《奇迹寄物商》 寄物商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 录入:肉 修图:橙 这里位于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西侧的一端。 人潮虽然不少,但是却没什么人会留意到这家店。 这是因为店外没有招牌。门口只挂着简单大方的蓝染布帘,上面清楚地写着反白的片假名文字「satou」,很难从外观分辨出这里究竟是商家还是民宅。 入内一探,这里的确是一家店。因为老板就待在里面。就算没有任何像是商品的东西,只要有老板在,这里就是一家店。 在空荡荡的玻璃柜那边有间比地板高一点的和室房。在这约三坪大的昏暗空间里,老板就坐在一角读着书。小巧的书桌上放着一本较为大开的书册,尽管光线阴暗,却没有另外开灯。老板就像在细心呵护书页似地,掌心从左至右,温柔地在书上移动了好几遍。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饱满厚实的坐垫。那是客人专用的垫子。老板的坐垫因为久坐,臀部的位置早已变得扁平轻薄。 有时候可能一整天连一个客人也没有。所以老板便视等待为工作,从早上七点开到十一点,中午暂时关门休息一阵子,再从下午三点营业到晚上七点,在这里一边读书一边顾店。 摆钟发出了八下声响。 「早安。」 早上第一位客人上门了。是一位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女孩,挂在书包上的护身铃铛正叮铃铃地响着。 「早安。」 老板笑脸盈盈地迎接客人,请她坐上坐垫。 女孩站着卸下书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纸。 「我要寄放这个。」 老板收下纸,用手掌抚摸了两遍说:「我知道了。」接着又开口询问:「请问贵姓大名呢?」 「柿沼奈美。」 「柿沼奈美小姐,请问你要寄放几天呢?」 「一个礼拜。」 「我明白了。寄物费一天一百圆,这样总共是七百圆。」 女孩从书包里拿出有兔耳朵造型的粉红色钱包,掏出一枚五百圆还有两枚一百圆硬币,放在老板的掌心里。 老板靠着指尖确认好硬币后,开口说道: 「即使提前来领取,本店也不会退还剩余的费用;要是一个礼拜后没有来领回,寄放的物品就会归我所有。这样可以吗?」 女孩应了一声「可以」,背起书包。 「小心慢走。」老板说。 女孩立刻惊讶地回过头,踌躇了一阵子后,才小声地说一句「我走了」,离开店里。叮铃的铃声越来越微弱,最后逐渐消失。 老板拿着那张纸,走进屋内的房间。 他要去把寄放的物品收起来。老板从不记帐,因为他根本没办法阅读。取而代之地,老板运用了他优秀的记忆力,把客人的名字、寄放的物品,还有寄物期限都记得一清二楚。 「你好。」一位来领物的客人走进店里,名字都还没报上,老板仿佛听声就能辨人似地率先开口,「是山田太郎先生吧?」通常客人这时候都会被吓一跳。因为老板简直就像是看得见一样。就在对方惊讶的时候,老板从屋内房间拿出物品,交给客人。他从来没拿错过,就跟变魔术一样精采。 我不清楚屋内房间的模样,也完全不晓得寄放的物品是如何来收放。 我自己是这么想像。屋内房间的模样全都在老板脑中,里面还有无数个抽屉,寄放的物品就收拾在其中。他会一面在嘴里说着「柿沼奈美小姐」,然后一面关起抽屉。等到要拿出来的时候,只要说一声「柿沼奈美小姐」,抽屉就会自动打开。我觉得在老板的脑中,就存在着这么一座抽屉。 老板为人和蔼可亲,拥有一股吸引人的自然魅力。任何人都会想要主动助他一臂之力,就连抽屉也不例外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过只是待在店门口,悠哉地随风摆荡。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身负重任,能让客人清楚知道现在是否有在营业。没错,我就是门帘。以身为老板的好伙伴为荣。 老板从屋内走出来坐回原位,再度开始读起书。 我很喜欢老板独自顾店的这段宁静时光。 老板读书的模样,就算欣赏好几个小时也不嫌腻。他的姿势优雅漂亮。因为不需要用眼睛追逐文字,坐姿总是抬头挺胸。他的脸庞瘦长,肌肤白皙,顶着一头短发;有棱有角、线条俐落的下巴上,留有刮完胡子的青色痕迹;手腕纤细,手背上还浮现着美丽的骨头外形。他总是身穿整洁的t恤与麻质长裤,光着双脚,脚板宽大。到了冬天会再披一件长版棉袍,穿上毛料的袜子。 店里的摆钟发出十一下声响,到午休时间了。 老板站起身,走到石板地穿上雪駄(注:竹制的草履)后,将美丽的手伸向了我。说时迟那时快,仿佛像是要制止老板的举动一般,一位胖胖的女子走了进来,「午安。」 「相泽女士,每次都劳烦你了。」老板笑眯眯地弯腰鞠躬。他果然能够听音辨人。只不过相泽并不是客人就是了啦。 「让你久等了。这次真是花了我不少时间啊。」 相泽这么说着,把布巾包裹搁在和室里。 老板准备转身走进屋内。此时相泽开口说:「别客气了,今天不用准备茶水。」 「我待会儿还得赶去医院一趟啦,没办法在这里坐太久。」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老板的问题,相泽顿时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不过马上又呵呵笑地开口道:「是去看一下眼睛啦。因为上礼拜做了检查,我今天是要去听报告的。用不着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啦。」 老板默默地解开包裹,拿起宛如电话簿一般沉重的点字书。 相泽语气开朗地说道:「只要我的眼睛还看得见,我就不会停手。你可要好好继续读下去喔。」 老板翻开封面,触摸着书页问道:「是爱情小说对吧?」 「是啊,因为是长篇小说,做得我都肩膀酸痛了。」 「是感人的作品吗?」 「该怎么说好呢?读起来会有一种怀念的感觉,让人想起以前谈恋爱的心情。整体来说是个很浪漫的故事哦。虽然桐岛你还年轻,读起来可能不会那么有感触,不过反正机会难得,你就读读看吧。」 「我今天立刻就会看的。」 相泽笑了笑,流露出仿佛在遥望远方的目光说:「我们两个读了好多一样的书呢。」 「是啊。」 「我的梦想,就是把图书馆的书一本不漏地做成点字书,只是我的眼睛可能没办法撑到那时候了啊。」 相泽的表情突然就像关上灯似地黯淡下来。虽然老板看不到,但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一样,开口替相泽打气。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把之前你送来的书慢慢借给你喔。」 相泽的神情又顿时亮了起来。 「哎呀呀,你不打算还给我吗?而且还只能慢慢借?」 「是啊,因为那些都是我的宝贝。」 听到这句话,相泽眼里泛起泪光。不过为了不让泪水滴下来,她又高竿地把眼泪收了回去。 「既然还有书可读的话我就放心多了。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相泽离开了店里。虽然老板看不到,但相泽露出了满面的笑容。 老板伸出手,这次总算是把我拆了下来,卷起来靠在墙边,关上玻璃门,然后转身往屋里走去。 从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为止,我完全不知道老板跑到哪里、做了什么事。不晓得是不是在屋内的房间整理抽屉?又或者是从后门离开店里,跑 去理发了也说不定。 屋里和屋外的事情我一概不清楚。不过,关于这个家的故事,我倒是知道的比老板还要详细。因为我从上上一代开始,就已经待在这里随风摇曳了。 这里在上上一代是家和菓子店。店名叫做「桐岛菓子铺」,招牌上也是这么写着。不过在战后的那段期间,砂糖相当贵重,当时拥有商业头脑的老板,就做了一张用反白文字直接写着「satou」(砂糖)的门帘。因为没钱请专家制作,他就自己亲手染布。是用蜡染制作的门帘。可是当时亲朋好友都相当反对,毕竟这样也太「大剌剌」了一点嘛。 不过门帘确实大显神威,反白的「satou」文字吸引客人蜂拥而至。在当时那个肃杀的年代里,甜食是希望之光。甚至还有人为了追求这道光,不惜卖掉自己的衣物。 第二代老板讨厌做点心,所以大学毕业后就成为了上班族。虽然这个人的太太接手掌管了店务,但因为患有气喘,身体十分虚弱,有一天就突然不再出现在店里了。于是和菓子店就收起来不做了。 这位上班族与其妻,就是现任老板的双亲。 母亲不在之后,父亲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无依无靠的儿子就在十七岁那年,开始寄物商的生意。 寄物商,虽然是个奇怪的行业,但是也因为这种小众产业没有竞争对手,就这样勉勉强强地经营下去。这里专门保管客人寄放的物品,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寄放一天就是一百圆。寄物时先订好期限并付清款项,要是过了期限却没有来领回,物品就归店里所有。能卖的就转卖掉,还能用的话就继续用,该回收的就拿去处理掉。 这里与当铺最截然不同的地方,应该就是「客人付钱寄物」这一点了吧。保管物品就是这家店的工作。 不健全的双眼或许也算是种福气吧。因为老板不但读不到、见不着寄放的物品,也看不到客人的长相。站在客人的立场,这样正好能保护个人隐私,可以放心前来寄物。开店至今,这里从来没惹过任何麻烦。虽然多少有遇过惊险的情况,但倒是没发生什么大问题。 话说他到底为什么会开始做寄物商的生意呢?在老板十七岁的时候,呃,他当时还不算老板就是了啦。那时候的他孤苦无依,和菓子店关门大吉,我也被卷了起来,摆放在冰冷的石板地一角。 这里只是一个名叫桐岛透的盲眼少年,独自居住的普通房子。 某个深夜,玻璃门突然响起敲打声,透打开门锁后,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是个没看过的陌生人。对方发出低沉的声音语带威胁地说:「你一个人在家吗?」 「这里就我一个人。」 男子瞪着眼睛左顾右盼,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来回绕了绕,忽然被我绊了一跤,一脚踩在我的身上。他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而已。毕竟这里一片漆黑嘛。男子没脱鞋就大摇大摆地闯进屋里,用低沉的语气说:「好暗。电灯在哪里?」 平常透都是不开灯的。那时候的他凭着记忆摸索到电灯开关,总算让屋子变得明亮。那灯泡应该很老旧了吧,直到现在也还是微弱得要亮不亮。 男子确定屋内没有任何人后,又回到了店面。接着他发现到我,把我从地板上捡起来展开一看。 男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应该是注意到自己留下的脚印了吧。男子拍掉我身上的泥巴后,没有重新再卷回去,直接就把我靠在墙边。 他看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大坏蛋的样子。 或许是明亮的光线平静了思绪,男子似乎发现到自己原来还穿着鞋。只见他粗鲁地脱下鞋,盘腿坐下,然后开口要透也一起坐下来。 就在此时,男子这才终于惊觉透的眼睛看不到。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现场气氛仿佛放松了下来,该怎么说好呢,就是感觉空气中的杀气顿时都融化了。 男子递给透一个用报纸包裹的物品。透用手摸出形状,露出诧异的表情,急急忙忙地拆开报纸。 一看到那样东西,我的恐惧立刻膨胀了好几倍。 透战战兢兢地摸了摸,慎重地确认了触感和重量,脸上满是好奇,完全没有任何一丝害怕。他看起来一脸雀跃,兴奋期待。果然男孩子不管到了几岁,都还是喜欢这种东西啊。 「我想请你保管这样东西。」男子说。 我在内心大声呐喊,呐喊着「你快给我滚出去」。看到他带来这种危险物品,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透一句话也没说。 接着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封,塞到透的胸前。「这是寄物费。你就随便拿去花用吧。」 收下信封,透用手指检查了内容物。里面放着钞票,大概有十张左右。 「看你是要放在抽屉、柜子,还是阁楼都好。总之就藏在只有你才碰得到的地方吧。」 「……」 「拜托你。」 真是新鲜的光景。因为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人拜托过透。透看起来十分不知所措。 男子继续往下说道:「我两个礼拜后就会过来拿。」 「两个礼拜后?」 「对,我一定会来。要是两个礼拜后我没过来,那东西就送你。」 男子自顾自地说完,就像是做好一桩约定般,放松地吐了口气。接着他穿上鞋,准备打开玻璃门。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透问他,「要是到时候给错人就不好了。为了预防万一,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真田幸太郎。」男子说。 「ㄓㄣ ㄊ1ㄢˊ ㄒ1ㄥˋ ㄊㄞˋ ㄌㄤˊ。」 在透覆诵的时候,男子就消失了。 这是发生在仅仅十五分钟内的事。 从这一天开始,透就改变了。 该怎么形容好呢,就是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原本总是窝在屋内房间一整天的他,现在开始会来到店面,用抹布擦擦榻榻米,或是待在和室房里听听广播。 那是发生在男子寄放物品后的第三天。广播里传来这么一则新闻讯息: 警方已在东京湾的阜头公园,发现并逮捕了涉嫌伤害国会议员,目前遭到通缉的暴力组织成员,四十七岁的真田幸太郎。由于真田否认犯行,现场也没有发现作案时的枪枝,现在已派出五十名警力于海底搜寻物证。 透就像是把耳朵紧贴在收音机旁似地听着广播,嘴里喃喃自语:「ㄓㄣ ㄊ1ㄢˊ ㄒ1ㄥˋ ㄊㄞˋ ㄌㄤˊ。」 没想到当时那个男人竟在这里报上了本名! 只要透主动报警,把枪交给警方,那把枪就能成为判定犯人的最佳证据。不过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报上本名呢? 大事不好了!透立刻拨了一通电话。 「麻烦您尽快过来一趟。」 我胆战心惊地等待警察的到来。竟然会有警察光顾店里,这可是我这辈子遇过最精彩的戏码。 不过很可惜,最后现身的人是每次需要处理公家文件时,都会过来好几趟的区公所福祉课职员。对方是个很会流汗的中年男子。他不是什么坏蛋,反而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心想「搞什么啊」。毕竟这个人与戏剧化的剧情八竿子打不着。 透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真田幸太郎的事,只见他递出一张纸,请对方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贴在玻璃门上—— 一天一百圆,欢迎寄放任何物品。 接下来就是处理开店做生意的手续。那名职员询问屋号(注:商家名称,大多以店主的姓氏来命名)的名字后,透便回答:「桐岛。」 透从这天开始就成了老板,把我挂上店门口,寄物商正式开始营业。老板似乎没有发现到 我的身上,其实写着「satou」几个字。毕竟他从手还构不到门帘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失去视力了嘛。 看到「欢迎寄放物品」这行字,还有门帘上的「satou」,路过的人都以为这家店就叫做「寄物商·satou」。三年前印制的『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地图』中,上面也是标示着「寄物商·satou」这个名字。 就算老板与客人认定的店名不相同,也不会产生什么大问题。 店里的生意十分兴隆。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需求,不过大家多少都会有一些想要寄放在他处的物品吧。像是不想被家人看到啦,或是想暂时远离身边的东西。 也有人会寄放无法下定决心丢掉的物品,给自己一段犹豫的时间。如果最后决定要丢掉,只要不拿回去就好。这样自己就不会留下亲手丢弃的罪恶感。 店里寄放过女儿节娃娃、订婚戒指、假发、枕头、日本酒、遗书、将棋棋盘、小提琴,其中甚至连骨灰坛跟牌位都有。 老板完全不会过问为什么客人会有这样的物品,或是寄物的来龙去脉。他仿佛舍弃了所有情感,只是一味地在收取物品,简直就像间仓库或柜子一样。 会来光顾寄物商的人,都是为了把手边大大小小的问题,暂时先搁置在这里一阵子。老板封印住好奇心的作法不但正确,也是生意人该提供的真诚服务。 不过在客人当中,有人会老老实实地说明寄物缘由,也有人是为了倾诉而来。遇到这种状况时,老板都会耐心聆听客人的故事。 其中也有人会在聊天的过程中改变心意,结果又把东西给带了回去呢。这种时候就不需要收取费用,感觉有点像是在浪费时间,不过老板总会一如往常地道声「路上小心」,用和蔼的表情送对方离开。 如果寄放的是乌龟或猫咪这种生物,老板会主动请教照顾的方法;摸起来冰凉的东西,会向客人确定是否需要冷藏。 令人困扰的是,有人会专程寄放原本就打算要丢掉的物品。这种人只会要求「寄放一天就好」,搁下一百圆后,就再也没有现身过了。简直就像是把这里当成便宜划算的大型垃圾处理场。就算把电视或单车丢在这里不管,老板根本也用不到。如果是无法转卖的物品,就会向当地公所提出回收申请。店里还曾经因为这些回收费用搞得赤字连连。 另外以前还有客人寄放过生病的猫咪。虽然老板当时有紧急请了兽医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最后那只猫就窝在老板的膝上,重重叹了一大口气。我想那只猫的灵魂,大概就在那口气当中吧。老板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那逐渐冰冷的身躯。 不管客人寄放什么,老板一律来者不拒。因为这就是他的工作。 某天,老板发现贴在门外的纸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看来应该是因为只有用胶带固定,黏着力不够的关系,结果就被风给吹跑了吧。老板并没有重新再贴一张新的。虽然客人因此减少了许多,但同时也能借此迎接真正需要「寄物」的客人。 老板似乎相当满意这份工作。因为我不晓得屋内的情况,所以不清楚他至今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过开店做生意的举动的确让他与外界有了连结。 你问那位真田幸太郎? 他到最后还是没有现身。到现在都已经十年过去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经服完刑期,回归正道上了?那个弄清来历的危险物品早已归老板所有,只是我也无法知道那东西是被转卖掉了,还是继续放在老板的身边。 中午来拜访的相泽,从来没有委托老板保管过东西。 她是在两年前突然来到店里,「我最近开始在做点字的义工,你可以读读看吗?」她说,然后放下一本书就离开了。这就是他们两人出现交集的开端。 老板自从七岁失明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视障者的生活,是面对黑暗的老手。老板当然懂得点字,但是他平常主要都是利用电子图书馆,透过语音读书机来阅读书籍。老板是生活在现代的年轻人,头脑也很聪明,很清楚可以运用什么管道来获得资讯,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愉快。 不过难得读点字书后,发现书中有不少输入错误的地方,反而增添了不少乐趣,让老板出乎意料地喜欢相泽带来的书。 「我可以请你帮忙点译非儿童文学,内容比较成熟一点的书吗?」老板甚至还主动对相泽提出要求。相泽带来的第一本书是《红发安妮》,再来还有《苦儿流浪记》跟《骑鹅历险记》,全都是老板小时候就读过的故事书啊。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相泽小时候没怎么在看书的关系,她似乎完全没发觉这些全都是儿童读物。相泽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你有特别想看的书,我可以帮忙点译。」 然而老板却提出为难的要求,「不是的,我是想看相泽女士挑选的书。」于是相泽的义工工作便从挑选书籍展开。相泽还曾经抱怨这是其中最累人的步骤。 依照我的判断,相泽的年纪大概落在五十几岁中段。可是在她的身上,却看不出与年龄相符的威严感。我想她应该是已经不需为孩子操心的主妇吧。平时过惯了以丈夫与孩子为中心的生活,让她无法尽情地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所以才会透过义工活动来消磨闲暇吧。她的言行举止谦虚有礼。明明年纪就跟老板的母亲差不多,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像是父亲与女儿一样,令人莞尔。 摆钟发出了三下声响,到下午开店的时间了。老板走到店门前,打开玻璃门,再度把我挂起来,摆回平常的固定位置。 老板开始读起相泽刚刚带来的恋爱小说。大约每读五页,他的脸上就会露出微笑。看来那应该是本令人会心一笑的故事,不然就是相泽又打错什么字了吧。 我迎着风,想像老板阅读的故事内容。故事舞台是在海的另一边,背景是久远以前的时代。我想像着老板是一名王子,而我则是敌国的女王。两人一起携手度过重重患难,最后终成眷属的剧情虽然不错,用悲剧收场也挺罗曼蒂克的。在我的想像故事里,老板的双眼一样也是看不到。因为失明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这个设定删不得。 小时候的透,有一双像洋娃娃般的玲珑大眼,皮肤又白皙,平常总会一股脑地从店里跑出来,钻过我的底下。因为性格粗鲁莽撞,他还曾经被路上的单车给撞个正着。他蹲在地上啜泣的脸庞,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记得那时候的他真是个爱哭鬼呢。 从他七岁的时候失明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他哭泣的模样了。说不定他的眼泪也跟光明一起消逝了吧。 透会失明的原因,我一无所知。 当时,透的父亲是一名上班族,而他的妻子,也就是透的母亲则是负责经营和菓子店。因为店里也有其他员工,我都听得到他们聊天的对话,只是我从来没听谁谈论过透的眼睛。 商店街虽然禁止车辆进入,但是允许商家的车子进出。 某天,母亲准备开着小货车出门外送时,透便在店门口闹别扭哭哭啼啼起来,逼得母亲只好让透坐上副驾驶座。记得就在小货车发动的时候,透还稍微瞄了一眼店门口,表情看起来得意洋洋。看来他是靠着假哭,才能成功上车的吧。我用力摇摆着身躯,在心里祝福他「一路小心」。 那就是透最后一次用眼睛看我的时候。 几天后,我突然看见透倚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在走路。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在玩某种「游戏」,后来我才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以前跟透玩在一起的邻居小孩,都会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可是透却一直待在家里面。过了一阵子,家里突然不见透的身影,之后我才知道他进入了住宿制的启明学校就读。 每次当 透回到这个家,他都会长得比之前还要高壮,吓得我都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他变成一位面容和蔼,不会露出生气或是哭泣的一面,待人客气的青年。 透进入启明学校后没多久,母亲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店里了;他从启明学校毕业的时候,父亲也离开了人世,留下透一个人孤苦伶仃。接着过了不到一年,那个男人就出现在我们眼前,透也正式开店做生意。 那个男人虽然是个危险人物,但要是没有他的出现,透也不会开始从事寄物商的工作吧。 今天一大早就有客人来访,所以我猜接下来应该只需要静静凝望着老板读书的身影就好吧。 时钟发出了七下的声响。天色逐渐昏暗。正当老板将手伸向我的时候,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吧?他身穿深蓝色的制服,手提深褐色的旅行包。 「我想要来寄放东西。」 是没有听过的声音。 老板说:「这边请坐。」请他坐上坐垫。少年听话地脱下运动鞋,登上和室房。 少年把深褐色的包包搁在榻榻米上。那是一只不符合他的年纪,像是中年大叔会提的包包。 老板用手摸摸包包,稍微提一提确认重量,但是他并没有拉开拉链。这也是他一贯的服务态度。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一天。」少年说完,把握在手中的百圆硬币放在榻榻米上。 只寄放一天,就等于是来「丢垃圾」的吧。虽然他看起来不像不良少年,不过他或许是那种喜欢以捉弄大人为乐的小孩;不然就是正处于叛逆期,想把父母的宝贝故意藏起来,让大人伤透脑筋也说不定。以前店里都曾碰过这种案例呢。 老板照例地开口寻问:「请问贵姓大名呢?」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这是在玩什么把戏啊? 老板稍微想了一想,对他这么说:「是有人拜托你,把这个包包拿来寄放的吧?」 少年点点头。虽然老板看不见,但他似乎感受得到肯定的氛围。 「明天会过来拿东西的人是你吗?」 「我不知道。」 「看来那个人似乎没有托你明天来拿回去啊。」 少年又再度点点头。 「为了确实交还到那个人的手上,可以告诉我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少年歪着头想了想说:「那个人穿着红色的衣服。」 他似乎不认识对方的样子。难道是路人拜托他的吗? 红色的衣服。看来那个人应该不是男性,而是名女性吧。为什么对方不自己过来呢? 「除了穿着之外,那个人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例如像是声音或说话方式。」 「我哪知道。」 少年低下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觉得很不自在,他的身体不安分地扭来动去。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任务已了,心里直想着要赶快回家吧。 老板用沉稳的语气说:「那么本店就代为保管了。如果明天没有人来领取,本店会妥善处理,请不用担心。」 老板说出了「处理」一词。看来他也觉得包包里面装的是垃圾。 就在少年穿上运动鞋,准备走出店里时,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说:「那个人会咳嗽。」 老板顿时吓了一跳,正打算开口回问的时候,少年已经离开了。之后老板便一脸失神地凝视着抱在膝上的包包。 听到「咳嗽」,让我想起了某位女性。想必老板的脑中,也浮现出那位女性的身影吧。 老板拉起拉链头,拉开大约十公分左右的缝隙。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寄放的物品这么做。看来这让他涌现了十足的好奇心吧。不过他似乎又打消了念头。只见老板再度拉上拉链,抱着包包走进屋内房间。 结果这一晚,老板就没有再从屋内走出来了。我就这样被晾在门口,等待早晨来到。 隔天早上,老板像往常一样地来到店里。 一切都是一如往常。无论是用抹布擦拭和室房,还是清洁玻璃柜,全部都和平常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省了一项「把我挂在门口」的动作而已(因为我一直被晾在外面嘛)。 接下来老板便一边读着恋爱小说,一边等待客人的光临。他的表情僵硬,看不见每读五页就露出一次的微笑。或许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我总觉得老板似乎是在认真地竖起耳朵。 他大概是在等待那位「会咳嗽的红衣女子」吧。像他这样专注地侧耳倾听,好像连一百公尺外的咳嗽声也听得见。 话虽如此,连我自己也在等着那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是个无趣的女人。平常负责经营原本该由丈夫继承的店铺,但因为患有气喘,每到傍晚就会止不住咳嗽。但即便辛苦,她还是不吐任何怨言,就算怀有身孕,直到生产日当天她都还守在店里,而且产后两周后就立刻回到工作冈位。等宝宝的脖子硬了,她就把孩子背在身上,寸步不离地细心照顾。 她是一个面无表情的人。就算想用颜色来比喻她,脑中也浮现不出适合的颜色。我不晓得她是出于什么因缘际会嫁来当媳妇,不过无论是为人妻子,抑或是为人母亲,她都像是在出任务一般地完成工作。 店里突然不见她的身影时,我的心头浮现出某个想法。 透会失明的原因,是不是身为母亲的她害的?虽然我还不确定,但一切却很符合逻辑。他们坐上小货车出门后,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就我所知,以前的她凡事都很小心谨慎,不曾犯过什么错。如果她真的曾犯下永难抹灭的过错,那么这就是她唯一铸下的错误。 无论是周遭变化还是社会弊病,什么都愿意坦然接受的她,是不是无法容忍自己的错误呢? 她就是如此在爱着儿子吧。 我没有打算要指责逃跑的她。她并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至少身穿红衣的打扮就是令人感到欣慰之处。因为这代表她或许出现了一点改变。 这一天就算过了十一点,老板依旧没有把我卸下来,继续守在店里。他一面猛读着恋爱小说,一面等待客人,直到时钟发出了七下声响。 老板把我拆下来的时候,又恢复了往常和蔼的表情。 红衣女子没有现身,那只褐色的旅行包已归老板所有。 接下来的三天,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老板读完了恋爱小说后,拿出以前读过的书重新开始阅读。不晓得老板喜不喜欢恋爱小说?老板的心是个谜团。如果这个家可以再多住一个人,就能从老板与那个人之间的对话中,探索出老板的心情了。 下一个钻过我底下的人是相泽。 距离她上一次来只隔了四天,这次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情况。相泽一如往常地带了个布巾包裹。只是包裹的外型跟平常不太一样。 「今天我是想要来寄物。」 相泽这么说,坐上了客人专用的坐垫。 老板端正地跪坐在相泽面前,谨慎地收下布巾包裹,用手摸了摸外形后,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请让我寄放在这边一个月,这样是三千一百圆对吧?」 相泽从钱包里拿出三张干圆大钞和一枚百圆硬币,搁在榻榻米上。 「我把钱放在两点钟方向的位置了。包巾我等一下还要拿回去。」 为眼睛看不到的人说明物品位置时,经常会使用时钟指针的方位。 老板把手伸向两点钟方向,确认好钞票的种类和张数后,他连伸手拿起百圆硬币的意思也没有,就急着解开包巾的结。看来老板似乎更在意这 一边。 包巾里出现了一个长得像螃蟹的机器。 相泽开口说:「要是一个月后没有来领回,这就会变成你的东西吧?」 老板沉默不语,相泽便自顾自地说着:「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的眼睛吗?」 老板点点头。 「我还看得见啦。虽然未来的事情很难说,但是用不着担心。」 「那为什么要寄放这个?」 「因为我想从点字打字机毕业,好好来学习电脑。」 老板的神情顿时亮了起来。 「现在好像已经有转换点字的软体了。我觉得利用电脑应该能打得更快速,对眼睛的负担也比较少,还可以减少错误。可是到了这把年纪,要学习新东西可是需要不少勇气啊,总不能一下子就半途而废吧。所以为了不要让自己又逃回打字机的怀抱,我才想把机器寄放在这里,让自己可以专心学习电脑一个月。」 「太伟大了!」 「像这样对桐岛发表宣言,也是我的计划之一。这是为了督促自己不要轻言放弃。」 「我很乐意为你保管。」 老板一脸好奇地触摸着打字机。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点字打字机。模样看起来十分复杂,长得就像只螃蟹一样。 「今天你可以稍微听听我的故事吗?」 相泽这么说着,眼睛瞄了瞄外头天色。已经是日暮低垂的时候了,离打烊还剩下三十分钟的时间。 「我去把门帘拿下来吧。」老板说,不过相泽却答道:「保持原样就好,这样比较能够平心静气。」我仿佛也被视为自己人一样,让我感到高兴不已。 紧接着相泽便开始慢慢谈起自己的事情。那是对我而言,对相泽的印象天差地远、超乎意料之外的故事。 「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其实我对自己的父母没什么印象。小时候,我就一直和哥哥在一起。虽然家里偶尔会有大人出入,但我却分不清楚谁是爸爸、妈妈。」 说到这里,相泽不好意思地轻轻笑了笑。明明一点也不好笑,她却莫名地笑了出来;反观老板,他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僵硬。 「只要说自己肚子饿了,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所以我总是躲在哥哥的身后。因为平常老是空着肚子,我的脑袋经常是一片空白,让我记不太清楚那段日子的事情。只有哥哥会关心我,跑去其他地方拿吃的给我。」 相泽发出细小却又清晰的声音缓缓道来,老板则是静静地侧耳倾听,就连点头的动作也没有。 「哥哥跟我都有去上小学。营养午餐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呢。就算闭嘴不说话,也会有人给你吃的。餐盘上的东西全都是自己的,不用担心被其他人偷走,慢慢吃就可以了。但是基本上,学校是一个很痛苦的地方。从同学间的对话中,我发现什么叫做普通家庭,让我感到很沮丧。」 老板依旧是一语不发,面不改色。相泽也是一样冷静。不过老实说,我个人却是十分惊讶。因为相泽看起来,就像是在平凡安稳的家庭里长大,然后又拥有一个平凡安稳的家庭。 「上了国中之后,哥哥就开始不去上学,好像跑去什么不良组织里工作的样子。他大概是想要赚钱吧。可是他明明自己都逃学了,却不准我不去上学。所以我就努力地把国中念完了。虽然哥哥有叫我继续读高中,可是我实在很讨厌待在同年龄的集团里面。这就好像是去学习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一样,让人坐立难安。」 我已经很明白为什么相泽会带《红发安妮》跟《苦儿流浪记》来了。毕竟光是生活就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去阅读儿童文学嘛。 「国中毕业后,我就离开家里,幸运地在附近的缝纫工厂找到工作。我在职场上就是个『普通人』。因为周遭有不少人都跟我一样有差不多的境遇,让我轻松许多。我跟三名同事一起租了间公寓,三餐也吃得正常。那段生活简直就像梦一样。」 我只是个门帘,不太清楚人间世事,但是从店里客人的对话听来,我以为所谓如梦似幻的生活,就是飞到另一个遥远的国家,或者是在手指套上闪亮耀眼的钻石。原来梦想还分这么多种啊。想必相泽那时候一定过得很幸福吧。只见她露出安详沉稳的神情说:「到了适婚年纪后,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结婚,搬离了公寓,但我还是依旧住在那栋公寓里。我从来没思考过结婚的事。打拼赚钱,然后填饱肚子,有个正当的工作。光是这样就已经够幸福了。」 忽地,一阵舒服的阵风吹了进来。我随风摇晃,相泽的头发也被吹得摇曳。刹那间,老板仿佛像是要看看那阵风似地,把脸转向了外头。他当然看不到风。就算是相泽,她也看不到风。风还真是一视同仁呢。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很难跟哥哥取得联络。他说自己的工作会影响到妹妹未来,甚至连电话号码也不告诉我。他老是喜欢突然冒出来,问我有没有遇到好对象。哥哥一直希望我能有个好归宿。他把自己无法怀抱的梦想,寄托在妹妹的人生里了吧。『虽然我是个笨蛋,但是你聪明多了。』哥哥他常常这么对我说。」 老板露出微笑。他说不定是在羡慕相泽。毕竟老板他没有兄弟姐妹嘛。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天哥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说最近有办法给我一大笔钱。那时候我觉得很不高兴。因为我已经隐约猜测到,这背后隐藏了什么事情。八成是组织要他做什么不良勾当,说好等他完成任务,就能拿到大把钞票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可是哥哥他不懂世事,似乎对这件事深信不疑的样子。尽管说我不要钱,哥哥还是不打算收手,甚至露出像是在述说梦想的眼神,说这样就能为我准备嫁妆了。很难以置信吧?我那时候早已是个四十几岁的欧巴桑了。但是对哥哥来说,我依然是他可爱的妹妹,他还是愿意为我付出。」 说到这里,相泽一时之间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板露出和蔼的表情,默默等待着下一句话。静谧的时间流过。这是不需要勉强同声附和、柔和舒服的气氛。 大概是总算吸取到足够的氧气,相泽开始继续说下去。 「那是发生在工厂午休时间的事。就在我吃着饭团的时候,我突然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消息。荧幕上出现了哥哥的照片。上面还用白色字体写着『嫌疑犯』几个字。我吓了一大跳。新闻说哥哥开枪攻击国家的大人物,让对方受了伤。虽然那位大人物最后幸运地没有生命危险,哥哥还是因为伤害罪遭到了逮捕。」 老板的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发展!我等不及想听接下来的内容。 「我在那时候啊,生平第一次跑去旁听了那个叫做判决的东西。我心想着既然现场所有人都是哥哥的敌人,自己至少也要坐在后面,帮他壮大声势一下。可是呢,不管我有没有在现场其实都无所谓。明明找不到任何证据,整个流程却像是搭上了输送带一样不断往下进行。哥哥只是服从组织的命令,结果却变成是我哥哥一个人的错。刑期一下子就决定好了,五年有期徒刑。哥哥他没有提出任何控诉,乖乖入监服刑。我想哥哥他一定听不懂法庭上的对话,因为就连国中毕业的我也听不懂。」 老板紧紧抿着嘴唇。如果我有嘴唇的话,我一定也会这么做。相泽从手提袋中拿出了棉纱手帕,往颈部放上去。因为说了太多话的关系,似乎让她开始冒汗了,只不过现在偏偏一点风也没有。希望起风的时候,风的心情却是反复无常,完全不懂得抓时机。 「我每天都在祈祷着,希望那位被哥哥攻击的人能早日康复。后来听到对方恢复健康,重回工作岗位的消息后,我就像是获得了些许宽恕一样,跑去探望 哥哥。我只有去看他那么一次而已,因为哥哥他不喜欢我出入看守所。但是我去见他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满开心的样子。组织恐怕是命令哥哥去杀人的吧。可是哥哥最后却下不了手。毕竟他是这么善良的人,这也勉强不来。我把被害人恢复健康的消息告诉哥哥。哥哥一听,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还对我说:『有我这种笨大哥在,真是对不起。』」 相泽说到这里时,在停顿处眨了眨眼睛。她看起来是在强忍着泪水。 「最后哥哥抬起头,露出满是希望的眼神,说他进监狱之前,遇到了一个大好人,还说他出狱后就要去找那个人。我的心底冒出了不祥的预感,猜想他一定又是被什么人给利用了。亲切的人肯定都是不怀好意。我问他对方是谁,他就告诉我一家位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西端,名字叫做『satou』的店。」 老板一脸纳闷地回问:「satou?」 「对,哥哥是这么说的。他虽然不晓得那家店是在做什么生意,但是门帘上就写着『satou』几个字。大概是因为平假名的关系,他还念得出来。他指的就是挂在这里的门帘。」 老板把脸转向了我。他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直直凝视着我。看来他总算是察觉到我身上的文字了。只不过现在可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哥哥说他请店里的男孩子,帮他保管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他看起来还一脸高兴地,说对方似乎有好好遵守约定。」 不晓得相泽是不是回想起哥哥当时的表情,只见她不禁泛起泪水,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没有完成任务,又回不了组织,在警察追逐下躲进的店家,竟然会是这么温暖的地方,我想哥哥的心灵一定得到了慰借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么放松的表情。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生活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看到有人愿意遵守约定,想必是高兴得不得了吧。只是还没等到刑期结束,哥哥就在狱中去世了。」 咦? 「因为从小就没有照顾好的关系,他的身体早就变得残破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拼命帮我拍掉身上泥巴的男人,竟然已经死掉了! 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也是理所当然。 饱受惊吓的我,忍不住开始摇晃着身躯。相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明没有风,门帘却在摇曳飘荡,她大概是误以为有人在外面偷看吧。 老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凝望着相泽。老板当然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心在盯着她看。 相泽继续往下说道:「因为没有盖墓地,所以我就先把哥哥的遗骨放在公寓里。化作骨灰后,我们兄妹俩总算能够团聚了,感觉还真是讽刺啊。我每天早上都会双手合十,默默想着哥哥的事情。像是小时候一起手牵手走过的路,或者是会突然现身在我的公寓,一脸害羞地递给我零用钱。另外还有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satou』。哥哥在那里寄放了重要的东西。那句话成了哥哥的遗书。我比哥哥还要更清楚人间冷暖,也明白一般正常人的冷酷。我不晓得那里到底有没有遗物,而且就算真的有,我也不知道对方究竟会不会交给我。」 我的心情紧张万分。所谓的遗物就是那个东西。不过毕竟是相当危险的物品,一定老早就不在店里了吧。 「我花了三年时间,总算是买下了灵骨塔,虽然只是一个小柜子的塔位啦。安放好骨灰后,我才发现公寓的房间好宽敞,心里突然觉得好寂寞。于是顿时之间,我突然好想看看哥哥的遗物,好想把遗物收藏在身边。首先我找出了那条商店街,确定了那家店的存在。知道老板是位视障人士后,我便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工厂里有个同事,会替眼睛不方便的人代买东西,或是帮对方煮饭做菜。能够像这样融入别人的生活里,我觉得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 于是我便决定假借点字义工的名义,打算借此潜入那个人的家里。我先跑去参加免费的点字讲习会,从学习点字的方法开始着手。外面还有所谓的点字社团,我就在那里借了点字打字机来练习。而且又因为电脑的普及,刚好有人在抛售打字机,我就用便宜的价格买下了机器。接下来我就花了一年时间点译好一本书。我只有国中毕业,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对我来说,点字翻译实在是个辛苦的大工程。但是这个工作却让我出现了改变。在点译每一个字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遗物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只是想要见见哥哥最后相信的那个人。就在想法变得如此单纯之后,把一本书交给了你。」 老板沉静地问:「ㄓㄣ ㄊ1ㄢˊ ㄒ1ㄥˋ ㄊㄞˋ ㄌㄤˊ?」 相泽回答:「对」。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其实不叫相泽,我的本名应该是真田幸子。我虽然不清楚父母的个性还有长相,但是他们在我跟哥哥的名字里,都放了幸福的幸在里面。」 相泽……不对,幸子驼着背,低下了头。我想起那只死在老板膝上的猫。 老板笑容满面地说:「我去拿遗物给你吧。毕竟你是他的家属嘛。」 幸子惊讶地望着老板,后背伸得挺直。 老板消失在后面的房间里。 原来他没有处理掉那个危险物品啊……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要是看到那样东西,不晓得幸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真是令人担心。 在等待的空档里,幸子不舍地摸了摸那台长得像螃蟹的打字机。因为她看起来实在是太舍不得,让我开始担心起这个人的眼睛,该不会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说不定眼睛的病情其实很不乐观,可能需要接受困难的手术治疗,但是她却无法负担高昂的医药费。或许她今天会来到店里,是想把这一次当作亲眼见到遗物的最后机会吧。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来店里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就觉得好寂寞。幸子跟老板之间的对话,还有老板用指尖读书的身影,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相当重要的日常风景。 好了,老板又走回来了。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老板竟然抱着那只褐色的旅行包,就是红衣女子委托少年带来寄放的那个包包。 老板小心翼翼地抱着包包,一语不发地坐了一会儿后,毅然决然地将包包摆到幸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哥哥告诉我,说他以后有一天要把这个包包交给妹妹。」 我吓了一大跳。那根本不是真田幸太郎的遗物。 那是客人花了一百圆寄放,现在已经归老板所有的包包。 而且话说回来,真田幸太郎压根没提到妹妹的事情。 幸子战战兢兢地拉开包包的拉链,轻轻地啊了一声——包包里塞着满满地钞票。 啊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的脑子烧坏了。 要是我能够发出声音的话,我真想这么说。 「那不是你的东西吗?」老板问道。 那是母亲在离家之后拼命攒下的钱。她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存到这么一大笔钱?她肯定吃了很多苦吧。结果老板竟然要把这些钱送给别人。为什么? 老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迷惘,看起来神清气爽。 虽然老板原本就很美丽了,但是现在的他,正闪耀着灿烂耀眼的光芒。 看着那张脸庞,我的心里有一点,虽然真的只有一点,开始稍微明白老板的心情了。收到母亲的心意,他已经心满意足了。那份满足感,大概是庞大到可以分享给别人吧。 老板藏着永无止尽的黑暗与孤独。 我仿佛看得见,却又好像看不见。 但我想那个包包一定帮他抹去了心中的那些部分。 所以对他来说,他已经不需要那个包 包了吧。 幸子的双颊微微变红,凝视着钞票好一阵子,刹那间露出怀疑的眼神投向老板。老板当然看不见这一幕,甚至还语气开朗地继续说道:「本店就代为保管这台打字机。等你学会电脑后,还麻烦你再带点字书来吧。」 幸子看向后面的房间。房间暗得让她什么都看不到。现在店里必须靠着路灯的光芒,才能勉强看得见周遭的东西。 幸子拉上拉链,简短地说了句「那么下次见」,离开了店里。 老板站起身,把我从店门口拆下,卷好后立在一旁。接着他就抱起闪闪发亮的螃蟹走进了屋内。 隔天早上,伴随着叮铃铃的声响,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来到店里。就跟上一次一样,时间正好是早上八点。 「早安。」小女孩一打完招呼,老板便笑脸盈盈地迎接她,「早安。是柿沼奈美小姐吧。」老板请她稍等一下,随后消失在屋内。 小女孩坐上高起的和室房边缘,把书包抱在膝上。 老板一走回来,便把小女孩寄放的「纸」交还她。小女孩接下那张纸,收进书包里。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小女孩已经背上了书包。她看着老板的脸说:「我走了。」她的声音精神奕奕,响亮有力。老板笑容满面地说:「路上小心。」 小女孩踏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店里。 老板再度开始读起书来。 那张纸是分数很低的考试卷吗?会是作文纸吗?还是信件呢?又或许只是一张白纸也说不定。 那个小女孩还会再来店里吗?比起第一次光顾的时候,今天的她变得开朗多了。她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也有可能还会再来光临。 一个月之后,曾是相泽的幸子会过来拿回打字机吗?还是她会就这样消失无踪呢?天晓得呢? 还有那位红衣女子,以后有一天会再回到这里吗? 我不知道。恐怕连老板自己也不晓得吧。 老板就是在这里,等待着未知的可能性。因为等待就是寄物商的工作嘛! 我想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大家的归宿吧。 是永远守在这里,等待大家回来的地方。 克莉丝蒂先生 我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我的下面拥有一切。 因为我就悬挂在天花板上。我也不是自愿想要这个样子的,但是我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挂在这里了。 我的下面并肩排列了好几辆单车。每辆车都是全新得闪闪发亮,也分别附上了合理的价格牌。红色、蓝色、绿色、金色、银色,色彩缤纷,也有黄色跟黑色的单车。大家没有胡乱地躺在地上,每辆都站得威风凛凛。没有一辆车是像我这样被挂在天花板上。 这里是家单车行,号称是世界规模最大的店。我并没有实际到世界确认过这件事。这是因为我一年到头,都被挂在这里的天花板上,世界就在我的下面,我只能默默看着,就算想摸也摸不到。我看得见的世界就是这间单车行,以及窗外的景色而已。 听单车行的老爹说,这里似乎是「全世界规模最大的单车行」。大部分的客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点点头说:「嗯嗯,说得没错。」所以我想这里应该就是世界第一的单车行吧。 店里的窗户很大,大得不得了。店门口从上到下,一整面全都是窗户。窗户外面有一条大马路,公车和卡车熙攘来往。路上也会有单车经过。虽然在外面行驶的单车,不像下面排排站的单车那样光鲜亮丽,但是却神采飞扬。他们灿烂的不是外表,而是灵魂。在我眼里,行驶的单车看起来耀眼夺目。他们的模样。比挂在天花板上的我还要帅气好几倍。 老爹会对客人说:「现在超市跟大卖场都有在卖单车。在锅子和棉被的旁边,就摆着单车在卖。那种的都很便宜啦!所以很多客人都会选择去那里买单车。可是啊,你可以自己去那里试骑看看。骑完之后再来跟我们的单车做比较。骑起来就是不一样。所谓单车啊,最重要的就是组装。这里面可是藏了很多玄机呢!由我们这种专家来操刀,才能让单车发挥出原有的最大力量。千万别小看组装的步骤哦。现在也有人会邮购单车回来自己组装,但如果不是特别有研究的单车迷,根本没办法组装到好。他们会以为自己已经组装得很完美,是因为那种人根本没骑过真正的单车。要孕育出真正的单车,除了需要用心实在的制造商之外,还必须要有专业良好的组装技术。这位客人,您听好罗。就当作被骗一次看看吧。如果想要一辆舒适又耐用的单车,来我们这边买准没错。」 客人听完都会佩服地点点头,可是却不曾有人开口说「那我要买这一辆」。他们只会四处摸一摸单车,说声「我下次再来看看」,然后转身离开。最后再也不会看到对方来光顾了。 尽管单车的销量不尽理想,单车行的老爹却很忙碌。所谓的单车,有时会爆胎也会煞车失灵。客人会把失常的单车带来,修理修理再修理。这就是老爹主要的工作。 当客人带着坏掉的单车来,老爹都会说:「才刚买三个月?这是在站前的超市买的吧?仔细看,就是这里,因为当初在组装的时候,都没有特别注意到这里啦。所以现在只要稍微多加点负担,车身就会出问题。下次要买单车的时候,建议你最好还是去单车行买吧。只要组装得实在,就不会那么容易出状况。虽然价格多少会有一点贵,但是你可以当成是先付一笔修缮费,去单车行买比较安心。」 客人「嗯嗯嗯」地答腔,钦佩地点点头,满足地看着修好的单车,像是听了一席金玉良言般地应声附和,笑容满面地离去。但是这位客人以后再也不会来光顾了。因为老爹的技术高超,会帮客人仔细修理到好,让单车不再出现问题。就算要出毛病,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客人到时候大概会以为是单车的寿命已到,会直接换辆新车吧。 即便如此,老爹还是赌上单车行的自尊,将单车修理到完美。因为老爹是真正的单车专家。我知道老爹双手的温暖。在我刚完成的那时候,他满足地嘀咕着「很好」,拍了一下我的坐垫,然后一脸骄傲地把我挂在天花板上。他有时候也会把我搬下来,帮我做做保养。那个时候我就想,恐怕不会有人想要买我回家吧!何不干脆让我成为老爹的单车呢? 就像老爹拥有单车行的尊严一样,我也有身为单车的尊严,我不希望自己一辈子就这么被挂在这里。我想奔驰在马路上。真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感觉? 那一天天气晴朗。 玻璃门被打开,有客人走了进来。是一位西装笔挺的绅士,还有一位差不多国中生年纪的少年。少年身穿深蓝色的制服,顶着一头卷发,淡褐色的头发看起来毛毛躁躁,皮肤白皙,身材就像女孩子一样纤细。 「你喜欢哪一辆?」绅士对少年说道。 客人上门的时候,老爹不会立刻上前招呼。他觉得必须要先让客人尽情地到处看看。如果马上过去攀谈,很容易让客人提高警戒转身离开。先暂时放客人独自逛逛,这就是老爹做生意的方法。 大部分的客人在自由地浏览后,最后还是会主动向店家开口提问。这个时候,老爹就会恭敬有礼地接待对方。只是我觉得就算这么做,客人到最后也不会买,那倒不如干脆直接上前做介绍,让客人早早离开还比较好。 但是对老爹来说,单车不单单只是商品,而是像自己的作品,或者亲生小孩一样,光是有人在一旁欣赏,就足以让他感到高兴了吧。 「这种的怎么样?」西装绅士说着,拍了拍眼前那辆绿色单车的坐垫。看来他的眼光挺不错。那是日本制的新型号,相当受到欢迎。虽然在这里一辆也没有卖出去,但是我常常看到有人骑在路上。 「怎么样?这辆很帅气耶。上面写着十六段变速喔。真是不敢相信啊。记得爸爸以前小时候,只要有两段变速就算是最新款的了。」 爸爸……原来如此,他们是父子啊。 少年握着把手,瞄了一眼价格,脸色黯淡下来。他握了旁边灰色单车的把手,又握握蓝色单车的把手,眼睛环绕了四周后,视线最后停留在一辆黄色单车上。 他轻声地说:「像是这一种的。」 只见绅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你在担心太贵吗?刚,你这个傻瓜,平常已经够辛苦了。今天没关系,别在意什么价格,毕竟这是庆祝你升高中的贺礼嘛。爸爸都在摩拳擦掌了呢。」 「可是……」 「爸爸很高兴哦。你实在太厉害了。不但考上顶尖高中,而且还是公立学校。学费便宜多了。你真是懂得孝顺父母的好孩子。你要骑单车上学对吧?如果车子不帅气一点,小心会被朋友看不起,更重要的是会交不到女朋友哦。」 那名叫做刚的少年「嗯」了一声。 「爸爸会帮你跟妈妈说清楚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啦。」绅士说。 这时候刚满脸通红地说:「不要跟妈妈说。我自己会好好跟她说明的。」 绅士说着「我明白了」,把手放到刚的头上。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对待幼稚园小孩一样。他还真是宠爱儿子啊,我心想。 就这此时,一只纹白蝶从外面飞了进来。 刚跟绅士的眼睛都看向了那只纹白蝶。纹白蝶翩翩地飞呀飞的,就像是喝醉酒似地徘徊了一阵子后,最后竟然停在我的右边把手上。 刚跟绅士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到我的存在,眼睛直盯着我这边瞧。同时受到两双眼睛的注目,我得意洋洋地秀出灿烂光辉。 刚伸出手指了指我。 「爸爸,那辆……」 话说到一半,刚显得有些踌躇,但他还是咬牙说出了口。 「我喜欢那辆浅蓝色的单车。」 此时单车行老爹立刻上前搭话。 「那辆车叫做克莉丝蒂,是很少见的型号。」 绅士转头询问老爹,「克莉丝蒂?我从来没听过耶。 是哪一家的牌子啊?」 老爹走近两人开口说明。 「制造商其实是间小公司。是某位原本在世界第一大单车厂商里,担任首席设计师的男子所创立的。他过去因为妻子去世辞去工作,在家里窝了十年,不过就在五年前,他睽违许久制作了单车。由于是个人经营,所以辆数相当少,这就是他当时最初期的设计。他还用太太的名字来做命名。之后,因为又发表了新款,其中一辆旧款就流到我们这里来了。」 绅士和刚都露出炯炯有神的眼神在聆听。他们似乎很满意我的背景经历。单车行老爹继续往下说:「现在这款车型全日本只有一辆而已。外型很美丽吧?」 「这应该是非卖品吧?」 「虽然不是非卖品,只不过价格不是很亲切。」 老爹说完后敲敲计算机,把数字秀给绅士看。绅士吹了声口哨。 「这还真是不便宜啊。」 语毕,绅士皱起眉头,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刚。只见刚撇开眼说:「我还是不要了。」 绅士笑眯眯地笑了笑,开口说:「请给我这一辆。」就在这瞬间,刚倏地抬起头望向父亲,双颊变得通红。 他肯定很高兴吧,一定高兴得不得了吧。 于是乎,我从天花板上被拆了下来,成为十五岁少年笹本刚的所有物。配合刚的身材体型,单车行老爹仔细地为我调整、上油,用干抹布把灰尘擦得一干二净,把我整理得漂漂亮亮后才交给了刚。 最后单车行老爹对刚说:「如果单车出了什么毛病,记得拿来我们这里修理。」 「毛病?」 「车身受到撞击就会留下伤痕,要是放着伤痕不管,很快就会生出铁锈。你随时都可以拿单车过来,我会帮忙保养的。」 刚点点头,牵着我走出店外。老爹这时候再度出声唤他。 「要是轮胎没气了,这边可以帮忙充气。有空就骑过来绕绕,检查一下状况。」 老爹看起来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这可是笔大生意,他大可开心一点啊。 一来到店外,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户外的空气。感觉真是清爽。刚一脸骄傲地紧握手把,跨在我身上。 「爸爸,谢谢你。」 刚这么一说,绅士笑容满面地伸起一只手,坐上了停在店门口的汽车。那辆车不但气派,还闪耀着黑色的光芒。引擎发动了。车子缓缓地开到大马路上,轻轻响了两声喇叭声后,便咻地一声加速开走了。 我吓了一跳。 因为他们是父子,我还以为两人会一起回家。对了,原来是这样啊,大概是父亲还有工作吧。大人要去上班,小孩要去上学。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仔细想想,其实我算是一朵从没离开店里一步的温室花朵。虽然从老爹工作时播放的广播,让我多多少少可以掌握到社会脉动,但那些也不过是毫无实际经验的空泛知识而已。比方来说,我知道地球是圆的。换句话说,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却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回到原地。 在未来,我应该还会碰到更多令我诧异的事情吧。这并不代表这个世界错了,只是因为我缺乏经验而已。 我想要吸收一切,每天学习新的事物。 接着,我上路了。 这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在路上奔驰。 刚的操控技术一流,我跟他一起畅快地行驶在大马路上。这就是我长久向往的「奔驰」。我终于实现了梦想。柏油路跑起来好舒适,车轮旋转得痛快。我感觉到了风。风是水蓝色的,我自己是这么认为。我也是水蓝色,跟风融为一体。奔驰,真是太赞了!完全超乎我的想像,啊啊,这该怎么形容才好,真难以言喻。 我现在正在发光。这是我这辈子最灿烂的时刻。 我的灵魂闪闪发光! 刚的喜悦跟我一样澎湃,从紧握把手的掌心,隐隐传来他的心情。 刚喜欢我,我也喜欢刚。这辈子,我们两个要一起走下去。在风中,我许下承诺。 骑一阵子后,刚停了下来。他跳下我的身体,牵着我往前走。他大概是骑累了吧。只见他走进一条奇怪的街道。这是一个叫做商店街的地方,据传闻听来,这里好像禁止路人骑单车或是开车。一路上我遇到了好几辆单车,不过每辆车不是一边载着沉重行李,就是让小孩子坐在上面,然后一边被人牵着走。 放眼望去,没有一辆单车像我一样帅气,大家全都是一种叫做菜篮车的老旧车型。我被牵着走在商店街上,使劲全力地散发光采。 难不成刚是想要炫耀一番吗?那些老古板的单车一看到我,都不禁发出「喔喔」地赞叹声。 哈哈哈哈,是我赢了! 虽然搞不太清楚,但心里满是胜利的滋味。 商店街的道路很狭窄,我差点就要撞上一辆不近人情的古板单车,吓得我胆战心惊。因为对方的身上载着大型行李,我便向他说了声「辛苦了」,对方回答:「哎呀,好一个年轻人。真是帅气呢!」 我很帅气。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不单单只是帅而已,更重要的是,我在路上奔驰过了。我是真的很帅气。我心满意足。 走了一段路后,刚的脚步停在一面蓝色的门帘前,偷偷探头看了看里面。尽管刚看起来很犹豫不决,不过他最后还是推着我钻过了门帘。他是要进来买什么东西吗? 这家店比单车行还要小多了。店里的玻璃柜被擦得亮晶晶,还有一间和室房,里面坐着一位清秀的男子。 「欢迎光临。」男子说。 他跟单车行的老爹有着天壤之别。他们的相异之处,就是气质。他的气质十分高雅。男子有双淡灰色的眼眸,仿佛像是玻璃一般地晶莹剔透,完全看不出他在注视哪个方向。店里只有这一位男子在,恐怕就是这里的老板吧。 刚站在原地说:「我可以把单车寄放在这里吗?」 我大吃一惊! 还以为自己会跟着刚一起回家。 这也是当然的吧?单车,正常来说都是摆在家里面吧?虽说是家里面,但大部分都是放在外头啦,例如像是院子或者是仓库。如果不固定放在家里某个角落,应该会很不方便吧?而且更重要的是,不晓得那位爸爸会怎么想?等他下班回到家,要是不见单车的踪影,一定会不知所措地问:「克莉丝蒂去哪了?」 还是怎样?难不成这只是我太不懂事,才疏学浅的关系而已?其实大家都是把单车寄放在这种地方?这是常识吗? 气质高雅的老板说:「当然可以寄放单车啊。这位客人,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是吧?记得应该是一年前的事了。」 「对,」刚说:「但是上次那个包包,是别人拜托我拿来这里而已。」 「是啊。当时你只是受人所托,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来,请上来坐坐吧。」 刚立起立车架,把我停放在石板地,脱下鞋子爬上和室。 「第一次来本店寄物时,本店必须要先知道客人的姓名。」老板说。 刚盯着榻榻米说道:「笹本刚。」 「笹本刚先生,本店的寄物费一天是一百圆。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刚稍微想了一想说:[三天。」接着他抬起头问:「这里早上几点开门?」 「早上七点开始营业。」 「三天后,我会在早上七点半过来拿单车。」 「我明白了。如果三天后没有来领回,单车将会归本店所有。」 「我绝对会过来拿。」 刚这么说完,便放下三百圆转身离开。 我 跟三百圆都被刚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老板把我搬进屋子里。屋里好像还有其他房间,但是我所待的地方,是位在屋子尽头,厨房后门前的空地上。这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见老板灵巧地移动着身体,丝毫没有受到黑暗的影响。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原来老板似乎看不见东西。 老板的手和单车行的老爹不一样。皮肤细嫩光滑,白白净净的;而老爹却总是散发着油腻的味道,双手也干巴巴的。不过在老爹的掌心里,还有另一样老板手中没有的东西。 我就在还没搞清楚两人的差异下,度过了寂静的夜晚。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像这样呆站在屋子里。虽然跟挂在单车行的天花板相比,在这里看不见什么东西,但是光凭声音,就足以让我明白这家店的来历。 这家店是在做一种叫做寄物商的生意,客人会来这里寄放各式各样的物品。老板收取寄物费,帮客人保管物品。老板的听力似乎很好,他记得住客人的声音,让他能像明眼人一样流畅地接待客人。 寄物商。 这家店里没有难缠扰人的热烈情感,也没有纠缠不清的负面情绪。因为老板不像单车行的老爹那样,会叨叨絮絮地和客人说话。只要客人要寄物,他便来者不拒。不过这并不代表老板很随便,他拥有的是静谧的真诚。这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对,这就是我从老板手中感受到的东西。该怎么形容这种真诚才好呢?总之就是给人冰凉又平整的感觉;而单车行老爹的双手,则是更为凹凸又粗糙。 尽管弄清楚了寄物商和老板,我还是搞不懂自己的处境。我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天花板,奔驰在马路上,可是现在却得停在寄物商的屋子里。 这是怎样?这是社会常识吗?因为我太孤陋寡闻,所以才会觉得这样很不可思议吗? 这个世界处处充满着谜团。我真的有办法生存得下去吗? 三天后的早上七点半,刚准时出现了。 令我诧异的是,刚竟然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走了进来。他牵着一辆生锈的单车。那是一辆漆着俗气的杏色,外型老旧的单车。 「我想要寄放到今天傍晚。」刚这么说,放下了百圆硬币。他把杏色单车交给老板后,就牵着新得发亮的我离开店里。 我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被推到商店街上。 刚穿着跟三天前不一样的制服,尺寸看起来似乎大了点。穿过商店街后,刚跨过我,骑上了大马路。 我奔驰在路上,跟刚一起奔驰。这样果然能感受到乘风而行的滋味。 我越跑越开心,越来越有精神,让我渐渐开始觉得,这个世界的谜团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 跑了三十分钟左右后,我来到一处聚集了许多年轻人的地方,大家都穿着和刚一样的制服。这里就是传闻中的高中吧。是那个最顶尖的地方啊。刚的爸爸曾经骄傲地这么说过。 每个人都看起来聪明伶俐,骑着闪闪发亮的单车。不过其中没有任何车能与我匹敌。因为其他单车只要一和我擦身而过,都会不禁赞叹道:「是克莉丝蒂先生耶!」谁叫我是单车界的巨星嘛。 我使劲地散发光采,展现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 就是秀出「我很了不起」的态度啦。 刚把我放在一处停满单车的地方,上了锁。我的位置是七号,隔壁的六号位置,停了一辆糟糕透顶的单车。那是辆生锈的菜篮车。令我震惊的是,车身除了漆着幼稚的粉红色之外,上管上头还架了个给小朋友坐的儿童座椅。根本就是菜篮车之王嘛。 为什么高中里面会出现菜篮车啊? 我待在单车停车场等待刚回来。「你也太帅气了吧!」「你的主人一定很爱惜你吧!」其他单车你一言我一句地向我攀谈。话说虽然是大家主动跑来奉承,但其实我也不敢老实说出自己现在被寄放在寄物商,只好开口吹嘘家里的停车场有多豪华。 例如像是有屋顶遮风避雨,还会自动开灯等等啦;家里养了附血统书的狗狗,所以在家都不会觉得无聊啦;或者是美女妈妈都会向我道早安啦。谎言中尽是我的梦想和希望。 六号菜篮车一句话也没有说。想必她一定是对于不配停在高中停车场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吧。 我想起了那辆寄放在寄物商的杏色单车。她实在是糟透了!因为主要是婆婆妈妈在骑的车型,前面还附了一个歪掉的菜篮。不过与其说是给婆婆妈妈用,感觉好像更适合给老奶奶骑吧。应该取名叫老太婆菜篮车才对。 跟那辆相比,六号菜篮车似乎多少还是有在做保养,隐约感觉得到主人的爱情。 我在无意间开始思考,我的主人到底是谁?我想一定是刚没错。 刚爱我吗? 不久之后,刚回来了。朋友似乎在向他说「笹本,你的单车好帅喔」之类的话,只见他一脸开心地回答:「那是我的升学礼物。」 紧接着我再度开始奔驰。跟刚一起奔驰。乘风而行。 在奔驰的途中,我的心里完全不会浮现出丝毫不安。没办法,因为我超开心的嘛。车手年轻又轻巧,骑车技术也很了得,而且年轻人又骑得特别快。 他是最适合我的主人。 刚太棒了! 只不过他今天又来到了商店街。当刚一从我身上跳下来,开始牵着我往前走的时候,厌恶的情绪便悄悄爬上了心头。 刚又要把我寄放在那里吗?然后跟着杏色单车一起回家吗? 我猜中了。刚钻过蓝色的门帘,牵着我走进店里,向老板说:「又要麻烦你了。」这一次他说要寄放到明天早上。 老板答了声知道了,收下一百圆,从屋里牵出了杏色单车。这时候我突然愣了一下。单车没有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那家伙随着滑顺畅快的声音现身,上面的铁锈都消失了。甚至连原本歪掉的菜篮也修好了。虽然单车的造型依旧俗气落伍,可是却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刚接过杏色单车,露出疑惑的表情。 看来光是牵着单车,就能感受到车轮少了摩擦感,转动起来轻松顺畅。虽然刚想对老板说些什么,但老板已经先开口说了「路上小心」,他也就默默地走出店里。 刚离开了。 老板用他那双真诚的手把我搬进屋内。 我在黑暗中这么思考。老板他并非只是单纯在保管,其实还帮忙保养了那辆旧单车。他的眼睛看不到,也不像单车行的老爹一样是个专家,想必他一定花了很多时间清理吧。 用他那双真诚的手在清理。 我觉得真诚非常重要。这样的人才会公平公正。老板把他的真诚,平均地分给了我和杏色单车。 但是我所追求的并非是真诚,我渴望的是更多热情。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颜色,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形状就是了。 不过那绝对不会是平整光滑,也不会是冰凉沁心。 之后,刚从礼拜一到礼拜五,每天早上都会过来接我骑去高中;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再把我带到寄物商去寄放。他一定会牵走杏色单车回家。 礼拜六和礼拜天又是另一回事了。在其中一天的中午,刚会双手空空地过来,然后骑在与往常不一样的路线上。 我跟刚一起去看了巨大的高楼,也去看了高耸的铁塔。铁塔真是厉害,那样笔直地朝天际刺去,天空好像很痛的样子。 来到绿意盎然的公园时,我认识了树叶的气味。刚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自从脱离单车行的天花板后,刚让我见识到各式各样的事物,不过他却不让我看看我最想见到的东西,那就是刚的家。 那是发生在某个 礼拜天傍晚的事。那天刚和我去爬了山,他似乎已经相当疲惫了。只见他一走进寄物商,就对着老板这么说:「每次都要付钱实在太麻烦了,我可以直接先付清一个月份的寄物费吗?」 「当然没有问题。」老板说,接着他客气地继续说道:「只要去车站前的单车停车场登记一下,一个月只要付四百圆而已哦。」 刚沉默了片刻,「在这里寄放单车会给你添麻烦吗?」他问。 老板笑容满面地说:「本店完全不介意。只不过笹本先生现在还是学生,每天像这样花一百圆来寄物,对你多少还是会有影响吧。」 老板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他却说中了刚的学生身分。看来他应该是从声音,或是光顾的时段等等,透过各种资讯推测出来的吧。 「要是停在车站前,会被妈妈发现的。」刚说。 老板递出了坐垫,「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商量看看烦恼哦。」他说。 「就算知道了什么事情,我也绝对不会泄漏出去。你要不要说出来让我听听?」 听到这番话,刚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最后还是脱下鞋,登上和室房。 老板只是静静地坐在原位,完全没有要主动提问的打算。我突然想起了单车行的老爹。不用特别去招呼客人,他们自然会主动开口说话。看来连刚也不例外。 「其实我的零用钱已经快花光了,所以我也在想说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 老板点点头。 「上高中后我需要骑单车上学,所以妈妈就想尽办法帮我弄到了一辆单车,就是那辆杏色的……」话说到一半,刚忽地回过神,改变用词重新说了一遍。 「那辆旧单车是我们公寓隔壁的远藤送的。远藤说他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办法再骑单车,正打算要把车子拿去丢掉。」 「所以那是远藤送的单车啊。」 「对,我妈妈是个很温柔的人。只要有钱,她一定会愿意帮我买单车。不过现在就算她早上去超市上班,晚上再去便当店兼差,她还是买不起单车。因为她正在存我的学费。妈妈会这么拼命工作,都是为了让我以后可以去上大学。」 「因为单车不便宜嘛。」 「于是妈妈就把远藤送的单车给了我。」 此时刚沉默了下来。 接着老板立刻开口说道:「远藤的单车造型比较朴实,跟年轻人骑的款式不太一样,所以骑着那辆车去上学感觉有点丢脸吧。」 刚吓了一跳。我也大吃一惊。老板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是脑袋却很机灵。发现他其实听得懂话中涵义后,我不晓得为什么松了一口气,就连刚似乎也放松了许多。 刚的嘴巴就像是上了油一样,顿时滔滔不绝起来。 「当爸爸问我想要什么升学礼物的时候,我忍不住脱口说我想要单车。明明妈妈都已经事先帮我准备好了。」 跪坐着的刚,将原本放在大腿上的拳头用力握得更紧。「早上我会从家里骑着妈妈给我的单车来这里,再换成爸爸买的单车去上学。」他说,然后用不屑的口吻补充了这么一句:「我欺骗了妈妈。」 「这哪算什么欺骗,这你是对妈妈的用心良苦吧。而且像你这种年纪的年轻人,一定都比较想骑帅气的单车嘛。」 刚说:「一般家庭或许是如此吧。」 「爸爸和妈妈在我上幼稚园的时候离婚,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和妈妈住在一起,爸爸现在则是跟别人一起生活。」 「原来是这样啊。」 「爸爸偶尔会跟我见个面,还会说要买东西送我,但是我以前全都拒绝了。」 「为什么呢?」 「因为妈妈很努力地在拉拔我长大。」 「这跟不拿爸爸送的礼物有什么关系呢?」 「妈妈为了我在打拼,可是爸爸却没有。爸爸是个有钱人,轻松就可以带给我幸福。」 这个时候,门帘摇晃了。仿佛像是在鼓励刚似地,一阵舒服的风吹了进来,只是刚的表情依旧僵硬严肃。 「妈妈低了好多次头,花了好多天的时间,才终于弄到一辆旧单车;而爸爸只要拿出卡片,就可以买到克莉丝蒂。他只要花几分钟就解决了。可是我却比较喜欢克莉丝蒂。」 此时老板开口说:「赚钱也不是一件易事哦。我想你爸爸一定也为了你做过许多努力。」 刚的双颊在转眼间变得通红。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思考过。我是在单车行里长大,所以我非常清楚赚钱有多么不容易。或许是因为刚没有跟爸爸一起生活,他才不了解这份辛苦吧。说不定在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妈妈的辛劳。 老板温柔地这么说:「如果你能告诉妈妈真正的实情,我觉得她一定会为你感到开心。听到宝贝儿子现在骑着帅气的单车上学,我想没有母亲不会高兴的。」 此时刚马上发出巨大的音量。 「那当然!妈妈一定也会很开心看到克莉丝蒂!」 接着他又用微弱的声音说:「可是我……」 沉静的时间流过。刚似乎在摸索着自己的心情。最后他总算是找到了答案。 「我不喜欢。」 刚站起身说:「我明天还会再来。」然后就牵着杏色单车离开了。 明明被顶了嘴,老板的脸上却浮现着淡淡笑容,看来他好像很满意刚的发言。 你问我? 我根本什么都搞不清楚。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不过,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想,但我觉得刚应该是想要喜欢上杏色单车吧。可是他却无法顺利做到,觉得心烦意乱吧。我猜应该是这么回事吧,大概、可能。 一想到这,我的心情就变得五味杂陈。 因为这样一来,就会让我不禁开始觉得,这根本是刚和杏色单车间的问题,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好寂寞。这个时候,老板用他那双真诚的手触摸了我。他用冰凉又平滑的手把我搬进屋内,开始用抹布擦掉轮胎上的泥巴。因为手法不是很熟练的关系,感觉起来不但很痒,也没办法清理得很干净。不过,他让我的暴躁心情冷静了许多。 那个时候我就心想,幸好他是个老实人。 过了一个礼拜后,我像往常一样待在高中的单车停车场等着刚。正当五月的阳光让我忍不住打起瞌睡时,一阵噪音吵醒了我。 有个女高中生在旁边粗鲁地移动着六号的粉红菜篮车,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我,转眼之间,停在我右侧的整排单车跟着应声倒下。 嘎锵嘎锵!嘎锵锵锵! 仿佛世界裂开的声音顿时响起! 料想会听见单车们的惨叫——啊啊,这个臭女高中生! 可是在那之后,单车们却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因为那位女高中生不但露出严肃的神情,认真地搬起一辆又一辆的单车,她还长得十分美丽。 她顶着一头直长发,白皙皮肤,乌溜大眼,还有坚挺有型的鼻子,以及水嫩光滑的嘴唇。她咬着水润的唇瓣,好好地搬起每一辆单车。所有的单车都屏气凝神,等着她来扶起自己。最先被扶起来的单车就是我,她的身上散发着迷人香气。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了不起的人就连气味也是与众不同。 就在她忙着扶起其他单车的时候,粉红菜篮车第一次向我搭话了。 「真是不好意思哦。」 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不禁慌了手脚。我顿时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你踏板上的支架受伤了。」 「有吗?」 「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你的身上留下伤痕了。」 我 猛盯着粉红菜篮车瞧。她全身上下早已是伤痕累累,满目疮痍。现在根本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吧。我的心声仿佛传了过去,菜篮车开口说:「我没关系啦。反正都已经被操得这么破旧了,就算随时被丢掉也不奇怪。倒是你的身上一点也不适合伤痕。」 「不用介意啦。」 「我以前就有看过你哦。你之前是挂在单车行的天花板上吧?」 「你看过我吗?」 菜篮车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去那里修理过了好多次啦。挂在天花板上的你一直都是闪闪发光,就像月亮一样耀眼。竟然能在那个地方眺望世界,我觉得你好厉害呢。」 这样啊。原来在旁人眼中的我是那个样子啊。 「没想到竟然会有跟你并肩而停的一天,我真是太惊讶了。」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跟我说你认识我呢?」 「因为你待在店里的时候,都老是盯着外面看啊。在你的眼里,根本看不进那些需要修理的单车吧。虽然我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所以突然要我在这里跟你打招呼,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嘛。」菜篮车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的胸口出现怦然心跳,说不定这就是恋爱吧。 「站在我的旁边,就是,那个……」 「什么?」 「开心吗?」我试着问道。 没想到出乎意料地,粉红菜篮车竟然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说好。前阵子去单车行修理爆胎的时候,那片天花板少了你在,看起来莫名地干净清爽,感觉变得好无趣。」 「老爹还好吗?」 「嗯,很好啊,只不过我实在不喜欢那里空荡荡的。」 比起老爹,菜篮车好像更注重空间的样子。 我这么说道:「以后还会再挂别辆车上去啦。」 我们聊得正起劲的同时,长发美女高中生依旧忙着仔细扶起单车,就在地上只剩下一辆单车的时候,一只手默默伸了出来。 刚不发一语地抬起了最后一辆单车。 女高中生笑眯眯地对刚说:「谢谢你。」 被刚抬起来的单车咋舌了一声,感觉就像是在表达「好不容易要轮到我了,结果怎么会是这家伙啊」。我懂我懂。 刚红着脸说:「你是b班的荒井同学吧。」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美少女说。 刚沉默不语。 那还用说嘛,像她这样的美女,男生老早在入学典礼的时候就已经锁定了啊。 抬完单车的荒井牵着粉红菜篮车往前走。刚则是一边推着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荒井回过头对刚说:「我从以前就一直觉得隔壁那辆单车好帅气,原来车主是你啊。」 「我是a班的笹本。」刚悄声地做了自我介绍。 荒井说:「我的这辆单车是妈妈用过的。欸,你看。你相信吗?我小时候也坐过这里呢。」 荒井用手拍了拍儿童座椅。 「你不拆下来吗?」 听到刚这么问,荒井说:「因为我等一下还得去幼稚园接我妹妹啊。接妹妹回家是我的任务。」 说到「任务」二字时荒井加重了语气,挺起胸膛。 我感到怦然心动,因为荒井此时看起来闪耀动人。站在她身旁的粉红菜篮车,也得意洋洋地闪着光芒。 她身上的光采,就跟我还挂在单车行时,那些奔驰在外的单车不相上下。她们闪耀的方式一模一样。耀眼夺目。 荒井和菜篮车,是最完美的拍档。 回头看看刚,他则是呆呆地张着嘴杵在原地。快给我说点话啊,你这个笨蛋!像是说句「好厉害」,或是问问「妹妹几岁啦」、「她可爱吗」之类的嘛。说什么都好啦,快把话题接下去啊! 我自己也是个笨蛋。明明想对粉红菜篮车说声「你真帅气」,但我却说不出口。 荒井就像驾上白马似地跨上菜篮车。 「拜拜。」荒井说完,就顶着一头黑色长发飘逸离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刚和我一起奔驰。 真是奇怪。刚一脸严肃,骑在跟平常不一样的道路上。咻咻咻地骑呀骑的,疯狂奔驰,简直就像打算要绕地球一圈一样。 我拼命地跟上刚双脚的速度。 转啊!转啊! 眼前的事物通通消失在身后,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过去,我们朝着未来前进。 我还能继续跑!跑到天涯海角也没问题! 刚上接不接下气,最后总算是停了下来。 在眼前等着我们的,是我从没见过的风景。 那是一片巨大的水洼。 刚开口说:「到海边了哦。」 这不是在自言自语。这句话,绝对百分之百是在对我说。刚把我当作他的伙伴,和我说话了。 我竭尽所能地回答:「原来如此,原来是海啊。」我虽然不会说话,但我觉得我的心声已经透过把手传达给刚了。 我跟刚一起看了沉入海面的火红太阳。我们待了好久,仔细地眺望。 太阳完全落入海面,但天色依旧还是很明亮,我跟刚就趁着还没天黑之际,回到了寄物商。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刚一起奔驰。 从那天以来,刚就再也没有来寄物商接我了。 换句话说,我被他抛弃了。 如果问我会不会失望,老实说嘛,是有啦。不过心情倒也不是很糟糕。 刚大概是喜欢上了杏色单车吧。我想他不是讨厌我,也不是骑腻了我。因为刚的心思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我身上。 但是我们曾经对话过一次。就在那个可以看见夕阳跟大海的地方。 今后我打算怀抱着那份回忆走下去。 以后我会变得怎么样呢?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不会知道。就算想像不知道的事情也是无济于事。 寄物商的老板每天都会用抹布擦擦我,帮我做做保养,然后等待着刚的来到。他没有发现留在踏板支柱上的那道小伤痕。毕竟伤痕实在太小,老板的眼睛又看不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过一阵子,铁锈就会开始从那里冒出来。想当然,这我也是无能为力。 过了寄放期限的一个月后,老板决定死心了。他找来区公所的人看看我的情况。 「可以麻烦你们像往常一样帮忙回收吗?」 他的语气很熟练。看来这应该不是他第一次处理单车。 区公所的大叔仔细地端详了我,说道:「平常回收一辆单车都是收五千圆,不过我们最近建立了免费回收的系统。」 「那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请问是要怎么处理呢?」 「我们会先免费回收像这种品质良好的单车,经过保养之后,再当成二手单车便宜转手。这是地区与单车行互相合作的系统。如果你同意的话,要不要我先帮你联络一下单车行?」 「那就万事拜托了。」老板低头鞠躬。 区公所的大叔拿出一个小小的四角物体对准了我。当我还在纳闷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个四角物体突然发出了闪光。 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要融化在光线里了! 那道光大概闪烁了三次左右。 区公所的大叔说道:「我会用电子邮件把照片寄给合作的七家单车行。到时候等他们看完照片,有兴趣的店家就会过来这里回收。」 什么啊,原来是在拍照啊。爱吓人的区公所大叔离开了店里。我最后并没有融化在光线中。真是受不了啊! 就在我被闪光吓到的那天晚上。 寄物商的门发出啪锵啪锵的敲 打声。 大半夜的是怎么回事啊? 老板慌慌张张地从屋内房间走出来,打开了门。 「克莉丝蒂在哪里?」 我听到了手足无措的声音。 虽然我被收在屋子里,但是我马上就认出那是单车行老爹的声音。老板用他那双真诚的手,把我从屋里牵到店里后,我看到了老爹。 「克莉丝蒂!」 老爹双眼通红地凝望着我。要是我也有眼睛的话,我说不定会哭出来吧。 老爹红着眼睛仔细观察着我,用手触摸了踏板的支架。他发现那道伤痕了。明明小得不得了,他还是注意到了。真不愧是老爹啊! 「这辆车要多少钱?」老爹向老板问道。 老板说:「这不是拿来卖的。平常我都是付钱请人带去资源回收。」 老爹从破旧的钱包里抽出五张钞票,塞进老板的手里。 「我用这些钱跟你买。」 老板看起来似乎很不知所措。 「这样违反区公所的回收规定。」老板这么说,试图把钞票还回去。 接着老爹这么说:「我不会把这辆车当成二手车拿去卖。我是以个人身分想要向你购买。这辆单车我之前是用双倍以上的价格卖出去的。要是不付你这些钱,我的心里不会舒坦。」 老板沉默不语。 老爹露出一副已经完成交易的模样,双手紧握着我的把手不放。此时我感受到了。感受到一种并非真诚,而是厚实不平,歪斜扭曲的某样东西;一种充满热情,强硬又实在的某样东西。 那就是「爱」。 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老爹的掌心里。 我可以想像得到,老爹一带我回家,就急着修理车身伤痕的模样。 「谢谢你帮我照顾这家伙。」 老爹对老板这么说完,就打算把我牵出店外。 老板便紧接着说道:「那辆单车并不是被主人抛弃。」 老爹回过头。 老板说了一句「虽然这样有点多管闲事」做为开场白,开口说道:「把车子寄放在这里的人,其实很喜欢那辆单车。我想他真的非常疼爱那辆单车。可是,那个人因为还有其他非守护不可的东西,才逼不得已地放下车子。」 老爹沉思了一会儿后,笑容满面地说:「只要骑过这家伙一次,就不可能会有人舍得放下了啊。我想对方一定是有什么不得不放手的苦衷吧。」 听到这些话,老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我和老爹一起走到店外。外面早已一片漆黑。在夜晚的商店街里,每家商店都是铁门深锁。老爹战战兢兢地跨上我,在空无一人的商店街里踩起踏板。这是老爹第一次骑上我。 喂喂喂,很危险耶。噫吚吚,要撞上美容院的招牌了啦。 老爹的驾车技术不像刚那样稳定,骑起来不但摇摇晃晃,体重还重得不得了。老爹虽然是组装单车的专家,却好像不太擅长骑单车。 不过骑了一阵子后,老爹似乎开始抓到诀窍,该怎么说呢,他已经能不时咻地一下子,笔直地往前骑二十公尺左右的距离。 虽然商店街里禁止骑单车,但是在这种大半夜里应该没关系吧。 老爹,你看,连星星都在笑。 星星仿佛像在说着「尽管骑吧」。 接着我们穿过商店街,骑上了大马路。 一路上歪歪扭扭,完全想像不到这里曾是我和刚一起骑过的路。 被紧握在厚实又凹凸不平的双手中,我往前奔跑。 安静地,慢吞吞地,摇摇晃晃地在奔跑。 我们缓慢又不稳,是一对连风儿也懒得理睬的糟糕拍档。我想从今以后,我们都会一直像这样走下去吧。 在星空之下,老爹和我都好幸福。 希望刚跟杏色单车也能过得幸福快乐。我这么心想。 梦幻曲 好空虚。 每天都是空虚的日子。 我已经失去自我多少年了啊。 我想想哦,随便算算也要二十年了。二十年来我都是空荡荡的。因为我是个毫无用处的大个呆,只是个占空间的麻烦。 我真想说一句「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真正的模样。 虽然有点自卖自夸,但我的实力真的不是盖的。只要我能活得像自己,我就可以大显神威。看看我的过去就能明白。以前的我为人行事,活得灿烂耀眼。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真是可惜。 如果这么继续下去,我还宁可直接消失算了。 可是凭我自己的力量根本什么也办不到。 不管是活着,还是消失,全都得要配合他人的需求,我的立场还真是悲惨啊。 「午安。」一名男子这么说,钻过门帘走进店里。 没错,这里是一家店。是位在一条名叫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一端,毫不起眼的一家店。 这位客人很高大,为了避免撞到门框,他走进来的时候还稍微弯了一下腰。 他头戴灰色呢帽,身穿灰色的三件式西装,系着深灰的领带。怎么啦、怎么啦,这家伙全身上下都是乌漆抹黑的!从年纪来看,应该可以称他老爷爷吧。只不过他不但腰杆挺直,也没有拄着拐杖,即使体格单薄,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的。 「欢迎光临。」老板说。 总是坐在和室一角读着书的老板,因为眼睛看不到的关系,他都是用手指在读书。虽然在我眼里,他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却意外地稳重冷静。 而且他的直觉特别敏感。只要门帘有些微摆荡,他就能在一瞬间察觉到有客人造访。他的第六感特别准,不晓得他是不是透过空气的动静来分辨。只不过他还是完全没注意到本大爷的不满。每天早上他都会用干抹布细心擦拭我,可是他不但完全没有意思要使用我,也没有打算要处理掉我的意思。 全身灰得像老鼠的老爷爷把手搁在我身上,一边将体重压在我身上一边脱下鞋,登上和室房里。 不是只有灰色爷爷会这么做。每个人都习惯用手扶着我。 因此在我身上,都留有当天客人的指纹。 要是老板有一天遭到杀害的话,就可以靠我来揪出凶手。所以我拥有存在的价值。如果我不这么想,哪还有干劲撑下去啊。真是的! 今天的客人是个新面孔。老板都是听声辨人,他现在一定早就发现到对方是第一次来光顾。 灰色爷爷没有坐上老板请他坐的垫子,直接就跪坐在榻榻米上,姿势优美端正。只见他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一旁。真没想到他设想得如此周到,竟然连头发也是灰的。 老爷爷从皮革制的包包(黑色的)里拿出一封信封。 什么嘛,不过就是一封信嘛。尺寸是一般常见的大小,信封也是白色的,一切极其普通。有够无聊!真希望他能拿出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把店里搞得鸡飞狗跳,让我看看老板惊慌失措的模样。 灰色爷爷递出信封说:「我想要寄放这个。」 老板一收下信封,就问道:「我明白了。请问要寄放多久呢?」 灰色爷爷似乎还没决定要寄放到什么时候,只见他发出「唔嗯」的声音在沉思,然后开口说:「我要寄放两个礼拜。」 「那么寄物费一天是一百圆,总共是一千四百圆。」 听到老板报出的金额,灰色爷爷面有难色地说:「这样有点伤脑筋啊。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文件。这样好了,我一天出到一千圆,用一万四千圆请你保管。」 真是稀奇的客人。他竟然要求提高寄物的费用。是想要什么特别服务吗?在那封平凡普通的信封里面,装了这么值钱的东西吗? 老板斩钉截铁地说道:「恕我无法接受。本店并不会因为只收一百圆就随随便便处理,收了一千圆就认真保管。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我都会在同样的条件下用心看管。」 听到这番话,灰色爷爷不发一语。这片沉默实在让人焦躁难耐,要是我有手臂的话,我还真想用力甩一甩手,只是我做不到就是了。而老板的模样,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不满,依旧保持着平常心静静等待对方说话。 等到灰色爷爷总算开口的时候,他却像是在爆料什么秘密一样,用着装模作样地口气这么说:「其实我是羊。」 吓死我啦!原本还以为他灰得像只老鼠,没想到他竟然是只羊? 老板面不改色,冷静地这么说道:「所以是你的主人想来寄物——应该说是你的雇主才对吧?」 羊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弄清楚啦。我想爷爷应该是个江户男儿吧。他似乎把日语的「hi」跟「shi」给说反,其实他要说的是「管家」(注:日文中的羊(hitsuji)与管家(shitsuji)发音相似)啊。这样就连我也听懂了。 这么说起来,老爷爷的说话方式的确很有管家味道。管家是负责照顾大人物的人,平常都跟大人物呼吸同样的空气,所以也是差不多伟大。 总觉得令人有些怀念。 虽然那是在寄物商还没开店以前的事,记得以前也有一种叫做管家的人种经常会来光顾。这里原本是间和菓子店,是一家名声响亮的店,所以有钱人家的仆人常常会进出这里。我在那时候可是身负重要任务,大显神功了一番。 灰色爷爷说:「放在那封信封里的文件,是来自某大公司的首脑人物。简单来说呢,就是出自社长之手。那位社长希望把这份文件交给我来保管。平常社长的重要物品都是锁在保险箱里,可是社长现在遇上许多烦忧,情绪变得不太稳定,对周遭的人特别疑神疑鬼。似乎在害怕要是被人发现保险箱里的重要物品,就会被有心人士偷走。社长甚至连亲朋好友跟公司员工都信不过,所以才会委托身为管家的我来保管。」 「看来您深受他的信赖呢。」 即使听到这句话,灰色爷爷看起来也没有特别高兴。 「总之无论如何,我绝不能弄丢社长托付给我的重要文件。但我不过只是个独居的老糊涂,心里难免还是很担心。就在这个时候,我得知这里有人在做寄物商的生意。」 「是别人向您介绍本店的吗?」 「社长时常会收到各界送来的礼品,我必须要负责整理那些物品。我在其中的点心礼盒中,发现这里的商店街地图,上面就有出现「寄物商」这几个字,让我特别印象深刻。」 哦哦,原来寄物商有这么稀奇啊。其他地方都没有吗?那我们干脆在别处开分店,扩大成连锁店也不错啊。连锁店听起来很有现代感的味道,有种生意兴隆的印象呢。 灰色爷爷继续说道:「我们是相当大型的企业,所以我觉得寄放在这种店家里,反而不会被周遭察觉,能够遵从社长的要求。」 你说啥? 这个人竟敢说出这种失礼的话。他话中的含意,是在表达社长是个大人物,所以只跟了不起的人物来往,而那些了不起的人物,根本不会来光顾像我们这种店家。 虽然不甘心,但他说的没错。在这条商店街里,这家店看起来不但特别寒酸,就连门帘也是俗气得不得了,再加上还有我这种废物挡在出入口,老爷爷的看法确实很公道。 不晓得是不是看到老板默不作声,让灰色爷爷觉得很无趣,他的眼睛看向了我。因为最近不习惯受到注视的关系,我吓了一大跳。 老爷爷开口向老板问道:「我从刚刚开始就很好奇了,这个玻璃柜是放在这里做什么用的啊?」 可 恶,这个惹人厌的臭老头! 你刚刚不是用手扶了我,才能轻松爬上那里吗?结果你竟然忘恩负义,嫌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我嫌我自己没关系,但我可不容许别人这么批评。 老板紧接着说:「因为这里原本是一家和菓子店。」 「原来如此,所以这是原本放和菓子的玻璃柜啊。」 「寄物商的工作是从我才开始的。」 「寄物商确实是没有商品需要陈列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请业者来做回收喔。这应该很碍事吧?」 你说啥? 我慌了手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没办法活出自己,我还宁愿直接消失算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想,可是一旦死到临头,还是会忍不住紧张万分。 救救我! 我还不想消失! 保持现在这样就好! 我有了一个新发现……原来,我这么小家子气。 老板说:「就是因为需要,我才会把玻璃柜放在这里啊。」 咦? 「需要」是什么意思?灰色爷爷代替我,问出了这句我想问,但是却无嘴可问的疑惑。 「需要?可是里面空荡荡的啊。」 「在我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那个柜子就一直放在那里了。还有挂在门口的门帘也是。我是故意让这家店的摆设,保持着当时的原貌。这样一来,我就仿佛像是看得见一样了。多亏如此,我才能在这里行动自如。」 我恍然大悟。老爷爷也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老板继续说道:「你现在眼里的一切,我也全都看得到喔。我是靠心眼在看。虽然店外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店里的事我全都知道。所以让这里保持这个模样,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我的心里感慨万千。 所以老板才会每天早上拿着抹布擦拭我,努力维持店里的景象啊。老板需要我。这二十年来我到底在闹什么别扭啊! 我真是个蠢蛋! 也许老板是这么想的。 在老板脑中的风景里,我的肚子里大概还摆放着一大堆和菓子也说不定。练切菓子、外郎糕、黄身时雨、水羊羹、素甘、馅衣麻糬、吉备团子(注:练切菓子,在内馅里加入白豆沙与糯米粿,并制作成各种精致造型的日式点心;外郎糕,用米粉和砂糖炊蒸而成的日式点心,口感q弹有劲;黄身时雨,在内馅里加入白豆沙及蛋黄炊蒸而成的日式点心;水羊羹,减少寒天用量,增加水份的一种羊羹,为消暑的日式点心;素甘,使用梗米与白糖制作而成的日式糕饼点心;馅衣麻糬,用红豆馅裹着麻糬的日式点心;吉备团子,使用黍子粉和糯米粉等制作而成的日式点心)。这些色彩缤纷的和菓子,至今仍放在我这里。 就连我也看得见了。看得见那满是和菓子的景色。 这时候要怎么说才好呢,我的心里开始油然生起,又或者该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涌现出一股名叫干劲的东西。 我其实早就活出自我了啊! 以前只是没有发现到而已! 「那么,我就付给你一千四百圆。」 灰色爷爷这么说道,递出一万圆纸钞和四枚百圆硬币。老板收下后,用指尖检查了万圆纸钞,再用手指量了量钞票大小后说:「请稍等一下。」他从摆在房间一角的木盒中,抽出一张五千圆纸钞还有四张千圆纸钞。木盒里的钱都分门别类地整理过,所以一下子就找得出来。 灰色爷爷端详着老板拿钱的模样。收下找钱后,盯着钞票问道:「钞票上面有注明点字吗?」 「上面有识别记号。就在肖像那一面的左下角。」 灰色爷爷用手指摸摸那一角,歪了歪头。 「你只要这样摸就分辨得出来吗?」 「旧钞因为经过磨损,辨识起来比较困难,所以我最后都会用尺寸来判断。」 「那你要怎么分辨硬币?」 「一拿在手上立刻就分得出来。因为重量都不一样。」 灰色爷爷钦佩不已地点了点头,将找钱收进长皮夹里。 老板说出一如往常的字句。 「若两个礼拜后没有来领取,物品将归本店所有;如果想提早前来领回也没问题,不过剩余费用不会退还。另外还有一项规定,本店必须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灰色爷爷沉默片刻。他看起来好像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毕竟都年纪一大把了嘛。最后他总算是想了起来,说道:「木之本亮介。」 「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一定会过来拿。」他说完后,就戴上帽子,离开了店里。 没想到自从那次开始,老爷爷竟然成为了常客。 老爷爷在两个礼拜后准时现身,表明自己是木之本亮介,领回信封。接着过了两个礼拜,他又来寄放信封。 老板没有主动过问,所以我也不晓得信封里是不是装着相同的东西。老爷爷每两个礼拜会出现一次,不断地重复寄物和领物,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他们两人都会一起谈天说地,为我带来不少乐趣。 木之本亮介是个发问狂,他原本一开始是纳闷我的存在,接着他又转而对门帘上的文字发问。 「『satou』这个屋号是你的姓氏(注:satou与日本姓氏「佐藤」同音)吗?」 「不,您误会了。我姓桐岛,这里在以前就叫做桐岛菓子铺,所以我在开始做寄物商的生意时,也是用桐岛作为屋号。其实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门帘上写着『satou』。在我的记忆里面,门帘就是鲜艳的蓝色,我对门帘最后的印象,就是它随风飘荡的模样。」 「那么那个『satou』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听到木之本爷爷这么问,老板歪歪头。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 木之本爷爷露出惊讶的表情。 「桐岛先生,你还真是个悠哉的老板啊。没想到门帘上的字不是屋号,而且连你也不懂那些字的意义。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地图上,可是大剌剌地写着『寄物商·satou』呢。」 老板迟钝的模样,惹得老爷爷不禁开心地哈哈大笑。正常来说,像这种因为失明而犯下的错误,大家通常都不会开口嘲笑,不过老爷爷却是一点也不忌讳的样子。大概是这样的态度让老板感到很开心,他也跟着哈哈地开怀大笑。 「老板可是一国一城之主啊。换句话说,也算是个社长啊。像你这样悠哉的人,哪能胜任社长一职啊。」 听到木之本爷爷这么说,老板难得地发问了。 「贵公司的社长,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吗?」 此时木之本爷爷悄声地说:「是啊,相当缜密。」接着还又加了一句,「缜密到走火入魔的地步呢。」 「其实大部分的成功人士,个性都是胆小又谨慎。因为胆小才会事先仔细调查,因为害怕才会做好万全准备,最后才能多少做出一番成就。不过,就算有了成绩,心中的害怕也不会就此结束,所以他们才会一直继续努力下去。」 说到这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来的关系,老爷爷突然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感慨地说:「努力是永无止尽的。那真的是很累人啊!不管是对当事人,还是对周遭的人都一样。」 老板在嘴里嘀咕着「努力」二字,露出感触良多的神情。 「这个字跟我不是很搭调。木之本先生呢?」 「要是没了努力,我就连一根鼻毛也不剩了。」 这么说完,木之本爷爷哈哈大笑。 就在聊完一根鼻毛的隔天。 有名男子像是要扒开门 帘似地,气势汹汹地闯进店里。他粗鲁地脱下鞋,轻巧地登上和室房。 「喂。」男子说。只是说是这么说,却迟迟不见他的下一句话。 老板从容不迫地请他坐上坐垫。没想到男子竟然意外听话地坐了上去。他应该四十几岁了吧。年纪似乎比老板大了一轮。他的身上穿着西装。看起来是件很高档的西装。 这家伙刚刚没有伸手扶着我,看来他的体能似乎很优秀。我没有他的指纹。就算他出手殴打或是刺伤老板,我也留不下证据。 老板,你可要小心一点啊。 「木之本有来过这里吧?」男子说。 老板一点反应也没有。 「把木之本寄放的东西给我交出来。」 老板继续默不作声。昨天木之本爷爷在聊鼻毛话题的时候,就已经领走了信封。现在信封根本不在店里。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男子说。 结果老板开口说: 「我无法透漏客人的资讯。」 「要钱的话我有。木之本付了多少?我付你双倍的价。快拿出来。」 「你请回吧。」 老板口气强硬地说道。我的冷汗直流。就在我以为男子准备大闹特闹的时候,没想到男子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这么值得信赖的店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男子。我原本还以为他会用粗暴的语气问话,没想到他的态度竟然变得这么有风度。他真正的面貌到底是什么模样? 老板露出了微笑。 「要是少了信赖,我就连一根头发也不剩了。」 男子这时大惊失色,「我老爸来过这里吗?」他说。 「老爸?」 「因为那句话很像我老爸会说的话啦。不过,我父亲不可能会来这里。毕竟现在可是他的生死关头啊。」 「生死关头?」 男子突然躺成了大字型,盯着天花板说:「好累。」他闭上双眼不久后,便传出了打呼声。 喂喂喂!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人竟然在店里睡着了! 老板卸下了门帘。他今天似乎不打算做生意了。毕竟要是客人一进来,看到有男子正在这里睡觉,肯定会吓一大跳;而且男子的打呼声也有点吵人,老板甚至关上玻璃门,以防声音传到外面去。 不晓得男子是不是真的累了,他完全睡得不省人事。从他的外套内袋偷窥得到皮夹,手腕上的手表也看起来很高档。就算知道这里是间值得信赖的店家,这样会不会太没有防备啦? 老板走到店后方,然后拿着毛巾走出来,盖在男子的肚子上。 接着,老板便开始读起书来。 这是什么平常心啊。难道老板不觉得他的打呼声很吵吗? 我可是被吵到受不了了耶! 与木之本爷爷之间的对话中,老板似乎说了什么「跟努力不搭调」之类的话,不过在我看来,老板可是一个十足的努力家。正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个忍耐家。 忍耐黑暗,忍耐时间的流逝,忍耐孤独,忍耐任性的客人,就连现在也在忍耐着噪音。他愿意接受所有事物。这些就是他全部的人生,想必对年轻的他来说,这样的人生肯定充斥着忍耐吧。 但是像现在这样望着老板那张鼻梁高挺,清新俐落的脸庞,他就像是个从没吃过苦头的小少爷一样,温文又儒雅。难不成,他是打从心底喜欢这份工作吗?在这份名为「等待」的被动工作中,他说不定已经找出属于自己的意义了。 天色开始昏暗,店里也变得越来越漆黑,但是这样并不会影响老板读书。 突然之间,打呼声停止了。就在我以为他是不是死掉的时候,男子坐了起来,开口抱怨:「好暗!」这对眼睛看得到的人来说的确会有障碍啊。 老板打开日光灯的开关,房间明亮了起来。男子立刻慌张地端正坐好,他一看到毛巾,便道了声「不好意思」。哎呀呀,这家伙的态度还真是前后不一啊。 老板说着「别客气」,折好毛巾后开口说道:「本店已经打烊了。」若无其事地暗示男子离开。 男子把头贴在榻榻米上,简单来讲就是摆出低头下跪的姿势说:「请把木之本寄放的文件交给我。」真是个难缠的男人啊。 老板笑了笑。 「下跪对我不管用哦。因为我的眼睛又看不到啊。」 「可是你现在明明就知道不是吗?知道我正在对你下跪。」 老板直接了当地说: 「本店是寄物商。或许这家店在你眼里看起来很悠哉,但我是认真地在做这份工作。我无法擅自透漏客人寄放的物品,也不能告诉你对方是否有在这里寄物。」 大概是敌不过老板的强硬态度,男子沉默不语。不过他却一动也不动,像是在静静地沉思些什么似地。最后他悄声说道: 「木之本寄放的文件,其实是我父亲的遗书。」 男子就像是在讲给自己听一样地这么说着。 「身为儿子的我有权知道。」 看到男子满腔思绪的说话方式,老板似乎考虑了一下子,但他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 「我无法透漏任何有关寄放物品的事情。」 男子眼里浮现出失望的神色。老板明明看不见这一幕,但他却用和蔼的语气补充了几句话: 「不过我倒是可以听你聊聊哦。」 男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地说:「那就请你听我说说吧。」放松了原本端正的坐姿。看来这下子要聊上一阵子了。 立在一旁的门帘发出嘎答声响。她一定是好奇到按捺不住了吧。她爱凑热闹的个性跟我一模一样。 在微弱的日光灯中,男子开始娓娓道来。 「我的父亲是大企业的社长。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工作狂,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陪我玩过。老实说我非常寂寞。我没有经历过叛逆期。因为就算想要叛逆,家里也没有对象啊。这股冷淡的情绪,让我决定尽量和父亲保持距离。可是就算当时年纪还小,我还是很佩服他。觉得那么拼命的父亲很厉害。 我进入了父亲的公司,一直努力地想要做出好成绩。因为不想被别人说是靠爸族,所以我拼命地埋头工作。只是在父亲眼里,那样根本称不上是努力就是了吧。半年前,父亲搞坏身子,住进了医院。听说他好像还一边打点滴一边工作的样子。不过就在最近,我在公司听到奇怪的风声。听说父亲已经写好了遗书。遗书中似乎有提到自己在外面有私生子,还有继承人的事情等等,周围的人都在四处打探消息。就连我自己也好奇地在寻找遗书。因为在家里没找到,东探西找之后,最后总算是找到这家店来。」 「为什么你会觉得在这里呢?」 「因为车子。就是漆黑的社长用车。之前有留下木之本管家使用过的纪录。经过调查后,我发现车子似乎曾经数度停在这条商店街前面。如果要藏遗书,不可能会在鲜肉店或是理发院里,所以一定是在这里吧?」 男子这么说着,揉了好多次眼睛。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老板开口问道:「父亲住院之后,你有去探病过吗?」 「没有。」 「找到遗书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呢?」 男子沉默了。 「你是想要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认同自己吗?」 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害怕父亲去世吗?」 「谁怕啊。」 「那么,你直接去见他不就好了吗?」 男子继续默不作声。 「你的父亲真的写好了遗书吗?」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传言不值得一信啊,更何况……」 「更何况?」 老板微微一笑。 「遗书怎么样都无所谓吧?最重要的是,你的父亲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男子一语不发地站起来。他的头撞到了日光灯,光线摇晃不定。 男子放眼环视店内。接着他开口问道:「你的父母呢?」 老板说:「我的父亲是个上班族,母亲则是在经营点心铺。」 男子再度望望店里,探头窥视了里面的房间。他接着说:「屋子里好像没有其他人的样子。」 老板面不改色,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原位。 「你看得到自己的双亲吗?」男子说。 「你看不到吗?」 男子露出呆滞的表情看了看外头。天色已暗。 「怎么感觉好冷。」 男子这么说着,离开了店里。 之后过了两个礼拜,灰色爷爷都没有现身。上次那位社长儿子也没出现。 寄物商的生意十分兴隆。 有小女孩跑来寄放莉卡娃娃,有大叔来寄放像是黑胶唱片之类的东西,也有老奶奶寄放已逝丈夫的眼镜,客人叨叨絮絮地聊着自己的故事,寄物又领物。 大家通常都只会光顾一次,像灰色爷爷那样的常客少之又少,于是我开始随意想像起他不再光顾的原因。 比方说像是社长跟儿子上演了再会戏码,透过某种形式解决了所有事,管家也不再需要来店里寄放遗书之类的。 乐观一点来想的话,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老板应该也很在意这件事吧。可是老板是在老爷爷领回信封后才知道遗书的事,信封现在也不在店里,无论他好不好奇,也没人可以帮忙解惑。不管是老板还是我,都只能待在这家店里,各自做好自己的本分。 就在某一天,一只三毛猫跑了进来,轻巧地跳上和室房,把衔在嘴里的小东西放在坐垫上。 老板发现后,伸手拿起那样东西,顿时说了声「好冷」。老板很少自言自语,想必那东西一定相当冰冷。那是猫咪的小宝宝。全身雪白,一动也不动。 应该是母亲的三毛猫喊了声「喵呜」,然后就离开了。 老板将那只跟日式馒头差不多大的猫咪宝宝放在掌心,另一只手掌就像棉被一样盖在宝宝身上为它取暖。但是等了一阵子,猫咪宝宝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板就这样把小宝宝包裹在掌心里,走进屋内房间,然后就没有再回到店面了。接下来长达一个礼拜,老板都没有开门营业,一直窝在屋子里面。 接着又过了一个月。 店里已经恢复了正常营业,老板用指尖读着书,门帘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悠哉摇摆,我则是想像着自己肚里的和菓子,意识逐渐蒙胧。这该怎么形容呢?这就是一般所谓的和平,日常生活中的日常。 一名男子打破了这股日常气氛。 有位胖胖的男子说了声「你好」,走了进来。他的年纪看起来介于大叔与老爷爷之间。 他的打扮庄重整齐,身穿黑色西装。因为体重很有份量的关系,当他的手一扶着我,我立刻就发出叽咿地声音,这股沉重甚至让我担心起自己的玻璃会不会破掉。 男子嘿咻一声踩上和室房。 「欢迎光临。」 老板请他坐上坐垫后,男子便老实地坐了下来。坐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男子的屁股底下。 男子拿出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布巾包裹,「我想要来寄物。」他说。 老板接下包裹,似乎被物品的重量吓了一跳,他把包裹搁在膝上,小心地解开布巾。里面是一个经过装饰的四角木箱,老板好奇地用手不断来回抚摸着。 男子说:「你可以打开盖子看看。」 老板一打开盖子,声音顿时响起。这到底是什么啊?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鸟在用细小的双脚,蹦蹦跳跳地踩在钢琴键盘上一样。 怎么感觉好开心啊。愉快,愉快。心情好兴奋。 虽然想要永远听下去,声音却在转眼间停止了。 老板说:「这是梦幻曲吧。」 「是的。是舒曼(robert schumann,1810-1856)的梦幻曲,音乐盒的招牌曲目。」 「你是要寄放这个音乐盒没错吧?」 老板感慨万千地阖上盖子,环抱着膝上的音乐盒,一副紧拥不放似地。他好像连平常会问的寄放时间、寄物费用,还有客人名字等招牌台词都忘了。看来这应该是相当稀奇的东西吧,而且还会发出声音。老板因为眼睛看不见,对音乐特别敏感,而且这音乐又拥有让人心情愉快的魔力。我想老板他现在,一定还沉浸在音乐的余韵中吧。 男子说:「我想要寄放五十年。」 「五十年?」 「没错。我听说寄放一天是一百圆。这边是一百八十二万五千圆。」 男子递给老板一封厚重的信封。 老板轻轻地将音乐盒放在榻榻米上,接下信封后,看起来好像在沉思什么的样子。这也是当然的嘛,这么大一笔钱,一般人哪里付得出来。 男子说:「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我紧张了。该不会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吧? 「我希望你平常可以拿出来使用,不要把音乐盒收在里面。想要听梦幻曲的时候,就把音乐盒放在身边,转一转发条。这就是我的条件。」 这时老板终于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想把这个音乐盒送我吗?」 「如果我真的要送,我就只会付一百圆的寄物费了。到了明天那就会成为你的所有物,这样一来,你也有可能拿去转卖吧。」 「嗯,是啊,是这样没错。」 「如果拿去转卖,你会得到一笔能买下一间六本木公寓的钱。」 老板看起来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 六本木的公寓到底要多少钱?几万?几百万?不对,还是几千万啊? 「这就是这么值钱的骨董。我希望你能把这东西留在身边,不要拿去转卖。」 「为什么?」 「这是某个人的遗言。」 「某个人?」 这次换男子沉默了。 老板说:「寄物的时候,我需要知道客人的名字。」 「我叫做木之本亮介。」 这瞬间,老板手中的厚重信封掉落在地,信封里的钞票飞了出来。 「木之本先生?不对,你不是木之本先生!」 老板难得地提高音量。会吓一跳也是当然的啊。木之本亮介是那个灰色爷爷才对。他不但是店里的常客,跟老板的感情也很好嘛。 男子捡起信封,一边把钞票放进去,一边用冷静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木之本亮介,管家木之本亮介。」 老板看起来难掩惊讶,他甚至没注意到男子递过来的信封。我的脑中也是一团混乱,什么都搞不清楚了。之后老板深深吸了口气,再吐出来。大概是多亏了氧气吧,他好像突然掌握到什么关键。 「难不成,之前常常来光顾的客人,其实是你的社长吗?」 咦? 灰色爷爷他是……社长? 骗人! 老板的脑袋是不是烧坏了啊? 没想到,男子竟然点了点头。 真的吗! 那家伙明明灰得像只老鼠,那么单薄纤细,结果却是社长? 在住院时写下遗书的社长? 社长假装成管家往 来这里吗? ……为什么? 真正的木之本亮介说:「我是一名管家。我依照社长的遗书,将音乐盒寄放在这里,并递交寄物费。这就是我的使命。不过接下来我要说一些额外的事情。接下来的话并不是遗书内容,但我想好好告诉你关于社长的事情。你愿意听听吗?」 老板应了声「好的」。 门帘在摇摆着,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 「社长去世了。」 老板的脸僵住了。 木之本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 我的心里……变得天翻地覆,玻璃仿佛就快要迸出裂痕。 等待了几分钟的沉默后,木之本才开始继续说下去。 「社长是个聪明人,做事也很努力。虽然因为战争失去双亲,可是他靠着奖学金上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进入一流企业。他又在重重努力下,拿出实际成果,甚至还爬上社长的位子。他不是天才,只是一个努力的人。尽管他的个性不是很机灵,也不太懂得乔事情,但他就是拼命地在努力。」 我想起了一根鼻毛的故事。要是没了努力,就连一根鼻毛也不剩了。虽然本人是这么说,但我觉得并非如此。至少还是会留下一、两根鼻毛才对吧。因为那个人说起话来十分幽默,与老板之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所以我跟门帘都很期待那个人的造访。他不是只有努力而已,我总觉得那家伙的心里,还蕴藏了深度。 「社长是个除了工作之外,什么也不懂的呆头鹅,从来没有跟女性交往过,年过四十左右的时候,才在周围的撮合之下相亲结婚。对方是个温柔又清秀的好太太。他们夫妻俩相处和睦,生下了一个儿子。虽然社长因为忙碌,没有什么时间可以好好抱抱孩子,但是在他的胸前口袋里,随时都放着儿子的照片。可是,就算把照片放进口袋里,对方也不会明白。社长儿子在过了青春期左右的时候,开始与社长保持距离,两人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说到话了。」 他在说那个打呼男的事。 「三年前,社长夫人因病去世。社长大概是受到了严重打击吧,旧疾复发恶化,甚至还住进了医院。结果,公司内部便突然流传起社长写好遗书的风声。因为社长是公司的重要人物,才会使得周围开始纷扰不安。大家开始胡乱猜测遗书内容,例如像是有写到公司的继承人,要如何处理土地和房产,其实在乡下有私生子,或是养了年轻情妇等等,甚至还企图要找出遗书。当社长知道连儿子正少爷也在拼命寻找遗书时,他便开始疑神疑鬼,食欲也没了,身体越来越虚弱。 某天社长突然喃喃地说『我的人生到底怎么了』。他拒绝会客,不打算见任何人,独自面对着白纸,一个人陷入沉思。对,没有错。社长根本还没有写什么遗书。他那时候正打算要来提笔。不过他最关心的不是公司继承人,也不是交代财产的事。他唯一挂念的,就是某样他想贯彻自我意志的东西。」 老板拿起音乐盒,打开盖子。因为没有先转发条,盒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是这个音乐盒。那是他跟夫人去新婚旅行时买的纪念品。社长希望把这个音乐盒,托付给会好好珍惜一辈子的人。但是当发现身边没有这样的人选时,他感到很泄气。我为了想帮上一点忙,便把公司的客户名单交给社长,还寻找了远房亲戚,不过社长也只是默默地盯著名单看而已。 就在某天,社长说他终于写好了遗书。还吩咐我备车接送他。就算我说要帮他拿来寄物,社长还是不听。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准备好车,瞒着医院偷偷带社长出来。我照着社长的指示,把车子停在这条商店街的入口。接着社长就自己来到这里寄放遗书了。之后社长还告诉我,说他遇到了一个直爽的年轻人,让他稍微变得有精神多了。」 这瞬间,我仿佛听见灰色爷爷的笑声。记得他好像都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吧。 「在那之后,社长只要一想到什么,就会说他想在遗书上多加几笔,然后跑到这里领回遗书,写好之后又再拿过来寄物。改写遗书只不过是个借口。我猜社长大概是想要来见你吧。」 老板摇摇头,这么说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没聊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想他一定是又多改写了重要的内容吧。」 结果木之本却说:「寄放在这里的遗书,全部都只是白纸而已哦。」 老板露出大为震惊的表情。我也吓了一大跳。 木之本眯起了眼,仿佛像在回想当时的情景。 「社长恐怕是看到我提供的名单,心里觉得厌烦,才决定假装成已经写好遗书的样子吧。他想把白纸遗书拿来寄放,然后就此停止寻找托付音乐盒的人选。我完全被社长给骗得团团转。不过,被骗也好。因为社长的病情虽然已经严重到无法外出,可是只要来过这里,情况就会莫名地出现好转。我都是待在车上,在商店街的入口等待社长。社长每次回到车上时,脸色都会变得有精神多了。我很久没看到那么开朗的社长了,不,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才对。原本我还以为他的病情会这么继续好转下去,恢复健康。」 啊啊,我真想开口说话。说这一切全都是假的。 灰色爷爷很有精神。生病根本是天大的谎言,他是在装病而已吧?说他已经去世也是,他根本只是在装死吧?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爱瞧不起人的老爷爷嘛。想必木之本根本听不到我的反驳吧,只见他继续往下说。 「某一天,正少爷来到医院。他的神情变得和颜悦色许多,我心想这下应该没有问题,便让他见了社长。正少爷说他跑去寄物商那里想拿回遗书,却被对方不由分说地赶了出来,然后哈哈地高声大笑。他大笑的方式跟社长一模一样。现场的气氛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木之本停顿片刻后,百感交集地说:「这都是托你的福。」 「我并没有特别说过什么话。」 「所谓正确的言论,是无法打动人心。在过去,我已经三番两次地劝正少爷好好跟社长谈谈,可是他却完全听不进去。你待在这家店里,认真地完成份内的工作。或许就是这份坚毅不摇的态度,激荡了正少爷的心吧。」 老板静静地眨了眨眼。木之本继续说:「社长对正少爷说过了。说他是个努力的人,以后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成功。正少爷则是对社长说了声谢谢。不知变通的两人在相隔多年后终于和好如初。那天晚上,社长便以焕然一新的心情,第一次提笔写了遗书。桐岛先生,社长就是在遗书里写到要将音乐盒交给你保管五十年。」 老板把音乐盒放在掌心,像是要为它取暖似地摸了摸。 「那是老板在澳洲买的骨董。他跟夫人出外旅行的经验,就只有新婚旅行那一次,剩下的人生全都献给了工作。社长说他在深夜开完会,回到家人早已入睡、一片静悄悄的家里时,就会独自听着梦幻曲来消除疲劳。」 当木之本说到这里,老板便转动发条,打开了盖子。犹如小鸟在用脚弹着钢琴的乐声,悠悠地回荡在店里。 「写完遗书的隔天,社长就像松了一口气似地辞世了。」 当木之本双眼通红地这么说完,从屋子里面,突然传来了「喵呜」的叫声,一团棉絮滚了出来。不对,不是棉絮。那是一只好小好小的白猫。 「哦,原来你有养猫啊。」木之本像是在掩饰泪水似地这么说。 老板放下音乐盒,用双手轻轻抱起小猫,「这是客人寄放的。」他说。 客人寄放的? 我原本还以为那是尸体,原来它还活着啊! 老板那一个礼拜,都窝在屋里的房间。他那时候一定是在拼命让小猫死而复生吧。 我开始想,不晓得 老板的手能不能也让灰色爷爷复活?没多久,我马上就发现这是件不可能的事。反正,这不过只是玻璃柜在胡言乱语而已。紧接着我又立刻浮现另一种想法。那只猫说不定就是灰色爷爷投胎转世。嗯,这种说法就现实多了,毫无矛盾之处。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木之本问。 「我没有帮它取名字。」老板说,接着他就像是灵光一闪地说:「就取名叫『社长』吧。」 「你的社长曾经说我的个性太过悠哉,不是当社长的料。既然如此,就请它来当寄物商的社长吧。」 木之本说:「听起来挺不错。」然后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在那之后,木之本和打呼男就再也没有来过店里了。 音乐盒莫名地被放进我的肚子里,老板每天都会拿出一次音乐盒,转转发条,打开盖子,小鸟便紧接着开始跳起舞来。 老板不再想像这里是家和菓子店,而是打造了全新的风景。看来老板的内心,似乎有了什么改变吧。 只要一传出这个声音,白猫社长就会从屋内出来,待在店里休息。不晓得它是觉得小鸟很好吃,还是它其实是只喜欢舒曼的气质猫咪?猫咪跟玻璃的性情不太相投,所以我无法了解。 打烊后,就连老板回到屋内,音乐盒也还是放在我的肚子里。 没人想得到在这种破烂小店里,竟然会有价值好几千万的骨董,所以我想,应该是不用担心被偷走吧。 虽然音乐盒已经上了年纪,却还是像少女一样纯粹。因为她就待在我的肚里,所以我很明白。 音乐盒原本是为谁而做,以前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被新婚夫妻买下的时候,是抱着什么心情来到日本?我虽然曾经试想过,却遍寻不着答案。这是因为音乐盒的个性十分谦虚有礼,除了在为人带来喜悦的时候之外,平常都是闭口不语。 不过无庸置疑的是,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深受社长夫妻所需,而现在则是老板与白猫社长的宝贝。而且,对我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要是她可以明白这些事就好了。 希望现在的她,会满意这里的生活。 星星与王子 一下了电车,我立刻就感觉到凉意。 早知道就带条丝巾来了。我的手上提着沉重的波士顿包。里面虽然塞满衣物,却没有一件能披在身上御寒。 每次都是这样。我做事老是丢三落四。 指尖好冷。手一插进上衣口袋,就摸到了智慧型手机。对了,差不多该打通电话连络了。 拨了通老家的电话,是早已等待许久的母亲接起。 「奈美?你人在哪?」 「我刚到车站。」 「那么,你可以去商店街帮我买丸子回来吗?」 「我已经买了蛋糕耶。就是妈妈交代的那个。」 「六本木的chateau?」 「对啊。我买了新推出的红酒色蒙布朗,还有妈妈爱吃的千层蛋糕。」 「哇啊,真开心。我当然会吃蛋糕啊,丸子是要拿来拜拜的啦。」 「原来是这样。因为爸爸最爱吃那家的酱油丸子嘛。」 「你知道是哪一家吗?就是在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里面。」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怀念耶!原来那家还在啊。我会过去看看,然后再顺便绕去其他地方逛逛好了。」 「良介他会不会累啊?」 「今天良介没来。」 「咦?奈美你是一个人来?」 「嗯。」 「真是稀奇呢,害我炸了好多天妇罗。」 「好啦,我挂了哦。」 我把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里。顿时间,我叹了好大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天气阴阴的。我虽然找了一下,却还是没看见晴空塔的影子。 包包好像比刚才还要更沉重了。行李与心情的重量成正比,开始越来越笨重。看到这些行李,不晓得妈妈会说什么? 她会不会开心地说:「你可以住下来吗?」 还是会担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结婚五年了。虽然偶尔会回老家看看,但以前却不曾绕到商店街去。我凭着记忆走了一段路,一下子就看到了。是商店街屋檐上的招牌。这里有串烧店、和菓子店、理发院,还有咖啡厅。尽管看得见外墙上的暗沉和改建痕迹,但处处林立着记忆中的店家。虽然原本的香烟铺早已消失,现在变成了一家百圆商店,不过还是看得出以前的影子。 真令人怀念。 这里是东京的老街。我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上了高中后,我开始会跑到新宿或涩谷玩乐,所以国中时代是我最常来这条商店街的时候。记得以前社团结束后,我跟朋友在回家的路上都会绕到鲜肉店,买八十圆的可乐饼吃。 大家会用猜拳来决定谁负责对老板说:「请帮我们加酱汁。」我很会猜拳,所以从来没开口说过「请帮我们加酱汁」。 这样想想,我最在行的好像顶多也只有猜拳而已,成绩马马虎虎,外表是连马虎都不到。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常常随着流行改变喜好,又很容易厌腻,几乎每一样都撑不过三年。我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无趣的人大概也只能过着毫无意思的人生吧。 如果可以靠猜拳来选择时代,靠猜拳来找工作,靠猜拳来结婚的话,我一定能够成为玛丽·安东妮特皇后(marie antoie,1755-1793)。 小学的时候,班上在传阅一套叫《凡尔赛玫瑰》的少女漫画,女孩子们都很向往玛丽皇后。虽然男孩子都笑说「蠢死了!最后还不是被砍头」,可是女孩子根本就不在乎人生最后是怎么死去的。 少女是爱作梦的欧巴桑,从来没有想过二十岁以后的人生。 「柿沼奈美?欸,你是柿沼吧?」 突然有人叫住我。回过头一望,鲜肉店里有位胖胖的女子在对我挥手。走近一看,她的眼睛看起来很熟悉。 「麻由子?难不成,你是田中麻由子?」 「是啊,我跟你一样是网球社的。」 田中麻由子。她胖了,完全变成一个欧巴桑了。我们互相问候「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共享着重逢的喜悦。 「以前大家常常会绕过来买可乐饼吃呢。没想到麻由子现在竟然在这里兼差,真是吓我一跳。」 「我不是在兼差啦。其实我啊,跟店里的老二结婚了。」 结婚? 我记得鲜肉店里有三个男孩子,大家都长得胖胖的,女孩子会在背后偷偷喊他们是肉丸三兄弟。麻由子也是其中一个。 「店里的老大比较会读书,念完大学后,现在在当学校老师呢。我跟老二是读同一间高中,就在孽缘的安排下结婚啦。」 「所以你现在是山冈鲜肉店的老板娘罗?」 「是啊。」 偷看一下店里,有一位正在切肉的白衣男子。他身上没有丝毫肉丸的影子,手臂紧实,面容也眉清目秀,是个十足的帅哥。 「就是那个人?」 「嗯。」 时间简直就像魔法师一样。能把少女变成欧巴桑,让小胖子变成好青年。麻由子盯着一脸震惊的我说:「我听说奈美大学毕业后就马上结婚了。」 「嗯。」 「奈美的妈妈很得意哦。我记得对方是个菁英分子吧?」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菁英分子的定义是什么?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业工作?我觉得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你现在是住在六本木吧?我听说是间大楼公寓呢。」 哎呀呀,看来妈妈逢人就吹嘘啊。唉,不过我也没资格骂她就是了。因为当初得意洋洋说出口的人就是我自己。 「看得到东京铁塔哦。」我试着说。 「从家里吗?」 「对啊。」 「好像在拍日剧一样呢,好好哦。」 那是良介父亲名下的公寓。在住进去之前,我们两人还开心地在聊说看得到东京铁塔。之后我们不晓得已经一边看着东京铁塔,吃过多少次早餐和晚餐了。良介说他喜欢夜晚的东京铁塔,而我则是喜欢白天的东京铁塔。笼罩在朝雾中的东京铁塔显露着朴实的一面,告诉我这不是梦,是日常的生活。 这么说起来,我最近都忘记东京铁塔的存在了。要是在最后有仔细地看看它就好了。 麻由子嘟着嘴说道:「我们这里啊,虽然离晴空塔很近,可是从家里根本看不到啊。」 「是这样吗?」 「住得比较远的亲戚都说,从他们家里就看得到晴空塔了。我们住得这么近却看不到,感觉还真是亏大了呢。」 麻由子这么说着,把可乐饼装进白色袋子,递给了我。 「吃一个吧。」 「帮我加酱汁。」我一说完,麻由子便呵呵地笑着,帮我淋上了酱汁。我接过手咬了一口。芬芳的油香,浓郁的酱汁香气。「就是这个味。」我不禁脱口说出坦率的感想。 麻由子说:「你知道吗?其实以前我是故意猜拳猜输的。」 「咦?」 「我因为想要说那句『帮我们加酱汁』,才故意猜输的。」 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麻由子一边注意着身后,一边压低了声音。 「其实那时候啊,店里的老大都会来帮忙,我当时因为还满喜欢他的,就一直想要跟他说说话。要猜输很简单啊,只要稍微出慢一点就好了。」 「我都没有发现。」 「结果我好不容易猜输了,竟然刚好是老二帮我加酱汁,让我沮丧透了,结果没想到最后就嫁给老二啦。」 不晓得身穿白衣的帅哥老公有没有听到,只见他一股脑地在切肉。麻由子年幼的恋爱,也只是往昔回忆了。 「你幸福吗?」我试问她。 「还好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麻由子说。 「我回来了!」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走进店里。看起来大概是小学二年级左右吧。 「你儿子?」 「嗯,下面还有两个小的。」 麻由子转过头大喊:「记得先去洗手哦。」她已经完全是个孩子的妈了。 「那奈美呢?」听到她这么问,我忽地看见了现实,心情顿时凉下来。这时正好有客人上门,麻由子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我啃着可乐饼走在商店街上。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擅长猜拳,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身体比刚才暖和多了。可乐饼的能量还真是厉害。 差不多该去和菓子店买酱油丸子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帘中出现了「satou」的文字,是写在蓝染布上的白字。 是寄物商! 跟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寄物商! 原来真的有这家店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是小时候梦到的怪梦。记得光顾这家店的时候,我才十岁。来这里寄过物,然后又来领回去。我曾经钻过这里的门帘两次,只是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我读国中时都会在社团活动后绕到鲜肉店,当时应该经过这里好几次才对,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所谓的寄物商,是不是在幸福的时候就看不到啊? 门帘静静地挂在门口,蓝色依旧鲜艳,没有褪色的痕迹。其他店家多少都有些改变,但只有这里像是没有经历过岁月一样,真是奇妙。 当时我才十岁,所以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店里有个年轻的老板,是个姿态优雅的美男子。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个大叔了。要是他都没变的话,那就恐怖了。就好像穿过了时光隧道一样。 我像是在偷看惊喜箱一样,悄悄地从门帘的空隙中窥探店内。看到了、看到了。对对对,那个玻璃柜真让人怀念。里面有和室和坐垫,还有摆钟。不过看起来果然还是有些不一样,原本空荡荡的玻璃柜里,放了一个老旧的音乐盒。我以前没有看过那个。 记得空荡的玻璃柜总是被擦得亮晶晶,在晨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十分美丽。 有名男子坐在和室房里读着书。 是那时候的老板吗? 是个年轻男子。年纪看起来就跟当时的老板一样。头发呈淡褐色,大概是太卷翘的关系,发丝蓬松杂乱,就像玉米须一样。我印象中的老板是黑色短发,而且感觉更干净清秀才对。 啊,男子注意到我了。眼神四目相接。他果然不是老板。因为老板的眼睛看不到,视线不可能会对上才对。 这就是现实。世界上才没有时光隧道。 「欢迎光临。」男子说。 他睁开那双宛如橡实一般的眼睛。 我就像是被逮到一样,钻过了门帘。因为没有要寄物,我就四处看了看。相隔十七年再走进这家店,才惊觉这里竟然这么狭小。当初看起来有五坪左右大的和室房,其实只有约略三坪大,玻璃柜也感觉比以前小了一轮。 男子看了看我的行李说:「要寄物吗?」 真奇怪!寄物商竟然主动问客人「要寄物吗」,就像干洗店也不会问客人「要干洗吗」吧。 「你是店员吗?」我问。 对方说:「我是来帮忙看店的。」 「不过我知道寄物的规矩。寄放一天一百圆。我会负起责任帮客人寄物,再转交给老板。」 「没关系,我下次再来。」 「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哦。」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没有要寄物。出去吧。就在我伸手掀起门帘时,我忽地想起一件事。就是放在波士顿包里的「那封信」。顿时间,我这么心想。如果把那样东西寄放在这间店,说不定能够让情况好转。就像十七年前一样。 此时男子突然大喊一声。 「社长!」 我吓得回过头,没看到其他人。有个白色物体横越我的脚边,跳上和室房。是一只白猫。男子露出安心的笑容说道:「你去哪里了啊。不要害我操心嘛。」 白猫仿佛像是在回答一样,发出喵呜的叫声。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上了年纪,白猫的面容看起来怒气冲冲。 「这小家伙的名字叫社长。」 「社长?」真怪的名字。 「别站在那里了,要不要进来坐坐?行李可以放在这里。」 我照他说的把波士顿包搁在和室房,坐在一旁。 「坐在那里不好说话。你就脱鞋坐进来吧。」 「可是我……」 男子递出坐垫说:「这个工作真的很无聊耶。又没什么客人,光是等人上门就累死我了。你就上来陪我聊聊天嘛。」 看着在坐垫前犹豫不决的我,「你是要寄放这个吗?」他指指蛋糕盒问。 「如果是要寄放这个的话,希望你不要再来领回去了。」 听到男子的玩笑,我终于忍不住「呵呵呵」地笑出来。我已经很久没像这样笑出声音了 我脱下鞋,坐上坐垫。我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的事。记得当时我就是这样坐在这里,恭恭敬敬地从书包抽出「纸」,交给老板。 不知道什么时候,社长已经坐在男子的膝上。男子抚摸着社长的后背说:「老板告诉我,这小家伙也是客人寄放的。」 社长一脸舒服地闭上了眼。 「所以社长也有寄物期限吗?不过既然是社长,应该说是任期吗?」 「老板似乎跟那位客人语言不通,所以他说无法向对方索取费用,也没有寄放的期限。」 我的天啊,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一样。 「请问老板去哪里了?」我问。只见男子耸耸肩,摆出不知道的模样。 「好像是要去参加法会。我不清楚地点在哪里就是了。」他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过来看店的?」 「从昨天开始。大概是昨天傍晚五点多吧,我本来打算来寄物,结果就待在这里了。」 男子看着手表答道。那是一只看起来很老气的手表。 「你也是客人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啦。我来的时候,刚好老板准备要外出。他注意到我之后,就说:『不好意思,今天没有营业。』因为他穿着丧服,所以我猜他是要去参加法会,想说应该不会去太久,我就说我可以在这边等他回来。接着老板就问我是笹本刚先生吧,在我佩服他真的能靠声音辨人的时候,老板把钥匙交给我,拜托我照顾社长,然后就离开了。」 「原来是这样啊。」 「你是第一次来吗?还是常客?」 「我在十岁的时候有来寄物过一次,只有寄放一个礼拜而已。笹本先生是常客吗?」 「我大概四年会来一次吧。跟奥运的周期一样。是四年一次的纠葛啊。」 真是个怪人。大概是我把心声都写在脸上的关系,笹本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接着他就像是在找借口似地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是我读国中的时候。有人托我寄放一个很重的包包。我想想喔,应该是十七年前了吧。」 跟我是同一个时期来的。 「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在路上叫住我,要我帮她带这个包包去某家店,还给我一枚一百圆,我就照她说的走进这家店。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叫做寄物商的生意。」 「包包里面装了什么啊?」 「天晓得,我只是帮忙拿进来而已。」 「感觉好像货运员喔。」 「就是说啊,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国中年纪的男孩子最爱这种刺激感了。所以我原本还抱着惊心动魄的心情接下委托,结果这家店里却只有一个温柔的大哥哥,真是有够扫兴的啦。现在仔细想想,我连托运费都没拿到,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帮忙跑腿。」 没错没错,老板看起来就是一个温柔的大哥哥。 早上上学前,我跑到这里寄完物准备离开时,他还对我说「路上小心」。我当时一面说着「我走了」,一面心想「好久没这样打招呼了」。因为我家在那个时候,出门跟回家时都不会有人开口打声招呼,也不会道早安跟晚安,充斥着紧张不安,就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气氛一片凝重。 「笹本先生来这里寄放过什么吗?」 「我第一次来寄物是我高一的时候,我来寄放了单车。」 这么说完,笹本顿时沉默了下来。过了不久,他说:「那是一辆很重要的单车,可是,最后我却把它丢在这间店里。」 接着他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在那之后,我虽然换过好几辆单车,但是再也没碰到跟那辆一样棒的单车了。」 他的笑容转眼即逝,转变成平静的表情,让我难以开口问他为什么要把单车丢在这里。 「老板有变很多吗?」我问。 「跟以前差不多啊。」笹本说:「不过因为穿着丧服,看起来果然还是有点不一样。」 「是参加亲戚的丧礼吗?」 「谁知道,可能是朋友的也说不定。」 他虽然来过不少次,但感觉跟老板好像也不是很熟。 我似乎差不多该离开了。妈妈应该已经等不及了吧。 「我该走了。」 当我一站起身,笹本便说:「你不寄物吗?」 真是个热心的代班。 他的热心,让我稍微动了心。看来我还是把那东西寄放在这里看看吧。就像小时候一样,或许会遇到什么好事也说不定。可是,我不太敢交给这个男人。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笹本说。 「要是给我保管,你一定会很担心吧?那我们来交换一下怎么样?我帮你保管物品,然后相对的,你也帮我保管东西。」 他在说什么啊!这个人真的越来越怪了。 笹本抱着社长,把放在桌上的书递给我,就是他刚刚在看的书,是本著名的儿童读物。看起来很老旧,外盒都破损了。 「《小王子》?」 「你有看过吗?」 「有是有,不过是很久以前读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拿着《小王子》,犹豫了一会儿。其实,我根本没读过这本书。虽然我知道书名,也常常在图书馆看到,可是小时候我只爱看漫画,对这种书一点兴趣也没有。像这种优良课外读物,只要一想到是大人推荐的,就让我觉得很讨厌。 可是眼前这位跟我同世代的男子,却是谨慎小心地带着这本书,来到这家店里寄放,就让我好奇起这本书到底有什么独特魅力。我开始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对这本书产生了兴趣。要我翻来看看似乎也是无所谓。反正回到老家后我也没事做。 我拉开波士顿包的拉链,把书放进去,然后从包包里拿出信封交给男子。 「那么,就拜托你把这个转交给老板了。我的名字是柿沼奈美。」 我报上了旧姓,就是我以前来这里用的名字。 笹本说着「等一下」,在白纸上记下了「ㄕˋ ㄓㄠv ㄋㄞˋ ㄇㄟv」。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对了,就跟那时候一样好了。 「一个礼拜。」 这么说完后,我正准备从钱包里拿钱出来时,笹本说:「不用付钱了。那本书我也在你那里寄放一个礼拜。这样两边刚好都是七百圆。」 我心想这样不会太随便吗?不过在交出信封后,我的心情顿时放松许多,让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离开店里时,笹本对我说:「一定要记得过来拿哦。」我虽然嘴巴上回他「那当然」,但是我完全没有要遵守约定的意思。因为像这样跨出一步后,我的心情变得轻松多了。就连波士顿包也开始越来越轻。 穿过商店街的时候,我心想,谁还要再回去店里啊。 我不想再接近那封信封了。他寄放的旧书收起来就好。反正这是哪里都有在卖的书。 这样就好了。把一切通通忘掉吧。 母亲炸的天妇罗剩下一大半。因为良介很会吃,所以母亲每次都会大展厨艺,烧出一堆好菜。 吃完饭我站在厨房,和母亲两人一起收拾餐具。母亲洗碗,我负责擦碗。老家的厨房地板很冰冷。公寓的房子很温暖,可是木造的独栋住宅却很寒冷。 「对不起哦,忘记买酱油丸子回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就分一点蛋糕给爸爸吃吧。」 「爸爸他不是不爱吃鲜奶油?」 「他戒烟之后,就变得稍微能吃一点点了啦。」 「是这样吗?」 「你这个当女儿的还真是不了解父亲耶。」 母亲吃惊地笑了笑。她似乎很享受这段久违的母女时光。 碗盘都洗好了。在母亲泡茶的时候,我挑了一块鲜奶油比较少的蛋糕,供奉在佛坛前。母亲端着红茶瞄了瞄佛坛,却什么也没说,开心地挑选着蛋糕吃了起来。 「记得以前有一次,爸爸跟妈妈吵架吵得很凶吧。」 听到我的话,母亲惊讶地看向我这里。 「你们有一次吵得很厉害吧。」 「奈美,你都知道吗?」 「真的吵得很凶呢。那次是在吵什么啊?」 「是在吵什么啊?」 「那时候有好几天,妈妈都是又哭又气的吧。」 「是啊。」 「可是你们不是又突然间和好了吗?」 母亲托着腮,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过了一会儿她睁开双眼,喃喃地说:「当初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不行了。」 「不行了?」 「虽然是到现在才说得出口的事,不过当时我甚至还准备好离婚协议书,把自己该填的地方都先写好,连印章都盖了。然后把离婚协议书放在客厅的桌上,想说等爸爸回来后就要他签名。结果那天,你爸却没有回家。」 「嗯。」 「到了隔天早上,怪事就发生啦,离婚协议书竟然不翼而飞了。」 「是哦。」 「我猜你爸八成是在半夜偷偷回到家,一看到那张纸后,又震惊到跑出去了吧。我还担心到打电话去公司,结果他却说他没看到什么纸。我想他一定是把它给丢了吧。那时候我就心想,原来这个人并不想跟我离婚,心情一下子就舒坦多了。我就跟他说『今天晚上吃关东煮』。结果你爸爸啊,就买了妈妈最爱吃的蛋糕回来了。」 「就这样和好了吗?」 母亲一时望着佛坛许久。接着她就像是打算结束话题似地这么说:「所谓的夫妻,就是会为一点小事吵架,再因为小小的契机和好如初啊。」 吃完一块蛋糕后,摆钟发出了十下声响。 「你差不多该走了吧?」母亲问。 「今天我要住在这里。」 「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事了吗?」 「所谓的夫妻,不就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吵架吗?」 结果母亲笑了笑,开始吃起第二块蛋糕。 接下来便是一段诡异的沉默。 母亲大概是在等我。等我自己主动说出口,等我说出争吵的微小原因,或是对生活的渺小不满,还有个性不合的琐碎抱怨。我想母亲的 任务,就是要来问出这些答案。 我从来没对母亲抱怨过婚姻生活。无论是对良介还是公寓,我都没有特别对哪里感到不满。当然这并不代表生活百分之百都是快乐。今年,良介的公司没有发年终奖金,我们不但没办法出门旅行,就连我的要派公司也倒闭,下一份工作都还没有着落。而且,我想要生小孩。虽然一直没有成功,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生;要是真的生不出来,那也只能算了。 之前鲜肉店的麻由子说过:「还好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的确如此。我别无奢求,所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母亲喝着红茶。就是现在,趁现在说出那件难以启齿的事吧。 「良介说,他有小孩了。」 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想必这一定出乎她的意料吧。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 「你说良介的小孩……是跟谁的小孩?」 「不知道。良介说他要认那个小孩,想成为孩子的父亲。」 母亲不知所措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时之间直盯着我的脸看,然后突然转头看向厨房。厨房里放着推成山的天妇罗。之后母亲露出尴尬的表情,视线避开了我。气氛一下子变得好凝重,沉重难受。 我以开玩笑地口吻说:「不过我今天施了法术,说不定事情会出现转机。」 「法术?」 「就像妈妈当时吵架的时候,也是因为我的法术才和好的啊。」 「奈美,你在说什么啊?你还好吧?」 「反正小孩子又还没生下来。到时候可能不会顺利出生也说不定啊。」 母亲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我是这么讨人厌的家伙吗?我都已经这么痛苦了,还得要继续摆出乖小孩的模样吗? 「我要睡了。」 我抱着波士顿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摆设跟结婚前一模一样,书桌跟床都还在。英文字典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小时候我很满意这个房间,但现在我可不想再住在这里。窗帘是土气的花朵图案,床单也是落伍的格纹。这间房间实在太小孩子气了。 最重要的是,看不到东京铁塔。 我换好睡衣爬上床,关上房间的灯试图闭上眼睛。 明明一片漆黑又安静,我却完全睡不着。只好不得已地打开包包,拿出《小王子》,点亮了日光灯。从外盒中一拿出书,就看到封底一角贴了张旧贴纸,上面的字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还是看得出这是某间图书馆的藏书。 我已经好久没躺在床上看书了。这样就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光一样。 随着怪异插图展开的故事,出乎意料地富含哲学,并非幼稚的童话故事,让我不禁越看越入迷。当我发现这不是给小孩子阅读的书籍时,看到了一句「真不想在睡前读这本书」,吓了我一大跳。此时电话突然响起。 声音是来自我的智慧型手机。不是良介打来的。是没看过的电话号码。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对方报上了名:「我是笹本。」 是在寄物商看店的男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问。 对方回答:「信封里面的那张纸有写。」 我的火气全上来了。 「那封信是我寄放在店里的。没想到你竟然打开来看,这样是违反规定吧?」 「对不起,我是逼不得已。我现在需要那本《小王子》。」 我望向翻开在手中的书。 「你现在可以拿来还给我吗?」笹本说。 「现在?」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如果你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会自己过去拿。」 除了电话号码,我可不想连老家的地址都被陌生男子知道。啊啊,我怎么会搞出这种大乌龙啊。都是因为那间令人怀念的寄物商,让我不小心失去戒心。 我气得挂断了电话。挂掉电话后我才想到,我必须要拿回那封信封。我不能把那东西放在那种男人身上。现在别再想什么悖离现实的法术了,要赶快把信封拿回来才行。 我下定决心打了电话,笹本立刻就接起。 「这样一定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吧。我能理解。可是我并不是什么大坏蛋。虽然我也不是没做过坏事,有时候也会不小心犯错,但我不是那种会伤害女性的人物。我绝对不会把信封里的内容说出去。我现在还没交给老板,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拿去还你。」 「请你还给我。」 「那我们就交换回来吧。我马上拿过去。」 「约个地方见吧。地点就约在明日町公园,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明日町公园见。」 我下了床,急急忙忙地换了衣服。心情越来越烦躁了。好不容易才跟信封一刀两断,结果没过几小时又要回到我手上。 就在我打算出门前跟母亲报备一声时,她似乎正在黑暗的厨房里处理什么事。我悄悄探看,发现母亲一边碎碎念,一边把大量的天妇罗一块块拿在手上,使劲地扔进垃圾袋。虽然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背影散发着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在生气。是在生良介的气吗?还是在气整件事的情况?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里没有任何愤怒,只是觉得很痛苦而已。所以才会假装没这一回事。就只是这样而已。话虽如此,母亲的这股怒气,让我稍微变得坚强许多,心里面温暖多了。 我没有向母亲打声招呼就出门了。 外面又黑又冷。为了御寒我跑了起来,身体越跑越暖和。 笹本已经先到了公园,正悠哉地坐在秋千上望着天空。我跟着他的视线抬头一望,星星好美。白天虽然是阴天,现在却一朵云也没有。 笹本注意到我后,下了秋千,一脸不可思议地把信封递给我。我接过信封打开看了看里面。那张纸还在,还好端端地放在里头。 「你要离婚吗?」 「这不关你的事吧?」 「你为什么要寄放离婚协议书?」 「寄物商可以问客人这种事情吗?」 「我又不是寄物商,我只是帮忙看店而已。」 笹本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简直就像个小孩一样。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又不懂得遵守规定,但我却觉得他似乎有着老实的一面,让人难以憎恨。 「那是法术啦。」我试着说。 「法术?」 「只要把离婚协议书寄放在那间店,最后就不会离婚了。」 「是这样子的吗?」 「因为被施了魔法,一切又会恢复原状哦。」我说,然后把书递给了他。 「那么你自己呢?寄放这本书又会有什么好处吗?」 笹本接下书,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道了声「谢谢」后,便打算转身离去。他看起来好像很急的样子。 在来这里之前,我本来还对他充满戒心,担心他会对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地转头就走,真是没趣。 「为什么你要拿回这本书?」 听到我的问题,笹本停下脚步回过头。他严肃地看着我说:「因为这是很重要的宝贝。」可是这并不能作为答案。 「既然是重要的宝贝,为什么要寄放在我这里?」 「我觉得这样说不定能拯救你。」 「拯救我?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拯救?」 「因为会来那家店的人都是这样啊。」笹本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他说的是事实,我无话可说。 「我常常 一不小心就会做错事。虽然我忍不住把书交给了你,但是之后我才发现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交给其他人。」 这么说完,笹本再度抬头望着天空,「不晓得在那些星星之中,有没有小王子的星球。」他说。 我看看天空,满天都是星星。可是我还没读完书,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你看得见羊吗?」笹本问。 故事里好像有出现羊的样子。 「我有近视,所以我看不见。」我向他解释。 「那只手表是你自己选的吗?」我问。 笹本看看手表说:「这是父亲的遗物,很不适合我吧。」 听到他这么说,我回答:「没有这回事啦。」 「明天去寄物商那里就能见到老板了,希望你的法术会成功。」 笹本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 无意间,我突然觉得他好像某个人。到底是谁啊?我们以前曾在哪里见过面吗?我想不起来。 我怀着喉咙鲠着异物的心情回到家。 我在早上七点起床。母亲已经站在厨房里了。 母亲说着「早安」,帮我添了碗暖和的味噌汤和白饭。我已经很久没和母亲一起吃早餐了。她的和蔼表情,让人完全联想不到昨晚杀气腾腾的模样。 吃饱饭,我说要散散步便出门了。母亲说外面很冷,便把大衣借给我穿。一穿上充满母亲气息的大衣,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走了一段路后我才发现到,原来树叶已经开始红了。许多昨天没看到的光景,我在今天都注意到了。不晓得明天会不会又看到不同的景色? 抵达了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还有很多商家都是铁门深锁。在这其中,写着「satou」的门帘已经挂了起来。 一钻过门帘,老板马上就发现了我,对我说「欢迎光临」。老板的模样跟十七年前一模一样。 他留着干净清爽、造型俐落的黑发。虽然其中夹杂了一些白发,不过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矮桌上也跟以前一样,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点字书。 「早安。」我说,然后登上了和室房,跟昨天一样坐上客用坐垫。 紧接着我立刻吓了一跳。玻璃柜中放着《小王子》。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音乐盒的旁边。 笹本已经先来过一趟,寄放了这本书啊。他明明就说这是「重要的宝贝」。 老板说:「好久不见了呢。」 我大吃一惊。 「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柿沼奈美小姐吧?」 「你是听笹本先生说的吗?」 「笹本?」老板一脸讶异。 「就是昨天在这里帮忙看店的笹本先生。」 老板皱起眉头一语不发。他一脸纳闷,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样子。我开始害怕起来。 「就是那位啊,来寄放《小王子》的那个人。」我指了指那本书。我早就知道老板的眼睛看不到,但我还是伸出了手指。 老板打开玻璃柜,拿出了《小王子》,接着说道:「这是我的书。」 「以前原本是客人寄放的物品,但是因为过了寄物期限,客人还是没有来领回,现在就成了我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被搞得一团糊涂了。 「寄放这本书的客人,是留着褐色头发的男人吗?」我试问,但很快就发现就算提到发色,老板也不可能知道是谁。 老板说: 「寄放这本书的客人是位女性。本店的确有位叫做笹本的男客人,可是最近没有来过。」 「那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说:「因为你十七年前就光临过本店了不是吗?」 「你还记得吗?」 「听声音就知道了。我还记得你书包上的铃铛声呢。」 「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耶。你还记得我寄放了什么东西吗?」 「我记得是一张薄薄的纸,不过我的眼睛看不到,我不晓得上面写了些什么。」 「那个是……」 我把话又吞了回去。我已经不晓得自己要说什么了。 老板的态度很冷静。 「本店是寄物商。不会对寄放的物品做出任何事。本店只是一心一意地在保管物品而已。」 一只白猫从屋内现身,爬上老板的膝上。 「社长?」听到我这么喊,老板说:「没想到你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我昨天就来过这里了。」 「本店连休两天没有营业。」 「是去参加法会吗?」我问,老板一脸诧异地说:「是的。」 「你有拜托谁来看店吗?」 「没有。」 我吓得不知所措。心想着要冷静下来。我就像是在对自己再三确认一样,向老板说明了昨天发生在这里的经过。 「我昨天来的时候,店里有开门。有个叫笹本的男子在看店,我还寄放了一封信给他。」 老板静静地听着我说。 「作为交换,他也在我这里寄放了一样东西。就是那本《小王子》。」 老板把《小王子》从外盒中拿出来,打开翻了翻,温柔地抚摸着。他用掌心检查了好几遍,似乎在确认是这本书没错。我看手的姿势就能知道,这似乎是非常重要的物品。 我想起昨天与笹本之间的对话—— 「为什么你要来拿回这本书?」「因为那是重要的宝贝。」 那本书不是他的重要宝贝,而是老板的才对吧。 「那天晚上,他打了通电话给我,说他想要拿回这本书,我就拿去还给了他,然后把我的信换了回来。其实那本书不是他的,而是你的才对吧。」 老板点点头。 我不禁担心起来。 「那个人可能是小偷也说不定。假装是在看店,但其实是在物色店里的东西,对,肯定是这样没错。店里有掉什么东西吗?」 「没有。」 「你有仔细看过了吗?」说完后,我才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很失礼的话。 但是老板没有露出丝毫受伤的模样,微笑着说道:「我虽然看不到,但是我都检查过了。因为这家店存放着堆积如山的重要物品啊。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好好锁上大门,可是前天因为太匆忙,一不小心就忘了关后头的窗户。不过别担心,店里一样东西都没少。而且就算真的有人溜进店里,他也没办法偷东西。」 我试着想像起屋内的模样。建筑老旧,充满古早味的狭小民宅,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万全的防盗措施。难不成其实在里面,有一道只会对老板声音有反应的秘门,而门的后面,就是寄放物品的国度吗? 想当然,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这家店曾经遭过小偷吗?」 「或许曾有小偷跑进来过也说不定。」 「咦?」 「可是店里从来没少过任何一样东西哦。」 我看了老板手中的那本《小王子》。我默默在心里嘀咕:「那本书昨天晚上就放在我家啊。」不晓得老板是不是接收到了这些话,只见他翻开书页秀给我看,「看,我宝贝的书现在就在我手上啊。」他说。 我依然无法释怀,不死心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晚上很晚的时候。」 「那个人是在深夜里跑来找我拿回这本书。他会不会是知道老板回来了,怕你发现少了东西,才急急忙忙来拿回这本书?」 老板一时沉默不语。社长离开他的膝上打了个大呵欠,蜷着身子又伸 了伸懒腰。 老板缓缓地说:「要不要换个方向来思考看看?说不定他是想要把你寄放的物品还给你。那本书或许只是个借口而已吧。」 「这是什么意思?」 「笹本先生可能觉得,你寄放的那样物品,你应该要带在自己身边才对。」 「……」 「要不要寄放,或者是拿来寄放后该不该领回去。这些都应该由物主自己来判断,可是一旦晓得了寄放的内容物,就会不小心做出多余的举动。」 老板这么说着,再度摸了摸窝回他膝上的社长后背。 「因为我看不到,才有办法和寄放的物品保持距离。或许也多亏如此,我才能继续这份工作吧。」 老板抱着社长,他的身影与笹本相互重叠。那时候的社长跟现在一样,安心地在被抱在笹本怀里。 「今天有要寄物吗?」老板说。 我把手伸进妈妈借我穿的大衣口袋里。里面放着信封。我今天就是为了寄物才来到这里。 为了消除迷惘的心情,我环视了店内。接着我试着说道:「好棒的玻璃柜哦。」 老板一脸开心地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称赞玻璃柜呢。」 我想起过去的回忆。 「小时候来这里,我就觉得光线穿透过玻璃柜的模样漂亮极了。不过像这样把音乐盒放在里面,该说是沉稳吗?我觉得现在看起来比之前舒服多了。感觉就像是……」 「感觉就像是?」 「就像每样东西都安居在自己的归处一样。」 脱口说出这些话后,我突然寂寞了起来。因为现在的我,没有自己的归处。 老板说:「你要看看音乐盒吗?」 「可以吗?」 老板轻轻地把社长放在榻榻米,从玻璃柜里拿出音乐盒,用他美丽修长的手指转紧了发条。接着他把音乐盒搁在榻榻米上,用手示意我掀开盒盖。 那是一个点缀着华丽装饰的音乐盒。我缓缓掀开有些沉重的盒盖。 盒中立刻开始响起令人怀念又感伤的音乐。 那是惹人怜爱,像光芒一般的音色。社长似乎十分喜欢这首曲子,只见它露出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真是首好曲子。」我说。 老板紧接着说:「这是梦幻曲,是舒曼的曲子。」 曲子虽美,可是因为是音乐盒的关系,乐声一下子就结束了。尽管听的时候很幸福,但最后却会留下一抹寂寞。如果我还是少女的话或许不会在意,不过我现在也已经二十七岁了。最后的寂寞感更是刻骨铭心。 「这也是超过寄物期限的物品吗?」 「不,这目前还在寄放期限内,距离期限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听说这东西其实非常值钱,所以如果真有小偷闯进来,我想他一定会率先偷走这个。在这家店里,没有比这个还要更值钱的东西了。」 老板宝贝地将音乐盒收回玻璃柜。 我昨天偷窥店里的时候,笹本正在读着《小王子》,音乐盒就放在玻璃柜里。 老板说:「笹本先生是店里的客人。他大概是偷偷来帮我看店吧。」 社长就像在同声附和,喵呜地叫了一声。 我不经意地这么想着。该不会笹本原本是打算来寄放那只手表吧?不过他可能改变了心意,决定要继续留着用也说不定。他会不会已经从这家店毕业了呢? 我说着「我下次再来」,站起了身子。钻过门帘的时候,我听到老板说了那句「路上小心」。 这句「路上小心」拥有一股力量。我觉得自己仿佛像是被推了一把。我一步步向前迈进,靠着这双脚走到区公所,交出离婚协议书。上面没有漏掉任何一处,印章也着实地压印在上面,完美无缺。 身体变得好轻盈,全身轻飘飘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绕到站前书店,买下了《小王子》。然后走进咖啡厅,读起接下来的故事。我在享用完三杯咖啡和一根热狗后读完了全书。 走出咖啡厅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我绕到了明日町公园看看。秋千和砂场,还有单杠跟溜滑梯都被夕阳染了色。记得笹本好像在这里说了什么小王子的星球,还有看见羊的事情。 现在的我都明白了。 在故事当中,狐狸告诉小王子「真正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到的」。 因为寄物商的眼睛看不到,所以才会尽是看见重要的东西吧?我虽然也想拥有一双心眼,但我却只看得到橘色的秋千和砂场,还有单杠跟溜滑梯,根本看不见小王子也看不见羊。 我心想着自己大概只能看见「实物」,望着刚刚读完的《小王子》封面。 我在心里「啊」了一声。 对耶,那个叫笹本的男子,长得就像插图上的小王子啊! 宛如玉米须的褐色头发,如同橡实一般的双眼。真的一模一样。 我开始觉得不太对劲,抬头望瞭望天空。我顿时吓了一跳。我看见晴空塔了! 以前明明怎么找都看不到,现在却突然之间现身了。难不成,这就是所谓重要的东西吗? 怎么可能。这可是眼睛就看得见的实物。 晴空塔比想像中还巨大,还要更强而有力。我开始觉得这座城市在欢迎我的到来,在对我说:「欢迎回家。」 眼睛就看得见的实物,其实也挺不赖的。我打算去找鲜肉店的麻由子,告诉她这座公园就看得到晴空塔呢。 老板的恋爱 阳光从玻璃门照射进来。 沐浴在太阳光下的坐垫变得蓬松软绵。我坐在饱满的坐垫上,全身蜷成一团。只要这样做就会特别舒服哦。 今天是五月的午后。 这里是位于一条叫做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一端的小店。也就是我的家哦。其实这张放在和室里的坐垫,是专门给客人坐的。 真有罪恶感啊。因为只要有客人进来,我不是就得要离开吗?毫不知情的客人坐上那张坐垫后,我留在上面的毛就会通通沾到他们身上。我的白毛可是特别缠人的跟踪狂类型,会黏着上班族的西装不放,会紧跟着大婶的袜子不走,当他们离开店里走在商店街的时候,大家都会一目了然,「喂,你看,那个人刚刚去了寄物商那里。」 但即便如此,基本上不会有人上前提醒「你沾到猫毛了哦」,客人们就会以这身模样搭乘电车或公车,将我的毛带到其他土地上。 这是场旅行啊。 光是想像就让我兴奋难耐。 我出生在金平糖商店街,在金平糖商店街长大。我当然从来没有出门旅行过,更何况猫咪对势力范围十分敏感,不是喜欢旅行的生物。我的势力范围是商店街的前头到后尾。尽管这对猫咪来说已经够大了,不过我的心里还是怀着些许好奇心,一直都想要试一次看看。没错,就是旅行。虽然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离开这条商店街半步,但是一想到至少自己的毛还能出门旅行,就够我开心了。 摆钟发出了三下声响,老板从屋内房间走了出来。是下午开店的时间了。 老板伸出他纤细美丽的手,挂起蓝色的门帘。门帘缠上了他的手腕,老板细心地拨开帘布。 老板他毫不知情。老板不晓得那面门帘其实怀着一颗女人心,甚至还爱上了他。摆在入口处的玻璃柜有颗男人心,他总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在看着老板。 就像生物有分性别一样,其实物品也有性别之分。想当然地,身为猫的我也有性别。 老板很擅长应付数字,也拥有超群的记忆力。他明明这么聪明,却还是有点少根筋,根本没发现我其实是个女孩子。所以他才会帮我取名为「社长」,这种像极了糟老头的名字。这个社会上好像也有很多女社长的样子。不过,如果不特别称呼对方为女社长,光说社长二字,都会让人联想到男生嘛。我不喜欢这个像男人的名字。于是我帮自己取了个名字。 水波蛋。听起来很棒吧。 在我自己的心里,这才是我的本名,老板取的名字则是绰号。说到我为什么要取水波蛋这个名字,是因为从老板跟相泽之间的对话,我明白了以下几件事: 老板喜欢吃水波蛋。 老板很擅长做水波蛋。 水波蛋又白又软嫩。 得到这三项资讯后,我才决定了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女人味,我非常满意。 我说的那位相泽,是在做点字义工的阿姨。会在这家店出入的人,除了客人之外,差不多也就只有相泽跟区公所福祉课的大叔了。相泽前阵子因为眼睛不舒服,暂时放下了义工的工作。不过就在之后,她似乎已经完全治好眼睛了。 「幸好我有咬牙接受手术,以后我就可以尽情打点字了。不过眼睛变好也不尽然全是好事呢,发现自己脸上的细纹时真是吓了我一跳。」 手术是什么东西啊?是把坏的眼睛取出来,再把好的眼睛装进去吗? 老板挂好门帘后,便在和室房里读起点字书来。因为眼睛看不到的关系,他都是用手指在读书。我在坐垫上蜷成一团,眯着眼睛望向老板。 老板有张美丽的脸庞。看不见的双眼就像玻璃一般,呈现着清澈的灰色。鼻子高挺却又不会太高,嘴唇单薄却又不会太薄。肌肤是象牙色。头发又短又黑,看起来很干净。 老板跟相泽不一样,他没有去换眼睛。为什么呢?老板的脸上又没有细纹,他根本不需要害怕。 如果能够看见自己的脸,老板应该会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美丽吧。可是对我来说啊,我觉得他维持这样就好了。因为没发现到自己的美,也是老板的魅力之一。 我有时候会这么想。老板会不会连自己是个男生也不知道?因为不管客人是男是女,他一律一视同仁。例如像是碰到女客人就算便宜一点,遇到男客人就会萌生同理心等等,他的心里完全不会出现这种变化。 我跑去偷看过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的其他店家,从没见过像老板那样的人物。大家身上多少都会带着男人味,又或者是女人味。没错,味道还很重呢。像食堂的老爹会假借淑女午间套餐一词故意给女生优惠,理发院的阿姨会给来刮胡子的男客人优待。这种时候我都闻得到偏心的味道。 老板是无臭的。该不会老板不是男生吧? 我要说一件极为机密的事,其实,我是出生在老板的手掌心里。他的手掌就像花苞一样包裹着我,当双手忽地张开时,我就从口中发出了「喵呜」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呱呱坠地。 我的记忆就从这里开始。这段记忆我记得清楚极了。换句话说,老板就是我的妈妈。 在小的时候,我一直这么深信着。相信每只猫都是出生于人类的掌心里。这十年下来,我已经了解这个世界的结构,明白猫都是由猫生下来的。我甚至看过小猫出生的过程呢。就是商店街理发院的小虎生小孩那时候。虽然画面沭目惊心,不过这才是事实。看来似乎只有我是从老板手中出生的。我好像是只特别的猫。 「特别」这个字眼,听起来很响亮吧。好像女王一样呢。 老板隐瞒了这件事情。没有告诉别人他生下了我。他还对外宣称「这小家伙是客人寄放的」,故意混淆视听。要是大家知道老板能用手掌生下猫咪,恐怕会有人跑来拜托他吧。老板要处理寄物商的生意,还要忙着阅读喜欢的书,肯定不想增加生猫的副业吧。 我是老板唯一的小孩。我虽然希望他可以注意到我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但是老板对男女的事情实在很迟钝,这可能太强人所难了吧。 门帘左摇右晃,又有客人来了。 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走了进来。淡褐色的长发轻盈飘逸,脸庞白皙,身穿奶黄色的连身裙,该怎么说呢,她整个人有一种色彩淡薄的印象。不过,她身上的气味倒是非常清晰明了,是肥皂香,是那种白色四角肥皂的香气,老板喜欢的东西之一。 附近的住户,好像都是按一下一种像是机器人的容器顶端,挤出像水一样的肥皂来用,但是老板就是喜欢四角形的肥皂,每天都用这种肥皂来洗手。宛如苍蝇一般地用力搓揉清洗。这股热衷,是他仅次于读书之外的兴趣。为了知道肥皂到底是哪里惹人喜爱,我曾经试着舔过一次看看,是让人想吐的滋味。 如果舔一舔这位客人,她的味道是不是也很苦涩呢? 「欢迎光临。」老板说。 我把坐垫让给客人,在和室里的一角缩成一团。色彩淡薄的肥皂小姐脱下鞋,登上和室房,微笑着对我说:「谢谢。」然后坐上满是白毛的坐垫。那是令人余音缭绕的美丽声音。 「咦?」他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神情,似乎是因为不明白客人道谢的原因,让他感到很紧张。不过感觉还真是怪啊。依老板的个性,他平常面对任何事情都是处变不惊,但他今天一下子就露出了动摇的表情。 「为什么要道谢呢?」 老板甚至还主动发问了。他好像很慌张,声音听起来不知所措。 站起身子。 「坐垫上应该都沾满了猫毛。请换成这个吧。」老板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自己的坐垫。老板脸上冒出为难的神色,看来他似乎发觉到垫子早已变得扁平轻薄,到最后还是没有递出去。 感觉越来越怪了。难不成是因为肥皂香吗?老板大概是被他最喜欢的肥皂香给耍得团团转吧。 竟然能让冷静稳重的老板这么慌张,肥皂小姐还真是位厉害角色。 她不过只是走进店里来罢了。 仔细端详,肥皂小姐有张清秀可人的脸庞,仿佛就像娃娃一般,应该可以称为是美人吧。尽管老板看不见这张脸,他应该也很明白吧。是从香气得知的吗?还是声音呢? 哎呀呀,不得了啦。 老板的胸口开始发出怦咚声了啊。虽然肥皂小姐听不见,但身为猫的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这看起来……很明显是恋爱了吧。 真讨厌啊,竟然亲眼目睹老板首次在意起女性的瞬间。光靠气味跟声音就能坠入爱河,这岂不就跟猫一样了吗?在我眼里,就等于是看到妈妈的初恋一样,该说是难为情还是尴尬好呢,心情好复杂。话说还真是令人担心啊。我只希望老板不会受到伤害就好。 老板现在三十七岁,可是他的心灵依旧跟少年没有两样呢。竟然到现在才初恋,真是笑死人了。 肥皂小姐微微一笑。 「没关系。我坐这张坐垫就好。反正我不讨厌猫。」 只见老板搔了搔头。 「可能从之前到现在,我一直都让客人坐在满是猫毛的坐垫也说不定。」 又来了,他又说话了。老板不但比平常还要多话,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站在客人面前。 「你该坐下来了啦。」我说。尽管我说出口的还是「喵呜」,老板看起来似乎是听懂了,一副不好意思地放好扁平的坐垫,坐了上去。他的位置离肥皂小姐很远。比平常面对客人的距离还要远多了。 老板果然恋爱了啊。恋爱会让人变得胆小。 门帘轻轻飘荡着。看来老板的变化,连门帘也发现到了。 老板好像总算是找回了专业意识,开口问道:「请问要寄放什么呢?」这时候肥皂小姐从褐色的皮革包包中,拿出一本老旧的书交给老板。外面虽然还有盒子装着,不过看起来很明显就是一本书。 尽管我很慎重地在观察,但肥皂小姐和老板的手指还是没有碰到,只差一点点而已。 「这是书没错吧。」 老板像在做检查似地用手摸摸外盒。当他的手指一碰到一张小小标签时,他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是图书馆的书。」肥皂小姐说。 听到这句话,老板虽然一脸担心,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很好很好,老板又慢慢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不管客人有着什么样的原因,放下多余的好奇,收取一天一百圆的费用保管物品。这就是寄物商的工作。 肥皂小姐说:「前天,我本来想拿去还书,可是图书馆已经关了。」 「图书馆关门了吗?」 「是啊,从七年前就关门了。」 「七年前?」 肥皂小姐说了一声「是的」,垂下眼。 我坐在老板的膝上。因为我希望老板能够变回往常的他。不过看来效果不彰,只见老板小心翼翼地拿着书,甚至忘了要摸摸我。 我这只猫好歹也活了十年,当然多少知道图书馆的架构。就是一家借书的店。做点字义工的相泽也说她常去图书馆借书。 寄物商是专门负责保管,而图书馆正好是恰恰相反的店。图书馆跟这里不一样,好像有很多人都会去光顾,感觉很热门的样子。我以前对图书馆抱有竞争的心态,因为我很忌妒它们这么受欢迎。不过,我现在改观了。本来我以为去那里借书,顶多也只有一周、两周的期限,没想到竟然能借到长达七年的时间,更何况客人还这么多耶。真不晓得他们怎么记得住。真是辛苦的大工程啊!与其视图书馆为对手,我现在反而开始尊敬他们了。 肥皂小姐说:「真是漂亮的音乐盒呢。」 奇怪? 这两个人怎么感觉好奇怪。 老板应该要询问寄物期限和收款,肥皂小姐应该要掏钱付款,让作业流程继续下去才对,但他们现在却一派悠闲地在聊天。而且还是在聊跟书完全无关的话题。 老板似乎很欢迎她闲话家常,一脸开心地说:「你要看看吗?」接着他匆匆把我从膝盖上放下,打开玻璃柜,拿出里面的音乐盒。我非常喜欢音乐盒,所以开心到静不下来。老板一如往常地用他纤细美丽的手指转转发条,将音乐盒搁在肥皂小姐的面前。 「请打开盒盖吧。」 肥皂小姐点点头,双手轻轻掀起盒盖。我最喜欢的曲子便顿时响起。只要一听到这首曲子,我的喉咙就会自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身体也会软趴趴地放松下来,让我忍不住想要露出肚子。这首曲子我真是太喜欢了,音色听起来就像是色彩缤纷的小珠子在舞动跳跃一样。 跳呀跳的,跳呀跳的。 不过可惜的是,音乐一下子就播完了。 曲子一播完,肥皂小姐便说:「真美的曲子呢。曲名是什么啊?」 老板答道:「幻想曲。是舒曼的曲子。」他看起来一副总算想起我的模样,把我抱回膝上。 「我下次买张cd好了。」肥皂小姐说。 老板马上客气有礼地这么说:「cd听起来又跟音乐盒的音色很不一样哦。」 之前老板曾经买过cd回来重复听了好几遍,不过他好像比较喜欢音乐盒的幻想曲,最近都没看到他拿cd出来听。 老板吞了好几次口水。他大概是在忍着不说出「不介意的话,我送你那张cd好了」这句话吧。这样感觉太亲昵了。而且在我听来,cd版的幻想曲就像是另一首曲子,完全打动不了我。 他们两人就像朋友一样继续聊着天。 「这个音乐盒是店里的东西吗?」肥皂小姐问道。 「是客人寄放的物品。」 「真漂亮啊,放在玻璃柜里看起来又更美了。寄放的物品都是放在这里吗?」 「不,平常都是收在里面的房间。只有这个比较特别。当时客人在寄物的时候,就有要求我要偶尔拿出来听听。」 此时肥皂小姐好像在思考什么的样子。「我的书也可以比照这么做吗?」她说。不等老板同意,就径自将音乐盒收回玻璃柜,再把自己的书排放在旁边。放好后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这么说:「这样看起来,书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老板竖耳倾听,没有漏掉肥皂小姐的任何一句话。看来他是在努力地想像吧。想像着书本幸福的光景。 此时门帘突然激烈地晃动摇摆。这是在吃醋吧。一阵强风,把肥皂小姐的发丝也吹得随风摇曳。受到风的刺激,老板总算是想起了工作。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我想想哦,这样会是几天啊?我会在六月三号的傍晚过来拿。」 「六月三号?」 肥皂小姐说:「可以让我抱抱那只猫吗?」 老板把我交给了肥皂小姐。这时候肥皂小姐的手轻轻碰到了老板。 我看见老板的双颊变得有些泛红。 是香气。一被肥皂小姐抱在身上,就好像全身都包裹在肥皂之中。她大概很常洗手吧。说不定她连衣服都是用肥皂洗的。 「那本书,不是用借的。」肥皂小姐说。 「那是二十年前,我偷来的书。」 我大吃一惊!这个人是个小偷? 她竟然用美丽的声音,吐露出意外的告白啊。她的表情,就像是在闲聊天气一样地心平气和。 该不会,她企图偷走音乐盒吧? 该不会,她打算要把我给拐走吧? 老板从容不迫地默默侧耳倾听。他明明很在意肥皂小姐,却对偷窃的行为很宽容。 肥皂小姐继续说:「那时,我的身上没有借书证。那东西虽然任何人都可以简单地申请,可是如果没有做居住登记,就没办法办理了。」 肥皂小姐用指尖搔了搔我的下巴,感觉真是舒服。肥皂小姐可能跟猫咪一起生活过吧,她对待猫咪的方式比老板还要有技巧。 「小的时候,我总会特别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我以前很羡慕朋友的借书证,虽然对方说他可以帮我借书,但我就是不想要这样。羡慕的情绪就像一团黑烟,总是堆积在我的肚子里。」 黑烟是老板烤秋刀鱼时冒出来的烟气颜色。我想像着一团黑烟堆在肚子里,感觉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舒服。不过肥皂小姐似乎很讨厌黑烟的样子。 「虽然我总是尽量避开图书馆,但是有一天我就是特别想要去看看,忍不住走了进去。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秋天。里面有好多书,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正面最显眼的书柜上,就摆着这本书。我对封面一见钟情,很想要看看内容。我定睛一看,发现架上竟然有十本一模一样的书。明明其他的书都只有一本,这本书却有十本摆在上头。于是我就心想,反正这里有十本,就算带一本走应该也不会被发现。然后,我就把书藏在毛衣里,偷偷带了回家。没有任何人上前盘问我,一切十分顺利。」 接着老板问道:「书好看吗?」为了带过偷窃的罪行,他打算将话题转到书的内容上。不过肥皂小姐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 「我没有看。那天回家后,在面对书本的那瞬间,我开始觉得这本书好可怕,心里越来越难受,我就把书收进了柜子深处。我明明就那么想看,结果却变得连碰都不敢碰。我还真是任性。」 门帘突然摇晃了起来。她大概是在谴责肥皂小姐,「对啊,你太任性了。」毕竟门帘打从刚刚开始就在吃醋,现在全身都变得皱巴巴的。 「之后每次搬家我都打算要把那本书丢掉,但怎样还是无法丢弃,心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拿去还,结果就这样放在身边二十年了。」 「你不会感到痛苦吗?」 「老实说,平常我完全不会记得这件事。我现在办了住民票(注:居住地之地方公所所开具的居住证明)也有了户籍,已经可以得到最基本的待遇。像是借书证,只要我想要就可以去办理。虽然我从来没办过就是了啦。毕竟在心里面,还是会有股罪恶感。」 罪恶感是什么东西? 照话题的内容听来,应该是指「对不起」的心情吧。 「在我忙着为婚期整理行李的时候,就发现到了这本书。我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乖乖还回去,然后坐上了电车,跑到以前住的城市。结果没想到图书馆早就关门大吉,我再也还不了书了。一想到自己已经没办法归还,反而让我变得更在意。为了暂时避开这本书,我才会拿过来寄放。」 「婚礼结束之后,就会没事了吗?」 「我不晓得。虽然不晓得,不过我觉得只要结完婚,好像就再也变不回过去的自己。因为我已经得到归处了嘛。我想这么一来,就有办法再度面对这本书了。」 「你想要读读看吗?」 「是啊,我想要试着阅读看看。我认为好好接受这本书,还有自己的过去之后,我就能够向前迈进了。」 「本店会小心代为保管的。」老板说完,告知了寄物金额,收取费用。肥皂小姐抱着我站起身说:「拜拜罗,水波蛋。」 我大吃一惊!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本名? 老板也讶异地重复回问:「水波蛋?」 肥皂小姐把我放到坐垫上。 「是啊,我走进店里的时候,这孩子就睡在坐垫上,看起来就像水波蛋一样。水波蛋也是白白的,只要煮得成功,就会像这样圆滚滚又软软绵绵的。我很爱吃水波蛋,所以在家常常做。很适合铺在烤好的马芬面包上面一起吃哦。」 老板也很爱吃水波蛋,常常会煮来吃。相泽说煮水波蛋太难了,她做不来。老板可以很俐落地完成这道连双目健全的人,也不见得做得出来的料理。家事和工作也是如此。老板都是在几经失败和重重练习下才能顺利完成。重点就是要抓到诀窍。老板待在里面房间的时候,总是埋头在努力,不过他好像不想被其他人知道这些事,总是一脸悠哉地待在店里。 不过说到了马芬面包,老板倒是从来没把水波蛋放在马芬面包上一起吃。马芬面包是什么啊?长得跟坐垫差不多吗? 老板没有说出自己也很喜欢水波蛋。不过,他一如往常地撒了谎。 「这小家伙也是客人寄放的。」 「她叫什么名字?」 「叫社长。」 「哎呀,竟然帮女孩子取这种名字?」 老板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果然不晓得我是个女孩子,就连我是只白猫这件事,也是点字义工的相泽跟他说的。他美丽的手指可以阅读点字,可是似乎没办法辨别我的毛色和性别。 肥皂小姐离开了,店里还残留着她的香气。老板发呆了好一阵子后,才在收起钱的时候喃喃嘀咕。 「名字……」 哎呀呀,老板竟然忘了问客人的名字。这还是他第一次犯下这种错误。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恋爱,也是第一次失恋,在所难免。 我去帮忙叫客人回来好了。虽然语言不通,不过只要喵喵叫几声,对方应该可以明白些什么。因为肥皂小姐的第六感很准嘛,准到连我的名字都知道。 我离开店里,跑在商店街上。从气味闻起来,肥皂小姐现在应该还走在商店街。 啊啊,我看到了。是浅褐色的头发。等一下! 我边喊边往前跑。 我的声音根本帮不上忙。我越跑,声音就越往身后散去,完全传不进肥皂小姐耳里。肥皂小姐穿过商店街,开始走上前方的斑马线。尽管这里已经超过我的势力范围,我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就在肥皂小姐越过斑马线的同时,她注意到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肥皂小姐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在喊叫些什么。不过她的声音,被一阵猛烈噪音给盖了过去。我看向噪音的方向。 有个像房子一样的巨大物体朝我迎面扑来! 我害怕到动弹不得。 声音跟视野骤然消失——是一片无。 下个瞬间,我忽地闻到了肥皂香。肥皂小姐的手指揪着我,把我朝空中甩去。我在半空中滚了几圈,轻巧地着地。 姐。她说不定已经回去了。 我也回去吧。 我有气无力地走在商店街上。 肥皂小姐会在六月三号的时候,再回到寄物商这里。说不定她的身上不会再散发肥皂香,而是变成了其他味道,可是我看过肥皂小姐的脸,我可以帮忙告诉老板,「她就是肥皂小姐。」不过老板的听力很厉害,光凭着那像铃铛般的声音,应该就能立刻认出她了吧。 我回到寄物商,老板惊讶地竖起耳朵,发现到是我进门后,便出声唤了我,「社长,过来。」 我坐上老板的膝上。老板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就像在阅读点字书一样,他的手来回抚摸了好几遍。他是打算阅读我的心吗?这样怎么可能读得到啦。 我的视线看得到玻璃柜。里面陈列着我喜欢的音乐盒,还有肥皂小姐的书。 对老板而言,六月三号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到了那一天,肥皂小姐就会来到店里。虽然令人期待,但那时候的肥皂小姐早已嫁人了,所以那天也能算是个寂寞的日子。说不定只要一成为别人的太太,身上就再也不会散发出那样美好的香气。 就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远处传来警报的声响。 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喔咿。 因为声音很远,听起来也不会觉得特别扰人。 离六月三号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乍看之下,老板的生活依旧一如以往。 早上七点开门营业,十一点暂时休息一阵子,下午三点再度开店,晚上七点打烊。有时候可能一整天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他的工作就是默默等待。老板会在这段时间阅读点字书。 尽管爱上老板的门帘,还有趾高气昂的玻璃柜都没发现,但是我十分明白。老板从那天开始,就一直在等着肥皂小姐。虽说老板的工作就是等待,不过他却不是以面对工作的心情在等待着。 因为从那天起,老板每天都会煮水波蛋。然后挑战他以前从没试过的吃法。 之前,老板都会先在白色的碗里添好饭,再把水波蛋放在上面。他会用汤匙弄破又白又柔软的蛋,让蛋黄渗进饭里一起吃。我不清楚其他人是怎么做的,但是眼睛看不见的老板在吃东西时,总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例如像是咖哩饭。那是在淋上咖哩酱后,伴着白饭一起吃的食物。老板必须要小心不要光吃白饭,以免剩下一堆咖哩酱。 肥皂小姐光临后的隔天,老板第一次将水波蛋放在又白又圆的扁面包上。那好像就是肥皂小姐说的马芬面包。 老板把水波蛋放到了马芬面包上,但是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吃才好。烦恼到最后,他干脆直接用手拿起面包大口咬下去。玛芬面包被老板的门牙支解,蛋黄沾上鼻头,染上手指,甚至还滴落了下来。老板轻声发出「啊啊」的惨叫声。 即便如此,没有学到教训的老板还是每天这么做。他反复练习了好几遍水波蛋配玛芬面包的吃法,然后在五月底的最后一天,他终于成功用刀叉俐落地品尝到了。因为老板很努力,才能锲而不舍地克服难关。 以后要是有一天能跟肥皂小姐一起用餐,也不会有问题了。虽然不大可能有这种机会,但老板还是为了预防万一事先做了练习。 时间来到六月,我不经意地这么想。说不定,肥皂小姐不会再来店里了。客人的心情总是反复无常。很多人到最后都不会来领回物品。 肥皂小姐有了幸福的婚姻,一定很满意自己的归处吧。这么一来,她根本不会想去回忆起自己过去偷来的书。所以要是肥皂小姐没有再来光顾,就代表肥皂小姐现在过得很幸福。我做好这样的心理建设,迎接三号的到来。 这一天天气晴朗,是适合结婚的好日子。老板照常地开店营业,照常地一边读着点字书,一边等着客人上门。正确来说,他是在等着肥皂小姐。肥皂小姐的寄物费付到今天为止,她说婚礼结束后就会过来领物。 门帘摇晃了。老板慌张地竖起耳朵。但是他没闻到肥皂香,也没听到像铃铛般的声音。 「因为我在外面没看到招牌,请问这里是寄物商没错吧?」 门口走进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奶奶。她的嗓门很大,应该是患有重听吧。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布巾包裹。我看过这位老奶奶的脸。在商店街门口的某家商店窗口,总是见得到她的脸。 「欢迎光临。这里就是寄物商。」 老板提高音量站了起来。他大概是从声音和脚步声知道对方是个老人家,只见老板伸出手,扶着老奶奶进来和室房。 老奶奶坐上坐垫,递出了布巾包裹。 「我是第一次来,请问要怎么寄物啊?」 老板用双手抱着布巾包裹,「是要直接这样寄物吗?还是要把布巾带回去呢?」他说。 「该怎么办好呢?」老奶奶说:「看来我还是把布巾带回去好了。」 老板说:「那我现在就拆开来。」然后解开了布巾。里面包着一个跟电锅差不多大的双耳铝锅,还有许多香烟的小盒子。老板伸手摸了摸铝锅,拿起其中一个香烟盒,上面的味道让他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因为长久的使用,铝锅显得黯淡无光,到处都留有小小凹痕。不过锅子因为经过了洗刷,上面看不到焦痕与污渍。 「因为我准备要搬家,清理了许多身边的东西,可是就只有这些我怎么样也舍不得丢掉。」 「这些没办法一起带到新家去吗?」 老奶奶一时之间沉默不语,然后露齿一笑。 「儿子要我搬过去跟他一起住。因为媳妇会做菜,好像连厨房也是最新款式的,所以以后就不需要这种锅子了。」 老奶奶上下两排的门牙,勉强还各剩下一颗。 老板露出微笑。 「真是个孝顺的好儿子啊。」 只见老奶奶马上抬头挺胸地说:「还好啦。」虽说是抬头挺胸,不过老奶奶现在是弯着腰杆,所以她其实也只是稍微突出了一点下巴而已。我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亲人,她似乎十分开心。 「请问要寄放几天呢?」 「该怎么办才好呢?」 「搬家之后,您就不会再回来拿了吧?」 「是这样没错。」 「那要不要寄放一天就好?寄放一天是一百圆。」 「该怎么办才好呢?」 两人怎么谈也谈不出个结果。这种客人只要留下一百圆,要求寄放一天,之后不要再回来领物就好。反正他们都是来丢垃圾的。因为自己不忍心丢掉,就过来这里请老板帮忙。大家都是这么做。一点也不稀奇。 「这个锅子是我阿母给我的。」 「是您母亲给的吗?」 「我嫁过来的时候,什么嫁妆都准备不出来,阿母就把家里用的锅子刷干净,让我带了过来。」 「真是个好母亲啊。」 「只要有个好用的锅子,就什么都煮得出来。就算遇到什么难受的事,只要动手刷刷锅子,心情一下子就会舒坦许多。」老奶奶这么说着,用手摸了摸心窝。 「有些日子不是可以回收大型垃圾吗?我之前就拿去垃圾场好几遍,可是最后还是舍不得丢掉。」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宝贝,最好还是别丢掉,收在身边比较好啊。」 听到老板的话,老奶奶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她从怀中拿出钱包,在榻榻米上搁了一枚百圆硬币。 老奶奶将额头贴着榻榻米,向锅子行礼致意,「辛苦你了。」老奶奶行完礼后便站了起来。老板开口询问她的名字,她只答了一句:「阿留。」老板扶着老奶奶离开。 就在老奶奶说着「再会」,钻过 门帘的时候,老板喃喃自语地说:「我会永远在这里帮您好好保管的。」这样轻声的低语当然传不进老奶奶耳里。老奶奶停下脚步,捶了捶腰间。然后一语不发地离开店里。 这就是三号当天发生的一切。老板虽然营业到深夜,肥皂小姐还是没有现身。 过了四号,又过了五号,甚至连十号也过去了,却还是不见肥皂小姐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老板早已猜测到的关系,他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不过他不再煮水波蛋了。顺便一提,老奶奶的锅子被老板带进厨房里拿来煮煮菜,做做咖哩,大显神威了一番。 在六月底左右的时候,相泽带着点字书来到店里。 「午安。这次是本长篇作品,花了我好多时间呢。」 她登上和室房,重重地放下点字书。相泽绝对不会坐上坐垫,因为她知道上面沾了我的白毛。她是个眼睛很好的阿姨。 「每次都麻烦你了。」 老板用托盘端来一只茶杯,搁在相泽的面前。相泽道了声「谢谢」,一边呼呼地吹着气,一边满意地喝起茶水。 「你泡的茶真是世界绝品啊,感觉都能开家专卖日本茶的吃茶店了。」 「谢谢称赞。要是以后做不了寄物商的时候,我就开一家那种店吧。」 「到时候记得要雇用我哦。我啊,一直想做做看那种工作呢。桐岛是老板,而我嘛,就是那个……」 「服务生吗?」 「对啦,就是那个。」 聊到这里,相泽注意到了我,「那么社长就是店花了呢。」她说。 老板讶异地问道:「你知道社长是母的吗?」 结果相泽立刻笑着说:「哎呀,讨厌啦,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接下来老板翻了翻相泽带来的点字书,认真地用指尖摸遍每个角落。 相泽说:「不过最好还是不要。」 「这里还是不要改变比较好啦。让寄物商永远屹立不摇,也是老板的份内工作啊。」 老板的注意力全放在点字书上,没有回话。这本来就不是少见的情况,于是相泽便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 「像现在的明日町金平糖商店街,不是也出现了许多改变吗?没想到那家香烟铺竟然要关门大吉,真是吓了我一跳。」 「香烟铺?」老板停下了手。 「就是开在商店街门口的那家小烟铺啊。桐岛你没有抽烟,所以可能不大清楚吧。那家店已经开了好久,很多人会在门口那里跑过去问路呢。就算不买东西,老板娘也会亲切地帮忙指路。是个很和善的老奶奶呢。」 「老奶奶?」 「是啊,虽然店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听说因为业绩减少,让她付不起店租了。」 「所以老板娘就决定收起店铺,搬到亲人那里去吧。」 「据我听来的消息,老板娘似乎没有小孩,也没什么经常往来的亲朋好友,所以好像是要去住安养院的样子。」 老板眨了好几次眼睛,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眨眨眼。相泽说:「像我也是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一个,感觉就好像看到未来的自己一样,心里有些凄凉啊。」 人类只要变成一个人,就会觉得凄凉吗?大家还真是怕寂寞啊。不过老板还有我这个女儿在,不会有事的。我望向老板的脸,想要告诉他这些话,结果连老板也露出一抹孤单的神情。他好像跟着受到影响,心情变得凄凉。 相泽就像是在鼓励自己似地说道:「其实也不是只有坏消息而已啦。你知道吗?就是商店街门口的斑马线。那里已经装好红绿灯了呢。而且还会发出声音,这下连桐岛也能放心过马路了。」 「这样啊。那里是条大马路,我本来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走不过去,这样真是太好了。」 「那里的车流量很多,怎么可以没有红绿灯呢。之前国小pta(注: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简称pta,家长教师会)的成员就有办过连署努力争取,可是却还是遭遇到重重难关。结果就在上个月,那里发生了车祸,最后才终于促成红绿灯的样子。」 「车祸?」 「听说有辆卡车辗到人了。」 「对方平安无事吗?」 「好像有上救护车的样子……不过对方不是附近居民,之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老板说着「原来如此」,沉默了下来。就算知道红绿灯完工的好消息,一听到车祸的事情,还是没办法涌现出喜悦。 无意间,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很糟的想法。不过,这个念头立刻被我打消。因为真的是太糟糕了。 「啊咧,是《小王子》,这本书怎么会在这里?」 相泽看着玻璃柜中的书,满脸欢喜地说: 「哎呀呀,这个是流当品吗?」 相泽都把过了寄物期限的物品称为「流当品」。在当铺好像都是这么称呼。只不过当铺是店家要付钱给寄物的客人,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我可以看看吗?」 就在相泽正准备把手伸向玻璃柜时,老板以强硬的口吻制止她,「那还在寄物期限内,还不能碰。」 骗人!肥皂小姐的寄物期限老早就过了。那是货真价实的「流当品」。 相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毕竟老板讲话第一次这么强硬,更何况他从以前都不曾特别在乎过什么事,让相泽感到很好奇的样子。 老板问了问相泽:「那本书,叫做《小王子》吗?」 「是啊,书虽然已经很旧了,但的确是《小王子》没错喔。以前啊,我本来有打算要点译《小王子》,不过桐岛你说除了儿童文学,比较想要读读看成熟一点的书,所以最后我就没有点译了。」 「这样啊。」 「桐岛小时候有读过吗?」 「没有。启明学校的图书馆虽然有点字书,可是《小王子》很受欢迎,每次都在其他人手上,还没轮到我的时候我就毕业了。」 「哎呀,所以你不知道故事剧情?」 「是的。」 「完全不知道?」 「对。」 老板打开玻璃柜,拿出那本书。他卸下外盒,翻开书页,用手指不断来回抚摸,打算阅读书中的内容。他是在后悔自己之前没有读过吧。就算再怎么摸也没用,因为那又不是点字书,怎么可能读得出内容。真是个笨蛋! 相泽一时惊讶地望着这样的老板,最后这么说道:「要不要我稍微朗读给你听听?」 老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递出书本。 相泽接过书,翻开第一页,静静地读起文句。老板就像是在索求一般地聆听着。 那是个奇怪的故事。仿佛像谜语一般的语句,装腔作势的措辞遣字,还有宛如咒语般的喃喃私语。文章中交织着大人与小孩的思绪,但即便如此,其中还是存在着一定的秩序,又或者该说是像音乐一样的节奏。 相泽似乎不太习惯朗读,不但念得很不流畅,不时还会吃点螺丝。但是那毫无造作的语气,巧妙地与故事中的世界不谋而合。 大概读到了五分之一左右,老板发现相泽的声音逐渐开始沙哑。 「谢谢你,今天差不多到这里就好了。」老板是在客气,明明就还想继续听下去。他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从相泽手上接过书,阖了起来。相泽一直猛盯着这副模样的老板瞧。 段朗读的时间里,看起来却完全变了样。 老板的神情简直就是个孩子,就像那些经常被母亲牵着走在商店街上的孩子一样。信赖大人,将一切托付给对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竖耳聆听相泽的声音。 老板的这副模样,带给我无比的震撼。 在我的记忆当中,老板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大人。冷静稳重,处变不惊,一视同仁地温柔对待所有事物,不过却还是有冷峻的一面。无论是固执,纠葛还是执著,他的心里完全没有这种有完没完的情感。 现在的他不一样。他沉迷于《小王子》当中。 然后依赖着相泽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见老板露出孩子气的表情。 老板终于有了母亲。 原来当人类有了母亲,才能够成为孩子啊。 我看着老板的表情看得太入迷,完全听不进故事的内容;而老板则是胀红了双颊,还不时抿着嘴唇,仿佛要把一字一句都深深烙印在心里。 终于到了最后,老板对着朗读完故事、阖上书本的相泽低头致谢,「谢谢你。」 相泽发出早已沙哑的声音说:「我们好像一起出门旅行了一趟,感觉真幸福啊。而且还不是去草津或是热海那种地方,而是太空旅行。」然后微微一笑。 相泽走出店里时,门帘轻轻晃了几下。因为这次不是靠点字书,而是采用朗读的方式,让门帘第一次听见了故事内容,又能与老板一同去旅行,似乎让她觉得很开心。门帘大概是想对相泽说,希望她以后再来帮忙朗读吧。 我也是一样。虽然我听不太懂故事,但我还想再看看老板的那副表情。 就在那天的夜里。 店早已打烊,摆钟发出十一下的声响。老板从店面玄关走了出去。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老板平常都是从后门出入,而且也只会在白天出门,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担心地黏在老板身边,跟着一起走了出去。 走在外头的时候,老板都会扶着拐杖。拐杖还有拖着脚步的声音,静静回荡在商店街里。每家商店都是大门深锁,路上一个路人也没有。因为不用担心会撞到人,老板的脚步走得比平常还要快。再怎么暗也没关系。眼睛看不到的人,早已从阳光中解放。在某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获得了自由。 走过理发院,再经过鲜肉店,一步步继续往前走,最后终于抵达了商店街的入口。老板在这里暂时停下了脚步,正竖起耳朵聆听。这里原本有家香烟铺,虽然招牌还没拆,但店里已经悄悄被净空,里面像是一个洞窟。看起来就好像在动手术一样。下次会是什么样的店家进驻这里呢? 老板再度开始踏出步伐,走出商店街,面前是条宽敞的道路。这里的斑马线从很久以前就在了,而刚装设好没多久的红绿灯现在正亮着红色光芒。这是「路人禁止通行」的记号。 好几辆汽车呼啸而过。 红绿灯依旧亮着红光,迟迟不见「前进」的信号。这到底要等多久啊?老板伸手摸索到了一个按钮,按了下去。顿时间红灯立刻开始闪烁,变成了绿灯,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我想,这大概是「前进」的暗号。 一辆车停在斑马线的前方。看吧,就是现在,路人可以过去了哦。汽车驾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老板。老板站在斑马线前一动也不动,没有要过马路的意思。 红灯再度亮起,车子向前驶动。驾驶似乎很担心老板会突然冲出来,露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他谨慎观察着这边的动静,慢慢开过老板的面前后,便立刻加快速度驶去。 老板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我是这么想。老板在金平糖商店街出生,在金平糖商店街长大。虽然他曾经在启明学校待过,但那早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他大概跟我一样,没办法踏出自己的势力范围一步吧。不过在他的心底深处,应该还是有一股想要旅行的心情。心里还是想走过斑马线,到另一头去看一看。 无意间,我想起了一幕。想起站在斑马线另一端,肥皂小姐回过头来的表情。要是最后见到她的那时候,她能够展露笑容就好了。 现在,不晓得老板有没有看到呢?看到肥皂小姐站在对面那一侧的身影。要是看到了就会想要走过去吧?想过却又不敢过吧?要不要再按一次按钮看看?要过马路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喔。我会陪你走到天涯海角。 老板忽地转身离开了斑马线,开始照着原路走回去。为了告诉老板我就在他的身边,我喵喵地叫着。此时老板突然「呜」地发出像在咳嗽的声音。我抬头一看,老板扭曲着脸,眼里滴落出闪闪发亮的物体。 是眼泪! 老板正在哭! 我吓了一跳。我原本以为老板身上没有泪水。 我吓得惊慌失措。总之无论如何,眼泪一定是有总比没有好啊。我虽然努力地逼自己乐观面对,还是无法顺利转换心情。 老板为什么要哭? 是《小王子》害的吗? 虽然我没有仔细听故事,不过小王子在故事的最后消失了。不禁让人觉得他说不定是死掉了。对老板而言,突然现身又消失的肥皂小姐就像是小王子,他是不是觉得肥皂小姐也死掉了,所以才会悲从中来呢? 我耐不住心神不宁的情绪,开始叫了出来,喵喵地叫着。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叫。我陪在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老板身边,发狂似地一边喵喵乱叫,走在夜晚的商店街上。 回到寄物商的时候,我的声音早已喊到沙哑,变成像刚朗读完故事的相泽一样。 老板到了隔天,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了。 玻璃柜里陈列着音乐盒和《小王子》,老板有时候会拿出音乐盒听一听,但是却从来没有翻开过《小王子》。因为就算翻了他也无法阅读,所以他才不打开。不过即便如此,他每天还是会拿出来摸一摸,像是在检查书还在不在;打烊的时候,他还会把书轻轻放在掌心,仿佛在对她道声「晚安」。 老板正在等着肥皂小姐。 太好了。老板他还深信着。深信肥皂小姐还会回来。 从老板等待肥皂小姐的时候开始,他就变得稍微有男子气概一点了。虽然他还是一视同仁地接待客人,但是老板的心已经完全是个男子汉了。 尽管老板苦苦等待,肥皂小姐却还是没有现身。 会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这样就好像肚子里堆积着沙土,感觉真是难受啊。 这就是所谓「对不起」的心情,那个叫做罪恶感的东西吧。就像肥皂小姐身怀偷书的罪恶感一路走来一样,我也必须要怀抱着这种心情活下去不可。 但是我绝不说对不起。虽然我本来就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不过就算我会说,我也绝对不说。因为要是真的说了,就会永远失去肥皂小姐了。 终章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现在的我,已经是几岁了啊?我想想喔…… 我忘记了啦。 虽然活了很久,但我却不曾感到无聊。因为每一天,都找得到变化与新发现。 你看,像我的脚已经走不稳了啊。 虽然人类都称这些为老化,但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自己做不来的事情,开始一个个慢慢增加。 我虽然爬得上和室房,却登不了屋顶,甚至就连牙齿的数量也减少了,所以现在只能吃软的食物。 不过我还是吃得出食物的滋味啦。 这个世界逐渐变得跟我一样,简单来说,就是开始变得白茫茫,到了最后一下子什么都见不着。 当我的视力开始衰退时,是相泽最先注意到这件事。 「我带社长去看个医生好了。」 只见老板一脸纳闷地说:「她有哪里不舒服吗?社长有好好吃饭,也没有闹肚子啊。」 「毕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猫,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吧?」相泽这么说,把我放进了菜篮里。 离开店里的时候,我从菜篮中的缝隙间看到了夕阳。整颗太阳蒙上了白色的彩霞,呈现淡淡的橘红色。 相泽走在商店街上,我待在她的菜篮里这么想。 相泽打算把我的坏眼睛拿出来,装上健康的眼睛吧。相泽就是因为这样才看得到的。所以她也想把那个方法套用在我身土。 虽然她很亲切,不过太多管闲事了啦。 我不顾一切地跳出菜篮。我的前脚扭了一下,整张脸迎面撞上地面,不过我没事。 既然还会痛,就代表我还活着,也还能继续走路。 相泽「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追上来。我想她已经明白我的心情了。 我摇摇晃晃地沿着商店街走回去。 一回到寄物商,我便跳上和室房。老板发现到我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另一侧笑眯眯的。 从那天开始,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就会一直盯着老板的脸看。 每天每天都盯着看。 我已经看到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程度,让我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有一天真的会看不见。 就在某个早上,世界变得只剩下气味与声音了。 在那瞬间我虽然吓了一跳,但是我没事。因为我闻得到气味,也还保有触觉。我失去的只有光而已。 这下子我的世界就跟老板一样了。 感受到风的时候,我能想像着门帘摇晃的模样;闻到美味香气的时候,我可以想像出美食。食物依然好吃,梦幻曲也能让我联想到跳跃的珠子。 我都看得到。在脑海之中,我看得一清二楚。 来到有老板在的世界,我发现这里比现实世界还要美丽一些。 这里很和平,我也了解到老板其实很幸福,让我安心多了。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跟老板都在等待着。 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很清楚。 因为坐垫蓬松绵软,照耀在脸上的阳光也很饱满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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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老板都同时见到肥皂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