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 第1章 明知道夏末午后的阳光仍然晃得刺眼,林书俏还是起身拉开了办公室的窗帘。 刹那间,披裹住她的除了金色琉璃般澄亮的光线,还有玻璃也无法彻底阻隔的微热温度。 她微微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这样空闲的午后于她也并不多见。虽说这家康复医院是她和另两位投资者合伙创办,但她一直坚持每天抽出上午的时间和普通的康复师一起,在理疗室参与患者的复健工作。比起处理医院行政上的琐事,她其实更喜欢把自己的时间分派在帮助病患上。对她来说,选择与人合伙经营一家康复病院,比起受雇于公立医院的康复科来说,最看中的好处不过是能享受到相对自由的时间和相对宽松的环境。 比如,她可以像现在这样在自己独属的单人办公室里,点上熏香,换上瑜伽服做做瑜伽。 林书俏仰卧在瑜伽垫上,正准备做下一个“肩倒立“动作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得!毕竟是上班时间,自由总是有限的。 她撇嘴笑了笑,心里并不十分恼火。从垫子上一骨碌爬起来,抓起电话听筒。 电话是助理小魏打来的:“林院长,有个自称是江先生派来的人想见您。他现在人就在外间坐着。” “江先生?”书俏的脑子一时短路,想不起来小魏指的到底是哪一个。 “就是陶意然去的那个江家……那个江老太太……” 书俏恍然,闷哼了一声:“原来是他们家的人。我正想着这两天抽空去找他们呢!来的人是她儿子?” “好像不是。貌似也是他家的什么雇员。” 书俏忍住一口气,对小魏道:“不管是什么人,五分钟后让他进来吧。” “笃笃”两下叩门后,小魏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西装、面目干净的男人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林院长,你好!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对方的神情恭敬,语气有些尴尬紧张。 “哦,是的,”书俏淡笑道,“上一回替你家老太太来请语言康复师的也是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姓‘王’?” “对对,林院长真是好记性。我叫王培安。”对方掏出手帕来擦了擦汗。 书俏道:“这么热天,王先生不如先把西装外套脱掉吧。”说着,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把室温调低了两度。 王培安刚想解开西装扣,手下却又停住了,憨厚地笑道:“我们家先生说了,让我穿着正装来道歉,显得礼貌周到些……” 书俏的笑带着明显的冷淡:“呵呵,你家先生可真懂礼节。自己的母亲把人用热水壶砸破了头,倒差遣别人来致歉,这是哪门子的礼貌周到?” 王培安涨红了脸似乎急于辩解:“我们先生,那是没办法……” 话没说整句,便被书俏气咻咻抢了白:“幸亏那壶里的水是半温的,若是滚烫的,还不毁了人家女孩一辈子?江家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是病人,也算情有可原,可他作为儿子,出事这两天了,也不知道来亲自/慰问一下,了解一下被他母亲伤到的人的情况,排场倒挺大,还派个不相干的人来做出一副登门道歉的姿态,这像话吗?” 王培安被她的气势压倒,脸涨得更红了,支支吾吾道:“我这次来,一来是想跟您打听下陶小姐的伤势,二来也是……也是想问您要个陶小姐的地址,好登门探望的。” 书俏想了想,眼前这个人也是受雇与人,江老太太耍脾气砸伤她手下的复健师的事原与他无干,见他一脸老实本分的模样,倒也不忍再多言语刻薄,口气便放软了些:“陶小姐在医院住了两天,今天回家休养了。没有脑震荡,没有毁容,只是额角上缝了三针。” 王培安肩膀耸了耸,又慢慢垮下来,似乎大松了口气。 书俏从桌上撕了张便签纸,写下陶家的地址,递给王培安:“这是她家地址,如果江家的人真有诚意道歉,我希望到时候不要再派王先生做代表了。” 王培安诺诺而退。 “她说的其实是对的。” 在听了王培安转述他与林书俏的对话后,车厢后排座上的男人说道。 “可是,江先生,你自己刚出院……” “小王,让我想一想……” 他阖上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瞳仁,同样乌黑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衬着他白皙的脸庞,透着股让人心疼的忧郁和脆弱。他的脸孔看上去很年轻,神情中却带着一丝历经沧海的憔悴感。他的背脊紧紧靠在真皮的车座上,除了安全带,腰际还绑着一根粗粗的束缚带,让他整个上身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笔挺状态。而他的双腿却是摆得歪歪斜斜的,一双苍白纤弱的手,虚弱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培安,先送我回去把自己整理一下,一会儿你去买些东西,再来家里接我,我和你一道去看望陶小姐。”他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带着些中气不足的虚弱,却透着不可违逆的决心。 王培安叹了口气,只得应了。 也难怪林书俏对王培安这样不客气。陶意然虽然年纪不大,却已是她院里工作了五年的老员工,当初江家到医院为脑卒中的江老太太聘请st师(语言治疗师),林书俏推荐了陶意然也是看中了她经验丰富且性情温柔,谁想才过去不到两周,江老太太便因情绪失控把人砸到脑袋缝针的地步。做他们这一行的,所接触的患者大多心情都不好,从不配合治疗到被人咒骂,甚至发泄的时候捶打两下也是有的,可像江老太太这样让人直接见血的,实属少见。陶意然受伤当天她就去医院看过她,小姑娘哭哭啼啼又委屈又生气地在她怀里诉说了半天,赌咒发誓再也不去江家服务了。这简直是要把一个对复健事业满怀热忱的姑娘打击到打退堂鼓的地步。林书俏当然也很生气。当天就打电话去了江家质问情况,谁想接连三次,接电话的不是助理就是佣人,除了口头上一而再再而三的致歉,主人竟然从不出面——不对,别说露面,干脆是连个声儿都不带出的!接电话的助理和佣人都说江老太太的儿子住院了,暂时不方便处理这件事,也不知道真是那么巧合还是统一口径后的借口。不管怎么说,林书俏早就想好,要是等周末对方还没任何实质的歉意表示,她就亲自去江家过问一下这桩事情,倒要看看那家人打算如何! 王培安一走,她也没心思继续做瑜伽了,干脆给休养在家的陶意然拨了个电话,把江家派人来慰问她的事告诉了她,也和她说了自己已经把她的地址给了王培安。 “不好意思啊,意然,我后来想想,自己也是气糊涂了,竟然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家地址给了别人,只是我实在想看看,江家的人会不会亲自登门道歉。当然,你要是不想搭理他们,不给他们开门,我也是支持的。”林书俏嘻嘻笑道。 陶意然乐道:“书俏姐,幸亏他们得罪的是我,要是你,可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你也不能就这么白被人打了。”林书俏正色道,“我们是专业人员,可我们的工作内容里面不包括被人羞辱,每一份工作都是有尊严的!我从来不会把满足病人的无理取闹作为我们院里治疗师的工作准则。我不需要更不允许我们院里的专业人才出卖尊严赚取病人的钱,你明白吗?” “书俏姐,要是没有你这样的好领导,我都想辞职了。” “行啦,别拍马屁。好好在家养着,不过院里人手紧张,我也不会允许你多休假的,最多一个礼拜,给我回来上班,听到没?” “嗯,我也想早点回来。只是江家我不想再去了,可以吗?”陶意然怯怯地道,似乎对在江家被砸伤的事心有余悸。 “我答应你,不勉强你去江家。”书俏道。 “书俏姐,在这个城市里,大概只有你最关心我了。” 书俏知道陶意然的家乡在北方,这座城市她无亲无故,之前还有个男朋友,却也因为她工作忙碌,感情日渐疏离而分手了。听她这么一说,立马心都柔了,忙道:“你在家这两天,大概也没好好吃喝补身体,这样吧,反正我今天下班也没事,我来给你炖点黑鱼汤喝,怎么样?” “不用这么夸张吧,我只是缝针,又不是开刀!”陶意然说是这么说,她的语气听上去却是感动又高兴的。 “还不是你的煽情招的……行了,你也别不好意思,炖个汤不算什么。再说了,你煽情完毕,我也得来个‘煽情’的反攻呀!感动不?”林书俏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 “哎,完了!”陶意然在电话那头发出夸张地感叹,“上帝保佑书俏姐你的厨艺一定要过关啊!不然,就是再难喝的汤,我也不好意思不喝下去了!” “嗯,不止要喝,还必须点赞!”林书俏笑盈盈地说道。 挂断了电话,林书俏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往香插里换了一支香,换回了瑜伽服,重新做起了瑜伽。 第2章 林书俏在厨房将鱼煸好入水,大火煮过之后把火调小,忙了好一会儿才扯下围裙走出厨房。 陶意然拉着她在床沿上坐下,撒娇道:“看这架势,书俏姐你还真有两下子。” “怎么说我也是在国外生活过好几年的人,做饭这种小事怎么能难得倒我?”林书俏曾经在德国专门进修过康复学的硕士学位,还曾在德国的专科医院工作过一年的时间。 “你以前不是说过那时候你的父母也在德国的大学做交换教授么?我以为,你在那边的生活自然和一般孤身在外奋斗的留学生不一样。” 林书俏笑道:“要说不一样,也的确是有的。说起来从小到大我也没吃过什么苦,虽不算出身富贵之家的孩子,倒的确不曾为了经济上的事犯愁。只是我父母虽然对我奉行富养原则,却从不娇惯,该学该做的事,也不会纵容我偷懒。何况,他们自己的工作也很忙碌,家里除了有钟点工阿姨定期帮忙,日常家务,我也常帮着料理,我可并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书俏姐,谁要是娶了你,可真有福气了。” 林书俏眼中流波轻转,唇角缓缓扬起道:“要想得我这份‘福气’,得看看谁能先让我‘服气’了。” 两人正笑作一团,忽听一阵门铃作响。也不知是这老房子的门铃接触不好,还是电不足了,每个音符都变了声调,那跑调的音乐突然作响,把林书俏吓得一皱眉。陶意然大概是对这种门铃声早已习惯,朝林书俏笑笑便去应门。 “陶小姐吗?我是江淮。” 对讲机那头的声线沉静中透着一种诚恳的味道。 陶意然一愣,一时间忘记了答话。 “陶小姐,我是方孝龄的儿子,抱歉来打搅您。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开一下门好吗?” 林书俏走到陶意然身边,说了四个字:“来者是客。” 陶意然点点头,按下了底楼总门的开锁键。 陶家不过是住在这栋老式公房的三楼,可她们等了很久门前都没有动静。两个人正守候在门边嘀咕“怎么这么慢”的时候,有人叩门。 陶意然打开房门的一刻,她和林书俏同时表情凝固了好几秒。 怪不得从按响楼下门铃到上楼要那么久的时间,在她们看到江淮的时候,她们就全明白了。 那是一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男人:清秀苍白,腰腿上都被束带固定着,手指已经有了轻微的变形。以她们的专业眼光一望便知,那是个脊髓损伤位置很高的患者。 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们在工作环境中,每日都会接触到伤残患者,照理说,已经完全可以控制面对这类残障人士时的情绪,可此时此刻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江淮,她们竟然有些慌了步调。 还是林书俏先回过神来,暗暗在背后轻挠了陶意然一把,陶意然这才尴尬地笑笑,把江淮和与他的一男一女请进了房中,其中就有今天下午来找过他的王培安。 “陶小姐,很抱歉我现在才来。”江淮的声音并不大,却吐字清晰,礼貌中带着温暖真挚的意味,他的眉眼在陶意然和林书俏身上各自停留了两秒,随后定格在了陶意然的脸庞上:“我前一阵因为身体不适,住了趟医院,前天才出院。当然,这不是我不来亲自道歉的理由。我的身体状况,想必你也看到了,事实上,我自己也的确不大愿意出门,这都怪我有欠考虑,只想着自己图便利,忽略了别人的感受。” 林书俏朝他瞥了一眼,只见他的右手指尖搭在微蜷的左手上,一双眸子黑亮亮的,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那种神情既清冷高贵又带着些许红尘烟火的温暖谦卑。她蓦然心间一紧,垂下眼睑,转身进厨房,倒了三杯茶放进茶盘,顺便把炖着鱼汤的火开到最小。随后她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袋吸管来,将其中一支插入杯中。说来也真是凑巧,她今天买鱼时忘了买葱,陶意然告诉她冰箱里有存货,她拿葱时见过冰箱门上有一袋吸管,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等她端着茶盘出来,发现原本在房里的中年妇女不见了,便问:“那位阿姨先走了吗?” “哦,我让她到楼下的车里拿些补品。我行动不便,遇到没有电梯的楼房便只能让人背我上来,再加上我的轮椅很沉,他们力气有限,给陶小姐买的东西就只好麻烦莲姐再下去提一趟了。你们刚才给我等门也等了很久吧,实在抱歉得很。” 短短的时间内,这个男人已经说了三次“抱歉”的话了。 陶意然和林书俏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一种悲悯谅解的意味。 林书俏把其中一杯放了吸管的茶端到江淮的跟前:插入了轮椅上一个特制的杯架中,叮嘱他:“我泡完茶后掺了些凉的,不过你喝的时候,先小口试试温度,免得烫到。” 江淮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有一丝很亮的光从瞳孔深处闪过。不知道为什么,林书俏觉得那眸光清澈得让人心酸。 “谢谢你,”他抬起右手,按了轮椅上的一个控制钮,靠背缓慢地朝前倾了一个角度,随后他略往前伸了伸脖子,调整了一下脸的方向,咬住了那根吸管。“温度刚好。” 林书俏看得出,江淮坐着的是一台很高级的轮椅,可那也恰恰说明,轮椅主人的残障程度很严重。 看着他这样喝水,林书俏笑得有些不由衷。她甚至想,也许,那个江淮根本就不渴,只是为了向她的细心表示真诚的感激,才这样艰难地喝了一口茶。她是见过那样的重度肢体残障者的,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愿意在陌生人和陌生的环境中进食甚至饮水。 陶意然道:“江先生,你的来意我明白了,你母亲对我做的事,我就此不会再放在心上。你也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大碍,过不了三四天就能照常上班。害你特地赶来这一趟,我心里倒怪过意不去了。” 一旁站着的王培安带着点赌气的味道插嘴道:“陶小姐,林小姐,你们总算明白了吧?江先生不是没有诚意,而是他真的不方便……” “培安!”江淮低声喝住了他,却又似乎为自己语气的严厉有些后悔:“培安,我知道我出来一趟难免劳师动众,累坏了你们,可是林小姐说得没有错,是我们失礼在先。你愿意体谅我,可凭什么非要别人来迁就我呢?我是瘫痪了没错,可做人总该有些担当。你是愿意帮我的,对么?” 林书俏望着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的情绪起了潮红,两只手的指尖有些轻颤,心里便是一紧。情不自禁地便蹲下身,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力度适中地揉捏了几下,小声道:“控制你的情绪。”她的心跳频率比平常有些加快,可声音却是沉稳的。 江淮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先是落在了林书俏那双覆在自己的手上,待她松开手后,他抬起眼,眉心依然轻蹙着,道:“我也知道陶小姐受到的伤害不止是皮外伤,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羞辱,我不敢奢望您完全的原谅,只希望您能体察一个年长病人情绪失控的原因。我母亲这一年来,身体偏瘫,口不能言,已经吃足了苦头,加上我这个儿子又让她放心不下,她的心情自然不佳。哦,我不是说因为我们自己的问题便可以随意迁怒别人,只是希望您能稍稍体谅我母亲的痛苦,如果有任何怪罪的地方,有任何需要补偿的地方,我作为她的儿子,都愿意一力承当。” 门铃声打断了江淮的话语,陶意然给莲姐开了楼下的铁门,又干脆把房门也事先打开了一条缝,让他从楼下上来后能直接进房。 莲姐提着大包小包走进房间,一下子便把房子中央那张不大的方桌堆满了各式营养品。 陶意然推辞也不是,收下也不是,脸红道:“江先生,你不必这样的。” “我知道这并不能真正弥补什么,可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陶小姐,我来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希望您身体康复之后,能继续担当我母亲的语言康复师。” 陶意然为难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江先生。虽然您这样诚恳地前来探望我很感动,可我真的没有办法说服我自己再回江家工作了。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可我一个人在异乡闯荡,只想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做一份工作,坦白说,在江家为方女士服务,我很压抑,即使没有发生那天的事,我也……很不适应这种去贵宾顾客的家中做住家服务的工作形式。我想,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或者……”她瞥了一眼林书俏,“林院长今天也在这儿,为你母亲找复健师的事,你可以拜托她替你留意一下。” 林书俏还未从江淮的轮椅前起身,依旧保持着半蹲的状态。忽然听得陶意然这么个提议,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哭笑不得,暗道:好你个小陶,竟这样就把难题抛给了我! 第3章 “既然陶小姐这么说,我也不再强人所难……”江淮垂眸,视线落在了林书俏的肩头,“林院长,你看……” 林书俏扭回头,恰与他四目相对。 她知他有意拜托,却一时未定主意如何回复,因此没有马上接他的话,刚预备从半蹲的姿势直起身,却发现江淮的眼睛仍带着期盼的目光望着自己。她心中一颤,不自禁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作安抚,这才站起身来,张口时却仍低头看向他:“江先生能体谅小陶的为难,我也很欣慰。只是我们院里的语言康复师人手本就不多,有能力又乐意去院外服务的,更是少之又少,何况小陶受伤这件事在我们那儿已经传开了,恕我直言,恐怕很难招人再去你家工作。” 江淮道:“我明白的,不必勉强。” 陶意然咬着唇和林书俏暗里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有些心照不宣的奇异感觉:就像是自己对一个善良弱者做了什么不近人情的事,心里竟然有些愧疚。 然后,林书俏就听见陶意然开口说了一句让她不知道如何评价的话。 “那个,江先生,你们还没吃饭吧?厨房的鱼汤烧好了,要不一起喝吧?” 林书俏瞪了她一眼,她还不解其意,反而莫名其妙地接了下去:“是林院长煮的。” 江淮的脸上很平静:“谢谢陶小姐的好意,不过,我今天没有带自己的餐具出来,恐怕不是很方便品尝。” 陶意然垂下头,脸涨得通红。“对不起,江先生。” 林书俏看着江淮那副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心里反更难过了。一时间也无言相慰。 江淮的嘴角扬了扬:“这不算什么,能得到陶小姐的谅解,我已经很开心了。” “可到底我还是让你白跑了一趟。” 江淮道:“不能这么说,我来这里如果只是为了祈求您重新为江家工作,那岂不是太功利了?请您相信,我绝不是那个意图。此外,我还想对陶小姐说,虽然您为我母亲服务的时间不长,可我除了道歉,还应该和您说一声谢谢。” 他的声线很平,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中气不足的痕迹,因为躯体的残疾,说话时也没有任何手势动作,只有一双眸子透着坚定而真挚的光彩。林书俏定定地看着那张轮椅上的人,一身炭灰色的薄款西装,洁白的衬衫衣领,擦得油亮的黑色皮鞋。她相信,以他的身体状况,平日一定不会穿得这样正式,他的的确确是带着诚意前来致歉的,因此才会如此注重细节,更不用说以重残之躯亲自前来这样的行为本身是多么难能可贵了。 林书俏不知哪里鼓起的劲儿,忽然开口道:“江先生,你母亲请复健师的事,回头我再帮你留意一下,如果有任何消息,我会打电话给您的。您的联系方式都还没有变,对吗?” 江淮的头微微向前点了点,接着又道:“工作地点当然还是我家。只是,如果林小姐觉得联系家属本人比较合适的话,我也愿意把我本人的联系方式给您。” “那再好不过了。” 江淮按动轮椅上的一个钮,轮椅的右手扶手边缓缓弹出一个暗盒,他从中取出一张名片,右手呈不自然的抓握状,左手用虎口虚虚地托了一把,举得不甚高地递向前去:“林院长,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电话和邮箱。” 他的一系列动作明明很笨拙,却恰恰彰显了他举止风度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得体,那是从小就接受过良好的教养才能培养出来的本能。林书俏暗自叹服,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更多了一分怜惜和敬重,立即双手接过名片。 名片是用再生纸制作的,微黄的页面带着点怀旧的气息。正面只有五个字: 江淮 音乐人 坦白说,这个抬头让林书俏的心里顿时充满疑团。音乐人?在她的生活圈子里,还没有接触过这个行业的人,这本来就似乎是个离普通人很远的职业。而眼前这个高位瘫痪的男人以“音乐人”自称,那究竟是他伤残前的职业,还是他现在的职业?她看到过他的双手,她甚至触摸过它们,因此很清楚他的手已经不能弹奏任何的乐器。他是歌手吗?也不像,她听得出来他说话时的中气不足,他的脊椎损伤平面不会低,以她的推测,他的肺活量比常人要小很多,因此,他也不可能是一个歌手。可她的直觉告诉她,江淮并不是一个讲求虚名的人,他必不会虚构一个光鲜的头衔来充门面。如此想来,也许在他伤残以前,他真的从事过“音乐”这份职业,而这大概是一张过去没有用完的旧名片吧。如此一想,她心中更替他惋惜,为免他徒增伤感,对于他名片上所印的头衔也就一句未问,看过之后便只是礼貌接过后放入皮包,又从名片夹中找出自己的名片,双手亲自递到了他的手中。 江淮谢过,把她的名片放入轮椅的暗匣中,又按了控制钮,把暗匣收回原处。 “打扰了那么久,我们该告辞了。”江淮的目光落在轮椅杯架上的茶杯上,“谢谢林院长特意为我泡的茶。培安,请替我把杯子还给陶小姐。” 王培安把杯子递给了陶意然,轻声道谢。 “我送你们下去吧。”陶意然替他们开门时,客气道。 王培安已经蹲下身,预备背起江淮。莲姐正在整理江淮的手臂摆放位置,又用一个尼龙网兜兜住了他的臀部及上半身。江淮道:“陶小姐留步,我们自己可以的。” 林书俏道:“意然,反正我也要回去了,就由我顺道送送江先生。灶上的汤我用小火煨到现在,米饭也早好了,你自己盛来吃吧。” “林小姐……”江淮面露羞色,“你不必特意……” 林书俏朗声笑道:“谁说我是特意,我说了是顺道的。”她看得明白,以江淮的情况,仅凭王培安一人之力背下楼去,吃力不说,也很危险,而莲姐人到中年,光提那轮椅便已经很吃力。她若跟着,不管是帮忙托一把江淮,还是提一把轮椅,都能减轻他们不少负担。 她跟着又道,“江先生,你也是善察别人难处的人,为了照顾你的人,你也不该执意推去我这个可以行‘举手之劳’的人啊。” 江淮果然不再推辞她的好意。 江淮的身体被网兜和束缚带绑缚在王培安的身上后,王培安才缓缓站起来,林书俏跟在他俩身后,很自然地托了江淮一把。 “林院长,你……”江淮没法回头,也感觉不到她的手,“你在帮莲姐抬轮椅吗?” 林书俏的脸红成了大番茄:她总不能对他直说:哦,不是的,江先生,我现在正托着您的臀/呢! 其实,这对她来说真不是什么,替伤残的病人复健的时候,她“亲密接触”过的异性身体已经数也数不清。手、足、胸、腹、腰、臀,见过病人无法控制唇角导致口涎沿着颈托往下流淌,也见过因为复健动作过大而不堪负重的纸尿裤,比起这些,今天为江淮所做的实在不算什么值得害羞的事。可是,她却不忍心对江淮直言相告,唯恐刺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她思忖了片刻,一只手向后招了招,示意莲姐上前来,自己接过莲姐手上的轮椅,做了个眼神,让莲姐托住了江淮。 “林院长,你怎么不说话?”江淮的声音有些紧张。 “哦,我……”林书俏掩饰道,“我在专心抬东西的时候,不习惯说话的,怕岔了气。” 江淮默然。走到二楼平台的时候,他蓦然沉着声道:“林院长,请留步吧,让培安和莲姐送我回车上,回头再上来来取轮椅就好。” “你不知道吗?复健师的力气都很大的,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林书俏知道他是怕自己吃力,遂宽慰道。 “那我就让培安放我下来了。让他和莲姐把轮椅拿回车上再来接我。”江淮的声音悲凉中带着不容违抗的冷峻和固执。 “江先生,我不能让你在那么凉的水泥地上再坐一次了。”王培安急道。 “王先生,你说什么‘再坐一次’?”林书俏心念一转,有些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 王培安很是懊恼:“刚刚是我这个没脑子的,没把轮椅先抬上来就先把人背了上来,到了二楼才想起来,先生说算了,先让我和莲姐背他上去,他一个人靠着墙坐了好久才……” 原来,江淮刚才上楼时,也是一人背一人托着才上得楼来的。得有多大的诚心,才会这样不易地前来赔不是啊! “培安,你和林院长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多光彩的事……”江淮的声音低下去。 林书俏绕到他和王培安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这也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不是吗?江先生,我只看到一个很了不起的男人,克服了自身莫大的困难,只为了承担起身为人子的责任。江先生,我敬佩你。” 第4章 江淮的眸色变得深沉,可最终脸上的表情化为恬淡一笑:“活着不容易,我只是一直在努力。” 他说话的口吻比他的笑容更淡,仿佛那是在陈述一件于他再平常不过的事。林书俏的神情凝滞了足足好几秒,直到江淮再次开口,才把她从走神的状态下拉回来。 他说:“林院长,楼梯比较窄,培安背着我不太好通过,如果你赶时间,不如先走。培安背我走不快的。” 林书俏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挡住了王培安的去路。 她轻嗽一声,忽然眼睛转了转,嘿嘿一笑道:“江先生,我不赶时间,你不要我帮你拿轮椅,那就算了。反正一会儿王先生会先把你送上车,轮椅放在二楼转角,回头再来拿也没关系,我也乐得轻松!不过呢,我还是走在你后面,万一莲姐需要帮忙,我也好及时搭把手。你该不会认为,需要帮助也是什么不光彩的事吧?”说完,不由他拒绝,她便退到了江淮和王培安的身后。 江淮没有出声反对。莲姐冲她友善的笑了笑,上前一步,托住了他。林书俏调整了一下自己挎包的肩带位置,紧随着他们下楼。 他的足部已经有了下垂的趋势,左脚的萎缩比较明显,足弓也已经有些佝起,穿着左脚上的皮鞋看上去比右脚的要松。炭灰色的裤管因为被人背起的缘故,被撩起了一截,露出里面的医用弹力袜来。 林书俏一路观察着,数不清是犯了职业病还是情不自禁地关心起面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他的家境相当不错,也不是那种没有复健观念和条件的病人,据她推测,他的残障不会是近期的事,否则不会形成这样的肌肉状态。他还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想到他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就已经不幸伤残,林书俏的心里颇为难过。尽管,这个人在今天以前,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在下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王培安看来是有些乏力了,原地略停了一下,把江淮往自己背上轻轻掂了掂,动作本身的幅度并不大,可也许是因为鞋子本身有些松,又或者之前这一路来江淮的腿无意识的晃动,他左脚的皮鞋忽然掉了下来。在安静的楼道里,那“卜碌”一声,显得很突兀。更不巧的是,那只鞋还往下滚了几个台阶,横在了底楼平台。 “我来捡。”林书俏抢在莲姐前面下了楼,捡起了地上的鞋子。 抬眸,她看到江淮的眼神有些暗淡躲闪。 她握着那只鞋拾级而上,再路过江淮的脸庞时,她轻轻说了一句:“不客气。” 随后,她非常坦然地,把那只鞋子套回了他的左脚。 江淮的车是一辆改装过的丰田艾尔法。不仅有可以360°旋转的座椅,后车门也可打开供轮椅直接进入。 只是江淮的轮椅还在楼上,王培安只好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替他帮我束缚带之后,他有些不放心地对林书俏说道:“林院长,能不能麻烦你暂时替我们照看一下江先生?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培安,我不需要……” 林书俏微笑打断道:“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的照看,不过,我想,你的人需要我给他们安心。而我,也很乐意帮这个忙。”说着,便也坐进了车里。 王培安和莲姐上楼后,江淮道:“林院长,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热心。” “我并不时常那么热心。”林书俏大方地坦言道,“我待人热心程度因人而异。” “听起来,我似乎属于较受欢迎的一类。” “您很有趣。”她不经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 “这倒是个新颖的评价。”江淮沉吟道,“我至少有十几年没有听人这样评价我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那么说,你十几年前……”她不忍说出自己的揣测:也许那就是他致残的时间点。 江淮的睫毛轻轻耷拉下来:“嗯,是你想的那样,一晃十四年多了呢。”他证实了她的推测。 林书俏说:“那个时候,你还很年轻。”那是一句由衷的感慨,可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她又掩嘴笑着补充道,“当然,你现在也不老。” 江淮笑起来,竟然有些难得的爽朗:“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点也不怕变老。” “哦?很少有人不怕老的。” “我既不怕老,更不怕死。”他的话里并没有厌世的情绪,只有一丝对现实无奈挣扎过后的平静接纳。“生命的长度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至少,不很重要。” 一霎间,林书俏放弃了苍白空洞的劝导,相反,她悟到了他心中的那种感觉,因此并不鄙视他在命运面前看似软弱的臣服,而是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和体恤涌上心头。 “嗯?”江淮用轻微的鼻音表示疑惑,“我以为你会以复健师的角度劝我什么。” 林书俏正要回答,王培安和莲姐两人已经搬着轮椅走到了车子附近,打开后车门把轮椅推了上来。 “谢谢你,林院长,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王培安不住颔首客气道。 “没什么。”林书俏准备下车。 “林院长,”江淮道,“需要我们送你回家吗?” 林书俏指了指另一个露天停车位上的蓝色马自达道:“我的车停在那儿,就不用你们特地送一趟了。” “那么,我母亲的事拜托了。”江淮缓慢地侧转头,看向她站立的方向。 见林书俏点了点头,王培安发动了车子,车窗升了上去,江淮的脸逐渐被茶色的窗玻璃遮挡住。 林书俏刚要走向自己的停车位置,蓦地脑中有个念头闪过,趁着江淮的车还没有开动,她转身敲了敲他的车窗。 窗玻璃落了下来,他白皙素净的脸庞写着淡淡的迷惑。 林书俏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可是,她就是心里忽然有些话不吐不快:“你刚才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以一个复健师的角度劝你,对吗?” “是的。”江淮道。 “因为一来我并不是你的复健师,我更不是你的心理医生;二来,我认为,那没有作用。”她的眼神坦荡真诚,带着温情却又不乏理智的光芒,“关于残障,没有人比残障者本人更清楚那是怎样一回事。你说你不怕老,更不怕死——我相信!你说一直在努力,对此我更加深信不疑!” 江淮的唇角蓦然颤了颤,表情里有掩不住的讶异,他的头转得有些吃力,可他依然努力看向她,与她的目光对接:“林院长,虽然你不是我的复健师,可我确定你是我遇到的最优秀的复健师。” 林书俏笑了笑:“给我你的右手,尽力举向我。” 江淮瞄了一眼自己垂放在腿上的手,缓缓地将右臂抬高。 林书俏大致知道他能举高的程度,等到他力不能及之时,她把自己的手伸进车窗,往下托了一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如与常人握手般摇了两下: “江淮,你好!我是林书俏。我不是你的复健师、不是你的心理医生,也不是你的护士,我是你201*年9月20日18点37分结交的新朋友——记住,我叫林书俏!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成为你母亲的语言康复师,不过我的其他工作也很忙,一个礼拜只能去你家两次,每次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哦对了,我想你并不缺钱,因此我的薪酬也没有友情价可讲。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听见自己这一长串话说完后,江淮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些急促。她吓到他了吗?她将他的手放回他的腿间,却在她准备把手放开的一瞬,被他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现在可以说话了吗?”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噗……”她笑他的憨态,也笑自己刚才那句“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知道是自己的话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她干脆笑得无遮无掩,像个顽皮的孩子:“哈哈,你可以说话了。” “林书俏,坦白说,受伤以后,我一直都不太习惯见陌生人,更不惯与人交友。就连我母亲中风后聘请复健师的事,也都由我的下属出面处理。我虽关切我的母亲,所做的却只是从别人那里得知一些二手的情况。可是,如果我面对面交流的是你,我想,我会变得坦然许多。” 林书俏与江淮分手后,没有回家,而是回到了复健院里。不仅调阅了江淮母亲方孝龄的病历资料,更是打电话就一些细节询问了曾经为她短暂进行语言训练的陶意然。这一通忙活完后,她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将转椅朝向窗外,望着街上霓虹闪烁,她的心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触:既平静又似有波流暗中汩汩流淌,清冽透明而又深不可测。又如在海上行船,忽见繁星满天,苍穹寂静无声,然耳畔海浪翻滚不息,涛声叠叠,竟说不清包围着自己的是宁静抑或是嘈杂。 喝过咖啡,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转过转椅,拿起手边的资料接着刚才的页数看了几行后,她合上了夹子,下意识地将手指放到了笔记本键盘上,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五个字: 音乐人江淮 第5章 周五下班前,林书俏在办公室拨通了江淮的电话。 铃声响了好几遍,她耐心地等着他接起来。 “喂,你好。”他明明说着话,声音却给人一种沉静之感。 “江淮,是我。”林书俏换了个手握电话,“你还记得我吗?” 电话那头的他笑起来:“林书俏,我当然记得,我把你的号码都存在手机里了。我一个个字自己输进去存的,怎么会忘?我还怕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可又不好意思打给你。” “我也存了你的。”她脱口而出道,“我答应你的事,肯定不会食言的。”她一面说着,一面浮想起他用不灵便的手指输入她的名字和号码的样子,心间便如冒出一口幽潭,同时有人把两颗石子同时投了下去,一颗带着甜味,一颗则是苦的,两圈涟漪一时间荡漾开来,令她恍惚了一瞬。 “那便太好了。我母亲这几天只做了些物理治疗和肢体锻炼,语言方面毫无进展。可我知道她生性要强,加上她心里一定有好多话想对我这个令她操碎心的儿子嘱咐,所以,我才急着找语言康复师为她治疗。林书俏,我也知道,你是一院之长,公事繁多,能答应帮忙已经很不容易,时间上也应当由我们配合你的方便,只是,只是……”江淮沉默了。 “江淮,我明天下午来好吗?”林书俏知道他心里着急,便直奔主题,“两点怎么样?” “太好了!”江淮的语气里难掩激动,却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不会是因为我这通电话的缘故,为难到你了吧?” “你想太多了,我本来就打算明天过去的,说好了,我们就明天见吧。”她回应得很轻松。尽管就已知的情形看,她将要接触的是一个难缠的病人,也不妨碍她的好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明天要去江家这件事,她非但不觉得烦心,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林书俏,明天见。”江淮道。 她刚准备挂电话,又听电话里传来动静,可就是一个惯性的反应,她莫名其妙地仍将电话挂断了。她嘴里“诶呀”一声,懊恼地轻咬了一下刚才挂电话的手指,赶忙地按了回拨键。 “江淮,对不起,我挂太快了。”还好,他接起来了——她舒了口气,“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也没什么,没想到还让你特地拨了回来。”江淮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些许局促,“我刚才只是想问你,是不是还在办公室里?是不是一会儿准备自己开车回家?” “是的,我正要走呢。” “我就想说,外面雨大得很,你开车小心。” 林书俏回头看了一眼落地窗,外面果然大雨滂沱,在灯光下,雨柱连成茫茫一片,窗玻璃上已满是流星般划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暖,唇角忍不住有了笑意:“我知道了。” 对于他一句淡淡的关怀,她也只是复了这淡淡的一句。可当她挂断电话,心里的暖意却良久都未褪去。 只是在感动之余,她不免想到那关切背后,是否有他不能遗忘的惊恐回忆? 十四年前,刚刚成功举办个人二胡独奏音乐会的江淮,被一辆逆向行驶的车辆撞至高位瘫痪!在此之前,他不仅是获得全国民乐演奏大赛二胡组的金奖选手,还是音乐学院民乐作曲系的高材生。除二胡外,还精通多种乐器,是校内外闻名的音乐才子。那场车祸之后,乐坛陨落新星,他却在商海崭露头角。他接管了家里的奢华酒店生意,以重残之躯在商海沉浮,将“月河酒店”的品牌扩张至海外,却又在一年前突然将“月河”的生意交给了专业经理人团队管理。他则以一个作曲家的身份,重新投入了音乐创作。所幸,车祸夺去了他演奏音乐的能力,却没有夺去他创作音乐的天赋。他的作品被某影视工作室买入,已成为时下热播古装剧的配乐。 这些都是认识江淮的当晚,她从搜索引擎上得来的关于他的资料。 那些经历写得并不煽情,只是些平铺直叙的句子,却已经让林书俏感到震撼!初次与江淮相交时,她已看出他的气度谈吐不凡,却也未曾想到他的人生经历过如此大的起落。从一个拥有世间少有之灵巧双手的演奏家,到一个缺少专用餐具连进食都很困难的残障者,命运对他太残忍了! “林院长,你还没走啊?” 林书俏从晃神状态中被拉回来,抽了抽有些堵塞的鼻子,将脸转向站在门口那个说话的人身上。见是院里的复健师韦明,便道:“正要走。韦明,你怎么也这么晚?” “我也要走了,在走廊上见你房间灯还亮着,就来看看。”韦明微笑道。 “那一起走吧。”林书俏拿上包,走到门边关了灯,“外面下大雨,我送你去地铁站。”她知道韦明刚来这座城市不到两年,收入也不算丰厚,至今仍未买车,房子则租在地铁站附近,只是不是这附近的地铁站,而是需要转两条线的近郊。 “那多不好意思。”说是这样说,韦明的笑意却更深了,脚步紧跟着林书俏,一面还讨好道,“林院长,我帮你拿包吧?挺沉的。” 林书俏躲开他的手,边走边笑:“一个包能有多沉?说实话我挺看不惯有些女孩子,明明只背了个比相机大不了多少的小坤包,却还总和身边的男孩子撒娇嚷沉,要真是提了重让男孩子分担也就罢了,真是不嫌矫情的!就是男女朋友,我也总觉得这种撒娇方式低级了些。何况我们只是同事,就更没必要那么做了!你要是因为坐我的车觉得不好意思,那不如不要坐,也好过来这套虚礼。” 韦明道:“难怪林院长能做成一番事业,和那些普通女孩子当然是不同的,一般女孩子有几个像你那么独立又爽朗呢?” 林书俏瞥了他一眼:这个韦明原本是个一米八几的挺拔身材,如今却弯腰屈膝,语带奉承,心里便不大喜欢。只是转念又想到当时录用韦明时看过他的资料,貌似是来自偏远地区,家境中下,能一路奋斗至今也不容易,除了听人说过他小气精明,有些势利眼外,也并无恶迹,何况他在工作方面还挺勤勉,算不上是个多坏的人。所谓环境造就人,也无谓苛求了。如此一想,她对韦明便只淡淡一笑,不作反驳了。 在附近的地铁站将韦明放下车,林书俏刚要启动车子,忽然觉得就在方才韦明下车开关车门的几秒钟里,自己捕捉到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是了,她回想起来了。就在刚才,她听到了一小段音乐。 她按下车窗,没有听到音乐声。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在她停车的街面上有一家咖啡馆。她略考虑了一下,便将车开进店门前的车位泊好。下车,直接走进了那家店里。 果然是这里传出的音乐! 刚才许是有客人进出,开门时音乐从里面流淌出来,而她的车恰好经过,也打开了车门,这才让她听到了这曲子。 “小姐,请问点些什么?” 女服务生递上菜单。 她来这儿本不是来吃饭的。她随意瞄了一眼菜单,漫不经心地道:“就要一杯榛仁摩卡咖啡。” “请稍等。” “不好意思,请问……”她叫住了服务生,“你们店里放的,是江淮先生的cd吗?” “什么江淮先生?我不知道。”女服务生一脸莫名,跟着抱歉地道。 “算了。”林书俏笑了笑,“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家的音乐很特别。” 林书俏问服务生要了wifi密码,随后掏出手机预备上网打发时间。就在她等待连接网络的一刻,她听到身后有人和她打招呼。 “小姐,你好!你也很喜欢江淮先生的音乐吗?” 她扭过头,身后是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秀的年轻男人,身边还有一个娇小美丽的年轻女孩与他相偎而立。 “你们是?” 男人开口道:“这家店是我们夫妻俩开的,新开业不久,承蒙惠顾了。” 林书俏环视四周,由衷赞道:“这家店真特别,说是叫咖啡馆,可是店里的装修中西合璧,那几杆翠竹和红木门窗很有中式茶坊的清幽,可是里面桌椅和灯饰又是西式浪漫风的,这头顶的吊扇和摆件,还有那么点儿……东南亚风情,组合在一起,竟也不突兀,很有心思的设计。” 男人笑道:“这都多亏了我太太和装修公司沟通,我的眼睛看不见,搞这家店,也多亏了她费了不少心力。” 林书俏经他一说,这才发现那个男人的眼睛有一层雾蒙蒙的感觉,让原本形状好看的一双眼睛失去了神采。 她没有说“对不起”,只是说了一句:“您有这样的好太太,真有幸!” “可不是?”男人笑得很开怀,没有一丝伤感和遗憾,“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好了,你这拿我炫耀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他太太轻轻捶了他一下,又抓着他的臂弯晃了晃,最后腼腆地把脸靠在了他的手臂外侧。 林书俏见了他们这对甜蜜的小夫妻,虽然素昧平生,可看着他们恩爱,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竟颇有些一见如故之感,便直言道:“我很喜欢你们店里放的背景音乐。可是,一家咖啡馆,怎么会选择放民乐呢?” “谁规定咖啡馆一定要放西洋乐曲的?”那男人笑着反问道,表情倒像是写着“你问得好奇怪”这几个字,“如果咖啡馆就该放西方音乐,那么引申开来,难道咖啡就一定只有西方人爱喝?东方人就该只喝茶了?既然咖啡不是只有西方人爱喝,东方人的咖啡馆,为什么就不能放东方人自己的音乐呢?何况,我这里并不只卖咖啡,也卖茶啊!” 老板娘打圆场道:“小姐你别见怪,他这个人啊,就是那么贫嘴,绕着绕着,就把你绕进去了!” “你就是我这么绕进来的呀。”那男子笑得一脸得意,“没办法,眼睛使不上,就只能指望这张嘴了。老婆,你说是不是?” 老板娘羞得脸通红,笑得却比她的先生更得意。 咖啡店老板搂紧了自己的太太,问道:“对了,这张专辑是十几年前的旧专辑了,一般人未必听过,听过也未必有印象,小姐,你是民乐爱好者吗?是江淮的乐迷?” “嗯唔,”林书俏支吾了一下,“谈不上是民乐爱好者,至于江淮的乐迷……我想,也不算吧。只是最近才偶然听到他作的曲子,觉得……很好听,以至于每天都会听上两遍,所以,路过你们店的时候刚好耳朵里飘进了一段,觉得耳熟,就忍不住进来了。” 离开这家店的时候,她的心情很畅快,觉得那是家特别美好的咖啡馆。有着最好的音乐、最可口的咖啡、还有最可爱的老板夫妇。她甚至神经兮兮地拨通了自己同样开了家咖啡馆的哥哥的电话,聊不到两句便对他说: “哥,你那家‘猫与钢琴’能不能也偶尔换些背景音乐啊?我觉得我最近听的一盘二胡专辑不错,改天放给你听听。” 她哥哥的声音里装满了莫名其妙:“老妹,你特意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个?我店里的音乐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说挺优雅的吗?而且我的店名是‘猫与钢琴’,关二胡什么事?” 林书俏笑道:“叫‘猫与钢琴’就不许有二胡出现了?改天我就帮你在店招牌上改上几笔,叫‘猫弹钢琴拉二胡’。” “什么乱七八糟的!”林书俏的哥哥笑骂道,“有病赶紧吃药,我不和你扯了。” 第6章 林书俏在钉有“江宅”铭牌的那栋别墅前将车子熄了火,正打算走下去按门铃,铁闸门却自动打开了。于是她将车缓缓驶进了庭院。 没开几步路,就有人迎向她的侧前方,向她鞠了一躬。她认得那个人,是那天在陶意然家陪同江淮前来的莲姐。她也朝她微微颔首微笑,顺着她指的方向,将车停好。 停车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庭院里看到了另一个人。他仍然是那样的姿势坐在轮椅上,只是身上多了一条薄毯,腿上还蹲着一只白色短毛猫。 他的眼睛望着那只小猫,神态特别温柔,像是对着一个孩子。双手虚虚地护着那只猫,不时伸出一两根手指,似逗非逗地轻抚它。 林书俏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爱好小动物的人,天生就有好感。每次在网上看到消防员救下火场中的小猫,或者是交警护送误入高架的小动物安全离开的照片和视频,她都觉得这种“猛/男配萌兽”的组合真是太有爱了。 猛男?她唇角的笑变得有些夸张,江淮可不是猛男。他……她的笑容僵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涌上心头。可是,当她再次将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时,她又觉得,眼前的这幅画面非常美好,美好到她不忍用“怜悯”之类的情绪去破坏、去亵渎。 “林书俏,你来了!”江淮将脸转向她,右手抬高了半寸,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他的声音和动作可能是妨碍到了正在他膝头休息的猫,那只猫竖了竖耳朵,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倒也没走远,只是跑到附近的葡萄架下盘成了一团。 林书俏拢了拢头发,走过去在他的对面坐下,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椅子向他的方向挪近了些。 “我说过我不会食言的。”她笑着说。“你养的猫吗?” 江淮看了一眼正在舔毛的猫咪:“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我们院子里来的,当时它折了一条腿,我让人抱去看了兽医,后来好了,就干脆养下来了。好在它是只猫不是狗,也不需要主人带出去遛,不然成天关在家里,那可太可怜了。” “难道你就不能出门遛狗吗?”林书俏反驳道,语气却是柔软的,“国外也有很多轮椅人士的介护犬,它们和主人相处得很愉快啊。” “有谁知道那些介护犬到底开不开心呢?我倒是觉得它们为了照顾自己的主人,一辈子都很辛苦。如果是我的话,我一点也不想要一只介护犬。”他笑容里有些微的苦意,可终究还是对她笑着的,“要不要先喝点什么?” “不用,我车里带了水,路上喝过了,不渴。” 他点头:“那我现在可以带你去我母亲的房间了。” 林书俏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些失落,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便站起身,简单明了地道:“那走吧。” 江淮驱动轮椅,蓦然挡在了她的身前。“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林书俏翻了个白眼,心道:我的表现有这么明显吗? “对不起,我很少和外人接触,可能……会在不经意之间做些有些不近人情之举。如果我刚才……” 完了!刚才自己翻白眼了!江淮那么敏感,又那么容易自责,搞不好以为这白眼是冲他翻的!可才不是嘞! 林书俏蹲下身,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跟他解释道:“江淮,我翻白眼是因为气我自己,我……我莫名其妙情绪不好,还被你看穿了,我觉得自己非常低级所以才怄自己的!和你没关系啦。” 解释完之后,她觉得自己这下更加莫名其妙了。 江淮看起来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最终只淡淡一笑道:“好了,林书俏,不管你为了什么情绪不好,我都希望你能尽快开心起来。你是个拥有所有美好的幸运女孩,实在没有值得闹情绪的事,不是吗?” 林书俏的眼底突然放光:“拥有所有美好?我吗?” “是呀,你不觉得吗?”他的夸赞听起来那么出自肺腑。 林书俏笑容坦荡而大方:“没有人会拥有所有美好的,就算是我,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的人。”她从他身前站起来,作了个请的手势让他轮椅先行,她则在他的后面跟着走。 “那大概是老天给你在前方安排了更好的吧。”江淮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运气是不会太差的。” “谁知道呢?”她说,“希望能承你贵言!” 这栋楼一共有三层,楼内设有电梯井,可供轮椅上下。江淮母亲的房间在别墅的二楼。 “妈,这是新来的复健师林小姐。”江淮将自己的轮椅停在他母亲的轮椅前。 林书俏看着江淮的母亲,年纪大概六十岁左右,短发,身上穿着质地精良的家居服,只是领口处有淡黄色的一小滩污渍,她的嘴角有些歪斜,应该是不久前进食时不小心留下的食物污渍。她的左手握着一根四脚手杖,看起来还比较有力,右手则带着分指板。 她看过方孝龄的病历,知道她半年前突发的脑溢血,不仅造成了她右侧肢体的偏瘫,还造成了她枕叶和颞叶交界区的受损,由此导致了语言障碍。 “江伯母,你好!”林书俏在方孝龄的轮椅左侧蹲下身,微笑着指了指自己,“你可以叫我小林,我是你的复健师,也是你儿子的好朋友,从今天起,让我们配合好,一起加油好吗?” 方孝龄的眼睛瞥向林书俏,眼底却满是不信任的光彩。嘴唇颤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江淮,麻烦你先出去一会儿,好吗?”林书俏转头对江淮道。“虽然我看过你母亲的报告,不过,既然是我接手,我想给她亲自再做一些测试。” 江淮将自己的轮椅驱动到离母亲的更近的距离,伸出右手蹭了蹭方孝龄的手背:“妈,林小姐是位很有能力的复健师,请你信任她,她能帮助你恢复健康。” “阿……生啊……我啊!”方孝龄蓦地左手反扣住了江淮,头部朝左晃动个不停,眼神犹疑。 “妈,我是阿淮,是你的儿子。”江淮的眼中充满心疼和痛苦。“你从小到大都叫我阿淮的,不记得了吗?” 方孝龄摇头又点头,大颗的眼泪从眼中掉落下来,又沿着颤抖的嘴角往下淌到了脖颈里。“我……生……” 林书俏蓦然明白了什么,将他二人的手拢在自己掌心,温柔地道:“江淮,伯母心里是明白的,她的意思是,她生了你,你是她的儿子,她想叫住你、留下你,可是,她却不知道怎么表达‘儿子’这个词,也忘了名字该怎么称呼。” 林书俏心里明白,江母这种言语的“迂回现象”是失语患者的言语症状之一。患者在命名和找词困难时,因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明意思,常以描述说明的方式进行表达。 江淮试探地望着母亲,道:“妈,是这样吗?” 方孝龄眼中的戒备有所减退,歪着头向下点了点:“阿、生,走、不!” 林书俏见状道:“江淮,那今天暂时先不做测试了,你就留下吧。我想,有你的陪伴,或许对伯母的治疗更有帮助。” “可以吗?”江淮迟疑道,“我并不希望自己影响到你开展治疗。” “治疗不一定是默守陈规的。”林书俏笑道,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的手,“我想,如果可以,你妈妈最想学说的词,就是你的名字。” 她的话音刚落,便吃惊地看到,方孝龄竟然冲着她若有似无地笑了。 林书俏觉得受到了鼓舞。她搬了把椅子,做到江淮和江母轮椅的侧面中间,指了指江淮:“伯母,她是你的儿子,他叫江淮,小名阿淮。”又拿手指着方孝龄,道,“你是他的妈妈——妈妈。”她说“儿子”、“阿淮”和“妈妈”这几个词时,刻意放大了自己的口型。并且,她重复手指动作好几遍,同时也跟随手指的指向,重复那几个关键词的发音。 “伯母,你试试看,好吗?”林书俏柔声鼓励道。 方孝龄的视线沿着林书俏的手指望向自己的儿子,江淮的目光里也充满了紧张的期许。 “妈、妈。”方孝龄一字一顿地发出这两个音。 江淮的表情顿时失落,泪光在他眼底闪烁。 方孝龄显然也认识到了自己把称谓说反了,顿时懊恼地挥动左手的手杖,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 “小心!”江淮驱动轮椅,在拐杖差点击到林书俏的胸前时,挡了过去。 方孝龄惊慌失措地松了手,手杖掉了下来,砸到了江淮的拖鞋鞋面上,最后掉落在他与林书俏之间的地毯上。 “江淮!”林书俏从椅子上跳起来,双手捧起他被砸到的右腿,摘掉了他的拖鞋,“你有没有怎么样?” “我没有感觉的。”他说得很平静。“幸好没有伤到你。” 第7章 江淮的眼神低下去,只见林书俏麻利地将他的袜子从脚踝上褪下,脸登时红了,他别开眼去,似乎是有意逃避自己的难堪,转而对自母亲说道:“妈,我知道你着急,你烦躁,可是,我请求你不要再伤害周遭的人。你可以朝我发泄,我并不会怪你,但是别人没有义务容忍你,不是么?书俏是个很优秀的复健师,相信我,她可以帮助你慢慢好起来,请不要把她逼走,好么?” 林书俏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到一旁的方孝龄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她看过去,那是一张痛苦的表情,略微歪斜的嘴角抽搐着,让整张脸孔看起来有种令人心疼的扭曲。她喟叹一声,忽然不忍心责怪她的无礼,反而安慰起方孝龄来:“伯母,我们都没事,我替江淮也检查过,他没被伤到。” 方孝龄逐渐平静下来,却仍然偏过头来,努力瞥向儿子的脚背,确认他没被自己伤到后才扭回头去。 林书俏顿了顿,道:“其实,你并不想冲我发脾气的,对么?你的确在生气,可你是在生你自己的气,你的不良情绪是源于对你自身的失望。我都了解的!” 方孝龄的眼中泪光莹莹,紧接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书俏对她报以鼓励的一笑,随后替江淮穿好刚刚被她脱掉的袜子,套上拖鞋,把他的脚轻轻放回踏板。直起身前,她仰起头,说:“也许你的腿没有感觉,可是,爱你的人却会替你疼的。以后,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江淮的笑里有一丝凄恻:“说得是。其实,就我这样一副身体,即便想保护别人,也力不从心。我连我自己……都……” 他的话让林书俏气恼,她想反驳,却碍于江淮的母亲在场,自己到底是在工作时间,因此忍下没有发作。直到从方孝龄的房间走出来,回到一楼的客厅,她才把想对江淮说的话一吐为快: “江淮,你说你没有能力保护别人,也照顾不好自己,我看这话说得很对!因为你已经把你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对自己的苛求折磨之上了。所以你有深深的无力感一点也不奇怪,要知道,你所做所想的事,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一件事,既让别人烦,也让自己厌!” 她的话无论口吻还是措辞都并不婉转客气,反而“火力”有些冲。莲姐正从厨房走进客厅给她端茶,听到她的话,惊得连茶水都泼了出来。 江淮却是一脸不急不怒的样子。事实上,林书俏看不透他的表情,他身上有一种疏离的气息,却并不是那种刻意为之的孤傲。他坐在轮椅上,像一株雾里的水仙:漂亮、沉静,带着些许清冷。 拿花形容一个男人,这比喻对现代人来说有些奇怪,可不知道为什么,林书俏就是一下子产生了如此的联想。 她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走到他的轮椅前,像是执意要穿过那层迷雾,直到触到那朵水仙的花瓣。她停下来,他忽然抬起头看她,睫毛浓长,瞳仁黑亮。 站在那么近的距离看他,他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削,双腿略微倾斜着,显得软弱无力。都说男子以阳刚为美,可是江淮是一个看起来那么文弱甚至带着病容的男人,却难掩风华俊美。 他坐在轮椅上,手提不高,足不能行,可形容并不萎顿。他有两道修长倔强的剑眉,一双明澈深邃的星目,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高贵气质笼在他的身上,让人无法轻视。——林书俏暗叹:也难怪他的心境如此,他原是那样一个内外皆完美的人,也难怪一直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 可为了他好,她不允许他回避现实!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皮,狠狠心,把在心底酝酿的“狠话”一溜说了出来:“你有没有试过,喜欢现在的自己?你刚刚受伤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的你,应该比起当时要进步很多了吧?只要坚持努力,今天的你比昨天的你要棒,明天的你也会比今天的你更好!可是,就目前可以预见的医学发展情况来看,你很可能永远没有办法恢复到你受伤之前的状态了。无论你有多么喜欢那时候的自己,也已经回不去了。既然这样,你还要继续讨厌现在这个你么?你宁可带着一副你讨厌的身体活完你的下半生,也不愿意试着真正去接受它?”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林书俏。我不知道我会以怎样的心境过我未知长短的下半生,我也不敢细想。只单单活下去那么简单的事,对我就已经很吃力了。”他的语气很淡,像吹过湖面的一阵微风,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间,眼中泛起的细微的情绪波澜便已隐匿不见。“我只知道,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不要说下半生,就是下一天我也未必能活。可我活了下来,我感激那些为我能活下去而尽心尽力的人,也不想辜负他们。也许我做得还很糟糕,可我确实已经在尽力了。” “人,是很难光凭着对别人的感恩而活着的。”林书俏道,“因为我们绝大多数都只是一介凡人,并不能无私无求到为了满足别人的愿望而活。江淮,你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也绝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伟大!你的残疾并不会让你卑微可怜,你的残疾也并不能令你超然物外。不要说什么活着是为了别人的付出,那恐怕只是次要原因,你活着,是因为你也有梦,你也有所思、有所求,你有你想要追求的事业,有你想要得到的幸福快乐!我听过你的音乐——十四年前的和十四年后的,你的心境虽然不同,可你的音乐一直是动人心弦的。你感恩别人对你的帮助,这很应该;可是我希望你明白,在另一个地方、甚至是许许多多的地方,一定也有人感谢你,感谢你给他献上了这么好的音乐,他们也被你感动着,鼓舞着。江淮,”她的眼神如水,声音轻柔,“不要觉得自己欠这个世界什么,不要觉得自己只是他人的累赘,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得到别人帮助的同时,你也在付出你的心力,别人也一定从你那里得到了美好的东西,也许你为他人所做的事,比你自己想象的要可爱得多、重要得多!” 江淮沉默地注视着她,他的目光看上去很专注。林书俏坦然地接收他的视线,只是心里不免也在揣测他在听到她那番言论之后会作何感想。 “林书俏,”他终于开口道,眼睛依然是望着她的,“我可不可以握一握你的手?” 她大大方方地将手伸低到他的右手前,并没有主动去握他,而是停留在他略一抬手便能触及的地方。 他的手肘微屈,手掌慢慢翻转,伸出手指,他触到了她的指尖,并且握住了它们。 他手上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那是一只白净好看的手,指尖覆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他与人握手时的姿势有些别扭,力量也小,可是,任何人看到他那双眼睛时,都不会质疑他伸出手时内心的诚恳。 “你刚才的话,对我很重要。”江淮说,“对于一个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丧失大半的人来说,活着最可怕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找不到自己生存的目标,第二件便是在这个世界上不被他人所需要。” 林书俏蹲下身,将自己的左手也包覆在他的手上,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他,道:“别怕,江淮,你所担心的两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你的身体被困住了,可我知道你并不是毫无追求、毫无灵性的木偶,你知道,你身上的灵性有珍贵、多动人么?起码,在我听到你的音乐时,我被打动了!还有,你那天出现在陶家时,你无法想象,我有多感动!江淮,需要你的不止是你身边的亲人,还有你许多的知音,这其中,也包括——我。” 她的目光坦荡而热烈,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没有人会怀疑她话里的真挚。江淮似乎是受到了她的鼓舞,不由笑了起来:“看起来,你不止是个复健师,还是个心理学家兼演说家。我几乎要认为,自己真的有你说得那么棒了。” 她佯装不满地松开了他的手,事实上却很小心地将他的手护着,生怕自己松手太快会不小心伤到他,直到他的手轻轻落回自己的腿上才收回了视线。她噘嘴道:“为什么是‘几乎’?你明明就是很棒啊!除了对自己不够自信这点让人讨厌!” 江淮低下头,右手搭住自己蜷缩的左手:“我不得不承认,这副身体让我很自卑。它丑陋、无用,有时……还很肮脏。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喜欢现在的自己,我可以坦白告诉你——那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体实在不太能让人喜欢得起来。可无论我是否喜欢这样一个我,我都会努力活着。我不是坚不可摧无所不能的神,我活得不自信、不圆满甚至……还不怎么快乐,可我并没有认输,对不对?”他抬起眸子,神色迷蒙中透着一股坚韧,“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其实,做一个一面不断质疑自己的人生价值,一面却在积极寻找人生意义的江淮,其实也蛮了不起的,你说呢?” 第8章 如果一个人一面对自己的人生价值充满怀疑,一面却没有一味自暴自弃——几无止境地忍耐着身体上的不便与痛苦,长久坚持着艰辛却收效甚微的各种复健;竭尽全力地修补被现实击得粉碎的梦想……那应该是一个勇敢的人吧? 只是这份勇敢,让林书俏心里酸涩到无言以对。她只好岔开话题道:“江淮,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请说。” “我虽然学过htherapy(言语治疗)和altherapy(作业治疗),可是在实践中,我更偏重从事的是physicaltherapy(物理治疗)的工作,何况这两年,我已退居二线,对于语言治疗,我的经验并不丰富,如果,将来伯母遇到更合适的治疗师人选,请不要顾虑我的想法,让她接受更好的治疗吧。” “如果真有那样的人选,”江淮笑了一下,“我当然会慎重考虑的。不过,能让第一次见面就把我的母亲‘收服’的治疗师,我想,不会太容易找。” 有一个问题,林书俏也是早就想问了:“我想,你应该有自己专门的物理治疗师吧?” “我有。” “你为什么不拜托他/她为伯母联系语言治疗师呢?”在她想来,对方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康复机构,或是有相关的职业圈子,代为介绍应该不难,为何到最后会到她这家康复中心聘请治疗师? 江淮的笑有些尴尬,却仍不乏坦荡:“他婉言拒绝了。好在,他自己倒还乐意兼做我母亲的物理治疗师。” “哦?” “我母亲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他的语气平静,并不带有指责的意味,反而婆有些内疚的成分,“出身富贵,一生好强,可是,人到中年的时候,却接二连三迎来沉重的打击。在外人看来她难以亲近,甚至有些刻薄,其实,她这些年很不容易。书俏,我的脊椎损伤位置很高——c5,你应该可以想象,受伤初期的我是什么样的吧?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想象,我母亲那时候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看我?那时候我想过死,虽然我连死都做不到,可我真的很想死去,直到有一天,我听到守护在我床头的母亲说的梦话,我才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林书俏抬眸看向他。 “她说:‘别让我疯掉,老天,别让我疯掉,不然,我的阿淮该怎么办?’” 眼中仿佛亲见那令人恻然的一幕,她伸出双臂,突然紧紧拥住他颤抖的双肩:“江淮,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而是一路前行一路在想办法继续。你母亲很坚强,你也是。所以,就算害怕,也请不要放弃。” …… 林书俏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事先倒好的一小杯红酒,轻轻晃动了几下后呷了一口。她舒展了一下双腿,往身后的靠枕靠了靠,神思有些飘忽。她想起了今天下午江淮与她的对白。有些道理,说起来很容易,真正承受起来便很难。十四年前,当江淮不再一心求死,躺在病床上看着苍白的天花板时,他心中应该也始终回荡着一个问题:他该怎么办?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写满茫然与恐惧,一夜又一夜,失眠又失眠…… “呜敖……”床下面传来小狗低低的唤声,把她从失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滑轮!”她的眼睛亮了亮,从床上跳起来,一骨碌坐到床头柜前的地毯上,张开双臂。那只叫“滑轮”的小泰迪犬立即把小脑袋埋进了她的怀抱里。 “滑轮”是一只棕色的公泰迪犬,大概两岁多,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充满灵气。如果说他和一般的泰迪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后肢是先天残疾的。书俏在小区里捡到了它,那是个傍晚,天空淅沥沥地下着雨,“滑轮”被丢弃在一个竹篮里,可能主人尚有些不忍,便在篮子上撑了一把破旧的雨伞。 林书俏至今还记得“滑轮”当时的眼神,那么楚楚可怜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世界。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把它带回家。 书俏带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她当晚就把它送去了宠物医院,终于,“滑轮”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只是宠物医生说,它的后肢因为先天发育不良,无法行走。书俏非但没有嫌弃,反而更加心疼这个小东西。只是每天看着小狗拖着后腿爬行,非常不忍。后来,林书俏得知网上有卖专门的宠物轮椅,立即为小狗订制了一台。 经过她的训练,小狗适应了它的“新伙伴”,也因此得到了它的新名字——“滑轮”。只要不下雨,林书俏都会带着“滑轮”在小区里遛弯,因为身上“酷炫”的装备,“滑轮”几乎成了小区里的“明星犬”。 “滑轮啊,”她抚摸着它的小毛脑袋,柔声说,“你现在过得开不开心哪?” 滑轮没有叫,只是摇摇尾巴,抬起眼睛看着它的主人,神色中充满崇拜与幸福。 “最喜欢你的小眼神儿了!”林书俏拿起它一只前爪亲了一口,“当年就被你那乌溜溜的漂亮眼睛给勾住了,哼!” 想起漂亮的眼睛……最近,好像真见到一双呢! 她眯着眼笑了笑,一边轻挠着“滑轮”的卷毛,一边想到了那个人。那双眼里的神采不明媚却很清澈,微微上扬的眼角,略凹的眼眶,沉默的时候,总是带着些许忧郁气息,黝黑而深邃。 “嗨,滑轮,你白天老是闷在家里也怪无聊的,是不是?”她说,“下个礼拜六,妈妈带你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步玩儿好么?” 滑轮舔舔她伸出的手掌。 林书俏很满意她的答复。 再一次去江家的时候,林书俏果然把“滑轮”也带上了。 江淮见到穿着一身森绿色棒球衫的林书俏牵着一只“坐轮椅”的小狗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林书俏俯下腰,对“滑轮”道:“滑轮,这是你江叔叔哦,打个招呼吧!” 可惜,滑轮似乎不太给面子。 “小笨蛋!”因为低头的缘故,她那扎在后脑勺的长长马尾顺势滑到了肩前,把她衬托得更加娇俏,那神情宠溺而充满活力,整个人像一株蓬勃生长的小树。江淮不觉甩掉了那些淡淡的坏情绪,笑了起来:“你家的小狗?” “是呀,”她牵着狗绳上前,“它可笨了。不过,它不怕生。” 江淮问:“它的腿怎么了?” “娘胎里没发育好。” “捡来的?” “你怎么知道?” 江淮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我想,它应该是别人不要,故意丢掉的吧。” “有人丢就有人捡啊,”林书俏接得很快,“我不知道多宝贝它。” “看得出来,虽然我在新闻上见过宠物轮椅,可实物还是第一次。” 说话间,江淮的猫窜到了“滑轮”的身边。似乎对他身上绑着的“不明金属物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滑轮”有些切切地朝主人身上蹭了蹭。江淮见状,道:“小心别让我的猫伤到它。” “我想不会。”林书俏说,“不过猫狗天生爱干架,咱俩看紧些也好。否则万一伤到谁的宝贝,咱俩再红眼可就不好了,哈哈。” 江淮笑道:“我听你叫小狗‘滑轮’?” “嗯,我觉得这名字挺帅气的。”她得意地说,“又好记,又特别,‘滑轮’是男生嘛,帅气的名字才配它。”她低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你家猫咪也是弟弟嘛!” “嗯。”江淮抿嘴,似笑非笑,“不过,它没有一个会起名字的好主人。” “哦?说起来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家猫咪叫什么呢。” 江淮的脸竟然有些红,半晌才开口,声音和蚊子似的轻:“小淮。” “噗——”林书俏差点没把才咽下一半的茶水喷出来,边笑边指着他道,“小小小……小淮?!哈哈哈,又不是给你真儿子起名字!而且,谁会给猫取个三点水旁的名字啊,猫儿都不喜欢水啊!” 江淮一本正经地道:“要不我该给它起名小鱼?猫都喜欢吃鱼。” 他越是这样认真的回答,在林书俏眼中就越带喜感:“江淮,没想到你还蛮有幽默细胞的呢。” “我是认真在问你。”他的表情的确好认真。 “好吧,”她投降,“如果你不介意,我给它起一个名字可以吗?” “好啊。” “小哈。” 江淮皱眉:“小哈?听上去也不太像是猫的名字,更像小狗的名字啊。” 林书俏轻轻抱起已经和“滑轮”和睦相处的那只小猫,轻捏起她的一只前爪,朝着江淮挥挥道:“小哈小哈,成天笑哈哈。小哈,你要开开心心的,希望你的主人也开开心心的。好吗?” 第9章 给江淮母亲做语言训练前,林书俏把“滑轮”“托付”给了江淮,让他帮忙照看一下。 “我?”江淮表情和语气有些不自信。 “就是你。”林书俏从包里取出一袋狗粮,放在他的膝头,“哪,它要是饿了呢,你就给它喂一点狗粮,很简单的。” “哦。”江淮垂下眼眸,右手抓了抓狗粮袋的边缘。 林书俏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握了握他细长的手指:“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很清楚,放心,你可以的。” 像是被突然揭穿了心里的某些担心,他的脸霎时有些红。林书俏看着他微微露出的窘态,莫名地有些忍俊不禁,像是自己的善意捉弄被得逞了一般。她欢快地往后跳开了一步,冲他挤了挤眼睛,这才跟随引路的莲姐去往江淮母亲的房间。 “汪呜呜……” 江淮低头一看,“滑轮”正抬起一只前爪,扒住他的裤管,一双眼睛巴巴儿地盯着他手中的狗粮袋。他的眉头下意识地舒散开来,唇角的轮廓变得格外柔和。 用右手抓起袋子的底部,他努力控制着力道,将手举成一个倾斜的角度,几块狗粮掉到了盖在腿上的薄毯上。放下狗粮袋,微微蜷缩的左手配合着手肘的力量将狗粮推送到摊开的右手掌心,随后,他垂下右手臂,掌心向下,将狗粮撒到地板上。 他可以的,虽然做得有些慢,但是,他感受到了一种喂养宠物的乐趣。 “培安。”他唤来他的私人助理,“帮我拿一个适合小狗用的碟子过来。 不一会儿,王培安便拿来了一个深底的瓷碟。 “江先生,需要我把狗粮倒出来吗?”他礼貌地询问道。 江淮迟疑了一下,道:“不必了。”他示意他把碟子交给自己,又倒了一些狗粮进去,才让王培安把碟子放到地板上。 大概是觉得主人厚此薄彼太明显,“小哈”开始不安分地去骚扰“滑轮”。江淮又让王培安把“小哈”平日里用的猫食盆拿了过来,在里面倒满了猫粮。 两个小家伙各自进食,倒也互不相扰。 “小哈”似乎是吃饱了,先是走远了去,隔了没多久不知从哪里叼了一只玩具耗子,在江淮面前扑腾着玩耍。“滑轮”也过来抢,一时之间两个小家伙半是斗气半是玩耍地为了一只玩具耗子你争我夺。江淮愁着眉头对一旁的王培安说:“你要不再去找一个球或者别的东西给‘滑轮’吧,我怕它要吃亏的。” 王培安笑着说:“林小姐是多伶俐的人!我看她养的狗未必会落下风,不过看样子这一对活宝也就是闹着玩,并不是真打起来。就跟孩子似的,抢着吃抢着玩的才有意思。”说是这么说,对于主人的吩咐,他还是照办了,很快就拿来一只板球,扔给了“滑轮”。那“滑轮”毕竟下肢不便,无法跳得很高,没有当即叼到球,而是任球滚了一段距离。可是它敏捷地追了过去,叼起了那只板球,随后还带着洋洋得意的表情,回到了江淮的跟前,小尾巴晃啊晃的,一副求表扬的姿态。 江淮看着他,轻轻呢喃道:“滑轮,告诉我,你真的很开心是不是?” “当然是咯,汪汪。”客厅里响起林书俏娇柔活泼的应答。 对江淮母亲的又一轮治疗结束了。“滑轮”见到自己的主人,亲昵地跑过去蹭了蹭她的腿。就连向来高冷的喵星人“小哈”也朝她走过来,轻柔地抬头喵了一声。 “书俏!妈!”江淮发现,母亲竟然也出来了。这于她也很难得。自从这次脑卒中病发后,她向来不愿与外人接触,成日都躲在自己的卧室里闭门不出。如今,竟然支着肘拐,在林书俏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间,且神态从容,毫无平日里的暴戾沮丧之气。 “阿……阿还……”方孝龄磕磕巴巴地从喉结里挤出几个音节。 “妈!”江淮驱动轮椅向前,激动地伸手握住母亲,“你在叫我的名字,你会叫我的名字了!” 方孝龄点点头,眼中又似有不甘与惭愧:“阿还,还……缩、不好。” 平心而论,她的发音仍然有些含糊,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恐怕猜测不出她说的字,可对于江淮来说,那已经很让他感到震撼了。母亲,他好强的母亲,在病痛面前,人的好强显得是那样软弱无力。那一点点的进步,便需要耗费十足的努力,比起常人,他体会尤深。 “慢慢来。”林书俏将脸凑近到方孝龄的耳畔,“伯母,我不在的平日里,你也要按照我教你的方法做训练才行哦。要松弛,不要紧张,呼吸也是,要注意控制!江淮,你也多陪陪伯母,督促他做语音训练,让她多对着镜子练习口型,你也可以随时观察她的发音动作,纠正她的口型。总之,肌肉要放松,心态更要放松。哦对了,平时还可以准备一块小画板交流,伯母说不出来的,可以用写的,写不出来的,我们可以用画的,就当是给伯母锻炼手指,一举两得。” “好的。”江淮说,“我记下了。” “我今天的任务完成啦。”林书俏蹲下身,摸了摸“滑轮”的小肚皮,嘟起嘴道:“江淮,你太宠它了,这贪吃的小鬼头,总是会把食盆里的东西吃得光光的。你信不信,就是你再放多一倍的食物,它也照样给你吃光光!”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滑轮”的小鼻头,“好了,我们该回家了。今晚上不给你吃饭了!”她撇了撇舌头,扮了个鬼脸。 “林书俏,”江淮在她起身,准备给“滑轮”套上牵狗的绳子时叫住了她,“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吃了便饭再走吧。” 林书俏偏着头,瞳仁在眼眶里灵巧地打了个转,道:“我猜,你虽然不小气,但并不会留每一位复健师在家吃饭,对吗?” “的确不会。”他说,“可我们除了是复健师和病人家属的关系,还是朋友,不是吗?” “那么,你怎么又忽然见外起来,”她笑吟吟地说,“今天早些时候,你不是都已经叫我‘书俏’了吗?怎么忽然又连名带姓起来?” 江淮没有迟疑,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书俏。” 她的笑容娇俏柔媚,但并不刻意夸张,整张脸孔呈现出一种直率自然的味道:“不过我不叫你阿淮,那是伯母的专利,我还是叫你江淮。但从我第一次对你说要做你朋友的时候,这个‘江淮’的‘江’已经不是世界上无数个‘江先生’的那个‘江’了,而专指我的好朋友‘江淮’的‘江’,独一无二的。”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瓣,一刹那间笑得落落大方,“江淮,能偶尔在朋友家蹭个饭也很开心呀,所以,我欣然接受你的邀请。” 江淮道:“莲姐的手艺很好,不过她不熟悉你的口味,如果你有什么不吃的食物,可以提前跟她说。” 林书俏道:“客随主便,何况我几乎什么都吃。”有一个念头在心里突然形成,她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出来,“江淮,现在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呢,是不是?”客厅里有一台镀金壳的古董座钟,钟盘指针显示的时间刚过四点。 “是还有很久,你需不需要先来点下午茶?”江淮问。 “不不,”她道,“我是想问你,要不要陪我去小区里遛遛狗?今天的天气很好。” 他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眼中的光黯淡了一瞬,唇边却始终保持着礼貌淡定的微笑:“我想我不太方便,你去吧,我让人在客厅准备好下午茶,你遛完狗回来可以吃。” 林书俏俯下身,忽然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的两颊上,让他的视线与自己的保持平视,她的语气是那样坦荡,一如她眸子中闪烁的纯真和坚定:“江淮,请和我一起去——不是多远的距离,也没有要你翻山越岭!我要你陪我去的,是轮椅也可以走的地方,是你绝对可以去的场所。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吗?” 他的右手肘搁在轮椅扶手上,缓慢地攀上了她的手臂,带着些自嘲的浅淡笑容,道:“我出门很麻烦的,动作又迟钝,说不定连滑轮也会嫌我无聊。” “你骗鬼!”林书俏嚷道,“那么高级的电动轮椅,开足马力可以走多快我会不知道?说不定我都要小跑着追你呢。” “阿还……去啊你!”一直沉默的方孝龄偏着头,瞥向自己的儿子,嗫嚅着开口道,“家、老、待,不好。” “伯母,你进步好快哦!”林书俏的眼睛笑成了月牙,“看吧,江淮,伯母都觉得你快把自己闷死了。今天去散散心吧,好不好?” “我回房准备一下,一刻钟以后出发吧。”他望着她,眼中碎光流转,跟着,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重重地阖了一下眼皮。 “需不需要培安陪我一起去?”一刻钟后,江淮换好了衣服,回到了客厅。 林书俏笑了:“有没有需要在于你,你并不需要特别来问我的意见啊。至于我嘛,我想我并不需要培安照顾,当然咯,如果你觉得我不太能让你信任的话,我也不介意你带上其他人。” 江淮自然不会再叫上王培安。 这个小区在这座城市并不是很新的别墅区,虽然配套设施及奢华程度比不上一些近年来新建的高尚住宅区,但地理位置闹中取静。相比于如今许多别墅区房与房之间过小的间距,以及千篇一律的设计,这里的每栋楼房都有自己独特的造型,整体上带着一些民国复古风味,加上当年小区初建时便高价移植的树龄十年以上的乔木,配合错落有致的灌木与草坪,反而透出一种少见的低调的豪门气息。 江家在城中的房产不只一套,地段和设施比这里优越的也有之,可江淮一家始终没有搬去更新更大的居所。方孝龄曾经因为怀疑风水问题,提议过搬家,却被江淮阻止了。他宁可相信是自己的命运不济,也不愿怪罪于虚无缥缈的“风水之说”。 “说起来,虽然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小区,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逛过了。”他操控着轮椅,头仰靠在靠背处略微陷落的凹槽中,幽幽然地轻声道。 对此,林书俏并不意外。“那以后多逛一下就好了。” 一片五角枫的落叶掉到了他的腿上,他用右手笨拙地捏起来,端详了片刻,他涩涩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并没有到枫红的季节,树叶还是绿的,只是不小心被风吹落了。”他放下叶子,微微将头转向身侧行走的林书俏,“其实,除了怕麻烦,我之所以不喜欢出现在小区里,还有一个原因……” “哦?” “我是从小在这个小区里长大的。这些年虽然陆陆续续也有老邻居搬家,可还是有不少熟面孔仍住在这个小区,同龄的伙伴也有,年长的长辈也有,我很怕他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的声音是那样平,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只有轻轻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与隐痛。 “江淮,你是个骨子里有优越感的人,所以,只习惯被仰望,因而不能适应被俯视,对吗?”林书俏道,“其实,你不要看我常常劝我的病人,又或者是劝你,如果真的遇到像你这样的事,我恐怕也未必能比你想得更开。因为你骨子里的优越感,我也有。如果有一天,我遭遇不幸,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就算对于陌生人可以毫不顾忌,在曾经认识的熟人面前,多多少少也会觉得有点丢脸吧。明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偏偏就是会觉得很不好意思见人……很想很想逃开人群,不被别人发现自己和过去不同了。” 他说:“你很坦白。” 她反问:“难道你喜欢听假话?” “虽然身体上的不自由让我的心也变得脆弱了,可我还是不习惯被哄骗。” “对嘛,那我干嘛要说假话?”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看上去直率又爽朗,“何况你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对于你这种头脑特别清醒的聪明人,说真话不累。” 第10章 江淮笑了一下,手指略微收拢,表情有些无奈,却也很坦荡:“书俏,眼下正应了一句话:‘怕什么来什么’——我遇到熟人了。” “你的邻居?”书俏问。 他低头,却没有回答,兀自驱动轮椅向前。林书俏见状也就不再多问,只跟随着他往前走。 迎面走过来的一男一女年纪不大,女孩比江淮看上去还要小上三四岁,清瘦的身材,画着淡妆,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背着一只小巧的黑色皮质坤包。旁边的男人和江淮差不多大,五官平平,身材倒还不错,人高马大的,显得体格很健康。 “嗨,江哥哥。”绿裙女孩低头轻唤道,“好久不见了。” 江淮淡淡一笑:“是啊,小旖,好几年了。我听阿姨说过,你和阿峰现在在澳洲定居,难得回来。” “是啊,”那个叫阿峰的男人咧嘴笑着,伸出了右手,“好久不见了,江淮。” 江淮没有迟疑,伸出自己的右手,对准了好一会,将那只朝自己伸出的手堪堪握住。 书俏盯着阿峰,只觉得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可那并不是抱歉或者尴尬,反而有一种……某种阴暗心理得逞的快感。直觉告诉她,那不是她多疑。 “阿峰,江淮不方便。”小旖的眼中倒是有几分怜惜和歉意。 阿峰抽出手去,动作却很突兀。江淮的手“啪”地垂落下来,打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你!”书俏气得差点当场发作,却因接收到江淮温柔制止的眼神而平复下来。 “抱歉,我没想到,十几年了,江淮你的伤还是没有复原多少,想当年,你可是咱们小区里远近闻名的音乐王子啊。我们几个一起长大的朋友,谁没听过你拉琴!” 书俏下意识地挡在了江淮的轮椅前,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嗤,这位先生在澳洲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的江淮可不止是拉拉琴给几个玩伴听,他现在写的曲子,可是大街小巷都会放的,电视剧里都会插播的,雅俗共赏、老少皆宜!江淮,难得人家回国一趟,赶明儿你送他两盘cd带回澳洲听嘛,你写的曲子满有中国韵味的,还能缓解海外华人的思乡之苦呢。” 阿峰的脸上明显有些发讪。 江淮不动声色地道:“没问题,我回头就让人送过去。阿峰,小旖,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阿峰缓了缓神色,亲昵地摸了摸身边叫小旖的女子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前几年刚移民过去,忙于事业,近两年才稳定些,小旖现在有了孩子,妊娠反应大,国外的食物她吃不惯,我就想干脆让她回国待产,让她妈妈就近照顾些,方便又放心。” “挺好的。”江淮道。 “江淮,这位是你太太吗?”阿峰指了指书俏。 “我还没有成家。” “以江家的财力,找个人结婚不难。”他的言下之意已然非常明显。“只是,现在人心不古,身为老朋友了我得提醒你一句:得提防有些人别有所图……毕竟嘛,江家这两代人积攒下来这些产业也不容易。你身体又不好,老来总得多留些钱傍身,保证你的生活质量。当然喽,能安安分分伺候好江淮,尽到妻子本分的,相信你也不会亏待了人家。” 林书俏眼珠一转,突然跳回到江淮身边,搂了搂他的脖子,刻意憋着嗓子撒娇道:“淮淮,难道我看上去那么不上台面,很像等着试穿水晶鞋来改变命运的灰姑娘?” 江淮听到那声“淮淮”的时候脸都绿了,耳朵根却涨得发红,直楞了好几秒才轻嗽一声开口道:“咳,你当然不是灰姑娘!你那么能干,早就有了自己的事业王国,哪里需要别人来改变命运!”继而又将视线瞥向阿峰,“书俏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康复中心,并不需要我帮她什么。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残障拘束了自己妻子的行动,身体不自由是我一个人的事,并不需要拖着另一个人受苦!照顾我的活儿自然有家政人员干,他们都很尽责,我自然也从不苛待他们。” 书俏看着那个叫阿峰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暗爽。心一横,干脆做戏到底:“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所赚的钱请个三五个工人照顾淮淮还是没什么压力的。别说在家,就是出门旅行,也无非多捎上几张机票另开两间房罢了。淮淮的行动不方便,可是精神还不错,我也常劝他多出门散心。以后有机会到澳洲去的话,再找你们玩儿咯!” 阿峰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地“嗯嗯”了几声。 小旖蹲下身,柔声道:“江哥哥,看到你过得挺好,我也安心了。” 江淮的眼中平静无波,声音却很柔软:“小旖,我也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大约是小旖和江淮彼此温柔的表现触到了阿峰的某根不愉快的神经,他忽然拉起自己的妻子,道:“都是有身孕的人了,还这么不管不顾地下蹲。对了,江淮你也得抓紧了啊,据说这男人啊也有最佳生育年龄,别光顾着事业,你家就你一根独苗吧!” “阿峰!”小旖的脸色变了,有些愠怒地瞪着自己的丈夫。 书俏愤恨地看着眼前这个眼带讥笑的男人,一时之间被气到语塞。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几乎所有的男性脊髓损伤患者都会或多或少有勃/起障碍,即使能够勃/起,精/子的活动能力也会下降。不过——她拼命让自己往好处去想:就江淮的受伤位置而言,这方面的希望反而比腰椎段的脊髓损伤要来得大一些。 谁知江淮倒出奇地平静:“孩子的事,看天意了。” 书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了,甚至有点后悔今天带着江淮出门遛狗。 阿峰挑衅的目光让她心情更加不爽,她忽然脖子一扬,道:“这个,我们会努力的啦!”她自己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泛红了。 江淮看着她,睫毛和眉头都振了振,眼神有点像在看外星人。 “江淮,我看你女朋友倒是很有爱心也很有耐性的一个人。”阿峰慢悠悠地道,眼光瞟向书俏牵狗绳另一端的“滑轮”,道,“连她的宠物都那么有个性,啧啧,难怪她那么紧张江淮你。” 书俏发现,在阿峰讽刺完“滑轮”之后,江淮第一次明显地显现出不快:“阿峰,我和书俏还想去前面些的地方遛遛狗,就先走一步了。” 书俏非常同意他的话。因为憋了一口气,她连招呼也不想和那个阿峰打,便跟着江淮的轮椅从他和小旖身边走过去了。 “抱歉,我……没有在别人面前澄清我们的关系。”在行进了一段路之后,江淮道。 “你肯定是知道,我是故意让他们误会的,所以,我们算是彼此配合,天衣无缝!”想到自己肉麻地叫江淮“淮淮”,她的心情没来由地好了许多,羞笑道,“你要是当场拆台,我反而要钻个地洞了呢!” “我也有虚荣心的。”他说,“我并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可以任意嘲笑羞辱我的位置。谢谢你体谅我!” “这人和你多大仇?”她不禁好奇。 “我们三个都是从小在这个小区长大的。说起来,我和阿峰同岁,小学和初中甚至念的都是同一所。小旖比我们小三岁,对我和阿峰从小都是哥哥长哥哥短叫到大的。但是小旖一直和我更亲近些……” “所以,那个阿峰嫉妒你?”书俏大胆猜测道。 “我想,是的。”江淮的脸上带着些云淡风轻的微笑,“十九岁时的我,和十六岁时的小旖,是曾经有过一些什么的……” 书俏睁大眼睛,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又捂嘴克制了片刻后道:“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窦初开?” “算是吧。”他的表情仍然是淡淡的。“后来的事,我想你也能猜到。” “小旖离开了你?”她刻意跳过了他“受伤致残”这件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说得很诚恳。 “伤心吗?” “那个时候,伤心的事太多了。不能自己起床、不能自己吃饭、不能自己上厕所、不能自己洗澡,不能再拉琴……坦白说,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哀悼一段青涩的感情。我和小旖毕竟没有经历过太多,我们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刻。并不是我装作潇洒,而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失去小旖的痛苦根本排不上号!” “可是,如果她在你身边,对你至少是个安慰啊!” “书俏,你真那样认为吗?即使她是个安慰,那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安慰,为了成为某人一个小小的安慰,而成为一个大大的牺牲品——不值得!完全不值得!”他说,“何况,她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小女孩,你应该能看出,居住在这片住宅的人,家境大抵都不会差。从小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当她面对一个终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睡都需要人伺候的残废,除了惊恐之外,还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当她勉强留下,我想,在她那样凄惨的目光里,我只会更加心如死灰。她离开我,我很庆幸。起码,现在见面,可以互道珍重,免去了惨烈的撕扯。” 书俏承认,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只是,想起那个阿峰,她还是颇为江淮抱不平,忍不住感慨道:“她走了,也该挑个好的呀!非得和那个什么峰的扯在一起。这姑娘眼光不怎么样嘛!” 江淮叹息:“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阿峰讨厌我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你当年太光芒四射了!他嫉妒你比他帅气、比他人缘好、比他早赢得美人芳心!这口气一直憋到‘澳村’都没散,这下终于逮到机会了!还不找你开涮!那么多年前的醋劲到现在都还在发酵,一个大男人的心胸窄成这样,也真是好笑!” 第11章 “回去吧。”两个人几乎逛遍了整个小区后,江淮终于提议回家,“我有些累了。” 书俏见他额角冒出的虚汗,主动绕到他的轮椅背后,道:“你歇一会儿,我来推。” “谢谢。”他没有硬撑。 书俏微微一笑,心里既有些心疼,也有种说不出的欣慰。骄傲如他,却已然能在她的面前坦承自己的体力不支,并且不再抗拒她的帮助,这难道不是说明,他已经真正接纳了她这个朋友? “难推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她答道,“你别忘了,我好歹是学复健的,并不是第一次替人推轮椅。” 她并不是对他客套安慰,说得确是实情。何况,他的电动轮椅虽然自重不轻,但因为结构设计精妙,推动起来并不怎么费事。 “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骨子里那样强悍的,很少见。”他似乎有些想起了什么让他觉得窝心的事,眼神有些迷离“我以前也认识过这样的女孩子,不过,你比她更开朗些。” 她虽没看见他的神情,光听到这话心里就不大高兴:“你不会是指小旖吧?” 他怔了怔,才道:“不是她。”只说了这一句,嘴唇便闭合了起来,显得不愿意再多说。 她很识相地没有继续问。 回到江家的别墅后,培安和莲姐协力将为江淮换了一部家用的轮椅。江淮待自己坐稳后,偏过头来对书俏说道:“我让莲姐替你准备了一些饮料,冷热都有的,也不知你爱喝什么,就多准备了几种,都放在客厅茶几上了。不过你别喝太多,一会儿便开饭了。” “你不一起去吗?” “我得回趟房间。”他低下头,带着一丝无奈,“我的情况,你也清楚的,有些事……需要定时定点去做,我也习惯了如此。很抱歉不能陪你一起饮茶,晚饭的时候再见了,书俏。” 她听得很明白。“一会儿见,江淮。” 书俏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杯柳橙汁喝了几口。走了这一大圈,她也确实口渴了。茶几上,除了鲜榨的橙汁外,还有牛奶、红茶和热可可。她心想,难为江淮心细。只是,也不晓得他会不会记得给自己补充水分。 没有了他的客厅,显得有些冷清呢! 见莲姐从楼上下来,她赶忙低声叫住了她:“莲姐!” 莲姐笑盈盈地走过来:“林小姐,您有什么吩咐?江先生正要我下来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呢!” “我倒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江先生回来后,有没有喝过水?” “还没有,”莲姐的表情顿时有些沉重,“他固执得很,总是怕麻烦到别人,不愿多喝水。只好一会儿劝他多喝些汤了。” 书俏当然明白个中原因。只是这种做法,她作为专业人员,万万不敢苟同。她也不愿再难为莲姐,只问了一句:“江淮现在可方便见客?” “我出来的时候,培安替他刚洗完澡,您再过三五分钟就可以过去找他了。” “谢谢。” 她并不想在他窘迫的时候闯入他的房间。越是没有办法保留*的人,越在乎那一点点仅存的私人空间。她很清楚这一点。 莲姐确认她没有什么吩咐后,便进了厨房忙碌。书俏将白瓷茶壶里红茶注入杯中,又缓缓倒入一些牛奶调匀。用茶碟托着,上了二楼。 两声敲门后,培安开了门。江淮换了一套新的家居服,胡茬也淡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而精神。 房间里有种佛手柑的香味,是刚刚有人沐浴过的味道。 “嗨!”柔软的拖鞋踩在短毛地毯上,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声音很柔很柔,“我想,我刚喝完一大杯柳橙汁,我想,你也应该喝一些水了。” 江淮说:“我并不很渴。” “‘并不很渴’的意思,是有那么一点渴,对吗?”她把手中的杯碟放到房间里的一张梳妆台上。 江淮没有回答。一旁王培安笑了笑,冲书俏点点头,便出去了。 “你忘了拿吸管。”他的口吻里有了些让步。 “茶有点烫,”她端起茶杯说,“我想,你一下子喝冷的不太好,可是这茶要是半冷不热的,又影响口感,所以,我就这样端过来了。” 他说:“这个杯子的形状和重量,对我有些困难。” “如果你不介意,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一次。”她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他眨了眨睫毛,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还是道:“如果不很麻烦的话。” 她笑:“准确的说,非但‘不很麻烦’,而且还是一点也不麻烦。” 她从床头柜的纸巾盒子里抽了几张纸巾,保护性地一手托在他的下巴下方,另一只手托着杯子,将杯口边沿对准他的双唇,配合着他微微仰头的角度,缓慢地将奶茶送入他的口中。他喝得很小心,每一口都是小小的,书俏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防止他突然呛咳。 杯底最后的一点奶茶,杯子倾斜的角度过大,他喝起来实在不便,她不再勉强,便放下了杯子。 整个过程,只不小心滴下了一滴茶水,她用纸巾接住了,完全没有弄脏他的衣服。 只是,他的嘴唇上方留下了一圈淡淡的奶茶印渍,乳咖色的,有些可笑。 他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脸孔有些红,表情像是做错了事的小男孩。书俏笑了一下,用纸巾替他彻底擦干净。 谁知她这一无意识的一笑,竟让他忽然操控轮椅后退了一小步。“你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他的声音里并无愠怒,只有说不出的凄凉。 手中的纸巾被攥成一团,她为自己一时大意忽略了他的敏感而后悔,急忙道:“你知道我不是!” 他颤颤地呼出一口气,阖上眼皮幽幽地道:“你别紧张,我不是怪你。你那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反应,来不及掩饰的表情,我很了解你并无恶意,只是我自己还没有习惯别人用那样的表情对着我……” “不!你并不了解!”她辩解道,“我承认我笑了,我的笑也的确是种自然的反应,我没有想到去掩饰,因为,那根本不是你想像中的嘲笑、哂笑、讥笑……总之字典里那些稀奇古怪不怀好意的笑统统都不是!你信吗?我完全是觉得……”她骤然噤声,半晌才低声说:“我觉得,唇边带着一圈奶渍的你有种孩子气的可爱。是的!那并不如你自以为的那般狼狈、那般邋遢!那——根本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失误!我对一个人嘲笑轻视的底线没有那么低!我笑,是因为我想笑,从心底里觉得,你的模样,让我欢喜!” “欢喜?”他困惑地看着他,眉头却比刚才舒展了许多。 她低头,下意识地避开他的注视,语气却很坚定:“诚然,作为朋友,我也心疼你,心疼你的不便。可就像你说的,有时候,人是有自然反应的,来不及去深究,来不及去分析,我刚才的笑,就是那样的!” 他的表情里有动容、有不敢确信的迟疑:“你……不觉得我喝东西的样子,很恶心吗?” “以你下的标准来看,我大概见过更恶心的。”她揣摩着他的表情,见他情绪平复了许多,便下决心实话实说,“你算是斯文的了。” 他终于被逗笑了。 她舒了口气,劝慰道:“江淮,我有一句忠告,由衷的,你愿不愿意听?” 他微微点头。 “一定要记得:即便你有些动作无法完成或者完成得不好,那也不是你的错。”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承认自己的局限性,这并不丢脸。” “只是我的局限比普通人更多些。”他平静地道。 她俯下身,抚摸了一下他的左手,又按了按他的双腿,抬起头,坦荡地望着他:“是的。从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可是,你的局限是大家都看得到的,而另一些人的局限,可能外表上不那么明显。可无论如何,我们都该明白,人类本身就是充满局限的生物,只是,谁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局限到底会停在哪里。一代又一代的人类,一直都在承认局限与突破局限之间徘徊,在这个过程中,才推动了哲学、艺术、医学等等领域的发展。我们既痛苦、又快乐;既甩不开宿命安排,又不曾放弃突破自我,我想,这大概就是生命的神奇之处吧。江淮,聪明如你,经历如你,一定体会比我更深,不是吗?” 他略抬起自己的右手,堪堪覆盖在她停留在自己大腿毛毯上的一只手背上,眼中有柔和的笑意:“告诉我,书俏,你除了复健科,是不是还辅修了好多别的课程?例如,哲学?心理学?” 她小心地翻转他的手掌,将他的右手轻轻握住,笑了笑:“嗯嗯,是学了那么一点儿!不多也不深,不过,哄哄你,足够了!” 第12章 两人相视一笑间,门外响起了叩门声,紧接着,莲姐开门道:“可以开饭了。” 书俏让江淮的轮椅先行,跟随他进入电梯井下楼。 江家采取的是分食制。主菜是去骨的鳕鱼,配以煎蛋、西兰花炒香菇,另外还有一人一份老火鸭汤。书俏注意到,江淮盘中的鳕鱼和煎蛋都被切成了小块,右手边放着一柄粗柄的银叉;另有一个插了吸管的瓷杯,里面盛着汤水。 相比而言,江淮母亲的情况要好多了。她仅仅是右半边身子偏瘫。因此,餐具放在她的左手边。左手进食虽然不方便,但是只要不是筷子,用叉或者汤匙,还是比较顺手的。 “我平时吃得比较简单。”江淮略带歉意的说,“本也想让人再去买点菜,可留你吃饭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为我准备晚饭本身已经挺麻烦的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加派任务给别人。” “你要真这么做,我反而不自在。”她说,“我是说真的。” 这时,王培安手上拿着一块白色的布料一类的东西,走到江淮身后,有些犹豫地附在他耳畔说了什么,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 书俏听到江淮轻声回道:“替我围上吧。” 王培安抖开那块布,往江淮身前展平,在他的后脖处系了个结。原来,那是个围兜。 “虽然不雅观,可总比吃到身上,弄脏衣服好,是不是?”话虽这么说,江淮看着书俏说话的时候,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见王培安没有再为他带上残障人士专用的插放餐具的辅助手套,她问:“你已经可以直接拿着粗柄的叉子吃饭了,是吗?” “一年前才做到的。”他说,“曾经以为做不到了,可是,突然似乎找到了用力的窍门。” “并不是‘突然’,而是日积月累的锻炼。江淮,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脊髓损伤情况到底怎样?” “c5,不完全性,asia损害分级为b。”江淮平静地说,“这是当时的诊断。” 残障程度很严重,可是,在听到他陈述自己的伤情后,书俏竟然有些小小的安心,因为江淮的情况,还不算是最糟的。“我看你的右手,现在的肌力应该有接近3级了吧?” “嗯,”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总算这具身体还没有彻底废掉。一开始,还抱着能站起来的渺茫希望,可后来,最大的奢求也不过是这还保留一点力量的右手能变得再灵活一些。这样,我便可以自己做更多的事。” 可能是心疼儿子,方孝龄的喉管里发出“哧哧”的声音,似是感慨、似是啜泣。只是最终呼之于口的,仅仅是勉强叫出江淮的小名。 书俏望向方孝龄,安抚道:“伯母,我不知道江淮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可我们都看到,他一直在进步,不要过分担心他的未来。他已经学会了和残障共生的方法,他会过得越来越好的。”她将视线转向江淮,对她报以鼓励的一笑,又暗自朝方孝龄的方向努了努嘴,暗示他给予母亲一些信心和安慰。 江淮机敏地接收到了她的讯息,对自己的母亲微笑道:“妈,书俏说得对。你的儿子过得并不如你想得那样糟糕。你不是每天都听我的cd入睡吗?我早已不是万念俱灰的阿淮了,我会好好的。信我!” 方孝龄终于笑着,略偏向一边的头往下点了点。 “吃饭吧,妈!”江淮握着自己专用的叉子,叉住了盘中的一块鳕鱼,“书俏,你也别客气。” 吃饭期间,书俏除了和江淮闲聊,还会适时引导方孝龄开口。教她说些“汤”、“鱼”、“蛋”之类的短词,虽然方孝龄经常前说后忘,但她始终耐心,也非常懂得训练的度,一旦发现对方有了些许不耐烦,便不再勉强继续。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书俏忽然起身,将手伸到他那盛着汤的杯子前面,将插/在里头的吸管调整了一下朝向。 “谢谢,”江淮的眼中涌出动容之色。“谢谢你的细心。” 书俏会心一笑。她早就发现,在江淮刚才就着吸管喝了几口汤之后,吸管略微偏转了些方向,自此他便不再喝汤了。她等了几分钟,见他一直没有唤人帮忙自己,忍不住便起身走过去了。 许是为了能在江淮需要的时候随时提供帮助,因此是挨着江淮而坐的。“多亏林小姐发现吸管的问题,”王培安挠了挠后脑勺,一副歉疚的模样,“我这个大男人,到底还是粗心。” 书俏看得出他对江淮的忠心耿耿,并不想让他因为这件小事而感到自责,忙善解人意地宽慰道:“并不是你粗心,我想,只是我这个角度看得清楚些,而我又刚巧看到了罢了。” 王培安憨憨地笑道:“林小姐,你和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有些不一样呢。” “哦?”她挑了挑秀气的柳叶眉,唇角露出饶有趣味的弧度,“怎么说?” “第一次在你的办公室,我……我有点怕您。” 书俏说:“哦,我听出来了,你一说起‘第一次’见面的事,就马上又改口称呼我为‘您’了,可见,你是真的有些畏惧我。” 江淮握着那根粗柄的叉子,抬手略挡在嘴唇前,笑得有些克制。 “因为,那时的林小姐你很有……很有压迫感,真的!”王培安边说话,边将江淮的盘子端起一点,略倾斜了些角度,方便他叉起一块切得有些扁平的西兰花。 “我一直想对你说抱歉的,”书俏道,“不,准确的说,是对‘你们’!我在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情况底下就想当然地先责备了你们,是我太武断。” “书俏,”江淮温和地看着她,“关于这件事,我们停止互相致歉吧。我只想说,如果那位陶小姐因为那次受伤,造成任何损失,请她务必与我联系,我一定尽全力补偿她。请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以钱财压人的意思,这只是出自我的一番诚意,也是我应该作的表态。” 她很赞同他的提议。除了顾及江淮和王培安的感受,她更顾忌到江母。她看得出来,虽然方孝龄伤害了小陶,可她并非是毫无愧疚的。且不说她已经和江淮熟稔起来,论年纪,她也足当她的长辈,论身份,她现在又是她的病患,她无法忽视她的心情。 “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转达。”她说,“小陶已经回院里上班了,她恢复得很好,你们大家都安心吧。” “我……不啊对……”方孝龄吃力地发出声音,“我坏!错了啊……” 书俏分辨着她的发音,边听边猜测道:“伯母,你是要我向小陶转达你的道歉吗?” 也许是她的话有些复杂,方孝龄受损的大脑一时间无法完全地判断她话里的含义,她先是点头,又摇头,最后,又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困惑。 书俏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你想对小陶说‘对不起’?” “嗯嗯。”方孝龄点了两下头。 “我会告诉她的。”书俏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方孝龄的肩膀,“伯母,我问过小陶,其实她早就原谅你了。” 这句话是谎言。书俏最近并没有和小陶再提起江家的任何人、任何事。小陶倒是在康复院与她碰面时提到过一次江淮,言语间流露出关心和怜惜之色。不过,书俏觉得自己刚才这个善意的谎言无伤原则,给予一个悔过的病弱老人安慰,即使是扯了一个小小的谎话,应该是值得原谅的“错误”。 晚饭后,书俏主动进厨房帮忙莲姐准备水果。莲姐起先不让,最后倒是江淮说了一句:“没关系,让书俏帮着做吧。”书俏这才被“放”进厨房里。 “林小姐,你喜欢吃什么水果?”“莲姐,江先生喜欢吃什么水果?” 书俏和莲姐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最后,同时笑了起来。 “我不挑食。”书俏道。 “江先生其实什么都吃的。只是每次吃得不多。”莲姐说,“他喝水本就不够多,我就想,每天让他吃点水果,又营养又补水。只是早些年,他的肠胃更差些,本身也不太能吃寒凉的东西。这两年,体质貌似好些了。不过,每到冬天,他就不太吃水果了,因为吃下去太凉。” “可以试试榨果汁,有些果汁加热一下,并不难喝。”书俏说。 莲姐说:“林小姐,我想你看得出来,我们先生的脾气,水果一方面看上去水分不会像直接端过去一杯水那么多,一方面我们能用润肠通便的话来劝说他,他为了减少我们的麻烦,也就乐意吃了。”她打住了片刻,抱歉地说,“刚吃完饭,就谈这个,林小姐,你不会介意吧。” 书俏摇头:“吃喝拉撒,是人的基本需求,并没有什么好忌讳谈的。” 莲姐站在水槽边,边洗提子,边叹道:“他的身子……哎,苦啊!前些年,还多亏有个好的护理人员照料着,后来,那个姑娘辞职嫁人了,之后换了好几个护工,直到培安来了,才好过些。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是专业学护理的,可是人踏实肯干,再者,男同志到底力气大些,很多时候,照顾病人也方便。最主要的是,他对先生肯用心。” “直到培安来了,才好过些”——这几个字深深刺痛了书俏。如果身边最贴身照顾的人不尽心尽责,像江淮这样重度失能,大部分依赖他人才能生活的残障人士,日子将苦不堪言。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可钱并不是万能的! “我再来削点苹果,好吗?”书俏指了指流理台上的两只苹果对莲姐说。接过莲姐递来的水果刀,她振作了一下精神,尽量甩开那些纷杂低落的思绪。走出这间厨房的时候,她希望在江淮眼中的自己,没有一丝情绪的阴霾。 削完皮的苹果被她切成两厘米左右大小的小块,放入果盘,并用牙签插好。 “林小姐,要不要再吃个梨子?”莲姐客气地道,“昨天买的梨子很甜。” 书俏本已主动拿起流理台上的梨准备削皮切开,忽又不知怎的想到了一些有的没的,便又摇头放下了:“不要了。我想,水果已经够吃了。” 莲姐没有异议。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脑中闪过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迷信念头: 梨是不能分着吃的:“分梨”——“分离”,那不是个好兆头。她不喜欢。 尽管,她端着果盘走出去的时候,心里的那份理智已然上升,忍不住偷偷笑话自己:至于吗?她和江淮既非亲人、又非情侣,哪里用忌讳这谐音上的迷信! 可是,在客厅里,当她的视线与江淮的视线交集时,又一种奇怪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那个梨子,果然还是不要切开同他一起吃比较好。 即便不是亲人,不是伴侣,只是相识不久的朋友,她也不愿与这个男人“分梨(离)”。 第13章 这一个周六,书俏没有去江家。周三下班后去江家的那次她便已经和江淮商量好,本周六的治疗延期到周日。原因是周六那天,她要给自己的闺中密友当伴娘。 周六那天她一早就赶去了好友董朝露的家里。她来的时候,化妆师正在给新娘子化妆。见她进门,新娘便忘形地站起来,掖着宽大的婚纱裙摆,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上。 “真漂亮。”她笑着,轻轻地捏了捏董朝露的下巴尖。“一会儿一定惊艳全场。” “其实,我和云衡领证都大半年了,我原本并不想再劳师动众地办什么仪式,可是云衡不依我,他说婚姻是需要仪式的庄重感,尤其,像我们这样经历了那么许多过去,是有资格也有必要让关爱我们的人分享我们的喜悦的。我想想也是!尤其是你,书俏,我特别特别想把我心中的这份喜悦、这份感激,还有超出这两者之外无法言表的感情分享给你、传递给你!因为,如果没有你的帮助,也许,我和云衡不会有今天的终成眷属!” 书俏笑着搂了搂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按回到化妆镜前坐下。“别动来动去的,让化妆师帮你把妆好好化完。”见朝露吐了吐舌头,示意化妆师为其上妆后,她笑着道,“好吧,不谦虚地说,你和云衡有今天,我的确是有功劳的。不过,头功却不是我的,而是你自己。我固然做了许多辅助的工夫,可如果没有你的积极争取,恐怕云衡会因为白白错失你而痛悔不及!朝露,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如果他最终因为退缩而错失了你,等你嫁给了别人,我铁定要去婚礼现场拍下你的幸福时刻,再给云衡发过去,让他把肠子都悔青了才好!所幸的是,他最终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坚强的云衡,而你也是一个坚韧深情的女孩子,从来没有一对新人让我觉得如此相配,也从来没有一场婚礼会让我如此激动!我好高兴,你能请我做你的伴娘,让我能分享你们的这份幸福,我荣幸之至。” 镜子中的新娘笑靥如花,任凭一旁的化妆师提醒她收敛起表情,她也收不住心底的那份喜悦。书俏看着她,轻声地喃喃自语道:“云衡,朝露,要幸福啊!” 褚云衡是她在德国医院康复科实习时认识的偏瘫患者。与平日里接触的大部分老年偏瘫患者不同,他才二十多岁,又是科里唯一的中国病患。很快,在闲谈中,她知道他在致残前,已经在国内念了一年研究生,可一场车祸让他陷入了数载的昏迷,奇迹般地醒来后,他在国内休养了一年多,终于能勉强自理,而后他没有封闭自己,而是选择了到出国留学,如今,他在一间大学的哲学系攻读硕士学位。他风趣幽默,并不常常自怨自艾,偶尔因为复健进展不佳时流露出些许低落情绪的时候,也总能很快自行化解。他的德语说得很流利,待人彬彬有礼,科里所有的复健师都很喜欢他。渐渐的,书俏和他熟稔起来,有时复健结束,而她也临近下班,褚云衡便会和她一起去医院附近的餐馆吃饭。 他所做的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在一间带有钢琴的餐馆里与她共进晚餐时,闲谈中她告诉他这天是她的生日,他听了以后抱歉地对她说:“书俏,这一年来你帮助了我那么多,我感觉自己慢慢好转起来,可我却没有准备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弹一首生日歌送给你,好吗?” 他撑起拐杖,挪动到餐厅一角那台钢琴前,待乐师将一曲奏完后,俯身与她商量了几句。最后,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将目光投向书俏坐着的方向,含笑点头,将琴凳让给了褚云衡。而他此时似乎有些胆怯和迟疑,可最终,还是将拐杖靠在了墙角,右手抚上琴键,奏响了一串音符。 那只是一首最最简单的生日歌,没有和弦,没有技巧,只有单手的演奏。 可是,那首歌却让书俏又笑又哭的,那一刻,他征服了她。她知道,自己陷进去了。 褚云衡并没有猛烈地追求她,她也不敢全然地向他坦露自己的心事。不仅仅是出于女性的矜持,而是她隐约感觉得到,当时外表坚强的褚云衡,还没有做好投入一场恋爱的心理建设。她稍稍向前越过一点界,他便退后一寸,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褚云衡的右手和右腿的肌力完全达到了正常人的水平后,她似乎看到了一丝转机。她试探着,约他去她家与他的父母吃个饭,而他也居然同意了。 当他吃力地拄着一根四脚的肘拐,同时还不得不用右手别扭地拿着一束鲜花,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父母的眼神吃惊之后暗了下去。 他被招呼进门,迎接他的,实际却是冷若寒霜的眼神。 书俏知道褚云衡的状况,特意准备了不用刀叉并用的中餐。可他的父母看到他左手始终垂在桌下,因为无法护住饭碗而小心翼翼地用右手从碗里盛饭时,他们的眼神简直冷到了冰点。虽然嘴上依然客套地劝他多吃点菜,可话音是那样冷,那样的缺乏感情,甚至,在褚云衡还没有吃完时,便已叹息着离席。 她还记得,那天她看着褚云衡垂着双眸,默默地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随后,撑起肘拐,站起身说:“书俏,很抱歉我的身体不太方便,没法把碗筷收拾进厨房。你替我谢谢他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泪盈盈地送他到大门口,还想继续送下去的时候,他劝阻了她。他的眼神掠过他,看向她身后神情不安的她的父母。她转过头,触到的是他们失望的眼神。再看向云衡的时候,他倒像情绪平和得很,嘴角微微一笑,道:“书俏,我想,我目前的恢复情况,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去医院复健了,我自己在家会坚持锻炼的。我很幸运能遇到你这样尽心尽责的复健师,我相信,像你这样的女孩,未来会很好、很好的。你要加油!我也会……很努力的!” “伯父、伯母,”他欠身道,“谢谢你们的招待,再见。” 褚云衡并没有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只是自此以后,他们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愫发生了质的改变。他偶尔还会到医院来做复健,甚至,当她主动打电话给他时,他的态度也并不冷淡,而仍像是在与一位老朋友对话那般自然。只是她知道,有些美好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破土而出,便已经被永远堙没了,再也不会发芽。 许多年以后,她半开玩笑地和他提及那段“德国往事”,他的表情是那样云淡风轻,而他所说的话,也极为坦荡真诚。他说: “书俏,你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女孩,我从不否认自己对你曾经心动。可是,那时的我,其实还很脆弱,我的自尊心,看似坚固,却是经不起捶打的。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你父母的神情时,我被击中了!并且,没有勇气再被同样的眼神击中第二次。其实,回过头来想,我的这种心态是不正确的,身体残缺是事实,而别人并不了解我,因此怀疑我的能力,出于保护亲人的本能而排斥我的存在,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而我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和这份常情,骨子里,是对我自身的否定。试想,连我自己都在否定我自己的价值,又怎么有资格取得别人的认同呢?” 他的话让她感慨:“云衡,现在的你,是一个内心完全健康的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后来,褚云衡遇到了一个叫“朝露”的女孩,他们一路热恋,又历经磨难,才终成眷属。她是一路看过来的,为他们着急、为他们拉拢,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成了朝露的知心好友。只是,当她看着一袭白纱,眼底眉间都幸福洋溢的新娘,她的内心深处还是不受控制地有些酸涩。尽管,她和褚云衡那段没有开始便结束的感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而那么些年来,她也一直大方自然地与他坦荡相处,在这一刻,她祝福这对新人——真心地祝福着,却不得不承认,有一种感觉叫做五味杂陈。 门口响起了一阵喧闹,有人砰砰砰地敲起了铁门。 “是新郎来了!”客厅里,几个家里的长辈和表姐妹们也跟着热闹起来。 “我去看看!”书俏起身。 “哎!书俏书俏!” 朝露紧张兮兮地叫住了她:“别让他们太闹,云衡行动不方便,别太为难他了!” 书俏刮了刮她的鼻头,故意露出鄙视的眼神,轻哼了一声:“一辈子就这一天,闹他一闹又如何?别着急心疼新郎官,我可是伴娘,也是有‘责任’按照惯例拦门的!至于行动不便嘛……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看他嘴够不够甜,红包够不够厚了!” 第14章 “铁将军”外,一身白色西装的新郎官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向书俏挥了挥自己的手杖,唇角带着求饶的笑。书俏朝门边走去,一撇嘴道:“云衡,我今天可是代表女家的,一切按照规矩办!” 屋里笑成一团。一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女孩——大约是新娘的亲戚,接过大人手里的一个大圆托盘,又被大人耳语了一阵后,屁颠颠地跑向门口,从铁门栏杆缝隙里奶声奶气地伸出去:“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褚云衡笑着对身边的伴郎道:“赶紧拿出来吧!” 红包很快铺满了整个托盘底。褚云衡道:“这下可以开门了吧?” 林书俏记着新娘子的嘱托,并不想过分为难他。只是门内的其他人还玩得“意犹未尽”,有人提出了让他唱歌示爱的提议,要求唱的三首歌里必须包含“董朝露”的名字,谐音也行。褚云衡倒也落落大方,张开就来。他的嗓音磁性中透着清亮,神态深情款款,三曲终了,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他笑着说了一句:“谢谢各位亲朋好友手下留情,只出了个唱歌的难题,要是跳舞,我可就不成了。” 他的神情语气极其轻松自然,没有半点自怜自伤的情绪。倒是把他的丈母娘给激出了心疼,对在场的各位和颜劝道:“好了好了,别耽误了吉时,云衡老远过来的,这里的楼层又高,一会儿还有好多仪式要做,别累坏了他!” 一番话引得众人善意的哄笑,纷纷说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云衡也非常适时地朝着丈母娘的方向一个劲儿作揖。书俏见状,笑着把门打开了。 当褚云衡走进客厅,他的新娘子也已迫不及待地跑出了自己的卧房,唇角漾起甜蜜的笑涡。褚云衡撑起手杖,也带着急迫的喜悦表情朝着她走过去。 他生得俊美儒雅,身材原本也很挺拔,如果只是坐着,任谁见了都会觉得那是个漂亮的男人。可他的左腿几乎完全使不上力,因此走路的时候,身体因为重心压在了右边,使得肩膀也有些倾斜。平心而论,那不是个潇洒的身影,可是,他走得那样努力,带着种迫不及待要抓住幸福的感觉,谁又会质疑那蹒跚的脚步中满溢的真诚与美好?——书俏看着他终于走到朝露身旁,朝露仰起头,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心底浮现的,便是这样一个念头。 朝露的父亲早逝,在褚云衡给岳母敬茶时,书俏也有些担心他因为身体不便,不能应付,她偷偷看了一眼新娘朝露,她的神情也有些紧张。褚云衡将手杖交给伴郎,右手将茶碗托稳,左手虚虚地扶住了茶盘边沿,动作虽然略带勉强,但他始终保持双手托杯的姿势。书俏欣慰地微微一笑:这两年,他的左手复健也有了些许成效,以往不能举高过腰的手臂已经能抬高到胸部,手指虽然仍不灵活,却也已能够缓慢地张开到八成。她心里明明为他高兴,下一刹那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好了好了,可以了!”朝露的母亲又是欢喜又是满眼心疼地搀扶起给自己鞠躬行礼的女婿,迅速接过茶杯,顺手把红包放进茶盘。 书俏也把茶盘递给朝露敬茶。随后,合家喝了甜汤,将一对新人送出门去。 婚宴上,朝露没有依照惯例抛新娘花球,而是将它直接交到了书俏的手中。书俏拥抱了新娘,她们互相在耳边给予了对方最深的祝福。她曾经也对眼前的这个女子心生妒意,因为,她也爱过褚云衡,甚至或许时至今日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情意悬系于他。可是,老天却没有把最好的相遇时机留给他们,那个时候,他们还太年轻、也太脆弱,在遭遇阻力的那一刻,轻易便放弃了抵抗。可是,遇到朝露的时候,云衡的爱是那样热烈——他从来对她都是温暖却恬淡的,那是她所不曾从他身上得到过的爱,而朝露更是对他爱得如痴如狂,不顾一切。在了解到这一层之后,她抛开潜意识里仅存的一些幻想,她知道,连一丝一毫挽回这个男人、改变初恋结局的可能性都没有了。不是没有遗憾的,只是,她目睹了褚云衡和董朝露在这场辛苦的爱恋里浮浮沉沉,却始终不离不弃,心疼和震撼的感觉远远超过了这份小小的遗憾。她不止很快收起了那份失落,甚至还竭力撮合云衡与朝露的姻缘。 书俏拥抱着朝露,望向朝着一旁站立的褚云衡,晃了晃手中的花球。他点了点头,与她会心一笑。 只是,当宴席散场,在酒店宴会厅门口与朝露和云衡道别之后,她的心情变得有些难以名状。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逝去,再也无可追回。 褚云衡和朝露她今晚为了喝酒,特意没有驾车,便提出要帮她叫车,她婉言谢绝了,直说这点小事,她自己解决便好,让他们只管自顾自享受*。他们因为要招呼的客人实在很多,便也就没有再与她客套,只说改天约她到家里吃饭,感谢她一路来的帮忙。她笑着应允。 电梯来了之后,她直接走了进去——之前已经和这对新人道别,此刻,她没有再回头。 十月初的江南,晚间已有了秋意。她穿着斜肩的小礼服,裸/露的肩头在开着冷气的大堂里,感觉有些凉。 手掌下意识地蹭了蹭手臂外侧取暖,心里暗道要是带条披肩来就好了。一路走,一路低头从包里翻出手机来准备叫车,却不想这时候有人从身后叫住了她,声音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回头,果然是熟人。 王培安展开一件外套,向她微微一颔首,道:“林小姐你好,江先生让我把这件外套给您披上。” 她顺着王培安身后看去,江淮的轮椅停在离大堂门边上,离此有十来米的距离。 他的头发被仔细地打理过,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身上原本应该穿着一套三件式西服,只是现在他的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马甲,外套则在王培安手里。 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心里有暖暖的细流从不知来处的地方渗透进来。从王培安那里接过外套,她径直朝江淮走过去。 他也看到了她,肩头几不可见地耸了耸,右手微微向前张开,似乎是在和她打招呼。 “江淮,你怎么在这里?”书俏俯身问道。 他的笑容很淡:“朋友今晚在这里摆女儿的百岁酒。你呢?” 她指了指自己这身打扮:“给朋友当伴娘。” “早知道你有朋友会在‘月河’办婚宴,或许我可以安排得更好些。” 书俏一愣,方才想到这家“月河”酒店,貌似是江家的产业。 她看过网上关于江淮的简介,忍不住问:“据说,你已经把管理权移交给了专业的管理团队。那么,你现在不需要来这里上班,对吗?” 他点头:“我的身体情况其实并不允许高强度的工作,早些年我确实也亲自打理生意,高负荷的工作让我的身体变得有些吃不消,倒是这一年来,慢慢调整得健康一些了。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一行。现在的我觉得轻松了许多。” “我也觉得,你也不太像个生意人。做‘艺术家’比较适合你。” 他略略歪过脑袋瞥向她:“你是指我比较有艺术家的忧郁气质?” 她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诚实点头:“是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你是个充满灵性美的人。” “谢谢你的夸赞。”他笑了笑,手指覆上了轮椅右手边的那根操纵杆,驱动轮椅向前。王培安和书俏紧随其后,有门童为他们拉开了门。 迎面一阵夜风袭来,书俏想起了什么,立即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将他反盖在江淮的身上。 “我并没有那么虚弱。”他说,但终究没有拒绝她的关心。 “我也没有。”她笑着回答。 “让培安送你回去吧。”江淮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 “这太麻烦了,我……”她刚想拒绝,从大堂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褚云衡的伴郎。 见到站在大门口的书俏后,他和她打招呼道:“嗨,林小姐,你还没打到车?” “没有,刚好遇到朋友,就聊几句。”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见她没有立即回答,他补充申明道,“放心,不是我来开,我叫了代驾。” 刚才在主桌上,伴郎对她极尽殷勤。书俏不蠢,也不是懵懂少女,不管是不是她多心,眼下她都没有心思去应付别人的追求。她几乎想也不想,便对那人说道:“谢谢你,既然遇到了朋友,我可以搭他的车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褚云衡的伴郎眼中有一瞬的黯然失落,可还是礼貌地与她道了别。那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何况,她相信既然是云衡的朋友,人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他出现的时机不太好。 书俏极轻地喟叹了一声,低下头,视线恰好落到江淮的脸上。 他舔了舔唇,问:“你确定要坐我的车?不是为了敷衍那个人?” 她怪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本来我的确是为了婉拒那个人的好意,现在嘛……我觉得那么晚了,有顺风车坐也很不错。” 第15章 这一次,培安没有像上回从小陶家出来时那样,将江淮直接背到车椅上,而是打开后车门,启动程序放下一个链接到地面的斜坡来。将轮椅整个吊入车内。车子经过改装,后排很宽敞,除了保留可容纳两人的正常座椅外,也足够容纳江淮的轮椅。 “你要不要坐到前排去?”江淮问她,“前面对你来说会舒服些。” 她摇头,抬脚跨入车内:“不,我就和你坐一起,我们一路上可以聊聊天,这样比较不无聊。” 她话虽这么说,今晚的表现却相当反常,平时善于言谈的她,自打上车后竟没和江淮主动聊上几句,反而神情迷离,颇有心事的样子。江淮不时偏过头来看看她,眼中虽有疑惑和关切,却也未向她询问什么。 他们各自看向窗外,沉默在车厢里蔓延。王培安大概也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打开了车载音响。 车厢里先是响起雨水笃笃滴落和海浪涨涨退退的声音,随后,钢琴舒缓地响了起来。而雨声与海浪的声音仍然不止,始终贯穿于钢琴弹奏出的旋律,整首乐曲平静中带着引人遐想的诗意。 “真好听。”一曲终了,书俏被休止的音符拉回了现实,揉了揉眼皮,有些慵懒地向江淮问道,“只可惜不知道曲名。”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dripdripdrip”,直译过来就是‘滴滴答答’,也有人将这首曲子译作‘滴落的星子’。曾经有人……我是说,我过去的私人看护,劝我听一些有助于放松和改善失眠的音乐,这盘碟也是她买给我的,有段日子,我常常放来听。” “有用吗?”她问,“我是说……舒眠。” 他苦笑了一下:“有时。”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有时……” cd已经开始续放下一首曲目,仍然是同一类的钢琴小品,背景仍有细碎的海浪翻滚声。车子在城市中缓慢行驶,书俏蓦然觉得自己连同乘坐的这辆车都像是是涌入海中的一股浪花。一种怅惘的情愫弥漫在她的胸腔里,无法言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江淮,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地址?” 他先是一脸心不在焉的出神模样,待回过神后便显得有些窘:“抱歉,我今晚有些……” 王培安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这个司机也光顾着担心江先生的心情,也忘了问林小姐地址了。” “你也有心事?”她的脸转向江淮,脱口问道。 “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车窗外的灯光洒进来,他的眼睛在暗着灯的车厢闪闪烁烁,像两颗水中的黑曜石。她放弃了掩饰,任凭他的揣测。 车厢里,除了流淌的音符,一时间便没有其他的声音。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我暂时不想回家,想去哪里喝一杯。” 他们惊诧地望向对方,只因刚才几乎同时开口打破沉默。 书俏这时反而对自己的冲动后悔起来,忙不迭道:“我还是自己去吧,你送我到附近的酒吧就好。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为什么?”江淮的声音有些冷,带着些许飘忽的感伤,“因为我的身体?哦,很明显少喝一两杯酒,也不能让我健步如飞。” “可是……” “很久没有想喝酒的冲动了,如果你今晚愿意陪我,我会很感激。”他说。 王培安带着担忧的口吻试探着问道:“江先生,林小姐,如果你们真的想去酒吧玩玩,不如回‘月河’附设的酒吧坐坐?那里环境没那么乱,而且,万一江先生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照顾得好一些。” “去‘月河’怎么能尽兴呢?”江淮似笑非笑,“放心吧,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杯酒和一个朋友。”他扬起睫毛,漆黑的瞳仁幽幽地望向书俏。 她抛开了理智的顾虑,随手一指路边一家装潢时尚的酒吧道:“要不,就在这儿吧。” 江淮看也没看,便道:“好啊。” 王培安把江淮连人带轮椅弄下车,刚准备要随他们进酒吧,却被江淮劝阻了: “培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对面有家餐厅,你去吃点东西吧。婚宴上,你只顾着照顾我,都没吃几口。” 王培安急了:“不行,江先生!我不放心!” “是啊,让培安陪着你比较好。”书俏也有些顾虑。 但江淮接下去的话让她无从抗拒,他说:“书俏,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做我一小会儿‘唯一的随从’?就这一回好吗?” 在王培安钻回车内后,他带着歉意对她解释道:“其实,我不想培安来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在,面对他善意的关照,恐怕我没办法放开。而我……今晚不想给自己那么多拘束。我希望,今晚——哦不,就接下来的这一小时内,唯一拘束我的,只有这部轮椅。希望你谅解,我并不是存心要加重你的负担。” “也好,”她说,“就我们两个人喝酒谈天的话,对我也比较自在些。” 书俏一进门,便有些后悔了。这家酒吧的生意很火爆,几乎满座。且不是所谓的清吧,酒吧中央设有一个舞池,三个穿着火辣的年轻女郎正摆出各种性感pose领舞。走道并不开阔,江淮的电动轮椅行动起来有些不方便,书俏低下身子,在他耳畔问了一句话,他皱着眉,似乎没有听清。音乐太吵了,她不得不重复了一遍问题:“江淮,你确定还要在这里吗?我们要不要换一家?” 他反问:“你不喜欢?” “也不是,但是……我怕你觉得吵,而且,这里看起来有点乱……” 江淮的嘴唇刚刚微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身后突然插上来的一组人给用力蹭了一下轮椅。他立即向对方说了声“对不起”,对方嗤了一声,嘴里嘟囔了一句,便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了。 虽然酒吧的音乐很吵,书俏听不太清那人说的是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很低,可是,声音加口型,便不难猜懂那个人所说的话了。 他说:“人都这样了还来酒吧啊!” 比起是刻意挑衅江淮,更像是随口而出的粗鲁。可这样看似无意的伤害,才最伤人。 江淮的脸上没有异样的神情,仿佛对这样的奚落毫无感觉。可是,书俏很快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的肩头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对她说:“这里挺好的,前提是你不介意陪一个瘫子泡酒吧的话。” 书俏的心抽痛了一下。她不看他,主动握住轮椅靠背上的抓手,道:“我来帮你推轮椅好吗?走道有点窄,这里人多,用电动的不方便。” “如果不至于太累到你的话——谢谢。” 她推着江淮找了一个尽量远离走道的地方,那个角落相对僻静些。 “你的酒量怎么样?” 翻看酒水牌的时候,书俏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她的理智已经回归大半,越发觉得带着江淮来酒吧是个绝顶的错误。坦白说,她很乐意照顾江淮,并不嫌弃他的不便,可是,万一他喝醉了,这之后的一系列后果还真未必是她可以应对的。 “以前还行。”他平静地说,看上去一脸真诚。 “多久以前?” “变成这幅样子以前。”他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那都是十几年前了吧?要不是怕他的敏感多心,她觉得自己又快要翻白眼了。 “在那之后再没喝过酒?” “一杯两杯的应酬还是有的——通常是红酒。”他接着反问,“你呢?酒量如何?” “还行。”她说的是实话。她饮酒的次数不多,不过酒量似乎是天生的。 他们最终点了两杯“尼格龙尼”鸡尾酒。待侍者送把酒送来之后,书俏替江淮要了一支吸管,插入杯中。 江淮的右手肘部搁在轮椅扶手上,微微借力之后身子略略向前,咬到了那根吸管。 “我喜欢‘尼格龙尼’里清透的苦味,在音乐学院读书的时候,有时也会和朋友聚会,常会点这个。——好怀念的味道。” 书俏呷了一口,下意识地转动杯身,道:“那是因为加入了苦艾酒,现在有些酒吧为了去除这股苦味,会特意不在里面加入苦艾酒,不过,我还是喜欢地道的‘尼格龙尼’。” “你平时经常来泡吧吗?” “不,这几年随着年纪大了,也爱静,加上工作忙,很少来这种地方。”她的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更少有那种极其想喝一杯的冲动。” “我倒和你相反,”他笑,眼底却是黯淡之色,“随着年纪变大,我有些喜欢热闹了,工作减少,时不时想喝点酒解闷。只是碍于种种现实的状况,无法付诸行动。” “喝酒对你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本能地摆出复健师的姿态。 “我知道,”他说,又就着吸管喝了一口后松开了嘴,“而且最关键的是,它并不能使人忘忧。” 她喃喃道:“除非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那才会什么烦恼都不记得,是不是?” “假如我这样糟蹋自己,辛苦的会是我的看护小宋、培安、莲姐,还有我妈……我还没有自私到这种地步。” “别说的你好像只是为了不麻烦到别人才保重自己似的。” “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不介意天天把自己灌醉。”他一本正经地说。 “天哪,我只是想和你喝上一两杯,没打算任凭你疯。”书俏头都大了。 “放心,我不会毫无节制的。”江淮微微眯起双眼,轻轻地说,“我需要一点酒精来帮助睡眠,你不觉得那比安眠药对我的身体伤害要小吗?” “你预感到会失眠?” “肯定会。” “不如试试你那些舒眠音乐,你车上放的那些就不错……”她语气不太肯定地补充了一句,“或许能管用。” 江淮的身体整个向后背仰靠,一种从内而外的疲惫写在他的脸上,半晌,他说:“那些音乐……今晚只会让我更加失眠。” “为什么?”她并不是真的很想盘根问底,只是下意识地多嘴问了一句。 他说:“你记不记得,我刚在车上和你提过,这些碟是我过去的一个私人看护买给我的?” 她稍作回忆后点了点头。 他咬了咬下唇,眼皮快速地眨了好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最终,他还是张开了口:“一年前,我亲眼看着她披着白纱嫁给了我的好朋友,今晚,我又参加了他们孩子的百岁宴。我……” 他的神情出卖了他,不等他往下说,她便猜测道:“你爱过她?你不希望她嫁给别人?” “我爱了她很久很久,”他低下头,右手覆盖在自己的左手上,大拇指收拢又收拢,“直到她爱上了别人,我才敢透露我的心。可是,已经太迟了——唔,严格说来也不是迟与早的问题,其实,就算是在那个时候,我也没有真的想挽回她,我只是……自己憋不住那颗心罢了。她嫁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十分伤心,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想着,她终于不用再挂念我,不用再因为我而受到不该有的磨难,况且还是嫁给我最欣赏的知己,我对他们真的是满心祝福的。可是今天,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书俏,我知道那是不健康的心态,然而,我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身心都不健康的残废……” 第16章 双更合一 “看来,今晚我们注定是一对好酒伴。”书俏举起杯子,与放在江淮面前的酒杯碰了一下。玻璃杯壁碰撞后,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在感情这种事上,你实在无需将自己‘划为异类’。嫉妒心和占有欲,这并不是残障者的专利。你以为你身体残障,就不配得到别人的爱?我四肢健全便人见人爱了吗?不是的!爱情从来不是那样讲究规则!江淮啊,会闹失恋的不止你一个!会嫉妒旁人幸福的也不止你一个!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就有一个人和你一样:一方面真诚地祝福好友展开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另一方面却觉得这一天对我来说真是糟糕透顶!” 很快她就确定了一件事:这“糟糕的一天”还远没有结束。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了她和江淮的桌子边上,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年长些的男人把一只手支在桌面上,半低下头带着大舌头对她说:“ “哟,小姐,我刚好像听到你说这一天很糟糕什么的,是吧?”他打了个酒嗝,瞟了江淮一眼,“我看也是呢!干坐着喝酒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如去跳舞吧。” 虽然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闻到了他口中喷出污浊的酒气。她并不想因为口舌之快激怒他,只是在她盘算脱身之计,另一个醉酒的男人已经把手伸过来预备拉她的衣袖。——进入这间酒吧后,兴许是因为怕这里鱼龙混杂,而书俏又穿得太过显眼,江淮又坚持让她披上自己的外套。她本能地不想让这等猥琐之人的手碰到属于他的衣物,不由皱了下眉头,霍然起身避让开来。 那个男人抓了个空,倒也不怒,只是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望向江淮,用挑衅的声音说:“我想,你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不会反对吧?” 另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紧接着道:“不至于吧,我们哥儿俩就把人借走跳一支舞而已,他要是也想跳舞,没问题啊——等下一支舞嘛。” 两人哄地笑了起来。 江淮坐得笔直,没有看那两人一眼,自顾自冷静地道:“只要这位小姐本人乐意,我没有意见。” 书俏衡量了一下目前的局势:两个半醉的酒鬼对一个她弱女子外加一个行动不便的江淮。她固然可以选择强硬,但万一对方撒起酒疯,场面也是够难看的。就算事发后叫来保安甚至报警,她和江淮可能也已经吃了亏。她一个人的话还能想法子全身而退,可眼下还有江淮,即使对方不真的动粗,仅仅是在口舌上尖酸刻薄一阵,也定会刺痛江淮的自尊心。众目睽睽之下,看那两人也不敢真拿自己怎么样,不如先依着他们的意思,跳一支舞,如能善了,她忍忍过去也就罢了。 想到这里,她便道:“好吧,我陪你们跳一曲,不过我一会儿真有事要先走,希望两位见谅。” 对方呵呵笑了几声,便要上前来牵她的手。书俏嫌恶地把手背到了腰后。 “你明明不乐意,为什么要跟他们去?” 江淮喉结滚动着,脸孔涨出一抹愠怒的红晕来,视线直直地落到书俏的脸上,瞳仁里似乎暗藏着两团火焰在眼眶中明明灭灭。与此同时,从他喉管里发出的声音却像冰块那样冷:“跳舞应当是一件快乐的事,然而你却答应得不情不愿。既然不想跟他们去,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只因为你今天是和一个残废在一起,你怕我会吃亏,所以宁可委屈自己也要那么做?书俏,你和我说过那么多大道理,用那些漂亮的话来安慰我,让我以为我在你眼中不至于是个废物,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在你心里原来是这么不堪,我的存在只能成为别人的累赘!” 书俏想要辩解,可是,她说不出个更好的理由来,因为,他所说的,从很大程度上击中了她心中所虑。 江淮扫了一眼那两个男人,声音冷淡中透出一股倔强坚忍:“我今天就算被人揍成一滩烂泥,也不允许你在我的眼皮底下为我忍气吞声,做出违心的妥协。” 书俏愣住了,她看着江淮嘴角那抹坚毅的弧度,他眼底同时涌现出哀伤和坚强的神色,让人心痛又震撼。她想请他原谅,最终却只是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庞。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有了然与理解。 然后,她听见江淮提高了声音问道:“书俏,现在,请你告诉他们,你想不想和他们去跳舞?” 她豁出去了!她斩钉截铁、清楚地对那两个男人说道:“抱歉,我并不想跳。” 江淮的脸上的冰冻终于完全瓦解,甚至,嘴边还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其实,书俏依然很担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甚至已经把手偷偷伸进了手提包里,准备摸手机随时报警。她可不想江淮的话应验——他说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为他做出违心之举动,她又何尝做得到眼睁睁看他挨打?好在,那两个陌生男人虽然喝得半醉,却也不像是真正的流氓地痞,并没有对江淮阻挠了他们的邀舞而动手报复。只是,他们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阴着一张脸,耳语了一阵,似乎在打什么歪主意。 很快,他们有了“结论”。年纪稍长的男人说:“你想逞英雄是不是?好,我们满足你!打赢一个瘸子有什么意思?别人还当我们哥俩欺负你!我们也不多为难你,一会儿来一打啤的,你要是喝完,我们哥俩就服了你,你带着你的女人爱干嘛干嘛去!我们绝不拦着!” 江淮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尾音还没完全消散,书俏便急得一拍桌子,蹿到他轮椅边上朝他瞪眼道:“江淮!你疯了?压根没有必要理会的!如果真想走,还怕走不了吗?” “有什么关系呢?”江淮淡定地看着她,“我们本来也是来酒吧喝酒的,不是吗?我也很久没喝啤酒了,来几瓶润润喉也挺好。” 那个年长的醉汉向身边年轻一些的男人使了个眼色,对方很快带来一个啤酒妹,在桌上码好了十二瓶玻璃瓶装的啤酒。 “我说,你也别逞强,”那个年轻的男人在江淮对面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他假意劝说道,“我可告诉你,这间酒吧连个残疾人厕所都没有,要是一会儿你尿裤子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的确是一个残酷而认真的大问题,书俏咬住嘴唇,想劝江淮改变主意,又觉得这会儿他们已经骑虎难下,江淮是万万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还退缩的。 只听江淮干笑了两声,用一种轻飘飘的口气说:“哦,你说的还真有可能发生。如果真的不幸发生了这种状况,脏了各位的眼,熏到了各位的鼻子,还请多包涵!” 书俏没想到他竟然自揭其短,心下既感到难过又感到佩服。 她当然知道,他其实很在乎这些事,作为一个生活几乎不能自理的青壮年,他的日常琐事都需要别人协助打理,他的生活中,属于自己的*空间已经很小、很小,尤其是排泄方面,不管他是否已经形成自律性膀胱,他都很难独立完成上厕所这样的事,尤其在外面不设残障设施的卫生间。可是,他为了赢得更大的自尊,也为了保有她的自尊,他选择了暴露自己的缺陷,甚至用自嘲的方式来还击那些奚落他的人。他真的很了不起! 那两个男人似乎也被江淮的气度唬住了。一时之间竟然摸鼻子掏耳朵地面面相觑,无人接他的话。 江淮对啤酒妹说道:“麻烦帮我全部打开。” 啤酒妹依他的话照做了。江淮将脸偏向书俏道:“能不能请你帮我把酒倒进杯子里,啤酒瓶太高,吸管可能不好用。” 她一句话都不说,拿起酒瓶就就往空杯里倒——事到如今,她硬着头皮决定陪他一起疯。 江淮喝不快,可是,他就一直这样含着吸管,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江淮就着吸管喝到第七瓶的时候,那两个男人有点绷不住了。一方面大概自身酒有些醒了,另一方面可能也觉得这样闹下去有些无趣了,便嘟囔着说就此算了。 “他们已经走了!江淮!别再喝了!”书俏从他嘴下拿下吸管,撤开杯子。他连喘了好几声,右手捂住胃部,上下唇竟有些战栗。看着他酡红的双颊,她憋了很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她不禁捂住自己的嘴,却掩饰不了眼角盈盈滚出的泪珠。 “我、我只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江淮的呼吸依旧有些粗重急促,“对不起,我让你觉得不足以信赖和依靠,害你为我担心,还险些让你吃亏!我知道,我本来就很无能!可我还是忍不住逞强了,我……”他呛咳了起来,“最终还是害你担心了吧?” 她知道,他这样高位的脊髓损伤,说话太多或太急,都很容易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更何况,他刚喝了那么多酒。也许几瓶啤酒对普通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江淮来说,对身体的刺激是难以估量的。 “别说话了,”她蹲下身,把身上他的外套盖在他的身上,又调整好他手臂摆放的位置,让它们压住外套,随后将衣袖部分整理服帖。“你需要休息,我们先离开再说吧。” 江淮刚刚点头,脖子却突然向后一仰,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他咬住下唇,却还是很快发出了短促而痛苦的□□:“啊!”他倒抽了口气。 盖在他身上的外套开始往地下滑。他的右手抓了一把,在衣料上揪出一个细微的褶皱之后,终于还是无力地松了手。 然后,书俏看到他的两条腿弹跳起来。尽管有束缚带的阻拦,可依然能看得出他们抖得很筛糠似的厉害!她告诉自己不能慌,暂时先忘记自己是江淮好友的身份,保持专业人士的冷静才能更好地帮助他解除病痛。她立即将他腿上的束缚带解开,脱掉了他的皮鞋,将他的左腿拉直,紧握住他的前脚掌,向外侧旋转踝关节;待左腿的情况好转后,又捧起他的右腿,仍旧这样为他处理。 他痛得忍不住低呼,她知道这种痉挛发作起来很要命,可她也只得一面叫他忍耐,一面尽可能地拉直他的膝关节,使劲用双手左右腿交替按摩他的小腿肚。 少顷,他的情况好转了许多,只是脱掉鞋子的脚掌每隔几秒钟仍会不受控制地向上微微翘起一两下。书俏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几乎是跪在地上为他一门心思地做按摩。此时,只觉得后背已经湿透,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急出来的汗水。 可是,身体上的折磨与羞辱并没有如此轻易便放过江淮。他忽然面色更加惨白,颤着手摸向自己轮椅的操纵杆便调转了轮椅的方向。他那双没有用束缚带固定好的腿不知何时已经从踏板上滑下,只穿着一双薄袜的脚掌无力地在地上蹭动,而他却浑然不觉。 书俏赶紧从地上爬起身喊住他,可是他却不理会,仍旧驾着轮椅向酒吧门口冲。 随后,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向他投来惊诧、闪避、嫌恶的眼神,她快步冲上前去,拉住了他轮椅后背的抓手。 “江淮,你等等我啊!”她又气又急,绕到了他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随后,她闭了嘴。 他的右手从轮椅的操纵杆上滑下,无力地垂在了轮圈的侧面。他不再往前,仿佛一瞬间整个人被施了诅咒,当场石化。 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心酸上,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做!书俏迅速跑回刚才为他做按摩的地方,捡起他滑落在地的外套,仔细地盖在他的双腿上,尽管如此,却仍然无法掩饰裤管处那一道湿痕。 推着他的轮椅,她预备离开这间嘈杂的酒吧,却中途被酒保拦住索要今晚的酒钱。 江淮呵呵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只有眼中的落魄苍凉出卖了他真正的情绪。书俏不忍让他在此多停留一分钟,赶忙翻开自己的手提包取钱。江淮正色道:“尽管这对你来说不是个愉快的晚上,可我再不济,也不至于会让女士请我喝酒。我的卡在外套口袋里。”书俏也不和他客套,蹲下身,动作小心地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掏卡,尽可能地不暴/露他狼狈的下/半/身。 “很抱歉,现在外套脏了,没有办法借给你披了。”走出酒吧后,江淮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你闭嘴!”她莫名地上了火。她知道他现在的心情比她更糟,急需要人的安慰,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他事到如今还在向她致歉便很窝火。“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叫培安把车开过来。”培安的车并没有停在酒吧入口处。 “可以帮忙拿一下我的手机吗?”面对她不太温柔的口吻,他倒是表现得“逆来顺受”,“找到了吧?你搜一下‘培安’的名字,让他把车开过来吧。” 书俏拨通了培安的电话,不到两分钟,培安便驾车出现在酒吧门口。 细心的他似乎发现了主人脸色不好,又收到了江淮身后的书俏暗地里递的眼色,他识相地没有多问,只是动作麻利地将后车门打开,将江淮的轮椅安置妥当。 “不好意思,江先生,刚才有交警让挪地方,我就把车开到前面卖场的车库去了。”培安在驾驶座上坐好后,懊恼地解释道。 “没关系。”江淮说,“我们也刚出来。” “先送林小姐回家吗?” “当然。” “不不,”书俏摇头,“我不赶时间,还是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江淮苦笑了一下:“我反正已经弄成这样,早点晚点没什么区别了。” “你最近常常这样吗?”她的职业病又来了。 “没有,这一年来比较惜命,膀/胱训练也做得很好,痉挛次数也不多,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恐怕还是没资本一下子喝那么多酒。” 书俏有些自责,尽管她一开始就不赞同他的逞强做法,可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出头,便更加难受起来。“江淮,是我让你受苦了。” “和你无关,任性本来就是有代价的,是不是?”他吐出一口气来,故作轻松地说,紧接着问了她家的地址。 书俏领教过他的固执,亦不再坚持,只是在报出住址后,下意识地把手伸向江淮的轮椅,再一次帮他掖平了外套。 他的肩膀向后极小幅度地缩了缩,右手的指头紧张抓住外套,身体的重心几不可见地往右侧倾了一点点,似乎是在竭尽全力躲闪她的好意。 他当然无法成功。轻轻喟叹一声之后,是沉沉的一句“谢谢”。 车子还没有开出三分钟的路程,江淮的腿再一次痉挛起来。这一回,比在酒吧的时候更加剧烈。他的口角甚至因为无法抑制的疼痛而流下口涎。随后,他“哇”地张开口,一边呛咳着,一边呕吐起来。 培安紧张兮兮地将车靠边停下。书俏朝江淮扑过去,正要为他做按摩的时候,他费力地摇头道:“别……别过来!我怕我忍不住……呃!”他再一次泛起了恶心。 “有袋子之类东西的吗?”书俏没有躲他,扭头问培安。 培安手忙脚乱地找出一个购物袋递给她。她捧着那个袋子,对准江淮的脸庞下方,他惊骇地看着她的举动,右手下意识地去挡她的手。她清楚他的顾虑,抬起头柔声说道:“病人是不需要为自己的病况感到羞耻的。现在这一刻,请你暂时收起你的自尊心,只顾全照料好你自己的身体,好吗?” 他红着眼,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表达,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又开始吐了。 书俏把袋子的左边的提手绕了两圈固定在轮椅扶手上:“你的右手可以自己扯一下这个袋子吗?” 他吃力地点了点头,任由她吧袋子提手替他套在自己的右手腕上。 车厢里的气味很不闻。可是书俏眉头也没皱,趴在江淮的腿前,为他做按摩。 “江先生,你这个样子回家,我怎么向夫人交待呀!”培安哭丧着脸说。 书俏问:“这里离江家的别墅还有老长一段距离吧?” “可不是呢!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这附近好像有一家医院。” “不!去!”他的声音虚弱而坚决。 书俏张望了一下车窗外面的街道,心里有了决定,对驾驶座的培安说道:“下一个路口转弯就是我家。让江淮先去我那里吧。” “江淮的呕吐缓和了一些,呼吸仍还不匀,喘着粗气急急阻止道:“培安,怎么好去麻烦人家,回去!我们回家!” 书俏道:“你可以保证自己可以受得住颠簸半小时撑回家?有一句话我觉得培安说得很对,你这样回去,要是惊动了你母亲,那才真是糟糕呢!你难道忍心让她拖着病体为你担心?”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疼痛让江淮说不出话来,口里只发出压抑的“咝咝”声,那双平时死寂的腿朝着书俏的身子蹬了一下,脚掌又一次绷得很直。 直到这时,书俏才想起来,江淮的鞋还落在了酒吧。她看着薄袜下那抽筋的脚趾,心里又痛又乱,一时间,把那些专业书上所教的按摩技巧全都抛在了脑后,只是本能地捧起他的脚掌,将它们护在了自己的胸/口。 “书俏,不可以!”他的声音黯哑而急迫,“别碰我的脚,我身上那么脏,也许这会儿整个裤管都……” 她摇头,强自振作了一下精神,挤出笑脸,用一种“耍无赖”的语气对他说道:“除非你答应去我家,否则我不放。” 第17章 培安将江淮的轮椅推上斜坡,书俏赶在他们前面,按了密码锁,将底楼的大门敞开。谢天谢地,他终于听从了她的劝说加“威胁”,同意到她家里暂时休憩以缓解一下身体的状况。书俏看得出来,虽然身上有束缚带帮助固定体位,可他也已经快坐不住了,整个人苍白脆弱得像一片被雨水淋湿了翅膀的白色蝴蝶。 蝴蝶?她苦笑着摇头,自己也很意外会冒出这样的类比。蝴蝶有翅膀,会飞翔,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恐怕连爬的力量都没有。他那么瘦,那么憔悴,甚至可以说是狼狈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他现在如此不堪的外表,却仍然散发出一种儒雅清逸的气质。这种身体上一目了然的残缺事实同内心感觉上的高贵迷人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反差,更让书俏对他生出一番扼腕怜惜的情愫。 电梯在十二楼停下来。书俏让出宽敞的通道使轮椅得以顺畅通过,从包里取出钥匙开门。一边开门一边不忘安抚江淮:“我们到家了啊,很快你会觉得舒服一点的。” 她一怔,有些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未免有些太过自然了,仿佛像是对自己的家人在说话。其实她看得出来,江淮对到她家来暂歇的决定是有些抗拒的。他在顾虑什么,她大体也明白。于是她又道:“培安,快推江淮进去吧,我去浴室放些热水,一会麻烦你帮他先收拾一下。” 江淮说话的声音很虚弱,一双眼睛却紧紧看着她:“不用麻烦了,我……坐坐就走。” 培安也有些为难地看着书俏道:“林小姐,江先生没有专用的浴缸,恐怕很难洗澡。而且,这里也没有江先生可以换的干净衣服啊。” 培安说的问题其实在车上她便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我知道,我先去浴室用盆子打盆水,你先替江淮擦擦。至于衣服,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女装,不过,我的浴袍很宽大,可以让他凑合着穿。一会儿,你替他收拾完了,他要是完全好了,你就载他回家,要是还不舒服,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上,也无妨。你可以第二天早上来接他,顺便把他的衣服和要用的物品都带过来。” 江淮看着她,轻轻咳嗽了几声。她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写满了“反对”两个字,只是身体太累了,以至于连江淮的力气都不再保有。她连忙赶在他再次提出异议前蹲下身对他说:“江淮,相信我,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你不会麻烦到我什么的。瞧,我并没有要为你做什么啊!我都是让培安来帮你的!你雇佣了他做你的生活助理,我相信你从来不会亏待他,而他也自然很愿意为你这样好的老板付出劳动,是不是?”她又抬头冲培安挤了挤眼,“培安,你说是不是? 培安忙接了她的话点头说:“啊,对啊,江先生!我不能白拿您的工资啊!” 江淮叹息一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他们的决定。只是轮椅从客厅进到书俏卧室的门口时,他示意让培安停下。 “怎么了?”书俏怕他的脑袋瓜里又在七想八想为别人想太多而只和他自己闹别扭。 “先不进去,”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你先去洗一洗,换身衣服。你的身上,被我弄脏了……”他的脸上露出羞愧的红色,头低了下来。 书俏没有与他争辩,顺了他的意思,先去了盥洗室洗了手和脸,又换了一身家居服,顺便打开了浴室的热水,这才走出卧室,招呼江淮和培安进来。 “我去厨房再烧些开水备用。”她迈开两步后,又有些不放心地停下脚步说,“培安,你一个人能不能行?要是需要帮忙……” 培安还没答话便被江淮抢了白:“不用。” 她虽对他的固执很无奈,却也没有再多停留:“我的浴袍就在浴室门背后挂着,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就马上来找我。” 在自己的卧室房门再一次打开之前,书俏一直待在客厅里,等待的时候,给“滑轮”的食盆里加了些狗粮。逗“滑轮”的时候,她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担心着卧室里的江淮需不需要多一个人帮忙。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这份“善意”: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突然闯入,使得敏感的江淮更加精神紧张。她太了解,他多么不愿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那副只能“任人摆布”的身体。即便服侍他的人是对他忠心耿耿、亦仆亦友的培安,在他心底深处,也一定很排斥在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况底下被人接触、摆弄自己的身体。更别提是在一个年轻女性面前暴/露自己身体上的无能——由此而来的窘迫不安,她完全可以想象。 于是,她选择等待,等待培安将他收拾干净,等待他的样子不再狼狈不堪的时候,再进房去见他。那样,他见到她的时候,大概心里会自在一些吧? 约莫过了半小时,卧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培安从里面出来。书俏没有立即进房去,而是拦住培安问:“他还好吧?” 培安拉了她一把,让她避开开启的门缝,悄声对她说:“我刚给他擦了身,只是……” “只是什么?”书俏简直急得快跺脚,“你快说呀!” “江先生说在你床上擦洗会弄脏你的床铺,死活不肯,我只好扯了你的床单铺在地上,让他躺在地上替他换了衣服又擦了身……不过,你的床单,还有地板……还是弄脏了些。希望林小姐不要介意。至于浴袍,江先生也说,回头会赔你一身新的……” “说的是什么鬼话!”书俏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立即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只见江淮真的躺在自己的地板上,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床单,身上松松垮垮地裹着她的白色浴袍,一双有些内扣的脚光着露在外面,不时颤动一两下。 “我先去清洗轮椅。”大约是感觉到气场不对,培安推着江淮的轮椅就出了卧室。 书俏气呼呼地蹲下身,一下子将手插/进江淮的腋窝下,抱起了他的上半身。 他发出低低的抽气声,她意识到自己用力太急太猛,气也消了大半,忙道:“是不是我让你起得太急,害你头晕了?” 他点了下头。 她一手护住他的腰肢,一手以最快的速度从自己的床上扯下一个枕头放在铺在地板的床单上,将他轻轻放回原位躺好。 “先躺一会,等你感觉好些了,再扶你去床上。”她的口气温柔却带着股不容反对的执拗。 “书俏,我在这躺着就很好。”他说,貌似体力恢复了一些,“反正,我的身体在哪里都一样,没有感觉。” “拿你这番话去骗没有医学常识的人吧!”她说,“其实我知道,你的身体不是完全麻痹的,相反,很多时候,他们还很敏感,对环境的要求非常高。就拿我这张床来说,都不是最适合你的,只是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只能将就一下。你不能为了你所担心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可笑理由,就作践你自己的身体!我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作践自己,就像……就像你刚才在酒吧不能看着我被那些无赖摆布一样。” “书俏……”他嗫嚅着,最终闭着眼睛道,“看我今晚这个样子,我真不敢保证我会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会不会……把你的床搞得乱七八糟的……我怕我控制不了……” 他说话的时候,微湿的睫毛轻轻颤着,眼珠在薄薄的白皙眼皮下抖动,整张脸孔都写满了不安。他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让她的心痛极了,一时间忘情地将手覆盖在他的嘴唇之上,阻止他再继续说出那些会伤害到他自己的残酷字眼。在她突如其来的伸手“阻截”下,江淮惊诧地睁开眼。而在他们四目交接的一瞬,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鲁莽,慌忙将手从他的双唇之上移开。 她闻到了气氛的尴尬,下意识地往后退坐了一步,直到培安推着轮椅进来,她才恢复镇定。随后,她对培安道:“麻烦把他先扶上轮椅,我想,用热水泡脚加上按摩会更有利于他缓解痉挛的。正好我家里有个足浴器,我给他泡个脚吧。如果一会儿确定他彻底没事了,你再带他走比较好。” “这个好、这个好!”王培安看起来很赞同书俏的提议。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们现在就走。”江淮的意见很明显与他二人相左。 书俏决意强硬一点:“江淮,如果你决心现在走,我也不怕麻烦的,我是一定要送你回家的。否则,万一车开在半路上你又有什么状况,你让培安怎么办?你不是最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吗?我以一个专业人士的身份告诉你,我现在要你配合我做的,是把‘麻烦‘减低到最低程度的举措。听明白了吗?” 江淮不做声。书俏知道他这算是同意了,便和培安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转移到了轮椅上。 书俏取来足浴器,灌水之后设定好温度和按摩程序。随后,她想也没想便要顺手去抬江淮轮椅踏板上的腿。 “让培安来吧。”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脸颊却是红彤彤的。 她放开他的脚,冲他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并不责怪他的口气。培安赶忙接过她的手,将江淮的小腿缓缓浸入足浴盆中。 “温度很舒服呢!”培安说,“谢谢林小姐想得那么周到。” “不客气!这个足浴盆底还带按摩轮的,对他有好处。”书俏说,“当然,一会儿我再给他亲自按摩一下,毕竟,我的手法和机器自动的按摩还是不一样的。” 说完,书俏已经做好了会遭到某人“反对”的准备,可是这一次,江淮竟然没有出声,只对她投过来一个“认命”的眼神。 “江先生睡着了?” “嗯。”起初书俏要给他做腿部按摩时,他还客套着说“不必”,可后来终究拗不过她和培安的“双面夹攻”,任由她做了。谁知道没多会儿,他竟然已经打起了瞌睡。 书俏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床单,又轻手轻脚地在床上铺好。示意培安把轮椅推近,将江淮搬上床。 其间,江淮睁了一下眼,惺忪的表情似乎显得有些疑惑,可最终可能是因为疲劳压制,他再一次睡了过去,任由培安将他放倒在枕头上。书俏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散落下来的短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那儿,皮肤有点发烫。她心疼地替他盖上了薄被。 “让他在我这里睡一晚吧。”她一面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出来,擦了擦他冒着细汗的额头和鼻梁,,一面压低了声音对培安说。 第18章 书俏将纸巾投入纸篓中,回头见培安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便说:“你是不是不放心你家先生在我这里?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留下陪夜,我在客厅将就一晚也没事。” 培安摆手轻声道:“我对林小姐的照顾没什么不放心的,我留下,实在也不太像话。只不过……江先生夜里需要有人翻身,而且,起夜也不方便,他今天刚刚肌肉痉挛过,又喝了酒睡得沉,我是怕……” 书俏不自觉地朝着床上那个人看去,他的眉头轻轻蹙着,似乎在梦中都满怀心事。她也不禁跟着皱眉,拉了一把培安的手,将他牵出卧室外。虽然知道他睡着了,可是,她仍怕被他听见自己与培安的这番谈话,因而刺伤到他的自尊心。 她虚掩上门,对培安说道:“你担心的事我都想象得到。放心,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肢体残障人士,也和他们一起应付过许多突发的状况。江淮他……他的任何情况都吓不倒我的。” 培安的神色轻松了不少:“林小姐,其实江先生的身体也不时常这样麻烦的,在家的时候,他还经常自己去上厕所呢。只是……得有专门的设施才行。” 书俏起先对他突然特意强调这些事的意图没反应过来,稍后才回味出培安那份为主人挽回颜面的用心。真是个憨厚忠诚的男人——她心里一热,说话的时候变得更加温言细语:“我知道,看他的肌肉状态,完全不像是瘫痪十几年的人,无论有多悲观,他也没有放弃过复健。我相信,他已经做得很好。如果国内的无障碍设施和残障人士专用的设备更发达、更普及一些,他的生活会更加方便。”她顿了顿,又说,“培安,你要是愿意信任我,不如今晚先回江家,一来通报一下江淮的情况,免得家里人担心;二来,我也想拜托你明天早上来接他的时候,把他的替换衣物和其他用品都捎过来。哦对了,江淮怕他妈妈担心,你还是依着他的性子,尽量不惊动她为好,万一要是被她问起江淮的去处,你也别在老人家跟前把江淮今晚的情况都照实说,这只会徒然使她伤心又不安,不如就说是去会一个老朋友,今晚强留他过夜。这样,你一个人回去,第二天再来接他,也大体能说得通。” 培安诺诺点头,遵照她的指示离开了书俏的寓所。书俏回到卧房,再一次探了探江淮的额头——那里依然微烫。她略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只见他的锁骨之上的肌肤也都布满细汗。她无法断定,他的低烧是否单纯由于酒精造成的,还是身体上有其他的病况,例如受凉或者是尿路感染,但是她知道他的身体别与常人,在他的脊髓受伤位置以下的地方都很难排汗。当务之急,是赶紧将他的体温降下来! 她用凉水打湿了两块毛巾,一块垫在江淮的颈后,另一块敷在他的额头上。在替他重新掖好被角前,她没有多做思虑便将手伸进了宽敞的睡袍领口里——她想确认一下他不能发汗的身体部分的体温。果然,那里的皮肤光滑而干燥,和他的额头一样发烫。 她犹豫了一下,红着脸解开了他的睡袍带,将他的上身露出了大半部分。虽然面对着这样一副年轻男性的躯体,她难免会产生本能的害羞,可理智告诉她,他急需散热。随后,她找来一条家里最轻薄的被单,换下他原本身上盖着的那条,轻覆在了他的身上。 她蹑手蹑脚地做着照顾他的工作,甚至因为怕电扇页片转动的噪音惊动到他,而选择了手摇扇子为其降温。大约到了凌晨两点,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烧似乎已经退了。然而,她的手好酸,上下眼皮也不时打架,她打了个哈欠,扔下扇子,趴在床尾,睡了过去。 “书俏。” 他只低低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猛然清醒过来。几乎立即奔到床头查看他的需求。 江淮的脸上充满自责:“我竟然在你家睡着了?培安呢?” “你不要那么紧张。培安回家替你拿东西去了,我让他明天早上七点来接你。”她说。 他的右手在被单下面动了动:“现在几点?” “三点左右吧。” 他似乎在确认完一件重要的事后,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我还没有弄脏你的床单。书俏,麻烦你让培安现在就回来接我好吗?” 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做个体谅些人的好老板,行么?你现在打电话回去,不止吵得培安睡不了觉,搞不好还让你母亲起疑。我已经让培安编了个理由,说你在朋友家留宿。你这个点回去,你想想会显得有多奇怪?你真的忍心闹得全家不安宁吗?” “即使这样,”他沉着声音道,“也好过把你闹得不能安睡。” “所以,”她灵机一动,道,“我也要请求你一件事作为补偿。” “补偿?”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喏,本来是说好明天要去你家给伯母做治疗的,可我今晚照顾了你一宿,明天打算在家补觉,你能不能批个假给我,让我改日再去你家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时没有做声。 她故意夸张地叹息道:“哎,难道这点小要求你都不答应?资本家果然都是没人性啊没人性!” 江淮苦笑:“书俏,我依你了。” 她想也没想,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江先生,乖啦!” 然后,她就看到江淮的脸红得比发烧的时候更厉害了。再接着,她觉得自己的脸似乎也烧了起来。 她尴尬地“嘿嘿”两声,缩回了手。 他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略带苍白的常态。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她忙道:“可以。” “如果你一个人做起来不那么困难的话,可不可以……推我去趟洗手间……”他的脸又红了。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高兴:“你是说,你可以自己控制?” 江淮说:“并不完全能。只不过,瘫痪久了,对自己的身体也大致有了些了解,长期的训练让我养成了定时解手的习惯,对于身体上的某些‘提示’,我也能有所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和正常人不一样,可我自己是能觉察到的。我想,我最好现在去一趟洗手间,免得……”他咬了咬下唇,“当然,我也知道没有辅助设施,把我转移到轮椅上都很困难,如果……如果……” “床单五百、浴袍三百外加服务费两百!”她连珠炮似地报出一串价码。 “啊?”他愣了好几拍。 “我是说,如果我不能成功将你转移到洗手间的话,由此造成的后果,我会找你索赔的。”她不想再留出一秒钟给他胡思乱想的空间,笑嘻嘻地说:“别小看我呀,我们试试看好吗?”说着,她向他投以鼓励地一笑,“你也要和我一起努力,一定能做到的!” “好的,试试看。”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振作。 她将轮椅推近,调整好朝向,随后伸出手臂,带着巧劲用力却小心地拉住他的手,将他从床上拉扯起来,待他稍稍坐稳后,迅速将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腰部,而她的双手则穿过他的腋下。“我数一二三,你配合着我起身的动作,尽量抱紧我,如果可以的话,右手及时抓牢轮椅的扶手,然后坐好,清楚了吗?” 他点头,温驯听话的像一头纯良的小鹿。 “一、二、三!”她果断地发力将江淮整个抱起。而他则依照她的指示,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部,脚掌点地,似乎在用尽全力让自己站住,哪怕只是短短几秒时间。最后,他算准了时机抓牢了轮椅的右边扶手,书俏也从他那里借了把力,这才将他在轮椅上放稳。 完成这次转移后,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 “你做得很好呢!”书俏的夸奖是真心的,以江淮的情况,能配合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容易。 他笑了笑,看起来却很忧伤。 这种时候,安慰的话显得矫情,更何况,江淮还急着解手。 于是她推着他进入浴室。幸亏她家浴室用的是移门,本身也比较宽敞,否则,连电动轮椅都很难进入。那对江淮来说,不止又多了层不便,更会多一层打击。 可难题还是存在的。毕竟,这里不是专门的残障厕所,更别提像江家那样有为江淮度身定做专业又高级的辅助设备。要将他从轮椅转移到坐便器上,也是件艰难的“工程”。 “你介不介意……咳,”书俏咽了口唾沫,感觉像是预备做什么心虚的事,竟有些口齿不伶俐起来,“我是说,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最好还是把浴袍暂时脱掉,那个……有点碍事!” 她差点闪了舌头,回想着这段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她又补充道:“我是说,袍子太长了,我直接抱你坐上去,再调整位置的话会比较难。” 江淮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身体发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难道,被当成居心不良的“女流氓”了吗?不会不会!她不自觉地摇头否决,像她这么正直又坦荡的女青年,善解人意的江淮怎么可能会误解她啊! 难道,是他自己又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书俏又是狐疑又是担心,便随着他的视线方向也看了过去,顿时一阵脸红心跳。 ——他的衣带自从被她刚才解开散热后,本就松垮垮的只打了个活扣,如今经过一番折腾,连袍子的下摆都是几近敞开的。 第19章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年轻的男人。她无法忽视这个事实。 书俏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虽然想保护他的*,保留他所希望在人前保留的男性尊严,她却不得不考虑点眼下的实际,所以她又道:“江淮,抱歉,我一个女生,恐怕力量不够,所以我希望你能……” “像我这样的人,谈论维护身体*本来就是件奢侈的事……”江淮抬起头,幽幽地道,话音刚落,他的大腿根颤了几下,脖颈不受控制地伸了伸,微扬起头,额头冒出了细汗,他的语速倏然转急:“书俏,麻烦你……快……” 书俏连忙以最快的速度褪下他身上的睡袍,将他的双手位置在自己的后腰摆好,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从轮椅转移到坐便器上。还没完全坐稳便听到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响了起来,时断时续。他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他侧脸的汗水蹭湿了她的鬓角。而她的双臂始终不敢放开他的身体,她知道他坐得并不很稳当,下意识地便把他护得更紧了些。 “你别松手啊。”书俏感觉到环在她身后的他的右臂在松开,急着嚷道。其实,她不是不晓得如果是他坚持不住,任凭她喊也无济于事。只是,情急之下,就这么嚷了出来。 “对不起,请你抱紧我。”他的声音几乎微弱地像是在呻吟,“我必须用手叩击才能排干净。所以……” “你的手抱紧我,不要动!”她说,“让我帮你吧,你放心,我一只手就能护紧你!你是右半边恢复得比较好对吗?现在尽量把身体的重心调到右边来。” 他照办了,在她耳畔传来的呼吸更加沉重,而紧贴着她面颊的他的皮肤传来的湿热黏糊的感觉也比之前更加厉害。他的身体微微战栗着,大腿向内侧夹紧。 她伸出手,叩击他的下腹部,她的力道很轻柔,很耐心地一下接一下,慢慢加大力量。 “大/腿……腿根内侧……”江淮的声音里压抑着什么,语气沉重,却轻到几不可闻。 书俏领会:他所说的就是他排尿的扳机点。可是那个地方有点……她一咬牙,只迟疑了一秒便把手移到了他的大/腿内侧,按摩叩击起来——医者父母心,她这个复健师对于残障者的作用也差不多嘛!她如果表现得扭扭捏捏,江淮岂不是会更加陷入自惭形秽的情绪里?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不应该教他承受身体折磨的同时还加重心理上的“负罪感”。他只是个需要帮助的人,而她乐意提供这份帮助,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想可以了。”过了好一会,他说。 “哦。”她红着脸应道,别开脸去,很鸵鸟地假装没有看见他某个部位上起的变化。帮他叩击大/腿/根的手却尴尬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能麻烦你……” “哦当然!”她定定心神后照办。 当他的脑袋离开她的肩膀,她将他放到轮椅上的那刻,他的脸孔一下子变得煞白,之后又是满面潮红。她知道他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反应,她想拿话来安慰他,可是却因为本能的害羞而不知如何张口。 随后,她听到了他对自己说: “很抱歉恶心到了你。它和我死去的部分一样,都不受我控制……我真的特别惭愧……对不起,我根本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书俏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搁置在轮椅扶手上的睡袍一角,遮蔽住了他的下身。 她心痛得无以复加。这个男人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致歉?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忍住将要夺眶的泪水,忽然夸张地哈哈两声,俯下身,捧起他的脸,笑着说:“傻瓜,这是好事啊!干嘛要惭愧啊!” 他被她的反应弄得发怔。只听她拍拍他的肩继续道:“那次你被那个阿峰奚落,我其实特别难过。你知道吗?记不记得你曾经给你的猫起名叫‘小淮’啊?我还嘲笑这名字像你儿子的名字呢!后来,这两件事我一想起来,就会担心或许我之前的无心玩笑,其实也是刺伤了你的软肋。毕竟……” “毕竟,像我这样的高位脊髓损伤的男性,很难有自己的孩子。”江淮平静地接道。 她趴在他的扶手边,温柔而探究地看着他,道:“那么,你有没有找专家看过?” “坦白说,我不认为我会结婚,更不要说要个孩子。”他说,“可是,我的母亲需要安慰,曾有一段时间,她带我四处求医,就希望能得到一个让她不至绝望的答案。” 她脱口问道:“医生怎么说?” 他苦笑了一下:“也许,是上苍见怜,几乎所有的专家都说我通过自然方式让人怀孕的几率微乎其微,可是,如果是人工……概率可以提高到百分之二十五。” 这是个不算高的概率,可已经是个让绝望中的人看到希望的数字。 书俏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为江淮高兴。 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情绪降到了冰点。他说: “我妈当然很欣慰,可我却知道这有多难。更何况,我压根没打算结婚,也不想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方式获得一个孩子。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不幸有我这样一个丈夫,我更不想让一个孩子因为自己的父亲是个瘫子而受人耻笑。残废——是我一个人需要面对的不幸就可以了,我不想把这份悲哀延伸出去。我更排斥用金钱去‘买’一个女子的子宫,只求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虽然我的身体几乎报废,可我仍然不认为,它可以承受这样的羞辱……” “不要再说了,”她将他的头揽到她的近身,“江淮,你当然不需要承受这种羞辱,可你的话也并不正确:愿意和你携手一生的人,是不会因为你的残障而认为自己嫁给你是种不幸的,而你也有能力做一个让人的尊敬的父亲,不管你是不是坐在轮椅上。” 他的脸朝一侧转了转,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一不小心,唇瓣恰好刮擦到了她的耳际。 “对不起……”他向后微缩了一下,低声道。 他温热的呼气传抵到了她的耳廓,她感觉耳朵痒痒的;鼓膜有他声音带来的微微震荡,他的声音轻柔而带着磁性。她咽了口唾沫,蓦地觉得心尖颤了一下。 “没关系。”她深吸了口气,“江淮,你根本就不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糟糕,你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你当然不需要用金钱去诱惑女孩子‘献身’,因为会有好女孩愿意和你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一定会有的。” 他的语气在玩笑中带着一丝悲凉的意味:“是吗?那太好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推我离开这里再来谈我广阔的未来吗?” 盥洗室的确不是适合长待聊天的场所。书俏检查好他身上的束缚带,推着他离开了盥洗室。 “你刚才说的话太乐观了。而我猜,并没有多少女孩愿意每天半夜被她的丈夫叫醒,抱他去厕所或者干脆在床上换尿布,随后每个两个小时还得帮忙他翻一下身。” 她冷静地接道:“说得没错。不过好在并不需要有很多女孩愿意为你做这些事,因为你只需要一个妻子。” 他的口气带着些许自嘲:“唔,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 “当然。”她说。 她在床头停稳轮椅,正预备将他搬上床,他制止了她:“书俏,别……” “离天亮还早呢。”她瞥了眼窗外。帘子露了一条小缝隙,外面还是黑漆漆的。 “我知道,可是你也半宿没睡。” 她想了想,干脆耸耸肩道:“没关系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睡这头,我睡那头,我们互不相扰。你可别趁我睡着朝我扑过来就好。” 他呵呵笑了起来,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那可保不齐。” “江淮,只是在朋友家借宿一晚,别那么在意,好吗?”她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温暖而清亮。“我知道你还很疲惫,你的身体,根本不能熬夜的。别逞强了,好吗?” 得到他的点头允许,她舒心地一笑,着手帮助他转移到床上。经过了刚才去如厕的那番折腾,他和她的体力都透支了不少,从轮椅到床上的转移便有些力不从心。书俏憋着一口气好容易将江淮挪到床沿,自己却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扑倒在了他的身上。 她紧张地闭上眼睛,嘴唇失控地紧紧贴到了他的颈窝上。 她下意识地一仰头,目力所及正对着的是他发红的耳垂。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神态凝固,口中传来轻轻的喘息。 而他也一动不动,连睫毛也不眨,只是呼吸越来越重。 她渐渐恢复了神智,因为她感觉到自己身下的某个地方被什么既柔软又坚硬的东西紧紧抵住了,那里还在持续起着变化,带着充满生机的温热质感。 而她眼前的这张苍白清俊的脸庞却是虚弱的,他那对象是浸在清潭中的瞳仁却写着无助,身体僵卧着,像一具漂亮却没有生命的雕塑。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她心痛而迷乱。她忽然伸手扳了一下他的肩头,整个人往上蹭了蹭,阖上眼睛,吻了下去。 “你在可怜我吗?”他流泪了,却没有转开自己的脸,任由她将唇瓣从他的嘴角移到他的耳垂。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现在很想吻你。” “你确定你不是酒的后劲发作?你知道你在吻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我知道,”一种难言的伤感袭来,她也流泪了,“江淮,我在吻——你。” 第20章 她的唇轻轻含住了江淮的耳垂。那里的皮肤骤然由微凉变得火热发烫。他低低地模糊地呻/吟了一声,右手微抬起来,按放在她的腰肢上:“不……”他似乎是要做出阻挡的姿势,却因为力道上的不足而只能任由手臂垂落。而她及时抓住了它,把它放回到自己的腰间。 他躁动不安地在她的身下震颤,幅度很小,脸上的表情却怪异到了极点。他逃开她的注视,用闭眼和扭头的方式。她却近乎执拗地将他的头扳过来,强迫他面对自己。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胸口的喘息愈烈,他的目光渐渐在她的脸庞上锁定,而书俏也感觉到环住她腰肢的他的右手也加大了些许力度,那种轻微的压迫感,让她下意识地更加与他紧贴。 “你无需担心什么,我答应你,天一亮,我会忘了这一晚。”她清楚而冷静地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别扭,你可以当做……这是一种治疗什么的。” “书俏……哦……”江淮的声音比身体战抖得更厉害。“你没必要……为我做这种治疗。” 她对他的抗拒置之不理,双唇再次辗转于他的耳垂,锁骨上方。他的眼睛里带着些凄惶和悲凉、也带着些疯狂和炙热。最后,在书俏的唇再一次移到他的嘴唇上方时,他轻嚷一声:“原谅我。”随后便撬开了她的唇瓣,她任由他的舌尖在她的口腔中扫荡。他低吟着,发出不连贯的音节,脖子在枕头上略微抬起了一点,几乎冒出淡青色的筋来,却没有坚持多久还是跌回了枕头。 她看出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灰败,她知道,他又开始胡思乱想,又开始堕入那个哀悼身体残废的深渊里。不!她不能忍受看到他如此心灰意冷的样子。她的眼睛里还有碎碎的水光,却笑吟吟地说:“江淮,我才发现,你的耳垂很厚实,我想你的福气一定是深厚的。” “是吗?”他笑得很牵强,哽咽了一下后却又加深笑容说:“也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嗯。”她说,“一定是这样。”书俏热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耳际,她温柔地用手拨弄他鬓角的头发,又用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抚过他颤抖的浓长睫毛。 随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往下探去,直到抵达属于他的那块秘境…… 她任由他在自己的掌间释放。那种湿滑黏腻的感觉,让她脸红心跳。虽然一切都是在她自己主导之下发生的,可这她一时间她也颇觉尴尬,几乎是像逃一样地翻身下床,跑进了盥洗室里。 她先是挤出洗手液洗干净手,又用毛巾擦了把脸。看着镜子中发丝凌乱,表情还有些迷离的自己,她捏了两下脸颊上的肉,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这真是太疯狂了!可是,最疯狂的还不是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现在的自己竟然仍不后悔自己对江淮的举动。 其实,从某方面想,应该为他高兴的,是不是? 她如是安慰自己。 拉开盥洗室的移门,回到卧室的那一刻,她才想起,江淮还保持着四仰八叉、赤/身/露/体的样子在床上躺着,目光空洞地瞪着天花板。 “对不起,我的脑子、我的身体根本就不该想那些东西……我弄脏了你的床单,更弄脏了你的手……” 书俏惊慌而心痛地意识到:自己在帮助江淮释放之后便冲入盥洗室的第一反应可能刺伤了他。她快步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他说:“你不脏。不过,如果你觉得清理一下会更舒服的话,我来帮你好吗?” 他的眼珠转向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不知为何心虚起来,站起身说:“难道你想明天等培安来了,让他来弄?万一他看出什么……” “麻烦你了。”他说,“瞧,我就是这么麻烦的。” 她有种说不出的烦躁,冲口而出道:“我早瞧见了,行了吗?” 她用脸盆去接温水,流动的水柱让她愣神,直到水满了很久才关掉水龙头。江淮见了她,一句话也没说,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怒还是忧,可他那副波澜不兴的样子却弄得她心烦意乱。他是那样平静地任由她为自己擦洗身子,不止话不说,连眼也不眨,直到她端了水盆离开卧室,他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再次回到卧室,见他还是老样子,她憋不住了,为自己刚才的态度向他道歉:“江淮,我脾气急,你别在意。” 沉默。沉默。沉默。在她就要以为他不会回应她时,他突然张口道: “不,你那么温柔、那么好,你为我做的……‘治疗’,我……我很开心……”他咬了咬唇,脸孔再次绯红,“只是,这不该是你做的事,我不希望更不忍心让你做这样的事。别再……” “你想得美哦!”她拼命屏住眼泪,抽了口气,咧开嘴憋出一个笑容来,继续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啦!不过……至少今晚我们证明了一件事……你、你的‘小小淮’,还很‘活泼’呢!”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禁像个娇羞的少女那般拿手捂住脸,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窥江淮的表情——而他正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谢谢?”他用的是问句。 “谢什么?” “你的治疗和你的……夸奖。” 她的手掩住嘴,却掩不住哈哈的笑声。 “谢谢。”他说。 她心里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尴尬气氛这会儿变得轻松了一些。 “我帮你穿上睡袍吧。”她可不想他着凉,更不想让培安第二天早上看到自己的主人赤/裸地躺在她的床上引起不必要的遐想。 他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并没有依照他平日的性子那般推拒。 套完睡袍,她将他的体位摆好,和他确认过舒适与否之后,从客厅里搬来一只靠枕,放到了床尾处。 “可以关灯了吗?”她问他。 “嗯。”他答,“不好意思,害你睡不好。” “不会,”她说,“你看我也不胖,半张床足够了。” “晚安,书俏。” “晚安,江淮。”她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要是夜里有什么需要,就叫醒我。” “晚安。”他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她叹了口气,关灯躺了下来。 她提前设好了震动闹铃,就放在自己的枕边。她可不想第二天大早被门铃闹醒,随后蓬头垢面慌慌张张地给培安开门。六点半的时候她就起来了,坐起后第一件事便是看了眼江淮,他似乎醒了很久,眼神看上去已有十足的清醒。 “是闹铃把你闹醒了吗?”她问。 “不是,我醒了有一会儿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 “我想让你多睡会儿,况且,眼下我想没有什么事要麻烦你。”他顿了顿道,“培安也快要来了吧?” “我来替你翻个身。”她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端倪:虽然他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她的帮助,但他却在不经意中流露出很希望培安早点出现的情绪。回想了一下他曾说过的一些话,她想,目前他需要的应该是有人能帮他翻个身,这样会让他朝一个姿势僵卧的身体得以舒服一些。 果然,他对她说:“没关系,不差这一点时间,培安就要来了,我可以等他来了,直接起床。” 书俏厉色道:“我可答应了培安好好照顾你,要是他问起来,知道我睡死过去,一晚上没给你翻身,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他面前说话?江先生,我拜托你配合我一下,可不可以?” 她的话起了作用,令他乖乖听从她的指示,尽量配合她来改变体位。随后,书俏下了床梳妆盥洗,又去厨房热牛奶。 从食品袋中取出昨天买的白脱短棍面包后,她下意识地用手呈抓握状比了比——谢天谢地,这面包的形状似乎还蛮适合江淮握住的。她挑了一个看上去形状似乎最好拿住的面包,拿小碟装了,端上插上吸管的温牛奶走进了卧室。 “早上好,英式管家服务来啦!”她笑着朝躺在床头的他行了个屈膝礼。她承认自己的诙谐表现得有点刻意,但是在经历了昨晚的事之后,她觉得自己最好表现得对此完全不当一回事,否则,以江淮的性格,恐怕面对她的时候,心里始终不能自在。至于她自己……她倒不后悔昨晚的所为,然而她的心里总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坦荡自然。她怕他看穿她,更怕她误解她的不自然,继而把一切“失误”都归结到他自己的身上,为此,书俏希望自己表现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结果,就不小心过了头。 他的脸其实因为翻身的关系,一开始并没有朝向她,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吃力地扭过头来。 书俏把早餐放到了床头柜上,拿了靠枕,将江淮从床上缓缓扶起来:“这样起来的速度还可以吗?”她不敢用力过猛,怕突然升高的体位引起他头晕。 他闭着眼点头,似乎不太敢把眼睛一下子睁开。直到书俏把枕头和靠枕都调整好让他靠住,才缓缓睁开眼皮。 “我有个很棒的东西。”她起身,从床头柜的边上取出一张折叠的小床桌,“喏,就是这个,躺在床上吃早餐的感觉,是不是很惬意?” 他微笑道:“偶尔为之那很不错。不过,对于一个曾经这样吃饭整整两年的人来说,不是什么惬意的回忆。” 她语塞,揣摩着他的表情和心思,可是他的话虽然沉重,表情却是淡然平静的。他想,她无心的话还没有到刺伤他的地步。 “你有试过两个人一起用床桌吃饭吗?”她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 他一愣:“没有。” “我也没有。”她说,“要不,我们试试?我在电视上看过,好像蛮浪漫的。”她丝毫没意识到这话对于她和江淮来说其实并不太合适。 他显然比她清醒:“和我吃饭,恐怕不太能浪漫得起来。” “就当演练嘛。”这会她的脑袋貌似线路恢复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又想圆回来,结果却变成牵强理由外加嘿嘿傻笑。“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浪漫的人,可以享受一段浪漫的早餐时光。” 他笑得比她给出的理由更牵强:“书俏,即便今后你喜欢与未来的某个人进行床上早餐,今日因为你的‘演练对手’特殊,所以演练的过程和结果也必定和实际相差甚远,不具备实用参考价值。” 哟,他还有点幽默感嘛!但是她听了怎么有点心里酸酸的呢?她撇撇嘴,牛脾气上脑:“特殊演练有特殊演练的价值,你就直说你肯不肯合作吧?” 第21章 “我不习惯没刷牙便吃东西。”江淮严肃认真地抗拒着她的提议。 “你平时是自己用电动牙刷刷牙吗?” “是的,”他说,“我有专门的牙刷。” “我平时也用电动牙刷刷牙,就是不知道这个型号你是否合用。我去拿给你看,如果你觉得合用的话,家里倒正好备了一个新刷头可以替换。” “别忙了,我想我恐怕用不了,”他阻止了她,“一般牙刷的手柄都太细了,我握不住的。” “所以我为你准备了这个——”还好她有预备方案!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倒了一颗到手心,“要不,你将就下算了。” 他刚要张口,已经被她动作麻利地把口香糖塞进了嘴里。他苦笑了一下:“你这是有早就计划好的,对不对?” “对。”她大方承认道,带着些许得意。他昨晚吐了好几次,胃里早就空了,只是因为受伤位置较高,身体麻痹才对饥饿不敏感。书俏早就想好让他吃完早饭再离去。“我去把我的早餐也端进来。” 她把自己的那份早餐也放在床桌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坐回到床头与他共进早餐,而是从书桌下拉了张椅子过来。 “要黄油吗?”她问。 “不用麻烦了。”他甚至没有抓起面包。 她微叹了口气,往面包上边抹黄油边道:“那我就当你是要了,”她一脸了然的样子,瞄了他一眼,“我现在都知道了,‘不用麻烦’,那就是‘要’的意思,只是你不想麻烦别人,我说的没错吧?”抹完黄油,她把黄油刀放在一边,抽了两张面巾纸垫在手里,凑到他的嘴边:“口香糖可以吐了。”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很不情愿,最终却还是把嚼过的口香糖吐到了她递来的纸上。 她把抹好黄油的面包塞入他的手中,帮助他握牢:“吃吧。” “能把床桌再靠得离我近一点吗?”他低声求助道,“我想,我可以把手搁在上面借点力,而且,牛奶也比较容易喝到。” 她笑了笑,依言移动了桌子的位置。 “谢谢。”他带着歉意道,“也许我还是会把面包屑和牛奶吃到床上。” “江先生,你有洁癖吗?”她一本正经地问他。没等他回答,便又说,“我可没有。” 她转了转眼珠,忽然将自己手里的那个面包故意对准床单撕成好几块,还故意抖了几滴牛奶到江淮身上盖着的薄被上。 江淮目瞪口呆。 “哦!你瞧,怎么办呢?床已经被我弄脏了!”书俏咬了一大口面包,又喝了一口牛奶,带着些许孩子气的粗鲁,嘴唇上方甚至还沾上了面包屑和牛奶渍,她满不在乎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冲他坏坏地一笑。 江淮缓慢地将右手肘部搁到床桌上,又缓慢地抬起上臂,把面包送到嘴边,低下头斯文地咬了一口。 书俏一直悄悄观察着他,待他将面包咀嚼了一阵后,她把牛奶杯举到他的口边,并让吸管正对着他的嘴:“喝喝看,温度是不是正好?我喝过,已经不烫了。” 他没有拂她的意,含着吸管喝了一口,微点了下头:“你自己吃吧,不用管我。我吃东西很慢的……如果一会儿培安到了我还没吃完的话,可以让他继续帮我。不要耽误你吃早餐。” 巧的是,江淮刚提到培安,门铃便响了。书俏看了看钟,已是七点整。 她放下手里的食物去开门。来的正是培安。他的手里提了一大袋东西,用一个深色的环保袋装着。在与她打过招呼后,便进了卧室。 “先生早。”他向江淮欠身打了个招呼。 “早。”江淮点头回礼道,“大早上让你赶过来,辛苦了。” “先生这是哪儿的话?”培安把手里的东西提过去,放到床头柜上,“我先去洗个手,一会儿就来帮您。” “书俏,”江淮看着她道,“不好意思,我想你需要先出去一下。” 这是个合理的请求,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失落,愣愣地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你的早餐……” 她又折回来,端走了自己的那份牛奶和面包。随后颇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让培安陪你吃了早餐再走。” “好。”他简短地回答她,眼睛却没有立马从她脸上移开,而是仿佛胶着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在耀动,像是摇晃的树叶间漏下来的一点阳光,时隐时现。那细碎的明亮令她心头颤了颤,她蓦然间像只惊慌的小鹿,垂下眼睑,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卧室。 书俏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吃早餐,边吃边回忆起刚才自己将面包和牛奶故意撒到床上的情形,再想到江淮那副似乎在看外星人的表情,不由得暗自好笑起来。 大约过了大半个钟头,培安推着坐上轮椅的江淮出了卧室。他已经换好了出门的服装,脸孔和头发都打理得整齐干净。书俏甚至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书俏,昨晚多谢你,我们先回去了。” 她问:“这就走?早餐吃过了?” “嗯,吃了。”他像个老实听话的孩子那样答道,紧接着微笑着又问了句,“需要检查吗?” 她勾了勾嘴唇,眼睛瞄到了放在卧室床头柜上的空杯碟。 “林小姐,我一会儿就帮你把餐具清洗掉。”培安客气地说。 “不用了,这都是小事,一会儿我会和我的餐具放在一起洗。”书俏道,“对了,培安,你吃过了吗?” “出门时吃了一点,不饿。我想,还是尽快送先生回去,既免得家里担心,也免得妨碍林小姐你好好休息。” “培安说得对。”江淮接道,“已经害你折腾一晚上了。” 这句“折腾”一出口,他和书俏的脸同时红了。两个人凑巧又视线相撞,打了个对眼。书俏心虚地觉得,许是他和自己不约而同地联想起一些“奇怪的事”。紧接着,他们竟同时轻咳了一声,表情十分尴尬。 培安看看他,又看看她,一脸狐疑。 江淮支吾道:“我是说……你昨晚照顾我,一定很累。” “知道知道!”她提高了声音,潜意识里似乎觉得说话响亮些听上去会比较有可信度,“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糟糕!这下,培安看他们的表情更古怪了。书俏暗自捏了自己一把大腿:培安才不奇怪,明明是自己和江淮比较奇怪! “培安,我们走吧。”江淮正了正色,似乎已经打算彻底结束刚才的话题。 还是江淮的方式比较奏效,培安果然停止了对他俩的打量。 书俏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江淮让培安停一下,随即自行操控轮椅掉了个头:“好好补个觉,书俏。” 她说:“你也是。”——她知道这一晚他睡得并不踏实。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轮椅被推进电梯间,然后,她合上了房门。 她吸了口气,客厅里还残留着他的古龙水味道,地板上隐约有几道轮椅滑过的痕迹;卧室虽然看得出经过了一些简单的整理,却仍然有一些不同往常的细微凌乱。 床头桌已经被培安收了起来,牛奶杯和面包碟都放在了床头柜上。杯子里的吸管一头向下弯着,有一点咬过的瘪痕。 那些江淮留下来的生活痕迹,让她一想起来有些心疼。 困意渐渐朝她袭来。她甚至没有精力打扫一下屋子或者洗刷一下杯碟,就直接拉开被子,躺了进去。 书俏是被手机铃声闹醒的。她本来因为被吵醒还有点小小的窝火,一看来电显示的人名,立马没了脾气。 “江淮,什么事?” “你还睡着?”他说,“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她赶忙否认,“就是躺着,懒得起来。”她快速地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叹。“我打来是想确认一下,你现在是否在家。” “我在!”她说,“你要来吗?” “不,不是我,”他说,“我让莲姐来你这儿一趟,因为……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不想害她白跑,就先给你打个电话确认。” 她听得不甚明白,只是一时间也没多想,就说:“哦,我今天不准备出门,她随时来都可以。” “那就好,你可以再休息一会。”他的声音很温柔。 “哦。”她的脑袋还没完全清醒,意识朦胧地挂了电话,这时才觉得有些奇怪:江淮让莲姐来她这里酒精是为什么呀? 她想回拨过去,又想到他接电话可能不像常人那么方便,况且,他也说没什么大事,如此一想也就作罢了。倒是睡意已然全消,她干脆爬起来,把自己收拾停当,烧上水,准备迎接客人来访。 约莫过了二十来分钟,莲姐到了。 可是,书俏万万没想到,她是这样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 “林小姐,你好!”莲姐一进门,就把手中的两个购物袋递到了她的面前,略弯腰行礼道:“这是先生托我带来的东西。那是先生让培安陪着,自己亲自去商场挑选的,希望林小姐千万不要拒绝。” 她本不想随便收礼,可一听说是江淮亲自挑选的,她倒忍不住好奇想打开一看究竟了。 从购物袋里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每一件都让她又生气、又心疼—— 浴袍、枕套、床单、毯子、被罩!每一件都是质地精良,颜色雅致,他有着极好的审美,这些东西不止单看很美丽,且颜色和风格甚至和整间卧室很搭。 “林小姐,先生让我问问你,这些东西还满意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 那个人到底有多嫌弃自己?书俏抽了一口气,说起了气话:“莲姐,我想你家先生不如直接送一台红外线消毒仪给我。” “红什么?”莲姐显然没听明白。 “红……哎哟,我哄您玩呢!”她真心怀疑如果她和莲姐重复刚才的话,那个傻瓜会不会真的送一台消毒仪器给她。 她懊恼地将那些衣物和床上用品塞回购物袋里,此时她的目光一闪,似乎在其中一个购物袋里发现了什么。 那是一张洒金卡片,上面用粗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书俏:谢谢你——不止为了昨晚。 每一个笔触都有颤抖的痕迹,她可以想象他握着那支粗粗的笔,在纸上辛苦描划的样子。 她攥紧手中那两个购物袋,心里的气恼已经完全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痛和怜惜。 第22章 “东西她都收下了吗?”江淮的眼睛从放在腿上的一张木插板手指训练器上抬起来,落到了莲姐脸上。 “收下了,”莲姐说,“就是她坚持不肯让我照你的意思替她打扫房间,所以我就早早回来了。” 江淮没有说话,低下头,右手缓缓将一个木插板上的木棒拔出,翻转后颤巍巍地插/入隔壁的一个孔中。 这是他经常做的一个手指练习,最开始由复健师陪着做,听从对方的指令拿取相对应颜色的木棒,拔出、插入、换孔,后来,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他会有意无意地拿出木插板来自行练习。他能独立自主去做的复健项目不多,这算是其中一个。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他能较为灵活运用的,只有右手。 莲姐站了一会,见他没有反应,抿了抿嘴接着道:“先生,林小姐有封信要我转交。” 他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半秒后,歪倒在木插板的边缘。“给我吧。” 莲姐将信的开口处向上,放到江淮的腿上。他拿左手腕抵住信封一角,右手指撸开三角形的开口,里面是一张明信片。他吃力地好不容易用两根指头把它从信封里夹出来,却又不小心让它飘到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探身想要去捡,却在后一秒意识到这一念头的可笑。 莲姐迅速地将明信片从地毯上捡起,交还给他。他说了声:“谢谢。”之后却看到莲姐憋笑的表情。 江淮低头看向明信片,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莲姐看向他的样子如此奇怪。 书俏给他的明信片本身印刷的只是普通的风景图,然而背面却用漫画的笔触画着两幅小画:左边是一个坐轮椅的男孩儿仰着头,可以看到他的脑门上缠着一个布条,上面写着“我有洁癖”四个大字。那个男孩对着一个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提着沙发套、表情辛苦的中年女性发出“命令”,人物的旁白写的是:“把刚才那个人用过碰过的东西给我通通扔掉!全部换成新的!”右边却是一个卷发女孩钻在被子里呼呼大睡,嘴角留着口水,被子上有一滩可疑的印迹,床单上有吃剩的面包,这些东西的旁边还有箭头指向文字标注,分别写着“牛奶”、“面包渣”;更让江淮感到吃惊的是,画的最右边还写了一行小字——“带着帅哥气味的睡衣乃提高睡眠质量之法宝!” “先生,林小姐还真是有心人。”莲姐带着些许奥妙的表情,笑看着他。 他心虚似的拿手把明信片盖住。“她的确是个好心人。”一个字的替换,已经让定义完全不同。 “先生,我觉得,林小姐对你不是一般的好呢。”莲姐自顾自地说道,“虽然这不是我该去管的事儿、该说的话,不过,跟着先生这么多年,也总想你过得好。我们这些跟你久了的老人家,像我还有老黎都已经快不中用了,培安虽好,但也未必能照顾你一辈子,要是你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又讨你喜欢的姑娘,我们也就放心了。” 江淮大惊:“莲姐,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觉得,我在有心招惹谁?” “什么招惹?”莲姐皱眉,“你说的招惹是与一个人亲近的意思吗?如果是这个意思,我倒觉得,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儿!林小姐不也愿意和你亲近吗?这姑娘家的卧房,是谁都能进的?何况,还留你住了一晚!” “呵呵,”江淮苦笑,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右手一挥,竟然把放在腿上的整个木插板连同明信片一起挥到了地上。“你以为这能是怎么回事儿?那是因为我昨晚上吐下泻,人不人鬼不鬼根本撑不到回家就不行了。她是好心收留我,就像……就像对待它的那只残疾的小狗那样的好心。你懂了吗?” 莲姐鼻头一红,俯下身,握住了他的手:“先生,是我不好,我惹你生气、伤心。你别激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莲姐……”他哽咽道,“我受伤后这十几年你都照顾着我,在我心里早就把你视为我的长辈,我不该冲你发火。” “就是因为把我当自己人,才好意思闹脾气呀。”莲姐爱怜地拍拍他的肩,“你现在停住轮椅乖乖不要动,等我把地上的木棒子都收拾干净了,再挪动位置听见不?” “对不起,又害你忙活了。”他是真心愧疚。 “行啦!”莲姐蹲着身子一边收拾一边说,“真把莲姐当自己人,就别再说见外的话。这两年你特意招了好几个钟点工,打量我不知道呢?你这就是在帮我和老黎减轻工作量是不是?老黎常和我嘀咕:说自己现在既不用替你开车也不用搬搬抬抬,就照管着些花花草草,简直像是白拿江家的工钱似的,怪不好意思的,嚷嚷着不如趁早退休养老呢。” “黎叔都是六十岁的人了,本来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如果他离开江家能有人孝顺,我早就想给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了,可据我所知,他的家人偏又不怎么管他。只要他愿意,他在江家待多少年都可以,我就是怕他工作了一辈子,马上空下来会不自在,所以才安排他做些园丁的工作,按着我的本心,是极想让他享享清福的。莲姐,你也是。你和黎叔小半辈子都奉献给我了,陪着我一路熬过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可让你们两位安享晚年是我的责任。如果有一天,你和我说你们干不动了,可你们仍然愿意留在江家,乐意继续陪着我,我会很高兴的。” “先生……”莲姐的泪珠子在手里捧着的插板上跌碎成了好几瓣儿,“这老天爷,真是……太不开眼了!”说着把收拾整齐的插板往桌上一撂,伤心地跑出了房间。 江淮看着那张被遗落在地毯上的明信片,那上面又书俏亲手画的漫画,那其中的“典故”,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她那么用心地想让他明白,她并不嫌弃他,也希望他不要嫌弃自己,她真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可是……他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害怕一些未知的东西。 周一中午书俏刚吃过午饭就给江淮打了个电话,因为上个周六日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按照之前的约定去给江伯母做治疗,想问他今天晚上去他家补上是否合适。 接起电话的是培安。她倒也不意外,问道:“培安,麻烦让你们先生听一下电话好吗?” “先生在做复健,不太方便接听。”培安的语气在客气之余有些慌里慌张。“你有什么事要转达吗?” “哦,那就不要打扰他了。”她心里一沉,也不好说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今天下班后我可不可以过去给江伯母做治疗。” “先生说可以!”培安像是现接到某人的指令那样迅捷而紧张地答复道,“先生说,哦不,我是说,我觉得没问题。” 书俏心里有年头一转,不觉有些气恼,看样子,江淮明明就在近旁。就算他不方便拿电话,明明可以让培安举着接听嘛!以往他不也都亲自和自己讲电话电话吗?怎么到今天就让培安做起了“代言人”?她心里虽有些小疙瘩,嘴上却仍然保持着克制,只说:“好吧,我下班后就过去。” “林小姐,”培安说,“先……哦不是,我是说,你下班直接过来就好,晚饭就在江家吃吧。” “知道了,谢谢你。”她闷闷不乐地挂断了电话。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她咬着嘴皮,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忽然间好像失去了处理所有公事的心情。 最后,她做了个深呼吸后转身出了自己的办公室,下意识地在走廊上巡视。偶然间路过ot师的办公室,听见里面有人在聊天。 书俏倒也不是有意偷窥或者偷听,多半是由于恍恍惚惚愣了神才停驻脚步,她只看见韦明带着不屑的表情把一支玫瑰花扔进了垃圾桶,跟着,旁边的一个女ot师小曹端着杯子朝他笑道:“你就这么辜负一个少女纯洁的爱心?太残忍了吧?” “咳,我肯收下她的花,就足以证明不算残忍了!”韦明嬉皮笑脸地回道。 “可你也没答应啊!”小曹喝了口水。 “我怎么答应?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个宁欢欢,她那样……”说着,韦明歪着脖子,半吐出舌头模仿着一个脑瘫病人的模样,惹得对面的小曹扑哧笑了起来,他才恢复常态,继续往下说道:“怪只怪我平时太好心,我是出于可怜那个女孩儿,才对她温柔些,哪里想到会教人想入非非了!” “也难怪她,那个宁欢欢虽然是个脑瘫,她的智力可是正常的呀,又是个花季少女,在她的生活圈子里,恐怕没多少年轻的异性。你又对她那么关照,她想歪了,也情有可原嘛。” “算了吧,我只是个复健师,又不是大慈善家。”韦明轻描淡写地说,“说实话,也得亏宁欢欢生在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里,要是搁我们那儿,父母早就放弃了!这么多年,花了那么多精力做复健、做治疗,收效还是甚微,一句话:付出和得到太不成正比了!我虽然是干复健这一行的,可总觉得,有些努力……不值当!” 第23章 书俏以为她会愤怒而冲动地走进办公室里,可是她没有。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在一点一点变凉,而心在迅速往下坠——一直坠一直坠,直到掉到某一个冰冷的深潭里。发出“卜笃”一声苍凉的回响。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将背脊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她尚不及回过神感受慢慢涌出的无力感,眼前的一幕已让她惊住了。 宁欢欢! 那个送韦明玫瑰的脑瘫女孩,就站在她的身后!她那只挛缩的、扶着走廊栏杆的手颤抖得厉害——不,她整个人其实都在打颤,原本就因为肌张力异常而扭曲的脸部表情变得更加狰狞,双脚呈剪刀状向前挪移了一小步。 宁欢欢虽然行动不便,可是听力和智力都是完全正常的。这也意味着,书俏刚才清楚听到的一切,她也完全听得到。 “欢欢!”书俏双手扶住了她的腰,她感觉得到一股重力朝着自己的双手靠来,因此她知道宁欢欢有些支持不住了,恰好身旁有护理员经过,她赶忙让人去推张轮椅过来。 “林……吉吉……”宁欢欢口齿不清地唤了一声,嘴角隐隐冒出晶亮的口水。书俏却丝毫没有犹豫,将她的脸一把搂到自己的肩窝处,一面轻轻抚摸她的后脑勺,一面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欢欢,想哭就哭,姐姐在这里。” 韦明大概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面对书俏和宁欢欢,他的脸上有些慌张。正好此时护理员推着轮椅过来,他干笑着故作轻松地走上前扶了一把宁欢欢:“欢欢,一个人出来散步,怎么不叫人陪着点呢?” 宁欢欢的身子抖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嘴角抽搐着,脸孔涨得通红,却因为精神高度紧张而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发出“呜呜”的抗拒声。书俏冷冷地对韦明道:“让我来吧。” 韦明松了手,尴尬地立在一旁。书俏将宁欢欢扶到轮椅上,抬起她的脚放到搁板上。 “你家阿姨在哪儿?我送你去她那里好不好?”宁欢欢的父母工作忙碌,每次复健,几乎都是由保姆阿姨陪同。 宁欢欢点了点头,却又在书俏推动轮椅的那一刻摇头道:“瓦……有话……哈、韦医桑缩……” 韦明蹲下身,带着些许歉意的表情望着她:“欢欢,你说吧。” 宁欢欢半张开嘴,努力控制着脸部的肌肉,却只发出几个断续的音节。她望着韦明,眼神忧伤而清亮,接着,伸手作了一个握笔的动作,在空中摇了几下。 “是要写字吗?”书俏猜测道。 她点头。书俏转身去办公室拿了纸笔出来,又把白纸夹到一块小板夹上,这才递给了宁欢欢。 宁欢欢握笔的方式很怪异,五指都紧紧攥着,用手腕的力量在纸上划。 她写字的样子似乎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神情专注而认真。 书俏看着她写出的字,眼眶顿时红了。 谁能想到,脑瘫累及四肢协调的宁欢欢,竟然能写出这样几近工整的字。 尽管,她的握笔姿势不正确,用力方式也和常人迥异,可是,一定是经过了无数次的苦练,她竟然能用适合自己的“巧劲”把字写好。书俏暗叹其不容易,既佩服又心酸。 而宁欢欢刚才写的内容,更让她忍不住落泪。 纸上的字是:我说话的样子又丑又脏,所以,虽然我写字很慢,但还是写字吧。 似曾相识的痛感袭来,书俏简直不忍再读下去,却又不放心只留她和韦明两个人。她望向韦明,他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心痛。 宁欢欢低着头,继续写: 喜欢一个人,像喜欢一个梦。 没有人会把梦当真。 更何况,我从来都是醒着的。 我不是在做梦,而是一个远远地望着美丽梦境的人。 那是怎样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却被禁锢在了一个这样的躯壳里。书俏忍住眼泪,握住她握笔的手:“欢欢,谁都有做梦的权利。” 宁欢欢摇头,似乎酝酿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几个沉闷的字:“我、没有。” 她的发音难得的标准,却像石块一样,击得书俏好疼。苦涩在她的唇齿间弥漫开来,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苍白虚伪。 宁欢欢的嘴角扯出一个歪斜的笑意,在纸上写: 阿姨在复健室门口等我,我要回去了。 韦医生,你能最后送送我吗? “当然可以。”韦明站起身,绕到了她的轮椅背后。书俏看到他仓促地抹去了眼角的眼泪,将轮椅推转了个方向。 板夹和水笔从宁欢欢的膝头滑落到了地上。书俏含泪捡起,目送着韦明推着宁欢欢离去的背影。 韦明回来后,见到书俏仍然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外,尴尬地道:“林院长,我把宁欢欢送上了车。” 她忽然不想指责他什么,只觉得心里有些地方堵住了,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发泄出来。 她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她很清楚,自己无权要求他人去接纳一个残障女孩的爱情。韦明固然算不上可爱,可也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坏人。对于韦明身为复健师却不能做到对残障人士发自内心尊重的言行,她或许可以轻飘飘地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大加鞭挞,可那又怎么样?她心底明白,在对待残障人群的态度上,韦明并不比大多数人更恶劣、更可憎,他所代表的,恰恰是普通人对于身心障碍者的态度。不是没有心软、不是没有体恤,只是更放不下一把世俗的尺子,用自己的标准来丈量那些不同于常人的人生,评判着所谓活着的意义、复健的价值甚至爱人的权利。 “知道了。”她脱力般地应答道,放弃了责备任何人。模模糊糊间,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另一个沉静忧伤的身影——哦,江淮!那个同样充满灵气、却被残障的身体囚住的江淮!那个不再能弹奏任何音乐的音乐人江淮!书俏闭上眼,手指不自觉地微动,仿佛再一次触到那晚在他背脊上摸到的凸起的伤疤。她的心脏忽然一阵紧缩,她攥紧了双手,痛得说不出话来。 “林院长,我并无意伤害宁欢欢。”韦明垂下脸,一副泄气而遗憾的模样,“她跟我说,她不会回来复健了。” 书俏惊痛地看着他,屏住眼泪道:“现在探讨有意还是无意,对宁欢欢来说都没有意义,伤害已经以最真实的面貌呈现了出来。你觉得良心有所不安?所以急于澄清自己是在完全不知道会造成伤害的情况下才言行失当的,是吗?韦明,你无须和我解释什么,你并没有伤害到我。而欢欢,她不需要解释,她什么都明白。” “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出于同情就欺骗她啊!我不可能接受一个这样的女孩子,这是现实!”韦明的语气也很委屈。 “没有人会逼你接受她。欢欢也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她从不敢奢望你的回应。”书俏道,“你以为你今天对欢欢造成的伤害只是因为你拒绝回应她对你的好感吗?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那些冷酷的话?你是在全盘否定她生存的意义!现实对她这样的一个女孩来说已经很残酷了,你甚至还要剥夺她做梦的权利!——不,她小心翼翼到连梦都不敢做,而是远远观望着,幸福离她本来就已经够远了,就像我们抬头看天上的云一样远,可是,你今天让她觉得,自己连抬头看天的资格都没有了!”眼泪从书俏的眼角扑簌簌地滑落,她抬手才一擦干,泪水却又再一次地湿润了眼眶。 韦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圈也红了,他半张开嘴良久,最终却紧紧闭上了,什么也没有说便转身回了办公室。 蓦然间,书俏听见办公室里传来闷闷的一记捶打桌面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望进去,看见韦明的手指插入发中,把脸埋入了自己的臂弯中,发出懊恼的低哼。 她做了个深长的呼吸,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一下班,书俏便驱车往江家赶。她在江家用餐已经不是头一次,也并不想虚伪的客套。因此,当莲姐嘱咐她下班直接过来吃饭时,她一口就答应了。坦白说,她的父母常年在国外交流,很早她就习惯了独立生活,可是,这不表示她内心底不向往一家人团团圆圆围桌吃饭的家庭温暖。在她而言,这并不是时常能享受到的气氛。同江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虽是客,却恍恍惚惚体验到了类似的温馨感觉。 然而今晚,江家的饭桌旁只坐着江母方孝龄一人,显得格外冷清。 事实上,打书俏刚才进门起就没有看到江淮的身影。起初她只当他一时有什么事绊住了,还没太在意,直到莲姐开始上菜,且只字未提自家先生,书俏才隐约觉得有些异常。不止江淮,培安也没现身。 “莲姐,”她忍不住问,“江淮呢?他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莲姐端菜的手势一个停滞,有些紧张地笑了笑说:“先生今天晚饭吃得早,已经用过了。现在在复健室锻炼。” “才吃过了饭就锻炼?”书俏看着莲姐古古怪怪的神情,不免狐疑。 “哦,不是,先生吃了有一会儿了。而且他刚才吃得不多,等他锻炼完了,我会给他准备夜宵。”莲姐掀开汤锅的盖子,热气冒了上来,让她的脸变得有些模糊,“先生平时也不一定每天下楼吃饭的,林小姐不必见怪。” 她承认她有些多心,但接下来的整顿饭时间,她的脑子里一直都在转着一个念头: 江淮好像是在有意避开她! 第24章 书俏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晚饭,依旧不见江淮现身。她因为还有正事未了,强迫自己收了杂念,投入工作。直到对江母结束了这一疗程的语言训练、出了江母的房门后,她才忍不住叫住走廊上的莲姐,打探江淮的情况。她知道,自己这么做其实有些失礼,可她就是按捺不住这股冲动,定要把江淮的心思弄个明白。 莲姐支支吾吾,显然是在回避什么。书俏更急了,干脆不绕弯子地直言相问道:“莲姐,江淮是在故意躲我是不是?” “怎么会呢!”莲姐错开视线道,“先生真是在锻炼,这不,我算了算时间,可能刚结束,所以才给他送点水果去!”她的手上的确端着一个果盘。 “怎么我以前来的时候,他不是这个时段复健的?偏偏这次改了?” “哎呀,这……”莲姐强辩道,“这复健的时间,还不是随先生的意,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嘛!哪有我多嘴的份?” 书俏咬咬牙,轻笑点头道:“就是那句‘随他的意’,我倒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莲姐看她要往江淮的房间走,便拦了一把,赔笑道:“林小姐,你也别固执了,先生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好钻牛角尖……”她蓦然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 书俏见她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由缓和了语气:“莲姐,我不想为难你,只是你知道,江淮的脾气爱钻牛角尖,难道我们就眼巴巴任由他他这样下去?虽然我不完全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可我想,既然他避开的人是我,那么起因也必然是我了,我又怎么可以不管不问呢?你放心,我会好好和他谈的。” 莲姐似乎在犹豫,却听见培安从走廊那头走出来,高声道:“就让林小姐去吧。” “培安!”突然冒出一个“同盟军”,让书俏很欣喜。“你怎么不陪着他?” “我一直陪着的,正巧江先生复健快结束了,我想出来给他弄点饮料水果,顺便放洗澡水。哦,他现在不在卧室,在三楼的复健室里。我带你去!” 莲姐把果盘递给了书俏,嘀咕道:“也好也好,我就知道这么避着也不是个事儿。林小姐,你可得好好和先生谈谈,他心里苦,要是说话不中听,你别怨他!” 书俏说:“我是不会一味忍让惯着他的,不过,你们不要担心,不要小看了江淮,他并不是个一摔就碎的瓷娃娃,是不是?说不定,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坚强呢。” 说着,她让培安带他坐电梯到了三楼。培安指着门说:“就是这里了,复健师还在里面,不过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快结束了。” 书俏问:“你不进去了?” 培安笑道:“我觉得,还是林小姐你一个人去的好,先生脸皮薄,有些话,有外人在,他倒不好说了。” 书俏一怔,总觉得这句话哪里透着古怪,只是一时间没有心思细想。培安下楼后,她敲了敲复健室大门,正好此时房间里响起了手机音乐声,有人接起了电话。她没有得到回应,倒是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才要推开门,里面便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对方好像是在讲什么要紧的电话,虽然脸上对于她这个不速之客露出一丝惊讶神情,却也没有问她什么。只瞥了她一眼,便自顾自讲电话去了。 书俏走进了复健室里,只见江淮戴着耳机,戴着腰托坐在一台康复电动脚踏车上,双脚被足托固定在踏板上进行被动练习。他似乎对于她的到来毫无意识。 直到她走得离他很近,他才抬起眼皮,发现了她的存在,眼中有一些慌乱,就在此时,电动脚踏车忽然速度变慢,而他嘴里发出“咝”地抽痛声。 书俏起先准备的台词全都忘了,她在那台脚踏车前半蹲下来,着急地问:“是腿痉挛了是不是?她的康复院里有类似型号的设备,因此她知道,这个脚踏车在感应到病人肌肉痉挛时,运转速度会自动变慢乃至停止,然后反向运动,帮助病人缓解痉挛。“经过了昨天的不适,或许今天你根本不该做太过激烈的康复运动!” “帮我先把耳机拿下来。”江淮低声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她起身帮他取下耳机。果然,脚踏车的踏板开始反向运动,而江淮的脸色也好了些。 “谢谢。”江淮说,“让你看笑话了。” 书俏气结:“你以为我特地跑上来,难道是为了看你笑话的?” 汗珠从江淮的额头滚落,他轻轻喘息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更不是!”书俏突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吧,江淮,我们停止互相猜测好吗?我就是想来搞明白,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懂你的话……” 书俏豁出去了,她可受不了打哑谜:“自从你离开我家之后,就一直避开我是不是?电话也是不接,人到了也不见!你是我欠我钱了吗?这么躲着我是为什么?” “可不可以帮我把脚踏车停下来。”江淮说。 他柔软的语气缓和了她的激烈情绪,她替他关了那台脚踏车,心一软又忍不住关心他:“现在怎么样?腿还难受吗?” 他的腿很安静,已经没有了痉挛的迹象。“你觉不觉得,我痉挛时候的四肢,有一个词可以很好得形容……”他的语气格外平静,“像不像‘诈尸’?” 书俏正在替他把足托卸下来,一听他的话,便是一愣。她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他的嘴角甚至带着自嘲的笑。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像你看不到我说的是事实似的。”他说,“你很清楚,它们本来就是死去的一部分。只有某些特定的时刻,才会让人感觉到一点生机,宣告它们还没有完全死去。” “你的重点是什么?”在她没有意识到的瞬间,她的眼泪淌了下来。 “我和你的人生是彻底不同的。”江淮说,“我不想你走进我的生活,那是没有必要的。” “倒不如说是你不想涉入我的生活吧?”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 “我真不敢相信,前个晚上,我们还是那么……那么亲密的关系,你现在却说要两不相涉!”他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开始口不择言,“呵,江淮!你的名字里有六点水,怪不得能这么冷冰冰的!是因为你的身体死去太久了,所以那些原本流淌的水都结成冰了吧!” “对!”他的眼睛通红,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泪意,“经年累月忍受没有一丝康复希望的残废身体,已经让我变成了一个不讲道理、不懂人情的怪人了!不管我是冰块还是石头又或者是钢板,你都随我去好吗?你为什么要试图充当救世主呢?你为什么能忍受这么一副恶心的身体?你为什么要画那些该死的画?你知不知道,你会让所有人产生误解,误解你的善良是因为别的……别的什么……可那根本不是、不可能是!” 书俏只觉得心里有一阵风吹过,带动一片树叶翩然地落到她的眼前,她伸手抓住了那片叶子,摸到了那被太阳炙烤过的温度,她甚至触摸到那叶子背面写着什么奥妙的文字,可是,她没有急于将它翻转过来,而是下意思地了一句:“你口中的‘所有人’里,包不包括你?” 江淮阖上了眼睛,半晌没有答话。 那片隐形的树叶从她的指缝间滑落,被风吹远不见。 书俏突然振作了一下精神,用一种夸张的轻松语气说:“既然是误解,我们就更没有必要逃避了,对不对?” 江淮睁开了眼睛,却不与她直视。 “像今天这样才让人起疑呢!刚才和伯母吃晚饭的时候,我看她老人家也挺不安神的,连之后我给她做训练的时候,她的状态都不太好呢。莲姐和培安肯定也以为我们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你不是最怕这个吗?”书俏的语速很快,似乎是怕他中途插话打断自己。“还有啊,你别那么老土好不好。那晚的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我说过吧,这是‘治疗’。其实,国外早就有类似的‘治疗’了!你一定要明白,关于……那些方面的需要,没有什么好羞愧的,你并不会为了自己需要吃饭、睡觉感到羞愧是不是?那个……也是一样的,是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需求。” “书俏,可我是不同的,普通人不会为了吃饭、睡觉感到羞愧,我却不一样。”江淮的脑袋和声音一起,越来越放低,“……我会。” 书俏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心乱成一团,总觉得自己刚才说了一大通,其实根本没抓到真实的重点,可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细细分析了。她只想尽快说服江淮,不管用的是道理还是歪理,总好过被他推之门外:“江淮,如果你不习惯,我保证我不会再给你做那晚那样的治疗,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书俏一说完,脸都红了,总觉得自己说得好像是有意“侵犯”他人身体的“采花贼”,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第25章 江淮的眼神复杂:“书俏,你让我害怕……” “你在怕什么?”她的某根神经被挑动了,不觉追问起来。 他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清楚:“不明所以的害怕,才更心慌。” 书俏还来不及反应,江淮的复健师从房门外边走了进来。 书俏对于这位复健师心里颇有些意见,尤其是她亲眼目睹在他接电话期间,江淮腿部发生痉挛的事之后,她便更加窝火。刚要发作,只听江淮关切地询问道:“小程,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书俏这才发觉,那个姓程的复健师双眼通红,似乎很伤悲。 “江先生,我很抱歉,我得回老家一趟,我妈说,医院方面已经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估计……就这几天的事了。我不想赶不及送我爸最后一面……” 江淮道:“也怪我想得不周到,我早知道你父亲这段时间情况不好,前天就该通知你今天不用来我这里了。只是这两天我自己身体也闹了点状况,就疏忽了。这样吧,我让司机今晚就开车送你回去,免得你在这着急。” 小程道:“不用不用!我明天再买票走也一样的。” “你老家离这里不过两小时左右的车程,现在还不算太晚,并不会很麻烦的。”江淮说,“小程,别在这种时候再和我客套,别给自己留遗憾。” 小程已哽咽:“谢谢江先生。” “你需要回家整理些东西吧,我这就让人备车送你。” 小程谢了又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江先生,我这一去也不知会待几天,你这期间的复健……” “都什么时候了,还替我担心这些没所谓的……”江淮苦涩一笑,“已经那么久了,偶尔中断一下复健,我也并不会着急得从轮椅上跳起来,对不对?” 书俏觉得他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说,江先生,”她眉头一锁,“你这是在嘲讽我们复健师的工作价值吗?” 江淮看上去似乎对她的质问认了真,语速也有些急:“我不是这个意思,书俏,我是说,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书俏刚想反驳,却因想到不要妨碍小程的正事儿耽搁时间。她打算等他走了,再和江淮探讨他们之间的问题。于是她说:“程先生是吗?你不用担心江淮,你不在的日子,由我顶替做他的复健师。” “书俏!”江淮低嚷了一声。 “有什么问题我们等下再交换意见,好吗?”书俏抓住他喜欢急人所急的“弱点”,道“你看看程先生急的,你先替他安排车子吧。” 果然,江淮没有对她要求担当自己复健师的事再行反驳。“小程,麻烦你帮我拨一下号。”江淮扭头对小程礼貌地说。 小程拿起无绳电话,按照江淮报的号,拨通了司机的号码后,把话筒拿到江淮的耳畔。 江淮对电话那头吩咐了一下之后,让小程下楼去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书俏和江淮两人。 “你认真的?”江淮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我对待工作一向认真,”她说,“我可不像某些人,可以拿这件事开玩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你的意思比这个更糟糕!”书俏一面假装咬牙切齿,一面却已经心软了,“你瞧,我有多粗心,一直光顾着说话,你在复健车上坐很久了吧?我帮你回轮椅。” “把转移机推过来。”他说,“这样会省力多了。” 书俏点头,把转移机推进,用束缚带固定好江淮后,启动了程序,将他缓缓吊起,移动到了轮椅上。 书俏边帮他摆好腿位,边因为想到了一些事,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江淮问。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表现如此明显,便也不隐瞒:“其实,你刚才要我帮你做转移的时候,我还挺高兴的。”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她帮自己套好拖鞋:“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书俏抬起脸,眼睛亮亮的:“我喜欢你让我为你‘服务’啊。” 他的疑惑在眼中弥漫得更开了。“你真的是个奇怪的女孩。”他感叹道,“为我这样麻烦的人服务,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吗?” “你以前没遇到过我这样的女孩吗?”她随口问道。 他的眼里有些阴影掠过。她发现了这一点,却在明明意识到自己不该多嘴的情况下仍然忍不住追问道:“我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对不对?” 他说:“的确有过这样的女孩,可她……和你不同。” “女朋友?”她问完才觉得自己的好奇心是在“作死到底”。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书俏这回终于忍住了自己澎湃的好奇心,只因她看到江淮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恐怕,他口中的这个女孩,比女朋友的身份更复杂,分量却不轻。也许,江淮为她受过伤,挨过打击,她不想再继续揭人疮疤。 “好了,江淮,”她站起身,十指交叉背在身后来回踱步,“我不管其他人是怎样,反正我就是很高兴你能请我帮你忙,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让我讨厌吗?我最讨厌你明明很需要帮助却拒人千里的时候!除此之外,你简直是个最完美的好朋友!瞧——”,她在他的轮椅前停下步子,“你何不彻底改掉这个小小的缺点,做一个更可爱的江淮呢?” “更可爱的江淮?最完美的好朋友?”江淮喃喃道,“‘可爱’和‘完美’,感觉都是离我很遥远的词汇呢。真是美好的词,让人忍不住憧憬……” “才不远!”书俏抓住他的几根手指,像撒娇的孩子一般轻晃了两下,“我知道你又要陷入那些自轻自贬的念头了对不对?拜托你别用那些陈词滥调来对付我行不行啊?” 他的右手拇指在她的手里抽动了两下,却不知是力道不足还是他主动放弃了摆脱她的掌控,终究还是停在了她的掌心,他像是鼓足了勇气,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清亮无比:“书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成为你口中完美的好友、可爱的江淮,可是,我收回之前想疏远你的决定,因为……你实在是我眼中完美的好友、最可爱的书俏。书俏,我只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与我的友情,会成为你的负累,到那时候……” “真有那时候再说呗。”她仍抓着他的手,很轻松地回道。 江淮无声地笑了笑。“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很荣幸。” “我有些渴了,能喂我吃些水果吗?” 书俏放开了他的手,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握住他的手那么久。她眼神仓促地转向自己刚才拿进来放在茶几上的果盘,拿起一瓣橙子喂到他的嘴边。 “不要这个,”江淮皱眉,“吃橙子很容易会弄到身上。” “你平时也吃的吧?”书俏才不理他,“要是你平常就不爱吃的东西,相信莲姐也不会准备。怎么?是因为喂你吃橙的人是我,所以不好意思啦?” 江淮默认。 “橙子补充维c,你应该多吃点。这个比喝橙汁更健康。”她做了个张口的口型,在她的“压力”下,江淮终于咬了下去。 “好甜。”江淮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道,“ 书俏笑了笑:“是吗?我也吃一瓣。”说着,也给自己拿了瓣橙。 莲姐准备的水果品种很丰富,从苹果、提子、橙子到香蕉都有。本就是远远超过两人份的量,书俏和江淮竟然你一口我一口的把它们消灭个干净。吃完水果,书俏用湿纸巾擦了手,又替江淮抹了抹嘴唇周围的水果汁液,江淮难得地没有就此向她道谢。 “你的胃口不错嘛。”书俏这会儿倒有些后悔让他吃了那么多,“我是不是喂你吃太多了,你晚上不会胃痛吧?” “我对饿和饱没有太深的感觉。”他说,“我今天本来也没吃多少,你不要担心,我想没事的。” 她警觉地猜到了什么:“江淮,你老实说,你今天是不是根本没吃晚饭?” 他低头:“我原本是想等你走了再吃,反正我也不太知道饿。” 书俏看他的样子,想生气发作又有些不忍心。 “我要是不来找你,大概以后永远都不想看到我了吧?”憋了半天,她只口气软糯地半是赌气半是委屈地说了这一句。 “我也说不上来。”他的目光坦诚,叹了口气,“我的确有些……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 书俏跺脚:“江淮,我真的很好奇,你这么漂亮的一颗脑袋瓜里装的都是什么奇怪的玩意啊!你不知道拿我怎么办,可是你已经对我办了太多莫名其妙的事了,送浴袍送床单还嫌不够,干脆和我玩起了躲猫猫!还是饿着自己肚子玩躲猫猫!老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你遇到的最奇怪的女孩,反正你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男生啦!” “你工作中不是经常接触残疾人吗?你应该能多多少少理解,我们这种人的……” 书俏打断了他:“我想,我可能是理解的,可又毕竟无法感同身受。况且,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总是有道理的。至少,你把你的那些顾虑强加在我的身上,是多余的。还记得我画给你的画吗?你并不会在我离开你家后,把我用过碰过的所有东西让人扔掉对不对?我也不会!因为我只是和你一样,在自己家中接待了一个好朋友的来访。你不肮脏、更不恶心,也未做过什么让自己蒙羞的事,你完全可以坦荡地接受我的友谊,而不是因为接受了我的帮助而心存歉疚。” 第26章 她看到他下巴绷紧的线条松了下来,紧跟着微笑在他的脸上漾开:“书俏,我再不对你歉疚,只作感激。” 书俏嘟了嘟嘴:“那个我也不需要。” “那么,你想要什么?” 她愣了神,明明是他是一副淡淡的口吻,可竟然让她一时之间无言以答。 最后,她轻声说:“我只是希望,朋友之间不要太见外。你帮我一点,我帮你一点,都是很平常的事,难道我们得成天谢来谢去?那不是太忙了吗?” 江淮道:“可惜我并不能帮你什么。” 书俏来不及让话在脑中过一遍便冲出了口:“谁说的?你……至少让我快乐。” “快乐?”他全然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有快乐、也有忧心。”她望着他眼神迷离,像是与他隔着一层半透的帘笼那般既近且远,“可还是快乐居多,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想象失去你这样一个朋友会是怎样的心情,所以,我才会那么冲动地执意跑来找你,把你从你的屏风后面揪出来。”她的眉梢轻轻跃动了一下,显得神采灵动而俏皮。 “我的屏风?”他低头一笑,“这是个很好的形容词。” “是的,屏风。”她说,“我很高兴,你只是筑了一道屏风,那并不是完全密闭的壳子,那里还透着风、透着光,有冷暖,也听得到来自外面的呼唤。江淮,你从来不是个软弱避世的人,可是,你还是把自己的力量想象得太过渺小了。如果哪一天,你能把你的这道屏风完全撤掉,我想,你会更快乐的。” 书俏这一晚睡得并不好。早晨起来迷迷糊糊还记得自己昨晚的乱梦:一会儿是江淮温柔苍白的脸,一会儿是宁欢欢扶着走廊上的把杆蹒跚的剪刀步,一会儿是韦明带着些许歉疚对自己说宁欢欢决定放弃复健,她惊叫着:“不要欢欢!”却眼睁睁看着坐上轮椅被人退走。空中洒下纸片,她弯腰捡起一张,看到上面写的是:没有人会把梦当真。更何况,我从来都是醒着的。”然后,她就醒了。 天才蒙蒙亮,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回床头喝了两口。床脚边传来“滑轮”轻吠的声音。她醒了醒神,又跳下床去,走到滑轮的小窝前蹲下身。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脱下“滑轮”身上的支架,让他能睡得舒服些。此时“滑轮”也已经睁开了眼,见到主人后,前爪亲昵地向前伸。 她握了握它的小爪子,看着它瘫软地拖着身下的后肢,怜惜地叹了口气。 “每天戴着支架也很辛苦吧?”“滑轮”翻了个身,露出自己的肚子,一副讨好的样子。她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小肚皮。 “多躺一会吧,我的宝贝挟滑轮’。”她拿起饮水盆起身装了些水,放回“滑轮”的面前,又倒了一点狗饼干进食盆。 她已经完全醒了过来,也就不想躺回床上去了,干脆洗漱更衣,准备早点去上班。 在康复院的停车场泊好车,走进接待大厅的时候,她遇到了韦明。 她倒想不到,他到得那么早。 心里有些不快,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和他打了个招呼。 韦明的眼光有些闪烁,似乎也在为昨天的事感到别扭,在与她回礼之后,他貌若欲言又止。 书俏没有再理会他,自顾自快步向前走去。韦明却追了两步上前,叫住了她。 “林院长,我想和你谈一谈宁欢欢的事。” 她紧紧凝视了他几秒:“去我办公室再说吧。” “我想了一夜,觉得不能就这样任由她放弃复健。”韦明在书俏招呼他坐下后,眼神决然地说。 “哦?”她与他隔桌而坐,硬是压下心里的触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认为,她这样的情形,复健没有意义。” “我承认我说过这种话。”韦明道,“坦白说,我现在仍然不认为她的复健前景是乐观的。可是,我想有一点我绝对是做错了的,那就是忽略了宁欢欢作为一个人的感觉和尊严。” 书俏的眼中泛起一些动容。 “我并不伟大,没有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境界。复健师对我而言,只是一份工作,谈不上了不起的抱负什么的。在你眼中,也许我只是个现实功利的小市民——哦不,事实上我连小市民都算不上,我只是个偏远小地方农民的孩子。即使念了大学,也和林院长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的见识胸襟有很大的距离。其实,我昨天说的也是实话,像宁欢欢这样的病残孩子,在我家乡那个地方,恐怕连活下来都很难,更别说呵护和治疗了。”他叹了口气,“也许,我昨天那么说,多多少少是出自心里的一种不平衡吧。但是,既然宁欢欢有这样一份不幸中的大幸,能有条件接受最好的治疗,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应该尽力而为。她这样离开,我……我感到很不安心。” 书俏有些感慨,不可否认,自己先前对韦明这个人并不怎么待见。她固然可以寻出种种韦明的缺点为自己开脱,可细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阶级优越感在作祟。有一点韦明说得没错,她的确算得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有些别人努力终生才能得到的东西,在她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数落别人当然很容易,可是,她不认为自己有权利这么做。 她平心静气地问道:“韦明,你想接下来怎么做?” “林院长,我想拜托你去劝一劝宁欢欢还有她的父母,让她重新回来接受治疗。即使……即使要避开我,也可以去其他的康复院复健。至少,可以让她的情况不至于退化。” 她并没有追问,为何韦明不提自己亲自前去劝说。这一点她是可以理解的,韦明这时候出场,对宁欢欢来说,可能是种刺激,长远来看,定然不会是件好事。有时候,回避,也是一种保护。 书俏说:“抽空我想想办法,你先出去工作吧。” “你不会怪我不亲自去吧?”韦明的语气有些忐忑。 “韦明,我并不需要一个圣人来当我的职员,不过,我希望大家都能成为一个好的复健师。——你有这个潜质的,要加油。”书俏说。 书俏按照登记的资料,查到了宁家的电话后拨了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很熟,她记了起来,那是保姆刘阿姨的声音。每次宁欢欢来复健,都是她陪同的。 “哦,是林院长啊。”刘阿姨说,“欢欢在房里听音乐,她父母都不在家。您有事就打他们手机吧。” 书俏想了想:“这个不急,让我和欢欢先聊两句可以吗?” “嗨,那孩子话都说不清楚的,你电话里能听明白吗?有什么还是直接跟她爸妈讲好了。” 她的口吻和措辞都让书俏隐隐感到气闷,她理了理情绪,平静而坚持地道:“请把电话拿给欢欢,谢谢。” “林、吉吉!” 隔着电话,宁欢欢的呼唤更加含糊不清。书俏忙道:“欢欢,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人帮你做肢体按摩?” “还、哈(好)。”宁欢欢咽了口口水,“按嘛(摩)、做啊。” 书俏隐约听见电话那头的房间里有音乐播放的声音,旋律还很耳熟。 “欢欢,你在听音乐吗?” “吵、到里(你)了啊?”紧接着,书俏听到欢欢的声音离电话远了些,好像是在对身边的人吩咐说:“把音……干(关)小系(些)。” “那我关了啊,都放了六七遍了,有什么好听的!”刘阿姨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耐烦。音乐戛然而止。 书俏对这一切听得很清楚,宁欢欢明明只是说把音量调小,保姆执行的却是自己的心意。书俏心里有火却碍于种种,不能随意发泄。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在他几乎所有的日常起居都要靠人照料的时候,他会遭遇这样的冷言冷语冷脸吗?她又想到了莲姐和培安,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温暖宽厚,她的心里才安慰了些。 “欢欢,我打电话来是想说,复健是自己的事,我希望你为了自己而努力,不要受外力的影响,不要轻言放弃。就像,你学写字一样,一定也有很多人,在一开始的时候断定你不能握笔,对不对?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写的字多么漂亮,一点也不输给其他人,不是吗?” “爸、妈也东(同)意不唔(复)健了。”宁欢欢的声音干哑发涩。 “什么?”书俏吃了一惊。 “啊,哒(他)们也缩(说)浪灰(费)钱、斯(时)间。”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书俏知道自己不该在宁欢欢面前说这个,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怪哒们,额(我)本来啊……咳咳咳咳……” “怎么了,慢慢说,欢欢!”书俏猜测她是被口水呛咳了。 “唉哟,又弄得这脏不拉几的!电话给我!” 书俏听到电话那头刘阿姨的抱怨。接着,传来一阵东西摩擦的噪音,跟着传来的,便成了刘阿姨的声音:“不好意思啊,林院长,您看这孩子才一会儿工夫就把电话上弄得都是口水,我擦都来不及!我看您也别和她一个脑瘫孩子多啰嗦了,有事儿直接找她父母谈,您就是要做他们家生意,那孩子说了也不作数的,您说是不是?” 书俏气不打一处来,却因为担心现在就发作会使宁欢欢难堪甚至更加遭罪而强忍下来,只冷冷地说了句“那好”就挂断了电话。 余怒让书俏泡咖啡的手都有些发抖。她心神不宁地用小匙搅动起咖啡,望着杯中的旋涡,脑海里突然响起刚才在电话里听到的那阵旋律。 挂不得他只听了几个音符便这样耳熟,因为这曲子她也听过,而它的创作人,正是江淮。 她脑中灵光一现,立即拨通了江淮的电话。 “江淮,你曾经说过,可惜你不能帮我什么,对吗?” “我的确说过。” “那么,现在就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 第27章 “我说,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确定我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直到车子停在宁欢欢家的楼下,江淮仍然带着怀疑的语气问书俏。 书俏望了一眼那栋高楼,说道:“坦白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最合适的,可是眼下我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江淮,我不需要你说太多不实际的空话,我只是想让你向宁欢欢和她的家人看到真实的你——一个不放弃复健的你!一个……不放弃希望的你!一个一直努力生活的你!” “你是那样的看我的吗?”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些惊喜。 书俏出其不意地突然将脸庞向他凑近,装出端详的样子。看他张口结舌,耳根泛红的窘态,没来由地便觉得可爱,跟着便嘻嘻笑道:“是呀,江淮,你哟,比你想象中要努力多了。” 江淮低着头没答话。一旁的培安轻咳了一声,嘿嘿道: “就是,我也觉得先生挺好的,是吧,林小姐?” “培安!”江淮喝止了他。“我和林小姐上去一下,你就在楼下等我们吧,一下子去太多陌生人,不太合适。” 书俏道:“嗯,也对,培安,放心吧,你们先生有我照顾呢。这上下都有电梯的,方便得很。” 门铃响过之后,大门打开,书俏推着江淮进了电梯。 宁欢欢的母亲亲自给开了门,书俏在康复院里和她只见过一次,是一个气质干练的女性,见了书俏倒是很客气,只是大约没想到书俏会领着一个坐轮椅的同伴一起过来,脸上露出些许的意外和不解。不过,很快便用微笑掩饰过去了,招呼他们进门后,便让保姆倒茶。 因为有了上次那通电话的不快经历,书俏对保姆刘阿姨就有了些成见。等刘阿姨把茶杯往江淮手里递的时候,她一把接了过来,脸色也不太好看。倒是江淮过意不去,一再跟人道歉:“不好意思,阿姨,我手不太方便,谢谢你的茶。” 宁妈妈起身去了厨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根吸管:“给。” 书俏接过来,插/进江淮的杯子里,对宁妈妈笑道:“谢谢。” “没事,家里有欢欢这样的孩子,这种事……不算什么。”宁妈妈的脸上露出疲惫的一笑,“我去推欢欢出来,她在家也一直念叨你这个姐姐呢。” 书俏把杯子放进江淮的轮椅杯架里。她意识到自己此行来不是和一个保姆置气的,便理了情绪道:“欢欢妈妈,电话里也没法把话都说清楚,我来这儿,主要是想跟您商量下您女儿接下来的康复计划的。” 宁妈妈道:“欢欢自己也大了,有了主意,她自己不想再复健下去,我们也……不想再勉强她。毕竟,那些项目对她来说……也受罪的,是不是?反正也好不了了,何必再多遭罪呢?这辈子我们养着她,我们认了。” 江淮轻轻地说:“假话。”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插话有些失礼,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红晕,“我是说,你女儿说的,不是真心话。” 书俏和欢欢妈妈一同看向他,只有欢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腿。 “但凡有条件复健的残疾人,没有一个不想自己的身体情况能转好的。哪怕,一万分的努力只能换来一分的成果,也愿意去尝试。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欢欢不会坚持那么多年,如果要放弃,最初最难的那几年早就放弃了。如果真有什么能让我们放弃努力,那或许只有……感觉被身边所有的人放弃,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欢欢妈妈,你想放弃吗?你想过一个被命运几乎放弃的孩子,又再一次被至亲放弃的感受吗?”江淮的手指轻轻颤栗,“幸运的是,我没有尝过这种二次的打击,所以我活了下来。十五年了,复健没有让我站起来,甚至没有恢复我左手的功能,可是,就因为我仍然被我的亲朋挚友需要着,仍然受着他们目光的鼓励,所以我还是很感恩地活了下来。十五年的努力,我换来了右手大半的自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值得,因为这恐怕很难去估量。我只知道,如果再用十五年的努力,能换回另一只手的灵活自如,我很愿意。” 书俏勾起嘴唇,眼角却湿了。 江淮操控着电动轮椅,停在了宁欢欢的面前:“欢欢,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和哥哥握个手吧。”他缓缓地将右手伸向欢欢的轮椅。 宁欢欢歪着头,点了点,右手很快捉了他。 “你的手比哥哥的还有力呢。”江淮微笑道,“听你林姐姐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对不对?哥哥可不行,写字歪七扭八的,可丑了。” 书俏走近他们,蹲下身道:“欢欢,你是不是很喜欢作曲家江淮的音乐?这个哥哥就是江淮呀。” 宁欢欢瞪大了眼睛:“噗(不)会吧……” “他哪点不像作曲家了?”书俏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江淮是坐轮椅的吗?” 宁欢欢咧嘴笑道:“兹(知)道哈,网桑(上)写了。就四(是)、米(没)想到哥哥那么‘苏艾(帅)’。” 书俏止不住哈哈大笑,指着江淮的红脸道:“你看你看,把你哥哥乐的,都脸红了。” 于是,江淮的脸就更红了。 笑闹过之后,书俏正了颜色,向宁欢欢问道:“欢欢,如果你是不想去姐姐的康复院治疗,你可以换一家继续复健,可是,姐姐不希望你就此放弃让自己身体变得更好的机会。欢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姐姐不想骗你,也许复健不能让你恢复健康,可至少会让你的身体减少痉挛,防止萎缩,你会生活得比较有质量,现在,你告诉姐姐,你还要不要继续复健?” 宁欢欢的瞳仁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我叮(听)、妈妈的,我先、回房……” 书俏还想劝,却被江淮的一个眼神劝止了。书俏推着宁欢欢回了卧室,江淮紧随其后也跟进来。 “我和欢欢坐会儿,你和她妈妈好好聊聊吧。”江淮扬起头,对她小声说道。 林书俏思忖了一下,这样的安排挺合理。有些话,当着欢欢的面,兴许宁妈妈并不方便张口。 “林院长,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特失职的母亲?”宁妈妈幽幽地看着书俏,声音轻颤。 “我更愿意相信,您很不容易。”书俏坐回沙发,很真诚地回答道。 “说起来,我和她爸也算尽力了吧。”宁妈妈点头,眼神却有些空洞麻木,“生下欢欢的头两年,我和他爸爸几乎每天都会哭,有时候是抱头痛哭,有时候是各自偷偷地哭,哭肿了眼睛,第二天继续上班。后来,眼泪不知怎么就干了,心里想着的就只有挣钱养家,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没有钱,一个重残孩子会过得有多惨!为了欢欢,我们连二胎都没敢要,一心打拼着事业,心里却空落落的,总觉得……就算自己一切做的再好也都没有意义!因为一个没有健康孩子的家庭是谈不上未来的,那么今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麻痹自己。一家人就像生活在一个无底深渊里,不管再怎么爬也爬不出那个洞口。不怕你笑话,我和她爸最享受的时间就是在单位的八小时,只有那段远离家的时间,才是我们喘息的时间。我们可以暂时忘了自己不是一个残疾孩子的父母,可以假装自己很成功。林院长,你大可以笑话我们的虚荣,指责我们的自私,可我们……我们真的需要喘口气,让我们不至于被这没有尽头的牢狱生涯逼疯!” “牢狱?”书俏体味着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无法反驳也无法劝说。 宁妈妈苦笑道:“如果说,欢欢是身体被残疾禁锢的话,我和她爸爸就是精神上陪她一起坐牢的人——无期徒刑,到老到死。” 书俏走上前,低下腰轻轻拍了拍宁欢欢的妈妈。对方抬眼看她,却被她的胳膊紧了紧,温柔地环抱住了。 “我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我不知道一个母亲的心情,更无法体会有一个像欢欢这样特殊的孩子,当妈的会是怎样的焦虑无助。所以,我不是上来和您说些漂亮话的,我只是想尽我的一点心力,哪怕,只是给欢欢带来一点笑声,又哪怕,只是给您一个支持鼓励的拥抱!欢欢妈妈,眼泪是不会流干的,伤心、着急、感动、欣喜——这些情绪都会让我们流泪,想哭的时候,不要吝啬自己的眼泪,好吗?” “林院长……”宁妈妈抱着她,大哭起来。 “就在上你们家之前,江淮还很犹豫,他怕自己的样子不够让欢欢和你们信服,他怕你们看了他会对复健更加没有信心。其实,与其说,我是要让你们对复健有信心,不如说,是要让你们相信,即便肢体严重残障,也依然可以活得高贵优雅。”书俏浅浅柔柔地笑着说,“家人朋友的鼓励,能做到身体上的复健不能做到的事。而兴趣和毅力,是最好的老师。我认识的残障朋友不少,有江淮这样的作曲家,还有大学教师,当然,也有做着一份普通工作的平凡人。我倒觉得,我们不必过分悲观,无论是江淮还是欢欢,他们的人生,其实并不是我们能一眼望到头的。我们何必断言,那路上只有荆棘,没有繁花呢?” 第28章 宁欢欢让刘阿姨取来了纸笔。随后道:“阿一(姨)粗(出)去下,瓦(我)想……单独摇摇(聊聊)。” “嗨,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给我听的?你们两个人都这么不方便,放你们在房里要是万一出什么事,我可担不起这责任。” 江淮道:“阿姨,欢欢希望你暂时回避一下,麻烦你。”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却有种不容他人拒绝的固执意味。刘阿姨撇撇嘴,退出了房间。 ——谢谢。欢欢在本子上写道,又颤巍巍地朝着江淮的角度举起一点来。 “我对旁人的这种‘善意’也深有体会。”江淮有些无奈地一笑。 ——哥哥,你是林姐姐的病人吗? “不是。她……是我的好朋友。” —能有朋友真好啊! “你没有朋友吗?” 欢欢摇头。——我从生出来就这样了,六岁以前,我连坐都坐不起来。没上过幼儿园,也没上过学。除了亲人、保姆、复健师,我几乎不认识其他人。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接着写:——大概也没有人想认识我吧。我没办法让自己变得讨人喜欢一点。 “改变是很难的,无论是改变自己还是改变这个世界。”江淮道,“可是,有些改变仍然是必要的,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人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停留在原地。我们的人生啊,就像做复健一样,为了每天一点点的进步,代价却是全力以赴的努力。——甚至,当希望渺茫的时候,仍然不问结果,不言放弃。” ——不问结果? “不问。”江淮说,“也许你会笑我鸵鸟,可是,有时候,不问结果是最好的选择。” ——我懂。就像……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不问结果。 “这条路很难,可我却不能叫你不要试。”江淮轻喃道。 ——哥哥试过吗? “哥哥啊,没试过就放弃了。”江淮自嘲地笑了笑,“哥哥是胆小鬼。” ——如果有下一次的心动,还会放弃吗? 宁欢欢将本子转向江淮,两眼亮亮地望着他。 江淮没有回答。 从宁家出来坐上电梯,书俏提议做东请江淮吃饭以作答谢。 江淮道:“我在外面吃饭不太方便。” 书俏从包里取出一个万用袖套和餐具包:“我早就想好了,提前就把你的餐具带出来了。” 江淮惊诧:“你特意买的?” “那倒不是,”她嘿嘿笑道,“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院里就有,不过你放心,这套还是新的,没人用过。” 江淮默了两秒:“能找一间有包间的餐厅吗?” 书俏禁不住开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去我哥的餐厅吃怎么样?” “你哥哥是开餐厅的?” “对,不过他餐厅的菜不怎么好吃。” 江淮一副憋笑的样子:“有你这样说自家人开的餐厅吗?而且,还是你要请客的餐厅!” “虽然菜式普通,可环境不错,而且我已经提前让他把唯一的包间留给我了。” “还可以在很多事情上给予特殊照顾,对不对?” 书俏说:“你不会不高兴吧?”事实上,为了请江淮吃这顿饭,她特地审核了菜单,力求菜式方面食用简便些。只是这些,她不希望给江淮知道,生怕造成他的挫败感。 江淮笑道:“怎么会?我谢谢你的周到还来不及。” 书俏跟着他的轮椅从大门斜坡往下走,培安已经提前打开了后车厢。在轮椅被推入车里的那一刻,她发现他的笑容已经隐去,替代而来的是一种淡淡的无奈。她想,那些刻入日常中随时随地可能出现的不便,总是一次次地凌迟着他的欢乐。 江淮的车是经过特殊改装的,而书俏哥哥的餐厅开在闹市区,江淮下车时难免引入注目。 江淮对此表现得很平静,只是扭头对培安道:“这里人多,容易撞到人,还是你来推我吧。” 书俏听了抢先一步握住了轮椅的把手:“我来。培安你去推门。” 这是一家雅致的小餐厅,一进门就见到几只大大小小的猫咪蹲在各处。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放在餐厅醒目的中央位置,一位长发女郎正在弹奏。 “名副其实的‘猫与钢琴’。”江淮道,“难怪取这个店名。” “我起的名字,直白又文艺,对不对?” “嗯,很有水平。” 听到他的肯定,书俏的脸上不觉荡漾起一朵笑涡来。不经意地一低头,看到他后脑勺上有几根发丝略带凌乱,想也没想便伸手替他理了理。 他略抬头看向她,抿紧的唇线渐渐放松下来,什么也没说。 倒是她有些心慌地解释道:“你头发有一点点乱,我帮你整理了一下。”说着再次推起他的轮椅,一直推到一个屏风隔断的包间里。 “这里也不算是真正的包间,希望你不要介意。”书俏说,“当初这样的设计,是为了客人既享受到相对私密的空间,又能欣赏到外面的钢琴伴奏。”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江淮道。 “书俏,你的客人到了?可以上菜了吗?”屏风口,一个长得和书俏有五成相像的男人微笑着问。 “我哥哥书培。”书俏替他们介绍道:“这是江淮,这是王培安。” “你们好,”也不知是不是书俏提前打了招呼,乔书培见到装备特殊的江淮后,表情并无一丝异样,“我妹妹提早一天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把包间留出来,江先生你可一定要尽兴。” 江淮颔首道:“给乔先生添麻烦了。” 书俏假装不耐烦,半是撒娇地推着书培往屏风外头去:“好了哥,菜单什么的也不用了,你看着上菜吧,我和朋友聊聊天,除了上菜,别叫人进来打扰我们。谢啦!” 乔书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看起来,你也把我列入了‘打扰’的范围了,是不是?” 书俏没理他,回了座位,从包里取出万用袖套:“我帮你戴好它。” “让培安来吧。” “这点小事我总做得好。”她拿起他的手,微微蹙了下眉,从包里取来指甲剪。“有个小肉刺。” 他的手腕轻微翻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随它去吧。” “别乱动,”她轻柔地说,“不然剪到你的手概不负责哦!”见他不动,她小心翼翼地把位于他食指甲下方的一个小肉刺修剪掉,随后将万用袖带在他的手上固定好,又把勺子插/进相应的插孔中。“好了。” “到底是女孩子细心。”培安道,“我天天服侍江先生,竟然也没有留意到。” “培安,你做得已经很好,江淮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形状也漂亮。”书俏由衷地说。她不由地又望了眼他的手,虽然已经有些轻微的挛缩迹象,但依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双好看的手,修长白净。 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落向自己,江淮的视线有些不自然地回避垂下头:“书俏,我的手很丑。” “不会呀。”她捉起他未戴袖带的左手,轻轻掰开他的掌心,捋直他的手指,随后握住。 “没有用的,你一放开,它们就会蜷缩在一起。” “那我以后帮你着重复健这只手好了。”书俏很认真地说,“最起码不会让它的情形再坏下去。” “我一直没有间断过复健,如果有效,它早就能和右手一样了。我想,它已经没有希望了。” 书俏说:“别太悲观。你本来是右撇子吧?即使是普通人,右撇子的左手和右手能力还不一样呢。我想,你的左手情况远远不如右手,可能和你本身的伤残情况有关,但也不排除和你复健时对右手有所侧重,生活中左手使用的频率又低有关。先不要下定论,给自己设限,好吗?”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目光充满鼓励,“江淮,人生当然有局限,这已经是一件让人无奈又懊恼的事,我们自己就不应该再给自己设限太多了,你说是不是?你在宁家说,如果再花十五年的时间,就能让你的左手恢复得像你的右手一样,你很愿意,那么我告诉你,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你的希望不会落空。除了你的专属复健师,我也会帮你制定复健计划。” “书俏,就算我的左手能慢慢好起来,可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你……” “会有多漫长呢?”书俏反问,“不是有句话叫‘友谊地久天长’吗?难道能比这还长?” 第29章 江淮轻轻笑起来,眉间总是若有似无的一道淡褶在一瞬间隐匿不见:“书俏,你总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哄我开心,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很可爱。” 她看着他难得露出没有负担的笑颜,不由也鼓起腮帮,笑得更加孩子气:“哦,是吗?为了博君一笑,我不介意偶尔犯些傻气。你可别小看这个,这可是了不得的待遇哦!”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如果非你本人愿意,的确很难犯傻。”江淮的口气真诚,“谢谢你,真心的。” 他的话让她莫名失神,直到侍应开始上菜,她才走出恍惚。 香焗土豆泥、奶油蘑菇汤、嫩煎石斑鱼配拉根汁。——这是她为江淮选的菜式,每一样都食用简便。书俏给自己和培安要的是酥皮蛤蜊汤和西式烤猪肋排。 侍应生退下后,书俏对江淮和培安说:“这里菜式也不太多,本来就是属于小清新的情调餐厅,嗨,什么小清新,用在形容人身上呢就是平胸加平庸,用在餐厅上呢就是强调个氛围,菜式方面是别指望多出奇制胜的,我也就看着点了几道。也不知道你们的口味,只是根据平时在你家吃饭时观察所得的经验,帮你们先点了几道。要是不满意,随时可以加菜的。” 江淮说:“你的菜选的很好。”培安也连声附和。 她一边展开餐巾,替他在腿上铺好,一边说:“石斑鱼煎得很嫩,用调羹就能切开,你试试。”她的声音不高不低,乍一听像是完全不经意,仔细品咂却自有一种柔情和细心在里面化开。 江淮显然察觉到了,微微一笑,很专注地开始调整固定在手上的调羹方向,用金属边沿不太费力地便切下了一小块,又将勺面翻转了个方向,颤巍巍地送入口中。 看他吃饭,书俏的心其实是悬着的,总担心鱼煎得还不够嫩,又或者,自己帮他固定在万用袖带上的餐具不够合用。见他成功进食,她暗自舒了口气,这才动起自己面前的刀叉。 培安也吃了起来。 江淮说:“我吃相不好,你别见笑。” 书俏回道:“这包间里都是自己人,怕什么?再说,又不是头回见你吃饭。” “也是。”汤盅的口有些小,他的手移动了好几遍才对准。大概是为了避免汤水溅出,他这一勺舀得很浅,随后,背脊和脖子尽可能地弯下去,举起手臂,尽可能地凑近那柄调羹。 培安道:“江先生,要不要我帮您?或者,拿一根吸管来。” 江淮几乎只是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调羹。“不用,我可以喝慢一点。” 书俏道:“这个汤不容易凉,用吸管太危险了。如果要的话,可以等一下再叫服务生送上来。” 其实,除了这个原因,她心里还有一点其他的盘算,作为一个朋友和一个即将暂时接收江淮复健工作的专业人士,她很想了解清楚,他的各项生活能力中,目前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他的情况当然不太好,可也没有比她预想得更糟糕。她有点心疼,可又有点庆幸。至于培安提议说要不要由他帮忙江淮进食,用大脚趾她都能想到,不管在家独自面对培安的时候如何,在她的面前,江淮是不会答应的。 他吃得虽然辛苦,可基本构不成难以逾越的障碍。 “你还可以试一下烤猪肋排。”书俏看似漫不经心地切下一小块剔骨的猪肉,眼神征得他的同意后用江淮面前未用的小叉叉起,将原先固定在万用袖套插孔中的调羹换下来。 她屏息看着他,有点害怕小叉的尖锐处会在他进食的时候因为手臂力量控制不好而伤害到他。好在,配合万用袖带,他对餐具似乎运用得还算趁手。 “很美味。”他说,“我不常点肋排类东西,已经很久没吃了。”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江淮在培安耳边轻语了一阵,培安出了包间。才一会儿却又回来了。跟随着进来的是林书培。 “妹妹,你这个朋友非要找我来买单,我和他说,要是我敢收钱,非被你唠叨出耳茧来不可。我这个大哥这点脸子还是要的。” 书俏道:“江淮,说好了我请客,就是我请客,平时我来哥哥的餐厅吃饭,倒是不掏钱的,可这回,甭说是要你掏钱,就是我哥说他给我免单,我也是不肯的。你也别和我争,如果你下次要请我,我定欣然赴约,绝不做和你抢着付账的事。” 江淮不再坚持。书俏付了帐后,去了趟洗手间。这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们出来好久了,江淮需不需要去一下洗手间?这里虽然有残障厕所位,可对于江淮来说,设施大概还是有点勉强。 回到包间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他的脸色不太好。她虽想留他多坐一会儿,却因为顾虑到他的身体而只能借口道:“也不早了,我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帮我哥打烊吧,招待不周,下次有机会再一起聚餐。” “好……”江淮轻声道,鬓角有隐隐的细汗渗出。 “林小姐,你这里……” “培安,我没事。”他这几个字说得很镇定,只是吐完字后,嘴唇几不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书俏敏感地觉出了他的状况不太对劲,近身一步关切地道:“江淮,你要是不舒服,就再多留一会。” 他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轻微地摇了摇头。 “先生,我看还是……” 他张开嘴,似乎原本是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大口地抽了两下气,跟着,大/腿抖动着,慢慢夹/紧,右腿似乎小幅度地抬起了一点点,脚尖的位置向下,在空中震/颤个不停。 书俏看明白了:“快,培安,我带你们去洗手间。” 哥哥这间小餐馆能预留一个残障厕所位已经很不容易,可对于江淮来说,普通的扶手根本无济于事。还好,身边有培安帮忙。才不至于完全乱了阵脚。她不敢走远,一直守在门口,她和培安说她会一直等在那儿,请他在需要帮忙的时候不要吝啬出口求助。她甚至听闻得到里面不太好闻的异味,随后听到江淮一遍遍地培安致歉。 “林小姐。” “我在!”她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什么女孩子的羞涩,在听到培安的呼唤后直冲了进去,“你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一盆热水,还有一条毛巾。还有……这附近有药店吗?” “有。” “如果可以的话,可不可以帮忙买一包纸尿裤回来?” 她以最快的速度应道:“没问题。”对于这个请求,她知道她必须没有丝毫迟疑地便给予应答,她的态度只要流露出一丝的同情或惋惜,便很容易让江淮更生介意。 她把热水和毛巾端进洗手间。随后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了附近的药房买了一袋成人纸尿裤。 “你放下东西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内门并没有开,里面传出的是江淮的声音。“对不起,让你一个女孩子去买这种东西。” “这只是普通的医用品,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倒是你,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不是。”他的声音很温和,“我自己的问题。” “林小姐,真不关这顿饭的事,早上起的时候,江先生肚子就不太舒服了。只是答应了你出门才……” “傻瓜,你怎么不早说?”她咬着自己的指甲盖,压抑着即将露出马脚的哭腔。 “家常便饭的事,不值一说。”他道,“比起便秘,偶尔腹泻对我有好处。”他的声音里竟然有些宽慰人的意味。“别担心,培安会替我处理好,你先出去,我一会就没事了。” 培安推着江淮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书俏还站在门口。 她有点担心他的情绪,却没想到他看到自己之后,竟然虚弱地朝自己笑了笑,肩膀微微耸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令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嗨,书俏。” 她咬了咬嘴唇,突然被某种很脆弱的心绪抓住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怎么了?”他自己操控起轮椅,停到离她不到一尺的地方,伸出了右手:“书俏,别这样,还说要当我的复健师呢,我不过是出了点对于瘫痪者来说根本不算状况的状况,你瞧你这都受不了吗?” 她知道,以他的性子,他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出这么个状况绝不会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他心里定是很难过很难过的,他表现出一副释然模样,只有一个解释:他是不忍心看她为他神伤甚至自责啊! “书俏,我就是这样一个情况,你还有信心和意愿,让我做你的病人吗?”他仍然笑着,眼角却有莹莹的碎光,右手有向下滑落的趋势,“书俏,如果你仍然愿意,就握住我的手,哦,我快举不动了。” 书俏赶忙握住他的右手,另一只手轻轻拿起他平放在腿上的左手,将那蜷缩的手指一根根小心地撑开,与自己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江淮,我决不食言!” 第30章 书俏目送江淮和培安离开“猫与钢琴”,回转身才发现,哥哥书培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那位江先生好像伤残得很严重。”书培惋惜地说。 她心中颤了一下,表面却不动声色地简短回应道:“是的。”并不作过多解释说明。 书培也没就此盘问下去,话题忽然一转:“对了,前几天我回家,爸妈让我问问你,最近这几周在忙什么,好久没看你回去吃饭了。” 书俏想了想:“是有一些工作上的事,接了一个比较棘手的病患。” “那个江淮?” “不是,”她说,“准确来说,我还没有正式参与他的复健,不过接下来我的确会接手,也许会比前阵子更忙些。” “再忙半个月回家一趟,也不成难题吧?”书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什么,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是不是还在为当年褚云衡的事怪他们?” 书俏愣了一下,摇头:“哥哥,你也是他们的孩子,别人不了解,你应该了解,其实我和爸妈的隔阂不是一天造成的。很多事上,我理解他们,我也爱他们,可是,就是无法像普通父母与子女间那样亲密无间,我们已经错过可以营造那种理想关系的时机了。” 书培笑道,感慨道:“说起来,我们这对兄妹啊,也够让这对教授夫妇失望的了。” “可不是!”书俏也轻轻笑了起来。 ——餐厅老板和复健师,从来不是林教授夫妇培养子女的目标。 书俏回家后,刚想拿起电话打给江淮,没想到,却被江淮抢了先。 “喂!”她先是又惊又喜,紧接着才感到有些担心,“江淮,你没大碍吧?” 电话那头的他笑了起来:“就是因为没什么事,才想打个电话让你安心。” “那就好。”她舒了口气,“我明天来你家看你。”她用的并不是征询意见的口气,说完才觉得自己有些自说自话,慌忙补充道:“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顺便还想拿一下你过去的病理报告看。” “明天晚上可以,白天我要工作室一趟。” “除了投资和创作,你还有很多事需要亲力亲为吗?”她对于这个领域几乎一无所知。 “啊,那要看是哪方面,如果是换桶装水这种事,我当然不会亲力亲为。” 书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她居然听到江淮在开玩笑,而且还真的笑出了声音! “嗯唔,”她的嘴角不觉弯起,“江淮,如果你一声令下,一定有很多人抢那只水桶的。” “因为世上还是好人多?” “错!”她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够帅啊!不都说这是看脸的世界嘛!” “还好,老天还给我留了一张不太难看的脸。” 书俏一刹那间变得有些伤感:“其实留给你美好东西还有很多。可是江淮,越认识你,越觉得老天对你还真是吝啬刻薄。” “谢谢。” “谢我?” “起码我知道,我这个人在你心中,还算不错。” 她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这重要吗?” “重要。” “因为你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也许吧,”江淮说,“越不完美,便越会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 “只是因为这样?”她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不完全是。” 他没有详加解释,她也没有继续追根究底。 “你该睡觉了吧?” “有点失眠。” “是因为不舒服?” “不,和那无关。”他说,“我已经说过,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了。培安照顾我吃了药。” “他在旁边?” “没有,我让他先出去了。” “你这样讲电话累不累?” “不累。”他说,“按了免提,就和平常说话没什么区别。” 书俏说:“如果你身体吃得消,我们再聊一会?” “好,不过我这人不太擅长聊天。”他有些腼腆地说。 “通常这句话会被理解为:我们可以结束谈话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他回答得很笃定。 她微笑:“我知道。” “最近我的工作室在排一出室内乐,演出的时候你有兴趣去看吗?” “除了给影视剧配乐和录制唱片,你们还有现场演出?” “这一项是今年才开始启动的。”他说,“规模并不会很大,嗯,算是小型的民乐室内乐,也许也谈不上多么成熟优秀的演出,可所有作品都是我们工作室的成员原创的,带有很强的实验性。” “你写的曲子吗?” “不全是,”他说,“也有工作室里其他成员的作品,还有大家合创的作品。不过我是整场演出的艺术总监。” “总监大人会给我留个vip座位吧!” “不成问题。” 书俏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道:“就你旁边的位子怎么样?”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个提议,“也许会有记者访问。”他沉吟道,“这恐怕对你会造成困扰。” “对你是种困扰吗?”她反问。 “说不好。”他说,“作为一个音乐人,残障已经‘引入注目’,我并不想在私生活方面再次成为别人的关注点。” “如果真有误会,我会自行解释。”她有些气呼呼地说。“我可以伪装成你的超级乐迷,花了大价钱买下了你身边的vip座位。” “你生气了?”江淮怯怯地问了句。 “有一点。”她说,“感觉自己很差劲,一不小心就会害某人很没面子似的。” “书俏,你明知道,情形恰恰相反。” “你在替我考虑什么?”她说,“我一没结婚二没男朋友,就算被误会我和你的关系,你认为我有责任向谁解释?我又需要给谁面子?” “书俏,”他的声音干涩却温柔,“你总会遇到你的另一半,一则不必要的花边新闻也许不会掀起多大风浪,但哪怕对你有一丝负面的影响,也毫不值得;而且,如果被你的朋友家人看到你和一个重度残疾的男人坐在一起,怕是会引起他们不必要的担忧。请相信,我纯粹是好意。” “必要与否,可不可以由我判断?”书俏急了,口气变得不太温和。 江淮没有马上说话,时间过得很慢,虽然只是停顿了几秒,书俏却感觉像是隔了很久才听到他再次张口:“也好,反正我最近的判断恐怕不那么准确。” 像是抓住了什么电光石火般的讯息,她急促地问道:“你的什么判断?” “没什么,闲暇之余的胡思乱想。”他笑了笑,“身体瘫痪之后,大脑变得过分活跃了。” 第31章 第二天下班后,书俏在去停车场的路上遇到了韦明。两人相视一笑,书俏主动聊起去宁家做欢欢和她家长思想工作的进展,表示他们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表示会认真考虑她的建议。韦明说:“能做的你已经做了。谢谢!” 书俏说:“你不用为这件事道谢。对了,反正顺路,我送你去地铁站吧。” “哦,不用,我前几天刚买了辆二手车,驾照是去年就考出来的。”韦明客气道。 两人一起走去停车场,这才发现两辆车停在邻近的车位上。两人各自钻进车内后,韦明示意书俏先走。 书俏发动了车子,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出来,却发觉转向盘总是不正,一会向左,一会向右,飘忽不定,令她开得很吃力。她想了想,还是把车子倒回了车位。 “怎么了?”韦明见她下车,也从自己那辆二手的“比亚迪”里走了出来。 “转向盘很飘,应该是有故障。”她说,“我要去的地方要开好一阵,我想我还是打车去好了。明天再叫人维修保养车子。” “我可以送你。”韦明已经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个新手上路的话。” 书俏也没扭捏,一来是觉得同事之间,偶尔搭个车没什么大不了;二来也实在因为下班高峰时段打车不方便。她知道江家必定等她到了才会开饭,她可不想让江淮久等。他的身体比常人更加需要有规律的作息,甚至细致到用餐、复健、排泄这样的事,都是不能轻易变动时间的,一不小心他的身体就会出现令人担忧的状况。 书俏报出了江淮住所的地址。韦明似是无意地感慨了一句:“啊,那里啊,我知道,都是别墅区。”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地问,“咦,林院长你搬家了?我记得原来你下班不往那个方向开。” “没,今天去看一个朋友。” “那晚上你怎么回家?那一片深夜可不太好打车。”韦明很快自言自语道,“哦,也是,你朋友家一定有车能送你回去的。” 书俏点点头,有些敷衍地应道:“是的。” 车子停在江宅门口的时候,书俏已经透过栅栏看到江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大门虚掩着,客厅的落地窗里透着暖黄的灯光。紧接着,培安从客厅里走出来,把手上的一条毯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书俏没来由地觉得心酸又温暖,简短谢过韦明后便推门下车。 江淮的电动轮椅“嗡嗡”地朝她驶近,她跨进铁门,加快步伐来到他跟前。 “路上是不是有些堵?”他说,“我早该想到的,不该让你忙碌了一天还特意开车过来。” “是有些堵,而且要不是搭到同事的车,还说不定会更晚到。”她吐了吐舌头,“我的车看来是太久没保养了,出了点小故障,差点要打车才能过来。” 江淮目色一凛:“车子故障?你没什么事吧?” “我一个指甲盖都没少!”她摊开手,原地缓慢地旋转了一圈,做出一副“任君检视”的模样,笑盈盈地说,“我压根就没开出停车场,原想自己去打车的,后来刚好遇到好心的同事,他就送我来啦。” 江淮略抬了抬下巴,目光指向铁栅栏外停着的那辆“比亚迪”,问道:“是那辆车吗?” 书俏回头,才发现韦明还没走。 “我刚一见你就急忙下车了,好像都没好好和人打招呼,我去和他说一声。” 江淮问:“他家住这附近吗?” “据我所知不是,离这还挺远的。” 江淮的睫毛上下眨了两下:“人家特意送你,就这样让他走了不好。不如叫他一起进来吃个便饭吧,如果他没什么不方便的话。” 书俏心里其实不大乐意,却也说不出为啥会不乐意。明明他说的话有道理又通世故,她实在没理由拒绝这个提议。于是,她走向韦明的车子,先是为他开车送她致谢,后又转达了江淮对他的邀请。 韦明答应得很痛快。这时,江淮已经让人把大门完全敞开,示意韦明把车开进院子里。 莲姐大概还在厨房忙碌,年轻的女佣小满早已把两双拖鞋递上。韦明一边换鞋,一边用余光在打量客厅的装潢。 等他们换好鞋,小满引他们去了餐桌,奉上茶水,告知客人很快就可以开饭了。 晚餐的菜被陆续端上餐桌。保姆把江淮的母亲推到主桌位上。培安则像往常一样,坐在江淮的身侧,书俏和韦明则坐在他们的对面。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姓韦,韦明。”韦明似乎凭借职业的敏锐发现了江淮的手不太方便,只是朝桌子对面坐着的江淮点了点头。 “江淮。”他自我介绍道,回以礼貌的微笑颔首,“韦先生,谢谢你送书俏来。” “江先生,我和书俏共事多年,而且她还是我的领导,您不必为这点小事谢我。” 江淮略显尴尬地一笑:“也是。” 书俏今天原本很想和江淮聊聊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得怎么样,可现在当着韦明的面,为了维护江淮的*和尊严,便什么也不方便多问了。虽然腹泻不是什么大事,可弄得不好,造成脱水甚至更厉害的肠道功能紊乱,也不是闹着玩的。江淮此刻看上去精神虽然尚好,可眼圈还是有些青黑,嘴唇起了皮,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中气不足。她担心地看着他,故意抱怨道: “哎呀,快别说这些虚礼了,吃饭吧,我都饿了。” 江淮笑着说:“今天有你爱吃的芋头烧鸭,你不是说莲姐做这道菜举世无双嘛。你快动筷子,我们家没有主人不动筷客人就不能吃菜的规矩,要不然,大家可都吃不上饭了。” 他这是……在拿自己的残障开玩笑吗?这一点也不像他。他的表情有些难以看懂,似乎笑得很释然,又似乎隐藏着沉重的心事。 书俏却一点也不想笑,可她还是夹起了一块鸭肉,勉强笑着咬了下去。 韦明也夹起一块鸭肉,尝过之后,对莲姐的厨艺大加赞赏。 “你不吃吗?”书俏见江淮没有动任何食物,有些疑惑和担心。 “我这就吃。”江淮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韦明道:“韦先生,我的吃相不太好看,希望不会影响你的食欲。” 韦明大度道:“没事,我也是做复健这一行的,什么没见过,江先生你不要有顾虑。” 明明韦明说的话挺客气,可听在书俏耳朵里,却一直刺到了她的心。 方孝龄嘴里呜呜着,书俏只勉强听清几个字:“走嗨、唔要哒来……”至于那几个字是针对何人何事,她却无从知晓。 她看向江淮,他的样子平淡冷静,话里还带着些许感谢之情:“那就太好了。”随后由培安替他戴好插放餐具的袖带,开始舀他面前的那碗粥。 他喝得很慢,也不知道是因为手不方便,还是粥太烫。只是书俏看着他吃了好几口之后也不见他吃别的食物,便关切地问了句:“你让培安给你夹点菜啊!” 培安没有说话,脸上有些不高兴。书俏觉得,他的样子貌似像是在和谁怄气。难道是江淮?就算她知道江淮和培安的关系早已超过主仆或是一般雇主与雇员的感情,可也难保他们在日常打交道的时候发生摩擦。难道是因为这个,江淮才不好意思麻烦培安? 她闹不清状况,也就不好劝说,干脆起身来到江淮边上一站,轻轻翻转他的右手,让勺面朝上,随后夹了块芋头到他的勺里:“这个我尝过,鸭肉的味道已经烧进去了,又香又糯。” 江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最终却只说了句:“谢谢,我自己来。”他颤巍巍地举起小勺,很努力地把嘴凑过去,终于够到了那块与芋头。 培安抬头对书俏道:“医生说这两天江先生还是吃得清淡些,尤其是晚饭,不宜吃太多。我想,他光喝鸭粥就可以了。请您最好不要给他乱吃东西。”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培安的口吻有些冷淡,可并挑不出什么明显的毛病,甚至他说的话自有其道理,可是,书俏就是觉得,今天无论江淮还是培安对自己的态度,都大有问题。 江淮放下小勺,朝着培安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制止他,却没有够到,他的表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颓然,语气却很坚定:“培安,我不喜欢你这样和书俏讲话。我希望你能向她道歉。”他没有说“不准”之类的话,而是用了“不喜欢”三个字;他没有“命令”他向书俏道歉,却说了他“希望”他向她致歉。他的口气并不凶悍,却自有一种不容挑战的严肃威仪。 培安叹了口气,站起身:“林小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培安?”江淮疑惑不安地看着他。 “江先生,我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道歉。我想单独和林小姐道个歉,行吗?” 书俏跟着他走出了餐厅,一直来到玄关处。培安向她猛然鞠了一躬,把她吓了一跳,忙扶直了他,道:“别这样,培安,我受不起。” 培安道:“其实我是没有立场对您生气的,可是,我想让您知道,江先生是很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让人喂饭的。以前如果碰上必要的应酬,他也尽量少吃少喝,只取用自己能够应付的食物。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对还是错,可我想,像今天这种情形,您突然带了个陌生人过来吃饭,他……他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唉,您就多多体谅他的难处,别让他在那个人面前更难堪了,好不好?” 第32章 回到餐厅后,书俏变得寡言少语,反倒是江淮主动聊起自己未来的音乐计划,这才把聊天的气氛稍许带动起来。韦明听他说起这些,流露出一种既惊讶又羡慕的神情,环视着整间屋子,感慨道:“想不到,这年头做音乐能赚这么多钱哪!” 江淮道:“赚不到多少钱,甚至早期还要往里头亏钱。” “江先生你谦虚了!” 书俏知道,江淮说的话很大程度上并不是自谦,他的财富多半是来自手中的实业,虽然他早已把公司的经营管理交给他人,但他仍然是江氏集团的大股东,只是这些,韦明这个外人不需要知道。 江淮也只是笑笑,未再解释。 晚饭结束后,韦明压低了声音问书俏:“林院长,你看,我在场也不合适,要不,你先和你朋友聊聊,我先回车里,你聊完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书俏觉得不妥:“那多不好,你别管我了,自己回吧啊!” 不知是江淮耳尖,还是恰好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开口道:“韦先生先在客厅坐一坐,书俏今天来我这儿主要是来取我的病历的,我进房拿给她,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一会儿要是韦先生方便的话,就麻烦送她回家。” 书俏咬了咬唇,心里好像被一团无名火撩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也说不上什么道理,这火苗熄了之后,就只觉得心尖子上起了个小泡,一碰就疼。她也不顾韦明怎么回答,就绕到江淮的轮椅背后,推着他就往电梯间里走。 “书俏你……” “节约时间,取你的病历!”她不知道和谁在赌气,语气凶巴巴的,“取完了我就走,让人久等就不好了!” 江淮闭了嘴。狭小的轿厢里安静极了,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病历呢?”进到江淮的卧室,书俏“砰”地用脚后跟带上了门。 江淮似乎按动了什么自动开灯的遥控键,随后转过轮椅。他看着她,眼底沉静中带着不自然的克制。 “你自己不能拿是吗?你告诉我在哪儿?我可以自己找。”她注视着他,眼睛里有两簇亮亮的火星。 江淮避开她的视线,驱动轮椅到床头柜前,右手拾起插在床与柜子之间的一个顶部带弯钩的棍子,用那弯钩钩开了抽屉。 “就在里面。” 书俏看着那一幕,心一下子软掉了。她弯下腰,从里面取出装有江淮病历的档案袋,嘴角始终抿得很紧,看着他略垂着头的发顶,她忽然很心疼、很心疼。档案袋不知不觉从手中失落,片子和病历报告也掉出来好几张。 “对不起!”她心慌意乱地忙跪下来一张张捡起,塞回到袋子里,“我太粗心了。” “书俏,”江淮唤她,“没关系的。” “关系你的事,怎么会没关系?”她把袋子档案袋绕好线封上口。 “病历看不看都没关系,多少年了都……真的!”江淮说,“其实你只要帮我做常规的复健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样丧气的说话她就来了气,呼啦一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把档案袋丢了进去。 “你知不知道,我好歹是这个行业里的顶尖人才,我想要给你做的是最完美最适合你的复健。看来我高估了你的需求,又或者,是你太轻视了我的工作。既然你只需要最常规的复健,我明天就派个复健师来给你做。哦,有车在等我,我下去了。不必远送!” 她的脸上带着委屈的泪痕,穿过大厅的时候,莲姐和培安都对他行了注目礼,好在韦明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在吃茶,她赶紧趁这一间隙用手背抹去了眼泪,挤出笑来走过去对他说:“韦明,我们可以走了。” 钻进车里,韦明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关切地问了一句:“林院长,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冷?暖气要过一会儿才能热起来。你先忍忍啊!” 书俏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而是按下车窗,探头往二楼的窗户看去。 灯亮着,可她看不到里面坐着的那个人。 “先别开车!”她说,“让我想想。” 她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小半边脸,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微微一笑,眼中有了神采。 她推开车门,一只脚踏了出去。“韦明,我还有东西落下了,你不要等我了。”她回头说。 她跑上二楼,发现江淮根本没关门。 他看着她,神色复杂难懂。 书俏一直走到几乎要碰到他的轮椅踏板爱停下:“你告诉我,这样的‘复健’算不算常规?” 话音刚落,她就这样迅疾地弯下腰,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手捧起他的脸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江淮的姿势是那样僵硬,不知道是因为大半的身体麻痹抑或是因为被她完全吓傻了。他没有抵抗、也没有配合,任由她把他的嘴唇咬破了一个小口子。他的呼吸变得很急促,额头上已经布满细汗。而书俏托着江淮的双掌也变得黏黏糊糊,分不清那些汗水是来自她的还是他的。 她的心跳很快,说不出是因为兴奋还是恐惧。有个声音在焦急嘶叫着:“林书俏你疯了!” 可另一个声音却又带着快感吼了回去:“对!我就是疯了!我乐意疯!” 就在那些混乱的情绪渐渐退去,理智逐步占据上风之际,她却感觉到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腰肢,柔软、纤弱,温暖……是江淮!是江淮在回应她,笨拙而用尽了全力在回应着她!哦……她的理智像潮水般退去,她再一次陷入了意乱神迷之中,这一次,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坐在了他的腿上,伸手缠住了他的颈,她停止了吻他,只是用浸透蜜意的目光深深地与他对视。 这一次,他没有在她的注视下退却,他看着她的眼神和她一样炙热胶着。他喘息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缓缓开口道:“书俏,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想,我连吻你都做不到。”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想吻你的时候,我会主动吻你。如果你想吻我,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我,我就能知道。” 江淮的睫毛轻颤着,在卧室的吊灯下,下眼睑处那两片小小的阴影微妙变化着:“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了。” 书俏唇角一勾,一只手拿起他蜷缩的左手,放到唇上轻啄了一口:“明白了吗?” “它……它没什么知觉的。事实上,我大半个身体都……” 书俏摇头,笑道:“我吻的是你的心。” 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他整个瞳仁都亮了起来,声音颤抖:“书俏,我以为我的心也是死了大半的心,可事实上,它还是活的!它跳得、很厉害!” 她紧偎着他的胸膛,隔着毛衫,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个瘦弱的胸膛里,有一颗心脏在澎湃跳动着。她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在这心跳声中沉沦又上升,那种感觉太美妙,既紧张又欢喜。 “江淮,我想吻你了。”她柔声道。 “你在可怜我吗?” 不久之前的曾经,他也这么问过。 “我不否认,对你的感觉里,总掺杂着一丝同情,可那并不是一种俯视角度的恩赐心态,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惋惜。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既钦佩、又同情,还总时不时地想到他上一刻、这一刻、下一刻的心情,那即便还不是纯粹的爱情,也离爱情不会太远了吧?”书俏睁开眼睛,很郑重地凝视着他道,“江淮,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完全爱上你,可是,我很认真地告诉你——我想爱你。” 他问:“你想清楚了?” “关于‘我想爱你’这件事,我已经想清楚了。” 他看上去并不泄气,反而有点放松下来:“其他的事,你可以慢慢想。” “你也可以慢慢想。”书俏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谈个恋爱,不必有负担。” 江淮道:“我也希望我不是个太重的负担。” 书俏道:“你觉得我重不重?” “啊?” 她俏皮地一笑:“我是说——体重!”她垂下眼看了看自己与江淮现在暧昧的姿势,笑意更深。 他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眼里闪过一丝羞愧:“书俏,你起来。” 她慌忙跳起来,又摸着他的腿,紧张兮兮地道:“怎么了?我压坏你了?” “刚刚吃饭的时候,衣服上撒到了一点粥。”他抱歉地说,“你别往我身上蹭了。” “只是一点粥嘛。”书俏满不在乎地重新搂住他的脖子,“早跟你说过,我没有洁癖的了。” “对,今天只是一点粥,以后也许还会有别的……更恶心的……”他一副不敢看她的表情。 书俏扳过他的脸:“江淮,我们交往,我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便是绝不让自己沦为你的保姆。” 第33章 “谢谢。”仿佛受到极大的鼓舞,他感激地看着她。“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书俏了然一笑:“这是你的底线,也是我的。” 江淮说:“即使这样,和我在一起,终究还是会很不一样。” “我就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她说。 “还喜欢挑战?” “难道你不喜欢挑战?” “人通常只在赢面大的时候才喜欢挑战。我不喜欢挑战,因为我的确怕输。可这一仗我已经没法后退了。不是我喜欢挑战,而是因为,拉我入场的人是你。”他望着她,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是很疑惑,你为什么突然又回来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你房间里的灯亮着。明明很亮很亮,可我就是觉得,你一个人留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她抬眸看他,眼底漾起溶溶的光华。 “书俏,你真傻。你何苦走进来?”他笑着说,语气震撼、珍重而带着一丝叹息。 “我想,你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挑战。我在潜意识里也许已经反复斟酌过许许多多次。你所顾虑的问题,对我而言,也不是毫不考量的!而我还是来了!只因为不想让‘错过’成为最难以挽回的遗憾。” “书俏,你给我的,是我原本预备错过的……” 她看着他低头,睫毛浓密修长,心底说不出的柔软,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或许你错过了一些人,但归根到底,那些人也允许了你的错过。可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江淮,我不许你错过我!” 她感觉到他右手细微的力量变化,他在回应她炙热的情感,尽管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无力的拥抱,在她却很明了他的用力和用心。她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胸膛,那里并不宽阔健硕,可却让她温暖安心。 “书俏,可不可以麻烦你让培安进来一下。”过了一会儿,他不好意思地说。 她“嗯”了一声,起身走出去,并不多问什么。 书俏下楼找到培安后,见莲姐又在厨房准备水果,就进去帮忙。 莲姐对她比往常更客气了些:“林小姐,这些事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 “莲姐,你也在生我气?”现在想想,让韦明这个不速之客出现,可能江家上下没一个人是高兴的。 “怎么会?你言重了!林小姐,我倒要替培安给你赔个不是。”莲姐忙道。 书俏想着反正和江淮各自的心事都已说开,干脆笑嘻嘻地对莲姐说:“其实,我挺庆幸今天带我同事过来的,要不是他来,我和江淮也许还不能那么快在一起呢。” 莲姐现实瞪圆了眼睛,之后,便笑了起来,眼角现出深深的纹路,一张脸慈祥而温柔:“林小姐,你说的是真的?我们还以为……” “以为韦明是我男朋友或是追求者吗?”她把洗干净的水果沥干,“我可没那么受欢迎,就算我真那么抢手,我也是有自主权的,我会自己选我想要的。” “你不嫌弃江先生?”莲姐小心翼翼地问,“他的人是极好,可身体就……你条件太好了,这些天,我们这些人,都是又盼着又不敢想的……” 莲姐的话实在,书俏知道她是出于好心,因此并不恼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道:“依我看来,江淮的条件也不差。”一句话,不管世人眼里他是如何残破不堪,她已觉得他足够好。 “那就好。”莲姐说,“你不知道,那回你送江先生那张带画的明信片,我就试探了一下他的意思,可他发了老大火,说你不过是是好心收留他一晚,是像对待你那只残疾小狗那样的好心,听得我的心哪……我也就再不敢起这念头了。” “他混蛋!”书俏又气又痛。他怎么能把自己和一只小狗做比较! “林小姐,你别骂他呀。这……怪我多嘴了!” 书俏安慰道:“我不是骂他,我是急了。他是我喜欢的人,我听不得他这么看轻自己!” “他也不是看轻自己,相反,江先生其实对自己要求很严,是个极自爱的人。只是,他不怕别人对他坏,就怕别人待他太好了,他报答不了,更怕成为别人的累赘。他这样子,你也明白他的苦衷,往后请林小姐多担待些!” 书俏一撇嘴道:“我偏不惯着他,就要扭转他这个别扭毛病。” 莲姐摇头笑道:“可算找到治他的人了!” 两人边说边笑着把水果准备完毕,培安正好跑下楼来,见到书俏便道:“江先生请你上去。” 莲姐把果盘拿给她,对她鼓励地一笑。 书俏听见背后嘀嘀咕咕的声音,接着是莲姐和培安强压下来的笑声。她知道他们是在谈论自己和江淮的事,轻轻抿了抿嘴唇,心里也不介意,倒是生出一份别样的甜蜜来。 一进门,书俏便发现江淮换了身衣服,她笑了笑,对他的“洁癖”无奈又怜惜。 江淮看她端了果盘进来,微蹙起眉头道:“我今天吃得很饱,水果就不吃了。” 书俏把果盘放下,出其不意地刮了下他的鼻头:“你猜你鼻子有没有变长?” “书俏,我刚换的衣服……” “所以你选我喂你还是戴围兜?”她的语气直率坦然,像是在问一个人想吃苹果还是香蕉那般轻松。 江淮怔了下,表情跟着便释然了许多:“我自己吃吧。床头柜里有干净的围兜,你帮我系一条。” “我还以为你会选我喂你呢。”书俏笑着打趣道,“真没情趣!” 江淮也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我这人是没什么情趣的。不过,如果你不怕我手笨,我可以喂你吃水果。” 书俏帮他围上围兜,在颈后打了个漂亮的结,趴在他的肩头乐呵呵地道:“好啊,大不了我也系个围兜。” “你最好系一个。”他说,口气淡然轻松。 书俏刚才看到,柜子里不只一个干净的围兜,听他没有生气,干脆从里面又拿了一个新的出来,系到了自己脖子上。 她拿出手机来,趴回他的肩头,抬高胳膊,给自己和江淮照了个自拍合照。 “算不算特别的情侣装?”她笑得一脸灿烂。 江淮歪着头看她,神情像是望着一件让人目眩神迷的珍宝一般:“书俏,你真是个好奇怪的女孩,你怎么能把原本苦兮兮的一件事变得那么甜?” 书俏想了想说:“我想,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甜,而是像海盐咖啡里的一丝咸味,让糖的甘甜与咖啡的苦涩既分明又融合,这就是我和你在一起时的感觉。” “我原本只是一杯黑咖啡,除了苦还是苦。”他说,“是你带来了盐和糖,让我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 “如果你是黑咖啡,那本身也一定是杯很香醇的黑咖啡,不然,加什么料都不会变得好喝。”书俏把粗柄果叉塞到江淮手中,将他推到茶几边上,随后干脆坐在短毛地毡上,双手托起果盘以便他叉起水果块。 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动作,发现虽然看上去有些吃力,姿势和常人比较也笨拙得多,可事实上,他掌控的力道和角度还不错,几乎每一次都能准确地将叉子送入口中。 她张开嘴,笑着指了指。 “我有点怕弄伤你。”他犹豫地看着她。“我的手……” “你的餐具用得很好,其实你的右手恢复得还不错。”她说,“你大可以自信一点。” 他终于叉起一块苹果,眼神紧张地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直到在她的唇边停下。 她凑近,咬住了那块苹果。 “真甜。”她说,“我现在心里啊,除了蜜糖还是蜜糖,什么甜味苦味都尝不出来了。” 江淮笑了笑:“很奇怪,我居然会喂另一个人吃水果。”他说,“你知道吗,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现在的某些时候,我都很害怕在别人面前吃东西,那会让我的残废变得越发明显,无处可藏。这话很自欺欺人,谁都看得到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的样子太过狼狈。可你让我觉得很坦然。” “那个韦明让你不坦然了,对不对?”她笑盈盈地看着他,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他红了脸:“我表现得很明显?” “倒也不是,”她说,“其实你算是很有风度的。只不过,我猜你心里在吃味。” “不是吃味。”他说,“是不甘心。其实我可以不邀请他进来共进晚餐,可我就像赌气似的让你请了他。唉,我也说不好……” “不止是赌气,还有点暗中观察的意味,对不对?”书俏趴在了他的膝头,柔声问。 “书俏,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 “我觉得你又可气又可爱!”她在她的膝头用手指画起了小圈圈,“其实我满感激韦明的,你呢?” “真希望你 江淮说:“真希望我能为你做得更多。” “相爱的人总是希望能为对方做更多事的。”书俏的话虽然避重就轻,但也是发自真诚的,“我也是。” 第34章 未等闹钟响起,书俏便已有了八分清醒。她干脆按掉了设定好的手机闹铃,并不急于起床,眯着眼,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感觉既清晰又恍惚。 昨晚她在江淮的房里留到十一点来钟才起身去了客房。和他在房门口互道晚安的时候,她觉得还有很多很多的感觉还没来得及和他分享,却因为不忍他太疲累,只好恋恋不舍地与他暂时分开。理智告诫她,江淮的身体需要比常人多上多倍的小心呵护,他们的恋爱在很多方面注定不能太过任性。对此她并不遗憾,只是无比心疼她爱上的这个男人。 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书俏接起——竟是江淮打来的内线。 “有没有吵醒你?”他的声音听上去磁性而温柔。 “不会,我已经醒了很久了。” “起了吗?” “还没。”她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语带娇羞。“我习惯醒了之后再赖一会儿床。” 电话里传来他轻笑的声音:“那你干脆先别起床,我过来找你。”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她也就没有着急起来。隔了没多久,她听到敲门声,江淮在门外唤她的名字。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捋了捋自己的乱发才应道:“请进,门没锁。”想了想,又怕他开门不方便,跟着问了一句,“你要我帮你开门吗?” “不用。”说话间,门已打开。 书俏瞪大了眼睛,看着双手托着一张床桌的培安和手捧装有早餐的莲姐朝自己的床头走来,顿时又惊又喜。 “书俏,我来陪你吃早餐。” 江淮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右衽的家居服,下半身盖着的是云纹的锦缎面儿薄被,配合着他儒雅的五官和气质,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古典的书生气质。书俏不觉看呆了,他是那样好看,即使坐在轮椅上,也像一杆翠竹一样雅致俊逸。当她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笑盈盈地操控着轮椅,紧随培安和莲姐的脚步,滑到她的床前。 她还记得不久前,她和江淮曾在她住所的床上吃过早餐。那一次,心酸与甜蜜并存,她永远记得他小心翼翼,生怕食物残渣弄脏她床铺的样子,而今天,他却主动来到她的床前,邀请她一起用餐。 书俏开心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傻笑。 培安支起江淮轮椅上的小桌板,把一盘火腿和煎蛋放到桌板上面,又协助他握好餐具,随后便识趣地和莲姐一同退了出去。 他看着她,有些紧张:“书俏,你怎么不说话?” 她握了握他的手腕:“早上好,江淮。新的一天开始了,真好!” “是新的一天。”他说,“我很久没有那么期待新的一天快点到来了。凌晨的时候,我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培安在给我翻身,那个时候,我心里居然想的是,天快点亮吧!就好像天一亮就会有很多未知的好事发生,忍不住就期待起来。” 她笑得既欣慰又酸楚:“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你都很难过,对不对?” 他微微点头,脸上却是释然的表情:“过去了。” 书俏不希望气氛变得陡然伤感,便换了副轻松的口吻说:“嗨,江淮,以后难过的时候,多想想我。” “想你吗?那一点也不难。我曾经想停下来想你,可是,”他说。“书俏,你是让人很难忽视的一个存在。美丽大方、热情善良,可是又不止如此,你……你身上有比这些更让人着迷的东西。” “你老实说,是不是早就看上我了?”书俏打趣他。 江淮把一块切好的煎蛋送入口中,只是抿嘴吃东西,并不答话。 书俏盯着他唇角处被咬破的痕迹:隔了一夜,那里起了小小的肿胀,还微微泛红。想起这是自己的“战果”,她咯咯一笑,待江淮朝她看过去时,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江淮瞬间明白了她的所指,一本正经道:“昨天我可算领教,什么叫‘牙尖嘴利’的真正意思了。”才一说完,却已憋不住笑场。 她看着他破掉的嘴角,那里还有一点煎蛋的油渍残留,可是,他的唇那么红润,笑起来的样子那么好看,让她有一点……想“故技重施”的冲动。 “早餐不对你胃口吗?”他见她一口都未动,问道。 “比起早餐,”她坏笑道,“更想吃你。” “书俏,”他垂下右手,带着渴求低语道,“你过来。” 她挪开了他轮椅桌板上的餐盘,拿掉了他手里的小叉,温柔却又用力地吸/吮起他的嘴唇,她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小心地避开昨晚被她咬伤的地方,激吻过后,她的指腹轻柔地划过他唇角的破损处,扬起睫毛柔声呢喃:“很疼吧?” “比起麻木,我更喜欢疼痛。”江淮说,“能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书俏叉起一块火腿片,送入他的口中:“能让你感觉自己活着的,一定不会只有疼痛,还会有别的美好的感觉的,江淮,我们一起去感觉,好吗?” 他的眼底似亮起星空万亩,蜷缩的左手微微舒展了一点点,她却看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将他的手握起,亲吻了他的掌心…… “林院长,早!” 复健院的走廊上,迎面而来的韦明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的心情不错,回应的时候语气很热情:“早啊,韦明。昨晚真是谢谢你啦!”这句话,在她的潜意识里这份感激不单指他送她一程,更是谢他无意中推了她和江淮一把,想起这一层,她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深。 “你朋友送你来上班的?”韦明似乎只是不经意的一问。 她也没在意,随口答道:“啊,你怎么知道?” 韦明脸上神色微变,却终究一笑道:“我在办公室里看到你从一辆车上下来。那车好像是专门给残障人士使用的改装车。不过,你那位朋友,脊髓损伤的位置好像蛮高的,自己驾车恐怕有困难吧?”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韦明的话里有话,便有些不快,正色道:“其实,你说的不完全对。国外不乏像他这样c5段损伤的人士驾驭改装车的先例。” 韦明笑得有些假:“也对,再说这位江先生经济条件那么好,就算不会开车也可以雇司机,不劳他动手。” 书俏觉得他有些阴阳怪气的,便不太想再搭理他。想起江淮说过,他觉得韦明对她有意思,她虽不当回事,此刻却也有了几分怀疑,心想还是从此避开他些比较妥当,于是对他说:“关于我朋友的私事,我不太想继续讨论,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们还是各自回到岗位比较好,你说呢?” 韦明讪讪一笑,点头道:“不好意思,林院长,我去工作了。” 书俏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下了决心,扭头叫住了他:“韦明——” 他小步跑回来,在她面前停下脚。 “我是想和你说,江淮是我男朋友,我不太喜欢别人在背后议论他。” 韦明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过后,很快复归平静。 “原来是这样。”他说,“林院长,坦白说,我有点惊讶。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奇怪,那位江先生除了身体,其他条件都很不错。” “他的条件其实在我看来并不太理想。”她说,“他固然富有、英俊,学识修养人品皆是一流,可是,他毕竟是一个脊髓严重损伤的男人。如果只比条件,我当然可以找到和我条件更相配的另一半,可是……他是我选中的,只这一条,就比所有的条件要分量重得多!”她双手抱在胸前,坦然而又明朗地笑了起来,“如果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好,便不需要依靠别人的条件来装点自己的门面,面对选择的时候,才有资本随心所欲!我想,在感情这件事上,我可以做到!” 第35章 临近下班的时候,书俏接到江淮的电话,有那么几秒钟,他和她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问:“江淮,你好吗?” 她暗暗笑自己的语气像是与他久未通话般的客套。也难怪,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捅破得实在有些突然,虽然之前在江家的时候相处自然,可经过从早上到现在分开的好几个小时后,两人在电话里反而都变得有些生分起来。 “书俏,你朝窗外看看!”江淮的声音听上去温柔而忐忑。 书俏模模糊糊猜到了什么,又有些不敢置信。而当她从自己办公室的窗户看到了他的那辆改装车后,她才真真确信——江淮就在楼下! 兴奋感击穿了她的拘谨,幸福像水晶珠子般在她的心里撒了一地,每一颗都闪着五彩光华,比夕阳下的彩霞更让她目眩神迷。她不禁高兴地嚷起来:“啊,你是来接我下班的吗?” “嗯,我想和你约会。”说着,又有些怯怯地加了一句,“可以吗?” 她仿佛看到了他带着期待与惶恐的微笑,那样的神情,是她熟悉的。 “有花吗?”她故意逗他。 他愣了一下:“……我可以现在安排。” “逗你呢!”她笑着道,“我马上下来。” 她还没上车,车窗便已落下,江淮冲着她偏过头微微一笑,瞳仁闪亮。天哪,他真好看!书俏的少女心一下子起来了,红着脸低下头去,只觉得胸膛里有好多只小鹿在同时奔跑。 她跨上车,等不及坐稳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江淮,我们正式约会吧!” “培安,麻烦你……” 江淮的话音未落,培安已经非常识趣地把前排驾驶座和后排位置间的挡板给升了起来,整个后车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在那里,只有江淮和书俏两个人。 她在她的耳畔低语道:“书俏,原谅我不能给你最好的约会,可是,我想给你最真的心意。所以,我来了。书俏,我得提醒你,你要谈一场很辛苦的恋爱,即使只是一个日常的约会,都会有平常人没有的麻烦。”他的右手覆上了她纤细的腰肢,语气骤然变得坚定,“可是,我想我还是可以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太糟糕的男朋友。我不想因为自己身体不便,就让你连恋人间约会的甜蜜都享受不到,我想让你感觉,我这个男朋友虽然身体残废,却还不至于那么一无是处……” “你是在质疑我的眼光吗?” “说实话——有一点。”他笑了起来,眉心却有一点点起皱。 她坐稳后,伸手握住他的手:“用眼去看,我们也许不甚相配;可是,我的心却在说,江淮,我喜欢你。” 他用很轻很轻的力道回握住她的指尖,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笑着说:“真不知道你喜欢我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呀。”她眨了眨眼睛,扭过头看他,脸侧的碎发披散下来,令她的样子看上去既天真又妩媚。 “书俏,”他动了动手指,手腕也跟着抬起了几分,他的眼睛温柔而带着轻愁,“我想吻吻你的手。” “像这样吗?”她把他的手掌拉到自己唇边啄了一下,咯咯笑了起来。 那层薄薄的雾气从他的眼底眉梢散开,他朝她点点头。 书俏把自己的手背伸到他的嘴唇前。他略一低头,便吻住了她。 他的唇瓣微凉,几乎有些发颤,她的心酥麻中带着细微的疼痛,他总是这样,轻易地左右着她的情绪。他的温柔、他的多情、他的坚强与脆弱,在在都触动她的心弦。 她单手平衡着自己的身体,偎依在他的肩头,并不敢完全着力。那个姿势不怎么舒适,却让她感觉暖心。倒是时间长了,江淮看不下去了,心疼道:“书俏,你这样坐一路会累坏的。” 书俏也不矫情逞强,从他的肩头直起腰来,嘻嘻笑道:“我感受一下就好。” 他叹了口气:“其实,我想你可以整个人靠上来的,我带了护腰,而且,轮椅的束带也固定得很好。” 她摇头:“我知道,不过,你怕我累,我也同样不想你太辛苦啊。” 江淮说:“和你在一起,我没有资格说辛苦。”他的眸光深邃,透着坚毅,“我本来已经安心做一个软弱的残废,也许唯一稍有自信的就只有音乐创作这件事,在感情上,我是不敢触碰的。可是你已经如此勇敢,而我……我也为你心动,我便不能继续做一个怨天尤人的胆小鬼,我想和你一起去争一争自己的幸福!书俏,我不需要你做我的战衣,只要你做我的伙伴便足矣!只有某一天你想撤退,我才会甘心一败涂地……” “江淮,你太伟大啦!”书俏重重地吻了吻他的脸颊,“我完啦!” “你怎么会完?” 她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我越来越对你着迷!我完全被你拿下啦!还好,你现在要我做的是你的伙伴,如果我是你的敌人,我才真的完蛋了!” “书俏,”江淮神情严肃而温柔,“遇见你,我才感觉到,我的生命还没有完!” “夸张!那音乐呢?” “音乐是让我的止痛药,可并不能让我真正治愈。”他说,“而你却让我有一种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都不再滞重的轻盈感觉,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能从自己的躯壳里飞出去,虽然我仍困在这轮椅上,可又和过去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一个哪儿也去不了的废物和懦夫,我……我开始想做许多受伤以后不敢想的尝试,即使可能失败,也跃跃欲试。” “你不会后悔的。因为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废物,而我会让你更坚强。”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会为你坚强。”她想到了一些往事,又轻轻甩了甩头,甩去了那片阴霾。“我早不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我可以为我的选择负责。” “书俏,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独立坚强。可是,有些事,还是会造成你很大的压力,对不对?你哥哥如果知道我们的事大概会吓一跳。”像是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江淮有些无奈地说。“还有,你的爸爸妈妈……” “我哥不会,”她老实地说,“倒是我的爸妈,也许会吓昏过去。”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她的父母才不会吓昏过去,以他们的“功力”,给江淮吃个软钉子,来一个“下马威”倒是极有可能。 “现在,我们先不想这些……这些事,还很远。”他的样子并不显得受伤,反而特别沉静,“我们可以一步步来,就从现在的第一次约会开始——瞧,酒店到了。” 车子停了下来,书俏认得那家酒店,正是江家投资的“月河酒店”,她还在这里给闺蜜朝露当过伴娘。 “介意我把约会的地点选在这儿吗?”江淮在培安的帮助下连人带轮椅挪出了车子,随后他有些不安地问她。 “不介意。”她也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江淮也曾在同一个晚上,出席了一场百日酒,而那个孩子的母亲,对他来说也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她没有幼稚到去追问那个女孩现在在他心里的地位,可是如今想起来,若说没有一点芥蒂,也有些作假。不自觉地,话里便有些挑衅的意味,“你呢?” “书俏,”他回答的语气很平静也很诚恳,“我把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点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对我来说最为方便。如果你不喜欢,下次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 她本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她更不想破坏自己和江淮第一次正式约会的好心情,所以她立即笑笑说:“在全市最高级的超五星酒店约会,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月河”的顶层有一家旋转西餐厅,她猜测,他或许是要约她去那里就餐。 江淮进门后,有一个大堂副理模样的人迎上前来行礼,江淮对他颔首后,对培安递了个眼色,培安在他耳边轻轻交待了几句,对方便离开了。 培安推着江淮绕过大堂,在一部电梯前停了下来,掏出专门的卡片刷了一下感应装置,电梯门打开了。书俏看出来,这是江淮的私人电梯。 “你以前都是坐这部电梯来办公吗?” “现在也算是。”他说,“我包了三十楼的半个楼面做我的音乐工作室,还有一间套房做我的卧室,有时我在工作室工作得太累了,就会直接在那间套房里休息。” “所以,你是要请我去你平时休息的卧室?”书俏有点惊了,脑子里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晚在自己的寓所和他曾有过的“亲密”,一些奇怪的念头冒了出来,她的脸瞬间涨红了。“这才是我们第一次约会诶,会不会太……”后面的话,她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江淮有点愧疚地看着她:“我是觉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用餐,会比较自在。而且,那是我平时用惯了的房间,很多设施都对我来说都比较熟悉便捷。不过如果你觉得不够浪漫,我可以马上打电话让人预定餐厅——月河有好几个不错的餐厅,旋转西餐厅或者日本餐厅都可以!” 他的样子看上去毫无邪念,书俏恍然大悟,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你只是因为方便才把我们约会地点选在这个地方的?” 他一脸无辜,点头道:“啊。”他的一双眼睛像是在反问:难道还需要别的理由? 书俏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她简直快被自己自行脑补的画面羞愧死了。 看着江淮又长又黑的睫毛和又清又亮的眼眸,她只觉得那活脱脱是一只纯真无邪的小鹿,而她自己才是一头嘴角流涎的“大尾巴狼”! 第36章 培安正预备用门口打开房门时,江淮叫住了他:“培安,房卡就交给书俏吧。” 培安照做了。书俏眼见培安转身去了隔壁房间,只留下她和江淮两个人在这扇门前,心里又莫名紧张起来。她没话找话似地问:“那个,培安不和我们一起吃吗?他晚饭怎么解决?” “他等下就在隔壁房,我为他叫了送餐服务。”江淮道,“书俏,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希望由你来打开这扇门。” 书俏问:“难道有惊喜?” 江淮笑而不答。 她也不是真的期待有什么惊喜,其实,江淮能主动做这样的安排,对她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一想到接下来的时间能和他享受二人世界,她便迫不及待地刷开了房门。 刚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很豪华的套房,玄关处矮柜上的干花充满和风感,稀疏却有致。房间给人一种开阔的感觉,仅起居室目测便有超过八十平米的面积,胡桃木的地板一直铺到飘窗下,给人一种空间上的延伸感,只在茶几下方铺了一块波斯地毯;家具件数不多,留出了开阔的空间方便轮椅出入,每一件的设计却独具匠心,且高低恰好适合轮椅人士使用。也许是不久前刚熏过香,书俏在呼吸之间闻见一种极清淡的香味,使人心神安定愉悦。 书俏假装有点失望的样子,喟叹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惊喜要给我呢,就这样啊……”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书俏蓦然收住了声,睁大了眼睛—— 窗帘在江淮手中的遥控器控制下缓缓拉开,露出了窗玻璃。在那上面贴着许多张纸片——奇怪的是并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的工艺纸,全像是普通本子上撕下来的,在这整洁华丽的房间显得特别突兀滑稽。书俏疑惑地上前查看,发现上面用黑色的粗笔写满了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的字,写的全是她的名字——“书俏”。 “江淮你……”她简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撼,她不知道那些字用了他多久的时间才写成,但她可以想象他写得有多辛苦。“好傻哦!”她有点想哭。 “书俏,这并不全是我一天里写的。”江淮说,“也许你也会想知道,到底我是什么时候对你动了情,我想,即便不是最初,也是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已经忍不住为你动心了。特别是你给我画了那幅画以后,我嘴上对莲姐说你不过是好心可怜我,可我心里却在动摇,一个人的时候,哪怕是在写曲子,思绪也会飞出老远,想你、想那个晚上、甚至……想我们能不能有未来……” “你一边想,一边写我的名字?”书俏笑泪盈盈地看着他。 “对啊,然后看着满页丑陋的字迹,再告诉自己,哦,这是不可能的……” “哦,”她刻意作出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早就对我动了心思了!” 江淮道:“我对你动心,那不奇怪,奇怪的是,我遇到了一个怪女孩:她又漂亮又聪明,还可爱极了,可在感情的事上却好傻好傻,选了一条最辛苦的路来走。” “那是谁害的?”书俏噘嘴道。 “我。”他承认得飞快。 “那你该受罚!”她蹲到他的轮椅前,单手支住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腿上,仰头道:“我要罚你以后每年都给我写这样一张新的名字纸,而且绝对不能换名字,只准写这两个字,要把纸写得满满的!你还要保证,字还要一年比一年写得好!” “好,我保证。”他笑了。 有人按了门铃,江淮道:“是送餐的人到了。” 果然,两名穿着管家服的侍者推着餐车进到了房间里。 书俏随江淮去了起居室旁的餐厅。餐桌上有一支细长的水晶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海芋。小小的水晶吊灯闪亮却并不夸张,餐椅并非整体都是实木,而是软软的皮椅,椅背完全符合人体曲线,看上去感觉就很舒适。 侍者为书俏拉开了椅子。江淮没有更换座椅,而是用遥控按钮调整了一下自己轮椅座位的高低。在侍者上完菜之后,他微笑示意他们退下。 “事先也没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就自作主张订了潮州菜,不知道你是不是吃得惯。” “你不像是那么粗心的人呀。”书俏道。 江淮轻轻道:“有点紧张,怕提前问了被你一口拒绝赴约。” “所以干脆‘先斩后奏’了?”她逗弄他。 “有点那个意思。”他说,“书俏,可我又怕我今天不主动,以后会更没有勇气约你,没有勇气讲真心话。” “事实证明,你还是挺勇敢的。”她双瞳剪水,灼灼又明亮。“潮州菜我ok的。” 江淮道:“或许你觉得法餐更浪漫,可是对我来说,那一整套吃下来,实在吃力得很。我就想着,‘月河’的潮州菜做得很好,不如就试试潮州菜,相信你也会喜欢的,就是吃不惯,横竖在酒店里,重新换菜也方便。” “我先试试这道‘玻璃白菜’就知道了!”书俏也不客套,夹起高汤之中的一片白菜便吃,品尝过后大赞道,“这道菜我只在两年前吃过一次,当时已经被‘惊艳’到了,只是,还不及今天吃的这个。” “你喂我一片。” 书俏没想到他会主动这么要求,乐滋滋地起身坐到他边上,夹起一片来送到他嘴中。 江淮吃得很开心的样子:“我以前觉得,这么大人被人喂着吃特别丢脸,可现在才觉得,那原来也是一种福分。” “来啊,一起丢脸啊!”她环视了一遍餐桌,特意选了一盘夹菜容易的“麒麟鲍片”端到江淮手跟前,又指指自己的嘴巴。 江淮也不矫情,用自己专用的粗柄调羹铲起一个送到她的嘴边。 书俏觉得,江淮在她面前,渐渐不再因为吃饭之类的日常琐事自卑了。在别人面前坦荡自然地暴露自己的缺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江淮,正在为她改变。 饭后,江淮示意书俏陪他去客厅,说有一些东西要放给她看。 “在电视柜抽屉里有一张碟,你把它放到影碟机里。”江淮道。 书俏听从他的指挥,找到了光碟,打开了影碟机和电视。 影像画面很快跳了出来。掌声中,一个鸭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在掌声中走上表演台,修长、优雅、白皙、高贵——那是二十岁时的江淮,一切美好的形容词用在这样一个他身上都不过分,在他还没有拉动他手中那把二胡的时候,那翩翩的风度便已使人倾倒。 书俏不懂二胡,只是琴弦刚一响,她便已落泪。 画面中的他表情陶醉,谦逊儒雅的气质中又隐隐带着傲骨。一曲终了,他缓缓起身——仿佛自带着光环,微笑向台下的观众颔首。掌声雷动,他鞠躬后退场,背脊笔直,脚步从容。 “这是我二十岁时的录影。”江淮平静地说,“是我最后一次登台表演,我妈妈给我录的影。” 书俏吸着鼻子,关掉了电视机,低头道:“对不起,你不该给我看这个……我真的会忍不住……” “快十五年了……我也没有看过这段录像。”他说,“我比你更忍不住,忍不住心痛,更怕自己会崩溃。” 她不解:“那你今天为什么……” “因为我想面对了,书俏。”他说,“我想真正去面对了。那些过去,如今的现在,还有未来。如果我跨不过过去那道坎,又何谈未来?书俏,其实我还有一点说来可笑的想法——这一世,我没有机会把最美好时期的我给你了,能给你的只有这个身体残破、心灵也不怎么健康的我,我找不出弥补你的方法,可我想把我最美好的时期与你分享,希望你在看过之后,仍然不嫌弃现在这个我。” “你不怕我对比吗?”她问。 “我不担心这个,”他笑着说,“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你会不会被像当年的我那样优秀的人追走。” “这倒是!”她一本正经地回道,“眼下就有一个人,比当年的你还要优秀!” 江淮蹙眉,没有说话。 看他紧张兮兮又不敢多问的样子,她哈哈笑道,将他的左手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撑开道:“我告诉你他的名字哦!”她左手轻拽着他的手指,右手在他的掌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淮”字。 江淮盯着她在自己掌间划出的笔画,哑声道:“不,这不是真的。” 书俏定定地望着他的手掌,声音温柔如水:“对别人来说,我说的或许不是事实,可对我来说,现在的这个你,比当年那个闪闪发光、谪仙下凡般的你要有意义得多了!因为,过去的你虽然美好夺目,对我却没有特别的意义;现在的你虽然伤痕累累,却是让我林书俏动心的那个男人。不是最好的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很喜欢、很喜欢的江淮,就是现在的这个江淮呀!” 第37章 餐后,江淮按了服务铃,酒店的贴身管家进门收拾好了餐桌,并点上熏香。 淡雅的水百合香味,书俏很喜欢。 “这熏香的味道和我平时常用的香水很像呢。”她说。“‘月河’酒店果然是全市最高级的酒店,服务一流!” “林小姐,感谢您对“月河”的赞赏!不过,这款熏香是江先生亲自为您挑选的,希望您喜欢。”贴身管家笑容可掬。 书俏不可思议地看向江淮,而他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水百合的味道?” “我并不知道那是水百合的香味,只是让人提前拿了一些熏香给我选,恰好我闻了这一款很像你平时用的香水,我想,你应该会喜欢的。” 书俏觉得心里有一汪池水在阳光底下荡呀荡,一朵含苞的睡莲刹那间开了,她想也不想便勾住了江淮的肩头,在他的颈窝处狠狠地亲了一大口。 他的肌肤在她的唇瓣下迅速发烫,当她抬起头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脸红到了脖子根。 房间里的贴身管家笑容依旧专业,欠身道:“江先生,如果没有吩咐的话,我们先出去了。” 江淮轻咳了一声:“请帮我叫一下我的生活助理,他就在隔壁房间。谢谢!” “嗯?要回去了吗?”书俏有些恋恋不舍。 江淮迟疑了一下:“是啊,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吧?而且……我想上一下洗手间。” 书俏说:“我可以帮你啊。” “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江淮微笑着,眼神却写着不容商量,“我不要你做我的保姆。” 书俏很想说,偶尔协助他解手,这算不得只有保姆才能做的工作,她这个女朋友也同样可以,可她终究没有勉强他。 “对不起。”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他的情绪有一点低落。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握住他的手,轻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的声音透着脆弱和隐约的凄凉,“这只是我所有麻烦事的冰山一角……” “培安,我想和江淮再单独聊一会。”书俏对培安说道。 培安退出了房间。 “可是即使只是‘冰山一角’,你也并没有向我完全展示,不是吗?”她将他的轮椅推到厅里的沙发前,随后她坐上沙发,让他和自己面对面。“其实,比起我,你才是那个更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的人,而在此之前,我不会勉强你向我坦露你生活中所有的不便和心里所有的弱点。江淮,我对你的情况非常清楚:你能控制头、颈部、肩膀,能弯曲手肘和翻转手掌,借由特殊设备的辅助,可独立完成进食、喝水、洗脸、刷牙、刮胡子、整理头发等日常技能。我甚至见过国外有c5的瘫痪病人经过评估和设备改装可以驾车。至于你所担心的事,是你需要为普通女孩担心的事,而我不是她们,我是林书俏!”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孩。”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那我是不是应该说,恰好我也有点特殊?”语气竟然有些俏皮的意味。 她笑了起来,眼睛成了两弯月牙:“所以我们很相配呀!” “书俏,我已经顾不得配与不配了……”他望着她,瞳仁深得让人迷醉,让人心痛,“我想拥抱你,你愿意吗?我想拥有你,我可以吗?” “江淮,我愿意!”她站起身,替他放下了轮椅的手闸,背向着江淮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她心疼他,因此并没有把全部的重心压在他身上,两只脚尖仍然着地借着力,“我是你的书俏!你也是我的江淮!”她拿起他的双手,帮助他环抱住自己的腰肢。 他的右手在她的腰间小幅蹭动着,她知道,这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突然,她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后颈处,她僵了一下,心里一痛。 “江淮,你可以哭,可是,你不准逃!”她狠狠心,严肃地说道。 “不逃了!”他的声音哽咽中带着一丝暖融融的笑意,“坐着轮椅已经跑不快了,何况,现在还带着一个你!” 她嘴角一扯:“咦,你这是变相说我很重吗?我的身材可是大家公认很完美的哎……” 她的话像是触到了某个微妙的开关,他和她忽然都沉默下来。 她的脑子里想到一些画面,关于那一晚在她家,她与他的身体贴合,她吻了他,而他在她的手中释放……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到了同样的事,可是,她敏锐地感觉到,现下的气氛和那时有些相似。 她本能地在他腿上向前蹭了一些,想站起来,却又担心自己突然的举动会让江淮敏感的心受到伤害。谁知竟被江淮抢先道:“书俏,你回沙发坐吧,我……觉得有些吃力了。” 她愣愣地起身坐回沙发上,他的腿在束带下轻轻震颤了几下,好在这只是很轻微的肌肉痉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她伸手按住了他的膝盖,安慰道:“适度的痉挛可减缓患者肌萎缩的发生,并不一定是坏事。” 他的右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我知道,可我不是在感慨这个……” “你……”到底是女孩子,有些话,她说起来也会脸红,“你在担心……那个?” 他说:“其实,那天离开你家之后,我……我又去看过专科医生……” “啊?”她的脸更红了,眼睛却很紧张地盯着江淮看。 他朝她点了点头,有些害羞地笑了一笑。 “我早就知道你可以的!”她一开心,就把女孩子的矜持羞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书俏,你会不会觉得,需要和一个刚刚交往不久的男人谈论这种话题,很煞风景?”江淮道,“可是,我认为我有义务让你了解这一点,毕竟我的情况和平常人很不一样……如果我连这方面都是个废人的话,就真的没有资格和你谈什么未来……” “结果,老天待我们还不算太残忍,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我才知道,我本以为所有的幸运都离我远去,可原来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多的好事是与我有关的。”江淮道:“书俏,今晚我很高兴。” 书俏朝他挤了两下眼说:“也许我们可以更高兴一些?” 他慌张而又期待地望着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站起身,迎面坐上了他的轮椅,拉过他的胳膊——先是右手,再是左手,让他环住她的腰部,他的左手臂很快耷拉了下来,她并不气馁,而是更加主动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粗重地喘息着,眼底燃着火焰,脸孔却有些躲闪,他那秀挺的鼻翼擦过她的脸颊——这几乎是他所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 “江淮,这种事没什么,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明明,她的心里紧张得要命,却被她强压下去,化作了柔情的鼓励。 “不,”他说,“书俏,你还没想好!我不能……” 书俏不知道江淮口中所指的“想好”是哪一方面,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没有想得很细很深,她只是忍不住想亲近眼前这个男人,给他最大的温柔。她毕竟是个受过西方教育的女孩,又早已过了青涩少女的年纪,因此,在“性”这方面,她并不特别守旧。她捧起他的脸,不许他闪避:“江淮,我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你要的!”他坚持道,“你必须要!” “是吗?”她眼中生出媚态,两颊酡红诱人。 “书俏,”他带着压抑的眼神看着她,“你这个疯女人!” “我喜欢我的轮椅战士。”她笑得很妩媚,一点也不扭捏作态。 江淮的眼中写满了“投降”二字,可那是心甘情愿的“缴械投降”,带着快感和骄傲。 她接收到了他的讯息,微微一笑,一手护着他的上身,一手伸到他的裤腰处。他的西裤是松紧腰的,没有束皮带,她的手无阻无碍地向里探去,摸到了那一团柔软温热之物。 他们互相亲吻耳垂和锁骨,他的吻细密如春雨,而她却像猛烈的暴风雨一般朝他侵袭! 可是,这场“雨”忽然停了。 他在她的手中释放了甘霖。她愣了一下,随后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忽然停下的动作和发呆的表情逃不过江淮的眼睛,他的脸色顿时灰败了下来。 已经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心情了。她读出了他的难堪,想了想,与其逃避不如正视这个问题,便道:“江淮,你不要自责,其实这很正常。经过磨合以后,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望着她,眼神中有淡淡的忧伤:“我很抱歉,需要你和我‘磨合’。”他把最后那两个字说得很强调。 她想竭尽全力安慰他,不希望他把这次失败的的责任一股脑全揽到自己身上,咬咬牙说:“我想,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我在这方面……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 江淮似乎有些意外:“我以为……” “因为我对你主动,所以看上去很*吗?”她有点生气。 “不,我只是觉得,你表现得很……” 书俏哭笑不得:其实,她的经验多半来自书本,很多还是教学书,作为康复专业的学生,关于脊髓损伤患者的性/康复方面,她也不是没有涉猎。也多亏了这些涉猎,才不至于在和江淮欢/愉时陷入手足无措。 “书俏,你别生气!我没有资格追究什么。”江淮很焦急地解释道,“其实,我并不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你的身体,完全由你自己做主,不受任何一个人掌管,除了你自己!你是个好女孩,和你有没有那方面的经历完全无关!身体和灵魂是不应该被绑架在一起的!”他的右手摆动了一下,似乎很激动。 她见他紧张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了他的唇。 第38章 生活中,她曾经接触过不少“直男癌”患者:性别优越感爆棚,将女性“物化”为私有财产,好在,她的江淮看上去虽然有些“老派”,却是个懂得尊重女性的真正君子!她为此庆幸,自己果然眼光不俗,心里对他更是添了几分敬重和欢喜,不觉笑道:“江淮,你超‘man’的!”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眉眼透着浅淡温柔的神情。 在征得他的同意后,书俏推他去浴室做简单的清理。 她是那样神态自然地用温热的毛巾替他完清理下/身,将裤头拉回腰际,最后还不忘仔细地整理好裤子上那些细微的褶皱。 江淮说:“有时候,还是免不了要你屈就做这些事。”比起负疚,他的语气更倾向于坦白。 “如果这是一种‘屈就’,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无抱怨,欣然处之。” 书俏站起来,将他推出浴室。 尽管她仍不舍与他告别,她却已看得出来,他的身体露出了一丝疲态,于是她主动叫来了培安。好在,今晚他们还有一点共处的时间。 一坐进车里,培安主动替他们升起了前后排的隔离板,书俏吐了吐舌头,羞涩地对着江淮挤挤眼睛:“我说,你真该给培安涨涨工资,那么善解人意的生活助理,上哪儿找去?” “你说得对。”他孱弱却主动地牵住在一旁的她的手指,“书俏,我很幸运。” 能说出“幸运”两个字,对他来说有多么不易——她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我也很幸运,江淮。其实,有过一次心动之后还能再次心动,是很难的。我心动过、也心伤过,可是,我以为跨不过去的一些事,因为现在有了你,我不再遗憾……” 江淮道:“瘫痪以后,我从不敢爱,可‘爱’又是难以控制的一种感觉,过去,我选择逃避退缩,而现在,你让我无处可逃!” “并不是我让你无处可逃,而是你自己不想逃了,是不是?”她拿起他的手,贴合在自己的脸颊上。 “是的。”声音明明有些颤抖,听上去却透着一股下定了决心的坚定。 车子在书俏的家门口停下,下车前,她与他约定了第二天复健的时间,书俏在窗台上,看着他的车子在夜色中离去,心里既充实又隐隐有些空荡。 ——原来那句话并不是虚假的空话:刚刚分开,思念便已启程。 要不是怕时间太晚造成扰民,她真想打开客厅中钢琴的琴盖,弹奏一曲聊解心底相思。终究她还是做了个有公德心的人。一时半刻睡不着觉,干脆上网查询一些装修信息,打算把自己这套公寓的卫生间小小的改装一下,更方便江淮的使用。有些问题,她不得不有现实性的考虑,江淮行动不便,往后与其每次约会都往外面跑,不如多来她这里,既亲密又方便她照顾,万一某天他累了,在这里过夜也可以。那么,房间里尤其是浴室的适当改装便势在必行了。 最后,他选定了两家装修公司,打算第二天白天再打电话仔细咨询对比一下。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有了困意,冲了个澡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下午,她比平时提早了两个小时离开康复院。到达江家后,先是给江淮的母亲方孝龄做了常规的语言训练。方孝龄今天的状态很好,教她的短语都大体记住了,还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盯着她看,嘴里不停地重复着“好哇”这两个字。书俏倒被她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却又觉得心里甜甜的,又想到病人的心情有利于康复,便也就大方地对方孝龄说道“我也觉得江淮很好”,这一来,使得方孝龄更加眉开眼笑。 从江母的房里出来后,书俏才发现,江淮就在他的母亲门口一直候着。他的身上穿着一套轻薄的运动衫,大约是为了一会儿的复健做好了准备,只是腿上还盖着避免受凉的薄毯。 她道:“等我呢?” 他也不否认:“是啊,等了一天一夜了。” 那话里的甜蜜相思意,简直快要溢出来了。她听了,不禁笑道:“这么想我?” “既想,”他说,“也怕。” “怕什么?” “怕一会儿的复健,让你突然意识到,我真的很没用。” 她也不辩解。有些事,无需多辩,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心意坚决才是最有力的。“那么,可以开始了吗?”她问。 他点头,驱动轮椅引路。 江淮的复健室很大,几乎不逊色于医院复健科专门的训练室。里面甚至配有最新的零重力自动化手推系统的复健设备。即便是像江淮这样的四肢瘫痪病人,也可以在高科技的设备支持下完成某种意义上的站立甚至行走。 书俏没有急于开展训练,而是拿掉了他膝上的毛毯,调整起江淮的轮椅体位。江淮的轮椅很高级,即可以调节到平卧的状态,也可以变为站立床。书俏缓慢地调节着轮椅,观察着他的脸色及反应,看他有没有因为自己体位上的改变造成不适。好在,他的神色还算轻松,看来,平时也有做这类的训练。 过了一会儿,书俏将他的轮椅调整回平常的坐姿状态,随后道:“怎么样?还吃得消吗?” “我每天都会这样站一会,即使别的复健都没空做,这一项,我一直都是这样坚持的。” 她望着她,点头道:“很好。”紧接着又道,“我第一次帮你做复健,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你今天比较想训练哪一项?” 他似乎想了下,抬起下巴指着治疗台的方向说:“就那儿吧。” 书俏尊重他的意见。将他推到一张治疗台前:“你想用滑板还是平移机?”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就用滑板吧。”他说,“我还做不了在没有外力帮助下完全依靠自己臂力的转移。” 书俏拿来放在治疗台上的一块滑板,插/入江淮的轮椅坐垫与臀部之间:“好了,我们一起加油。” 江淮的右手腕撑到治疗台面上,左手腕则在轮椅坐垫上撑起一个角度,臀部在滑板上挪蹭着往治疗台上去,没两秒钟便开始打颤。书俏护着他,并不使出很大的力道,只是在他东倒西歪之际扶持一把,做好保护措施。好不容易江淮将半个臀部挪上治疗台后,他几乎倒下去,幸好右手肘还有些力道,撑了他一把。见他实在没有力气捞起自己瘫软的腿,书俏便托了他一把,收起滑板,将他的两条腿抱上了治疗台。 他躺在治疗台的软垫上,气喘吁吁。她拿来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替她擦了汗。 “需要休息一下再继续吗?”她关切地问。 “一分钟就好。”他说。 他果然只休息了约莫一分钟,便说可以开始复健了。 “我一直都很想学会自己翻身,可是那很难,尤其是用到左半边身体的时候,我根本翻不过来。”他有些沮丧地说,“家里的人总要轮班为我半夜翻身,害得他们都睡不好,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书俏也只好安慰道:“可是你会越来越好的,只是需要时间。” “我是不是不该在你面前说丧气话?” “你可以说,可是,在说完之后,你不要真的灰心放弃便好。”她按摩了一下他的肢体:“那我们今天着重进行一下翻身训练吧。” 那是怎样的一个翻身?书江淮咬着牙,利用头、颈、肩膀和利用唯一能较大幅度活动的右手臂在治疗台上和自己麻痹的大半个身体做着斗争,整个人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却始终没法完全翻过身去,好容易接近成功,却又被腰部以下几乎完全死寂的肢体重量带回原位,他喘息着,伸出右臂捞自己的腿,一条、两条……用尽全力却也只是勉强摆成一个半屈的角度,腰部却仍然几乎直挺挺地平贴着垫子,令他的姿势看起来更加别扭。 她有些舍不得他,嘴里却鼓励道:“快成功了,不要放弃,好吗?”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右手肘配合肩颈和头部用力一挺,左手蹭在腰间做着虚弱的协力,最后,他的口中低吟了一声,利用巧劲将腰翻了过来。他似乎一下子虚脱了,大喘了几口气后,右臂颤巍巍地往大腿中间一/插,捞起自己瘫软的腿,调整到侧卧的状态。 他的姿势不甚好看,甚至带着些许狼狈,可不管怎样,他总算成功翻过身来了。 可那是怎样的一种“成功”啊!书俏心里酸楚。眼前的这个男人毕竟不是一个纯粹的病人,而是她的所爱,看着他的艰辛,她难掩痛苦。 “瞧,你不是可以做到吗?” 离他开始翻身到翻身成功,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 江淮居然在笑:“如果你认为这是一种成功,那就算是吧。” “它当然是!”她说,“虽然,它只是成功的开始,可毕竟,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对吗?” 江淮道:“在我只能躺着的时候,可以坐上一分钟就是成功的开始;在我只能被别人喂食的时候,第一次将粗柄的勺子送入口中便是成功的开始;书俏,那种类型的‘开始’对于我来说是永无止境的,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很了解……可是你呢?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第39章 书俏低下头,手指拂过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目光柔柔地望着他,沉默摇头。 江淮支撑在台面上的右手指尖缓慢地收拢了一下:“这样啊……也难怪……其实你可以再慢慢想、仔细想,想清楚我和你……” 书俏忽然一手托在了他的腰间,另一手则替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腿的姿势:“这样是不是舒服一些?” 他不安地看着她:“如果一直被你这样悉心照料惯了,我会离不开你、会忍不住赖上你的……” “江淮,爱上你本不是计划中的事,我当然谈不上什么准备。”书俏道,“可是我很清楚你的现状,而我恰恰是一个复健方面的专业人士,因此,更不会做不切实际的期望。我爱上的江淮,是一个很可能终身依赖轮椅、生活无法完全自理的男人,可这些不是我爱上他的理由!我爱上他是因为他很优秀、也很迷人,因此,对我的感情来说,那是一件我需要明确的事实却不是我和他相处时需要考虑的重点。江淮,请你告诉我,你的重点是什么?是你的残障,还是你的心?” 江淮的眼中闪闪烁烁,目光先是在她的脸上流连,后来又紧紧盯着自己的左手。 书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的手掌向上翘了翘,手指却仍然无力地蜷缩着。 他叹了一声,笑道:“我刚才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抬起这只完全废掉的左手,可还是没有奇迹发生……” 书俏刚预备出言安慰,却没想到被他的右手腕轻轻碰了两下,随后,她的指尖被江淮的两根手指虚虚地勾住。 “如果我的一只手不能握住你,那么,我会用另一只手把你握住,虽然,它也不那么灵活、那么有力,可是,至少我想让你知道,我想握住你的心意。”江淮望着已然交缠在一起的两只手,微笑着说。 “你可别以为我会因为你说的几句好听话就放松对你的训练啊?”明明已经感动到心都化了,她却佯装很严肃。 江淮回以暖暖的一笑。 书俏看出江淮一个人完成翻身还是太勉强了,体力透支还在其次,过度的锻炼也容易造成损伤,因此,之后的翻身训练,都是在她的辅助下完成。 下一个项目开始前,书俏替江淮戴好条特制的护腰,从腋下一直包裹到腰腹。随后,将墙角的一个充气平衡球挪到了治疗台前,又搬来两张与球体等高的凳子放在平衡球两边。 “我很难坐住的……”他为难地看著她,“你会很辛苦。我可以叫培安来辅助我。”这类平衡训练对于他这样高位置的脊髓损伤病人来说确实有些难度,因为他的四肢肌力很差,平衡感也不会太好。 “需要帮手的时候,我不会和你客气。”她说,“至于这个项目,我一个人可以的。” 书俏将江淮从治疗台上移到球体上。为了防止他摔下来,书俏坐在他跟前,双腿夹/住他的腿,手臂张开虚护住他,以便随时在他身体摇晃难以坐稳的时候阻止他从平衡球上摔下来。 江淮显然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受这类训练,很快将手腕支在球两边的凳子上,利用骨骼和残存的臂力帮助自己坐稳。他的脚掌抵住了书俏的大腿根,每当因为倒向身后的治疗台时而翘起脚的时候,书俏会帮她重新摆好位置。但书俏并不会真的拉他一把,只是随时保持保护的姿势,并且给予他鼓励。 他坐了大概三分钟,身体最终向左边倒去。这一次,书俏搂住了他,并且没有让他继续坚持坐稳,而是任由他躺倒在治疗台上。 她蹲下身,抬起他仍然拖在治疗台下的双腿,想让他彻底平躺,休息得更好一些,却被他婉言阻止了:“别麻烦了,干脆把轮椅推过来吧。我想去那边大垫子上练一下。” 书俏说:“如果你累了,一定要开口,过度的锻炼并不科学。” “我知道,人家说久病成医,我瘫痪那么久了,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放心吧,我还受得住。” 书俏小心地将江淮放倒在靠墙的爬行垫上。他趴在那边,久久不动,也不开口说话。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 她看不到他朝下的脸孔,只听到他自嘲地一笑,道:“没什么,就是有点不好意思在你的面前练习爬。” 她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故作轻松地说:“那你暂时忘了我是难得女朋友,只把我当成你的复健师就好啦。” “这可真有点难为我了。”江淮说,“我看,我还是尽量让自己爬起来帅气一点,比较现实。” 她笑了起来,为他难得的幽默而感动,她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才硬是抛开心里的自卑感,即便仍然不完全成功,起码他很努力。她鼓励道:“我和你一起爬,做一对爬起来最帅气的情侣,怎么样?” 书俏替他摆好了体位,膝盖与小腿、脚面呈一线紧贴垫子,同时让他用肘部撑住垫子,而她则在身后用自己的膝盖推动他前行。她查看过他的所有病例和复健记录,他的右腿如今已有二级的肌力,左腿只有一级,因此,在辅助他爬行的时候,她将着重点放在了他的左侧肢体。每当他右侧肢体向前挪了一点,而左侧跟不上的时候,她会先鼓励他自己发力,等到他实在精疲力竭时,再帮他调整一下体位,让他爬动起来稍许轻松一些。 不过几米的爬行距离,让他气喘吁吁。 莫说是江淮,连她这个从旁协助的复健师也热得浑身冒汗。 “我去拿一套新的衣服给你换上吧。”书俏说,“你的上衣湿了,容易感冒。”她说。 他已经在书俏帮助下翻过身来。他仰面望着她道:“不用了,起身我脖子以下都不怎么出汗。再说一会儿就要洗澡的,到时候再换。” 书俏没有勉强他,起身去复健室附带的洗手间,搓了一块湿毛巾,替他擦去从脸上和脖子往下流淌的汗珠。 见她替自己擦完脸,转身又去搓了一把毛巾从洗手间里出来,江淮道:“你自己洗把脸吧,别光为我忙了。” “你乖乖躺好。”书俏笑着,撩起他的上衣下摆,将毛巾伸进去,轻柔擦拭起他的身体,“不出汗的身体比出汗的身体更容易发热。” 当她擦拭到他的裤腰间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截纸尿裤,应该是刚才江淮在练习爬行的过程中,松紧腰带的裤头被往下蹭了一点。对此她并不意外:复健的时候,膀胱很容易受到挤压刺激造成失禁,瘫痪病人穿戴纸尿裤进行训练很常见。趁着他不注意,她不着痕迹地替他把裤头向上扯了扯。江淮一点也没发现。 从垫子上起来后,书俏启用无重力设施吊起江淮的身体,替他穿戴好电子助行器,利用这套设备,江淮可以短距离地行走。她第一次看到他“走路”的模样,虽然姿态笨拙却依稀看得出他原本是个多么挺拔俊秀的男人。她看着他,不觉有些发怔。 “是不是很像机器怪物?”他的嘴角在笑,声音却有些沉闷。 “不,”她说,“像……谪仙。” “如果我是谪仙,那你就是真正的天使。”他的笑容灿烂了许多,眼中满是柔情。 在江淮做完这组训练后,书俏叫来培安替他沐浴更衣。 “书俏,”她正要走出复健室,江淮叫住了她,紧接着叮嘱道,“我让莲姐帮你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你也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下楼吃饭。” “你这是在嫌我身上脏臭咯?”书俏逗他。 “不是,”他很认真地解释道,“我怕你穿着汗湿的衣服捂一晚上受凉。” 他竟然连这个都提前想到了,还准备了换洗的衣物!要不是培安已经进来了,她很想对他说:“有你这个大暖男在这边大放热力,我哪里会受凉?” 在客房的浴室洗完澡后,她端起莲姐为她准备好的热红茶,踱到窗边,望着飘落的初雪,不禁微笑着想:真是个温暖的冬季啊! ——江淮,我好爱你! 第40章 电动轮椅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她转过身,看到他在对她微笑。那眼眸里的光明亮柔澈,让她几乎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迎上前,蹲下身去与他四目相对。 江淮笑说:“怎么?才一会儿工夫,就这样子看我了?” “我的眼神很怪吗?”书俏一挑眉,推着他来到窗前后,她坐到他对面的飘窗上,“有没有嗅到危险的味道?”本是玩笑话,可她话一出口,心就莫名痒痒的,她的耳朵热起来,心里暗叫不好——好像真有些想“干坏事”了…… 江淮笑了笑,略伸了伸他的右手,就被书俏敏捷地握住。 “外面下雪了,路上很湿。”他说,“今晚别走了,好么?” “我怎么觉得现在是我比较危险呢?”她嘻嘻笑着,挠乱了他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 “没有比找个四肢瘫痪的男朋友更‘安全’的了。”他说,语气并不自怜自伤,而是打趣的。 书俏爽快地说:“倒也是啊,要是你敢胡来,我就揍你。” “那我肯定无还手之力。”他宠溺地看着她,眼睛里都满带笑意。 她心底一片柔软,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江淮,我想抱着你。” 江淮说:“这个飘窗够大,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取床上的靠枕和被子过来,我们一起坐在上面赏雪。” 书俏才不会嫌麻烦,立马照着江淮所说的在飘窗上铺好了被子,安放好靠垫。随后帮助江淮转移到飘窗上。他用右手平衡着身体,看上去有些吃力,但勉强还是坐稳了。书俏赶紧坐上了飘窗,干脆将他护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他半仰起头看着她:“书俏,我会不会让你挺没安全感的?” “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她说,“我觉得自己很有安全感。” “那我到底能带给你什么呢?” “你知道我要什么。”她说,“可是你不必说出来了,更不必去质疑。江淮,这一刻,我们只要相互抱着,静静地看雪就好,不是吗?” 江淮没有说话,只是很慢很慢地将自己的双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看到了他眼底的细碎明亮的光,将他拥得更紧。 两周后,书俏邀请江淮到自己家做客。 江淮显然很快发现了这里经过了改装。浴室的变化尤大,不仅改成了宽敞的移门,浴缸和坐便器也都装上了扶手和束带扣。 “其实还是有些不满意的地方,”她对他说道,“不过我这里比不得你家,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你就凑合着用吧。” “已经很好了,真的。”他感动地看着她。“可是,这样一来,你自己使用起来会不会不方便?而且,加上这些设施其实……挺难看的。” “那是你每天都要使用的设施,怎么会难看呢?”她对他的说法表达严正抗议。 “如果你的朋友甚至家人来了,一定会觉得奇怪,会问起你……”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你不担心吗?” 书俏想了想,说:“我不担心被人看见说什么,怀疑什么,不过,我觉得有些事始终会面对,只是现在考虑,为时尚早。” 江淮道:“也对。” 书俏见他流露出一丝迟疑,便认真地说道:“我说的‘为时尚早’并不意味着我对我们的感情没有任何的长远规划,你担心的问题客观存在,我只是觉得,在现阶段,我们两个人能自在地相处,享受美好的时光,才是更重要的。” 可是,话虽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多少让他们“措手不及”。 当客厅门边的对讲机门铃声响起,书俏接起后听到自己的哥哥书培的声音时,她还是本能地心慌起来。 “书俏,我现在楼下,你开下门呗。” “哥,你怎么来了?”她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多了些嗔怪的意味。 “我昨天和你嫂子开车去阳澄湖,带了好些大闸蟹回来,这不想着我亲妹妹么?还不快给你这天下难找的好哥哥开门?” 培安像是护小鸡似地往自己主人身前一拦,愁眉道:“林小姐,要不,你让你哥哥先回去吧?” “谁在你房里?”书培听到了书俏那头的动静,提高了声音道。 书俏这会儿倒冷静下来了,干脆道:“哥,没事,你上来吧!”说着,按下了对讲机的开门按钮。 她意外地发现,江淮神色如常,只是右手操控着轮椅向后退了一小步,又停住了。 “我哥哥人很好的,”她还是看出了他的焦虑,“别担心。” 江淮说:“如果你觉得时机未到,可以只说我是你的好朋友——我不介意。” 她瞪了他一眼:“我介意!” 书培是见过江淮的,只是门一开便在自己妹妹家中看到他,显然他还是挺感意外的,表情明显一愣。 江淮驱动轮椅上前,主动和他打了招呼:“林大哥你好。” “你好!”书培把手里的马夹袋交给书俏后,微笑点头。“真巧,江先生,又遇到了!” “叫我江淮吧。”他说。“‘江先生’这个称谓实在太见外了,只是不知道你是否介意我叫你林大哥?” “不介意。”书培豪爽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约是有些大力了,书俏本能地叮嘱道:“哥,你轻点儿!谁经得住你这个柔道二级运动员这么拍法?” 书培的表情停滞了几秒钟,最后却也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书俏,让江淮和你的这位朋友在客厅坐一会,我们去厨房把螃蟹洗了蒸上吧。你来帮我忙。” 培安插道:“我陪您去吧,这活儿我拿手。这螃蟹凶得很,万一伤了林小姐的手就不值了。” 江淮没等书培答话便道:“培安,还是书俏去吧。” “二位先坐坐,一会儿就能吃了。”书培说着,拖着自家妹妹的手去了厨房。 书俏心里明白,培安那是怕她的哥哥给她洗脑,而江淮的反应也证明他猜得到书培是有意要和自己说些体己话而刻意不让培安去扰乱。她只回头望了江淮一眼,若有所指的点了点头。 江淮眨了一下眼,脸上是了然而信任的神情。 书俏把一个小毛刷连同一袋螃蟹一起递给书培:“我可真不敢弄这玩意儿。你来洗吧。” 书培打开水龙头,真就开始认真洗起一只只螃蟹来,只是嘴上也没闲着:“你们开始多久了?” “正式开始也就不到一个月。”书俏说,“不过我喜欢他已经有段日子了。” “哈?”书培的脸略微地抽了一下,“妹妹,你的答案还真奔放。” “其实我也可以含蓄地说,”她靠在流理台边沿,对书培说道,“不过,哥哥你那么聪明,看得明白,我也就不需要遮遮掩掩的了。” “上次你来我那里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点苗头了,只是,终究不太乐意多想。那时候我就提醒过你,那位江先生好像伤残得很严重,我也担心过你是因为当年爸妈反对褚云衡的事,心里始终放不下,才对这位江先生有些特殊的感觉……” 书俏打断了他:“哥,我比你还要清楚他的伤残程度,另外,我还不至于为了和爸妈怄气,才故意挑战一份高难度的感情。” “看来,你也知道你和他这种组合是‘高难度’了?”书培说,“其实你心里隐隐约约是知道你们并不相配的,对不对?” “我才不要被你的话控制思维方向,”她有些生气了,“如果你要那么说,我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表达我的内心:是,我知道我和江淮在很多人眼中不相配,我也知道,如果凭条件而论,我绝对可以找到比江淮更健康甚至其他条件也更优秀的伴侣,可是,感情的事是仅以条件论的吗?如果是这样,你当年也不会坚决和嫂子在一起了!” 第41章 书培略愣了愣,道:“小俏,我不是执意反对你和江淮,只是不看好。没有哪个做哥哥的能欢欢喜喜地看着妹妹嫁给一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男人。但不满意归不满意,我还是能做到尊重你的选择。至于爸妈那边,你也料得到将来终有一个关卡,你们会闯得很辛苦!连褚云衡这样的他们都极力反对,可想而知,江淮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算你做好了迎接考验的准备,他也未必能承受得住……” “哥,”书俏灿然一笑,“要是他对我们的未来未曾争取就放弃的话,那或许也只能说明我对他没那么重要。我也就可以心死了,不是吗?” 书培侧过脸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出去陪一下客人,这儿我一个人来弄就好。” 书俏见哥哥的态度有所松动,心里也有了几分笃定,索性说:“冰箱里还有菜,你再帮我随便炒两个清淡的。” “特意给江淮做的吧?”书培揶揄道。虽是如此,他还是打开了冰箱门,从里头拿了几个鸡蛋、番茄出来。“我看,番茄炒蛋他吃起来应该不费事。” 书俏心里感动:哥哥其实是个蛮细心的人。“谢谢哥。” 书俏走出厨房,江淮缓缓驱动轮椅到她跟前道:“害你为难了吧?” “紧张了?” 他笑得有些勉强:“紧张也没有用。只好乖乖等在这里,听你‘宣判’。” 微微的疼惜从心眼里渗透出来,书俏嘴上却说:“我什么时候成法官了?”她推着他坐到沙发边,自己则坐到沙发上,一边说话一边替他按摩起左手,“不过,我倒可以给你几句实话:我哥对你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讨厌。因为基本上,他并不了解你。” 江淮道:“但起码有一件事是他清楚了解的……”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激烈反对我们交往,因为我哥是一个是懂得感情的人。” 书培将蒸好的螃蟹端上桌,招呼江淮和培安入座,又喊书俏去厨房把另炒的两盘菜端出来。书俏这才松开江淮的手,笑吟吟地站起身。 书培道:“早知道江先生在,我应该带一套‘蟹八件’过来,让书俏给你拆蟹吃。” 江淮受宠若惊:“林先生你太客气!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我身体不好,本来也不太能吃凉性的东西,自己难受不算还给人添乱。” 书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中透出欣赏之色:“你倒是很坦诚。” “那大概是我身上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书俏心道:江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幽默自嘲了? 江淮看上去还算神情自若,反是他一边坐着的培安看上去有些紧张兮兮的,似乎有什么让他很彷徨,只拿眼偷瞟向书俏,似乎是在等她拿主意。 书俏收到了他的“求救讯号”,心思一转便猜到了大半:培安那是在犹豫该不该替江淮戴上进餐用的万用袖带呢!有些事本来就藏不住,不如坦然面对!更何况,江淮不可能一顿饭什么都不吃,让江淮自己吃饭总比叫哥哥看到别人给他喂饭强。于是她干脆自己替江淮戴好了袖带,插上餐具。江淮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帮助。 许是上回在这家餐厅已经见到过江淮如何用餐,书培看上去也不怎么意外,反而夹了一筷子鸡蛋到他面前的小碗里,招呼道:“都是家常菜,别嫌弃啊。” “怎么会?谢谢你,林先生。”江淮调整了手腕的方向,用调羹边沿把鸡蛋铲成小块后舀了起来送入口中。 “第一次见面我就和你说过,互相直呼名字就好。”书培道,“何况你现在还是我妹妹的男朋友。” 听到书培这么说,书俏简直觉得自己的哥哥太可爱了,忙接着他的话点头称是:“就是嘛,江淮,你叫我哥‘林先生’,难道要叫我‘林小姐’不成?” 江淮笑了:“书培、书俏,谢谢。” 书俏感觉得到那简短六个字里,包含了他许多的情绪和想说的话语,她相信,自己的哥哥也能体会得到。 书俏道:“我可没工夫再陪你们磨叽下去,这螃蟹凉了可就腥了。”说着从厨房找来一把料理螃蟹的专用剪刀:“我突然想起来,去年这时候我买了一把吃蟹专用的剪刀。这工具没‘蟹八件’那么花哨讲究,却实用得很。” 说着,拿了一只蟹掰下蟹腿来用剪刀剪开,剔出蟹肉沾了姜醋后装到江淮的调羹里:“蟹黄好吃但太凉,你是没口福了,就省下来给我吃吧。几口蟹肉你吃了应该不妨事,也算没辜负我哥大老远的特意送来这几只蟹。” 江淮谢过后吃了。 书培打趣道:“江淮,你可别被我这个妹妹偶尔的一次细心体贴骗了,她可不常这样的,反正我是没享受过几回这种待遇,咳咳。” “你这是安心拆我台咯?”书俏放下掰下的蟹壳盖,假怒道:“本来还想把这蟹黄奖励给你吃的呢,看来是不用了。” 书培问:“你倒先说说看,为什么事儿‘奖励’你老哥?” “就当是为了……为了你没有选择站在我和江淮的面。” 书培想了想,说:“我也不见得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 书俏能体会到哥哥的心情,也无法责怪于他,只是有些担心影响江淮的情绪。想不到江淮却笑笑说:“书培,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感谢你没有从一开始就给我和书俏施压。你说你不见得站在我们这一边,我知道那是大实话,可我要感谢你,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现自己的妹妹的对象竟然是如此残破的一个人以后,你没有选择站在我和书俏的对立面,也没有选择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而是选择了‘融入’、尝试去了解!我知道做到这些对你而言并不容易,可我会尽量去证明一件事:虽然我的身体很糟糕,可我的为人并不像我的身体那么糟!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予书俏最好的,可我愿意给予她我所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这是我能做到的事,也会让你看到。 书培凝视着他,沉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能付出所有,结果也未必是你想要的。” 江淮看了一眼书俏,温柔一笑后转而看向书培:“如果我这样拼尽了全力都无法让书俏幸福,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祝福她。” 第42章 饭后,书俏收拾了餐桌,培安也进厨房来帮忙,只留下书培与江淮在客厅里对坐。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书俏在厨房里完全听不清楚。她终究有些不放心,把碗碟放进水槽后,凑到厨房门口悄悄张望了一眼,只见两人都神色从容,面带浅笑,便也安心下来,不再探头探脑。 回过身见培安撸起衣袖准备洗碗的架势,她本想推他出去,转念却又觉得,趁此机会让哥哥与江淮单独聊聊,增进了解可能更好。于是她说:“我来洗碗,你帮我擦干放进柜子里就好。” 书俏将一只洗好的碟子交给他,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他宽慰地一笑:“培安,我觉得我哥哥对江淮印象不差的。” “哦?真的吗?”培安的精神头明显振奋了一下,却又很快犹疑道,“可是,江先生的身体很差……” “这个我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所以,我们应该乐观一点看:我哥哥已经看到了江淮最劣势的一面,那是所有人都能一眼望知的缺陷;可我们知道,江淮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不能被人一眼所望知的可爱之处,只要他打开心扉,他是有机会让别人一点一滴被他感染、感动的——我深信不疑!” 洗完碗出来,书俏俯下身贴在江淮耳畔浅笑低语道:“和我哥聊的什么?” “男人间的谈话——”他说,“秘密。” 她也不多问,只看了一眼书培的神情,他恰好也望着她和江淮,眼神柔和温暖。 看起来,江淮对这次的“突发状况”应对得还不错嘛! 干脆她来个“趁胜追击”好了! 书俏走到钢琴前,款款坐下,掀起琴盖,右手把落在肩前的长发稍稍往后一拨。 “好久不弹琴了,今天高兴,我给大家弹一首吧。” 书俏从四岁开始学钢琴,虽未成为演奏家,但因为自己爱好,便一直将练琴的习惯保留至今。说是好久不弹,也是她自谦了。 而她弹奏的曲子,竟是“檐前雨”加“蝶舞”、 那是江淮两个阶段的民乐协奏曲代表作,却经过书俏细微的改编和串联,成为了一首完整的钢琴曲!难怪江淮在她演奏完毕后惊呼:“书俏,你是天才吗?” 说天才当然有些夸张,但能将一首中国民乐协奏曲移植到钢琴上,也不是初学音乐的人能够做到。书俏合上琴盖,侧过身来笑道:“我在想,要不是当年爸妈逼迫得太紧,适得其反了,也许我还真能走专业演奏这条路。” 江淮皱眉:“你的父母对你寄望很高吧?” 书俏知他忧虑什么,还不及开口安抚,就听到哥哥书培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说:“呵,小时候大概是的,只是后来啊,他们也失望惯了。” 江淮沉吟道:“你们这样的都可以被称作‘失望’,也不知道要怎样的出类拔萃才能叫人满意呢……” 书俏说:“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哥哥曾经苦恼过,可能是因为我们秉性自私,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成为父母所期望的样子,而是选择成为了自己想做的那个人。” “我爸妈在一开始也是希望我成为一个继承家业的商人的,可是我却选择了音乐这条路。”江淮说,“好在他们选择了体谅和支持,谁知道阴差阳错,我终究还是……”他的语气不无伤感。 “受伤后,你不得不成为一个商人,可以说,对于这场角色转换,你做得还算成功。”书俏凝视着他,“可是,你并不开心,事实上,那时候的你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开心,你不过是假装‘甘心’臣服于命运安排罢了。可是我知道,那个不甘心的你已经回来了!” 江淮蜷起了右手,仿佛潜意识里想要抓住什么:“是的,我无法继续扮演一个‘超然’的角色,那不过是一种基于自己什么都要不起的心态在死撑罢了!——也许有些东西,我未必要得起,可是我想要的东西,却不比其他人要少。” 书俏为他心疼,却笑着指了指自己道:“我是否在其列呀?” 江淮看着他:“你明知道答案。” 书培轻咳了一声:“咳!” 书俏轻咬着唇,瞥了一眼哥哥,硬是憋住从心底往外冒出的笑意,过了一会儿才说:“哥,我刚弹的,是江淮谱的曲子哦。过去,他是一个出色的二胡演奏家,现在他是一个出色的作曲家!我不止爱他,也很崇拜他!” 书培假装用拳头挡住嘴唇,大声咳嗽了一声,以表达自己受不了自己妹妹如此肉麻的表白。只是放下手来,便正色道:“爱与崇拜都是很美好的感觉,然而两个人在一起仅仅凭借这些却又是远远不够的。可是,我得承认,至少在今天之后,江淮给我的感觉是加分的;而我对你们的未来,也从完全不乐观转为稍稍看好。”他转向江淮,加重语气道:“江淮,坦白说,你的条件实在不算好,不过……你的为人,却算得上可爱!就因为我对你的那一丝认可,有一句话,我想让你了解:你说你如果拼尽了全力都无法让书俏幸福,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做——那就是祝福她,乍一听当然让人感动,可有时候,爱情的斗争里是不能容许有后路的。一旦有了后退之意,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会变得不够果敢坚韧。江淮,如果你真的希望和书俏一起幸福地走下去,便不要去想那出于无奈之心的祝福,倒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像一个男人一样,勇敢地扛起所有的风暴!” 送走了书培,书俏让培安在客厅小坐,自己则推着江淮进了卧室。 “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会儿?”她知道他坐了大半日,身体疲乏不说,精神也高度紧张,早就有些吃不消了。 江淮也不硬撑,老实承认道“是有些累了。”紧接着有些小小的困窘之色,“书俏,先推我去下洗手间吧,省得一会转移起来麻烦……”他红了脸,声音愈加小了小来:“或者,让培安进来帮我也行……” 书俏什么也不说,抬起手指弹了他一下脑门,以示抗议。 他笑得很腼腆,眼中宠溺而又感动:“好好好,我知错了。” 门是特意加宽的,即便是电动轮椅进出也不再那么困难。马桶不止添了扶手,还安上了自动冲洗的设备。江淮说:“你把卫浴搞成这样,自己会不方便的。” “残障人士的设施是最好用的设施。”书俏不以为然。 “你的朋友来了恐怕会吓一跳!” “哈,就让他们认为我品味超然好了。”她一点也不在意。 “你的品味的确挺‘超然’的。”江淮说,低头看着自己有些萎缩的大,轻轻叹息。 书俏协助他他调整好位置,过了一小会儿,水流声淅淅沥沥地响了起来。直到水声完全止歇,江淮一直低着头。 “好了?”她问。 “我也不确定。”他无奈地皱眉,“我的感觉,有时并不敏锐……再等等吧。” 说着,他自己按压了几下小腹,果然,又有点点滴滴的余尿漏出来。 “我想,应该差不多了。”他说。 书俏说:“你自己按一下旁边的冲洗键吧。” 江淮照做了。书俏又让他自己套好裤子,自己只从旁辅助。 “书俏,也许我们以后每一次的约会,免不了会让你和这写煞风景的事打交道。” 她摇头,笑得轻松又简单:“江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爱情就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浪漫’!——我觉得我是在谈一场很棒的恋爱,因为,我现在和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和浪漫有关的。” 从洗手间出来后,书俏取出一块转移滑板,在轮椅和床之间架好:“虽然我知道转移机更方便,可是,我想,你还是应该多多尝试自己转移。你不需要担心做不到,因为有我在!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一个人也可以做到的!” 第43章 “书俏,我多想让自己变得好一点。”艰难地从轮椅到床上的转移后,江淮倒卧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 “你一直在进步,不是吗?”书俏爬上另一边的床,在他的身旁并排躺下。“我仔细看过你的病历,你的情况是有改善的。” 他望着天花板,笑得有些无力:“算是吧。” “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泳池训练康复法?”她积极建议。 “我试过的。”他说。 书俏从他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的伤感。她支起身,俯看他问:“效果不佳?” “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的复健运动能对我立竿见影。”他自嘲地一笑,“只不过想起了一些丢脸的事。” 她温柔地靠近他的胳膊,轻轻倚靠上来:“可以告诉我吗?” “那是我受伤一年后,我的复健师也建议我做泳池疗法,我接受了。一切都还蛮顺利,一段时间以后,我甚至还学会了套着救生圈划水……”江淮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有一天,我游了出去,却差点死掉。” 书俏紧张地握紧了他的手腕,已然忘记那是很久之前的往事,睁大眼睛急问道:“你溺水了吗?身边没有复健师或者其他人跟着吗?” “准确来说,我是趁着复健师不注意,故意把脸埋进了水池里……” 书俏惊叫:“你故意的?你……你自……” “是的,我想自杀。”他平静地说出了那两个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可能都没有想到,已经残废一年多的我,居然还会想要走这条路。” 书俏狠狠地对准他的肩头咬了一口。“我不准。” 江淮的脸上先是浮现出微微吃痛的表情,后来却变得比先前轻松明快了起来:“好可惜,那个时候,并没有你对我说不准。” 书俏也从自己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心疼地就要起身去拿医药箱:“我好像咬得太大力了,我拿药水帮你消毒。” “衣服很厚没关系的。”他说,“书俏,我不要你走开,你躺回来好不好?” 书俏帮助他翻过身,与自己面对面相拥而卧。 “其实,那一次自杀完全是没有预谋的,就是游着游着,看着蓝色的池水在我眼前晃啊晃,突然就有一个念头冒出来,觉得只要一头栽进这水池中,一切痛苦就可以结束了。”江淮闭上眼,“我很快被人发现拖了上来,我身边所有人都被我吓坏了。我妈更是禁止我再做任何水池训练。也对,一个四肢瘫痪的人,自我了断的途径也不会太多。可事实上,她恐怕无法相信,那次以后,我本来也不会再选择自杀这条路了。” “因为你想明白了,对不对?” “与其说是想明白了活着的意义,不如说就是单纯害怕死亡的过程。”江淮睁开原本阖上的双眼,静静地凝视着书俏,“死本身是没有感觉的,可是濒临死亡的过程真的很痛苦。我永远记得我被水呛到喉管的那种感觉,那一刻,我真的感觉不到我期待中的解脱滋味,只有一种特别恐惧特别后悔的心理。可是我又害怕自己会因为一时冲动再次做傻事,所以,我同意了我妈的做法,不再接受水池治疗。” “可那是很多年的事了,”书俏说,“你不应该因为这件事放弃一个很科学的复健疗法。” “你说得对,其实我也不是仍然对那件事难以忘记,只是我已不对任何新奇疗法抱以希望,所以也就没有想到要恢复水池训练。”见书俏眼中隐约有了愠色,他微笑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书俏,我虽然仍然不会对任何疗法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可是,我愿意为你做切实的努力。”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江淮先过来接书俏去附近吃饭,随后,书俏又带江淮来到到康复院的水疗馆。 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那个时段已经没有其他病人做训练,所有工作人员也都已经下班。书俏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段,也是考虑到江淮也许还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做复健。毕竟,过去的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在家享受私家训练。她很清楚,他依然很介意将自己的不便暴露在陌生人面前。 书俏让培安陪着江淮去更衣室换衣服,自己也去女更衣室换了一套运动系的分体式泳衣。上衣是短工字背心,下身则是平角泳裤,牛仔蓝的颜色,显得活力四射。 她对着镜子,扎起了一个高高的团子头,挤了挤眼睛摆了个性感的pose。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冒出来什么“奇怪的念头”,忍不住伸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林书俏,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 没办法,今晚的自己不止是一个单纯的复健师,也是江淮的女朋友啊!她啊,就是要让他眼前一亮才对!她不禁捂着嘴傻笑,脸红心又甜。 “林院长……” 换好衣服,刚走到泳池边就看到一个人,她顿时愣了一下。“韦明?” 韦明穿着一条游泳裤,戴着泳帽,显然是要入水游泳的装扮。 “不好意思,林院长,我……我知道我不该在下班后利用院里的资源。我有健身的习惯,但是原先家里附近的那家健身会所关了,我暂时还没有办新的卡,所以……” 这本不是什么需要严厉指责的问题,书俏不想表现得小题大做,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不希望韦明的出现给江淮的训练造成压力。 “这个事我们改日再谈,不过……今晚我订了这里的场馆。” “是约了江先生做复健吗?”韦明指了指更衣室方向,培安正好也推着江淮的轮椅出来,“我刚刚在更衣室遇见江先生了,他说他不介意我留下帮忙。老实说,以江先生的情况,有两名复健师看顾,会方便一点。” 书俏有些不悦:“我不这样认为。” 江淮的轮椅停在了她的面前:“书俏,你的同事说得对,我不常做水疗,培安以前也没有陪我接触过这类训练。多一个帮手,你就不会太辛苦。” 书俏原本还想提出异议,却被江淮抬起的右手背轻轻蹭了蹭手腕。他温柔地笑着,让人无法拒绝。 倒是培安一脸不快地嘟囔道:“我都恨自己不能变透明,偏偏有人要做明晃晃的灯泡。” 韦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书俏懒得打圆场,只说:“来,我帮你先做一些准备运动。” 韦明道:“我下水去把器材摆好。” “培安,去帮一下韦先生。”江淮道。 韦明说:“不用了,我一个人搞得定。还是多一个人陪江先生好了。” “都不知道能干给谁看!”培安气鼓鼓地说。 “你不看人家不就行咯?”江淮说。 书俏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不觉心里的不快放下了不少,一边给他做肢体按摩,一边挑着眉问:“喂,你真的不介意啊?” “我可以装作不介意啊。”他笑得牵强,话却很坦诚,“可是,我不想丧失我的风度。因为那是一个坐轮椅的男人,也可以保持的东西。” 书俏心酸而骄傲地看着他说:“我好喜欢!继续保持!” 虽然知道江淮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在韦明触到他的身体,准备要帮助他入水的时候,书俏还是看到了他眼中的抗拒,他的身体甚至微微避让了一下,却又徒劳地被韦明拉住。 “江先生,小心坐稳。” 书俏看不下去了:“韦明,有需要的时候会请你帮忙,不过,暂时我和江先生的助理就足够了。” 韦明没有坚持,去了泳池的另一边,跳入水中游起泳来。 书俏让培安站在水中,在江淮的两条小腿位置下方摆好浮力条,自己则将另一根浮力条穿过他的两腋之下。江淮的整个人浮在了水面上,张开的双臂让他很像受难的耶稣。 书俏站在他的脑后,双手没有放开控制着浮力条的两端,柔声道:“怎么样?还习不习惯?” 他说:“虽然在水里的感觉很陌生,但是有你在,我并不害怕。” “其实你都曾经可以独自游泳,我现在做的这些对你来说应该是很基础的训练,不过考虑到你已经太久没有做水疗了,还是循序渐进好一些,等你适应了在水中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放你去游泳,好不好?”书俏知道,很多肢体残障者都很喜欢水疗康复法,因为水的浮力能让他们更容易地控制自己的肢体,让他们感觉到在陆地上难以享受到的“身体自由”。 “你陪我游吗?” 他的声音里有缱绻笑意。她看到他的睫毛扬得好高,似乎是想把她看得更清楚。 她放下浮力条,换了个位置,站到他的左侧:“当然。”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书俏,刚才我忘了告诉你:你今天真漂亮。” 第44章 书俏先是被他的赞美逗得一笑,继而却因不经意间瞥见江淮漂浮在水面上的白瘦双腿,心中骤然涌上一阵酸楚。她低下头,在他的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嘿,书俏,我现在好像不太方便回吻你。”他坏笑着说。 “哦?”她看着他,扬了扬眉说,“那我们不妨换一个比较亲密的姿势好了!” 书俏让培安把事先放在泳池边的一根u型浮力圈拿到自己面前,将它的两头穿过江淮的腋下,让u型的弯部箍住江淮的胸膛,她自己则握住两头。就这样,她仿佛从身后抱住了他: “江淮,水很浅,你放心划水,两只手都尽可能要用力。还有你的腿,尽量去感受、控制它们!”她一边嘱咐,一边双腿踩水。 起初,江淮的游动并不特别顺利,书俏能感觉到,只要她的双手稍一放松,他的身体就会有下沉的趋势——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训练,且两只手的活动能力本身也有限。可是后来,他的身体平衡感渐渐增强,书俏数着节拍,与他划水的频率配合着蹬腿动作,两个人缓慢却平稳地向前游出去,离泳池的另一端一寸寸地接近。 “哟,江先生游得不错嘛!”韦明从隔壁泳道钻出水面,捋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冲着江淮和书俏笑道。“不过这样挺费体力的,江先生如果不常做游泳训练的话,还是要循序渐进,不要一次游太远。安全第一嘛!” 其实韦明的话不无道理,然而书俏就是能感觉到他话里话外隐隐的“不善”。水池很浅,她干脆让双腿站到池底。“我不会让他‘不安’的。”她的措辞“一语双关”。 倒是江淮说:“我还好,不过,书俏,你这样抱着我游泳,会不会太累了?我们可以休息一会的。” 韦明道:“不如我来换林院长,男人的体力毕竟更好一些。” 培安没好气地说:“倒不如我来。” 韦明客客气气地回道:“从安全性上考虑,江先生还是有专业复健师陪伴比较好。我想,林院长会认同我的说法的。” 他说得纵使不错,书俏也不想回应。没想到江淮居然说:“我也认同韦先生的意见。 书俏刚想给出自己的意见,小腹突然一阵作痛,她略想了想原因,惊觉自己的例假日应该是这两天。 “书俏,难得有人肯帮忙,你去休息下吧。”江淮道。 下腹部的胀痛再加剧,她因此不再坚持,只是也难以完全放心将他托付给他人,谢过韦明之后又对培安叮嘱道:“培安,麻烦你陪他们游过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书俏见韦明将江淮护得很好,这才独自朝岸边游去。 第45章 她的脸色呈现出难得的苍白,小腹的胀痛感联合着心中的钝痛朝她侵袭而来。他显然看出了她的不适,脖子略微向前探了探,眉宇间带着关切的愁容:“书俏,你看起来不太好……” “是的,我不舒服!”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很不舒服!我浑身都不舒服!我要你来照顾我,可以吗?” 他愣了楞,眼中有沉沉的伤感,却还是点了点头:“我尽我所能。” 韦明道:“林院长,需要我帮忙的话……” 书俏轻笑道:“有我男朋友就够了。”她替江淮戴上助力手套,将他的手在轮圈上摆好位置,以方便他自己操控轮椅。随后,她扭头对韦明又道,“员工偶尔来这里健身,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也许我也可以考虑把这作为一项员工福利。对了,走的时候记得关闭电源。” 她握住了轮椅后背上的把手,低头粲然一笑道:“江淮,现在我和你一起推轮椅,但是我只打算出一点点力哦!” 江淮没有连人带轮椅坐回车上,而是选择转移到汽车沙发座椅上。自从和书俏交往后,他更喜欢这样的坐法,虽然多了一些繁琐的步骤,却能让他与书俏更为贴近。 此时此刻,书俏便偎依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松松地交叉在一起,揽住了她的腰肢。他温热的手掌让她的小腹不再那么难受。久了,他的两只手因为力量不足渐渐散开,她伸出一只手,将它们再次握紧,让他能抱住自己。 “有没有好一点?”从水疗馆出来的路上,书俏禁不住江淮再三关切追问,告诉了他自己来例假的事。 “嗯。”她垂下睫毛,像个孩子似地玩着他纤长的手指。“你呢?你的‘不好’看起来比较严重的样子。” “我刚刚表现得很糟糕,对不对?你本来就很不舒服了,我还说些丧气的话来刺激你。书俏,对不起。” “只要你不真的灰心丧气,我可以容许你偶尔的情绪化。”她笑了起来,“江淮,其实,换个角度想,看到你为我紧张、为我吃醋,我还挺高兴的。” “我并没有吃醋。” “嘴硬!” 江淮摇了下头:“吃醋是真的没有,因为我知道你对那个韦明没有半点特别的感觉——说句不好听的,这是我唯一的胜算。然而紧张是真的,毕竟……他是个体魄健康的年轻男人,而我又老又残……” “三十几岁也叫老?”书俏抗议道,“再说,你以为我很年轻吗?明年我就三十岁了!那么,明年是不是我就可以和你谈一钞夕阳红’的恋爱了?啊,然后再过五十年,我大概就可以坐上轮椅了,起码也会柱根拐棍,是不是要到那个时候,你才会觉得我们十分登对,简直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他的眼中带着一层迷蒙的神采,欣喜感动之外,也有一丝伤感,微抬右手,他缓慢而笨拙地抚摸到她落于胸前的发梢,哽咽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书俏知道他的意思,像他这样高位的瘫痪者,很容易发生各种并发症,也许,他的寿命存在太多的不可控的负面因素。“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想。”她笑了下,“也许从现在开始想,分别的那一刻,我就不会太过忧伤。”她顿了顿,“你看,你很有可能会少给我几年快乐时光,所以,你是不是更应该从现在起每时每刻多多补偿我呀?那样,也许我可以考虑原谅你。” 第46章 书俏让培安把江淮送到她家后,便请他先回江家去了。 江淮对此倒也没有异议,只在书俏将他推进浴室预备给他洗澡时微露腼腆之态。不多久便被书俏搞怪嬉闹式的“沐浴*”给逗得忘了拘谨。书俏看着顶着满头满身泡泡、任由自己“上下其手”、“胡作非为”的江淮,非但不觉麻烦,反而觉得他特别可爱。 为了转移起来方便,书俏只是将江淮转移到一张带束缚带的沐浴椅上,饶是如此,待帮助他洗毕擦干并且完成更衣后,她的浑身也几乎湿透了。江淮看她的样子很是心疼:“你也快去洗洗吧,身上都湿了,天冷,捂着怪难受的。” 书俏道:“不差这一会儿的时间,先把你弄上床。” 江淮垂下眼睑:“先在床上铺层垫子吧,夜里你好睡得安稳些,也免得第二天……” 书俏知道他的担忧,却笑笑说:“你说得对,每个月‘姨妈’来的日子我都睡得特别死,尤其大冷天的我都舍不得从被窝里钻出来,因此我也习惯铺上一层垫子睡觉,真要是弄脏了也不妨事。”说着真就从柜子里找了一张护理垫在床上平铺开来。 帮助江淮从轮椅转移到床上后,她重重地亲了他一口说:“亲爱的,你真棒!乖乖躺平等着我哟!”见江淮绷紧的脸部线条刹那间缓了下来,她这才拿了睡衣去进浴室洗澡。 宽大的珊瑚绒睡袍将她的身材衬得更加纤巧。江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瞳仁透亮。读到他眼底的痴迷,她不禁柔柔一笑。弯下腰,在他的左手掌心塞入一块卷好的小毛巾——毛巾被用电吹风吹得热热干干的,既能防止他的关节挛缩,又可以帮助他血液循环。 “快上来吧,小心着凉。”他说。 她钻进被窝,像一条八爪鱼一样迅速地趴在了他的身上。 “好冷哦。” 平时在冬天她习惯打开电热毯睡,今天是因为怕江淮身体麻痹容易低温烫伤,所以才没有开电热毯。尽管如此,洗澡前她就事先开了卧室的空调,这句“好冷”多少有点撒娇的成分。江淮说:“我的身体够暖吗?” 虽然江淮的血液循环不太好,但到底是年轻的男人的身体,又刚洗完热水澡,暖意正源源不断地透过他的肌肤向外散出来。书俏紧贴着他,心里有一个色/眯/眯的声音仿佛在说:嗯,不止如此,你还很软很香。 她的脑袋偎依在他的颈窝,:“江淮,我做你的专属复健师,好不好?”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涌现,她是真的希望有更多的时间能参与到他的治疗中。 他一口回绝:“这不好。” 书俏以为他仍是过不了在她面前暴露身体失能的心理关,谁知他接着说出的理由竟然是:“书俏,我并不是不愿意让你帮助我,可是我的复健师为我服务了很久,他一直尽心尽责,也没有做错什么,我自己允诺了他请假,我不想他回来的时候被无缘无故炒鱿鱼。当然,如果有一天他厌烦了这份工作,想换一个环境,那另当别论。” 她的心刹那间变得柔软:“你从不炒人鱿鱼吗?” 他笑了:“以前管理酒店的时候,当然也有被酒店解雇的员工。不过这样的事不用我出面,自然有专门的部门处理。老实说,那会儿的我也不见得是多么好脾气的老板。可是,那些近身照顾我的雇员,他们对我而言从感情上来说是不同的!在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时刻都离不开他们的帮助,我对他们的付出有着更加直观的体会,他们有多辛苦,我再清楚不过。说真的,如果不是生活不易,没有多少人愿意接我这样的活。可也正因为他们都有着很大的生活压力,我所能做的就是保障他们的工作稳定并且给予良好的报酬。书俏,希望你能体谅我。” 她当然知道他待人素来善良真诚,只是当听到他能为人设想到这种地步,仍不免震撼感动。“如果这都不能体谅,谈何爱你?江淮,你是那种可以给人特别多温暖感的人。我觉得能和你相爱,我很幸运!”她由衷地说。 江淮轻声细语道:“都说爱情让人迷眼,我看是这真的,你啊,就是让爱情搅得你看不清楚真实的我了。” “要我说么,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所以才会觉得我看不清。你还不是那‘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看不清,而是你恰恰就是那座山,所以你更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怎样的。我曾经感慨老天的残忍,我也必须承认对你的残障有过同情之意,那些感觉才是让我自己迷糊的、让我困惑的、让我迟疑的,可是最终却渐渐清明起来,只听得到一句——心向往之!” 他的唇边弯起一道浅笑:“一句‘心向往之’,便真的‘往之’了,也不管前路多不好走——你还真是行动派。” “山不过来我过去,谁让你是‘不动派’的!”她故意拿话揶揄他,“不过嘛,‘不动’总比‘乱动’好,起码还不至于让我四处‘堵截’,肯乖乖呆在原地等我,也算多多少少给我点面子了。” 她感觉得到他的肩头微微抖动,一抬眼,居然看到他咧着嘴大笑,神态中有一种难得的单纯喜悦,像个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孩子。 两个人谈谈说说,一晃到了半夜。临睡前,书俏又帮江淮调整了一下体/位,嘱咐他需要翻身或小解的时候记得叫醒她,这才熄灯睡了。 凌晨的时候,书俏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床在摇动,她的神志尚不甚清醒,因此仍旧合着眼。只是那动静持续了好一阵,她终于还是被弄醒了。 她有意训练他学会自己翻身,所以打定主意先观察一阵再出手帮忙。在床的侧板上她早已为他装上了拉手,以帮助他更容易地进行翻身。尽管如此,对常人来说不过几秒间就能完成的动作他还是做得很勉强。她几次都忍不住要出手相助,却都狠狠心强忍下来。 一次、两次、三次……整整十七次的努力,他才将他的上半身转了个向。显然,眼下这个别扭的姿势比之前更让他不适,他粗喘着,利用手腕残存的力量试着勾抬起自己的腿,半晌却只移动了分毫的距离。 她情不自禁地从他的背后拥紧了他,颤抖的唇瓣落在了他颈椎处的伤疤上。 他楞了一下,肩膀略微蹭了蹭身下的床单,紧张地道:“书俏,你别靠过来。” 她刚想调笑他是否害羞了,却突然感觉到身下的垫子有些洇湿,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他的腿根处,那里略带黏腻的一片湿冷证实了她的猜想。 她什么也没说,先替他把体/位调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随后才直起身,带着一丝心疼的责备看向他。 他像个做错了事安心受罚的孩子那般嗫嚅道:“你看起来睡得好香,我不想吵醒你,原本想忍到天亮的,谁知还是高估了自己……等我想叫你的时候,已经憋不住了……连想翻身离你远些也没来得及。明明知道自己憋不住多久的,却还为了面子硬逞强——多可笑!对不起,书俏,如果不是我不自量力,你的麻烦兴许还少一些。” “让我生气的并不是你所谓的麻烦,而是你不愿意向我请求帮助。”书俏决定给他点小小的教训,故意冷着脸,翻身下床走向浴室洗手。 从浴室出来后,她依旧绷着脸,也不和床上的他说话。他一直盯着她看,同样保持着沉默,许久才像鼓足了勇气般开口道:“书俏,我现在身上一定很脏,你能帮我清理一下吗?” 他的求助让她心软,嘴上虽然没有搭理他,转身却从浴室里端来了毛巾与水盆。 掀开被子的一刻,他的脸还是红了。 书俏轻轻按压他的小腹,淡黄色液体又断断续续滴了几滴到垫子上,直到完全滴漏停顿后,她将他的身体挪移到垫子完全干净的一边,替他把下/身擦拭干净。随后,她托着他的身体,从他的身下抽出了垫子,将它卷起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 她又去洗了个手,拉了把椅子对着床上的他坐了下来,正色道:“江淮,我想你是不是过分强调了在我们的交往中,不会让我变成你的保姆这个原则,因此却忘了我们之间还存在着一种关系叫做互相扶持?” 她一弯身,从床下提出一个白色的男用尿壶来:“你比很多脊髓完全损伤的人要幸运,至少你不用完全依赖导尿或者全天穿着纸尿裤。只要你愿意依赖我,像今天这样的意外很容易避免。和你交往后,我不止装修了整套房子,添置了你需要的东西,与此同时我也做好了帮助你更方便地使用它们的准备。——我并不是爱心无限爆棚的圣母,我不会为其他人做到这样的地步!对我而言,如果对象不是你,那些自然也成了又脏又累的苦差事。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当我为你处理最基本的生理需要的时候,我的嗅觉也会闻到令人不太喜欢的异味。可我知道,选择了你之后,我必须习惯做这样的事。因为即使你有保姆、有护工,可总有些时候,是我和你私密相处的时间,既然我要享受与你二人世界的美妙,我也必须接纳它的不完美。” 第47章 书俏把尿壶往床头柜上放下的一瞬,瞥见江淮露在被子外头的锁骨动了两下,紧接着眸光一黯,肩膀往下一松,似乎是想做什么动作却无力办到,只得无奈放弃。跟着只听他叹了一声道:“书俏,的的确确是我错了,只是要数落我不必急在一时,外面冷,当心感冒!你躺进来再骂我也不迟。” “这会儿你倒体贴了!”她嘴上讥讽着,心里却是一暖,未有迟疑便绕到床的另一侧扯过被子躺下了。 她是安心要给他点“脸色”看,便不想那么快便与他“和好”,虽然按照他的意思钻回了被窝,却迟迟不与他说话,离他躺的位置也足有大半臂的距离。他轻易是够不到她的。 她的方法很奏效,江淮果然先沉不住气了,他的右手支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朝书俏的方向蹭过来。床被他折腾得发出吱呀呀地轻响声。 书俏非但不帮忙,反而还故意又向另一侧挪了挪。 江淮的动作一滞:“书俏,别用这个罚我。”他幽幽地又道,“你要是真不情愿被我靠近,我是拿你没辙的。”他说是这样说,可又再一次连蹭带拖地朝着她躺着的方向挪了过去。 书俏不忍心看他辛苦,又不想自己的态度轻易就软下来,只好硬着嘴说:“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又来演什么苦情戏?早点休息吧!” 被她这样一冲,他仍是好脾气地温言道:“你累了就睡吧,随我折腾去。” 她一撩手,把床头灯给关了,一副当真要自顾睡去的模样。 只是哪里睡得着?床在动,那个人的呼吸越发粗重,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由于他身体的接近,她觉得周围的温度也在升高。 她的手被他的手指握住了。 ——那几乎称不上是真正的一握,更像是介于碰触与相握之间的绵软之力,却仿佛通了电一样地让她的指尖一热,随后那股热流便直抵到她身体的每一处,那种通体酥/麻的感觉让她忘了自己还在与某人冷战,她根本不能甩开那只手,相反还牢牢反握住了它。 江淮的声音里有了笑意:“我刚刚一边爬一边想,不如以后你验收我的复健成果时用这个法子:你睡一边,我睡一边,看我爬到你那一边用多长时间,练多了,没准我会动作快一点。不过也别常用这个做测试,这对我实在太累——我看就一个月一次好了!” 要不是暗着灯,江淮早就能看到书俏脸上已经绷不住笑了。江淮却因为一直没被她回应,惹得再次情绪低落起来:“你不想说话,就不说吧,我不吵你睡觉了。” “谁不想说话了?”她转过身,毫不客气地弹了一下他的腮帮,“我刚才那是憋着笑呢,我就是要看看你知错求饶的样子。” “书俏,你肯理我了?”他喜不自胜。 “不是说一个月只做一次‘测试’吗?”她笑道,“既然这个月你自罚了,当月额度已满,测试完毕,那就暂且饶了你。” 他舒了一口气,纤长而孱弱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动了一下:“书俏,说句俗气的话,有时候,我真觉得和你在一起像做梦。” “要不要我掐你一下?”她逗他。 “那得看你掐哪儿了。” 那是一句玩笑话,书俏却品咂出一丝隐藏的苦楚。“我哪儿都舍不得下手。”她说,“谁让你长得好看,你自己不珍惜,我还宝贝呢!我可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叹了一声,凉凉的声音在黑暗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声音里有一些经过压抑仍掩饰不住的颤抖:“从记事以后到二十岁以前,我从来没有让我的手受过一点伤。”他说,“因为怕双手受到伤害,所有剧烈的运动我也很少参加,我甚至连每一次剪指甲和肉刺的时候也都格外小心,从我接触音乐的那一刻起,我是那样尽心竭力地保护着我的双手。因为我确信那是上天给我的恩赐,我必须珍惜这份恩赐,好好发挥我的演奏天赋。也许你很难想象,那时的我不止二胡拉得好,琴筝笛箫也都不在话下,西乐中的钢琴和吉他,我也弹得不赖。你说,我有这样的一双手,我怎么会不懂得珍惜?” 书俏哽咽。虽然早就知道他在出事前是个演奏家,可亲口听他说起这些感慨,就像有人朝着她的胸膛猛砸石块,她的心都要碎了。 第48章 早餐的主食是白脱小球面包——书俏有意让江淮尽量不借助工具进餐,特地去面包房买来的。白脱小球的大小和形状能方便地让他用手握住,面包本身又很轻,拿着不需要费多少力气。她征询过江淮的口味,事先替他在面包上抹了黄油。 江淮的右手腕别扭地向上翻着,虎口并不朝上,腕部有些下垂。与其说是握者面包,更象是将其捧托着。他虽然可以做到缓慢地翻转手掌,但明显现在这样的姿势对他来说更容易。他低头咬了一口面包——小小的一口,很是斯文,几乎没有落下什么碎屑来。 书俏笑眯眯地端上牛奶杯,将吸管凑到他的唇边。他轻轻咬住,吸了两口,松开嘴,对着她笑。 书俏咬住他刚刚松口的那根吸管,就着他饮过的牛奶杯喝了一口,随后笑道:“我们这算不算间接接/吻呀?” 他露出戏噱的表情:“我说,这件事情有‘间接’的必要吗?小心我嫉妒那根吸管!” 书俏惊地差点把牛奶杯给摔了:“你你你……你是江淮吗?” “要我证明给你看吗?” “怎么证明?” “你放下杯子,离我近一点。” 书俏照做了。 “再近一点……”他说。 她也照做了。 江淮把手中的面包放回盘子,顺势向下一垂手,触到了她的手背。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勾住她的手,却没掌握好力道,啪地敲到了自己的轮圈上。 “疼吗?”书俏吓了一跳,直觉反应便是捧起他的手问他疼不疼。紧接着就是一阵又揉又吹。 这显然是江淮也没有料到的意外:他原本该算好了距离,觉得自己能够十拿九稳地牵住她的手,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失算了。他的脸色有几分沮丧,但很快调整过来:“不疼的。你瞧,这不是证明了我就是我吗?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幸运的江淮,才能得到你这般的垂爱和怜惜。不是吗?” 书俏看得出刚才他会打到手纯属意外,却也不忍揭穿他,只说:“以后不许你用这种方法证明了。”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他的眼底升起桃花。 “除非什么?” “除非你愿意采用某种较为‘直接’的方式。” 书俏也不羞也不恼,大大方方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他努力迎合着她,手臂轻缠住她,即使因为肌肉力量有限,坚持不了多久就滑脱,也会很快重新贴合到她的腰部。 他的抚摩是那样轻柔,并没有那种霸道的男性征服力量,他的唇更是柔软,舌尖却灵巧地扫荡着她的齿颊,用力而深情!他那样专注地吻着她,似乎调配了他所有可以支配的力量,以至于直到他们的嘴唇恋恋不舍地分离,他几乎咳喘起来。 别说是他,书俏自己也快喘不过气来了。可那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又让人暗地里大呼爽快。她一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面帮江淮理顺气息。 他的脸孔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害羞,一双乌黑的瞳人倒是显得更亮了。 书俏下意识地娇羞低头,却无意中发现,他垮/间的小小变化。 “书俏,刚才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我还是可以给你幸福的。” “啊?”她猛地抬头,发现江淮直直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神单纯热烈,象一个纯真少年。原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她微微一笑,并没有提醒他,只是暗地对自己深爱的这个男人泛起一丝心疼。 他依旧对自己刚才身体上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兀自继续说道:“你这样好的女孩,是不应该属于一个废人的。所以,我不会再把自己定位在这样可悲的字眼里!还记得我给过你一张名片,那上面只有五个字:音乐人江淮。那是我一直想找回的我,可在那光鲜的称谓背面,我却一直给自己另外下了一个头衔:可怜虫江淮。现在,我不想要那个头衔了!我不可怜!如果我是那个可怜虫,那么将置你于何地?我有什么资格让你甘心做一个可怜虫的女人?诚然,这改变不了我残疾的事实,我依然不完美,可是,至少我会努力,比其他身体条件比我优越的男人更努力,让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少一些阻力,至少……在别人说起我们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说:林书俏的男人虽然残疾,却也有些许配得上她的地方。” 她感动地几乎落泪,却只掩饰地端过牛奶杯喂他:“好了好了,说那么多话,也不带喘气的,看来肺活量练得不错。” 他接连喝了几口牛奶。“最近这一两年,进步是挺大的。不过,我以前反正话也不多。” 惊蛰之后,春意渐浓。虽然彼此工作繁忙,书俏却几乎每天都会与江淮见面。除了两人的住所和“月河酒店”,江淮甚至也会主动邀她小小的“远足”一番,将车开到郊外的田野树林,接受春光的沐浴。 直到三月末,江淮为了即将演出的音乐会进入最后的紧张筹备状态。书俏原也想自己去工作室找他,哪怕只是短短几分钟的陪伴也好,转念却又觉得此举会令他分心。她很清楚,“音乐”在他生命中所占的分量。于是,最终她没有开口提出这个建议。 令她惊喜的是,虽然有一周的时间见不到江淮的面,他却每一天都会托快递带给她一些小惊喜。 第一天是一本小清新的画册,书页里还夹着一朵小小的干花。书的扉页空白处,是他“特殊”的字体:这朵野花是我今早在花园草丛里摘下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第二天是一张精美的卡片,上面只写了“书俏”两个字。 书俏不解,还打电话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笑呵呵地说:“你有没有发现这两个字写得特别好看?因为和你在一起以后,我就着重练这两个字。虽然我的手不方便了,至少要把你的名字写得美一点。书俏,你看,还可以吗?”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每一天都会有他亲手参与完成的“小礼物”送到她的办公室。对于书俏来说,这远比其他华丽贵重的礼物更加令她欣喜和感动。第七天直到下班,书俏都没有等到他让人送来任何东西。心里虽有些失落,但转念一想,许是因为再过两天,音乐会就要开演,他实在忙不过来其他事,也就没再放心上。正想到家后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番,却不想他竟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呀!”惊喜飞上了她的眉梢,“江淮!” 眼神落到她身上的一刻,他的眼圈竟然有点湿润:“书俏,”他笑了起来,“感觉好久好久不见了。” 她把他推进来,顺手关上了门。这时才发现,培安没有跟来。 “培安在外面等吗?”她问。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我今天是自己坐电梯上来的。” 尽管康复院里的无障碍设施不错,不过,书俏其实早就发现,江淮因为行动不便原本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在外出的时候,身边总是离不开人,而今天,他竟然一个人驾着电动轮椅坐电梯上来找她,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书俏欢喜道:“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这就是说,我暂时还很‘安全’,不会被轻易淘汰掉,对不对?” 她假装犹豫了片刻:“嗯……我想,应该是的!”说着,嘴角抿起一个浅浅的笑来。看到他额上冒出些微的汗珠,又忙去给他接了杯茶水,插好吸管放到他轮椅上的杯座里。看时间已近晚饭的点,怕他肚饿,又问:“你还要吃点什么点心吗?” 江淮说:“你别忙,我就是来看看你的。” 书俏问:“不如今晚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晚上还要回乐团,快演出了,得多盯着点。”他说,“当演奏家的时候,只要管好自己那部分的演奏就好了,可是现在我要兼顾的东西很多。既有艺术方面的,也有市场方面的考量:观众买了票,得对得起他们付出的票价和时间,而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也要生活,我是有责任让每一场演出尽量尽善尽美的。对不起,书俏,扫你兴了。” “如果我说不行呢?”书俏看上去不像开玩笑。 江淮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书俏说:“忙归忙,饭总是要吃的。”说着,拿起电话拨了一串数字,“**茶餐厅吗?我要订两份a餐,地址是……” 等她挂了电话,江淮微笑道:“你会不会觉得,男朋友请你吃盒饭很不浪漫?” 书俏道:“可不是?这当然不浪漫啦!可反过来女朋友请你吃盒饭,应该算是挺浪漫的一件事吧?” “果然听上去大不同了!” “如果你赶时间,想吃得再快一点,本小姐还可以提供喂食服务哦!” 江淮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不自在,反而笑得愈加开怀:“唔,这样一来好像更有情调了。” 第49章 书俏捏了捏他的脸,凑上身笑道:“哥哥,你变坏了啊!” “那是你教得好!”江淮眼角的笑意加深,“对了,差点忘了正经事,你打开我腿上的背包,里面有两盒茶叶和几张音乐会的票子,票我多拿了几张,你可以请你哥哥看,剩下的,随你分派。”他略低下头,沉吟道,“茶叶是我家茶园种的春茶,如今这茶园是我堂叔在管理,前些日子他送了好一些来,我便想起有回我问过你,你爸妈平时爱些什么,你说过他们爱品茶。原该多拿些来,只是我不太方便,拿太多东西不方便。要是他们喝着觉得好,下回我直接给他们寄一些过去。” 书俏笑道:“我上回只当你随口问问,没想到你却上了心。怎么?这就开始讨好起我爸妈来了?” 江淮沉吟道:“其实,这一次我想以你的名义送去。” “你有顾虑?” “这当然是一方面。”他说,“另一方面,我是真心觉得由你的名义拿过去孝敬他们,他们会更开心一点。” 书俏心里一动:“其实,你看出来了,对不对?” “什么?” “我和我父母的关系,并不融洽。” “我不想妄作揣测。”他说,“可是,我希望你能快乐。” 书俏感慨道:“我也的确好久没有回家了。不瞒你说,我和父母的关系从小疏离,也不知道是因为是我小时候他们工作忙,从小我和哥哥由爷爷奶奶带大,还是因为叛逆期和青年时期一些分歧产生芥蒂,我和哥哥和爸妈的关系总是少了那么一些亲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有人说,父母子女之间,也是讲缘分的,以前心里还常觉得有些失落,现在倒也看开了。说起来我也有好一阵没去看望他们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外卖的晚餐这时被到了。书俏的助理已经下班,于是她让外卖员直接把餐盒送进了办公室。整理好餐盘后,她替江淮戴上指套。 他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被她呵护般套上指套,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对不起,书俏。” 她抬头看他,眉眼温柔:“这又不怪你。” “我是说,我没有勇气大大方方地陪你回家探望伯父伯母,我很遗憾、也很愧疚。” 书俏很想告诉他“你可以”,可是,理智终于拉住了她,她知道,贸贸然让江淮走进父母的视线,收获的绝对不会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巧妙为之。 她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江淮,除了品茶,我爸妈其实还蛮喜欢听民乐的。我在想……不如我带我爸妈去听这次的音乐会,怎么样?” 江淮的表情很吃惊,旋即眼神颓然了下来:“我……我这个样子会吓坏他们的……” “这一次,我并不会告诉他们你是谁。”她柔声道,“我想让他们慢慢认识你。你不会怪我不直接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吧?” “当然不会。”他说,“我知道你有多为难。” “我不为难。我只是希望能有机会,让他们在不设任何成见的前提下认识你、了解你。可是江淮,有件事我也想让你明白,那就是即便我的父母最终不能接受你,我也不会选择放弃,除非,是你先放弃了我。” “书俏,你明明知道,我已经不能放弃你了。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把感情控制得很好,我一心想着不要去祸害别人的人生。可是怎么办?我遇上了你!”他缓缓地说,“有些人,遇上了,就不能躲开了。” “你说了那么多,只有最后一句最好。”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这也有一句话:“被你‘祸害’,终生依赖!我呀,赖定你了!” 江淮道:“真希望你一直这么傻下去!” “好呀。” 他的笑浅浅淡淡:“我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优点,所以,我赞同你的提议,请你的父母来听一听我办的音乐会。虽然,我的手废了、不能演奏了,可我投入的心血比过去演奏时更多,我创作的音乐也收获了许多肯定。我虽配不上他们的女儿,但起码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希望有一天他们能稍稍认同这个努力的我,继而认同你在感情上的选择——他们女儿选择的也许不是最好的那一个,但也绝不至于是个只会拖累她人生的‘废物’……我希望有一天,他们能对我说,江淮,虽然你不是我们理想的女婿,把女儿交给你我们也仍然不放心,可看到你的努力,我们还是心软了,勉强同意给你一次让书俏幸福的机会,以观后效……” “江淮,别爱得那么卑微……”她心疼又感动,揉了揉他的短发,“你本来就很好,很好很好……” “在爱情这件事上,我的确是自卑的。可是,你开始让我相信,纵使残破如我,也可以做更好的自己……” 音乐会那天,书俏陪父母兄嫂来到现场。因暂不想公开和江淮的关系,她甚至没有和江淮碰面。事先,她更是和哥哥书培打了招呼,请他不要说破这一层,书培应允。 音乐会设在“月河酒店”旗下的一座仿明清园林式度假村内。书俏曾问江淮为何不干脆选一座真古典园林开演,江淮回答:“一是心中不敢亵渎真正的古迹,二则从艺术效果上也无此必要,更何况,普通的园林结构未必能呈现完美的音效,而在自己的酒店可以提前根据音乐表现的需要调整建筑调整部分结构。” 当书俏第一眼走进这座仿古园林,便不难理解江淮为何将音乐会的选址落在这里。书俏的母亲也啧啧赞道:“小时候看红楼,记得里面有个场景,和这倒有几分相像。” 书俏知道母亲是在称赞,心中窃喜。 音乐会的规模不算特别大,大约有两百名左右的观众,坐在碧色的池塘边,一边是绿竹翠竹旖旖下拱桥和绿柳扶风的弯曲小径,一头是亭台水榭,水面并不宽,湖心有一四面通透的石舫,纱橱低垂,朦胧见影。 忽有一叶小舟从那石舫边上放下。蓝衫船娘摇橹,另一女子身着青色袄裙,立于船头吹笛。紧接着,石舫上的纱帘被缓缓收起,身着有乐手弄筝与笛声相和,宛如群芳立枝头,恰遇和风轻拂,吹起花瓣一两片,静谧美好。 这场音乐会的名字叫“香如故”。江淮曾坦言,最初决定这场演出的时候,他的心境与现时有悬殊不同。特意选在这暮春时节开演,也别有一番用意。当时的他多少怀有“零落成泥”的悲凉感,而如今更多的却想表现“花香如故”的喜悦。他甚至为此还裁掉了几首既定的曲目,添了几首自己最新的创作。 他把那些谱子的手稿整理好,送了给她。他对她那样说:“书俏,音乐只能让我有勇气活下去,而你却让我想为真正的幸福而活。从今以后,我的每一首曲子里,都藏着你的踪迹。——虽然我不能为你亲手弹奏出来,可是,我会让你听到我心里的声音。” 石舫的一侧,帷幕半垂。一个苍白俊逸的男人安坐在轮椅上,微微侧过头往岸上的方向看了一眼。 书俏,你听到了吗? 她阖上眼,细碎的光凝在她的睫毛处。她的心底是暖的,比这春风更暖。 ——江淮,我听到了! ——江淮,我真的听到了! 第50章 音乐会的中场休息期间,书俏走去江淮母亲的座位前打招呼。因为和江淮商定好暂不说破彼此的关系,所以,在安排坐席的时候,刻意将两个人隔开了一段距离。只是进场后,两人已然见到了对方,出于礼貌,无论如何,书俏也不能不去请个安。 方孝龄的精神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口齿虽不清楚,却比几个月前能表达得多得多。她拉着书俏的手,就算什么也不说,也看得出她满心疼爱的样子。 回到座位后,林母问道:“那是你的病人?” “嗯,是的。”书俏轻答,“这场音乐会的艺术总监是她的儿子,票子也是他给的。” “哦。”林母说,“那是真是该谢谢他们。” 书俏见母亲并未起疑,顿时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又往方孝龄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此时走了过去,和方孝龄说了些什么。奇怪的是,她的神情几乎是恭敬的,还带着三分紧张;更怪的是,方孝龄对此并不领情,反而像是故意偏过脸去,表现得并不怎么待见对方。 那女孩的脸孔很面熟,书俏确定在哪里见过。对于美丽的人事物,她向来有着超强的记忆力。那个女孩是娟秀的,带着空灵淡雅的气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裙,美得脱俗。 她想起来了,她曾经光顾过她的咖啡馆——那天她路过,咖啡馆里恰好播放着江淮的曲子。她有一个双目失明却儒雅英俊的丈夫,寥寥数语间便可感觉到他们生活得很幸福。虽然只短短一面之缘,她却对她的印象很好。看眼下这个样子,那个女孩应该也是认识江淮母亲的,只是不知两人之间有什么芥蒂。她正犹豫要不要待会儿找那个女孩一探隐情,方孝龄竟然不顾那女孩仍站在身旁,直接示意莲姐推着她的轮椅朝她这边过来了。 这对于书俏来说是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她的心里委实慌乱了一阵。镇定下来之后,她忙不迭给父母介绍:“爸、妈,这是这场音乐会艺术总监江淮的母亲,也是……我的病人。平时对我很照顾的。” 林父林母还来不及打招呼,方孝龄的脸色就微微变了,笑容僵在脸上,原本就有些歪斜的嘴角变得更加扭曲尴尬。 林父林母似乎没有发觉什么异样,照常与方孝龄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多谢你的照顾”、“你儿子的音乐会很精彩”之类的客套话。 方孝龄的神色稍稍自然了些,缓言道:“是、悄(俏)、顾、我民(们)。我、身体、不、好,不兰(然)早该、哈(和)额(二)位见民(面)。” 林母没说话,林父道:“客气了,照顾病人、帮助他们康复是书俏的工作,倒是您请我们那么多人看音乐会,我们欠了您的情。” 书培眼见形势不太妙,适时地插话道:“中场休息快结束了,还是坐好吧,别打扰别人听演奏了。” 方孝龄示意莲姐推她回自己的座位,只是临走前,深深地看了书俏一眼,眼里有疑惑甚至有些许失望。书俏知道,她刚才在自己父母面前的言语表现伤到了方孝龄的心,她几乎忍不住和盘托出自己与江淮的真正关系。最后,她忍住了,只是俯下身,轻轻握了握方孝龄的手,低语道:“相信我,您放心。” 方孝龄的表情一愣,旋即笑了笑,慈爱地道:“有空、多来家、呲(吃)饭。” 下半场演出的第一个曲目,竟是由那位失明的咖啡馆老板演奏的。难怪那个女孩今天会来,原来,他的先生不止是一家咖啡馆的老板,还是一位出色的演奏家。他演奏的乐器很少见,只有一根琴弦,全靠左手摇动摇杆来提高或降低发音的高度。 她事先看过节目单,那是一首以独弦琴为主打乐器的曲子,作曲人有两个:一个是江淮,另一个便是台上的这个独弦琴演奏家阮南庆,想不到,能够创作并演奏出这样美妙琴音的阮南庆竟是个盲人! 等等,也就是说,阮南庆和江淮是熟人,也许还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那么,江淮的母亲为什么对阮南庆的太太这般不客气,几乎到了排斥的地步? 谜团在她心中越滚越大。乐声悦耳动人,她却走神了。 音乐会后,书培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由自己送父母回家。书俏趁父母不注意,凑在他耳边说了句:“谢了,哥。”书培笑笑,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 按照计划,书俏稍后自己驾车去“月河酒店”,而江淮则会由培安送去酒店专属套房与她会合。 他们的爱情还没有真正“公诸于众”。更何况,无论从江淮身体的角度还是出于不受打扰的意愿上考量,他们都更习惯于在一个私密的空间享受自己的约会。 江淮的电动轮椅在地毯上滚过,发出特有的“嗡嗡”声,她并不刻意迎接,只是从窗台上转身,偏过头来,巧笑盈盈地望着他从玄关处一路“走”进来。 他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等很久了吗?” “应该不久。”她咬了下嘴唇,俏皮地说,“可又好像挺久的。” “我已经让培安以最快地开过来了。”他说,“你知道,演出结束后,总有些杂事要处理。媒体方面,也需要应对。虽然我将这些事大多交给了别人来处理,可也不能立马就离场……” “以后不许让人开快车。”她严肃地道,“我可以等,可我不要你做危险的事。” “其实我比你更怕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毕竟我已经没有第二条脊椎可以摔断了。”江淮在她一记凶巴巴的白眼之下笑了笑,“可是想到你,不知怎么的,就胆大起来。” 书俏推着他来到一张贵妃榻前,坐下道:“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可能……还需要更胆大一点。” 江淮低头:“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胆大妄为’了。否则,我怎么敢……怎么敢……” 她捧起他的脸,将吻轻柔地烙印在他的额头、眉心、脸颊、鼻翼,最后又滑落到他柔软的唇瓣上,流连许久才舍得移开。随后,她道:“你明明就敢——” 蓦然间她收住口,整个人怔住!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拢住,很轻、很小的力道,若有似无到仿佛随时会消失。她头脑一转,心头便是一喜:那是江淮的手臂,是他主动揽住了她的腰肢。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笨拙感,可是,在书俏眼中,那几乎是全天下最可爱的臂弯了。 他发烫的脸颊蹭着她弧度优美的颈窝。他在她的抚摩中像个孩子般温顺:“书俏,认识你以后,对于未来,我开始变得还很敢想了……” “哦?想什么呢?” 他脸上的红晕更深:“想和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想活得长长久久、甚至期待某一天,我能站起来……唔,就算需要拄拐杖也好啊……”他的声音低下去,甚至有些发颤,“我还想和你有一个孩子、健康的、可爱的……”他抬起眼看她,笑得很腼腆,“不知道会不会要的太多了…… “江淮,你的问题呢不是想太多,而是想太远。”书俏憋住笑,“你都还没正式跟我求过婚呢,哪来什么孩子!” “书俏,”他看起来无比认真,似乎一点也没看出她是在拿他开玩笑,“我的心里,从来没停止过祈求。从我对你坦白感情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就认定你了。可是一开始,我却不想你这么快就认定我,毕竟……你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谁?” 他笑了:“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在等待的,无非是一个更好的我。书俏,你已经是最好的你了,而我至少可以变成一个更好的我,变得不那么辱没你。” “你从来不会辱没我。”她说,“相反,我觉得对你有些歉疚,今天,其实让你受委屈了。” “委屈?”他问,“你指的是没有将我带到你的父母面前做正式的介绍吗?” 她点头:“伯母今天差点生气。” 他不安起来:“我好像是看到她朝你们那边去了的!她有没有给你脸色看?有没有在你父母面前说漏了什么?” “没有没有。”她安抚道,“只是差点我自己憋不住把实情说出来。说不定啊,把心一横,说出来了倒好。” 他的手从她的腰间滑落,却又慢慢摸索到她的手腕,松松一扣:“书俏,你不要急,总有一天,该我面对的事我自己会去面对。你不要怕我受到打击,更不要为我受到责难而抱不平。我从来不奢望被你的父母快速接纳,试想,连我自己接纳自己的样子都很难,何况别人呢?可是书俏,我想你了解一个可能:那就是也许到最后,他们也依然接受不了我。你想过吗?” 她眼中泛起酸涩,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怕我呀,即使那样也舍不得撒手了。”他淡淡地笑着,眼底有些凄凉、有些坚毅,“这样也可以吗?” 第51章 “对我的父母来说,你可能被他们选择接受或者不被接受。可是对我来说,你不是我幸福的其中一个选项。”书俏的指腹轻抚上他的唇角,“我并不会为了谁对你的不接受而选择妥协。”她的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右手,“无论如何,你本来就不应该撒手,因为你只要轻轻一挣就会伤我的心。能让我心灰意冷的,只有你的放弃,而不是别人的反对。” 江淮的手指微曲,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知道了。” 晚饭的时候,为了庆祝音乐会演出成功,她“特许”他开了一瓶香槟,只浅浅地倒了小半杯与他。她自己倒喝了好几杯,心里畅快得很。江淮宠溺地由着她任性笑闹,直到她露出微醺的姿态才唤来酒店的客房管家来将她扶上床。 “江淮,我们的将来一定特幸福的!”她躺在床上,测过身伸出手,做出要抱抱的姿势。 江淮好笑又无奈地看着她。 “哦!”她似乎清醒了一下,想起什么来,一骨碌坐起身,主动勾住他的脖子,像个小野猫似地在他胸前蹭了蹭,“我抱你也是一样的。不止抱你,我还想……还想……嘻嘻嘻!”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脸红红的,像是飞上了两朵红霞。 江淮的胸腔起伏得厉害,短短的一句话说得却有些喘:“书俏,今晚在这里睡吧,我守着你。” 书俏拍拍枕头:“你上来啊。” “我……我还没洗澡换衣服呢。”他愣愣地支吾道。 他的话引得她咯咯大笑:“我也没洗啊!我们谁也别嫌弃谁。” 他轻摇了下头:“书俏,你醉了。” 虽是如此说,他还是把培安唤来进来。好容易劝书俏撤开她的小手,让她先在床上躺下,随后他让培安推他去盥洗室沐浴更衣。 培安在帮助他上床之后,非常识相地什么都没问便离开了房间。 他上床时的动静难免比较大,本已睡着的书俏醒了过来,揉眼睛一笑,身子朝他挪近了些,随后就跟个猴儿似地趴在江淮的身上了。 “香香的阿淮。”她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仿佛很陶醉。 江淮的身子不动,语气里却有避让之意,柔声道:“书俏,你喝多了。”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对这一说法点头确认:“大概是吧。”她说,“要不然,我怎么可能满脑子想坏事呢!” 江淮的肩膀耸了耸,低下头,发现书俏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移到了他的锁骨处,指尖在那一带流连。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头登时冒出了细汗。 她的吻轻啄在他的喉结上,他低哼一声,阖上了眼睛。 他扭动着脖子,渴望而又吃力地吻着所有他能吻到的地方。她配合着他的动作,任由他柔软的唇瓣在她的发心、脸庞和耳垂间游走。她的身体被他潮润温暖的吻点燃,情不自禁便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前的两团柔软处。她笑盈盈地看着他,目光坦然而热切,毫不见胆怯与退缩。 他却呼吸急促起来:“书俏!你知道,你这样美丽,我会逃不开你……” “难道你还想逃?”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事,发生了也许更好。”书俏说,“嘿,你不是也说想有个孩子吗?我也想啊!也许,这样你会被容易被我的父母接受呢。” 江淮摇头,表情严肃:“我从来没有这样想。” “生气了?”她察觉到他口气不对。 他无奈地低语道:“书俏,现在的你多少有些不清醒。如果你酒醒了,还依然觉得那是个好主意,那你就小瞧我了。坦白说,我没有多少把握能打动你的父母,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你说的方式来迫使他们承认你与我的关系。” 他的话让她的酒醒了些许,翻到他的身侧躺下:“江淮,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我只是舍不得你!”她可以想见,在江淮争取爱情的征途上,会面临的刁难委屈。他还未尝到那份滋味,她已经替他不舍。 “当你那么重视我的感觉的时候,我又怎么舍得利用你的这份珍重?”他说,“我的身体虽然丑陋残缺,可是,我仍然希望在我们拥抱彼此、拥有彼此的时候,是一种纯粹而美好的体验——没有任何负担、也不要任何前提!在此之前,不要纵容我得到你,更不要……诱惑我!因为我并不是个圣人,我很怕自己会忍不住……想要得到你,更怕自己因为怯懦,心底暗搓搓地希望借此能让自己在面对你父母那关的时候容易一些。” 第52章 林妈妈在电话里原本是说吃过了午饭再过来,书俏想她难得来她这里,哪里有不留她吃饭的道理。这会儿在家一边准备饭菜,一边又想着自己这些年来与父母关系愈加生疏,虽有一言难尽的缘故,终究也是她太过固执:为人子女,也不曾让一步。如今自己和江淮交往,可以想见日后又是一番“苦战”,与其说她是为了让父母更容易地接纳江淮而有意拉近与他们之间的亲情,不如说是她体会到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爱江淮,愿意为他奋不顾身,可她又隐隐为此举会对父母造成轰炸式的伤害而感动不安和自责。平心而论,她的父母并不是什么势利的人,从未求子女的另一半家世显赫,只求他们能找个家世清白、身体健康又知书识礼的对象。谁知,哥哥最终娶了一个因病不能生育的嫂子,他们虽不满,终还是认了;轮到她谈恋爱……又是让他们更加难以接受的情形。她曾经为了褚云衡愤恨过、埋怨过,可现在的她日渐成熟,冷静下来想,也不是不能体会到父母心中的顾虑和无奈。 可是这也怪不得她,这种命中注定的相逢,逃也逃不掉。 思绪被门铃声打断。她跑去开门,招呼母亲进来。一声“妈妈,你来啦。”语气里竟然有了难得的软糯亲昵。 林妈妈似乎也觉察出了女儿今天的心情有些异样,微怔两秒后,笑着挽起她的胳膊说:“来看看你。你平时工作忙,年轻人又有自己的生活,要什么自由空间,我和你爸也不想常来打扰你。只是,这么一来,我们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过几年,我和你爸年纪大了,恐怕就真走不动了。趁现在还走得动,也该关心关心你。以前我总觉得你这孩子独立坚强,又是大人了,我和你爸可以放手了。可渐渐的我才觉得,你终究是个女孩子,总有软弱的时候,有些事,我这个当妈的,关心得太不够。” 母亲的话让她有些感动,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惶恐来:“妈,你今天是怎么了?” 林妈妈在沙发上坐下:“没什么,其实,就是觉得儿女大了,离自己更远了,日后你嫁人了,恐怕我和你爸就更寂寞了。趁现在……”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书俏,你还为了当年褚云衡的事怪我和你爸吗?” 书俏没想到,母亲竟会突然提起这件往事,这些年,那件事就像一个“禁忌”,她和她的父母,都没有人主动提起。 当年,她在复健科实习的时候,曾经爱上了一个因车祸左半身偏瘫的年轻人。当她把想正式把他介绍给父母的那天,那个叫褚云衡的男人被他们的“冷暴力”给羞辱了一番。他是那么骄傲,又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他平和地选择了与她分手。而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因为那样很难看,也因为她同样是一个骄傲而敏感的人,只是,从那以后,她似乎忘记了心动的感觉。 幸好,爱是一种本能,只要遇到了对的人,便会激发。江淮,就是那个“机关”。 直到母亲问出刚才的那句话,她才发觉,她已经对那段旧事彻底释怀。她爱过,然而努力却远远不够,与其说,是父母的反对摧毁了她的爱情,不如说,是她自己对幸福抓得不够紧。但,那一切已经不重要。 于是,她对母亲微笑回道:“早就不怪了。” 林妈妈显得欣慰:“你了解我们的苦心就好了。其实,我并不讨厌那个小伙子,可你是我的女儿,我难免有私心,不希望你日后受苦。就是现在你仍然恨我们,我也不后悔当时那么做。你明白吗?”说着,把视线定格在了书俏的脸上。 书俏被她这么一看,心便有些虚了,总觉得母亲话里有话的样子,又不敢胡乱试探,只好点头说:“明白。” 林妈妈笑容舒展开来,起身走向厨房:“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个明理懂事的。来,我去厨房帮你一起弄菜,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书俏吐舌道:“可别了,妈,你哪里会做菜?平时在家都是刘姨掌勺,那么多年了,我怕你连菜里放多少油盐都没数呢!”刘姨原本是林家请了十几年的钟点工,书俏的父母退休后,因为搬到了乡下老宅里居住,再让刘姨一天跑好几个人家做钟点交通很不方便,加上他们年纪大了,子女都已自立,他们自己的退休金又丰厚,于是便干脆请她做了住家保姆。 “嘿,你这孩子,敢打趣你妈!”林妈妈虽是骂着,也是笑着的。 书俏笑着把她往客厅赶:“好了妈,您老就歇着吧,来我这里,当然是我招待您呀。” 书俏做完饭出来,见母亲在沙发上神色恍惚,撂下菜碟凑过来关切地问:“妈,想什么呢?开饭了哦!” “哦……”林妈妈随她走到餐桌前坐下,“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到件事,想让你去办。” “什么要紧事?” “也不是多大事,就是上次你不是拿了几张票来,说是你的病人请我们听音乐会吗?” 书俏一愣:这事与江淮有牵涉,她不免紧张起来,忙应道:“啊,是这样。怎么了?” “哦,你是知道我和你爸爸的脾气的,无功不受禄,我们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虽然看似只是几张票,但眼下听一场音乐会的票价也不便宜,人家又请了我们一家子,也算盛情了。或许人家觉得你的工作做得好,可那毕竟也是你的本职,就这样接受馈赠,我觉得不是很妥。所以我和你爸商量了,打算请对方吃个饭,你觉得……怎么样?” 第53章 考虑到江淮的身体状况,书俏提前预定了一家带有残障洗手间和专用车位的餐厅。书培也曾提议不如去他那里,她想了想还是谢绝了。哥哥是个生性直率的人,要他装作对她和江淮的关系一无所知,也属为难。何况自从和江淮确立恋爱关系之后,他俩又去过书培的餐厅好几次,书俏体贴周到、江淮柔情脉脉,两人何尝避过人?服务员再眼拙,恐怕也都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回请江淮来也难保不会有一两个人不小心在她父母面前说漏了嘴。 餐厅的事安排好之后,她便给父母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书俏告知了时间地点,林父说了句“看你们方便就好”,之后那头的电话便被母亲拿了过去。 林妈妈头一句便问:“你说的那个餐厅,那位江先生过去方便吗?” 母亲的话让她一怔:“没……没什么不方便的呀。” “哦,我是听说那位江先生身体残疾,平日深居简出,难道传言有误?” 书俏心里一惊,迅速冷静下来之后却又假装诧异道:“妈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和你爸本来就喜欢听民乐,江淮也算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这两年来他又举办了数场反响不错的音乐会,因此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有关他的事。只是没想到……”林妈妈沉吟了一阵,接着道,“没想到你和他竟认识。” 书俏道:“原来如此,我原本也打算和你们提前打个招呼,让你们知道下他的身体状况,免得你们到时候见面过于吃惊。现在既然你们知道,就不用我再介绍了。” 林妈妈问:“他的身体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糟糕?” 书俏觉得,这种事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率地承认:“我不知道你们看到的报道究竟是怎样写的,不过,他需要依靠轮椅行动,而且……因为脊髓损伤受累到上肢,像是就餐之类的肢体活动也需要特殊的辅助工具才能完成。”她希望让父母提前了解江淮的身体状况,免得他们初次见到江淮就餐的情形时过于震惊。 母亲轻叹了一声:“那么年轻有为的孩子,也是可惜了……” 书俏品咂出母亲的这一声叹息里有隐约的遗憾和同情,心下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悲喜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接什么话合适,倒是林妈妈先她开口道:“我和你爸这儿也没别的事,先就这样,等礼拜六吃饭那天再聊吧。” 书俏挂了电话,又打去江淮那里和他商量见面细节。江淮问,要不要为二老准备些礼物,书俏回说不必,江淮倒也没坚持。书俏知道他是个明白人:这次见面,多少带有些试探的味道,可他和她都还没打算立即把向父母公开关系,以病患家属与复健师的关系论,江淮已经率先送出了价值不菲的礼物,而书俏和她的父母此次是为了回礼,若是江淮反过来再送份厚礼给他们,情形便有些可疑了。 坦白说,这场恋情可能遭遇的疾风暴雨,她心里早就是有数的。撇开江淮的感受,她不乏有赌一把的勇气,然而细细一想她又怎么忍心看她心爱的男人输得遍体鳞伤? 她只希望有一天,父母对江淮能由爱才、惜才的情绪转化为发自内心的疼爱。 她何尝不知道这希望并不大,可她还有耐心去等候、等候那个能让父母接受他的最好的时机出现。 周六当天晚上,书俏没有陪江淮去餐厅,而是亲自开车把住在郊外旧宅的父母亲接了过来。到餐厅包房的时候,她才发现江淮竟已早早到了。他并没有入席,而是将轮椅停在了包房的门边。书俏不自觉地朝他笑了一下,一时间忘了陪父母一路过来时的紧张。 立于江淮身后的培安忙欠身向书俏与她的父母打了个招呼。江淮在微怔了一秒后,驱动轮椅的操控杆向前一步迎了上去。 “伯父、伯母好!”他抬起头努力地望着他们,声音如常。右手却仍然虚握着轮椅的操控杆,指尖打着微颤。 林妈妈笑了一下:“你好,江先生,让你久等了。”林父也跟着笑容和蔼地招呼说“多谢江先生赏光”,只是眼神颇有些不自然地扫过盖在江淮膝上的薄毯。 江淮仿佛也发现了林父的眼神,挛缩的左手背蹭了蹭毯子,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借此掩盖住某种尴尬。书俏眼尖,那一幕早已落在她的眼中,她对他喟叹怜惜,却又不好当着父母的面说什么。 江淮很快振作了精神,停下手,抬头微笑道:“伯父伯母,我是晚辈,叫我小江就好。” “好,小江,今天你能来,我和书俏的爸爸都很高兴。先请坐吧。”林妈妈突然意识到自己口误,忙纠正道,“哦,我是想说——请入席吧。” 江淮操控轮椅往边上一侧,让出正对餐桌的道来:“您和林伯伯先请。” 林妈妈也不多让,颔首作谢之后,挽着林父坐了下来。书俏趁着父母背对自己的那一小会,冲着江淮鼓励地眨了眨眼皮,又随手要替江淮搬去一张椅子,留出一个供轮椅停放的空档来自己挨着主位上的父亲坐了下来。 第54章 书俏蓦然一怔,回过神刚要发作便听到江淮道:“我见过书俏养的‘滑轮’,她给我母亲做复健的时候,带到我家来过。那小狗被她养得很好,这很不容易。” 他仍是笑着,只是眼眸黯了下去。 书俏感觉心里被什么蛰了一下,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妈,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犯不着故技重施!” 林妈妈冷哼着干笑了一声:“故技重施?我的女儿可真是好教养!你居然能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你的亲妈!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是我的‘故技’?” 书俏一咬牙,道:“当年的褚云衡,今天的江淮——你对他们一样残忍!” “书俏!”江淮和林父一起出声制止她。 可是书俏还是说了下去:“好,我承认,妈,我逃不过你的法眼,可是我又怎会看不懂你的心思?你问江淮有没有见过‘滑轮’也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去过我家,你想试探我们之间进展到了何种程度,对吗?你请他来吃这顿饭,也只是要用当年对付云衡的那一套手段来对付江淮,让他知难而退!妈,你凭什么忽略我的选择、我的感受,你凭什么认为那只是江淮一个人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沟通呢?” “沟通?”林妈妈倏地站起身,脸上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在今天以前,你主动和我提过你们的关系吗?既然,你自己都没有把他作为男朋友正式介绍给我和你爸爸认识,那他便什么也不算,充其量只是你一个病人家属罢了。怎么?你自己也不好意思把样一个人领到我们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这是你的男朋友对不对?那你又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没有和你沟通?你和一个手脚动不了的男人谈恋爱有和我们打过招呼吗?你瞒着我们,不也正说明你心里清楚他配不上你!若你真觉得你们在一起理直气壮,就不会在人前藏着掖着了。” 书俏气结,来不及反驳她的话,只顾得跑去江淮的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就往包房门外走。“书俏,你……”江淮按下轮椅的刹车,“你别冲动!” 书俏说:“我不要你留在这里听她的羞辱,江淮,她说得不是事实,全都不是的!” “我晓得的,书俏,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委屈。” “江淮,你听我的,先和培安回去!你留着,除了让我心疼你,别无益处。我明天再去找你,好吗?”她蹲下身,拿起他的双手,各轻吻了一下。 “书俏,我好抱歉。”他垂下眼,睫毛有些湿润,“我在家等你。” 书俏推开门,包房里的气氛仿佛霜冻。父亲和母亲盯着她进来,均一言不发。 “江淮不是褚云衡。”书俏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林妈妈道:“他当然不是。他比褚云衡残废得更厉害。”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说出的话!”书俏皱眉道,“妈,云衡也好,江淮也好,难道残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为什么能把这话说得仿佛像是对他们宣判罪行一样理所当然?” “残废当然是他们的不幸,而不是罪行!可是,当有人要把这种不幸蔓延到我的至亲身上,那对我而言就是一种侵犯!我别无选择,只能将这种‘不幸’驱赶!” 一直没有开口的林父说道:“书俏,平心而论,我们看得出来,褚云衡和江淮都是本质很好的青年,可并不是所有好青年,我们都有接纳对方成为自己家人的‘雅量’的。更何况,这个江淮,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题,要我和你妈接受他做女婿——女儿,你真的在为难我们。” 父亲的话坦率真实,书俏也颇能理解,语气顿时也软了下来:“我知道对你们来说这很难理解也很难接纳,可感情的事,真的是不能用条件去量化的……” 林妈妈冷笑道:“感情?你只知道你一片真心,你对那个江淮的感情又有几分了解?好听话谁不会说?就算是个瘫子还有一张嘴!你被他哄得团团转,你又知道他以前哄过些什么人?只不过别人不像你这般一根筋,最终还是醒悟过来走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书俏听出她话里有话。 “我就知道,江淮没和你说过这事儿。”林妈妈像是捏到了她的软肋,得意道,“他订过婚,一年多前又取消了婚约。那个江淮,无论是作为月河集团的老板还是知名的音乐人,都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件事当年还上过新闻,就是现在网上都能查得到。” 书俏一惊,这件事,母亲料得不错,她果然是不知情的。 心里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感觉,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有些痛楚,她的嘴上却硬道:“这算什么,既然取消了婚约,那就都过去了。” “是吗?”林妈妈反问,“你就不好奇他们是为什么取消婚约?一段感情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三言两语说过去就过去得了的吗?据我所知,你和江淮都还没有到正经八百谈论婚姻的地步吧?” “你期待我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愤怒?失望?质疑?还是恨不得我立刻找江淮对质,然后发现他旧情难忘,我们大吵一架后一拍两散?妈,你的话是让我很震惊,可还远远没有到摧毁我和江淮感情的地步,我会找他去求证,可我不会和他吵闹,更不会和他分手,不管他曾经对往日的感情陷得有多深,他的现在和未来,必须是我!” 第55章 “慕苹,何必现在就把话说的这么不留余地?”林柏言道,起身走过来,挡在妻子和女儿之间,似乎这样便可以挡掉存在于她俩之间的火药味,他沉默了几秒,深深看了一眼书俏,又道,“这个人,我和你妈妈没法接受是真,我们也知道,归根到底也奈何不了你的抉择,可是女儿,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真认为你和那个人之间最大的障碍是我和你妈吗?你不觉得,在你下决心要在亲情爱情之间做出决断之前,你至少应该搞清楚一个问题:江淮到底是因为太爱你才无畏无惧地和你在一起,还是因为他还不够爱你所以才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你的将来考虑?书俏,爸爸以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如果换做是我……” 她的心绪有一丝紊乱,有一些毛剌剌的触手让她隐隐作痛,可她还是打断了她的父亲:“可是爸爸,你毕竟不是他!” 林柏言摆了摆手说:“罢了。” 书俏一咬牙,道:“爸、妈,我从来不是要在亲情和爱情之间做选择,哪怕我现在走出去,去到江淮的身边,也绝不代表是要放弃你们。只是我知道,如果我主动放弃了江淮,那么以他的心思,他绝对不会纠缠不休,他只会一个人忍受伤痛而已,也许你们会因此讥讽他的脆弱,可是他本身的伤已经很重很重,重到连‘活着’本身都很艰难,他这样的一个人,还能与人相爱就已经够需要勇气,可至少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人愿意与他相互扶持、并肩作战,而一旦被人放弃,他是没有余力再去争取一个主动放弃他的人的!我爱他,做不了那样残忍的事!而你们,却从来不会真正失去我,因为我是你们的女儿,只要你们需要我、召唤我,我随时随地都可以陪伴在你们的左右!当然,妈妈你说你不想再看到我和江淮,这许是真心话,我也不敢勉强,可是我仍然会赌一把,赌你终有一天会谅解、会接受……” 林妈妈背过身,僵立了几秒后缓缓道:“说了这许多,看来你都想好了。既然这样,你去吧,我既不阻拦你,也无话可说。” 书俏迷迷糊糊把车开到了一个路口转角处,熟悉的音乐从车窗飘进来。定睛望去,竟是当初那家因为播放江淮的唱片而吸引她走进的咖啡馆。她心思一动,去泊车位停好了车,推门走了进去。 像是上天知道她微弱的心思。她竟然一进门便在收银台边看见了老板娘。她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这家店里,另一次便是在江淮新近的音乐会上。只是第二次,她们连打招呼的机会都不曾有。她踌躇了一下,觉得贸贸然去和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打招呼还是不妥,于是先找了一个邻近收银台的位子坐了下来。 “咦,是你?”老板娘在离开收银台朝里走时瞥见了她,停下脚,带着惊喜的口吻道。 书俏倒是一愣,很快调整过来状态,笑道:“没想到你还认识我。” “认识呀。”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们见过两次的,对吗?” 书俏点头——看起来,那次音乐会,她也看到自己了。 “在音乐会上,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女孩脸色中有一丝浅浅的尴尬和遗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后来知道了,就很想认识你。我叫‘简明蓝’,你是叫‘林书俏’,对吗?” “你知道我?”书俏想了想,问,“江淮说的?” “起先他也没说,只是我和我先生偶尔会和他小聚,我先生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感觉可比一般人更敏锐呢,他又是江淮的知己,略一试探,便知道江淮有了心上人。哎呀……他可真是八卦的人。” 虽然简明蓝的话乍一听是揶揄,可她脸上却是一副甜蜜宠溺的笑容。 “不过,江淮过得好,我们都替他开心。”她看向书俏,认真地说。 书俏按捺不住了:“我能冒昧地问一句,你和江淮认识很多年了吗?” “今天喝茶还是咖啡?”简明蓝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 书俏点了咖啡。 简明蓝端起咖啡杯呷了一口:“看起来,你今天是想求证些什么。那些事,你并不想直接向江淮打探,是不是?” 书俏有些尴尬,她并不擅长做这种事,甚至感到有些羞耻。“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你也可以不回应的。” 简明蓝摇头:“我想,你真的问对了人,很多事,也只有我能作答。而江淮,你即使问他,以他的性子,也多半不会全盘托出。你不要误会,他是个坦荡的人,本不会刻意对你隐瞒过去的事,如果他不肯说,为的不是其他,而是顾及别人的脸面和*。” 她的话让书俏更加疑窦丛生,犹疑了一下她才开口:“其实在我和江淮交往之前,就听他只言片语地提起过你,他……他爱过你,你知道吗?” “我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简明蓝把咖啡杯放回杯托,“而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不否认,我也喜欢过江淮。” 她的声音很干涩:“你们……没有在一起?我听说,江淮订过婚,对象不是你吗?” “我想,是有一些传闻让你产生混淆了。”简明蓝说,“虽然当年我们没有对我们的感情选择坦诚相见或许各有各的理由,可有一点我们是有‘共识’的:我们之间恐怕很难真的放下所有包袱,轻松地相爱。” “是因为他的残疾?” “这是他的顾虑,并不是我的。”简明蓝道。 书俏蓦然想起简明蓝的先生是盲人,忙道:“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不要紧。”她说,“江淮没有提过,我是怎么来到他家的吧?” “他只说过,你是他的私人看护。” “我的确是。可与此同时,我也是害他四肢瘫痪的元凶的女儿。” 咖啡杯在书俏手中晃了一下,褐色的液体溅到了她的手上。 “我想,这才是他不愿向你提起往事的最大原因。因为现实太残酷也太丑恶……”简明蓝道,“我的父亲当年实施了一起绑票案,他绑架了东家的儿子,在驾车逃避追捕的时候,撞上了另一辆车,那部车里坐着的,正是江淮。” 书俏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端起杯子,饮了一大口咖啡。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和刚才泼出的咖啡渍混在了一起。 “就这样……毁了他?”她哑着声,望着简明蓝,仿佛在控诉。 “就是这样。” 她好容易稳住情绪:“所以你选择赎罪?” “我不奢望自己能赎清我父亲的罪孽。可是,我的确想为江淮做些什么。” “他对你怎么样?” “一开始很冷漠,可后来又温和起来,再后来,变得暴躁易怒,时好时坏。” “我想,我能猜到一些原因。”若非在意,又怎会为之情绪波动起伏!?书俏的心里泛出酸楚滋味。 “可也许是我笨又或者太年轻,我竟然没有猜出他的心意。等到我明白过来,我的感情,已经不由我控制,转向了另一个人。” “可怜的江淮……”她叹息道,真心怜悯他。 简明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妥,慌道:“书俏,瞧我……我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呀!其实,都已经过去好久了,我不该提!” 书俏叹道:“想到江淮曾经这样隐忍地爱着你,我真有点嫉妒……” 简明蓝道:“我也是女人,明白这种心思。可是,换个角度想,他能放得开我,能隐藏住对我的心意,却没能躲开你,没能把对你的感觉封闭起来,难道不能说明,你在他心里的分量吗?他一直是个不敢爱的人啊,可遇到了你之后,他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了,他以前是个连照相都不愿意的人,可现在你看,他的微信上隔三差五就会是你和他的合照,他笑得那么灿烂、一丝阴霾也没有!他是真的快乐!在他受伤以后,没有人能使他做到这一点!比起因为各种理由放弃的东西,没有被放弃的,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书俏笑了起来:“你说服了我。” “并不是我口才好,而是,你足够睿智,也足够爱江淮。” “我该走了。” “书俏,”她柔声叫住了她,“你刚才提到他的订婚对象,如果这件事对你造成困扰……” “不重要了。”她回眸一笑,推开了咖啡馆的门。 “先生,好像是林小姐的车。”培安朝窗外看了看,对着半卧在床头的江淮道。 江淮撑了撑身子,微弱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终究不满意自己的姿态,皱眉道:“扶我坐到轮椅上去。” 培安虽嘟囔着“刚累了大半天,肌肉都痉挛了,林小姐又不是外人,何必急着起来”,手下却不敢忤逆他下的指令,将他转移到轮椅上。 江淮刚坐稳,书俏便跑进了他的卧室。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的,一看就是刚哭过。 培安识趣地退了出去。书俏一言不发地蹲在了江淮的轮椅前,脸颊贴上了盖在他腿上的毛毯。这一下,江淮的眼圈也红了。 “我从来都没奢望过你爸爸妈妈能一下喜欢我。”他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在微笑,又颤抖动了动右手,用虎口蹭了蹭她眼角的泪痕,“你不要难过,我没有什么,我……挺好的。” “可是我不好!”她想忍住眼泪,想在江淮的面前保持镇定和坚强,可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掩饰不了口中的哭腔。 “那就都是我的不是了。”江淮说,“你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好的,是因为我不好才让你受委屈的。刚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真是没有用,在这样的时候,我竟然只能仓皇出逃,书俏,我至少是不是应该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继续忍受怪声怪气的讥讽?”书俏颇有些不服气,扬起脸说:“谁也无权那样对你,那根本毫无道理!” 江淮的眸子一黯,淡淡地说:“站在父母的角度,他们当然有理由那么做。如果我有一个天鹅一般美丽的女儿,有一天她跟我她要嫁给一个癞□□,我想,我也不会在乎风度之类的玩意儿,一定会大骂那只异想天开的癞□□的。更何况,我还是一只瘸……” “江淮!”她懊恼地制止了他说下去,“你不是!” 江淮收了声,笑了笑道:“对不起,书俏,我不该在你全力为我争取的时候说丧气话。” 见他振作了一些,书俏也感到心情没那么压抑了。关于和父母这边谈判的情况,她并不想隐瞒他。“我的争取并不成功。我的父母很固执,他们让我在他们和你之间做选择。” 他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只是问话间多了一丝怯意:“你已经选择了?” “没有。”她说,“我拒绝了这样的选择。” 他深深地看着她,说话的声音仿佛压抑在喉咙里,带着沉闷苦痛而又混合着动容:“所以至少,我没有被你放弃,你还是要我的,对吗?” 她把手探进他的上衣里,摸着他背脊上的刀疤,郑重地道:“江淮,我是不会让你的生命里再多一道伤疤的。” 第56章 江淮垂首,睫毛颤动着,半晌才开口:“可我的存在会成为你完美生命中的一道疤痕吗?” “没有完美无瑕的人生,我只知道,有些人既然相遇了,就不愿失去!江淮,我明白你的顾虑,你的残缺,我从一开始就了解,你可能不能陪我上山入海,不能为我做一个哪怕极平庸的男子能为他的女人所做到的极普通的小事,可那些并不是左右我幸福的关键,并不是在一段爱情里无可替代的事。我要你,不是因为你完美,更不是因为你不完美,而是有一些事,是只有你才能为我做到的无可替代的事,有一些感觉也是只有你才能给予我的无可替代的美好。不要怀疑你对我的吸引力,那并不会因为你身下多了两个轮子而减弱。” 江淮笑了一下,声音却有些哽咽:“原先我以为我那台电动轮椅很重,以为自己身上绑着的束带很紧,以为它们存在的分量和力道已经足以阻碍我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追求,可是,我遇到了一个魔法师,让我知道纵然躯体死寂受锢,灵魂依然可以轻盈飞舞!书俏,你不要笑我,在梦里,我真的和你一起跳舞,我拉着你手,拥着你,带你舞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停不下来,你笑得好美,就像现在这样看着我……” 深长的吻截断了他的言语,书俏坐到了他的腿上,一只手护住他的后腰,一只手勾住他的头颈。他回吻他,霸道而又贪婪。她不着痕迹地配合着他的姿势,让他能轻易地在他的吻在她的脸上、脖颈、胸前肆意游走。他的呼吸渐粗,喘息也变得急促。书俏知道,他受伤的位置太高了,虽然是不完全的脊髓损伤,却终究还是对肺活量和呼吸肌有了些许影响。她小心地衔住了他柔软的嘴唇,如渡气般缓慢地再次吻住了他。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了一些,脸仍然很红很烫,右手半无意识挥动起来,触到了她单薄的衬衣扣间的缝隙里。他那根感觉最为敏锐的食指缩了一下,却又缓缓伸直,探了进去。 可他竟然傻傻地闭上眼,像是什么不敢看。 他的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并不柔软,而是带着一层薄薄的茧。书俏觉得有些痒,心里流出一股甘甜的滋味,却又带着一丝痛楚。 她捉住他的手,解开了两粒纽扣,帮助他在自己的衬衣内做更深地探索。 他的右手是他保留功能最好的一肢,她知道,他能感觉到她的肌/肤、她的体温,她的心跳。 他慢慢地开始睁开眼睛看她,迷离而又深情,他甚至开始主动地翻转手掌,在她的肌/肤上轻轻蹭动,脸上的红晕一直都没有褪去。 书俏感觉得到自己身下,有一个炙热的地方在发生变化。她红着脸说:“江淮,你可以得到我,因为……事实上你早就得到我了。我也想……想要你。” 江淮的手垂了下来,目光落到了自己的下身,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激动。 书俏再一次握住他的手,这一次,她将它放到了他胯/间的那团炙热上:“不要用理智来拒绝我,不要用教条来锁住我,更不要用怀疑、自卑来让自己退却,江淮,我只要你听一听自己的心,听一听我的心!” “我要你!”他落泪了,可语气却是那样坚定,“书俏,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变得那么贪婪!如果我还保留我固有的理智,我根本不会允许自己接近你,可见,我早就丧失了理智。可是我真快乐啊!快乐得想陪你活到一百岁!就算是下半辈子一直做一个残废也不在乎!和我在一起,你快乐吗?”在得到书俏肯定的答复后,他轻笑了起来:“如果面对这样一个我,你也感到快乐,你也无所畏惧,我还要残存的理智做什么?”抬起眼眸,他渴望的目光胶着在她的眸底深处:“……书俏,帮我!”他带着一丝淡淡的羞耻感,喘息着央求道。 书俏一探身,在他的唇上印了一吻。她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在这种事上向自己的女人提出帮助的请求,多多少少会折损他的自尊心。她努力抛却了自己的羞涩感,镇定大方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将手伸向他的裤腰。他居家的裤子都是松紧腰带的,从腰部往下扯并不困难。她褪去自己的衣衫,抓起他的手探索自己的身体的隐秘。她配合着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活动幅度,让他的吻能轻易地游走在她的肌肤上。江淮的吻湿润而霸道,他孱弱无力的手指却是那样轻柔,那种力量上的反差感,反而使得她心旌荡漾。而他的身体随着她的爱抚而产生兴奋与不安的战栗,喉结滚动了两下,发出低促的□□。 他的动作渐渐变得少见的粗鲁,上身扭动的幅度已经是他能达到的极限,连平日很少动的左手都半无意识地在她的胸前磨蹭。他痴痴地看着她,眼中迷醉,口中喃喃,几不成字,依稀只听得到地唤着她姓名的尾字。 “江淮,你看!它已经完全醒了!”书俏握住了挺立的小小淮,鼓励道。 “帮我、书俏……俏啊!”他迫切地看着她。“让我要你!让我爱你!” 她松开手,调整好位置,让自己被他完全占有。他低吼了一声,像一只被困住已久的小兽突然重获了自由!轮椅靠背和束带的支撑让他得以采取略为进攻的姿态,他的大腿微抬,呈现出迥于往常的一阵阵轻颤。 疼痛感让书俏也忍不住低嚷了一声,继而又是柔情满溢的低吟。江淮紧张地看着她:“我、我是不是哪里不对?你很痛吗?对不起,我控制不好这该死的身体……” 她摇头,滚烫的双唇封住了他的自责和不安。“江淮,我很好!你也很好!你让我……很幸福……” 他终于从她的身体里退了出去,曾经热烈活泼的小小淮在吐出几滴露珠后安静了下来。她起身取来湿巾为他擦拭。他的目光依然锁在她的脸上,那般恋恋不舍而又有些许的愧疚:“我是不是……” “不是。”她坐回他的轮椅,打断了他的话。“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好。” 他低头笑问:“想象中,我的表现是不是更没用?” 书俏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我只是以为,你可能需要更多的辅助。” “老实说,我对于‘这件事’并没有把握……”他低声说道,“虽然医生说我可以……可我毕竟是个脊髓严重损伤患者。医生也曾经说过,也许我需要药物或者其他手段的刺激才能完成房/事。还有……我的精子活力也比常人要低很多……”他顿了顿,“所以,你爸妈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尤其是在天/伦/之乐这件事上……” “这些啊,我都知道啊。”她坦荡一笑,“然而现实不算特别糟,不是吗?至少,我对你的表现还挺满意的,你呢?满意我吗?”她略微正了正颜色,“至于孩子的问题,我也想过了,现在辅助生育的科技也很发达,我想,我们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也可以□□。” “书俏,”他的脸依偎在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上,“我什么也不会介意。其实,我也想过,如果我不能让你受孕,在现代科技的帮助下,你也依然可以拥有亲生的孩子。不要担心我会有所顾虑——不会的!我会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像爱你那样爱他一辈子。” 书俏笑着哭道:“好啊,那就照你说的办。和我在一起,你再也没有顾虑了吧?” 他说:“书俏,我还欠你一场求婚。” 她笑得明媚:“明明已经嫁给你了啊!” 第57章 书俏并没有把江淮说要求婚的话放在心上。她并不需要那些仪式感的东西,可是,当不久后的某一天,她看到江淮为自己准备的订婚礼物时,她还是哭惨了。 那是从心底带笑的泪,每一颗泪珠里都是感动和震撼! 那一天,他忽然说要陪她去看海。仅此一句,便让书俏很是欢喜。——他曾经讨厌外出,连日常的水池复健都抗拒,更别提是特意去海边戏水,为了她,他真的改变了许多。 江淮出门一趟并不容易,何况是去海边。江淮让培安给自己准备了专门的轮椅还有皮阀。驱车来到海边后,普通的电动轮椅不再方便使用,培安和书俏合力将他换上了一架专门用于沙滩行走的轮椅。 “谢谢。”他笑容腼腆,却不再透着自卑和怯懦。他穿着沙滩短裤,双腿苍白而孱弱,可是,他笑得那么灿烂,一点也没有顾影自怜的感伤。她笑着替他固定好束带,推着他在海滩上奔跑起来,他举起双臂,虽然很低,却有了飞翔的姿态。他不再是一头被命运捆绑的困兽。 “书俏,我想下水去!” “好啊,我陪你。”书俏和培安将他转移到专用的充气阀上,将他的身体用束带固定好。书俏替他按摩了四肢片刻,以防他因为海水的刺激发生痉挛。随后,他就被连人带阀推入了海水中。书俏游在他的身边,像一尾快乐的鱼儿。 在确定对江淮不会造成实质危险的情况下,他在他的皮阀底下捣乱,不时用手推摇几下,弄得他的皮阀在海中摇摇晃晃。他倒也胆大,只是淡淡笑着,任由她胡来。 她的头探出水面,轻轻搁到他的皮阀边沿,笑看着他玩笑道:“诶,今天特意约我来海边,难道是要跟我郑重求婚的?” 没想到他竟然点头说:“是的。” 她楞住,好容易强按下心头狂乱跃动的小鹿,假装不满道:“只是这样啊?” 他轻轻摇了摇头,瞳仁在浓密的睫毛后透着笑意:“当然不止。” 她不解又期待地望着他。 “你没有发现,我的皮阀下面绑了一个小盒子吗?” 书俏开心地“嗷”了一声,潜下水去,不一会便又浮了上来,手里多了一个涂了防水层的小匣子:“是这个吗?” 江淮笑着点头。“书俏,打开它。” 盒子里的不是一枚钻戒,而是一个羊脂玉的平安扣,小小的孔中穿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她的确有点意外,却毫不失望,依旧欢欢喜喜地准备拿出平安扣来戴上。 “等一下,书俏,”他出声止住她的动作,“你是不是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不送你钻戒?” “本来不觉得多奇怪,可你这样一问,倒像是有些特别的缘故。”她好奇地问,“告诉我,为什么?” “书俏,你把盒子面向我,离我近一点……” 书俏把盒子凑近他的手。 江淮的右手中指从拴着平安扣的红绳间挑起一些,缓慢而笨拙地继续往前伸,让红绳形成的圆环变大了一些;跟着左手也颤巍巍地挑起了另一边的绳子,两只手配合着,将红绳褪到了自己的双手腕部,再缓慢地把两个手腕分开一段距离,使绳圈撑开到可套得进头部的大小。 他这是要替她亲手戴上这枚平安扣啊!明了他的心思后,书俏赶紧低下头配合着绳圈的方向,搭握住他的双手,让他可以在借力的情况下替自己套上了这枚平安扣。 “书俏,我希望你一生平安。”他的指腹划过她纤秀的锁骨,手指微抖。 她怎会不懂,“平安”这两个字,对于一个曾经经历过生死大劫又饱经残障折磨的人来说,无疑是最深的渴望也是最好的祝福。一时间,她泪如泉涌,笑如朗月。 “其实,我还有个礼物送给你。” 刚才为她戴上平安扣的动作,已经耗费了他许多的力气,他想抬起手腕指向哪里,竟然一下子没控制好力道,整条手臂垂了下去。他再一次努力举高右手,朝着不远处的港口指了指。 “我可能不太方便陪你上山,可陪你出海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是一艘小小的游艇,虽然不大,却足以承载她和江淮两个人私密的小幸福。 “书俏,那是属于你的船。” 她先是呆了一秒,很快她便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深意,因为她发现了船身上印着她的英文名字:joy。 那是三个漂亮的花体字,只是……仔细看去有一点点奇怪:字迹好像有一点颤抖。 难道…… 她看向江淮,已经激动地什么都说不出。 “你发现了是不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字是我写的,当然是在纸上,我让游艇公司的人拿去原样放大了很多倍放在船身上。本来是想写你的中文名字的,可是我练了很久,还是很丑。这样有点像是作弊……”他的脸红了,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也知道,其实现在这字,也是挺丑的……” 如果不是担心他的充气皮阀侧翻,书俏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她想说的有太多太多,那么多的感动和震撼,反而让她忘了如何用言语表达。她只是痴痴地看着他,着了魔一般地移不开眼睛。 大概是她的沉默让他心生不安,他又说:“我的手没有办法完成精细的动作,因此不能为你亲自套上戒指。我也做不到单膝下跪,向你求婚。作为一个求婚者,怎么看我好像都不太合格。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这个考官能对我网开一面,容许我一次又一次的‘作弊’和‘投机取巧’,让我过关,好吗?” “你没有‘作弊’,也不是‘投机取巧’,”她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你只是用你的方法来解了难题。其实这一路来,你都做得很棒——你不止是满分,而且还额外完成了附加题,我对你是一百二十分的满意。” 他欣喜地开口:“所以你愿意……” “非你不嫁!” 书俏和江淮婚后三年,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是个漂亮的女孩。书俏和江淮都不喜用冷僻字或是刻意引经据典地为孩子取名,因女儿恰好小满那天生的,因此干脆取名叫小满。 三年里,书俏没有回过娘家。她和江淮结婚的时候,也只请了哥哥嫂嫂前来见证。他们没有大宴宾客,只是简单地办了注册手续。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书俏一时百感交集,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她当然感到幸福和满足,可回想起她和江淮最后一次鼓足勇气登门拜访她的父母时,母亲把家里的户口本扔到她的面前的一幕,她的心里未尝没有遗憾。母亲冰冷决然的话言犹在耳:“你尽管去嫁给任何人!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无法勉强我接受他成为我的家人。还有,从今以后,你们不要来我和你爸这里,我看不得他这样,更看不得你这样……” 那是他们决定去领证的前一天。这样的人生大事,书俏和江淮都觉得应该提前告知一下双方的父母。江淮的母亲自然不会有意见,至于书俏的父母,获得祝福恐怕很难,但起码也要试着取得他们的谅解。 让书俏意外的是,当她拨通家里的电话、告知父母她打算和江淮注册结婚的决定后,他们并没有显得特别抗拒,甚至在沉默了一阵后还主动邀请江淮到他们郊外的住所做客,说要和他好好面谈。这给了江淮和书俏很大的希望和鼓舞。他们以为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他们错了。车开到半路上,书俏就接到了哥哥书培的电话,通知她“不要带江淮来”,可是当她要细问的时候,她听到了电话那头母亲喝止他的声音。她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忐忑不安地把书培的话转告给了江淮,可是他却没有坚持要去拜访她的父母。“作为一个男人,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 他的话让她不再犹豫。虽然一路上都在揣测哥哥的“示警”有何深意,父母那边又打算对江淮如何刁难嘲讽,可当她一打开门,看到屋里足足二十个个亲戚的面孔时,她还是愣住了。 祖父母、外祖父母、叔伯阿姨甚至还有亲戚家的小孩子……那么多的人,齐刷刷地朝着她和江淮看过来。而江淮也显然没有想到,里面会是这样一番情景,表情难掩尴尬紧张。 沈慕苹走过来,对着江淮冷淡地笑了一下,随后蹲下身,一言不发掸开手里的一块抹布擦拭他的轮圈。“乡下地方灰土大,你一路过来也辛苦了。” 江淮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脸上登时红了一片:“伯母,这些事,让我的生活助理做就可以了。” “是啊,林太太,这种事以后就交给我吧。”培安弯下腰,几乎是从沈慕苹手里夺过抹布,仔细地在江淮的轮圈上擦拭起来。 书俏看出母亲是有意先给江淮一个下马威,却不想在刚一见面就把气氛引向剑拔弩张的地步,只好强忍着一口气没出声。 沈慕苹淡淡一笑说:“是我们招待不周,只是你们的消息太突然,我们准备得也仓促,就压根没想到家里应该随时备张轮椅给客人换用。” 江淮低声道:“让伯父伯母费心了。” 沈慕苹扫了一眼培安,从他的手里抽出用来擦轮圈的抹布来,仍旧保持着微笑:“对了,小江,今天这顿饭算是家宴,我请的都是自家亲戚,连家里的钟点工阿姨都让她先回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请你的这位助理也出去等候?毕竟很多话,我想也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谈的,你说呢?” 这话听似合理,可书俏就是觉得很不妙。她几乎准备替江淮回绝母亲的要求,可是江淮已经抢先一步答应了。 也是,他拿什么理由拒绝?说自己可能随时随地需要有人帮助才行吗?显然,他一定说不出口。 第58章 尾声 培安离开后,书俏趁着母亲转身去厨房,悄悄握了握江淮的手,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他冲她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不要紧。” 林柏言走了过来,招呼他们过去坐。书俏庆幸,父亲的神色里并无多少刻薄严厉,虽然他的态度难免客套疏离,可对于她和江淮来说,已经是种安慰。 书俏推着江淮,正预备坐到厅里的餐桌旁,沈慕苹从厨房端着菜出来,刚好被江淮的轮椅挡住了去路。还不等书俏推转轮椅,江淮便自动操控轮椅往边上退了半步,脸上紧张尴尬:“伯母,您先请。” “哟,这家里地方小,轮椅出入到底不太方便。”沈慕苹低头看他,表情似笑非笑,“你这是要去哪儿?” “慕苹,是我让小江过来坐的,一会就要开饭了不是?”林柏言对妻子道。 “你也是粗心,让人小江坐那么里面干什么。一会儿轮椅出入更不容易了。”沈慕苹把菜放到桌上,转身对江淮道,“你瞧,家里的客厅摆了两张大桌便挤得跟什么似的,你还是等所有人坐下了,在最靠外的位子坐比较好。” 这话原也不错,可是,沈慕苹后面所说的让书俏和江淮都深感难过又尴尬非常。 她当着所有客人的面说得很大声:“哦,对了,一会要是需要上洗手间,就叫你林伯伯帮忙好了。不过我们这儿可不比书俏那儿,洗手间没经过改装,你林伯伯年纪大了,抱你过去可能有点吃力……书培,你到时帮帮你爸爸的忙。” 江淮没有说话,只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书俏看到了,知道母亲的话已经重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心,更要命的是,那些话戳中了江淮现实中软肋。他一个人,在这个没有任何辅助设施和辅助人员的情况下,恐怕真的连解手都无法办到。只是,母亲为什么要在众人面前将他的“失能”广而告之?为什么要用这样近乎残忍的手段来羞辱一个诚心前来祈求他们接受自己的男孩?这一刻,她好恨! “江淮,我们走!”她推起他的轮椅。 “书俏!”他望着她,带着坚毅和一丝请求,“为我留下。” 书俏的双手一滞,带着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让她更加惊讶且心痛的是,他居然对她的母亲如此明显的羞辱谦卑回应道:“好的,伯母,如果我有需要,就麻烦伯父和书培大哥了。” 沈慕苹也像没想到他会这么作答,一时也没了脾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又去厨房继续端菜了。 “怎么样?还受得住吧?”书培走过来,拍了拍江淮的肩膀,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叫你们别来,你们怎么就不听话?” “伯父伯母对我有脾气,是应该的,我要是不来,就是我的不是了。”江淮笑笑道,“你先去坐吧。” 书培一副“你吃错药了”的表情看着他。 而当江淮当真就这么依照沈慕苹的“吩咐”傻傻地等所有人都落座后,才驱动轮椅到餐桌前,书培看他的表情就变成了“你果然吃错药了”,只是那眼神里,还多了几分心疼。 开饭后,书俏替江淮升起轮椅上的一块小桌板,又用碟子夹了些菜,放到桌板上。而江淮自己戴上了万用袖套,虽然花了一些时间,倒也没出什么事故。 沈慕苹朝他们的斜睨了好一会,直到江淮好不容易戴好了袖套,她才收回目光,道:“大家可都知道今天是为什么请各位来的吧?我和柏言倒没什么事,只是书俏有事情要宣布——据说……呵,是好事。书俏,你自己说吧。” 母亲话里的讥讽之意是那样明显,只是眼下书俏已顾不得许多,起身大大方方地道:“各位亲朋好友,我身边坐着的这位是我的未婚夫江淮,我们打算明天就去领证,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 大约是事先已经对此事有所耳闻,大多数亲戚的反应并不激烈。只是仍然不约而同带着不可置信的眼光朝着江淮看过来。 江淮说:“书俏,请在我的杯子里倒一些酒,我敬大家一杯。” 书俏呆了呆。 他的目光柔和而又坚忍,月光般投射到她的脸庞:“这种时候,我应该敬大家一杯的。” 临出门前,江淮特意让书俏带上了一个自用的水杯,大小和形状都可以正好卡在轮椅自带的杯卡中。想来,那时他便想到了要这么做。书俏从了他的意思,替他倒了半杯葡萄酒。刚预备给他插上吸管,他却道:“不用吸管,我自己可以的。” 书俏惊讶地看着他颤巍巍伸出手,笨拙地抓起杯子,又颤巍巍地用左手虎口配合着右手把杯子夹紧,举到了胸前,说:“谢谢大家对书俏的疼爱照顾,今后,她的幸福由我来守护,我会让她继续幸福下去。原本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是,大家也知道,我的手不是很方便,失礼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说着,他慢慢地饮了一口酒,这才把杯子放回了杯卡中。 席上的亲戚们大多举杯,只是表情尴尬。也有些个没有动杯子的,默默地朝着林柏言和沈慕苹的方向看过去。 林柏言握着杯子,又放下了,叹了一声,道:“小江,有些话说出来会失礼于你,我并不想这样,只是,你和书俏……你们真的想明白了?你这样是对书俏负责吗?即便抛开一个父亲的私心,只进行一场男人间的谈话:我也必须说,作为一个男人,你负担不起她的一生,反而会是她一生的负担!我相信你对书俏是有真心的,那你就该摸摸你的心,你该不该将她陷入一生的窘境里。” 江淮沉吟道:“我迟疑过,甚至完全否定过和书俏在一起的可能,其实您说得没错,我自己的人生都负重满满了,怎么还能负担起书俏的一生呢?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书俏本来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她本来就不是任何人的负担。她的路,她自己就能走得很好。与其说她是因为我能为她做什么而选择了我,倒不如说是因为她在给予我快乐的过程中,本身也收获了快乐。一个残疾的丈夫,虽然会比一个健康的丈夫让她辛苦些,可我自信不会让她的心也变苦。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自然配不上她。也只有这种情况,我才会心甘情愿地选择离开她。” 书俏感动地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可是,这番话并没有打动她的母亲。 林慕苹冷笑道:“说得好听。你自己连胳膊腿都不抬一下,你当然不吃亏,乐得占尽人家姑娘便宜!” 书俏不乐意听了:“妈,我知道从进门起你这顿牢骚忍了很久了,可是,江淮说了这么多,你就一点都不感动吗?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羞辱他?” 沈慕苹的怨气一下子被彻底点燃:“他做错了什么?没有!他伟大得很!四肢瘫痪但巧舌如簧,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一个好好的女孩骗得团团转!简直是励志极了!他才没有错呢!”她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的女儿,继续道,“错的离谱的人是你!人家嫌弃不要的、避之唯恐不及的,你捡个剩回来还乐呵呵地当个宝!我提醒你:这是个大活人,不是你路上随便捡来的猫儿狗儿,养着也就养着了。你救助个残疾的宠物回家,人家兴许会赞你有爱心;可你嫁给这样一个人,只有被世人笑话的份!别跟我说着脸面问题是虚荣,人活在世上,是无法将他人的评价置身事外的!就算有这样的特例,可你确定自己可以如此超然吗?你又确定自己能忍受一个重残的伴侣对你一生的拖累吗?” 书俏气得发抖:“你……你居然真的能把这些话说出来!好,也好,这样一来,我们也不必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了!不必浪费时间在接受无谓的羞辱和攻击上!我现在是真的相信你永远不会接纳江淮,也不得不相信你在拒绝接纳他的同时情愿与你的女儿断绝来往。很抱歉了,在和江淮分手这件事上,我无法满足你,可是关于你提出的另一个选项……你会得偿所愿的。” “书俏!别冲动……咳咳咳……”江淮戴着指套的手试图去够她的胳膊,可一阵呛咳让他垂下手来,尽力掩住自己的嘴唇。他的情绪太激动,说话又急了些,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的气息,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他的脊髓损伤位置很高,几乎过了半年的时间才完全能够自主呼吸,可比起常人的肺活量要低了三分之一,还很容易产生呛咳。近两年,他很少再发生这样的情况,可是一旦发生,咳嗽几乎很难立即止住。 “江淮!”书俏弯下腰,拍着他的后背,心疼得眼泪直冒,“别硬憋着,轻轻地咳,慢慢调整呼吸!” 他尽量低着头,压抑地咳着:“书俏,你往边上些……”说着,手指打着颤操控轮椅往后方退一步。 “你没事吧?”林柏言的眼中不无关心。 餐桌旁的亲戚们也大多流露出同情之色,一部分人则开始窃窃私语。书培大约也看不下去了,不忍袖手旁观,抽了几张面纸,递给了书俏。又端去水杯,插上吸管,喂到江淮的嘴边。 “谢谢,哥。”书俏知道,哥哥的立场也有些为难。 江淮刚要开口,被书培拍了拍肩止住了:“什么都别说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别又呛到了。” 沈慕苹冷眼看着他们,道:“书培,这可怎么好?人家就剩一张嘴,你还不让人说话,可不是要急死人了吗?” “妈,”书培皱眉道,“适可而止吧,求你了。”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妹妹嫁给一个……”沈慕苹的声音里悲哀多于愤怒,“书培,她是你亲妹妹呀!” “我也不见得多满意江淮。”书培正色道,“只是妈,这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事,外人一味反对有什么用?与其说,我相信江淮,倒不如说我相信自己妹妹的眼光。再不然,我也相信书俏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女孩子。即使有一天,她发现她现在的选择是错的,她也是一个输得起的人。即使你觉得,书俏是在拿自己的幸福在赌,可是,他们心心相惜、又都是善良美好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追求,有着相似的爱好——除了江淮的残疾是个劣势,我看不出来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问题,他们的赢面还是很大的,既然如此,我们何必急于看衰一段目前为止还很稳固的感情呢?” “书培,在你眼里,我就是不通情理、固执己见,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子女的那种母亲?如果我是,我当初怎么能接受诗瑶?” “哥,”书俏眼见哥嫂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忙插话道,“你不要替我说话,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把你和嫂嫂也扯进来。”平心而论,父母当年虽然不太乐意接受嫂嫂,可自从她和哥哥结婚后,倒也对这个媳妇客客气气的。如今母亲把旧事翻了上来,难免让两代人之间好容易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书俏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她干脆做了最坏的打算,把心一横道,“爸、妈,不管你们反对与否,我已经决定嫁给江淮。” 沈慕苹先是不发一言地看着书俏和江淮,而后蓦然转身回了卧室,出来的时候,甩手把一个本子扔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户口本就在这里,你尽管去嫁给任何人!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无法勉强我接受他成为我的家人。还有,从今以后,你们不要来我和你爸这里,我看不得他这样,更看不得你这样……” 书俏低下身,缓缓捡起了户口本,忍住泪道:“多谢……成全。” 书俏和江淮坐上车后,江淮道:“书俏,你让我抱一会,好吗?”他的声音温柔却黯哑。她挪得离他更近了些,搂住了他。 江淮用的右手还戴着匆忙离去间尚未脱下的袖带,他小心地用手腕轻拭她的眼角:“傻瓜,哭了?” “嗯。”她红着眼老实承认道,捧起他的手掌,替他解下袖带。 他的唇擦过她鬓角的秀发:“书俏,我必须很认真地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还要嫁给我吗?” “难道你要反悔?”她举起脖子上戴着的平安扣,抗议道,“你到底有没有诚信啊?” “书俏,我当然不会反悔。可是,我怕你会后悔。其实,你刚才还说太激动了,你应该再仔细想想你爸妈的话,撇开对抗的心态,你应该能看到他们对你的关爱之情。我不否认,他们的态度伤害了我,可是,我的存在对他们何尝不是一拳重击?他们攻击我的残疾,虽然话不好听,其实也是很客观的。其实刚才最让我难堪的,不是他们对我的讽刺和指摘,而是我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你和你的至亲剑拔弩张。书俏,我可以不管长辈们的感受、甚至不顾你在这件事里牺牲的亲情,自私到底吗?” 书俏低头,吻了吻他的锁骨:“我决定做一个自私的人,你呢?陪我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微笑着落泪道:“相陪。” 书俏被推出产房的时候,惊讶地看到自己的父母出现在产房门口。 刚刚经过生产,书俏的身体还很虚弱,好在她的生产过程很顺利,精神状态还不错。父母的出现反倒让她心底起了迷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意识产生了模糊。她动了动嘴皮,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妈妈……” 沈慕苹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说,眼圈却登时红了。 “江淮,”她望着坐在轮椅上,专注凝视着自己的丈夫,笑了笑说,“你当爸爸了。” 江淮道:“是,我好幸福。谢谢你,老婆。” 她阖上眼睛,唇角露出微笑:“我也是,谢谢你,老公。” 书俏被推入病房后,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父母、兄嫂都在,唯独不见江淮。 “江淮呢?”她不安地问。三年前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她的脑子里已经止不住开始脑补江淮被自己的父母逼走的情形。 “你放心,他在洗手间呢。”书培按下即将坐起来的妹妹。 江淮坐着轮椅从病房附设的洗手间里出来,他是那样急迫地回到病床前,道:“我在这儿。我一个人上厕所,动作慢了点,害你担心了。” “怎么不叫培安或者莲姐呢?” “我让他们去给你买些吃的用的。” 书俏道:“不是已经提前准备了很多了。” “我怕不够用,还是多备一些好。”他说,“再说,就一会儿工夫,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这三年,江淮以超人的毅力进行复健,虽然双腿仍然无法动弹,可是,臂力却加强了许多,连左手也可以做有限的活动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小小声道:“万一,我真的有什么需要,还有大哥可以帮我呢。” 这几年,书培并没有排斥与江淮的接触,甚至可以说,最初书培对妹妹和江淮这段婚姻的态度还是有所保留的,如今他却已经完全乐意祝福他们,并且,与江淮产生了真正的兄弟情意。 “书俏,”说话的是林柏言,“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抬起眼皮,看向自己的父亲:“爸,你和妈怎么过来了?” “你还说?生孩子这么大的事,要不是小江通知我们,你也不打算和我们说了是不是?你这个孩子,主意总是那么大,心又狠!”沈慕苹道。 书俏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书培在那边嘀咕道:“妈你怎么知道是江淮说的,明明是我告诉你们的呀。” “你?”沈慕苹轻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要不是受人之托,你还不是和你妹妹连成一线的?这连着三年的新茶,还有你爸爸去年胆囊开刀后送来的那些补品,当我们真不知道是谁送的呢!” “爸,妈……”江淮怯怯地低唤道,“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这样叫你们。可是你们今天能来,我就很感激了。我知道你们不喜欢看到我,原本我不该在你们面前碍眼。可生孩子这是件大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让你们知道。我本该亲自登门,可又怕惹你们生气,只好拜托大哥转达。你们今天来,我有个不情之请,书俏做月子的时候,我也搭不上手,家里虽然有保姆,可到底不及亲妈周到,所以,我希望这段时间,伯母能住到我家来。只要你肯……我也可以尽量不在你面前出现的。” “合着是要请我当老妈子才想起我的啊?”沈慕苹半是气话半是玩笑。 江淮却当了真,忙道:“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知道,照顾妻儿本是我这个丈夫的责任,我也恨自己没用,帮不上忙。” “你别添乱就不错了。”沈慕苹话说得硬邦邦的,眼底却有了温柔,“书培告诉我,你这三年身体恢复得还不错,别的事也不指望你,端茶递水的,你能不能做?” 江淮低头,不太自信地道:“可以是可以,不过,动作比较慢。” 沈慕苹“你倒杯茶来,我看看。” 江淮驱动轮椅,略探出身躯,凑近茶几边的一个保温水壶。右手颤抖着把旁边一个茶盘里的杯子挪到壶嘴下。慢慢地抬高右臂,用虎口处按压水壶的阀门。 水流断断续续,直到杯壁三分之二处停了下来。 江淮把水杯放入轮椅的杯卡中,操控轮椅方向转向沈慕苹。两只手一握一托地把水杯从卡槽里拿了出来,微微向上举起。 “妈,请喝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沈慕苹。 沈慕苹的手和江淮一样颤抖,眼角有泪花闪动。 江淮的手抖得愈发厉害了,有一些茶水被泼出了杯沿。 “小江,你的身体真的复原不了了吗?”沈慕苹哑声问道。 “妈,对不起!”他流着泪说,“真的对不起。” 沈慕苹摇了摇头:“这些话就不必说了。不过,我还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在老婆生产的时候,哭得跟个傻子似的,明明我女儿是顺产,倒被你哭得我心里直发毛。” 说着,她接过了这杯迟到的女婿茶,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