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枝》 第一章春寒 第一章春寒 元和七年的三月十五,正是要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贪新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压了一冬的丝缎绫罗将将才上身,就遇到一股子好些年未成见的倒春寒。 寿宁侯府的朱漆大门洞开,世子夫人李氏带着黑鸦鸦的一群丫头婆子,静静地站在绘了五彩福禄寿并延绵不断连珠纹的影壁前,已经恭恭敬敬地候了大半个时辰。 远远的街巷传来“咚!咚!”的更鼓声,现已是交亥了。犹带着寒意的风打着卷儿从门洞呼哮而过,有耐不住的人在后面小声地低语或是挪动脚步,李氏皱了眉低声咳了一下,人群立刻重新安静下来。 寿宁侯府已经传承近百年,整整四进有数十个大小院落并房屋百余间,占了京城万家胡同的半条街面。三间五架的广亮大门,漆红挂金,端的清贵无比气派非凡。青砖制的拔檐刻了蝠鲼,门簪上彩了梅兰竹菊四时花卉,门外是一对二尺八寸高滚凿绣珠的石狮子。 李氏此时无暇打量这些让常人见之生畏的事物,她在想今日午时过后,宫中急召婆母寿宁侯夫人进宫倒底所为何事?寿宁侯夫人张氏和宫中张皇后是没出五服的堂姊妹,宫中召对乃是家常便事,老侯爷和世子戊边十来年,宫中贵人更是赏赐不断。 今日午后来宣召的却是个面生的小太监,说是皇后娘娘昨夜梦魇了,想找张氏说说话散散乏。这本是平常事,可那个小太监端直站在中堂上,木着脸无一丝笑意不说,茶也不喝,送上的孝敬也不拿,只口中不住地催促起身。 李氏回头看见久经世事的婆母脸色立时变了,心里头立马也”咯噔”一下,有心想说些什么,却被张氏紧攥了手施了个眼色。急急按品大妆,送了婆母进宫后,李氏叫来得用的家生子奴才到宫外、府衙、街面上探听消息,却始终不得一二,只得按下心来静候。 按理宫门戌时落钥,外命妇无故不得滞留宫城,可现在已是亥时三刻了都末见侯夫人的车驾,饶是李氏性情一贯沉稳也忍不住心下惊疑不定。 正思忖间却见前头车轱辘响动,抬头一瞧却是一架双辕黑漆平头马车,正是张氏一行人。李氏忙上前接住,待将茜红蜀锦垂了银璃带结了玳瑁穗子的车围子掀开,却不由大吃一惊。 侯夫人张氏去年才过了四十五岁整生,因了身量小巧肤色白皙姿容秀美,又一向爱惜容颜,连净脸用的水都是特特从城外齐云观处送来,再加上大半辈子生活顺遂,夫君敬重儿女孝顺,去岁冬至参加庆和长公主办的赏梅宴时和李氏站在一起,谁不说象是姐妹一般。 可现下张氏身上真红缂丝四合如意纹的褙子皱在一起,头上全套的点翠钗簪歪了好几根,面色苍白两颊青肿双目紧闭,独自一人斜靠在蓝地织彩缠枝牡丹漳缎的大迎枕上一动不动,连气息都有些微弱难闻。 李氏和张夫人婆媳相得,自进门起就掌了中馈也颇见了些世面,知道眼下不是发问的时候。稳稳神后当即散了众人,只独留下几个贴身侍候又嘴紧的丫头婆子,亲自扶了府中的软轿送婆母回了侯府正院澄心堂上房。 待服侍张夫人换了大衣裳,穿了件半旧黛青色折枝菊花底的家常衣服,又净了面重新挽了头发歪在炕塌上后,李氏才低声吩咐众人退下,只唤了身边的大丫鬟碧心去守着房门。 碧心正要应下,张夫人却扭过身来低低吩咐道:“派几个人把澄心堂每隔十步远远的守着,但凡有人探头行偷听窥视之事,立刻着人拿下乱杖打死!” 张夫人性情一向温顺和软,即便是与下人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从未象今日这般容颜狠厉。碧心抬头就望见她一双赤红的双眼直直望过来,那神情凄厉得像要吃人一般。碧心心下一惊,忙低头躬身退了下去,自去安排人手。 李氏亲自沏了一盏宁神静气的六安瓜片递过去,张夫人接过茶盏后却没有喝,放在了黄花梨镶理石的炕桌上,还没来得及抽出腋下的帕子,泪水已经大颗大颗地滚出来。李氏吓得不敢吱声,张夫人狠哭了一阵又拍着心窝子深吸了几口气,才从牙齿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今个儿早上安姐没了。” 虽然所料必有大事,但张夫人所言仍让李氏唬了一跳。 张夫人十六岁嫁入寿宁侯府,次年生下长子郑琰,隔了三年生了次子郑瑞后就一直没有动静。谁知在三十多岁上要娶儿媳当婆母的当口老蚌生珠又生了个小女儿,这就是侯府上下俱当掌珠的郑璃。 郑璃乳名就唤作安姐,样貌乖巧文静,性情温柔和善。张夫人生产后身子一直孱弱,李氏进门后就担当长嫂之职,又与安姐年岁相差许多,与其说是姑嫂不若说是半个母女。 李氏心下骇然,急急追问。张夫人心头虽悲苦,但是当了二十年的侯夫人也不是白当的,自然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还有老大一摊子事儿要理。忙自咽了悲声,和长媳细细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这却要从安姐的夫家说起。 安姐十五岁及笄后一家有女百家求,老侯爷和张夫人千挑万选,选中了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刘肃刘阁老家的嫡子刘泰安为婿。 刘泰安年将二十,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是京都多少怀春女的梦中郎,更兼他人才高八斗出口成章,果不其然春闱一过后就被今上钦点为一甲探花郎。彼时,侯府贵女的十里红妆,谦谦君子春风得意马蹄踏花香,天上地下的一对璧人,好不羡煞旁人。 张夫人狠揪了一把手中的帕子,嘶哑着嗓子道:“我那好女婿,真真有胆子做了个天大的事儿出来。前个夤夜里跟着他那阁老爹刘肃往宫里递了牌子,求见今上。有鼻子有眼地说……说我家安姐自大婚之后和太子殿下就有染,她腹中已七月大的孩儿不是刘家的,却是太子的亲骨肉!” 李氏目瞪口呆,这……这简直从何处说起? 安姐虽和太子殿下论起是表兄妹,但侯门贵女从小长在深闺,连大门都未出过几回,与外人见面从来都是丫头婆子一大群紧跟着。更何况安姐自小秉性文弱内向多礼,仅有的几次宫中节礼时与太子应对也没有半点越矩之处。女子的名节何等要紧,怎么就绊扯进这种事当中了呢? 张夫人按了按眼角,哽咽道:“皇上说刘家不可能拿自家儿媳的名节作耍,第二天一早就让皇后派了人接了安姐进宫,想要问个青白。没想到安姐一进宫就动了胎气,挣扎了半宿生了个小囡囡,自个还没天亮就没了气。我只来得及瞧一眼,可怜见的安姐胡乱裹了床被子,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换上,到处都是血……” 张夫人憋了一路的又急又气,伏在炕桌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氏不知不觉也是一脸的泪水,忙忙擦了一把,紧抱住张夫人追问道:“那皇后娘娘怎么说?难不成就这样默许刘家往妺妹身上泼脏水?” 张夫人摇了头,低声道:“娘娘是屏退了宫人悄悄与我细说的,与几个人的名声有碍,叫我先莫要声张,这事还未有定论未知真假。我指天立誓说我家安姐从来本分,外男都没有见过几个,更何况与太子殿下有甚牵扯?可是皇后娘娘说那刘家却给皇上呈了三封太子殿下与安姐的亲笔书信,那信里头多有讳忌之事,最最要紧是那上面不但是太子的亲笔,还落有太子从不离身的钤印。” 李氏脑子嗡嗡作响乱作一团,难道这事儿还越发真了不成。自家小姑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品性自是信得过的,难不成是太子用强?也不对,一国之储君,沉鱼落雁环肥燕瘦,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用得着背负骂名强夺臣妻? 李氏想起上个月二月初二龙抬头时,到榆钱胡同的刘家给安姐送催生礼,安姐穿了身半旧潞绸面的夹袄,头上梳了小攥,乌鸦的一把好头发只簪了根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的银簪,正坐在暖炕上缝制小衣裳,面色红润满脸的娇憨,哪里象是藏有半点心事的人? 怔忡间却忽然想到一事,李氏背上生生出了一身白毛汗。 张夫人抬头就看见儿媳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又急又气道:“现下我心里头一团乱麻,侯爷和世子远在边关全然指望不上,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 李氏嗫嚅了一下,横了横心冒着大不讳悄声道:“娘,宫里头二皇子也过了十岁的整生了,至多翻年或是后年怕不就要开府建衙了,要我是二皇子的外家人,也要开始为他谋算了。” 张夫人的眼睛便一点点地睁大。 当今皇上子嗣不丰,在位近二十年,膝下仅有三子二女。 宫里二皇子的母妃是景仁宫一宫之主,地位仅次于皇后,多年前就得封庶一品惠妃。今上不重女色,后宫里头仅有的几位高位份的娘娘都是潜邸的老人,更要紧的是这位刘惠妃闺名叫刘姣,正是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刘肃的长女,女婿刘泰安嫡亲的姐姐。 张夫人紧闭了双眼,右手径直哆嗦地去端炕桌上的茶盏。却不妨没拿稳,绘了斗彩鸳鸯莲荷纹的茶盏“哐当”一声碰在地下摔了个粉碎。 第二章知春 第二章知春 冬末春初,澄心堂外的寒风打着旋儿唿哨而过,歇山顶上的明瓦被冻得喀啦作响,琉璃窗上也渐生了斑驳陆离的霜花。敞厅里的紫檀须弥座描金方几上的珐琅彩自鸣钟滴答作响,张夫人一时缄默起来。 李氏年纪还轻没经历过,大概不记得十多年前的朝事了,那只能叫个惨烈。 那时非长非嫡的今上还只是个不受先皇宠爱的皇子,最后能够杀出重围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无须说手里也是沾了好些人命的。有人私下议论说那场夺嫡之争后,太和门外三尺厚的雪泥里开春化开后都还闻得见血腥气。 张夫人咬紧了腮帮子,细细回想宫中的见闻。良久,才挣扎着从牙缝里吐出一丝活气儿。没错,不过又是一场祸事重演,那殿堂叠耸红墙金顶的所在看起来堂堂皇皇,这样的事情还少吗? 凡事一但涉及到了皇家,再憋屈的事都得咽回肚子里连冤都没处喊去,难怪皇后娘娘都不敢多说什么。统共那几位娘娘,今上统共那几位皇子个顶个的珍贵,无论怎样闹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这样看来皇上是要关起门来把这场天大祸事当成家务事悄悄料理了。 寿宁侯府再有权势也大不过天家贵胄,折了个女儿又算什么? 只可怜自家安姐那般纯良的孩子,摊上那么一户狼心狗肺的人家,做了那等下作的事还不能让人出言指摘半分错处。偏偏这户人家当初还是自己斟酌再三才挑中的,张夫人一时又气又悔免不得悲从心中来,眼泪又急滚而下。 张夫人悲了半响,才想起还有件极要紧之事要同媳妇商量。 安姐昨个在宫里生产,虽说是意外可也是犯了大忌讳之事,好在宫里头这程子正乱着,谁也顾不上这头。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向不管事,遇到这样闹心的事还不知怎么收场,安姐已经折了进去,太子断断不能再有事。 皇后娘娘让身边的大宫人把那个小猫样大的襁褓递过来时吩咐道:“估且不论怎样,大人们不分青红皂白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再不能牵连到无辜孩子身上。” 那小囡囡张夫人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瞧了,怕不舍得。 毕竟是安姐挣了命才生的亲骨肉,自己的亲外孙女。只依稀记得那孩子还没有睁开眼,一身皮子白得透亮,眉毛细长乌黑,指尖一点点大的嘴唇色殷红,除了格外瘦弱些外看着实不像七月早产才落草的婴孩。 只可惜这孩子生来命苦,刘家那边根本不肯认,宫里头也不会认,自己这个亲外祖母还要顾着寿宁侯府这么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也不敢认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张夫人心口揪作一团,向李氏急急吩咐道:“找一户人家,不拘什么人,只要家世清白人踏实能干,把这孩子远远地送走,厚厚的打发金银,让他们再不要回这个是非之地了!” 李氏自然明白此事关节重大。 这孩子在风云跌宕的宫里头能拣条命出来己是靠了皇后娘娘的慈悲,若是等今上回过神来想起这孩子的来头,再迁怒于孩子身上,还不跟捏脚底下的蚂蚁似的。这位皇上在位小二十年了,那可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李氏连提了几户人家,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之处,没等张夫人参详自家就先否决了。 已经三更过了,夜里寒气重,屋子里还添了一盆八仙过海云珠纹钮兽头的铜熏炉,穿了夹丝棉妆花褙子的李氏不知是心急的还是燥热的,脑门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子,她撩手抿了抿头发,忽然福至灵来想起来一个人选来。 “娘,您还记得前头锣鼓巷胡同宋将军家的闺女宋知春不?” 张夫人眼前一亮,“怎么不记得,她家里头没出事儿前好像跟她母亲往咱府里来过两回,是个身量高笑起来极爽利的孩子。” 说起这锣鼓巷的宋家,却不得不提及昔年一件极大的惨事。 建狩七年七月末,北元大军叩边,半个月就掳掠了九边多个村镇。消息传来时今上震怒,当着诸多朝臣摔了御案上惯用的五瓣葵囗秘色茶碗,一日之间连下七道旨意着重兵悍将前往阻截。 却在这时有辽东关总兵许思恩上奏,说其麾下宁远守备宋四耕在北元进犯时临阵畏战,不思抵抗望风而降。北元左都王大喜,亲为他父子三人披红挂彩许以高官,而满城百姓尽成羔羊。 一时间满朝文武哗然,百姓奔走相告怨怼之气喧天,锣鼓巷宋家名声一时间臭不可闻,有文人甚至以宋姓为耻,好事地痞和无知百姓夜间往宋家门上行泼秽物之举。消息传开后,激愤之下的宋四耕发妻宋夫人为证清白,当天就一头碰死在兵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京城锣鼓巷宋家最后只剩下十七岁的小女宋知春艰难支应门庭。 谁知十日后峰回路转,辽东关麾下宁锦城守备齐大胜百里加急呈上军报,诉北元大军实为七月初九开始进犯,首取重镇宁远城。因其守备宋四耕性情一贯桀骜不驯,与总兵许思恩向有龌龊。接到宁远告急后,许思恩一时不愤私自压下军报直至七月二十九才送至中枢,而此时北元三万大军己在宁远城外纠集完毕。 宁远城面对数倍与己之兵力,负隅顽抗长达二十日,兵士器械殆尽城中粮草空绝,宋四耕腹背受创十余处,膝下二子宋知夏、宋知冬尽皆阵亡。直至战末,宋四耕立于城头,要北元左都王亲口许诺保一城百姓性命才肯开城投降。 左都王慨诺相允。 北元铁蹄踏进城门时,宋四耕放下配刀解下盔甲,以发覆面跃下七丈高的宁远城楼。左都王敬其忠义,亲为宋氏父子装殓尸身。 宁锦城守备齐大胜称:辽东关总兵许思恩戍守边关数十年,却因一己之私欺上瞒下,致宁远城沦失。为掩其罪,更将其罪行推在已殁之人身上,其行当诛其心当诛。 军报末尾是数位高阶将领的亲笔画押,宋四耕被人构陷已成事实。一石激起千层浪,群情奋勇。只是战场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今上连下三道斥责折子后许辽东关总兵许思恩带罪立功。 几路大军的星夜驰援下,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时辽东传来宁远大捷,八月十九宁锦大捷,边关将士终于用血肉阻挡了北元铁蹄。 九月初随了大捷队伍进京受赏的除了北元的议和权贵外,还有绵延一里地的宁远城阵亡将士的白幡和棺槨。宋氏父子三人的棺木也在其中,原来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宋家的闺女宋知春悄悄出了城,奔波近千里至辽宁关,亲自接了父兄的灵柩回了京城。 将父兄棺木安置在锣鼓巷,第二天一大早赶在百官上朝前,一身重孝的宋知春击响了太和门外的登闻鼓。 当着满朝重臣,十七岁的宋知春毫不怯场。 说到宁远城军民一体抗敌,城中房舍百户存其十,百姓十户存其一,满城残垣断壁尽余老幼妇孺,有母奠其子,有妇祭其夫,有子哀其父。更兼其父兄阵亡时的惨烈之形状,更是字字见血句句见骨,闻者莫不掩面泪泣。 宋知春一番泣诉,让辽东关总兵许思恩这个朝庭二品大员边关重臣,前脚才出庆功宴后脚就进了诏狱。 今上多加抚慰,给宋家赐下许多金帛,加授宋四耕为昭毅将军,入太庙。宋知春将赏赐之物尽皆散于其父昔日战死同袍的眷属,自己却骑了匹老马亲送父兄回归故土,锣鼓巷宋家至此悄无声息。每逢朝庭春秋大祭时,有官员去找寻宋氏女,其老宅只余几个老迈仆佣而已。 昔年宋氏一家蒙冤时,百姓愚鲁人言皆言人信皆信,宋府的下人上街买菜时都受尽讥讽,可想而知新逢母丧的宋知春动则得咎行为艰难。世子夫人李氏的父亲也是边关武将出身,见之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恻隐,悄悄唤来身边得用的嬷嬷不时帮衬宋家一二,支撑宋家过了最难的一段时日。就是这一时的善缘,让从不人通消息的宋知春不管在哪里落脚都会打发人送来书信和节礼。 李氏昔日想起这宋知春的洒脱,都不由心生向往。 那场祸事之后,宋知春与她自幼订下的夫婿一路南下,走过不知多少村镇,看过不知多少风景,去年他们夫妻俩想是到了哪个海边小镇,随书信捎回的除了有鱼鳖海产干贝之外还有几个大如簸箕的海螺。 李氏打定主意,向张夫人轻声道:“娘,这宋氏我们知根知底性情爽直,为人仁义又颇有侠风。我们向她推心置腹,把小囡囡托付于她,她定会不负所托。” 张夫人心里已经肯了,却终究有些犹疑,道:“我记着这宋知春比你小两岁,不知她现下有几个孩儿在膝下?”这却是要细加探听宋知春的近况了。 李氏迟疑了一下才道:“听闻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身子,宋氏现在都还未有子嗣。” 张夫人闻言眼前一亮,遂即有些面赧。都是有难处的人,何苦往人家心口戳刀子。忙坐直身子和李氏细细商量该派谁去送,在那宋知春面前又怎样述说。两婆媳直到天边蒙亮细议妥当后,李氏才捧了张夫人给的一个紫檀嵌百宝婴戏图的首饰匣子退出了澄心堂。 李氏回了侯府东院,靠在酸枝双拼镶癭木的小圆桌几旁感到额头青筋直跳,也顾不上歇着打开紫檀首饰匣子,却是一整套红宝赤金头面。红宝火彩甚好,个顶个的有指尖大小,金头面下又细细地压了两千两银票。 李氏叹了口气,想起枉死的安姐,复又叹口气。 站起身子打开双门顶柜黑漆嵌镙钿大衣柜,仔细翻拣出一套赤金嵌多宝璎珞项圈并一对赤金镶珠缠枝莲纹的扁镯,又把儿子留哥儿小时用的一套银碗筷和冒哥儿戴过的一副银制绞丝手钏脚钏放在一起,用了平日少用的一个朱漆描红漆细玢木妆奁盒细细装了放在桌上。 第三章妯娌 第三章妯娌 巳时一过,一夜未曾合眼的李氏只带了大丫鬟碧心并陪房周嬷嬷,驾了辆不打眼的马车赶往城外一处田庄。这处田庄是侯府张夫人的陪嫁,因其小巧精致景色秀美,隔条河就是大宁皇庄,张夫人在城外圆恩寺上香拜佛后喜欢在这个田庄歇歇脚。 李氏一行人下了马车,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四十来岁梳了圆髻发上只一根卷草云纹银簪的妇人迎来出来,却是张夫人身旁第一得用的顾嬷嬷。 待将小囡囡抱出来,李氏不禁暗赞一声好样貌。那女孩不过三朝,却已经看得出眉眼生得甚好,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定地望了一会儿人,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歪头就睡了。 顾嬷嬷小心地给小囡囡裹好襁褓,眉眼平和地笑道:“这孩子带起来甚是轻省,每日睁眼就吃奶,换了尿布就继续睡,没见过这样疼人的小娘子。”顿了一顿,站起身朝李氏福了一礼道:“奴婢想求大奶奶一件事,奴婢想今后跟着孙小姐伺候。” 李氏大吃一惊,这顾嬷嬷是婆母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从来都不离左右,这个主谁敢做? 顾嬷嬷微微一笑,扶了李氏在黄花梨玫瑰交椅上坐定,才继续说道:“奴婢十三岁起服侍侯夫人,整整三十年了,容奴婢拿个大告个劳乏回乡养老。”又低眉敛目低低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孙小姐安顿好,侯夫人以后才能好,侯府也才会安好,您回府后就说奴婢这回最后给侯夫人尽尽心。” 李氏立刻明白了顾嬷嬷的言下之意,安姐在宫中不明不白地横死,对张夫人不若剜心之痛,保住安姐唯一的血脉比什么都重要。低头抓住顾嬷嬷的手轻摇了一下,算是代侯府领了这副情义。 李氏亲自打点好南下的一行人,顾嬷嬷和自家陪房周嬷嬷都是极稳当极干练的人,特别是周嬷嬷就是当年出面帮衬宋知春的人,由她来出面最好不过。看着这一行渐去渐远,李氏心想这本该是金堆玉砌长大的小娘子,如今这般凄惶仓促地离开,都是大人做的孽,也不知她还有未有机会回到这繁华京城中来。 马车缓慢返还侯府时,李氏心头还是不得劲,心头说不出的难受,靠在大迎枕上唤了大丫鬟碧心让车把式慢些走,碧心低声应了。正眉眼饧涩间,一行配了双辕高头骏马的马车奔弛而来,扬起的路尘呛了一壁。 李氏扭过头就看见那辆马车上碧蓝地双彩螺花纹的车围子掀开,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恰恰探了出来,娇叱道:“快些,再快些!”见这少女面生得紧,却不知是哪家的闺秀,但这少女用的马车如此豪奢,只怕也是公侯出身。 “是彰德崔家的人。” 碧心指了指那驾马车身上的一个徽记,李氏见了默默点了点头,心下并不以为意。 李氏在侯府澄心堂里细细地向张夫人回禀了经过,得知顾嬷嬷一意要南下,张夫人有些黯然道:“都是为了我,不然她这么个岁数还背景离乡去受这奔波之苦,何苦来哉?” 李氏少不得劝慰一二,待退出澄心堂时只觉又累又乏,恨不能立时倒在床上昏睡不起。却在踏上东院那条遍植了花木的甬道上,迎面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一位盛装丽人。那人远远站定后微微福了一礼,一双似黛烟眉轻蹙着,一双似水柔情的眼眸含羞带怯地望了过来。 李氏不由大感头痛,心道应该在澄心堂张夫人处再盘桓一二才是,怎么这时候碰到这位主儿。丽人踌躇不决半天,终于细声问道:“大嫂从何处来?先时想和大嫂说说话,到东院怎未瞧见大嫂?” 丽人是侯府次子郑瑞的发妻高氏,用李氏大丫鬟碧心的话来说:这位二奶奶什么都好,模样好,脾气好,学问好,女红好。唯独一样不好,眼皮子忒浅! 高氏闺名潋滟,极负诗情的名字。其父曾任曹州府儒学训导,有一日和友人登高望远,偶得一妙句:水光潋滟,山色空蒙。回至家中就听闻妻子刚巧生下一女,就干脆以潋滟为女儿名。 这位潋滟姑娘不负美名,十三四岁时已经是曹州府远近闻名的才女。恰巧侯府二公子郑瑞游学至此,无意间得见立时惊为天人,发下无数誓言立志求娶,整整两年始抱得美人归。 高氏嫁进侯府头一年,无论跟谁说话都是微垂了头嘴角细抿,左手或是右手一定会抓着衣裳或裙子的一角。因为是新妇,众人并没有奇怪。结果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高氏依然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连下人都不免背后议论纷纷。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但凡府里谁有了新首饰新衣裳而没有给高氏分派,那高氏马上就丢了娇怯做派当场索要财物。偏她也不直接要,非要拐弯抹角的要。 那年除夕全家守岁,候夫人一时兴起给了留哥一块蒙学用的端砚。高氏见了一把扯过旁边玩得正高兴的女儿恬姐,轻言细语地埋怨道:“哎呀,侬做甚不是个哥儿呢,若是个哥儿,今天也不会单拉下侬,侬祖母的好东西都偏了留哥了……” 张夫人怕了这个儿媳的做派,想到这二儿媳嫁妆简薄,特特划了正阳门外里市大街一间生意极好的绸缎铺子给她经营。结果不过三个月,掌柜的就来报铺子亏了上千两的银子。 一盘问高氏,她反倒莫名其妙,她不过拿了几匹上等绸缎孝敬了家乡父母,用了几匹蜀锦走了人情,赏了几个府中得用的奴才做了衣裳,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亏空。 张夫人这才明白,二儿媳不但是个美人灯,还是个傻的。 此时美人灯拿帕子按了按嘴角,轻声道:“昨个婆婆进宫几时回来的,本来我也想去迎的,可那会儿恬姐闹腾得狠,就耽搁了时候……” 看李氏只微笑不语,高氏也不尴尬,话头一转继续说道:“昨个婆婆进宫又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吧?我院里有个婆子说看见大嫂出来时拿了老大一支匣子,大嫂偏了婆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我见识一番可好?” 李氏心道果然,这位弟妹大概是从前在家时日子过得清苦,无论怎样开头,末了定是谁又偏了你,让我瞧瞧可好,不然我可不依。好在几年妯娌下来,相处时已经有了固定的套路。 “……婆婆是给了一支匣子,里面是几支品相绝好的高丽参,让我加到小姑的催生礼里,过得几日我就要送去榆钱胡同刘家了,不知弟妹有什么礼要让我一同捎去,要不我们干脆同去?” 高氏一惊复又一笑,道:“大嫂定是备得齐齐整整的,哪里需要我找补,哦,恬姐也要醒了,我得回去瞧瞧!”话毕施施然福了一礼扶着小丫头甩着帕子顺着甬道走了。 看看这位妯娌的作派,真不愧张夫人埋汰说她是个美人灯,一向自说自画自己描补。李氏心中感叹,不知为何先时那些个伤感竟被冲散了一些。毕竟看只看自己愿意看的,听只听自己愿意听的,这也是一样做人的本事。 回了东院,一群管事婆子正候在廊下。有人问今年莱州本家那边要修缮祠堂,要划多少银子回去合适。李氏着碧心翻了旧例,发了对牌让管事的领了八百两银子,又吩咐道务必让执事的做好细帐拿来冲帐。 又有人来回,说侯府二爷在泰安时赊了一把前朝雕八仙银鎏金的酒壶,要价三百两,人家把账挂到了京城总店里,现下要帐的人在门外候着。李氏叹了口气让人把帐结了,又拣了几件要紧的先理了,这才回了寝房。几乎是一挨了枕头就睡着了,连留哥和冒哥下学回来请安都不知晓。 高氏回了梨院坐在迎窗的大榻上,没一会儿功夫贴身伺候的大丫头风儿急忙忙地掀帘进来。高氏忙坐起身问道:“打听到什么?” 风儿立定,马马虎虎行了个礼立即双眼放光地回道:“问仔细了,钱婆子说看得真真地,大奶奶从澄心堂退出时手里亲自捧了一只半尺高的匣子,因为那些人看得紧,钱婆子上不得前,也不知澄心堂里有什么事?不过钱婆子的小儿子在门房当差,说大奶奶早上又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高氏听了半天,心思只在那“半尺高的匣子”上打转,过了半晌才悠悠叹道:“都是一副肠子里出来的亲儿子,侯夫人也忒偏心了。二爷旷达只知游学做学问,再在外边耽搁两年,这侯府怕不要让大嫂搬空了!只可怜我的恬姐,到时候不知道还有未有好嫁妆发送?” 风儿已经习惯自家这位二奶奶时不时伤春悲秋一番,要让她来说,二奶奶应该时不时地到侯夫人面前尽孝。就算顶不了大奶奶的中馈,也要分些厨房或是采买上的事务得些实惠才是正理。 风儿半个身子挨着榻沿坐了,细声劝道:“二奶奶待二爷家来,要好生叫二爷收收心,托侯爷或是侯夫人为二爷谋个正经差事,到时二奶奶也有诰命在身。回曹州府探亲时穿在身上,到时候不光老爷老太太面上有光,那十里八乡谁不说姑娘嫁得好!” 这话实实搔到了高氏的痒处,一时间愁颜尽散。想到春季已至,高门之间还不知有多少酒宴要去赴,不知有多少诗会要去唱和?眉开眼笑地坐起身子高声吩咐小丫头找世子夫人要对牌去库房取衣料,准备撒粉裁衣亲制几件新样式的春衫。 第四章 篁园 第四章 篁园 榆钱胡同,刘府。 刘泰安撩着棉袍下摆急急走在生了青苔的青石小径上,因父亲生性高洁又爱竹成痴,这名为篁园的书房外遍植了青竹。值父亲前年升任了吏部尚书之后,凡事更喜讲求个意境,门下就有好事者收罗了各地名竹送来。 有在金黄色枝干上镶有碧绿线条的琴丝竹;有枝干短粗并向外凸出好似罗汉大肚子的佛肚竹;湘妃竹枝干上生有花斑,枝型青秀婀娜;斑叶苦竹在叶片上生有斑白图案。此外,还有龙鳞竹、碧玉竹、鸡爪竹等不一而足。 几年下来这些竹子在园中长得越发肆意丰盛,经了霜冻之后挺拔苍翠不见半分颓像,甚有遮天蔽日之势。刘泰安不爱来父亲的书房,除了父亲每每爱对他多加训斥之外,就是因为这园子里风势稍大就显得影影幢幢,入夜后其阵势更是骇人。 “父亲。”刘泰安一揖到底后双臂垂拱,默默矗立于书房门口一个葫芦型红酸枝多宝架旁不敢多语,廊柱下的穿堂风冰寒刺骨,从脚底顺着裤腿直直地往上钻,心内先时的那点子急切一点一点压在了脚底。 面目清瘦黧黑的刘肃已年过半百头发尚乌,蓄了寸长的胡须,面目只能称得上端正,一双黑眉浓密似铁扫帚,眉下一双细长眼一抬就寒芒立现,顾盼间颇令人生畏。他出身冀州寒门属大器晚成之人,年过三十才中了宝和十四年的进士,当了三年清寒翰林后慧眼如炬地认定了尚是四皇子的当今之后,就一路官至亨通青云直上至今。 刘肃写完每日惯例的百个大字后,扯过一旁三足盘螭鎏金银盘上的蚕丝帕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低眉问道:“有甚么不得了的事,半分沉不住气?” 在京都游宦近二十年,刘肃的官话当中依然带了一丝冀州的乡土口音,昔年有不长眼的小吏刻意学了他的乡音取笑于人前,当时刘肃一笑而过不可置否。直至后来他简在帝心一路扶摇而上后,那名小吏终日惶惶致病,不过月余竟病逝了,一时在官场引为笑谈。但在那之后,再无人敢当面取笑于他。 刘泰安听着父亲轻慢的语气,越发恭敬地弯了腰,轻声回道:“儿子心里惶恐,安姐……不,是郑氏被接进宫已经过了五日了!” 刘肃嗤了一声笑道:“便是五十日又如何,你且看吧,几日之内定会有密旨让我们给这郑氏办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看着儿子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刘肃语声一厉喝道:“那失德败行的妇人,未必你还心存念想?那三封太子亲笔是你亲手截获亲眼所见,难道你还心存什么侥幸不成?” 见儿子沮丧,刘肃微抿了嘴角语气一转微微笑道:“太子殿下思慕于郑氏,是郑氏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那郑氏聪明的话定会借此次机会假死脱身,他日为皇家诞下子嗣,为妃为嫔的好日子还在后头。要知道东宫太子大婚五载至今膝下犹虚,郑氏腹中这胎何等紧要,瓜熟蒂落后如是个麟儿那就是皇家头一份。你成全了太子的念想,不但太子感谢你,那郑氏也会感念与你!” 说到最后,刘肃已是满脸厉色:“你万万要断了痴念莫做他想,和当今一国之储君争女人,死字都不知怎么写?” 刘泰安一时间噤若寒蝉面赤如血,只得唯唯应诺躬身退下。 片刻之后,书房内那架八扇紫檀镶嵌黄杨木雕刻了四时五岳图的屏风后,绕出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刘肃拈须慨叹了一声,“小儿无状,让先生见笑了。”来者正是刘肃身边第一得用的慕僚史普,他本是个落第的举子,在十几年前入了尚且是寒门的刘府成了一介清客,一步步得了重用,如今已是刘肃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史普谦然一笑道:“大公子心思赤诚又是少年夫妻,那郑氏又有一副难得的好颜色,大公子不舍乃是长情!何况京中少年不知稼穑多纨绔,大公子却已是高中探花领了差使在宫中正经行走了。” 刘肃心下受用,这儿子再不好也是自家的,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 史普与刘肃宾主十数年,奉承几句后直奔正题,道:“大公子有一点说得却没错,这事儿已过了五日,宫中却没有任何信儿传出来,娘娘那里也没消息吗?” 刘肃傲然一笑道:“我与今上相处多年,其行事我约莫揣摩得一二分。今上与张皇后识于微时又结缡二十载,素来敬重皇后。所以虽不喜太子文弱,但太子还是稳稳当当地这么多年。可是太子秉性不改,今上近年亲自吩咐下来的几件差事,太子都办得马马虎虎差强人意,今上心里必定是极失望的。” 说到这里,刘肃清明的眼里渐渐染上狂热,“与那郑氏有染,就证明太子不但心性懦弱不堪大用,还私德有亏。今上向皇后有了交代,向朝臣有了交代,废黜太子另立明德之储君实属无奈之举。这个当口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此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教我们抓住了,剩下之事就是徐徐图之了。” 史普满眼佩服,“是,东翁说的极是。此时宜静不宜动,等宫中皇上的旨意下来,太子被废东宫空虚,过个两三年惠妃娘娘膝下的二皇子就大了……” 刘肃听得一阵眉飞色舞。 二十多年前从一众皇子当中选了今上一意跟随,是他生平第一得意事。现在窥得圣意用郑氏这颗棋子助皇上废了不得用的太子,可以谓为他生平第二得意事。更何况这宫中二皇子乃是他长女刘姣亲生,他日兴许还有更大的造化也是指日可期之事。 史普躬身奉承道:“看来等曾秩曾阁老致仕后,东翁首辅之位也是唾手可得,小老儿在这里先恭贺一二!”刘肃哈哈一笑道:“全仗了先生,当年若不是先生来投与我处,我也是不敢生了这妄心的。” 这话却是有典故的。 当年史普胸中颇有秋壑却屡试不中,心灰意冷之际正想收拾行囊返乡,却有他同族人来托他顺路捎付一些东西回去。这个同族人昔年家境贫寒,不得己入宫当了个小太监。挣扎了几十年,却是在乾清宫混了个司茶的差使,这位虽卑却是当今身边伺候的。史普有心结交,那同族有心卖弄,一来二去就套听了不少秘闻。 正在这时听闻刘府里要招揽几位清客,史普长于事故为人圆滑又自负才能,不想灰头土脸的回乡,就顺势成了刘府的座上宾。但他心机稳沉,在刘府里虚与委蛇观望了许久后才送上了自己的投名状。 历朝历代禁中专设有起居舍人记录皇帝的言行,其中左史记事,右史记言,以正皇帝过失示后王之用。今上自登大宝后政事勤勉性情日稳,等闲难得窥见圣意。历年的起居舍人都恪守宫规口风甚紧,谁都不容易打听到什么消息。但皇帝也是人,有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想诟病于后人,就会令人焚毁起居注的内容。年轻的舍人们有时不免轻忽,在那铜熏炉内偶尔会留下未燃尽的碎纸片。 史普献于刘肃的投名状就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犹带火痕的碎纸,上面只得廖廖数语,“建狩五年,有宫人值夜顽忽,致奉先殿遇火烛毁半,太子遇笞杖诸人,不忍,责数句令退乃止。帝闻之曰,此子不类肖朕躬矣。” 时任从四品翰林侍讲的刘肃如获至宝,他从这羚羊挂角天马行空的琐碎当中窥得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圣意。未过几月,一时兴起微服出宫的皇帝遇到了容颜妍艳行事娇俏的刘府长女刘姣,近十年稳如磐石未进新人的大内后宫里就多了一位爱说爱笑举止爽利的昭仪娘娘。 “建狩七年九月,有锦衣卫奉诏收付辽东总兵许思恩入昭狱。时太子逢其事,曰:斯逝者已逝,着令犯者以其功抵其过足矣。帝令止,问曰杀人者可功过相抵,则一国之纲常何存?太子惭,乃退。帝顾左右曰,太子文弱,守成足矣,辟土不易!” 在这时,值宫中刘昭仪所出的二皇子周岁生辰,在摆满了各式珍玩的桌子上,二皇子左手抓了个昭武将军金印,右手抓了一把小小的未开刃的赤金弓箭。 就是这些偶尔从禁中流出的只言片语使得刘肃行事越发如鱼得水,在朝堂上应对也每每简在帝心,也让史普成了刘府座上宾。刘肃思到此处,免不了又嘱咐几句史普,让他万不要怠慢了宫里头的那位。 史普忙回道:“年前已在乡间为那人寻了同姓嗣子,又费了银钱置办了上好的田产,立嗣的契书和田产的官赁都给那人细瞧了,那人感激涕零说定不负东翁所托。” 刘肃心中激荡强自敛了喜色,对史普嘱咐道:“凡事不密则泄,这件事干系重大,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休让第三人知晓其中的诸般关联。宫中惠妃娘娘那里我自会分说一二,宫中那人你这段时日就不要去见了,至于泰安那里嘛……不该让他知晓的事就不要提了!” 刘肃行事一贯谨慎,但是眼看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昔日冀州不入流的寒门即将成为帝国的新豪门,刘氏一族的后裔也会将自己视为中兴之祖,心里也不免有些踌躇满志。”先生且放宽心,我一向宽厚,眼下正是要紧时候,等此事成定局后,我厚厚地给先生备一份润笔外还要为先生另谋一个好前程!” 史普忙躬身谢过,一时间篁园里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第五章 莲房 第五章 莲房 北阳门外的里市大街是京城里头贵人们最爱落脚的地面,有老少爷们闲暇时爱流连的书画店、古董店、花鸟鱼虫店,更多的则是各府太太小姐们喜逛的绸缎庄和各式银楼。 里市大街和东吉祥胡同拐角的街口上有家名为蓬莱阁的客栈,里面有风格各式布置精细的大小院落十余个,专司接待家境豪阔到京城春闱的各路考生。因为每逢三年都有前三甲出自这里,名声煊赫在外,所以每到时季这蓬莱阁不但一房难求,那房钱还贵得烫手。 小伙计三良子侧着身子小心地提着一个三层六角黄杨木大提盒,轻巧地叩了门,把提盒里的汤菜尽量周整地摆放在一张红榉木勾子脚的四仙桌上。房中若有若无的有股香气,面街的那扇窗子半敞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女客倚在窗边漫不经心地不知在瞧什么风景。 三良子眼晴不敢乱瞟,低了头禀告今天的菜肴:“昨儿客人说吃不惯我们店里头的菜式,按您的吩咐今儿午时的饭菜是叫的陶然居的席面,有龙井虾仁、脆炸响铃、兰花鳝丝、荷叶蒸鸭、烩三鲜并一道白灼时蔬、生蟹黄滚粥,小的就在外头候着,您还有什么尽管吩咐!” 接了赏钱后,三良子站在门外头无事就瞎琢磨,这位住了逢莱客最贵客房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算下来这姑娘住了有三天了,却不怎么爱出门。要知道这叫临沧海的独门独院是蓬莱阁里最贵的上房,一天就要十二两雪花银。那天跟着这姑娘的丫头见面一甩手就是半月的房钱。这还不说,每天都要叫外头各大酒楼的席面,说是蓬莱阁的饭菜盐重油厚不合口味。 过了不到两刻钟,屋里的人打开房门,叫进去收拾。三良子一瞧,果然,那几道菜式不过略略动过几筷子。三良子帮着心疼,你说你吃不完,就别叫这么多啊,这不糟蹋东西吗? 退出房门时三良子忍不住又睃了一眼,就见那个模样极标致的女客又换了一身茜红织锦缎的束腰长祆,旁边那穿浅碧色比甲的丫头正在奉茶。“好小姐,你且喝口茶吧,这是从彰德家里头带出来的信阳毛尖,你且莫心急,红罗已经去打听了,今天定会有信儿的!” 三良子暗暗咋舌,心道这带了两个丫头就敢出门的气派女客却原来是从彰德来的,看样子好似在找什么人,莫不是跟家里头闹意气跑出来散心的?要知道这京城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这小娘子胆子也真是大。 房内的大丫头红锦心里也很无奈。 想他们彰德崔家是何等的世家大族,出过十来位宰相阁老的豪门,进士更是无数,曾被世人传唱公主为妇、女为后一等一的簪缨世家。现今崔氏一族的族长正是自己府里的当家老爷,经皇帝三请四催后才勉强答应任了河南参政。 去年府里方夫人四十生辰之时,相近的各州各府都来了人。府里头的寿礼几个库房都存不下,各式奇珍异宝数上三个昼夜都数不完。外头搭的锦棚里的流水席从早到晚就没断过人,彰德城内象是过年一样热闹非凡。听说连当今皇帝都派人亲自送来贺礼,这份体面怕是满朝独一份。 自家服伺的这位小姐闺名莲房,是方夫人所出第三女,前面还有一姐一兄。长姐崔玉华就是当今太子妃,次兄崔翰中了进士后没有出仕,正跟在老爷身边学习处理族中的庶务。这几年三小姐最发牛心左性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凡事偏偏喜欢认死理。几年前自认识了那个人之后更象疯魔了一般,行事越发怪诞喜怒无常。 那人叫刘泰安,是大公子崔翰的同窗好友,听说是京都重臣之子,相貌生得极好就如再世潘安卫阶一般无二,三小姐一见心里头就丢不下了。但凡那公子来府中,三小姐都要找借口上前院与他厮见,或是弄琴、或是品茗、或是弈棋。 正在她们这些丫头以为小姐得遇良人之时,府中老夫人病逝了,三小姐守了三年的重孝。一出孝期就听说刘公子中了探花又定了亲事,女方还是寿宁侯府郑家的姑娘。三小姐哭得几天都吃不下饭,直至惊动了方夫人,把三小姐好生训斥了一番才作罢。 前几日不知是哪里来的婆子冷不丁给三小姐递了个纸条子,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看了后就不管不顾地非要到京城来一趟。幸得自己百般遮掩,禀明说是要到城外的尼庵为太夫人祈福这才护了三小姐出了门,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什么闪失,这趟回去之后还不知怎么跟方夫人交待呢? 正在烦恼间,一个眉梢弯翘穿了身紫色比甲的丫头推门而进,正是奉命去探听消息的红罗。崔莲房眼晴一亮,急声问道:“怎么样?找着人没有?” 红罗嘻嘻一笑道:“不但找着了,刘公子说下午得空就过来!”看着三小姐兴奋得满脸通红,不由表功道:“我跟刘公子说了,我家小姐梦到刘公子不舒坦,不远百里非要亲瞧一眼刘公子安好才能放心回彰德,那刘公子的神情又是难过又是感动呢!” 崔莲房又是高兴又有些羞赧,赏了红罗一副嵌了碧玺石的绞丝银镯并一只玛瑙戒指。红罗笑着接了,吊起一边嘴角得意地向红锦一笑,正要炫耀一番,却听崔莲房在屋里迭声唤两个丫头帮自己挑选见客的衣服。 果然,酉时过得一刻,刘泰安就翩翩然至了院外。他向来举止谦和面若美玉,头上戴了四方平定巾,身上着一件织了万字不回头暗纹的月白色长衫,腰上垂了一块颜色极通透的岁寒三友羊脂玉挂件。因为天还冷,还系了一袭对襟直领镶了狐毛的大披风。 刘泰安将披风解下递给一旁殷勤的侍女,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迎面一股暖香扑面而来,一个正当妙龄的华服女子俏生生地立在灯下。那女郎上穿一件绛红立领掐腰香云缎小袄,下着一条镶了锦绣边百花不落第的月华裙,随了那女郎身形一动,那裙子象水一样波光粼粼。 刘泰安不敢再细看,躬身一揖到地后说道:“感念妹妹盛情,可刘某已有家室,不敢再耽误妹妹青春,请妹妹将我忘了吧!”说罢转身欲走,却听女郎幽幽叹道:“我千辛万苦寻了机会来瞧你一眼,只是因梦里头见到你不知遇到了什么难事困顿不堪,你竟狠心与我说说话都不肯了吗?” 那语气如此悲苦,刘泰安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了。 回过头去,就见那女郎俏然坐在灯下,一双如玉酥手端了一杯酒徐徐递将过来。心神就仿佛被根绳索牵扯了过去,又见那桌子上摆了炙鹿肉脯、蜜汁雀舌、一品鱼羹好几样自己喜欢的菜式,那酒色略作淡黄香气绵密,正是自己平日里极爱用的桂酒。 刘泰安终于动容,将那杯中酒一饮而尽。崔莲房绽颜一笑,眼中泪珠欲坠非坠,清丽容颜更胜平日三分。她紧紧挨了边上坐下,见心上人一口一杯,也不多劝,只帮着布菜倒酒。不过三巡就见那人双眼迷离,无双的俊颜在酒气熏蒸之下更显夺目,却已是有些醉了。 崔莲房心底甜蜜,正准备叫丫头进来收拾一番,好奉上醒酒的茶水,却被刘泰安一把紧抓了左臂,那张泛红的玉脸伸将过来喝斥道:“连你也要走吗?你不是说过心里头只有我吗?” 刘泰安一贯斯文有礼,几时有象这样痞赖的时候?崔莲房知道现下应当将他推开,高声唤丫头们进来,可是那喷在鬓角边上的灼灼热气,那双紧抓了自己的有力大手,让她忽地双目不敢直视,身子也有些发软。 刘泰安睁眼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忽地伸臂将崔莲房抱坐在了怀里,耳鬓厮磨喃喃央求道:“安姐儿,不要离开我好不好?那人有什么好,你过去了也只能当个妾室。你把腹中孩儿打了,我们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舍了颜面去求父亲,外放几任县令州府,到没人认得的地方从头来过好不好?” 崔莲房一时听得呆住了,浑身僵直,她都听到了什么,那郑氏不但偷了人还怀了别人的孽种!她心中又悲又苦又怜又痛,手指尖都在打哆嗦,难怪此次相见泰安哥哥清减了许多,那郑氏怎配如此深情相待?正要细细追问,那男人已经密密实实地一头亲了下来。 第六章 把柄 第六章 把柄 蓬莱阁旁边是一家生意极好的绸缎庄,名为撷芳楼。 寿宁侯世子夫人李氏闲倚在栏杆上看着竹帘外头的行人,一大早就被弟妹高氏拖来陪她挑选布料。说是扬州那边传来一种裙子的新样式,用各色绸缎裁成寸宽的布条,饰以珍珠水晶之类的宝石,最后将布条缝在腰带上,因颜色斑斓故名凤尾裙。 看着两眼发光的弟妹,李氏作为长嫂想不答应都不成。心想反正是自家的铺子,且由她高兴一回吧!再过得几日,压下的事情一旦爆发出来,府里怕是一片愁云惨雾。于是高氏兴高彩烈地尝试将各种布料比划在自己身上,把铺子里的伙计使唤得团团转,她则百无聊赖地望着外头的街景。 结果这一望却望出了些许兴味。 撷芳楼的名号是侯府二公子郑瑞亲手所书,取自前朝诗句:楚水多兰若,何人事撷芳。因其地势稍高,李氏站在这边正正好看到那边蓬莱阁里一对男女在树下难分难舍。那女子为那男子系好大披风的金丝云锦盘纽后犹不舍,抓了男子的衣袖嘤嘤而泣。那男子左顾右盼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却又没有下狠心扯开衣袖。 李氏的记性一向很好,犹记得那副俏脸前几日回城时在城门口瞧见过,好像是彰德崔家的人。那男子嘛,却不正是自家的好姑爷嘛!李氏唤来大丫鬓碧心轻声吩咐了几句后慢慢抿紧了嘴。 高氏伸过头来问道:“大嫂在看什么?”李氏微微一笑回道:“在看你这条凤尾裙,从你手里缝出来定会惊艳整个京城!” 李氏和高氏回了侯府,先去澄心堂请了安,张夫人心中积了事寒暄几句就打发高氏回屋。高氏心有不忿,这两婆媳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却又不敢说什么,肚子里打着官司一步三摇地晃了出去。 张夫人窝在炕塌的被褥里,短短几日工夫就变得憔悴不已。脸色腊黄的额上系了遮眉勒,咳了几声叹道:“你这弟妹素来掐尖要强心地却不坏,你且看在我的面上饶她一二,但凡她有了错处你说几句,该帮衬还是要多帮衬她!” 李氏听这话觉得语气不详,忙笑着岔开另起话题,“……弟妹越发活回去了,非要裁条凤尾裙,也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了,也不怕侄子们看了笑话她……” 张夫人笑了一回,转念就想起自家小女儿,“安姐也是个爱琢磨这些针线上的事儿,她的绣件一向颜色比别家姑娘来得鲜亮。”李氏不敢再劝,张夫人却是又想起一事道:“这宫里头也一直没个说法,安姐去了丧事也不敢办,我想去城外圆恩寺给她点盏长明灯,给她积积福!” 李氏忙应了,又做主添了五百两香油钱,让寺里的法师们好生念念往生经。又禀道:“已经派了妥贴的人往老侯爷并世子处捎信了,只是府里二爷处行踪不定,前儿一向说在泰安府,也不知送信的人撵得到人不?” 张夫人点点头,“处置得极妥贴,这宫里头一日没个准信,安姐一日就不能发丧,我们就一日不能找讨刘家,等家里头的男人们回来,势必要刘家给个说法!敢往安姐身上泼脏水,我们侯府也不是吃素的!” 李氏看张夫人神情凄厉,心下也不免心酸,“那刘府怕是打量我们家不敢说,毕竟牵扯了太子……” 张夫人拿了帕子狠咳了一气,摇头道:“原先是我想左了,我们家不敢牵扯,他刘家就更不敢牵扯。这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家安姐是嫁到他刘家后不明不白没的,我不找别人就只认刘家要人……” 李氏想了一下到底没耐住,附了张夫人耳旁把在蓬莱阁遇见刘泰安和一个女子暖昧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张夫人听得心头怒气从生,忍不住开口恨道:“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体体面面的一家人,竟是一窝子的男盗女娼,自己做了龌蹉事还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这话却是有渊缘的,张夫人与张皇后交好,自然知道当年刘姣的进宫很有些猫腻,只是她后来生了二皇子又得封高位,知情的渐渐就没剩几个了。正在这时,碧心进来躬身禀道:“外院的李仁贵过来回话,先时大奶奶吩咐让他一有信儿就径直来报,所以奴婢把他带来了。” 李氏忙吩咐小丫头在榻前置了屏风,向张夫人解释道:“先前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所以叫了人去寻访一二。李仁贵就是陪房周嬷嬷的小儿子,他老娘走时把他托付给我,看他还算机灵,就让他跟我出门时当个车把式,这回就是分派的他去探听消息……” 说话间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被带了进来,头都不敢抬地扒在地上砰砰磕了头,口齿伶俐地回道:“……小的换了身衣服,装做给有钱少爷打前站的小厮,特地要定蓬莱阁的临沧海。当值的店小二叫三良子,是个话唠子,给了他三钱银子什么都跟人说……” “三良子说那姑娘为人气派出手又极大方,定了最贵的房间不说,每天都让丫头单叫了外头的席面进来,开始他以为是哪户跟家里头闹意气的大家小姐?谁知住了两日后就来了个穿着体面的公子爷,两人在房里头喝了酒过了夜,还打发丫头要了两回热水……”想是知道不雅,李仁贵红了脸打起了结巴。 李氏眉头皱着吩咐赏了茶,李仁贵一气饮了,继续道:“三良子揣测那姑娘应是哪处州府里来的花魁头牌,平日里被男人们吹捧惯了就爱乔张做致。喝的茶都是自家带的信阳毛尖,应该是河南方向过来的,大概是那姐儿爱惜那公子哥的好容貌,就追到京都会情郎来了!” 说到这里,李仁贵迟疑了一下,声量小了三分道:“那三良子迎来送往见过无数人,一双眼晴练得猴精似的。小的又添了三钱银子,说我家少爷最爱听这些乡野艳事。那小子才开口说那公子爷在蓬莱阁总共盘桓了三日,每回都是入夜来天明即去,进出都拿大披风遮了脸,可他瞧着形貌象是前年中了探花披红跨马游过正阳门大街的刘府大公子!” 张夫人听得满面怒红,靠了弹墨果绿漳缎大迎枕一阵急喘,“定是为了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下贱妓子,这刘家才害了我家安姐的性命!”李氏叫碧心拿了二两银子赏了李仁贵,迟疑了一番才说出自己当日送顾嬷嬷一行人后,回城时曾经见到过这个女子,兴许是彰德崔家的姑娘。 张夫人悚然一惊,喃喃道:“彰德崔家,那太子妃不正是崔家的长女吗?难不成她连同刘家来谋害自己的丈夫当朝的太子,好给二皇子腾地方?这理儿也说不通呀?”虽然理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两婆媳从这些细枝末节当中影影绰绰地觉察到,这场事后头分明有只翻云覆雨的手。 第二日一大早天气难得晴好,李氏正在廊厅理事,一个婆子急忙奔过来回到:“大爷并二爷一道进来了!”李氏又惊又喜,心道这送信的人应该还在路上,怎么就回来得这么快?而且俩兄弟一个南边一个西边,怎么还碰到了一起回来?一时也没心思理事,草草打发了回事的仆妇,整齐了衣裳快步接了出去。 垂花门下一个身形挺拔,面目清隽却一身路途风尘的男子正含笑望了过来,不是寿宁侯世子郑琰又是谁?李氏一时间欢喜得傻了,两人也是十来年的老夫老妻却一向是聚少离多,又都是沉稳的人有再多的话也习惯压在心底。 徐徐拂面的三月春风里,郑琰大步走了过来,温言道:“我回来了!” 一顿兵荒马乱过后,洗了澡净了面的郑琰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家炕桌边,呼噜呼噜地吃下一大碗连汤带水的酸竹笋牛腩面后才感到人活泛过来。他接过李氏递过来的一盏碧螺春,边喝边和李氏说话。 原来前一向日子接到兵部的加急文书,说皇上要看要近三月的布防图,老侯爷不放心别人干脆叫了自己儿子亲自走一趟。谁知在半路驿站遇到送信的人,才知道家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郑琰立马就派了几个亲兵拿了侯府的名帖分头去找郑瑞,竟比李氏的人还要快上一步。 俩兄弟知道亲妹子不明不白地没了,那马抽得直叫飞,前脚到兵部交了堪合后脚就回了侯府,弄得一身像是逃难的。听了李氏细细地讲了前因后果,郑琰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淡,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茶盏放在桌上,抓了李氏的手道:“辛苦你了!” 李氏一瞬间泪如雨下,这些时日的辛苦操劳和惶恐忐忑都化为乌有。她摇头自责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小姑,要是我勤些日子去瞧她就好了,兴许还能发现些什么蛛丝马迹,小姑也不至于没了性命!”郑家三兄妹年岁相差大,俩兄弟把这个小妹子当女儿疼,因此郑璃没后李氏心头最为内疚。 郑琰牵了李氏的手站在窗前,为她扶了扶头上的鎏金嵌猫睛石的银簪,轻声嗤道:“刘肃想用这般可笑把柄拿捏咱们家给他当垫脚石,却不知自家的把柄早就攥在别人手上。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罢了,打量把谁都当傻子呢!” 侯府西院,二爷郑瑞双眼圆睁,看着眼前雀跃不已围着自己团团转的高氏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女人就是个傻子,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高氏竟然一点音信都不知道,这心得生得多宽吶!心下却明白高氏这性子说得好听些是单纯直白,说得不好听那就是凉薄无情。 幸好府里张夫人不喜欢拿捏媳妇,大嫂也是极宽厚的性子。要是嫁到人多嘴杂规矩大的家里头,就高氏这眼高手低的半吊子性子,不出三月就得让人生吞活剥了。郑瑞倒在花梨木月洞式掐花床上,心头有些羡慕大哥,不管大哥走得多久多远,大嫂都能把侯府打理得妥妥当当。要是日后自己分家单过,高氏能把日子撑起来吗? 第七章 东宫 第七章 东宫 皇城,坤宁宫。 穿了一件红罗暗花绣了万寿过青龙百子花卉常服的张皇后徐徐站起,拿了一根錾花银簪挑了挑黑漆楠木平头案几上儿臂粗蜡烛上的绳芯,看着殿内光明亮了一些后问道:“太子那里可曾有什么话递出来吗?” 大宫女绿萝躬身回到:“皇上三月十三那日着金吾卫同知魏孟围了东宫,一干人等不许进不许出。奉娘娘懿旨,只让人给殿下捎了一句话——稍安勿燥,东宫的人说太子一切尚安好。” 张皇后皱了一双修得极长的远山眉叹道:“已经过了十来日了吗?日日在这高墙之中拘着竟然不觉计呢!”忽地好似想到什么有趣之事一般掩住嘴唇,咯咯地古怪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轻喃,“你说,皇上不去纠察那些叵测之人,只围了东宫作什么?难道……皇上他终于定下决心要废了太子这储君之位吗?” 碧萝只觉寒气从脚底乱窜,大惊伏于地上股颤不止:“娘娘切莫妄自菲薄,皇上怎会因这点事由左右储君之位的废立?还请娘娘三思慎言,须知隔墙有耳!” 张皇后低低“嗤”了一声,脸上似笑非笑颇有些意兴阑珊,斜斜地靠在黄花梨嵌玻璃七屏风罗汉软榻上曼声道:“这坤宁宫中我苦心经营了近二十年,要是说个话还怕漏将出去,那我不如找根白绫自己吊死算了!”角落内那盏落地宫灯明亮的烛火随风飘摇了一下,印在张皇后平日温婉秀丽的脸上,勾勒出张牙舞爪般奇形怪状的影子。 绿萝讷讷不敢再多言,小心地退至一旁垂了团枝瑞云满地蜀锦的帷幔旁静立。忽然殿外传来几声清脆的击掌声,那是宫门外小太监提示皇帝仪仗要过来了,张皇后直起身子沉了下颔低声吩咐道:“绿萝,伺候本宫更衣。” 皇帝踏入宫门时,看到的就是脱了簪钗散了头发,只穿了一身青黑色翟衣,恭敬伏跪于地上的皇后。 皇帝今年三十五岁正值盛年,比张皇后还小两岁。他性情严苛自律,因此面相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长一些。今天皇帝头戴乌纱翼善冠,里面是红色暗纹交领衣,外面穿了一身明黄色团龙窄袖圆领袍子,更衬得他身姿伟岸气势威凛。 张皇后头都未抬,恭恭敬敬地朗声禀道:“臣妾自位列中宫执掌凤印以来,上不能体恤六宫为皇上分忧,下不能抚育太子令其自律,致太子犯下如此大错,恳请皇上废黜臣妾之凤位另选贤后!” 皇帝好似看到趣事一般难得挑了一下眉头,大步走上前扶起张皇后。未发一语先帮她换了件宝蓝缂丝芝麻地的对襟褙子,又挽了她的手臂坐于菱花形紫檀五屏峰铜镜前,拿了把黄杨木篦子轻轻为她梳理那长可及膝的头发。 帝后的眼睛在光可鉴人的铜镜里对视,非常奇异的是两人的下颔都绷得紧紧地,神情颇有些相似之处,这使得表情一贯严肃的皇帝忽地笑了起来。他慢声宽慰道:“皇后多虑了,朕把应昶关在东宫,是要他好好反省反省,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迷局都堪不破处理不好,日后怎为君怎为父?” 张皇后猛地一抬头,心头横亘的大石忽地落了地,僵直的背脊渐渐软下来,面目也渐恢复了往日秀美温柔的模样。 看着宫人们帮着皇后重新梳洗上妆,皇帝漫不经心地想着,性情素来和软的皇后竟然想出拿凤位保应昶的主意,怕是被这场事吓坏了。当年敢以身替朕挡箭、以身替朕试毒的女人也比往年老多了。毕竟已过了花信之年,方才那发里竟混了好几根白发。 外面忽然传来喧嚣声,这在宫闱里简直是大不敬,帝后二人同时转过头去看。 宫门被小心推开半边,乾清宫大太监刘德一脸色有些惶急,躬身禀道:“方才金吾卫同知魏孟派人急报,说东宫那边太子和太子妃不知为何事吵闹起来,太子一气之下,还拿了一个笔洗将太子妃砸伤了……” 话未说完就见张皇后站起急急出了宫门,刘德一忙低头退至一旁,皇帝身上绣了大柿蒂妆花缎云龙纹的明黄衣角也一扫而过。刘德一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欲跟上去,想了一下又止步扭头吩咐:“去,看太医院是谁在值守,赶紧叫过来!”小太监应诺飞奔而去。 东宫其实原名为钟粹宫,是历朝历代太子所居之处,实际只有两进院落房舍三十余间,大小还比不上寻常官宦人家。帝后进门时,殿门前乌央央地跪满了侍候的宫人。太子妃崔氏拿着绢帕捂着额头,弱弱地靠在贴身大宫女兰青的怀里。张皇后快步走至她面前,问道:“因何事与太子争吵?” 穿了一身银红通袖襕织金宫裙的崔氏却垂着头,倔强地一语不发。 张皇后额角一跳,强抑了怒气,“怎么不说呢?有谁来替她说?” 大宫女兰青忙道:“娘娘恕罪,不关太子妃的事,是太子殿下把自己关在殿内,谁都不许进。太子妃怕殿下有事就擅自进去,不过说了几句话,太子就拿了案上的笔洗砸了过来,太子妃一时躲闪不及——” 张皇后抬头望向殿门,打断了她的话语直截了当地问道:“说了几句什么话?” 兰青瑟缩了一下,看了一眼太子妃,见她低垂了眉眼却并没有阻止自己说话,遂大了胆子小声回到:“太子殿下问太子妃,那探花刘泰安的妻室郑氏是怎么回事?” 张皇后猛地转过头,崔氏被她目中的狠厉一煞,心内的委屈不甘竟然不敢显露出来,转头伏在兰青的怀里小声地抽泣起来。随后进来的皇帝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直直走上前将雕了五瑞松石图的殿门一把推开。 年前刚满二十岁的太子应昶是个略有些清瘦单薄的年轻人,此时他端坐在一张楠木条案后,案上齐齐整整的摆放了几样小菜,旁边还放了一把墨地三彩双龙酒壶。看到进来的人是皇帝,他也不起身,只是微微一笑拿起酒壶徐徐倒了满满一杯酒后仰头喝了下去。 皇帝微松了一口气,背了手找了张椅子正准备坐下,眼角余光却被一道寒光一刺,却是看见那案几后应昶的膝上横了一把雪亮的匕首。额角冒汗的张皇后后脚就跟了进来,缓声问道:“我儿,怎么一个人独饮,可要母后相陪?” 应昶怔怔然望了过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拿了酒壶又倒了一杯饮下。 皇帝终于怒了,大声呵道:“你就是这样孝顺父母的?遇事只会躲在宫中喝酒打女人?” 应昶呵呵一笑,脸上露出了一副难以言说的神请,缓缓抽出膝上的匕首,轻轻抵在喉间问道:“父皇,儿子只问您一句,那安姐,就是那探花刘泰安的妻子郑氏是您下令处死的吗?” 张皇后骇得脸颊煞白,只惊呼半声就委顿在地。皇帝瞳孔一缩沉声回答道:“不是,是她自己难产而亡!” 应昶摇摇头,那刀尖紧戳着他的脖子,张皇后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伏在地上大哭道:“我儿有什么苦楚不能说,要这样吓唬母后切莫伤了自己!” 皇帝紧紧盯着那刀尖,手背在后面给大太监刘德一做了个手势。早有精干的当值武士顺着厚厚的帷幔向太子身后绕过去,趁了太子与张皇后说话时抽冷子一把打飞了匕首。殿中诸人俱都松了口气,太子应昶却也不以为意,只又倒了杯酒慢慢地抿着。 刘德一带了众人却行却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帝国身份最高贵的一家人。 “父皇……” 应昶高举了酒杯,吃吃地笑道:“父皇,您英明神武一辈子,生平最大的败笔大概就是生了我这个无用懦弱的儿子吧?您心里头是不是早就想废了我另立储君?二弟勇武,周岁就抓了昭武将军印;三弟聪慧,听说他三岁不到就能背完整部论语。父皇心中是不是拿不定主意立谁为储君才好,所以才让我在这太子位上鹊巢鸠占了这么多年?” 皇帝的眼利如刀脸色铁青,这却让一贯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应昶哈哈大笑,复又双手捶地大悲起来:“父皇——,您怎么下得去手,那郑家的安姐小时您还抱过,她还喊您一声姨父呢!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那样干净良善的一个人,连死都背负了这般不堪骂名,是我害了她!” 张皇后冲上前去,将应昶搂抱入怀中道:“我儿,不干你事,这是她的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信了你父皇的话派人接她入宫,这宫里头是吃人的地界,是母后大意了!” 应昶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张皇后拿了手中的帕子给他擦泪,却见他的嘴角不知何时涌出一股黑色血沫。张皇后愣愣地又给他擦了一遍,那血沫子却越发多了。 皇帝冲了过来一把抓起儿子,却见应昶眼中神彩已渐灭,心下不禁大恸。应昶却笑得一副心花怒放心满意足的模样,“父皇,你一直嫌弃我胆小懦弱,你看我终究勇敢了一回,我连死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皇帝万年不动的漠然神情终于破了,沉声应道:“是,你是朕最勇敢的儿子,任是谁都比不上你!”应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略微一歪头就倒在张皇后的怀里,面上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张皇后一脸的不可置信,慌乱地伸手抱了儿子的头颅,不住地拿帕子给他擦拭嘴角。皇帝抬头就看见了条案上摆着的那把墨地三彩双龙酒壶,伸手一抓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回头却忽见张皇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母兽受伤时的惨叫,嘴里蓦地喷出一抹猩红。 第八章 怨怼 第八章 怨怼 张皇后醒来的时侯,殿内乌蒙蒙的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只觉得胸口钝钝地痛。方一动身,杏黄缎地绣了龙凤呈祥的半边帐幔被撩了起来,大宫女绿萝用托碟小心奉了一杯蜜水递过来。 散着头发的张皇后一气喝了,笑着问道:“方才我做了个极骇人的噩梦,好似觉得靥着了,你怎么也不唤醒我?”话还未落音,就见绿萝插蜡烛一般砰地跪在地上,蜜合色的宫裙在地上散开成一片瑟瑟的波纹。 帐幔被宫人全部掀开了,皇帝神情莫辩地沉了脸负手站在那里,背后密密地跪了一地的人。 张皇后慢慢坐直了身子,先前东宫里的血腥一幕排山倒海般涌来。应昶倒在自己怀里时身子还是温热的,可他嘴边的血怎么也揩不尽,大颗的泪水开始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中滚落。 皇帝挥挥手,身后的人如潮水一般却行却退了出去。他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了张皇后开始不断颤抖的身子,两人结缡二十载,今日竟同遭殇子之痛,“你好生将养身子,不要多想,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张皇后紧紧攥了手里的明紫五彩莲花闪缎被子,强抑了自己想将皇帝一把推开的冲动。皇帝却伸手抚在张皇后的肚腹上缓缓道:“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怎么这般大意,那几个给你请平安脉的太医朕全部都打发了,日后就让吴起兼给你诊脉。” 吴起兼当了十五年的太医院院正,他唯一的病人就是皇帝,从来都没有给后妃诊治过病痛,其中当然也包括皇后。听了吩咐后恭敬上前,跪在地上隔了丝帕号了脉象,仔细斟酌了半天才动笔下了方子。 皇帝在坤宁宫盘桓了半天,亲眼看着张皇后用了药又吃了半碗胭脂米粥。怕初春夜来寒冷,又亲手往她的被褥里放了一个掐丝珐琅彩连蝠纹的手炉,这才起驾回乾清宫处置政事去了。 张皇后等人全都走光了才睁开双眼,怔怔地看着帐顶子,依然有种恍如梦中的荒诞感觉。一个孩子走了,跟脚就来了第二个孩子,中间整整间隔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张皇后模糊的想着,这二十年的光景怎么好象手中的流沙一样,越想抓紧越发漏得飞快。 皇帝走进乾清宫养心殿时,步子迈得尤其大,后面的一众太监要小跑才跟得上。大太监刘德一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知道皇帝面上越是淡然心中越是雷霆万丈。也是,好好的太子爷就这么没了,任谁也受不了。 养心殿灯火通明,铜珐琅太平有象桌灯前躬身候了一个人,看到皇帝进来赶紧一撩绣了大红底云蟒纹的曳撒跪在金砖地上,恭声禀道:“臣锦衣卫副指挥使石挥恭请圣安!” 皇帝抬抬手,哼了一声示意他站起来说话。 石挥躬了身子,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晴不敢乱瞄,低头回道:“臣奉命追查东宫印信遗失一案,据证这三个月里与太子殿下有密切接触的有三十九人,与刘阁老府郑氏有密切接触的有十一人。臣十日里总共走了三州九县,这五十余人的身家背景臣俱已写明,有可疑之处也尽皆查清,恭请圣览!” 刘德一接过厚厚的一叠折子,双手小心奉上。皇帝拿过后慢慢地翻看着。殿中剔红束腰高几上放了一只八宝鱼双蝠双寿紫铜熏炉,气味辛浓的甘崧香袅袅袭来,石挥却觉得心头憋闷。他低着头微躬着腰,汗水密密地沁着后颈衣领,一时痒得让人难受至极。 锦衣卫是朝庭一股超然存在,直接受命于皇帝。铁蹄所至可让百姓骇色小儿止啼,就是见到朝中一品大员也毫不惧色。石挥任副指挥使已经三年有余,可是在皇帝面前应对时从不敢大意。这位皇帝行事贯不动声色,一动的话定是雷霆万钧泰山压顶。 皇帝慢慢翻阅完手中的折子,手指在紫檀木的书案上磕了几下后说话了,语气是一贯地温和沉静:“想你也听说了,太子昨儿没了。”石挥背脊上冷不丁地就起了白毛汗,东宫的事情他自有途径知道。可要是放在别处这就是窥探皇庭的重罪,他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在地上。 皇帝起身绕过书案,带了翡翠玉扳指的手轻轻拍了拍石挥的肩头,“朕只看重你的忠心,这次的差事就办得很好!” 石挥眼角的泪水和背上的汗水一起欢快地淌了下来,心情激奋得一时无以言表。额头紧紧地贴在织了大朵繁丽花枝图案的哈密国喀什地毯上,泣声道:“臣自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皇帝点点头,说道:“还交你个差事,东宫现下总共关了三十四名太监宫女,朕不信慎刑司。你去审,不拘用什么法子,结果出来了直接报予朕!” 石挥重重磕了头,复又小心地问道:“审完后这些人怎么处置……” 皇帝凉凉地看他一眼,“招认快的赏个全尸,嘴硬顽抗的凌迟,完了之后尸骨全部发送皇陵为太子陪葬!” 石挥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光,怎么能在御前问出这般愚蠢的问题。好在皇帝此时没心情张顾他。挥了挥手,石挥恭敬地却退了出去。 刘德一抱了拂尘鹌鹑一般缩在帷幔旁,恨自己怎么不能变成灰尘一般。东宫里头有两位大太监和他的品级一样,平时闲了也会在一起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怎料一朝风云变色就无声无息地丢了性命。 撩起眼皮小心地抬头瞄了一眼,就见皇帝站起身从墙角黑酸枝多宝架上取下一只红雕漆长屉匣子,打开后从里面拿出一把墨底三彩双龙酒壶,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摩裟。然后,耳边听见帝王嗤笑了一声,几不可闻地轻语道:“彰德崔氏——!” 寿宁侯府张夫人被带入坤宁宫坐在张皇后面前时,彼此都骇异于对方的的老态。看着张皇后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寂寥神情,张夫人只好出言劝道:“娘娘千万要爱惜身子,皇上特地召我进宫陪您说话,这般地看重您,这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张皇后恹恹一笑,“好姐姐,这宫里是非多,日后无事不要到宫里来了!”张夫人陡地一惊,却见皇后站了起来,率先出了殿门沿着廊庑慢慢地走着,一袭华贵的石青色绣五彩舒袖常服穿在她身上,却依稀有种支离的骨感。 只听皇后曼声言道:“这应氏皇朝延续至今二百余年,每任登大宝的皇帝最大的心愿就是铲除这盘踞中原数百年的各大世族。自我做了这个中宫之后,我们冀州张家就注定要殒落。我的父兄明白这个理儿忍了退了,也劝我忍。我看着皇上大刀阔斧的打压这些世族殆尽,是因为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臣,所以我不但忍了也让了我的皇儿忍,结果就忍出了这么个下场!” 张夫人的神情也一黯,当今皇帝重寒门打压勋贵已是公开的秘密,想当年冀州张氏也是煊煊赫赫一族,可现今朝堂上出自张氏一门的高官却是一人也无。当年张皇后为保太子自断羽翼,怕是也没有想到会落得如斯下场! 张皇后大概也是想到此处关节,咯咯叽叽地捂嘴笑了起来:“宝和十四年,先皇的庞贵妃在宫宴上赐酒,人人都知道她不怀好意却都乐得袖手看笑话,是我——伸手拿了那杯酒。回去后不过两个时辰腹中怀了五个月的孩儿就没了,太医说伤了身子以后恐再难有孕。那时他对我说,我们膝下有昶儿就够了,日后昶儿会贵极天下,任谁都不能擅动他分毫!” 园中有几枝早杏,枝梢上挂了几朵艳红,张皇后用带了镂金菱花嵌红宝石粒护甲的指尖轻轻一拂,那花儿就颤颤地跌落在地上。 张皇后痛得低低弯了腰,“我的昶儿还没有进学时,我就教他谨慎二字怎么读怎么写怎么做,只差把这二字刻在他脑门上,你说这样的孩儿怎会肆意妄为到勾引臣妻?即便是真的思慕他嫡亲的表妹,也不会这样胆大到暗通款曲,更何况还愚蠢地留下那样言辞凿凿的书信和钤印!” 张夫人泪如雨下不断点头,“是,太子从来都视安姐如妹,安姐视殿下如兄。但凡他们有一丝绮念,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各自嫁娶。” 张皇后忽地一转身,嘶声喊道:“我却没有料想到谨慎过头竟成了他人眼中的懦弱可欺,让那些魑魅魍魉看到了可趁之机,用几封书信就生生逼死了你的安姐,我的昶儿!” 早春的时节里日光温暖东风和煦,皇后和张夫人在秾艳的杏李树下哀哀相泣。从此之后,哪怕这春花再娇再艳,在她们眼中也失了颜色。 大宫女绿萝远远伏地跪奏:“太子妃在宫门外求见,说有事要向娘娘回禀。” 张皇后缓缓直起身,扶了扶头上的云脚千叶卷须珍珠银簪,脸上的泪水依旧斑驳,却神情平静口齿清晰地轻声说道:“让她滚——!告诉她先时不愿意说,那今后就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东宫里怕是容不下她了,让她自个在这宫里头另外挑个地儿,余生好好地为太子祈福吧!” 张夫人却是心中一动,委婉劝道:“还是见一见吧,兴许真的有什么事?” 张皇后却意兴阑珊地摇头道:“皇上自己不待见世家,却让我儿娶了崔氏女,其心已是昭然。昶儿心性仁厚,自那年的簪花宴上与那崔氏玉华一见钟情,待她从来都是情深意重,大婚五年未有子嗣都末出一言苛责,宫内也未纳其他妃妾。” 张皇后高高昂起头,嘴角噙了几分蔑然,发上的簪子在日头下闪出尖利的锋芒,“自皇上下令让金吾卫围了东宫下令彻查之后,她不是帮扶太子稳定人心追根溯源,却忙着拈酸吃醋逼迫太子给她个交待!这样的女子怎堪我儿的一腔深情!她——不配!” 张夫人忙扶住气喘嘘嘘激动不已的皇后,却被紧抓了双手状若疯魔一般嘶喊,“总逃不开是那几个人,本宫还用着去查吗?谁得利最大谁就是那支幕后黑手,我倒是要瞧瞧看,这爪子伸了出来还缩不缩得回去?” 女人的声音凄厉狠绝,惊得几只树梢上的燕雀敛了翅膀飞快地遁逃了。 第九章 和离 第九章 和离 元和七年的四月,天气每每和暖两三日必逢一场大雨或是霜降冰寒,城外乡民的稻禾青蔬刚刚出苗就遇到这种天气,有经验的老农都说今年老天爷怕是不赏饭。 这年注定有个多事之春,宫中明文发了上谕:太子自节后罹患恶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时年二十岁。太子明于庶事,仁德素著。帝幸东宫,临哭尽哀,诏敛衮冕,谥号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师百姓以年为月,以月为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榆钱胡同,刘府。 刘肃看着廊下的仆从小心地将檐沿的红灯笼换成白灯笼,又在门前竖起了白幡,只觉心塞得厉害。到底是那里出了差错,太子应该只是被废黜,怎么就突然变成薨逝了呢? 幕僚史普陪坐在一边,怅然叹道:“太子一去,本是二皇子大好的机会,联络几个朝臣举荐,二皇子的大造化就在眼皮子底下。只是时机不凑巧,先前出面首告太子之人就是二皇子的外家,这下真是弄巧成拙……” 刘肃让他的几句话弄得心烦意乱,随手推乱了面前的棋子道:“难怪先前宫中戒备森严,什么消息也没有,现下还不知道太子薨逝和我刘家有无干系,先生怎可在此妄言?” 刘肃嘴虽然硬心下却明白,依皇帝多疑善猜忌的性子,哪怕太子真的是病死的,这笔帐只怕也要算到刘家父子头上,真真是黄泥掉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真是流年不利,刘肃嘴里头有些泛苦。 为官近二十年,无论所遇何事都游刃有余,眼看着马上就要位极人臣怎么就走了背字呢?那太子应昶生性文弱软糯,遇到这种百口莫辩之事应该只会到处哭求泪诉,当今皇帝性情严苛果毅心里,生平最恨这种女人姿态,即便不会立时下令废了太子,只怕也会心生厌弃! 可现在一盘绝佳的活棋成了死局,太子死了! 这下,不但皇帝会怀疑自己实是为了太子和二皇子之间的党争才会出首,还将从未在朝臣面前露面的二皇子推在了风口浪尖上,这真是得不偿失。要知道皇帝正值盛年,后面还不知会有多少个新皇子! 史普拈了一下胡须道:“为今之计,只有先把大公子摘出来,否则天子一怒……”刘肃悚然一惊,是啊,本来只是想给人家的儿子泼点脏水添点堵,自家再悄悄谋点利,可谁知那儿子突然就死了。那人家反过来要收拾自家的儿子还不是理所当然,特别是那死了儿子的还是当今皇帝! 五月,文德太子葬安陵,百姓捶胸顿足扶门哀戚。 有布衣老者伏于路边,哭诉昔年大雪封门,是太子带了兵士挨家挨户送粮送薪修屋扫雪,城内老弱才得以残喘。一时间京城哭声震天,雪白的纸钱漫天漫地好似天地同悲。在这场事后不久,翰林院八品编撰刘泰安之妻郑氏难产母子俱亡,除了引起几声相熟人家的惋叹怜惜,就没有几个人留意了。 刘泰安直至亲眼看到妻子时才明白这人是真的去了。 安姐面容精致衣饰华美地躺在楠木棺里好似睡着一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为安姐会以死假遁,改名换姓后和太子殿下双宿双飞,在大内深宫里安然地享一场人间富贵。可为什么现在太子死了,安姐也死了! 那个冬日的午后,他与友人酒后回了院子想休息一下,却见到房里没人,有丫头说少奶奶出门买布料绣线去了。他当时还笑说这腹中孩儿还没出来,安姐就已经把孩子从小到进学时穿的衣服全都准备齐全了! 刘泰安当时真的只准备在塌上小憩一番,却见安姐的剔红雕漆锦地芙蓉纹奁盒没有关好。鬼使神差般他打开了那个小小的抽屉,里面只有薄薄的三封信。信都不长,开头只是问侯之类的话语,间或闲谈一两件小事,文辞含蓄蕴藉,最后一封其间的一句话却陡然让他大睁了双眼。 ——你我之子日后必是天命所授,位及天下第一人。 待看清上面的钤印时,刘泰安昔日引以为傲的才气、家世、自信,所有的一切轰然垮塌。在房中不知呆了多久,如困曽一般浑浑噩噩的他踉跄奔到篁园,找到父亲合盘托出。 直至后来的后来,事情的演变已经是他没有办法控制和知晓的了。 六月,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刘肃上表,代子刘泰安辞去翰林院八品编撰一职,言称因其结发妻子难产早逝,心情一直阴郁难明恐难负圣恩。送妻回冀州祖宅安葬后,愿结草庐读书为妻守孝三年。一时间朝野尽皆赞叹声,宫中皇帝听闻后也称赞不已,在那折子上御笔朱批了四字——至情至性。 京都刘郎再度成为各府夫人们心中的佳婿人选。 十六台大杠抬了新丧之人的棺木缓缓地出了刘府的大门,奴仆们的悲声还未响起,刚才还一脸哀戚的亲家二舅爷郑瑞就跨前一步上前拦住了前行的队伍,扑通一声伏在棺木上哀哀大哭,“哎呦我的亲妹子呀,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啊?就是那刘姑爷为了个娼妓跳脚,你也不该自个想不开怄气死了啊,你这一死不打紧,你让你老父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怎么活呀——” 刘泰安目瞪口呆地望着二舅哥,刚刚还亲亲热热叫自己莫要伤悲保重身子的人,怎么一转眼工夫就成了这般模样?平日人品贵重举止端正有度的侯府公子,学了市井妇人的那副做派又哭又唱,刘府大门前迅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稀奇的人。 最后还是刘肃行事老辣,沉着脸拂开众人问道:“不知亲家公子意欲何为?” 郑瑞一整衣衫施然站好,向四周做了个团揖后大声道:“今儿是我妹子尾七入土为安的大日子,本不应来打扰。可是我妹子死的冤曲,前儿托梦给我母亲,叫我家给她千万出了这口恶气,不然她死不瞑目。人人都说这刘家探花郎情深意重,可我妹子的贴身婢女却指证说,是因为这刘探花非要迎个娼门外室进门,生生把我妹子气得一尸两命,诸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姐说我是不是该给我妹子讨个公道?” 在场诸人一时哗然,刘泰安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排众而出喝问道:“哪儿来的婢女,尽是胡说八道?” 郑瑞回头一招手唤道“碧芳”,一个十七八岁浑身上下穿了缟素的女子走上前来跪在地上,掩面大哭道:“那日姑爷喝醉了一进门就说要抬个外面的女人进门,说是什么楼里从良的清倌人,身世堪怜,小姐自然不许。两人大吵一顿,姑爷摔门就走了,小姐追出去跌倒在地动了胎气,还没等大夫来就不行了……” 刘泰安额角直跳,强自辩道:“她不是安姐的贴身婢女,她也不是碧芳……”自安姐被送进宫后,为防走露风声安姐随身伺候的一众婢女嬷嬷都被处置干净了,哪里还会有个什么碧芳钻出来? 站在一旁的刘肃面色阴沉心下雪亮,明白郑家子这是在趁乱搅浑水。虽不知他到底所为何来,可是要让郑家子把这顶偷养外室气死元配的帽子扣在身上,那以后泰安在仕途休想再有出头之日。想到此处,刘肃跨前一步婉转劝道:“郑氏难产而殁,我儿也是悲伤难抑,亲家公子何苦为难他?” 郑瑞目含讥讽睃了他一眼,抬脚走到刘泰安身旁,用压低了却又让众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妹子在你家好端端地怎么没了,你做没做亏心事自个心头明白。碧芳所诉你说有假便罢了,可是我家有个奴才亲眼看见你和你那个外室难分难舍恩爱有加,这可是真真的吧?” 刘泰安又好气又好笑,这郑家怎么老纠缠这些没影的事,他拱手作了一揖无奈叹道:“二舅兄……二公子,死者为大,还请你莫要无理……” 话未说完就被郑瑞打断了话语,额头几乎紧贴了他的耳边轻语,“你那个外室,住在蓬莱阁唤作临沧海的小院里,听我家的奴才说长得很是千娇百媚,左眉毛尾上还生了颗黑痣,好象姓什么来着?是姓崔——” 刘泰安脸上的些许无奈立时变成了惊恐万分,话头噎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刘肃狐疑地望着儿子,虽然没有听到郑家子说什么,可是在场的有眼人都看得到刘泰安的目光闪烁,神情尴尬脸上只差写着“心虚”二字。 刘肃两眼发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儿子还真的有外室,还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亲家人捉个正正着。心下不由怒骂儿子不争气,却又不得不出面收拾儿子弄出来的烂摊子,“亲家公子意欲何为?” 同样的话语,此时说来语气便和缓许多。 郑瑞点点头,回转身子对着众人扬长声调道:“哎——,这就对了嘛!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喏,这是我妹子的和离书,请刘探花画个押吧!” 众人听得峰回路转面面相觑,从未听说过死人还能和离的,有好事者就大声嚷了出来。 郑瑞一甩袖子振振有词,“非也非也,百姓家中但凡有未婚配的早夭之子,可否会为其配一冥婚?既然阴间有男女三书六礼成就百年合好的小夫妻,那心有怨气不想归刘家门的郑氏女为什么不能和离?” 刘肃听得满腔怒火,不由出言嘲讽道:“你怎知郑氏不愿归我刘门,难不曾你还通阴阳……” 郑瑞昂首傲然道:“自是我妹子给我母亲托梦时说的,她还说这刘府满门子的中山狼,满口仁义道德为人却伪善至极,她一刻都不想多呆,怕脏了脚底板断了往生路,让我赶紧接她家去!好在我们寿宁侯府在京都外郊有坟宅就不劳烦你家了?不过刘探花夸下海口,说要千里迢迢返回冀州老家结庐读书还是应该的,毕竟人从书里乖嘛!” 有在一旁看热闹不怕戏台子高的一众帮闲混混大声喝了倒彩,口哨声拍巴掌声一时此起彼伏,直将平日肃穆的阁老府门前当成了看杂耍百戏的茶园子。 第十章 算账 第十章 算账 刘泰安满脸胀红上前一步大声怒喝:“郑瑞,你休要欺人太甚!” 郑瑞啊呸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跳脚大骂道:“就兴你刘家做,不准我郑家说。为个下三烂的娼妓活活气死了我小妹子,还恬着脸说要守妻孝,探花郎你知不知道这个耻字怎么写?要不要我代你的老师教教你!哦,做了娼妇又想立牌坊,里子占全了又想占面子,你多大的脸呐?要不我们两家一起到京兆府尹处分辩分辩,看看他怎么处置?实在不行,我们到御前说说话,让给你下了至情至性批语的皇上亲自给我们两家评评理?” 刘泰安从来只知文人笔如刀,没想到竟有人口舌如此之利,压得自己头大如斗片言难发。抬眼望去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尽是鄙夷唾弃,一时心头大惭,仿佛错的真是自己。可是如果此时自己改口,说其实是郑氏自己不守妇道才丧了性命之类的,那郑瑞还不知有多少口刀舌箭等着?一个不好,兴许还会将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崔莲房也牵扯进来…… 知子莫若父,刘肃见儿子讷讷不敢言就知道大势已去,只得长叹一口气,吩咐长随道:“将和离书拿过来,给大公子服侍笔墨……” 刘泰安一个机伶,喊道:“父亲——” 抬眼就见刘父眼中带利望过来,心下明白那郑瑞千言万语中却有一句话说到了紧要处,就是此时此事万万不能闹到御前。遂长叹了一声,在铺开的纸上齐整地写下几行文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各自嫁娶一别两宽。又挥笔签了自己的名讳,心下一时惆怅不已。 郑瑞一把抢过和离书,递与身边的仆从吩咐道:“拿了去京兆府尹处上档子!”竟是一刻功夫都不肯耽误。又一挥手,身后十数个披麻带孝的壮汉走上前来,两脚就踹翻了刘府安排的扛夫,抬起那十六杠的楠木棺材飞也似的走了。 刘府门口满地乌糟糟的纸钱香烛围观的众人看得心满意足,想来这一个整月都有了满腹的谈资。 刘肃沉了脸正要吩咐关门,就见胡同口迤逦来了一队车马轿笼。众人以为是哪家来晚的吊唁之人,却见那马车帘子一掀,一个三十来岁衣饰端庄的妇人下了马车,隔得远远地福了一礼便站住了。 然后一个穿孝衣的大丫头越众而出,朗声言道:“寿宁侯府世子夫人李氏拜上,听闻刘府大公子已与我郑府的姑奶奶和离了,特奉侯爷侯夫人之命将我家姑奶奶的嫁妆尽数搬回。这里是我家姑奶奶的嫁妆单子一式四册,刘府可按数清点。我们世子夫人说了,请刘府的老爷夫人不要着急,什么时候清点完我们就什么时侯走!”说完,也不待刘家人答话转身就退在一边。 还未散尽的众人轰地一下又围拢过来,却见刚才那个穿了孝衣的大丫头指挥着人,从后边的马车上取下一把花梨木扶手椅并一张小几,铺了厚厚的椅垫,又奉了热腾腾的茶盏点心,那位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这才施施然坐在了椅靠上,看那架势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刘肃气得七窍生烟,站在石阶上大声呵道:“我道这郑家摆这么大阵势所为何来,又是抢棺材又是告御状的,却原来是舍不得我家儿媳妇儿的那点子嫁妆!何时你们郑家破落到如此地步,连这点钱银都看在眼里……” 话未说完,就见那郑府世子夫人纤手一摆,一个穿了身青布直缀帐房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捧了厚厚一本簿子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赤金累丝长簪成对、赤金洋錾长簪成对、赤金镶嵌长簪成对、翡翠长簪成对、白玉长簪成对、白玉玲珑长簪成对、万福万寿点翠长簪成对、双喜双如意点翠长簪成对、镶嵌珍珠长簪成对、镶嵌宝石长簪成对、万福万寿镶嵌珠石翠花成对、双喜双如意镶嵌珠石翠花成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翠花成对、点翠凤钿全分随凤衔五挂排子成分大挑中挑三挑各成对……” 那先生不喘气地连续两刻钟没停顿,却连那郑氏嫁妆册子三分之一数都没有念完,刘肃只觉得众人望过来的目光中分明写着——这就是你家儿媳妇儿的那点子嫁妆……?一时间脸色不由火辣紫胀,回头厉声吩咐了府里的总管,“去,请夫人将那郑氏的嫁妆拢一拢,尽数抬了出来……” 待将那一抬抬的雕了百子千孙图,边角包了黄铜皮的黄花梨大箱子摆满了刘府大门前时,看热闹的人已经从刘府门前一直排到胡同口外。寿宁侯府里几个老成的嬷嬷不慌不忙地将大箱子一字排开,清点清楚一箱就往后流水一般传递一箱,即刻就有精壮的奴仆上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后面的马车上。 天色渐暗时,寿宁侯府的人又点了羊角灯并松脂火把将榆钱胡同照得恍同白昼,嬷嬷们脚不沾地忙得头上冒汗才将郑璃的嫁妆草草清点完毕。 先前那个大丫头越众而出,口齿清脆地对着众人大声道:“我家姑奶奶的嫁妆里头,首饰一栏里少了一整盒朱钗,里面有展翅金凤挂珠钗一对、银鎏金凤首发钗一对、紫铜鎏金发钗一对、珊瑚鎏金点翠发钗一对、青白玉福禄寿发钗一对。配饰少了龙凤镯一对、白玉圆镯一对,赤金嵌珠手镯一对。衣裳布料里少了大红金寿字缎二十匹、大红金寿字江绸二十匹、金线二百绺、银线二百绺、各色堆花绫二十匹。家俱里少了硬木月牙桌二对、硬木炕案二对。我们世子夫人说这些权当做我家姑奶奶在刘府里这一年的嚼用,就不用刘家还了……”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连针头线脑都要算上,刘家父子相互搀着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却见郑府一众人收拾了椅榻并茶盏点心,那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站起来礼数周全地又福了一礼,施施然扶了那大丫头的手,这才上了马车……走了。 众人再抬头去看那刘家父子,却见刘父木楞楞地站在那,忽地就倒栽葱一般倒在身后的仆佣身上,刘家人七手八脚地扶了刘父进去,片刻之后那扇朱漆大门哐当一声紧紧合上。刘府门口的人群兴高采烈地如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了满地的纸钱和凌乱不堪的诸多脚印。 寿宁侯府张夫人摸着女儿的嫁妆泪如雨下,指着黄花梨大箱子里头的一支和田白玉浮雕福禄寿如意,对世子夫人李氏道:”这是安姐十岁时你公爹偶然得了块这么大的和田玉石,特地寻访手艺极好的匠人雕好了,又巴巴地找人送了回来,说日后好给安姐做陪嫁,哪里想得到——” 李氏忙道:“不是还有小囡囡在吗?日后她有了亲事,我们就把安姐的这些东西原原本本地给她就行了!” 张夫人扶了她的手叹道:“那样的人家全无半点根基,那孩子纵有天大的造化也是有限,这些富贵给了她,只怕会给她惹来另外的祸事。我只当没有这个外孙女,你们也莫要去寻访,只要那孩子好生生的,日后嫁个殷实人家就足够了。到时你在安姐的嫁妆里头少少的拣上几样给她做个念想就行了,其余的你们两房分了,给孩子们留些事物,也好叫他们记得姑姑的几分好处——” 李氏摇摇头道:“娘莫要操心这些了,世子先前就吩咐了,这些东西让我好生锁起来,日后定要好好地给安姐的女儿留着,那孩子在丁点大时就受累,本就受了大委屈。他做舅父的因了阖府老少和皇家的脸面不能给那孩子伸张一二,却断不会让她日后再吃亏!” 张夫人一时叹气,“可怜安姐命薄,没亲眼等到她两个哥哥给她出气,今天的事办得好,你们都是极好的孩子——” 房门外等着的高氏恰恰听了个尾音,立时就醋了,伸着头抢功道:“娘,我也是极好的孩子,大哥大嫂并我家二爷在外头运筹帷幄跟那刘家斗来斗去的,家里头几个小的都是我在照应呢!” 张夫人和李氏相携而出,张夫人眼角含泪指着高氏笑道:“去我屋子里,把世子这回带回来的那盒玛瑙嵌的西域银首饰给了她,要不然这个大功臣今晚可要睡不着了!” 高氏欢喜地受了,一时间府里的那股子哀伤之气倒被冲淡了不少。 刘府里,刘肃睁眼就望见老妻在一旁坐着,不由叹道:“今儿怕是让你唬了一回吧?” 夏氏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服侍他喝下后,才不在意地道:“那寿宁侯府高门大户,和我们本就不是一路的,起先我就不赞同泰安娶这么个娇弱女子进门来,你看看给我们家惹来多少祸事?可怜我家泰安此次真是受尽了委屈——” 刘肃垂目,心想让泰安会冀州再静心读几年书也好。老妻没有见识只会心疼自家儿子,这般当口上还敢偷养外室,还不小心让郑家人发现,这才落得如此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他自幼家贫多年读书未成,唯有目不识丁的夏氏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为他操持家务抚育儿女赡养父母,所以他发迹后多少人劝他另娶,他都一笑而置之。 后来,刘肃的官越做越大,夏氏对官场夫人们之间的迎来送往一窍不通,颇闹了几场笑话,刘肃也只是叫少了应酬,唯恐夏氏为难。直到刘府长女位列景仁宫一宫之主,围在夏氏身边的人诸多奉承,夏氏才渐渐多出去走动。 夏氏老实本分,这些朝堂上的争斗之事说了她也不懂,刘肃吩咐叫了幕僚史先生连夜进来议事。今天,因着儿子的外室一事竟然不知不觉地授人以柄,若是处置不当还不知会给刘家带来什么影响。这些便也罢了,宫中还有娘娘和二皇子…… 未几,京都各处散开了各种版本的流言。 一说是刘阁老之子刘探花留恋娼门女子气死原配,结果让原配家里打上门来,不但成功和离还将嫁妆尽数搬空。另有一说是刘探花的妻兄觊觎他妻子死后留下的嫁妆,专使唤了人出来败坏刘家的名声。 一时间喧嚣尘上,有与刘肃交好的同僚就劝解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刘肃只得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此事传开更为不利,只是人在朝堂早就身不由己。这一场元和七年的诸般谋划,他输了个底掉。 第十一章满仓 第十一章满仓 却说顾嬷嬷一行人因为一路带了个小囡囡,为求稳当尽量选了水路,所以一段路走了两个月有余。 小囡囡已经长开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坯子,一双黝黑至极的大杏仁眼,长长的眼睫毛像檀香扇子一样展着,最最特别的是她的一双眉毛既长且黑,眉梢那里微微顿了一下才向下弯了一小截,显得整个小小的脸盘子英气十足,叫人忽略了她其实还有一管挺翘的鼻梁,一张如花瓣般细软粉嫩的小嘴。 顾嬷嬷年轻时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在皇宫里跟着张夫人接过这个还带着脐带的小囡囡时,心中一直遗憾缺失的一块忽然间就圆满了,所以说人与人真是讲求个对眼的缘分。当知道要把这个孩子送走时,她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头那股子的不舍随了天越亮堂越发愁。等一早起来,把小囡囡抱在手里,心里头才又重新变得踏实了。 世子夫人来接孩子时,顾嬷嬷已经下定决心要陪在这孩子的身边,要看她长大,看她识字,看她及笄,看她嫁人生子,这样的日子想来也没有什么不好。心头难免不舍的是跟张夫人主仆一场近三十年的情谊,还有故土的难离。但是所有的一切在看见小囡囡嘴边那抹畅畅的笑容时,心口便是欢喜的。 奶娘不是外人,是世子夫人陪房周嬷嬷的大儿媳妇,刚生了儿子奶水足得很,小囡囡吃饱之后就翘了脑袋东张西望,众人都说没见过这样瓷实的孩子,虽说是早产又一路颠簸,小囡囡照样长得条顺。顾嬷嬷心想这大概就是老辈人讲的是来还债的孩子,好养得很! 到了广州城后,顾嬷嬷和周嬷嬷仔细安顿好众人之后,收拾得利利索索地,持了拜贴找到了世子夫人托庇的好友宋氏的家里。 广州城傅宅,宋知春慢慢看完了手中的信,心里不无感慨。 这寿宁侯府的姑娘郑璃她也见过两回,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就因为所遇非人一朝就殒了性命只留下个孤女,为了保命还要隐姓埋名天遥路远地被送到这偏远之地。虽没见到孩子,但她心里头已经是肯了。但是为了彼此心知肚明之事,宋知春还是不敢贸贸然就答应了,只是推说要跟当家的商量一下。 周嬷嬷是个精明人,一看这模样就笑道:“您帮了我们世子夫人的大忙,她心里头感激还来不及。临走时就给我们说了,这孩子日后怎样但凭她自己的造化,您费心养一场就是您自个嫡亲的一样,再没谁跟前来摘桃子的!”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差明明白白地说——这孩子以后郑家不会认,那刘家根本就不知道这孩子的死活,您把这孩子当亲闺女放心养好了! 宋知春本就是极爽朗的性子,闻言也不生气,笑道:“李家姐姐对我有大恩,我知道她不会害我。好了,这孩子我留下,定会妥妥当当地把她养大!”顾嬷嬷和周嬷嬷大喜,忙跪了给宋知春磕头。 等人都走光了,宋知春沉了脸呵道:“你还要在那儿撅多久,也不嫌那蚊子咬得慌?”话语一落,就见旁边抱厦里钻出了个人来,浓眉大眼脸盘端正,只是身材略微有些发福,正是宋知春的丈夫傅满仓。 “嘿嘿——”傅满仓搓了手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那边?” 宋知春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么大的个儿,日头照过来那么长的一片影子,除非我眼睛瞎了才不知道是你!” 傅满仓精神一震,笑道:“春儿,刚才那婆子的话我都听见了,那孩子不拘怎么样,我们养了算了,这么大老远地过来也是个缘分不是?”说完拿眼小心地觊觎着她。 宋知春和他做了近十年的夫妻,一看他这般模样就知道不好,把桌子一拍喝道:“你又背着我做了什么好事?是不是又把银子送给了哪户孤寡?还是又管了什么不该管的闲事?” 傅满仓连忙摆手,“我这一向都老实规矩着呢!只是——只是年前我背着你给家里头老娘写信,说你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这不算了时间差不多了嘛,昨收到老娘的信,里头问你生了没有?是男是女?我这不正抓瞎吗,正想挑个日子和你到慈幼局里走一趟领个孩子回来养!可巧一进门竟听丫头说家里来了几个生客,我担心你有什么事就躲在抱厦里头偷听来着。” 宋知春噗嗤一笑,道:“你指量我是傻的呢?这回你老家捎来的东西里有好几件小孩子的衣服,一看就是你老娘的针线,我就知道定是你在信里头胡乱说了什么!” 傅满仓长舒一口气道,挨了踏脚边坐下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呀,害得我一天到晚地提心吊胆。你说我老娘一天咸吃萝卜淡操心,说我没儿子怕绝了我的后,非要送个什么远房的侄女过来给我做妾。我没法子,就说你早有了身孕,只是怕岁数大了胎里不好坐稳,就谁都没说。幸好是隔得远只能书信往来,要是住得近,这老太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怕是要愁死我了?” 吧啦吧啦说得正欢的傅满仓抬头就看见宋知春一脸怅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小心地问道:“我又说错什么了?” 宋知春摇摇头,黯然叹道:“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没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 傅满仓心疼得直哆嗦,跳着脚道:“你说你怎么老在这块转悠呢?我们老傅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还有我大哥呢,我大哥的儿子都能上山套鸟下河摸鱼了,这回信里头说大嫂肚子里又有了一个,老傅家的香火断不了。要说怨就该怨我,那年要是我跟你一路,你也不会伤了元气,到现在身子都没好利索……” 这傅家和宋家在老一辈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隔条河住着。傅家老爹一辈子安于田庄,空闲了就走村窜户做个货郎,天长日久凭了老实厚道就积了一笔身家,送了两个儿子进了学,小小年纪就都中了秀才,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宋家爹爹就是宋四耕,他仗着有把好力气就从了军,几年下来也混了个小小的什长。 有回宋四耕回乡探亲时恰好遇到刚刚读书归来的傅满仓,心里喜欢的不得了,就干脆和傅家老爹定下了儿女亲事。一转眼,十来年过去傅家老爹过世,傅太太不擅经济只会坐吃山空,几年的工夫家里就入不敷出了。那时正是傅家大哥要考举人的时节,十六岁的傅满仓心一横就脱了秀才的斓衫,操起了傅家老爹的老本行当起了货郎。而宋四耕因为武勇一路青云直上当上了宁远城的守备,两家的地位顿时悬殊起来。 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宋知春抿嘴一笑:“每年我的生辰都会收到奇奇怪怪的小物件,我娘说这傅家小子每回都在我家门口瞎转悠,就是提不起胆子来上门,每回看着都急得她牙疼。还说要是我十八岁时这小子还不敢来下聘,就在街上给我来个拉郎配!” 傅满仓也是满脸温柔,“每回你娘都让人给我端酒端菜,我心里头明白你娘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你是啥心思?看不看得起我?总想着要亲口问你一句,心里头才踏实。要是知道你老早在等我,我半夜都会跳你家墙里去!哎,后来听说你家出事了,我紧赶慢赶到了你家门口,就见你拿了个大门闩子正在打那些捣乱的小混混。那时我就在想,有这样厉害能干的媳妇儿,我真是夫复何求啊!” 宋知春睨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把那个傻小子吓跑了呢,谁知道他又巴巴地黏了上来,撵都撵不走!” 傅满仓叹了一声接道:“什么撵都撵不走,接了你父兄尽皆阵亡的信儿,谁知道你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一个女子单枪匹马地就冲去了宁远关。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没来得及拦住你,害得你受了那样严重的伤!” 宋知春紧紧地抱住丈夫,“那时我一心只想多杀几个北元人为父兄报仇,谁知道会遭暗箭射伤。要不是你费力找寻,我大概会被埋在那些死人堆里再也不见天日了!” 想起昔年的往事,两人有些伤悲又有些甜蜜。 彼时,宁远关军情紧急,到处都是伤亡的军士。宋知春的箭伤又伤在小腹,那些军医又都是男人,哪里肯空闲下来医个女人。还是傅满仓背着她,到城里满城转悠才找到个会些医术的稳婆,这才救了宋知春的一条小命,也许就是那回过重伤势的遗患让两人成亲十载都没有儿女。 傅满仓柔声道:“想是这个孩子本该就是我们生的,只是托生了别人的肚子,要不怎么这般正正巧的时候来了我们身边,日后我们好好养大她,给她找个知冷知热的小女婿,我们一家四口过甜甜美美的小日子!” 一番话说得宋知春心头热络得象团火,声音闷极象要哭出来一般,“恩,都是为了我……,那你娘那头又怎么说,如果她知道是个女儿,怕不又要给你塞个什么表妹过来——”说到后来,宋知春自己倒忍不住醋了起来。 傅满仓“哈哈”一笑,胸脯拍得山响道:“莫怕,隔个两三年,我们又去抱个男孩当我们生的,保管我老娘啥话也没有了!” 第十二章百善 第十二章百善 宋知春望着眼前的一片金银有些发楞,赤金镶红宝的头面,赤金嵌多宝的璎珞,赤金镶珠的扁镯,更别说还有一叠整整齐齐的日升昌银号的银票。她也不是眼皮浅的人,早年宋府富贵时爹娘也给她存了不少好物件,只是后来遭遇变故都相继变卖了。 “李家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小囡囡我既答应留下,必不会委屈了她!”宋知春靠了理石椅面淡淡地道。 周嬷嬷老于事故,早年也曾跟她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宋家三娘子最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肠的人。也不着急,细细地把寿宁侯府老夫人和世子夫人的一片良苦用意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讲给她听。 “您说,我家姑奶奶多心善的人呐,合府上下没有不喜欢她的。可冷不丁被那家人泼了这么大的一瓢脏水,水葱般的人眨眼功夫就没了。且日后那刘家要是存了下作心思专门来恶心人,但凡传出一丁点龌蹉的风声,那小囡囡还要不要做人了?就为了这个,我们家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才做主上上下下瞒得死紧,把小囡囡送得远远地,说只要好好的活着哪怕一辈子见不着,心里头有个念想也是好的!” 果然,宋知春的眼泪都包不住了,拿了帕子慢慢地按了眼角,平民百姓日子艰难,那侯府高门竟也有照应不了的可怜人! 周嬷嬷一笑转了话题:“您和我们世子夫人处得亲姐妹一般,按理数讲实不该拿这些黄白之物来叨饶您。可这广州城毗邻外海,傅家姑爷欢欢喜喜地拿了或是租了铺子当掌柜,或是跟别人入股当做生意的本钱,自家的日子过宽裕了不比什么都强!” 宋知春却是一惊,想不到一个年纪半百惯于内宅行走的老嬷嬷竟有这份见识。她和丈夫傅满仓走过这么多地方,最后把落脚地选在广州城正是因为广州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 历代朝庭边关防御重视的是北元的铁蹄和东边的倭寇,南边的重重汪洋是天然的屏障,朝庭只在这边设了个市舶司管些边陲小国岁贡杂事。却不知商人重利,早有夷邦人飘洋过海来贸易,所带香料宝石还没到内陆就被各路豪商吃下。广州城内也有胆子大的乘船出海,虽不知获利几何,但一回比一回人多广州城日益繁盛却是铁般事实。 宋知春是个爽朗性子,自打娘胎里就没有矫情这股筋,哈哈一笑道:“难怪李家姐姐这世子夫人位坐得稳稳的,就冲这份见著知微的本事就不是内宅妇人能有的。好,我也不说客套话,我们当家的确是冲这才搬来广州城的,这生意做起来了就算李家姐姐一分干股,不必多少想来日后的胭脂水粉钱应还是有的!” 周嬷嬷听得满脸通红双眼放光,小心地陪了笑道:“可见您和我们世子夫人是差了层肚皮儿的嫡亲姐妹,我们世子夫人说了——您要是真有心做这海上生意,干脆就往大里做。她不要您的干股,她出两万两银子和您合股,而且日后这海货往京中这一块的售卖她管了,所得利也是两家对半分。” 宋知春仔细地盘算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说:“两万两银子尽够了,我们的身家也差不多这个数。这海货生意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做法。你回去后叫李家姐姐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亏谁也亏不了她!” 周嬷嬷这才笑嘻嘻地从身上脱下那件从不离身的喜鹊登枝葛紫褙子,又要了剪子裁开边缝,从褙子的夹里取出用油纸细细裹紧的事物打开,又一张一张地抚抹齐整。片刻功夫后,硬木八仙桌上满满当当全是日升昌银号所发的面额壹佰两凭条即取的京平足纹银票。 宋知春再一次对李家姐姐的春秋手法感到由衷佩服,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钱财就让个陪房嬷嬷送了来。也是,若非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年在京里满城唾骂宋家是卖国贼时,她还有胆量毫不犹豫地派人帮扶自家。就冲这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宋知春站起身来冲了外面高声喊道:“来个人,去外头把老爷给我找回来!” 两家订了契约,各出股金白银两万两,广州城本地所得利十分,傅门宋氏六分,郑门李氏四分。货运至京中,由李氏负责铺面人手得利六分,傅门宋氏得利四分。 竹帘掩映的抱厦里,傅满仓心满意足地用粗壮的指头拨弄这个小小的婴孩,回头对媳妇儿说道:“论理该给孩子取个响亮的大名,可我时文八股都弃了多少年了,昨儿寻思了一晚上都没遇个合我家闺女的名字!” 宋知春把几件新裁又浆洗干净的纱地细纹的小儿衣衫折好,想了一下道:“昔年我听京中圆恩寺主持讲经,曾说佛家讲因果,有因才有果,结果有善有恶。想得善果,必结善因。这孩子机缘巧合给我们做了女儿,不若就起名叫百善吧!” 傅满仓拊掌大笑道:“这名儿好,叫起来敞气,大哥的儿子取名叫傅念祖,一听就是乡下气十足村得很,亏他自己还是个举人老爷,恁的没水平!” 宋知春听了哈哈大笑,“你也只敢在我面前胡沁,敢在你大哥面前说他给你大侄子取的名村得很?” 傅满仓恬了脸挪过来道:“这不在家里嘛!喏,你给小闺女取了大名,我取个小名可好?” 宋知春狐疑地看着他,“可不兴取什么香什么花的,城里一喊一大片!” 傅满仓面色有些扭捏,“我们才成亲那会儿,我也想过咱家有了孩儿该叫什么名,不论男女我都会待他有如珍宝,所以男孩我想叫宝哥,女孩我想叫她珍姐!” 宋知春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虽不英俊也不算很有钱财,可是十多年来两人一路相扶不离不弃。自己当年一心为报父兄之仇,莽莽撞撞地上了战场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心里虽不无遗憾可是以为这个男人好似不以为意就也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才知道这个男人才成亲那会就已经想好了名字,这哪里是不以为意,分明是怕自己难过,平日里最最爽快不过的人竟然这么多年从来都没露过口风。要不是这个小闺女的到来,自己竟以为丈夫不喜欢孩子,真是大错特错。想到这里,宋知春心里柔成了水,“好,就依你,闺女大名叫百善,小名就叫珍姐。” 却有本地新雇的一个灶上婆子说:“莫要把孩子看得太重,多有人家以猫狗丑贱之名唤自家孩儿,为的就是蒙敝神鬼,莫让妖物前来索名,孩子才能平安长大!” 傅氏夫妻很以为然,问那婆子本地孩子的诸多乳名,有阿丑,狗儿,田奴,夫妻俩以为不雅一个都看不上。想到本地风俗还有男取女名,女取男名,干脆就给女儿定了珍哥的乳名。 未几收到青州老家的来信,说是傅家大嫂这胎也生了个女儿,傅家大哥给取名叫傅兰香。知道二弟也得了个女儿,傅老娘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说有的女人儿女缘来得晚,只要能生就成,先生了女儿再生个儿子,正正凑个好字。她寻思好久给傅满仓的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招弟。 晚上夫妻俩睡在床上闲聊,宋知春说:“你大哥满篇的好话,只看你娘给我闺女取的名,就知道你娘心头得有多大的怨气啊?” 傅满仓心想老娘你尽给我找事,也是满腹怨念,“我已经给大哥写了信,让他给老娘说一声,闺女一落地就请高人算卦定了大名叫百善,小名叫珍哥,这个什么招弟下回再用!” 傅满仓为人豪爽,其实心思有时也会颇为细腻,为女儿在广州府衙上了户籍之后,特特重新租赁了宅子,又尽数换了一批侍侯的丫头婆子。 送珍姐来的人尽数走了,只余个姓顾的嬷嬷不愿走。一问竟是贴身侍侯过寿宁侯府老夫人的老人,又见她举止有度行事颇有章法,家里也缺个老成人来指点,就给她定了三两的月例。谁知这顾嬷嬷说不要银子,她无儿无女身无牵绊,只希望日后有个养老的地方。 傅满仓挠了下脑袋,这寿宁侯府尽出奇奇怪怪的人,世子夫人面儿都没见过就敢跟他合股做生意,一个陪房嬷嬷身揣巨款就敢走千里路。想想这大概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象自家媳妇儿还敢上阵杀敌呢! 宋知春非常满意新赁的这个两进宅子,进出方便不说还带了个极大的院子。广州城一年四季天气炎热,院子里有了茂盛的花树遮挡暴晒,等日头下去了拨洒些井水再铺上竹榻草席,珍哥尽可以在外面玩耍。 六月里,广州府衙门口贴出了告示,说当今太子薨了,要大家这一个月里莫要嫁娶兴喜庆之事。天高皇帝远,城中诸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六月十六这天到广州府衙取了出海勘合后,傅满仓就和一个平日里素来交好的友人唐天全各租赁了两条海船组成了个小船队,又雇了惯走海路的老水手,装了满满当当的茶叶、瓷器、上好丝绸后,丝毫不张扬地驶离了广州港码头。 第十三章家传 第十三章家传 待傅满仓带了自家新建的船队一离开码头,宋知春就关了大门和顾嬷嬷一心一意地带起了珍哥。此时珍哥已经三个月大,正是极好玩的时候。偏她又极爱笑,一逗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让人闻之忘忧。 新雇的灶上婆子姓陈,附近相熟人家都唤她做陈三娘,人生得乌黑干瘦偏烧得一手极好的饭菜。傅满仓平生两大爱好:一是赚钱,二是颇重口腹之欲。听说有这么一个妇人之后,特地寻来给了一个月二两的月例银子,才让她松口答应到傅家来做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那陈三娘果然一身好本事。最最简单的几尾海鱼几只家禽,经她一番腌制后又加入她特制的酱料,或是红烧或是油炸或是清蒸,都是色泽鲜亮香气袭人,更兼她还料理得有一手好汤水。 广州城温润多湿瘴气重,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多注重汤水。俗语说:“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先上汤,后上菜,是当地人吃饭的特有习惯。陈三娘报上名来拿手的汤就有三蛇羹、三丝鱼翅羹、冬虫草竹丝鸡汤、老鸭薏米汤、椰子鸡汤、西番莲猪骨汤、霸王花猪肉汤、酸菜跳鱼汤等。 为了这二两月例,陈三娘有意拿出看家的本事,特特做了广州城名菜——冬瓜盅。先用半只不去皮的冬瓜为食料也为器皿,外形拿了把形状怪异的小刀飞快地刻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内里配以肉丝、鸡丝、虾米、莲子、香菇、酸笋等十几种菜肴,经慢火炖至冬瓜熟透才能上桌。 趁着冬瓜盅上大锅蒸的时候,她又手脚极快的做了一道锦绣肉丝,这个菜由各种色泽的食料如白笋、青椒、香菇、胡萝卜、咸酸菜、黑木耳等切丝,然后与肉丝搭配而成,色调缤纷绚烂又协调。等到饭时,一桌不论造型、色泽、味道都十分诱人的菜肴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望之令人口舌生津。菜蔬清甜鲜嫩,汤色如奶香淳浓郁,宋知春和顾嬷嬷等人吃得酣畅淋漓,直呼人间美味。 宋知春这回没怪傅满仓乱花银子,却心疼他在船上不知道能吃些什么?这些年跟着他走南闯北,每到一地不管是否囊中羞涩,都要到当地闻名的菜馆食肆打回牙祭。于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要跟那陈三娘好生学几道菜,待傅满仓回来时做给他吃。 正思忖间却听见门口有人在喧闹,这院子本就不大,那吵闹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宋知春眉心一皱,珍哥吃完奶将将才睡着被吵醒了怎么办?嘱咐顾嬷嬷照应好女儿,宋知春沉了脸到大门口一看,却是陈三娘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在厮扯。早有好事的丫头婆子七嘴八舌的说着事情的经过,却是陈三娘的丈夫找上门来了。 陈三娘的丈夫叫叶木根,原本只是疲懒些还算个老实人,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赌鸡赌狗赌骰子什么场子里都少不了他。一个好好的家几年间就不成了样子,竟全仗着陈三娘在外面给人灶上帮佣拿点银钱回去用度。 只是女子本就势弱,那银钱还没被焐热就变成了丈夫桌上的赌资。这回叶木根不知道在哪里输红了眼,竟将注意打到了儿子的身上,幸好陈三娘每日到傅家上工时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要不然这会儿子都不知道会被卖到哪里? 被主家看到这样不堪的一幕,要强的陈三娘捂了嘴呜呜大哭,一双手却紧紧地抓了儿子的手不放。宋知春看了眉尾轻轻一挑,慢悠悠地道:“我这里是良家住户,我们老爷也是在市舶司挂了牌子正经做生意的,却不是什么州府衙门慈善堂,要不你们夫妻俩回去商量好再到我这里来分说?”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那叶木根面露喜色,一把抓了陈三娘的手就往外拖。此时陈三娘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把叶木根撞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拉了儿子的手道:“傅太太,您发个善心买了我们母子吧!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不但要卖了儿子还要卖了我,您救救我们母子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的大恩!” 叶木根爬起来大骂道:“你这个死女人,哪里是要卖你们?我这是送你们去享福,那程家老爷是广州城出了名的大户人家,你去了那里凭你的手艺肯定是穿金戴银,哪里还用像这里被使唤得像个老妈子?” 回过头来,叶木根拱手陪了罪:“太太,您是外地初来的不知道,我的这个婆娘本就是我家的童养媳,我家老爹是这方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厨,从前也是伺候过官老爷官太太的人。现在,这家传的手艺让她偷学了个七七八八,就开始不听我家的使唤了。您来评个道理,这婆娘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手艺也是我们家传的,这回家里贫得揭不开锅了,我卖了她是天经地义不是?” “呸!”那陈三娘唾了一口在他面前,又啪地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太太,莫听他满嘴胡说,我从六岁进了他家的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天尽黑了还没挨到床铺边,这也就罢了。十八岁同他成了亲圆了房,次年生了儿子,在月子里倒还要伺候他。偏他生性懒散做事拈轻怕重又吃不了苦,生了重病的公爹怕一身手艺荒废失了传承,才勉强愿意指点我一二,偏偏有时候还半遮半掩要教不教,要不是我有一根好舌头,就那两三个月的工夫里头我学得会什么东西?” 被当众揭了老底,叶木根一梗脖子道:“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家买来的,你身上的手艺也是我家传下来的,你就是我的人,我说卖了你就要卖了你。那程家老爷吃过你一回饭菜,要买了你那是你的大造化,这可由不得你了!” 陈三娘生性要强从不肯在街坊四邻面前露短,偏今日在新主家面前脸面从里到外被丈夫扒拉了干净,一时间头脸涨得通红心头窝了一团烈火,干脆撕破脸怒骂道:“就为了你家买了我,我在你家当牛做马二十来年;就为了你爹教了我三个月的手艺,他瘫了在床上是我给他端茶送水伺候屎尿整整三年,最后给他披麻戴孝发送上了山。” 嚎啕大哭的陈三娘急红了眼,蓬头散发状如厉鬼:“这段时日你在哪里,在外面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整整三年从没有往家里拿过银子,我该你们叶家的老早就还清了。你想卖了我们母子,也行!可你但凡还有丁点良心就该给我们挑个清白的去处。那程家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广州城里谁人不知道那就是暗娼门子的窝,多少好女子被他祸害了,想让我给他去做饭伺候他,下辈子吧!” 叶木根一时又羞又恼,走上前就想伸手打陈三娘,却不知哪里伸过来一只脚,轻轻巧巧地就把他踹飞了出去。众人回过头来,就见到宋知春收回了一只秀秀气气上面还绣了紫色缠枝莲花纹的绣鞋。 这是咱们的当家太太吗? 宋知春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叶——叶木根是吧?你是本地人大概不知道,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而且我的脾气也不太好,生起气来也喜欢打人,还特别不喜欢看到男人为难女人。既然陈三娘不愿意和你过了,你何不写下休书,你们好聚好散再见也不难嘛!” 叶木根一个大男人,虽说瘦弱也有百十来斤,可是被这个傅家太太一脚就踹飞了,胸口处还隐隐作痛,他不肯输了阵势可也委实怕再挨上一脚,遂大叫道:“打死人了!我要去衙门里验伤!” 宋知春连北元人都敢杀,何曾惧怕这么一个乡下小混混,眯了眼道:“拿了老爷的名帖送这位到衙门去,死了伤了都算我的!” 话音刚落就见叶木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道:“太太,您饶了我吧!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了呀——,我也没办法,我还收了程家老爷十两定银吶!” 宋知春笑眯眯地弯腰俯视着他道:“哎,这就对了,我也不想为难你。好了,你们夫妻商量个章程出来,总要你家娘子同意才好看,是不?” 叶木根原先想着这傅家的男人出了海,一屋子的女人,随便吓唬吓唬就能把老婆儿子弄回去卖了。谁知道会遇到这么个泼辣货,简直就是个女土匪,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过人家,说到衙门去见官,人家直接拿名帖办事。那衙门是轻易去得的地方?自己这副身板只怕三板子一挨立时就要去半条命! 陈三娘这时极有眼色,拉了儿子跪下沉声说:“太太,您就发善心买了我们母子吧,有个容身吃饭的地方就行。不拘多少银钱都给他,从此过后我们母子同他一刀两断再无瓜扯,日后我做牛做马来还您!” 宋知春叹了一声,唤人去请经济过来立了契书,言明四十五两现银买断陈三娘母子,买卖双方现银交讫清楚不得反悔。叶木根拿了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陈三娘给宋知春磕了头,算是认了主子,低头进屋收拾晚饭去了,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丈夫一眼。 宋知春摇摇头,回头就看见顾嬷嬷手里抱着珍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珍哥张着手欢快地舞着,一双大杏仁眼水凌凌的,顿时心头一热快步走上前去抱紧了女儿。 第十四章七夕 第十四章七夕 傅满仓第一次出海返航是七月初六,差几天就满一个月。当他出现在新宅子的大门口时,宋知春乍眼望过去几乎没有认出他来。六月十六初出门时新做的袍子都成了咸菜色,满脸胡茬皮肤黝黑人也消瘦了不少,唯余一双眼晴黑亮得吓人。 不知换洗了几大桶滚水后,傅满仓才惬意地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船上倒是什么都有,就是不能利索冼个澡,下船时觉得自己都馊臭了。” 宋知春穿了一身姜黄色葫芦纹的袔子站在桶边,拿了水瓢帮他舀了热水,正用丝瓜瓤子下死力帮他擦背,闻言嗔怪道:“难怪有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看你是欢喜得很呐!” 傅满仓难得听到这闺怨之类的言语,心里爱得不行,扬眉笑道:“这不添了小闺女吗?当老子的不努力些,日后拿什么给她做嫁妆?” 宋知春扑嗤一笑揶揄道:“珍哥才二尺高,你就开始筹备她的嫁妆了不成?” 谁知傅满仓满脸正色,“我听唐天全说过,这闽南人多重陪嫁。女儿自打一落地,就要寻了好木头好手艺的木匠师傅,住在主家打家俱。光那张床就要选了上好的红酸枝或是黄花梨,精工细雕上千个日子才能得一张,所以这床就叫千工拔步床。” 傅满仓心满意足地靠着桶壁叹气,“你想,再加上顶门衣柜角柜、高几矮几、琴桌书案,光这家俱一项就费时费工得不行。衣裳被褥可以现做现买,那不是还有首饰摆设字画之类的物件老早就要开始淘换,这要是定亲才开始着急那不是抓瞎吗?你算算,顶天就十五六年,我不着急成吗?” 宋知春颇有些无言地望着现在就开始忧虑女儿嫁妆的丈夫,心口却堵得满满的。一直以为丈夫是个粗枝大叶,做事情丝毫不顾首尾的人,现在却为了闺女心里满是筹算。心里头热辣辣的,起身就在丈夫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傅满仓在船上想媳妇儿想得不行,这下媳妇儿在眼前哪里还会客气,手一伸就将人拖进了水里。 夏日午后的穿堂风撩起绣了四合如意纹的素绫帷幔,内室传来一声惊呼和几声娇叱,片刻后就再无了声息。 隔天就是七月初七,广州城内的乞巧节独具一格,傅氏夫妻初来乍到也免不了入乡随俗。看着院子里的小丫头用预先备好用彩纸、通草、线绳等,编制成各种奇巧的小玩艺,还将谷种和绿豆放入小盒里用水浸泡使之发芽,待芽长到二寸多长时,用来拜神,称为拜仙禾和拜神菜。 将欢天喜地雀跃不已的珍哥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换上了大红缎地绣了五彩荷花的短褂,由宋知春抱着焚香点烛,对夜空跪拜,称为迎仙姑,自三更起至五更要连拜七次。 陈三娘带了两个打下手的婆子赶制着七夕乞巧的应节食品,那巧果又名乞巧果子,主要的用料就是油、面、糖、蜜。先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擀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至金黄即成。 陈三娘手巧,不但有捺香、方胜等图案,还捏出了各种与七夕传说有关的花样。又施展了压箱底的手段将瓜果雕成奇花异鸟,或在瓜皮表面浮雕出各式精美图案,称之为花瓜,一并放在院子里的大桌上任众人品尝赏玩。 忽然,院外砰砰地燃起了烟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炸向天空,引得院中众人一阵惊呼,傅满仓手一挥,干脆放了丫头婆子出去看热闹。又回头嘱咐顾嬷嬷将珍哥穿戴好了,带了媳妇儿女儿一起去游街。出门时却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儿眼巴巴地望过来,却是陈三娘的儿子溪狗独自蹲在门口。 陈三娘带了儿子被卖到傅家来,知道是傅家太太发了大善心,要不然人家花银子买这么一个半大不能做事的孩子做什么,所以等闲不让儿子出现在院子里,只拘着他在自己的小屋里待着。可孩子爱玩是天性,听见院子里这番热闹,溪狗早就憋不住了,垫了脚尖伸长了脖子瞧得津津有味。 傅满仓不认得这孩子,宋知春挨了他耳边三言两语说了他的身世。傅满仓却想起昔年自己和哥哥追着社戏班子看戏的那股子心劲,不由哈哈一笑道:“索性喊了屋子里的人全出来,跟我们去游街看灯会,只是要把蜡烛油灯管好,锁好门!” 正在厨下收拾碗筷的陈三娘被个婆子硬拉了出来,边解围裙边忍不住掉眼泪,却伸手紧紧拉了儿子溪狗的手,慢慢地跟了众人出了院门。不远处,是一盏盏形态各异的花灯。 广州城并不大,分南城和北城。南城边上有个小小的龙王庙,庙前有座不知多少年的石桥,名字叫会仙桥。传说姑娘家七月初七这天过了这桥,来年定会寻得好郎君,所以这会子桥上桥下到处都是熙攘的人群。 宋知春手里拿了一盏莲花荷叶灯,侧了身子小心地护了顾嬷嬷抱着的女儿,却突地听见傅满仓的大笑声,抬头望去却原来是遇见了傅满仓的好友唐天全和他的家眷一行。 唐天全四十来岁,长得矮矮胖胖满脸笑容,其妻徐氏也是个极寻常的妇人。不过这位唐天全唐老爷的妹子唐小姐却是个模样娇矜的美女。两边的妇人们相互蹲礼厮见了,散慢地聊着些家常。 徐氏笑眯眯地道:“我们两家的老爷是极好的兄弟,我们却是初次见面。本来你们才搬来广州城时老爷就叫我给去你们暖房的,可你家老爷硬是客气得很。后来我想亲自来认认门,傅老爷跟我们老爷又都出了远门,这一回回阴差阳错地总见不了面。我就猜想傅太太定是难得的美人,傅老爷才护得这般紧等闲不让人瞧见。今日才碰巧给我遇见了,果然是个极周正的好相貌!” 宋知春知道自己长得至多只能算是清秀,难得这位徐氏眼睛都不眨地说出这番奉承话来,于是装作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微微一笑默然不语,却在无意当中侧头看见那位唐小姐扯了手绢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丈夫。忽地好似察觉了这边的目光,那唐小姐抬头就和宋知春的视线撞个正着,脸就突然红了起来,慢慢地挪着步子躲到了众人的身后。 宋知春眯了眯眼睛,哼,君子端方,淑女好逑哇! 这时,顾嬷嬷正好把珍哥抱了过来。宋知春上前接过女儿,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婴孩的身上。唐天全夫妻伸过脑袋细细打量了一回,见她眉目宛然皮肤皙白,不由赞道:“听说你得了女儿,也不请我们这般兄弟帮你乐呵一下!今日才见着了这个小囡囡,长得可真是精神!” 说完解下身上带着的一块花开富贵和田白玉佩放在珍哥的身上,徐氏见了也忙摘了手上的嵌玛瑙银圆镯戴在珍哥的手上,笑道:“不意今日碰见了小侄女,身上没甚好东西,好在我们都在广州城里头,日后再见了我把见面礼一并补上!” 唐天全是傅满仓在生意场上结识的,两人年岁虽相差十来岁,可是难得志趣相似脾性相投,南边贩丝绸北边贩皮货,常来常往地就以兄弟相称。傅满仓待人热忱,唐天全为人圆滑,俩人在一起倒是珠联璧合,很做了几回大生意。这回也是唐天全力相邀,加上自己深思熟虑实地考察细致后,傅满仓才放弃了在江南的生意,带了全部的身家到广州打拼。 看着妇人们在一边逗弄孩子,唐天全拉了傅满仓在一边细声嘀咕:“怎么样,货出手没有,算出来得利多少?” 两人这次一同出海远至南婆罗洲,随带的货物虽略有差异但是大致相同。区别的是唐天全是一路售卖所携带的茶叶瓷器,又一路进了些当地土人的特产。而傅满仓直至终点才寻摸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夷邦人,一顿餐饭后那夷人一开口就把他所带货物全部吃下。 等到要交割谈好的银钱时,傅满仓无意间发现那个夷邦人似乎是某个更远小番邦的王族子弟,随身带来了甚多他们那里出产的手工打造之物件,件件堪称奇珍异宝精美绝伦。那夷邦人也是想到远处售卖这些东西的,傅满仓见猎心喜却丝毫不动声色,一番手脚比划连压带砍,竟然说动那人把两边的货物相互一换,最终以货易货地把生意讲成了。 虽然不知那番邦王族的货物到底价值几何,但是以唐天全对傅满仓的认识,绝对是狠狠地赚了一笔。加上回途上,傅满仓又收罗了些轻便贵重的香料,或是异域的象牙犀角,这些东西不但携带轻巧而且在广州城都不愁销路。唐天全颇为后悔,当初应该听劝,不该把银钱砸在那些南洋的土产上,结果遇到真正的好东西时手头竟没了银子,真是徒呼奈何? 看了天色已近三更了,游人渐渐散了。唐天全和傅满仓约了时间一同吃早茶便相揖作别。宋知春特别留意那唐小姐临走时果然隐晦地又望了丈夫一眼,可细看丈夫却毫未察觉。心下暗笑,真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决定不向丈夫说破此事。 晚上,闹腾了一晚的珍哥合眼睡了,傅氏夫妻搂了女儿的小竹床坐在月色下。树从下不时传来不知名小虫的低鸣,两人慢慢地抿着酒水,时不时地望向彼此一眼,觉得此时人间天上也不外如是。 第十五章密室 第十五章密室 翻年进了四月,广州城白昼里日头足夜里雨水也多,院子里长得比悬山顶屋檐都高的木棉树一夜之间挂满了花苞,几个日夜后就开满碗口大的花朵,颜色艳红如火如荼,朵形硕大得看不见枝叶,叫住惯北方的人看了啧啧称奇。 宋知春和顾嬷嬷坐在窗前做针线,珍哥已经周岁了,在一张油亮的玉簟上睡得嘴边吹起了水泡。一阵穿堂风吹过来,檐前遮光的竹帘子晃了几晃,带走几丝午后的烦闷。顾嬷嬷把线打了个结头,侧过身来笑着问道:“听说那唐老爷的妹子定亲了,是邻县一个挺有名气的秀才,这下太太可安心了?” 宋知春脸色一红,“嬷嬷看出来了?” 顾嬷嬷轻声一笑后道:“就我们家老爷心眼子比水缸都粗,去年七夕那天那个唐家姑娘眼睛珠子都差点沾在老爷身上了。这还是我们几个过去了,她才收敛了些。这要是在京里头,哪个姑娘家在大庭广众下敢这么直不楞登地拿眼晴瞧人……” 宋知春性格爽直,其实最不爱受拘束,要不然也不会跟着丈夫满地界跑,但今天听着这话心里格外舒坦。开口笑道:“毕竟是小地方的女子,看见个略长得平头整脸的就犯了想头也是有的。那唐家的太太看着就是精明的,就算原先看不出,那天晚上她那小姑子的想头她再看不出,那就是真真装白眼瞎了!” 七夕过后,那位唐太太三日五日地打发人过来,或是几尾海货,或是一篓新鲜的水果。因门上的尤婆子口舌便给人头也熟络,宋知春便让她给唐家去送了几次回礼。 尤婆子虽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却感念主家宽厚,知道这是太太给她的体面。更何况陈三娘的丈夫来闹事那天,叶木根那样痞赖不要脸面的混子在人家手底下没走过三招。日子长了,太太那份恩威并施的手段她是亲眼得见尽收眼底的,常常恨不能多生几支手臂来帮衬傅家,好让太太赏识自己。 得了差事那天,尤婆子喜得连忙更衣梳头,昂头挺胸地拿了给唐家的回礼出门了。那回礼用了个精致的竹匣子装了,里面是码得齐整的几样糕点,泮塘马蹄糕、香草绿豆饼、腐皮罗汉卷,都是陈三娘颇拿手的活计。 果然,那唐太太吃得眉开眼笑,说傅太太这个外来户竟比她这本地人还会吃,赏了她二十个大钱让她去吃茶。这一来二去的,尤婆子在唐家的仆妇间混了个脸熟。大家都是些服侍人的,说话也就没了个忌讳,让她很是听了些唐家的背人之事。 却原来这个唐天娇小姐是唐家上一辈老爷子很得宠的一位姨奶奶所生,老太爷在世时也很爱惜她,姑娘大了要婚配时就由了她的性子挑挑拣拣,结果一不小心就把岁数耽误了。 这位姑娘说了,自己的条件也不高,要对方起码是个秀才吧,要不生活在一起不能一起吟诗作对多不衬?再要求对方长相要周正吧,要不一起出个门赴个宴多没面儿?最要紧的是对方要家有余财吧,要不这么个从未吃过苦的姑娘嫁过去后总不能让她跟着吃糠咽菜吧? 本来这唐小姐好容易相中了一人,浓眉大眼秀才出身,还和她兄长唐老爷在一起合伙做生意,除了岁数大点简直是比量着她定身做的。唐小姐一颗痴心就这么付了出去,可谁知那人竟有了家室!她原先还不信,心说这定是诓人的,命定的良人怎么还会飞?结果冷不丁在七夕那天瞧见人家的妻子,长得周周正正体体面面,连女儿都那么大了。回过头来抱着自家姨娘狠哭了一场后,就点头答应了邻县秀才的婚事。 尤婆子感到稀奇,回来就把这事学舌给了当家太太听。 宋知春心里却门清,自家丈夫这朵烂桃花终于挪地了。却没想到这一切让顾嬷嬷看在眼里,想来七夕那天也是她故意抱着珍哥上前给自己解围。那唐小姐盯着自家丈夫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闹开了谁都没脸,事情这般悄无声息地解决最好。宋知春和顾嬷嬷相视一笑,彼此都感觉亲密不少。 晚上入夜净黑了,傅满仓才半醉着踉跄回了屋。 一进门就手脚利落地紧闭了房门和窗子,宋知春半睡半醒地正在给珍哥扇凉风,看他这神叨叨地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要问话却被他紧扯着胳膊进了隔壁书房。宋知春以为他在想那事,一时羞得满脸通红。傅满仓回头一看就知道她想歪了,嘿嘿一笑道:“先把正经事忙完,回头我再好好陪你!” 宋知春啐了他一口正要开骂,却见他伸手在墙上不知怎么摁挪了一番,那平整水滑的墙面就裂开了,露出一道黑漆漆的小铁门,一时间骇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就被傅满仓一把拉进了那道铁门。那铁门之后却是一道铁梯,一直延伸向下。 一晃眼,一道灯光慢慢亮了起来,抬头就见丈夫举着个青花彩雀罩子灯,笑嘻嘻地站在一个不大的屋子正中央。 这屋子呈长方形,大概长有三丈宽有两丈,四壁都是一水的青砖铺就,虽是地底下却没什么阴森潮湿之气。屋子靠墙是几列顶天立地的硬木架子,西边的架子中间两层整齐地码放了几口樟木箱,都是两尺见方规格一致黄铜包角,其余的架子上却是空空的。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宋知春难得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委实让她惊住了。 傅满仓得意一笑,牵了她的手到架子前打开一只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粗金沙,在油灯下闪烁着诱人的金黄色泽。又打开一箱,里面却被分成了数格,指尖大小的红、蓝、绿、紫各色未经打磨的宝石静静地堆在一起,颜色璀璨令人眩目。 看见傅满仓献宝一样又要去打开下一个木箱,宋知春扶了扶额头咬牙说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些东西哪来的?还有这房子不是赁的吗?你什么时候弄这么个……这么个密室出来?” 傅满仓拖了墙角的桌椅过来,殷勤地扶了自家媳妇儿坐下,才得意洋洋的笑道:“说这房子是赁的,那是说给外人听的!房子我们一到广州城我就买下了,又花大价钱整修翻新,光这个密室那个工头就要了我整整五百两银子,比买这个院子都贵!” 宋知春再次头疼问道:“我问你费这么大功夫弄这个密室做什么?” 谁知傅满仓一副你真傻假傻的样子望过来,理直气壮地道:“你不是一直教我财不露白吗?所以现在我赚十两银子就说只赚了二两,这些多出来的银子我不找个地儿收着能行吗?” “怎么……多这么多?” 宋知春终于记得自己好象是说过这话,那是因为傅满仓昔年有点银子就满世界得瑟,一些不存好意的狐朋狗友净找上门来打秋风,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宋知春那时就教他财不要外露,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倒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反倒忘了。 见宋知春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傅满仓挨了她坐下爽朗笑道:“这海上生意难怪这么多人打破头也要去,虽说风险大些,却真正是一本万利,去年到今年出去六趟我总共赚了这个数!”说完伸出一根手指头摇了摇。 “一万?”宋知春惊叫。 “你那是什么眼神?十万,这根手指是十万!”傅满仓没好气道。 “这光是现银这块,那些货我转手就是这个数。还有这些货里成色好的物件我都留下收拾了放在这里头了,等我再跑个百十回,这屋子里的架子就能摆得满当当的,到时你娘俩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闺女就是嫁给当朝太子,我们也有底气置办得起嫁妆!” 宋知春眼泪啪啪地往下掉,你说这男人往日有点银子就乱花,让人气得肝疼。现在这男人懂事了一点银子都不乱花,怎么还是这么让人感到心疼呢? 为怕珍哥夜里突然醒过来找不见人,夫妻俩不敢耽误太久,又盘桓了一会儿就退出了密室,仔细关好铁门,又开动机关恢复了墙面。回到卧房里,却见珍哥还老实地睡着,连身子都没翻动一下。 宋知春挨了丈夫低声道:“难怪我搬进这房子时,觉得处处合乎心意,再没有哪里不好的!” 傅满仓又得意起来,“我看了好久才相中这套院子,不大不小住我们一家正合适。又清净自在,隔两个街口就挨着州府衙门,寻常地痞流氓也不敢过来闹。”说到这里,傅满仓低低一笑,“就是来几个也不怕,我这媳妇儿敢以一抵十!” 宋知春家学渊源,要不是女子不能参军领兵,以她的本事当个百户千户还不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当年在宁远关,若非她一时大意受了暗箭,手下北元人的性命还不知要挂几条。可是这样的女罗煞收敛了性子,和自己一心一意地过起小日子养育起小女儿。 傅满仓一想到此处心里就爱得不行,慢慢挨了过去,在媳妇儿身边腻歪了起来。都老夫老妻了,一见他使出这招,媳妇儿的耳朵尖照旧会变得绯红。傅满仓如获至宝,抬眼一望,卧房不行,珍哥正睡着呢!说不得又要去书房了。把媳妇儿往怀里一抱,大步往书房走去,心里想着明儿还是在书房安个睡榻才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知春起迟了。糊了碧色竹纹的绡纱窗子在日头下一格一格的影子印在地上,平端地让人感到静谥幽凉。珍哥在院子里的木棉树下洗澡,顾嬷嬷低声地叫着:“祖宗,别扑腾了,水都让你祸害没了!” 宋知春伸展着有些酸痛的腰身长舒一口气,懒懒歪靠在榉木架子床的悬鱼牙子上,心满意足地觉得这小日子怎么就这么有奔头呢! 第十六章来信 第十六章来信 京城,寿宁侯府。 世子夫人李氏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刚从南边运过来的大物件,旁边齐云斋的大掌柜张琪贵躬了腰笑道:“这回傅老爷可是淘换了顶顶好的东西,这座铜鎏金太平有象转花葫芦顶音乐自鸣钟,通体饰以鎏金西洋花卉,镶嵌诸多宝石也就罢了,其尺寸之巨大,造型之精美,结构之复杂,构思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满京里找不见第二件。” 李氏好奇地指着自鸣钟透明的水晶镜面道:“不知道这个东西是靠什么走动的?以前只听说过诸葛侯爷的木牛流马,倒是还没有亲眼得见过这种物事!” 张琪贵也不懂这些,陪着笑道:“听说是以五盘发动条带动各自机械传动部分,同时完成走时、打点、打乐和转花的动作,让观者无不眼花缭乱啧啧称奇。这西洋人谁说尽是蛮夷?这座自鸣钟在皇后娘娘的千秋节上定会大放异彩。 李氏满意地点头,“这傅满仓的确有几分手段,我原想着帮衬我那妹子一把,没想到他真真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一年来他们夫妻俩尽心尽力,南边来的货物也越发的精致。我们铺子里的生意越受追捧,越是要约束自个和手下伙计的言行,要让每个进铺子里头的人都觉得物有所值。” 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另外铺子里的账目一定要清楚明白,虽说南边从未来过人查账,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每笔帐目都要说得出来历。若是有什么差错丢了人,我眼里可容不得沙子,谁让我对傅氏夫妻不能有个交代,那他干脆就进京都府衙里去交代个够吧! 张琪贵忙恭敬应了,看李氏挥了挥手,才躬身却退了下去。 在廊檐下的石阶站定后,张琪贵抬手小心地抹掉额上的汗水。他本是寿宁侯府在京城里几个铺子的总掌柜,三年前被李氏调来当了这个齐云斋的大掌柜,多少相熟的人都笑话他不知何处惹了主家的厌弃,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下猜疑。可是几年下来,就这么一个要人没人、要物没物的新铺子,在京城最繁华的市口连开了三家分店,每天柜面上的流水能让侯府下头其他店面的人瞠目结舌。 齐云斋的另一位东家宋氏就是那位傅满仓傅老爷的妻子,可谁都知道要不是有这位广州大海商源源不断的货物供应,这齐云斋绝对没有如今这样风光。京城中的人眼精得很,有人也看中了这条路子,可就是没有傅老爷手下的货物来得精致和奇巧。 象这回适逢张皇后四十千秋,寿宁侯府需要进献寿礼。世子夫人不过一封书信过去,那边就开始淘换了。特地赶到广州城去负责接货的伙计回来说,为了这件寿礼那位傅老爷在海上整整漂了三个月,下船时人都瘦得不成样子,身条都是软的,他的妻女看了他这副模样,一家人在码头上哭成了一团。 那位傅老爷听说也是白手起家之人,虽说沾了些侯府的光,可是如果没有份过人的胆识和眼光,在广州城那商贾云集之地怕是连立锥之地也没有。可是现在呢,任谁说起这位傅老爷都要一挑大姆哥! 还有让张琪贵这个大掌柜感到由衷佩服至心畏的,就是这位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李氏。原先以为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胸中再有韬略也格局有限。却不料短短几年时间,这李氏将侯府的铺子一一接管,底下手脚不干净的掌柜利利落落地或罚或换,竟还没有不服气的。 而让侯府诸多铺子的大掌柜侧目的一件事,当属三年前李氏大手笔开了这个专门售卖南货的齐云斋。在鼓楼东大街最好的市口上一字排开五间大铺面,琳琅满目的各色首饰、器物、香料应有尽有,刚开张就在京城的高门内院里传开了名声。 这还不算,那阵适逢春闱结束,新科的进士们相互之间走个礼,或是拜会恩师同僚,不到齐云斋挑一两件可心之物都不好意思出门。于是,齐云斋的名头忽然在京中就大火了起来。单凭这份毒辣的眼光和魄力,各家掌柜再到侯府会帐时无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当然这其中也包括张琪贵,每回在李氏面前回话都不敢马虎。 果然,八月十九那日皇后娘娘的四十寿诞之时,这座费大力气淘来的落地自鸣钟得了满堂彩。张皇后稀奇得不得了,当即就让宫人把这件寿礼摆在坤宁宫正殿上。皇帝听说后特特赶来站在一边赏玩了一番,龙颜欣悦之下又赏了侯府不少好物件。 广州城,傅宅。 时间对于珍惜它的人来说总是过得飞快,宋知春坐在大迎窗的书案前看着寿宁侯府世子夫人李氏的来信。因为两家的联盟,李氏赚得盆满钵满,在京城连开了三家的铺子,专门售卖南方来的货物。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首饰,造型富丽堂煌的器物,各式各样雕工精湛的象牙犀角,让京中王公贵女奉为上品一时间追捧不已。 李氏的信来得很勤密,陆陆续续地絮叨了很多京城中其他的事情。 元和八年皇后娘娘在宫中生下皇四子,紧接着有位蔺良媛生下了皇五子,一位杨才人生下了皇六女。所以当今皇帝在这一年里总共得了两儿一女,听说龙心甚悦,吩咐大赦天下,将年号元和改为徽正。 徽正二年初,在翰林院里苦熬了三年的寿宁侯府的嫡次子郑瑞终于谋得一任外放,用他的话来说任京官比同坐牢,三更即起全年无休,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让他敝如帚帕。 这一年里最为人瞩目的就是河南参政崔勋之次女崔莲房风光嫁入京中,那嫁妆绵延几里开外,前脚已入了新郎家的大门,后脚还在城外,京里的老人说多少年都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婚礼了。对了,那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谨身阁大学士兼史部尚书之子刘泰安。 那刘探花风姿如玉一般,被世人誉为谦谦君子,自三年前其妻难产而亡后,刘探花悲不能抑,特意辞了官职在冀州老家为妻守孝三年。这件事被冀州士子纷纷传唱,后至崔勋耳中,甚为嘉许并以女妻之…… 宋知春把信放好,忽听到窗外一阵惊呼,忙侧头去看。却见院子当中已过了三岁生的珍哥,正跌跌撞撞地抱着个大木桶绕了那棵木棉树走着。顾嬷嬷象个老母鸡似的张着双臂护着珍哥,几个小丫头跟在后面不住地惊呼。 宋知春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子走到院子里故意沉了脸呵道:“珍哥,怎么又去抱那水桶,等会陈三娘煮饭时又找不到了!”话语一落,却一眼瞥见珍哥手中的水桶并未和往常一样是空的,竟有大半满的水在桶里微微地荡着水波。珍哥头上用大红缎带扎了俩个俏皮至极的小鬏鬏,咧着小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小牙。 宋知春倒抽一口凉气,忙上前一把接过水桶。那水桶装了大半的水,连她都不由感到手里一沉,怕是有好几斤。晚上,等傅满仓一回来,宋知春就忙把这件事说了,谁知丈夫蛮不在乎地说道:“这有什么,那天我还看到她把溪狗练身用的石锁一气儿推了两丈远呢!” 溪狗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傅满仓见他处事还算机灵,就叫了铺子上的掌柜闲暇时教他几个字,平常在家里和铺子上来回跑跑腿传个话之类的。溪狗和陈三娘母子都吃住在傅家,还有月例银子拿,这是往年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做事越发用心。溪狗有回无意听说傅家过段时日要请个看家护院的人来,就起了心思想先练练。不知从哪里弄来两个石锁放在院子里,空闲了就拿起来练练手。 谁知珍哥正是好动好玩的时节,见了什么都要耍上一遭才作数,院子里的水桶、花盆、木凳之类的东西,她一把抓住就不松手。弄得顾嬷嬷那样稳重的一个人,整日价咋咋呼呼地跟着跑,不过这样一来人倒是好像活泛年轻了不少。 宋知春却是想起了自己已逝去多年的老爹。 当年宋四耕在军中就以勇武著称,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臂力惊人。寻常军士用的弓是斗,参将用的弓一般是一石二,而宋四耕的弓有三石。传说对敌时他曾经站在城防上一箭就将一个北元大将射个对穿。 可惜的是宋家三兄妹没有一个有这样惊人的臂力,只是稍比平常人力气大些而已。宋知春想到这里,忽地泪如雨下,“那年你说这孩子本该就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托生在别人的肚子里,我还不以为然。现在你看这孩子这般小就这样大的力气,这就是缘份使然,现在说她不是我宋家的血脉任谁也不会信!” 傅满仓知道她对昔年宋家男子尽殁宁远关一事心里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搂了她笑道:“放心吧,珍哥是你一手带大肯定像你,日后她大了再招个小女婿,生他七八个孩儿,我们和女婿商量了挑一个承继宋家的香火!” 宋知春是个想到便要做到的人,第二日一大早就亲自到城中药铺按照宋家祖传的方子抓了一大堆草药,回家后拿了大锅煮得浓稠似墨一般,待凉后就把珍哥脱得精赤泡在药水里。 珍哥还以为在做耍,在木盆里象条泥鳅鱼一样动来动去,宋知春也随了她,只一样——不准出来。小娃耐不住性子,一会儿功夫就要翻腾出来。宋知春就守在一边,拿了根筷子粗细的荆条轻轻一抽。 晚上,傅满仓一进屋就见平日里欢腾得象小马驹的女儿象个蔫了的狗尾巴花儿似的,喊“爹爹”的声音都有些可怜。一问才知道女儿今个的罪可受大发了,正想为女儿求个情,就见媳妇儿那眼光象刀子一样甩过来,话到嘴边只好又咽了回去。 于是,在三岁珍哥的眼里,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逻辑,爹爹怕娘,珍哥怕娘,娘才是傅家的老大。 第十七章天娇 第十七章天娇 广州,越秀山,毕宅。 唐天娇对着梳妆镜用黄杨木篦子慢慢地梳着头发,一阵哐当声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身穿葛衫的人踉跄着扑倒在床上。唐天娇一皱眉把梳子拍在桌上,两道描画精致的柳眉高高竖起:“毕又庭,你又在哪里灌了老鼠尿回来,一天到晚书也不好好正经读,成天跟几个酸丁在外头拽文,你倒是混个好名声出来,我倒还高看你一眼……” 屋子外头的丫头婆子似是对这样的争吵怒骂已经习以为常,该干么还是干什么,脚下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 床上的男人慢慢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女人那张不断张合的红唇,心里头忽地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燥意,压低了声息不耐烦道:“既然你这般嫌弃我,不如我俩和离,放了你去那傅老爷府上自荐枕席做个妾可好?听说那傅老爷颇有家财,最妙的是多年来他膝下只得一女。你若是去生个儿子,指不定那傅老爷还会休了原配将你扶正也不稀奇呢?” 唐天娇张大抹了香脂的樱唇,望着眼前从来没有还过嘴任自己吵骂的丈夫仿佛不认识一样,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一时又气又羞脸上赤红似血。大怒道:“我自嫁入你家从来都是恪守妇道,大门都未出过几回,你怎可将我与那……傅老爷牵扯在一处,休要坏了人家的名声,辱没我的清白!” 毕又庭懒洋洋地站起身子,拿起桌上绘了八仙祝寿图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方道:“你又心急什么,说你心上人的不是你心疼了?我知道,当年你想嫁的人是他不是我,这几年看他的日子越发红火,而我没有考中举人,至今还是个乡间的穷酸秀才,你是不是心头越发的着恼?” 唐天娇脑子一轰,昔年不顾廉耻心仪已有了家室的傅满仓之事,一直是她内心的隐秘,除了几个家里人并无人知晓,丈夫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毕又庭看她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情,嗤笑道:“你莫猜了,年前你生辰时我舀了一支金簪想送与你个惊喜,就悄悄收在了内室的枕上。我前脚进来,你和你那个姨娘后脚就进来了,我不好出去相见,就躲在了官房后面,结果倒让我听了一番好话!” 唐天娇看着坐在桌旁神情怪异吃吃低笑的丈夫,只觉一阵天眩地转,她当然记得年前生辰时她都干了什么,说了什么。 当年得知那傅老爷确实早有妻室儿女而并非是托词之后,她狠哭了一场。唐家老太爷去世后,当家人换成了异母兄长,再容不下她在家里蹉跎岁数了,匆忙之下只得选了这个家境尚算殷实的越秀山毕秀才。 姨娘亲自来劝她,说这毕秀才少时成名,日后定然前程远大,说不得还有诰命加身的好日子在后头,自己这才点了头。结果嫁娶时说好的六十六抬嫁妆变成了三十三抬,兄长唐老爷振振有词地说了,这两年生意不好做进项少了,家里还有三个未嫁的姪女和两个未娶的侄儿,只得让她这个做姑姑的多担待一些了。 老太爷在世时亲口许诺的六十六抬嫁妆少了一半,唐天娇又抱着姨娘大哭一场。姨娘没得办法,只好将历年所存的私房化开了拼凑着给她又添了三抬嫁妆。 过了门后,毕家的公婆果然因为嫁妆数目和婚书对不上,对她颇有微词。可是丈夫却对她温柔体贴言听计从,即便是自己有时胡乱使气,他从来都是小意赔了温柔。唐天娇有时也忍不住得意,看来姨娘教的那些手段果然有用,男人都是些贱骨头,对他一时温柔一时哭闹,他当真就围了自己的裙边团团转。 年前生辰时,她去广州城中的银楼想熔两件首饰重新翻个时新花样。正在柜面上细细斟酌时,门外忽啦啦进来几个女人,刚刚还未露脸的银楼掌柜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满脸堆笑地把人迎了进去。 隔了道薄薄的屏风,唐天娇一眼看到的是被几个丫头婆子簇拥围了的妇人。 那妇人只穿了身颜色清爽的玉色皱绸袷衫,乌鸦似的发上却戴了一支赤金累丝红翡白玉蝴蝶步摇。那步摇用以赤金为底,上头用顶好的红翡雕了一朵酒盅大小的芍药,花瓣纤薄自然颜色娇妍秾丽,那花上头却被巧匠又雕了一只指尖大小的蝴蝶,细看之下触须宛然犹如活物。 唐天娇昔年在家当姑娘时也见过些好东西,知道那妇人头上的这支步摇怕不要上百两银子。她自嫁到毕家后,手头没了进项自然不活泛,要过个生辰还只能拿了旧年的金簪来新熔,心头一时就有些意兴阑珊。 银楼的掌柜卖力的介绍着各色饰物,见那妇人提不起兴致来也不气恼,笑嘻嘻地从柜后头又取出来个匣子。匣子里却是一支嵌红珊瑚猫戏蝶银项圈,说道:“傅太太,听闻您府上大娘子要过四岁生辰了,我们东家知道了特特亲手打制了这个小物件,还请您笑纳!” 那傅太太朗朗大笑,“我没顾着你家的生意,倒来让你们东家破费,这怎么好意思?” 掌柜嘿嘿一笑道:“我们东家说了,只要傅老爷下趟回航上岸时,手指缝里但凡落下一星半点那南洋产的各色宝石玉料,我们银楼的釆买师傅这一年就不用犯愁了!” 那妇人哈哈一笑,推辞不过收下了那只匣子,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又重头挑选了几支贵重的首饰一起包了,这才带了几个丫头婆子施然走了。唐天娇窥眼望去,那气派的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年七夕在城中灯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傅老爷的妻室宋氏。一时又羞又愧又羡又嫉,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第二天,姨娘特地带了生辰礼来看她,毕家公婆自诩书香门第出身,从不跟妾室之流打交道。唐天娇每回都是从偏门把姨娘接进来,亲娘俩在一起说些体己话。 有段时日未见姨娘也老了,想是在嫡兄的手底下讨生活日子也不易与。想到这里,唐天娇在姨娘面前不免抱怨了几句毕家公婆的吝啬,姑姐的难缠,过个生辰连个像样的尺头都没有,更不肖说金钗银钿,婆婆只是吩咐厨房里的人给煮了碗长寿面罢了。 姨娘听了出言安慰,说小户人家的正经日子都是这样过来的,等日后姑爷中了进士授了官衔,那才是倒啃甘蔗——甜在后面呢! 唐天娇却想起那傅太太穿金戴玉的样子,那银楼掌柜上赶着给她女儿送首饰的事情,在姨娘面前细细述了一遍后,心里头终有些忿忿,“看您给我选的好人家,一大家子挤在一处不说,偏手头紧成这样,多点根蜡多裁件衣都要说个不住。您这好姑爷三年前是个秀才现今还是个秀才,如今连举人都还未中,要中进士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您看那宋氏,长得不过平常,就因嫁了傅老爷,出个门一群丫头婆子跟着,多少人围了阿臾奉承。早知道这般,我不如舍了脸面入了傅家当个二房来得自在呢!” 姨娘骇得直捂嘴,过后却也不无悔意,“我只道当妾受够了苦,处处低人一等,就只想我儿当个平头正脸的嫡妻,却没想到这毕家看起来是个殷实人家,却是外强中干的银蜡枪!”娘俩又絮叨了好一阵,眼看着天要暗了才不舍离开。 唐天娇想到那日的口无遮拦,骇得面色青红一片。 毕又庭端了茶盏笑了起来,垂了一双内八字眉温和道:“想起来了?唉,本来你一个娇滴滴的富家小姐嫁与我,我是想和你好生生地过日子的。可是却没想到你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宁可做妾也要跟着那姓傅的末流商贾,真是自甘下贱!” 唐天娇耳际隆隆作响,这一向时日丈夫都不爱在家,她只道是他考场失意要出去散心,却没想到竟是听到了她和姨娘的闲聊发了气性,可是这怎么能怪她?谁又料想得到青天白日地竟有人躲在官房后面! 毕又庭一撩长衫复坐在窗前杌子上,悠悠轻笑道:“那支金簪我转手就送与了我娘,哎,你是没有看到,我娘抱着我哭了小半刻时辰,直说我孝顺懂事了。要是把这金簪送与你,大概还会嫌弃这根簪子的份量轻了成色不好吧?” 唐天娇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靠了账幔低头嘤嘤哭泣。毕又庭却又踱了过来,伸手轻抚了她的头发道:“你且乖乖的,待为夫使些手段出来,让你噍一瞧是我厉害,还是你那心上人傅老爷厉害?你说——这样可好?” 毕又庭却哈哈大笑起来,忽地转身冲出房门,门外一个端水的丫头避之不及,哐当一声把盆子摔在地上。毕又庭上前就是一巴掌,那小丫头吓得趴在门边直发抖。毕又庭又象阵风一般卷出了宅子,象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窜了好一阵,恍过神后才发觉自己竟然差点走到城门边上了。心下一想,给了十个大钱赁了辆马车吩咐车夫走一趟广州城。 等到了那条心中想了无数回的宅门前,毕又庭抬头看了眼那宅门上挂得端端正正书写了“傅宅”两个字的牌篇,嘴里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明亮刺眼的日光透过马车帘子直直照过来,几道参差的影子下是一张扭曲形如恶煞的脸。 第十八章牢狱 第十八章牢狱 广州港码头。 傅满仓叉了腰站在码头上,看着水手把小儿胳膊粗细的缆绳一圈圈地盘好堆在甲板上。船老大满脸黧黑,一笑起来便沟壑重生,远远地大着嗓门打着招呼:“傅爷,明儿就要出海了,不好好地在家里头陪着太太姑娘,来和我们这些糙汉子凑堆做什么?” 傅满仓一撩袍子大步跨过竹板搭建的浮桥,朗声笑道:“唉,在海上时就想早早靠了岸,脚板踩了实处,再好好地泡个澡去去身上的咸腥味。可回了家里睡在床上,老想着海水摇晃的那个劲道,我家婆娘都骂我真是生得一身贱骨头!” 四周一阵哄笑响起,船老大拍着栏杆大叫道:“傅爷,您跑了几年船,今儿才算明白里头的滋味,看来您真是天生要端这碗饭的人呐!” 正在喧闹间,一队配了腰刀身穿青布甲的人走了过来,傅满仓的眼神不由一缩——这是广州卫所的兵士。为首之人喝问道:“谁是傅满仓,站起出来,有人出首告你出海的船上私藏兵器,广州卫千户莫大人拘你过去问话!” 船老大一时懵了,忙躬身陪了笑容问道:“军爷莫不是弄错了,我们东家可是城里有名的老实人,哪里敢做那样违法犯禁的事情?” 那带头的兵士一声讥笑,不屑道:“人人都说自己是老实人,那罪人也没蠢到把罪证刻在脑门上。休要罗嗦,把船舱门全部打开,有没有违禁之物,搜查一番自见分晓!” 船老大忙连天叫苦道:“军爷,这船明个就要开航了,船上都是捆扎好的茶叶、瓷器之类的货物,您叫人打开弄乱了,回头我们怎么收拾呢?”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递了一块碎银子过去。那为首的军士此时才有了一丝笑模样,缓声道:“我们也没得办法,既然有人报上来,过场还是要走走的,谁不知道你们东家是有名的大海商呢!” 嘴巴上的话语虽客气了几分,手下的几个兵士却如狼似虎一样扑进了船舱里。只一会工夫,一个瘦高的兵士大叫道:“这里有违禁之物!”然后一个大大的草料包裹被丢到了甲板之上,日光之下那包裹的破损处闪烁着寒利的光芒——竟然是货真价实的兵器。 揣手站在一边冷眼看戏的傅满仓心下一叹,招过一边的人轻声吩咐了几句后,大步走到那个为首的军士面前沉声道:“莫为难船老大,这船是我赁的,我就是傅满仓!” 溪狗慢慢地退出人群,趁人不注意拔起腿就飞快地向家里奔去,穿过几家拥挤的酒肆,跨了石桥,再抄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就是傅宅的后门。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了?太太和傅爷那般好的人,还有像糯米团子一样玉雪可爱的大小姐,全都是自己想要守护的人,怎么可以有事? 黑漆大门猛地被推开,满头大汗的溪狗嘶声叫到:“太太,太太,老爷出事了!” 宋知春跟在一个婆子后面,慢慢地走在广州知府衙门的后宅,一个三四十岁穿了茜色通草纹褙子的妇人站在廊下,正是见过几回面的知府夫人邓氏。 将一只雕了福寿的紫檀匣子推了过去,宋知春微微笑道:“听说下月是府上老夫人的七十寿辰,我们家老爷特特请了这尊和田白玉观音大士在家里,谁知道竟遇到了这场祸事,只好让我先送过来了。” 邓氏放了茶盏,满脸笑意,“我们是极好的姐妹,傅老爷平日里对我家老爷又一向很尊重。出了这事儿之后,老爷就派了人过去打听,只说在船上搜出了许多兵器,竟是卫所的兵士所用的佩刀,总共有十把。那卫所的人说这刀剑铁器绝不能出关,这要是在北边就要当奸细立地正法。可现在这是在南边,那兵士也拿不定主意,已经上报了卫所的千户大人那里,至于到底要怎么处置,还要人家拿主意。不过我们老爷已经拿了名帖到卫所千户那里去了,你家能走动的关系也要尽快走动一番才好!” 宋知春从丈夫出事之后,已经目不掩睫地连续奔波了两天。今日才算得到了一个准信,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实心实意地称谢。 邓氏摇摇头道:“你也莫要谢我,先去想一想你家傅老爷到底得罪了谁?明眼人一看就是栽赃陷害的小把戏,你家做正经生意都有使不完的银子,还用得着去私运几把兵器?我这内宅夫人都看得穿这出戏,只怕有心人装糊涂硬要往你们傅家头上扣是非,那就是泼天大祸了!” 宋知春往日结交这知府夫人邓氏,不过是为了傅满仓在外面的生意少受些官府的盘剥,没想到这回落难后这邓氏倒是真心实意的帮忙,处处指点其中的玄机。自己当初得到溪狗的报信,心里不是没有感到事情的蹊跷,这下心头终于一定。于是大方地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道:“日后我家老爷出来了,定叫他亲上府来给夫人请安!” 待宋知春走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是广州知府陈定忠。 邓氏倒了盏茶递过去道:“老爷,我虽然喜欢这宋氏的爽利和知趣,但也不至于让您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帮扶这傅家。那广州卫所的莫千户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同您起嫌隙,毕竟你们一个军一个政,顶好井水不犯河水。” 陈定忠摸了摸颔下寸长的胡须,浅笑道:“夫人虽然明晓政事,但是还是局限在这内宅之处。你想这傅氏夫妻来广州城才几年,就把原先的几家大海商挤兑得边上去了,这还是这傅满仓做人厚道手下慈软没有赶尽杀绝,要不然以后这广州城就他一家独大了。” 陈定忠见那只紫檀匣子里的观音玉色莹润,通体洁白无瑕,心里更是满意三分。侧首看向邓氏道:“有一事你绝对不知晓,他家的货不全是在城中出手的,几乎有一半送往了外处。我使人粗粗查探了一番,这些海货基本上都送往了京中,而傅满仓除了出海就只在城中陪老婆孩子,这说明什么你想过没有?” 邓氏微微冥了一下就悚然而惊,道:“您是说这傅家在京中有人?” 陈定忠点点头肯定道:“不但有人,还是极有势力的人。虽然我还没有查出谁家是他的后台,但是这好几年过去了,眼看这么丰厚的利润,可硬是没有谁吃得下他家这条路子,我就知道这傅满仓得罪不得,他身后的人更得罪不得!” 邓氏听了却摇摇头道:“那宋氏处事不卑不亢,可是为人却很低调,到我们府里赴宴,穿着虽然精致却也不是很铺张。那号称广州首富唐天全的太太徐氏才是满头珠翠,两个女儿更是浑身绮罗金玉,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家有钱!” 陈定忠闻言笑道:“你也说那宋氏低调,心里头有乾坤的人哪会在乎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这夫妻俩能够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这回事情不管怎么解决,要让傅家切切记得我们的好处,日后我要升迁说不得还要着落在他家!” 府衙监牢里,宋知春给看门的小兵塞了一块碎银子,那兵士倒也没有为难人,打开牢门就放了诸人进去。珍哥人小腿脚快,几步就迈了过去,趴在铁门上唤道:“爹爹,爹爹!” 傅满仓忙站了起来,一把握住女儿柔细的小手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宋知春接过顾嬷嬷手里的提盒取出几碗酒菜,从栏杆缝隙里递了过去,温声笑道:“快些吃吧还热着呢,特意吩咐陈三娘做了你爱吃的!”珍哥已经过了四岁生了,却长得比寻常五六岁的孩子都要高,闻言眼睛轱辘一转,高声叫道:“我给爹爹倒酒,娘特地问了大夫,里面还加了解乏安神的药材!” 已经是十来年的老夫老妻,却被女儿当面喝破温柔体贴的小心思,宋知春面上挂不住道:“个小人精,什么都知道,要你来说?回去再加站半柱香的马步!” 珍哥一时垮脸大叫道:“爹爹,你看娘又欺负我,你还不来帮我?”傅满仓哈哈一笑,结果酒壶一口气就灌下大半,结果又惹得珍哥一阵嗔怒:“爹爹,你喝这么快做什么,我还要给你倒酒呢!” 娇儿软语充斥了这个简陋发霉的牢房,宋知春忙又给他添了米饭。虽然才分开不过几日,心里却总觉得丈夫这回受大苦了,心里面酸软得不行。顾嬷嬷扯了她的袖子,宋知春才回过神来,悄声道:“已经往京中送信了,走的是急道。” 傅满仓一怔,“多大点事情,还值当往京中送信——” 顾嬷嬷满脸的不赞同,“老爷是久走海路的人,有句俗语叫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使得万年船。这回事情往大了说就是杀头的祸事,怎能如此轻忽?” 傅满仓本就是个头脑极快的人,回神一思索就明白了,叹了一口气道:“是我大意了,以为查清是谁在背后陷害我后就已足够,这卫所就不敢不放人。却是没想到他们特地在光天化日下搜出违禁之物,这却是有人在相互勾结确凿证据,一心想要我的命啊!” 是啊,这傅家只要傅满仓一死,留下一门妇孺又顶什么用?随便什么罪名一按家财便要充公,费了无数心血开辟的航线更是数不清的人等着去接收。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让自己着实大意了。傅满仓以往觉得赚取数不尽的金银便是自己的终极目标,真遇着事金银竟是顶不上用!看来自家的力量还是太薄弱了,一时又悔又恨,面上便慢慢阴沉下来。 顾嬷嬷看了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抬起头傲然道:“放心好了,这一时半会那卫所千户还不敢拿您怎么着,那封信走的是府里的加急快道,每三百里换人换马,信儿至多十多天就到京城。我走时世子夫人说了,这天下我们惹不起的人很多,惹不起我们的更多!” 第十九章旧识 第十九章旧识 广州卫的莫千户最近颇有些伤脑筋。 先前有个手下给他说城中有个富户性情桀骜不驯,很多人都看他不顺眼,若是设个局把那富户拘来,那银子还不长着腿往自个身边跑。听了这个建议后,莫千户颇有些心动。 他新近纳了房颜色娇艳的妾室,头面首饰、布料家私都要置备,正是花费巨多的时候。又另叫了人去打听,回来说那富户并不是本地人,才搬来此地也不过三四年,只是运气颇好很赚了些银子,那手下便说如此肥羊放过岂不可惜。 于是,莫千户就点头默许了此事,只是到后来事情好象出了些意外。 先是那个从不多管闲事的广州知府陈定忠,竟然在事情一出就火烧屁股一般打发人过来说项。接着市舶司也来人委婉地提醒说此人动不得,还有那个什么广州会馆也递了书函过来,请命卫所一定要查清事实,还这个叫傅满仓的人一个清白。 不是说同行相嫉是冤家吗?不是说这个傅满仓没什么背景吗?不是说这个人性情桀骜不驯人缘极差吗? 莫千户当官多年自然不是个愣头青,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好象捅了个马蜂窝,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之势!但一想到那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飞走了,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就下令手下把那人拘来关一段时日,先煞煞威再说。试想那些大海商个个都是满腹膏粱,早就习惯了高床软枕娇妻美妾,冷不丁落到阴森牢狱枷锁缠身的境地,为保身家性命定会毫不吝啬地吐出大把的金银,那时自己再出面缓颊不迟。 傅满仓从小就是吃惯苦的人,自觉在牢房里没受什么苛责。 不外乎吃得差点再睡得差点,这点磋磨比起昔日挑着货郎担子走南闯北淋风沐雨算得了什么!更何况每隔两日,宋知春都准时带了女儿珍哥进来探望他,给他带换洗的衣物,可口热腾的饭食,有时还会有一壶酒。一家人在简陋的牢房里谈天说地,一呆就是一小半个时辰。旁边牢房的犯人哪个看了不眼红,都说这哪里是来坐牢,纯粹是来过小日子的。 不但犯人们在嘀咕,莫千户更加在心头嘀咕,这傅满仓到底是什么来头? 任是谁被无端栽了这么大的罪名,都要心头惶惶不可终日,最起码要使人上下打点周全。可这一家子倒好,气定神闲当无事一般,把个牢房当成他自家的后花园子,卫所监牢上上下下数十号人,就只有看牢门的小卒子收了几两碎银子!这要么一家子都是傻子,要么就是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广州城知府衙门。 陈定忠心头热辣地接过那道期盼已久的明黄色圣旨,恭敬地供奉在神案上。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笑道:“还没有恭贺陈大人高升呢,此去升任两准盐运使,那可是简在帝心他日前程不可限量,日后我等还望大人多多提携!” 这话说得尤其漂亮,陈定忠却是心头雪明。自己已年近五旬,在朝中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靠山,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呆了八年,怎么突然天上掉馅饼,这块馅饼还好死不死地正正砸在了自家的头顶上。 仔细一思忖,再一细想那道圣旨的内容,游宦官场近二十年的陈定忠心下便通透了——自己只所以得以升迁,实是为了给眼前之人腾位置,而眼前之人的到来是为了保那傅满仓。看来,现在终于确定傅满仓后面站的人是谁了,人家背后不但有靠山,手里头还有通天的途径,那广州卫莫千户这回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此时莫千户的牙帮子象被蜂蛰了一样微微地抽搐着。 眼前这个面目平常的人拿出的那道银牌差点闪瞎他的眼睛,自家虽是千户正五品,面前之人的腰牌是从六品,可人家是铁杆子的锦衣卫,自己只是个平常武官,这能比吗?听说就是锦衣卫的普通士卒见了犯事的朝中一品也是说打就打! 莫千户抺了抺额头上老是擦不干净的汗珠子,赔笑道:“大人夤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吩咐下官?” 那人肃重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纹路,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官赁,半句废话也没有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奉令接掌广州卫,莫大人只管与我交接就是了!” 莫千户脸上一片青红,大骇之下竟腿脚发软,“那我,我怎么办?” 那人眼一眯,一股常人难以得见的暴戾之气便扑面而来,“莫大人怀疑我这锦衣卫腰牌有假?还是怀疑这张盖了史部大印的文书不真?” 莫千户头摇得泼浪鼓一般,腮下的横肉抖得直颤,“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问一下上头对我是怎样的安排?毕竟这任命我一点消息都提前没得到?” 那人嗤笑一声,半斜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懒懒道:“这些我就管不着了,不如莫大人交接完毕亲自到两广总督府里去走一遭如何?” 到此时莫千户终于明白自己踢到了平生最大的一块铁板。 自从当了这个广州卫千户以来,虽说算不上兢兢业业,该拿的不该拿的都拿了,可也不至于这样半夜三更莫名其妙地被夺了官职啊?莫千户想起后院里满满的几箱子金珠,昨夜睡在身旁百媚千娇的小妾,心里一片冰凉外加一头雾水。 牢房里,睡在略有些潮湿稻草铺上的傅满仓忽然间就醒了,然后就看见平常鼻孔朝天的牢头低头哈腰地陪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一身文士打扮,三十来岁浑身上下无一件精致佩饰,却凭空让人感到他气度不凡,走在这阴暗牢房却如同在柳岸花堤信步一般自在。 那人缓缓地走过来,在忽明忽暗地油灯下露出一张白净面容,一双黑亮的眸子熠熠生辉,看见傅满仓后微微颔首一笑,“傅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傅宅的黑漆大门洞开,傅满仓按习俗跨了火盆又用柚子叶洗了三遍澡后,才换了身月白直缀躺在院里的竹塌上。进牢房前那葫芦架上还只是星点的小花,今日看去已经结了指尖大小的果了,不过大半月的功夫让人生出人世两重天的感慨。 珍哥小心地把一壶冰镇过的果酒端过来,又拿了一只拳头大的玉碗倒了。酒色澄红,在莹白的玉碗里盛着煞是好看。傅满仓满饮了一杯,入口香郁绵甜,不由笑道:“好珍哥,你给爹爹拿的酒好是好喝,就是不够劲道,快去帮我再去寻寻!” 珍哥托着雪白的小脸蹙了黑浓挺直的眉毛揺摇头,“娘说让我好生看着你,莫放你去码头和船老大水手们厮混,在里头呆了好些时日定要好好补补才是!”傅满仓一贯知道女儿人小鬼大,却不料这般小大人的模样使出来,真真叫人慰贴到肠肺。一时稀罕到不行,就边喝酒边拿话逗她。 正说话间,就见自家媳妇儿端了盘当季瓜果,后面跟了顾嬷嬷和陈三娘提了食盒过来。打开食盒,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陈三娘笑道:“这是高丽参炖乳鸽汤,里面还加了点石斛,最是滋补又不上火,老爷多用些!” 傅满仓一时哭笑不得,“我是去了趟牢房,又不是去生孩子做月子,至于这么弄吗?这么热的天气补什么高丽参……”正在那里碎语喋喋,就见宋知春横眼望过来的眼神里尽是威胁,顿时哑声了。 顾嬷嬷伸手给他添了碗汤后笑道:“老爷快喝了吧,莫辜负了太太的一番心意。您要是再不出来,太太急得都准备去劫狱了!” 傅满仓一时无语只得抱着碗灌了一肚子的汤水。 宋知春终于满意点头,“那什么狗屁倒灶的千户真敢胡乱安些罪名给你,我就要他好看。实在不行我就带了女儿跟你到海外去,听说那边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岛,一年四季长春有无数的鲜花野果,横竖一家人在一起饿不死就成!” 傅满仓正喝着汤,闻言被呛得连连咳嗽。 抬头就看见顾嬷嬷、陈三娘连带女儿珍哥都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家媳妇儿,心里只得对宋知春的彪悍作派甘拜下风。正谈笑间,门外溪狗说有旧识来访,随脚跟着进门来的是一个面带笑容的文士。 傅满仓眼瞳一缩,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站起身子拱手揖道:“郑大人,草民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珍哥好奇不已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却感到娘把自己的手忽地一下抓得死紧。”娘”,她软软地唤了一声,宋知春这才意识到把女儿抓疼了,忙回过神稳稳地向来人福了一礼。 陈三娘在灶上重新生火烧菜时心里忍不住暗暗咋舌。 那位斯斯文文读书人模样的人竟是新来的广州城知府郑瑞郑大人,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官老爷的架子,听说还是京城什么寿宁侯府出来的公子,难怪远远看着就有一股子贵气。这从皇城脚下来的贵人待人却最是和气不过,尝了一块蜜汁火烧后连连赞叹,还叫身后的仆从打赏了自己一块碎银。 仔细想了一会儿,陈三娘决定还是加个清蒸海河虾,再切上一盘蚝油鸭掌才好。 第二十章鸿运 第二十章鸿运 正是八月底,小院里的各色花树竞相怒放,抱厦前面种了成片的栀子,叶片翠绿油亮,半个手掌大小的雪白花瓣俏生生挂在枝头,在夜里散发着幽幽浓香。角落里植了几株人高的芭蕉,宽大的浓绿叶子肆意伸展,整个小院透着一股勃勃的生机。 妇孺都退下了,傅满仓实在憋不住干脆不客气地直接开口问道:“天下这么大,你怎么选了这么偏远的地方为官,还恰恰好搭救了我的性命,这边发出的求救急信只怕还未到京城吧?” 郑瑞尝了一杯果酒后舒服地叹了口气,靠在竹椅上似笑非笑,挑了一边的眉毛悠悠叹道:“出京时我自个算了一道卦,卦象上说南方是我的福宁之地。不过,我这个人不贪功,这回救了你性命的人可不是我,只怕你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是谁?唉,你这人的运道真是旁人不能比的,你才是真正的鸿运当头!” 这些年,傅满仓为着京中的生意和这位侯府公子偶尔有书信上的往来,虽说不上很熟,但是对这人的印象很复杂。这样一个人,从小生在锦绣堆当中,却似乎是侯府的异类。这人常常不顾身份与三教九流的人折节结交,可以说是各路朋友遍及天下。 面对着郑瑞的卖关子,傅满仓忍不住翻了白眼,哼,爱说不说! 郑瑞见别人不买账也不生气,呵呵一笑低首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从小喜文厌武,二十二岁中了进士之后就不思上进,整天以游历的名头到处乱走。后来家里出了事,我小妹子突然就没了,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不是我不闻不问就不会发生的。所以,这个朝堂上的位置我要争,我要抢!” 廊檐下的灯笼有烛光散漫地衍射下来,郑瑞的嘴角紧抿,脸上笼罩着一层清冷的光辉,每个正经入仕之人都是先翰林,后外放,再京官,最后至内阁,这是我辈读书人最奢求的一条路,当然我也不例外。到广州任知府虽说从七品一跃至五品是莫大的殊荣,可实非我心里所愿,实际上我一直想去文藻盛地江南道任职。” 许是月色过于美好,郑瑞行事就不免露出昔日纨绔子弟的放浪形骸,直接拿起青花缠枝花卉纹酒壶,将壶嘴对着自己倾泻而下。芳香的酒水飞溅在他的脸颊衣襟上,他毫不在意地胡乱抹了一把,半佝着身子低低道:“是皇上,皇上给我另指了一条路……” 郑瑞斜乜了眼睛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说这海货贸易一团乱麻,各派商家相互倾轧,更有数层无良官僚盘剥,所以想叫我来理理清楚。我答应了,可我一向是个生性懒惰之人,从大嫂的口里知道你是个理财的好手,就跟皇上一力举荐了你。皇上就开口赏了个九品的官阶专司广州对外贸易,至于你想不想接任,全凭你的意愿!” 傅满仓先是听得大张了嘴,顿了一顿后才出口讽道:“我能说不吗?” 郑瑞伸箸挟了一大口椒盐蛇段后,呵呵笑道:“当然由不得你,但是最好还是你自愿才好。想你历事后也看出来了,即便你挣下金山银山,一个小小的诬告,再加上官府有些人有意无意的纵容,就可让你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这话恰好说中傅满仓的隐忧,在牢狱之中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妻女在没了依靠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 郑瑞从袖中将那张薄薄的的官凭递了过来,笑道:“这回你只受了大半月的牢狱之苦,是因为我在半路上就接到了这边发的急信。这真是一件巧得不能再巧的巧宗,所以我才说你是鸿运当头。若是我再晚来十天半月,或是新任知府不是我,或是新任知府为了明哲保身装聋作哑没为你周旋,那广州卫的莫千户恐怕就要出手将你生吞活剥了!” 傅满仓眼睛一眯,明知这裹了蜂蜜的饵下是尖利的钓钩,却只得梗着脖子费力吞下。自家的根基还是太过薄弱了,才会这般容易受制于人,日后总有一天,总归会有一天,万事由自家说了算! 傅宅正厅里,唐天全将一份大红底漆金的礼单放在了桌上,笑道:“傅老弟,你我多年的兄弟,还望看在我的薄面上放我那妹夫一马。真真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只凭一时意气就闯下如此泼天大祸。现下他已经知道错了,特地拜托我来当个和事老,好在官府青天还了你的清白,要不然我这心里头怎么过意得去?” 傅满仓呵呵一笑道:“谁家年轻时没犯过些许混事,我们都是一样走过来的。唐兄千万莫说赔罪的话语,我来广州全赖您提携,礼单还请兄长带回给您那妹夫毕秀才,这回事过去就过去了,休要再提!” 唐天全闻言脸色一僵,随即叹了一口气道:“哎,你还是与我生分了。这毕又庭所做之事我委实不知音信,直到后来你被抓入卫所关起来之后,我才知道些首尾。正要想办法为你通融一二时,就听说新来的知府大人已经将你放出来,莫非你心中对我有什么埋怨不成?” 傅满仓满脸正色,“这是从何说起,那卫所里要抓人,任谁也没有办法,兄长千万不要自责。我在里头也没受什么罪,只当是在海上多熬了几日。等过些日子我把这些天耽误的事情安排妥当了,还要和兄长好生畅饮几杯!” 唐天全抬眼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哈哈一笑两人吃茶不提。等人告辞走后,傅满仓却站在廊檐下许久,宋知春陪了站在一边,只听丈夫幽幽一叹,“人心不古,再好的交情都抵不了眼前利益……” 这场祸事到现在才算弄清楚,那越秀山的秀才毕又庭和妻子唐天娇口角生恶,以唐天娇心慕傅满仓不守妇道为借口,因嫉生恨因妒成仇,央求了在广州卫所任什长的一位叔伯兄弟,悄悄弄了十把军士所用佩刀,又买通船上的水手寻机会收藏在船舱里。 过得几日,毕又庭安排好一切之后就大摇大摆地到卫所,举告傅满仓私自售卖违禁兵器。果然,那贪财的莫千户一听对方是身家颇厚的商户,两方一拍即合,根本就不需再多查证就立刻派人去码头拿人,来了个所谓的人赃俱获。 至于这其间一直被自己视为兄长的唐天全为什么在事情一出之时,没将他自家的妹妹和妹夫喊来问个明白?为什么两口子吵架要生生将无辜他人牵扯进来,其后又为什么没有在官府帮着斡旋,现在看来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宋知春见丈夫一脸伤怀,故意转移话题问道:“你当真不再追究那毕秀才的责任?他张口一顿胡说,可将你害得蹲了半月的大狱!”傅满仓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不屑道:“我只答应了唐天全不再记恨此事,至于官府要不要追究其他人,我等平民百姓还能置喙一二不成!” 唐天全回到家里,已经等候了许久的毕氏一家立刻拥了上来。 须发半白的毕父一把抓住他,老泪纵横道:“亲家老爷定要救救你妹夫啊,我毕家只得这一根独苗啊!那傅老爷答应没有,如果不答应,我们老两口就到他家大门口跪着去!” 唐天全心下有些不耐烦,面上却做出一副如释重担的样子笑道:“我和那傅满仓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那边连你家送的礼都没收,笑呵呵地说这只是一场误罢了,定不会再说些什么!” 毕氏一家脸上都露出欣慰笑容,那毕又庭更是一副如释重担的样子。 唐天全心里暗暗耻笑,真真是有贼心无贼胆,就这点心思竟然敢去老虎身上捋毛,真是无知者无畏。当初老姨娘和妹妹唐天娇千挑万选就选了这么一个没担当货色,先是窝里横,见事情败露收拾不了就将老父老母抬出来,真是一滩扶不起的烂泥! 想到这里,唐天全心里又是一阵晦涩。 当初傅满仓被抓入卫所时,他辗转得知这举告之人竟是自家妹夫时,真是又惊又愕。连忙派人去请唐天娇回来问话,结果才知道竟是两人口角相争引起,妹夫一时不忿引出后来的事情。本来依着往日的行事,这时候押了妹夫到卫所或是知府衙门说清楚事由,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罢了。 偏偏那时脑袋一时糊涂,总觉得这傅满仓到广州城来是自己引荐的,怎么到后来他的生意一帆风顺越发壮大,城中海商渐渐也只认傅不认唐了。于是心下想着给这傅满仓一个小小的教训就是了,因此将事情按下不提,一心想等待局面不可收拾了再出面也不迟。 就是这一念之差,在傅满仓关入牢中半月里他不闻不问,就连海商们要集体请愿都假借生病推辞了。谁知道一朝风云突变,新任知府还没有正式上任就将傅满仓放了出来,自己倒落了个不尴不尬里外不是人的境地,与傅满仓多年的交情也生硬许多,真真是得不偿失。 第二十一章 猜测 第二十一章 猜测 屋外艳阳高挂,绵延气派的宅院远处是一片闽南田园好风光。 唐天全心里却是暗悔不已,轻搓了一把脸,回首将毕又庭招了过来,温声道:“日后要和天娇好好过日子,切莫再生事端。天娇性子有些不足,可是大丈夫堂前教子床前教妻,有什么事情好好地说,她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只要道理说明白了,她一定会听你的话!” 毕又庭一脸感激,一揖到底才哽咽道:“先前是我误会了她,已经跟她陪了不是了,只是今日她身子不爽利才没来。我得罪了那傅老爷,只恨不能当面给他磕头认错,日后有机会还望大舅兄帮我引见一二,我在酒楼摆酒赔罪!” 送走这一家子之后,徐氏走过来帮他斟了一盏碧螺春,小心翼翼地递与他后才道:“我看事情已然了结了,你怎么还一筹莫展的样子做什么?” 唐天全苦笑一声道:“我自打结交了这傅满仓之后,就从来没有小瞧于他,这人有野心有手段,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我本想人多力量大,才拉了他来广州一起做这海上生意,谁知渐渐地他的盘子比我还要大。我先前心里是有些不舒坦,想借这件事约束一下他。可谁料想得到新任知府这般看中于他,我这是偷鸡不成倒蚀米啊!” 徐氏踌躇了一下说道:“前日我去送那离任陈知府的夫人,她悄悄与我说了一句话,说——说那新任知府是傅满仓的舅兄。” 唐天全一下子弹跳起来:“你怎么不与我早些说?” 徐氏满脸惊愕,呐呐地言道:“陈夫人也是听说,那新任知府与他家老爷说话时,言语当中无意透露出来几句话。说是他的表姐就是那宋氏自小性格倔强,嫁与商户人家后就再未与亲戚间往来,他也是看了案卷之后才想起这层亲戚关系的。” 唐天全慢慢坐了下来,那宋氏我也见过两回,的确有些气度不凡,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也是可能的。难怪她这么多年没有为傅家开枝散叶,这傅满仓依旧不离不弃,原来这宋氏身后还有这么大一座好靠山呐!” 徐氏撇撇嘴不在意地说:“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也不知这宋氏跟新任知府隔了多少层的呢?” 唐天全无力地扶了额头,“不管隔多少层,只要新任知府自己愿意认就成。哎,早知道傅家还有这等过硬关系,我在他背后还使什么手段?看来日后这广州城真真是他的天下了!” 广州卫所,毕又庭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跟第一次到这里的踌躇满志智珠在握的心境不同,此时他只想早些离开这里。今日一大早几个人到越秀家中将自己拘来,只说是要了结那件诬告之案。当时心中虽有忐忑,但想到唐家舅兄已与那傅满仓说好了,就放下心跟着过来了。 跟着一个稍微面善的军士走过几道回廊后,毕又庭心里却越发沉重,怎么好象走到大堂来了。正惊疑不定间,后背一股大力推来,毕又庭扑通一声跪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抬头一看,却见堂上坐了一个面目陌生身穿五品熊罴武官服的人。毕又庭是见过莫千户的,眼见面前服饰相同人却不同,一时便有些懵了。旁边那个面善的军士低声喝道:“这是我们新来的魏千户,毕秀才还不上前见礼?我们千户上任经手的第一桩事,就是你身上的这件案子呢!” 魏千户耷拉着眉毛坐在那里眼都未抬,只是翻了翻手中的卷宗,拉长声气问道:“卫所里有个什长叫毕又朋的是你的堂弟?” 毕又庭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回道:“是,毕又朋是我没出五服的叔伯家的小儿子,与我自小交好!” 魏千户轻轻颔首,又问道:“是你唆使他偷了卫所兵器库里储存的刀器?” 毕又庭心想不应该只是走走过场吗,为何还要问这般仔细?却又不敢不答,“是,那日我与他喝酒时说起我家里妇人不安份,与那海商傅满仓勾搭,我头顶的发巾早不知是什么颜色了?我那堂弟义愤填膺,就出了这个主意。弄了几把淘汰下来的刀,又找个相熟的水手叫马小四的偷偷藏在船舱里,我堂弟就带人上船去搜……” 魏千户冷哼一声:“如此恶毒差点使人绝户的诡计也是出自尔等读书人之手,真真是有辱斯文,左右拿了案卷与他画押!” 毕又庭立时汗出如浆,嘶哑喊道:“千户大人,学生一时头脑冲动干下此等蠢事,还望大人宽恕。那傅满仓傅老爷已经答应不与我追究了,还请大人宽宥一二……”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魏千户轻轻一扯嘴角道:“他追究与否跟我有何相干,不过你这秀才一有恩怨就拿了我卫所的兵器与人栽赃,假若人人都跟你学了这等阴损招数,我这千户也无需当了,天天跟你身后为你搽屁股可好啊?” 魏千户越说越恼,忽地站起身来怒道:“你那堂弟毕又朋我已然革职,近日即发配西宁卫。至于你嘛,我已与州府教谕打过招呼革去你秀才的功名,再打上二十军棍也就是了。日后好好为人,定要记住此番之教训,须知我等卫所乃国之公器,不是尔等私人泄愤的工具!” 毕又庭直到被扒去秀才斓衫,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士压在地上,被臂粗的木棍击打在背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可是那皮肉绽开时的痛楚是如此的真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越秀山,毕宅。 唐天娇慌慌张张地接了担架,就看见丈夫恹恹地匍在上面,双目紧闭一声不吭。身上的中衣裤子上血痕斑驳,也不知道到底伤得怎么样。屋子里顿时乱做一团,毕父毕母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早在一边呼天抢地哭嚎不已。 一旁的里长也是毕家的隔房长辈,送走了卫所的兵士,折转回来连连顿足哀叹,“大侄子到底是哪路猪油蒙了心,怎么敢去惹官府?那些人说他胡乱攀诬构陷他人,已经叫州府教喻革了功名,以后别说中举人中进士,就连秀才都不是了!后街小三房的又朋也被革了卫所的什长,还被发配西宁卫,他媳妇上月才生了孩子,这下日子可怎么过?” 唐天娇只觉一阵头目森森,惶惶开口问道:“那傅家老爷不是答应不追究的吗?怎么会出尔反尔,我要去跟我大哥说,让他去找那傅老爷理论!” 里长忙拦住她,怒道:“侄媳妇还添什么乱,自古衙门朝里开,有理没礼莫进来。人家卫所的人说了,和那傅老爷没什么干系,是新来的千户大人说,又庭又朋两兄弟不该公器私用,不该悄悄将库房里的兵器拿出来构陷他人,这股邪风绝不可助涨,大人为警诫世人才稍作惩罚。” 有仆佣请了临近的大夫过来,仔细诊断一番后,说伤势不重只是些皮肉伤,好好在床上将养半个月就行了。唐天娇刚放下心来,就见毕母“嗷”地一声扑上来撕扯着她大哭道:“就是娶了你这个丧门星,好好的不守妇道,整天涂脂抹粉勾三搭四,才害得我毕家惹来这天大的祸事,才害得我儿被夺了秀才的功名……” 唐天娇当着外人的面被婆母如此数落,一时又羞又气,不由起了性子大怒道:“明明是你儿子先起了龌蹉心思,半点证据没有就敢去攀诬别人,结果没想到那人的背后有靠山,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没本事还敢指摘我?” 毕父毕竟见过些世面,知道这件事到底还是要着落在那个苦主傅老爷身上,而儿媳的兄长跟那人是过命的交情,眼下可不是跟儿媳撕破脸的时候。连忙上前伸手拦住老妻道:“孩子,莫与你婆婆一般见识,她也是心疼又庭才会说话不中听。眼下当务之急的就是又庭身上的功名千万不能有失,这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这样,我和你婆母收拾些金银细软,陪着你赶紧回趟娘家,务必要请你兄长再次出面斡旋一二。” 见公爹低头服软,唐天娇便脸有得色,回头就恰见担架上的丈夫不知何时已经清醒了过来,一双眸子正冷冰冰地盯着自己。心头便忽地一个机伶,再一仔细看,丈夫的眼睛却是紧紧闭着的,就疑心刚才是看错了。加上毕父在一边急催,就连忙吩咐仆佣到外面雇马车,自己又急急到屋里梳洗打扮。 不过半天工夫,得了信的唐天全也是一脸的惊愕,细细想了一下先前妻子徐氏听到的传言,心里就隐约有些明白这件事情的首尾。 那卫所的魏千户和郑知府前后脚到的广州,要说两人之间没有关联,任是谁都不会相信。这世上本就是官官相护,魏千户为日后前程打算,肯定要交好郑知府。那么,为郑知府的亲眷出口恶气收拾一两个无名小卒也在情理之中。 事情虽然大致明白,可话却不好明说,毕竟这些都只是无根无据的猜测。没法子,唐天全只得带了哭哭啼啼的妹子和毕父毕母去了傅宅。谁知门上人一见他们就满脸歉意,说老爷陪太太到城外六榕寺烧香还愿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 第二十二章 裴青 第二十二章 裴青 徽正四年,夏。 傅满仓将珍哥顶在脖颈上,引来宋知春一顿好说。珍哥兴奋地抓了父亲的头发,连不连地高声喊快点,快点!傅满仓一阵大笑,父女俩像风一样跳着脚跑出了家门。 顾嬷嬷在后面笑道:“珍哥过两年就大了,现下且由着她吧!” 宋知春回头嗔道:“您也这样惯着她,她翻年就该五岁了,写字女红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顾嬷嬷哈哈笑道:“哪里没有拿得出手的?前个我看她一脚就将对面街上卖蚵仔煎家的小子摔了个大马趴!” 宋知春一时气结,珍哥人小力气却大,手脚又不知轻重,偏又象个男孩一样颇讲义气。那日见那八岁的小子仗着人高马大,喜欢欺负街坊的幼童,珍哥一时见了趁了那小子不备,从后膝弯那里猛踹了一脚,结果那孩子的面门恰巧磕在石头上,门牙当场就摔断了一颗。 宋知春回来收拾女儿时,她还振振有词地掰着短短的手指分辨,“第一,那小子胡乱欺负人有错该打。第二,那小子个头虽大却是虚胖,下盘尤其不稳摔倒活该!”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飞,利落的一席话说得宋知春目瞪口呆,竟拿不出象样的言语来反驳。 码头上热闹非凡,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这里讨生活。高高的树起桅杆准备出港的大海船边上,精赤了上半身的力夫背着山样高的货物,象蚂蚁一样成列地走着,古铜色的背上淌流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些胆子大的渔家女划着人长的小舢板,象游鱼一样灵活穿行在巨大的海船中间,高声吆喝着各色城中的吃食,粥粉虾饺,鱼皮糯米糕,一声声拖了女儿音的叫卖声引来一阵口哨声。 船上的水手们拿了绳子拴了竹篓慢慢地往下放,手脚麻利的女人们三下两下就弄好一份吃食。有那促狭的人趴在船杆上大声喊道:“妹仔跟我海上去耍一回吧?要不然就多放两勺蚝油才给铜板哟!” 见惯世面的渔家女在舢板上叉了腰泼辣地回道:“怎么不兴带你自家妹仔去耍?”口里虽嗔怪,手下却飞快地在碗里添了足足的作料。 珍哥拄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末了也想吃一碗云吞面。傅满仓看着女儿眼巴巴地望过来,那句“外面的吃食不干净”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偏头叫了溪狗去拣那看着干净的买两样。溪狗掖了手在甲板上跑了一圈,仔细探看了几个手脚还算干净的渔家女摊子。过得一会儿功夫,飞奔回来从怀里拿出了鸡仔糕、爽鱼皮、鲜虾云吞面,林林总总摆满了一桌子。 珍哥端正坐好,秀气地开口吃起来。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桌上的吃食以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直至消失。傅满仓不过转头和船老大说了几句话,再回过头来就见桌上已然空空了,心下不由闪过一个念头,我家姑娘可真能吃啊! 正感叹间就听到船上一阵嘈杂声,抬眼望过去就见一个半大的孩子被几个水手推搡了出来。一旁的船老大一拍巴掌,叫道:“这小子怎么又混上船去了?” 船老大转头和傅满仓解释道:“先前不是有个叫马小四的水手私藏刀器想诬陷东家那场祸事吗,我们几个商量了绝不能再出这种幺蛾子,这船上就看管得严了一些,等闲人不准上去。这个小子不知打哪儿来的,问什么都不肯多说,只一个劲儿地想跟我们跑船,又没个正经人做保,谁敢搭理他呀?这不就三天两头混上船又被赶了出来!” 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人高马大的糙汉子,几下就把那个小子推倒在地,那小子起身也不擦下灰尘,埋头就又往船梯上钻,被个手快的水手一把拽了个趔趄,差点一跟头栽进水里去。 珍哥吃完小食抬眼就看到这一幕,孩童行事只凭喜恶哪管是非,回过头来就央求爹爹出面管管。傅满仓看得有趣,叫人把那个小子带到跟前来,细细一打量心头却暗暗吃了一惊。 这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身量虽高些那脸上却还存有几丝稚气未脱。衣衫破旧不堪却还算干净,一头乌黑的头发胡乱散着,其下掩着的面庞上却是极精致的一副眉眼,乍一眼望过去颇有些雌雄难辩。此时那双眼半睁着,低低望过来时里头却有一种如狼崽子般恶狠狠地执拗。 “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傅满仓垂眼温和问道。 许是看出这是个头儿,那少年顿了一下后微微低头答道:“我叫裴青,从京畿道来,因家乡受旱灾家里孩子又多日子过不下去了,恰巧听说广州城人人富庶,就跑过来想求碗饭吃!”声音低沉有力,却是个男儿无疑了。 傅满仓听了哈哈笑道:“这话倒是真的,原先人人都道这两广气候潮湿多瘴气,发配犯人才往这边走一遭。却不知道这边因气候炎热多雨水,一年稻谷两熟三熟的都有,加之靠山近海,只要人勤快肯吃苦那是饿不着肚皮的!裴青是吧,这名好姓更好,我听说甘肃镇那边有个姓裴的大将军戊守边关二十年,威名赫赫从未有人敢犯境呢!” 少年眉眼未动,只是束了手紧抿嘴唇漠然答道:“小子贱名贱姓,不敢跟裴大将军高攀!”这话却说得有些古怪,傅满仓正要仔细寻思时,就见珍哥在一旁大睁了一双水潾潾的杏仁大眼,忽地言道:“这个哥哥长得可真好看,象画里的仙女儿一般。” 想是被个孩童比喻成了女人,裴青一张俊脸立刻阴沉如锅底,狠狠地瞪了珍哥一眼,才垂了如扇面般长的睫毛一揖到底,“小子仓皇前来别无一物,只求有口饭食不求其它!” 傅满仓抱着女儿眼神微动,吩咐道:“找两个人给他重新洗漱一番,再淘换几件换洗衣裳,让他跟着船跑一趟,看看老龙王赏他一碗饭吃不?”这却是答应裴青所请了,只是他面上也不见如何欣喜,站直身子恭敬地又作了一揖,利落地转身跟着两个水手走了。 船老大不无忧心,“傅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有古怪,您怎么还敢收留他?” 傅满仓为瘪着嘴兀自生闷气的女儿擦拭干净小手后笑道:“这少年的岁数不大,却看得出是个身手不错的练家子,刚刚那几个水手在这少年的手上并没有讨到多大便宜。再有你看他嚼文吐字,哪里是个家里孩子多没钱吃饭的主儿,横竖这趟船来回只有二十来天,你找两个眼睛利害的人盯紧了他,我倒想看看这又是哪路神仙派来的小卒子?” 人说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傅满仓虽说不信这个理儿,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越秀山的毕秀才跟唐家女成亲时,自己一家子还好心上门吃酒随了一份厚礼来着,谁又料想得到他们竟起了另外的龌龊心思。 正在暗自揣测那叫裴青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时,就见街肄那头迤逦过来一行人。为首之人面目白晢,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施施然地正往这边走。 傅满仓一阵牙疼,这位郑知府穿了便装风流士子的打扮,短短的一段路还特特躬了腰和路旁卖菜的老农闲聊几句,一副微服出访体恤乡农的模样,可旁边那些喝五吆六的衙吏又在干什么? 被那俊俏少年狠瞪了一眼正自沮丧的珍哥眼睛一亮,跳起来大声喊道:“表舅舅,我在这里!”孩童的世界最是天真,一眼就认出这是前些时日到过家来的人,还带了京城有名的各种小食,驴打滚、栗子糕、山楂糖,这些美食让从小生活在南边的小姑娘迅速地记牢了这位京里来的表舅。 知府身边还跟了州府里的一众属官,听了珍哥的叫喊后,通判悄悄使了个眼色给同知,意思是听说郑知府是傅满仓的舅兄,此话看来真的不假,看人家小姑娘的称谓就知道了。那同知也使了眼色过来,我早就听说了,你还不信,以后那傅满仓再送份例过来,当真不能再多拿多要了! 傅满仓冷眼看着新上任的郑知府象雄孔雀开屏一样得瑟地摇了过来,才慢慢地躬身为礼,“草民见过知府大人!” 郑瑞一个箭步跳过来伸手扶住了傅满仓,无比和气地笑道:“傅兄休要如此客气,你以后也是秩正九品的巡检,你我同为朝庭效力就无需如此客套了!”接着又转过身对着众人义正言辞道:“朝庭正当用人之际,今上求贤若渴,意欲在民间广征贤良为朝庭所用。因这傅满仓熟悉海路兼精通海外贸易,特剌封为九品巡检,专司州府里的海关贸易税的缴讫!”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后面有人高声发出疑问,“以后这傅老爷就是吃官家饭捧铁碗的人了,那往后他所带船队的税额由谁来定呢?难不成他自个监督自个?”众人立时一阵哄笑。 郑瑞端了官架子冷冷看了那个傻大胆一眼后才道:“诸位理解有误,这九品巡检乃是今上特设挂职,不须参予府衙的褚般事务,只是起个通晓海外贸易份额的作用!” 郑瑞的话语一落,就有心思颇快的明白人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这话几乎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你们往后进出广州港的货物都要上税了,偷税漏税是行不通的,因为官府聘了精通此道的人坐镇了。要是再敢偷税漏税,一经查出官府就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第二十三章 商行 第二十三章 商行 巡检,官名巡检使,省称巡检,正九品。 这一职位始于五代后唐庄宗,他曾下令于京师府界东西两路,各置都同巡检二人,京城四门巡检各一人。又于沿边、沿江、沿海置巡检司,掌训练甲兵巡逻州邑,职权颇重受所在县令节制。 徽正元年,皇帝曾敕谕天下巡检说:“朕设巡检于关津,扼要道,察奸伪,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关津、要冲之处,是设置巡检司的主要地点,盘查过往行人是巡检司的主要任务,稽查无路引外出之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等是设置巡检司的主要目的。 巡检司不仅设于城镇亦设于乡村,不仅设于繁华之地亦设于荒僻之处,甚或山林深阻、或地僻人稀、或湖水广阔、或山荒湖漫之处。另有私开矿业处所、商贾辐辏之地、夷汉交错地方、州县交边区域、距治所遥远之地、流民往来集聚之处等,各地之巡检乃名副其实的官卑职重。 于是,众人看向傅满仓的眼光就有些晦涩难明。 那眼光中有些厌弃更多的是有些艳羡——谁叫人家的老婆找得好哇!官府里那个九品官阶一年才二十两俸禄,可却架不住是个实实在在的肥差啊?再则谁愿意羊群当中有匹狼啊?更何况现在这头狼还起着监管的作用,这官府的做法简直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一时间,码头上各怀心思的众人一拥而上,恭贺者有之,求提携者有之,简直是一窝乱哄哄的麻雀。等众人散尽后,从未在人前如此尴尬的傅满仓压了满肚子的邪火回头一看,就见郑瑞拿了一副崭新的羊嘎啦哄着珍哥玩耍。 那羊嘎啦一式十二颗,颗颗打磨得象玉石一样整齐光滑,珍哥欢快地玩着新玩具,笑得咯吱咯吱响。傅满仓大步走过去附在郑瑞耳边切齿道:“你那天在我家里头不是如此这般说的!” 郑瑞回过头来,半眯了眼给珍哥递了眼色和煦笑道:“等我把行李拾捡清楚了,说不得还寻摸得到几件好玩意,到时表舅舅差人给你送了来!” 傅满仓忍了又忍,才没往郑瑞脸上呼一巴掌,吩咐溪狗把珍哥送回去后,几乎是拽着郑瑞往旁边一处清净茶楼走去。远远望着两人勾肩搭背的一众官绅心里都叹道,这俩郎舅的感情可真好! 郑瑞推开茶楼的窗户看着眼前百丈宽波光粼粼的小湖,不由出口赞叹道:“难得此处还有如此风雅所在,当初皇上派我来这里,我还诚惶诚恐地以为被流放发配了,哪里料到此地竟富庶至此。这云雾茶喝起来也不比西湖龙井差,难怪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虽只打过几回交道,但傅满仓对于郑瑞郑大人性格中跳脱聒噪的一面领教颇深。他端直坐在那里,等郑瑞发表完一通感慨后才冷言道:“那日,你在我家里说这个官职只在官府备案,并不会让众人知晓。” 傅满仓脾性极好,平日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应酬时轻易不与人动气,但今日他被这个行事毫无章法可循的郑知府气得连喝茶都觉得噎得慌。偏郑瑞还一无所觉的样子,慢悠悠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后才好笑道:“相信官府中人嘴里的承诺,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看了傅满仓按捺不住几乎要掀翻桌子走人了,郑瑞才改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这并非是故意要把你架在火上烤,官府和海商之间明面上确是需要有这么一个中间人,其作用在于一是帮助收缴税银充实国库,二是帮助那些商人凝聚力量防止内讧,对抗各种不法官僚的倾轧。” 傅满仓脸色终于缓了下来,想了一下后问道:“你们是想我们成立商会,统筹管理这些事务?不过广州城里的海商可不是吃素的,你们这下横插一杆子,他们的利润就要薄上许多。” 郑瑞点点头又摇摇头,加重语气正色道:“是我们——想让他们成立商会,你要随时记得你这双重的身份。商会成立后,你自然是会长,不但要督促各商家的税银及时入库,还要约束商家的言行。而这些人一旦有了越矩之处,其相应事体官府则只追究你一人了。” 傅满仓斜靠在椅背上,露出以往谈生意时的精明之色,“我又有什么好处?你使这般下作手段让我里外不是人,就只打发我一个九品的空名头?我做生意还从未做过这样莫名其妙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呢?” 郑瑞眼里精光一闪轻声笑道:“我也不藏了掖了,索性和你实话实说吧!皇上想大力整饬边防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没银子一切都是空谈。西边的防备靠昆仑山脉天堑挡着还好点,北边有北元铁蹄虎眈,东边有扶桑倭寇狼顾,各处卫所边镇都伸手要银子。你是没到兵部去看过,一到日子那要军饷的人多得象树桩子一样密密麻麻。我看过一回就知道皇上的处境也艰难啊,这才答应到广州任上帮他搜刮银子来了!” 话说到这里,郑瑞心里也有些惆怅,“我不来也不行啊,我寿宁侯府世代镇守九边,皇上说再不弄点银子回去,第一个就让我老爹和兄长喝西北风去!” 傅满仓闻言刚刚有些动容,就听郑瑞话题一转道:“江南富庶,是朝廷的粮仓和钱袋子不敢妄动。可是还有这么多要用钱粮的地方,皇上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好广州慢慢兴起,此地除了离京畿路途遥远之外,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江南。更因靠了外海,可以大力发展海上商业。到那时,这海上舶来之物就可以像江南盐业那样成为国之重器,为朝廷带来白花花的银子!” 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傅满仓上过他一回当,闻言只是吹了一下茶盏上漂浮的沫子漠然不语。果然,郑瑞见无人肯搭腔,讪讪一笑挨了桌边坐下,从袖囊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小心打开后只见大红漳绒缎上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印章。 这印章选用了顶级寿山芙蓉石,温润细腻雕工精致,上面只书了四字隶书——戒之在得。看了傅满仓一脸懵懂的表情,郑瑞得意一笑后压低声音,“这是当今皇上的随身私印,凭了这印可以在任一家日升昌银号立马兑取十万两白银,这可是皇上的私库银子。” 电光火石之间,傅满仓一下子就懂得了对方的言外之意,饶是他这般稳健的人也免不了口吃,讷讷抬起手指尖骇道:“皇上这是要——掺股?” 郑瑞拍了一下手掌又翘了一下大拇指,嘿嘿一笑赞赏道:“聪明!皇上也是人,也要吃喝拉撒。碰见喜欢的字画古董也想淘换两件,宫里那么多的妃子皇子,逢年过节的打赏不都要从他的私库里走账吗?所以,咱们这海上收益的税该交国库的就规规矩矩的交,其余的该分的还是要分!” 傅满仓忍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直娘贼,原来天下最最无耻的就是这群当官的,当了娼妓还要树牌坊,连当皇上的也一样。一边说要大力整饬,一边带头走私。真真是国库、私库都要捞,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合着自己公账做完还要给他们理私账。 郑瑞何等聪明,一眼就明白了他肚皮里的官司,却依旧面色坦然毫无愧怍地低声道:“话说白了,这海上生意就像一块大饼,我们不吃自然有别家来抢着吃。与其让那些勋贵世家赚去肥了自家的私囊,壮大了自家的行伍,还不如让我们和皇上来赚。” 话匣子一打开,郑瑞一副真心实意推心置腹的模样继续说道:“莫把当今皇上想得那般不堪,我走时皇上说了,这上缴国库的银子二八开,十分之二划拨京中,十分之八留在广州本地。皇上要以海养军,不但要在广州修建最大的海港,还要建造最新的海船,训练最强的水军。” 听到这里,傅满仓目光闪动终于有所动容。 他父祖都是地道的乡民,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年到头有个好收成,一家人可以不用饿肚子。他长大后靠了自己的脑袋和双手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老婆女儿不用为今后的生计犯愁,喜欢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 现在,听了郑瑞的这番话后,他第一次觉得那遥远殿堂上的人似乎有那么一丝触手可及的人情味,那人也和平常百姓一样吃喝拉撒睡,一样为钱财不够用发愁。寻思到这里,他先前的心气平复许多,要是真的将此事做好,自己就有可能为这个国家,甚至为这些百姓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徽正四年,广州城各家的行商从自身利益出发,共同联合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行会团体,即所谓的公行。 据史记载,公行成立起即约定,自本年为始,洋船开载来时,仍听夷人各投熟悉之行居住,惟带来各物令其各行商公同照时价销售,所置回国货物亦令各行商公同照时定价代买,并公行众商歃血盟誓订下行规十三条,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广州十三行。 第二十四章 晚饭 第二十四章 晚饭 正月十五元宵之后,溪狗常带了家中的吃食去给海船上做工的裴青。 许是两人年纪相当,身世又都有不堪与人诉说之处,两人迅速地结交起来,像是小哥俩一般要好。吃过几回陈三娘做的糕饼点心、咸菜肉干之类的小食之后,性情稳沉的裴青就干脆厚着脸皮跟着溪狗回了几趟傅家,再后来裴青只要有空闲就围在了傅家的饭桌子边上。 对于这个不请自来又来历成谜,只知道小名叫七符的少年,傅氏一家人不约而同采取了装聋作哑的态度。来就来了走就走了,有时天晚了和溪狗赖在一个屋里一张床上,也没人多说什么! 只是敏感的裴青渐渐发现,傅家在一众妇孺对于自己的到来,好像持了一种莫名欢迎的态度。不说陈三娘早把他当成了另一个儿子看待,笑眯眯的顾嬷嬷每回看到他会拉着他的手嘘长问短,就是傅家太太有时还会冷不丁地和他过上两招。 再然后,傅氏一家裁制新衣新鞋时,不但主人家有,仆从们有,连他这个外来户也有。某一天早晨他起床时,靠墙的一把榉木灯挂椅上叠放着整整齐齐的两套细棉衣裤,连同地上的新鞋袜全都是他的尺码。 傅满仓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当忽然他意识到——怎么这小子又家来了时,裴青已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傅宅住了下来。傅家人口简单,主子一家三口,连带顾嬷嬷是个体面的管事,陈三娘母子,看门的,打扫庭院的,林林总总不过十来口人。裴青也不白住,工钱全部上缴给顾嬷嬷,只要不上船就帮着扫地砍柴担水烧火。 顾嬷嬷眼睛利,说这裴青年纪虽小可是说话做事沉稳干练,不像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只是大概是有什么苦衷,从不多言家里的事情。傅满仓向来心宽,看了这近一年的工夫,也看不出这小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索性就随他去了。 这几日因天气异常炎热,陈三娘想了一下将一对半尺长的猪手冼净斩断后煮熟,又用竹篓装着放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湾细如竹筷的山泉水里,这股泉水还是当年翻新院墙时工匠们发现的。傅满仓见是一股活水,就令沏了丈宽的水池养了几尾锦鲤,种了几株睡莲,好歹给屋子添处景致。 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老天爷赏饭,陈三娘虽是大字不识的农妇,但于作菜煮羹一途甚有天赋。几样普通的莱蔬果肉,经她的手一处理就显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口感。她也从不懂什么菜谱菜系,就凭了一根尝得百味的舌头就敢尝试新菜。一把茄干要晾晒到什么时候,一坛酱料要发酵到什么程度,她只要略微品尝一下就行了。 这道很多人不屑一顾的猪手就是这样,刨洗干净简单煮过后再放进不断流淌的山泉水里浸泡一晚后,猪手就会变得雪白细嫩,又拿了时鲜果子、白醋,糖,盐一起熬煮,待冷却后又泡在原汤里数个时辰。吃的时候现捞现切,就会觉得猪皮爽脆,肉却糯软不腻,间或还有果子的酸甜味,醒胃可口食之不厌。就着这道菜,五岁的珍哥可以吃下两碗饭。 顾嬷嬷派人往青石板地上狠泼了几盆井水,这才把晚饭安排在了院子里。主子们一桌,仆从们一桌。主子们的饭菜除了精细一些外和大家的饭菜差不多,傅氏夫妻从不是在吃食穿戴上苛扣的人,所以一众仆从都很珍惜在傅家做工的机会。 桌子上惯例有主子们爱吃的几样菜,除了泉水猪手之外,还有海带金菇拌粉皮、沙茶牛肉、腐皮虾包、白灼虾。想着太太这几日好似胃口不好,陈三娘还特地费了工夫烧了一道松子鱼。 这道菜式是根据江苏名菜松鼠鱼加以改进而成,将草鱼斩去头部,鱼皮朝下用刀剞片成梭子形,加黄酒、盐、胡椒腌渍入味,再挂糊放入新鲜猪油里炸成型。最后再加入香菇、冬笋、青豆、藕丁、辣椒粒,火腿粒勾芡成汁水浇淋在鱼身上。 因为出锅后鱼肉松散状如松子,外形美观酥脆甘香,味道微甜微酸,一端上桌子香气就直往脑袋中钻。珍哥的竹筷用得极好,即便是吃鱼也不要大人帮忙,一口饭一口肉吃得极是香甜。宋知春招呼大家坐下,为丈夫倒了一杯糯米酒后,也拈了一筷子的松子鱼放入口中。 只是往日细嫩的鱼肉怎么一股子水腥味,宋知春皱眉压了压咽喉,还没等到她有其余的动作,心底里涌上来一阵翻天覆地的恶心,连忙丢了筷子朝内室跑去。傅满仓手里的一杯酒让她的举动惊着全泼撒在了地上,忙跟着撵过去唤道:“怎么了,怎么了?” 内室里,宋知春坐在雕花红木架子床沿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傅满仓见状心子都停了半拍,连忙坐在一旁帮她顺气,口里不住地安慰道:“兴许是这天气太热败了口味,我叫陈三娘重新弄几样爽口的来!” 宋知春笑了一下,拉了他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叹道:“我们珍哥要当姐姐了!”傅满仓的眼睛一点点的睁大,末了猛地站起,头砰地一声撞在了床顶上,绣了八仙过海鱼连纹的碧青色帐幔子不住的摇晃。 “这是真的?”傅满仓颤声问道。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哪个敢拿这种事情玩笑?上个月就隐隐约约的有征兆了,我们成亲也有十来年了,一开始我还没有留意。是顾嬷嬷老成,说我有些不对头,特意陪我到回春堂请了坐堂大夫诊了脉,说是滑脉,已经有一个月了。我怕不准就没让顾嬷嬷说出去,昨日她又陪我去看了,大夫说现在应该要满两个月了,孩子稳健得很!” 傅满仓让这天降的好消息激得红光满面,叉了腰在内室里转来转去。 宋知春也由了他去,要知道刚刚知晓得这个消息时,也是整晚都睡不着,生怕是一场梦。好多次话头都到嘴边了想告诉丈夫又咽了回去,就是怕是空欢喜。她摸着尚平坦的肚子,高兴得只想落泪。 顾嬷嬷侧头望了内室一眼也忍不住一阵欢喜,看到众人都一副坐立不安的表情,哈哈一笑道:“没事没事,太太不喜欢吃鱼,不当心呛着了。大家伙快点吃饭,吃完了收拾干净了好早点歇息!” 安排完众人,又给珍哥挑了几筷子蚝油青菜,顾嬷嬷才坐下来慢慢吃饭。她心里却是不无感慨,来广州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员。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样淳厚的老爷这样率直的太太,患难与共风雨同舟,唯一的遗憾就是跟前没有个儿子了。 珍哥聪慧可爱,被老爷太太视若掌珠,可是女子长大了终就是要嫁人的,到时指不定要怎样伤心呢?每年的观音诞时顾嬷嬷都要在菩萨面前许愿,保佑珍哥易长成人,保佑太太早日生个儿子。是的,太太的肚子现在不过才两个月,但顾嬷嬷无比笃定这胎定是个胖乎乎的大小子。 第二天一早上,大家都知道当家太太有身孕了。傅满仓大手一挥,每个人的月例银子都长半成,再多发两身新衣裳,城外每个寺庙尼庵都送上五十两香油钱,让那些和尚尼姑多为太太肚里的孩子念念经积积福。 裴青是在后花园子的芭蕉树下找到的珍哥。吃完晚饭后,他一转眼就没见了珍哥,此时看到她背对着自己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却有说不出的一种寂寥。想到自己昔日的往事,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楚油然而生。 站在一丛人高的开满玫瑰红色花朵的垂丝海棠前,裴青口舌笨拙地轻声安慰道:“莫要伤心了,老爷太太即便有了另外的孩子,也还是疼你的,你不要钻牛角尖——” 磕磕绊绊的话语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珍哥性子刚强又一向在家里独宠,可现在忽然来了个弟妹,这份疼宠要一多半给了那个孩子,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要围绕了他转,这份巨大的落差即便是当年的自己都受不了,更何况这个刚刚五岁的女孩子。 裴青从背后拿了一个手掌大小的涂了油彩的泥人,小心地递了过去。 珍哥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接过了小泥人,那张小脸却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有半分伤心难过。裴青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什么事情,顺着小姑娘的另一只小手往下看去,就见她手里攥了一根小木棍,正在扒拉着地上几只小蚂蚁。 珍哥眨了下水潾潾的杏仁大眼,看了一眼裴青,又看了一下蚂蚁,小心翼翼地说:“七符哥哥,你也要玩蚂蚁吗?我把点心撕碎了放成一条直线,结果这些蚂蚁就像卫所里的军士一样也排成了一条直行……”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裴青脸上现出一种难以言说又好似很难堪的表情。就像家里那头被踩了尾巴的老花猫一样,垫了脚尖恨恨地望过来一眼,紧抿了下巴昂着头转身就走了,那份怒气卷得地上掉落的花叶都打了个旋儿。 眼看着中秋就要到了,宋知春坐在灯下写着各家的节礼。 今年铺子里的生意不错,傅满仓又是个对家人极大方的人,临近节时给她划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做家用。她心里想着相熟的各家除了要置办些广州的干货鳖鱼外,也要带些时兴的物件。小心地摸了摸肚腹,宋知春安然一笑,拿起那份给青州老宅的节礼单子,仔细盘算了一下后,执了根浙江善琏的湖笔又细细地添了几行字。 第二十五章 节礼 第二十五章 节礼 青州傅家老宅,坐在首座上的傅老娘脸上笑得像盛开的一朵菊花。 她是乡间农妇出身,大字不识一辈子没有出过城门,可是现在青州城里谁不说她命好。大儿子中了举人,来年就准备进京春闱,人人都说大儿子学问好,中个进士有如探囊取物。二儿子在广州做生意,听说这生意做得越发好了,送回来的节礼竟一年比一年丰厚。 这次负责送节礼的是傅满仓铺子里一个得用的大伙计。 见主家的人都在,伙计奉上礼单后,从最末一个大箱子的角落里,取出了两个成年男子手掌宽的精致匣子,特特放在老太太的跟前。又从怀里取出两把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铜锁,掀开盖子后,一阵珠光宝气差点晃花人的眼睛。 那檀木匣子里面都铺了大红的丝绒,一个雕了瑞云满地纹饰的匣子里面放了满满一捧混圆莹润的珍珠,另一只雕了松鹤延年的匣子里却是黄豆般大小颗粒分明的红蓝两色宝石。 那伙计恭敬地低了头,“我们太太说了,今年老天爷赏脸,老爷赚了点银子,想着青州老家老太太和大老爷大太太日子过得辛苦,特地挤吧些置换了点值钱的物件,叫小的送来老宅。看是老太太和大太太打些首饰穿戴,还是大老爷进京打点一二,都随您老的安排。” 傅老娘喉咙里格隆格隆响了好几声,连连吐了几口浊气,猛地站起来把那巴掌宽的两只扁平匣子一古脑儿揣进了怀里,连话也没顾上说一句,像风一样利落地急急往后院去了,那腿脚利落得根本看不出来是上了岁数的老妇。 大老爷傅满庄面上就有些讪讪,忙招呼伙计下去吃酒用饭。片刻工夫,先前还热闹的大厅里,就只剩下大太太吕氏和身边的奶娘干瞪眼地坐着。奶娘知道吕氏的脾气,知道此时这自小带大的姑娘心里头只怕是要气炸了。心里暗暗叫苦,却只得伸手拉了拉吕氏小声劝道:“大太太,莫在这里生气,先回屋子里再说!” 吕氏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内室,倒在褥子上扯了帕子就哭了起来。 老宅的屋子格局建得浅,吕氏不敢哭出声只抽噎得浑身发抖。奶娘忙关了门,回头搂了人在怀里道:“我的好太太,明明知道老太太就是这样一副见钱眼开的德行,每回二老爷送节礼过来时,你还巴巴地呆在一边看,看了不说偏还自己怄气,要是让大老爷看见了,我看你怎么说?” 吕氏一扭身坐起来怒道:“我堂堂秀才家的女儿,嫁进他们这一穷二白的傅家,给他们做牛做马十来年,又生了两儿一女,难不成我发顿脾气还要看他的脸色不成?” 奶娘骇得连忙捂住吕氏的嘴,拍着大腿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也知道十来年了,这傅家眼看就要兴旺起来了。不说二老爷的生意越发红火,就是大老爷来年真的中了进士,你就是响当当的诰命夫人了。你娘家除了个后娘生的继弟老早就没人了,你靠的终究还是傅家!” 吕氏抿了嘴强辩道:“都考了两回了,这回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那二老爷生意再红火,我又沾不了光?”语气虽然硬,但熟知她脾气的奶娘知道这股子气性已然消了不少。 奶娘慈爱地为她理了头发,“前两回都是大老爷水土不服,一进京就病了,这肚子里有再好的学问也写不出来。这回老太太自个都发话了,让大老爷早早地就进京,你就擎等着当进士夫人吧!” 吕氏脸上渐渐放了光,有些矜持地坐直身子笑道:“我在傅家辛劳这么多年,不就是还有这么一点想头吗?要不然我何不学了二弟妹跟着二老爷在外面逍遥自在,也用不着日日在那老太婆面前立规矩!你看她那德性,见着那些金的银的黄的白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立马就要收在自己的床底下才踏实。” 奶娘一看她又钻了牛角尖,心里头想你刚才见了不也一样挪不动脚丫子了吗?一时不敢深劝,只得委婉地说:“这些年家里的大半开销都是二老爷负担的,连家里前几年陆续置办的百亩上等田产也是用了二老爷拿回来的银子,要是大老爷听见你这样说二老爷二太太的不是,可不好呢!” 吕氏烦躁地说道:“等我们老爷中了进士做了官,全还了他就是,用得着你日日在我面前念叨他家的恩德吗?” 奶娘心里想,这都十来年了那大老爷不是还没有中进士吗?现在你吃人家的穿人家的拿人家的,还说人家的不是,诋毁人家的老娘,是人都得不乐意。这自小奶大的姑娘,千好万好就是心眼只得针尖大小。想来一下,只得暗暗叹口气低声道:“二老爷每回送回来的东西都让老太太看得死紧,她也是怕你们年轻胡乱花用了,存在那里将来还不是大房的!要知道,到现在为止你那好弟妹身下都还没有儿子傍身呢!” 这话就直直说到了吕氏生平最得意之处。 自嫁进傅家第二年,吕氏先是一举得男得了大儿子念祖,元和七年和那宋氏前后脚生了女儿兰香,徽正元年又生了次子念宗。现在大儿子已经准备下场考秀才了,幼子也是虎头虎脑地招人疼得很。而那宋氏膝下还是只得一个女儿,即便是富贵些又如何,命不好没儿子就一切都是空谈。 奶娘知道这话真正瘙到了吕氏的痒处,连忙说出了心里一直琢磨已久的事情,“我的好太太,你想过没有,那宋氏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女儿,现下年岁越发大了,以后可见是生不出儿子的了。二老爷又看重她,想是不会再纳妾的。那广州城那头那么大的一笔家私,日后会留给谁呢?” 吕氏一愣,慢慢地寻思起来。是啊,二老爷没有子嗣,为了传承即便他自己再不愿意,傅老太太都会死活闹着让他寻个嗣子以供身后香火,而这血脉最亲近的就是自家的两个儿子了。 吕氏心中一动,就听奶娘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我那大儿子去年帮大老爷送信给二老爷,特地跑了一道广州城。回来跟我说那宅子那个气派啊,二太太头上戴的金身上穿的银,即便是咱们青州县太爷家里的夫人小姐都比不上。那个二老爷家的姑娘珍哥小小年纪不过是过个生辰,就戴了一副小指粗细的赤金八宝璎珞项圈,也不怕招贼惦记。” 吕氏听得心头一阵火烫热络,“难怪往老宅这边都送了那么多的珍珠和宝石,想是他家真的发了大财了。如若我儿子做了他的嗣子,那这份家财不就是我自家的吗?” 奶娘见她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缓急,欣慰地言道:“太太只要想好到底让哪个哥儿去做二老爷的嗣子,再等大老爷做了官,那时你要权有权要财有财。整个青州城里,即便老太太也没有你这份风光!” 一席话说得吕氏心花怒放,不由憧憬起百年之后自己的画像被恭敬地奉在祠堂里,青州傅氏长房二房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子子孙孙。 奶娘当然有自己的私心,从广州回来后大儿子说过,要是能在二老爷手底下当差就好了。二老爷为人豪气手底活泛,那广州宅子里的仆佣穿的是细布吃的是白米。听到这些时她不是没有心动,可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吕氏手里捏着,这吕氏为人最是小气,要让她开口答应放自己一家去跟了二老爷,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为了给儿子寻个好前程,奶娘寻思了许久终于想到以二老爷过继嗣子为由,说服大太太送一个哥儿去广州。这儿子就是吕氏的命根子,送那么老远去身边得跟个信得过的人,而自己的儿子儿媳不就是现成的人选吗? 坐在硬木扶手椅上的吕氏想到那触手可得的富贵,心底忍不住就有些异样。 到底送哪个儿子去广州呢?大儿子十三岁了,眼看着就可以下场了,学堂里的夫子说这孩子聪慧自得,怕是要成为青州城年纪最小的秀才公了。把这样才华出众的儿子送去当嗣子,即便是有泼天的富贵等着,吕氏心里也舍不得。 小儿子今年也有四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一看见他心都要化融了,就是老太太那般难相处的人也稀罕这个孩子。当初自己生他时遇着了难产,在血房里折腾了两天才生下这么个心肝儿,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样可心的儿子自己怕是一日也离不开,怎么舍得让他离了自己到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 吕氏心头一时间纠结不已。 奶娘打小就带她,立刻就明白了她的顾虑,又想吃栗子又怕烫手说的就是这种人。于是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劝道,“按说你给二老爷家哪个儿子都是他天大的福分,他都该好生感谢你这个亲嫂嫂。可是,咱们家的大哥儿马上就是秀才了,你和大老爷花了多少功夫费了多少心思才栽培出这么一根好苗子。你让这棵好苗子移到别家的地头,不是让别人摘现成的果子吃吗?” 这话说到了吕氏的心槛里,奶娘觎着她脸色继续说道:“这小哥儿也是你的心头肉,今年他已是整四岁,可正正是记事的年纪,他谁都忘记可绝不会忘了亲娘。那边接过去对他再好,你只要一站在他面前说你是他亲娘,那这份亲情就是拿刀也斩不断的!” 吕氏听得眉眼放光,“是了,我还可以说就是为了让那宋氏和我的念宗培养母子之情,才做主选了小的送与他们当嗣子,到时候里子面子我全得了。等日后我的大儿做了官,小儿得了财,我这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日头从冰格纹的窗棂投进来,吕氏一张涂了胭脂的蜡黄脸上,尽是踌躇满志的得意。 第二十六章 过继 第二十六章 过继 待月上梢头,傅大老爷才微醺地回房来。 吕氏把心里斟酌了好几遍的话语在丈夫面前重新说了一遍,“你看,二弟和二弟妹成亲好些年了,身下都没有个儿子傍身,你这当兄长也不为他们考虑一二,他们心底里就是有什么想头怕是也不好开口说出来!” 吕氏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继续说道:“本来我是绝计舍不得让小儿子去给人家当什么嗣子的,可那是你嫡嫡亲的亲兄弟,这么多年一直供你读书应考,我思前想后就权当没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傅满庄闻言有些动容,坐在窗下硬木大条案旁拄了下颌闭目寻思。 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真是不假,当年父亲骤然离世,自己和母亲只知张惶失措,是只有十六岁的弟弟承担起养家糊囗的重任。为了挣几两银子,那几年弟弟一双拿笔的手布满了做苦工时留下的老茧子。 “难得你如此大义,可是二弟两口子曾经在书信上说过,想等珍哥大些了就招个上门女婿,生了孩子后挑一个承嗣香火也就是了!” 吕氏听了面色一僵,旋即笑道:“那又如何一样,珍哥生的孩儿究竟是外姓人,如何能承继我们宋家的血脉。你以后也是要做官的人,要是让别人知道你如此不体恤亲兄弟,只怕会背后议论你呢!” 傅满庄缓缓点头,“难得你如此大度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其实我们念宗才生那年,咱娘就说过想把这个孩子送去二弟那里。我怕你舍不得,又见二弟无意提这茬,就没在你面前说过这话。此事事关重大,我还要与娘通个气。等明年二月我春闱之后,就直接去广州与二弟商议此事!” 说完话后一双平淡无波的眼直直盯着吕氏沉声说道:“我知道你有些小心思,也知道你跟娘不对付。可是无论你有什么私心,现下能提出将念宗过继出去,二弟膝下有了后人,我们老傅家就感激于你。你且放宽心,二弟两口子都是人品端方之人,念宗过去后定会被他们教养得很好!” 吕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自己心头的那点阴暗心思被精赤地晾在大太阳底下曝晒,一时间羞愧难抑,连张了几回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木木地坐在桌边,连丈夫什么时出去的都不知道。 且不说傅家老宅里吕氏如何在傅大老爷面前撒娇卖痴小意温柔,千般手段使出都没讨得了好,广州城这边的宅子里倒是一片和乐安康。傅满仓推了出海的差使,除了在商会和自家铺子里处理些杂事外,就固守在家里,准确的说是在宋知春身边三丈范围之内。 宋知春差点让他给烦死,但凡起个身迈个步都能看到丈夫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问了回春堂的大夫过后,人家拍了胸脯说傅太太这胎稳健得很,傅满仓这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大夫说过,傅太太早年伤过肚腹,所以这么多年都难以成孕。幸亏后来不断拿食材温补,胞宫才慢慢恢复了元气,时隔这么久才又有了消息。傅满仓一想,到广州这些年都是陈三娘在料理一家的饮食,珍哥身子健康活泼好动不说,连媳妇儿肚皮里头的陈年旧疾也一并给治好了,看来那些汤汤水水还是颇有用的。 回头和宋知春一商量,就发还了陈三娘母子的身契权作谢礼。又重新签了契约,一年另许百两白银,只求她继续留下来照应一二。陈三娘母子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跪在主家面前,说舍不得这么好的主家,不要返还身契,情愿留在傅家做工,只求他日溪狗长大成人后,能为儿子挣一份好前程。 傅满仓满意至极,亲到衙门为溪狗另上了良家户籍,改名为陈溪。自此之后,陈三娘做菜做汤更是提了十二分的用心,把傅家上上下下滋养得红光满面精气神十足。 等过了寒衣节,傅满仓请了广州城最好的稳婆来看宅子,哪些风水不对的赶紧收拾干净了,哪些忌讳的食材都一一列了单子。最后,稳婆才仔细掐算了说明年开春四月时分胎儿就该落地了。傅氏满门大喜,顾嬷嬷说那时节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对婴孩对母体是再好不过的好时候。 唯一叫傅满仓忧心的就是这媳妇儿太能吃了。 过了头三个月后,宋知春忽然一夜之间对各色吃食格外感兴趣,而且尤其钟爱厚腻香郁的烤乳猪。广州城每年清明祭祀或者大宴宾客时都有烤乳猪这道大菜,陈三娘凭借一根舌头,博采众家之长炼制成了自己的独门秘方。烤乳猪这道菜式早在《礼记》中便有记载,周商时烤猪即炮豚是八珍之一。因烤乳猪较名贵,故民间所食甚少,南北朝时贾思勰曾著书称赞: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 陈三娘做的烤乳猪却是独树一帜。 先把五香粉和精盐擦抹在猪的腹腔内,腌约两刻钟,接着把调味酱、腐乳、芝麻酱、白糖、蒜茸、干葱茸、洋葱茸、生粉、五香粉等调匀,涂抹在猪腔内再腌约两刻钟。再用竹条数根竹签使乳猪定型,然后用沸水浇淋乳猪至皮硬为止。接着用白酒、醋、麦芽糖纳于碗中,加清水调和涂抹在乳猪皮上,再把乳猪放入黄泥砌的烤炉中焙烘,烤约一个时辰至猪身焙干取出。 那只差不多十斤重的烤乳猪用了硕大的铁盘子盛了,果然色泽金黄异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垂涎三尺。就见宋知春和珍哥两母女双眼齐放光,等不及这道菜冷却就甩开膀子开吃起来。傅满仓记得自己好象只夹了个猪耳朵,顾嬷嬷只拈了一筷子脆滑的带皮肉,那盘中的乳猪就只剩下些脚爪肋排了。 等过了春节,宋知春的肚子就象球一样迅速地长大,弯腰时都找不到自己的脚尖。大夫和稳婆相继来看了,悄声说可能是双生。傅满仓怕有意外,特地让顾嬷嬷嘱咐上下不准说出去。 珍哥人小却懂事,按了顾嬷嬷的吩咐每天上午练完功夫后,就扶着宋知春到园子里溜达。好在两母女都是精神健旺之人,能吃能睡都长得极好,倒是傅满仓在这期间很是消瘦了一圈。 二月初九春闱开试,傅满仓为远在京城狭小的号间里,正在奋笔疾书的兄长在龙王庙里好生烧了三柱高香,希望菩萨保佑兄长此次能金榜提名。等到在便宜舅兄郑瑞那里看到朝庭的邸报时,已是二月底三月初了。 傅家大哥这回倒是不负众望,终于考到了二甲七十四名,可以进得金銮殿得见圣颜了。所以当傅满仓在自家大门口看到风尘仆仆的兄长时,惊得眼眶子都差点掉在地上。 此时月朗星稀,兄弟两个换了宽松的直缀坐在院子里说话。 院中有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丛,篱笆边上植的垂丝海棠香氛袅袅,风一吹整面墙都是只见花不见叶,蔚为壮观。傅满仓见兄长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品海棠不动,不由笑道:“这是家里女人们弄的,极好栽养。先是只有一棵,几年下来就成了片!” 傅家大哥点点头,啜了水酒道:“此时北方还是天寒地冻,此地却已是春暖花开,各方水土果然大异。看来你在此地已然扎下根来,我也就放心了。对了,怎么没看见弟妹和珍哥两母女?” 傅满仓笑道:“妇人家能有什么事,这不是听说城外的六榕寺里来了个精通佛法的高僧,几家约在一起听经去了。我不耐烦听这些就先回来了,因天色已晚就让她们娘俩歇在了城外农家,明天一早我再去接她们!” 傅家大哥看着兄弟一脸的知足自得,终于忍不住说出心头盘旋许久的事情:“……我和母亲商量好了,把我膝下幼子念宗过继于你,等过了今年的端午就给你送来,日后让他奉养你和弟妹终老!” 见亲弟一脸懵懂,傅家大哥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道你和宋氏情深,那宋氏满门忠烈又是受到朝廷旌表的不好辜负。你也不愿纳妾,难不成你们夫妻百年之后香火全无,连个同族的子侄都不要嘛?” 傅家大哥一向正统,心痛亲弟膝下空虚,心里对造成这一切的弟妹宋氏就颇有些微词,“休要怪我话语说得难听,珍哥毕竟是女儿家,日后又有哪家能干的儿郎心甘情愿做上门女婿?若是有那心术不正只为钱财的寻来,岂不是要耽误珍哥的终身吗?所以现下先绸缪一二,念宗本性纯善送来与你们好好相处几年,定会和亲生的无异!” 傅满仓听得一阵唏嘘,看着兄长已有些斑驳的头发,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 兄长明明只比自己大三岁,可这面相说大十岁都有人信,这些年一路的苦读又接连落第一定很难捱吧!现在想来兄长一定是心头时时记挂此事,按着脚程来算,大概在金銮殿上领完琼林宴后就风雨兼程地直奔广州了。傅满仓擤了眼泪,象小时那样牵了兄长的手柔声笑道:“哥哥毋须如此,我也不忍让你们和念宗骨肉相离。难得来一趟,且多住些日子让你我兄弟俩好生一聚!” 傅家大哥还要再劝说一二,就见弟弟将已斟得满满的酒杯递了过来。 第二十七章 双生 第二十七章 双生 第二日一早,傅家大哥醒过来时已是正午,连忙起身梳洗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打开房门后却又是一楞。只见院落里满目苍翠,昨夜竟不知何时下过雨,那些花草林木无不生机盎然得趣。 从青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走过来所遇仆从皆恭敬地向他请安行礼,无论男女都敛声静气举止有度,哪里看得出是新近立府的商贾之家,心下暗暗赞叹弟妹持家有度。待转到偏厅时,饭菜都已上齐只等他开箸了。 傅家大哥有些赧然,连连拱手陪罪。穿了一身净万字绉绸衫的傅满仓却是一阵大笑:“几年未见兄长的酒量可不行了,几杯舶来的葡萄酒就将你灌醉了!” 耳上穿了一对米粒珍珠小耳环,头上梳了双丫髻的珍哥歪了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爹爹有两分相似的人,看着那人的目光转过来后就抿嘴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站起身子端正福了一礼,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大伯。” 说起来傅家大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姪女,只见她身量修长面庞雪白,一双漆黑长眉英气逼人,虽然年纪尚幼眼睛却幽黑灵动异常有神,竟是生得极好的一副样貌,心下不知为何猛地吃了一惊。回过神后连忙收敛心思,仔细翻拣蹀躞带,取下了一块流云百福阗白玉佩递与珍哥手上作见面礼。 正寒暄间,就见一个身量颇高的女子扶了婆子的手沿了廊檐慢慢地走了进来,正是久未见面的二弟妹宋氏。那宋氏穿了一身深蓝底织了乘云灰色暗纹的细布夹衫,头上只插戴了一根飞蝶搂叶碎花银簪子,立领对襟的缎地妆花褙子却高高的鼓起。肚腹大如簸箕,分明是怀胎十月即将生产的模样。 傅满仓难得看到兄长一副呆若木鸡的蠢样,在椅子上一时笑得乐不可支,“哥哥,你且多住几天,我媳妇儿大概也就是这几日了,到时请你帮我参详取个什么名儿才好!” 宋知春心细如发,看见这几年未曾见面的大伯子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暗红,那神色既是尴尬又是愧怍。嗯,看来昨晚定是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只可恨傅满仓那般精明的人,只要一对上亲老娘亲哥子就象差了根筋跟个傻子一般,看来晚上回房后还要好生套套话才对。 要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傅家大哥来得第三天午后时分,宋知春开始发动了。一时间丫头婆子在房门内外往返无数,却是忙而不乱,每个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傅满仓在偏厅里行坐难安,织了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藏青色地毯差点让他走出个坑来。 傅家大哥颇有些感同身受,只能不住地出言安慰,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场兵荒马乱。正说话间,就见产房门帘一掀,顾嬷嬷扎着手走了出来。傅满仓忙问情形如何。顾嬷嬷笑嘻嘻地回话,“太太宫口才开二指,稳婆说还早呢,太太就说饿了想吃点东西垫巴垫巴!” 傅满仓听得满面笑容,连忙迭声喊顾嬷嬷自去忙。又蹲在产房窗前,柔情蜜意地轻声唤道:“春儿,你且省着点力气,若有什么事就唤我!”产房内一众丫头婆子伏着头听得好笑,宋知春心里又甜蜜又尴尬,心想这生孩子一事是女人天生的,凭你男人再能干也只能干瞪眼。 灶上这几天随时留了火,陈三娘亲自守在灶旁。知晓太太产前还要吃东西,陈三娘二话不说,卷起袖子捅开炉灶,将旁边一眼灶上小火熬煮了大半天的羊肉汤倒出,拿新锅装了又另加红糖、红枣、黄芪、当归小心地又熬了一刻钟,撇去油沫子拿了只青花缠枝莲大碗盛了递给顾嬷嬷。 宋知春接了一气儿喝了,啧吧了嘴道:“汤是极香的,肉也酥烂就是没放盐。”多年相处下来,顾嬷嬷和宋知处得极好直如母女一般,说话行事甚是直接了断。 顾嬷嬷闻言上前帮她掖了被角笑道:“在广州这汤水是极讲究的。这道羊肉清汤原是为太太恢复元气所备的,对于恶露下行是极有好处的。而且产妇生产前后七天决计不能胡乱进补,一汤一水都是有说法的,要不然对女人身子日后的恢复不好。太太且放宽心,我和陈三娘把您这几日的吃食用度早早地就安排妥当了,您只管安心好了。” 宋知春点点头,偏她是闲不下来操心的命,又问道:“珍哥可安排好了吗?千万莫让她看到那些血水,仔细冲撞骇着了她!” 顾嬷嬷闻言眼角笑意更深,“吃完早饭就让七符和溪狗陪她到城外六榕寺去求平安签了,走时珍哥说要给寺里头的菩萨都把头磕了,保佑你顺顺当当地生产!” 宋知春还想交待几句,就感觉肚子猛地一抽,待缓了一缓,肚皮却痛得更紧了,忙捉住顾嬷嬷的手大口吐气道:“这回只怕是真的要出来了!” 屋内墙角香炉里的苏合香静谥地燃着,白色的细烟袅袅地升腾,开窍辟秽的辛香弥散开来。傅家大哥以过来人的身份揶揄道:“看你这副模样怎么和头次得孩儿一般,莫怕!女人生孩子就这样,那年你大嫂生念宗时嚎了两天两夜,到现在不是好好的!” 傅满仓大张了嘴,小声嗫嚅着描补了几句:“生珍哥时光顾了高兴倒没怎么害怕,那样一个小团子放在手心里,就只想着我这双老粗手别硌着她!” 傅家大哥将茶具拿出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矣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男人还是稳重一些才好。看时辰还有一会儿,你且陪我一起喝两道茶安安神。” 傅满仓讪讪接过茶盏将将递至嘴边,就听产房内一阵喧闹,间或夹杂了几声低低的痛呼。一时间方寸大乱心头如刀割,丢了茶盏扒在窗外急得抓耳挠腮双脚直跳。正在徬徨间,就见那织了蓝黑边织了宝相花的大红门帘一掀,有个婆子伸了半个脑袋喜气盈腮地说:“恭喜老爷,先着地的是个哥儿!” 傅满仓忽然感到身子象面条一般腿脚发软,堪堪扶住桌沿才没摔倒。又心急怎么未听到婴孩的啼哭声,莫不是有什么不好?又捺了心思等了半刻钟,就听见产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婴孩哭闹声。正心急间就见那门帘又被掀开了,顾嬷嬷和刚才那个婆子一人抱了一个大红底缭绫绣了虎头纹的襁褓走了出来。齐齐躬身笑道:“恭喜老爷喜得两位贵子!” 那位稳婆不住嘴地赞道:“自打老婆子干了这接生的营生来,就没见过傅太太这般体格健壮的妇人。羊水一破宫口一开,那小子嗤溜一声自自然然地就滑了出来,再没见过这般省心的娘仨,前前后后收拾干净了也才费了两三个时辰。” 傅满仓连话都说不出来,踉跄走过去,只见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皱巴巴红通通的,双眼都紧闭着玫瑰花瓣大小的双唇却微翕着。一时间心都要化开了,嘶哑了嗓子大声喊道:“赏!” 广州商会公行的会长年近不惑喜得一双麟儿,还是原配夫人亲生的嫡子,众人听了又羡又妒。原先傅满仓在知府的大力扶持下坐稳了会长的宝座,有那心头不忿地人见面就偶而央酸几句他好事占绝,合该没儿子。这才几天啊,装逼者遭雷劈,说人者遭打脸,人家儿子都生出来了,还一来就来俩。 傅家为双生子做三朝时,傅家大哥也第一次见识到了自家兄弟的交际之广,人缘之好。广州城内那些世家豪商亲上门来,寒喧不过几句就会派仆众递上厚厚的礼单。甚至广州城内职权最重的知府郑瑞郑大人亲至,还拿了贵重之物为两个新生儿添盆。有好事者认得其中一个是白玉浮雕荷叶洗,一个是青玉雕的松鹤笔筒,都是前朝大家手笔,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东西,想想看这得是多大的荣光啊! 傅家大哥在广州前后盘桓了近两个月,直到双生子做完了满月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回程。傅满仓犹自不足地挽留道:“兄长不若过了端午再走?” 傅家大哥失笑:“你也是三个孩儿的父亲了,以后行事要稳重多思量,在商场上也莫激进急于求成要给人留有余地。弟妹性情果敏刚毅,凡事多与她商量总是没错的。珍哥聪慧,要费心给她寻个好先生莫耽误了她的天姿良材。小五小六大些后定了大名就去信于我,好让我在族谱上记下!” 看着兄长絮絮叨叨,傅满仓心头象塞了棉花团不住哽咽,要不是码头上人多早已嚎啕大哭。傅家大哥也是一副愁肠满腹地立在舱门前,却一眼看到兄弟踮了脚泪眼婆娑地不住挥舞手中的手帕,那滑稽的模样让他嘀笑皆非,心情一下子就明朗起来。 是啊!还担心什么呢?兄弟现今儿女双全,妻室贤明,朋友众多,现在还有个九品的官身,说是前程似锦也不为过。 第二十八章 夫妻 第二十八章 夫妻 因着史部选官要等下半年,傅满庄一路慢行回至青州时已是六月,将将进入盛夏。傅老娘哆嗦地拉了大儿子的手心疼不已的说道:“黑了,瘦了,那广州听说就是个蛮夷之地,日头一出把人都晒烤得出油,偏你兄弟非要留在那处,不晓得有什么好?” 傅满庄却是想起广州那植满了垂丝海棠和高大果木的小院,不由心下暗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只看兄弟那副乐不思蜀的模样就知他乐意得很。正要向老娘报喜讯时就听到屋外踢踏跑进一小儿,正是自家的幼子。那孩子进来后也不晓得打招呼,抓了案几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 门外紧跟进来的吕氏满眼的心疼,匆匆朝丈夫福了一礼就扯出腋下的帕子为小儿子擦手。傅念宗吃了几口糕点后嫌干不中吃,一把将高脚盘里剩下的全拂在了地上。傅老娘贫苦出身,哪怕如今富贵了也最是见不得糟践粮食,忙蹲在地上把尚完整的点心一一拣拾起来。 傅念宗看得有趣,偏伸了小脚抢先一个个地去踩碎了,叉着腰哈哈大笑道:“祖母不要这些破烂东西了,我娘说我去了广州二叔家里后,那边有数不尽的好衣服好糕点,还有堆成山的金银绸缎,以后那些东西全部都是我的!等我大了就把那些金银绸缎点心全部运回来孝敬祖母和我娘!” 堂内一时静寂无声,吕氏面红如血强笑道:“稚子胡言乱语,不知打哪儿听的闲话,就跑这胡吣了!” 傅念宗瞪了大大的眼睛,一古脑儿滚在吕氏身上大哭道:“哪里是我胡吣,明明昨天你才跟我说过一回,大前天也说过一回,还说让我去给那个二叔二婶当几年儿子,等我大了就把那边的家产拿回来家用!” 傅满庄气得面色铁青,从牙齿缝里往外一个一个地挤字,“我道你一向小气,怎么忽然想起将念宗过继给二弟,原来是打起了人家的家产主意,我还真是小看了你呢!好叫你得知,这回我去广州恰逢二弟妹生产,还是一对生得极好的双生子,你这亲儿如此心大顽劣还是你亲自抚养的好!” 吕氏一时面色如土,掐了小儿子的胳膊一时进退不得。傅老娘却是喜上眉梢连连追问,傅满仓扶了她的手臂送她到椅子上坐下后才细细述说。 那对双生子从宋氏发作不过半天功夫就出来了,三朝过后就一天一个模样,俱是手脚修长皮子皙白鼻梁高挺,虽没有他们姐姐那般样貌出众,却也是极好的相貌。双生子还未得大名,就依了家里的排行唤做小五,小六。小五左耳尖上有米粒大小的红痣,小六则没有,虽是双生子却也极好辩认。 傅老娘听得眉开眼笑,却犹有未足地道:“要是听我的话老早给大姑娘取个招弟的小名,说不得这两小子早就投胎到宋氏的肚皮里了!”傅满庄却是想起那个气质灵动的女孩子若是有个招弟的小名,心里还不知怎样懊恼。对于老娘的天马行空,不由失笑连连摇头不已。 傅满庄回到房里时却见吕氏带了一双儿女正在吃饭,儿子看中了女儿兰香碗中的一支鸭腿,吕氏见了不由分说地伸了筷子夹了放在儿子的碗中。兰香不忿道:“娘,弟弟每回都抢我的,吃不了两口就扔了,祖母都叫不要惯了他!” 吕氏心里正想着事情,闻言漫不经心地答道:“莫让你祖母瞧见就是了,你弟弟还小,你身为姐姐让他一二又怎的?” 念宗闻言嘻嘻一笑,故意把那八宝鸭腿的皮撕下吃了,又往剩下的腿肉上唾了两口唾沫后扔在盘子边上,这才得意洋洋地就朝外边跑去。 却在门口碰到一双结实的大腿,抬眼一望正是面黑若锅底的爹爹。念宗一时怂了,束着手待要后退,却见爹爹回头招了一下手。然后就见一个家中唤做老刘的老仆上前一把将自己抱住,飞快地往外走了。吕氏一时大骇,欲要上前抢夺,却见丈夫那双如冰似剑的眼睛紧盯了她,于是脚上就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了。 傅满庄慢慢坐在桌边,拿了个干净盘子把儿子刚才吃剩的饭菜和那根沾了唾沫的鸭腿仔细拣好,又站起身唤了一个婆子进来吩咐道:“把先前老太太屋里那盘碎点心和这盘剩菜一齐送到祠堂去。给老刘说,好生看管念宗,渴了就打盆井水,饿了就吃这些东西就行了,须得让念宗知道这世上一饭一食皆来之不易!” 吕氏浑身僵直惊骇莫名,却见傅满庄回头叫了女儿站在面前,先是盯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不语,接着又抚了女儿枯黄稀少如稻草般的头发一字也未说。她却不知此时傅满庄想起二弟家的珍哥,长相出众不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为人处事大方得体,丝毫没有小户女的进退失措。相比之下,除了早早在外求学的长子外,自家女儿性格怯懦,幼子却跋扈专横。 傅满庄温声言道:“兰香你以后每天抽一个时辰到爹爹的书房来,我教你读书认字!”傅兰香一脸的惊喜,在这个家中她一直是小透明般的存在,凡事让了哥哥后又让弟弟,她早已习己为常了。现下爹爹说要教习字,她心里欢喜得也顾不上其它了。 侍打发了女儿,傅满庄执了一碗茶慢慢地饮着,吕氏强笑道:“念宗还小着呢,即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也不该罚他跪祠堂啊?还有晚上那么黑……”话未说完,就见丈夫一双利眼睃来,底下的话就再不敢说了。 傅满庄搁了茶碗,缓声道:“第一处错,是你不该打着过继嗣子的名义谋算二弟家的家产,最愚不可及的是当了我的面让个黄口小儿嚷了出来!” 吕氏垂了头又悔又恨,却听丈夫继续道:“这些年我一心科考,疏忽了儿女的教育。兰香只比念宗大上一岁却面黄肌瘦大字不识几个,相比之下念宗却圆头大耳白白胖胖,好象己经在读三字经了吧?” 吕氏小声辩解道:“我们小户人家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何况念祖常受先生嘉奖,一母同胞的念宗当然也不能差许多的!” 傅满庄几欲动气,心里骂了一句,“真是既愚且倔的无知妇人!” 连饮了几盅冷茶后才耐心说道:“你自嫁到我傅家来,常常自诩是秀才家的女儿,常常自傲能识文能断字,为何对自家女儿象是抱养来的一般?日后她出嫁时最起码是进士之女,如此这般行事畏畏缩缩又成何体统?你教养儿女简直不知所谓只凭喜恶,这便是你第二处错!” 看着妻子扭着帕子紧抿了嘴,一副负隅顽抗倔强到底的执拗表情,傅满庄头疼几欲裂开,“你第三处错就是惯于阳奉阴违,前几年二弟陆续托人捎回的银子总计有六佰两,叫我们买些田产放置,好收些租子应付日常嚼用,彼时我在京中应考就让你处置此事。结果你用了四百两银子买了七十亩上田,三十亩中田。余下二百两银子你让你奶娘的儿子帮你置办了个带两进院子的小田庄,我没说错吧?” 吕氏一脸的惊骇,傅满庄却嗤之以鼻地道:“你耍些小聪明,以为悄悄没下两封书信及银票就死无对证了?我此次去广州,与二弟不过几句言语就明了其中的猫腻,他心怀坦荡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于是回来后我就去了青州府里一查,结果就查出了一个硕大的蛀虫。” 吕氏挣扎了起来,跪在傅满庄的腿边痛哭道:“我这都是为了孩子们,眼看一个个地都大了,念祖要束修,兰香要嫁妆,念宗要进学,我不攒点私房怎么办?” 傅满庄起身扯了她坐下,“二弟早已在广州置办了家业,如今已是九品巡检的官身,十之八九不会再回青州老宅了。临行时他与我说,历年所寄的银两除了赡养老娘外,就余给念祖三兄妹。日后他但有宽裕,三个孩子的嫁娶银子他也全出了。” 看着吕氏一脸的不可置信,傅满庄苦涩道:“你偷拿的是你儿女贴身的银两,你所作为让我在二弟面前羞于抬头!而且,你那好奶兄买那田庄其实不过花费了一百四十两银子,剩下的他尽皆贪墨了,在北门边上买了栋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开年后这一家子就打算搬过去了!” 吕氏一时如遭雷击,泣不成声地趴在桌边。 傅满庄视若无睹平静无波的继续言道:“之所以跟你把此事说透,是怕你顾及你跟奶娘一家的情份。不过,你们花费的这些银子都是我二弟孝敬老娘的,容不得一分闪失。所以我亲自到县衙里求见了父母官,好在他还给我两分薄面,派了衙役收缴了那一家刁奴。你猜猜看,查抄了多少财物出来?” 饶是傅满庄平日讲究君子风度的人也不禁怒喝出声:“除了房契、银两、金银首饰,还有一张十亩的地契。你常自诩这个小家辱没了你满身的才华,却不知你最信任的一家奴才就把你耍得团团转!” 狠喘了几口气后,傅满庄背了手向门外走去,却又停顿下来。轻声道:“半月过后我就要往京中选官,想来也不过是个穷翰林。京中所居更不易,念祖在书院求学就算了,念宗和兰香以后我放在身边亲自教导。老娘不愿远离故士,你就在家乡尽心服侍她好了。” 傅满庄走出屋外时,才听见吕氏伏地嚎嚎大哭,心里却生不出半点同情。真是既愚且倔的妇人,他在心里再次地想到。 第二十九章 绑架 第二十九章 绑架 自设立了粤海关并巡检司以来,官衙下了告示将国内商税和海关贸易货税分为住税和行税两类。住税征收对象是本省内陆交易一切落地货物,由税课司征收;行税征收对象是外洋贩来货物及出海贸易货物,由粤海关征收。为此专门建立相应的两类商行,以分别经理贸易税饷。 业务随即一分为二,专营外洋各国来广州贸易的叫外洋行,经营出海贸易的称为海南行。前者又称金丝行,后者称洋货行即十三行。从此洋货十三行便成为经营外贸的专业商行。名义上虽称十三,其实并无定数。 自徽正四年起,外洋行不再兼办本港贸易的事务,另由几家行商专营暹罗、交趾、高棉、大食等贡使及其商民贸易税饷事宜称为本港行。而海南行又改称福潮行,经营包括广东潮州及福建商民往来买卖税务。这时来到广州海口商船渐多,贸易迅猛发展,各行口商人资本稍厚者经办外洋货税,其次者办本港船只货税,又次者办福潮船只货税。 此外,广州公行存在期间,为防行商之间及行商和散商之间争夺商业利润互相倾轧,或是外来商人收买个别行商、贿赂官府的手段,使公行难以持久,得以乘机在进出口货价和交易量上利用矛盾,造成公行的亏损和债务。公行严格议定行规,表面是为约束不法行为扶持对外贸易,实际上却增加了不少禁约,它对货物实施公行垄断,以便按照行会的利益自行调整价格,并开始设立利用行佣积累起来的公所基金,用以清偿行商的拖欠、罚款等,以维护公行的稳定。 徽正七年,广州城向朝庭解缴的税银总计有二百七十九万三千二百两,占当年整个帝国税收的五分之一。朝庭邸报上皇帝敕命嘉奖广州城内所属一众官员,称“诸君克己守公,唯心应差。”在末尾还特别注明了一句:巡检傅满仓体局方正,锐言行成,调八品主簿。 六榕寺里林木森然绿郁,这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始建于南北朝,原名叫宝庄严寺,是为了迎接来自高棉的佛舍利特修建了千佛塔来供奉的。历经多年的毁损和重建,山门向内依次是天王殿、舍利塔、大雄宝殿。北有解行精舍,南有碑廊、观音殿、六祖堂、补榕亭等。 珍哥在大殿里恭敬地给大腹便便笑容满面的弥勒佛磕头上香,弥勒佛又称未来世佛,佛两边的门楹上写着:大腹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张口而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寺庙内的沙弥接过珍哥双手奉上的香油钱,小心地投入功德箱内,礼毕后敲击一下钟磬以示答谢。 每年珍哥在自己的生辰前都要到寺里来给菩萨磕头,然后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在精舍内点一盏长明灯。顾嬷嬷说过自家亲娘在生自己时十分凶险,虽是生辰日却也是母难日,所以每年都要她亲自过来为娘烧香祈福。 今年娘要照顾那对调皮异常的双生子一时走不开,顾嬷嬷又临时崴了脚连路都难行。想想珍哥身上那股越来越大等闲人难以抵挡的莫名怪力,来来回回又只有半日的路程,宋知春嘱咐半天后终于放行了。于是今年八岁的珍哥就跟着已经能在傅府独当一面的陈溪驾了匹马车,辰时就等在山寺门外了。 忙完一应事体后,珍哥掀了车帘子伸了半张眉目如画的笑脸道:“溪狗哥,在前头放我下去一会儿,我想吃碗陈记鸡丝云吞面再回去,还有小五小六吵着让我带点绊塘马蹄糕回去!” 陈溪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了,面貌黧黑手脚粗长总给人一种老实憨厚之感。听到珍哥的软言央求,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模糊意识到——珍哥倒是越发生得好了。于是那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略略犹疑了一下道:“那你快些,我把马车停在前面那个街口,今天老爷和七符哥都要回来吃饭,回去晚了当心太太责罚!” 珍哥渐渐大了,这一向都被宋知春拘在家里学这学那,早闷得发慌。得了允许后连忙不住口地答应,还没等车子停稳就象一尾小鱼一样溜了出去。陈溪望着她穿了浅绛色交领襦裙的雀跃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挥了手中的马鞭将车赶至了一边。 一刻钟,两刻钟…… 等陈溪猛然意识到怎么还未见到珍哥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他慌不择路地问了卖云吞面的老板娘,说那穿浅绛衣裙的小姑娘早走了。又转身去问卖马蹄糕的店家,小二说傅家大姑娘买了三样点心,并末耽误功夫起身就回了的。 陈溪身上一时汗出如浆,胸腔里心脏砰砰乱跳。这不过百十米的路,珍哥又一向懂事自重,自己就没想到紧跟着她一路。珍哥长得虽比寻常孩童要高些,行事大方又向来有主见,可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小姑娘家,如是遇着了歹人可怎么办才好? 傅宅内的一众人听到珍哥丢了的消息,素来稳重的顾嬷嬷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刚刚进门正准备换衣服的傅满仓勉强镇定下来,立即召了家里的人手往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奔去,又叫一旁的裴青拿了自己的名贴到知府衙门,请郑瑞派衙役仔细搜寻。 一对双生子教众人的神情惊得哇哇大哭,宋知春强自按下惊慌,叫了陈溪过来细细问询。陈溪抺了额头的汗水,一字一句地从六榕寺里头的情形详细说起。正说话间,就见陈三娘拿了根臂粗的擀面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陈溪躲闪不及,额角顿时红肿起来,众人忙上前劝阻。陈三娘拉了儿子跪在地上红了眼睛道:“若是珍哥有事,就请太太和老爷打杀了这个不长心的混帐东西,我决不说二话!” 裴青像阵风一样到府衙呈上名贴述说了缘由,郑知府立刻派人拿了令牌关闭城门四处搜寻珍哥。半个时辰后,有衙差陆续回禀说并未寻见人。裴青心急如焚如热锅蚂蚁,头目森森耳际一阵轰鸣,借口要先回傅宅寻隙出了知府衙门,片刻不敢耽误地骑了马往广州卫所奔去。 如弥勒一样的魏千户笑容可掬地望着裴青,乐呵呵地道:“你这小子,去年我就唤你到我这来当差,你百般推诿,如今可是想明白了?” 裴青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上,十指紧抠在地砖缝中,跪伏的身子像是一张绷紧的长弓,沉声回道:“只求大人派几个得力的人帮我将傅家大姑娘在今日子时前寻回来,我这条贱命日后就但凭大人驱使!” 魏千户坐在黄花梨扇面高背椅上,弹了寸长的尾指甲低笑道:“敢叫我锦衣卫的人帮你寻个丫头片子,你是当朝第一人。不过我欣赏你的这份胆识,更相信你进了咱锦衣卫里会是一把好手。要知道咱们名声虽不中听,朝堂上无论文官武官都唾弃厌恶,可是咱们所言所行可直达圣听,比那些假模假式的人可实惠吃香多了!” 去年清明时分,裴青悄悄去城外光孝寺里祭拜亡母的牌位,不巧碰到城中几个地痞寻衅滋事。他一个单挑三人,虽是头破血流身上几无好皮肉,但那三个地痞无赖却无不断手断脚,形状更加惨烈。 正好路过的广州卫新任千户魏勉看中了他这份狠辣,找人查了其底细后更是满意十分,觉得这是一棵难得的好苗子。于是几次亲自出面延揽,偏偏裴青象是茅坑中的石头又臭又硬丝豪不为所动。此次若不是为了那傅家大姑娘,裴青还不见得会来找自己。 戊时,广州城外一个小小的野码头。 裴青伏在草从中盯着前面河湾处的十几条小渔船,广州城外有很多这种没什么正经名字的码头,那些以船为家的贫苦渔民没出海时常常歇在这里躲避海浪飓风。此时,河湾里渔船上的气死风灯闪炼着豆大的光芒,在风中不断地飘忽摇晃。 身边一个面貌平常的番子吐了嘴里的草根,小声地劝慰道:“放心吧,这寻踪觅人本是我们最擅长的,决计出不了什么差错。那傅家小姑娘出了糕点店就被人抢了钱袋子,她一去追就落入了人家的圈套里。被蒙头捂嘴推进了马车立刻就出了城,车辙印子七拐八拐地就断在这里。现下这处有十几艘船,我们这才五个人怕惊动了绑匪,不若等天亮人多了再动手不迟!” 裴青摇摇头轻声道:“珍哥再小也是姑娘家,决计不能在船上过夜!”说完轻手轻脚地脱了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件月白中衣沿了草木繁盛处无声无息地潜进了水里。 那个番子暗骂一声,这长得比娘们都俊秀的小子说下水就下水,广州城虽是四季如春,可眼下是三月,夜里的河水还是很冷的好吧!眼看那人已渐游渐远,番子只得脱了衣服唤了同伴小心地跟了上去。 水里黝黑冰冷,裴青嘴里衔了把尺长的匕首,缓慢却无声地划动着修长的四肢。好在今晚无月却有风,河水击打在石岸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倒是掩了几人的行藏。裴青伸手抠住一艘渔船的帮沿,探首过去屏息听了一会,里面有妇人断续哄孩子睡觉的低喃。 不是这个,裴青心里又是万幸又是失望地埋首往下一艘渔船游去。 水里几人接连搜寻了几处都无甚发现,裴青的心不住地往下沉。珍哥到底在哪里?会不会是那些番子们判断根本有误,自己在这里费劲工夫上下翻找,那绑匪会不会已经将珍哥越带越远。夜色下不知名的河里,十六岁的裴青再一次感受到许久前曾经历过的深切悲伤和绝望。 第三十章 狠毒 第三十章 狠毒 天色越深河水也越发冰冷了,先前那个番子游了过来,看见裴青口里竟衔了把锋利匕首,眼里就忍不住现出几分激赏。随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有弟兄说这条河道前头还有个小水岔,平日里也有三两艘渔船停靠在那里头!” 裴青眼睛一亮,掉转身子不发一言地伸展了胳膊就往那边游去。仗了手长脚长几个呼息间就把几个番子落在后面,气得先前传话的番子把裴青的各位祖宗问候了个遍。 过了一个岔弯,里面果然停了几艘小船,裴青抬头仔细地观望着周遭的情形。抺了下脸上细密的水渍后,鼻子里忽然灵敏地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幽深的夜里他的瞳孔不自觉地紧缩了一下,然后就象海里一只巨大的鲾鲼一样悄无声息地往最里边的渔船游去。 这艘渔船外观上并没什么不同,但当裴青游进三丈内时已经知晓那是一股酒味,细细一辩竟是九江十二坊的双蒸酒。试想如此破烂的渔船,是什么人喝得起这般一两二钱银子一壶的好酒? 裴青心头一阵激动,紧挨了船舷扒在船边不敢使大力,要知道这种小船份量轻,跺跺脚船身都会发生偏移,要是冒然爬上去说不得会惊动强人。正在寻思间就听船尾传来一声女童娇蛮的呼喊:“给我拿点吃的,我要饿死了!”裴青听得眉眼一跳,那不是珍哥又是哪个? 船首舱里正在独酌的男人回过头来,昔日尚算俊秀的五官在暗淡油灯的影映下显得阴森可怖,闻言扯了下嘴角后却依旧起身拿了个米饼递过来。珍哥扬了头软声说道:“毕家姑父,我口渴得很,我闻见你熬了鱼汤,好歹给我舀一碗。我要是有个不好,我爹怕不会痛快给你银子的!” 裴青伏在水里小心地只露了半个头在外面,他在傅家住了整整三年,听到珍哥的话立刻就明白了这绑匪的身份,竟是与傅家交好的唐天全唐老爷的妹夫毕又庭。 关于两家的恩怨他也略知一二,因这毕又庭昔日曾嫉恨于傅满仓,便寻隙诬告其私运兵器于海外,却没想到踢到铁板,诬告不成反被剥了秀才功名,难不成是因为这事才绑了傅满仓的女儿寻仇? 此时站在舱里的毕又庭不屑地想到这不过是个八岁女童,能翻起什么大浪?于是上前给她解了手上的绳索,又拿了米饼放在她面前。女童倚着舱板秀气地咬着饭食乖巧不已,如缎的头发如蜜的面庞在昏暗的油灯下依旧发出细腻的光泽。 毕又庭心里又羡又嫉,不无恶意地开口言道:“小丫头,我从未想过让你爹送银子过来赎人,到现在为止傅满仓都不知道是我抓了你呢!” 看到女童懵懂的双眼,加上又喝了些老酒,毕又庭先是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紧接着神色复又变得凄厉狠毒:“你爹害得我如此之惨,不但名声扫地还让官府剥了我功名,这几年来我像是在地狱里一般过活,全靠老婆娘家接济,你知道我那大舅兄夫妻俩是如何奚落我吗?说我是打秋风的,一介商贾之人竟敢如此抹杀我的颜面?而这一切,你的那个好爹爹就是始作俑者!” 眼看女童瑟缩着身子脸上也显露出了惧色,毕又庭面上的狰狞渐渐消散,浮现出一种诱惑般的笑容,缓声道:“你莫怕,在苏州扬州二地那边有人专门寻了你这般大小的女孩,教习琴棋书画各种技艺修炼身段气质,等十五六岁了就嫁到豪富之家去享福。虽然此生你大概不会再见你的父母,可是那边有数不尽的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最精致的衣服和首饰,你定会喜欢那边的!” 裴青听得心头大怒,那苏扬二州有种人家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烟花柳巷以此从中牟利。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生,其实是一种变相的人肉买卖交易。 其中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财会人才,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合格的主妇。 那瘦马之类的是何等不堪的下贱之人,这毕又庭竟想将傅家千娇万宠的八岁女儿卖入那等娼寮之地,裴青心头一阵戾气陡生。正要寻机干脆一刀劈死这个恶人时,却听珍哥弱弱地问了一句:“毕家姑父,可否先为我端碗鱼汤,这米糕甚是干硬,噎得我喉咙痛得很!” 毕又庭哈哈一笑,在铁锅里舀了一碗滚烫的鱼汤,放在女童的面前,故作怜惜地说道:“且好好吃吧,过得今日不知还有多久你才又吃得到这广州城流溪河里的鱼呢?” 裴青踩了水终于无声无息地支起半个身子趴在了船头上,就恰见珍哥小心地接过大海碗后微微一笑,无比利落地就将那碗滚烫的鱼汤泼向毕又庭的脸面。 毕又庭发出一声惨叫,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舱里胡抓乱窜。珍哥却极快地一低头把脚上缠绕的绳子一拽扔在一边,象个出闸的老虎一般抓了把舱里角落的鱼叉一股脑的就朝那人猛扎。鲜血从毕又庭的衣服里慢慢的洇出来,想是鱼汤烫得过于利害,他顾不得身上只捂着脸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在木质的船板上形成了一洼一洼的小小的黑色印迹。 珍哥犹感不足,想了一下后伸出了脚上精致的绣花鞋,抽冷子往那人的下处使劲狠狠地一踢。珍哥的鞋从来都是顾嬷嬷亲手做的,鞋头微翘,鞋面用青灰缎面绣了萱草折枝纹。 为她练功走路方便,顾嬷嬷特特学了当地夷族,鞋底是用白粗布和了糯米汤,在太阳下曝晒干透后才纳成的千层底,耐磨经穿又坚硬无比。那一踢后毕又庭的惨叫立刻变得又尖又利,双手捂了上头又想捂下头着实狼狈不堪。 裴青看得一阵好笑,一个纵身就从水里利落地跃到船上,珍哥拿了鱼叉戒备地望了过来,看见是他后一双杏仁大眼立刻笑得像月牙一般。“七符哥,你怎么来了,看我今个收拾了个恶人呢!”珍哥又软糯又得意地说道。 裴青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仔细看后并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不妥,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然后又蹲在那个毕又庭身旁,却没有听见他继续嚎叫,细细打量之后才看到这人脸上一片红亮肿泡,身上甚多细小的伤痕,竟是已经疼晕了过去。回头望了一眼兴致勃勃望着这边情形的珍哥,裴青踌躇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要踢他那里的?” 珍哥面上毫无羞涩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娘说的啊,说男的那里都长有一块软肉,平常碰不得的。若是我遇到坏人又打不过他,就可以使出这个绝招。这人老拿话欺我不懂,我气起来就给了他一下狠的,那块肉大概也踢碎了吧!” 裴青一阵牙酸兼后怕,不知傅太太怎地想起让女儿学这种阴毒招数,但关键时刻倒的确发挥了大威力。他在傅家住了有三年,先是贪图陈三娘的吃食手艺,后来就是被这一家子的纯朴给不自觉地挽留下来了。傅老爷豪爽为人忠义,傅太太精明却不失仁善,珍哥娇憨却又明快爽朗。 裴青自是晓得这丫头的脚力,想起去年有一次临时起兴和这丫头比试时,她随便一脚就将自己的小腿踢得半天不能动弹,硬撑着回到寝房才看到那条腿已经是青肿一片不能看了。幸好还没有断掉,此后悄悄搽了半个月的药酒才好,打那之后就再不敢下场和珍哥比力气了。 裴青用脚尖拨动了一下地上昏睡的人,看见那人一脸的猥琐,想起先前这人对珍哥的恐吓之词,心下霎时间涌出了个一了百了的主意。这毕又庭像是傅家的跗骨之蛆一样,心胸偏又狭窄无比事事计较睚眦必报,为了三年前的旧事竟将这般龌蹉下三烂的主意打到才八岁的女童身上,真是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想到此处,裴青一时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脚尖一用力就将那人踢出了船舱。那人在狭窄的木板上轱辘了几转,连吭都未吭一声就滚落在了河里,在昏黑的河面上砸出一块不大不小的水花。 珍哥上前一步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河面上的涟漪渐渐消失,裴青这才发现这小丫头竟有自己胸口高了。低头细看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惊慌失措懊恼同情,巴掌大的小脸上只是一种淡淡的漠然。他心头一动轻声问道:“你不怪我这般狠毒要了这人的性命吗?” 侧了颜面只看得清长长眼睫毛的珍哥微微顿了一下,从牙齿缝里曼声细气地答道:“这人——该死!” 女童的稚言软语像空中飘落的雨丝一样毫无声息地散开,不知为什么在这漆黑的寒夜里,裴青忽然感到闷沉的心头仿佛要开出花来,心上有说不尽的欢喜。 第三十一章 善后 第三十一章 善后 只得片刻功夫,对面传来几声鹧鸪的叫声,三长两短。裴青听了举起船舱桅杆上挂的风灯划了三个圆圈后放下,立马转身又掬水拿了帕子冲洗了舱里滴落的血迹,待堪堪忙完时船头已经轻手轻脚地摸上来几个人。 为首的番子冷得直打哆嗦,瞟了一眼后语气不善地说道:“做什么呢?找着了人也不赶紧发个信号,也不想着把船靠岸上去,害得大家伙都在水里泡着!” 裴青连忙低头团团作揖道:“实是我这妹子胆子太小,让这事骇着了不住地哭闹。陪她多说了几句话就一时忘了时辰,等岸上去了我让傅家爹爹到酒楼里订副鱼翅席面为大家陪罪。” 话说得如此谦和了,大家再去计较就失了风度。身上水淋淋的几个人拿眼去看那让大家辛苦了一夜的小姑娘,见她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一把乌鸦好发梳了双环髻,眉眼灵动模样周正,却扭着身子躲在裴青身后不肯出来。大户人家的姑娘虽见过些世面,可委实还是个胆小的孩子,难为她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还没哭出来。 这时候有人狐疑地问道:“怎么未见绑匪呢?难不成那绑匪光把这个小姑娘一人留在此处!” 裴青感到身后珍哥忽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襟,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我在水里听了半天都没什么动静,以为是条空船,却见舱头桅杆挂了灯,心里有些疑怀。干脆爬上来看看,却见船舱里只得她一人,嘴巴捂着手脚都被捆得死紧动弹不得。”说到这里裴青回身抓过小姑娘的双腕,众人就看见那女童雪白的腕上有几道指宽的青红绳印,好像白璧有瑕一般让人刺目。 裴青垂了眼眸继续道:“想是那绑匪胆子小怕招人眼,或是有什么事突然外出了,所以这船上才一时无人监看。但是想必这人一会功夫就会回来也说不定,留两个人在此处定会将那匪徒捉拿归案!” 在场的几人都是魏千户的得力下属,早已修炼成精的积年江湖老手。只是因一叶障目妄自尊大,面前一个是嘴边无毛的半大小伙儿,一个是闺阁稚龄弱女,就先入为主地轻忽了,竟全然相信了裴青的这套说词。 其实只要在周遭仔细地查探一番,就会闻到舱里有很大的水腥气,地板夹缝里还有几点未搽拭干净的污血,角落里还有一小块沾有鱼汤被摔碎的瓷碗残片。几个番子低头商量后,分了两人继续隐藏在岸边的草丛当中,其余人等自回卫所复命。 等众人散去后,裴青小心地牵了珍哥的手踏过掌宽的船板上了岸。见没人在跟前了,珍哥这才将一直卷着的半幅裙子松开。裴青一见就笑了,难怪这丫头一直老实地躲在自己身后,她的裙摆上全是泼洒后漏下的鱼汤印子,且还沾了些鱼沫渣子要掉未掉,这个样子让那些精明的番子们看到的确不好解释。 真是个又胆大又心细的好姑娘,裴青在心里由衷地赞叹道。 珍哥被送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顾嬷嬷直接跪在家里供奉的观音菩萨面前叩头。陈三娘抓了整日不敢见人的陈溪过来陪了不是,母子俩就退出去围在灶边煎炖蒸煮,不过半天功夫就整治了一大桌的汤汤水水。宋知春则亲自给她散发洗澡更衣,细细地帮她在伤处涂抹好伤药,为她盖好藕荷色通草纹细棉布被子后亲自守在旁边看她入睡。 一晚后,再一晚后…… 珍哥已经十数次地重申自己身子健旺得很,晚上也睡得香甜从没有做过噩梦,可是爹爹和娘依旧把自己当比双生子还要弱小的幼儿一样看待,巴不得时时放在眼皮底下不错眼地盯着才好。 没有办法,珍哥只得选了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向父母细细禀明此次事情的经过,自己是怎样磨破脚腕上皮肤挑断了绳子,又是怎样泼了那毕又庭门面上一碗滚烫的鱼汤,接着又拿了鱼叉戳得那人浑身窟窿,最后又是怎样踩了那人要害处一脚狠辣的毒招。再后来裴青来了,又是怎样帮她收拾善后都一一道来。 宋知春听得又是庆幸又是难过。庆幸的是这孩子幸得天生有股蛮力,要不然凭了她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个壮年男子的对手。难过的是这孩子这般年纪经受如此大的惊吓,却还如此乖巧懂事不让人操心。 傅满仓则是满腹的愧疚,当年诬告案事发后自己看在唐天全多年好友的份上,没对那毕又庭下死手。谁知现在竟然遗祸到珍哥身上,此次若非种种机缘巧合又恰逢裴青伸手相助,珍哥能否全身而退尚是未知事呢?夫妻俩躺在床上细细商量了诸般事情后,待没有纰漏了才敢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傅满仓直接骑马到了知府衙门,劳乏几个书吏销案后和郑瑞关了门分说了半天才走人。等他一走,郑瑞就亲自带了人在流溪河守着,果不出两天就将一伙来自苏扬的人贩子捉拿归案,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些人在广州的窝点,解救了十数个贫苦人家的女儿。至于在拿获犯人的过程当中是否抢了广州卫魏千户的功劳,那就不是郑瑞所考虑的事了。 傅满仓经历此事后痛定思痛,正好官府出面发卖那些无家可归的贫家女,就干脆请顾嬷嬷亲自掌眼为珍哥选几个贴身的婢女。顾嬷嬷也是后怕不已,虽然没什么外人知道珍哥在外面耽搁了半晚未回,可是为这事她急得双目赤红至今未好,头一搁枕头上就做噩梦。一直念叨要不是自己恰巧崴了脚没跟着一路去佛寺,珍哥哪里会受如此大罪? 遂打迭起精神,拄了根拐棍在那些女孩当中仔细挑选。眼神过于活络的不能要,这种女子心眼多不能对主家尽心。相貌过于漂亮的也不能要,这种女子心气高,不是安于本份的。傅家是选丫鬟,又不是请祖宗,宁可少不可滥。 这样挑挑拣拣地只选了六个丫头,傅家三个孩子一人身边两个。仔细签了身契后,顾嬷嬷把几个丫头全圈在身边学规矩,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不懂规矩大字不识的乡下小丫头三五个月后才能勉强见人。除了新买的丫头,傅满仓还让铺子里的掌柜出面仔细甄选了几个半大的小子进来应差。说好十年为限,得用的人日后可以到铺子里或是船上当管事。 人手多了之后,傅满仓就起了心想将宅子扩大,加上双生子渐大之后这件事更是刻不容缓。跟左右邻居相商后,给了让人家满意的金银后,邻居们都痛快至极地搬走了。到衙门换完契书重新开了大门之后,傅家宅子里头就热火朝天地开工了。 为了将宅子修得可心,傅满仓专门托人重金聘了名家工匠过来重修。宅子外头修旧如旧并无多大变化,宅子里头却见了巧思。一块雕工精细的影壁,镂空的窗棂,别具匠心的各式门廊,或是引来活水建了桥梁曲径通幽,或是填了池塘另起了花阁绣楼,或是推了厢房扩成大开间做书房,力求春有东风夏有荷一步自成一景。 经过这场祸事后,宋知春加紧了对女儿武学方面的训练。天天早上一柱香的马步是必不可少的,还要再加上百支箭。另外还特意让铁匠师傅打了一对极秀气柳叶刀,在女儿面前哗哗耍起来竟水泼不进。珍哥向来爱武,见平日端庄有礼的娘竟然还有这般本事,喜得扭糖样与宋知春形影不离,只盼多学几样。只可惜宋知春一番考虑之后竟把宋氏家传的枪法传授给了裴青,叫她一时气闷不已。 裴青作为解救珍哥的绝对功臣,傅满仓正打算怎么重用于他。可谁知这小子竟来请辞,还要搬离傅宅,百般相劝都咬牙不肯松口留下,气得傅满仓直拍桌子。最后,还是宋知春心细,想起那晚女儿说起的和裴青在一起的人——会泅泳,会觅踪,会缉捕,这分明是官府中人的做派。 虽然隐约猜到了裴青有了更好的去处,但宋知春不愿意难为人,只是把他强留了几天后,抽空将宋氏枪法的精要细细传授于他。临了又拉了他的手嘱咐道:“傅家宅子里头永远有他一间屋子!” 裴青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先前还跟他生闷气的珍哥得知消息时,他的屋子早己空空如也。小姑娘气极了,把裴青盖过的被褥,用过的茶碗全丢在了院中。却在过得一晚后,又亲手冼净叠好后放进了屋里。 一个多月后,越秀山毕家老爷子报了官府,失踪已久的儿子被江边垂钓的人发现了。毕又庭被长长的水中棘草紧紧缠绕着,衣服早己褴褛得不成形,身子也被虾蟹啃了个干净,唯一让毕家确认的凭证就是他只剩下半张脸的嘴里,有一颗已经发乌的金牙。 听说认尸的那天,毕家那向来自持清高的老两口当场就厥了过去,其妻唐氏操办了毕又庭的后事之后,以多年未育愧对毕家祖宗自请下堂求去。不过几日就收拾了细软乘了一顶青布小轿家去了,再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山西来的行商就再无人见过了。 曾经在越秀山一支独秀以诗书传家的毕家就此隐没了下去,没人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人心一时的扭曲和贪婪造成的。 第三十二章 笼络 第三十二章 笼络 京城,万家胡同,寿宁侯府。 世子夫人李氏带着府里头的一众丫头婆子洒扫庭院,又将菖蒲、艾叶插于门眉悬于堂中。并用菖蒲、艾叶、榴花、蒜头、龙船花,制成人形或虎形,称为艾人、艾虎给府里的几个孩子佩戴,用以驱瘴除病。 正在收拾时有丫头来禀报侯夫人从端午宫宴上回来了,这是每年五月初五的旧例。皇帝和臣属之间,帝妃和命妇之间都互有各种馈赠。各方封疆大吏、地方官僚或是节度使臣往皇宫进献礼物,包括金银、丝绸、布匹、牲畜、鸟兽、各地土特产以及各种奇珍异宝。而皇家的回赐常常是清水煮的八宝粽子或是一把折扇、一幅字画什么的。虽然礼物回赐并不对等,可是争相往宫中进献的人仍然有如过江之鲫。 李氏赶到澄心堂时就见张夫人坐在红木嵌理石美人榻上,姿态闲适地看着丫头们翻拣宫中的赏赐,其实不过是些装了香料的荷包和瓦罐装的雄黄酒之类的寻常之物,可因为是皇家分派下来的就显得格外尊贵精细些罢了。听到声音,张夫人转过头见她走得急,额上都现了汗水,连忙唤婢女给她上了一碗温热的青梅茶。 将李氏唤至身边,张夫人摇了摇手中象牙竹节柄绘了仕女簪花图的团扇,捂着嘴小声笑道:“今儿我在宫里头看了一场稀奇事,今天还是刘惠妃主持的端午宴,本来还好好的平常得很。却在吃了几盅雄黄酒后,这位娘娘就特意当着众人面宣我至跟前,先是嘘寒问暖一番,接着又问咱家留哥和冒哥的岁数,说是要为二皇子寻伴读,早干什么去了?她也不想想,二皇子过年后就年满十八了,已经够开府建衙娶妻生子了,哪里还需什么伴读,真是不知所谓!” 李氏听得心头一跳道:“这位刘娘娘看似鲁莽率直,可是能得皇上青眼看重,宫中褚般庶务尽付,宫中谁还敢小瞧了她!好多命妇私底下都议论要不是那年皇后娘娘又生下了嫡四皇子,这坤宁宫怕是早换人了!我们两家暗地里早就撕破了脸,她现在如此示好于我们家,不知又是何意?” 张夫人寻思了一下冷笑道:“自然是想笼络我们家罢了,放心吧!我还没有老糊涂,明白此中关节的厉害,当时就婉言谢绝了。只说府里头大的都在外面历练求学,小的又还顽劣不堪,实不敢送进来污娘娘的眼。那刘惠妃不死心转头又问起了咱们家的恬姐,不过刚起了个话头就被打断了,因为一直闭宫不出的皇后娘娘正正好地过来了。” 说到这里张夫人实在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皇后娘娘进来后,不缓不慢地走过来,刘惠妃只得站起身子让开主位。众人大礼参拜后,皇后娘娘才开始慢悠悠地问刘惠妃,说你娘家不是有个侄子年方六岁吗?和宫里蔺良媛出的皇五子年龄相当,恰好送进宫来和皇五子做个伴。你是没看见,当时刘惠妃脸都绿了!” 李氏闻言也会意地笑了起来,皇子们虽然尊贵,可是这份尊贵也分三六九等。皇五子的母妃身份低微,听说进宫前不过是个屠户之女,靠了好颜色才引得皇上一顾。不想她运气颇好,就那几日的临幸竟然得以生育子嗣,可即便这样这个蔺氏直到现今还不过是个从五品良媛的位分。 刘惠妃娘家的侄子刘知远是京中出了名的神童,两岁能识字三岁能作诗,他的父亲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探花郎刘泰安,母亲是河南参政之女崔莲房。这般落地就被当成眼珠子的孩子,家里人会舍得送进宫去当个不得宠皇子的伴读,真是天大的笑话! 至于提起家中二房的恬姐,不过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罢了。 二皇子眼看着要选妃了,先不说两家昔年扯不开理还乱的过节,芥蒂之深几乎已经反目成仇。再说,熟知其中内情的当今皇上也不会让执掌兵权的武将家闺女,嫁与将将成年的皇子。这样简单的事理都看不清楚,真是不知道这刘惠妃的一宫主位到底是怎么当上的? 张夫人想到近年越发缘悭一面的皇后娘娘,暗暗叹了一口气。 张皇后那样一个书卷文秀的女子,太子殇后之后就变成了一头孤独的母狼,将坤宁宫变成了皇宫中的一座无人敢撩其缨的堡垒,听说就连皇上都不能轻易进去叨扰。张夫人曾见过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俊秀知礼腼腆文弱,七岁了,连坤宁宫的大门都没有出过。 元和七年的这场勾心斗角,不知悄悄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景仁宫里,惠妃刘姣一进门就把炕桌上的掐丝珐琅葫芦花的高足茶盏扫落在地上,贴身大宫女桃子看着那些碎片心里直道可惜,这只茶盏放在民间怕是要百金,放在宫中却只引得贵人一顾而已。但是她素来知眼色,知道今个娘娘的火气大,小心些不多嘴总是没错的。 刘姣靠着杏黄缎地绣了双鹿食草的大迎枕坐了一会儿,心头的火气才渐渐消散些了。桃子悄声唤了人进来收拾了茶盏残片,又有眼力见地重新奉上一盏瓜子金,这才低头束手站在旁边听候吩咐。果然,惠妃娘娘喝了几口泡得恰到好处的茶后面上绽出笑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吗?味道还不错呢!” 桃子忙上前回道:“是今年福建进献的武夷山贡品,不仅有大红袍、白鸡冠、铁罗汉老品种,还有水金龟、瓜子金、半天腰好几个新品。知道娘娘爱喝那里的茶,皇上让大总管刘德一每样都送了些过来,别的娘娘怕是都还没闻见今年的新茶香呢!” 刘姣面上的笑容更胜了,但转念一想到今天的糟心事,对这新品乌龙就提不起什么兴趣了。拄了手肘恹恹地问道:“查出来了吗?皇后怎么突然出了坤宁宫,这几年她不是一直抱病不出谁都不见吗?今天这么个大活人冷不丁站在大家伙面前,又让我当着诸多命妇给她见礼,简直让我颜面扫地!” 垂了眼眸双手叠在腹前的桃子小心地回道:“我们的人说坤宁宫一直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今天倒像是皇后临时起兴,您看她的气色还是那般病歪歪的样子呢!” 刘姣暗自咬牙气道:“太医院的御医年年都说她病歪歪的,死也不死地霸占着凤位,害得我当不了皇后,害得我儿成不了嫡出,真真是可恨!”她尾指上戴着的一只银镀金点翠嵌米珠的护甲应声而断,在紫檀雕花炕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痕。 桃子微垂了脖颈仿佛聋子一般一个字都听不见,等这位主子气性撒尽了,才恭谨地继续说道:“先前您娘家弟媳崔氏传进来几句话,让奴婢一字不差地转告与您。家里头老大人说了,这朝堂连着后宫,后宫连着朝堂,今年二皇子就十八了,是时候让皇上考虑储君之事了!” 刘姣听得心头一紧,能让她膝下所出的二皇子登上太子之位,这是她做梦都想的事情。可是她知晓当今皇上随着年纪性情越发多疑且刚愎,要是她敢直戳戳地跑去让皇上立她的儿子当太子,那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想让自己给皇上吹吹枕头风,敲敲小边鼓? 宫中各位皇子当中,自己所出的应旭不但相貌堂堂勇武过人,近年来帮着皇上处理的几件政务也是有模有样,上书房的几位师傅都说他是难得的文武双全。三皇子应晔是延禧宫崔婕妤所出,今年也有十四岁了,可那崔氏原先不过是今上早年身边服侍的小宫人出身,所以三皇子虽然聪慧可是毫无外家可依,即便有满腹才华也是孤掌难鸣。 至于四皇子应昉虽是皇后嫡出,纵然尊贵些可今年才堪堪七岁,不是小瞧于他一个黄口小儿能顶什么用处?这些年,今上对张皇后不过是还存了一份脸面罢了,朝里朝外谁不知道如今执掌六宫庶务的是自己这个庶一品的惠妃。还有那屠户之女蔺良媛所出的五皇子,行事唯唯诺诺更是不值一提了。 想来朝堂上只要有眼睛的大臣都看得出来,皇上今年已过不惑,是应该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依着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储君之位应该非二皇子应旭莫属,皇上常在私下对心腹大臣说只有这个儿子最最肖似于他。想到这里,刘姣的心头便热烫得狠。 今日端午宴上自己故意放下身段,好言好语地拉了寿宁侯夫人张氏说话。在她想来,两家虽然往日有些龌蹉,可是朝堂之上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才是最好的纽带,如此大家各退一步不好吗? 落地描金彩绘漆的八角宫灯下,一只晕头胀脑的灰蛾不知疲倦地撞着月白绞丝纹灯罩,细微的粉尘在明亮处清晰可见。桃子走过来时将将看见,拿了绢帕猛地裹了,一把丢在脚下踩得稀烂。 第三十三章 母子 第三十三章 母子 光可鉴人的铜镜前,刘姣拂着身上华美的橘黄地织五彩盘绦四季花卉纹的织锦长裙,有些悻悻地想着白日里的杂事。张皇后和四皇子虽然早已不成气候,可是时不时出来绕一圈,让自己在那些命妇面前失却颜面,看了实在让人生闷气。 今年应旭已然成年,封王是迟迟早早的事。而他的王妃是何等金贵,很可能就是日后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后,皇太后,是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寿宁侯府只有二房有个嫡出的女儿,听说今年也有十四岁了,正要相看人家。自己这边伸出了橄榄枝,那侯府的张夫人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该立时接下来才是。 可今天在宴上是怎么回事?张夫人一直在自己面前打太极,话头绕来绕去就是不往孩子们的亲事上扯,合着自己一人在唱独角戏。正想破釜沉舟将话挑明,皇后施施然就出来了。难不成是觉察了自己的意图,特特出来给张夫人解围的? 枉皇后聪明一世,难道不明白断人前途如同要人性命。只要寿宁侯府里有一个聪明人,这桩亲事就是稳稳当当的。郑氏女有了一个无限光明前途,自己的儿子应旭有了好靠山。 寿宁侯府老侯爷兵权在握,是当今朝堂武官当中的超一品,是皇帝铁杆子的发小,心腹当中的心腹。世子郑琰年富力强,是青壮武将当中的佼佼者,就连那个纨绔风流的侯府次子郑瑞,也位列朝堂渐露头角。日后应旭若是有了这么一个强有力的妻族,绝对是手里不可多得的一张王牌。 那年的事虽然至今不知是何人的手笔,但其中的蹊跷之处甚是值得推敲,而父亲在其中必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太子因此薨了,去了自己的心头大患,可是也因此暴露出了刘家的首尾,不但引起了皇帝的猜疑,还让人掐住短处不得不断了和寿宁侯府的姻亲关系,这让刘姣近年常常引以为平生憾事。 父亲毕竟岁数大了,做事也失了往日的稳沉持重,急于求成过于短视急躁了,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换做她来主导此事定会做得滴水不漏,刘姣心头暗暗想到。 现今这个弟媳崔氏出身中州数百年的名门世家,即使是在自己面前谦恭应对时也常带了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每回都让她心里膈应不已。可是现在父亲颇为倚重于这个崔氏,但凡有什么消息都让她来回递送。加上现在她身下又有了聪慧异常的嫡子,和弟弟刘泰安也算得上琴瑟相谐,引得京中妇人们都欣羡不已。 像这回端午大宴,父亲竟然派了崔氏来传话。什么时候起,家里竟容得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妇人来参与事关生死的大事?为着这一点不忿,刘姣今日在宴上故意给崔氏没脸,只让寻常的宫人去安排座次。开宴之后,她冷眼看崔氏的行事,却不失所谓世家女的大度和雍容,远远望过去着实让人不喜。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刘姣从十几岁就跟在皇帝身边,她心中总隐隐有种直觉,皇上对那些所谓的世家颇为忌惮,只是赏赐重些却并不如何重用。反倒是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常受到赏识,这其中的佼佼者就是自己的父亲,谨身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刘肃。可当年,父亲主动为弟弟求娶了崔氏女,这其中是否有皇帝想要怀柔世族的意思在里头? 正在思忖间,就见殿外风风火火地大步跨进来一个年轻人,正是自己嫡亲的儿子二皇子应旭。看着儿子英气勃勃的面庞,刘姣心里涌出一阵骄傲。忙拿了帕子替他搽拭鬓角的汗水,心疼道:“天已经渐热了,有何事跑这么快?” 十八岁的应旭心里其实不耐烦让个妇人在自己面上涂抹,可是这个妇人是自己的母亲,只得耐住性子忍了。接过大宫女桃子递过来一碗冰镇的凉茶饮尽后,他不无赞叹道:“母妃身边的人就是能干,我身边服侍的人就像木头一般,喊一声才动作一下,气都叫人气死!” 刘姣侧头看了一眼桃子,毫不在意地说道:“她是我得用的大宫女,我一时半会还离不得她。等日后你娶了正妃,让她去你府上给你做个庶妃管管府里的琐事还是称用的!” 桃子闻言立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时也顾不得膝盖是否青了,面色涨得通红道:“不敢让娘娘费心,婢子自知身份低微面貌粗陋,只能尽心服侍娘娘罢了。二皇子贵胄之身,婢子实在是不敢高攀!” 应旭啼笑皆非挥挥手让她退下去后,拣了把椅子挨在刘姣身边笑道:“母妃乱指什么呀?这桃子一张圆脸,要颜色没颜色,要身条没身条,带回去占个庶妃的位子我多不划算呀?我不过是看她行事颇有分寸而已,我的府里还缺管事的不成?日后我的正妃定要是个世间绝色才行!” 刘姣听到这里精神一振,连忙说道:“那寿宁侯府二房嫡女郑恬你知道不?听说就长得一副好模样,性情又极温顺,还没有及笄求娶的人已经有好些了。她的祖父伯父执掌兵权镇守九边,父亲连任了两任广州知府,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若是你娶得了她,可是妥妥的一门好亲事!” 应旭没有见过郑恬,自然也无所谓好感,犹疑了一下后说道:“前儿出宫去了一趟外祖家,他老人家也说起过我的亲事,说大理寺少卿白令原家中有嫡女闺名寄柔,年方十四温柔贞静,堪为皇子妃。” 刘姣听了一怔,大理寺少卿不过是四品,这个阶品说得好听是清贵,哪里比得上寿宁侯府手握实权,累世积攒的家底!有来宫中请安的命妇闲聊时说起过,白令原也是寒门出身,现如今住的宅子听说还是租赁的,家里的仆妇穿的衣裳还打有补丁。这样清贫的家风虽然引得皇帝嘉许,可是怎堪为皇子岳丈? 她心下不悦却又不好立刻驳斥父亲的自作主张,只好勉强笑道:“不若等几日我出面办个簪花宴,你躲在暗处相看一下这郑氏女和白氏女,看哪个有福气得我儿的青眼?” 应旭今年将将加冠,已经跟着在朝堂各部行走,眼界自然比皇宫内的妇人看得宽想得远。元和七年的事情他也影影绰绰地听说过,不由出言劝道:“寿宁侯府的女孩再好,只是舅舅和郑家人闹得太僵,即便我敢去求娶,只怕人家也不敢嫁过来!” 刘姣不以为然笑了一回,转身拿起案几上的五彩锦地镂空开光云龙纹盖盒,打开后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糖蒸酥酪,笑着言道:“知道你要来,早就备着你喜欢的东西放着了,快点尝尝!” 应旭早就不是喜食甜品的年纪了,只是母亲老掂记着,只好拿了桌上的银匙挑着酥酪吃了几口。刘姣含笑看着儿子,有些傲然道:“满京城的适龄男儿,有哪家的儿郎有你这般人才,允文允武相貌堂堂,那寿宁侯府的人眼睛只要不瞎,肯定会择你为婿!” 举着帕子帮儿子搽拭了嘴角的残渣,刘姣压低了声音道:“当年的事情内里有些不好予人说的因由,因着对我们刘家对我们母子有好处,所以我也一直没有仔细探查此事。当年你父皇雷霆一怒,处死了多少人呐?东宫服侍的太监宫女一夜之间全没了人影,我还以为我们母子要遭池鱼之殃,谁知后来又不了了之,我就知道这件事的水还深着呢!” 元和七年应旭不过八九岁,这是第一次在自己母亲的口中得知当年的事情,不由连连追问。刘姣不愿多说,抚了儿子的鬓发道:“内里究竟如何,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也许只有你父皇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儿只要记住一点,你父皇让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做,多一步就是多余。你外祖父一向自负擅揣摩圣意,当年怕是在悬崖边上走了一遭。” 应旭想起榆树胡同刘府里那座草木森森的篁园,外祖父那双蕴含无穷睿智的双眼,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能做出什么违背帝王意志的大事,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刘姣拉着儿子的手轻笑道:“我们和郑家从根底来说,并没有结下累世的仇怨,若是我儿看中郑恬诚意求娶,你舅舅无意造成的间隙兴许可以弥补,说不得还可以成就京城的一段佳话。要是他日我儿能荣登大宝,那郑氏女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虽然性情历来豪爽,但应旭毕竟才成年,听闻亲娘屡次提及自己的亲事也不由脸色殷红。忙转移话题道:“父皇让我到地方上历练,我自己选了浙江登州卫,那里倭寇猖獗,等我去了那里定扫平倭人,还百姓一个清净地!” 刘姣又心疼又骄傲地望着已经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儿子,暗自下定决心,定要帮儿子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同盟,清除一切成功路上的障碍,哪怕赔上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第三十四章 筹码 第三十四章 筹码 榆树胡同,刘府。 崔莲房面目沉静态度恭谨地立在篁园门外等着,这里是刘家的禁地,仆从们路过这里时声音都要不自觉地压小。可是今日做为一介妇孺她可以挺直背脊站在这里,相信终有一日她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做这篁园的主人。 有年迈老仆过来请她进去,崔莲房暗自吸气后,伸手整理了一下身上宝蓝印金罗襟折枝纹褙子,又抚顺了橘红地织五彩牡丹纹妆花纱长裙上的褶子,微微垂了下颔低眉顺眼地走进了房门。 楠木大条案后须发皆白的刘肃正端坐着练字,崔莲房眼尖地看见那案上散落着一叠已用了的连四纸,心下不由暗暗心惊,面上更加谦和恭顺了。要知道片纸不易得措手七十二,就是说的这种连四纸,其出自武夷山脉的南北麓崇山峻岭之间,极为难得,即便是中州崔家也是嫡枝嫡脉才有资格使用。 它的原料是毛竹的嫩竹竿,即于立夏前后嫩竹将要长出两对芽叶的时候砍伐取用。纸料需经过几个月日晒雨淋而自然漂白,需整整一年才有所得,技艺是各家的不传之秘。其纸质洁白莹辉细嫩绵密,平整柔韧有隐约帘纹,防虫耐热永不变色,时人称之为寿纸千年,各种贵重书籍、碑帖、契文、书画、扇面等多用之。 刘肃手上还在不停地练字,身旁站了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看见崔莲房进来后,面带笑容微微作了个揖。崔莲房知道这是公公身边最得用的幕僚史普,不敢怠慢就蹲身还了个半礼。 刘肃眼眸未抬,甚至手都未停直接问道:“娘娘那里如何回的话?” 崔莲房低眉敛目地答道:“回公公的话,儿媳在端午宴上见着了惠妃娘娘,可是娘娘光顾着和命妇们说话,未曾召见与我,后来又拉了寿宁侯府张夫人说了半天话,再后来皇后娘娘就来了,大家都忙着敬酒寒暄。儿媳只好等空子和景仁宫的桃子姑娘搭了话,把公公的意思和她说了。又在宫门等了一个半时辰后,桃子姑娘过来回话说娘娘知道了!” 刘肃在听见寿宁侯府张夫人和皇后娘娘几个字眼时眉尾不自觉地跳了一下,慢慢把手中的笔搁在红酸枝的笔架山上,抬起一双利眼问道:“就这么几个字?”崔莲房微微躬身回道:“只有这么几个字,桃子姑娘说今个惠妃娘娘的心情不太好。” 刘肃点点头双眼直视过来温声道:“辛苦你了,你婆婆的身子不好又不善与人交际,以后与京中各处门阀内宅夫人们的走动,与宫中来往应对的差事你都要担下来,日后刘家的兴旺就要靠你和泰安了!” 进门五年多来,这几乎是公公最为和煦的时候,崔莲房心头狂跳,知道自己终于在这个家里站稳了脚跟有了话语权,她强抑住心头的喜气,姿态谦和安然地躬身行了礼却退出了房门。 待她走后,刘肃却有些萎靡地靠在椅子上,他今年已近花甲,头顶的头发也稀疏了许多,在家里只拿了一支细细的连年益寿白玉簪随意挽在头上。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先生都听出了什么?说说看,这几年我也老了,看事行事都不灵光了!”语气当中竟有几丝不易察觉的自厌之意。 史普心下暗惊,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笑着摇头道:“东翁说哪里话来,昔年曹公有诗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家中朝堂哪里都离不了您,何必说这种妄自菲薄的话。不过以少夫人的话来看,惠妃娘娘似乎未将东翁的嘱托听进去呀?” 此言说出了刘肃心中最大的担忧,他点点头:“这几年二皇子渐渐大了,娘娘也有了自己的心思。现在不论是年纪、资历、出身,二皇子都是最佳的储君人选,可是只要皇上一日不表态,咱们就不敢下一步动作。让她去探探皇上的心思,又不是让她去向皇上要太子位,怎么能如此轻忽?” 史普想了一下笑道:“兴许是娘娘觉得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才会觉得在皇上面前提不提都是一样,这才——” 刘肃背了手站在窗前,暗暗叹息道:“她太过托大了,总以为人人都要围着她转。当年那件事我们做得太过毛糙露了痕迹,已经引来皇上的猜忌。虽然这几年皇上对我们刘家、对娘娘依旧恩宠如故,可是我早就感觉到皇上和我之间有了嫌隙,这才是悬在我刘家头上最最致命的一把刀!” 史普面色大变惊呼道:“东翁何至于悲观至此?我看这几年皇上对您依旧是言听计从倚重有加啊?大公子从冀州回来不出三月就授了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惠妃娘娘在宫中也是除了皇后之外位分最高的呀?” 刘肃呵呵一笑连连苦叹,“千错万错都是当年事惹的祸,果然一步错步步错。皇上对我倚重不过是把我当把刀,帝王心术左右制衡罢了,不然这么多年了,这首辅之位为什么始终都与我无缘?当年曾秩曾首辅告老还乡之后,我以为这首辅之位是我囊中之物,可谁知皇上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另委他人,我就知道圣眷已难复!” 雕了松鼠葡萄纹的槅扇半开着,冷不丁地吹进来一股朔风,将楠木大案上的纸张吹落在地上。 精神有些萎靡的刘肃盯着青花山水瓷制笔架上不住晃动的羊毫毛笔叹道:“至于泰安纵然有些才能,但是缺少历练,他从冀州老家回来我就想让他外放几任地方,可看好的职位总是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这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他都任了五年了,却丝毫没有升迁的迹象。你可否知道那寿宁侯府的次子郑瑞都任了两任的正四品的广州知府,只怕人家任满后一回京就会受到重用,而我刘家却后继无人啊!” 其实这些年作为刘府最资深的幕僚,史普早就隐隐察觉事情有些不对,但是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景象晃花了眼,此时让刘肃的一席话惊出一身冷汗,却犹自强辩道:“可皇上确实对咱家娘娘恩宠有加啊,自打皇后娘娘抱病后,惠妃娘娘在宫中一人独大,这几年许多新进命妇都只认咱们娘娘,而不认皇后啊!” 刘肃伸手捶了几下楠木条案怒道:“那是因为她有个好儿子,二皇子在一众皇子当中还算拿得出手,所以这储君之位皇上还在犹疑观望!所以她这个景仁宫的妃位还坐得稳当!若不尽快将此事做成铁板钉钉的事实,等皇上大行后任何一个皇子上位,只要有人提及此事新皇为拉拢人心,我刘家满门就等着陪葬好了!” 史普从未和刘肃就朝堂事探讨如此之深,一时觉得眼角直跳,扯着下颌上的胡须强笑道:“东翁多虑了,先前大公子的亲事皇上不是还亲自垂询过吗?和那崔家成姻亲的时候皇上还专门赐了贺礼?” 刘肃却连连冷哼,“皇上一向心思难测,可对这些盘踞国土的大族依旧是忌惮和利用并重。若不是泰安苦求于我,我实在是不愿意结这门亲事,这些世家就是双面刃,是福是祸实在难定。可是圣眷已退,我不得不另觅他途。恰在此时,太子薨了宫中的太子妃崔玉华成了弃子,那崔家想要重新和朝堂拉上关系,送个女儿与我们家成为姻亲,的确是最划算的买卖。 刘肃将桌上的纸张用青白玉镇纸压平,眯了眼睛低声道:“彰德崔氏一族已经繁华数百年,崔勋为人清高目下无尘,他的夫人方氏却是巾帼须眉,出身会昌伯府,尤其擅长谋划世事。这崔莲房就是彰德崔家和会昌伯方家通过我们联结二皇子最好的纽带,或许可为我那蠢笨的女儿和外孙得一臂力。” 夜色渐渐深了,窗外的青竹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刘肃有些疲累地靠在楠木高背椅上道:“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一点,我才冒着被皇上不喜的风险,顺了泰安的意为他求娶了崔勋的次女。只是这崔氏女自视甚高行为骄矜,她嫁进来几年我都不闻不问,看她费力收拢府中的仆妇,看她在外行走时处处碰壁,就是想狠狠煞煞她的傲气后才能为我所用!” 史普暗松了口气,心道真是陈年老姜果然狠辣,看似一盘死棋愣是让他寻到了一线生机。 那中州彰德崔氏所办族学一年网罗了江南江北多少学子,朝堂上又有多少高官士绅出自中州书院?同科连着同科,同门连着同门,这些人同气连枝一呼百应,皇上怕也是忌惮于此,才不敢过于打压崔家反倒是屡屡施恩。这样的姻亲若是运用得当,那二皇子这边的筹码又重了一些。 第三十五章 婆媳 第三十五章 婆媳 崔莲房刚走进内院,远远地就见二道垂花门前一个人影探头探脑地急急张望着,正是自己的心腹红罗,现今她已经不是丫头了。五年前她嫁了崔家的一个管事后就作为自己的陪房跟着进了刘家,如今是自己身边得力的左膀右臂。 “怎么回事?慌里慌张地叫人瞧见成何体统?”崔莲房不耐烦地皱眉喝问道。房檐上高悬着的大红色字姓灯笼里的烛光,透过门楣上的仙鹤云海镂空木雕投在这对昔日亲密无间的主仆身上,斑驳的光影忽长忽短。 穿了一身石青褙子梳着圆髻的红罗在垂花门前束手站定,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人后身形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随着小姐,不,少夫人掌刘府中馈日深,神色间已渐现掌家人的威严,而这威严任何人都不能轻易逾矩和冒犯。 红罗定定神后恭顺地低声禀道:“今儿早上您走了一会儿工夫,老夫人就派两个嬷嬷过来说想见远哥儿,二话没说就接过去了,午时过后又叫几个丫头过来收拾了远哥儿的几样常用的玩具和衣物,现在掌灯了都还没有送回来!” 崔莲房听得额角的青筋一阵突显,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婆婆这都是第几回了?强压了心火又深吐了几口气,脸上才渐恢复了平日里秀美端庄的模样,启开抺了檀色口脂的薄唇轻斥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走,随我一起去老夫人房里!” 此时的正房里头一片笑语,崔莲房进去的时候远哥儿刚刚背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那副小模样又神气又乖巧,教老夫人夏氏稀罕不已,搂了在怀里直唤心肝,又在黑漆炕桌上的银錾花什锦攒盒里挑了块芝麻鸡骨糖喂给他吃。 崔莲房拂开深蓝色地盘绦朵花纹锦的门帘,笑着走过去行了礼后道:“娘,远哥儿这一向都在换牙,给他甜点吃多了不好!” 夏氏面上笑容一下敛了,将手中剩下的糖块扔在地上怒道:“我亲亲的孙儿,不过指甲盖大小的点心都不能喂他吃,是不是嫌弃我人老事多手脚不干净?自你掌了这个家来,是不是以后我吃碗米用根参都要瞧你脸色?来人,给我换大衣裳,我要进宫去让惠妃娘娘给我做主!” 房里登时一阵兵慌马乱,崔莲房一阵愕然,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罪。 闹哄哄的半晌后,夏氏才勉强歪在塌上,由丫头服侍喝了一剂定心丸,拿了帕子掩着半张脸嘘着声气道:“罢了,你不给我气受我也就安省了,原本我也是起个好心,见你这一向迎来送往地忙,远哥儿身边又没个正经人,这样下去怎么好?不若将他挪到正房来,由他祖父亲自教导于他,等会你回去将他日用的东西都送过来吧!” 原来这才是夏氏真正的目的,这招以退为进的招式真是使得好,不知是哪位高才给出的主意?崔莲房心头明镜一般,自打远哥落地以来,婆婆就想把孩子接过去养,为此两婆媳不知明里暗里过了多少招。幸得崔莲房把门户看得紧,平日里行事又滴水不漏,远哥儿这才未曾被抱走。 可今遭却不一样,夏氏先是发了一顿怒火,接着才说要由公公亲自教导远哥儿。明知她是扯虎皮作大旗,崔莲房却不敢再坚持己见硬着腰杆反驳了。只得低了头涩声道:“不是儿媳舍不得,只是公公政务繁忙,远哥儿自小跟我亲近,实不敢劳烦于您……” 夏氏见她终于松口顿时喜笑言开,抱了远哥儿在怀里道:“我自家的亲孙子,如何说那般外道的话!把孩子送我这里来,你们夫妻正好亲香,好早日为我刘家再添金孙!” 崔莲房心如刀绞裙下双手攥得死紧,几乎流下泪来面上还得微笑道:“娘取笑我,我是内宅妇人一天到晚也无甚大事,倒是相公老说院里差事多,每天都回来得极晚。” 夏氏平生最是护短,一双儿女尤其看得重,闻言不悦道:“男人们在外头当差定是辛苦的,就是下衙后同僚间应酬一二也是难免之事,你可莫要学那拈酸吃醋的乡下妇人跟泰安闹意气,让他在衙门里坐着都不能静心!” 崔莲房气得嘴里发苦双眼发黑,想自己世家贵女嫁与这祖上三代尽寒门的刘家,倒还要受这蠢妇之气。这都五六年了,刘泰安还不过是个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每日除了跟一群同样出身的穷措喝酒吟诗外还有什么象样的作为? 不想平日愚顿的夏氏今日却如判官附体般,见她这面色有所怠慢竟猜到她心想。立刻拍桌怒呵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我家泰安现今何等清贵的身份,是外面那些说书人嘴里传唱的一甲探花,日后的朝堂重臣。连我这乡下老妇都明白这个道理,你这世家大族所出之女还要纠缠于风花雪月,怪罪丈夫晚回没有陪在你身边不成?” 崔莲房一向自持身份傲然自重,今天被行事风格大变的婆母当着一众仆妇下人连骂带讽,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她的脸上,一时臊得头都难抬。 却在这时又听夏氏言语一转,“我知你本性是好的,你公公也赞你是个聪慧的,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一进门就掌府里的中馈!你且安心,宫中娘娘和你公公自会谋划泰安的前程,日后少不了你的凤冠霞帔。你若空闲了,或是抄径,或是做女红都行。泰安前头去了的媳妇儿也是侯门贵女,可是每逢节气都要送我一副新鞋面,怀了大肚子还日日来向我请安,这些好处你也要学着一些才行!” 跪在地上的崔莲房头疼得一跳一跳的,因为是嫁进刘家五、六年以来第一次独自一人进宫,所以今早寅时起就梳妆换衣至宫中赴宴,却被不知事的宫人安排在个风口上。宴毕后又在宫门为等惠妃的回话,在马车上干熬了一个多时辰。回家来又遇到这件糟心事,被婆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时亲热一时怒骂的做派弄得头重脚轻,她现在还能好好地跪在这里听训连自己都觉得稀奇。 刘泰安身份再清贵也不过是个从七品的文官,按理她连进宫的姿格都没有,可一来她是惠妃娘家嫡亲的弟媳。二来夏氏向来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能免则免。三来她出自鼎鼎有名的彰德崔家,所以太常寺官员还是亲送了帖子到她手中。 于是,崔莲房在宫中宴上的位置就有些尴尬:放在前面不合适,周围都是一品二品命妇。放在后面也很勉强,那些新近的六七品官员的夫人,丈夫或是才从外地新调京中,或是苦苦守候等缺的穷京官。乌央央的一团人即便是压低了声音收敛了身形,说话举止也显得恁般粗陋不堪。 一个外地口音的粗胖妇人拈着她新上身的宝蓝泥金褙子故作亲密地小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夫人,穿的是在哪里买的布料,回去后也要照样子裁一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从小诗书簪缨钟鸣鼎食娇养长大的崔莲房,几乎是僵着一张笑脸才参加完端午宴。 夏氏今日占尽上风排喧够了儿媳,出了胸中压抑许久的恶气,终于缓颊道:“你们还年轻,许多事还是要多学多看。莫道老人话多,兴许重要时候能救你一回就晓得其中利害了!” 崔莲房咬牙站起身子,看向一旁一脸懵然表情的儿子,心头愤恨交杂着怜惜几欲喷血而出。扭过头强忍不舍道:“远哥儿胆子小,等会我让他奶娘一同搬过来!不过儿媳还有一事相求,上个月我娘家大哥写信来说家嫂又新得了个儿子,身体不济一直在将养。他膝下的樱姐与我甚有缘分,我就想把这个女孩儿接过来住一段时日,也好让我大嫂空闲些好好调理一番。” 夏氏想到自己刚把孙子抱过来,儿媳就要把姪女接过来,这不是还在跟自己赌气唱对台戏吗?于是不但面上就连心头也淡了下来,接过身边丫头递过来的热茶拉长了声气道:“你大哥大嫂的亲生闺女,人家舍得送这么远来吗?彰德和京中虽不远可也不算近呢?” 崔莲房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扯了帕子哭道,“那孩子素来乖巧仁爱,本来我就想接来和远哥儿一起玩耍的。现今公公既然要亲自教导远哥儿,泰安又日日繁忙不落家,恳请娘答应让这孩子家来给我做个伴吧!我大嫂生她时难产,本就不是很喜欢她,从前我还未出阁时这孩子也是常与我相伴,最是柔弱不过的一个女孩儿……” 夏氏倒叫她唬了一跳,这个儿媳素来要强要面子,自她进门五年多倒从未见她如此当众痛哭流泪。又听她说得如此可怜,心里不由起了怜悯却又拉不下脸,只得瘪着嘴道:“这个家现在是你当家,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第三十六章 野心 第三十六章 野心 正房厅堂里,崔莲房半伏在地上哀哀而泣,橘黄地浅彩藤萝蝶纹宫裙的繁复华美,硬是让她穿出了几分楚楚可怜。隔了几步远的碧纱橱传来幼童不知事的嬉笑声,那是服侍远哥的保姆嬷嬷正在哄孩子睡觉。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晓,亲娘曾经为了他,双膝萎顿在地痛哭流涕苦苦乞求。 待崔莲房歪在陪房身上踉跄出了房门,夏氏问身边的嬷嬷,“老爷子作什么非要我把远哥儿接到身边来养,看她哭得这般伤心我都有些不落忍!” 嬷嬷是皇宫里头积年的老宫人,是惠妃刘姣特意寻来放在母亲身边的。听了这话只是浅浅一笑,“老大人做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可是这般一字一句地仔细吩咐您做好这件事,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老夫人心善不知也不足为奇,不过少夫人出自彰德崔家,她的母亲方夫人当年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家的女儿教养得可不只是会哭呢!” 夏氏人虽单纯口舌拙笨不擅交际,可是并不愚蠢。闻言面色陡地一变,冷冷哼道:“你是说这崔氏在我面前做戏?”干瘦手里的一张天青芝麻地勾莲纹手帕被捏得褶皱横生,立时就不能再用了。 崔莲房回到内室时才拿开掩面的帕子,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难过的样子。红罗帮她拿来大帕子围上重新净了面上了妆,又吩咐灶上婆子将饭菜放在炕桌上,这才侧了身子站在一边帮着布菜。 那炕桌上有几道菜是刘泰安素喜的,崔莲房见了用银包头象牙筷拨在一边,拄着额头恹恹道:“日后大公子在家就做这几道菜,若是没回来就不必做了,省得浪费掉了可惜!” 红罗忙躬身应了,崔莲房望了她几眼后脸上突兀地现出一道意味难明的笑意,“你也听到了,樱姐如今就要过来了。我正愁找不到时机接她过来呢?可巧这机会就送到了眼前。现在她满八岁了吧?我只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几年未见不知她还认得我不?” 见红罗低了头闷声不吭,崔莲房吃了几口后有些索然无味,推了筷子站起身大怒道:“怎么哑巴了?平日里能说会道的,我还没责怪你没把远哥儿看好,让老夫人钻了空子弄到上房去了,你倒是敢给我脸色看了!” 红罗哪里还站得住脚,扑通跪下哭道:“奴婢不敢,纵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您使脸色。只是您忽然提起要把樱姐接过来,奴婢就想起那年红锦的惨死……” 崔莲房闻言也黯然半晌,先前的诸般喜怒情绪突然云散,坐下来无力地捉了红罗的手叹道:“是我不争气,对不住你更对不住红锦,你也看到了我在这刘府里伏低作小这么多年,老太爷才让我沾手府里的大事。且等我站住脚了,一定好好地报答于你!” 红罗伏地泣不成声地哭道:“您千万不要这么说,奴婢是何等牌面上的人物,一家子大小都是您脚底下的泥,能为主子去死都是份天大的荣光,您要说什么报答之类的话语,那才真真是要了奴婢的命!” 崔莲房一时动容,紧抓了红罗的手在她的手臂上轻拍了几下,主仆二人都感动不已相视含笑,只觉往日的隔阂消弥散开复又亲近不少。崔莲房一时兴起连晚饭都顾不上再吃了,又翻看自己的妆奁盒,拣出几件不常用的金饰银簪赏给了红罗。 等到服侍完毕后红罗出了房门,一个人慢慢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走着走着忽然回头望向夜晚中静寂的巍峨府宅,神情古怪地笑了出来。手中提着的灯笼忽明忽暗,映得她的身形象地府里将将爬出来的厉鬼。 那年,她们一行人从京城返回彰德之后,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人算不如天算,小姐自己最后倒露出了行藏。事情一暴露出来便是天大的祸事,方夫人勃然大怒,将一众贴身的嬷嬷丫头罚的罚撵得撵。红锦是一等大丫头,首当其冲地被扒了裤子押在厅堂前杖责,十几杖下去后就人事不省了。 红锦为人稳重,在众多丫头当中向来有体面,这回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露体被责打。而让她失望的是,她一心维护的姑娘连一句求情的话都没有帮她说。素来心高的红锦当天晚上就投了井,被拉上来时僵直苍白浑身冰冷,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合不上。 红罗素来掐尖要强,虽是二等丫鬟,但向来爱跟红锦争个先。看着红锦那双死不瞑目的眸子,骇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天一亮就求了爹娘,主动开口嫁给了崔家大管事的傻儿子,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年。直到徽正二年崔莲房出嫁,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个人,念在昔日旧情一场,特意开恩将红罗的名字作为陪房加在了嫁妆单子上。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红罗举着自己长了厚茧的双手,手指枯瘦且青筋暴起,女人一辈子当中最好的年岁就这么毁了。彰德家中那对痴傻的父子,连饭食都不能自己张罗,却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家人。凭什么?既然我已经在地狱当中,那么我就拉着你们全部下地狱吧! 此时睡在千工拔步床里的崔莲房却并没有睡着,身边的衾枕空着,绣了百子千孙婴戏图的蔚蓝色帐幔在夜色下显得幽深清远。 当年自己一路忐忑又满怀憧憬地从老家彰德嫁进京城刘府,成为了泰安哥哥的新娘,那时候的自己坐在这张大床上时想着什么呢?头上顶着绣工精致的大红盖头被掀开时,看见泰安哥哥那张魂牵梦萦的笑颜时,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然圆满了。 可是,在刘府的日子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惬意和舒适。 公公说泰安学识不够,于是常把他拘在外院,新婚夫妻两三天才能见一回面竟成了常事。内院里头虽只有一个夏夫人,可是大婚的第三天起就要跟在她身边学规矩。夏氏梳洗时,作为媳妇的要在旁边送帕递簪;夏氏用饭时,要帮着夹菜端汤。 但凡她有一点缺失,夏氏便有些阴阳怪气,这便是百年彰德崔家教养出来的姑娘?生平再一次,骄傲的崔莲房感受到了曾经熟悉的挫败和不甘,就象那年她刚刚得知泰安哥哥定下亲事时情形一般无二。但是和以往一样,这些并没有击垮而是激起了她的斗志。 崔莲房在家里排行最小,上面还有一兄一姐,唯独她受尽了父母的宠爱。仆妇们自不必说了,就是兄长姐姐惹到了她,也是一样要罚跪的。这不是因为她幼时长得精致可爱就行的,而是因为她自小便懂得怎样去做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这应该是一种天生的本事,小时父亲书房里有各式各样的奇珍。其中有一件海外舶来的宝船模型,长约三尺,通体用黄金打造,上面镶了无数的红蓝宝石,连那些风帆都是用了象牙嵌了水晶片做成的。那些小小的门窗还可以打开合拢,精细异常极尽奢华。父亲向几个孩子展示过一回就收在了书房里,而书房是一向是家里孩子们的禁地。 九岁的崔莲房一见就丢不开手,晚上做梦是都会梦见那艘宝船。船只有一个,家里的孩子却有三个,兄长崔翰撒泼使蛮没用,姐姐崔玉华在母亲面前苦求没用。小小的崔莲房抿紧了嘴,转身回了房,三九天苦读诗书,三伏天勤习琴棋。在十二岁时她的才名已经誉满中州,每一位教习师父都对她激赏不已,结果在那年那艘宝船作为生辰礼物放在了她的面前。 这回的事崔莲房并没有打算向任何人诉苦,包括丈夫,包括母亲方夫人。只是以更加谦和的态度对待刘家上下的每一个人,甚至是扫地的婆子为她殷勤地清理干净面前的落叶时,都能得到她的一个赞许的眼神。 在服侍夏夫人时,她则更加尽心。比如要去某家交好的夫人家赴宴时,往往夏氏刚刚坐在椅子上准备梳妆时,就会看到儿媳已经把她当天要穿戴的一切衣服、鞋袜、首饰搭配好,甚至于给对方家里的孩子准备的小礼物都准备得色色周全。 于是,在很多次的宴会上,越来越多的夫人们注意到了刘阁老府上新娶的媳妇。不但容貌过人,最难得的是那份端庄大气和温柔从容。 夏氏和几位相熟的夫人们抹骨牌时,崔莲房就规规矩矩地站在夏氏后面端茶送水,这本是丫头们才会做的事情,可是由她做来却自然而贴切。与各个世家相互走礼时,崔莲房常常在账房里亲自誊写礼单,亲自勘验礼物的多寡。就这样,刘阁老家的少夫人崔氏渐渐成了很多人交口称赞的典范。 这一切用了崔莲房整整三年的时光,但是今天独自进宫赴端午宴,却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在这内宅里头再强大又如何,出了这道门,谁又将自己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在那个辉煌大堂上,没有刘惠妃的特意吩咐,自己甚至坐不到一个好位置。人人都在觥筹交错的时候,自己却还要耐着性子应酬那些粗鄙的妇人。 以往跟着夏夫人进宫时,有宫人们热烈的笑脸,有体贴的问候,浓浓的热茶和新鲜的点心。今日自己第一次单独进宫,就受到了这般的屈辱,刘惠妃今天这个有意或是无意的举动,再次激发了崔莲房的野心和斗志。 总有一天,总归会有一天,这样的任何一个稍有势力的人就可以像碾蚂蚁一样将自己碾压的日子,一定会终结。 第三十七章 文樱 第三十七章 文樱 刘泰安进内院时已经是第二日早上辰时了,进门就看见妻子正指挥着一群婆子翻箱倒柜。不由好奇问道:“还没到换季时节,你在折腾什么?” 崔莲房侧了头拿手帕拭了鬓角,揶揄道:“难为你清贵的翰林老爷还知晓换季要收拾东西这件事,真是日从西出了呀?” 刘泰安昨个回来得晚,不知道妻子和老娘之间就清贵二字的一番交锋,只道她在吃醋。赶紧解释道:“原想早回的,不是碰见个从外地刚进京的同科,在一起略坐了一会儿而已。” “而已?” 崔莲房拈着他的衣襟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那衣襟上面蹭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绯红色的胭脂,偏他今日穿了一身玉白的直缀,便显得那块格外的艳色。刘泰安暗暗叫苦,情知妻子格外细心,偏一时忘了换衣服,这下怎么说得清楚? 崔莲房涂了绛色蔻丹的如葱细指浅浅划过那处,又顺着划过肩胛、耳垂、下颔,末了轻声掩嘴笑道:“这定是哪家的小娘子故意弄出来,让我们两个好吵上一架,我才不上当呢!”言语娇俏粉面嫣然。 刘泰安心里爱的很,一时要溢出蜜来,跨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私语道:“恁是哪家的小娘子也比不了你,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年偷空来看我的样子,真是像是庙里头的观音一样,又端庄又慈悲,那时我就想定要将这尊菩萨请到我家里去,好时时照看我保佑我!” 崔莲房伏在他怀里,轻轻喟叹:“当年我就是让你这些甜言蜜语给骗了过来,不管不顾的脸面都不要了,这世上我从小到大从未做过如此大胆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时我大概是疯了,为你疯了!” 两人在房里柔情蜜意了半天,外面的婆子不敢进来,又大概真有事不敢走开,只得在门口轻咳了好几声以示提醒。崔莲房面色赧然一笑,在丈夫的胳膊上轻掐了一下才走出去处理事务。 刘泰安拈了桌上一粒乌梅子放在嘴里,隔着雕了五福捧寿菱花形的槅扇窗格望出去,就见刚刚还娇俏的妇人出去就变了模样,肃了一张粉脸说着些什么,那些婆子丫头如尊圣旨,众星捧月般跟着她将院子中的东西搬来搬去。 含笑看了好一会后刘泰安却依旧不明所以,等崔莲房又进屋了才问道:“你这是在什么呢?先前问你也不说,看你将好些冬天的皮子都拿出来晾晒了,要赶着去做大毛衣裳吗?” 崔莲房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桌上目光微闪,口里却娇笑道:“你昨夜没有回内院,不知道婆婆已经决定把我们远哥儿放在身边教养了!”刘泰安一时大惊,“怎么娘都没有跟我商量一下,就贸贸然——” 崔莲房捂嘴笑道:“算了,看把你把吓得,我昨天已经答应娘了。远哥儿渐渐大了,由大学士祖父亲自启蒙真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只是我身边不免寂寞了,于是就求了婆婆许我把娘家大哥生的樱姐接来陪我。结果婆婆仁善,二话不说就应了我!” 刘泰安心里愧疚,伸手抚了她的鬓发道:“我知你定舍不得远哥儿,我娘的性子我还不知吗?莫为她掩饰了,指不定昨日怎么为难你呢?唉,不过这样也不能让你大哥大嫂没了女儿在跟前啊,还是莫把那个……叫什么来着?樱姐是吗?莫把她接来,不然你大哥大嫂嘴里不说心里肯定不悦!” 崔莲房瞟了他一眼,内里仿佛有种意味难明的阑珊,“可惜迟了一步呢!今日一大早我就去信了,最多不过十天半个月樱姐就要进京了!” 不知为什么,刘泰安对妻子的武断就有些莫名不舒服。 他今年已过而立之年,凭借这一甲探花的名头在翰林院谋了一个从七品的检讨之职,虽说清贵是清贵了,可是与那些实权官宦差了不是十里八里。父亲为了声誉着想,也不敢对他的仕途太过干涉,于是就造成了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样子。 莲房嫁进来时温言软语,常常和自己唱和诗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温良的人儿也渐渐变了,变得精明厉害锱铢必较,渐渐变得和那些内宅妇人一般模样。母亲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老妇人,从来都不爱那些交际应酬,莲房却如鱼得水一般深谙此道。 像这回的事情,母亲其实提了不止一回了,说想把远哥带到身边抚养,刘泰安夹在中间实在难以做人,每每借机会在外逗留。谁想妻子表面答应了,转头就将娘家侄女接来身边住,这不是暗地里跟母亲打擂台吗? 两人成亲几载,刘泰安其实明白妻子是一个极其认死理的人,说要把那个什么樱姐接来,那么她一定就会接来。想到简简单单的家里陡然多了一个外人,刘泰安莫名就对那位还未见面的女孩儿产生了几许厌恶之意。 彰德与京城相距不远,但是等崔家的文樱姑娘坐着马车到了榆树胡同的刘家时,也已经是临近七夕节了。崔莲房亲自站在门前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侄女,看着从外面款款而行的女孩,眼框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将将九岁的女孩身形已经有了浅浅的线条,穿着一身鸭蛋青缎绣浅彩葡萄蝶纹衣裙,站在枝叶繁茂的挂花树下,像是一株婷婷的女萝。进了屋子后,她一一给众人恭谨见了礼,六岁的刘知远伸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这个远道而来的表姐,心里觉得这应该是老天爷送来的小仙女儿。 夏氏坐在软塌上,赏了女孩一对白玉衔莲鱼佩,随意看了几眼道:“这丫头倒是跟咱们大少奶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呢!” 崔莲房面上一僵,随即巧笑道:“不是说外甥朝舅舅,侄女像姑姑吗?这是我嫡亲哥哥的女儿,不像我又像谁呢?”说完怜惜地看了崔文樱一眼,又道:“我还记得当年这个小囡囡像个粉团似的,只有小猫一丁点大,谁想几年未见,就变成大姑娘了!” 夏氏心里因为对崔莲房有了芥蒂,对着这位长相和儿媳有五分相似的女孩便有些不喜,借口人老易乏,草草应付几句后就把人打发了出来。 崔莲房牵了女孩的小手,沿着小径慢慢地走着。府里遍植了花树,此时正值季节,香气氤氛缭绕。崔文樱却低了头红了眼圈,轻声道:“老夫人是不是不喜欢我,姑姑接我过来住,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崔莲房心中大痛,这个眉目如画的女孩,穿着虽然不错,可是细细的胳膊,尖尖的小脸,时时惶恐的眼神,无一不在告诉别人——她过得不好。本该是千万呵护的女孩,就因为昔日的孽缘,承受了本不该她承受的一切。 紧紧抓着女孩的双手,崔莲房蹲下身子和她平视,努力让脸庞看起来可亲,“樱姐,不要去想彰德的事情了,你以后就跟着姑姑住在京城。不要担心,就安安心心地当姑姑的好侄女,姑姑为你筹划前程,你会过上崔家所有的女孩子都艳羡的日子!” 崔莲房给侄女安排的院子叫涟漪阁,紧紧挨着她住的地方,两个院子之间甚至还有一个小门连着。此时正是夏季,池塘里盛开着名品莲花,在日头下绽开了硕大的白色或红色的莲瓣。 一式六间的房间被井井有条的隔成正厅、寝房、书房、琴房,屋子里一水的楠木家具,雕了富贵牡丹的六节柜里放了衣裳,厚的薄的,绸的丝的,林林总总塞得满满的。崔莲房一一给樱姐看了,才犹未满足地道:“开始不知道你的身量,就估摸着在撷芳楼里淘换了几套衣裙,姑姑库房里有好些年轻女孩的料子,等空闲了就把你四季的衣服全部置办齐整了!” 崔文樱眼圈又红了,嗫嚅着嘴唇道:“走的时候,母亲……母亲给我带了衣裳的,爹爹也嘱咐让我不要随意麻烦姑姑!” 崔莲房紧紧扯了手中的帕子,眼神闪过一道利光。 先前樱姐下马车时,身后跟着的奴仆仅仅抬了两口樟木箱子下来,里面的衣服不过十来套,有几件也不知过了几道水,绸缎的颜色都旧得看不出原来的色了。彰德崔家是何等的世家大族,府中的女孩更是一个比一个的金贵,何时看过穿旧衣的?想来这些都是那个好大嫂的所作所为了,真真是不知所谓! 晚上,崔文樱睡在楠木雕葡萄纹架子床上,盖着松软的紫色地五彩玫瑰花闪缎被子。看着昏暗光线下,屋子角落里博古架上的白玉镂雕花虫圆插屏,铜鎏金嵌宝如意,碧玉镶银丝双耳罐,无一不是费了心思的摆件。 想起白日里姑母那双温暖的手,崔文樱第一次深切地感到,被人心心念念地记挂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在彰德时,母亲疼爱大哥疼爱幼妹,对自己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漠视,听嬷嬷说这是因为母亲生自己时难产,所以才会如此。 要是姑姑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好了,崔文樱在将要入睡时模模糊糊地想着。 第三十八章 女官 第三十八章 女官 徽正十年四月,广州傅宅。 当年的双生子早已是满屋乱窜上房揭瓦的年龄了,大的起名叫傅千祥,小的起名叫傅千慈,家里人都嫌拗口,还是小五小六地唤着。此时是中午,日头虽不大但是大家都午觉去了,宅子里静悄悄地。双生子齐齐趴在桌前望着窗外,口里却不住地摇头叹气。 院中那棵木棉树又到了花期,满树火红五瓣大花挂满枝头,只见花不见叶的气概令人啧舌。有人赋歌曰:广州好,人道木棉雄。落叶开花飞火凤,参天擎日舞丹龙,三月正春天。 树下十一岁的傅百善站得笔直,她没法不站直,因为她头上顶了一只硕大的甜白瓷深口盘子。那盘子里注满了水,只要她稍一偏,那盘中的水就会淋她个满头满脸。 旁边竹椅上坐了个三十多岁模样的中年女人,头上簪了一对累丝双扣素银钗,穿着一身纱地素净面湖水蓝的褙子,因为在腋下至腰身那里用了巧思窄窄地收了一点边,所以只是闲闲地坐在那里,姿态却有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府里新近请的教养姑姑,姓曾,听说是在宫里头待过的,侍奉过娘娘的资深女官。因为年老思乡,就以疾弱为名告老归乡了。又因她祖籍在广州番禺,恰好被前往京中公干的傅满仓在船上遇到,于是重金聘请至此专门教习女儿的礼仪规范。 小六咬着哥哥的耳朵小声地问:“你说爹是不是遇着女骗子了,说是师傅,怎么尽见她罚大姐顶着大盘子站着了?一站还老半天,手抖打手腿抖打腿。这哪是请师傅,活活请了个祖宗回来!你瞧大姐姐脸儿都挣红了。” 双生子和傅百善一向感情颇深,行事同进同出,但凡哪个闯了祸,第一个想的不是去找娘,而是去找大姐姐。“不若我们拿弹弓给那个女骗子一下,好叫她知道咱小爷们的厉害,以后就不敢再欺负大姐姐了!”小五一向是领头的,如此建议道。 “你敢——” 身后传来磨牙声。哎呀,是娘来了。双生子的后颈毛竖起,连头都不敢回飞快地跑远了。宋知春看着院中女儿的样子也忍不住心疼,埋怨丈夫多事找这么个人回来。 可是一想到女儿前年九岁生时,一拳就将顺泰行大掌柜家里那个叫马佐良的小子打得满脸开花,只因人家说了她一句比船上花娘都好看。虽然这话的确说得欠揍是吧,可也不能当那么多人明着打吧?虽然最后道歉赔银子什么的是小事,可女儿家传出这般名声总归是不太好。 再有去年中秋灯会上,双生子和一个年纪比他们大好几岁的同门学长为小事起争执,只因那清寒贫家子当众做了一篇时文,题目是为富者必不仁。文中有一两处影射到某省某姓巡检,说其半官半商刳脂剔膏,最后还引用颜师古《急就篇注叙》曰:“若夫缙绅秀彦、膏粱子弟,谓之鄙俚,耻于窥涉,遂使博闻之说,废而弗明。”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傅千祥和傅千慈就上前一步,趁人不注意将那准备一鸣惊人引起贵人们注意的贫家子踹了个大马趴。这场突起的纷争一时引起了不明真相民众的围观,间杂了几个凑热闹的地痞无赖的起哄叫骂声。结果傅百善不慌不忙地把两个弟弟护在身后,从路边的商贩处拣了根扁担将几个叫唤得格外起劲的人收拾了个干净。 宋知春虽然得意于女儿颇得自家真传,但心里明白这样下去对女儿的名声真的不太好。想起丈夫说的那句,总不能让双生子真以为他们有个大哥哥而不是大姐姐吧!就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默许家里多了个严厉的教习姑姑。 曾姑姑看了下时辰,示意傅百善可以休息一下了。小姑娘把头顶的大盘子拿下来,恭敬地行了礼后立刻象小鹿一般跳了脚往茅房奔去。 站在后面的曾姑姑忍俊不禁,她在宫中看惯了江南江北各式美人,或娇妍、或温婉、或端庄。但那只是面皮,皮子下面其实都是千篇一律的样式,算计人或被人算计。性子这么活泼灵动却又明白事理的姑娘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就象大师陡然碰到良材美玉,实在是舍不得仔细雕琢,看她天然成趣最好。 院子远处施然走过来一个人,却是顾嬷嬷。两人相互厮见了,顾嬷嬷打趣道:“皇后娘娘怎么舍得让你出宫?” 曾姑姑笑得一脸安然,“是寿宁侯府张夫人亲自向皇后娘娘求的,说收到这边郑瑞郑大人的家书。信中说这边有个被千宠万宠长大的女孩,一言不合就将人打得见不了人,再不好好管管,这女孩就要翻天了。皇后娘娘很好奇,问我们几个谁愿来?于是我就来了!” 顾嬷嬷听得哈哈大笑,“结果你一来就舍不得走了,是也不是?” 曾姑姑笑而不语,已有了细致纹路的眉眼都舒展开来,仔细看的话岁数已然不小了,但她气质卓越风仪有度,叫人一眼望去如流水、如云雾、如霞彩,安静却不容忽视。 顾嬷嬷惋惜道:“我好歹还嫁过人呢,你怎么还一副不染尘埃的神仙样子?以你的人品身份才能当个一品二品的夫人还不是小事一桩!” 曾姑姑缓缓摇头,“在宫里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为了权势名利那些女人们斗来斗去,偏又挂了面具装着慈善温良模样,私底下那颗心子丑陋得叫人恶心!嫁人有什么好?帮他管着宅子小妾和一堆庶子,碰不到那个合心的人我宁愿自在单过!” 顾嬷嬷算是洒脱的人了,结果碰到个更为洒脱不羁的,如果再加上视规矩如无物的宋知春,这样三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教导出来的傅百善最终是什么样子,自己都忽然感到很好奇! “对你这小徒弟怎样看?喜欢不?”顾嬷嬷揶揄问道。 曾姑姑却睨了她一眼,陡现淡淡风情,“郑大人言辞夸张了,那信中哪里是诋毁担忧,分明是夸赞自豪。这样一个娇宠但不娇纵,骄傲但不清高,和善但不软弱,刚强却不欺善,纯良却不怕险恶的姑娘没人会不喜欢!” 顾嬷嬷听得心花怒放,比夸奖自己都高兴,拉了她的手笑道:“难为你才来半年就数出她这么多优点,等你日子住长了,就晓得这家人还有更多的好处。其实这里除了热些潮气重些,给我当神仙我都懒得换地儿呢!” 晚上,傅百善钻到顾嬷嬷被窝里和她说话。顾嬷嬷宠溺地望着躲在账子里偷磕瓜子的小姑娘,心里头软得象要滴出水来。小的时候宋知春不禁孩子们爱吃的各类零食,象是蜜饯,肉脯,糖糕。用她的话来说,孩子不好吃食那还叫孩子吗?只要不耽搁正经吃饭,爱怎么吃就怎么吃。 直到有一天去参加一个什么迎春宴,看到一个跟了母亲来赴宴的女孩儿,那女孩眉目清秀样子倒是不错,可是有样毛病——她但凡吃饭喝水都要拿了帕子捂着嘴巴,让人看着心里就别扭得很。 本来不该问的,可宋知春那会儿太好奇了,就厚了脸皮问了一句,“那谁家的孩子呀,怎么老躲着人呢?” 旁边那个当娘的跟她相熟,没法子主动开口叫了女儿过来拜见,那女孩开始还扭捏着,结果无意中张嘴一笑,嗬!满口牙齿白中带黄,黄中带黑,最关健的是那几颗门牙中间全都凹了个小缺。 宋知春一时间尴尬得不行,好生陪了罪又撸下腕上带着的一只富贵牡丹镶金丝扁圆白玉镯给了那孩子才作罢。 那当娘的也不好意思,告诉宋知春说自家女儿生下来也是满口白糯米牙,可是长牙时一个没看住,爱吃甜的犹其爱磕瓜子,每天丫头们都要扔一大包瓜子皮。这就样天长日久,等大人察觉时那女儿的牙已然定型了,不知哭了几场,打那后就不喜出门了。今天是好说歹说才跟着出来一趟,不出来不行啊,眼看女孩年纪见长,要开始相看亲事了。 当时宋知春就惊出一身冷汗,想想三个孩子站在面前,齐齐张嘴一笑,一式一样的黄牙,那黄牙上面又齐齐有几个小缺,真是想都不敢再往下深想。 回来后,宋知春就定下规矩一二三四。晚上夜宵取消,除了新鲜水果外零食一律取消,陈三娘做的甜点心里面的糖统统减半。靠了她当家主母的铁腕,这条新规在傅家被执行得很彻底。 但越是这样,几个孩子越是想吃,宋知春不知道收了多少回双生子小荷包里的小蜜饯,在女儿的梳妆盒里枕头下又收了多少包瓜子。不错,傅百善最喜欢的零食就是甜口的香瓜子。顾嬷嬷看着小姑娘藏在帐子里头象松鼠一样认真地捧了瓜子细磕,心里头也有点埋怨宋知春,看把这孩子馋成什么样了? 磕完满满一碟子瓜子后,傅百善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把帐子里收拾干净,这才起身到净室汲了热水,用象牙骨柄的牙刷醮了牙膏子细细地把牙刷了三遍才作罢。 那牙膏子却是顾嬷嬷亲手作的,和外面铺子里卖的大不同。是取了宋时的官修医书《太平圣惠方》中的方子,用柳枝、槐枝、桑枝煎水熬膏,再加入姜汁、细辛、薄荷等物,最后才用深口小罐装好,用时少少地挖上一银匙尽够用了。 第三十九章 过往 第三十九章 过往 夜凉如水,墙角青花团龙纹香熏炉里的香料袅袅沁脾。 顾嬷嬷在外面边收拾被褥边支了耳朵细听着小姑娘的动静,对她一气儿刷了三遍牙齿只字不提,为她细细掖好细棉布被面后才歪在一边准备睡下,却见小姑娘大睁了双眼哪里有半分睡意。想了一下,顾嬷嬷不由笑了,转身取过矮塌上的一把竹扇过来轻拂,这段时节是广州城最好的时候,不冷不热,就是偶尔有几只夜蚊扰人。 傅百善趴在枕上终于好奇问道:“您说那位曾姑姑是什么人呀?她教习时,明明轻言细语的,偏我怕她得不行?比怕我娘都怕得厉害!” 顾嬷嬷搂了她,摸着小姑娘乌黑的一把好头发想了一想后,轻声说道:“曾姑姑是从宫里头出来的女官,皇宫那是什么地儿呢?那是人世间最大的修炼本事的地方,每个人进去后都要学会很多本事才能够活下来。”一低头却看见小姑娘那双明澈得照得见人影子的眼睛,心下想给她说皇宫那些污糟事做什么?此生都要离那是非地远远的才好。 于是转移话题轻声道:“她的本事有很多很多,象你刚才刷牙用的牙膏方子就是她在古籍当中翻到的,到后来就给了我,象这样的美白美颜、修饰容貌的方子她那里多的是,我陪着你都弄来可好?” 小姑娘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怏怏地道:“这些倒不是很想学,我想学好功夫以后出去当个女将军,不行的话当个游走江湖的女侠也成,再不济当个女捕快也行啊!听溪狗哥说他们出海的地界上看到过女王,头上戴着鸟雀羽毛做的王冠,身上穿的衣服全是黄金和宝石。本来那个裴——裴青答应带我一起出海去看看的,谁知道这小子食言而肥,搬出去后开始还见着两回,后来就不知哪儿去了,问溪狗哥也不说。等哪一天我逮着他了,定要把他好好收拾一顿!” 顾嬷嬷心头暗惊,这裴青走时自家姑娘不过八九岁吧,怎么还念念不忘的?还要好好收拾一顿人家?还要当将军,当女侠,想到这些话语要是让老爷太太知道——,顿时感到一阵头疼。回过神来笑道:“好姑娘,你的愿望这么多,那更要好好地跟着曾姑姑去学东西了。她在皇宫里头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样的稀奇事都知道,等她喜欢你了,就让她讲给你听,不比到处跑强很多!” 傅百善摇头,满脸地不赞同:“爹爹常跟我说读万卷是不如行万里路,有好多东西书里可不能教给我!” 顾嬷嬷一时语噎,不由浮起孩子长大了,可不是小时候随便拿言语糊弄得了的了。想了想后道:“那也要先跟那曾姑姑把本事学好,我记得她从前说过一句话很有意思。大致是说这世上的礼仪规范就好像我们的衣服,一定要学好用好。要我们想穿的时候、得用的时候,就拿来穿一穿用一用。不想穿、不得用的时候就弃在一边好了,反正不能让这些东西束缚了我们自个儿!” 傅百善听得目中一阵放光:“这话说得甚合我的心意!” 顾嬷嬷心里好笑,但总算放心下来这孩子不急着去当什么女侠了,转身却被她像扭麻糖似地缠着追问往日的事情。过往啊?顾嬷嬷一时不免有些惆怅,现在想起来京中的往事就像上辈子的事了,怎么一个恍惚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把被子小心地围在手肘下,慢慢地开始讲古。 曾姑姑是打小就进的宫,因为她规矩学的好又行事稳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被一个娘娘挑去了。那个娘娘开始还好好的,越到后来就越不大受皇帝老爷的喜欢,一个月里头也见不了几回面。不过那位娘娘也不怎么生气,关了大门带了宫里头的人春天种菜秋天种花,日子也挺悠闲的。 可是宫里头的事情不是这样算的,有些时候你不找事儿,事儿要来找你。那位娘娘的亲生儿子死了,天也就塌了。那位娘娘在屋子里头关了好久,让曾姑姑这些跟了她很多年的人都担心不已。然后—— “然后怎么了?您怎么不讲了?”傅百善好奇地追问。 顾嬷嬷摇摇头,笑道:“那位娘娘很伤心,打那以后就把很多从前服侍她的人都慢慢地放出宫门了,让她们愿意往哪里走都行,就是不要再回皇宫了!” 傅百善用手支颐,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曾姑姑是个可怜的人啊,就像陈三娘一样虽然很有本事,可是因为是女人也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就一直在咱家待着。” 顾嬷嬷哑然失笑,摇摇头故意逗她道:“像你这样算的话,我也是没有地方去的,也是个可怜的人罗!” 傅百善疑惑地说:“这怎么一样呢?您有我,有小五小六,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呢?以后我嫁人了,您愿意跟着我那我就给您养老,不愿意跟着我还是在这里待着,那就让小五小六给您养老。他们跟不听话,看我不拿巴掌抽晕他俩?” 小姑娘理直气壮的语气让顾嬷嬷一颗老心熨帖不已,欢喜得搂住她亲了几下,才接着讲那位“可怜人”曾姑姑的故事。 有一年皇宫的冬至宴上,有位宗室的老夫人看中了彼时尚年轻的曾绿萝,想为鳏居许久的娘家侄子求娶。那位老夫人的丈夫是当时的宗室令,是皇室里仅存的辈分最高的人,就连皇上都不敢轻易扫其颜面。 当着那么多的诰命夫人,就见身为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曾绿萝,慢条斯理抚平裙上的褶皱,施然站出来跪在大堂上,规规矩矩地给皇后娘娘磕了几个响头后温声道:“看在奴婢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上,赐给奴婢三样嫁妆可否?” 皇帝虽不喜那位宗室老夫人的倚老卖老,但是却是很喜欢这位宫女的颇识时务。于是自作主张地越疽代苞道:“你跟着皇后也有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说三样就是三十样嫁妆也是应得的!” 曾绿萝微微一笑道:“奴婢只要白绫、匕首、毒酒三样嫁妆,让这位老夫人明天把喜堂布置好,奴婢随时都可以跟着您出宫去嫁人!” 大堂上一片鸦雀无声,连皇上都给惊住了,那位宗室老夫人气得手脚直打哆嗦。最后,还是皇后娘娘懒洋洋地一笑,上前把曾绿萝扶起,牵了她的手对着众人说,且容她回去仔细翻检一下,看坤宁宫里有没有这几样嫁妆,等置备齐了再将人给送去。说完就拉了曾绿萝的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件莫名其妙的求婚也就不了了之。 自从那之后,大家都明白了——不管皇帝喜不喜欢皇后,人家的凤位坐得稳当当的,坤宁宫里的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肖想的。 顾嬷嬷讲到这里不由笑了,回头一看小姑娘已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毕竟一天到晚的功课都是极累人的。一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半伏在枕上,密密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静静地栖息着。心里软软地想到,这孩子的理想竟是想去当个女将军呢? 第二天,傅百善再在曾姑姑面前学规矩时就心甘情愿多了。规矩礼法是衣服,说得出这样话的人也应该是极有意思人。小姑娘心想这件衣服要么不穿,要么就要弄得好看些,穿在身上才会服帖。 曾姑姑对于她的细微变化默然于心,在课业上也越加的严格,空闲时也给她讲一些宫中的旧事和规例。 宫女们一经选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等年纪稍长才可以把头发留起来。刚进宫的小宫女要由嬷嬷们教各种礼仪和梳妆打扮的技巧,嬷嬷一般非常严厉,动辄非打即骂。如果聪明灵巧,半年就可以派到宫中各处也就有月钱可拿了。宫女们的月钱多少并无定制,膳食、衣服、胭脂水粉等有宫内供给。 宫女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上层的为宫中女官;下层的为普通奴仆。对于女官除了年龄、身体、品行诸条件外,还必须掌握女工等技艺。宫廷岁选秀女,凡选中者入宫试以绣锦、执帚一切技艺,并观其仪行当否,有不合格者命出以次递补,然后择其优者教以褚般规程,日各以一时辰写字及读书。写读毕次日命宫人考校,一年后授以六法。 宫女们除了完成各种差役之外,还要经常在知书女内官的教习下读女训、女孝经等书。宫女稍有违规者,将被处以墩锁、提铃和板著。 “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明宫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风雨无阻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板著”就是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一般情况下受罚宫女头晕目眩僵仆卧地,甚有呕吐成疾乃至殒命的。 傅百善听得连连咋舌,曾姑姑笑着摸了她的头发道:“在宫里当差外人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其实真是时刻把命悬着。宫女有三怕,睡觉、吃饭、出恭。遇着个好主子就不说了,遇到个不体恤人的主子那日子可就难熬了!” 傅百善点头,看来即便是曾姑姑这般风姿卓越的人,也要经过诸多后天的努力和辛苦付出才能有现在的优雅气度。她自小就生长在广州,原先还一度憧憬过京城是个什么样,皇宫里是个什么样?听了曾姑姑讲了这一二三之后,一时觉得那里就像海上黑旋涡一般令人生畏的所在。 第四十章 痘疹 第四十章 痘疹 广州港码头。 正值大中午,平日里熙攘的街面上没有一个行人,临街的小酒坊里也只有几个力夫和水手在歇凉,屋檐下的大黄狗耷拉着舌头,趴在地上不住吭哧吭哧地吐气。海上零星有几条小船,蒸腾的热气让海风都变得有些燥热。 这些日子曾姑姑布置的课业尤其繁重,女红、写字、背书、琴棋林林总总,让性子一向有些跳脱的傅百善颇有些吃不消。趁此时大人们都在午睡,小姑娘才难得有时间出来散散乏。 她双手端着一碗杏仁酥酪心满意足地跟在陈溪后面,香软的酥酪上面还浇淋了一层厚厚的冰碴子,这是陈三娘特地为她整治出来的小点心,出门时才偷偷摸摸地塞给她。双生子也是嘴馋的时候,作为傅家的长女要以身作则,因此只能背人时才敢尝上几口。 陈溪拿着账本顶着日头核对着甲板上的货物,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桅杆下的小姑娘,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坐在阴凉处跟着船头邬老大学习如何用梭刀织渔网,便有些憨憨地一笑,心里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小姑娘上穿一件木红地织彩四季花卉纹交领衫,下着一条挑线白棉灯笼裤,静静坐着时便有一些亭亭之意。只是一活泼起来,就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邬老大是傅满仓雇佣了好些年的老船头,性情开朗豪放,大概是海上儿郎的做派久了,说话时嗓门低沉粗狂,偏偏一行话语里有一两个字又高亢不已,让听过他声音的人再难忘记。此时他一双生了老茧子的大手捏着小小的梭刀,飞快地将绳索打成一个个结实的绳结。 傅百善也拿了一把梭刀手脚笨拙地跟着学,偏偏那些绳子像在跟他做对一般老是不听使唤,不过片刻工夫就纠结成一团。 邬老大的大儿子今年刚得了一个小闺女,所以看见傅百善趣致的样子不免有些稀罕,“好珍哥,莫给我添乱了,那边有鱼竿,叫你陈溪哥带你去钓鱼,眼下海里的鲷鱼正肥美,钓上来了我给你熬汤喝,只怕不比陈溪他娘做得孬呢!” 傅百善拄了白皙的下巴好奇问道:“你跟我爹真的在海上遇到过妖怪吗?我爹说他曾经碰到过一条比船都大的鱼,一双眼睛就有窗檐子那么大!还有些鱼奇形怪状的还长了翅膀,这鱼白天在水里游,晚上是不是化成鸟雀在天上飞,所以我常疑心我爹糊弄人的?” 邬老大听了这些童言稚语不由忍俊不禁,想是傅爷在家拿来哄孩子的话,不想这女孩就心心念念地记下了。想了一下就故意逗道:“珍哥,你喊我一声好伯伯,下回去海上我就寻一副比桌子还大的贝壳回来,给你当生辰贺礼。你们读书人的文里,不是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要是看了真东西就不会疑心你爹的话了,这世上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傅百善一双大眼忽忽一闪,便甜腻腻地唤了一声“好伯伯”,喜得邬老大笑得前仰后歪。陈溪过来没好气地道:论岁数您老当珍哥的爷爷都都够了,还老不知羞得让人唤您好伯伯!现下我可瞧见了,您不给珍哥弄副顶漂亮的生辰礼回来,我饶得了你,只怕傅爷饶不了你!” 邬老大站起身子豪爽一笑,叉腰道:“海上男人一个字一颗钉子,自会说话算话,大侄女,老汉我不会让你白唤我一声的,擎等好吧!至多一个月到两个月,让我大侄女好好开开眼界!” 陈溪看时候不早了不敢再胡扯,连忙准备往家赶。傅百善走好远了,都还看见邬老大站在船舷上挥手,心里便觉得这倒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 陈娘子守在后门,看见珍哥跟在儿子后面一蹦一跳地,赶忙将人搂在怀里为她搽汗。却见小姑娘的脸颊红绯绯的,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子,摸在手里还有一股异常的温热,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又细细摸了一下她的后背,竟是一手的湿润。 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中暑了,陈娘子骇得连忙进屋,将药油拿出来在小姑娘的脖颈手腕处抹上。回头将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迈着碎步去禀报宋知春。院子里登时一片兵荒马乱,最后还是傅满仓看不惯女人们的毫无章法,唤了人去回春堂请大夫,又将女儿亲自抱到的碧纱橱里,这里三面临水阴凉蔽日,最是凉快不过。 不一会工夫,回春堂的大夫过来了,说的确是中暑,开了药剂方子让多喝些绿豆苦瓜汤就好了。傅百善直到此时才显出症状来,神情怏怏的,口唇都干得脱了皮,只有脸面还是一片干红。到了晚间,喝了用竹叶、青蒿、藿香熬的汁水之后,才在竹榻上沉沉睡了。 忙了一晚的宋知春累得不行,顾嬷嬷便主动请缨照看。 看着小姑娘好容易睡着了,顾嬷嬷不敢惊动她,又不敢走远,只得拿了一副针线在廊下守候。曾姑姑草草用过晚饭后,急匆匆地回来看到一片安然静好,方舒了一口气轻笑道:“这小丫头也是,中个暑都这么大的阵仗!” 顾嬷嬷没好气地瞥过来一眼道:“这还是个孩子,你拿宫里那套要求她做什么,一天到晚学这样学那样,好好的人只能趁大人午睡时出去溜达一圈,活生生招了暑气回来,看把她折腾得这副惨样,好容易养出的几两肉全没了!” 曾姑姑对这副护犊子的模样简直感到牙疼,不由反驳道:“这能怪我吗?看你们把这丫头惯得不像样,十来岁的姑娘眼看就要大了,连一副像样的针线都拿不出来,绣一幅帕子竟绣了大半年,好好的鸟雀生生绣成鸭子。这副禀性也不知随了谁,从前她生母的琴棋书画女红针凿可是样样精通呢……” 顾嬷嬷一时骇得心子跳到了嗓门,一把捂住曾姑姑的嘴。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碧纱橱面前,隔着青色的纱帐就见女孩依旧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眼睫在脸颊处形成一片淡青色的阴影。不由轻叹了一声,方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用了家乡话小声骂道:“侬作死哩,满嘴胡诌!” 曾姑姑便有些讪讪的,压低了声音道:“想是在宫里头呆久人也变傻了,猛地一出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子。老姐姐,且饶我一回!”顾嬷嬷看见平素端庄自持的人难得的一副可怜模样,拿了手指恨恨地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才作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傅百善的高热终于退了,一家人方才放下心。没想到隔了五六天,高热又起来了。这回来势凶猛不比寻常,只一个晚上便烧得人事不醒。回春堂的大夫过来细细诊治一番后道:“面燥腮赤咳嗽喷嚏,惊悸抽搐肌凉耳冷,呵欠闷顿乍凉乍热,又观耳后有红筋目中含泪,贵府千金怕是郁结于心难以疏怀,导致身子较弱,所以将将才好一点又引发了痘疹。” 大夫话语一落,满室的人皆惊住了。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郁结于心?珍哥从来都不是存心事的孩子,看来这大夫也是个半吊子,宋知春急得眉毛几乎要飞到天边去,将大夫胡乱打发走后,高声唤了傅满仓赶紧骑了快马到州府重金聘请有名的大夫过来。又怕真的是痘疹,一面和顾嬷嬷将屋子打扫干净,好供奉痘神娘娘,一面又拜托曾姑姑将一对双生子挪到隔壁照看好。 等傅满仓扯着几乎要虚脱的大夫进了屋子时,傅百善脸上已经开始起米粒大小的疱疹了。大夫仔细看了,说的确是痘疹,将回春堂大夫留下的方子斟酌了一遍,修改了几处后吩咐赶紧去抓药。 时人十分害怕痘疫,很多地方为祈宁免灾还建有痘神庙,认为痘疹娘娘是痘神余化龙之妻金氏。民间有谚语曰: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称出痘为出宝,视小儿出痘为过关,可见痘疹之危害令人生畏。 宋知春细细问了一遍几个仆妇,却只有陈娘子一人小时候出过,其余人都没出过。便定下以碧纱橱为隔离之所,众人都在外间活动,不许踏入一步。每日里只陈娘子一个往返,将饭食热水送至门口,她陪着女儿在屋里等出花。 从这天起,傅家便进入了非常时期,傅满仓连船上铺子里的事务全抛开不管了,日日伸着脖子隔着围墙想看一眼媳妇和闺女,偏偏那长长的落地槅扇关得紧紧的,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双生子也知道大姐姐生了过人的病,不能去探望,只得每日里站在门外为姐姐唱个歌谣吟诵首古诗! 整整一个月,院子里木棉树下的药渣堆得小山高时,前来复诊的大夫终于宣布小姑娘的痘疹痊愈了,幸亏照料的人经心,小姑娘的身上连一丝痘印也无。正当大家欢喜雀跃之时,宋知春却又病倒了,也是痘疹,也是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她最是一个刚强之人,才发现症状时就把自己关在后院里,每日依旧只让陈娘子一人送茶饭…… 最后将近年关宋知春痊愈时,傅家人人都跟着瘦了一圈,大家伙才冷不丁发现傅百善已经是极懂事的一个大姑娘了。 第四十一章 拜谒 第四十一章 拜谒 徽正十二年七月,傅百善在自己的房中摆弄手中新得的礼物。这是一副象牙做的七巧板,装在珐琅釉的铜盒里。七块不过小儿拳头大小的象牙板身上还镂空雕刻了孝感动天、卧冰求鲤、芦衣顺母、戏彩娱亲、卖身葬父、刻木事亲、怀橘遗亲等二十四孝中的七幅图。 兴致勃勃地玩了一会儿后,傅百善将七巧板仔细收好,走进内室打开角落里一个丈宽等身高的楠木大箱柜。那柜子里是码放得齐齐整整的一个个的小盒子小匣子,大的也不过手臂长,小的只有巴掌大,密密地摞满了大半个空间。 傅百善歪了头,一时起了兴致将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挨个打开,全部都是各种式样的玩具。有价值不菲的,也有一看就是路边摊上的,这些都是历年来裴青逢年过节或是生辰时送过来的礼物。宋知春见不过是些玩具,心想真是孩子心性,又想到裴青虽无父无母却素来持重自律,离开傅家后都还记挂着这里,大概是真的把傅百善当妹妹看待了,就默许女儿收下了,不想几年积攒下来竟也是数量可观。 傅百善也弄不清楚为何要特特拿箱子装了,任凭双生子如何索要都没有拿出来送人。 这个饰金戴玉的摩喝乐是那年七夕节时送来的,传说摩喝乐偶像是牛郎织女的化身,七夕日夜女孩儿及儿童们祭拜它们,可以祈求获得智慧和心灵手巧。常见的有瓷质、木质、泥质等各种材质,而手上的这对摩喝乐用雕木彩装栏座,饰以金珠牙翠,又用碧绡纱作了罩笼,怕不要白银上百两。 下面的紫缎皮面盒里却是一副做工极精致的陇东皮影。因这个地方产的皮影造型俊俏大方,外轮廓挺拔概括镌刻精细流畅,广州地界茶楼里戏园子里的艺人们都喜欢采用。 傅百善听说过这种皮影的制作严格,首要就是选用年轻、毛色黑的公牛皮,因这种牛皮厚薄适中,质坚而柔韧青中透明。牛皮刮干净、晾至净亮透明时即可制作。先将样稿轻画在牛皮上,然后用各种型号的刀具或刻或凿。之后用透明水色着色,颜色一般不调和,故而纯正绚丽对比强烈。刻凿、着色完毕后“出水”即熨平,这是其中最关键也是最难的一关。出水后再晾干组合好后插上木杆就可从上台了。 左手举起个白脸的曹操,右手举起个红脸的关公,傅百善铿铿锵锵地自己跟自己对仗了一场,末了咯咯吱吱地笑个不停。 又翻了一会儿,下头还有九连环、空竹、布老虎,甚至还有一对颜色净黑造型古朴的泥叫叫,这些玩具来自大江南北。想必是裴青每到一地就费心收罗这些东西,所以自家的这个大柜子才几年的功夫就要满了。 门外的大丫头荔枝唤了一声“姑娘”就打帘进了门,将一碗五六分热的汤碗放在桌上后,笑着过来帮她收拾铺了一地的玩具。傅百善嘴巴一瘪,小声嘀咕道:“怎么还要喝呀?” 荔枝就是那回绑架事件后官府出面发卖的一批小丫头当中的,顾嬷嬷亲自挑选了六个放在身边教养。傅百善因为是傅家长女,顾嬷嬷特选了大两岁的荔枝过来服侍。 果然,这个荔枝性情温柔却又稳重大方,有时看到小主子不对时还能上前规劝一二。此时,看到傅百善难得一见的耍赖样子,不由掩嘴轻笑抢先说道:“姑娘别找借口了,这碗汤药不凉不烫,不浓不淡正正好喝,你快喝了我才好跟曾姑姑交待!” 却是今年初春天里傅百善来了第一次癸水,本来有些粗枝大叶男儿性情的孩子一时吓得不轻。曾姑姑给她细讲了诸般不能寒天下水忌生冷的事宜后,又给她把了脉,说她底子虽好可是宫体有少许寒气。于是,每三天一碗的四物汤就成了例事。 四物汤是一道中医补血、养血的经典药膳,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四味药材为主要原料熬制而成,是女子宫寒补血的首选。见实在推诿不过,傅百善闭了眼一气儿喝了,未及感受到那股苦药汤子的怪味,嘴里便被塞了一颗指尖大小的梅子。 却是房里另一个大丫头莲雾,看见傅百善吐了细核,忙端了盘子又喂了一颗进去。傅百善连吃了五六颗梅子才感到嘴里的怪味略散些,又起身漱口才感到人缓了过来。 莲雾和傅百善同岁,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她生得娇小爱笑行事机敏。跟在傅百善身边几年,与荔枝的稳重不同,莲雾的性格还颇有点自来熟。见姑娘纠做一团的脸色重又缓下来,莲雾腻了过来笑道:“好姑娘,明儿你们去光孝寺拜谒禅师时带上我可好?” 傅百善伸指一戳她笑骂道:“昨晚曾姑姑才说要去拜谒高僧,就叫你得了信。日后朝庭打仗也不用什么斥候之类的人物了,只派你一人管够!” 荔枝边收拾汤碗边手脚利落地将一套蓝地缠枝牡丹的被褥换了,闻言回头笑道:“可别说,这丫头八成上辈子是兔子精转世,耳朵生得格外的长,姑娘身边的人不紧着好好侍候姑娘,一天到晚的瞎打听。每回跟着陈三娘出去采买食材时,高兴地就跟过年一般高兴。回头我去跟顾嬷嬷言语一声,把你调去给陈三娘打下手得了!” 难得看见性子宽厚的荔枝这么训人,莲雾扭着身子急道:“好姑娘,我也不过是跟着出去了三五回,再也不敢了,且饶了我这一遭吧!”室内静了一静,然后暴出一阵银铃般的大笑。莲雾这才明白让这两人一齐给戏耍了,姑娘她不敢碰,荔枝就别想跑了。撸开袖子上前一步猛地一扑,刚刚才整理好的铺陈瞬时乱成一团。 广州城外的寺庙不多但也不少,人们但凡遇着婚丧嫁娶、建屋架梁都要到寺里来求个签问个吉凶。如果遇着了挂单的高僧,那信众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光孝寺是广州除六榕寺外香火最盛的寺庙,一千多年前的一天这里发生过一场有趣争论。慧能来到这里,堂内的蟠动了,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说“风动”者,论无风幡不自动。说“幡动”者,论有风山何以不动。慧能播言: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自己心动。这便是有名的“风幡”典故,悠悠扬扬如这钟声,一直响到今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个本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岭南樵夫,在光孝寺开启了开坛讲法的历史。他所说的《坛经》,构建了禅宗的根基。历史上数不清的大家,都是从这个看似最卑贱、最穷困、最不起眼、最无知的岭南樵夫那里,寻找到了智慧和力量。 今日曾姑姑要拜谒的德清大师,原是她的一位旧识。大师十九岁出家到栖霞山学习禅法,后又学净土宗的念佛法门。此后云游各地,名声也越来越大。徽正元年为庆丰年,皇帝新刻《大藏经》十五部送给天下名山寺庙,皇后将其中一部送给正在京城潭柘寺修行的德清,曾姑姑遂与大师有了几面之缘。 禅房里茶香袅袅,德清大师须发尽白,手上的佛珠不时地捻动,一双睿智的眼睛温和地望着众人,“一别经年,檀越怎地未见老?和尚我却变成老和尚了!” 曾姑姑浅浅笑道:“您也在乎老不老吗?看您的样子不把寺庙修遍这些名山大川,您怎肯善罢干休?” 德清大师五十岁时曾发下大宏愿,在有生之年必将佛法弘扬至国土每个角落。于是他辞去主持之位不顾身体病弱,只带了个小徒弟四处求缘化斋,想在闭眼回归极乐之地前多修建几座寺庙。闻言悠然一笑,“老和尚有时也难堕迷障,个人的力量如同草芥,现下只求佛祖晚一点招我去侍奉了!” 傅百善在旁边听他说得幽默有趣,不由莞尔一笑。 德清大师却细细打量了她两眼后叹口气道:“好孩子,初次见面老和尚也没什么好东西赠你,这串珠子跟了我有二十年来,你且拿去戴了玩吧!老和尚只一言相赠——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曾姑姑听得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偈语!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谦道,“这串佛珠您好像是佩戴了多年,必是您心头所爱,怎可随意给个孩子?” 德清大师哈哈一笑道:“再贵重的东西也是死物,这孩子眼眸清正,难得投了我的眼缘。这佛珠莫嫌弃不中看,一年当中记得佩戴几日就行了,诸佛自会佑你。不过我听说小姑娘的父亲颇为豪富,要是愿意为佛法之宏扬略尽绵薄之力则更妙了!” 曾姑姑听得啼笑皆非,接过佛珠细看,那十八子系用伽南香打磨成珠,华美而不失质朴。有珊瑚结珠、佛头、佛塔。佛头内中空透雕云纹,刀法圆润线条浑厚,佛塔葫芦状,绦带上的坠饰又饰以云纹。十八代表着十八不共法,这是佛的十八中特有的功德,是其他圣贤所不具备,所以说是不共的;也代表着十八界:内六根界,外六尘界,加上六识界,共十八界,十八界包含的宇宙中所有现象。 曾姑姑把佛珠亲手戴在小姑娘的左手上,又看着她出了禅房,才转头问道:“您方才话里有话,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德清大师抖动着花白的眉毛,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言道:“这女孩儿身上有股戾气,还是要好生疏导才好!” 曾姑姑和顾嬷嬷二人大概是这世上既知道傅百善的身世,却又与她如此亲近的人。闻言沉默半晌,“不管怎样,此生我定会护她周全!” 第四十二章 灵位 第四十二章 灵位 傅百善带了荔枝和莲雾沿着光孝寺布满青苔的石阶慢慢地走着,寺院气势雄伟古树参天,殿宇结构威严壮丽。大雄宝殿作为光孝寺最主要的建筑,构筑在高高的台基上,钟、鼓二楼分建在殿之左右。 殿内是新修建的三尊大佛像,中为释迦牟尼佛,左右分别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三尊佛像合称为华严三圣,宝殿台基左右两侧还有一对石法幢。大殿为东晋隆安五年昙摩耶舍始建,历代均有重修,面宽七间进深五间,重檐歇山顶,屋檐斗拱层层向外延伸,十分雄伟巍峨。 瘗发塔高近三丈呈八角形七层,每层有八个神龛。唐高宗仪凤元年,六祖惠能在菩提树下剃发为僧后,当时的住持法师印宗把惠能的头发埋在这里,后建塔以资纪念。 东西铁塔是南汉皇帝刘鋹的太监龚澄枢与他的女弟子邓氏三十三娘联名铸造,四方形共七层,塔基为石刻须弥座。塔身上铸有九百余个佛龛,每龛都有工艺精致的小佛像。初成时全身贴金,有“涂金千佛塔”之称。 细细观看了寺中的碑刻、佛像,又在六祖慧能悟道的菩提树下坐了一回,傅百善一抬头却看见前面的汉白玉观音睡佛殿前对联,上联是似睡非睡色是空空是色;下联是真醒假醒天连水水连天。虽然不是很懂,却依旧老实地在菩萨面前磕头上香。 众人正要离去时,却见大殿右边的厢房门半开着,风吹得那门不住地晃荡。傅百善走过去想将门重新拉好,却又见那厢房的角落里好似有烛火一闪。走近一看却是一盏忽明忽暗的长明灯,已经快要熄灭了。想是寺里的僧人没有注意按时添加灯油,加上厢房门半开,致使这灯几要湮灭。 傅百善上前将灯油重新添置好,又剪了灯芯,厢房里顿时光明大盛。一转身就看见案几上供奉着一个黄牌位,上面只寥寥几个字:先妣裴母孺人闺名眀兰生西之莲位。 傅百善忽然间就触动了昔年的一桩旧事,心里莫名生出一股酸楚的痛意。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的灵位被孤寂地放在这里,旁边只有一盏银錾花的长明灯陪伴。那立灵位的人又在哪里呢?那黄牌灵位上阳上人的位置竟然是空白的,这里面有些什么不能让人知晓的缘故呢? 傅百善掩饰住眼中泪意,回头吩咐莲雾在外面请来一个小沙弥,又给他拿了五十两白银,让他们多多照应一下这厢房里的长明灯。那小沙弥忙双手合十道:“不敢收女施主的银子,这盏长明灯寺里是大师傅特意吩咐了的,想是照管的人没有经心,我这就去重新置换新的灯油。” 傅百善想了一下笑道:“那风吹开房门,好像特意引我来到此处,想来兴许是前世里这位夫人跟我有夙缘。再者就是我看到这灵位上的裴字很亲切,我有个相熟之人恰好也姓裴。这银子还请小师傅照旧收下,另外为这位夫人时时供奉些鲜花蔬果,也不枉我到此地一场!” 那小沙弥年纪小心思单纯没有想太多,接过银两后道:“请您放心,小僧一定亲自为您做好这件事。这位逝去的夫人如果知道有善心人如此对她,定会结得因果早日入轮回。” 傅百善听他年岁不大却老气横秋地说得头头是道,便问道:“你是哪位大师的座下,我来过光孝寺也有几回了,怎么从未见过你?” 小沙弥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不敢当施主的问,小僧怀炳是随了栖霞山德清大师三个月前游历到此处的,世尊曾说彼施善者所得福聚,无量无边不可算数,唯有如来乃能了知。”说完躬身一稽首后甩着袍袖走了。 莲雾一顿脚道:“这小和尚开始还好言好语的,怎么银子一收就不客气了?” 傅百善心头却有些讪讪,自己本来是一番好心,最后却不该多事问这小沙弥的名字,好像不相信人家似的。也难怪人家生气了,不过这话却不好拿来解释。正好前头有人过来请众人前去用素斋,此事就只好揭过。 走出厢房时,傅百善回头看了一眼,那长明灯明亮的烛火正正映在那裴夫人的灵位上,恍惚间竟有种温暖之意。 马车缓缓地行在路上,曾姑姑抚着傅百善的头发笑道:“怎么累了吗?难得看见你出门一趟却这般没有精神?” 傅百善摇摇头垂首道:“不知怎么心里头总觉得堵得慌,先前在那寺里看见一位夫人的牌位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只供奉了一盏长明灯,就在想她不知道有没有后人,生前有经历过什么事情?逝去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曾姑姑心里却是猛地想起了小姑娘的生母——寿宁侯府的郑璃,当年斯人逝去时心中必定是愤懑和极度不甘的吧?那样花样年纪的女子被丈夫一把推进泥潭里,哪怕是再大度的人也难以释怀吧!眼前这孩子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看到寺里的景象大概也是物伤其类。 耳边又响起德清大师说这姑娘生来有股戾气,曾姑姑心下不由怜惜大胜,“大师是得道的高僧,给你的这串十八子手珠定要时时佩戴,回去后我再在手串中加入正身立命的佛教七宝,那砗磲、玛瑙、水晶、珊瑚、琥珀、珍珠、玉髓对女子的身体都是有好处的!” 正在细细嘱咐间,就见马车忽地停了下来,曾姑姑掀开帘子往外面望去,却见城门口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间或传来几声女人的叫骂声。得了吩咐的莲雾打了个招呼,三两下就如鱼得水般挤进了人群。 过得一会儿工夫,就见她满脸兴奋地走过来说道:“是城里瓦壶巷子的曾姑娘和一个举子逛街,不想却碰到了那举子的乡下娘子寻了过来,一下子打得不可开交呢!” 傅百善奇道:“这个瓦壶巷子的曾姑娘是什么人,难不成不知道那男子有家室吗?” 莲雾喜滋滋地笑道:“这曾姑娘可是广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今个我可见着真人了!那土里土气的乡下娘子可比不上,难怪那举子会见异思迁。” 荔枝瞪了口无遮拦的莲雾一眼,低声解释道:“您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那瓦壶巷子的女子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来的,看一眼都嫌脏眼睛,我们别理这事了,先把车子赶在一边等会人散了我们再过去也就是了!” 曾姑姑点点头,赞许地看了荔枝一眼,正要说话时,就听前面的人群一阵惊呼,呼啦一下分开一条缝隙。一个穿了丁香色纳百蝶双喜褙子的年轻女子急急跑了过来,一双玉手紧抓在马车的车辕上,一对似蹙非蹙的眼眸直直望着,雪白的脸颊上还挂着几颗泪珠。 那女子看见如此挺阔的马车里全是女人先是一怔,然后眼睛在里面年长之人身上的穿戴极快地一扫后,立刻双膝一跪,也不管地上泥泞脏污大哭道:“求夫人救救我,小女是冤枉的,小女不知道那李举子家里有妻室,他从未与我说过,小女本是想同他白头到老的,谁想他竟会骗我,小女也是受害人呐!请夫人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怜惜一二!” 这时城门口跑来几个官差,为首的汉子压着头上的青色小帽,走进仔细一看笑道:“原来是傅巡检家的女眷,几个小子快过来,把这些闲杂人等拉开,莫惊扰了他府上的人!” 那地上的女子见势哭得更加大声,“善心的夫人救救我啊!” 这时从人群当中又出来一个穿着朴实的妇人,手里还拉了一个高瘦的拿袖子遮面的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跪在地上,胡乱抹了脸哭道:“夫人呐,我在他们李家当牛做马,全家节衣缩食好容易供出一个举人,结果这么个下贱的什么瓦壶巷子的曾姑娘想截我的胡,闹腾得我男人这几个月连家都不愿意回去,今个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给这个贱人一个好看!” 那个曾姑娘也不分辨拿了帕子哭得更加哀哀,一旁的人却是指指点点不已。 曾姑姑转头对莲雾说了几句话,莲雾点头应了,从车里的包袱里取出一锭十两的白银交到那乡下妇人的手上,笑嘻嘻地道:”我家主人说了你要是还想跟这男人过日子就别闹了,拿了银子赶紧回家去,日后把他看紧一些,一分银子也莫给他就行了。要是不想跟他过,就叫人护送你回娘家,这点银子也够你过上三两月了!” 那妇人抬头左右逡巡了几眼,一咬牙拿过银子扯起地上的高瘦男人,头也不回地拨开人群里走了。几个官差又拿了腰刀驱散了看热闹的人,城门口这才渐恢复了平静。 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丫头这才抱着一个松松散散的大包袱,哭哭唧唧地走过来道:“大姐儿怎么办啊?刚刚那个乡下婆子把你才打的金发箍,金戒指都收罗走了,回去妈妈会打死我们的!” “闭嘴——! 见人群尽散了,地上的女子站了起来低声呵道,又细心拂去裙子上的脏污,这才端正行了福礼后笑道:“曾香姑见过夫人,谢过夫人的解围之恩,前面就有家酒坊,可容香姑摆下酒席以作谢礼如何呢?” 此时尽管她脸上身上尚带着刚才被抓扯的痕迹,可是不得不公允地说这确实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第四十三章 认亲 第四十三章 认亲 悬挂了蓝色底折枝牡丹细棉布的马车帘子又一次掀开,那位先前瞧见过的夫人微微侧头看过来,轻声问道,“你说你姓曾?” “是,小女姓曾,小名香姑,原籍是番禺的,现今家住瓦壶巷子。夫人尽可相信小女一次,委实说的都是老实话,刚才那妇人真的冤枉我了,我是真的不知那姓李的家里还有妻室!” 曾香姑难得跟有身份的夫人说上话,正要继续侃侃而谈博取同情时,就见车上的女人一双欺霜赛雪的眼睛扫了过来,心子突地一跳,嘴里一时竟讷讷难言。正惊疑间,就见那马车缓缓启动,竟不让她把话说完就准备走了。 曾香姑从未被人如此下过脸面,颇有些羞愤难捺。又想到先前那些官差都对这马车上的人恭恭敬敬,忙掩下怒意敛衽退至一边。这时那车帘子却又掀开了,那夫人曼声问道:“你不是说要谢我吗?还不赶紧前头带路?” 酒肆雅间内,曾香姑小心地奉上一杯茶后站在一边,她自打懂事以来从未如此拘谨过。面前这个女人也不见她如何疾言厉色,偏偏那份气势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那夫人浅浅饮了一口茶水后道:“你莫怕,我只是问你几件事。你什么时候搬到城里来的,家里都还有什么人?你父亲祖父的名讳可曾知晓?” 曾香姑疑惑满腹,想了一下小心地答了。 却见这位不知姓名的夫人脸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眼眸当中也渐渐积了水雾,过得好一会儿才开口言道:“我回过一趟番禺,不想二十多年过去了,那里早就不见故人了。我还以为此生都无缘再有一个血脉至亲,谁想老天还留了一份薄面与我。好孩子,照你所说,你的父亲是我没出五服的一位堂兄,你的祖父与我的父亲应该是同枝所出。可伶当初人丁本就不兴旺的番禺曾家,这些年只余了一些破烂老屋在那里!” 饶是曾香姑平日里机灵善变,也叫这突然冒出来的至亲给骇得目瞪口呆。这位本名叫曾绿萝的妇人高兴得语无伦次,拉了她的手细细问她这些年的生活。当知道她七八岁时父母双亡被狠心的舅母卖给别人当养女,十四岁起就过上迎来送往的日子,不禁泪满双睫连连懊恼。 最后还是傅百善悄悄唤来晚膳,这对新认的两姑侄才收了眼泪。曾绿萝细细一想后说道:“那什么瓦壶巷子你莫回去了,这些年我还有几分积蓄,给你置办个小宅子,再请人给你把户籍挪出来,日后清清白白地做人,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干净的上房里,曾香姑恍若做梦一般坐在桌子一边,身边的婢女榛儿喜滋滋地摸着绸缎的铺陈笑道:“姑娘,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门贵亲,这下可好了,许妈妈再不敢欺负你了!” 曾香姑微微皱眉,“你没听说吗?那位夫人只是在傅家当个教习的师傅,况且还有二十多未回来。那许妈妈是何许厉害的人呐?是本地的地头蛇,在这广州城里都颇有后台呢!两边要是真对上了,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我们这般贸贸然地不回瓦壶巷子,也不知道下场怎样,你就知道瞎乐!” 榛儿想起许妈妈的褚般手段,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前年夏天有位姐姐相中了一个书生,把自己历年的体己银子全寄存在那里,两人约好一起到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结果让许妈妈带了几个人在码头上找到了,一顿毒打后那位要逃跑的姐姐就不知道被卖到什么更不堪的地界去了,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而那些体己银子全让许妈妈私吞了。 天渐渐黑了,曾香姑望着院子里参差的绿树,咬牙道:“赌一把吧!回去的日子也那般难熬,我曾经听人说广州城前任知府老爷是傅家老爷的妻兄,现任知府不看僧面看佛面,说不得会逃得一线生机,总比年老色衰时被许妈妈卖到那般见不得人地界去的好!” 榛儿连连点头道:“可恨那许妈妈刻薄,你这几年一心巴结她,一点私房银子都不敢存下,她也只不过给你一个好脸色罢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天底下她也只是与银子亲香,那白花花的银子才是她的亲儿亲女。好姐姐,你可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打算!” 曾香姑双眼晦暗难辩,要是那位新任的姑母真的能救自己于水火,就是当一当这个侄女又何妨? 顾嬷嬷听傅百善细细讲了这一日的经历,一时也惊住了。 仔细想了一会后道:“不对呀,你曾姑姑的原籍是在番禺,你爹爹亲自去她的家乡寻访过,那里的里正说他们这一支在十年前就已经陆续断绝完了。他们曾家的人丁本来就不旺,主支旁支的全部算上也不过一二十人,这些年断断续续地或是病逝或是夭亡尽数没了,很多乡民都说是他们曾家祖坟的风水不好,妨害了后人。” 傅百善疑惑道:“曾姑姑好象很喜欢那个叫香姑的女子,一回来就到书房找我爹爹去了,说那些户籍担保之类的事情她没有我爹人头熟。” 顾嬷嬷却是皱眉道:“若是还有真正子女存在,曾家的田产就还在,那乡头里正也不会让一个稚龄弱女沦落到烟花之地。这要是让人知道,邻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当初那位里正看了曾家的家谱,确认你曾姑姑的身份后,还主动要把十来亩充公的田产划归回来,是你曾姑姑自己不肯要的。” 顾嬷嬷想了一会明白了,又摇头又叹气道:“她在宫里头孤单了近二十年,这么多年无儿无女的,乍一碰到个血亲也难免失态。无妨,这件事我心里自有分寸,现在她在兴头上,冷不丁泼她瓢冷水怕是要作下病来,且由她吧!” 傅百善想到那个叫香姑的女子灵活闪烁的双眸,又想到平日性情冷清的曾姑姑今日欢喜得几番落泪,心下也有些踌躇不定。 傅满仓的行事效率颇高,在广州城他要人头有人头要钱财有钱财,曾姑姑所托对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过三天工夫就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的。 那瓦壶巷子的许妈妈不过是个暗娼,年轻时靠了张好脸面勾搭了当时的一个军户出身姓程的泼皮。为了过上好日子,一拍即合的两人就打了主意发下宏愿,要在这广州城内谋划一番事业。就这样两个人一个出钱作靠山,一个出面人,竟把持了广州城内大半个娼门生意。这些年随着这姓程的官职高升,其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了。 反过来,那姓程的军户靠了许妈妈的这只利器,在卫所里浑得如鱼得水无往不利。不过十来年间竟从普通军户升为了八品试百户,又在城里置下偌大的宅子,被好事的尊称为程大老爷。当年傅家的厨娘陈三娘还不过是个到处帮佣的妇人,只因为这程大老爷尝了一口吃食,就让她丈夫叶木根忙不迭地要把她卖了,可以想见这程老爷在乡民中的狂妄。 不过也不是没人想治治这个毒瘤,象傅满仓的便宜舅兄广州城前知府郑瑞就说了好几回。可是象许妈妈这种惯于风月场上的滚刀肉,上了大堂后不要脸不要皮地一番插科打诨,其中的轻重实在难以拿捏到位,到最后事情往往不了而之。 傅满仓自不会和许妈妈那等人打交道,寻了空在外公干时“偶遇”了那位程老爷一回。坐在一起闲聊时特意说起了瓦壶巷子的曾香姑,那程百户自以为窥探到了风流艳事,心想哪儿有猫儿不吃腥的。心下意会,当晚就派人把曾香姑的身契送了过来。傅满仓不愿意欠他人情,按了行情吩咐封了五百两银子送到瓦壶巷子。 傅满仓对曾姑姑的身份知晓个大概,知道她是当今皇后身边有脸面有品阶的女官,兢兢业业熬到三十多岁才出宫。先是以为全家都死绝了,没想老天还留了个念想。将心比心也有些不落忍,和宋知春商量后干脆拿了银两置了个两进的小宅子放在了曾姑姑的名下。 曾香姑接过那张还散发了油墨香气的文谍,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那张身份文谍上的户主是曾绿萝,年三十七。其下一栏写着姪女曾闵秀,年二十一。 曾姑姑把这个热腾腾才出炉的姪女曾闵秀抱在怀中,一时也是情难自禁,“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以后我定会好好护着你,等过个半年一载再往外地为你相个好女婿,你的日子就齐全了!” 榛儿捧着那张文谍兴奋得面色红润,“那我就叫曾淮秀了,和姑娘的名字放在一起就象两姊妹一般。不过,我今年已经十八了,不是十五岁!” 曾姑姑帮曾闵秀把身份文谍收好,笑道:“我看你们俩形影不离,又怕你们到新地方不适,就想有了伴好照应一些,特特托了傅老爷帮你们一起重新置办了身份。因为事情紧急,你们的名字岁数都是我临时造的,闵秀跟我说过岁数,不过你这丫头的岁数我倒是看走眼了!” 榛儿嘻嘻一笑道:“好姑姑,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我若是没有这张显嫩的脸,还有姑娘有时候悄悄帮着护着,早三年前就该让许妈妈给卖了!” 曾姑姑满怀欣慰,“闵秀倒是仁义,老天爷知你心好以后定会补偿于你。也怪我,少时总是记恨家里把我送去当个小宫女,所以从不肯写封信回来,不然你也不会受这般苦楚……” 曾闵秀从未受过这般真心实意的照拂,一颗漂泊不定的心忽地落定,雪白娟丽的脸上绽出发自内心的笑颜。 第四十四章 杀人 第四十四章 杀人 曾闵秀和榛儿这对昔日的主仆今日的姐妹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简单收拾一番后就在新宅子里生活下来了。为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两人从不外出,一干饮食全靠曾姑姑请的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妈子照应。 曾姑姑很满意两人的谨慎懂事,每隔五日就过来探望一回。有时还会带些应季的衣裳首饰,虽说不是很名贵的东西,可是却看得出是花费了心思的。要是有空闲了,曾姑姑还会在新宅子里耽误半天,出言指点两姐妹的仪范和衣饰打扮。 两女都是吃过苦头的人,知道曾姑姑是真心为她们好,极为珍惜这个机会,但凡布置下来的课业都加倍加量地用心完成。名师遇到高徒,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两女仿若脱胎换骨,身上的那股艳俗和风尘气已经沓无踪迹。若是走在街面上,说是哪家的闺秀也尽有人信了。 傅百善寻着空子也悄悄跟着曾姑姑来了两回,她倒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几岁时她爹傅满仓就带着她在码头上作耍,那里三教九流各式样人都有,也没觉得人要分成三六九等。两女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若非这傅家人良善热心,两人恐不能如此便宜得逃离樊笼,仔细考量了一番后特意拿出看家本事绣了一套挂屏,送与傅百善作为闺阁间的谢礼。 曾氏姐妹自小就长于养母家,那许妈妈为了日后有个好收益,倒是不吝于钱财专门请人过这些女孩子。她们一天当中除了学习褚般必要的技艺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习练女红。小时候就绣些荷包、扇套之类的小件,大些了就要学着绣被面、枕套、衣裳等大件,不能按时按量完成的话就是荆条伺候。十几年下来虽说比不上专门的绣娘,可是也颇拿得出手。 广州的绣品分为潮绣和广绣两大分支,是四大名绣之一,与蜀绣、苏绣、湘绣齐名。其特色一是用线多样,除丝线、绒线外,也用孔雀毛捻缕作线,或用马尾缠绒作线。二是用色明快对比强烈讲求华丽。三是多用金线作刺绣花纹的轮廓线。四是装饰花纹繁缛丰满热闹欢快。其针法繁多,包括直扭针、捆咬针、续插针、辅助针、编绣、绕绣、变体绣等以及广州钉金绣中的平绣、织锦绣、凸绣、贴花绣等。 那套挂屏看得出来是用了大心思的,一式四块,每块高两尺三寸宽一尺,以上好的楠木为框子,绣了四副颜色姿态各异的牡丹作为屏心。其构图饱满繁而不乱,针步均匀光亮平整,纹理清晰分明物像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又运用水路的独特技法使绣出的图案层次分明,水路是在每一相邻近的花卉的每朵花瓣、鸟禽的鸟羽之间,在起针和落针点之间留出头发丝的距离,从而在绣面形成空白的线条,使花鸟更加醒目。 傅百善笑眯眯地收下谢礼,还借花献佛回赠了几回陈三娘做的点心。顾嬷嬷却存了心眼,特意唤了陈溪到番禺乡里探听这曾香姑的身世。因为年久日深,头两遭去没人记得起十多年前一个小女娃,最后还是那位里正要八十岁的老娘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 原来番禺曾家有个儿子因为家贫人又木讷,快三十岁了都没娶上媳妇,后经人说合聘了邻村的一个寡妇。那寡妇过来时带了个前夫的女儿,结果没有两年,那曾家的儿子也病逝了,就有人说这女人克夫。那寡妇一时想不过,就抛下女儿卷起曾家所剩无几的几样钱财跑了,谁也不知她的踪迹。那女孩又不是曾氏真正的血脉,就由老里正做主送回了那寡妇的娘家。几下一对照,那女孩正是昔日的曾香姑今日的曾闵秀。 顾嬷嬷有些踌躇,不知是否将这个消息告知于曾姑姑,几番犹豫就耽搁了下来,却不想这一耽误竟惹出了桩大祸事。 曾闵秀和榛儿在宅子里呆了近半年,自觉风声已经过去,那瓦壶巷子的许妈妈也没有什么动静,想来事情已然平息,加上年纪尚轻早就憋不住了。于是,趁了那看门的婆子要赶着回家照顾刚刚生产的儿媳的好时机,带了帷帽偷偷溜出门在街面上闲逛了起来。 榛儿人小些却有些心机,特地选了从前不曾去过的铺子,少少地买了一些吃食绣线,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相熟之人。正是兴高采烈之际,在转过街角时就看见一家新开的银楼,两人眼前都不由一亮。 那银楼三面开间气派无比,两女手头还有些银子,又正是爱穿金戴银的年纪,相视一笑后就进了铺子。守在门口的伙计早看见两个衣裳雅致的女子在店外徘徊,立刻迎了上来,口绽莲花般把店堂内的首饰夸了个遍。 曾闵秀看中了一支叫价二十两的金簪,那簪子是银鎏金的本来不贵,可是巧在工艺精致,簪头嵌了绿色松石做的佛手和红色玛瑙雕的的蜜蜂,栩栩如生极招人喜爱。那伙计一见客人流露出不舍,更是巧舌如簧将那支簪子夸得地上仅有天下无双。 榛儿机灵,见她实在喜欢,忙拿了钱袋子把银两数出来递给伙计。出了店门,曾闵秀小声地嗔怪,“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要是姑姑知道了怕是要责怪的!” 榛儿鬼灵精怪地笑道:“怕什么?那曾家姑姑只有你一个亲侄女,她的那些私房以后还不都是你的,前个我还看见她往宅子里拿了个大包袱过来,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好东西?” 前些日子,曾姑姑大概是觉得自己名下有了宅子,在傅府里就只能算是客居了,就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拿了一些到新宅子里来。收拾东西时还特地把闵秀叫过去,指着那些东西说这块蜜蜡是那年贵人赏赐的,这盒银子打的花生蔬果是服侍皇子们喝茶用饭时派下来的,那几只钗环是三十岁生辰时同殿伺候的姐妹凑的份子打的,加上林林总总的衣裳布匹装满了两只樟木箱子。曾姑姑最后还说了,以后这些东西都会作为陪嫁跟着去她的夫家。 闵秀想到这里脚步都轻快许多,只要自己听姑姑的话,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难怪西街的那个神婆子说自个是个先苦后甜的命,还说按照命格来说自己日后说不定还有一品夫人的命。原先还觉得这全是胡说八道,一个瓦壶巷子的娼妓,给别人当个妻室都是妄想,还想当诰命?可是自从遇到了这位曾姑姑,自己的日子好像否极泰来,说不得真有更富贵的日子等着呢! 好像要下雨了,天边已积了乌云渐变黑了,两姐妹拉着手一路快跑。一阵疾风吹来,垂了白纱的帷帽翻飞着滚落在路边,曾闵秀伸手去捡。那帽子好似调皮一般又滚了几滚,落在一个着长衫的男人脚边。 那男人捡起帷帽,闵秀正要道谢,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喊声:“香姑,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可真真是想死我了!” 香姑?这好像是上辈子的名字了,怎么还有人知道呢?曾闵秀慢慢抬起头,就见那男人高高瘦瘦的身子,一双激动得放红的眸子,张张合合的嘴不停地说着什么,正是昔日的恩客李举人。曾闵秀接过帽子戴在头上,淡然地说道:“这位老爷,你认错人了!” 李举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跳脚大怒道:“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在你身上花费了这么多银子,连家里的田产都卖光了,你说翻脸就翻脸。我找到瓦壶巷子许妈妈那里,说你跟个北边来的豪客走了,那也就算了。但今日既然在这里碰到,要么你还我的银子,要么跟我回乡下当我的二房,总不会短了你的吃穿就是了。” 榛儿气急,走过来叉腰大骂,“你放屁,你在瓦壶巷子里逍遥快活了,今日倒抖起你举人的威风了,还要还你银子,你怎么不到前头银楼里去抢!” 李举人得意地嘿嘿一笑,“还说我认错人了,怎么这会子又认得我了?看你们穿着打扮,日子想来过得还不错,也不想想昔日我对你的恩情?赎你的那位豪客应该也不在乎这点银子,就给我二百两好了,要不然我寻着你家的门上去,和那位老爷坐在一起交谈一下心得如何?”想是忽然想到了这样发财的好路子,李举人的一双细眼眯了起来,嘴角边也挂起了猥琐的笑意。 曾闵秀这时却是无端地想起新宅子里那架新栽的葡萄树,角落里才放的几尾锦鲤,房里床上晒得蓬松的被褥,甚至还想起今早才打开的那瓶桂花香味的头油。 榛儿脾气急,拿起手里的包袱一股脑地打过去。李举人一时不备跌倒在地上,路边上恰巧有一滩雨水坑洼,溅湿了他栗黄色直缀的衣襟边。男人顿时勃然大怒,站起身子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榛儿的脸上,榛儿砰地一声歪撞在路边的墙上。 此时大雨突然急如瓢泼,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加上又是在一条夹巷里,没有人看得到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暴举。李举人打得兴起,全然不顾往日的斯文体面,头上的方巾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拾拣。一脚又一脚,榛儿刚开始还叫唤几声,不多一会儿就没有声息了。 一道刺眼的雷闪劈面而来,李举人下意识地举手想遮着眼睛,忽然就感觉到颈部一阵剧痛,他摸着那块伤处,模糊间就看到一片红雾。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又是一股极大的刺痛袭来。他在滂沱的雨雾里勉力睁开眼,恍惚间就见一个带着白纱帷帽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身前,那女子手里还有一支滴淌着鲜血的金簪。 第四十五章 逃离 第四十五章 逃离 曾闵秀扶着受伤的榛儿跌跌撞撞地回了宅子,幸好雨急风大一路都未碰见什么人,那看门的婆子也不知为什么事还没有回来。两个人齐齐舒了一口长气,一时也顾不得身上狼籍不堪,七歪八扭着倒在地上。屋子里清清静静的,桌上刚刚点燃的蜡烛芯子微微晃动着,除了外面大雨的滴落声,一切都好像跟出门时一般模样。 榛儿像鬼一般苍白着一张脸,哆嗦着说道:“姐姐,我们,我们杀人了,官府会不会抓我们去杀头啊?那可是个举人呐!” 曾闵秀喝了满满一杯凉茶后,沉声呵道:“慌乱什么?这雨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大概要下到明天天亮去,我们又合力把那家伙推到了沟渠里,大水一涨谁知道会把他冲到哪里去?三天之内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什么,收拾一下,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榛儿一时惊住了,“到,到哪里去?” 曾闵秀抬头望了她一眼,双眼黑沉如潭水,“走到哪里算哪里,难不成你还想继续待在这里等着官府找上门来?到时候,赎我们出门子的傅家人第一个跑不掉,我们虽然身份下贱,可也不兴这般连累人家!” 榛儿不想再过颠沛的日子,闻言小声地反驳道:“也不见找得到咱们,先前我仔细瞧了周围没人。再说你姑姑是有品级的女官,要保咱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可是你亲姑姑,你可是她唯一的血亲,她不帮你帮谁?” 闵秀坐在黄杨木的圈椅上,抚着金菊吐蕊的蓝地提花罗的桌毡,呵呵发出一声苦笑:“那不是我的亲姑姑,我的亲姑姑还在乡下田头挑大粪呢!我是跟着我娘改嫁到番禺曾家的,那曾姑姑的堂兄是我的后爹!他们以为我年岁小什么都不记得,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但凡我有一丝曾家的血脉,当初我也不会由着我那狠毒的舅母把我卖到那种下三滥的地界去!” 榛儿大张了嘴,呐呐不成言:“那你……你还跟曾姑姑那般亲热?” 曾闵秀瞪了她一眼,“这个便宜姪女我当一天是一天,他们番禺曾家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大不了以后我给她养老送终就是了。谁想人算不如天算,叫我碰见那个姓李的瘟神。也合该他命短,还想以后纠缠着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呸!简直是做他的春秋大梦!” 榛儿双眼直直地,今日的诸多事情已然超出了她的承受心理。曾闵秀看了两眼也不理她,端了烛台到内室把值钱的东西收拢在一起。当看到角落里曾姑姑的那两只樟木箱子时,心里犹豫了一下,可随即对未来生活的不可知让她下定决心在厨房里找来了一把锋利的斧头。 天亮了雨渐渐小些了,闵秀换了身粗布衣裳又打散了头发,到街角付了双倍的工钱唤了辆马车到宅子门口,借说妹子重病不起后忽然想起要回乡下老家看看。若是一个不好,兴许就要葬骨乡里了,这才收拾一应家什准备搬家。 那赶马车的贪图多出一角银子的工钱,在城门口对着守门的兵士打着包票道:“哎,真是咱家的邻居,可勤快的两姐妹,只是不巧这当妹妹的得了疟疾,什么药都用过了都不管用,人家房东犯忌讳就给赶出来了,没法子只得回乡下看看还有法子不?” 那守门的兵士一掀马车,果然一股极大的尿臊味合着药汤子味扑面而来,被褥里的姑娘死白着一张脸,半个胳膊露在外面,外翻着的皮肉青青紫紫的,也不知是脓还是疮,极是骇人。 兵士心里头一阵干呕,把车帘子一放,暗道真真晦气,一大早就遇着这样几个人。马马虎虎地翻看了几下路引,丢到了那马车外头,挥挥手让人过去了。 傅百善陪着木愣愣的曾姑姑站在屋子外头,不用进去看就知道里面也是一片狼籍。今日午时刚过,这边宅子看门的婆子就过来禀告说那曾氏姐妹不见了踪影,和她们一起不见的还有屋子里的衣裳首饰摆设,但凡值几个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曾姑姑摸着樟木箱子上被砸坏的铜锁,轻轻嗤笑道:“真真是眼皮子浅的丫头,这么几百两的东西也值得卷起偷跑?我要是拿了贴子告到官府里,再让他们下个海捕文书,你说她们两个能跑多远?” 傅百善知道曾姑姑是气狠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是小事,让她生气的是这半年付出的真心给糟蹋了。想了一下还是出言劝道:“我看那曾姐姐不象是这般看重钱财的人,兴许是有别的什么苦衷也说不定?” 曾姑姑白了她一眼,意兴阑珊地道:“算了,蚀财免灾。当初你顾嬷嬷说她不是我亲姪女,却又如此乖巧事事都听从于我,定是有所图谋,我还不信。特意拿了这点财物过来试探于她,不想还真让你顾嬷嬷说中了——人家真是图我的钱财。” 傅百善看着平日坐卧都要讲求礼仪风范的曾姑姑竟然会翻白眼,脸上一时忍俊不禁偷笑了出来。随即又想到放在自己寝房里的那四幅精细的牡丹挂屏,心里也不免有些惆怅——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广州城这场豪雨一连下了半月,城内很多地方都涝了,还不知有多少人受灾。陈三娘买菜回来时念叨了一件事,城外河道里捞起一具男尸。听说是去年一个姓李的新中举子,失踪好些日子了,家里人左右寻不得,没想到最后在河道里搜到了,尸骨都烂得不成样子了,观者无不叹一声可惜。 傅百善听了却是心中一动,叫了陈溪到府衙里打听一二。要说这傅家谁最听她的话,除了一对双生子外那就是非陈溪莫属,性情憨厚老实,指东从不敢往西。今年已经二十出头的陈溪,奉了自家大小姐的吩咐不敢怠慢。立刻放下手中的杂事,到了府衙找到一位相熟的小吏,不过三五刻工夫就探听清楚了事端。 那姓李的举子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自中了举人之后,不但要家里人处处将就于他,即便是与昔日落第的同窗相处也是自诩曲高和寡,言语刻薄难以容人。 去年有一段时日,这位李举人说是要到城里同科处赴宴,结果一连几天没有回家音信全无。他的老婆心下生疑就到城里打听,有好事者就与她说了瓦壶巷子的曾娘子是李举人的相好。他老婆上门一看果不其然,放下脸面大闹一场后,李举人倒是收敛了一些日子。 今年夏至过后的一天,李举人到城里办事又是几日未回,家人就以为他是旧习复发又与那曾娘子勾搭在了一起。他老婆又气又急,紧赶慢赶到城里瓦壶巷子一问,却得知那曾娘子在几个月前,就被一位北边来的豪商出了整整五百两雪花银梳拢后赎走了。 这下李举人的老婆抓了瞎,她也是个苦命人,费尽心力供出个举人老爷来,一天福没有享到,这男人就生了些花花肠子,不管一家老少的嚼用,一门心思地将家里的钱财往那烟花之地拱手相送。可如今这曾娘子早在几个月前就从良了,那丈夫又到哪里去了?正值这妇人六神无主之际,有人说在城外的河道里打捞到一具男人的尸体。她赶紧跌跌撞撞地赶过去一看,不是自家丈夫又是谁? 衙门里的仵作勘验了之后,填写了尸格。因为在水中时日久远,少说也有十日了,尸身很有些损伤,不能明确死因,只能在死因那一栏马虎写下溺水二字。仵作按照经验判断,这李举人应该是准备回家时忽然偶遇大雨,惊慌失措之下不慎滑落于河道之中,又因为这几日连降大雨致使河道中的水暴涨且湍急才丧了性命。 那位仵作不经意还说了一件事,李举人的脖颈上还有几处很深的伤痕,好像是被某种细长的利器所伤,但是府衙水平有限,一时也难以明确到底是什么东西所致。因为前段时间雨大水深,河道里也有很多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块和尖利的树枝。所以李举人除了脖颈上的伤痕,其身上还另有多处伤痕,甚至其左手手指都有缺失。 官府里一向是民不举官不究,那李举人的老婆不过是个乡下妇人,除了哭哭唧唧地要将丈夫的尸身送回老家安葬外并没有多诉求什么,府衙的仵作自然也不会多事。 陈溪面目憨厚却心细如尘,这几年在傅满仓的着意栽培之下历练出来了几分细巧心思。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家新开的银楼里,打听到十几日前有两位女子买了几样首饰,其中就有一支银鎏金玛瑙佛手蜜蜂形长簪。 那两个女子带了白纱帷帽,因为广州城天气炎热,便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出门也至多是拿一把团扇遮面,于是有个上茶的小伙计就多看了两眼。这个小伙计是本地人,认得其中的一个女子就是从前瓦壶巷子的曾娘子。 傅百善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线索中推断出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当然其中的细节部分无法还原,但是可以下结论的就是曾氏两姐妹必定与李举人的死有干系,这才收拾东西不告而别。将这些与曾姑姑细细分说之后,她的怨怼之气倒是消了不少。 第四十六章 归乡 第四十六章 归乡 入夜,傅宅。 傅满仓进屋时就见媳妇儿坐在大迎窗前写着什么,旁边还码放了几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张。探头过去一看,那纸张上写着平石赵秀才,年十六,家有父母长兄,有地十余倾,店铺五间。越秀张举人之独子,年十七,家有薄财,老宅有屋二十余间…… 宋知春边写边誊,一边在心里暗暗合计。傅满仓换了衣裳出来就见她拄腮伏在桌案上,还不时拿起纸张左右比较,不由笑道:“咱们闺女满打满算才十三,你这么早就有心思相女婿,至于么?” 宋知春将最后一个字写好,小心吹干了墨迹,回头啐他一口道:“可见你这当爹的心宽,你可知这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礼有多花费时间呐,少说都要两三年。我这会才来相看已经算晚的了,我听说有些人家在女儿八九岁时就定了亲事,及笄了就立马成亲。若是我手上不快些,这些好男儿都让别家挑走了!” 傅满仓讪讪一笑,坐在榻上不免心生惆怅。那么一个小小的糯米团子如今也要准备嫁人了,不知何方的小子才能匹配自家的女儿。不是他自夸这广州城放眼望去,自己女儿不但容貌出众脾性爽利大方,文能当家管帐武能骑马射箭,等闲的女子拍马也赶不上自家女儿的好。 傅满仓在外公干应酬时,不是没有上官同僚向他含蓄地打听一二,就连老大哥唐天全都曾委婉地说他自家长子今年已有十八岁了,日后是要执唐家牛耳之人,若是有这个意愿,不妨让两家小儿女见个面什么的不一而足。 对于女儿的亲事,傅满仓自有一番考量,总觉得那些儿郎或多或少有些不妥。就像那唐家的儿子虽说相貌堂堂又会做生意,可是他年纪轻轻身边已经有屋里人服侍了,更何况他底下还有数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庶弟还在吃奶。女儿真要是进了这种人家,这个长嫂可不好当呢! 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傅满仓拉了凳子坐在宋知春旁边轻声道:“还是跟郑家人商量一下才好!”宋知春一怔,先前雀跃的心情蓦地一沉,垂了头咬牙道:“我的女儿作甚要跟他家商量?” 话虽如此说了,两夫妻心下却明白珍哥的婚事决计绕不开京城寿宁候府郑家人。这十几年里,郑家除了让顾嬷嬷和曾姑姑过来教导女儿外,倒是从未主动插手过任何事情。就连郑瑞在广州城任了两任知府时,都未对傅百善表现出有过多的在意,给孩子们的走礼也从来都是一式一样的三份。 但这些也只是表面上的事,扪心自问若非郑家人鼎力相助,傅满仓不可能近十年都牢牢把持着广州商会的头把交椅,也不可能在八品巡检这个肥差上一任多年。可以说傅家能够在广州城里风平浪静地过上这些年,郑瑞及他身后的郑家就是傅满仓最大的靠山。 即便前两年郑瑞离任北上回京述职时,那般繁忙还不忘在家里置办了酒席,将傅满仓作为自家表妹夫的身份着意介绍给了新任知府,这其间的诸般心思不正是有珍哥这支血脉亲情牵绊在里头吗? 宋知春摔了那叠纸贴,恨声道:“最多知会他们一声就行了,我可舍不得将辛苦养大的闺女嫁得老远。万一听任他们的,把我家珍哥嫁到京城什么权贵人家一年都瞧不上一眼,若是受欺负了跟前连个娘家人都没有,那可真是摘了我的心肝!” 傅满仓嘟囔道:“早说招个小女婿在家里头养着,你偏生说不好,现在要将女儿许人了就不舍了吧!”话语刚落,就听宋知春一阵错牙骂道:“有谁家现现成成地有既长得齐整、还有功名、家世又清白的好儿郎会入赘女家?要真有这般男子,我反倒要怀疑他是否居心不良呢?” 傅满仓摊手叹道:“总是你有理,左右我想把珍哥留大点再嫁人,现下也不着急。从前出海时,我曾听那西洋人的大夫说过女孩家不能成亲过早,不然对身子不利,你且慢慢相看着吧!只是要跟你商量另一件事,昨日收到兄长来信,说是青州老家的族人想为老娘贺六十大寿,兄长本来不想铺张,无奈老娘兴致颇高执意要办,只得写信于我,让我们带几个孩子回去一趟。哎,一晃老娘也年至花甲了,因这山高路远几个孩儿都还未见上亲祖母一面呢!” 宋知春想了一下,虽然不喜傅老娘的骄横和妯娌吕氏的种种小心机,但是这些年没有住在一处到底说不上有什么大的妨害。回头看着丈夫眼巴巴的样子,终究心肠一软主动揽了傅满仓的手,细细地合计起一家人的出行来。 双生子生在广州,今年已经八岁了却从未出过远门。知道这次要随父母回青州老家探亲,高兴得在院中上窜下跳。顾嬷嬷上了岁数后腿脚不好,不愿意出门忍受颠簸,又不放心几个孩子。曾姑姑正好无事想到处走走散散心,就自告奋勇跟着傅氏一家回青州老宅。 傅老娘的生辰在年底,傅满仓两夫妻一商量干脆在老宅子把年过了再回来,这样要带的家伙事就多了起来。给老娘的寿礼,为老家的各位亲戚捎带的手信和土产,广州和青州的天气不同还要另外置办全家人的新衣服,路上要带哪些随从都要考虑周到。 这一去一回加上在老宅盘桓的时间将近要有三个月,傅满仓向上峰请了假期。好在年底时府衙历来是要放一整个月的冬假,知府老爷叮嘱了须得在明年二月初二衙门开印前赶回当差即可。 巡检司和商会里褚般琐碎的事务都要交接清楚,船坞里新来的船工要到府衙里找主事上档子,年底了向朝廷解缴的税银也要找人开始核算了,傅满仓忙得脚不沾地色色都要安排妥当才行,一连几天在家里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宋知春把家里托付给了顾嬷嬷照拂,又留了几个老成的仆从给她使唤,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几个孩子吃惯了陈三娘的手艺,一时离不得只好把她也带上。好在陈溪一直跟在傅满仓身边当差,母子两个也算是没分离。荔枝和莲雾肯定要跟着珍哥,双生子身边的丫头山竹和红丹也要带上,再加上曾姑姑总计二十来口人,出发那天连人带车把巷子口都堵得满满当当。 傅满仓顾及一大家子的老弱妇孺,能够走水路就绝不走陆路,天大亮才安排上路,天擦黑就找干净的客栈歇息,遇到了名胜古刹还要前去观赏一二,这样一路游山玩水,堪堪赶在傅老娘大寿前三天才回到了青州。 高柳镇老宅子里灯火通明,精神矍铄的傅老娘坐了一把红木大理石芯靠背扶手椅,一手拉了傅千祥,一手拉了傅千慈,又叫婆子拿了小杌子放在跟前叫傅百善坐了,不时打量着几个长得精气神十足的孩子,嘴巴已经笑得合不拢了。 宋知春坐在下首含笑看着这一家的其乐融融,看见这久未见面的婆母脸上慈蔼得很,哪里还有半分昔年刻薄的模样。当年为着不能生育,婆母给了自己多少脸色看,要不然也不能在外多年都不愿意回这老宅子。 今日老太太身上素净得很,只穿了件石青色葫芦宝相花纹的长身褙子,额头上戴了黑帛为底的遮眉勒,上面的结子却有小儿半个巴掌大。用了金丝做出莲花纹,其间点翠卷云镂空,正中间又镶了一朵累丝嵌红宝石的三瓣花,那红宝石粒粒都有拇指大小,仔细一瞧这件做工精致的首饰正是自家去年送回来的节礼之一呢! 宋知春端了高脚几案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只见那茶叶白毫披身芽尖峰芒,外形微卷状似雀舌,绿中泛黄银毫显露且带有金黄色鱼叶。入杯冲泡雾气结顶,汤色清碧微黄,叶底黄绿有活力滋味醇甘,香气如兰韵味深长,竟是一品黄山毛峰。 于是宋知春心里微微一笑,看来老家这几年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呢!她在这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杂事,却不知对面的妯娌吕氏不错眼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不过依照她的脾性,让不相干的人看几眼也不会影响她的心情就是了。 吕氏借着拿帕子拭嘴角的机会,已经悄悄觑了好几眼这个十来年未见的弟妹。心里有些涩然地想着这宋氏怎么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不,也有变化,好像变得更加从容更加亮眼了。 眼前的女人穿着一件木兰青双绣缎薄夹袄,头上插着一对珊瑚鎏金喜上眉梢金钗,耳上是一对金褶丝楼阁坠子,一双雪白手腕上的翡翠套环在灯下不时闪过莹润的绿光,那份从骨子里散发的闲适让人看了艳羡不已。 人与人之间真是没得比,那年傅家大老爷从广州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好生训斥了一顿,第二件事就是把奶娘一家子给处置得干干净净,第三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吃斋念佛,整整一年都没有出过房门。 后来还是几个孩子苦求,丈夫才把自己放出来。可是打那之后,家里的诸事自己都插不上手了,嫁进傅家近二十年,自己这个当家主妇竟然成了摆设。吕氏闭了闭眼睛,咽下口中的苦涩,在心里暗暗念了几遍佛号。 第四十七章 寿宴 第四十七章 寿宴 不知道几个人说了什么,堂上欢声笑语不断。那一对一模一样的双生子与初次见面的诸人毫不怯场,问什么答什么,言语切切稚气可爱。加之长得粉装玉砌,象是观音大士座前的童子,笑起来极为招人。 吕氏侧头看了一眼,只觉那叫珍哥的女孩儿生得更是光彩照人见之令人忘俗。只见她身量修长,坐在小杌子上双手交握身姿笔直,难为她小小年纪这半天工夫仪态端庄竟是丝毫未变。 那张巴掌大的雪白小脸上竟无一处不精致,一副漆黑的长眉斜斜地飞入鬓发,一双杏仁大眼顾盼生辉,微微一笑那脸颊处还有一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听众人说话时,大多是嘴角含笑却脉脉无语。 因为天气潮湿寒冷,珍哥穿了一件海棠红妆花缎织的云菲锦衣,下面着了一条滕青曳罗长裙。黑鸦鸦般的头发上插着一支做工精致的银镀金嵌珍珠松鼠簪子,并一把小巧的海棠花和田羊脂玉梳背。颈上是攒珠累丝蜜蜡松石银项圈,随随常常地家常打扮却又显得说不出的大方雅致。 吕氏拿眼又去瞧站在大堂边上的自家女儿兰香,头上手上都带了新打的赤金首饰,特特穿了一身过年见客时才穿的大红八宝七珍如意纹的褙子。衣裳大概是做得长了些,那褙子边垂在绣了桃红芙蓉花的绣鞋上,更衬得她个头矮小身量未足。 这幅装扮富贵是富贵了,可是跟那珍哥一比,就好像乡下土狗泥猪一般村得很。偏兰香还不自知,双眼还热巴巴地望着这远处到来的堂妹。吕氏心口一窒,熟悉的心口痛又袭了上来,不禁暗骂真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 门口传来婢女的传唤,是傅家长房的两个儿子下学了。傅念祖和傅念宗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两人模样有三分相似,只是一个稳沉一个跳脱一些。吕氏望着长相端正的长子和面目清秀的次子,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是了,再怎样自家的两个儿子马上就可以顶门立户了,不比二房的两个小娃娃强多了吗! 几个孩子相互见了礼,傅念祖最长年纪已二十有一,今年准备下场考举人了,是青州城里数得着的青年才俊。傅兰香和傅百善同为十三岁,只是相差月份。傅念宗排在中间,过完年就满十二了,八岁的傅千祥和傅千慈与他一见如故,几个照面后就热络得很了。 傅老娘看着满堂的孙子孙女,脸面上的每一丝皱纹都书写着心满意足。伸手将宋知春招到跟前来,不住地赞道:“你很好,几个哥儿姐儿也带得好!”这种直白的称赞,从以性情严苛骄横著称的傅老娘嘴中吐出,不吝是对宋知春最大的褒奖,婆媳两个手牵着手,十来年的隔阂仿佛一夕之间消弥无踪了。 吕氏一时间恨不得将手中的帕子扯个稀烂,那自己算什么?在傅家二十多年,事事都要受人掣肘,心中顿时又悲又苦几乎要哀嚎出声。猛一抬头却望见坐在左上首的傅家大老爷淡淡地瞥过来一眼,立时就歪在椅中不敢动弹了。 到了腊月初十正日子这天,高柳镇傅家张灯结彩,外面搭了大棚,要大摆三天近百桌流水席。那菜色其实只不过普通,但胜在实惠份量足油水厚,那鸡鸭都是整只摆在盘中,猪肘子烧得酱香浓郁香味扑鼻,汤水里也是实在的干货。虽比不上城里酒楼的精致,可显然更受淳朴乡民的赞许。 来者不论富贵贫穷都被人客气地引至席间,吃好喝好之后每人还有一份小小的回礼。那回礼里是一对打造精巧的刻了福寿纹理的银锞子,并两包红豆糕。乡人哪里见过这个,还没出傅家的大门,就在座间闲谈起来! 有自认消息灵通的人道:“听说那傅家大老爷今年任了京都七品的官职了,这可是咱整个青州府的荣光啊!” 另有一位和傅家沾亲带故的人接过话头道:“那傅二老爷在广州置下好大一片家业,回家给老太太贺寿时光银锭就装了满满一箱子,我家大媳妇儿的娘家兄弟的老丈人是傅家雇来赶马车的。他说傅二老爷一家回来时,是有两辆马车陷在泥坑里拉都拉不动,最后还喊了几个壮劳力帮忙才把马车赶起来!” 座间艳羡者有之,嫉恨者有之。但不能否认的是傅家是真正发达起来了。如果这傅氏的第二代能够再接再励,那这份风光起码还能再延续三十年。 正在这时外面一阵锣鼓喧天,有眼尖的人早已嚷道:是县府老爷亲来贺寿了!人群顿时惊了,伏地叩首者有之,整衣帽者有之。早有机灵的仆从一溜烟地跑进内院去禀告主人了。 等傅家人齐齐站满大院后,那青州常知县才恭敬地亲自拉开后面一抬八人桥的帘子,从里面步出一位面白无须身穿四品云雁补服的官员来。那人咳了一声,慢腾腾地取出一卷杏黄色的物事,众人忽啦一声全跪了下来。 母性俭素,子舍每奉甘旨,必却之,纤缟不御,终身布衣蔬食,恬如也。每遇勤劳事,子妇往佐之,则曰:“余习为之,不为苦也。”母辛劬供馔,有陶母风焉。以不逮事舅姑,遇祭祀益矢诚敬。处妯娌无闲言,待臧获严而有惠。夙兴夜寐,寒暑不辍,冬月肤辄皲裂,执事不倦。子孙皆有声庠序,怡怡色养,而母则未尝享一日之逸也。 那官员口音极重,文章又写得骈四骊六,抑扬顿挫之乎者也的,实在让人难以明白。傅老娘颤微微站起身半天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是京城的皇帝听说青州府高柳镇有位妇人三十岁时丈夫丧去,含辛茹苦养育膝下二子。三十年过去了,子孙尽皆成材。皇帝感念其不易以彰妇德,特下旨敕封为孺人,并命县里为其督造节孝碑。 乡民一时大喧,高柳镇的里正并乡约做梦都想不到傅家还有这份荣光,一时有荣共焉,人人脸上都泛了红光。傅氏兄弟忙把京中来使和常知县等人带入厅堂,重新置上好酒好菜。酒过三巡之后,那京中来使推说酒力不逮要回驿管歇息了。 傅氏兄弟忙起身相送,又命仆从奉上厚厚的封红。那来使微微一笑并未接过,只是牵了傅满仓的手温声道:“请二老爷与京中郑大人书信往来时,提及一句某,就说大人昔日吩咐之事,在下已然尽心了!” 两兄弟悚然一惊,傅家大哥不知那京中郑大人是何许人,傅满仓却是心知肚明。送那来使上轿时,傅满仓一抬头却看见那雁翅排开的护卫随从当中有一张熟面孔,心下又是一惊。 那人英姿飒爽地端坐在马上,内穿长与膝齐交领窄袖的青色袢袄,外面是一件对襟罩甲,持弓箭配腰刀。面上虽有些许风霜之色,却抵不住他浓眉利眼白皙俊秀,不是在广州一别经年的裴青又是谁?青年在马上略略一躬身算是打了招呼,那京中来使眼利,便回头笑道:“傅二老爷与青州卫的裴百户莫不是旧识?” 傅满仓忙躬身答道:“是我子侄,多年未见着实吓了一跳!” 那京中来使笑容更加和熙了,他在京中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人物,还是无意当中知晓了这裴青的真实身份。裴青年纪虽轻,可因心性坚忍能力卓绝,扎扎实实地办了好几件大案要案,是在圣人面前挂了号的人物,这等才俊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的。 送走了来使,傅满仓才向大哥细说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原来前年时广州城赋税解缴及时,且一年比一年递增,由吏部发文下令让他进京受嘉奖。因他不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吝于条件只能封赏纹银百两。彼时那便宜舅兄郑瑞正在吏部任五品主事,就出主意道不若为家乡老母讨一个敕封诰命,也让故里的乡亲看看,傅二在外还是有所作为。 傅家大哥象听天书一样听完兄弟为老母求得敕封的经过,一时惊得目瞪可呆。他先前只知兄弟在广州因缘际会谋得了一个九品巡检之职,却没想到竟还有这般造化。 要知道能为家乡老母求得一座节孝碑是多难得的一件事,京中那些一二品的大员尚且办不到,可自家兄弟却默不作声地把事办周全了。傅家大哥又是惭愧又是骄傲,轻搂了兄弟宽厚的肩膀叹道:“我不如你多矣!” 晚上家宴后,傅家大老爷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内室,就见吕氏满面红光象花蝴蝶一样在屋子里穿梭。一时头大如斗,不耐烦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吕氏喜滋滋地道:“那位知县大人派人来给咱娘说,明日他的家眷也会来贺寿。我这不是想找一件见人的衣裳吗?说来老爷还是京中做官的,我却从未有过当官太太的风光。不过你为老太太亲自求来敕命,以后我在这个家里也直得起腰杆子了!” 傅大老爷听着吕氏的幽怨只觉一阵头疼,这妇人原先只是无知,现下竟可算是愚蠢了。遂捺下性子正色解释道:“我不过是个七品穷京官,没有让你抖抖官太太的威风是我的错。这次是二弟为娘求得的节孝碑,他在广州颇有人脉,也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搭了无数的人情才把事办成了。娘那里已经知晓了,明日宴上你休要到处胡乱表功,当心二弟夫妻笑话你我!” 吕氏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这件事要不是听丈夫亲口道来,委实让人难以置信,那个不过是秀才出身的小叔子竟还有这等本事! 第四十八章 良配 第四十八章 良配 傅老娘现在应被尊称为老孺人了,傅宅上下齐齐改口。只是傅家大老爷为人顽固,说自己职位低微寸功未建,不敢向朝廷为妻室请封诰命。于是宅子里还是依旧称呼吕氏为大太太,称呼宋氏为二太太。 寿宴第二天,青州常知县的夫人杜氏并几个官夫人果然如约到了傅宅。杜氏大概四十岁左右,面若满月身材稍微有些富泰,正是老辈人极喜爱的有福面相。她话也说得极委婉漂亮,言辞恳切地呈上一份不算简薄的礼单,这才坐下来和傅家的两位媳妇细细攀谈。 在来傅宅之前,常知县已经给杜氏做足了功课。 傅家老太爷早已去逝多年,长子傅满庄是徵正七年的进士,为人端方,眼下在京城翰林院任个七品观政的闲职。次子傅满仓是秀才出身倒是颇具才干,因家贫少年缀学转而经商,徽正三年时被时任的广州知府举荐入仕,任九品巡检一职。 常知县还未认得傅氏一家人时就曾赞叹道:朝中官吏成百上千,只有这傅满仓以末流小吏的身份,在朝庭邸报上一连出现过两次,还俱是受到皇帝亲自嘉奖,真是古来鲜矣。 要知道建朝初年时,因为多年战乱人才凋零,朝廷颁下诏书,士子可以由乡间名宦大绅举荐入仕。可谁知以平民、以秀才入仕要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才有止尽?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之二三耳。有大儒曾叹曰: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 一晃本朝已经建立百余年,吏部取士就是非两榜进士出身不选,恩荫举荐出身的官宦是少之又少。这傅满仓能在广州官场稳占一席之地,还得皇上称许,足见此人长袖善舞本事不凡。 杜氏刻意仔细端量眼前这一对妯娌,见那傅大的妻子吕氏在自己旁边陪坐,虽然言语间乏味可陈,好在人还算老实。她自是不知昨晚吕氏连番受打击,要不是家里还有宴席和宾客,早就撂挑子回房歇着去了。 那傅二的妻子宋氏面目温和举止爽利,却看得出来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杜氏耳尖,听宋氏说话时的竟带了些京中口音。又细瞧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精贵之物。一时间心下又惊疑不定,这宋氏怕不只是一个末流巡检之妻那样简单。 外间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傅老孺人忙将人唤了进来,却是傅家并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这行女孩儿有五六个,看岁数都差不多大小,水葱一样地排开叫人养眼得很,杜氏却一眼看到了站在末尾的一个。 那女孩儿生得极好,看上去还没有及笄身量却颇高。穿了一件玫瑰紫西番莲花纹的云锦长衣,发上梳了双环髻,别了一对小巧的赤金累丝镶嵌红绿宝石带环。这身装扮富贵大气,颇合今天这种热闹的场合,即便宫里也是去得的。何况小姑娘品貌端庄行礼如仪,就连苛刻如她一时也挑不住什么错处。 在座的诸位夫人都是人尖子,谁家没有个少年慕艾的儿子或是侄子,杜氏已经听见坐在自己下首的县丞夫人在悄悄地向人打听,那穿玫瑰紫云锦长衣的是哪家的姑娘? 傅老孺人虽出身乡下,却也不是一味蛮缠,也知道些人故,将那些女孩一一介绍过来。这是长房嫡女兰香……,这是二房嫡女百善……,这是傅氏族长之幼女绿梅…… 杜氏看着那穿了玫瑰紫云锦长衣的姑娘微微一笑,如行云流水一般朝众人行过礼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宋氏身边,神情娴雅不骄不躁。宋氏也只是笑着帮那姑娘抚平了一下衣裙上的细褶之后,就端坐在椅子上继续吃起茶来。 门口有仆妇禀报,说府里大公子带了几位同窗来为老孺人贺寿。几个女孩正要回避,杜氏却是心中一动,笑道:“都是通家之好,不用如此刻意,叫孩子们进来就是了!”此间以她品级为尊,自是她说了算数。 门帘一掀,几个年轻的士子鱼贯而入,想是没料到屋内还有年轻姑娘在,士子们都赶忙低头行礼。傅家大公子傅念祖心想,真是太冒失了,谁曾想几个妹妹都在此处。一抬头却见母亲吕氏不错眼地盯着身边的几位同窗细瞧。他本就是心思通透之人,立时明白了妹妹们不回避的真正原由。 这几个与自己交好的同窗都是学里的佼佼者,若是有一两位与妹妹们有缘份,那岂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打定主意后,傅念祖干脆站在一旁细细地介绍起各位才俊的姓名。这位是王士俊,诸城人。这位是常柏,直隶人。这位是高诚,临沂人…… 几位士子脸面涨得通红,却多少明白了在座夫人们的小心思,有那胆大的就借抬头之际将屋内几个小姑娘扫了几眼。 杜氏借着喝茶之际,看见那宋氏也在细细打量士子们,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家有初初长成女儿的母亲常常带着这种挑剔的目光,去审视那些可能的女婿人选。当她看见宋氏的眼睛再一次扫向厅中那位身穿藏蓝绸袍的士子时,嘴边的笑意更深了。 吃完酒宴又在傅家歇息了一会后,杜氏一回到后院就吩咐人去请老爷过来。不想前院却有客,直等得要掌灯了,常知县才半醉归来。常知县和杜氏感情甚笃,有什么大事都会商量一下才做决定。见仆从一连催促了几遍,心知必有大事,等客人一走立马就回了内院。 杜氏一把扯住丈夫道:“你且将那傅家二老爷的事再与我细细说来,要是有傅二太太当姑娘时或是几年前的消息更好不过!” 常知县骇然失声道:“你怎生认得那宋氏?” 杜氏目光微动,“连你都知晓这内宅妇人的姓氏,这宋氏果然是有根底的人,我看她就与寻常妇人不同,快些与我说来!” 常知县不由失笑,妻子一向稳重难得有如此急躁的时候,“今天我在前院招待的客人就是那位京中的来使,他与我兄长有同科之谊。临走时特地前来提点我一句,说那宋氏实是京中郑家老夫人嫡亲的姪女,这傅家我们只可交好不能得罪!” 杜氏先时有些茫然,遂即倒抽一口凉气,“京中郑家,难不成是寿宁侯府的那个郑家,郑老夫人那不就是侯夫人……” 常知县得意地一捋胡须道:“那位大人说他出京时,受了郑家人的请托。所以他临走时才特地来我处逗留,一是将这宋氏的身份知会与我,二是托备我帮忙照拂傅氏一家!” 杜氏点点头,随即大喜道:“这真是巧都不能再巧的事情,今天我瞧中了一位姑娘,岁数、样貌、脾性哪里都齐全,堪与我儿匹配!”常知县难得看见妻子如此直白地夸赞人,心中一动道:“莫非是那傅二爷和宋氏的女儿?” 杜氏点点头有抿了一口茶道:“你是没瞧见,一般大的五六个姑娘一起进来,我一眼就瞧中了她。那份稳重、那份仪态、那份气度,简直说不完的好。” 想到傅家大公子带进那几个士子时,旁边的姑娘都忍不住含羞带躁,却又想细细打量一番,只好拿了手中的帕子或是披帛半遮半掩地偷看。只有这位百善姑娘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双眸清亮地看别人,也不避不闪地任别人看,自始自终都是脊背挺直不骄不躁,叫人心里爱煞! 常知县沉吟了一下,“这姑娘纵有百般好,也要先问一下孩儿的意愿,须知强扭的瓜不甜!”杜氏正要答话,却听门外婢女禀报大公子回来了。门帘子一掀,一个气质儒雅身穿藏蓝绸袍的年青人走了进来,却是在傅家以寻常士子身份现身过一次的直隶府士子常柏。 杜氏骄傲地看着儿子,正当十八岁的好年华,直隶府的县试、府试、院试三场比试的头名案首,有好事者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常三元”。 常柏却并不知足,而是隐藏身份到青州书院与那些寒门士子一同继续求学。常柏今年已准备下场参加乡试了,有大儒品评过他的文章,说他文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道理精深练达,解元之位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知儿莫若母,杜氏陡然间看到儿子耳尖通红,心下已经了然他前来所谓何事。干脆直言道:“正与你父说起你的亲事,虽然学业为重,但是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顶重要的事情!” 这下常柏终于失了镇定,面色涨红吭吭哧哧地问道:“不知是哪家闺秀?” 杜氏故意逗他:“我看那傅家长房的兰香姑娘还不错!” 常柏一甩袖子怒道:“那般做作扭捏的女子怎堪为我良配!我看那位……那位百善姑娘行事大方端然芳华,还算不错!” 常知县哈哈大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真是亲娘俩,竟然看中了同一人。可惜昨日我有事,不然定要好生瞧瞧是何等女子幸得我儿青眼!” 杜氏昔年不是没相看过别家的女儿,总是这样那样的不足。原来是缘分未到,谁曾想在小小的高柳傅家,两母子同时相中了远道而来的傅百善,想起那姑娘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好模样,心下不由更是满意三分。 第四十九章 筹划 第四十九章 筹划 一家三口说得热络,便没有人留意到窗外角落里,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又匆匆忙忙地往县衙后院跑去,看见题有“揽梅阁”几个大字的木匾额之后才歇了口气。她小心地叩了院门,一个穿了铁锈红比甲的大丫头应声过来,两人低头接耳了一番话后,小丫头接过满满一把铜子欢快地离去。 大丫头探头左右瞧了一眼,才回转身子进了内室。窗前榻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懒洋洋地翻看一本《梅华问道编》,头也不抬地问道:“是姨母院中的小丫头过来了吧?这回说了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有?” 少女是杜氏妹妹的女儿,闺名唤作徐玉芝,七岁丧母后就被杜氏从家里接到身边抚养,这么多年下来俨然已经成了杜氏膝下亲生的一般。 大丫头紫苏是徐玉芝奶娘的女儿,打小就比亲姐妹还要亲密。先到才听到的话心里便是一急,伸手拿过那书后道:“我的好小姐,刚刚传来一个天大的消息,夫人准备给大公子定亲了!” 徐玉芝一轱辘坐直了身子,一张清秀的脸上变得煞白,口里喃喃道:“不可能,柏表哥怎么会定亲呢?他对我那么好,春天给我织柳叶冠,冬天陪我去赏雪,他的心里应该只有我才对!” 紫苏看着自小服侍的姑娘如受晴天霹雳一般一脸的惶急和无措,心如同刀绞。忙上前抱住她沉声安慰道:“此事还未成定局,夫人那里也只是说说,只要大公子一直站在小姐这边,只要我们好好筹划,小姐定会心想事成的!” 主仆俩正在说话,却听见门响,一个婆子在外面禀道:“紫苏,方才夫人那边过来传话,请表小姐空闲了去一趟,夫人有话和她说!” 徐玉芝顾不得悲戚,忙擦了面上泪痕重新梳洗,又换了一身粉色地妆花缎衣摆处绣了几朵梅瓣的夹棉袄,在紫苏的服侍下匆匆向主院走去。 杜夫人正在灯下翻看库房里的皮子,见了徐玉芝俏生生立在外边的样子就笑道:“好孩子,过来瞧瞧有没有喜欢的?今年冬天怕是有些冷,我才翻拣了一下,准备给家里人添置一些大毛衣裳。” 徐玉芝自是知道她的喜好,于是出言建议道:“黑貂皮给姨父做个大坎肩,在外面行走时即不打眼又方便。白貂皮给姨母做件昭君兜,出门做客时穿上,又暖和又雅致。那张元狐皮给柏表哥做件端罩,冬天读书冷了正好御寒。” 杜氏见外甥女安排得件件都甚合心意,揽了她在怀里道:“这般伶俐的性子,也不知日后哪家有福得了去?”怜惜一番后,又做主给徐玉芝选了一块银鼠皮做大披风的镶边。 徐玉芝望着姨母欢快忙碌的身影,一句话在舌尖滚了又滚就是说不出来。既然我这么好,您又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让柏表哥娶我?若是柏表哥娶了我,那我不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您身边了吗? 但是这话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徐玉芝模糊地意识到一点要紧之处,那就是身份之别。别看姨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好像亲得不得了,可是遇到与柏表哥相干的事情,一切都要靠边站。端看这许久了,姨母从未考虑将自己列为柏表哥妻室的人选就知道了。 柏表哥是姨母的骄傲,是姨母的命根子,是直隶的小三元,前途一片光明。能够匹配柏表哥的必定是名门贵女,而自己只是个幼年丧母又寄人篱下的女孩儿,父亲也只是直隶乡下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而已。 杜氏把选出的皮子取了,吩咐仆妇赶紧送到外面找裁缝细细做好。这才转过身牵了徐玉芝的手道:“你院子里那几株腊梅要开了吧?这个月的二十二是个好日子,姨母想借你的院子相请一些夫人到咱家聚聚,当然那些夫人们带来的小姐就需你出面招待一下了。你性情腼腆内向,要多同这些年纪相当的女孩儿相处才好!” 徐玉芝立时明白姨母举办这场赏梅宴的真正目的,想起先前紫苏听到的那番话,那位姨母中意的姑娘定在那些受邀的女孩儿中间。心思一转,细声言道:姨母做甚这般见外,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尽管吩咐一声就是了!” 杜氏一向喜爱这孩子有眼色,想了一下还是明白地说道:“那日会有几个小姑娘到咱家来,有一个傅二姑娘,闺名叫做百善的,你仔细帮姨母瞧瞧。看她喜欢吃些什么,和谁在一起多些,又说了些什么话?等客人们走后,尽量与我细说。” 徐玉芝的指甲紧紧掐在手心里,半响才故作懵懂地问道:“这位傅二姑娘有些什么不同吗?您还特地嘱咐与我?” 杜氏与这侄女向来亲厚,一时不察脱口言道:“是给你柏表哥相看媳妇儿呢?不过你也莫露了痕迹,当心人家姑娘知道了害臊!不过你行事素来稳妥,兴许那姑娘和你投缘处得来呢!” 徐玉芝又陪着说了会闲话,推说要准备些花帖,这才从正院退了出来。走到无人之处时,缓缓张开手心,粉红细腻的掌面里整整齐齐一排破了皮的月牙形伤口,还挂着极细的血丝。 紫苏看了心疼得直抽气,连连道:“小姐又是何苦?”又忙拿了干净的手绢为她缠好。 主仆正在自怜时,前面花丛里忽地跳出来一个人,那人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身穿宝蓝锦衣,面貌倒是端正,但因为身体肥壮就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憨直来。那少年看了眼前一幕也不知回避,而是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直不楞登地道:“表妹,吃糖!” 徐玉芝心里直道晦气,怎么不知道这个呆霸王回来了。平时她还有耐烦心应付一二,可是今天心情如此沮丧,哪里还有闲心与他周旋。正要走开时,那人还没有眼色地伸手扯住她的袖子,执拗道:“表妹,吃糖!” 那人手中是一块麦芽糖,也不知在手里握了多久,已然有些融化了,黏黏糊糊地沾在手上,哪里还吃得下去呢!徐玉芝心里毛躁,一挥手拍过去,那麦芽糖滚在地上,顷刻间就落满了泥尘。 少年看看徐玉芝,又看看地上的麦芽糖,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紫苏一见大急,忙上前一步哄道:“好了好了,松少爷别生气,等会奴婢再到大厨房给你拿一块更大更好的过来赔给你!” 原来这少年却是常知县和杜氏的幼子常松,虽然长得俊秀,可是生来智力就比常人要差,据说是胎里带来的毛病。请了无数的名医,吃了堆成山的药剂偏方,却是越长越愚鲁了。 要强的杜氏虽然心痛小儿子,却更要脸面。平日里就派了信得过的人,把常松送到附近的庄子上圈养着,逢年过节时才接回来住上几天。常知县在青州任上呆了几年,竟没有几个人知道直隶常家还有个幼子,只知道他家有个天纵奇才的常柏。 紫苏好容易叫常松收了眼泪,扶着他往大厨房走去。徐玉芝望着他因为肥壮而显得有些蹒跚的步伐,忽然一个大胆而疯狂的主意从脑子里蹦了出来。 “松表哥,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保管你从未品尝过的,你想不想吃上一口啊?”徐玉芝拦在常松面前轻言慢语道,循循善诱的口气仿佛某处真有人间无比至上的美味。 想是心窍不足,常松读书说话做事都不怎么灵光,可是对好吃的东西极为执着。 有一年,常家有位新来的苏州厨子做得一手好点心,什么葱花猪油糕、定胜糕、松子黄千糕、椒盐松仁夹糕都做得垂涎三尺引人入胜。其中有一道海棠糕,成品是花朵的形状,用琥珀色的糖浆,再调豆沙做馅心,七个模孔拼成一朵七个花瓣的海棠花,上面还要加上果丝、瓜仁、芝麻等五色点缀。 常松一见就放不下了,一个人可以一气儿吃上一屉笼,最后发展到天天吃顿顿吃,一天不给吃就大发脾气,还打破了一个自小服侍他的丫头的脑袋。常知县大怒,立马把那个苏州厨子辞退了,又把常松关在房里好生饿了两天,这件事才算消停了。 从那之后,再没人给他特别好吃的东西,生怕又引出了他的痴病,就连城外庄子上也是随便雇的农妇烧饭。正常人都懂得克制口腹之欲,可这么一个心智不全的人,又如何跟他讲得清楚道理呢? 紫苏自是知道这茬子事情,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家小姐。徐玉芝却没有看她,而是笑得更加甜美了,牵了常松的手道:“表哥跟我来,我教你如何去找好吃的!”常松如稚子般信赖的望着她,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 紫苏抬头谨慎地扫了一眼周围,好在是要吃晚饭的时间,园子里清净得很,没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她脚尖一翻,就把那块沾满尘土的麦芽糖踢到花丛里,随后昂首快步离去。 花树下的糖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不一会儿一只孤单的蚂蚁路过,先是用触角轻碰了一下,立刻就趴在上面吸吮。不过片刻工夫,一群黑压压的虫蚁就蜂拥而至,开始瓜分这块从天而降的美食。 第五十章 赏梅 第五十章 赏梅 宋知春接到常府派人送来的帖子时还颇有些奇怪,马上要过年了无缘无故地赏什么梅,特别是女儿百善也在受邀之列,心道这青州府的人就是多礼。问明了长房的姑娘也要同去后就没有把此事再放在心上,毕竟在广州时傅百善也常单独去参加小姐妹间的聚会。 腊月二十二日这天老天爷倒是作美,虽然照旧有些寒意,却是明朗朗的一个好天气。 吕氏本来极想去县府夫人的宅院里逛上一圈的,可是傅家大老爷害怕她言语粗俗,与那些官夫人往来时丢丑,索性拘着不让她出门,只说年关了家里要留一个主事的,把吕氏气得倒仰,只得委委屈屈地将女儿兰香托付给弟妹宋氏。宋知春倒是无所谓,一个女儿是带,加个侄女也是带。 从侧门进了县衙后院时,就看见巷道里已经陆陆续续地停放了好几辆马车。迎面来了一个打扮爽利的嬷嬷远远地高声笑道:“是高柳镇傅家二太太吧,快请进,我们夫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宋知春这十几年在广州居宜体养宜气,早就锻炼出一份波澜不惊的气度,见了这般热情的招呼也不过是微微一笑,转头给两个女孩把衣帽捋顺后,这才抬步往里面走。 迎客的嬷嬷是杜氏的心腹之一,早就知晓自家夫人的打算,那日傅府老孺人的寿宴她也跟着去了的,当然也认识傅家二房的这位嫡女,心知这位姑娘日后很可能就是常府当家的大少奶奶了。想到这里心头便是一团火热,不知道怎样才能在人家面前递个好才是? 揣了这份心思,迎客的嬷嬷殷勤地引着宋氏一行人,一边小心地打量着后面那个个子高挑的姑娘,一边在心里赞叹杜夫人的好眼光。当时在高柳傅家时只觉得小姑娘长得端正,今日在太阳底下细细一瞧,那眉那眼还有那通身的气派,瞧着跟别家的姑娘就是不一样。 今日这位百善姑娘着了一件绒圈锦的大披风,随着步子的行进可以看到那披风的里子是出得上好毛锋的白獭皮,披风里头上面穿了一件玉蓝素色宋锦边袄,袖口衣襟边上掐了流云纹,下穿一条莲青色夹了细细金线的长裙,腰上系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红翡滕花玉佩。 还想再细瞧几眼时,就见那姑娘好似察觉了一般,一双波光粼粼的杏仁大眼淡淡往这边扫了一下,迎客的嬷嬷心里不知怎地一凛,忙回过头规规矩矩地不敢再看。好在不一会儿工夫正院就到了,杜氏站在挂了大红字姓灯的廊檐下远远地见礼。 一番契阔后,宋知春才察觉到堂上的夫人太太大都是在婆母寿宴上见过的,便也入乡随俗地坐下,笑看着年轻的女孩们互相赠送礼物。 傅兰香熟门熟路地拿出好几个亲手缝制的小荷包,针脚细密配色精致。傅百善送与众人的是一盒各式各样的银制香薰球,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但是胜在工艺精巧,在青州府倒是寻不出第二份来。 其余的女孩或是拿出手帕、或是几张梅兰竹菊的小画。只有一个闺名叫徐玉芝的女孩最具巧思,竟拿出一瓮酒来,打开酒盖后,室内蓦地飘出一股冷冽的幽香。听她所诉原来那酒是去年冬至过后,用了山泉水合了才开的腊梅后埋在地里,今天才拿出来一宴嘉宾。 杜氏招手将徐玉芝上前来,又将她冰凉的双手捂住,笑道:“这是我的外甥女,一向老实内向,平日里不爱见人。也是我的过错,竟没想到咱们青州府还有这么多的好姑娘。可巧前头一向这丫头住的揽梅阁边上的几树腊梅开得极好,还勉强入得人眼,就想起请各位夫人小姐过来一同品鉴一番。这下好了,你们都是一般大小的,互相认识了可要常来常往的才好!” 徐玉芝巧笑倩兮地站起来,团团福了一礼后道:“是姨母给我这个机会认识这许多姐妹,今晚我做梦都要笑醒的。诸位姐妹请随我来,揽梅阁里的别的没有但胜在清幽,倒是个赏梅的好去处!” 傅兰香平日里关在家里像个笼子里的鸟雀,少有机会出得了房门,立时把堂妹忘在脑后,拉了一个还算相熟的小姑娘叽叽咕咕地说笑起来。傅百善也不着急,带了大丫头荔枝沿着石板路跟在人群后慢慢地走着。 青州府为古九州之一,位于东海与泰山之间,因东方属木,木色为青,故名青州。向来就物产富庶,这县衙依山而建,说是后院其实已经将大半个山头都圈进来成了私家花园。一路走来,石板路边上片植了各色草木,想来要是春夏之际,又是另一番盛景。 梅园位于后院东南角,倒是好大一片腊梅在枝头开得正好。腊梅实为“蜡梅”,因为大多会在腊月开,人们就误用成“腊”。蜡梅花开春前,为百花之先,迎霜傲雪岁首冲寒而开,其花金黄似蜡轻黄缀雪,香气浓郁而清艳不俗,冻蕊含霜久放不凋,比梅花开得还早。 徐玉芝吩咐仆妇在树下花中摆好宴席,又把那瓮腊梅酒放在几案上笑道:“古来有诗云,枝横碧玉天然瘦,恋破黄金分外香。让各位小姐的母亲和我姨母说话去,我们且在这里松快一下,先来尝尝我的酒酿得如何?” 几个女孩都是十来岁好玩的年纪,互相观望了一眼后,就自找了位置坐下。每张几案上除了酒水之外,还放了一个小小的红泥小炉,里面翻滚着蔬菜肉食散发着异香。 徐玉芝看着诸女好奇的目光,颇有些自得,“我姨母吩咐我来招待各位小姐,可是这天寒地冻地任是如何珍馐美味端上来都要冷了。没得法子,我就想了平日烹茶用的小炉子,给各位做了这道菜品。这里面是用鸡鸭和大骨熬制的汤底,加了新鲜鹿肉、羊羔肉、各色海珍和蔬菜,虽然简陋但是也值得一尝!” 这番话说得禇女一阵饥肠辘辘,都是一大早就坐了马车过来的,这时吃上一顿热腾腾地饭食比什么都重要。那腊梅酒盛在细白瓷的浅口小盏里,酒色晕黄香气扑鼻,加上园中盛开的梅树,此等盛景就连傅百善也忍不住赞叹这位徐姑娘的巧思。 园中各女或是作诗或是联句,徐玉芝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之后,就看见站在边上的紫苏给自己递了个眼色,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举起酒瓮给旁边的姑娘倒了一杯后笑道:“请妹妹再品尝一杯,这酒如同果蜜一般,倒是不怎么醉人的!” 这些年傅百善的舌头早让陈三娘给养刁了,任是如何的美味到她的嘴里都能立刻品出三六九等来。这红泥小炉的汤底虽然熬制得白练如雪,可是一吃就知道这鸡鸭大骨的比例不对,汤里依稀还有一股禽类的腥味没有去掉。 所谓的新鲜鹿肉也不尽新鲜,想是从附近的农庄上屠宰好后送过来的,起码已经冰冻了两个晚上,吃起来有一点点的柴。要么是下人们糊弄了主子,要么就是这徐姑娘在糊弄大家伙。 这腊梅酒也是,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说穿了不过是拿了山泉水和朱门玉卮醪酒勾兑的,装坛时大概又洒了几朵干腊梅,就敢说在地里埋了一年,打量没人尝得出这酒的寡淡不成,这位知县夫人的外甥女倒是很有意思呢! 旁边一个执酒的小丫头看见傅百善的酒盏空了,上前一步想要给她填满,却不知怎么趔趄了一下没有站稳,手里的酒壶砰地掉在地上。任是傅百善反应再快,那橙黄的酒水一下子就濡湿了她的裙摆。偏偏她今天穿了一条莲青色长裙,那酒渍处便显得格外打眼了。 好似才听到这边的纷乱,徐玉芝抚了额头走了过来,见了地上一片狼藉,厉声喝道:“怎么做事的,惊扰了客人该当何罪?” 那执酒的小丫头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傅百善这个做客人的一时倒不好说什么了。徐玉芝复又叹了口气道:“幸好这是我的院子,要是让姨母看见了定要扒了你这丫头的皮!” 训斥完小丫头,徐玉芝转过头来满脸的歉意,“真是不好意思,好在这里离我房间也近,不如你到那里去换一身吧!正好昨个姨母给我新作的一条裙子还没有上身,就放在我房中的榻上,我还要在这儿陪这几位小姐,就让这小丫头将功赎罪带你去把裙子换了可好?” 傅百善定定地望了一眼。 徐玉芝正一脸真诚地注视着她,忽见了那黑水银般雪亮湛然的一双眸子,便有些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遂即抓了傅百善的袖子摇了一摇低声道:“好妹妹,我实是脱不开身,等这边完了再好生与你陪个不是!” 傅百善似不经意地轻轻拂开袖子上的那双手,雪白的脸颊上露出两个小小酒窝,也是极恳切地展颜笑道:“徐姐姐说哪里话来,自是这边重要些,我先去换裙子,等会过来时徐姐姐定要陪我再喝一杯,这腊梅酒真是清幽甘甜叫人回味再三呢!” 徐玉芝看着傅百善跟着小丫头往林中深处走去,脸上的笑容就慢慢消散了。细长的梅枝斜斜地舒展着遮住了她眉眼里的阴翳,勾画得整齐的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第五十一章 红裙 第五十一章 红裙 傅百善沿着梅园的小径慢慢地走着,仿佛被园中的景致所吸引进而流连忘返。前面带路的小丫头不住地回头,却又不敢开口催促,一路走走停停,竟然花了小半天工夫才到了徐玉芝的闺房。 揽梅阁是一处收拾得极雅致的小院子,花厅、卧房、琴房、抱厦精致小巧无一不缺,一水的苏州黑漆家具,摆设虽不贵重却也费了心思,看得出来这位徐姑娘在常府生活得很自在。 卧房的榉木架子床上果然搭了一条大红色花裥裙,这种裙子一向所费奢靡,是把两种以上颜色相近、花纹不同的衣料,裁破成一条条细长的帛条,然后把这些不同纹色的长帛条彼此相间地排列起来,密密地缝连在一起,因此又叫“裥色衣”。 傅百善上前一步将那条花裥裙搭在身上,更加清楚地看到裙摆拼缝处还绣上细细的金线,每隔掌宽便缝缀珠玉做成的小片花钿,略一走动便光华四射。带路的小丫头看着傅百善一脸欣喜,不住在身上左右比划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眼里便不自觉地带出一丝蔑视。 傅百善嘴里啧啧赞叹,左看右看就是不说换上。 那丫头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什么异样。悄悄给旁边的另一个丫头递了个眼色后,就上前极热络地奉承,这条裙子是如何如何的衬傅小姐的肤色,等会一走出去,冬日清淡至极的腊梅花树掩映下,定会艳惊四座…… 待奉上第三道茶水后,屋子外传来了荔枝的唤声。 傅百善心满意足地将红裙放在小丫头的手中,笑道:“这样不下百金的贵重衣物只怕是你家小姐的心爱之物,我实在是不敢夺人所爱,好在我的丫头也帮我拿自个的衣服过来了,就不叨扰了。不过这园中景色着实不错,我想流连一二,还请你回席上代我先向你家小姐回个话!” 小丫头一阵目瞪口呆,就见那姑娘如行云流水一般出了内室,任是如何拦都拦不住。门外一个圆脸丫头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两人站在一起说了几句话,抬头间就极利落地往外走了。 小丫头一个激灵,心知自己办砸了主子吩咐下来的差事,又惶又急。在内室里盘桓了半刻,才恨恨地一跺脚,忙抓了那条红裙顺着傅百善主仆消失的路径撵去。 包袱里是一套跟傅百善身上一般模样的衣裙,连鞋袜都配置得整整齐齐。傅百善随意找了园中一处茅房换下被弄脏的旧衣,又慢慢地舀起木桶里的水净手。荔枝小声嘟囊道:“这还是自诩书香门第出来的千金,真不知费这么大周折想搞些什么花样?” 傅百善看着手中不住滴漏的水珠,毫不在意地睥睨一笑,“这么一个小园子,任他豺狼虎豹,我只管看戏!” 枝横花妍,香气幽微。 主仆两人绕过太湖石铺就的假山,顺着小径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穿宝蓝锦衣头戴玉冠的高壮男子,正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傅百善身高眼利心中一凛,立时就将荔枝拉住,隐在一处生得极茂盛的乔木之后。 离得近了,透过枝叶的缝隙就可以清楚得见那人的形貌,年岁不大五官倒是周正,身形略微肥胖,只是神智似乎有些愚鲁,双眼直不楞登地无神无光。傅百善耳力极好,便听得那人嘴里在不住地小声嘟囔:“红裙子,红裙子里有好吃的……” 电闪火石之间,傅百善立刻明白了徐玉芝今天所谋为何!先是殷勤相候,侍酒的小丫头弄脏了她的衣裙后又主动地提议去内室替换,床榻上又放了那么一条惹人艳羡的大红色花间裙。随后应该只容女眷进出的园子里,又这么突兀地进来一个神智明显有问题的少年…… 傅百善一时心头大怒,手指蓦地攥紧了面前枯瘦的树枝,在树皮上留下几道清晰可见的指痕。 她几乎已经可以想像接下来的事情,不想这徐玉芝年纪小小,行事竟然如此恶毒。抬头左右打量一眼后,就拉着荔枝往园中那处假山上跑。徐宅后园是仿江南格局修建的,沿石阶而上就是一处精致的八角楼亭,地势虽然不高,但站在此处已尽可将周围景致一览无余。 傅百善定了神,约略说了自己的猜测。 荔枝早已是气得脸色铁青,要是那徐玉芝在跟前,她怕不要唾她一脸碎沫子。两人站在亭柱后面,就见那副宝蓝身影在园中花树下左右穿棱若隐若现,有时候还会停下来摘几朵小花小草在手上玩耍。 荔枝小声道:“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傅百善微微一笑,“是不是个傻子不知晓,但肯定是个心智不全之人。若非如此,只怕人家还舍不得拿出来算计我呢!”也是,这青年举止虽有失,但穿着衣饰皆是上品,头上的玉冠也尚名贵。更何况此人能在常宅后院自由行走,只怕是常知府本人极亲近的子侄! 梅园酒宴上,一旁伺立的紫苏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今日所做是对是错。可是徐家对她母女有大恩,小姐又铁了心要嫁给常家大公子,她少不得要昧着良心助纣为虐了。正思忖间,一个婆子站在树后悄悄地做了一个手势。 徐玉芝刚饮下半杯酒,酒水微熏之下眼角泛红,衬得她一张粉脸神彩飞扬。紫苏走过去,小声附在她耳边禀告:“看护园子的婆子说,已经把那人放进去了……” 徐玉芝抬头看天,觉得天色从未这样湛蓝若洗,觉得这园中花色从未如此娇艳,觉得一生当中从末如此意得志满。走至正中击掌笑道:“酒过三巡,不如我们另找顽处。这冬日难得如此晴好,姐妹们我们邀了长辈们,到园中细细游览一番。敝处虽简陋,却颇有几分野趣能入眼!” 杜夫人正在和诸位夫人寒喧,尽量不着痕迹地想多打听些傅家二房的情况。得知外甥女想邀请客人游园,以为她是一时兴起也不以为意,加上想在外人面前给外甥女做几分面子,就笑着站了起来边嗔怪边往外走。 大家自然客随主便,放下竹箸后纷纷跟在后面。这时就见杜夫人回首,极自然地挽了傅家二房太太宋氏的手笑道:“自那日府上老太太大寿之后,还未曾好好与你说话呢!” 宋知春心头有些诧异,不知这知县夫人为何独独对自己青眼有加?但她心中一向稳沉,面上就丝毫不显,嘴里说着客套话,“……夫人委实太过客气,多年未回乡音未改鬓发已霜……” 后面就有消息灵通的各家太太互递眼色,自以为无人听见的小声交头接耳,“听说了吗?傅家二房那个小姑娘,刚从广州回来……” 八角楼亭里,傅百善饶有兴致地看着下头。 那行为举止象幼童的少年东绕西窜,他似乎没有特定的目标,行事随心所欲但凭喜怒全无章法。玩玩耍耍地几步一徘徊,眼看就要走至水池边时,池子对面迤逦走过来一个年轻女郎。那女郎大概十六七岁,个头高挑身影娉婷,最要紧的是她身上一袭镶白貂的斗篷下是一条正红色的百褶留仙裙。 恰在这时,假山的另一侧隐约传来先前带路小丫头的唤声:“傅小姐,你在哪里?快点出来吧,要是让我家表小姐看到你还没有换上这条裙子,定会责怪我失礼的……” 眼看底下三个方向的三个人即将碰到一处,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 傅百善眼瞳一缩,主仆俩相视一眼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两个人飞快站起,沿着另一侧石阶狂奔而下,几个呼吸间就奔至那个站在桥上赏景的女郎面前,二话不说拉了她就往长得颇密实的树丛里钻。 那女郎也极有趣,挑高了半边眉毛镇定地看着这对仿佛从地缝里钻出来的主仆,随即半声不吭地跟着她们跑了一路。 傅百善喘着粗气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那女郎复又看着举在自己面前沾染了几丝污渍的裙子,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却是一个字没有多问,极从容大方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大红留仙裙,换上荔枝手里莲青色的裙子。 傅百善见状有些歉然,“包袱里只备了一套衣服,要不然我俩互换一下吧,我身上这条是干净的!” 披白貂斗篷的女郎眼中笑意更盛,似乎是发现了极有趣的事物,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犹犹豫豫的唤声:“傅小姐……” 女郎盯着那丫头手里鲜艳夺目的红裙,眼神突地一利。抺了檀色香脂的红唇微微向下一撇,极不屑地轻骂一声,“真是一丘之貉,我好久未回青州,竟不知什么猫猫狗狗都敢出来了!” 然后傅百善主仆就见这女郎袖中微动,那在十丈开外的小丫头“扑哧”一声摔倒在地。刚爬起来勉勉强强站直身子,忽感膝盖弯处一酸,就又重重地摔倒。因着双手正高高地捧着那条造价不菲的花裥裙,小丫头身形不敢随意乱动。想是察觉不对刚要出口惊呼,后背便觉一阵剧痛眼前猛地一黑,她神思模糊前只看到那裙子正铺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离小丫头十来步远的地方,半支着身子伏在树杆上看树皮纹路的少年听到动静,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望了过来,一眼就望见那片心心念念的大红色。他发出一声雀跃的欢呼,笔笔直直地冲向那处。 远远的,一队裙色各异的女人正欢快谈笑轻语着,即将慢慢地拢近太湖石搭就的假山…… 第五十二章 妄想 第五十二章 妄想 梅林中暗香阵阵却是一片死寂,只有那肥壮少年不住翻检裙子的悉索声。女子身上衣裙凌乱,悄无声息地面庞朝下匍匐在地上看不清神情。众人面面相觑,都拿了眼睛悄悄打量起今日的主人杜氏,因为这副情形无论怎样看都猥琐不堪得很。 徐玉芝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却故作一派愕然。仔细看清那女子腰间缠绕着的是那条眼熟至极的大红色花间裙时,立时高声呼道:“傅小姐,傅小姐,你还好吧?快来人呐,快把松表哥拉开,当心别把傅小姐弄伤了!” 众人又是一阵惊愕,地上那女子是傅家小姐吗?这才多大一会功夫,那般品貌出众的人就被这不知打哪里来的暴徒给伤得无还手之力,几个胆小些的姑娘已经骇得腿脚犯软。 杜氏脸上僵青头眩耳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看得好好的大儿媳人选怎么会被二儿子莽撞地压在地上,如此不雅的情形偏生还让这许多人瞧见了,连遮掩一二都来不及! 宋知春睨了一眼地上女子的身形后,不由一阵哂笑:“徐小姐还请慎言,你哪只眼睛就认定那是我女儿?” 杜氏如遇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就是就是,那怎可能是傅家小姐?”徐玉芝心里冷笑,眼下这般境况你们就不想认人了,等会曲终人散后再大被长枕掩了这一桩丑事,日后再谋求他途皆大欢喜。 真是休想,今日定要当着大家坐实此事! 于是,众人就看到徐玉芝一脸的痛心疾首和不可置信,猛地转过头来怒道:“傅太太,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先前傅小姐的裙子污了,我让婢女陪她去换,特意将我新置的裙子送与了她。此时这条裙子就在这里,这不是傅小姐又是谁?此事是我松表哥唐突,怎能怪责在傅小姐的头上?” 宋知春对她一番貌似有理有据的推论嗤之以鼻,侧身对杜氏哼道:“徐小姐称呼那位公子为松表哥,不知是府上的什么贵亲?” 杜氏看着被几个婆子压着却仍旧胡乱挣动的肥壮少年,闭了闭眼狠心道:“是我家不成才的幼子,大名唤做常松的就是他!” “哦——?”宋知春拖了长长尾音继续问道:“今日你府中设宴,请的尽是女眷,却不知你家二公子为何不知回避?” 杜氏早就让眼前一幕给激得心虚气短,往日的精明不复一分,弱弱地答道:“这孩子因为从小心智就少些,一向都是住在庄子上。这不是要过年了,特地将他接回家小住,已经吩咐人将他看好的,谁知他竟闯下如此滔天大祸,真是对不住……” 宋知春冷笑道:“你家倒是一场好算计,指派儿子缠住那女子,你外甥女又一口咬定那女子就是我女儿。怎么,打量着站在这地儿我这当娘的是死的不成,想硬生生地将这痴儿栽与我女儿的头上!就不知这主意是你的,还是你这好外甥女的?” 杜氏哪里见过这般直接了当不与人留颜面的彪悍作派,只得不住嘴地央求道:“傅太太,傅夫人,先救治人要紧,其余的话我们回头再说!” 徐玉芝心里不住冷笑,任你如何嘴硬,这傅家小姐与常松之间有了肌肤之亲,两人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常府大少奶奶的位置今生今世都与她无缘了。遂真心实意地换了一副关切的表情对着地上的女子轻声唤道:“傅小姐,傅小姐,你莫害怕,我扶你起来!” 边上的常松不耐烦被压着,跳着脚大叫道:“放开我,红裙子里有好吃的,我要去找好吃的,放开我!”徐玉芝听了顿时一僵,怎地忘了这茬,脸上的温良和煦一时差点挂不住。 “就是不知道那红裙子里到底有什么好吃的,让你的松表哥这般情形下都还念念不忘?”一道带了笑意的女声在耳边乍起,徐玉芝骇得一头跌坐在地上,那张一笑起来就有两个浅浅酒窝的丽颜明晃晃地伫立在她眼前。 傅百善缓缓站起身,衣饰干净妆容整齐,肃容朝一脸惊喜的杜氏福了一礼后道:“徐小姐的丫头把我裙子弄脏了,然后在徐小姐的闺房里非让我换上那条红裙子,我不惯穿别人的衣服就先走了。那丫头可能是怕交不了差,拿了裙子紧跟着追了出来,然后就见这位公子跑过来翻扯着那裙子非要找好吃的,我和这位后来的魏姐姐感到害怕,就留在了上面的亭阁处!” 在场的夫人太太们哪个都不是蠢的,都忍不住悄悄地撇嘴。 谁家里没个闹心的庶子庶女,就凭这般破绽百出的拙劣手段就想套住人家的掌上明珠,真是不知所谓。不管怎样,夫人太太们心知肚明这是不小心撞上了人家的忌讳事,都互递了眼色装聋作哑般出言告辞,还没有看出究竟的女孩被当娘的一把揪住飞快地走了。 宋知春淡淡地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徐玉芝,对着杜氏道:“还请夫人彻查此事,还我傅家人一个公道!” 片刻工夫,先前还衣香鬓影的梅林就变得一片空寂。徐玉芝怯怯地拉住杜氏的衣角,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却见杜氏猛把转过头来,那眼神仿若要吃人般,“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猛地扇了过来。 傅百善拉着那位魏琪姑娘的手,颇有些依依不舍。 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碰到一个身手比自己还要好的同龄女孩。想起这姑娘拿几颗铁弹珠就把那徐玉芝的丫头打得起不了身,却又没伤及性命,这份眼力和准头就极值得一学。 魏琪姑娘也是颇为后怕,撅着嘴道:“这常家给我下了贴子,家里有事耽误就晚来了一些,没想到就因为穿了一条红裙差点与那痴儿落在一处。多亏有你,不然我哭都没处哭去。” 傅百善哈哈笑道:“以姐姐的身手倒是我多事了,而且看那徐玉芝的目标来看,应是冲着我来的才对,姐姐你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罢了!” 魏琪也是个爽利的人,也就不再谢来谢去,好奇地问道:“你那婢女身上怎么还随身带着两条样式一致的裙子?” 傅百善想了一下便坦言相告:“这只是有备无患,我身边有位姓曾的教习姑姑,从前是在宫里侍候过贵人的,她说过宫里女人们为争个先,其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出门多带一套衣服乃是最起码的常识!” 魏琪听得双眼神彩湛然,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娘去得早,从小到大身边都没人提点过这些,我爹只会教我看不惯谁就开打,打不赢就跑。”这下轮到傅百善瞠目,两个人越说越投机,越说越觉得相见恨晚,又定下了下回会面的日子,两家的马车才在坊门口分开。 宋知春是知道女儿本事的,根本没有担心女儿在此事当中受到伤害,只是不忿这常家竟然想拿一个智障儿子来匹配自家女儿。在与丈夫细细分说这件事之后,宋知春越想越气,说到那徐小姐当着那么多人红口白牙地高声喊着:“傅小姐,傅小姐!”一副硬生生想当着众人把事情给坐实了的模样,就气得直打哆嗦。 “妄想!真真是妄想!” 傅满仓更是气得双脚直跳,这些年傅家在广州顺风顺水,还真没有谁敢这么明火执仗地算计他一家人。傅家大老爷听说消息过来,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住。吕氏心里有些幸灾乐祸,也在一旁假意出言劝道:“那常知县是这一县父母,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莫与他家交恶才好!” 宋知春今日让此事恶心得不行,听了这不痛不痒的劝说,顿时火爆三丈大怒道:“那常家若是知礼,明日就会来人赔罪。不若我来牵根红线,将大嫂家的兰香许与那常家痴儿可好?” 吕氏想起女儿说起这场祸事时的惊魂未定,讪讪一笑连忙住了嘴巴。 常知县耐着性子听杜氏说完家中这一团的纷乱,忍不往额角直跳:“这下真是弄巧成拙,结亲不成反成仇了!我早说过你那外甥女年纪大了,不好再留在咱家。偏你怕她后娘苛刻于她,一留再留,结果真的留出仇来了!” 杜氏一贯强硬,却让今天的纷争闹得脾性全无。等客人一走把大门一关,几顿板子敲下去,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开了口。徐玉芝的丫头紫苏是怎样安排的人手,又怎样悄悄地教常松在红裙里翻找好吃的,又怎样吩咐看守腊梅园的婆子放人进来。如果不是那傅家小姐机警,今日就让徐玉芝强将两人送做堆了。 暗暗叹息一声,杜氏无力地拄了额头涩声道:“我竟不知玉芝何时对我们柏哥儿起了淑女之情!我一向以为他们之间是兄妹情谊。” 常知县挥了挥手道:“尽快将这个心性不端的惹祸精送走,她有父有母轮不到你为她忧心。我们柏哥日后前程远大,休让她给耽误了。一个是你亲生子,一个是你外甥女,你可要分得清楚轻重才是!” 见杜氏忙不迭地点头,常知县才继续说道:“回头赶紧地开了大库房,细细收拾一份礼物出来,有女儿家益气补血的药材更好,明日我亲自带了柏哥儿到高柳傅家走一趟。” 杜氏眼前一亮,欢喜言道:“对极,把柏哥儿往那宋氏跟前一带,说这才是想求娶你家闺女的人,保管他什么气性都消了!” 常知县抚须长叹了一声,“只能唯愿如此了!那傅家二老爷交游广阔手面大方,官职虽小却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连我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你那外甥女这般浅陋地就妄想算计他家的姑娘,真是无知者无畏!” 第五十三章 求娶 第五十三章 求娶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沉,不过卯时起就下起了雪子。常知县备了厚礼带了儿子常柏到傅家拜访,门房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去,管事的出来回话说傅家的主子们都没有在家,都到郊外祭扫祖先去了。 这不年不节的祭扫什么祖先?明知道这是人家的借口,可是常知县只好苦笑打道回府。常柏见老父为自己的事情冒寒奔波,加上知道了表妹的所作所为之后颇有些心浮气躁,不免出口抱怨道:“这傅家人未免太拿大了?” 常知县摇摇头道:“将心比心,若是你遭到如此拙劣算计,可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人讲道理?那傅家的姑娘原先我只是觉得样貌家世上和你相配,可经历过昨天的事情之后,可以看得出来这姑娘完全具备了一府主母的气度。” 对长子常知县有无限的耐心,背了手继续循循善诱道:“三国志里有一篇《襄阳记》:黄承彦者,高爽开列,为沔南名士,谓诸葛孔明曰: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色,而才堪相配。孔明许,即载送之。时人以为笑乐,乡里为之谚曰: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可是正是这黄氏贤良才成就了武侯千年美名!” 看着儿子似有所触动,常知县一捋胡须道:“周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所以古人才会说,一代无好妻,三代无好子,为了我直隶常氏百年宗祠,这傅家的小姐老父一定会为你求娶到!” 常柏面庞赧然,呐呐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想到那日在傅府老孺人的寿宴上,看到的那个浅笑盈盈气度俨然的女子,目光流转过来时滟滟生辉,颊边还有一对小小的酒窝。他相信当时在场的几位同窗都在悄悄打量那位女子,出门时,他还亲耳听到有人在问傅念祖,那位身穿玫瑰紫锦衣的女郎是他的哪位妹妹? 回到家时,常知县看时辰还早自回县衙处理公事。常柏恭送父亲后回后院想拿几本书出来研读,却在转过二道垂花门时驻足,那门前站了一个扶风弱柳般的女子,正是昨日在梅园闯出偌大祸事的徐玉芝。 见柏表哥视而不见地欲从自己身边走过,徐玉芝怆然泪下:“连你也要弃我而去吗?你我近十年的情谊竟比不过你与那傅家小姐的一面之缘?” 常柏冷然道:“我从来只将你当做妹妹一般,与那傅家小姐又有何相干?” 徐玉芝紧抿嘴唇压低声音道:“表哥何必自欺欺人,我十五岁时你悄悄送与送我的及笄礼是一支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那是何意?春日赏花秋日赏月,你我在树下湖边耳鬓厮磨,难道是我自作多情吗?昨日我不过是争去抢原本属于我的良人,又有何错?姨父姨母不过是嫌弃我没有一个好家世,没有一副好嫁妆而已,才会视我如同敝帚!” 常柏形容便有些狼狈,扭了头低声呵斥道:“休得胡言,我纵有对你不住的地方,也让你这次的叵测心机给抵平了。我母亲已经写信去你父亲处,不出十天定会有人来接你回去。她早为你备下一份丰厚嫁妆,日后让你父为你另择佳婿,莫要记得这些前尘旧事了!” 常柏说完也不管徐玉芝如何声嘶力竭地哭泣挽留,疾步走进自己的院子关紧了院门。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女子徐徐抬起的那张清秀小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缠绵爱意,只有一双描画得精细的眼里慢慢浮出一丝狠厉之色。 青州,高柳镇。 傅满仓把袍子撩起,蹲在地上和工匠们商议节孝碑上最后的纹饰。过了春节后,他和大哥在老家的日子都不能耽搁长久,所以花了双倍的工钱,总共请了十来位青州有名的石雕师傅不分日夜地赶制。 好在青州本就是出产条石之地,材料都是现成的,傅家又不吝钱财,此事又是青州府的荣光,再加上乡里乡亲的人多心齐,经过差不多大半个月的工期,牌坊已经初具规模。 这座旌表节孝坊为砖石结构,四柱三间二楼式样,两侧翼墙与宅院围墙相连。楼为单檐歇山顶,上覆青灰瓦翘角飞檐,定坊砖砌雕鱼鳞纹。明间上坊凸有石桩,立圆雕石狮一对。正间阳刻“圣旨”两字,刻了“敕封处士傅全之妻翁氏节孝坊”,左侧间有“打马游京街”,右侧间有“林山会友”浮雕人物像。 额坊正间镌刻“旌表节孝”四个大字。下坊辟有一门,槛、框、楣全为麻条石,石门两侧镌刻“皑皑雪鬓一生苦节,皎皎冰心万古纲常”楹联。坊部砖雕图案丰富,有凸目飘髯张口含枋的双龙首,有双耳耸立翘首日月的麒麟,还有各种灵禽瑞兽、奇花异草、祥云图腾。 伸了一个懒腰,傅满仓看天色已晚,正准备往家去,一个店小二跑过来拱手作了个揖道:“有位客人想请您去楼上喝杯茶水!” 傅满仓有些狐疑,但是仗着地头熟还是跟着店小二上了那家茶楼的雅间。转过一道绘了云山雾海的七扇红木屏风,一个端坐在八仙过海硬木桌的年青人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冲着他行了一个大礼。 那人鬓若刀裁眉似墨画,少年时尚有些雌雄莫辩的面庞早已成为棱角分明的轮廓,英挺长眉斜飞入鬓,一双细长眼眸顾昐间锐利逼人,身姿修长静立如同标枪,气质清癯风姿隽爽。穿了一身玄色细棉夹袄,外罩了一件石青色八团漳绒缎对襟长衣,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犀角带。朗朗似云间月,肃肃如松下风,正是那日在傅府门前缘悭一见的裴青。 傅满仓一见就拍了他的肩膀欢喜道:“那日要不是你朝我回礼,我都还不敢认你呢?” 裴青微微一笑道:“小侄那日公务在身,不敢下马与伯父寒暄,今日探得您在此处,特意让人请您过来说几句话!” 傅满仓有些嗔怪道:“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有了空闲了不到家里去,到这茶楼里来叙什么话?”话语一落,就见眼前的年轻人白净的面皮上慢慢浮现出一股暗红,有细密的汗珠子在他额上隐现。 雅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怪异,向来心宽的傅满仓仔细回想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让这素来大方的年轻人一副羞涩至极的表情。 静寂了一会功夫,裴青一咬牙抬头道:“小侄心里有一件大事相求,本来想再等两年珍哥及笄后才到您府上拜访的,可是我听说宋婶婶已经在为珍哥相看了,我怕时间长了有变,所以今日厚颜前来正式向伯父求个准话,我想求娶您的掌上明珠——傅百善。” 傅满仓惊讶得目瞪可呆,呐呐地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随着女儿的年纪渐长,她的亲事也变得迫在眉睫。但是此时冷不丁地冒出个从未考虑过的人选,就连见惯奇事的他一时也有些懵然。 裴青把话说出口后,倒渐渐冷静下来,为傅满仓重新斟了一杯茶后道:“我知道我比珍哥大了整整八岁,您和宋婶婶大概从未将我考虑进女婿的人选当中去。可是,除了这点之外,我想我可能是这世上最合珍哥脾性的人!” 傅满仓目光一凝,竟也暗暗思考起这件亲事的可行性来。 的确,除了年纪稍大之外,裴青十来岁就在广州傅家生活,人品心性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那年珍哥遭人绑架,若不是这小子机警,自家的宝贝女儿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想到这里,傅满仓打定主意正色问道:“说说看,你有什么长处,值得我把女儿许你?” 一听此话,裴青双目陡然湛然,立刻收颌挺胸道:“我今年二十一岁,庚辰年生属马,无父无母。现在青州左卫任一百户,每年饷银四十五两,在日升昌存有二千两银子,每年有二百两的生息够日常的嚼用。在广州城和青州各有一处两进的小院子,珍哥如果嫁与我,吃穿不愁,而且任在哪处住都可以!” 傅满仓听到这一番不知演练了多少遍顺溜至极的说词,不由好笑道:“你这小子几时存了这多的家底?你入卫所不过也才五六年吧?” 裴青有些腼腆地浅笑道:“伯父请放心,我每一分银子都来得干干净净,虽然流了些血汗,可是这般才不枉生为男儿不是吗?” 想是投笔从戎上阵杀敌是大多男子的梦想,傅满仓听得满意至极,只是心里还是颇有犹疑:“你与珍哥怕也有五六年未见面了吧,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怎么就值得你惦记这么久? 裴青终于有些羞于启齿,踌躇了一会儿才道:“我年年只要休沐就会回广州,每回都是远远地看上她几眼才能安心。那年,越秀山毕秀才心起歹念意图绑架,结果在船上被珍哥用鱼叉结结实实地戳了好几个血洞,我心头就想这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孩儿。” “第二回在茶楼里有穷书生言语辱及于您,小五小六想教训那人却不得法引起众怒,是珍哥拿了扁担护着两个小兄弟,又将寻衅滋事的人收拾了个干净。那份果敢,那份一往无前的担当让我……让我一时心笙摇曳目眩神迷,那时我在想不知谁家儿郎得幸,方能娶得如此刚烈女子?” “第三回我到城外光孝寺为亡母点长命灯,才知有位素味平生的女郎偶见我母灵前凄凉,特舍下白银命寺中和尚添置香花素果,整整三年不缀。我费了些周折仔细查找后却知那女子就是珍哥。那时我就暗自下定决心,此生非她莫娶!” 第五十四章 分歧 第五十四章 分歧 裴青讲得一脸赧然并双眼放光,傅满仓心里却别扭至极地想着,那是我女儿,你得意个什么劲儿?话虽如此,却不由想到当年自己也是囹圄门户之见不敢上京城宋家门求亲,几番踯躅却又实在舍不得,就深夜里在宋家院门外徘徊的情景来,心里就不禁一软。 想当初自己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折服于宋知春用一只门闩就利落地收拾了一班小地痞的风彩下,最终鼓起勇气表白后才结了秦晋之好,一路琴瑟和鸣至今。这样看来,珍哥和宋知春是母女一脉相传,而自己和这裴青大概则是翁婿……不,是男人们眼光神似吧! 长这么大以来,裴青是第一次将自己内心最深的秘密坦诚与人,而那人还是自己心上之人的父亲,强自镇定下实则早已汗出如浆。傅满仓则是听得一脸唏嘘,他着实不知道自家女儿这么小就被人惦记了,还一惦记这么多年。 想起广州家中年年都收到这小子的节礼,每年珍哥的礼物都是单置在一边,因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也就顺手全给珍哥自己收着了。现在想来,可不全称了这小子的意了? 不得不承认,裴青短短几年间已从无名小卒晋到六品百户之职,其能力卓绝可见一斑。最妙的是此子孤身一人,虽然少了些许帮衬助力,可是珍哥许于他后不用早晚侍奉公婆,也不用面对七大姑八大姨之类亲戚的烦扰,这点倒是比什么都要强! 要知道婆媳天生为敌甚为难处,夹在中间的儿子更是两面难为人。当年为着傅老娘和宋知春之间的诸般不对付,傅满仓常焦得一个头两个大,深为苦楚,最后不得不远走异乡才算清净了。 自家女儿的脾性当爹的最清楚,傅百善性情洒脱爽利,跟她娘年轻时不遑多让,又最是不爱红妆爱武妆,要是让她放下刀箭成天涂脂抹粉拘在后宅里,与群口蜜腹剑的女人们斗来斗去,不如要了她的命还好些。这样想来,将女儿许与裴青就又有一桩好处,起码这人晓得珍哥的真性子,不会过于拘束于她。 裴青坐在一旁身姿如松,可是内心早已擂动如战鼓,背上一层一层地出汗,不由胡思乱想着今日作甚要多穿一件夹袄,实在是热得难受!却不知外面天寒地冻,实是他心头火热罢了! 傅满仓沉吟了一下,说道:“此事不能着急,我还要回去与你宋婶婶商量一下才行!” 早已等得心急的裴青闻言大喜,袍角一掀站起身大大地作了个揖道:“只要您首肯,此事已成一半,我看宋婶婶凡事都要先问您才做决定呢!”这话实在搔到傅满仓的痒处,不由哈哈大笑得意道:“那是当然,家里的大事我说了算,小事才轮到你宋婶婶作主!” 哼着小曲的傅满仓一进家门就见堂前摆满了礼盒,不由面下一沉问道:“是不是常家又来人了,怎么还把东西留下了?” 回青州这一段时日,是陈溪暂代了傅家老宅的管事一职,闻言悄悄掀了眼皮小心答道:“今日来的是常知县一家子,说是不光是来道歉的,还言辞凿凿地要为他家大公子求娶咱家大姑娘,太太说不敢做主,那常知县留下礼单就走了,太太也没说将这些东西怎么办?” 傅满仓听得一阵恼火,甩着袖子大怒道:“当我女儿属萝卜呢,想往哪个坑就往哪个坑里塞,小儿子不行就拿大儿子出来顶!”说完脱下外衫往陈溪手上一塞,大步流星地往内室走去。 宋知春正坐在炕榻上看帐,见丈夫风尘仆仆地回来,忙吩咐外面候着的婆子将灶上温着的饭菜端上来,自己则亲自舀了水递了帕子与丈夫擦洗。 傅满仓心头火气不由灭了七分,坐下后先惬意地咂了一口老黄酒,又挟了一筷子腊蒸鹅肉丝后才笑道:“今日中午为答谢那些工匠师傅,特意叫了酒楼里的席面,葱烧海参白灼龙虾倒还有几道大菜,可吃起来还是不如家里的爽口啊!” 宋知春不是个藏话的人,为丈夫倒了一杯酒后便直接开口道:“今日常知县带了夫人过来说是要拜访老孺人,我不好再拦着。结果话没说几句,那家就说要为长子求娶咱家珍哥。你娘不知事情的原委,喜得见牙不见眼一口就要答应,我忙拿话岔开,现在你娘不知道在肚子里骂了我多少句呢!” 傅满仓甩了筷子道:“当我傅家闺女是盘菜是吧,想住哪端就往哪端?你也是,怎么让咱老娘出来见人?她一个乡下妇人,能懂什么尽知道添乱!” 宋知春心道有本事你当面去说,在我面前嘀咕有什么用?白了他一眼才继续说道:“那常家大公子倒是仪表堂堂,听说还是直隶府的小三元,开年就要下场乡试了,年纪轻轻的倒是极为难得。你不知道他还是大房念祖的同窗,你那大侄子对他可是称许不已!” 傅满仓皱了一下眉头道:“那他家算计我们珍哥的事就算了?” 宋知春想起这件事也是膈应不已,“常知县的夫人倒是极客气,只说纯粹是场误会,说她那外甥女本就心眼如同针尖儿,又一时听岔了,以为要将她偷偷地许于二公子。那丫头情急之下就牛心左性地使出昏招,想将痴傻的二公子推与他人,我家珍哥是正正好撞上了!” 傅满仓不由吡牙,“哄孩子玩呢?要是珍哥眼皮子浅点指定遭道,他家倒是尽想好事,事成了就白得一现成媳妇儿,如今见事泄了就将责任推在那什么外甥女身上。啧!这家人表里不一水太深,咱家好好的珍哥可不是让她跟群内宅妇人斗心眼儿玩的!” 宋知春有些惆怅叹道:“那常柏人才倒是不错,不过有那样一个愚鲁的弟弟,身边还有那样一个心大的表妹,我就知道这常知县家的内宅里头清静不了,哪里还敢轻易往他家去!我这不是心里着急吗?听大嫂说兰香的亲事已经差不多要定下了,她和珍哥可是一般的年纪。咱们在这广州青州转了一大圈,都没见着如意的,我是怕再耽搁下去好儿郎都让人挑完了!” 傅满仓挟了一块芙蓉鸡片在嘴里慢悠悠地细嚼,“是你的总归就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过这常家的大公子再好,也不能考虑。那场事之后我打听过,好些人都不知道常府还有个痴愚的小儿子,若非此事爆发出来,谁知晓那般慈善的两夫妻会把幼子关在城外庄上不许见人,逢年过节才接回来小住?再不好那也是亲生子,单论此事就可看出这家人急功近利且心性凉薄!” 宋知春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闻言点头道:“是我着相了,这女子嫁人不单是嫁给丈夫,还是嫁与一族!”傅满仓满饮杯中黄酒后挨过去道:“我倒是看中一人,此子昔年在我们家住过三年,现今在青州左卫任六品百户。” “可是你那日提过的裴青?”宋知春讶然,“你为何会提及他?要知他和珍哥岁数相差甚远!” “不过差八岁而已,又不是差十八岁。况且依咱家珍哥的性子,自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主意又正的,不找个厉害的人,又有谁能降得住她?靠那些只会苦读作几首歪诗的酸儒书生?” 宋知春笑道:“你就是秀才出身,你侄子也是秀才,你大哥更是进士出身,说起来都是酸腐书生,你这话岂不是把自己都骂了?” 傅满仓一楞眼,“这如何一样,那些书生读过几本论语就敢谈做人,翻过几本春秋就敢指点江山。不理钱谷不辩稼轩,只会忧国忧民清谈而已!相比之下,裴青干的可都是实事,他的军功可是一刀一枪自己挣出来的!” 宋知春本来颇为心动,听到后来心却淡了,“如你所说这裴青千万好就一样不好,就不该是个武官,日后在战场上万一有个闪失,叫我珍哥如何办?” 傅满仓急了,“如你所说,这戍边几十万大军人人都不能娶妻生子了,那谁还去当兵,谁还去守边关抵御北元和倭奴?” 宋知春不耐烦讲大道理,昂头一顿胡搅蛮缠,“谁爱去谁去,反正我珍哥不能嫁这样的人!想当初我们宋家也去戍边,结果一门老少爷们儿连个全尸都末落下,老宋家也彻底绝了户,我怎忍心让我女儿日后遭受如此噬心之痛!” 傅满仓只得闭嘴无语。 这世上有些伤痛历久弥新,当年宋氏一门死得那叫惨烈,平冤昭雪之后朝中派了重臣前来祭拜,赏赐更是象流水一般,可是那些鲜活的生命再不能复返。宋知春拄了额头垂了眼睫道:“我不指望孩儿们能给我带来多大荣光,我只希望他们个个平安,能做自己想做之事就行了!” 这是两人成亲近二十年,第一次为一件事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傅满仓小心地望了她一眼,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不若问问咱闺女的意思,要选读书人干脆就选常柏,咱家厚厚地陪嫁于她,让他们分家出来单过!我就不信他家那个什么表妹还敢过来祸害人?” 见了宋知春脸色稍霁,傅满仓涎颜笑道:“要是选了裴青,咱就让那小子辞了官,跟我们回广州继续做个海商,那小子胆大心细,肯定做得比我还好!到时有了孩儿,不吝男女挑一个姓宋,裴青敢不答应,我就将珍哥留在家里不嫁他。等小五小六长大成亲,也一样挑一个过去承继你大哥二哥的香火。放心吧,咱有三个孩儿呢,老宋家绝不了户!” 第五十五章 知节 第五十五章 知节 裴青快马回到卫所时,天色已然尽黑了。 他摸索着点了盏油灯,坐在桌边有些患得患失地想着,也不知傅伯伯说服得了宋婶婶不?自己虽然大小是个百户,可要是人家看不起当兵的,又该怎么办?堂前条案上供着一支长枪,镔铁精钢打就,枪长一丈四,通身漆黑,重六十余斤,枪头细长如芦叶,精钢淬银而成,可破坚甲,乃是宋家祖传铁枪“一丈威”。 那年,他将珍哥从恶徒手中救出,宋知春为酬谢他特意传授了一套枪法。后来离开傅家时,宋知春知道他加入卫所成为了兵士,就亲手将这条长枪赠与他,说此枪不应随故人埋没于凡世。 宋家枪法精妙,讲究八母本也,六妙用也,五要变也,三奇巧也,尽此诸法,枪可以贯诸艺矣。宋知春的父亲宋四耕又将其发扬光大,提出足不可松,其妙在于活,退则以长制短,进则以短制长的观点,并把十五种步法列入枪法规范之中,使得枪法更加完善。 裴青每每习练之时,都不禁感慨当年的宁远一战是何等地激烈,神往宋氏父子又是何等的风采。 两浙之地至今还有人传唱:古铁枪,五代烈,今铁枪,万人杰。红蛮昨夜斩关来,防关老将泣如孩。铁枪手持丈二材,铁马突出擒红魁。磔红头,凿红骨。誓红不同生,灭红倒红窟。君不见钱塘城中十万家,十万甲兵赭如血,一夜南风吹作雪。 门外扣扣轻响,却是一高大黎黑的青年,此人姓方名唤知节。两人从小就认识,一个在青州征召入伍,一个恰巧被调入青州,这才又重聚首。随后又共同参加了大小战役几十起,又几乎在一年被晋为百户,名为同僚其实早就成了肝胆相照的生死弟兄。 方知节左手里抓了几个油纸包,右手勾了把酒壶,爽朗笑道:“我看屋子里有灯,知晓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裴青忙把人让进屋,在茶楼里喝了一下午茶,说实话他老早饿了。把碗筷取出来,就见桌面上早已一字排开糟卤鹅、酱排骨、五香豆干并两碗三孔桥羊肉汤,还有几只拳头大小的水煎包。 方知节倒了酒,笑道:“莫说哥哥没照应你,看看……看看……,什么好吃的都给你搜罗回来了!” 裴青夹了一箸豆干丝问道:“你又去甜水井胡同了?” 方知节手上一顿,嘬了口酒不语。 裴青没好气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三孔桥的羊肉汤只有甜水井胡同外头才有,你瞒得了谁?是兄弟才劝你一句,那等地方的女人有什么真心?到时候你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方知节慨然一笑,“淮秀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背景离乡来到青州,迫于生计才十五岁就跟着她姐姐入了这行当,既叫我碰着了怎能不帮衬一把。你也莫对她有成见,她跟着我时还是个清倌人,最是胆小温良的一个女人,日后你见了就知道了!但是也莫见早了,我怕她看了你长得俊就不要我了!” 裴青无语瞥了他一眼,这等事情也拿来插科打诨。起身在屋角箱笼里取出一个青色素底荷包递过桌子道:“我这还有五十两碎银子,拿去使吧!” 方知节大喜,搂了银子笑道:“真是好兄弟,就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肠子,晓得哥哥手头紧就雪中送炭来了!” 裴青晃悠了杯中酒道:“那等销金窟,听说一壶茶要三分银子,一桌菜要一两二钱银子,等你当上一品大都督后看够花用不?” 方知节连忙摆手道:“没想到你这个从未涉足风月地的人,对那里的行情倒是知道得清楚。哥哥我真没乱花,是想攒了银子赎淮秀姑娘出来,正正经经和她过日子的!” 裴青不禁皱眉道:“要正经过日子,还是找个身家清白的吧!日后你若是回了京里,难道让她做你的原配去应酬那些世家夫人吗?” 方知节扑哧笑了出来,一脸无所其谓风流浪荡子的模样,“世家,今日看来这个词儿就象月宫瑶池一般。京里是伤心地,我是不愿再回去了,那些鄙薄嘴脸险恶用心,我见识过一回就行够了,何苦让女人跟着去受眼气!我只想在青州与淮秀好好地成亲生子,逍遥走完这一世罢了!” 裴青见劝不动,只得埋首喝酒。却见方知节探头过来贼兮兮地扯着他身上石青色八团漳绒缎对襟长衣笑道:“今日去见姑娘去了吧,穿得这么周正?” “胡说什么?”裴青没好气地呵道,脖颈处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今日他没去见姑娘,却是去见姑娘的老爹了! 方知节知道他性情惯是沉默寡言,不愿说的话就跟石磨子一般是撬不开嘴巴的。嘿嘿笑了两声抹了下油嘴,自去取酒不提。 第二天一早雪倒是停了,方知节腆着脸又跟上峰要了一天休沐,腰里缠了新得的五十两银子大摇大摆地骑了马去了甜水井胡同。那胡同尽头就是一个独门大院,方知节下了马,自有小厮出来牵了进去喂食。 走进院子,青树石板白墙黛瓦,小桥池塘里还有几株残荷枯败的枝叶,端的一派闲适的田园风光,让人一见就生流连之意。只是远处传来几声喧闹叫好,仔细听来却是个南戏班子,鼓点铿锵,音调清越,唱词嘈嘈切切地传入人的耳中。 方知节驻足静默了一下,听出那唱的是前朝大家的《四块玉》,那戏子声音悠扬,字字清晰入耳。 “……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远处袅袅走过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头上梳了一个单攥,簪了一根细细的银簪子,身上素素净净地穿了件半旧的茧绸长袄,浅浅地笑道:“这么冷的天儿,您站在这地头上做什么?” 方知节牵了她的手摩挲道:“我只觉这词写得好,这戏子唱得更好,字字都写进了我心里去!淮秀,我今个又拿了五十两过来,等存够了你家妈妈要的二百两银子,你就跟我走吧!” 要是傅百善站在这里,就认得出来这叫淮秀的淡妆女子就是在广州将曾姑姑的私财卷跑的曾氏姐妹之一的榛儿。 此时舍弃了本名的曾淮秀一脸的楚楚,依了方知节的胸口低声说道:“我什么都给了你,这世上除了姐姐,我就只有你一个至亲的人了。以后只要你不嫌弃我,便是让我给你洗衣叠被当个粗使丫头也是甘愿的!” 方知节一把抱起她大笑道:“做什么这样委屈,到时候我抬了八抬大轿迎娶你进门,这世上我无牵无挂,便是让你当我的正房夫人又有谁敢多话?”淮秀听得双目异彩连连,正在这时却听见妈妈在前头催道:“有位山西来的客商老爷请姑娘过去沏茶!” 方知节看着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一拳头击在身边的石桌子上。 就是这二百两银子的数目难为住了自己,想当年二千两银子自己都像洒水似地花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哎,枉自嗟叹矣!想了一下,探手入怀中取出一块成色甚好的羊脂玉佩轻轻摩挲起来。 这块玉佩是自己仅有的一件值钱的物事了,从那个大宅门里出来时,除了一身衣服,就是手里紧紧地攥着的这件五福捧寿镂雕龙凤纹玉佩,分开时是一龙一凤两块,合起来就是一整块。原先想得好好的,成亲时自己拿龙佩,淮秀拿凤佩,今个看来只有把它先典当了救急要紧。 淮秀三步两步进了屋子,哪里有什么山西来的客商? 正狐疑间就见姐姐曾闵秀施然走了过来,淡淡瞥了她一眼讽道:“男人的话信不得,你第一天入门的时候就跟你说了,我们陪他们喝茶、聊天、睡觉,是为了他们兜里的银子。你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就会让你倒贴银子,到时候你人老珠黄时,银子没了,那男人也没了!姐姐我是过来人,也相信过真情,结果发现这真情再真,也没有白花花的银子真!” 淮秀侧首低语道:“姐姐,我跟着你一路辗转来到这青州城,看着你买了这处园子当了老板重张艳帜,看着你将一个个男人哄得团团转。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盘个铺子做个稳当营生?非要周旋在这些男人当中!” 闵秀一愣,将身上的羊毛披帛甩在一边,斜斜地坐在桌边笑道:“怎么,嫌弃我以妈妈的名义套取你那方哥哥的银子,心疼了?他只在你头次挂牌那天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你的初次,你就一颗心全给他了?傻丫头,你当真相信他会迎娶你进门当太太,真做梦呢?” 闵秀站起身推开窗子,冷冽的北风忽地一下扑卷进来,扰得她一头乌发乱扬:“我们为什么不能老老实实地做个营生?妹妹,我告诉你,一日为娼终生为娼!想想看,要是我做了人家的正头娘子,出门时万一遇见从前的恩客,那恩客又恰巧和我的丈夫认识,你说他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想是想到那样滑稽的场面,闵秀扶着窗子哈哈大笑,拭了眼泪回头道:“姐姐进了这行当以来,十个男人里有五个说要娶我,结果呢?至今我还在这里晃荡,好妹妹,醒醒吧,等他真的抬了轿子来,你再把心许给他也不迟。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从他那里,或是从别的男人那里把银子弄过来,最后再变成你自个儿的就成了!” 第五十六章 云门 第五十六章 云门 徽正十三年元月十五,元宵节。 吕氏在房中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傅兰香让她的目光得不舒坦却又不敢乱动,好在吕氏看一会儿了就打发她回房了。如今贴身服侍她的是傅老娘身边的一位婢女,极擅眼色。看了吕氏的古怪举止后问道:“太太怎么这般看人,大姑娘都怯了!” 吕氏冷哼一声,终究忍不住道:“你是未瞧见今日那常知县到我们家来,二房那副拿大的嘴脸,还以为他家生的是个公主呢?人家常大公子多好的人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那宋氏竟还嫌弃!” 主家的事情奴婢怎敢胡乱置喙,她可晓得吕氏奶娘一家子的下场,连忙站在一边当起了木桩子,好在吕氏说了几句就歇下了。第二天一早,吕氏起身就风风火火地赶到傅老娘的居处,仔细嘀咕一阵后就把宋知春请到了房里。 “什么?让我去给兰香和常家大公子保媒?”宋知春一脸讶然,委实想不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是怎样从这妇人的脑袋中冒出的。 吕氏有些讪然,抚了一下鬓边的绢花后小心地道:“弟妹,你看你也没相中那常府大公子,偏偏常知县又心诚,有回无回地到咱家来拜访,想见是诚心和咱家做亲。兰香和你家百善的条件也差不离,不若玉成他俩……” 宋知春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问道:“前一向你不是说兰香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吗?那又怎能另许常家?一女许两家是要吃官司的!” “那又怎样?只要常家有心,那边我老婆子亲自去回绝,现今我可是朝庭旌表节孝的孺人,谁敢不给我一分薄面?”傅老娘迫不及待地插言道。 宋知春望着眼前两双一般模样充满期待的眼腈,心头一阵无力,这是怎样强大的自信才能寻思出这般好主意?只得用了一个“拖”字诀,言道傅满仓一大早就带了孩子们去了云门山祈福,等他们回来后再来相商此事。 云门山在青州城南,山顶有天然门洞,夏秋季节常有云雾穿门而出,故名云门。在这里游览,有一套谣谚:一拜寿,二拜佛。 云门山上有昔年衡王庆寿时刻下的一个大寿字,高两丈余宽一丈余,只寿字下部的一个寸字,就有七尺高,人攀其上,足蹬寸钩,头顶不着那上边的一横,俗称“人无寸高”。人们拜这大“寿”字,取的是长寿、高寿的吉利。 云门山上有陈抟洞,其中有老寿星陈抟的石雕卧像,成了吉祥的象征,人们入洞拜他,又必动手摸他,有谚谣唱到:摸摸陈抟头,一辈子不用愁;摸摸陈抟腚,一辈子不生病。天长日久,老寿星被摸的油光锃亮。 傅家一行人到了山下时,正是云雾缭绕之时,高高的石阶在雾中若隐若现恍如天境。傅百善带了小五小六并两个丫头沿着长长的石阶往上攀爬,傅满仓和大哥带了念祖念宗兄弟俩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傅家大老爷看着二房的几个孩子像小鹿撒欢一样在石阶上穿行,两个小子有时候还摘了路边的野花野果边跑边打闹,就连大侄女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而自己家的两个儿子脸红气喘不说,才将将走了一小半的路程,那脚下的步子就虚浮得狠了。 于是拿了手中的树杖指着傅念祖骂道:“还说将来出仕后还要走遍神州各地,感受我国之无垠疆土,连家门口的一座小山都爬得如此吃力,还不若你弟弟妹妹的体格结实!” 看了两个侄儿羞煞的表情,傅满仓忙打圆场道:“莫这样说孩子们,他们两个都是读书人,在屋子里久了自然腿脚就软了一些。我家的几个都是放野了的,在广州那边男女大防要放得宽松些,就是珍哥也是当了男儿一般养大的,有一把力气实在不算什么!” 傅念宗顿时对这位自小便少见的二叔感到亲切,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差点被过继给这个人当儿子,后来却因为种种缘故没有成行,母亲还因此事被父亲狠狠地斥责过,所以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在人前时从不愿表现出过于亲近之意。 现在看见二叔站在自己这边说话,傅念宗心头那点不自在忽地就烟消了,兴致勃勃地开口问道:“二叔,我听说你们那边有很多的蛮族,还会吃生肉,饮生血是吗?” 傅满仓哈哈大笑:“广州多深山多雾瘴,有很多老林子里我也没有踏足过,不过就是因为那里气候炎热物产丰富,许多土著人都愿意把东西运送出来换些着用的带回去。至于吃不吃生肉我倒是没有见识过,倒是有一回我去一处山里的寨子收茶叶,那里的头人请我吃了一顿百虫宴,那才是想起来就瘆人!” 傅氏兄弟听得神往不已,他们从小到大知道的唯一要紧之事就是读书,县试、乡试、会试,有朝一日中了进士后就做官,不断重复父亲的老路,光耀傅家的门楣。两人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青州县城,傅二叔的话给他们打开了一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等到了主峰大云顶,只见平原拔笏陡崖峭立,山势巍峨漫山松柏,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远望如明镜高悬,云雾缭绕穿洞而过如滚滚波涛,将山顶庙宇托于其上,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蔚为壮观,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云门。 一行人参观完石窟造像后都有些累了,陈溪见了忙安排仆从们把吃食和清水拿出来放置在石桌上让众人用。傅念祖抬眼望过去,见堂妹站在远处的一座徽正元年供养人像前细细打量,就信步走了过去。 “这是青州有名的一位老善人的像,他平日乐善好施,生前修桥铺路无数,城中有很多孤寡老弱都受过他的恩惠。他去世后,就由乡民自愿出资给他雕了石像,好让后人记得他的功德!” 傅百善正在细瞧这些或是精巧或是粗犷的石像,就听见后面大堂兄的解释,遂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正好有一道日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修眉入鬓气度卓然,端的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却又大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婉约妩媚。就像……就像壁龛上绘制雕刻的仙娥彩女,虽然灵动飘逸却又宝相庄严,让人不敢生半分不敬之心。 傅念祖心里暗叹了一声,这般品格难怪那常柏一见了堂妹就再也撒不开手,即便二叔二婶严词拒绝后还几次三番地央求自己前来说项。对于那场发生于常家梅园里的祸事,他也听人说起过一二,虽然有些不齿某些人的龌龊,但是他更加希望堂妹不要因此错过一份好姻缘。 “我听说那常知县三次到咱家,为长子求娶于你,结果二叔二婶都不假辞色地拒绝了。他们这般做肯定有当长辈的考量,只是这常柏的功课学得扎实,老师们对他时常也多有褒奖,想必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你自己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傅念祖望了一眼正专心听自己说话的女子,心里那股不自在消散了一些,继续道:“常柏是我的同窗,他性情虽有些傲气,但是为人还是不错的。在书院这么久,一直在踏踏实实地做学问。若非此场事情,我还不知他竟是常知县的大公子,是直隶府大名鼎鼎的小三元。明年秋闱大比,书院里的老师都在说此人必定会中得会试前三元,从中可以看出他学问之精深。” 傅百善拈了一枝枯掉的树枝在手上慢慢把玩,“大哥哥实在是费心了,只是说实在话我与那常柏满打满算只见过一面,我又不是才华横溢姿容绝世之人,有何等本事让常家父子念念不忘,非要将我变为常家妇?” 傅百善嫣然一笑,一双杏仁大眼里是洞察世事的清澈,“他不过是看中我傅家满门书香,我父还有几分资财几分人脉罢了,这等人日后假若看中了更好条件人家出来的女子,定会嫌弃前面娶的妇人身份低微。大哥哥,这等势利的人家我看不起也高攀不上!” 傅念祖想像过千百种堂妹的说辞,到时候自己又怎样去说服。可是傅百善的这番话却直指核心,让他忽地想起在书院时,常柏对于书读得好的人常常一脸悦色,那些资质平常的学子向他请教学问时,他却总有各种各样的托辞不肯认真相携。 人有相似,物以群分吗? 傅念祖心里悚然一惊,直起身子冲堂妹做了大大的一个揖,“是为兄多事了,还没有你看人看得清楚明白!不过妹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若不是才华横溢,也说不出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语。你若不是姿容绝世之人,那这世上有多半的女子都要羞煞了!” 傅百善想不到一向性情严谨的大堂兄会说出此等直白赞许人的话语来,一时笑得莞尔,银铃铛一般的笑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响。傅念祖站在边上掖了手含笑看着她,在心里胡乱地想着,从前不知在那本书里曾看到过,美而不自知为最美,堂妹大概就是这种美的漫不经心却又摄人心魂的女子。 两人自然也没有瞧见西边隔着瀑水间的驼山上一行人正在下山,恰巧一股极浓的云雾缭绕盘旋过来,衬得眼前的景色不似人间。为首一人龙章凤姿虎背熊腰,忽闻了一串女子肆意的笑声,几疑是天上众神在拨弄仙乐,不由顿住了脚步抬头望去。 第五十七章 情起 第五十七章 情起 云门山的冬季可看的景致甚少,所以山上的游人寥寥。问了几个从人却都说没有听到,那青年几疑那串笑声是自己的幻听。青年正是当今皇上的次子,景仁宫刘惠妃所出的秦王应旭。 从小便在他身边伺候的太监曹二格最是善解人意,见状忙小意温柔地道:“王爷想是累了,奴才看见前面有个石亭,不若在那里歇会儿喝杯茶再走?” 侍卫长韩梁栋闻言一皱眉,才在那大觉禅寺跟个老和尚喝了一肚子的茶,这才半天功夫又要喝?但他素知跟着王爷定要多做事少说话,向身边的几个侍卫比划了几个手势,只管闷头跟上就是了。 那石亭正在山脚下,大概是为了远道而来的旅人临时歇脚的地方,陈设甚为简陋,只有一张石桌并几把石凳,好在亭子位于避风处又有木窗遮挡,一时间倒也不觉难受。 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曹二格这个秦王府的总管太监挽了袖子,亲自从包袱里取出风炉和紫砂茶具后,点燃银骨炭开始烹制茶水。 这银骨炭可是好东西,出自近京之西山窰,其炭白霜无烟,难燃不易熄,内务府掌之仅供御用,全年所产也不过千斤。选其尤佳者贮盆令满,复以灰糁其隙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支一昼夜,入此室处温暖如春。 《茶经》中烹茶就要用这种银骨炭,茶要用信阳毛尖,水要用石隙间流出的山泉水,这样烹制的茶水才是人间至美。信阳毛尖以原料细嫩、制工精巧、形美、香高、味长而闻名。外形细直圆光而多毫;内质香气清高,汤色明净,滋味醇厚,叶底嫩绿;饮后回甘生津冲泡四五次,尚保持有长久的熟栗子香。 秦王应旭没有多余嗜好,却对茶之一事情有独衷。此次于百忙军务当中抽空到青州,就是无意间听说此地驼山的大觉禅寺里有一股山泉水,甘冽清甜,用来泡制信阳毛尖最是合适不过。 出门时,白王妃知道王爷爱喝茶,将府里银骨碳的份例总共十来斤全让捎带上了。要让曹二格来说,这秦王府内院里王妃白氏是个顶顶好的主母,就是身子骨不行,入府五六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皇家的女人若是没有儿女傍身,那就只剩下些虚浮的体面了。 王爷今年春秋也二十有四了,膝下仅有一子两女。女孩儿就不说了,那唯一的儿子是侧妃钱氏所出。不过是个八品祭酒之女,仗着是府里唯一男嗣的生母,事事掐尖要强为人张狂得不行。 有一回,曹二格奉命将宫中的赏赐派发下去,走到后院就见打扮地花枝招展的钱氏和乳母们带了小殿下在树下玩耍。小殿下闹着要骑马,那钱氏促侠得很,眼珠子一转就唤了他来当马。 想他曹二格虽是无根之人,可却是顶顶要脸之人。打小就贴身伺候着二皇子,是二皇子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之人。自元和七年四月太子薨后,二皇子就成了事实上的皇长子,等到二皇子开府建衙后,连带他都成了炙手可热的秦王府总管太监。 可那天他做了什么呢? 曹二格记得那是个炎热夏日的午后,他趴在地上驼着小殿下在草地里爬了大半个时辰,汗水糊得自己眼睫都睁不开,耳边只有钱侧妃清脆的叫好声。待小殿下玩累了,他才在两个小子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床榻。 在自己的被窝里,曹二格堵了嘴恨恨地哭了半晌,这小殿下还不是世子,这钱氏还不是正经王妃呢,就敢这么作践自己,不就是心里有依仗吗?毕竟是见识短浅的妇人家,也不长脑袋想想,王爷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以后想要多少儿子没有? 可惜的是王爷对女色淡得很,那些封疆大吏江南豪商进献了多少绝色美女,王爷统统都不假辞色。难得今天游历个小小的云门山,王爷竟然主动开口问询众人有无听到女子的笑声,这样的大好机缘他曹二格怎么也要推波助澜一把! 许是要下雪了,云门山的雾越发的浓厚,缥缈若白绸。韩梁栋带了几个侍卫守在石亭的四角,曹二格边煮着茶边觑着自家王爷。 应旭背了手看着外面的景致,好似颇有闲情逸致,只是那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在轻轻地捻动。曹二格看了一眼就扭过了头,只有他这等深知王爷喜好的人,才晓得王爷今天心情有些急躁。 急什么呢?自然是急先前那位只闻笑语却未得亲见的佳人! 应旭从不信鬼神,又自恃武功卓绝耳力深厚,先前那如银铃铛的笑声众人都未听见,唯有自己听见,那若不是鬼神狐妖,就定是在这山上游历的女客。他孤拐性子难得发作一回,也不顾前面还有万千琐事等他去处理,就在这路边简陋石亭里扛上了。 那石阶在白雾间若隐若现,仿若一眨眼间那石阶上就突然跑下两个童子。仔细一看,那两个垂髫童子虎头虎脑,都穿了鸭青色锦绫大袄,竟生得一般齐整的模样。两个童子脚程甚快,也不管雾大湿滑,在石阶上还不断地追逐嬉闹,几个蹦哒后就不见了人影。 难道真是鬼神仙童? 应旭正在狐疑间却只觉心头一滞,就见那重重白雾间仿若分花拂柳般步出一个弱龄女子。待近些了,就见那女子虽然不过是豆蔻之年,眉眼却生得极好,疏阔明朗中自带一股飒飒英气。乌鸦黑发梳了垂鬟随云髻,头上只戴了一支事事如意赤金扁簪,穿了一身绛红色妆花锦制成的长祆,手里执了一截枯枝如同闲庭信步般走了下来。 那是真人不是山魅狐妖,应旭立时反应过来,却见周侧几个侍卫看那个红衣女子竟然都看得呆怔了,心下忽然就涌起一股莫名不悦,不禁拂袖暴怒道:“都作什么呢?” 那边女子似乎察觉了这边的动静,停住了脚步远远地望了过来。 虽然两边尚有段距离,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好象被那女子从上至下扫了一眼。见是几个成年男人,那女子有些意外,又好似觉得抽身而走有些无礼,静静地站在原处一两息后,便远远地敛袖福了一礼,这才施施然走开。 待那女子走远了,众人方才一顿长吁短叹。 方才的景致如同一幅画般,青山、白雾、红衣,大家都屏心静气不敢发出半点声息,生怕惊扰了那画中人。直到秦王一声怒喝,众人才恍然失态。只是平日里秦王豪爽侠义不拘小节,素来与诸人同饮同食,象这般突然地急言厉色甚少。随从们面面相觑一眼后,赶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应旭自己也有些讪然,端了杯热茶细细品味,却有些索然地发现今日的茶水无滋无味,一时间竟然难以下咽。也不知为什么,这半天功夫也没有细瞧那女子到底生得何等模样,只恍惚记得伊人乌发、红衣、长眉,还有一双略带寒冰意的杏仁大眼。 正在暗自嗟叹间,就听见石阶上乌央央地又下来一群人,男女老少皆有。这应该是一家子冬季出游来着,先前那两个童子和那女郎也应是一路的才对。 应旭心中一动,侧头吩咐韩梁栋跟上去看看这是什么人家。曹二格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拉着细细叮嘱一番,概括下来就是你不但要查清那是户什么人家,还得弄明白那位女郎姓甚名何,芳龄几许家中排行第几,最要紧的是许配人家没有? 韩梁栋果真不愧为一等一的高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折返回来,骇得正在收拾东西的曹二格瞪大了眼直直望着他。 韩梁栋有些涩然,却仍旧单膝跪在地上铿锵回禀道:“卑职担负王爷的守卫重责不敢远离,就找了几个路边的商贩问了一下。还好有人认得,说刚过去的那家人是本地高柳镇的傅氏兄弟,他们都在外地为官。只因他家老母亲过六十整寿,又被朝庭旌表节孝敕封为孺人,这才回乡操持至今。那一对孩童并那位红衣女子都是傅家二房的子嗣,叫什么名字就无人知晓了!” 曹二格气得七窍生烟,这个榆木疙瘩,用不着知道的打听到了一堆,最关键最紧要的一点都不知道,真是个不懂主子心思的人。连忙上前挤开傻大个,笑嘻嘻地道:“奴才反正无事,要不我赶几步去问个明白,至多半柱香的工夫就回来,指定追得上您的脚程!” 应旭在一众心腹面前有些赧然地踢了他一脚,笑骂道:“本王不过是多瞧了人家一眼,你就恨不能把那女子张罗到我的榻前,要是让那些御使们知道,看不削掉你一层皮!” 曹二格嘿嘿一笑算是默认,心里却暗叹可惜,难得看见王爷对一女子如此上心,却败在韩梁栋这块木头上。刚才他可是看得真真的,那女子相貌身段都是一等一的,要是真进了秦王府,那什么钱侧妃之流都得靠边站。 应旭抹了冰凉的脸皮,大笑道:“儿郎们,今日我们还要转道去登州,莫耽误了功夫,比试一下谁先到,本王重重有赏!”说完率先大步跨上马鞍,一提缰绳身下的骏马便飞快地窜了出去,众人连忙挥鞭跟上。 很多年后,应旭想起这个青州小城雾茫茫的冬日,想起那位执了枯枝拾阶而下的红衣女郎,心里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郁郁,方才恍然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不知所终,倏忽而逝。 第五十八章 截杀 第五十八章 截杀 众人不过行了数里路,便听见前面一处树林里传来乒乓的打斗声。 侍卫长韩梁栋出自军中,自然分辨得出那是兵器相击时的声音。一时警惕心大作,嘬嘴打了个呼哨,众侍卫便迅速聚拢过来众星拱月般将秦王应旭团围在中间。那呼喝叱骂声却越来越大,细细一听,还夹杂了几声孩童的尖利骇叫。 应旭一惊,抽出腰间佩剑便往前走去,侍卫们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转过一面土坡,就见下头三十丈远的一块狭长地界上歪斜地倒了一根腰粗的树桩,几辆马车被堵在了后头。先前在云门山脚下看见的傅氏一家人,手中拿着木棍树杈紧张地盯着对面,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几个骑在马上的蒙面人与傅家人正在对峙。 应旭心里明白这傅家人怕是遇上盗匪了,这段路径细窄狭长是回城的必经之处。加上此时天色近晚,弄些状况将前后一堵马车势必难行,再一拥而上抢夺财物,实在是无良匪类才能寻思出来的好手段。 此时,站在林间空地上的傅满仓心里着实有些惊讶。 这青州虽然隶属海防重地,但实际上并不靠海,离海岸还有近百里的路程,论理这不可能是海盗和倭寇。纵身入腹地可是海盗们的大忌,那就只能是山匪了。可当今皇上当政三十年以来,一向是轻徭役注重生息,大凡有手脚就不难求温饱,难得还有人愿冒杀头之罪做这种无本的剪径营生。 傅满仓在广州十来年,海上的大风大浪也见识多无数,再凶险的地界也走了数趟,各式各样的人都曾打过交道,遂拱手笑道:“不知是哪路英雄驾到,我们只是寻常百姓,车上还有些许闲财尽管拿去,只求英雄莫伤我家人!” 一个蒙面人压低了喉咙瓮声瓮气地嘟囔道:“我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把钱财拿出来,再把车上的几个女人和孩童统统留下,余下之人尽管走就是!” 傅满仓敛了笑容,“你们不是寻财来的,是来寻仇的吧?不知我傅家人何时得罪了各位英雄,就是死也要给咱们一个明白话吧!” 几个蒙面人行事颇为谨慎,互望一眼后不知做了个什么手势,连招呼也不打就拔刀冲了过来。傅家几个男丁都大吃一惊,傅满仓知道大哥一家都是文弱书生,忙将几人往后一推,将手中的木棍向前一挡。 只听咔嚓一声,手中儿臂粗的木棍立时折断了,傅满仓忙却步急退。陈溪见状忙招呼几个身手好的武师挡在前头,又立刻回转身子在马车底部抽出几把锋利刀具一一抛与众人。 马车里几个小的不知轻重,还兀自掀开帘子伸了脑袋探看。傅念宗尤其兴奋地雀跃不已,大声道:“二叔,你车里怎么还有这种好东西?” 傅满仓扬眉一笑,“这可是出门必备之物,想当年我们在海上见到的阵仗可比这个大多了,那些夷人的船上有些还装备了火炮,只可惜射程不远,不然我倒是想弄几条回来进献给朝廷,日后那些海上来的倭奴在这一带就没有这般猖狂了!” 傅满仓一边回答侄子的问话,一边在心里急急地盘算。我们这边不算大哥一家和小五小六,自己、陈溪加上几个扮作车夫仆从的武师总共有八个。对方虽只有四个人,战斗力肯定只强不弱。 尤其是那为首之人,手中的刀具与众不同。刀身长而刃利,是刀却像剑使用,这大概就是传说甚广却无缘一见的倭刀了,加上对方的口音低沉含混怪异,武功路数与中土大相径庭,这应该是倭国人错不了的! 至于青州城外怎么会有倭奴?这倭奴又为什么拦在自家马车前?那就不是当下能考虑的事了。 那群蒙面人也看出傅满仓是个主事的,先前开口说话疑是倭奴的人大概是从没有遇到过敢跟他硬碰硬的对手,一时激起了狂妄之心,主动下马上前挑战。没想到傅满仓根本就不按理出牌,擒贼先擒王,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了,干脆招呼了三个好手齐齐向他围攻。 妄自尊大又措手不及之下,那领头的蒙面人失了先机,倒很有些狼狈地退了几步。 不过十几招过后,这蒙面人就看出傅满仓的武技其实一般,是围攻人群当中最弱的一个。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毫不畏惧敢拼敢打,身上挂了彩也毫无惧色,三个车夫模样的人一招一式也颇见章法,倭人双拳难敌八手,双方一时僵持不下只好在树丛里继续缠斗。 空地上,其余两个蒙面人慢慢向傅家人围拢过来。 剩下的几个武师相视一眼后,二话不说齐齐就冲了过去拼杀起来。陈溪右手执刀,左手把傅家几个老少爷们的马车紧紧护在身后。心下却暗暗庆幸,临出门时宋氏多了心眼,说青州自古民风彪悍,云门山要远不近的,为免麻烦多带几个人稳当一些。幸好就是听了这话,他才将几个赶车的仆从临时换成了一路从广州跟过来的身手极好的武师。 一个身材矮小的蒙面人抽空子从人缝里钻出,悄悄摸近了另一头无人看顾的女眷们的马车。 站在高处正在紧密关注的应旭心头一紧,暗恨傅家的男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没看见有人要搞偷袭吗?正要拔剑进入战局时,就被眼疾手快的韩梁栋一把压住,“王爷,莫生事端,当心有诈!” 应旭心神一凛,是了,这傅家人是第一次见,怎么就恰巧遇到他们被盗匪打劫?自打自己奉了父皇之命整顿海防以来,砍了多少贪官污吏的头颅,断了多少海商豪富的财路,恨自己入骨的人不知几许? 这几年来明里暗里的刺杀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回,路上截杀的,饭菜里下毒的,街上假作行乞的,甚至有使美人计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其中有多少是来自朝堂倾轧,有多少来自民间,实在是难以去细细划分了! 那辆乘了女眷的马车静悄悄的,连马车帘子都未抖动一下。个头矮小的蒙面人心头大喜,女人家就是不禁事,见了这等阵仗只怕早就吓晕了。没想到今次这趟买卖是自己立了头功,于是喜滋滋地伸手向那帘子摸去……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那人将将碰到帘子时,马车里忽地划过一道金光,只听一声凄厉惨叫,就见个头矮小蒙面人的右手被一支事事如意赤金扁头簪牢牢地钉穿在车辕上,半点动弹不得。 在场诸人的视线都被惨叫声吸引过来,一个身材高瘦的蒙面人一急,欲抢先上前救人。 那马车帘子一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见一个红衣女郎矮身一出冲至高瘦蒙面人身前,双手各执了一把银刀,几个雪白刀花翻转后,仿佛瞬息间就利落地将那高瘦蒙面人的右手齐齐斩断。那人露在黑布巾外面的双眼一片惊恐,就觉膝盖一软“砰”地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这时断腕上的鲜血才一下子迸裂抛撒开来。 这下敌对双方的力量顿时逆转,盗匪这边有两个人都捧着右手惨叫不已。余下的两个人都齐齐住了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横了双刀在胸前的红衣女子。只见这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虽然是采用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手段才一下子击伤了两人,但是这份眼力这份狠劲端的令人生畏。 在山坡上观战的应旭双目间异彩连连心神激荡不已,暗暗给红衣女子叫好。 傅满仓露齿一笑心里也是暗暗得意,知道自家闺女的雷霆手段委实将匪徒镇住了。也是,这些人做买卖前也不打听一下,这丫头的娘是谁,那可是当年大名鼎鼎宁远守备宋大将军的女儿宋知春,那是敢在城头上射杀元人将领的奇女子,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正在这时变腋又生,载了几个孩子的马车后突然又冒出一个黑衣蒙面人,他双手抓了一对双生子,兔起鹘落之间已退至数步远。傅满仓一时心头大震,没想到这群匪人竟然还有一人一直躲在暗处掠阵,眼看事败就一不做二不休抓了两个幼童做质。 傅百善眼神一凛,双腿交错一蹬跃在马车顶上厉声一喊:“箭来!” 早有大丫头莲雾机灵地将她平日惯用的箭袋从车里抛了过去,场地里的匪徒机灵,见一击不中就想趁乱游走。却不想这些看似绵软的汉人身法毫不错乱,一个个手中刀剑舞得飞快又步步紧逼,这下连那手执长刀的倭人都一时脱身不得。 那抓了双生子的蒙面人见势不对,一跺脚就要翻身上马,却忽觉背脊一寒,就听耳边几声令人瘆牙的嗖嗖声。侧头一望,就见身旁那马的两条前腿整整齐齐地各插了一支两尺三寸长的细长羽箭,那羽箭尾端上的细羽还在轻颤。随即就听马儿发出一声“咴咴”哀鸣,扑通一声后巨大的身躯就歪倒在了路边。 北方的天黑得早,此时天色已然有些模糊了,在这种条件下几乎同时射穿不断走动马匹的两条细长前肢,这份膂力和准头简直可以直追军中悍将。 蒙面人猛地一回头,就见黑漆平头马车顶上赫然站了个红衣女郎,风猎猎地吹扬着她的头发,她的衣袍也随之一鼓一扬。蒙面人却是瞳孔一缩,眼里只看得见那女郎手中一张铁弓拉得如同满月,磨得尖利闪烁着寒芒的箭簇正正对着自己的后背心。 第五十九章 心痛 第五十九章 心痛 场中一时静寂若死,空中只余寒风勾缠了树梢的簌簌声,所有人都不敢擅动。 那蒙面人也是个狠角色,知道今天点背遇到个硬茬子,再耽搁下去只怕一时难以善了。将手中被药迷晕的双生子高高举起挡在自己身前,这会儿他半点不敢托大。那红衣女子的弓箭可不是吃素的,身旁马腿上的两支利箭就是最好的明证。 游走了几步后,蒙面人瞅准了机会将两个孩子向红衣女子齐齐一掷,也顾不上同伙了,转身就往林中深处狂奔。傅百善忙弃了弓箭,跃身上前一把接住双生子,搂在怀中细细察看。小六还好只是昏睡过去了,小五却不知何处受了伤,嘴角处溢出了一缕极细的血丝。 几个武师见匪徒竟然只顾狼狈逃窜,一时间士气大振,跑了一个那叫凑巧,余下的匪徒竟敢犯到咱们太岁爷爷的手上,不死也要叫你脱层皮,于是各人手下的招式越发狠厉。 虽说仗着人多势众有些胜之不武,可是傅满仓从来都不是拘泥仁义道德之辈。在广州时他就听多了这群海上盗匪的残暴,心里早就起了杀机。趁了有人牵制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刀刃奋力插进面前之人的胸腹。那人仰天一声怪嚎,一双罗圈腿在地上抽搐乱蹬了几下后终于不动了。 手脚都已然有些脱力的傅满仓咬牙踉跄地爬了起来,伸手扯下那人蒙面的黑巾和身上的长斗篷,只见那人头发剃成古怪的半月形,大冬天的上身穿着夹衣,下身单裤里仅围着兜裆布,不是倭寇又是谁?又命人扯下余下匪徒的面巾,叫众人意外的是这几人却是正统汉人模样。 傅满仓正待细问,就见女儿神色凄惶地抱了儿子过来,顿时脑子一嗡,连忙上前查看,就见平日活蹦乱跳的小五怎么叫也叫不醒。还是一位从广州跟过来的老武师见多识广,说小五定是被那蒙面人不知什么时候一掌震伤了心脉。 傅家大老爷又羞又愧,盗匪来时不但一点力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和姪女与人厮杀,自己却连身后车上的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被人迷晕抱走都不知道。 然而此时却顾不上纠结这些了,陈溪忙招呼众人将拦路的木桩挪开,简单收拾一下后,马车载了受伤昏迷的小五飞快地向青州城里驰去。 等傅家一行人远离之后,应旭才带人从山坡上下来。傅家人走得匆忙,那死去倭人的尸身都没来得及收拾。那人身材矮小面目黝黑,一双细长单眼瞪得大大的,想是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今夜竟会命丧此地。 韩梁栋上前一步,细细搜索起那倭人的随身之物。 自从五年前秦王接掌江浙海防以来,他们与这些海上来的恶人打的交道就多了。倭寇身上每人必配三把刀:一长刀又叫配刀;长刀上又配一小刀,以便杂用;另配有一刺刀,分为两种,长约一尺左右的叫解手刀,长一尺余的叫急拔刀。 其实这种长刀的前身就是唐刀,后来传至日本之后,被其工匠发扬光大。听说有些贵族豪强在其国盛时,尽取日本各岛名匠封锁库中,不限岁月竭其工巧,以金银杂纯钢炼之,卷之屈曲游龙首尾相连,舒之劲直自若可以穿铁甲洞坚石,谓之上库刀。 其间号宁久者更嘉,世代相传以此为上。以有血漕为巧,刀上或凿龙,或凿剑,或凿八幡菩萨、春日大明神、天照皇大神宫,皆形著在外为美观者锤煅复久,以故光芒炫目犀利逼人,切玉若泥吹芒断毛发,久若发硎不折不缺。 这倭人的长刀被傅家人取走了,所骑马上却还有两把短刀,其刃锋利无比,看制式这人定还是一个不小的头目。最紧要的是那马鞍下的囊袋里竟然还有一份羊皮地图,青州左卫、安东卫、鳌山卫等卫所的兵力布置一览无遗。 应旭等人见了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倭人独自一人甘冒奇险深入中原腹地百余里,所谋竟然是各地卫所的军机。所幸被傅家人误打误撞地拦截殆杀于此处,要是这等情报被倭人取得,定会如虎添翼对我边民造成伤亡。 日本,以近东海日出而名也,古称之倭奴国,地环海惟东北限大山,有五畿、七道、三岛,共一百十五州,统五百八十七国。 民间曾称呼日本扶桑、东瀛,其中扶桑一词最早出自《山海经之海外东经》,是神话中一种高大树木的名称。因为传说日出于扶桑树下,所以一般指东方的国度。而东瀛一词原意是指东海,因日本从东海而来,所以称之为东瀛国或东瀛。 自徽正三年以来,日本国因为连年内乱民不聊生,有南朝的武士、失意政客和浪人失去了旧日的依托,于是流落海上盘踞海岛,并纠结海盗并不良商人,齐齐从海上进入内陆掠夺财物和人口,也是从这时开始民间称呼这些人为“倭寇”。 倭寇名为海盗,实际上是在靠近海边的内陆烧杀掳掠。《安东县志》曾记载徽正三年夏,有奸人引倭入市群居,昼伏夜出月余无人发现。至中秋夜,倭人举刀屠戮。有妇者掳,有财者掠,甚或刀剑加于婴幼孩童以为乐,三日后倭人满载而去,安东满城痛悲。 有鉴于此,徽正四年末朝庭开始在近海各州府设置卫所布置兵力,往日大规模的掳掠终日得到有效遏制,但是小股流窜匪徒仍不时上岸骚扰。 应旭拿了羊皮地图凝眉吩咐道:“将这倭人身上的东西再翻捡一遍,莫遗漏了细处!”几个侍卫都是老手,连那倭人的鞋底子都细查了一遍,果然又在马脖子上的铃铛里发现一块油布包裹着的小铜牌,印饰古拙圆润,应是这倭人的身份号牌。 远处有人低喊了一声,应旭转头一看,却见韩梁栋满脸激赏地站在一匹死马前细细查看洞穿的伤口,那正是红衣女郎为防匪徒逃窜时一箭射伤的马匹。马儿伤了双腿自然就无用了,临走时傅家有人拿刀给了这马一个痛快。 韩梁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脑袋道:“不想那小女子好大的力道,一弓搭双箭,站这般远竟还能同时将马的两条腿射个对穿,我认识的人当中有此境界的也不过三四人而已!” 总管太监曹二格怪叫一声,“哟,你不是顶顶瞧不起女人吗?怎么这会儿对个女人推祟不已?” 应旭没有理会两人的斗嘴,却是想起那红衣女郎步下石阶时,手里拈了枯枝缓缓向自己行礼时的端庄,又想起她站在马车顶上微侧了头手持利弓对准匪徒的桀骜,一时间忽然有些目眩神摇。 一只寒鸦拍打着翅膀从树梢掠过,应旭有些微赧地回过神。轻咳一声端正了身子说道:“将此地尽量恢复原状,莫让人看出我们来过。傅家人回去后应该会报官,在衙差来之前将脚印马蹄印打扫干净。” 众人躬身应了,应旭想起那受伤的幼童,回头唤了曹二格道:“父皇惯用的老太医吴起兼去年告老还乡,我记得他的老家就在登州。你拿了我的名贴到青州左卫处,让魏指挥使派个人速去登州将吴起兼请来,仔细为那幼童医治一番。就算是答谢那傅家人帮我们截住了倭寇的谍细,但是此时切记让他莫提起我的名讳!” 曹二格笑得见牙不见眼,心知王爷终于对那红衣女子上了心。也是,那女郎不但品貌出众,而且动静皆宜。静时如娇花照水,动时却如崖柏傲立。 晚上,有些许乌云遮了半边圆月。 天色有些阴沉,青州高柳到处都是踢脚顿响烟花绽放,一干民众都在欢度元宵佳节。傅家老宅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硬木大床上幼童软软地躺在褥子上,面色苍白无一丝血色,往日的活泼灵动不见分毫。 傅老娘坐在一边心啊肝啊肉啊地唤了半天,听到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盗匪伤了她的宝贝金孙,气得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把那群盗匪的祖宗三代骂了个遍。待到夜半了也不肯去歇息,自跪在佛堂供奉的观音大士面前虔诚念南无阿弥陀佛不已。 对于傅家小五的伤势,青州几位有名的大夫都是摇头不已,甚至有人悄悄地说准备后事罢了,果然到凌晨时分孩子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一向刚强的宋知春心痛得直掉泪,好好的一家人出去游玩,调皮捣蛋的小五就变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小六则吓得跟个鹌鹑一般,时时抱着姐姐不撒手,连姐姐去个茅房都要跟着。 宋知春细查之下才知女儿也受了伤,一道血肉模糊的深痕横贯右手,说是用箭时一时心急用力过猛,被锋利的弓弦反弹所伤,看那样子日后即便好了也会留下疤痕。女子发肤何等娇贵,日后成了亲到了婆家可怎么解释? 而丈夫傅满仓则更不肖说了,半边鬓发被刀器削得干干净净,左耳上豁拉了一道血呼呼的口子。掀开衣服后浑身上下大小伤口有七八处,最骇人的是左腿伤处有半尺长,幸亏只是伤着皮肉,要是再深一寸腿骨就要折断。 相比之下,这般凶险的境况大房父子三人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浑身上下连油皮儿都没有伤到一块。 虽说不应该,但宋知春心痛自家人之余对大房的作派还是腹诽不已。尤其从陈溪口中得知,几个匪徒都是自家男人和闺女带着武师们收拾干净的,大房父子三人从头到尾都躲在马车里后,心中对于大房的埋怨和蔑视更是遮都不愿意遮了。 第六十章医治 第六十章医治 元宵节过后的第二日起,小五气息已然微弱。 满府的人都聚在屋外,小六伏在姐姐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将素日喜欢的玩具全都拿来堆积在哥哥的床前。傅满仓急得一夜之间满嘴起了豆大的燎泡,也顾不上处置自己的伤势,赶天赶地的让几个武师携了重金分头相请各大州府的名医前来延冶。 幸好应了天无绝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这句老话,也是小五命不该绝。这天酉时过后,有位吴姓大夫到青州云门山游玩,恰巧路过高柳,听闻城中有小儿被匪人重伤,便主动上门救治伤患。傅满仓仔细一问,才知道这位仙骨飘飘的吴大夫竟然是告老回乡的前任太医院院正,不由大喜过望。 傅百善却侧了头直直地看向吴太医身后的一位从人。 那人背着尺高的大药箱站在最后头,青衣小帽态度谦恭,微弓了腰身帽檐压得低低的,却露出一截轮廓分明的刚毅下颌。似乎觉察了这份不同寻常的关注,那人抬起头来,冲小姑娘极快地眨了一下眼后,又极规矩地低下了头。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无有。这位老太医行事处处与人不同,先在铜盆里细细洗手净面后,才慢条斯理地将随身携带的黄梨木药箱打开,从层叠的抽屉里取出一牛皮小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插了数十支金针,长的足有半尺,短的却如同绣花针一般细巧。 吴太医伸指查看一番后,取了小五颈部当后正中发际直上一寸,枕外隆凸直下,两侧斜方肌之间凹陷中的风府穴,用半尺长的金针从外向内直刺,半刻钟后将针取下。又在位于鼻中沟上三分之一与下三分之二交界处的人中穴下针,从下向上斜刺入三分。 又半刻钟后,吴太医收针后低声吩咐道,“取一木盆来,这孩子醒后就要吐血了!”果然,小五片刻后睁开眼睛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黑血。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吴太医解释道:“幼童惊悸之下受了内伤,情志受损,血液逆流引起淤堵。金针下去后起到疏通经络调节情志的作用,打通经脉先让气血畅通,进而控制病情镇静安神。” 淤血吐完后,宋知春按照吴太医的吩咐亲自给小五喂了一碗稀薄的米油。《纲目拾遗》中有载,米油又名粥油,为煮米粥时浮于锅面上的浓稠之物,味甘性平,滋阴长力,肥五脏百窍,利小便通淋。 子时过后,吴太医在小五位于头部当前发际正中直上一寸的上星穴直刺一寸,半刻钟后取针。接着在男孩阴囊根部与肛门连线的中点会阴穴,从下向上直刺,还特特嘱咐一定要刺出血。几针施完后,就见小五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嘟囔了几个字之后,片刻便陷入了沉睡当中。 第三天辰时起小五状况明显好转,已经能慢慢睁眼看人了。 晚饭后,吴太医切了一遍脉后对着守在一旁的众人笑道:“好歹过了性命这一关,以后只要好好将养就是了!”又坐在椅子上执了笔墨,刷刷地下了整整三大篇药方,傅满仓忙双手接了,吩咐陈溪亲自到街上药铺里去抓药。 吴太医捋了一下银白的胡须道:“这孩儿筋骨不错,应该是小时候打熬过的,不然受了这般严重的内伤,只怕挺不过老夫到来呢!” 傅满仓恭敬地答道:“拙荆出身武术世家,从小就用家传的药汤给孩子们泡浴,又教习些浅显武技。别的不敢说,打小几个孩儿的身子骨倒比别家的要壮实上一些,甚少有些病痛!” “噢?”吴太医扬了一下雪白的寿眉,“不知能否将这药方拿来我瞧一眼?” 按说这要求极度无理,别人家祖传之物是用来保命的本事,怎能轻易示与外人?但是傅满仓感激老太医救治了小五,磕袢都没有打一个就急急地让宋知春到书案前默写出来。 要不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宋知春一进屋来,问都没多问一句就坐在椅子上,就着先前吴太医没有用完的墨汁,流畅地写了起来。这两口子聪明是真聪明,有时候也直戳戳地只有一根筋,就没有发现吴太医的眼里慢慢地浮出一丝善意。 宋知春写完后,傅满仓细细吹干墨汁,这才恭恭敬敬地递与吴太医的手上。吴太医眼中的笑意更深,接过药方细细地研看,最后站起身拿了笔在纸上圈圈点点起来。 吴太医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将改写的药方重新递还,转头对着宋知春笑道:“你是京城锣鼓巷胡同老宋将军家的女儿吧?这老方子是我三十年前给你父亲的,没想到你竟是故人之女,今天我斟酌着重新添改了一些,你们好好存着给后辈人继续受益吧!” 傅满仓和宋知春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和小五的救命恩人之间还有这样一层渊源,连忙又躬身重新见礼,口中的“吴老先生”也变成了“吴老世伯”。 吴太医倒是毫不见外,呵呵笑道:“既然是我大侄女的家里,我就少不得还要叨扰一二,昨日你们府上厨娘的那道夜宵,叫什么艇仔粥倒是极为美味,不知能否再让我品尝一二?” 宋知春巴不得老先生在家里再住几天,一听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答应道:“我这就去吩咐陈三娘,她拿手的菜式多着呢!知道您爱吃她做的东西,保管她比什么都高兴!” 等宋知春像风一般卷走之后,吴太医向傅满仓招了招手道:“女人们眼窝子浅,我怕她受不住,才打发她出去单独跟你说。小五是救转回来了,可是他心脉受损确是事实,那人力道太重下手太狠,要是寻常的孩童怕早就没命了。我用了我们吴家祖传绝技——鬼门十三针里的四支长针才将这孩子救活,即便如此这孩子日后的身子骨肯定要差些,寿数恐怕有些妨碍!” 傅满仓眼中闪过一道悲戚,抬起头时已是面目平和,“老世伯,我不是那种得陇望蜀之人,前两天人人都告诉我这孩子不行了,让我给孩子准备后事。我就在想只要这孩子能活下来,哪怕痴了残了我也会视他如珍宝。您现在告诉我这孩子以后只是身子骨差些,这都没什么!但凡我活一天就会让他欢欢喜喜地在这世上。即便我死了,还有他姐姐在,他兄弟在,定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吴老太医不由动容,大笑道:“好,小五有你这样至情至性又豁达的父亲,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老头子我也没什么事情,就陪你跟老天爷斗一斗,看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抢一条命回来!” 门外,宋知春端了一碗汤药静静地站立着,傅百善牵着小六跟在后面,一家人没有一个人眼里有泪。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在厄运面前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晚上亥时过后,小五昏睡了整整三天过后终于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说肚子饿了。陈三娘连忙将灶上煨着的艇仔粥端上来。吴老太医说了,孩子初醒肠胃弱,只浅浅地进些粥食就行了。 艇仔粥是以上等粳米为原料,干贝去除老筋,用温水浸开撒碎、鱿鱼用碱水浸泡,发透后漂洗干净,切成细丝放入滚水中烫过,待水沸后改用小火慢煮至粥成。又以新鲜的河虾或鱼片作配料,陈三娘后来还琢磨着增加了海蜇、炒花生仁、凉皮、葱花、姜等。吃前将配料放入碗中,烫粥滚制。吃在口中粥滑软绵芳香扑鼻,热气腾腾十分鲜甜。 小五显然是饿极了,一气儿吃了拳头大的两碗后还闹着要,傅百善和小六围着他叽咕了半天才将他的注意力引开。小五显然是精神不济,不一会工夫就又睡过去了,嘴角还含着些微笑意。 傅百善安置好两个小兄弟后,拢了棉袄站在房门外静静地看着天上冷清的圆月,脑子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个人影利落地翻过院墙,站在一丛花树后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唿哨。 饶是小姑娘愁肠满腹,也叫这人青衣小帽的滑稽样子给逗笑了,“七符哥,你怎么老这么鬼鬼祟祟的,在广州这样,在青州还这样!这回还穿着这么一套下人的衣服?我爹说你不是在青州左卫当了百户吗?你这样子倒像是做贼的!” 眉目英挺的裴青赧颜笑道:“在广州时我的休沐有限,拢共只有十来天的样子。这不是怕宋婶婶、顾嬷嬷、还有陈溪的娘抓着我不放问个没完,才会每回跟你见一面就走。在青州这样,不是在处理你家遭人截杀那件事吗?因为里头死了个倭人,卫所指挥使魏大人就授命我悄悄地彻查此案!” 夜已经深了,两个人肩并肩地并排坐在一处。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广州那个炎热的小院子里,为了完成宋知春布置的功课,几个孩子齐齐在太阳底下练功夫的情形。 青年望着身旁的姑娘,鼻尖闻着似有若无的女儿馨香,心里便有一点甜腻腻的心猿意马。忽地警醒过来,小姑娘还没有及笄呢,胡思乱想什么?又羞又恨,“哐”地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 傅百善惊诧地看过来,裴青胡乱地解释道:“有蚊子,好大的一只蚊子在飞!”话语一落忽然间就反应过来,这是大冬天,任是蚊子如何命长也决计活不到现在,一时间脸皮殷红似血,呐呐不能言。 小姑娘终于忍俊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一双杏仁大眼里有若繁星坠落。 第六十一章 抽丝 第六十一章 抽丝 “嗯哼!” 院落深处传来一声深咳,傅满仓背了手走了过来,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望着裴青。往日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的青年今天怎么如此地不顺眼,这模样长得也太过俊俏了些,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爱招惹桃花?这面上也太过镇静了些,难道他笃定自己一定会把珍哥许给他? 傅满仓乱糟糟地想着,先前看着一对小儿女在月下浅笑晏晏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种又酸又涩的滋味。他不晓得,那其实就是父亲捧在手中的至宝不得不交予另一个男人的纠结心情。 “你假扮吴太医的随从在我家住了三天,这院墙你就爬了三回,到底什么事做得这般神秘?”傅满仓没好气地喝问。裴青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夜色已黑看不大出来,上前一拱到底道:“能否找个方便的地方再说话?” 傅家老宅,书房。 裴青把玩着桌案上的一把长至四尺二寸的倭刀,这把刀就是元月十五那日,傅家人遭截杀时所遇的倭人使用的。其刀身闪亮,弯曲的造型非常优美,用的是平面碎段复体暗光花纹刃,分为边花、腹花、小暗斑、粗暗斑,刺刀由冶铁、制刃、淬火等过程组成。 刀锋极为锋利,而且刀身坚固,其独特的造型非常适合砍杀。一把传统倭刀,需要一个工匠和三到四个副手花费二个月左右的时间用几十道工序才能成刀。 刀成之后,工匠又采用了一种变态的试刀方法——采用人体试刀。倭人往往把死人的尸体叠在一起来试刀,如果一刀能够砍断一层人体就叫做一胴,二层叫做二胴,一般三胴就是极限了。不过传说也有能够达到六胴,甚至七胴的宝刀。试刀完毕以后,工匠便会在刀把上加入注明达到的胴数! 这把金银钿错的倭刀上,便细细地镌刻了秋水,一胴,刀背上还刻有愿为此众故,唯垂分别说,是等闻此法,则生大欢喜的经文。这就代表这把倭刀的刀名为秋水,锋利度为一胴,持刀人是信奉《妙法莲华经》的信徒。 傅满仓却是一脸惊异至极,“你说这吴太医竟然是奉秦王之命到我家来给小五瞧病的?可我们只是寻常门弟,哪里值得这些天潢贵胄青眼一顾?” 裴青算得上是地道武人,对名刀利刃有种莫名欣喜,但对这把妖异倭刀却心生莫名厌弃。放下刀后,他同样也有些不解,“元宵节那晚的戍时左右,有位宫中内侍持了秦王的名帖到青州左卫处,让人速去登州请吴太医至高柳傅家处诊治一幼童,还特地嘱咐莫让人知晓是秦王吩咐的!我问过陈溪,他说那大概就是你们遇袭之后不久。” 傅满仓听得一头雾水,“我们一路不敢耽搁直奔回家中,路上也没碰到什么生人。这秦王是从何处得知我家小五受伤?救死扶伤乃是善事,这天下做好事不求名的人多了去了,但这人的行事怎么透着股诡异?难道我傅家还有什么值得人图谋?” 站在一边的傅百善倒是想起一事,懵懵懂懂地迟疑道:“说到生人,我倒是碰到过一拨。从云门山下来时我在山脚石亭处遇到一伙人,穿着打扮和面貌气度的确有些与众不同,那为首之人渊渟岳峙气宇轩昂尤甚。” 傅满仓虽说有个八品官身,但是到底是个老江湖。裴青又惯是心思慎密的,两人在心里略一思忖,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几乎同时抬起头来,便在对方的眼中便看到了相同的惊异之色。 “珍哥,你且先回房歇息,明天小五那里还要你去照应!我和你七符哥好久未见,再坐坐说会儿话!”傅满仓掩了眼帘沉声吩咐。 小姑娘懂事地点头应了,走时还帮着两人添了些茶水。傅满仓和裴青一起看着少女沿着长长的廊檐袅袅地走远了。夜色下月光淡蒙如纱,仿佛为少女修长的身影胧了一层珠光,可以想见一两年后她若是长开了又是怎样一种摄人风华! 傅满仓按着桌几边沿缓缓坐下,“我来捋一捋,假定云门山脚下的人就是秦王一行人,我们前脚离开,他们后脚就跟上来了。我们与人对阵厮杀时,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盯着!” 裴青接着道:“所以他们才恰巧知道小五受了重伤,才会去青州左卫调派人手去登州延请吴太医。但是不知出于什么顾忌,他们当时没有出手援救,这样就解释得通他后来为何要着意隐藏身份了!” 傅满仓嗤笑一声,“这秦王真有意思,当时那般凶险情形都没有援手,事后又巴巴地请人过来救治。要知道,若非珍哥出其不意地突然出手先制住了两个人,我们和那群匪类还不知谁死谁活呢?” 裴青点头,“那内侍至卫所时,一再叮嘱要隐了秦王的名讳,大概就是为了隐瞒当时他们在场的事实。卫所指挥使可能也没想到这些弯弯绕,就随意指派了我去登州请人,最后又跟着来了青州高柳。” 一番抽丝剥茧,两人早已心知肚明。 那秦王怕就是在元宵节那天,傅家人遇袭之际,不知怎么突然对貌美的珍哥起了觊觎之心。否则依着这些贵人们一贯的行事作派,不论碍于什么原因当时没有出手相救后,他们都大可以继续袖手旁观。但是后来却又迂回地请了宫中告老的老太医前来,这番藏头却露尾的行径,不过是司马昭之心而已。 傅满仓想到险些让小五殒命的重伤,愤愤然道:“这人前倨而后恭,其心当真可恶。若非阴差阳错晓得了这其中的内幕,我们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我早听说秦王为人豪爽仁义,惯于礼贤下士,他日若是面遇此人,恐怕还当他是个极善心的好人!不过话说回来,日后若是珍哥真的嫁与你,你是否有能力护住她,要知道那可是个王爷,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呢?” 裴青垂首低低答道:“七符今日能活命,是您一家人给的,此恩此情我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一二。我自幼父厌母丧,您和宋婶婶就是我再世爹娘。我至今未娶就是心悦珍哥,想等她长大成人,我也早把她看得比我性命都重。无论发生何事,我也会拼死护得珍哥周全!” 傅满仓眼中浮出几丝赞许,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 他想了一会便有些气闷,啐了一口唾沫道:“我们家虽然远离京畿,但是我也知道那秦王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之一,他那王府里也早就妻妾成群,如今大概在肖想我家珍哥去给他当妾,做他的春秋白日梦去吧!” 侧转望了一眼英姿勃勃的青年,复又扶了额头叹息道:“你也莫要讲大话,你自小就心野,在广州码头上头一次见面你就打伤了我手下的人,十来岁的孩子眼睛里头只有仇恨和愤怒,我就知道你定是个有来历的人。那时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添双筷子给你一碗饭吃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你想要我的手中宝心头好,总要将你隐藏的事给我吐露一二了吧!” 裴青想了一下,站起身子伏首在傅满仓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饶是傅满仓素来有城府,也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头又将裴青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后才慢慢言道:“既然这样,你就干脆把从前的事情都断得干干净净的,以后老老实实地给我当傅家的上门女婿吧,就这么一点子破事值得你收收藏藏地这么多年?真是个瘪犊子!” 傅满仓越是高兴越喜欢骂人,裴青在傅家住了整整三年多,自然知晓他的脾性,一时间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不想这笑容又让傅满仓看了无比碍眼,提脚就踹了过去。裴青不敢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两脚,这才低眉顺眼地站起身立在一边。 翁婿两人之间隔着的一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顿时都感到一阵舒畅。 傅满仓又道:“那天回来后,我一心记挂着小五的伤势,也没有精力去审问那几个匪徒,陈溪和几个家用的武师去问的,都是几个汉人,说是被匪人裹挟而来,一问三不知,什么都推给那个逃走之人的身上,说那个人才是领头的,林中死去的倭人也是直接与那人接洽的,他们好像倒是无辜清白得很呢!” 裴青不由皱眉,”我过来那天,魏指挥使已经把人全都提到卫所里去了,那里自有一套审问的法子,您莫要着急,迟早会知晓其中缘由的。对了,这魏指挥使性情严苛刚直,与我有半师之谊对我倒是不错。他也是您的熟人,原来在广州卫所任千户,后来他调至青州时把我也带过来了。您看,我请他来提亲可行?” 傅满仓听得一阵眉头跳动,不知道说着说着怎么就变成要来提亲了,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道:“我闺女过完年也才十四岁,我不着急!而且珍哥喜不喜欢你,我都还不知道呢?” 裴青听了这揶揄之言,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有些忐忑。是啊,从未亲口问过珍哥自己的意思,要是她不喜欢自己怎么办?要是她另有心宜之人怎么办?傅满仓再次看到裴青皱眉踌躇不安的样子,不由拍着桌子一阵哈哈大笑。 第六十二章 姊妹 第六十二章 姊妹 早上,傅百善坐在床边小杌子上给小五喂药,那药色漆黑里头不知道加了什么,闻着都让人不舒服几欲作呕。小五最是不喜欢喝药,弱弱地问道:“一定要喝吗?” 看着姐姐极其肯定地点头,小五终究认命地拿起汤碗一气儿喝光了,涩得喉咙都麻了,早就候在一边的小六连忙拿过陈三娘特制的青梅蜜饯喂在哥哥的口中。 虽然已经过了性命攸关的要紧关口,但是小五的面色寡淡青白,不过几日工夫圆润的下巴就变得尖细了,一双黝黑大眼也无神黯淡许多。小五偎在被窝里浅笑道:“姐姐你们把我当瓷器呢,我在床上呆了几天了?再睡着我怕以后都走不动道了!” 冬季的青州阴冷潮湿,傅百善拿了个小巧的手炉过来塞进小五的棉被里。 小五正无聊,就捧了那手炉慢慢把玩。只见那手炉为红铜打造呈四方盒状,有花卉纹的罩子,罩子上面有很多花卉组成的纹理,有牡丹繁花纹,有五星花瓣纹,有树叶纹,中间是曲折道路纹,还有可以手提的手柄,小巧玲珑精巧美观,做工很是精细。 鬼精灵的小五冲着老实的小六一阵挤眉弄眼,嘿嘿地笑道:“这一定是裴大哥送过来的物件吧?往日里从来没瞧着姐姐用过这种东西!” 傅百善拿了火箸慢慢拨开火炉里的炭块,回头笑道:“是他送来的又怎样,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废话?吴太医叫你好生歇着,你就哪里都不能去,没见着我和小六都在屋子里陪你吗!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这回受伤如此之重,拣条小命回来就不错了,还敢嫌在床上呆久了?” 小五急道:“姐姐,我受伤可真的不怪我。那天我坐在马车的边上,就看见有人往车里撒了一股粉末子进来,车子里就坐着我们三个小孩儿,二堂兄和小六一下子就晕了,我捂着鼻子看见一个黑衣人钻进来要抓我们,我就在他右手臂处狠狠地咬了一口。” 孩子大概说话说得多了些,半躺在绣了双鹿食草纹的大迎枕上喘气,“那人衣服穿得不厚,我的劲道又大肯定是咬出血了,他大概气得狠了,挥手就往我胸面前击了一巴掌,然后我就晕了,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我晕过去之前看见那人在查看手臂上的伤口,他的手腕到手肘那里纹着一条极威武的青龙。” 傅百善是第一次听到那天的详细情形,不由一怔,“什么样的青龙?” 小五皱着眉头认真回想了一下,指着墙边供桌上的一只梅瓶道:“和那上头画的差不多,就是要小上很多!” 傅百善猛地一回头眼神一缩,就看见墙角的那只一尺半高的梅瓶,通体以青花为饰,肩部与近足处绘上覆下仰莲瓣纹各一周。腹部绘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色墨龙,那龙首威武昂扬,龙嘴上翘如猪,鬃发长而向上飘起,双角俊秀挺拔,龙身舒展修长矫健而勇猛。 宋知春恰巧端了一桶汤药进来,看见女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奇怪问道:“寻思什么呢?有这空当功夫还不赶紧去把早饭吃了!陈三娘学了本地的厨子做了好几样点心,就着下红枣粥还不错,倒是香甜又开胃。手上的药也记着让丫头们给你抺了,人家吴太医用的是宫里头娘娘们用过的方子,特地给你熬制了一小罐过来,你着紧些擦,别留了疤痕可就不中看了。” 傅百善不自觉地嘟了嘴,正要依偎过去撒个娇,就听小五一声怪叫,“娘,这么大一桶的药全喝下去要撑坏我的,不如少喝一点吧!” 宋知春闻言一呆哈哈大笑起来,“蠢小子,这是吴太医今天新开的方子,专门用来泡脚的,说是对你的心脉极有益处,没看到是拿木桶装着的吗?怎么就想成是拿来喝的?” 小五躲在松江紫花棉布铺盖里害羞地笑了,这段时日他委实让吴太医给骇怕了,天天都是各种颜色的汤水,连陈三娘做的各色菜式里都加了益气补血的药材。 傅百善看着小五强做笑颜却神色怏怏的孱弱样子,心头顿时大痛。 想起去岁在广州时,双生子正是七八岁神憎鬼厌的年纪,天天上房揭瓦下河逮鱼,就没有过歇气的空闲。有一回不知是小五还是小六,追逐打闹时把厅堂里摆设的一支尺高的南海红珊瑚给撞碎了,两人倒是不推避责任,结果就被齐齐罚在院子里跪着。 晚上,傅百善实在放心不下到院中一看,就见两个小家伙正头挨着头挤在一处玩蛐蛐。又过了一个时辰才见他们抹眼睛打哈欠,不一会功夫就歪在地上睡得熟了,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也是打那之后,傅家宅子里的每个房间里再没摆放过贵重易碎之物。 昔日那般生龙活虎的小五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吴太医说过这孩子心脉受损,绝对不能再做剧烈的活动,日后哪怕是骑马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顶好就是在屋子里好生读书静养着,还要忌讳情绪起伏不能大喜大悲。 傅百善步出房门时,紧紧抑住喉咙里的悲意,直到走在院落中时才一掌击在一棵尺粗的香柏树上。那香柏已有四五十年,即便是冬天也虬劲苍翠,遭她一击后,那树簌簌地抖动了几下枝叶后才静止下来。 忽地一声低呼传来,傅百善回头一看却是堂姐傅兰香正一脸惊愕的站在那里。按说两人是傅家这辈唯二的两姊妹,可是在傅家老宅这一个多月以来,两者大概是性情使然,交道打得甚少。 傅百善略略一颔首正待走开,就听堂姊急急地唤了一声,“妹妹,可是还在生我的气?那日在常知县家的园子里,我没有站出来帮你说话,是因为那位徐小姐是杜夫人的亲外甥女,是青州有名的才女。我曾在别家府里的宴上看到过她,琴棋书画什么都会,讲起道理来就没有人说得过她!” 傅兰香揉搓着手绢,又羞又愧地抬不起头来,“我实在是怕她,每回看到她在宴上,我都会远远地站着。好在我娘管得紧我出不了门,她也不爱出门,同在一个州县住着一年到头倒是碰不见两回。那回接到她家下的贴子我还高兴来着,谁曾想她竟会起心害你!” 傅百善忍不住暗自吐槽,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这会儿才想起来道歉,这愧疚之情在心里埋藏太久是要打折扣的!只是一抬眼就望见堂姊一副泪盈于睫好似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连忙挤出一丝笑意道:“我早就忘记此事了,你不用萦怀于心!” 听到这般话语后,傅兰香仿佛卸下千金重担,破涕为笑,“我好羡慕你走过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景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坐在马车里到别家府里参加姑娘间的小宴!” 傅百善听了这番自艾自怨,就忍不住瞄了一眼堂姊百花不落第褶裙下的一双如笋的尖尖小脚。 缠足最早源自南唐李后主的嫔妃尧娘,因其美丽多才能歌善舞,李后主专门制作了高六尺的金莲,用珠宝绸带缨络装饰,命尧娘以帛缠足,使脚纤小屈上作新月状,再穿上素袜在莲花台上翩翩起舞,从而使舞姿优美,后来就有人争相效仿之。 从前朝起北方的权贵人家就兴起给家中女孩缠足的做法,后传至江浙一带,再后传至各地。民间以女子脚小为美之风日盛,历任皇帝上位后都屡禁不止。有好事文人还专门著书立说,要求女人行忌翘趾,立忌企踵,坐忌荡裙,卧忌颤足。 傅百善在广州时周围没有女子是这般模样的,即便是到了青州也鲜少见到。第一次与堂姊见礼时就有些奇怪,年纪轻轻地走不了几步就要丫头过来搀扶着,怎么看都怪异得很。 为了这个她还专门好奇地去问过娘,宋知春尤其看不惯这些,但又不愿背后道人是非,只说了句是大伯母吕氏爱作妖罢了。后来驾不住老宅里仆妇甚多,在厨房里陈三娘与人帮忙时把这段公案翻了出来。 原来十年前青州也兴起了这股缠足之风,吕氏听人说京里的权势人家相看媳妇时,首先就要有一双好小脚,那些天足的姑娘都没有人要。恰巧跟她最说得来的乡间里正太太也要给女儿缠足,吕氏一咬牙也请了婆子在家里依法行事。等傅家大老爷从京里回来,女儿好好的一双足已经变弯了。夫妻二人为这事大吵一架,偏吕氏一根筋到底,如何劝都不听。 等到青州城的女儿家三三两两地跟风而行后,吕氏更为得意,成天挂在嘴边的就是“某某家的女儿嫁妆简薄肤色微黑,全靠有一双好脚才嫁了富贵人家!”傅家大老爷也是打那之后,才下定决心将两个儿子亲自带在身边,生怕儿子也给吕氏带歪了。 傅百善和这位动则流泪的堂姊实在说不到一块去,一时也顾不得再为小五愤懑了,扯了个幌子赶紧走远,就没有看到堂姊在后面满腹惆怅地望着她。 傅兰香已经知道了母亲的打算,心里却有些涩苦。同样是傅家的女孩,为什么自己只能拣堂妹不要的?话说回来,那常知县的大公子人品出众文采风流,这样的人物能选择自己吗? 年轻女孩儿就在这种自卑和自傲的情绪里反复折磨着,她耳边响起母亲吕氏的话语,“论起来我儿家世和二房姑娘差不离,更兼女红了得,性情谦良恭顺,小脚纤长笔直,比起那个南边来的丫头来色色都拿得出手,那常知县父子眼睛只要没瞎,定会前来求娶的!” 是的,自己以后一定会嫁得比堂妹好,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往日受的那些非人的苦楚,傅兰香微微动了动站得一会儿就酸麻无比的一双脚,垂眼暗自咬牙想到。 第六十三章 提亲 第六十三章 提亲 这天下午,傅百善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在常知县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魏琪姑娘。两人一见面就手牵了手,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宋知春对女儿新结交的朋友也感到满意,对身旁的曾姑姑笑道:“看她俩倒是比亲姊妹还亲!” 曾姑姑大概是水土不服,一到青州迎风流泪的眼疾就犯了,说是从前在宫中留下的老毛病。这回在宫外遇到了从前的旧识吴太医,也就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干脆请他开了方子好好诊治一番。可不知为什么,今日她老觉得珍哥的新朋友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好几次悄悄地打量于她。 魏琪姑娘给傅家二房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就连病床上的小五也得了一套朱墨两色新版印的《全相英烈传》。 给长辈们请完安后,两个女孩躲在房里说悄悄话。当傅百善再次捕捉到魏琪姑娘的不明笑意后,假装懊恼了。魏琪连忙告饶,低声笑道:“我就是想看看裴师兄中意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没想到竟是我才结识的一个小妹妹!” 这下傅百善面红如赤,饶是她生性再大方也有些嗔怒。 魏琪这才连连赔罪正色道:“喏——,我说实话,我爹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想把我嫁给裴青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惜的是他说他心里老早就有人了,我爹这才让我大伯在京里给我定了亲事!昨天我才知道,这个千年寡言之人竟然要和你定亲了,原来你就是他心里的……人啊!” 也许揶揄过了头,傅百善反倒大大方方地扬脸认真言道:“我也是昨天才听我爹说这事来着,嫁不嫁我都没想好呢!” 魏琪姑娘扭身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也收了痞癞性子有些怅然叹道:“好歹你俩还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和我那位京里的未婚夫从未见过,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全无印象,日后若是洞房我认错新郎倌都有可能!” 傅百善跟她熟悉后,对她的口无遮拦的本事叹为观止。偏偏这姑娘在外面装得一副娴良淑德的好典范,连宋知春都不住口地让女儿多跟人家学学。 魏琪姑娘拈了块蟹壳黄放在嘴里继续八卦,“……知道那位知县夫人的外甥女徐小姐的事不?听说杜夫人为了她头都焦大了,她本来因为这件事得罪了你家和我家,为了息事宁人就准备送徐玉芝回直隶州他父亲处。谁知她父亲也是个混不吝,就是不派人来接,还带话说日后女儿是好是歹为妻为妾全凭杜夫人安排,把个杜夫人气得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 想是想到那副场景,魏琪撑不住哈哈大笑,“这可是我爹亲口对我说的,绝对是真真的!本来我爹不忿在青州地界竟然还有人胆敢算计到我头上,哪怕是误会也不成,说定要为我找回场子来,听了这消息后才作罢了!” 旁边服侍的荔枝和莲雾忙着端茶送水,魏琪毫不见外地吃得饼沫子乱飞,“我统共没见过这徐玉芝几回,偏每回都看到这姑娘在做妖,说穿了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罢了,没那根傲骨偏生了那股傲性子,徒惹人生厌罢了!” 想是陈三娘新学的手艺极中魏琪的心意,就着一壶红茶满满的一盘子蟹壳黄都见了底,大概自己也不好意思,抹了下巴挨挨擦擦地问道:“你家的这点心怎么做的?真好吃,和别家的不一样呢,快把厨子叫来我瞧瞧!” 傅百善白了她一眼,无法只好到厨房先请人过来。陈三娘又惊奇又好笑,把一双手在围裙上搽了又搽,在椅子上只敢签坐了半边身子,细细地向两位姑娘讲述蟹壳黄的做法。 蟹壳黄又称火炉饼,原是徽州传统风味名品,用熬炼七八成熟的菜籽油炒制面粉成油酥,同三分之二的水面合擀成多层次的面卷,加酵面作坯再包上馅,外沾一层芝麻,置烤炉烤熟即可。蟹壳黄的馅心有咸、甜两种,咸味的有葱油、鲜肉等,甜的有白糖、豆沙、枣泥等品种。经火炉烤熟后,面饼味美咸甜适口皮酥香脆,形如螃蟹背壳,色如蟹黄小巧饱满故得此名。 刚出炉的蟹壳黄奇香浓烈,咬一块既酥又脆,层层剥落满口留香,其味隽永。有人写诗赞它“未见饼家先闻香,入口酥皮纷纷下”。陈三娘制作菜肴时善于创新,手法精益求精,又喜欢将时令鲜果入菜,这回只不过把蟹壳黄的馅料增加了蟹粉、虾仁、玫瑰、椰蓉几种,吃起来就格外与众不同了。 魏琪姑娘有一点自来熟,也真没把自己当外人,知道还有几种口味的蟹壳黄刚出锅没上桌子,眼睛都亮了。撸了左手上一个素面金戒指赏了陈三娘,嘱咐她再装一盒拿手的点心要带回家去尝。 就在魏琪姑娘回去之后的第三天,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带了酒肉糕点、布匹绸缎亲自上门,为其心腹下属百户裴青提亲。 婚姻缔结是合二姓之好,历来被视为正家之始,人生第一终身大事。因此,有关礼俗自然也是繁文缛节十分考究。汉人最重明媒正娶,早在周代就已确立嫁娶程序中之“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通常,从议婚到完婚要经过提亲、合婚、相亲、定亲、送聘、送日子、劝嫁、催妆、迎送亲、婚礼、下厨、回门等步骤。但是为显女儿尊贵,女方父母按照惯例都要拒绝三次。所以听了傅满仓推说女儿还未及笄,要在家里多留两年,魏指挥使也丝毫不以为忤,还带了几丝温和笑意留在傅家厅堂里漫无边际地扯东拉西。 虽说已经允了这门婚事,且将对方的大红泥金庚帖供奉在了祖宅的佛堂里,可是傅满仓心里依旧有些不舒坦。 眼下见了这位丝毫没有做媒人眼色的魏指挥使,临到晌午了还准备赖在女方家里准备蹭吃蹭喝,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又碍于人家正五品的官阶身份不好出言赶人,于是手中示意送客的茶盏端了又端。奈何有人装着不懂,干脆背了手仔仔细细地观赏墙上悬挂的字画。 从前在广州时傅满仓和这位武将打的交道不多,印象当中这是个性情严苛不言苟笑的人,可这会一身便服坐在铁力木四出头官帽椅上,慢条斯理地品鉴书画,像是教授小童的乡间老儒又是谁? 酒足饭饱之后,宾主又坐在了厅堂里。仆人们送上茶盏退下了,魏勉终于开口问道:“听说府上准备回广州了?” 傅满仓心想这不是废话吗?但还是耐了性子回答道:“是,那边上官说过,要我务必于二月初二前回去!这边的事情都已经理得差不多了,正在让家里人收拾东西,再过一两天就准备回程了!” 魏勉摸了一下手上的墨玉扳指,“你府上的人都要回去吗?不说两个孩子的亲事这天远路远地不好商议,我还听闻你有个儿子受了颇重的内伤,只怕一时半会骑不得马坐不得船吧?” 傅满仓暗自皱眉,“我家珍哥年岁甚小,再等两年也没什么!裴青若是真有意于她,广州就不算天远路远。至于小儿遭匪人所伤身子甚弱是事实,幸好登州吴老太医仁义,不忍让我幼子受路途颠簸之苦,早就提出要将小儿接至他家中悉心调养,我与家人商量之后已经同意了。” 魏勉用手敲击着桌面,犹豫了一番终于跺脚道:“傅兄,我不兜圈子了,实话实说。第一、我知道你极擅长经济庶务,我想让你到青州来帮我一把。第二、我知道你府上的女公子有位姓曾的教习姑姑,我想见她一面,请你应允!” 傅满仓瞪大了眼睛骇道:“我虽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也知道官员不得在祖籍五百里之内任职,违者立时罢免。而且我的职位是文职,隶属地方,怎么可能调至军中?还有,你干嘛要见我府里的……女眷,这成何体统?” 魏勉摆手言道:“事情一件一件地说,我知道你只是个秀才出身,靠了前任广州知州郑瑞才得了这个八品巡检的官职。虽然屡次得到上峰的嘉奖,可是说实在话,你这个官位至多做到七品也就到头了。官员不可在祖籍五百里之内任职,那是指五品以上的文职官员,你还未算在其中,所以不必担心此事。” 魏勉摸了身上的衣褶,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在青州左卫已经有数年了,那些胥吏奸猾如水,甚多的案子都因这些胥吏与盗匪勾结不了了之,那些税负更谈不上及时应缴。我已受了好几次上峰的申斥了,我想你来帮我一把,就是觉得你对这里面的道道门清。至于这中间怎么操作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只要你肯答应,我保证让你致仕之时有五品的官衔在身,好让你荣耀乡里!” 看了对方张大了嘴的一副呆样,魏勉抬头傲然道:“我说到做到,你若是不敢相信与我,干脆我与你立个书面字据也是可以的。至于我为何非要见那位曾姑姑,咳咳,不怕傅兄你笑话,我疑心她是我从前年轻时极为钦慕的一位故人,我只是想借你家的地界和她说说话叙叙旧而已,莫把我想做那般龌蹉之人!” 人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傅满仓反倒有些讪然,吩咐仆从到内院去请曾姑姑出来见客。又推说调职一事事关重大,要与家人再详细商量一番,就借口出了厅堂避讳出去了。 第六十四章 乌龙 第六十四章 乌龙 曾姑姑步上厅堂的台阶时,心里还一阵疑惑,这青州城自己从未涉足过,哪里会有什么故人?一迈过门槛,就见一个身材壮实浓眉豹眼的中年男子目光灼灼地向自己望过来。这是谁呀?却不知为什么心里依稀有几分眼熟。 那男子一揖到底,声音竟有些嘶哑哽咽,“绿萝姑娘,我是魏勉,不知你还记得我与否?好久不见,京中一别经年一向可好?” 来人似曾相识的举止下,往昔已然有些晕黄的记忆被打开来。曾姑姑恍惚间记起在那朱色的宫门下,有位年轻的金吾卫军官站在自己面前殷殷地问道:“绿萝姑娘,一向可好?” 曾姑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呼道:“是你呀!” 此刻间魏勉哪里还有半分威风凛凛的指挥使气度,有些愧怍地低头道:“绿萝姑娘,你莫再躲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老早就死心了。这回借了傅大人的光,我就是想跟你当面说句话。以后你安生过日子吧,我再也不会去……不会去打扰你了!” 饶是曾姑姑性情一向沉静安谧,此时也听得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躲过你?还有什么……喜不喜欢你什么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呀?而且我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安生的呀!” 厅中一时寂静,魏勉眼中的神色从愧疚和疑惑渐变至冷然。 他缓缓坐在椅上问道:“绿萝姑娘,你若是没有躲我,那年的冬至宴上我姑母为我向你求亲时,为什么你却以死相逼不肯应允?我知道这事情太唐突了,所以为了跟你道歉,还特地托人向你传讯,大冬天在承乾宫外等了三天。” 魏勉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唏嘘,“后来在宫里整整两年你都躲着没有再见我一面,我送进去的东西也全数退回来。再后来我就请调到广州任了个千户。徽正十年我听说你回了原籍番禺,还特地去你家乡寻你,不过你家的乡亲都说从未见过你。” 曾姑姑慢慢瞪大了眼睛,玫粉色渐渐地浸染上她一贯清冷的雪白脸颊。这是她三十五年的生命里听到的最直白的话语,简直打破了她的所有认知。 她涨红了脸嗫嚅道:“我……不知道那位宗人令夫人是你的姑母,也不知道你在外头等过我。宫中不能私相授受,没有具名的东西惯例都是要退出去的,我身为坤宁宫的大宫女更要以身作则恪守宫规,要不然何以服众。还有我所有的亲人都已经故去了,家乡大概也没有人记得我了。” 魏勉心头开始砰砰地剧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这个,这个我知道,我的姑母一贯强势,当初我只想找个能在张皇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人,所以就托庇她当媒人,帮忙去跟你求亲。后来她派人跟我说,说你眼高于顶,怕是另有想法才拒绝与我。我就是不死心,想你亲口给我说一声我才信,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念想蹉跎了近十年才说出口。” 摸了摸手中已然冰冷的茶盏盖子,魏勉感觉到汗水沿着发际边往下淌,“你不知道,我年轻时不过是个逗鹰遛狗的纨绔子弟,仗着家里的光景飞扬跋扈,娶的发妻生性温柔腼腆,在我面前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多说,我却从来没有好好地珍惜过她。” 魏勉胡乱抹了一下汗湿的脖颈,“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一直郁郁寡欢的,生下女儿后不久就病逝了,我这才感到后悔莫及。又因为无人管束,变本加厉地在秦楼楚馆里很是荒唐了一阵子,我大哥怕我荒废了就把我弄到金吾卫里当差,想让上峰好好地约束与我。” 想是重温了当年那种忐忑不安时时纠结的心情,指挥使大人越说眼睛越亮,“……结果第一天上值就在坤宁宫外看到你,那时你穿了一身靛蓝色的宫裙,头上插了一根银镀金碧玺穿珠点翠花簪,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支银镀金针上的广片花叶,点翠花托珍珠蝴蝶,碧玺串成的芍药花。” 魏勉的话语越来越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地,“那时你正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训斥几个低阶的小宫女,那份气度和风仪让人折服不已,所以我……我一眼就相中了你,觉得以后要是有这么一个人天天管着我,定会让我把日子地过得好好的!” 曾姑姑的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她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她十几年前穿的一件衣服的颜色,头上戴的首饰式样,而自己与这人不过是几面之缘,却让这人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若是……若是没有这么多的阴差阳错,两人之间又会怎么样? “绿萝姑娘,既然这中间有误会,那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当面再问你一句,若是你不嫌弃我是个带了一个女儿的鳏夫,能否与我共度余生?”五大三粗的魏勉此时极有眼色地鼓足了勇气追问道。 曾姑姑尴尬得不得了,她从未遭遇过如此鲁莽的问话,但是不知为什么反而让看惯宫中尔虞我诈的她感到一丝心动。 她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叹道:“莫再喊我绿萝姑娘了,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别的女人这个岁数都已经嫁女娶媳准备抱孙子了。我这辈子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宫中度过的,除了吃饭穿衣伺候人,我什么都不会,你——你确定你心悦于我?” 魏勉也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低眉含蓄道:“我今年也是四十有二了,按说也算是个糟老头子了,你不嫌弃我就够了,我怎么敢嫌弃于你?” 等到傅满仓再次踏进厅堂时,就见魏指挥使红光满面地站在案几前来回踱步。看见他进来后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傅兄,我再来好好地与你说说裴青的事情,这个小子可以说是我看着长大的,除了有些不善言辞外,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 魏勉把胸脯拍得山响,“当初我就极想把女儿嫁给他,却没想这小子说他心里早有意中人了,只是因为对方年纪尚小才蹉跎至今。要知道象他这般相貌俊俏又是年轻有为的,喜欢他的姑娘可以排满青州卫一整圈。” 先时魏勉来提亲时的态度是和气当中带着几分矜持的,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变得如此热情?傅满仓不由满脸狐疑地望着他。魏勉重重叹了一口气道:“莫要如此奇怪,我也是直到今天才晓得,一桩婚事里这媒人一职真的很重要!” 傅满仓回到房中时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宋知春正在收拾衣物,见状连忙上前问道:“怎么说的?那魏指挥使也真是敢提,我都还没有答应将女儿嫁在青州呢,他竟然还想让你辞了广州的差事来青州帮他,真是好大的脸面!” 回头看见傅满仓依旧怔怔的,宋知春气打不一处来,把手里的衣服甩在榻上,摸着胸口焦躁道:“那裴青再好再能干,可我一想到养了十几年的姑娘从此之后就要离得我远远的,这心里头怎么就这么不舒坦呢?” 傅满仓回神笑道:“你这是在广州呆久了有了感情,你就没想到咱家小五以后要医治身子肯定是要长久留在这边的,咱们珍哥嫁过来之后俩人相互还有个照应。这样来看,我们举家搬到青州也没什么不好,跟孩子们亲近不说,魏大人还答应为我操办调职,就是有些舍不得经营了十来年的海货铺子。” 宋知春先前倒是没想到这茬子,沉吟了一下道:“只要孩子们好,那些倒不值什么,钱财去了再挣就是。只是我担心回了青州老宅子里,那不就是要跟你大嫂在一口锅里舀饭吃,我可受不了她那奸奸巧巧却又愚蠢无比的性子!” 傅满仓闻言愁绪尽去,哈哈笑道:“你年轻时就跟她不对付,这岁数大了当然不必委屈自己,拿了银钱另外置办宅子就是了。倒是还要跟你商量另外一件事,刚才魏指挥使想求娶曾姑姑,你看一下能帮上什么忙,不管田产铺面,首饰衣服,咱们能拿出手的就帮着添置一二。” 宋知春脸色顿时古怪起来,口里喃喃道:“这又从何处说起,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怎么牵扯到一处去的?” 傅满仓笑呵呵地跟她讲了那两人十来年的经历,宋知春暗暗咋舌,“这跟戏本子一样曲折,好好的一段姻缘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乌龙事,这是有缘还是无缘啊?难得魏指挥使这么多年一片痴心不改,就是不知曾姑姑的意思到底怎样?她的性子依我看好像有些冷清呢!” 傅满仓按了鼻头笑道:“曾姑姑的意思到底怎样我不知道,但是看那魏指挥使走时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肯定是得到了曾姑姑的首肯。你想,哪里有女子不愿意嫁人,更何况是在宫里头看惯世情的宫女子,更会折服于这片真心下。一时的嘴硬,不过是因为没有遇到中意的人罢了。让你去问问,不过是圆了那两人的面子,以后曾姑姑真成了指挥使夫人,你们因着这段旧情谊也好走动。” 宋知春嗔怪道:“谁稀罕费那些偏门心思,我不过是觉得曾姑姑这人可交罢了,可惜的是珍哥才跟着她学习了将将两年,曾姑姑浑身的本事,她怕是才学到些皮毛。” 傅满仓倒是想得长远,摇头晃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我们跟这位魏指挥使打好交道没有害处,裴青说过这人出自京中世家背景很深,为人豪义却又有些快意恩仇,这中间的度一定要把量好。所以你们后宅女眷们相处好了,有时比我们男人间说话还管用些!” 宋知春点头,对丈夫的话深以为然。 第六十五章 绵绵 第六十五章 绵绵 用竹竿撑起的帆布顶篷下,兜售山货海产的小商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 傅百善带着大丫头荔枝和莲雾小心地穿行在热闹的街肆上,高柳镇本来就小,不一会工夫就走到了街角尽头。一个穿了群青色对襟窄袖夹衫,同色的长裤扎在皂靴里的年青儿郎正背了手含笑望过来,整个人修长笔直丰神俊朗,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忍不住悄悄打量几眼。 裴青却目光直直灼热无比地望着路上迤逦而来的女孩。 小姑娘好像又长高了一些,大概因为要及笄了,特地梳了一款简单的流苏髻,穿了一件藏蓝弹花暗纹锦袄,外面披了一件八团云纹连珠镶银鼠皮斗篷,这极素暗的一身更衬得她眼眸黝黑一张小脸雪白。 行事一贯大方的傅百善在对方恍如实质的目光下,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感到一阵难言的羞赧,她微微低了头,脚尖也有些踟蹰不前。裴青就大步走上前来一把牵住小姑娘的手,沿着细细的街巷慢慢地走着。 高柳虽小却是个古镇,因为恰巧处在古要道上,几代人经营下来倒也规划齐整。尺宽的石板一块接一块。路边有摊贩高声叫卖着手里的货物,有卖孔明灯的小贩机灵,看着眼前一对年轻男女气度不凡,口绽莲花地推销起自家的东西。 裴青见状侧身轻笑道:“你从小生在广州大概没有见过这东西,青州有在元宵节燃放孔明灯祈福的节俗,这应该是节气里没有卖完又拿来此处售卖的。”话虽如此,却还是在腰间荷包里取了几个铜板买了一个绘了五谷丰登的孔明灯,又写下百事如意吉祥康泰的字样,又教小姑娘亲手放了才作罢。 拐过街角就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子,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笑眯眯地抄了手站在一边看着孩子们闹腾。有小孩从大人手里要来铜板,老者就从用布盖着的小铁锅中,挖出拇指大小的一块糖稀,放在手上揉成长条,然后放在木模子里一吹,这条长的糖稀就膨胀起来,打开木模一看,竟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 糖耗子是最便宜简单的糖人儿,裴青见小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想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心头不禁软软的,就递过去一角小小的碎银。那老者眯了眼,手脚利落地把糖稀捏制成一个小人,立在一根小苇杆上,又趁热拿了竹签勾画一番,竟是一个彩带飘飘的小仙女。 还没等傅百善看完,那老者又同样炮制了一个小人递过来。虽然看不清眉目,却看得到那小人衣饰朴拙,手里还牵了一头小小的牛儿,这竟然是一对牛郎织女。小人底下还有一个小糖碗,碗中放着一点糖稀糊糊,可以用一个耳挖勺大小的小糖勺舀着吃。 傅百善一手举着织女,一手举着牛郎,心里头不知为什么溢得满满的。抬头就看着周围几个半大孩子留着哈喇子望着自己,忽然间就感到有些羞涩难当。裴青心头一时缠绵缱绻,把害羞了的小姑娘拦在身后,只恨高柳镇的这条石板路怎么修得这样短促,与佳人相处不过半个时辰竟然就走完了。 裴青瞟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两个婢女,为小姑娘轻轻拢了下颔的斗篷,若有若无的抚了一下小姑娘顺滑的鬓发,才低声道出今天的来由,“那几个关在青州左卫的人犯招了,说他们的头目姓徐名直,却不知是否真名真姓。他有个亲妹妹在城中某个大户人家当丫头,每隔两月就会进城看望于她,我亲自去问了,他们中没有人见过那徐直的妹妹。” 裴青随手抹去小姑娘嘴角无意沾染的一点糖稀,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点温软的热气,忙收敛心神继续道:“此次在城外截杀于你们,只说是因为私人恩怨,却没人晓得你家与他们到底是何恩怨。那倭人倒是与你家干系不大,说是徐直的旧识,恰巧半路偶遇,被那徐直引为臂力前来助战,却没想到被傅伯父斩杀与刀下。” 傅百善晓得其间的厉害,连忙告知家中小五亲眼看到过那人右手臂上有一道极特别的青龙纹身。 裴青细长厉眼一眯缓缓道:“我们有谍报称,海外赤屿岛上盘踞着一伙极厉害的海盗,惯喜打劫往来的商队船只。这里面有个军师足智多谋擅于伪装,人送外号叫做扫地菩萨,大名也叫做徐直。只是不知此徐是否就是彼徐,曾经有见过他的人说过这人手臂上就绘有一条极威武的青色长龙印记。” “赤屿岛——”,傅百善在心里暗暗记下。 离青州左卫不远的地方有个叫谭坊的小镇,本来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海边小鱼市,但是自从朝廷实行卫所制驻扎了大军以来,这里慢慢地兴旺起来,估酒的卖菜的、卖吊炉烧饼烙煎饼的倒是应有尽有。茶楼酒坊也渐渐多了,不过数年的工夫,俨然已成了一个极兴旺的所在。 甜水井胡同本来不叫这个名儿,原本叫泥鳅巷子。就因为主家在建屋时挖出了一眼清澈见底的井水,就改做了现在的名字。要知道谭坊临海,挖出的井水多半有些晦涩难咽,所以这地方立马就成了风水宝地。 两年前有一对姓曾的姐妹跟着家人来到这里,拿了银子把房子好生整饬了一番,虽算不上是雕梁画栋,但是在这穷乡僻壤里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地儿。随着时日久了,有那消息灵通的地痞混混就知道了这块地界的妙处还多着呢! 这日酉时过后,一个收拾得周正体面的短髯男子从马车上下来,递给看门的小子一块碎银,左右淡淡扫视一眼后就撩起袍角就脚步矫健地往里走。 在斜对门住着的一位老大婶从翕开着的门缝里伸着脖子看了几眼,目露几丝鄙薄和轻视,重重地朝墙角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暗自骂了一句“不知廉耻的腌臜东西”。没好气地踢开蹭到脚边讨食的一条家养土狗,然后把自家的木门哐当一声关得死紧。 毫无所觉的年青男子迈过铺了青砖的甬道,又熟门熟路地向左边转过一道绘了八仙过海的影壁门,迎面正急急走来一位皓齿朱唇的罗衣丽人,稍稍站定后一双水眸就盈盈地望过来。男子心头一热,忙紧走了几步嗔怪道:“闵秀,这天儿雾蒙蒙的冷得很,想是要下雪了,你不在屋子里待着出来做什么?” 曾闵秀才从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出来,脸上有一丝酡红晕染,更衬得她蛾眉螓首妩媚娇丽。她俏生生地挽了男子的手臂糯言软语道:“你轻易不来一回,妹妹望星星望月亮才将你盼了来,纵是天上下刀子也要过来迎一下你的!” 男子虽然早已习惯欢场女子的逢场做戏,闻到这话还是不免动容。 抬眼望着眼前的女人,只见她穿了一件藕色琵琶襟的褙子,里面是缂丝泥金银如意纹缎袄,下面着一条撒花烟罗裙。大概出来得急,头上只戴了一根镶玛瑙的银簪子。浑身上下清秀端庄,哪里有半分风尘气息。 院子里有眼力见的仆妇早已在屋子里整治了一桌精致的小菜,曾闵秀挽了袖子净了手,亲自坐在一边为男子斟酒布菜。酒过三巡后,才笑吟吟地问道:“徐大哥这次从哪里来,耽搁得了几天?前儿我得了一块驼绒的好料子,裁制了一件棉袍给你冬日御寒,正巧你来了,看看合不合身?” 晕黄的灯光下,就见那件石青色二方连续纹的袍子甚为厚实,并没有什么花俏的刺绣,只是在衣襟边上纳了细细的针脚纹路,却看得出来是花费了大心思的。饶是男子心硬如铁也有些心神激荡,终于揽了曾闵秀在怀中低声叹道:“我是个游走四方的浪荡子,却有幸遇到了你这般情深义重的女子,让我怎堪领受?” 伏在男子怀中的曾闵秀慢慢翘起了嘴角,手臂也紧紧地缠了上去。 眼前的男子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相貌只能说得上的周正,出手大方行事却甚为谨慎老辣。两人相处将近一年了,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徐直,是哪里人有无妻室做什么营生都一无所知。 曾闵秀对这人要说有多深厚的感情,那是无稽之谈。只不过因为这人言语风趣态度温存,对着她时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情意,这叫见惯人情冷暖的欢场女子总免不了要多想几分。 徐直连喝了几盅酒后,歪在被褥子上有些醉意朦胧。将女人拉在怀里轻啄了几下红唇笑道:“跟你家妈妈说,从今儿起就不要让你再见外人了,我的女人合当尊贵的养着,等明儿我再挑拣几个人进来好好地服侍你就行了!” 看见女人瞪大了一双秋水眸子望过来,徐直嘿嘿一笑,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黑底墨绿色平素纹的钱袋掷于被褥上。 曾闵秀有些惊疑不定地取过袋子轻轻一抖,就见那袋子里滚落出十几颗拇指尖大小的珍珠,那珠子颗颗圆润不说,最最特别的是青白黄粉颜色各异,这么大一捧品相绝好的珠子若是拿到银楼里怕是要值千两白银。 这便是男人的怪异之处,一连好久都不来,一出手却回回都是重礼。这一年以来男子拿出的钱物合计起来可以赎出数个曾闵秀了,可他却从未提过此事,好像把此处当成了一个逍遥快活的外宅。 曾闵秀从十四岁出道,自然晓得哪些话不该问,随即收起脸上的异色,如岸边细长的绵柳一般安安静静地卧在徐直的身边。 男人本来就喝了些酒水,闻着细密芬芳的馨香再也把持不住,加上又是久旷之人,一个翻身就将女人紧紧压住,不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就响起高一声低一声的喘息。 一丝凛冽寒风从未关紧的窗前拂过,墙角的灯花轻微地炸了一下,就见淡绯色的床幔微微扬起,大红折枝牡丹锦缎被褥胡乱掀在一边,那男子握住女人雪白肩头的手臂上蜿蜒了一条俊逸的青色长龙。 第六十六章 来袭 第六十六章 来袭 天将欲晚,大风卷着细密的雪子扑打在门上。 裴青回到青州卫所的宿处,换了衣服坐在桌子边,拿着那个小小的牛郎糖人在手中慢慢把玩。今天他特地拜托了陈溪传讯,费尽周折悄悄将珍哥约出来一见。要知道,过不了几日傅家人都要返回广州了,两地路途遥远,自己下一次休沐还不知在时候,所以这回大概就是俩人近段时日唯一见面的机会了。 想起今日离别时,珍哥脸上终于有些难舍的情态,裴青勾唇笑了起来,舀了一点糖稀含在嘴里。这些孩童的吃食对于成人来说算不上好吃,可是抵不住这会儿他心情好,吃什么都是无上的美味。 珍哥一向个子高挑,今天猛一看竟然已经有自己肩膀高了,身材也悄悄有了曲线。小姑娘长大了,虽然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依旧懵懂,可是自己在她的心中已然不同,这便是今日之成功。正在心思旖旎之时,屋外突然响起的一阵尖利急促的竹哨声。 ——两长一短,这是斥候发现有倭人上陆的警讯。 自青州卫所设置数年以来,这已经是倭人第十六次上岸袭击了,前一次就发生在今年秋季。这些人恃强凌弱,掳掠妇婴,焚荡城池,强抢谷物粮食等无恶不做,幸被众军士奋力击退,不想才事隔三月又卷土重来。裴青对于倭人这种如跗骨之疽的做派不胜其扰痛恶至极,抿嘴拿起搁在一旁的雁翎刀跨出房门。 屋外的军士一窝蜂地朝城门上冲去,方知节边走边缠了腰带嘟嘟囔囔地骂道:“这些杂碎渣滓每回都来这招,先是抢掠骚扰一番,见我们人多就立马掉头逃了。打又不正经跟你打,真像苍蝇一般烦人!” 身旁的一位正在整理青棉布绳穿齐腰甲的百户笑着接嘴道:“顶好就让这些鬼崽子一动不动站在地上,让咱们的方大人上前举枪就扎几个大窟窿,割了脑袋,回头再让指挥使大人给你记上几个头功!” 方知节跳起脚大叫:“谢素卿,你每回都埋汰我,不就是你新来时我讹了一个空酒坛子吗?要是让指挥使大人听到这话,我俩都吃不了要兜着走!” 谢素卿是去年才从威海卫调过来的,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浑然不像个武夫。方知节在接风宴上戏谑,说这般秀气的书生到青州卫是来镀金的吧,两三年下来就能升上一等。谁知这话传来传去让谢素卿本人知晓了,这人也不气恼,只是取来十几瓮好酒说要与方知节比试。 谁不知道青州左卫的百户方知节方大人千杯不醉,这下竟然有人不自量力想一较高下,一时间围观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方知节自恃酒量惊人,输人不输阵地高声迎战。这场盛事从头一天晚上延迟至第二天午时过后,看热闹的人都换了几拨,抬眼望去那新来的谢百户还端坐如仪。 好胜的方知节丢不开面子,就给手下的军士递了个眼色,仗着地头熟就把谢素卿身边的一个空酒坛子挪到了自己这边。比试完之后,一清点是方知节险胜一坛,正当他得意洋洋之时,就见谢素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地上的酒坛子全部翻过来一一查看,只见最边上的酒坛子底部写了个大大的谢字。 众人顿时哗然,方知节一时间脸皮简直臊到了姥姥家。 好在谢素卿大度,说是俩人打了个平手。只是在那之后,时不时地要出言揶揄几句,回回都惹得方知节暴跳。偏偏卫所里从上至下的人都喜欢这个仪表温文儒雅的谢百户,加上寡言沉肃却面貌俊秀的裴青,两人被并称为青州瑜亮。 青州左卫依凭地势修建在一处丘陵上,此时卫所前面的空地上,几十个骑了马的倭人或是拿了长刀,或是拿了木棍整整齐齐地一字排开。 城头上,一干人众看着城下面寥寥无几的倭人,不由有些面面相觑。青州左卫连兵带将总计有几千人,就这么些穿着褴褛配备简陋的家伙就敢来犯青州左卫,脑袋被门夹了吗? 方知节嘴里嚼着不知从哪里摸来的草根,低声啐道:“这些个倭人是怎么回事?年年剿月月剿,还越剿越多越剿越猖狂。这下子可好,就这么几个不知从哪块旮旯来的瘪犊子,就敢人模人样地来咱们面前走上一遭!” 戴着抹金十字铃杵顶六瓣明铁盔的指挥使魏勉这时候将将爬上城头,扫视了噤若寒蝉的众人一眼后怒斥道:“轻视敌人就是找死,你们的兵书都白读了,这些人敢大白天来犯,肯定有所凭仗。吩咐下去,等贼寇近处时再放箭!” 众军士躬身慨然应诺,一排排的弓弩整齐地架在了城墙射孔处。 那些倭人下马站了一会,大概商量了一下,便三五个一群成纵队向城下慢慢行进。众人从未见过这般胆大的,方知节尤其性急,看见有几个髡头跣足的倭人近了,就迫不及待地命手下放箭。霎时间,一阵闪着寒光的箭雨射向敌阵。 正在此时,让众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就见排在前头的几个倭人大喝一声,抽出身旁的长刀左右一阵劈砍,那箭雨竟然纷纷断成两截,杂乱地铺陈在刚刚下了雪的泥泞地面上。 青州左卫使用的弓箭皆是制式,一水线弦式样的清油大弓及小铁头红箭,弓面阔三指,用上好丝绵寸札,外用四川产的桐油上漆七遍,其力自四十斤至七十斤分为四等,箭尖锐如锥头,数十丈内取人性命如拾草芥。 可是这般强弓利箭连对方衣角边都没挨到,几时起这群倭人的战力如此之强了,简直出人意表。方知节不信邪地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侧身抢过一把大弓,拉满之后向那领头倭人射去。 那箭如流星一样划过一个优美的半圆弧—— 就见那个领头的倭人直身一立,竟将那支快箭一把抓在掌心,左右看了一眼后,哈哈一笑折做两段弃在地上。场上一时静寂如死,随即更多的箭矢又射了出去,结果那箭或是被砍断,或是被接住,竟然没有射伤一个敌酋。有兴高采烈的倭人把断箭捡起来,扭转屁股故意对着众将士左右摇晃,嘴里还叽哩哇啦地乱喝乱唱。 城墙上的众人几时受过这般欺辱,一时间又羞又恨,士气大落面色如土。 裴青把佩刀横在胸前,眼睛微眯着看向前方。心道这伙人虽然不多,但却是青州卫一干将士所遇实力最强之劲敌,在弓箭射程之内竟然不能给敌人重创,简直是匪夷所思。天色渐渐黑了,那些倭人干脆燃起篝火席地而坐,挖洞埋灶做起饭食来,有几个还围着篝火手舞足蹈地唱起怪腔怪调的歌谣。 敌我两方隔着一堵高高的城墙开始僵持起来,裴青靠着一块硬石慢慢地咀嚼着干硬的面饼,指挥使魏勉已经向周围邻近的各处州县发去了加急警报。从了望孔望去,这伙倭人共计五十三人,身材矮小粗壮面目黧黑,可是远观个个神情跋扈嚣张,与朝廷正规军对峙时竟然毫无惧色。 谢素卿一贯细心,此时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道:“刚才有十七个人徒手接下过箭矢,有十六人拿刀劈断箭矢,还有剩余二十余人骑在马上没有动手。但是据我所看,这后面的人实力还要强上一些才是。这里头有个头戴黑色额巾的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每回变换队形时,这人手中的长刀都会有所动作。” 方知节忿忿骂道:“这是哪里来的怪物,以前也跟倭寇拼杀过,那些家伙只敢欺辱百姓,哪回见了咱们不是望风而逃?我可从未见过这般不畏刀箭的家伙!” 也是,在场诸位将士无不是见惯世面的,本来不该如此大惊小怪。近几年来,朝庭为加强海防招揽人才每年都会举办武举,尤其注重文事和策略,但是对武艺的要求仅仅是能马步引弓射中靶子。可是眼前这样个个能手接飞箭的战力惊人的队伍,真是闻所未闻,这样的武艺简直可以在本朝的武举中夺魁了。 裴青皱眉提醒道:“这伙人竟然敢直面犯我青州卫,其目的到底是什么?从最近的海岸到青州卫少说有百里,却没有听到哪里有受袭的音讯。前面相隔十来里就有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这些人竟然没有前去骚扰百姓烧杀掳掠,这与以往倭人的行事风格完全不一样!” 谢素卿深深望了裴青一眼,目中流露出几许激赏。 方知节犹如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惊叫道:“是了,我就觉得这般人怎么不一样呢?真是何其怪哉!这些人竟然不是为了财物,却甘冒奇险行走官道所谋定然不小……” 站在后面听了许久的指挥使魏勉看着手下几个朝气蓬勃年轻有为的百户,不禁心头大慰。走上前来仗剑厉声言道:“无论这些人是什么样的目的,我等尽好职责守好城门就是了。要知我们身后就是中原腹地,这道门户守好了,身后的百姓才不会受倭人的祸害,才有希望好好地活着。” 众将领霍然警醒不敢怠慢,连忙齐齐躬身应诺。 第六十七章 血战 第六十七章 血战 冬季的青州卫尤其阴冷潮湿,东海上的冷风没有阻挡地狂飙进腹地,将城墙上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 魏勉走到城垛口上,将裴青招至身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此时说这些话等于废话,可是我不说也不见得你不晓得。咱们卫所的军制历来是军户世袭,军士编制在卫所中屯田保护地方。但是一二十年前,因为皇室动荡官僚倾轧导致民不聊生田野荒芜,军户的逃亡已经司空见惯,大量卫所形同虚设。就连滨海前线的辽东、山东、浙江、福建、广东卫所都只剩下十之二三的兵员。” 墙上挂着的马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亮光,这位三品指挥使眉心紧皱下颔紧崩,“当今皇上即位后,也只能对这些地方整饬之余又大加抚慰,结果更要命的事儿出现了。因为承平已久,将领和士兵的素质都差得惊人,有的世袭将领连旗帜都弄不清楚,甚多士兵则连火绳枪都不会用。” 魏勉双手重重地击打在厚厚的城垛子上,恨恨慨叹,“前次我和几位卫所的指挥使一同回京述职,皇上将前线官员的密奏上疏劈头盖脸地摔过来。上疏里痛心疾首地说,卫所之军士上阵如同儿戏,将无号令兵无纪律,往往隔着敌人老远开完火,放完箭就算完事,临阵脱逃杀民报功者数不胜数。” 裴青躬身言道:“所以大人一到青州左卫就大力整饬军务,上任不过一个月就罢免了两个千户,杖责了三个百户,驱逐了数十个兵卒,又招揽了青州本地的骁勇青壮充实军力。像大人这般少有私心的指挥使多上几个,海防也不至于如此千疮百孔!” 魏勉脸上的阴鸷之色一展,拍了裴青的肩膀哈哈大笑,“那天我去高柳为你提亲时,还在你老丈人的面前百般遮掩。说你不擅言辞最是个寡言之人,乃是天然本性所致。今儿难得听沉肃如你说出这份赞许人的话语,更何况你这赞许之人还是我呢,真真难得!” 谢素卿远远地看着那两人在大战之前言笑俨然,颇有些艳羡道:“没想到裴百户甚得指挥使大人的器重啊!” 正坐在地上啃着冷馒头的方知节不以为意地抬头望了一眼,与荣共焉地道:“那是,这小子从十来岁起就跟着魏大人辗转各地任职。魏大人也看重他,走至哪里都带着他,算是心腹当中的铁杆心腹了,我听说大人还差点把独生女儿许配给他了呢!” 方知节让冷馒头噎得直抻脖颈,抓了牛皮水壶狠狠灌了几口后才笑道:“我俩都要往三十岁上靠了,他今年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正六品的百户了,人又长得清俊,生来就是叫旁人嫉妒的。好了好了,莫在这儿拈酸吃醋眼气他了,那些倭人好像又要开始进攻了!” 谢素卿一回头,就见原先在空地上盘踞而坐的倭人全部重新集结,不一会儿工夫就分作数个小队像虫蚁一般从各个方向蜿蜒前行。远远望去,这些倭人分工合作井然有序,一个小队里有人负责进攻,有人负责抵御,有人负责队伍间合作协调,不一会工夫竟然攻至城墙之下了。 裴青盔甲上尽是尘土,脸颊上还挂了长长一道血痕,衬得他眉梢眼角都是锋利的煞气。 他没想到今日竟然是一场恶战,就有些后悔太过托大,没有将用得顺手的长枪带出来。青州卫所的城墙有些修得不尽人意,此时被那些眼睛毒辣的倭人发现了,就顺着兵力分布薄弱的地方缓慢地向上进攻。虽然射伤了几个,但是更多的敌寇已经从缺口处攀爬了上来。 凑近了看,就见得那些倭人肌肉贲张虬髯乱发,脸上胡乱地用些靛蓝朱红墨彩涂绘了,嘴里还不住地嗷嗷怪叫,神情凄厉嚣张个个如同夜叉山鬼。官兵里头已经有人开始怯懦恐慌了,射出去的箭矢一个比一个绵软无力。 侧后方忽然有躁动,裴青猛地一回头,就跟一个凶神恶煞的倭人碰了个脸对脸。 那人大冬天里却半袒露着胸膛,满头黑发纠结,身材矮壮健硕,挥着一把长约四尺的锋利长刀迎面劈来。任是裴青闪避及时,也被刀锋划破了右臂上的棉甲,一时间暗色的鲜血迅速地渗了出来。 俗语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而强锋芒毕露,短而诡异暗藏杀机。一寸长一寸强是指手持的兵器越长,攻击范围就越广,攻击威力也大。一寸短一寸险是说手中的兵器越短小,就必须越接近对方才能进行攻击,打斗时行动更快速,需要承受更大的风险。 那矮壮倭人将长刀使得大开大合,浑不在意将身上大部分的皮肉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裴青也将雁翎刀使得上下翻飞,接连划伤了那人的胸口、右腿。不想却未尽寸功,与其长刀相接时被震得手臂发麻。那人却依旧勇猛无畏势不可挡,紧接着一个回旋侧劈,就将裴青的青紵丝黄铜平顶丁钉齐腰甲又齐齐削下一角。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倭人的体格如此之好,再拼下去只怕要吃大亏。裴青吐了一口血沫子,拼着危险不顾,瞅个空干脆一个揉身而上挨近那倭人的身子,反手一刀刺向对方的右腹。 那人一时不防,只听噗嗤一声轻响,刃尖竟然大半没入血肉当中。那倭人后退了几步,一双猩红大眼圆睁,左手一使力竟将雁翎刀抽了出来扔至地上。不过几个呼吸的停歇,就又一次拿起长刀冲了上来,这份生猛和武勇简直令人慨叹。 裴青手中已经没了雁翎刀,生死攸关之际不敢再迟疑下去。趁对方受伤身子笨拙转向不便的时机,一个侧翻滚至那人的身后,一把黝黑的匕首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对方的后心窝。那具粗壮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终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肉体与石板相击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这下惊动了敌方阵营,只听那边一阵哗然躁动。长久交道下来,裴青也粗通倭语。那些倭人乱糟糟地大喊,大意是说“阿只拔都让汉人杀了,阿只拔都让汉人杀了,快去禀告大头领!” 看来,这死在自己手上的倭人名字叫做阿只拔都。阿只是高丽语,意为幼儿,拔都是蒙古语,意为勇敢无敌的武士。裴青半靠在城墙上喘气,手脚酸软地想着这倭人就是蛮夷,连名字都是乱起乱叫,军士们见裴百户不过几息的工夫,只身就立毙了一名骁勇的倭寇,士气终于有所激增。此时也不是讲究敌寡我众恃强凌弱的时候,三五个同时出手,或刀或枪或箭或盾,终于把爬上城墙的敌寇全部赶了下去,竟然还留下了几具单衣薄衫的倭人尸体。 敌阵当中忽然传来几声小锣的敲击声,正在进攻的倭人立刻停止行动,用一种与身材极不相符的迅捷飞快后退,并在空地上重新集结。 裴青站在高处,就见一个骑在马上头戴黑色额巾的人远远地望了过来。即便相隔甚远,也感受得到对方眼中的那股暴戾和阴煞。他不由挑眉一笑,看来,死去的阿只拔都应该是对方阵营当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天气越发阴冷了,遥远的东方天际边渐渐泛白,看起来今天又是个大雪天。这群倭人在留下几具尸体后,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苍茫夜色当中。而我方则付出了伤三十二人,亡十一人的惨重代价。 丢了盔帽形容有些狼狈的指挥使魏勉望着眼前的一片惨状,昂头沧桑长长喟叹一声才道:“方才安东卫有人过来传讯,说昨天酉时过后遭受突袭,伤亡三十六人,房屋焚毁数十间,百姓伤亡未计。其指挥使立马派人朝各路示警,没想到这群倭人突袭之后没有停歇,一夜间急走一百二十余里,又来突袭青州左卫,竟和安东卫来报讯的人前后脚抵达,这份迅猛简直令人生畏!” 众将士一时间都有些沮丧,敢情己方竟然只是对方夜袭之后的第二战场,结果不但没有全歼来犯者,还让人大摇大摆地抽身而退,这是怎样的一份恐怖实力?众将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直观地发现两者的差距,站在地上一时低头沉默不语。 魏勉一拳击在坑坑洼洼的石墙上,愤然道:“我费心经营的坚固城池,练了数年的强兵强将,竟然没有将这群只有几十人的敌寇留下来,竟然还让对方全身而退!简直是我等的耻辱!这样一群山中的野狼和鬣狗,对上沿途那些夜郎自大掉以轻心的我军将士,我方只怕一成生还的希望都没有。” 显然这群倭人的蔑视之举惹毛了这位一向自视甚高的指挥使,他像暴怒的雄狮一样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后,嘶声道:“我寻思了一下,想派些精干之人尾随这些倭寇,看看有无机会可趁,能否将这些人尽数留在中土。我怕这些人是倭寇大军的先遣侦查小队,要是让他们顺利回返,恐怕会遗患无穷!” 众人闻言悚然而惊,面面相觑后细思极恐。 这群人的行事风格完全与以往不同,一路不杀平民,不抢劫不奸淫,只直面官军,一击不中就毫不恋战抽身而退。千里不求财,那就是所谋甚大,怕是想要谋求我中原万里锦绣腹地。 想至此处,裴青上前一步肃声道:“末将愿前往一探!” 脸上尽是烟熏火燎痕迹的方知节行事向来以裴青马首是瞻,立刻也出言沙哑喊道:“末将愿同往!” 谢素卿揩了一下滴落在眼皮上的血水,一贯温文笑道:“如若裴百户不嫌弃我手脚笨拙,可以算上我一个!” 魏勉拍了几人的肩膀,“希望这只是我的多疑,可是关乎国家百姓,你我之性命如同草石蝼蚁,能将这丝萌芽掐灭,便是功在社稷的伟业。好了,你们先去休整一番,半个时辰后到我营中商谈一下相关事宜!” 第六十八章 援手 第六十八章 援手 天边一弯寒月细如镰刀,青州卫庞大的军营驻扎之地冷肃得像一只蛰伏的庞大巨兽。营帐里一灯如豆,伙夫和杂役们端上饭食后便束手退下了。 方知节挨着裴青坐下,好奇地问道:“那什么阿只拔都武勇过人,你怎么三两招就将人收拾了?和我对打的倭人,我使了吃奶的劲都没将他留下,他撤退时还将我的背上划拉了一条长口子,要不是反应快,这会我就是个板上钉钉的死人了!” 裴青看着自个右臂上包扎得整齐白布的伤处苦笑一声:“这般悍不畏死之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说什么三两招就将人收拾了,我对上那人简直使上了最大的劲道。将雁翎刀插进他腹中时,都不能致其于死地,真是我平生所遇之最生猛之人!” 那叫阿只拔都的倭人身矮体壮,一身蛮力可劈山石,若是中原汉人,裴青定会和他惺惺相惜把酒言欢,只可惜份属敌我。那人死时面目狰狞双眼突出,一脸的不可置信和不甘心,想是从未想过竟命丧瘦弱中土汉人之手。让裴青没有说出口的是,如若不是最后那支匕首,恐怕这会还不知谁死谁生呢! 这把梅花匕首和那条宋家祖传长枪“一丈威”,是离开广州时宋知春所赠送的。其为单刃的龙吞口锐器,一尺一寸长,玄铁精制,头尖而薄。手握当中,握手其杆为圆形,上面缠绸带,握手处有一个月牙形护手刃。匕首基本击法有刺、扎、挑、抹、豁、格、剜、剪、带等,使用时灵活机动,所以裴青常将它收在贴身之处以防万一。 长兵如枪棒大刀,其本身质地即强大不待人言之始强也;短兵自身矮小,且刃在身边,稍不留神,莫说伤人,将欲自伤尔;因其愈短小愈须贴身携带,己身之险大于带给他人之险也。若是应用而言,长、短兵器皆可冲锋陷阵,善用者,短兵亦可具雷霆万钧之势,长兵也可有纤细缠绵之行及不及掩耳之险。实则使用兵器,若能用其长或长其用,则因其幅度大而能增益其势。 如敌距我八尺之遥,而我器械展开也不过一丈,则敌稍一动步,我就仅能触及其皮毛,在敌则已不能退,在我若能增长一寸,则功成矣!唯此一寸不知需多少年苦功矣。若用其短或善用其短,则因其能变发于突然而觉其险。变无征兆,人初无备,若突如其来不及应对,是人觉其险也;又因自己突然变转,苟有不测即应变失误,则无法挽回,是己之险也! 险者,不测之谓也。 如枪棒相对,若是挥舞抡动,只会觉其劲势强劲,可或不可挡——因势之强弱而定,不可挡亦可避之。若以根梢之微小变动,造成方位方向无形之变,令人无从防备,可觉其险。短兵亦是如此,大劈大砍,势自惊人,陡然转折,亦有迅雷不及之险象矣。 今日与那阿只拔都一战,旁人只觉得举重若轻,实际上只有裴青自己知道其间凶险不已。 对垒之时,自己稍一疏忽恐怕就有性命之忧。今日能够险胜,第一是托庇与这把梅花匕首自己从不离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第二则是因为那阿只拔都太过托大,仗着一身蛮力竟然敢只身犯险攀上城墙,这送上门的大好头颅岂有不要的道理! 营帐之中,指挥使魏勉收拾干净后换了一身藏蓝色轻便长袍,指着桌上一份地图道:“按照这些倭人的行事轨迹,顺着官道直走的话,他们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大蒿卫。今日大雪初下,他们又有伤者牵绊在一路,你们应该很容易就搜寻到他们的踪迹。只是此事只可巧取,不可硬攻。要是这些人的实力都如那什么阿只拔都,只怕你们个个都是有去无回!” 方知节酒瘾刚巧又犯上来了,在椅子上坐卧难安,只好把茶水当酒水一阵牛饮。听到这话就笑道:“大人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看了也只有先头几个倭人身板硬实手脚利落些,还不是让我们留了好几条性命下来。此番前去,定会手到擒来,大人只管坐等听好信儿吧!” 魏勉虽喜手下这几个百户的英武,却对方知节的痞赖性子尤其头痛,只得敛容厉声喝道:“在外头不比在城中,一切以裴青的命令为命令,不得擅做主张,不得擅自出战!” 方知节连忙站起身恭敬应下,那副讨巧卖乖的样子倒叫营中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 为怕人多打草惊蛇,计划暂定了十人的小队,除了裴、方、谢三个百户之外,魏勉又抽调了两个自己贴身的卫士并几个精干的总旗和小旗,这些人无不是身手利实反应敏捷之人。由此可见,魏勉对于先前那些夜袭的倭人是痛恶至极,对于全歼这批人是势在必得。 等众人出去准备所携物资之际,裴青站在帐中似乎有些踟躇难言。 正在查看地图的魏勉疑惑地问道:“莫非还有什么事?我说过,只要与计划有利,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不管是人还是物,我一定尽量满足与你。呵呵,你们一行十人所骑的马,抽调的可是卫所当中最精良的,连我自己心爱的雪狮子都给了你们。所用的弓弩也是府库当中珍藏的黑漆鲨鱼皮边弓和黑雕翎桦木杆凿子铁箭,一水的好货色呢!” 裴青把头上黄铜四勇字明铁盔一摘,一撩才换上的红绒绦穿齐腰明甲,单膝跪在地上低声道:“末将此去必定凶险万分,性命犹是小事,只恐负了大人的交待。所以为慎重起见,我还想要两人前来援手,只是怕要大人亲自出面相请,才能将这两人请来!” 魏勉高挑了半边眉毛,示意裴青畅言。 裴青垂了头恭谨言道:“一个是大人的千金魏琪,她善于使用毒物,此去又要全歼倭人又要减少我方损伤,怕是要用到她一身所学。还有一个就是——就是傅家长女傅百善,我和她自幼相识,知道她自幼身负神力,手上功夫不在我之下,甚至一手百步穿杨的功夫怕是军中难有敌手,此事有她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魏勉一时瞪大了眼睛连连苦笑,“你到是举贤不避亲,我何尝不知道此事用上琪儿的那些狠辣毒物甚好,任他是何等剽悍的匪类,撒上一把马钱子粉后就万事了了。可是毕竟有损阴德,这丫头又是我独女,我——我实在是有些舍不得让她涉及此事。” 在营中铺了猩红毡子的地面上转了几转,魏勉一顿足长叹道,“罢了罢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在别人面前讲些仁义道德忠贞为国,真真轮到自家时又说一套做一套,只怕连军中小卒都要取笑与我了。唉,你说,琪儿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学什么不好,偏偏要跟着那什么吴太医的夫人去学如何用毒?” 裴青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大人能够答应就好。 想起昔日魏琪初到青州时,那一箱又一箱散发异味的毒草毒药,爬来爬去嗦嗦作响的毒虫,一个不小心碰到就手脚红肿疼痛难忍,简直让前去帮忙帮东西的军士吓得面无人色叫苦不迭。不过自那之后,再没人敢在那个笑容满满的姑娘面前粗鲁放肆了。 魏勉摸了摸下颔迟疑道,“虽然尚未最后交换庚贴,可这傅姑娘板上钉钉已经是你的小未婚妻了,你确定人家父母舍得让她跟着你千里奔波去围杀倭寇?我知道她母亲出自将门,武学事上不用说也是家学渊源,可是先不论此事的凶险,单只论人家水当当的小姑娘如何跟着你们一群糙军汉……” 裴青连忙道:“让两位姑娘扮作军士跟从就与名声无碍了,末将定会以两位姑娘的安全为第一要紧事,定不会让她们有所损伤。傅家一向小事是宋婶婶做主,大事则是傅伯父做主。如果您跟傅家伯父直言,再由魏师妹出面请珍哥过来小住两天,想来傅家不会多说什么的!” 魏勉睃斜着眼睛看了裴青一眼,“好!第一,定要保护两个丫头的安全,回来后油皮蹭伤了一块我都唯你是问。第二,定要将这些倭人全数留下,生死不论。等会再拿了我的印信方便行事,即便是四品的官员也能听你调度。” 裴青大喜,连忙俯身谢过。 官道上,因为雪天路滑并没有什么行人,十几匹骏马一掠而过,路边的大树被震动后落下大小不一的雪块砸在地上,不消一会就没有了痕迹。前面一个打前哨的小旗回转过来禀道:“大人,看得出来倭人的确是走这条路,只是雪越下越大,又相隔了大半天的脚程,只怕要不了多久就瞧不清路况了!” 裴青微微颔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小个子爽朗笑道:“师兄,你莫看我们,我和——,小师妹跟得上你们!”答话者不是别人,正是把这趟围追堵截当成一场游山玩水的魏琪。 裴青点点头,又着意看了一眼另一个穿了一身青布棉甲的珍哥。就见小姑娘恰巧抬头望了过来,一双带了笑意的杏仁大眼波光粼粼,仿佛盛了无数的情意。好吧,裴青心头顿时涌生了无数的豪气,一甩马鞭大声喝道:“加快速度,争取天黑之前赶到大蒿卫的近郊!” 众儿郎齐声应诺,一骑骑的身影迅捷地没入飘散的大雪之中。 第六十九章 窥探 第六十九章 窥探 大蒿卫和安东卫、青州左卫一样,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是京城东南门户之一。若是有失,那中原腹地几万万的百姓就置于虎狼的脚爪之下。今日之行,每个人都知晓自己肩上重逾千斤的重担,即便是两个娇娇女娃骑着马接连赶了大半天的路,也没有叫苦叫累。 沿途也有数个大小不一的村子,大的有百十来户人家,小的只不过三两户。很显然百姓们让倭人们吓得不轻,看见有人骑马进村立刻就做鸟兽散了,好容易找到个耄耋老者才打听清楚了情况。 原来这群倭人只在大的村子逗留了几刻钟,稍事修整抢夺些粮食就立马上路了。可以看出来倭人前进时目标明确纪律分明,并没有依照往日的惯例滞留在村庄中大肆烧杀掳掠。 虽然是恶劣天气寒风溯溯,但每个人心中都像揣了一盆火,血中象浸了酒,恨不能马上与那群倭人正面相遇,直接拼个你死我活。这群强盗入侵他国内陆如入无人之地,除了倭人奸滑外,从侧面也可看出我中原海防之颓势。 裴青找了块背风的空地,摊开羊皮地图,细加端祥后指着一处说:“若我是倭人将领,经过长途跋涉后人疲马疲乏,今晚必定会选择在马道口歇息。这个地方地势高,可攻可守,而且前面二十里就是大蒿卫,再好没有的一个据点了!” 众人一惊,此处离马道口不过五里路,原来己方距离敌方已经如此之近了。裴青起身走至马前,扯出几块粗布细细裹缠在马蹄子上,众军士忙跟着一起动手。 两女好奇地盯着看,裴青轻声解释道:“这就是兵书上所谓的马衔环,人含枚。那些倭人警觉性甚高,昨日在青州卫时,我就看见那些倭人都背着尺长的竹筒。那东西除了盛水之外,最重要的用途就是晚上睡觉时枕在脑后,可以作为夜间侦听的手段。” 骑在雪狮子上的魏琪击掌娇脆笑道:“我知道,我爹说过,这倭人就象地里的仓鼠一般,最是警戒心强的一族,他们那里的贵人还特地命人在自家院中埋上几口大缸,专门用来听远处有无马蹄声!” 魏琪说完心头一阵懊恼,却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临出门时父亲的叮嘱,让她凡事多看少说话。果然就见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军士齐齐向自己望来,连忙一个闪身躲至傅百善身后。 傅百善虽然看起来瘦弱,可是这一年来倒是长得甚快。家里头的两个大丫头荔枝和莲雾每个月都要将她的裙子放长一个边。荔枝还曾忧愁唠叨,姑娘老这么长什么时候是个头哇?好在姑娘个子虽高却骨肉匀肌肤细腻,加上曾姑姑的严训,行走坐卧都极有风仪,走在哪里都是招人眼的! 小姑娘身子高挑挺拔,文文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如青松,如雪竹。穿着一身青布长身棉甲,掌宽的牛皮带堪堪卡在腰上,头带八瓣盔儿帽,更衬得她如漆的长眉英气十足,哪里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态。 方知节在后面一阵挤眉弄眼,到今天他才知道身前这个水葱样的傅姑娘竟然是自家兄弟的小未婚妻。天哪,这真是老牛吃嫩草哇,难怪这么多年任是多少明媚女子示好,自家兄弟都是一副巍然不动如山的模样。 裴青面对兄弟的揶揄不为所意,主动上前一步为傅百善理好盔甲上的帽缨,轻声道:“莫怕,有时候人一紧张就喜欢出声喜欢不自觉地乱动,军中的人就往嘴里塞个木棍,或是草根什么的,便没有那么害怕了!” 傅百善却是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一翻手心就见几根枯黄的草芯正正握在当中。这下几个人都忍不住往这边看,恰巧站在侧面的谢素卿只觉在雪光下那只手掌白得耀眼,恍若白玉雕琢好看得紧。 正晃神间就见一副大脸突兀地立在眼前,接着响起方知节切齿的耳语,“那是有主儿的花了,哥哥你快点把口水擦擦,叫人看见了不好!” 谢素卿啼笑皆非,才恍觉刚才的失态。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挥之不却。眼下大敌当前,怎么忽然分神在想这些东西?他伸出手笑着捶了对方的肩膀一下,算是将此事揭过去了。 众人脚程颇快,不过半个时辰就悄悄摸到马道口的边沿上。马道口其实是个山垭囗,本来应该驻扎守军,但是卫所兵力向来吃紧,此处又距离大嵩卫颇近,都指挥使司衙门就作主将这里的驻军裁撤了。 裴青挥着雁翎刀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将路上横生的断枝利刺尽量小心地折断。这大概是一条猎手们才走的小路,最宽处也仅丈余,窄处只容马身经过。向上攀爬时,黑细韧长的荆棘从生,还不住地有小石子从坡陡石峭的地方滚落,好在天还没有黑透,不至于让人行走间一脚踏空。 等走过这段崎岖山路,气喘吁吁地众人停下来时,就发现竟然已经站在了马道口的侧后方,仅仅百余丈远就是倭人的驻地。又左右望了一眼下头的境况,才晓得这块地势选得极为巧妙,隐密宽敞整体呈凹形,竟然可以将倭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甚至连稍大些的话语都顺着风势传了过来。 就有同路的小旗由衷佩服道:“不知裴大人是怎么找到这条路的,我也算是青州本地人,从未晓得通往马道口还有这条隐蔽的小径。” 爬山爬得满头大汗的方知节有荣共焉地低声一笑,“咱们裴大人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么一个马道口的小岔路算什么,怕整个东南海防图都尽在他的脑中!” 伏趴在高处乱草丛里的裴青转头,向后面十几步远的众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从怀中取出一支红绸包裹的单孔暸望镜,细细地观察起来。众人见了连忙收声,或是小心地安抚马匹,或是站在下方静等歇息。 裴青低头仔细地分辩着倭人的话语,结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过了半天后小心地退了下来,仔细选了个下风口,摊开地图轻声道:“他们正在安排明日如何进攻大嵩卫,哪些人负责进攻,哪些人负责断后,竟尽数落实到人头上,那头领还说——谁出了纰漏,谁就自去领死!”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倭人在战场上悍勇难挡,竟是以生死论处的,难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仅仅五十几个人就敢直面官军却毫不露怯。讲句不中听的话,这样一伙人的战斗力可直比我方数百人。所以这样团结分工明确的葺尔小国,就敢贸贸然远渡重洋直犯我中原。 戍时过后,倭人开始造锅吃饭,那饭食简陋无比,不过是一些饭团和酱菜,那头领面前也只多了条烤咸鱼,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吃过饭后,倭人们简单收拾了一番后就席地而卧。果不其然,个个都是枕着竹筒睡的。 方知节看得一阵呲牙,“难怪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看这些倭人枕戈达旦的做派,再看看京中那些只知逗狗遛鹰捧戏子养外室的纨绔子弟,真该把他们拉来看看,这简直不能比!” 场中都是一阵静默,众军士大多出身穷苦,但是也看到过城中某些有钱人的做派,那是恨不得喝金咽银,恨不能把天下的钱财都搂耙到自家床底下。遇到修桥铺路与民众有益的义举,却个个都捂紧了钱袋子退得飞快。 裴青忍不住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方知节,不知道这位兄弟怎么好意思义愤填膺地呵斥他人“捧戏子养外室”的,那位养在谭坊甜水井巷子的曾淮秀姑娘不知道算不算外室? 方知节一个错眼后大概也是猛然想到此处,仰着脑袋双手合什悄悄告饶。 正在这时负责警戒的小旗轻嘘了一声,众人连忙屏声静气,就见远处摇摇晃晃地飘过来一盏小小的油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高瘦之人半抱半扶着另外一个人。待越走越近了,眼看就要走到众人潜伏的地界时,才见那两人停了下来。坐在地上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另外一个站着的人低声“嗨依!嗨依!”地应着。 过得好一会儿,那个一直站着的人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天上的残月和地上油灯微弱的光线映在坐着的人煞白的脸上,不一会就见他身子一僵,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原来这竟是一个受伤颇重的人。又过了一刻钟,男人揩干净血迹,面向东方端正坐在石板上,开始用一种低沉悲怆的声音念起一首奇怪的韵律。 那人吟唱完之后动作利落地袒胸露腹,深吸一口气后拿起一把雪亮的短刀,在腹部横切一刀后,立即用刀向心窝刺入,再用力向下拉成十字形。想是痛得很了,那人在大冬天里冷汗直冒,却始终咬牙忍住痛苦不出一声。 半刻钟之后,就看见那人将短刀从腹部取出,暗红色的鲜血汹涌喷出,附近的雪地都被晕染得一片乌红。男人却毫不理会,极冷静极缓慢地把短刀整整齐齐地搁在右手边,然后双膝合拢向前作俯伏状。 天冷风利如刀,不一会工夫这人的身子就僵直了,半掩在鹅毛似的大雪里再未动弹过。 第七十章惊呼 第七十章惊呼 山谷里安静得叫人发慌,只余大雪落下时的索索轻响,点点寒气从脚底慢慢渗入奔腾的血管里,渐渐地冷透了人的整个躯体。 半响之后,粗通倭语的裴青才扭头向大家低声解释道:“那人念的是一首倭国的俳句——桫椤双树的花色,昭示着盛衰无常的道理。骄者难久,宛如风中之尘,盛者必衰,恰似一场春梦。人生五十年,如梦似幻,下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裴青面色有些难看地阐述自己的看法,“……这人早已伤重濒死,为了不拖累队伍就选择在这块僻静地方剖腹自尽!” 匍匐在草丛雪堆当中的众人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血淋淋的武士切腹自杀的场面,都是背上寒毛直竖牙齿一阵轻颤。这位切腹者不但死志坚强固执礼仪,还能超脱生死,实在当得起硬汉的称呼,但是这种视死如归的狠辣和漠然也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一贯吊儿郎当的方知节抺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风拂过时就感到后心一阵发凉,却是后背上也惊出了一层冷汗。他靠在草垛子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可怕的倭人!可怕的倭国!” 裴青肃声轻斥道:“胡说什么?要知道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古有司马迁为了完成《史记》巨著,不得不隐忍苟活,还自言——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虽被万戮岂有悔哉!” 见方知节面有讪色,裴青语气渐缓,知道万不能让众人在此时失去斗志,继续处于萎靡惊恐的状态,“前些日子我在青州的酒楼茶肆曾听名家传唱的《苏武牧羊》,词曲都写得甚好,不知兄弟们听过吗?苏武留胡节不辱!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盼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定不亏,终教匈奴惊心碎胆共服汉德威。” 时断时续的旋律浅浅地萦绕在场中,谢素卿笑着打圆场道:“诸君都是气节英雄,前面就是豺狼虎豹,我们为阻止他们的恶行不惜以身犯险,不是英雄又是什么!” 方知节嘿嘿一笑,掩却惭色缩了缩身子小心地伸头探看下面的动静。 远处又传来砌碴砌碴的脚步声,就见先前离去的那个倭人返转回来,蹲在那剖腹自尽的死者尸体面前扯着嗓子哀嚎了几声后,就拿起长刀挖了个浅坑将人埋了,这才哀泣不已的回头走了。 “咿呀!” 正当裴青等人暗松一口气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惊呼。 已经走远的高瘦倭人警觉地回过头来,手里的长刀闪烁着沁人的寒利。山岭周围一片寂静,连风将雪吹落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那人持了长刀,缓缓向前移动,草鞋踏在枯枝上,发出细细的噼啪声。 突然一只鸟雀从洼处扑腾过来,凄厉地叫了几声后栖在一截嶙峋的枝干上。那鸟体型颇大,似鸦非鸦,眼似珍珠项部呈白色,头部腹部为黑色,竟是一只出来觅食的山老鸹。要不是它刚才飞起来过,人人都要忽略了树上还盘踞着这么一只大鸟。 倭人收了长刀,低声咒骂了几句,拿起雪团投掷了过去,那山老鸹扑腾着黑翅膀遁入了黑暗当中。那倭人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远了。也是,任谁半夜三更碰见预示死亡和灾祸的山老鸹,心情都不会舒服,看来倭人和汉人的某些忌讳之处倒是一样的。 魏琪动了动身子正想开口说话,就见裴青双手一按示意安静。 稍等片刻之后,那暗处当中就出来一个黑影,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高瘦倭人。众人都惊愕不已,谁都没有想到这人竟然如此狡诈,竟是假装远去,却躲在暗处不动悄悄窥视,想是先前那声貌似女子的惊呼声终究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倭人举着长刀左右劈砍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动静,才靠了一根矮矮的树木坐下。大概想到了什么,又站起身走到埋葬切腹者的浅坑前,左右搜寻一番后,在草丛当中找到一把短刀,细细地擦拭一番后插在自己的腰上,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这回方知节非常确切地等人走远了,才敢吐出胸口的一口浊气,“从今往后本大爷再不敢打鸟吃了,今日这位鸟大爷救了我们一命。要是现在惊动那些倭人,咱们这几个可招架不住!” 说完回头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魏琪和傅百善,才终于苦笑道:“姑奶奶们行行好,这可是行军打仗,不管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可不要再乱出声了,下回可不见得恰好有只山老鸹出来救咱们!” 两女沉默地对望一眼后,齐齐点头。 遥远的天际线已经开始泛白,裴青招呼众人开始抓紧时间休息。傅百善裹紧了身上有些单薄的棉甲,忽然感到肩上一重,就看见裴青将一件厚重的羊毛大氅围紧至了下巴。大氅应该是他惯常穿用的,还带着一种他身上的松柏清冽香。 “七符哥,刚才我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叫声不是我!我问了魏琪,也绝不是她!”傅百善几乎是触碰着男人的耳边,压着嗓子低低地说道。 裴青莞尔一笑,下颌上冷硬的线条立刻柔和下来。 小姑娘柔软的发丝轻拂在面颊上,有一股甜腻的芬芳随着她的呼吸热热地袭来。趁着夜色幽暗,他将小姑娘的纤手抓在掌心摩挲,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手怎么这么小?一边听着小姑娘有些急切的解释,一边慢慢地将那手举在嘴边,鬼使神差地亲了一口。 “啵!” 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就显得格外突兀,傅百善几乎立刻就呆了,脸上热得像是要沸腾。她从未想过生性肃穆严谨的七符哥会做出这般——这般轻佻的动作。手背上那种柔软的触感仿佛挥之不去,总觉得有热辣辣的实质般的东西一直存在。 仗着习练过夜间视物,裴青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羞愤得恨不能立时跳脚而去,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为难人了。浅浅攀住佳人单薄的肩膀,几乎耳语般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并没有发出声音,那个叫声也不是你!” 虽然相隔许久,但是两人在广州时几乎是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可以说对彼此的性子是了如指掌。珍哥从小就稳重,遇事从不惊慌失措,怎么会在大敌当前的紧要关头如此沉不住气?魏琪自小长在军营,向来胆子就大,又拜在吴夫人的门下习练毒技,寻常毒物在她眼里看着比人都亲,也不会是她! 冬季海边的山上风大得很,裴青将心爱的姑娘遮挡在背后处,那手却依旧没有松开。暗沉的夜色里,他一双细长的眼眸微微眯了眯,那声几乎惊动了倭人的惊呼既然不是珍哥和魏琪发出的,那么到底是谁发出的? 是无意?还是有意? 想是方才山坡上的一番动作终究惊动了正在休憩的倭人,陆续有人起身在空地上逡巡走动。那头领也裹了毯子站在火旁大声地喝问,也不知高瘦的倭人答了些什么话,裴青在单孔暸望镜里可以看到倭人头领往这边沉沉地望了一眼,转身大喝了一声。片刻工夫,就见倭人们齐齐站起来开始收拾包裹。 魏琪捶了一下雪地,“可惜了,这伙人马上就要开拔了,要是能在这里了结他们多好!” 方知节这一路上最喜欢和她抬杠,轻声笑道:“对,把这些人赶做一堆,把你那些心爱的小玩意儿一放,保管个个死得不能再死!” 谢素卿好奇问道:“什么心爱的小玩意儿?” 魏琪抬手推开几乎蒙住她面颊的头盔,慧黠一笑,“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小玩意儿啊!头上戴的,腰上缠的,红的绿的好看的,还能有什么?” 倭人们已经开始离开了,队伍正好要经过众人潜伏地点。裴青实在有些手痒,扭头问道:“小……师妹能否将那倭人头领拿下?” 傅百善摇摇头:“这里正好处在垭口上,风向不定,我并没有太大把握。虽然可以一试,但是我怕惊动旁人,到时候一窝风地涌过来,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好走脱了!” 谢素卿心思立刻从魏琪的心爱玩意离开,惊叹道:“傅姑娘竟然神技若此吗?如果在风向一定的情况下,就能射中敌寇吗?” 傅百善回头重新打量了一下距离,肯定地回答道:“可以!” 方知节的下巴险些掉在地上,众人都是经历过诸多战事的,弓箭更是用得娴熟,但是即便这样也不敢在距离大约五十丈远的地方挽弓射箭。想了一下,他颠颠地提醒道:“妹子,那些倭人个个身负蛮力,先前在进攻青州左卫时竟然可以徒手接住我们射出去的箭!” 傅百善嫣然一笑道:“裴大哥已经跟我说过了!” 方知节白了裴青一眼,心道这么丢脸的事,你竟然早就跟人家小妹子说了,那还有我们什么事?但是看到傅家小姑娘这么自信满满的样子,心底里深深隐藏的那丝对于倭人的惶恐畏惧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一些。想来惧怕超过了极限,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寅时末,正是百姓在梦乡里熟睡的时候,几十个穿着并不整齐的倭人却动作划一地骑在马上,向着大嵩卫进发。裴青等人伏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虽然早已通知了卫所有敌来犯,可是每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的战役该怎么上演? 是豺狼入了羊群,还是羔羊落入了虎口? 第七十一章 屠戮 第七十一章 屠戮 大嵩卫城全部用两尺见方的青砖铺就,是历任指挥使费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陆续筑成。建造甚为坚固,领中、前、后三千户所,周长八里,高一丈九尺,厚一丈五尺,护城池阔八尺深一丈。 卫城共四门,东曰永安,西曰宁德,南曰迎恩,北曰翊清,并楼铺二十八座,了望塔十二座。几十年的水磨工夫下来,早就是铜墙铁壁一般的所在,是东南海防的重要犄角。 叫众人措手未及的是,倭人一行竟然没有按照大家事先设想的那样直面大嵩卫主城池。前面探路的小旗一脸的惶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失去了倭人的所有踪迹,这是他从军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失误! 裴青从了望镜里打量着远处依然平静如水的大嵩卫。 城池上的旌旗矗立,兵士们穿着齐膝窄袖的鸳鸯战袄,精神奕奕地佩刀持戟,却丝毫没有敌人来犯的迹象。他举手阻止了小旗的解释,沉声道:“战场上本就是瞬息万变,我只顾着想早日将敌酋拿下,却没想到这些倭人如此狡诈。是我大意了不能全然怪你,我们是在李家沱附近没了倭人的踪迹是吗?” 小旗双手抱拳躬身应是。 裴青取出地图,指着图上一角道:“李家沱向东是石人泊,向西是羊角泮。这两处都是兵力较弱的兵寨,不过石人泊更靠近海阳所,袭击的话不过半天工夫,援兵必达。羊角泮则是孤悬在整个海防线的西南角,左右都无援手支撑。而且据我所知,羊角泮兵寨上个月补充了一次粮食,大约有两千斤。” 谢素卿一脸的敬服,“是的,我曾经听人说过,今年倭国上半年大旱,下半年大涝,很多地方都在闹饥荒,甚至有易子而食的情形发生。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这些人才会大费周章地到咱们这边来抢粮食!” 方知节瞪大了眼睛咕哝道:“就为了点粮食跑这么远,这些倭人脑子里有病吧?” 裴青沉沉地望着远方,“就这三日所见,这些人的所作所为能以常理度之吗?羊角泮边上有条小河,正通海域。他们是不是为了粮食而来,我们前往一探就知道了!”说完一勒马缰,带头往回路上奔去。方知节左右望了一眼,这种费脑子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他,干脆一抖马镫,赶紧跟在后面。 谢素卿抚唇微微一笑,侧首却见那位傅姑娘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心下不由一突,“姑娘为何如此看着在下?” 傅百善沉默了几息,才大大方方地收回目光,认真道:“想是大人生得好,总让小女感到几丝面善而已!” 谢素卿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古怪,即便楼子里最豪派最大胆的姑娘,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夸赞可以算是陌路的男人吧?他性情虽一贯低调,但骨子里也有些风流自诩,便按捺住心热笑道:“能让姑娘感到面善,是谢某的荣幸。只是我听说你将要与裴百户结下秦晋之好,谢某纵有心仪之情,也不敢夺人所爱了!” 这话却有了几丝轻佻调笑之嫌,傅百善脸上却不见半分羞意,认认真真地探头过来道:“裴大哥——,就很好!” 谢素卿脸上的错愕几乎掩饰不住,敢情自己刚才表错了情!看着小姑娘神态安然自信笃笃的辞色,眼神意味莫名。过得半刻,才缓缓地举手摸了摸鼻翼,暗暗苦笑了一声,却是终于明白心底里那丝奇怪而陌生情绪的名字,原来……那就是嫉妒啊! 羊角泮的距离并不远,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就看得到其青灰色的轮廓了。远远的,急奔的众人就听闻到了厮杀声,暗红的火光和青烟四起,依着山势修建的寨子里,惊慌不已的人往来奔突呼救。 这里本是大嵩卫的一处极小的军寨,只是起个前方哨位的作用。常年的守军不足百人,因为都指挥使司衙门的不重视,配备的也不过是些老弱残疾,根本不是凶神恶煞的倭人们的对手。不过几个来回之后就败下阵来,兵寨前军士们的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一转过寨门,众人就瞧见一个倭人正猖狂地用长刀的刀尖挑着一个兵士的头颅,站在墙上扯着衣服手舞足蹈地边唱边跳,种种丑态简直令人作呕。另外一边,有举着火把到处放火的,有在屋子里到处翻检寻找财物的,个个嚣张得如入无人之境地。 墙角突然传来一声喧闹,却是一个躲在灶下的小兵被倭人揪了出来。那小兵面上沾着黑色的锅灰,佝偻着身子,被推搡着跪在院子当中,吓得哭都不敢哭出来。那倭人看得有趣,故意用刀在那小兵的面前划来划去。 裴青来不及招呼众人,在迅猛奔袭的马上长身而起,一刀就斫向正欲施恶的倭人右手。 飞速溅开的血水下面是一张十五六岁小兵惊慌失措尚带稚气的小脸,方知节和谢素卿连忙带人跟上。那些倭人正杀得兴起,见着有人参战,更是兴奋地嘶吼,从四面八方地拥过来,这下场上敌我双方顿时纠缠乱做一团。 跟在青州左卫的境况相同,倭人同样是半数人进攻,半数人观战。可那时一方是进攻者,一方是防御者,根本看不出来两者之间战力的悬殊。哪里像此时此刻,双方已经是赤膊相见杀红了眼。 只觉心头激愤难当的方知节赤着眼珠子,也浑然忘了先时的骇怕,一个利落地回旋就将身前的倭人劈得头破血流。搏击间对方尸身上掉落的血块和肉屑沾挂在他的身上,衬得他恍如地狱罗刹一般。 一个正欲偷袭的倭人一转身,就见他一张血脸上雪白的牙口一呲,竟然骇得腿下一软跌倒在地。 裴青一脚踹开已经毙命的倭人,看了一眼手中的雁翎刀,大概是因为砍杀了太多次,刀刃竟然已经有些翻卷了。他抹去嘴边溢出的血沫,右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大概又迸裂开了。抬头看见身前越来越多的倭人渐渐围拢过来,回身侧首问了一句:“珍哥,你怕不怕?” 背后的傅百善挥舞着雪亮的双刀,极漂亮地将蠢动敌方的双手狠厉地削掉一层皮之后,言简意赅地答道:“不怕!” 不远处的方知节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和血水,大笑道:“等这场战事了结了,我一定要和小妹子拜个把子,这般能打敢打的姑娘真是少见得很!” 也是,看着这般风光月霁如玉一般的人,发起狠来一刀就将对手戳个对穿,两刀就将对方的双手削掉,下手毫不犹豫又准又狠,真是让这群军中糙汉又惊叹又是阵阵错愕。不过在艳羡的同时,心里对于敢娶这般凶悍女子的裴百户也感到由衷的佩服。 那倭人首领一直稳稳地坐在一旁观战,见对方突然来了股生力军,不过十来个人就将己方二十来人压得还不了手,甚至还造成了伤亡,不由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右手一挥嘴里嘟囔了一句,身后几个身形更壮实的倭人齐齐躬身,慢慢地向场中走过来。 裴青等人也侍机渐渐缩拢了战圈。 这是一场敌寡悬殊的战斗,已经有两个小旗胸口受了重伤,若是再不加以救治只怕性命堪忧。除了两位女郎形容尚算得上整齐外,余下的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方知节将腰带狠狠一系,啐道:“今天爷爷我就是死也要先拉几个垫背的!” 被好好地掩在身后的魏琪闻言骂道:“没出息,难怪三十了都还找不着媳妇,就这么几个强盗提什么生死!姑娘我还没嫁人呢,才不陪你这个糙爷们去死!好了,好了,大家都把身上的披风穿好,注意别把口鼻露在外头!” 谢素卿跟着大家一样把披风重新穿好,他到青州左卫时日未久,还未领教过这位指挥使千金的厉害。此时见裴青都老老实实地拿帕子围好了脸部,心里更是感到一阵莫名。 却见魏琪往双手上套了一副看不出材质的手套,从随身的牛皮口袋里抓了一把黑色的粉末,顺着风向猛地一下撒向涌来的倭人。冲在前面的倭人开始还在张牙舞爪,不过几息的工夫,就踉踉跄跄地陆续跌倒在地上。又过得一会儿,那些人的脸上、手上的皮肤就开始泛红,发痒和溃烂。 方知节哇哇怪叫道,“你这丫头,我就说你怎么还没使出绝招,搞半天非要看我出丑才开始放毒是吧?” 谢素卿有些难以置信地迟疑问道:“这就是你那些所谓的红的、绿的、可爱的小玩意儿?” 魏琪傲然一笑,“这味药是我才研制出来的,是用雷公藤、钩吻草、金叶菊、黑心莲、岭南深山里的瘴草根、再加上五种毒物烧灰炼成的剧毒毒药。中了这种毒,三天过后便会全身溃烂而亡,死的时候痛苦万分,比毒蛇咬死还要难受。” 方知节打了个冷噤,悄悄问道:“你——试过了?” 魏琪白了他一眼,“废话,我要是敢拿人来实验,我师傅保证一巴掌拍死我。不过抓了些老鼠、青蛙试过罢了,那些老鼠真的是死得很难看,身上的毛全都掉光了!” 谢素卿忍不住又问道:“你这种毒物要是咱们不小心沾染上了,怎么解毒呢?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魏琪平日里因为父亲,因为师父的教训,装淑女早装得极不耐烦,这回跟着出来一趟,事事可以肆意而为,简直处处合乎心意。 听到这般质疑的声音也不生气,而是态度甚好兴致勃勃地答道:“这本来就是我好玩才研制出来的新品种,等我回去了再好好地把解药弄出来。要是你们能抓几个活的倭人,再把我需要的药草备齐全了,兴许我在这里就能把解药做出来也说不定!” 谢素卿看了一眼场中狼狈不堪的倭人终于无语了,难怪江湖上传说女人和小孩不能随意招惹。对于不按常理和套路行事的小孩般顽劣的女人,更是不能随意得罪,因为谁都不能预知她的下一个步骤是什么? 第七十二章 对峙 第七十二章 对峙 此时的羊角泮军寨像是人间炼狱,己方与敌方的残肢断臂散落得到处都是。倭人对普通军士的虐杀终于全部停止了,一个个提着尚在滴血的长刀向裴青等人聚拢。 一直安然端坐的倭人头领也站了起来,身上的皮甲随着他步伐的走动发出“铿铿”的声音,一双眼睛如死鱼般波澜不惊,平静地望着面前的这几个人。他的个子并不高,面目粗黑普通,动作甚至可以算得上缓慢,像是常年在海边讨生活的穷苦渔民,但是场中敌我双方的人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中毒的倭人大概是痛得狠了,呼嚎着趴在地上向着那头领叩头,雪地被他痛苦得刨了几道深深的泥痕。那头领一个箭步向前,刀锋一闪,甚至没有几个人看清楚他究竟是何时出刀的,那面目痛苦的倭人头颅就轱辘轱辘地滚到一边,一会儿便静止不动了。 倭人头领右手一挥,身后便上来一个持刀的人,三两下便将中毒的几个倭人一一了结了。鲜血喷撒得到处都是,大概知道这几人救治无望,干脆利落地直接了断这些人的性命。单就这份壮士断腕的果决,就让人佩服不已。 魏琪自幼丧母从小就被当做男孩子在兵营长大,其实早就见惯生死,此时也叫这倭人头领对待自己人的狠绝吓得不轻。站在后面喃喃道:“我只是吓吓他们而已,其实解药制出来很快的,用不着把人都杀光了!” 那头领木然地低头看着血水漫到了他的草鞋边上,才抬头轻声吩咐了几句。裴青的眼神一凝,手中的刀随之一紧。正紧紧站在他身侧的傅百善立刻感应到了紧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远处的一扇房门开了,十来个衣衫狼狈双手捆绑得像粽子一般的兵士被押着走了出来。 “人质——给你!我们——离开!”那倭人头领嘴里蹦出几个生硬的汉字。 双方隔着十几个兵士对峙起来,倭人虽然人多一些,可是这边的实力也不弱,拼着鱼死网破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加上还有魏琪手中毒药这个大杀器,时间越拖下去越不利。倭人头领终于愿意谈判了,其目的只有一个——尽快离开此地! 这时人质当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兵士突然大哭起来:“大人,救救我!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寡母,下头还有嗷嗷待哺的儿子,我不想死啊!” 想是看清裴青等人也是朝庭的官军,这人一下子感到逃出生天,伏在地上痛哭呼救不已。他早就听说过倭人的凶险,不但抢财物,抢女人,还将男人抓去做苦役。或是挖矿石,或是去打铁,一辈子都休要再见天日。 一旁同样被捆绑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兵大怒,“莫要再丢人了!被倭人俘虏已使祖宗蒙羞,怎还敢恬不知耻地乞求苟活?这位大人,休与这帮倭人委蛇,要知纵虎归山易后患无穷!” 裴青见这老兵说话恳切甚有条理,不禁多打量了两眼。一边在心里急速地盘算,这些倭人费力到羊角泮这个小小的兵寨到底目的为何?为了兵寨那两千斤粮食?绝无可能!不知为什么,裴青总感到真相就在面前,只是隔了层厚厚的雾纱。 “好!你们放人,我放你们离开!” 方知节在后面急得跳脚,压低了嗓子吼道:“裴兄,裴大人,切莫一时冲动,私放了倭人是要以通敌论处的!回去后看你怎么跟指挥使大人交待?” 裴青扬手制止了他的话语,淡然道:“大人那里我自会交待,总不能看着这些兵士枉死,人家才为国流了血,我等还想让他们的亲人继续流泪不成?” 倭人头领喉咙里一声怪笑,象是山间的夜枭,竟似听清了这边的汉话,“我记住你了,你也记住我吧,我的名字叫辛利小五郎!” 青年傲然一笑,“我的名字是裴青,隶属青州左卫,前晚上你们袭击卫所时,一个叫阿只拔都的人就是死于我的刀下,我听说——他是你的幼子!” 辛利小五郎象死鱼一般有些发灰的眼睛猛地圆睁,右边面颊上的肌肉轻颤,明显一副被激怒的样子,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挥手令手下押着人质且行且退。只是他偶尔瞥过来的目光里透着难以描述的阴鸷和冷硬,才流露出这人真实的想法。 方知节抠着脑袋好奇问道:“这老子跟儿子怎么不是一个姓,大概不是亲生的吧?” 魏琪简直不明白这人是怎么混上百户一职的,这都什么紧要关头了,竟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繁枝末节。她上前一步悄声说道:“裴师兄,我这还有一种药粉,可令人暂时失去视觉。只是刚刚才偷袭了他们,只怕这回不会轻易上当了!” 裴青头都不回地点头,轻声回答道:“把东西备着!”说完持着雁翎刀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押着人质的倭人。那羊角泮的河边却不知什么时侯停靠了数只小舢板,倭人们弃了手中的人质纷纷跳上船舷,有手脚快的已经解开缆绳预备划船离开了。 等的就是此时此刻,裴青大喝一声,“放!”就见岸边的石礁后、路边的树上、草丛里射出无数支带着寒芒的弩箭。 小舢板上的倭人猝不及防,连刀都还未拔出,就被箭矢射得象惊慌的水禽一样在水面胡乱扑腾,哀嚎声声不绝于耳。那箭雨却丝毫没有停歇,不一会工夫水面上就泛起无数血花,再片刻后十几具被射得像刺猬一般的倭人尸体就浮了上来。 这才是一场真正的屠戮! 是对先前屠杀我军民的倭人们一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报复!方知节,谢素卿,魏琪几人和着那些才逃出来的羊角绊的兵士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什么时候这地方竟然还有一支伏兵布置在这里? 裴青紧盯着水面无暇他顾,那上头横七竖八地罗列着好些尸体,可是却没有辛利小五郎的。刚才他故意出言激怒,那人明明已经动气,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这不合乎常理。而且倭人水性甚好,在水里能憋气甚久,万万不能大意。 正在此时,就见远远的河对岸一阵水花翻滚,一个身穿布衣的倭人从水中爬了起来,正是卸了皮甲和盔帽的辛利小五郎。他坐在铺满沙石的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却绽出了得意的笑容。 是啊,无论如何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现在,这条河少说也有三十余丈宽,河面上的舢板也尽数翻了且飘散开来,任是官军行动得再快也撵不到他的踪迹了。此行虽然损失巨大,大多数手下都折了性命,在青州还失去了幼子,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处离海上入海口不过十余里路,依自己的体力就是游也能游回相离最近的故国海岛。想到这些,辛利小五郎仿佛看到了无数的赏赐和美貌侍女环绕着自己,鳞次栉比宽阔洁净的宅子里,无数的仆佣都对自己笑脸逢迎。 那幅场面离自己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得,辛利小五郎用皴裂的大手摸了摸怀中的物事,心满意足地笑了。看着对岸的人大声咋呼着要找船来,更是一阵好笑,干脆站起身来把衣服拧干了再慢条斯理地重新穿好。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后背上一阵悚然,那是多年对敌时习练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有危险。小五郎猛地一回头向远处望去,就见对岸上一个穿着青色棉甲的年轻兵士正弯弓对着自己。 辛利小五郎心下一松顿时暗嗤,真是不自量力的汉人! 也不看看两者之间相距三十余丈,加上河岸的距离,怕是有四十丈远,任是何等弓箭到自己面前也不过是强驽之末罢了。有个古语叫做“一射之地”,意思就是一箭所能达到的距离最远也不过一百五十步,自己站的地方早已超出了寻常弓箭的射程。 这些官兵的手法绵软无力,即便是弓弩手也只能采取吊射的方式,光是徒手就能接住他们发射的箭矢。要不是先前手下们太过大意轻敌,又是在轻飘飘的舢板上无处着力,要不然怎么会尽数殒命在河边! 这个年轻兵士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哪里需要自己严阵已待?看来真是有些老了,胆子也越发小了。虽然是如此想,辛利小五郎还是后退了几步。忽然想到这般露怯地举动怎是自己的风格,胆气一壮复又跨前一步当风而立。 远远端肃站立的傅百善嘴角也是一哂,用广州话轻骂了一声“作死!” 话语轻落,手中的黑漆鲨鱼皮桑木弰雀桦硬弓几乎被拉成了满月,一支闪烁着寒芒的黑雕翎桦木杆凿子长箭几乎是笔直的射向对岸。 “噗哧!” 当箭矢戮入肉体的声音响在耳边时,辛利小五郎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有人能够在相距四十丈的地方直接射中自己,这是怎样的一份膂力?自己在东南沿海侵淫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名字?要是在本土故园,这样的人必定名声大噪,定会被王侯引为座上宾,封为食禄五千石的足轻大将! 胸口猛地传来阵阵钝痛,那是箭尖划破内脏时造成了巨大的创处。 辛利小五郎眼前一阵发黑,明明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可是周身却感到刺骨的冰寒。先前臆想的那些金银赏赐,美貌待女都飞速地远离,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映像竟然是伊贺乡下,老母亲在灶前亲手熬制的一碗加了海带和鱼干的味噌汤。 第七十三章 内奸 第七十三章 内奸 今日难得的是一个极好的晴天,冬阳在遥远的天际挂着,倒是将刮骨的寒意驱散不少。浓黑近墨的河水缓缓地冲击着岸边,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带起一层又一层的迤逦浪花。 河对岸的辛利小五郎倒栽葱一样倒在砂地上气绝身亡时,满是官兵的堤岸上静寂了几息。片刻之后才响起了惊天动地欢呼声,半脸血污的谢素卿喃喃叹道,“真是神乎其技!” 谁能想到,相隔这么远的距离,一个女子之身一箭就干脆利落地将敌寇射杀,简直就是传说当中的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项上人头的真实写照。这份眼力,这份膂力,要何等精准才能有这般效果。 方知节更是一脸的敬服,他几乎是祟拜地望着眼前年轻的女郎。他站在侧面看得清楚,傅百善那箭射出去后几呈一条直线,就象是弓弩近距离射出去的箭一样。而寻常兵士为求远距离命中目标,那箭矢的轨迹几乎是个半弧形。 挤开几个好奇的小兵,方知节使劲在衣服上搓干净手后,小心至极地摸了摸那长弓,竟是军中号称弓中之王的黑漆鲨鱼皮桑木弰雀桦铁胎硬弓。其力有一百五十斤,阔背坚厚制作复杂。先以一条榆木弓胎粘两条牛角,两条牛角之间再粘一小块鹿角,其外再粘媛木皮而成。 弓梢是以桑木为质,长六寸三分,并配镶牛角的梢头,其上刻一凹槽以挂弦用。弦垫是以一方型的鹿角制成,弓弦是用蚕丝二十余根作骨,外用丝线横缠,分三节隔七寸许空一二分不缠,以便不张弦时折叠收藏。 黑雕翎桦木杆凿子长箭也颇费工夫,其箭簇分四尖,七寸五分长,重六钱,杀伤力颇大。杨木箭杆长为三尺二寸,直径六分。经过打磨细做后上围圆一寸二分,中围圆一寸四分,下围圆一寸。 这种箭在军中还有个俗称叫掏档子炸扣箭,特点是中间粗两端细。这种粗细的变化很细小,所以箭杆粗细的变化不是突然的,而是呈流线形渐变的,通常观察不到,仅凭轻抚体会才能觉察出来,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箭速可以达到最稳最快。 方知节兴奋得几乎是双眼冒星光,“没想到咱们魏指挥使竟将他的镇库之宝给了你,我还是第一年到青州左卫时见过一眼,大人小气得很,摸都不让我摸一下!” 魏琪搂着傅百善的肩膀,气定神闲地站在边上看军士们收拾残局,闻言一巴掌拍开他的头,呵骂道:“我爹就是把这把神弓给你,你拉得开弓射得了箭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竟然真的使得了这弓,还拿来立了头功!可惜没听说有女人当百户的,要不然将你的百户一职给傅师妹得了!” 方知节一副悻悻然的表情,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然大笑,场中凄迷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 这场持续一日一夜的战事可以说得上是惨烈至极。经过清点,羊角泮的兵士伤亡大半,兵寨到处都是鲜血淋漓脏污不堪。有几人的面目模糊,靠了相熟之人的辨认,才将其尸首勉强拼凑齐全,怎是一个“惨”字能形容! 裴青作为此处职位最高的人,安排人员清扫战场,掩埋尸体记录功过,还要派人往大嵩卫禀报事由。方、谢二人这才知道,那些在河岸边射杀倭人的,竟然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私下向大嵩卫借的一支伏兵,直接受裴青的节制。 从青州卫出来后不久,这些人就一直暗暗地跟在众人的后面。在李家沱附近时,裴青将在前方担当斥候的小旗临时变成后哨,专门负责与这支伏兵的联系。为防倭人狡诈走脱,便提前将人布置在入海口。果然在关键时一出手就奏了奇功,一举将侵犯我疆土的倭人前锋尽数歼灭殆尽。 青州左卫,指挥使营帐。 裴青将手中的竹筒打开,这是一个做得极为精细的小物件,上下一合竟然浑然一体,在河中浸泡那么久都没有将里头打湿分毫。竹筒中是一张绘制细腻的羊皮地图,青州左卫、安东卫、鳌山卫、海阳守御千户所等卫所的兵力一览无遗。 大概是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裴青一脸的风霜之色,他躬身禀道:“这便是在那倭人头领辛利小五郎的尸身上搜到的东西,想来这才是他们一行五十四人在内陆辗转迂回大费周章的最终目的。若非今次有傅家妹子的神箭一射,几乎要让此人逃脱了!” 魏勉看得倒吸一口凉气,这份地图如此的详实,每处卫所的人员配备、哨防布置都应有尽有,要是倭人大军按图索骥,整个东南的海防真是险之又险。他按了按额头,“你怎么看,这些倭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探访咱们的虚实吗?” 裴青摇摇头道:“这批倭人上岸不过七天就让我们全部歼灭了,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绘制出如此精细的地图。这份地图不是他们绘制的,这位辛利小五郎只是一个接货人,绘制地图的另有其人!” 魏勉再不能自欺欺人,咽了一口唾沫缓缓坐在窗边的四出头榉木交椅上,“前些日子登州卫传来秦王殿下的一份文书,说是在一个倭人身上搜到一份羊皮地图,上面也是绘制了各处卫所的兵力布置。眼下看来,这两份地图的材质手法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为。” 魏勉除了是正三品的青州左卫指挥使外,另外一个隐秘的身份就是锦衣卫正五品的镇抚使,专门负责侦测东南官员的异动。这几年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如何训练强兵和固守城池上,对于其他的事情难免有了疏忽。此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竟然险些叫倭人得到如此高级别的情报,他这个负责人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 裴青皱紧眉头,“大人先不要彷徨失措,这份地图的内容如此详实,不要说是倭人,就是普通的兵士和衙门里的官员也不见得画得出来。依我看,这人的身份第一定是汉人,第二——一定是一个有品级的军人,走动如此宽的范围才不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魏勉眼中一阵酸涩,却只得无奈地点头,“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自接到秦王的书信时,我已然是如此怀疑的,再看到你手里的这份地图就已经可以确定了——咱们当中有内奸。只是东南各处卫所有品阶的军官有上千,而有能力绘制此图的人没有成百也有数十,怎么把这人甄别出来,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他拿了一杯冷茶慢慢地啜着,“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各处官员的履历,我一贯不耐烦这些文牍之事,真是看得我头都大了,可惜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们也不能随意就给人按一个通敌的罪名,要是有差错,可不是一家一户的罪责,而是一族一姓的灭门大罪!” 朝廷有律法规定:凡谋反大逆,一律首从皆凌迟处死,本宗亲族祖父、父、子、孙、伯叔、兄弟、侄、堂兄,同居的异姓亲族外祖父、岳父、女婿、家中奴仆,凡年满十六岁以上皆斩。正因为朝廷有此重典,为了不被诛九族,有贪图厚利的通敌者必定想方设法隐蔽自己原本的出身。 裴青心头一动,此时却是胡乱想起那位驻守登州卫经年的秦王殿下,到底对珍哥有无觊觎之心? 随即又想起昔日在云门山脚下截杀傅氏一家的那伙盗匪,其中就有一个死去的倭人,秦王手头的那封地图多半是从那里得到的。还有那唯一逃脱的叫做徐直的匪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和赤屿岛上的军师徐直是否是同一人?和军中这位深藏不露的内奸又有何干系? 两人是师徒又是上下级关系,只一个眼神就约略知晓对方在想什么! 魏勉大概也是将将想到此节,眉眼一抬微微笑道:“这个内奸是谁先放在一边,我这边倒是有些意外的进展。牢里那两个活下来的盗匪,为了洗清身上通倭的嫌疑,拼命提供有用的消息以证自己的清白。那徐直从来都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不是蒙头盖脸就是一脸络腮胡,那两个盗匪只是小喽罗,两人都说不清徐直真正的面貌特征。” 鬓发已经有些霜白的指挥使大人像个顽童一样噗嗤笑了起来,颇有些得意自己宝刀未老的逼供手段,“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那位断了右腕的匪徒终于绞尽脑汁地想起一件往事。那家伙说他有一年在青州城里的酒楼上喝酒之时,无意当中看见一个身形与徐直很相似的人,正跟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游街。” 魏勉面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感慨,倾了身子微笑道:“这人当了徐直好几年的手下,却连主子的真面目也没看清过,也是一时好奇就跟了上去,结果是越看其行为举止越像。那对年轻男女以兄妹相称,两人作别之后,他不敢惊动那男人,就起了心眼悄悄尾随女子的后边,亲眼看她回了一座大宅子里。” 魏勉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一阵眉飞色舞,“这个人颇有些小心机,就装作外地人仔细打听了一下。你再想不到这件事有多巧,那宅子是青州常知县的官衙后宅,那女子名叫徐紫苏,是知县夫人外甥女徐玉芝身边的贴身大丫头!” 当初在青州常知县家里的那场赏梅宴,魏勉的女儿魏琪也适逢其会,所以对于那场纠纷的起因知之甚祥。叫他意外的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意气之争,这叫徐玉芝的女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歹毒起来变本加厉,如今竟敢买凶杀人了! 第七十四章 动机 第七十四章 动机 天边渐亮,营外已经有军士在呼喝出早操。 裴青闻言精神大振,一扫连日来身体上的疲惫。他本是极聪明之人,心思几转就极快地理清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他站在硬木大案几旁,拿了只湖笔在桌上写下徐直、珍哥几个字,又在两者之间重重写下徐玉芝、徐紫苏的名字后缓缓道:“对于那徐直为何会截杀回乡省亲的傅家人,我们一直找不到动机,要是这人说的是真的,这就全部说得通了。” “徐玉芝一直暗地里心仪那常知县之子常柏,不想常夫人已经准备为儿子另外求娶他人。徐玉芝不知从哪里提前得知这个消息,就事先设计想陷害傅家珍哥,两人就是这样在赏梅宴上生了龌蹉。事情败露之后徐玉芝被常夫人厌弃,由此迁怒于珍哥,对珍哥可谓是恨之入骨,其实两家对此事都是心知肚明,只剩最后一层遮羞布而已。” “女人心思向来狭隘偏激,因此心有不忿行事偏颇就说得过去了。她让婢女徐紫苏找到其兄徐直,趁傅氏一家外游时或是恐吓或是干脆截杀,以报心头之愤。却不想铁扫帚碰到铜簸箕,徐直不但损失了前来助阵的倭人帮手,还失去了两个手下,自己也险些暴露身份。” 对于此种分析魏勉点头赞同,“如此事情才说得通,徐直大概是这人一直使用的真名真姓,也只有他才能以汉人的身份游走各处,而不会引起怀疑。头一份羊皮地图大概就是他负责交给倭人的,没想到那个倭人如此不济事,死于傅满仓和家中武师的联手之下。” 魏勉对于自己的臆测越发地肯定,“咱们军中的那位奸细见任务失败,就又炮制了第二份地图,寻机给了辛利小五郎,没想到在羊角泮又让傅百善一箭射杀了。他们背后的倭人主子大概气得不得了,没想到竟然在中土遇到傅氏父女这对克星!” 听到老上司言语说得有趣,裴青也不由莞尔,低眉浅笑道:“珍哥从小胆子就大得不得了,我却是没想到傅家伯父的手脚也如此利索!” 魏勉看着他一副与荣共焉的表情颇有些碍眼,不由挑眉没好气地道:“我早听说过,那位宋夫人当年可是京中一等一的高手,嫁给这么一介商贾,真是一朵鲜花栽在牛粪上。再说两人结缡二十年,你那傅家伯父就是根木头也该学会几招了!” 这却是魏勉的心结,同样是四十几岁的老男人,傅满仓儿女双全妻贤子孝,而自己打了十多年的老光棍,如今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多年前的心上人从宫中出籍,哪里不好投奔,竟然千里迢迢地投奔到了广州傅府! 那天在高柳镇为徒弟提亲时,顺便觍下老脸提了一句自己的亲事,看能不能和曾绿萝把事情尽快定下来,毕竟两个人的岁数都不小了。结果那傅满仓还拿乔说,要先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拜托,曾绿萝只是他女儿的教习姑姑,又不是他的亲闺女,至于管得这么宽吗? 看着气鼓鼓的指挥使,头大的裴青赶紧转移话题,“这些只是咱们的推测,所证也只有那个盗匪的言词。徐玉芝的婢女徐紫苏到底是不是徐直的亲妹妹,还要另寻证据。大人不若先派人监视常府,看看徐直还会不会跟她联系。” 裴青摩挲了一下疲倦的脸颊,发觉下颔上生了许多短短的胡茬,不由沉吟道:“只是依我看,这徐直行事狂妄归狂妄,但是该谨慎的时候也一样不含糊。只看那两个喽罗跟了他许久,都没有知道太多有用的东西就可想而知,这条线的用处可能不大!” 有杂役端进来两碗滚烫的稀粥并几碟小菜,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魏勉呼喇刨了几口后,有些不耐烦地吹胡子瞪眼道:“我早就布置了人手在常府,只要有陌生男子跟徐紫苏见面,一律拿下。只是不知道这徐直跟咱们军中的这个内奸有否直接的联系,或者他干脆就是咱们当中的内奸?要真是的话,咱们可是捞到一条大鱼了!” 裴青这些年和魏勉名为上下级实际上早已亲如父子,看着他兴奋不已眉尾连连跳动的模样,低头笑道:“大人有一阵子没有砍人家的脑袋了,可是惦念了?当心露了身份引起那些御史们的弹劾!” “哈哈!你不说我还忘记了,老子还是个正五品的锦衣卫镇抚使呢!这些年奉了皇上的命令老老实实地戊守青州卫,都忘了咱当年也是人见人愁的京中一霸呢!只是不知道当年绿萝姑娘为什么就看不起我?要是一早看得起,我还至于当这么多年的鳏夫吗?” 对于指挥使大人一直耿耿于怀的惆怅心情,裴青是一点也不想掺杂,赶紧借口要处理军务退出了营帐。远远地就看见方知节像个猴子一样弓着腰,踮着脚在灶房外面等着伙夫给他送饭,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方知节脸上还有几道没有愈合的外伤,闻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道:“奉了您老人家的军令,我先送了傅姑娘回高柳,又送了魏琪到登州吴太医家里,亲眼看着这两位姑娘进了宅子。喏,怕你担心记挂你那位小心上人,就赶紧回来跟你复命!” 裴青啼笑皆非,对着这位打小就认识的兄弟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压低声音道:傅家伯父虽然接了我的庚帖,但毕竟还没有操持下面的事务。我俩也还没有最终定下名分,你不要到处嚷嚷,珍哥今年才十三,岁数还小呢!” 方知节咧着嘴酸得一脸听不下去的表情,斜睨着人道:“行了啊,我俩知根知底,在我面前装什么正经?前个晚上大半夜在马道口那个垭口处歇息时,你拉着人家小姑娘的手怎么地了?仗着天黑当大家伙都是睁眼瞎子是吧,我挨着你俩近,可是瞧得真真的!” 这下换裴青闹了个大红脸,咳了好几下才肃了颜面道:“行了,在我面前浑说也就罢了,日后在珍哥面前要是漏了一个字,你我兄弟也就做到头了!” 方知节举起蒲扇似的大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嘿嘿笑道:“放心好了,只有我看见了,魏琪那个傻丫头跟我隔着肩膀,还没有说上两句话就睡熟了。说来这心也够宽的,还老埋汰我笨得像头熊!” 裴青心底微动,压低声音问道:“你一直在魏琪身边,珍哥一直在我身边,那天在马道口差点惊动倭人的那声惊叫,到底是谁发出来的?” 方知节正好揪了一个和了高粱米的粗面馒头在手里,闻言眼神一凝,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我也觉得这事有蹊跷,魏琪的胆子素来大得像男人,我常笑话说这姑娘指不定是投错了胎。你那个小珍哥也不简单,那般骁勇强悍,一箭就把倭匪头子干掉的主儿,临阵前还会不知轻重地乱叫?” 两人站在堆满锅碗瓢盆的灶房面前对望了一眼,心里都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方知节一把扯过裴青的袖子,找了僻静的角落急急问道:“是兄弟的就先给我打一声招呼,别让我稀里糊涂地绕弯子。我知道这趟差事办得有些险象环生,差一点就让倭人把咱们全灭了。不过,这也不能怪谁吧,等等,别是咱指挥使大人在疑怀……我吧?” 裴青不言不语,眼似冰雪一般静静与他对视。 方知节大骇,结结巴巴地道:“我虽然好玩贪懒,也不至于做对不起兄弟们的事情。再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要是有那个机心,当日在京城就不会让人家像打发乞丐一样把我扫地出门了……” 裴青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才缓缓露出一抹微笑道:“我知道不是你,你娘还没给你生这么大的胆子!” 方知节看着他嘴角浮出熟悉的笑意,心里一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抹了额上的冷汗道:“你这说一半留一半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真真是吓死人了,我还以为拿到我什么把柄了呢?” 裴青皱了一下眉头,也不管瓦墙上斑驳的灰垢,一把将方知节抵靠在墙角道:“你也知道自己有些事做得不干净,为了几个小钱还在别处留有把柄,真是嫌命长!还有这件事现在看起来可大可小,一说出来就是非同小可。咱们一同去十八个人,回来就剩了十四个,都是军中一等一得用的人。此事只有你我知道,千万不能出去胡乱声张!” 方知节喉咙被压得生疼,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裴青想了一下再次叮嘱道:“那个什么甜水井巷子的曾姑娘还是趁早断了吧,那就是个销金窟,不把你榨干是不会罢休的。不说远处就说这青州城外,有多少清白人家的好姑娘等着你挑。你要真正经成亲了,我那里还有些银两,可以先挪给你用……” 方知节心里实在舍不得曾淮秀,但是也知道好歹,只得先含混应下来。又小心赔笑道:“我身上还有银子,现下不消你操心。你好好干,有什么地方需要差遣到哥哥的,尽管吱声。哥哥别的没有,对你却是一等一的赤胆忠心。” 这时候天已然大亮,看着这位老兄弟一脸的痞赖模样,裴青没好气地道:“接下来军中大概要大肆整顿,你也要规矩一些,再莫让人拿了错处。指挥使平日里好说话,若是此刻紧要关头犯了事,只怕谁也救不了你!” 远处正好有人在唤,裴青看着这人像兔子一样飞快地窜远,不禁又有些好笑。希望今日的敲打能让方知节稍稍警醒一些,不要一天到晚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迎着寒冬里温柔的晴日,他心里安然地想到,不知道珍哥此时回到家里后在做什么?宋婶婶看到后有没有拿话唠叨她? 第七十五章 姑母 第七十五章 姑母 高柳,傅家老宅。 屋子角落的暖炉里晃动着暗红色的火苗,傅百善忽觉自己的耳根子有些发痒,听说这是有人在远处念叨自己。她的左手被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紧紧攥着。那妇人身形有些富态,穿了一身枣红妆花锦的提花褙子,头上插戴着两支分量颇重的嵌红宝菊花形金钗,脸上的笑褶子也像菊花一样舒展开来。 这是傅百善的亲姑母,傅家老孺人的长女,远嫁在天津塘沽的傅满枝。 傅姑母将目光从侄女身上转过来,心满意足地笑道:“没想到我离家二十年,两个兄弟的儿女都这般大了。看咱们珍哥长得真是俊俏,我在天津这么多年,就没有看到比珍哥还长得好的孩子!” 此时坐在下手的傅家大太太吕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爱与人攀比,而是轱辘转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笑道:“依我看,还是大姑奶奶家的两个孩子长得格外好,进来给咱们老太太请安时,我还以为是观音菩萨面前的金童玉女下凡来了呢!” 这话虽说得过于直白,却更合乎傅满枝的心意,脸上笑容也更亲切了,嘴里却客气地谦虚道:“孩子们还算得上是听话,眼下我只求给他们各自求上一门好亲事,我就算对得起老夏家的列祖列宗了!” 傅满枝在家里排行老大,出嫁时家里的情形还算富裕,丈夫家里也是天津卫有头有脸的人家,后来随着丈夫考上进士入了仕途做了官,娘家却渐渐败落了。为免婆家人说闲话,说她有个打秋风的娘家,好强的傅满枝就主动疏远了家里,也慢慢地忘了青州老家的亲娘和下头两个刚刚成年的弟弟。 但是俗语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 当年傅满枝的夫家何等的得意,家境富裕奴仆满屋,上至公公婆婆、下至大小姑子,走路时衣袖都带着风。但是随着丈夫的一朝革职,一切都成了泡影。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这么多年好容易存下来的体己银子全都贴补得干干净净。 正在艰难度日的时候,有天津青州两地往来的商人认识她家的厨娘,就好事地摆谈傅老娘受了朝廷的旌表,两位舅老爷都当了官,家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精明的婆婆听了这话,立刻打发她收拾行李带上两个孩子回娘家省亲。为了这趟出行,还专门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们娘仨置办了新的衣裳首饰。 在进青州城门的时候,一贯心性要强的傅满枝生怕娘家弟媳脸色难看,说自己昔日嫌贫爱富低看了自己,还专门换了最好的衣服,戴了最贵重的首饰。好歹自己也当过几天六品官夫人,这份体面一定要有。 一进家门时,趁着傅老娘心情激动抱着她又骂又哭的时候,她打量了几眼两个弟媳的穿着打扮。都是清清淡淡的,头上身上也没有什么过于扎眼的东西,心里那块大石就落了地。想来两个兄弟虽然是官身,但是光景还是一般,那位行脚商人说傅家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明显是夸大其词。 第二天,几个侄子侄女都厮见过后,她也摆好了和煦长辈的架子,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相应的礼物,虽不是很贵重,但是也算拿得出手的。直到今日见到出门做客才返家的二房长女傅百善之后,她对于这趟青州之行已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临出门时婆婆嘱咐过,如果傅家有女孩儿入得了眼,就允许她膝下的坤哥儿把人娶进门来。先时她细看过大房的闺女傅兰香,人品相貌都算得上不错,可是跟二房傅百善的端庄大气一比,就立见高下了。 正在这时,就听见门口传来几声笑语,两个年纪相当的女孩手挽手地走了进来,正是大房的傅兰香和自家女儿夏婵。 傅满枝见状连忙笑着招呼道:“怎么出门买个东西要一去大半天?婵姐儿,快过来见见你二舅舅家的表姐!论起来这几个女孩儿都是同一年生的,只是差着月份,这可真是缘分呢!” 夏婵抬眼望去,就见大迎窗前正站起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此刻正笑盈盈地望过来,眉眼疏朗大气,一笑就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竟是一个生得极好的女子。 她穿了一件黛蓝竖领的对襟窄袖长衣,乍一看只觉普通,可细一看那布料颜色妍丽均匀,却是甚为贵重少见的织金锦。那衣裳的下摆和袖口尤其别致,竟是用三道绿色和三道蓝色的素锦间隔镶嵌而成。 在父亲没有被革职之前,夏婵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也是见过些好东西的,当下心里就不怎么舒服,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料子过于粗陋了。于是淡淡地躬身算是行了一礼,傅百善也浅笑着还了一礼,随后站在亲娘的身边静默无言。 傅百善此时在想,有时候人与人之间就讲究个眼缘,即便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也能处得跟姐妹一般,就像自己跟魏琪,恨不得早相识几年才好。相反,即便有血缘的牵袢还是不能亲密无间。哎!一切随缘就好! 晚上,在暂居的小院里,坐在榆木梳背椅上的傅满枝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不免嗔怪女儿对于二房的姑娘太不上心了。 夏婵反驳道:“二舅舅倒是热情,可是你看二舅母一直对咱们冷淡得狠。还有那珍哥,一件衣服穿就穿吧,做什么还要用上好素锦镶嵌那么多层边,是不是显摆她家里有银子使不完啊?兰香表姐也说了,这位回老宅子这一个多月来,身上就没有穿过重样的衣裳!” 傅满枝自是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在里面,翘了尾指好笑道:“今日珍哥的衣裳我看着样子怪好看的,就多嘴问了一句,你二舅母说是因为珍哥这两个月长得太快,带来的衣裳穿不了,她屋子里的丫头就想法子用往日裁剪下来的碎布重新镶嵌起来,哪里是你所说的奢靡浪费!” 夏婵闻言依旧揪着嘴不乐意道:“反正兰香表姐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要是选嫂子,我宁愿兰香表姐当我的嫂子!” 傅满枝连忙捂了她的嘴道:”祖宗,这件事哪里能拿出来乱说,我也只是在你外祖母面前浅浅地提了几句,你那两个舅母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了。要是知道你还敢挑三拣四,你娘我拿什么脸面去见你两个舅舅!” 听到这话夏婵更是愤愤然,“这是眼看着我爹如今被革职了,就摆脸子给咱们看呢!我还以为兰香表姐是个好的,原来也是糊弄我好玩的,亏我还把她当知心人。要是朝廷里有大人能为爹爹说几句好话,还了爹爹的清白,他是不是就可以官复原职了,舅母们就不会对咱们这般无礼了!” 傅满枝有些头痛地扶了扶额头,要是事情能像女儿说得这般容易就好了。 丈夫素来胆小怕事,在淮阳县主簿的任上时也是别人做什么他做什么,从来不喜欢出风头。却没想到前年年终考评之时,正逢黄河夺淮。滔天的洪水淹死了数百人,河道银子挪作他用一案就被有心人报了上去。 事儿一出,淮阳知县就知道捅了大篓子,为撇开杀头的责任就胡乱攀咬余人。上头派了钦差查下来,除了知县外丈夫名下贪墨的银子最多。本来应该立即下大狱的,全靠了家里卖田卖地上下打点,最后才以革职论处。 这已是板上钉钉的案子,任是谁也是翻不了的。但是在儿女的眼中,父亲往往是完美的,是清廉无暇的,即便是贪墨也是迫不得已旁人诬陷的。 望着敏感易怒的女儿,傅满枝牵了她的小手缓道:“咱家的境况大不如前了,可以说是江河日下,一家老少全靠剩下的两个庄子上的出息过活。你的祖父祖母一年比一年的岁数大,再有心庇佑我们这一房也是有限的,所以我只想给你哥哥娶个得力的媳妇进门来,好帮衬我一把。” 摸着女儿乌黑的头发,傅满枝满脸慈爱,“但是你要明白,你两个舅舅如今大小都是官身,表姐们自然尊贵,舅母们看不起咱家也是情理之中。可越是这样越要争气,等你哥哥考中进士,咱家的好日子就来了。现在我就腆着脸求你外祖母,求你舅舅,让他们看在我的情分上许一个女孩儿到咱家来!” 夏婵的气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悻悻然地说道:“那也是兰香表姐好些,她多温柔多体贴啊,说话轻言细语的。珍哥表姐站在那里个子那么高,大概有哥哥高了吧?虽说她也是笑着说话,可是我总有些不喜欢她——我就是在她面前感觉不自在!” 傅满枝见女儿不再乱发执拗脾气,终于松了一口气,抚着头上的金簪志得意满地笑道:“那是你还小,我听说你大舅母说,珍哥从小身边就有个教习姑姑,是从前在宫里头服侍过贵人的,珍哥周身的气度和做派能和旁人一般吗?就冲这点,我也要拼尽全力为你哥哥求娶到她!” 第七十六章 冷暖 第七十六章 冷暖 主院的另一间屋子里,傅百善母女围坐在火炉边上也在说悄悄话。 大冬天里,哪儿都不用去,往炉盖上撒些板栗、花生、葵花籽,顶好再弄几颗山芋放在里面。烤熟之后香甜绵软,吃到嘴里又烫又糯,再喝上一杯浓浓的祁山红茶,直舒服到骨子里去。 傅百善斜斜地靠在藏蓝莲蒂纹的大迎枕上不愿动弹,热气熏然下有点昏昏欲睡。她的右胁下淤青了很大一块地方,是那天在羊角泮跟倭人正面对垒时不慎被击伤的。回途当中她谁都没敢说,到家里后更是只敢躲在帐中用药酒使劲揉搓了一顿,生怕家人知道后为她担心。 好在一向古灵精怪的小五没在家里,要不然铁定是瞒不下去的。他因为身上的病痛跟着吴老太医去登州了,那里有吴家经营数代的药园子,种植了许多更珍贵的药草,以后诊治起来相对要方便一些。 兄弟情深的小六不放心,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与家里人说,要去亲眼看看哥哥以后住的地方才行。年关刚过,老宅的叔伯兄弟要走动,祭田祖坟要派人打理,傅满仓正是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只得备下厚礼又派了府内总管陈溪并些得力的人,一路小心护送小哥俩罢了。 闲谈间说起这位傅家的大姑奶奶,宋知春一脸地无奈,“性情又多疑又别扭,生怕别人说她婆家落魄了。一进门话都还没说三句,就开始说他们夏家在天津是何等有脸面的大户人家,现今只是因小人构陷才虎落平阳。” 宋知春给女儿剥了几颗爱吃的甜口瓜子后,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再往下就不住嘴地提及她家坤哥儿如何出色,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她也是费尽口舌才让夏家老夫人首肯,愿意不计较门弟出身娶个娘家姪女回去当掌家宗妇。” 说到这里,宋知春自己倒撑不住先笑了,“想是底气不足大话说不下去了,复又哭诉起来。话言话语当中就是要你祖母做主,许一个傅家孙女过去给她当儿媳,要不然就是傅家不管出嫁女的死活,再不然就是她两个做官的兄弟看不起她这个当长姐的!” 傅百善剥了一把栗子肉放在錾花小银碟中推过去,有些惆怅地长叹道:“好想吃蒸三鲜,可惜大冬天里也找不见鱼虾,陈三娘一身好厨艺无了用武之地,连带我也没甚口福!” 宋知春一楞,“我跟你说那位姑母的事儿,你给我扯哪去了?” 傅百善象麻花一样亲密地扭在母亲身上,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道:“咱娘俩只看戏就成了,反正我的亲事就要定下来了,祖母根本就插不上手。大伯母即便说话难听些,您也不要为我计较太多。祖母毕竟是爹的亲娘,姑姑是爹的亲姐姐,您千万不要为了这些小事和爹生分了!” 宋知春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心里熨贴得不行,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难怪人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说得我心里头不得劲呢!你爹看着粗枝大叶,心里头其实明白着呢,我才没有担心他。说起你的亲事,那裴青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为人沉稳有担当倒也不错。只是我儿,你现下就敢肯定他是你一辈子相伴终身之人吗?” 说起裴青,傅百善倒没有什么羞涩之态,反倒落落大方地说道:“七符哥很好啊,什么事都纵着我。我喜欢做什么事他也不拦着,这样的人做丈夫相伴一生挺好啊!” 就是在这倾刻之间,宋知春立时明白了女儿的心态,敢情这丫头个头虽高可是人还没怎么开窍呢!情之一字,可以为之生为之死,哪里像她此时说的这般轻巧松快! 宋知春抚着膝上女儿细密浓黑的一把好头发,心里爱得不行。这样心思干净剔透的孩子,裴青何德何能竟能得之为妻。仔细想了一下才轻声言道:“终究要记着不能让自己心里觉得委屈,女人这一辈子总有遇到艰难的时候,所以能怎样畅快就怎样活!” 珍哥在父母家人的细心庇护下,对于情爱一事依旧懵懂,裴青之于她来说,更胜似兄长,似亲人。想到这里,宋知春在心里立刻决定,一定要将女儿留至十八岁再出嫁。那裴家小子既然当不了傅家的上门女婿,那就且慢慢等着吧! 傅家宅子,外院。 夏婵捂着鼻子站在一边看着服侍的小厮们退下后,才将手里的帕子递到哥哥面前,嘴里嗔怪道:“你也是,开年就要进书院读书的人,做事还这般随性。舅舅们也是,头次见面就把你灌得这般醉,要是娘看到了岂不心疼死!” 半眯着眼晴的夏坤扯掉额上的帕子突然转头问道:“你整天跟在娘的身边,应该知道一些事,娘是不是在外祖母和两位舅母面前提起我的亲事了?” 夏婵看着因为喝酒而显得双颊有些青白的兄长,语气缓和下来柔声道:“哥哥今年已经十九了,说起亲事来很平常啊!舅舅家的表姐们长得都很好,兰香表姐温柔体贴,珍哥表姐稳重大方,娘说过你求娶到谁都是极好的!” 夏坤在床塌上坐起身子,拿了一盏醒酒汤慢慢地饮着。他是个样貌长得极好的年轻人,甚至因为皮肤过于细腻白皙而显得有些阴柔。屋角青花堆塑缠枝莲壁架灯上洐射出一抹明亮的光线,正好投在他貌若好女的清秀面容上。却因为眉头紧皱嘴角下撇,平生出一丝莫名的暴躁意味来。 他不耐烦地把杯盏砰地放在榻几上,“叫娘莫去丢人现眼了,她还不知道吧,两个表妹的亲事都已经定下了!我到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童生,舅舅们根本就看不起我,也不会将女儿许配给我的!” 夏婵先是一怔,随即大怒,“这定是托辞借口,我们到高柳三天了,我从未听兰香表姐说过她定下了亲事!就是珍哥表姐比我大不了几天,还没有及笄,怎么可能这么早就有了夫家?” 其实这话的语气说得又羡又妒,但是兄妹俩都没有察觉到,两人心底里都涌动着被人愚弄的怒不可遏。 当年父亲在任上为官时,家里殷实富裕,叔伯们操持的铺子庄子也红火。夏坤十三岁就过了县试成了童生,那时谁不知天津塘沽有个夏神童。加上他相貌斯文俊秀,走出去谁人不高看一眼,想为他说亲的官媒差点挤破了门槛。 可一朝风云变幻,父亲卷入官场倾扎,最终因贪墨的罪名被革除官籍。为了给父亲打点官司,家里的田产铺子陆续都卖光了,最后仅留有容一家人栖身的祖宅,并母亲名下两个小小的陪嫁庄子。而父亲好不容易从狱中出来后却一蹶不振,整天以诗琴为伍借酒浇愁。 一座宅子里住着的伯娘婶婶整天指桑骂槐的,怨怼着他们这一房败光了夏家的家产。可是他们怎么不想想,昔日靠了父亲在外为官,他们在乡间沾了多少的光置下多少私财?眼下看他家落魄了,就趁机落井下石吗? 但是没有人听他这个半大孩子的话,伯伯和叔叔们说得比唱得好听,可是一转身却纵容女人们继续闹腾,家里家外竟没有一块安生的地方。年迈的祖父祖母没法子,这才请了族人来帮着把家分了。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这几年断断续续这么多变故,自己怎么还能静下心来认真读书?一连两次院试都没有通过后,人人都在嘲笑昔日夏神童名不副实矣! 屋角的烛火轻微晃了一下,夏坤摇头嗤笑道,“今晚舅舅们摆了席面招待我,念祖表哥作陪。席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要是我在青州书院读书就好了,那里人才济济,老师们都是有名的大儒。还说两个表妹的未来夫婿都是青州书院里的佼佼者,说不得明年就可以讨一杯喜酒喝了!” 夏婵满脸狐疑,“哥哥会不会听错了?兰香表姐许在青州本地我还相信,珍哥表姐是决计不可能的!我知道咱娘尤其看中她,就故意问了她的亲事,兰香表姐却说从未听过有人给珍哥提亲。她俩是嫡亲的堂姐妹,珍哥在议亲的话,她当姐姐的岂会不知?” 想了一下后,夏婵极其肯定地继续言道:“况且二舅舅在广州为官多年,置下的家业也尽在广州,这回若非外祖母的大寿,他们一家都不见得会回来。他们回到此处不过一个多月,怎会匆忙间如此草率地为珍哥定下亲事?二舅和二舅母对珍哥表姐也疼爱得紧,又怎会舍得将女儿嫁得如此之远?” 听着妹妹分析得头头是道,夏坤有如醍醐灌顶,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猛地挫牙恨声道:“真是欺人太甚!不愿意将女儿许配于我就罢了,作甚他们一家人拿两样话来哄我?” 夏婵脸上也热哄哄地,扯着帕子怒声道:“明天我就让咱娘去求外祖母,一次不行就去两次,三次。一定让外祖母答应把珍哥表姐许于哥哥为妻,二舅舅当官又怎的?孝字当头还敢忤逆外祖母不成!除非他不想在官场上立足了!” 忤逆是朝堂重罪,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不敢背负此等名声,更何况是有官身之人? 夏坤没有见过珍哥,自然对珍哥全无印象。但是今日酒水下去后心火格外旺盛,心里一股执拗劲上来,干脆骂咧道:“你们不让我娶我就偏要娶,娶回来我就把她扔在家里当摆设,谁叫她家里人当初看不起我!” 夏婵也同仇敌慨地怂恿道:“我记得兰香表姐还曾与我说过,二舅舅甚有生意手段,如今家财颇丰。谁娶了珍哥谁就娶了座银山回家。哥哥,你把她娶回天津,我和娘就接手打理她的嫁妆。等你考中了进士后,就把她休回娘家以报今日之屈辱!” 兄妹俩年轻气盛越说心中越恼,浑忘了这里还是别人家的宅子。 门外的陈溪端着一盆洗漱用的热水静静地站着,面上没有分毫的波动。他身为傅满仓身边的第一得力人,早已不需做这些下人的活计。可是他生性勤快细致,怕老爷的亲外甥初来乍到不习惯,喝醉之后身边服侍的人马虎,所以从登州送完小五小六回来后顾不上歇息,特地赶过来看一眼,却没想到竟有机会听到如此精彩的一番言论。 第七十七章 撕破 第七十七章 撕破 剔红硬木束腰高几上,细白瓷底粉彩仕女烛台的亮光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宋知春端着茶盏静静地听着陈溪的叙述,末了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取了细棉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角。 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淡然道:“大姑奶奶一家子都是天津的,从前是大户人家出身,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定吃不惯咱们小门小户的东西。我真是太疏忽了,去跟你娘去说一声,小厨房除了咱二房外就不要额外多做什么了。反正咱们就要走了,老太太和大房,还有大姑奶奶那里的吃食依旧从大厨房那里出吧!” 自二房一回青州,大太太吕氏就借口身子不适推了管事一职。掌家太太谁不想当,可是这么一大家子的吃喝,还有老太太的寿宴,处处都需要银子打点,她囊中羞涩只好装病了。 宋知春对于妯娌这种遇事就躲,遇功就分一半的作派嗤之以鼻。就这么点事还会为难住谁不成?傅满仓从不管家里这些琐事,家里的钱财都是任由她作主分派,所以她从未为钱财一事发过愁。 为了大家面上好看,生性大方的宋知春干脆极爽快地从私房里拿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花用。又将外宅的事交给陈溪,厨房的事交给陈三娘,结果事事妥当至极半点不用多操心。 陈三娘母子老实,做事又勤勉节俭,在老宅里这一个多月以来采买果蔬时都是货比三家,端上桌子的饭食又新鲜味道又好。老宅子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几个孩子,个个都长圆了一圈。结果临了临了,好饭好菜喂了一群白眼狼。 宋知春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咱们一家子这就要收拾回广州了,你把这一向的开销帐本拿出来。但凡大厨房的开支,老太太的寿宴,人情往来用的银子都给我重新列个单子,这些花销咱们和大房理应一家一半才对!” 陈溪知道大房和姑太太一家私下谋划的事情,彻彻底底地将太太惹毛了。 熟知宋氏性情的人都知道三个孩子是她最后的底线,她做事越是慢条斯理的,越是心中震怒不可转圜。束手静听吩咐的陈溪很想抬头,看看坐在边上的老爷面上的表情,却没有那份胆量,只得压低了头躬身行礼后退出了屋子。 坐在一张桌子旁的两人却并没有象外人想象那般箭弩拔张,傅满仓还是按照平素的时辰洗漱更衣,亥时过后准时放下帐幔闭上了眼睛。 睡在一边的宋知春和他是二十来年的夫妻,知道他心里其实比谁都难受。嫡亲的姐姐,嫡亲的外甥和外甥女竟然背后如此谪毁自己一家,算计女儿珍哥,还好死不死地叫人听了个全,真是无知者无畏啊!刚伸手攀住丈夫的胳膊,就听傅满仓长叹一声道:“幸亏还有你,还有珍哥和小五小六,要不然这世上我穷得只剩下钱了!” 宋知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轻骂一声“矫情”,这事自揭过不提了。是啊,只要一家人安好,便处处是晴日。 傅老娘年岁最大便越注重养生,早上起来后先不睁眼,先在塌上闭目养神半刻。卯时一刻起来后先进一盏银耳汤,梳洗过后才开始进早膳。 仆妇端了炕桌进来,傅老娘拿眼一睃,见桌上只有几碟小菜并一碗粳米粥,心头便有些不满,“怎么没有昨个那几样点心?不是吩咐了今天我想吃那个什么干蒸蟹黄烧麦和冰肉千层酥吗?” 仆妇陪了笑道:“二房的陈娘子被叫去收拾行李了,今天早上的膳食都是从大厨房拿的!” 傅老娘心里一怒,正待发发老封君的脾气,却马上想起正在谋划的一件大事,生生又隐忍了下来。委委屈屈地就着炒得油油的咸菜勉强用了半碗粳米粥,直吃得心口犯堵。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大房的儿媳吕氏、女儿傅满枝带着各自的女儿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闲话扯了好几篇,就是不见二房的人来,傅老娘不禁垮下脸来,没好气地吩咐仆妇去请。正在这时,就见廊檐下陆陆续续地走来了好几个人。傅老娘奇怪问道:“你们哥俩怎么走到一堆来了?还有坤哥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你昨个不是喝醉了吗?” 傅满仓摸着脑袋哈哈大笑道:“娘怎么这么多话,我这不是要走了吗,就专门把大哥叫来,在娘跟前好好说说话。还有大姐一家子,我们这一别后不知何年何月才看得到,这团圆的日子是聚一天少一天啊!” 这话说得颇为伤感,众人心里都有些唏嘘。只有吕氏笑嘻嘻地开口道:“还说团圆呢,你们二房小五小六去登州也就罢了,珍哥怎么没有过来?说起来大姑奶奶家的坤哥还没有见过他的表妹呢?” 宋知春望着面前这个只记吃不记打的妯娌,转头淡淡吩咐道:“昨个珍哥有些累了,我让她晚点过来。去把珍哥叫来,还有去个人到前院把念祖念宗两兄弟也叫来,等我们把话说完,一家子正好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有仆妇听了,就要去库房拿屏风以示男女有别。吕氏半捂着嘴咯咯地笑道:“都是一家子的至亲骨肉,还拿什么屏风,没的把小一辈的感情给隔得生分了!二弟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宋知春瞟了一眼她暗藏兴奋的笑脸,颔首道:“大嫂说得极是!” 傅家老宅子本来就不大,一会工夫傅家大房的两兄弟和傅百善就依次进来了。夏坤的头颅侧过去后那双眼睛就拔不出来了,面前的女子面庞白皙长眉入鬓,着了一件木兰青平安如意纹缎袄,头上梳了双环髻,斜插了一支银镀金多宝云形花簪,虽是面带浅笑,但是自有一种凛然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自惭形秽。 吕氏和傅满枝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满意的神情。 吕氏正待说话,傅满仓就抢先高声笑道:“珍哥她娘就会为孩子遮掩,哪里是累了嘛!这孩子是害羞了,前几日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魏大人亲自来为他的手下——六品百户裴青求亲,说是一眼就相中了咱家珍哥。我和她娘商量了,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在回广州之前争取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傅老娘唬了一跳,随即大喜,顾不得其他连连追问道:“是前些天到咱家来的魏大人吗?原来他是来给珍哥提亲的呀!听说他是咱青州城最大的官呢,县太爷见了他都得行礼呢!我就知道珍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那叫裴什么的,是六品的官职吗?那不是比你们哥俩都要厉害!” 傅满仓哭笑不得,“娘,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大哥可是极清贵的翰林院七品观政,京官走到哪里都要高一等的。不过我这未来女婿的职位比我高那是肯定的,我和她娘也不指望孩子高攀,只是看这小子还算能干,才点头应允了此事。等哪天他空闲了,就叫他进来给您老人家磕头!” 傅老娘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拍着手连连叫好。 宋知春斜斜地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吕氏,和站在她身边低头扯着帕子的傅兰香,轻轻嗤笑了一声才道:“说起来前一向常知县也为他家长子求娶珍哥,我是左右为难啊。两个哥儿各有各的好,我怎么也拿不定主意。现在好了,我家老爷做主选了裴家哥儿,刚好把常家回绝了,我也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吕氏不由面色大急,“弟妹怎么能轻易回绝呢?你不是说要为我家兰香和常家哥儿牵线吗?” 宋知春满脸愕然,“我什么时候说过此话,你不是跟我们说兰香早已定亲了吗?是他哥哥念祖的什么同窗好友!” 吕氏几乎不敢抬头望向傅满枝,但是为了有个县太爷的体面亲家,只得硬着头皮道:“你听错了,我家兰香还没有定亲!” 宋知春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眼神淡淡一扫几乎缩做一团的傅兰香,拨了拨手中的茶盏轻笑道:“常知县到咱们府里来为长子求娶珍哥,大侄女是知道的吧?现在我们珍哥另选了别人,我就把大侄女跟常府大公子送做堆,她嘴里不说,心里肯定要责怪我这个当婶婶的。要是不知道的人说起来两姐妹争一夫,那还不戳断我的脊梁骨?” 傅兰香脑袋嗡嗡作响,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今天不是姑母伙同祖母,想要强娶珍哥这出大戏吗?怎么会演变成自己被当众逼问的?可是她不敢不答,因为这大概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我——我不介意,我愿意跟常府大公子议亲,只要他看得起我家——” 傅满枝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腾地站起身子大声道:“既然大侄女还没有定亲,这就好办了。我出门时,我家太夫人就全权让我向傅家提亲,我不管怎么样,今天两个兄弟和咱娘都在这里,我正式向大兄弟求亲,求娶你家的兰香给我家坤哥做媳妇!” 吕氏急得双手直摇,“我家兰香是要嫁县老爷家公子的,怎么能嫁你的坤哥?这不合适,真的不合适!” 傅满枝一个踉跄伏跪在傅老娘跟前,扯着脖颈凄厉大哭道:“大弟妹这是逼我去死,来时我在我家太夫人跟前是打了保票的,要是不能跟傅家结亲,回去就让我进祠堂啊!大兄弟你可要救救我啊!” 厅堂上几个小辈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半刻钟前还温和端庄的傅家大姑奶奶此时脸上的妆容糊作一团,满头的散发状若泼妇,完全是一副撕破脸的样子。 第七十八章 害己 第七十八章 害己 看着堂上乱成一团粥,糊里糊涂的傅家大老爷拧着脖子大声喝问道:“大姐说的什么话,这婚姻一事讲究两姓之好,哪有强娶强嫁的道理?” 傅满枝拢了肩上的散发,冷笑一声道:“场面话谁都会说,前个我刚进娘家时,就跟咱娘说了我们夏家想求娶一个傅家女儿的事。大弟妹还极热心地跟我说,只可惜兰香已经许了人,不过正好二房珍哥人才出众家底又厚,却因年纪小未有人家上门来求,我就做了指望。” 她站起身子,往吕氏身前狠啐了一口道:“我也晓得婚姻讲求你情我愿,可是大弟妹你既然让我做了指望,那你就得给我一个媳妇儿!珍哥既已在议亲,那就算了。兰香既还未定亲,那就正正好!我们天津塘沽夏家也是世代书香门第,也不算辱没了她!” 宋知春撩了下眼皮后凉凉地搭言,“可见大嫂是睁眼说瞎话,那些日子常知县一家隔三岔五地到咱家来,不就是想求娶我家珍哥吗?老宅子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我舍不得女儿嫁得远,就多斟酌了几日。没想又有青州左卫的裴百户来提亲,闹腾得我头都大了几圈。不过好女百家求,大嫂怎会说我家珍哥没人来求娶呢?” 傅家大老爷却是想起前些日子兄弟俩在一起喝小酒,说起常知县为长子提亲,还感慨说若非常夫人有个不知所谓的外甥女,这还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连他这个外院的男子都知晓了这件事,吕氏又装什么糊涂,乱牵什么红线? 唉,说穿了不过是女人私心作祟罢了,唯恐二房有了体面亲家,心有不甘想要占为己有而已。自家没有本事,又妒羡别人,只好在背后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却没想到害人不成却终害己。 至于女儿傅兰香,傅家大老爷暗叹了一口气,心里是极失望的。年前跟陈家已经大略说好了,只待老母六十大寿后两家就交换庚贴,却没想到女儿心大,竟臆想有更高的枝桠去攀折。 那陈秀才是儿子傅念祖的同窗,家境虽然贫寒,但是人却懂礼知上进,笔下文章也颇为出众,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发达!可惜女儿跟她母亲一样,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方尺之内的富贵! 傅家大老爷气头过了,反倒平静下来,转头问道:“兰香,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确定你不要陈家的亲事,想要嫁去常家?” 傅兰香望着父亲铁青的脸,心里有些害怕,可是一想到风流蕴藉的常柏公子,就血往头上急涌。终于胀红了脸羞答答却口齿清晰地应道:“是,我不要陈秀才,只要常公子!” 傅家大老爷闭了闭眼,伸手虚虚安抚了一下几乎要跳将起来的傅满枝,轻声道:“稍安勿躁!既然是我们家的人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兑现,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兰香不愿入你家的门那就算了!既结两姓之好,那就让我家念祖娶你家婵姐儿就行了!” 谁都不知道傅家大老爷突然来了这么天马行空的一笔,人人都呆住了。 吕氏惶惶左右望了一眼后,满脸不可置信的怆然悲苦,抚着胸口厉声嚎道:“念祖今年秋天就要大比了,若中了就是举人老爷,他日中了进士就是官爷了,怎可娶一个罪官的女儿?老爷,你是想害死我儿啊!” 夏婵已经隐忍了半天,听到大舅母如此当众人面诋毁自己,又气又羞地高声问道:“这话说得蹊跷,昨日我亲耳听到你在外祖母和我娘面前,说二房珍哥表姐嫁与我哥哥是宗再好没有的亲事了!那时你怎么不说嫁给罪官之子种种的不好,这会倒有脸说娶个罪官之女倒害死你儿子了?怎么,就兴你家的儿女金贵,别家的儿女就是蝼蚁草芥不成?” 傅家幼子傅念宗正是半懂不懂的岁数,见姑母家的表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亲娘又只会哀哀哭求,护母心切地他象牛犊子一样冲撞过去大喝道:“不准欺侮我娘!” 夏婵不虑有此意外,一个趔趄后脚跟退了一步,不想身后是一个红木茄瓜纹的高脚花几,让衣角一带过后,花几架子连带花盆兜头盖脸地向她砸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夏婵骇得闭上眼睛的时候,一个人影忽地将她一拉,随即就听到“哐当”一声,那花盆并花架齐齐摔在地上,厅堂里到处都是散落的碎瓷并尖利的花刺,要是倒在上面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夏婵惊魂末定地回头,却见眼前之人乌发如墨浅笑晏晏,一袭木兰青的长袄更衬得她英姿飒飒。忽然间夏婵就觉得有些脸红,是羞是愧,却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傅满枝也叫女儿惊住了,一把搂过后细细察看,见无甚大碍方才放下心来。 转过头就对着傅家大爷破口怒骂道:“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弟你就眼看着老婆儿女欺负远道而来的亲姐姐、亲外甥女!好!好的很!兰香侄女前儿收下的那只银镯子是我夏家祖传之物,是我家坤哥的聘礼。你傅家想毁婚另嫁知县之子,休想!咱们两家一起上衙门去讨个公道!” 话音一落,就见傅兰香站起身来拼命地把手上的绞丝螺纹银镯子往下撸。只是人越急越难弄,手腕被撸得通红那镯子也没有弄下来,只急得歪在椅子上掉泪,颤着声音哽咽道:“姑母怎可如此毁我清誉,您不是说这是给我的见面礼吗?” 傅满枝冷笑连连,“谁见着了,我说这就是我夏家的祖传之物,专门传给掌家媳妇的。你要是不信,就让那姓常的县太爷派人到天津卫去问问,看是否有这么一说可好?” 看到这里,傅家长子傅念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亲娘和亲妹子有私心,看中了常家公子,就临时起意想夺了珍哥的亲事。恰好姑母想为表弟求娶傅家女,两下一商量就有了今日之事。不想二房叔父早另有安排,亲娘却作茧自缚将自己绕了进去,还弄得里外都不是人。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都是自己的亲娘亲妹子,傅念祖暗叹一声撩起长袍跪在傅满枝面前诚恳道:“侄儿愿意求娶夏表妹,万望姑母成全!” 夏婵一个扭身正欲出言讥讽,腰上却被猛掐了一记,就见母亲笑容满面地将傅念祖拉了起来道:“我看大房里总算有个明白人,那我就回天津等我大侄儿的好信儿了!” 说完话后朝众人一颔首,干脆利落地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扶起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的傅老太太,几个人昂首挺胸地扬长而去,眼尾都没有扫向地上的吕氏一眼。落在后面的夏坤在傅百善的身上掠过一眼后,这才急匆匆地追撵出去。 那犹自恋恋不舍的目光惹得宋知春火冒三丈,强忍了怒火道:“大嫂既然已经无事了,那咱们就将这些日子的帐好好地算一算!” 傅兰香心里咯噔了一下,忙跪在吕氏身边哭求道:“好婶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姑母面前说珍哥的不是。可我只不过是拣了珍哥不要的姻缘,现在她也有了更匹配的夫婿,您就不要再责怪我娘了!” 宋知春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心里着实被恶心得不行。哦,合着珍哥没叫她两母女害着,还要感谢她们不成?往日看着还好的姑娘,怎么行事如此不着调? 将手中的帐册往桌子上一抛,宋知春拿帕子掩了嘴角道:“兰香说什么呢?你几时在你姑母面前说了珍哥的坏话,又说了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要和你娘算算这段时日的花销,侄女以为我要做什么?” 傅兰香一怔之后才恍然,原来此“算帐”非彼“算帐”,是真正的算账,一时间羞愤不已。草草向众人行了礼后快步离开了厅堂,浑忘了小脚的痛楚走得飞快,丫鬟在后面连奔带跑都没有她的脚程快。 宋知春慢慢翻着账本,一笔笔地报着某日的花销,某日的人情往来,最后笑着说道:“这里总共花了一千四百二十六两银子,本来我家二老爷想一人承担下来的。可是我一想不对啊,这是给咱家老太太尽孝,怎么能不给大伯大嫂一家尽孝的机会呢?所以我就把账本拿来了,咱们两家二一添作五,一家就是七百一十三两,你补给我七百的整数就够了!” 傅家大老爷猛地一抬头紧盯着吕氐,眼中的厉色仿佛要吃人一般,“我从京中回来就给了你一千两银子的花用,还特特跟你交代过娘寿宴上所有的用度都要咱们承担,你到底是怎么做的?” 吕氏畏畏缩缩地一低头,喃喃道:“我身子不适,就将这些杂事都交付给了二弟妹,我也不知道花费了这么多的银子,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差错也说不准?” 傅家大老爷气得两眼发黑,上前一步抓住吕氏的衣襟,啪地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厉声道:“你身子不适,那些银子也身子不适吗?今天要不是二弟妹把这件事捅出来,你是否就准备悄悄将银子昧下,然后让我在兄弟一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吕氏边躲闪边痛哭流涕道:“不是的,不是的,这不是孩子们都大了,嫁娶银子都还没有着落。二弟一家富裕,咱娘的寿辰他们多出些银子又有什么不对?” 又是这般不知廉耻的言语! 傅家大老爷气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疲惫地拄着头苦笑道:“你没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京中做个什么七品观政,应该跟着二弟去海外做生意,将你的妆奁用黄金白银装得满满的才对,全部都是我的错!” 吕氏一脸懵懂地坐在地上,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第七十九章 作别 第七十九章 作别 青州卫左营。 壶形青花瓷灯之下,裴青靠在枕上细细研读一篇游记,这是他近年养成的习惯。每回要临睡之时就翻看一些闲书,或是时文、或是杂记,有时候会是坊肆当中新兴起来的戏曲话本。 这篇游记选自《袁中郎集笺校》,著者袁宏道官至京都国子博士,少敏慧善诗文,年十六为诸生,结社城南自为社长,“社友年三十以下者皆师之,奉其约束不敢犯。”最有意思的是他竟把做官看作是猢狲入笼中,常叹世人莫道乌纱好,君独垂头思丰草。 此人尤其擅写清新俊逸的山水游记,恰如他任性而发狂放不羁的为人。这篇不过几百字的文字记游绘景抒情寓理,历历如画的景物描绘,透出京郊早春的芬芳气息,尤其显得旷达而可爱。 游人虽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红装而蹇者,亦时时有。风力虽尚劲,然徒步则汗出浃背。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无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裴青一时读得心旷神怡,著书人心情愉悦之时看飞鸟虫鱼都透着喜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几天自己看到别人时常觉得言语和蔼面目可亲,看到路边石缝中的野草也坚韧可爱,大抵是因为心境的不同吧! 心里却不禁想起几日前在羊角泮时,珍哥站在岸边英姿飒爽地一箭就将倭人首领射杀,那份潇洒和狠绝真真让人心神激荡。这样的气度怎能让人不爱到骨子里!一时回想得心潮澎拜,干脆找了枝笔在书眉上慎重写下“健若没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心想唯有这几个字才能简略概括那姑娘的一二风采。 次日是裴青的休沐,早早赶来的方知节挤眉弄眼地揶揄道:“要到老丈人家走走吧?说起来佳人要回广州了,这一去千里,何时才能再相会呢?” 傅氏一家定于正月二十二离开青州,为怕路途遥远赶不及广州衙门的开印,傅满仓已经独自提前往返了,珍哥和母亲宋知春带着仆众在后面慢行。裴青这几天都在盘算能否前去送一程,知道这母女俩都有功夫在身,路途上的安危不必担心,但是多少是个心意不是! 方知节挺了挺胸膛,斜睨一眼取笑道:“你说你也是,这么久了都还没把庚帖换了,要是媳妇儿飞了,可莫怪哥哥我没提醒你!”裴青有些啼笑皆非,再怎么说珍哥满打满算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及笄呢!自己再心急火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先等着了。 因为将将打退一股悍猛的倭匪,境内想是要安生好一阵子,所以对于立了功的将士军中一向是宽容的,值日官睁只眼闭只眼地容允方知节死皮赖脸地跟着混出了卫所。裴青自是知道方知节的去处,暗叹一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方知节摸了摸怀中的物事也兀自感慨,“若是这东西有灵性,知道是为了方氏一族的子孙后嗣,定不会怪我将它送进典当铺子的!” 裴青皱眉再次劝道:“你也无须如此,我那里多少还有些银子,你尽可拿去,将那位曾姑娘接出来再赁个小院子还是尽够的!” 方知节豪气一笑,叉着腰看着远方,“好兄弟,不是这个理儿!典了这个祖传之物,哥哥我就断了那头的念想。从今往后,我就踏踏实实地呆在这块地界,带着我的女人生儿育女,过种寻常百姓的日子!” 裴青心里有些难受,这人本应是世家公子鲜衣怒马地过一生,奈何命运捉弄人,委屈在这穷乡僻壤寥寂地过完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方知节却毫不在意地轻轻喟叹道:“哥哥我胆子小,不比你骨子里自带一股血气敢冲敢闯,我就想安份地守着小家搂着我的女人过安份的日子。你跟我不一样,你自小就聪慧过人有主见,性子又坚韧刚强不服输。逢了那般大祸事谁都不求就敢千里出逃,偏生还一头逃到了老丈人家里头。” 方知节唏嘘不已,复又咬牙切齿道:“你这份运气真真是招人忌恨,尤其是你真心喜欢的傅家小姑娘坚毅果断,日后定会成为你的臂膀,成为你的双翼。你俩都是天上翱翔的鹰隼,而哥哥我就只能带着老婆在地上扑腾当寻常家禽了!” 这半嗔半怪的话语让人忍俊不禁,是啊,这世上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裴青不再相劝,两人约定下午寅时在三孔桥会头,再一起返回营中。 高桥镇,傅家老宅。 裴青恭敬地在铺了红毡的地上磕了头敬了茶,傅老太太笑眯眯地给了封红。因有傅家大老爷在场不好多说什么,草草寒喧几句后就打发人出来了。宋知春自不会在意他人的想法,借口要吩咐下人准备菜肴就自去了。 裴青年长些,当然明白这是长辈们在给两个年轻人最后的相聚时间。 傅百善却没有想这么多,带着裴青绕着小小的石径慢慢地走着。絮叨着这几日的杂事。诸如奇葩的姑母一家人,藏了私心作了恶事的大伯母,还有为了高攀知县公子退了亲事的堂姐…… 裴青悄悄用宠溺的眼神望着小姑娘,也许连珍哥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的话如今是越来越多了。每回碰面事无巨细方方面面都要说一遍,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小姑娘的心里,自己究竟是不同的! 傅家的院子很窄,百来步就走完了。裴青却忽然感到有人在窥视,一回头就见廊柱后站着一个面相阴柔的年轻男人,正直直地望着这边。 “那就是我姑母家的表哥,魔怔一般老盯着人看,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这样的人我大伯父还说要送他去青州书院读书,真是不知所谓!” 裴青听着小姑娘低低的抱怨,心里突然对于她的诸般不解风情感到由衷地欣慰。也许就是因为这般迟钝晚熟的性子,才让得她对这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作派发生了误解,可怜那位表哥一腔遐思还未诉诸于口就注定要付之东流了。 “珍哥,你我分别再即,可否送我一件东西留作念想?”裴青一本正经地问道,根本不理远处那位表哥眼里射出来的飞刀。哼!不过是小鸡崽似的身板,自己能一手提起俩,就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人还敢肖想珍哥,真是活得腻歪了。 正想着用什么法子不留痕迹地收拾一顿人时,手心里一阵温软,却是珍哥伸手牵住了他。小姑娘回头嫣然一笑,眼神清透黑白分明,“七符哥你来,我想好送你一件什么东西了!” 裴青几乎是飘着身子被拉得飞跑,脚步酸软得像是踏在棉絮上。 因为冬季院子里的树木叶子几乎都掉落了,纤长褐黑的树枝在头顶上飞快地后退,细小的雪粒击在人脸上有些微的痛痒,裴青的心里却满足得象是要从雪堆里开出繁盛的花来。 没有上漆的本色廊柱后,夏坤望着远远奔去的两人,心头的愤恨大过惆怅。这样一个魁梧武夫,怎可匹配单纯良善的表妹。还有表妹也太不自重了,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男人手牵手?心头怒火越烧越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上面积存的雪簌簌地落在地上,一会便散乱不成形了。 此时的外院,傅姑母正坐在椅子上和女儿说话,“日后嫁过来脾气可要收敛些,这次你大舅母惹恼了你大舅舅被关在乡下祖祠里,看样子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到时我儿一嫁过来就当家做主,等你表哥中了进士,我儿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夏婵对着妆台梳理着长发,撇嘴道:“表哥倒是不错,我却未想到兰香表姐竟是心思如此多之人,自己想嫁那什么知县公子,就一门心思想将珍哥跟我哥哥送作堆,也不管人家已经在议亲了。亏得珍哥脾性好,要换作是我,早大耳刮子抽过去了!” 傅姑母不禁摇头,细细教导女儿,“我生你们兄妹晚,就不免带得娇惯些,日后当人家的媳妇可不许这般口无遮拦。你念祖表哥是个有成算的,你只要事事以他为先,他自会敬重与你。休要学你大舅母,自以为凡事都是为儿女,却事事将你大舅舅撇开,这样天长日久的下去夫妻情分自然就淡了!” 夏婵依偎着母亲若有所思,良久才问道:“娘今天撒泼耍赖,就是为了给我求一段好姻缘吗?” 傅姑母眉眼一阵得意,“为了你们两兄妹,我做一回疯婆子又有何干系!自你爹被革了职,在天津塘沽已经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这回不管是你哥哥,还是你,任是谁和傅家人定下亲事,都了了我的心愿。” 说到这里心里也是不无遗憾,“只可惜了珍哥,我可是真真给你哥哥相中了的。也不知道那个裴百户是何等人才,你二舅舅一家连知县公子都回绝了,可惜没机会见上一面!” 正说着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夏坤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傅姑母和夏婵连忙站起身端茶送水嘘寒问暖。 觑眼见儿子面色依旧郁郁,傅姑母不由叹气道:“若是你想要兰香,娘兴许还能帮你说服你大舅舅,他最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件事未尝不能再谋划。可是你二舅舅从小就像牛一样执拗无比,说过的话就象钉进石头里的楔子,不会再更改的了!” 被说破心思的夏坤怒道:“当你傅家的女儿都是香的,人人都该捧着供着不成,那傅百善除了有两分颜色之外一无是处。那什么傅兰香更加可笑,人家还没怎么着就哭着喊着要嫁给知县公子,真是不知廉耻!” 他这话又叫又喊,说得颇为大声,门外的傅兰香听个正着,羞得泪珠在眼眶子里直转。但想到父亲的吩咐,却只得忍住气笑意盈盈地敲门上前,把托盘里的纹银双手递上。 傅姑母却是想到这是女儿日后的小姑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不要闹得太过僵硬。接过了姪女手中的临别程仪,又做主收了她几件亲手做的香包,这才将人客气送走。 天色暮沉沉的,青州的天气一向如此,傅兰香踩着要化却始终未化尽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心里却不无恐惧地想着,要是常知县家的公子不来提亲的话,自己又应该怎么办? 第八十章 风情 第八十章 风情 卧房落地屏风前燃着一只绘了如意云蝠纹的铜炉子,不时有烧得暗红的银炭在檐口处闪烁一下火苗。大迎窗前的炕桌上放着的一盆盛放的水仙,大概因为照料的人精心,莹白的花朵开得典雅秀丽,叶色挺拔翠绿,满室清香扑鼻。 荔枝和莲雾正忙乱着收拾着行李,要带走的家什、这段时日新添置的衣物、姑娘要带给广州闺阁朋友们的礼物,林林总总的堆了半个炕头。两个大丫头看见有个陌生男子进来时都是一惊,旋即明了这便是未来的姑爷了,连忙矮身行礼。 傅百善顾不得其他,几步上前打开小巧的黄花梨镂雕凤穿牡丹纹宝座镜台,将最下层的妆盒拿出来,大红缎子面上却是一副赤金嵌多宝璎珞项圈。她憨憨地将项圈递过去道:“我也不爱戴这些,这个还是我小时候戴过的,今儿就送与你了,可不许再说没给你留念想了!” 荔枝惊得几乎要叫出来,这不是明目张胆的私相授受吗?姑娘的胆子也忒大了,要是太太知道了可怎么得了?正待出言相询,胳膊肘就被身旁的莲雾一撞,然后就连拉带拽地拖出了房门。 莲雾闷着头小声笑道:“姐姐也太老实了,那位公子能够登堂入室,定是得到了太太的许可。姑娘就要回广州了,就让两个人在一起说说话,我们这么没眼色地矗在那里倒让人讨嫌呢!” 屋里的两人根本没注意到丫头们是什么时候退下的,傅百善是天生心大,裴青则是满心的意外。 他先前看见那位夏表哥一副痴情的样子,心头就有点犯堵。转眼却看到珍哥根本没把那人当回事,连忙把自己即将翻腾的的醋意收好。两人分别在即,他的本意只是想讨要一副针线,或是荷包挂件之类的小东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以解相思。没想到这姑娘实诚,哗啦就把这么贵重的佩饰取出来了。 傅百善左右瞧了一眼,扯了一块蜜合色宝相纹的绸布,将项圈连盒子一起包裹好塞过来。大大方方地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想我时就取出来瞧瞧。”顿了一顿又道:“听说兵营周围女妖精多,你可要看管好自个!” 裴青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几乎甜出蜜来。说这个丫头不上心吧,她事事都将自己放在前头。说上心吧,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自己领进内室来,根本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这明显是不把自己当男人看嘛! 盯着小姑娘看了一会,就见那姑娘敞亮亮毫无心机地望了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清楚地印映着自己那张严肃暗沉的脸。裴青不由得单手拄额,哑然失笑。心想算了,反正她岁数还小,以后娶进门了再慢慢地教她……如何解风情! 想了一下从靴筒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黑漆硬木桌上。傅百善拨开皮鞘,却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裴青又从另一只靴筒里取出一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匕首,在桌上并排放在一起,解释说道:“有一把是你娘送的,前些日子就是拿它杀了倭人头领的儿子阿只拔都。另一把是我托青州的老铁匠用上好的精钢照着打的,整整费时三个月,前晚上才拿到手。我试了一下也是锋利无比,正好拿来给你防身用!” 想是自小生在豪富之家,傅百善见惯黄白奢华之物,反倒对弓箭刀剑之类的东西更感兴趣,这把匕首应该是投其所好的东西了。小姑娘喜滋滋地将新得的匕首细细收好,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的妆奁盒里,先前丫头们已经收拾好衣物又被乱糟糟地堆在一边。 走过去将拨乱的衣物重新整理好,裴青有些无奈又有些甜蜜地暗叹一口气,这样一个至情至性不知愁忧的女儿家,定要费些心力仔细呵护在掌心才好!想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泛愁,媳妇儿视金钱如粪土,可是成亲之后也不能真的当岭上白雪。 他算是看出来了,珍哥虽然被带得皮实,可却是真正娇养出来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不精细。就像今天穿的这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满绣着八宝如意团花,又用了酱红色素锦滚边细细地镶了衣领袖口,更衬得小姑娘面色雪白如玉,浓眉漆黑若黛。 傅家两口子为怕这姑娘吃不好,还千里迢迢地将陈三娘从广州带来。这份娇养功夫,养的人心甘情愿,被养的人毫无所觉。想到日升昌里自己那单薄的两千两存银,裴青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压力有点山大。 屋外有丫头来请两人到厅堂去吃饭,红木拐子龙八仙桌上是京都骨排、炸溜干黄鱼、鱼香芋头球、宫爆鸡丁,滑蒸荷叶香菇鸡、牛腩牛筋萝卜煲,颜色鲜艳异香扑鼻。 宋知春招呼两个孩子坐下,指着菜肴说:“你多久没有吃咱们广州的东西了,快来尝尝。陈三娘得知你要来,可是拿出来看家的本事呢!”不待裴青答话,她又有些怅然,“我在那块地方呆了十来年,人也渐渐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再变化一下后就觉着不舒坦了,看来真的不比年轻时了!” 傅百善夹了一块牛腩在裴青的碗里后笑道:“那位魏指挥使前些日子游说我爹到青州来任职,我爹心动了,我娘还有些舍不得广州呢!” 裴青闻言大喜,“婶婶还是过来吧,现在小五因为医治伤处必须留在登州府,小六也要陪他,就是以后……,珍哥也要在这边,你们老两口孤单单地悬在南边,多让他们担心啊!” 宋知春笑骂了一句道:“你想当大人便是,休要说什么老两口,你不知道女人再大的年纪都都忌讳别人说老吗?”裴青一时大窘,忙住了嘴埋头夹菜,倒惹得母女俩相对大笑。 末了,宋知春才慎重说到正题,“我们回广州之后,也许三五月、也许一两年才能回来,我就把小五小六俩兄弟都托付给你了。也不要你多操心,有空就去登州帮我瞧几眼。还有珍哥的教习姑姑也在登州吴太医家养病,你也要照拂一二。” 说到这里,宋知春噗嗤一笑道:“说起来她也不是外人,那位魏指挥使与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前些天已经跟我们家提亲了,看那光景兴许还赶在你俩亲事的前头,说不得今年底这位曾姑姑可能就是你正经的师娘了!” 裴青倒不知道还有这件事情,忙起身正色一一应下。 谭坊镇,甜水井巷子。 方知节下马将缰绳甩给迎门的小子,又将身上的尘土拍了一下才抬头挺胸朝里面走去。青砖铺就的甬道上,迎面走过来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汉子,那人一身寻常的青色棉袍,正在跟旁边的人低声说活。 不知为什么当那人擦肩走过时,方知节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他回头看了一会儿,确实是个从未见过的眼生之人,就漫不经心地问了一下身边领路的丫头,“那是什么人啊?真是生得好气派!” 刚刚留头的小丫头笑着捂着嘴道:“那是闵秀姑娘的客人,姓徐,出手可大方了。那天我不过是给他奉了一碗茶,就得了一个百事如意的银锞子。” 方知节心想大概是哪里来的客商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相似又有什么奇怪,又心急赶着去见淮秀,就把这件事抛在一边不提了。不过边走边在嘴边嘀咕,这人到底像谁呢? 他走得颇为急促,就没有看到那个络腮胡的男人在跨过影壁时回头望了一眼,也出口问道:“刚过去的那人是谁?以前好像没有见过?” 送客的小厮恭敬地答道:“那是淮秀姑娘的客人,对她可上心了。好像是个当兵的,那是一拿饷银就往咱们这边跑,也不嫌地方远。您老喜欢晚上来,这位爷喜欢早上来,可不就碰不到一块吗?” 小厮掖着手嘿嘿笑了几声道:“这爷们也是个实诚人,前些日子还闹腾着要给淮秀姑娘赎身,可是咱们院里的老鸨子明知道这是摇钱树,哪里肯舍得放人。一夜之间那赎身银子就翻了倍,一对有情人就翻了船!” 抬眼看见徐大爷听得仔细,小厮轻搧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小心赔笑道:“妈妈说了好几回嘴碎,我就改不了这狗吃屎的臭毛病。您千万别说出去,院里不准胡乱打听客人的事情。要是让妈妈知道了……” 络腮胡男人哈哈地豪爽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抛过去道:“我不说,一定不说。对了,我记起还有东西忘在你闵秀姐姐的房里了,我回去拿一下,你就不用跟着了!” 小厮“嘿嘿”一笑,忙小意地退在一边。心想这位爷才从人家姑娘的热被窝里爬出来,能有什么东西掉下,肯定是舍不得佳人为了回头再去温存一二寻的借口。 徐大爷笑着应付了几句,见周围没有什么人,一个闪身就摸到了仆佣处,找到刚才给方知节带路的小丫头,几句笑语加一颗指尖大小的银坠子就让她把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当听到小丫头说那人一路嘀咕着怎么有人看着这么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时,徐大爷的眼眸猛地一缩。 拿言语搪塞了小丫头后,徐大爷背着手站在暗处想了一下,一丝阴诡的冷笑挂在嘴角,微不可闻地轻叹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那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一个提了大食盒的女佣正走在廊檐下,一头黑猫忽地从暗处窜了出来,吓得她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手里的食盒也砰地掉落了。女佣气得一咕噜爬起来,拣了地上的枯枝猛地掷过去。那黑猫翘着尾巴站在墙头上,回首示威般地嗤牙凄厉叫了一声,一下子就不见了。 女佣暗骂了一声“晦气”,转身就见地上的食盒盖子掀开着。仔细看了一眼饭菜都还是整齐的,心想大概是刚才不小心抖落的,祭蓝海兽青花酒壶也是好好的,忙收拾了东西向院子里走去。 她身后几步远的廊柱后,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把跟食盒里一模一样的青花酒壶。 第八十一章 浮春 第八十一章 浮春 因着天气不好,屋子外头雾蒙蒙的。角落里鹦哥绿狮子滚绣球台座上的蜡烛缓缓地冒着几缕青烟,女佣将食盒里的东西小心取出来,一一摆放在桌上后才躬身退了出去。 曾淮秀对着镜子理了理头上的金累丝满地娇掩鬓,一回首就见方知节怔怔地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奇怪问道:“怎么了,今儿一进来就魂不守舍的,可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跟我说说,看能不能帮你的忙?” 方知节回过神,浑不在意地问道:“也没甚事,就是想起军中的几件杂事没有处理好因此心烦。对了,才进来时瞧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长得甚是英武威猛,听说是你姐姐的客人!” 曾淮秀娇笑道:“可不是,那位徐直徐大爷为人处事有些稀罕呢!一两个月才来一回,出手却极豪阔。我姐姐嘴里不承认,心里却爱煞了那人,一年到头春夏秋冬的衣裳都不知裁制了多少件呢!” 方知节依稀只觉得不知在哪里听过徐直这个名字,想了半天却依旧无果,只得甩开思绪回转心思陪好美娇娘。 黑漆炕桌上摆着一把祭蓝海兽青花酒壶,方知节提起闻了一下,精神一震立刻大笑道:“竟是东门里的浮春酒呢!这酒色白味醇回味干香,我可是有日子没喝过了。你们这儿的厨子真是善解人意,每回来都会拿好酒来招待我。把杯子拿过来我今个要喝个痛快,记着走时提醒我给他打赏几个碎银子!” 曾淮秀拿了两只高脚酒盏过来,“难得你兴致这么高,我陪你喝一点就是了。不过你今晚要赶回去也不在这里歇息,还是少喝一点的为好!” 方知节夺了她手里的杯子,嗔怪道:“你现在是什么身子还不知道?非要逞强做什么,日后咱们置办了自己的宅子,你要喝多少都随你!”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听得到烛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眼泪忽然就从曾淮秀柔美的脸颊上滑落,她半靠在榻上喃喃自语道:“真有那么一天吗?你可别拿话哄我!” 方知节起身拭了她的泪珠,半抱住她叹息道:“你耐下性子再等半个月,等我把东西都置办整齐了,就来接你出去。只惟愿这回你家妈妈再别坐地起价了,不然把你家男人连骨带肉卖了,也拿不出富余的银子了!” 曾淮秀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道:“你这回从哪里舀来的银子,你的饷银只有那么几个,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方知节倒了一杯酒放在鼻子边上闻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笑道:“反正是来路清白的银两,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来,你倒杯茶与我干一杯,祝贺咱们早日脱离苦海!” 曾淮秀斜倚在他怀里,巧笑倩兮情意绵绵地为他斟酒布菜。那浮春酒一般是头年农历八、九月酿制,用上等柳条糯为原料,清水洗净后浸泡半天,捞起滤干上甑蒸熟。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就是这酿酒用的水一定要用山泉水。 熟后把米饭倒入竹盘内,冷却后再放入盛有同等清水的大桶内,边洗边下上好酒曲,后倒入甑内滤干。入缸密封保温,出酒后倒入大缸内,来年清明前用大座壶煮沸后再入缸密封。陈酿半年后食用,其色浅黄清澈透明,味香爽口后劲十足。 方知节饮尽两杯后正在暗自回味,面色突地一变,随即掩饰笑道:“这三蒸三酿的浮春酒真是醉人啊,我才饮了两杯就感到有些上头了。你去吩咐一声,给我的马多添些干草,我先在你屋里歇一觉!” 曾谁秀不疑有他,笑盈盈地出去了。方知节看着女人关上门后,方才从怀里扯出一块素色手帕,捂着嘴狠咳了几声,那帕子上就凭空有了几块黑色的污血。不由苦笑一声,“没曾想都躲在这个穷乡僻壤了,还有人想要我的性命!” 拿起桌上的祭蓝海兽青花酒壶,取下酒盖又屏息细细闻了一下后嘲讽道:“真是好心思,炮制过的金牛七本就带有酒味,混在浮春酒里更不易让人察觉。这壶酒下去后,人人都当我是醉死的,没人知道我却是被毒死的!” 摸索着在腰带的暗缝处取出几颗黄豆大小的丸药,也不管多少一股脑全塞进嘴里。只觉一阵头目晕眩,不禁在心里暗自后悔,那日围剿倭人时应该向魏琪那丫头要些解防身才是,腰带上这些在药堂胡乱配制的清热散毒的药丸也不知有无效果。 方知节站起身将壶中的剩酒都倒进了痰盂里,整了整衣衫打开房门。天气依旧阴沉,幸好没有下雪,要不然回去的道可不好走呢!沿着砌了岁寒三友或是鹤鹿同春窗格的月洞门,缓缓地往外面走去。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心口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绞痛。 方知节知道这是上来的反应,其实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平躺下来,再差人快马到登州请吴老太医前来医治自己。可惜金牛七毒性虽慢,毒劲却大,吴老太医即便是拿了对症的解药赶来,自己只怕也是尸首一具了。 况且在等待的途中,只怕随时随刻还会有人想要自己的命。方知节靠在一棵梨树上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今日真是不该多嘴多舌,平白惹来这杀身之祸。怕是现在就有人在身后紧盯着,只要自己一有懈怠怕是会立时丧命! 方知节装做一副懒散的样子慢腾腾地跨上马,实际上他用不着装,他已然四肢开始无力了。可是他不敢停下来,他怕一停下来,眼前就会面对隐藏着的一把尖刀。 身下的马儿是匹识途的老马,带着主人慢慢地走着。风中带来细雪的碎沫,正月已经过完了,春天应该快要来了。不远处应该有企盼已久的平和日子,温顺的妻子和顽劣的孩子,却在一刻间又仿佛离自己那么遥远。 在三孔桥上下马时方知节险些栽个了筋斗,一位须发皆白的好心老者一把扶住他,呵斥道:“怎么喝了酒还骑马,不要命了?” 晕晃晃地道了谢,方知节来到平日里素爱的那家羊肉摊前,找了个位置要了肉汤慢慢地抿着。方圆十里地这家羊肉做得最为地道,是选用东南大沙河两岸的捶羯青山羊,用鲜肉三十斤,羊杂和骨架各一副,用大火烧顶出血沫,尔后将佐料下锅,同时外加大葱、生姜各半斤,再熬半个时辰即成。 佐料主要有白芷、肉桂、草果、陈皮、杏仁等,要按比例适量下锅,多了则药味出头,少了则腥膻除不净。食用时,取汤锅中熟羊肉和羊杂切碎放入碗中,再盛上羊汤加上蒜苗末、香辣油即可。色泽光亮呈乳白色,汤质优美不膻不腥味道鲜美异常。 方知节胡乱拨着碗里的肉块,原先还想着等从军中退役,就和曾淮秀开一家这样的羊肉馆子,生意指定不错,眼下看来是不成了。卖汤的老阿婆看见他额头上挂满汗珠子,以为是汤太烫所致,笑着打趣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喝不了咱家的羊肉汤呢!后生且慢些吃,不够还给你添些!” 方知节实是让疼痛逼得脸上冒冷汗,腹中五脏六腑象是被一只巨手胡拉乱拽,身上却在阵阵发冷。等这股痛过去,他靠在简陋的木椅上赞叹道:“您老家这羊肉汤真是越发美味了!” 北方的天黑得早,外面已经麻黑了。方知节到对面的茶楼里找了个靠边的位置,要了一壶茶水并两碟干点心,台上说书艺人正在吹拉弹唱,人家笑时他跟着笑,人家拍巴掌时他也跟着拍巴掌。 到了最后,台上的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已全然分不清了,头目森森地只觉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那些木桌板凳好象在空中旋转。 当裴青的手搁在肩膀上,笑着和他打招呼时,方知节才感到背上汗湿重衣,浑身绵软无力,最严重的是他双耳已经近乎失聪了!他靠在最信任的兄弟的怀里,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说道:“弄辆马车来,速离此地!” 见惯风浪的裴青手一触方知节的身子就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武人紧绷的身体,再一听到这细如蚊蚋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半扶半抱着他下了茶楼。 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在官道上奔跑着,裴青一时面沉如水。方知节靠在车壁上开始咳血,连眼神都开始涣散,看着兄弟紧张的神情,他反倒看开了,哑着嗓子将事情细细地说了一遍。 裴青双目通红,揽了他的左臂附在他耳边大声吼道:“我带你到登州府求救,兴许吴太医还能救你一命!” 方知节吃吃笑了起来,“兄弟,我从小就被教习辩识各类,这金牛七是天下至毒之一,沾上一两滴人就不行了,听说死时心脏会缩成桑葚大小,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时就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救不了我,幸亏我体内自小有抗毒之物,才能拖到你到来交代后事!” 此时他面色红润,精神也一扫委蘼之态,言语也忽然变得请晰有力。裴青却心直往下沉,这已是回光返照了。方知节似有所觉,转头微笑着从怀中扯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块五福捧寿镂雕龙凤纹玉佩,轻轻一拆分就极巧妙的变成了两块独立的玉佩。 他摸索着上面精细圆润的纹路,不知觉间七窍已然开始淌血,“我本打算把这祖传之物典当了,让淮秀跟我过好日子,可惜要食言了。兄弟,哥哥求你帮我看顾一二,她腹中已有了我的骨肉!” 裴青双目垂泪,却只能不住地点头。 方知节仿佛用尽了周身的气力瘫软在车里,口里喃喃地道:“那个人是谁呢?定是我认识的人,怕我认出他才在酒里下了毒企图杀人灭口。知道我嗜好美酒的,一定是极熟悉我的人!好兄弟,这个徐直是咱们青州左卫的!” 言语到了最后,方知节渐渐嘶哑无声,目中的神采渐灭,手也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裴青心中大恸,这是他的兄弟,比血缘还要亲近的兄弟,竟然这般轻率地死于一杯毒酒! 第八十二章 秃鹫 第八十二章 秃鹫 静寂寒峭的半山腰石亭中,单薄的月色照在贫瘠的山梁上恍如鬼域。 一个蒙面人正单膝跪在地上,压着嗓门低声禀告:“属下跟着那方知节一路,大半个时辰都没发现什么异常。因着不敢断定他用没用那浮春酒,又怕暴露我的样貌引起纷争就没敢直接动手。” 蒙面人没有办成主子交代的事情,心里难免惴惴,声音越发低沉,“方知节先是骑马到了三孔桥,花了十个大钱在单家铺子喝了碗羊肉汤。接着去了茶楼听了半天说书的,还打赏了跑堂的小子二钱银子。一路上人来人往,属下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再后来裴青就进来了……” 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冷哼一声,长长吁叹道:“所以,整整两个时辰过去,方知节在这世上还活得好好的?而我——现在要开始担心有没有人识破我的身份,从此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 跪在地上蒙面人大惊,他跟随这位日久,自然知晓其手段,一时间股战若栗低低地伏在地上不敢言语。络腮胡大汉哼了一声沉吟道:“事已至此,那就让徐直这个名号从此日起消失吧。你下去后速速安排几件事,这回再不能出差池了!” 蒙面人感激涕零躬身应诺而去,大汉背着手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眼神阴沉难测杀机频现,过得片刻后他的气息才平稳下来。为防身份泄露,他从未在身边留有多余的人手。那日在云门山脚下截杀傅家人时,一时大意殒了几位好手,导致现在做事畏首畏尾伸展不开。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任他智虑过人手段千般,也决计料不到会在谭坊镇曾氏姐妹处突然遇到方知节。更料不到嗜酒如命的方知节饮下掺了剧毒的浮春酒后,竟然还支撑了那么久的时间,导致手下顾虑重重,一直不敢出手将其击杀毙命。 结果,方知节苟廷残喘地硬撑竟然是为了等候裴青的到来,这样一来事情就充满了变数。而这裴青年纪虽轻,行事却极为老辣缜密。络腮胡不敢再冒险,却又不甘心就此失去经营多年的大好局面。 现在,最迫切的就是要知道裴青到底知晓了些什么? 夜色渐深了,谷中山岚丝丝缕缕地从灌木草丛当中笼成。料峭寒风吹起了络腮胡大汉身上衣衫,黑色大斗篷猎猎作响,使得他的身形像是一只在高原上空张开翅膀,随时准备择尸而噬的秃鹫。 同样的夜色苍茫下,裴青收回了目光,沉静地看向眼前的值日官。 那人在这仿若实质目光的逼视下,脸上的轻忽不自觉地收敛了,低下头开始认真回禀,“正月十八至二十这三天共有四十六人出营,有人同行的计十八人,另二十八人都是单独出行。” 裴青撩了下眼皮,继续问道:“军中三令五申不许各级人等单独出营,违令者杖二十,你当这条规矩是摆在那里好看的?” 值日官心想,你一个六品百户在我面前摆甚么官架子?但知晓此人是指挥使大人的心腹,遂强捺住脸上的不耐笑道:“这出营的人当中有总旗,百户,甚至还有一位千户,人人都比我官职大,我实在是没办法!” 裴青又望了他一眼,不知为什么值日官心子突地一跳,心想这人的眼睛怎么好像冰碴子一样,就听年轻男子满面肃然道:“你也是军中老人了,怎么就不明白令行禁止的铁律呢?你力有未逮,就该退位让贤!” 值日官还未明白这话的意思,就见两个军士如狼似虎的上来将他反手一剪。正待惊呼,嘴里立刻被塞入了一团乱麻。正要扭头去看,头上却被罩进一块黑布当中,连吭都未及吭一声就被人拖了下去。 裴青慢慢地翻看桌上的出行志簿,这几日军士们出行名册全在此处。那毒杀方知节之人定在其中,他慢慢地摩挲着那些墨色的字体,到底是谁呢?深吸一口气,唤了手下进来细细吩咐。 “这二十八人要细加探访,这两天时间里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要一一查探清楚,每人都要有三人以上证词才能排除嫌疑。无论级别如何,尽管去查,出事有我一力承担!” 众军士慨然应诺,这几人算是裴青的心腹。知道百户新丧至交好友,而凶手竟然很可能是军中的内奸,当然同仇敌忾希望立时把这人揪扯出来。 裴青坐在椅子上,想起和方知节两人自小结识,其中经历更有许多共通之处。都是被家族所厌弃,一路挣扎艰难求存,舐着刀尖舔着人血才拼杀至今。正当好日子在招手之际,好兄弟却因一时疏忽大意枉送了性命,让亲者痛仇者快。 时也!命也! 东方的天际渐渐泛白,裴青才惊觉自己一夜未睡。心里却是想到今日是傅氏母女起程返回广州的日子,珍哥若是没有见到自己前去相送,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失望? 生气应该不会,失望肯定是有的。自从十二岁在广州码头上遇到傅家人,自己的命运便发生了改写。傅老爹的豪爽、宋婶婶的严厉、顾嬷嬷的体贴、陈三娘的唠叨,都是裴青自小便渴求的。在那么多与生死搏斗的日子里,这一家人是这世上唯一温暖和希望之所在。 还有珍哥,那么一个可心的人,单纯地为自己笑为自己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青才惊觉,自己对那姑娘的执念竟已然深入了骨髓。对于自己来说,已经和心中信念同重。为了不重蹈方知节之覆辙,为了守护自己最珍视之物,手段再狠厉百十倍又何妨! 指挥使魏勉掀了棉帘子进来,看见的就是裴青赤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噬人双眼,心下悚然。不由出言苦劝道:“好了,人死不能复生,且悠着点性子,后面还有老大一摊子事情呢!” 裴青起身行礼让座后黯然无语,魏勉抺了一把脸后道:“我让军中医工仔细瞧了,方知节面色青白七窍充血,是中的金牛七和月籽藤的混合之毒,又饮用了醇酒,他即使及时延医问药,也难撑至天明。” 金牛七又叫太白乌头,九月开花淡紫娇艳与菊同时,世人谓之鹦哥菊。多野生地上,因多历岁月故其药力尤为勇悍。凡中此毒者,舌、四肢或全身发麻,恶心、呕吐,烦躁不安甚或昏迷,皮肤苍白心慌气短甚至心脏萎缩。 月籽藤名字悦耳毒性却致命,其枝条细弱披散下垂,簇生状锥形花序生于去年生枝上。根部有少量小叶,花冠紫蓝色,花开芬芳成穗,叶似水杨对节而生经冬不凋。食用中毒者最为显著之特征就是呼吸困难七窍流血,五脏六腑糜烂最后至抽搐而亡。 魏勉斜靠在硬木圈椅上,手中无意识地把玩桌上的一支笔杆,猜测道:“方知节定是和那人走了个对脸,那人识得他,大惊之下又做贼心虚,为绝后患就觑空酒中下剧毒以求一击毙命。却没曾想方知节硬性至此,竟挣扎至你到来,现在这人定在疑惑咱们是否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裴青却是想起自己在一力劝说方知节前去求医时,竟不知他忍受了这么大的痛楚。一念至此不由额上青筋暴起,“只可惜方知节最后与我说,因冬着厚实,那人又满脸胡须穿着斗篷,其实他并末认出那人是谁,只是因对方身材高大多看了几眼而已。回身后才觉得有两分眼熟,就多嘴问了几句话,不想就惹来了杀身之祸!” 魏勉也有些唏嘘,“看来我们先前的判断不错,此人定是身在军中,还是隐藏极深之人。我们也是经历好些事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还知晓了他常用之名确为徐直。纵观其行事,无不谨慎老辣,这回好不容易露了一回尾巴出来,方知节命丧他手也算死得其所!” 裴青恨声道:“只怕咱们这回大规模地的排查,势必要惊动那人。他也立刻明白咱们也只是圈定了范围,却不能肯定他到底是谁?这就给了他充裕的时间去布置退路!” 魏勉摆手道:“这个徐直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他在军中的另一重身份。你不知道,这段时日我一想到此人竟在我的辖下,甚至有可能和我日日相见,真真是让我寝食难安!” 想了一下,灯下阴翳里的魏勉面露厉色,“虽然动女人有些不讲江湖道义,可是也顾不了许多了。将谭坊甜水井的曾氏姐妹弄来,严刑挎打之下总有开口的时候!” 裴青面色凝重地摇头,伸手将怀中的布包取出打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龙凤玉佩,沉声道:“方知节一生命运多舛,此次骤然离世,身后仅存的一点骨血,就在那徐直相好的亲妹子曾淮秀腹中。他临终就只有这么一点念想,我总要全了他的意愿,为防意外恳请大人将此事全全交予我处理!” 魏勉悚然一惊,陡然感到棘手不已,“怎牵扯至此?真是轻不得重不得。罢了,你接手此事后,第一务必将那徐直的真实身份弄清楚。第二务必将军中奸细清除干净!至于方知节的遗腹子,生下来后我自会让军中发放抚恤银子,你也莫再烦忧了!” 这已是极顾全的法子了,裴青躬身谢过。却知查奸之事既难且险,那叫徐直的人从这刻起定会紧缩自己的利爪,待这阵风声过去后再侍机而动。只可惜,自己已经紧紧地钉死了他其中的一处短肋。 至此,不死不休! 第八十三章 查奸 第八十三章 查奸 整整一天过去后,各路探子们陆续将消息传回,汇集起来竟有数百张之多,裴青和新进的幕僚在灯下细细地查看。 这位幕僚姓程名焕,原本是羊角泮被倭人俘虏的军士。那日被倭人头领辛利小五郎胁迫时,不顾迫在眉睫的锋刃,竟还敢大声斥责告命求饶的同袍,险些被一把长刀劈做两半。裴青敬其气节,下来后就多问了几句。 结果一问之下才知这程焕原籍是浙江绍兴人,年轻时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充边到了青州。十几年下来辗转各处墩台兵寨,不过四十来岁的人,就因生计困苦无人帮衬,面目变得皴裂通红,双手冻疮无数肿大粗黑,身体佝偻得像是一位耄耋老人。 因边防将官调动频繁,有关程焕原始的文档记簙都已经遗失殆尽,他对自己的来历也是唯唯喏喏,似有难言之隐。裴青不是多事人,只敬其凛然气节又怜其孤病无依,就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使人略加活动将其军籍迁到了青州左卫,还特别让手下派他做些轻省的活计。 躺在缝制的厚厚的蓝青花粗棉布褥子上,程焕几疑是在梦中。狠狠地掐了一记胳膊,才在被窝里嘿嘿地笑了出来。在大冬天里不用日日值守在冰冷的城墙下,干净暖和的房间角落里还燃着一只烧得旺旺的碳炉,上头一只大大的铁皮茶壶不住地喷撒着热气,让他几疑不是在人间。 到青州左卫的第五天,程焕求见裴青,略略讲述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这程焕本是举人出身,年轻时屡试不笫后就干脆应选了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的书吏。因其心细如尘善动察先机,又兼口舌便给文笔卓然,渐受上峰的信任,不过七年的时间就被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倚为身边第一得用之人。 承宣布政使司为地方一级主政,前身为元时的行中书省,意涵取自“朝廷有德泽、禁令、承流宣播,以下于有司”。专管一省或数个府的民政、财政、田土、户籍、钱粮、官员考核、沟通督抚与各府县。 布政使司设左、右承宣布政使各一人,即一省之最高行政长官。而一省之刑名由提刑按察使司管辖,军事由都指挥使司管辖。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合称为三司,同秩同阶从二品。 元和七年四月文德太子殁,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奉旨回京参加朝廷大祭拜时,竟无端面露喜色。皇帝大怒,当众臣斥责其面目可憎、心思险恶、其心可诛。令金吾卫扒去其乌纱朝服,又命彻查江南盐、茶、漕各项事务,一时间江南道的各路官员纷纷落马。程焕作为布政使身边首席师爷,也被连带下狱充边。 事隔多年,一方朝廷大员到底是缘何恶了天子的心意,已经无人去探查了,也早已无人记得当年江南官场上叱咤风云的程师爷是何方神圣了。这么多年来程焕妻离子散孑然一身,早已消磨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和踌躇满志。 以为会老死羊角泮的人,没想到竟会蒙贵人青眼,一遭咸鱼翻身。虽然同是军籍,可早听说青州左卫的上官宽厚,不但饷银拿得足,就是普通的兵士也能吃得饱穿得暖,和羊角泮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程焕抬头挺胸,佝偻的身子仿佛也伸展开来,面露傲然之色,“这几日看见大人帐中劳碌灯火昼夜不熄,想来身边似乎缺少一个善处理庶务之人。大人放心的话,老朽不才愿为大人驱使,厚颜请缨为您处理些琐碎杂务。如若不放心又嫌弃某是个罪人的话,便当老朽今日没有来过!” 裴青到青州左卫八年,早已将一些有为的低阶青年将官聚拢在自己麾下,这些人便是日后的臂膀。可惜的是身边的确缺少一位值得信任善于处理文书之人。大喜之下,伸手虚扶住程焕诚恳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青瓷伎乐九枝灯盏下,程焕将写满字的卷纸递至裴青手中,躬身道:“卑下看了这些消息,汇总过来嫌疑就集中在这十一人身上。但是大人可以着重先去查这三个人,必有所获!” 裴青打开一看,先不说内容,便是这一笔簪花小楷便让人击节赞叹不已,字体高逸清婉,流畅瘦洁,实在是赏心悦目。程焕掖着双手道:“让大人见笑了,卑下已近十年未曾好生写字了!”言语虽谦逊,却已然掩不住其骨子里散出的傲气。 卷纸上的三人都是青州左卫的老人,显著特点便是同样的都是身形魁壮之人。千户王义虎,百户史大川,总旗晏超。其中千户王义虎是卫所资历最老之人,自青州左卫始建之时,就已经在此任职了。据传若非朝庭空降魏勉,这青州左卫指挥使一职定是落在此人的头上。 百户史大川是前年从威海卫调入的,其人勇猛无畏,性情憨厚爽直,颇得指挥使魏勉的爱护。总旗晏超为人圆滑善骑射,虽然年纪尚轻,但是在营中人缘甚好。 为怕误导追查的方向,裴青并没有提出自己私底下的怀疑。前段时日在围截倭人的途中,众人在马道口梁子上歇息时,那声几乎惊动了倭人的惊呼到底是谁发出的?好巧不巧的是,这晏超也是其中的一员。 裴青沉吟了一下道:“指挥使大人虽然让我全权处理军中内奸一事,但是为免引起军中不必要的哗变,还是将查处之事限制在小范围之内为好。这几个人我亲自去审理,外面进来的消息还请先生为我及时梳理,尽快将真正的奸细揪出来!” 程焕没料想裴青问都不问,就全然接纳的他的建议,一时激动得满面红光,连忙躬身应下。 青州大营,千户王义虎大马金刀地坐在红木扇面官帽椅上,横眉立目面有不善地怒道:“敢情我成了军中的奸细了,你们有什么确凿证据不成,竟然要你一个小小的百户出面来审问于我?” 裴青面沉如水,神情不卑不亢,“大人说笑了,卑职只是奉指挥使大人的命令,彻查军情泄露一事。这件事已经惊动了秦王殿下,千户大人是想殿下亲自前来问一问才成吗?” 王义虎心头一凛,心道这人倒是扯得两张好虎皮,先不说军中早就盛传秦王殿下是皇帝陛下属意的储君,又亲自在登州府经营多年,威仪早已震慑四方。就是指挥使魏勉其身后背景也是惊人,这人的嫡亲兄长就是执掌金吾卫多年的同知魏孟,是皇帝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之一,要不是这样当年也不会那般轻巧地夺了自己即将到手的位置。 硬生生地忍下一口气,王义虎木着一张脸暗讽,“不知裴百户要知道些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青暗松了一口气,装作没有听出其中的嘲弄之意,“大人只管放心,卑下只想知道您正月十八至二十日这三天里,您的详细行踪。不要跟我说您回了青州城家里,我们已经去问过了,您家里人不知道这几天是您的休沐,还以为您一直在军中值守呢!” 王义虎眼神顿时有些瑟缩,端了茶盏嗫嚅道:“谁让你们多事的?我休沐不回家里会去何处?你们到底问的是我的哪位家人,尽是胡说。那几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看书休养,只是不愿外人打扰罢了,才让家里人对外头说我还没有回来。不信的话,你们到我夫人处再去问一遭就是了!” 裴青不为所动地微微一笑:“往谭坊镇的必经之路有一家单家羊肉馆,里面有一个店小二说了一件极有趣的事情。他说自去年起每个月的十五,都看见一位四十来岁的男人,骑着马来这里吃上一大碗加辣加醋的羊肉汤。更巧的是他的隔房堂姐在青州城中一大户人家帮佣,认得那个男人竟然是她的主家——青州左卫王千户。” 王义虎闻言一惊,手中的茶盏砰地掉落在地上,细长的茶叶沾在皂色裤脚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行踪这么快就让人查出来了,先前的诸般狠话此时竟成了莫大的讽刺。 伸手掸了掸溅上的茶叶碎末,王义虎强笑道:“我是去了谭坊镇,是在那里吃了羊肉汤,可那是我的私事。怎么方知节死了,就准备吧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吗?我知道你跟方知节是至交,可是也不兴追凶追到军中同袍的身上,谁知道你有什么叵测心思?清查奸细是可以,但是不应该你来查,你有私心在里面,我要去登州府面见秦王殿下!” 裴青猛地站起,厉声呵道:“千户大人,我尊您为军中前辈,一直对您礼遇有加。可是您要知道,不论我有无私心在其中,军中机密情报有失是事实,方知节死于非命是事实。您作为卫所老将,本应带头当众澄清,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让真凶趁机逍遥法外!” 王义虎一时坐立难安,忽地想起秦王以皇子身份镇守登州多年,平日里虽一副平易近人礼贤下士和将士们打成一片,可那绝对不是一个吃素的主子。但凡有损害东南海防的,不论官职卑微显贵,必定是格杀勿论。 王义虎想到这里不由后颈一紧面有赭色,气呼呼地道:“谁让你一进来就一副气势凌人的架势,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还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话虽说得不客气,语气却已是软了。 挥退了众人,王义虎扭捏了一番,终于小声地道出了那几日的行踪。 第八十四章 审问 第八十四章 审问 王义虎少时因家境贫寒书读得极少,靠着吃百家饭勉强长大,十五六岁时恰逢军中招募军士,他无父无母又孤身一人,全无牵挂就投了军。开头几年,王义虎不过是军中一小卒。但他手里一松快些,就将攒下来的碎银托人带回乡里,或是买米买盐,或是买柴买药,一一回馈昔日帮衬过他的乡民。 不过几年,王义虎仁义的美名就传遍乡间,邻村有富户之女见他相貌堂堂,又喜爱他性情朴实知上进,不顾家里人反对自己提着一个小包袱就亲上门来委身下嫁。 自成亲以来,夫妻俩做事有商有量相互恩爱敬重,一个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一个是温婉的闺阁女,二人却从未红过脸闹过矛盾,倒也让周围人啧啧称奇。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富户女身子孱弱,膝下一直没有一儿半女,为此常常引以为憾事在家中喟叹不已。王义虎却因作战英勇无惧敢杀敢拚,一路又得遇贵人相助青云直上,最后竟以一草芥身份贵为军中千户。 这么多年家里只有一病妻的王义虎,不知有多少人家打他的主意,自荐枕席的良家女子和楚阁烟花不知几许。但是他感激妻子在贫贱之时的青眼有加,将这些女色之事一概不假辞色地拒绝,一时被传为青州佳话。 却不知有句老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去年中秋之时他去一老友家赴宴,醉酒之后竟糊里糊涂地将人家的一个年轻婢女弄上了床,好死不死的那婢女后来还怀有了身孕。 疑心这是算计的王义虎差点跟老友翻脸,几番查探过后才知是巧合。那婢女自小在老友家为奴,一直是很胆小老实的一个人。这下可真是自搧耳光,常自诩为军中第一柳下惠的王义虎臊得三天没脸见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管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王义虎真真是骑虎难下,年过四十的他膝下空虚,心里又着实舍不得那婢女腹中的一点骨血,又怕他人知晓此事笑话,一时间左右为难。斟酌几天后,只得跟老友好言相求又许下种种好处,悄悄将那婢女赎身放在谭坊镇的一座私宅里,想等孩子生下后再抱回去,就说是外面收养的。 虽说这样做对那婢女有些不地道,但是总比伤妻子的心好。老妻跟着他二十年相濡以沫从不奢求大富大贵,他实在是无颜将真实情况告知。虽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城墙,只求瞒过一日是一日了。 说完情况后,王义虎耷拉着头沮丧道:“看来这人真是做不得亏心事,我本想悄悄地将此事完结,生下孩子后就将那婢女悄无声息地打发掉。谁曾想在这紧要关头方知节也去了谭坊,偏还被毒杀致死。这下子真是黄泥掉——不是屎也是屎,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就知道此事只怕难了!” 裴青淡然一笑,“大人多虑了,我只是奉命纠察军中奸细一案,至于别的事情我一概不会过问。大人所说之事我会去核实,只要事实如此,此事就与大人不相干了。至于您怎样与夫人交代,您想怎样处理那婢女都随您的意愿!” 王义虎张大了嘴看着裴青施礼后翩然而去,满脸地愕然。这小子怎么这么好说话,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审理完了,没有拿了这事当把柄嘲笑要挟自己,或是谋算什么好处,真是奇哉怪哉! 回头一想,虽然跟裴青没有什么深交,但是这人倒是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清清难以讨好的样子。自己先前选择将这件丑事选择隐瞒下来,一是不好跟妻子交代,二来就是怕军中有人拿此事作为攻讦的手段。现在看来,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裴青出门后跟心腹手下吩咐了几句,尽快去核实王义虎话中真假。抬头看时辰还早,就朝营中操练场走去。 青州左卫下辖四所,总共有将士四千余人。阔三十余丈的空地上人山人海喧闹不已,几个军士不顾冬季酷寒坦胸露背地在比试武艺。其中有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尤为出彩,赤手之下几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有好事的兵士击掌大叫:“百户今日又羸了,咱们晚上又可以加餐了,猪肉炖粉条今晚管够!”却是一群人在场中角力,输的人要将自己的份例拿出来请客。 角力是一对人按左右分开,双方可用腿足勾绊进攻,也可抓握对手身体的各部分,或以头撞击对手的头部,只有使对方的双臂和背脊的其中一部分着地三次,才算获胜。 八尺高的大汉力大无穷,一连大败十余人,赢得一干小兵面如土色,一时再无人敢上来了。听到周围人的起哄,那大汉面有得色笑骂了几句,抬头却看见了边上兀立的人,立刻就作了个团揖下了场。 大汉边穿衣服边跳脚过来,搂着裴青转了一圈道:“好兄弟,不若跟我比试一回射箭,前一晌指挥使大人偏偏派我去鳌山卫公干,没赶上趟。听说你立了头功,威风八面剿杀了好些倭人,其中有个小郎君的箭使得尤其好!” 此人正是百户史大川,身材魁梧强壮性情单纯爽直,行事甚至有些鲁莽,指挥使魏勉爱惜他一身好武艺,时常亲自监管着他。军中有人传言说魏勉待裴青如师徒,那待史大川就如同父子了。 裴青没有理会他的挤眉弄眼,陪着他走过操练场至一处高大杨树下,待无人在跟前了才出口问道:“这月十八至二十这三日里,你都做了什么?一一与我说来,半分不能有遗漏!” 史大川眼神闪了闪,随即挠着脑袋憨憨笑道:“我能去哪儿,不就是回去看望了一下老娘吗?你知道我老娘不是瘫在床上了吗?我这次回去唤了人帮她浆洗了一下铺陈,不想就多耽误了些时日!” 裴青半眯着眼直直望着他,史大川一开始还镇定自若,不过半刻工夫就在这恍若冰雪的利眼下败下阵来。小声地嘟囔道:“我也没做什么恶事,就是去——去小耍了一回!” 裴青闻言大怒,一脚就踹向他的膝盖,骂道:“还好意思提你瘫了的老娘,去年为你爱赌几乎输光了半年的饷银一事,你娘急得差点悬梁,大人还特地杖责了你五十军棍。这才多长的日子,身上的疤子好了你就忘得干干净净,又觍着脸皮去沾染赌坊?” 史大川一时站立不稳半跪在地上默然不语,裴青怒其不争,又上前踢了他几脚。好半天后才抑了怒气道:“什么时辰去的,在哪间赌坊,输赢多少银子?可有人看到你?” 史大川愕然半响,才反应过来羞愤难当地怒言道:“你这是在审问我吗?你竟然把我当罪人?方知节是你的兄弟,我就不是你的兄弟了?你这是什么道理?” 裴青就知道跟这等一根筋的浑人说不清楚,只得冷硬道:“是兄弟才在这里悄悄问你,不然早已经把你关起拷问了。我们这几人全是大人亲手提拔起来,算是大人的嫡系。你年纪比我略长,却仗着大人的宠爱,在军中聚众赌博,让大人颜面尽失。我知道你心中不忿有想法,只是这赌字一事害人害已,能不沾惹就不要沾惹!” 知道这是良言,史大川面上缓和了下来,“我也知道这不好,可是军中孤单难耐,我是个粗人又没有什么好耍的,只是几个兵卒闲时在一起玩个骰子罢了。大人想要立威就单拿了我开刀,我不怪他,可是心里确是憋着一股火。怎么,现时你也要拿我立规矩吗?” 听了这般自大妄为横不讲理的话,裴青倒是忍不住怒极而笑了。 缓缓蹲于地上,双眼和史大川平视道:“大人是朝廷敇封正三品指挥使,他要正军中规矩,即便是各位千户聚众赌博,大人也一样拿下。至于此次军中泄密事件,实话与你交待,我第一个先去审问的是王义虎王千户,用不着拿你立规矩!” 这话简单地说,就是史大川你太高看你自己了,指挥使大人处置你是因为你正好撞在枪口上,不是因为大人要拿你开刀。我这会找你,是因为那几天你说出不清楚行踪,嫌疑排在王千户的之后,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 史大川面红耳赤,梗着脖子犟了半天,才终于低了头负气而言道:“我在正月十八那天回家,给老娘买了些吃食,又留了十两银子就走了。在春水堂赌坊里呆了整整两天两夜,身上的二十两银子全输光了,坊里的老板,庄头和送饭的小二都看得到,我真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裴青站起身掩下眉间失望,叹了一口气道:“好话歹话都跟你说尽了,你自去大人那里认错吧!去年这时节你可是自己跟大人保证过,再也不会沾染赌字。大人诸事不爱与你计较,是喜你率直,而不是因为你能在他面前投机取巧。” 跪在地上史大川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是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离去。 第八十五章 自尽 第八十五章 自尽 裴青回到营帐中吩咐人去核实史大川的行踪,心里却是觉得堵得慌。 往日里那般性情淳朴憨厚的一个人,就因为一时好奇走上歧路,不但沉迷赌博还变得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真是令人难以预料。见了这人变成如今的德行和为人,怕是一贯睁只眼闭只眼的指挥使大人,也会有些心痛和头疼吧! 不耐烦想这些糟心事,裴青耐下性子又去见了两个说不清行踪的小旗,细细斟酌之后却依旧一无所得。 正在冥思苦想时,就听门外卫兵禀报有人求见,却是程先生所列纸上的第三位嫌疑人——总旗晏超。他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脸白腰圆身材不顶高却敦实得很,随常都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很多人都觉得这人不该来卫所,而是应该去银号里当个大掌柜才对。 晏超客客气气地从身后提过一个半尺高竹篮子,陪笑道:“这是我家乡父母托人捎来的冻梨,不算什么好东西。只是大人有时在外面应酬过后不免酒醉,拿出来化开一个倒是解酒的好法子!” 晏超祖籍白山黑水的延边,那里家家户户生来都是好猎手,其本人就使得一手好弓箭。远离故土当兵,家人每年都会做些土产,又辗转送至青州,图的就是个心安。 在九、十月才采摘下来的尖巴梨,趁新鲜去吃时其味酸甚于甜。等到冬季时放在屋外冰冻几天就变成乌黑色,硬邦邦的可以自然存放甚久。欲吃冻梨时,将其置凉水中浸泡,待到梨身变成一厚层冰壳时脱壳而食。口感脆甜多汁清凉爽口,饭余酒后吃上几只,倒是颇为惬意。 这份礼倒是费了心思,惠而不贵。裴青心思微转含笑收了,转头问道:“那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知本月十八至二十这三日里,你都做了什么?” 晏超本就是来说明此事的,吭哧了几句终于涨红脸忸怩道:“不瞒大人,我在值日官那里登记的缘由是探访好友,本来没有说谎,可是我这位好友……是个女的,还是个有丈夫的妇人。我怕说出去不好听,于那妇人名声有损,就不敢当众将实话说出来,倒是让大人误会我了!方百户之事我也听说了,可是真的不与我相干!” 裴青一怔道:“我记得你好像已经成亲了吧?” 晏超白胖的脸上显现出尴尬神色,“我孩子都有两个了,只是家中妻室是乡下地方来的,手脚粗笨得很,带个孩子还行,出来待人接物就差些了。我的那位——那位好友的丈夫是个行商,一年到头倒有大半年不在家里,难免孤单寂寞,我也是前两年无意当中与她有了纠缠,难免心里存侥幸,这才……” 裴青手握成拳,咳嗽了一下打断他的话语,“不必如此详尽,你把那妇人的姓名写下来,我派信得过的人悄悄去核实一下就是,这几日你就不要随意出营了!” 晏超一时大喜,感激不尽地拿了笔墨写下几行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裴青自小受过苦楚,所以一向持身甚正,尤其看不惯这些乱七八糟七的事。随手将纸张甩在桌上,嘀笑皆非地暗骂了一声“什么玩意儿”,心里就有些乱腾腾的。却是明白假如这三人说话属实的话,线索在这里竟然莫名其妙的断了。话说回来,事情已然至此,人手一撒出去就知道分晓,怕是也没有人敢扯谎。 门外的程焕踟蹰了良久,最后还是一跺脚鼓足了勇气进来。面色愧怍地俯首作揖,他没有想到十几年来第一次出手,竟然无功而返,这对向来自恃甚高的他无疑是当头一棒。 裴青出言安慰道:“先生不必心存内疚,那日方百户出事后,是我一时心神大乱,没有细加思量就将他直接带回来。卫所里人多嘴杂,难免就将事情都宣扬出去了。当时我们在明已经失了先机,奸细在暗以有心算无心,一时将他们揪不出来也是有的!” 程焕抚了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后拱手谦道:“大人不必唤我作先生,我现在不过是军中一老卒,得遇大人的信任已经是万幸,余生只求一日有两餐粗茶淡饭,头上有片瓦遮风挡雨罢了!” 裴青当了两年百户,安抚人心向来有一套,闻言正色道:“先生不必自谦,能在半个时辰里从成百上千条消息里,找到这几个有重大嫌疑的人,已是不易。只是假若核实后不是这几个,那么我们就要扩大搜寻范围了,只是时日越久这嫌疑人的尾巴越难抓到了!” 程焕即便是换了新衣,还是改不了十来年底层兵卒生涯留下来的习惯,双手掖在袖子里面色凝重,“大人可想过,那嫌疑人也许不在这出营的十一人里头。这么大的一个军营,每天的吃喝拉撒,一天要消耗多少米粮,采买多少菜蔬,这些人往来从未详细登记过。我若是那个奸细,定会借个身份悄无声息地出入大营,而不是在值日官那里留下些许行踪。” 裴青眼前一亮,先时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处,轻轻击掌叹道:“这人定是仔细乔装了一番,与平日的形象大相径庭,所以才不会引人注意。在甜水井胡同里,方百户才会觉得那人似曾相识,却又认不出来那人到底是谁!” 程焕眼睛一转,轻声建言道:“这奸细既然是那曾氏女的相好,不若将她请了来。一个枕头上的夫妻,不管怎么装扮,总会认出来的吧!” 裴青抚着额间新生的皱纹,苦笑道:“先生倒是一言中矢,我不是没有想过此法。只是一来那曾闵秀如若对那人情根深重,咬牙不认或是胡乱指认,我们是抓还是不抓还有军中有品阶的将士有近百,难道我能令他们一一排好,叫个上不了台面的暗娼指手画脚,传出去这成何体统!” 程焕倒是一时没有想到此节,不由大感汗颜,“倒是我一时考虑不周,让大人笑话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计划永远赶不赢变化。还没等殚精竭虑的裴、程两人想出更好的应对来,青州左卫又出事了。 清早,有杂役送洗漱水进去,却一眼瞧见屋子正中的房梁上直挺挺地挂着一个人。 杂役连滚带爬地奔出房门,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声呼嚎。此时正是军士们用早饭的时辰,顿时惊动了整个大营。等得到消息的裴青和程焕二人赶到出事之处时,屋子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掀开地上的白布,那里面是一张青黑色的圆脸,昨日还笑嘻嘻地为自己介绍家乡的冻梨如何地好吃,还惭愧地解释着自己与行商妻子纠缠不清的孽缘。现下,这人的脸上再无一丝笑意,肢体木木地僵硬着,从里到外泛着一片死气。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裴百户为给方百户报仇,非说咱们晏总旗是奸细,逼死了咱们总旗。走,咱们去找指挥使大人评理去,不能让晏总旗死了还背个污名!” 一时间群情激涌,人人义愤填膺。 卫所里本来就清贫艰苦,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家人几面,还要时常冒着生命的危险,击退不时上岸的倭人残暴入侵。现下晏超不过是被叫去问了几句话,回来就丧了性命,可以想知肯定是受了非人恫吓,忧心恐惧之下才一时想不过以死明志。 在场的史大川正好听到此话,回头喝问道:“胡说八道,我也一样被问了话,我怎么没有悬梁?分明是你们晏总旗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之下才选择自尽而亡!” 这话本来说得不错,但是此时此景说来无疑是火上浇油。 当下有人起哄道:“方百户回来时身边只有裴百户一人,按理裴百户也有嫌疑,而且嫌疑还最大。作甚还要让这等人来审问军中将士?难说不是贼喊捉贼呢!” 史大川撸了袖子大怒道:“是谁在后头嘴贱?又本事出来单挑!明明是你们晏总旗当了奸细,泄露了军中的机密,让人捉住了把柄,才会羞愤之下自尽,好歹给家里人留一份颜面。我就说一样拿饷银的人,他一天到晚地给家里的父母婆娘寄银子,真当咱们是瞎子不成!”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通倭”是何等的重罪,连每年新进的小兵都晓得其中的厉害。要真是背了这个罪名,不但是家中父母妻儿,怕是一族人都要受到连累。人群中一下子哗然,七嘴八舌地反驳着。 “怎么可能?” “晏总旗不是那样的人!” “走,咱们去找指挥使大人讨公道!” 眼看着事情朝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史大川面上虽是气鼓鼓的,嘴角却不知觉地挂了一丝微笑。然后他就看见裴青捏着盖了晏超尸身的白布,淡淡地侧首向他这边望过来一眼。那眼里分明没有任何危险威胁的意味,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就是突地一阵凛然。 绝对不能心虚! 史大川咬牙告诫自己,更加挺直了腰杆。耳边却是想起了前晚上一起喝酒时那人的话语,凭什么大家都是刀里来箭里去,同样立下军功无数却分了三六九等!当自己费尽周折才升了百户之时,裴青的百户之职已然稳当当地任了两年。 凭什么裴青在青州左卫总共十个百户当中位置超然,事事都要隐隐压他一头!去年要不是有人反对,说其年岁太轻资历不够,裴青已然升做千户了。听说前些日子里头,还蒙一富贵人家的姑娘青眼看中定下了亲事,敢情天下的好事都让这人占尽了,这让别人还有没有活路? 第八十六章 死狗 第八十六章 死狗 屋里屋外一片喧闹嘈杂。 正在这时,就听场外有人一声大喝:“闹什么闹?一群当兵的像菜场上的老妈子一样叽叽喳喳,成何体统?是我做主让裴青来查这件案子的,你们当中谁有不服尽管开口,我叫裴青让贤,让这个人来查!” 这话说得气势十足,却是指挥使大人魏勉亲自到了现场,他穿了一身用红绒绦穿的青织金界地锦紵丝裙襴,下面系了匙头叶齐腰明甲,端的是威风凛凛不怒自威。众人一见连忙齐刷刷地躬身行礼,人群里也没有了酸言辣语。 魏勉大马金刀地坐在门口一把圈头扶手椅子上,冷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都让狗吃了,围在这里的工夫,不若让裴青多看几眼现场。还有刚才那个谁呀?满口的喷粪,方知节是在他处受了奸细的暗算,在茶楼里遇到裴青时人早就不行了,下楼时还是被裴青背下来的,茶楼里有百十个人可以作证。现在竟然有人敢往他身上攀扯,我看说此话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测!” 利眼扫视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人群,魏勉厉声道:“谁再敢胡言乱语扰乱查案的进度,休怪我不讲往日的情面,立时将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与那些奸细一并论处!” 场中顿时鸦雀寂寂,史大川抬头见众人都是一脸畏缩的神情,自恃与指挥使大人的情分不同,就上前一步出言劝道:“大家伙都是一时心急,难免出言不逊,其实都是一片好意……” 话未说完,就见魏勉眼风都没有扫过来一丝霍地站起身,叉腰站在盖了白布的晏超尸身边走了几步后,大声吩咐道:“去个人,到青州府衙里请个资深的仵作过来当场验尸。我倒要看看军中几时出了这么些魑魅魍魉,尽在里头兴风作浪,扰得我青州大营不得安宁!” 落在一步的史大川就有些讪讪然,他没想到魏勉竟敢自曝其短不惜家丑外扬,叫人去请仵作前来查清晏超真正的死因,那青州左卫有奸细的名声势必就要传扬开去了。 让他更没想到魏勉当着这么多人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他,一时间又羞又愤。心里虽知事情闹大了不好,但是又不敢出言阻拦,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敛手退至一边。却又觉得旁边的人眼色古怪,还伴有阵阵窃窃私语,竟是前所未有的颜面尽失。 千户王义虎向来与魏勉不对付,往日巴不得他出乖露丑。但是此时却不是斗气的时候,说出去都是青州卫的丑事。 于是出言温声劝道:“大人还是慎重些为好,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要是让其他卫所知道咱们这里出了奸细,为查奸细还死了人,不知有多少酸话等着我等。这才刚过完年,都指挥使司衙门里的大人们知晓了这件事,要是觉得晦气的话,咱们青州卫怕是一年都难有好果子吃!”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在座的各阶军官都暗自点头称是。谁知魏勉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间气性大发了,谁的话也不听,兀自派了人快马加鞭地去青州府请人。 站在裴青身边的程焕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瞅了个空档上前一步低声禀道:“大人,在青州府衙仵作前来之时,可否容小人先去探看一二!” 肃着一张冰脸的魏勉一阵疑惑,裴青低声解释了几句程焕的来历后,魏勉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程焕将衣袖挽起,掀开白布仔细探查了起来。整整一炷香的工夫之后,杂役端来水盆净手。程焕才拱手说道:“晏总旗不是自缢,乃是他杀!” 魏勉眼前一亮,掩住胸口的激动,“莫给我绕弯子,你快速速道来!” 程焕指着白布下的尸身道:“有前朝大家曾说过,舌不出、口鼻不喟然、索迹不郁、索终结急不能脱,不能定自缢身死。小人细细看过,总共有以下几点判断以供各位参详。” 见在场众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甚至院子外面都挤满了人脑袋,程焕干脆提了声调大声道:“第一,自缢和被勒死最大的区别就在脸上。死者是双脚离地、悬于空中,全部体重压迫在颈前绳套的兜住弧处,绳结位于颈后,缢死者绳套的兜住弧压迫颈前部,绳结位于颈后,称之为正吊。在一般情况下,正位全缢死者,由于绳索压闭了全身的血脉,头面部的血水上行不了甚至完全停止,所以一定会颜面苍白。而现在晏总旗颜面肿胀发绀呈青紫色,就说明此人是突然断气而亡,空气进不了他的头颅腑脏,才会造成这种脸色。” 魏勉抓紧了椅子扶手,他先前只是疑怀晏超自尽而亡的缘由,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程焕一上来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晏超竟然是他杀。转眼就是更大的怒气丛生,竟然会有人敢在戒备森严的青州大营里行凶,这无疑是给了他当头棒喝。 众人虽然见惯生死,但是确实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近距离观看死尸。况且这人还是大家所熟悉的人,昨日或是前日还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大家也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死者的面色已然发乌。 站在对面的史大川一低头,就正好看见那可怖而古怪的脸色。心里一突,不自觉地就后退了一步,身后一双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扶住了他。史大川喃喃道了一声谢,扭头就见一人神定气闲地站在一边,却是青州左卫十位百户之一的谢素卿。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发生的这一幕,程焕指着尸身又继续道:“第二、凡是自缢死者,头颈上都留有明显的八字痕。这是因为自缢者身子悬空,自身下垂的重量使绳索深深地嵌入舌骨与甲状软骨之间,颈的两侧受力多些,相对说绳索入肉也深些,到颈后结处,几乎就没有什么绳索的痕迹了,所以自缢者的颈部留下的痕迹,就象一个八字。” 见在场的诸人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程焕脸上也显露出一种莫名意味,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道:“被他人勒死的人,虽然也可见八字,但因为受害人生前扭动挣扎,绳痕往往不规则。而晏总旗颈上的勒痕是平直的,末端甚至还有些向下的趋势,可以断定是他杀无疑!” 听了这个言语,就连魏勉也伸长了脖子跟着他的手指细看,那晏超的脖颈之处的的确确是满满一圈显眼的乌褐色绳痕,且些微向下呈断续的锯齿状,连后颈处都不例外,这无疑又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待众人看仔细了,程焕站在一边又道:“第三、这上面的绳索用的是活结,绳套的大小可因绳结的滑动而改变,又称之为步步紧。其打法是绳结一头打一个固定的扣,另一头穿入这个扣,所以可以活动。在缢颈过程中,死者由于痛苦、肌肉痉挛等手足乱动,可能碰撞周围物体,形成表皮剥脱、皮下出血,甚至出现挫裂伤。而刚才小人细查之下,晏总旗除颈部的勒痕外,身上无其余伤。” 人群当中传来阵阵喁语,程焕面色更加沉静笃定,“小人先前翻看军中将士的名录,刚巧知晓晏总旗的父亲原本是闽北人,后来为了生计才辗转到了北方,娶了他母亲后就留在当地。而闽北人土葬习俗中,有在墓坑或墓窑中燃烧芝麻杆、篾条等以暖坑、焙窑的习俗,意在营造一方热土,来世可以尽快投生,并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世比一世活得更好。于是真正自缢者往往会在生前先掘一坑,烧些火炭并用泥土掩埋以暖坑,随后才自缢与世长辞。” 这种说法又古怪又新奇,众人跟随他的脚步往那绳索下垂处一看,果然就见地上的泥土与其余处不同,显得格外松软一些。魏勉唤来身边亲兵,拿来铁锹将那泥土刨开。地上的泥土的确是松软的,但是足足挖了三尺见方都没有看见火炭。 程焕见了之后却并不意外,而是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转身在屋里翻检了起来。屋子本来就不大,一床一桌两椅,靠墙角还有一个黑漆的衣柜。不一会工夫,程焕就在衣柜背后取出一个蹴鞠大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炭。 程焕见状叹息了一声解释道:“晏总旗先前大概是真的想自尽,还按照闽北的风俗在准备悬梁自缢的地处挖好了土坑,还备好了木炭。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就把木炭重新包好藏在了衣柜后头。也就是在这时,有人进来与他攀谈,趁他不备从身后将其勒死,并且伪造了自缢的现场。” 程焕叫来两个身材相若的军士细细吩咐后,给大家演示曾经的情景。假装凶手的军士拿了根结实麻绳,节扣已经提前挽好,两个人在屋子里说着话。扮作晏超的军士正仰头喝着茶,杯子刚刚离开嘴唇,就感觉眼前一晃,绳子已经挂在了脖子上。 凶手一个错步和他背靠背,瞬间拉起绳子使劲儿一勒,绕着屋子边角走了一周,不过片刻工夫过后晏超挣扎了几下后就没气了,这种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就是乡间俗称的“背死狗”。 第八十七章 辩驳 第八十七章 辩驳 屋子里顿时一片静寂,几乎可以听得到各人沉重的呼吸声。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丝丝入扣,两个军士仿若实景再现的演示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又觉理所应当。先不管别人信是不信,魏勉已是满脸的信服。高声叫人给程焕安排了个座位,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出言赞道:“先生大才!” 裴青也是满心的敬佩,他没想到这个细瘦老头竟有过目不忘之能。不过是匆匆扫视几眼,他就能把营中诸人的身份记得清清楚楚。更难得是此人博学至此,仅凭一份身份文牒,就推断出了晏超生前的行事轨迹,从而揪出凶手的马脚。也就是从这刻起,裴青才肯定自己确确实实是捡到漏了。 为求公正,魏勉并没有驱散院子里围观的人群。他治军多年,早知道堵不如疏,与其让这些人胡乱猜想一通,又被有心人利用引起军中骚乱,还不如大大方方地让大家知道事情的始末。吩咐手下人奉上上好茶水,魏勉这才问道:“先生瞧出这许多事,对于凶手心中可也有数了?” 程焕谦了谦身子,并不因为对方是正三品的佥事指挥使而感到局促,也未因自己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兵卒感到困窘,施施然地在一张木凳上坐了。也是,遥想当年他也是权贵人家的座上宾。 今夕何夕,君已陌路,昔日故交的坟上怕是早已青草萋萋。 知道自己又神游过往了,程焕苦笑一声后收敛了心神,一边慢调斯理地用茶盖撇去杯中的细沫,一边仔细地回想有无遗漏之处。片刻之后,才抬起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 现在,再没人敢小瞧于这个身材干瘪羸弱,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单就这份心细若尘的眼力,这份洞察秋亳的明断,就让人五体投地钦佩不已。见他眼光扫视过来,只觉一阵冰雪寒利般刺痛,好几个心中有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挪开目光且侧过了头。 程焕也不以为意,轻咳了一声后缓道:“从一个人的行事轨迹是可以大致推断出此人的一些特征。凶手进屋,趁晏总旗喝茶之际绕到其背后行凶,说明这人与晏总旗私交甚笃,最起码是对于凶手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才能一击而中!” 说到这里,程焕习惯摸了一下稀疏的胡须,微微一笑,“大人把服侍晏总旗的杂役叫来,询问一下这几日里谁来得勤密些,身材又跟晏总旗相若、气力却大的,谁人就是凶手!” 众人本来以为要听一篇长论,没想到程焕三言两语就指出了凶手,不由有些面面相觑。不是不相信,而是太突然了,一个隐藏至深设计了这般精巧杀局的人,就这般儿戏似地被找出来了? 不待魏勉吩咐,裴青就叫了人去把昨晚值守的杂役唤来。场中就有人好奇问道:“先生怎知凶手的形状是这般的?” 程焕也不卖关子,直接了当地说:“采用背死狗的手法杀人的,一定是为了掩饰他杀的痕迹。只有凶手跟晏总旗高矮相差无几,那脖颈上的勒痕才是平直且略微向下的。晏总旗不高却有些魁梧,怕是有一百八十余斤,凶手没有一把好气力,是背不起人的。试想身材如小老儿一般干瘦,想干净利落地倒背着晏总旗走几步路,怕是比登天还难。” 虽然不合时宜,人群当中还是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先前问话之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退到了后面。 程焕叹道:“这人处处小心,却不知凡事过犹不及。这种杀人手法与自缢的后果就是颈上的勒痕很类似,要是不仔细查验只怕就忽略过去了。只是这人犹不放心,最后又将绳索交叉方向又勒了一会儿,这才造成了死者脖颈上几乎成整圈的勒痕,这是他第一个破绽之处。” 史大川知道此时自己最好默然无声,但是心头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一件由于受到军中将官逼迫才自缢身亡的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案子了,怎么这么快就翻转过来了若是按照先前事情的发展,把这件祸事落到了实处,裴青一个迫害同僚的罪名是背定了。 就是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平常老头,舌绽莲花的一番巧语,不但打破了原本的计划,还竟然在此处大出风头,连指挥使大人都处处给他脸面。史大川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站出来出言问道:“程先生侃侃而谈,却不知这凶手还有何破绽?” 程焕没有理会他言语当中的讥讽,背手站在门口道:“凶手定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自负别人看不出他的诸般手脚,却不知在有心人的眼里,这里处处都是破绽。其实这第二个破绽就是这条梁上绳索,听到杂役的呼救,门外刚好有巡逻的军士听到,进屋后一刀就斩断了绳索。好在这几个军士有些见地,立刻封锁了这间屋子,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几乎完好的现场。” 众人又一次看向你那屋子,布置再简单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程焕知道这群人不见到真凭实据,心里是不会服气的,于是接着说道:“我找在场的杂役核实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好几人都说晏总旗的脚下这把凳子确实是倒放着的。晏总旗身高五尺有余,梁上绳套节扣处离地大约有九尺。” 有一时转不过弯的人接口道:“晏总旗虽然不怎么高,可是那梁上绳套应该还是够得着的吧!这算是什么破绽?也太牵强了吧!” 程焕又唤了先前演示过背死狗的军士进来,让他垫着脚尖站在椅子上,又将那根砍断的绳索高高举起,众人一见之下恍然大悟。原来那军士无论怎样垫脚,手中的绳索与梁上的绳索之间都有将近两拃的距离。 程焕这才转头道:“假设晏总旗是真的自缢,他把节扣打好之后,把头伸进去,那么以他的身高来说,他的身体肯定是全部悬在空中的。那么他脚下的凳子无论如何都不该被踢倒,除非是被人故意放在这里又故意掀翻的。” 屋子里里外外一片惊叹声,王义虎也不例外。他从一个无名小卒爬上千户的位置,自然感受得到这个房间里外隐藏的风刀霜剑——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将晏超的死牵连到裴青的身上,想将一件谋杀案尽力渲染成畏罪自尽案。他感激于裴青先前没有对自己落井下石,有心助其一臂之力。 “呵呵,我们看似平常的东西,在程先生的眼里都另有含义。看来晏总旗是他人谋害的无疑了,却不知他是何时被人所害,只要圈定那个时段出入此处房间的人,应该就可以将凶手绳之以法了!” 程焕闻言赞许地点点头,抬手指了指桌子,众人的脑袋齐齐望过去,只见那桌子乃是普通榆木所制的方桌,连花纹都未雕刻一丝,桌上也只是简单地放置了一套绘了青花山水的茶具,其上的工艺也只是寻常。 见众人不明白,程焕走至桌边拿起一个杯子道:“诸位难道没有看出来吗?这套茶具乃是军中将士的标准配制,一壶配四只杯子,而现在这桌上只有三只杯子。如若是昨日白昼里被晏总旗喝茶时失手砸碎了,每天进屋打扫的杂役收拾干净碎片后肯定会重新补上。” 程焕扶着桌边慢慢旋转着茶杯道:“事实却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来得及补上,这就说明晏总旗与凶手见面的时辰起码是在晚饭过后。为避人疑,凶手伪装自缢现场之后,把地上的碎瓷一并收走了!” 魏勉听得双眼异彩连连,击掌赞道:“先生果然利眼,仅凭这点就推断出凶手行凶的时间,我坐在一旁半天都没有看出异常!” 正在这时,杂役被带了过来,候在外面时刚巧听到了程焕的后段话,立刻抢了几步伏地大哭道:“晏总旗极爱干净,即便是冬天也要求早晚各自清扫一次。昨个酉时我进来时,只是抹了下灰尘,又给茶桶里添了热水。我发誓,那时候桌子上的杯子真真是四只齐全的!” 众人见这小杂役不过十三四岁,大概是头次见这等阵仗,吓得手脚齐哆嗦。边回话边抽噎不已,应该说得是实话! 魏勉皱了眉头问道:“这几日有没有常来找晏总旗之人?” 小杂役凝神想了一下,兢兢战战地道:“我们晏总旗人缘极好,往来的各级军官都有。要说这几日,就只有前营的詹维来得比较勤,他也是北方人,一向跟我们总旗走得近!” 魏勉强抑住心头的兴奋,慢慢地靠向椅子背,轻声问道:“这个詹维我记得去年才提了小旗吧,他好似生得不高吧!” 小杂役极其肯定地点头道:“跟咱们晏总旗个头差不离,但是生得可壮实了,我曾经看见他一次能吃八个大馒头。有一回在外头一把就把门口的那对石狮子举了起来,还转了大半圈呢!” 魏勉给裴青急急使了个眼色,裴青见状立刻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人向外走去。众人都知道这是去搜捕嫌疑之人,纷纷让开路。站在人群后面的谢素卿轻叹一声道:“看来裴兄又要立首功了,加上前次斩获夜袭的倭人一事,今年裴兄这个千户看来是跑不了了!” 站在一边的史大川目光沉沉的望着他的背影,一言未发。 第八十八章 真凶 第八十八章 真凶 天际是惯常的阴沉如铅,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在院中盘旋。 眼下已经将近午时了,往常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围在烧得旺旺的炉子边,大口吃饭大口喝汤了。但是此时众将官都不敢告退,院子外的兵士越挤越多,个个都像池子里的家鹅一般伸长了脖子看着热闹。 魏勉对这个詹维的映像不深,连起码的面相都挂不住,只恍惚记得是个不爱多话的人。前营千户本来是来凑热闹的,谁想到最后反倒成了被人瞧热闹的,自己旗下的兵士竟然被卷进了通倭一事。心头暗叫晦气,却只能站在一边小声地回禀这个詹维的情况。 詹维今年三十出头,原籍沈阳。此地古称沈洲,前朝重建土城时改为“沈阳道”,归辽阳行省管辖。由于沈阳地处沈水之北,以中原传统方位论,即“山北为阴,水北为阳”,故改沈洲为沈阳。因其地广人稀,村落城镇之间相隔很远,死去的晏超和他依起来只能勉强算半个同乡。 与晏超不同,詹维从军十年都还只是个小旗。其人缘在军中算一般,与他说得上话的只有从东北过来的几个人,这人的生平可说是乏善可陈。不多话,不多事,不算刺头也算不上落后,上峰交代下来的事情也能差强人意地完成。 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把蛮力,按说这种人在军中应该如鱼得水,升迁得更快才是。但是恰恰相反,屡次与敌人作战时,他都是默默无闻之人。多年过去,与他同时进营之人多已是有品阶的军官了。最后还是上峰实在看不过眼后,按照他的资历勉强授受了他一个小旗之位。 就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突然陷入这么棘手的一件案子,连前营千户都觉得自己看走了眼,直呼不可思议。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虽然还没有最后的确定,可是认得詹维的人想起他那张憨厚以致有些印象模糊的脸,都是后颈子一阵发凉。 门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青州府常知县带了一众衙属求见。 魏勉觉得有些奇怪,青州县衙起码有大半天的脚程,怎么这么快人就过来了?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卫所前面的一处小村子出了一桩命案,兄弟两人为争家产相互殴斗,结果弟弟一不小心错手打死了哥哥,自个骇极之下又吞药自尽,结果却被人拦下了,现在两兄弟各自的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治下出了这种人伦惨案,常知县一个教化不严之罪是跑不了的。结果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就遇到了前往青州府寻找仵作的卫士。常知县因为前次家中赏梅宴上出的纰漏懊恼,更因为得罪了左卫指挥使的千金而时常惶恐不已。遇到了这种千载难逢的表功机会,连忙亲自带了属下匆匆赶来。 青州仵作是个老手,对于跟死人打交道简直是驾轻就熟。面前又是军中的各路高官,少不得拿了看家的本事出来显摆。不一会工夫就利落地勘验完毕,躬身恭敬禀告道:“大人,此人并非自缢,而是他杀,应该是被人勒死之后伪装而成自缢的现场。” 场中诸人先是一惊又觉得在意料之中,没想到先时程焕的种种推断竟然全部是正确的。史大川心头窝了火,出言便有些不屑道:“青州府的水平只有这般吗?我们这位程先生还曾推断说凶手是个身材不高,气力却极大之人呢!” 青州仵作本想一鸣惊人,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却不料在场诸人俱是一副等闲之态,心头还想难道这些人见惯生死无所其谓吗?要知道,这年头结交好当兵的可比什么都强,没见知县大人也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恨不能把指挥使大人身边的人全部撵开,自个亲自去服侍茶水。 正疑惑间恰巧听得此言,不由眼睛一亮赞道:“不想军中竟然还有精通此等技艺之人,不才孤陋寡闻,凭借了那梁上绳索的节扣与死者脖颈的勒痕有些微不符,才判断出死者是被人勒死的,这是伪装的自缢现场。不是某自己吹嘘,在半个时辰里敢下此定论的,青州周边各府唯有我一人矣。不知哪位高才竟还能断出凶手形貌,可否出面赐教一二?” 仵作是官府所设专门检验命案死尸的人,对于案件的走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一般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的行当。有句俗话说得好,县衙大门朝南开,吃完原告吃被告。这些属于州县一级的差役小吏因此过得比普通百姓要富足得多,若是资历深厚为州府知县倚重之人,往往家财还颇丰厚。 但是由于检查尸体是件极辛苦的事,因此一般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往往由贱民检查尸体并向官员报告情况。仵作都是由地位低下的殓尸送葬、鬻棺屠宰之家担任。其后代虽然不愁吃穿,却被禁绝参加科举,故成为不少人奚落和嘲讽的对象。 一般的斗殴,检验方法比较简单。死于非命的验尸便复杂得多,仵作要在没有解剖尸体的情况下,把详细的检验结果报告给有司作断案的参考。因此,仵作要懂许多专业知识,精通人体构造及药理病理,知道何处经络受伤便危及哪处脏腑,中何种毒便出现什么症状,判断越准确对破案越有帮助。 所以,仵作便是位卑却责任极重要的一职,几乎都靠名师或父兄传授。认真负责的仵作,检验尸体极其详细,从毛发到指甲,决不放过任何细节。一具尸体总要翻来复去地勘查,寻找其可疑之处。所以对于别家的勘验手法那是梦寐以求,做梦都想得到的宝物。 程焕站起身抱拳作了一揖道:“小老儿粗通勘验的一些皮毛,在鲁班门前耍了趟大刀,让你见笑了。我只是看到那勒痕几乎是平直且略微向下的,这种痕迹只能是乡间俗称的背死狗造成的,在座各位都是聪明人,只是一时没有想到那处而已。” 史大川今日却像是吃了火药,颇有些咄咄逼人不依不饶,扬眉问道:“程先生还说自缢之人脚下的泥土里有火炭,他杀之人脚下却没有什么火炭。我等俱是闻所未闻,不知青州府的仵作可否知晓勘验里面还有这等说法?” 那仵作也不是傻子,一眼看出面前这个魁梧大汉就是个找茬的,而那位程先生却是面目谦和,一派不骄不躁的样子。 于是心里就先生了些好感,仔细想了一下方慎重言道:“前朝有勘验大家宋慈著有《洗冤集录》,集各朝各代刑律之大成,各个地方的仵作都奉为经典,因而沿用至今。其中关于自缢的验尸描述中有这么一句:若真自缢,开掘所缢脚下穴三尺以来,究得火炭方是。” 看到众人听得入神,仵作自己先失笑了一番才继续道:“从字面上来讲,大概是说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上吊自杀而死的,在他自杀的地方的脚下挖地三尺,找得到火炭的话,才能说明他是真的自缢而死。每每读到这里,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奉为圭皋经典的古籍怎会出错?” 青州仵作皱眉道:“我操此业近二十年,看到的自缢之人甚多,也有三两例脚下有黑炭,大都是没有的,百者当中有五六宗罢了!有乡间传说脚下有黑炭的自缢之人是因为身负奇冤,人死之后怨气下降入地后形成黑炭,经久不灭以求伸冤,想来也是无稽之谈。我所知只有这些,不知程先生可有他解?” 程焕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年轻时拜读过《洗冤集录》,极为推崇宋大家的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但是读到此处时也是不求甚解,恰好我性情孤拐,对这些事情颇有些钻牛角的劲头,就亲到其故里仔细探访。历时三个月之后,终于有了些许心得。” 端了茶盏小抿了一口道:“我发觉宋慈先生原籍是建阳人,属于闽北之地。那里的土葬与他处有些不同,百姓们认为有土则生无土则死。流传至今的民俗中,都有在墓坑或墓窑中燃烧芝麻杆以暖坑焙窑的习俗,意在营造一方热土,来世可以尽快投生,并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一世比一世活得更好。” 青州仵作听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抚掌大笑。见众人齐齐望着,不由抚额羞惭道:“我今日是见猎心喜茅塞顿开,失态了,请先生继续……” 程焕不由莞尔,“闽北自缢者往往选择山地林间,自缢后不想被人发现,希望日后自然坠入所缢脚下那块土地入土为安。于是真正自缢者在生前先掘一坑,烧些火炭并用泥土掩埋以暖坑,随后自缢与世长辞。宋大家查案时,不单勘验尸体本身,还会参考种种影响,并对自缢者的心态进行分析,实为我等之楷模!” 青州仵作听完这席话只觉如黄吕大钟般震耳发聩,长揖一礼后恭敬走上前去讨教学问。一时间两人倒是相逢恨晚,一个说得尽兴一个听得用心。不过片刻工夫,程焕和那青州仵作已经差点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了。 魏勉坐了大半天,终于捉到了嫌犯的尾巴,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一半回了肚子里。回头越看程焕这干瘦老头越顺眼,那脸上的细褶子是阅历,有些稀疏的白头发是行事老练,心想等会将这件案子了结之后,一定向裴青把这个活宝贝弄过来。 接过青州仵作填写的尸格,魏勉正待细细查看,身边的卫士过来悄语了几句。魏勉微微点头,吩咐千户王义虎在此处招待好青州府衙的诸人,了结后面的事情,一要让逝者入土为安,二要安抚好情绪不稳的兵士。 第八十九章 地牢 第八十九章 地牢 一行人急匆匆走过时,迎面而来的寒气激扬起了众人身上皂青色的羊毛大氅,像是雪地里竖起的一道道鼓起的旗帜。有普通的军士见了,知道这是指挥使大人和他的卫士们经过,赶紧远远的避开。 打开地下所设的牢房时,一股潮冷土腥气息让魏勉不自觉地捂了下鼻子。随即反应过来,不过是有段时日没有下到这里了,怎么就觉得这牢房阴暗逼仄,气味腐臭难闻了?难道年岁大了,心志也跟着软和了?舔着刀尖过活的人怎能心思散乱? 真真是矫情,魏勉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地牢里,青州左卫前营小旗詹维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生了苔藓的脏污墙面上。头发蓬乱血迹四溅,绽着白色棉絮花的衣衫破烂地悬在腰际上,半赤着的身子已经难见一块好皮子了。 魏勉回头一看裴青的左臂上也缠了一道白布,几个跟着去的卫士也多少受了伤,虽然算不上狼狈可也算不上精神。不禁皱眉问道:“怎么都挂了彩?” 裴青低头回话:“都是卑职的错,一时急于将他拿下,好问出晏总旗的死因,不想这詹维知道事情败露,竟然破罐子破摔,浑不要命一顿搏杀。奉了大人的钧令,为拿到活口我们都不敢下死手。结果反而是我们一行人都挂了彩,才将这家伙拿下!” 魏勉有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真是年岁越大越发古板,行事一点都不知道变通,你们的性命金贵,还是这罪人的性命金贵?他死了,我们只不过就是要多花费些功夫去查证,怎么能由着性子跟他一般见识!” 边嗔骂边走进了詹维的身边,眯着眼睛细细打量。 却不料绑得紧紧的人突然仰起头,鼓着腮帮子猛地唾了一口唾沫过来。魏勉抹掉脸上的沫子缓缓抬起头,在阴影里裂开了嘴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猛地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进了面前之人裸露的伤口里。 詹维疼得直抽冷气,牙齿咬得咯吱响,脸上的冷汗像断线似地往下淌,却只是瞪大了眼睛气喘如牛般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众人。 魏勉抽回手指,拿了一方素白手帕擦拭着血迹,面上却浮现出激赏之色,“好,好!有骨气,我敬你是条汉子!孩儿们,去把咱们看家底的好东西拿出来,也让这位英雄见识一下!”几个卫士躬身应诺,从里间抬出一张小铁床,又将一锅滚烫的开水放置在一边,然后又把一只巴掌大的短柄铁刷子放在铁床上。 见詹维惊疑不定地望着,魏勉叉着腰哈哈一笑:“没见过这般排场吧?我来告诉你,这套家伙事名字叫涮洗。等会这几个人亲自服侍你洗个干干净净的澡,先要将你脱光衣服按在铁床上,再用滚烫的开水浇在你的身上,然后趁热用钉满铁钉的铁刷子在烫过的部位用力刷洗。” 魏勉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为这个军中内奸牙梆子连连上火,好些日子都不得安生。阴仄仄地一笑道:“……刷到露出干干净净的白骨,一条条的血肉整整齐齐脱落,最后直到你死去时除了脑袋和躯干,双手双脚都是极漂亮的骨架子。当然,你不愿这帮孩子服侍你洗澡,就直截了当地把你做的事交代清白就是了!” 詹维木楞楞地呆怔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这些人的真实身份。不由须发箕张眉眼欲裂,嘶声怒吼道:“你们是锦衣卫!堂堂正三品青州左卫指挥使竟然是锦衣卫!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杀了我吧,自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魏勉一脚踹在詹维的胸腹上,发狠道:“呵,还真当自己是节烈义士了!不知是谁泄露了军中的机密,让倭人长驱直入致使百姓涂炭?不知是谁勒杀了大营里的同僚,让人家失了家里的顶梁柱成了孤儿寡母?咱们锦衣卫的名声是不中听,咱们的确是朝廷的鹰犬,可也比你这胆敢勾结倭人谋算咱锦绣江山的奸人强!” 一抹鲜血从詹维的嘴角喷出,他急剧地喘息一阵后,干脆闭了眼睛把头扭在一边沉默不语,任是魏勉如何诱哄胁迫如何暴跳如雷都自巍然不动,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更加让人激怒。 裴青一把拦住将近失控的魏勉,躬身劝道:“大人,今日您也累了大半天了,不若此处就交给我好了!” 魏勉自上了岁数后就注重养生之术,明白自己今日不该妄自动了肝火,心口处的旧伤已经在隐隐作痛。于是轻微点头,边披大氅边自嘲,“我平生最见不得这种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一双眼睛进不得半点沙子的模样,轮到他自个的时候便是男盗女娼也是使得的。” 詹维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却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送走了愤愤不平的魏勉,裴青站在一边不由失笑道:“我可有日子没有看到大人动这么大的火气了,詹兄也是好本事!不过话说回来,詹兄昨晚漏夜杀人,也没想到咱们有本事这么快就站上门去将你缉拿归案吧!” 詹维的左眼皮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却仍旧不语。 裴青却毫不在意,仿若闲庭信步般走到铁床边,搬起一把掉了漆的木椅子坐下,然后拿起铁刷子极舒缓极认真地在厚实的铁面板上擦拭起来,不一会功夫,就勾画出一道接一道的整齐纹路。 刷子与铁床之间的摩擦,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齿发酸头皮发紧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仿若没有尽头。半刻钟、一刻钟之后,詹维绑缚得紧紧的胳膊在绳下开始大幅度的扭动,大概是想甩掉近在耳边却深入骨子的噪音。手背上青筋坟起,抑或是想紧紧地捂住耳朵却又无能为力。 几个卫士眉眼未动依旧站得笔直,裴青也旁若无人般专注,好似在弹奏一首极动听极悦耳的曲子。宫商角徵羽,一板、一眼、一撇、一捺都极具章法。看他这架势,大有把这张铁床整个磨穿的劲头。 詹维呼吸都沉重了几分,额际上青色的血管暴起几欲昏厥。当一滴汗水顺着鼻尖徐徐滑落在地上时,他虚弱至极地开口道:“莫使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了,你们想知道什么?” 裴青将铁刷子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似乎这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无上美玉一般,伸出指尖弹除上面沾附的铁屑后才缓道:“詹兄说错了,这些怎么就是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呢?俗语说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管什么手段,只要管用就成。” 裴青低垂了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姿容昳丽,“我们一行人去逮捕你时,远远就看见你的屋子孤悬在大营的西南角。我就奇怪了,那屋子不但出行不便还光线阴暗潮湿临近茅厕,所有的门窗都糊了双层的高丽纸,其实以你的身份根本用不着住这么差的屋子。” 看着詹维紧闭双目,裴青呵呵一声轻笑,细长的凤眼几乎眯成了一线,“我就问了带路的兵士,他说你一年四季连夏天都是这般紧闭门户,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你的怪癖,也惹得别人更加不爱与你结交!这却让我想起昔年我曾读过一本地方志,书里说沈阳府周边有个叫辽河口的地方,那里的人久居深山老林,除了必要的锅具和农具,家中都甚少有铁器。” 裴青身形微沉,“新任的县令有些奇怪,派人去查看后才知道,因为那里的人自小就听不得铁器摩擦的咯吱声音,听到之后轻者会头皮发麻肌肤寒冷,重者会身体寒颤难受至极甚至会立时昏倒在地。呵呵,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古怪缺陷之人。我若没有记错的话,你的上峰说过你的家乡好似就是辽河口吧!” 詹维抬眼望着眼前身材劲瘦颀长眉眼精致甚至可以入画的青年,心里却冒起几丝寒意,却是没想到这人连这种隐密事都知晓,蓦地就觉这人仿佛地狱罗刹般可恶。却见那人轻舒一口气斜斜靠在椅子上,姿态闲逸自在。似乎是在春花三月里,正与知交好友在桃梨花树下品茗,而不是在这肮脏潮湿的地牢里,面对着桀骜不驯的犯人。 正恍神间,就听裴青幽幽一叹,“詹兄还错了一点,不是我们想知道什么,而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觉得哪些事情可以说说,我们就听听好了,反正我们才杀了辛利小五郎和他的儿子阿知拔都,想来现在一时半会儿他们是不会有空重新到陆上一游的!” 地牢墙壁上悬挂着的壶形粗瓷灯爆了一下灯花,詹维重重冷哼了一声:“是我时运不济,落在你们的手里我认栽。我和晏超是同乡,家里都穷得叮当响,迫不得已才进了军营当了兵。外头有人高价收购军中消息,晏超负责搜集,我负责递送。” 抬眼看到旁边做笔录的人手下的字写得飞快,詹维从牙缝里啐了一口血水在地上,继续道:“只要那边采用,一条就是五两银子,格外重要的就要另外加价,我和晏超从来都是五五对半开。今年过年时,我和晏超为了分成一事大吵了一架。他仗着比我多读了几天书,多认得几个字,坚持要三七开,要不然就要出首告发我。” 詹维神色闪过一道狠厉,“因为对外联系之人一直都是我,他从来没有露过面。凭什么?我冒得风险最大,得到的却最少,我一怒之下就杀了他!又怕事后追查,就将他伪成自缢的模样。” 裴青微微一皱眉,这番说词合情合理,有起因动机,有细节过程,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为什么心里直觉有地方不对——似乎是太顺利了些! 不对,事态反常即为妖! 第九十章 幕后 第九十章 幕后 地牢里的烛火忽明忽灭,一行人出了牢门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有卫士悄声问道:“大人,不知这詹维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裴青在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树下站定,伸手接了几朵雪片,看着那片晶莹在手心里融掉,心里却是想到珍哥怕是还在回广州的路途上?也不知道一路上是否顺利?有没有遇到什么事?虽然有武师护送,珍哥也不是寻常的女子,但还是不免让人有些牵挂啊! 小姑娘自小生活在南方,还没有看过几次雪。那次和她一并在羊角泮击杀倭人辛利小五郎过后,回途当中下起了鹅毛大雪。小姑娘当时那个高兴劲,全然不见了平日的稳沉,只是一个劲地雀跃着转圈圈。却不知她一门心思在看景,别人却在专心致志地看她。 雪地上恣意放舞的女郎,美而却不自知! 收回手掌,裴青怅怅地拂去大氅上的雪粒,转过头时脸上温情脉脉的表情瞬间变得冷硬,轻哂道:“半真半假罢了,决不能尽信。就算晏超真是他杀的,那方知节中的毒又是谁下的呢?这家伙看着认命一般什么都招认了,对于其间的过程却含糊其辞半个字都没有多说。” 裴青眯了眯细长的凤眼,一股肃杀之气便悄然而生,“……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他连死都不怕,却不自觉地回避着咱们的纵深挖掘。军中情报的泄密案、两件杀人案竟一股脑地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了,你们见过这么配合这么老实的犯人吗?指量用这么几句话就打发咱们,当咱们是三岁小童呢!”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调查,经查实死者晏超的确有时常往家中捎带财物,这些财物的总额也的确超出了他一个总旗的饷银。但是以他的身份有些灰色收入,或者收些下面的孝敬也不是多大的过错。偏偏这回詹维一口咬死了他,说是两个人合谋窃取军中机密用以谋取金银,这下竟然变得一时死无对证,案子也变得僵持住了。 裴青回头问:“晏超的那个相好找着了吗?她交代了些什么?” 有卫士回道:“找到了,因为是个妇人不好带进营中,就派了两人把她看守着。那妇人的丈夫远行,家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和灶上的婆子服侍,长得倒是过得去,难怪要在外头勾搭男人!” 看到裴青冷冷地横过来一眼,年轻卫士连忙正色说道:“那妇人和家里的丫头、婆子都说正月十八起那三日,晏总旗的确是在她们家里作耍。只是为避人耳目,这对男女都没有怎么出门。我看那妇人说得大概是实话,我们问完话后几乎虚脱在炕上。我就奇了怪了,就这副胆识也敢在外面偷人?也不怕她家丈夫知道后回来锤她?” 裴青简直拿这个跳脱的手下没法,出口呵道:“查案子就查案子,用不着你多加评论,这么多话你怎么不去茶楼里说书呢?” 卫士吐了吐舌头,嘟囔道:”我这不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吗?在外人面前咱可是军中铁汉,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其余几个卫士见惯这人自吹自擂,都闷着脑袋窃笑,倒是稍减了这几日的忧急烦闷。 作为青州左卫指挥使身边的亲卫,只要敢打敢杀对敌时英勇无畏,其职位简直是打了包票升迁得最快的。像现在百户一级的军官当中,裴青、史大川都是在魏勉身边当过卫士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六品武官了,谁人不羡慕上几分。 交代完事情后裴青回到房里时,一大碗撒着葱花,散发着香气还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放在桌子上。程焕系着一条蓝布围裙有些拘束地站在一边,笑着问道:“大人还没有吃饭吧,这会已经过了饭点,我闲着没事就给你弄了碗家乡的面,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裴青解了大氅,坐在桌子边上慢慢地撬着白瓷大海碗的面疙瘩。 程焕见了笑得看不见眉眼,抄着手絮叨着家乡的吃食。绍兴人的饮食具有明显的越地特点,以“蒸、煮、焐”为其烹调特色,注重原汤原汁清油忌辣,常用鲜料配以腌腊食品同蒸同炖,加上绍兴老酒,醇香甘甜回味无穷。 有许多不太为人熟知的绍兴小吃,那是每一个远在他乡的游子梦寐以求的回味——荷叶粉蒸肉、酱爆螺蛳、西施豆腐、元宝鱼、臭千张、虾油鸡、霉豆腐、干菜焖肉、萝卜丝饼、喉口馒头、菜沃年糕…… 在绍兴,蚕豆被称为罗汉豆,拨开之后颇像一个罗汉憨态可掬地端坐其中;当地把新鲜的豌豆也叫做“鲜蚕豆”,这是由于豌豆上市之时,刚好是蚕季。本地人讲究“十豆过酒”,寻常酒馆的柜菜中少不了鲜罗汉豆、鲜蚕豆、带壳鲜毛豆、茴香豆、盐青豆、爆开豆、兰花豆、芽罗汉豆、笋煮豆和鸡肫豆等。 盐青豆事先不经过浸泡,煮的时候不加茴香桂皮,而是加糖和盐,皮涨而豆不涨,等冷却之后豆壳收缩起皱,豆色青绿,外有盐花,再讲究一点会加入一些甘草末,口感筋道;鸡肫豆则以黄豆为原料,加入酱料文火细煮,再加入笋干一起煮,用以提味,煮熟之后再烘至半干,口感坚韧味如鸡肫。 而面疙瘩是绍兴最常见的面食,家家户户都会做。和好的面,用小勺一点点拨到煮沸的水里,加入各种配料,最后加上一点老汤,就是最家常的滋味。绍兴的面疙瘩,颇像山西的刀削面与剔尖面,也像北方常见的拨鱼儿,面疙瘩两头尖,两端弯起犹如月牙儿,在里面加入了一些玉米面,口感更为筋道,颇有弹牙之妙。 等程焕口沫横飞地缅怀完家乡的美食时,就见裴青已经远远地挪在桌子边角上了。看见小老头不解的眼神,裴青淡定地抹了下嘴边的油渍道:“我怕您的口水溅到我的碗里,就糟蹋了这美味,也糟蹋了先生的一番拳拳盛情!” 程焕的脸红得像块抹布,倒没有了先前的拘束。没好气哼了几声,转头吩咐杂役进来将碗筷收拾了,这才步入正题。当听到前营小旗詹维将所有的罪责全部担下之后,他眉头皱得死紧,“不对,这人的话里头有蹊跷!” 裴青喝了一口热茶后道:“何止是有蹊跷之处,简直是漏洞四处。其一是问他何时何地,怎样将毒药番木鳖放在浮春酒里的?他就避重就轻地说上一通,却不知我本来就是使诈。方知节实际上是死于金牛七,根本就不是死于番木鳖。其二问他是谁将地图交给他的,他就一口咬定是总旗晏超给他的,却又说不出来地图的具体内容。还有地图上有两处布置是晏超从军之后从未去过之地,真是牛头不对马嘴难以自圆其说!” “哦?”程焕惊诧之后颇有些意味深长,“看这样子,这人好似只求速死,好掩盖其真实的幕后之人啊!” 说到这里,裴青也有些无可奈何,“我刚从指挥使大人那里出来,大人说此案到此为止,不能在查下去了,说再深挖下去不知还有多少人牵连进去。黑白之间本就难分,那奸细为遮掩自己的身份,巴不得将水搅得越混越好。” 程焕扯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叹道:“话虽如此,但是真正的奸细不揪出来,军中还会继续泄密,到时孰轻孰重只怕指挥使大人也是难以权衡的吧!” 裴青将佩刀唰地抽出来,灯光下闪着迫人的寒气,又拿了软布细细搽拭,这是他每晚固定的习惯。边擦边缓声道:“查还是要查的,只是要转在暗处查了,此案就此结也是给那奸细一个假象而已。只怕他再次出手之日,就是他命丧之时!” 程焕缓缓点头,“那我就将此案的具结书写出来,等明日交给大人后就告一段落吧!” 看见小老头面上仍有遗憾之色,裴青放下佩刀,将书案上的砚台拿过来慢慢研磨,“一军之长,考量总是长远些的,他也是怕再次出现像晏超这样的无辜之人,就因一时的不检点,就让幕后之人钻了空子拿来当了替死鬼。要不是先生慧眼看出晏超之死的蹊跷之处,还有魏大人不怕军中家丑外传一意请了仵作过来,只怕我们连詹维都捉拿不到!” 程焕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书生意气,觉得此事未免虎头蛇尾,倒不是责怪什么,大人多虑了!” 裴青莞尔一笑,“先生休要自谦,先时我在魏指挥使大人那里回话时,他还问起过您。说您有心的话,他想请您到他身边当一介客卿,闲时说说话写写字,忙时帮着处理一下往来公文书函之类的……” 程焕一惊,笔尖上的一滴墨就直直地落在雪白的纸笺上,片刻间就晕染了一大片,才写了几个字的纸便报废了。苦笑一声后,程焕放了笔,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后道:“大人,请帮我回绝指挥使大人,小老儿只求一个混吃等死的地界。魏大人之处能者多多,实在是不缺我一个吃闲饭的!” 裴青双手稳稳扶住程焕的手臂,声音低低慨叹:“我虽然饷银不多,但是养一个吃闲饭的,还是勉强供得起的!” 很多年后,程焕回想起这一幕时才恍然明白,那日自己的本心明明是想偏安一隅苟且残生,却不知不觉地被裴青的恳切面孔牵引着,变成斗志燃起又重入十丈红尘。 第九十一章 秦王 第九十一章 秦王 月朗星稀,凌晨的寒气与琉璃窗内的热气一激就变成了滴落的水珠,好似一张哭泣的美人脸。魏勉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匆匆地奔向大营,几个站在外头的精壮武士将他仔细勘察一番后,才将他放了进去。 堂上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正坐在桌边,闲散地翻看着一本半新的游记。 青年人抬眼看见他进来爽朗笑道:“叫你半夜过来,实属有事相商,手下的人有些谨慎过度,你也莫要介怀,毕竟这些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回阴诡刺杀了呢!” 堂上之人正是被当今皇帝封为秦王的二皇子应旭,母亲是居于景仁宫庶一品的刘惠妃,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子。十八岁时奉皇命开始治理东南海防,其性情刚毅果敢,手段恩威并施。很多次与倭人的战役里都看得到这位皇子的身影,多得边关官员将领的爱重和拥戴。 “秦”字指陕西和甘肃,源于周、召二公“分陕而治”,是陕塬以西的泾渭之地。唐安史之乱后设陕西节度使,宋设陕西路,元设陕西行省,又因辖区春秋时为秦国地,故又简称“秦”。 秦代以后的历代封王中,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最为尊贵,因为这四个封号代表的国家在春秋时期最强大。十八岁时应旭被封为秦王,单从这件事当中,就可以从中窥见出帝王对于这位皇子的期许。 但是东南海防的复杂性显然也超出了这位秦王的意料,为着海上之路的丰厚利润,不但百姓中有重利者趋之若鹜,各级官僚、海商、海上的盗匪之间相互制约倾扎,更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微妙联系。 历朝历代当政者都是刑律重典重罚,但是犯禁者屡禁不止杀之不尽。鸟为财死人为利亡,人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惜铤而走险,视国家法度仁义道德如无物,即便贵重为皇子的应旭也屡次遭到构陷甚或刺杀。 应旭将那本《满井游记》放在桌上,浅笑道:“袁宏道谒选为吴县知县时,听政敏决公庭鲜事。政暇与士大夫谈文说诗,以风雅自命。在任仅二年,就使一县大治吴民大悦。当时的内阁首辅申时行赞叹说:二百年来,无此令矣!你看他的文章有什么心得?” 魏勉年轻时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哪里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闻言一时大汗,忙恭敬地回道:“卑下是个粗人,这本书是麾下百户裴青所有。那日卑下急着要新的海防草图,就直接命人到他的房中去取。不想手下人粗鲁,将裴百户桌上的物事都混在一起拿了过来,其中就有这本《满井游记》。时日一久,连卑下也忘记还了,就放在我这大营里蒙尘了!” 应旭高挑了眉毛兴味盎然,“就是那个一晚上踽踽跟着倭人数百里,最后将倭人尽数斩杀于羊角泮的裴青吗?我是闻名已久,奈何总是缘悭一见,没想到他对于这类文人的文章还如此喜爱,且不乏真知灼见。” 他翻动着手中的纸张,一时谈兴颇浓,“……凡曝沙之鸟,呷浪之鳞,悠然自得,毛羽鳞鬣之间皆有喜气。这一句旁边的批注语是——健若没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字字珠玑且颜筋柳骨,真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儒将啊!” 对于裴青这位手下第一爱将,魏勉自是得意,“王爷,不是我为自家人吹嘘,小子人长得精神,手上功夫也不错,腹中自有锦绣璇玑。这几年青州左卫的布防都是他跟着我身边的幕僚们斟酌着定下的,要不是太过年轻资历不够,便是千户也当得的!只是不巧,今夜恰逢他值守巡营,要不然给您召来见一见就知道了!” 不能马上见到本人,应旭心里也有些遗憾。重新把游记拿在手中道:“那你就跟裴青说一声,这本书我拿去研读一二,回头再给他还回来!”魏勉连连谦道不敢,这才小心开囗问道其来意。 应旭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雍容背了手看向窗外天际的一道残月,肃颜道:“自我治理东南海防以来,可以说是处处制肘举步维艰,朝中、地方、军中、民众之间千丝万缕,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怕你笑话,这几年我连做梦都在想怎么根治这块痼疾。今天到你这里来,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下一盘大棋。怎么样,魏指挥使可有胆量和我一起同作下棋人如何?” 秦王应旭从不当着将领摆亲王的架子称孤称王,即使是与普通的兵士交谈也能让对方感受到尊重,这便是他的一项极令人称许的本事。魏勉跟这位王爷打过几回交道,自然知道这位天潢贵胄的脾性,连忙躬身应诺。 应旭的眼眸自然更加和煦了,招呼着人近前来。魏勉抬眼一看,却见往日熟悉的大营内间里不知何时布置起一个巨大的沙盘,盘中山石河流,城镇碉垒标注得清无比,各处布防都尽收眼底。 看到魏勉眼中惊诧,应旭不禁昂头自傲道:“这是我几年来走遍东南各地,采集各处风土亲手丈量后制成的沙盘,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为翔实的地理文志。依托此物,我制定出了一揽子东南海防规划,现已上奏皇帝批准。我坚信只要措施得当,倭人再不敢上岸骚扰百姓了!” 细说下来,这其实是个庞大无比的计划,应旭拟定在长江两岸建有卫、所、巡检司、烽堠、舰船。并在东南各省共设有山东、扬州、金山、浙江、福建、广东等六个总督备倭都司,同时各省专置按察副使一员,负责巡视、监察海道,称为“海道副使”。 山东的布防则是以大嵩卫、青州左卫、威海卫为中心,向周围辐射。军事设施以卫所为骨架,配以城堡、军寨、墩台,辅以巡检司,达到“设卫所巡司,以控之于陆”的目的。这套严密的防御体系,一旦实施给沿海地区带来的影响必定是空前的。 隶属卫所的守御千户所全部系砖城,周三里高二丈阔一丈二尺,设楼铺十五,池阔一丈,深一丈,共屯兵千人。这其中位于海阳所半岛与大陆接壤处,古称之沙沟寨,在此屯兵可南防海上入侵之敌,东西随时协同沿岸各守御点对敌作战,北靠大陆有坚强后盾,可据此设为为军事要塞之地。 大山寨备御千户所,位于大嵩卫西大山东北麓,也系砖城,周长四里,高一丈五尺,阔一丈五尺,门四,楼铺十五,池阔一丈,深七尺。此次添加的是卫所下设军寨、烟墩、炮台等军事设施。军寨是驻军驻地和屯粮之所,烟墩则为了望报警之设,每墩设守墩兵四个,发送信号,白天点烟,夜晚点火敲锣。 大辛家小寨子、凤城寨前、小纪北山、大闫家北山及三驾山等地均设有军寨。烟墩则数百米设置一个,如大辛家方里及草岛嘴、小滩西山、六甲西山、石人泊梅花岭和三驾山、黄塘东山、鲁口东山、行村灵山、荆家东山、西小滩西山等处都需设置。 拟定设置炮台五处,分布于大嵩卫、青州左卫、海阳守御千户所,大山寨备御千户所及草岛嘴。此外还有独立的海防机动部队文登营以及设置于卫所之间沿海空旷地带的乳山巡检司和行村巡检司,形成卫连所,所辖寨,寨连墩。每值倭寇侵扰,一墩点火放烟,营、卫、所、寨、墩、司等立即互应,共御来犯之敌,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防御体系。 这套恢弘的整体构筑被后世史学家们称之为“海上万里长城”,但是此时除了几个大些的卫所和有限的几个前哨碉垒,其余还只是沙盘上的一个雏形。要是真正实施下来,还要规划出其中的种种细节,没有个数年的工夫是拿不下来的! 看着这位皇子站在沙盘边上侃侃而谈,魏勉暗自咋舌,心道果然是皇帝的儿子不愁钱花。要知道,每年朝廷划拨的银两都不够军饷的开支,加上卫所派系林立,一向都是各自为政,钱款周转几次之后不知有多少流失,最后就不知所踪了。 想到这里,魏勉振奋的心绪稍稍收敛,迈前一步沉声禀道:“王爷,事情是顶好的事情,只是黄白之物人人皆爱,要是这全套体系建下来怕是所费不赀啊!即便朝廷能够征徼到位,也要廉洁官史经手才能将财物用在刀刃上!” 应旭由衷点头,“本来我建议将这批银子直接划拨军中,但朝中反对之声甚重,几位内阁大臣更是齐声反对,只得作罢!古旧老臣只知道墨守成规,哪里晓得那些倭人的残暴?好在皇上允许专款专用,你们也要找好熟悉钱粮之人,莫让那些奸官滑吏给误了!” 魏勉心中一动,笑道:“说到熟悉钱粮之人,卑下倒是想起一人。此人原籍青州,年少时因家境贫寒弃文从商,十来年的功夫就成了一方巨贾。当时的广州知府郑瑞举荐他以秀才之身晋为九品巡检,不想几年间广州海路所缴税银已逾千万,连皇上都几次金口嘉奖,真真是位能人!” 秦王没有立时答话,帐中渐渐有了一丝让人心燥的沉寂。 魏勉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有些孟浪,这些天潢贵胄向来多思多虑,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想到前些日子长兄在书信里的切切嘱托,说皇室之人历来诡谲多变,凡事都要多看少做,所以委实不愿意现时就得罪了这位主子爷! 第九十二章 东窗 第九十二章 东窗 天色渐渐泛白,遥远的天际伶仃地挂着几粒寒星。 大营外已经有人来回走动,兵士们身上的甲胄声、操练声渐次入耳。应旭手中的茶盏停顿了几息,垂下眼眸道,“我在朝廷的邸报上看到过此人,好似叫傅满仓是吧!这名字倒是起的吉祥,听着就叫人心里舒坦,怎么他也是你们青州本地人吗?” 魏勉怕这位皇子多疑,说他任人唯亲,连忙站起身撇清关系,“卑下和他也只是一面之缘,却看得出这人的确是个能吏,陛下都称许过的人肯定错不了。他为广州府扒拉了那么多银两,碍于不是正经科班出身,至今还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巡检。若是能为我青州左卫所用,就是恩荫些他官位也是值当的!” 案上的游记翻开,应旭的眼睛恰巧盯着那句“健若没石之羽,秀若出水之花”,不由想起云山脚下那位执了枯枝静静把玩的少女,与倭人对峙时搭弓射箭时的飒爽英姿,静止许久的心头不知为什么有些热辣了起来。 “好,只要是能吏干吏,都要不拘一格地招揽纳用。我这就亲笔所书向吏部要人,你派人快马送去京城,到时给他安排一个六品武德将军的官职就是了!”应旭为掩先前的失神,特特端正颜面肃声说道。 倒是魏勉一时间有些惊愕,没想到事情一说就成了,那傅满仓倒是有几分好运道。心想等傅家人在青州安顿下来,自己可要记得向裴青好好讨一杯谢媒酒喝才是! 茶水喝了好几遍,魏勉见这位殿下丝毫不见疲态,自是不敢叫苦。全程小心陪着将青州左卫的布防细细推敲,务必要让每处的军事设施和兵力都布置妥当。这时外间有人细声禀道是否用早饭,应旭才恍然天已然大亮了。 到了外间,有卫士端过杂役送来的早饭,不过是小米粥并几样精细些的点心和咸菜,当着众人的面拿银针细细验过之后才送上案桌。看着魏勉的满脸不自在,应旭哈哈大笑:“我都习惯了这番作派,倒是忘了你也在这儿了,干脆就陪我用一下吧!” 魏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擦了额上的汗道:“都怪卑下无用,那个真正奸细始终没有寻到,让王爷也一直跟着悬心!” 应旭大度地摇手,“你们已然尽心了,只是那奸细既敢如此猖獗,定然是心思缜密有所凭仗。越是这般时候越要镇定,不怕那奸细不伸手,伸手必定剁手。这回捉不捉得住他,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魏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内室被布幔遮得严严实实的沙盘,心头蓦地一动,知道秦王是想让他拿最新的海防图做饵——引蛇出动。 吃完饭后,秦王便带着卫士们策马而去,同行的还有青州常知县一行。 他此去是要了解一下青州的民生,顺便敲打一下这些地方官员。到时候军中划拨下来修建各处军事设施的钱款就要经他们的手,有些丑话是要说在前头的。常知县自是不知道这些,有贵人同行,让这个一县父母喜得一路合不拢嘴。 青州城本就不大,东西不过数里,常知县仔细寻思后觉得只有后宅的梅园尚且能得贵人一顾。连忙吩咐夫人杜氏将她的外甥女徐玉芝挪出来,又换了全新的被褥铺陈,点上新近高价购置的沉水香,紧赶慢赶能见人后,才恭敬地请贵人进屋歇脚。 精心挑选的两个丫头正准备上前服侍,一个中等个面白无须的侍者拦住了人,冷哼道:“哪儿边凉快哪儿呆着去,咱主子跟前哪容得下这些粗人,出去!出去!这里自有咱家服侍!” 常知县这才知道这人竟是一个太监,能跟着随身服侍的定然是贵人的心腹之人,心里暗悔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连忙吩咐两个丫头下去,又堆满笑意亲自将洗漱用的热水盆递到那位曹总管手上,此事才算作罢。 秦王却是平易近人,端了盏太平猴魁慢慢地询问青州府的诸般事宜。常知县强捺下心头的激动,老老实实地回答起来。人口多少?税负几何?县衙里可有积压案件?一一细致回答起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过去,常知县偷眼窥去,只见堂上的贵人面上越发和煦,心中才渐定了下来。却听贵人仿若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离此地不远有个高柳镇,有位傅门翁氏老孺人是朝廷新近敇封的吧?” 常知县不知话题怎么忽然转到这边来了,但还是低了头回禀道:“是,这位老孺人不过三十就开始守节,整整守了三十余年。而今两个儿子都是朝廷的命官,周围的乡邻都称许不已,这才下旨彰表一二。” 贵人轻嗯了一声,良久才道:“我听说这傅家二房的女儿端庄贤淑,知礼大方,原来是这样有德行的节义夫人教导出来的呀!难怪,难怪!我府中的王妃最是喜欢这样的女子,你到高柳傅家走一趟,就说秦王妃请傅家二房的姑娘到京城王府里陪陪她说说话。办好这件事,本王重重有赏!” 常知县冷不丁地抖了一个激灵,忙低下头恭谨应诺。 出了屋子,外面的寒风陡然吹来,激得常知县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回头看见那位曹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连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刘海戏蟾羊脂玉把件塞过去道:“公公莫送了,小的自去就是了。只是刚才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让我把傅家二房的姑娘送到王府里去陪王妃娘娘?” 曹太监恨铁不成钢地望过来一眼,翘着食指小声骂道:“看你是个聪明人,实际是个榆木脑袋。那傅家二房的姑娘交了大运道,前些日子让咱们王爷瞧上了。老上心了,这才特特绕道到你们青州县衙里走的这一遭。你把这件事办利落了,王爷高兴,那位傅家姑娘也高兴。贵人们一高兴,咱们这些底下人就高兴!” 常知县倒抽一口凉气,半天才呐呐言道:“听说这傅家二房的姑娘自小生在广州,第一次回老家,怎么就让王爷瞧见了的?” 曹太监得意道:“这就是戏本子上说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天时地利与人和,再巧也没有的事了。只是走了个对脸,王爷就掉了魂,还没口子的赞道这姑娘生得大气。悄声跟你透露一句,咱家从未见过王爷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你千万别给办砸喽!” 看到常知县噤若寒蝉,曹二格斜瞥了一眼,心想这件事到底要着落在这人身上,稍缓和了语气后终于悄悄透了个底,“要知道,咱们秦王府的王妃娘娘到现在膝下都没有子嗣,这位傅姑娘是正经的官家姑娘,进了门起码是个侧妃吧。要是有遭一日生下个龙子凤孙,日后的造化可是不可限量的,到时候你的官途只怕也要一飞冲天了!” 等常知县浑浑噩噩地忙完一切回到主屋内室时,已是丑时了。杜氏看着丈夫沟壑纵横疲累的老脸,心疼得直打哆嗦,迭声吩咐婆子将熬好的参汤端出来。常知县一气儿喝了,这才缓过神来,将丫头婆子全都赶出去后,低声问道:”咱们往高柳傅家送的礼都拿回来了吗?” 杜氏有些莫名其妙,狐疑道:“他家本来就没有收,我不拿回来,难道放在外面吹风啊?” 常知县探头左右看了一下又低声问道:“都有谁知道咱家向傅家提亲之事?” 杜氏更是莫不着头脑,“怕是许多人都知道此事吧!你不是说要让人知道咱们家的诚意吗?毕竟是咱们家的玉芝得罪了他们,那傅家两兄弟都是朝廷官员,傅家二房的宋氏背后可是站着京城的寿宁侯府。” 常知县悚然一惊,双拳一击自以为通晓了其中的内情,“那寿宁侯府上下两代人都是镇守九边的封疆大吏,秦王殿下原来是想搭上这条线,还说什么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我呸!” “秦王殿下,你说秦王殿下,是住在梅园里的那位贵人吗?你不是说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爷吗?他进门时,我远远看到一眼,那行迹看着就不是一般人。你也是,都老夫老妻了连我也瞒着,要是让那秦王殿下提点一下咱家柏哥儿,那可是受用不尽了!”杜氏喜滋滋地嗔怪道。 常知县呵道:“胡说什么?千万莫让柏哥儿到秦王殿下跟前去!唉,我跟你说实话吧,秦王殿下看中了傅家二房的姑娘,明里是让王妃娘娘接她去做伴,暗地里却是想纳那位百善姑娘当侧妃。他日要是知道咱家柏哥儿曾经肖想过秦王府的侧妃,还去提过亲,那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呢!” 杜氏大惊,“那这事不就变成柏哥儿的把柄了吗?要是日后考中进士入了仕途,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拿这事来要挟于他?” 两口子一气儿想得又远又长,常知县连连顿足懊悔道:“就是这个话,就是这个话,当时秦王殿下说看中了傅家的二姑娘,我后背上就起了一层白毛汗。要是让人知道此事,不管是谁的错,只怕咱家柏哥儿的前程就到头了。” 杜氏几乎委顿在地,颤声道:“这是怎么说的?我的柏哥儿怎么莫名其妙裹缠在这种事情当中,那傅家姑娘也不是跳脱的性子,看起来稳重得很,怎么会招惹到那位贵人呢?” 常知县眼珠一转,迟疑道:“会不是从那时起傅家就起了心思另攀了高门,才不愿让咱们柏哥儿……不对,那傅满仓看起来是个耿直脾气,要是女儿另许了人,他应该不会藏着掖着才是!” 夫妻俩坐在窗下东猜西想,却总是不得要领,就没注意到外间屋子落地帷幔后,一个身影微微挪动了一下脚尖。绣了绿萼梅枝的裙角悄无声息地掠过,几个错步后就不见了人影。 第九十三章 决心 第九十三章 决心 县衙后宅本就不大,那位贵人带来的卫士将梅园围得团紧,外面的院子便显得有些局促了。两个丫头端着食盒一路悄声说笑着,一抬头便看见廊檐下的暗处站着一个人,正是自家主母杜夫人的外甥女,两人忙不迭地低头行礼。 徐玉芝缓缓走了过来,拿着手帕轻轻印了下嘴角,含笑问道:“……我新窖了一罐梅花茶,闻着味道还好,刚刚准备给姨母送过去。你们从哪里来,怎么这么晚了还拿着食盒,当心我姨母看到了可是要骂人的!” 杜夫人治理家事颇有手段,其中一条就是严禁夜深之后各处人等胡乱走动,拿住了往往不问情由就是十杖。 一个丫头正要恭谨答话,另一个丫头抢先笑道:“表小姐说笑了,咱们是专门负责给住在梅园里的贵人送晚饭的。老爷亲口吩咐过,那位贵人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大厨房的师傅都不敢歇着,都排在那里轮流伺候着呢!夫人规矩再大,还大得过老爷不成?”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抢白她的话语,徐玉芝脸上一僵,立时装作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施施然侧身回自己的临时卧房去了。两个丫头的闲言话语便顺着风向隐约传来,“真真是不知羞,想嫁给咱们家大公子想疯了,一个未嫁的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长住在姨母家,将来还怎么嫁人呢? “嘻嘻,嫁什么人呀?等大少奶奶进了门,她肯定愿意伏低做小呗!” “不会吧,表小姐那样清高自诩的人,怎么肯给大公子做小?” “你懂什么,这种人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嬉笑声渐渐远去,门廊后的徐玉芝却并没有走远,正好将这些腌臜埋汰话语听了个全,只气得一手拂在坚硬的石制栏杆上,结果尾指上精心续留的寸长好指甲一下子折断了,一阵钻心似的疼痛立时随之而来。 徐玉芝抱了膝盖蹲在地上,委屈得直掉眼泪。 在梅园赏梅宴上闯下大祸,她心里不是没有懊恼,不但没有达成目的,还被人抓了个现行。一向包容自己的姨母因此病了三天,自己想去服侍汤药还被拒之门外。咬着牙在菩萨面前跪着誊写了厚厚一本《般若波罗蜜经》,焚香沐浴之后亲自供奉到云门寺之后,姨母这才勉强重新接纳了自己。 当知道父亲来信说不愿意接她回去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一直生活在姨母家不好吗?正合心意,这里有诗画、有梅花、有表哥,谁愿意回到那个一屋子陌生弟妹的家!可是打那之后,姨母望向自己的目光便隐含了厌弃,表哥更是对自己避之不及。 是什么时候落到这般难堪境地的?自从那个傅百善来了之后,一切就颠倒了模样。她做梦也没想到,视为至亲的姨母竟然中意那个粗鲁不名的女子为儿媳,青梅竹马的表哥也变了心,就连下人们都敢当面出言讥讽了。 徐玉芝浑浑噩噩地想着,今晚更是变本加厉。原本已经要睡下了,只因那位什么贵人要住进来,姨母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就将自己和丫头紫苏从梅园里撵了出来。一屋子的丫头婆子进进出出,悄悄看过来的目光饱含鄙弃和怜悯,让人简直如芒刺在背,如鲠骨在喉。 徐玉芝伏在地上攥紧了手心,凭什么那个傅百善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凭什么那个贵人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自己唯一的栖身之所?就是因为他们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有着高高在上的地位,便可以掌控他人前程视他人如无物吗? 不,绝不可以!徐玉芝记起那些嘲讽的眼神,猛地转头看向黑夜掩映下的揽梅阁。 那尊贵之人是当今的秦王殿下,是当今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儿子,甚至很有可能是日后的太子。想起先前在帷幔后头偷听到的姨父姨母的私语,徐玉芝陡地抓住了重点,心底蓦地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疯狂地闪现出来。 徐玉芝眼神慢慢冷凝起来,那位贵人也看中了傅百善,还要纳她当侧妃。傅百善,如有可能真该扒下你的皮,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妖精变的,让这一个个的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 遥远的湖广交界处,坐在马车里的傅百善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身旁的荔枝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拿了竹篮里的水壶倒了一碗温水过来,服侍她喝下了。看着她仍旧蔫蔫的样子心疼道:“怎么离开青州时还好好的,这会就病了呢?又要急着赶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眼见姑娘都瘦一圈了!回到广州后,顾嬷嬷肯定要骂死我!” 傅百善闭着眼睛道:“快别埋怨了,本来就因为我病了,耽误了不少的路程。其实我的病老早就好了,就是浑身没有力气不愿动弹,慢慢将养着就是了。等回了广州,让陈溪哥去集市码头上给我买几条新鲜的大鱼大虾,让陈三娘给我好好地做碗鱼虾粥吃,多多的放些生姜,保管好得比什么都快!” 听傅百善提到陈溪,荔枝面容古怪地闷笑了一声,伏在她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傅百善双眼登时瞪得老大,“真的假的,这一路上我怎么没有看出来?”一下子连病痛也忘记了,趴在马车边上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望出去。 就见后头的马车上陈溪正在专心致志地驾车,旁边的莲雾磕着瓜子,不一会手心里就积攒了一堆瓜子仁。偏偏她自己也不吃,而是举着手让陈溪吃。陈溪左躲右闪,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就着莲雾的手把瓜子仁吃干净了。 两个人一个磕,一个吃,一个坐车,一个赶车,有时候莲雾还拿了袖中的帕子帮陈溪擦擦脸上的灰尘,或者是掸掉无意间落在肩上的树叶。虽然相互之间并没有说什么话,可是谁都感受得到两者眉眼之间那种浓浓的情谊。 傅百善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戏,拿眼睛仔细瞅了几眼荔枝,揶揄道:“我记得这丫头比你还小上一岁吧,怎么就这么着急?竟然让这个丫头片子给比下去了。不行,等陈溪上门来求娶的时候,我这个做主子的怎么也要为难为难他,不拿个像样的聘礼来,休想我把心爱的丫头嫁给他!” 傅百善待两个丫头向来宽厚,但是平日里也难得拿这等终身大事开玩笑,一时间倒让荔枝闹了个大红脸。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叹口气之后却是满满的感激。当年被父母卖掉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埋怨的,但是遇到了傅家人这样的主子,上上下下都把奴才当人看,从来没有什么仗势欺凌的事,简直是掉进了蜜窝窝里头。 莲雾性情直爽聪明伶俐,心里想什么说什么,她看起老实能干的陈溪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送吃的,明天送穿的,陈溪就是铁人也该明白了。荔枝虽然有些羡慕,但是想得更多的却是姑娘身边不能没有打小服侍的人。即便是姑娘日后嫁了人,身边也要有个信得过且得力的内院管家才行。 想到这里,荔枝暗下决心,自己生性笨拙反应又慢,好多事都要费尽力气去学。这样的糟糕性子除了一起长大的姑娘能忍得,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那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姑娘身边伺候,等二十岁了就学了那些自梳女挽了头发,长长久久地跟在姑娘身边。 中途休息时,莲雾掀开马车帘子,探了个脑袋进来笑道:“陈婶婶借了路旁打尖店家的厨房给姑娘熬了碗胡辣汤,说是去风寒的,姑娘这几日没甚胃口,尝尝看能不能吃一点!” 傅百善意味深长地望了她几眼,才接过一个大大的海碗。一阵扑鼻的异香迎面而来,竟是一股浓厚的中草药和羊肉汤的香味,浓稠的红汤里浮沉着几块面筋和羊肉,吃在嘴里之感觉汤汁浓郁粘稠入口香辣顺滑,羊肉、面筋有嚼头,胡辣味恰到好处。 结果越吃到后面,里头的东西越多。除了面筋和羊肉,还有海带丝、粉丝、花生米、香菜、姜末、榨菜、黄豆、木耳、黄花菜、青菜、萝卜条、葱花。最后应该还淋了香油和香醋,喝起来粘乎乎、香喷喷。辣中透酸,酸中有辣,再加上各种扎实的原料,只能说鲜香、绵稠、酸辣之味尽在一碗汤里。 一时间,傅百善食欲大振,将满满一海碗胡辣汤连汤带水全部吃完了,额上渗出细细的汗水,只觉身轻体暖畅快淋漓,就连风寒的症候好似也减轻了。拿帕子擤了下鼻子,将大海碗朝前一伸道:“让你婆婆还给我盛一碗过来,我还要吃!” 侯在一边的莲雾明显怔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却不敢多说什么,将大海碗一抢,面红耳赤地赶紧跑开了。身后传来一阵明朗的大笑声,让周围的人听了就觉身心愉悦。 正在前头车上翻看账本的宋知春抬头望了一眼,身边的婆子喜滋滋地进来禀告,说今个姑娘的食欲终于开了,闹着要吃的呢!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嗔骂了一句:“眼看就要嫁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让我跟他爹怎么放心?” 嘴里虽然在嗔怪,却是在这一刻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不管什么生意不生意了,天下的银钱是赚不完的,三个孩子好好的才是最紧要的。回头就叫傅满仓辞了广州的官职,一家人收拾收拾,回青州当个乡间富家翁也挺好! 第九十四章 暗香 第九十四章 暗香 又是一弯残月,县衙后宅各处早早地挂起了灯笼,林影扶疏间有沁人暗香隐隐浮动。应旭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闲散地走进卧房,边脱外衫边道:“没想到这小小的青州县衙后宅还有这么大一片梅林,虽然都不是什么名品,倒是别有一番山间野趣!” 总管太监曹二格接过衣服搭在屋里绣了三阳开泰的矮屏上,笑着接口道:“这个常知县也不知道是不是个贪官,看这屋子里的陈设,博古架的上的摆件,哪里是他那点俸禄支撑得起的?就说这索耳莲瓣纹三足香炉,便是件珍品。” 应旭从枕边拿了那本从魏勉处顺来的游记,半靠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道:“小崽子你出过几次京城,就敢断定人家用的是不是珍品?” 曹二格一挺腰杆道:“奴才从前在宫里头也是进过内书堂的,您看这物件选用的是暹罗国进贡的风磨铜,提炼的同时铜中加入金银,这样愈烧愈纯,贵金便浮于表面,轻轻擦拭便泛出光泽,所以说铜质非常精细。而作假者不了解其比例,因此从铜质上就能鉴别真伪。鎏金或散鎏金香炉,真者金水很厚,黄中闪白色。假者金水薄,不均匀显轻浮。” 应旭斜着眼睛看着这奴才卖弄才学,鼻间闻着那宜人馨香,不知为什么一阵困意油然而生。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懈怠道:“行了,用不着表功,知道你处处尽心,你今天一整天都跟着我的,什么时候有空进来燃的这香啊?” 话语刚刚一落,连应旭自己都觉得这说法有问题。曹二格作为贴身的侍从,跟着他在外头处理公事,一整天都没有离开眼皮底。那么,这内室是谁进来过,还点燃了香炉里的熏香? 曹二格一时脸色大变,反应极快地拿起手边的茶水就泼进了香炉,又打开窗子让屋外的冷风吹进来。顾不得铜器烫手,将还没有燃尽的香料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坐在床榻上的应旭脸色越来越冷,他没想到仅仅时隔数月,这些下作手段又来了,是官场、朝中,还是遥远的皇宫大内自己那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好弟弟们? “是百和香。” 曹二格额头上汗珠子滴落,弓腰束手禀道,“是用沉水香五两,丁子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各三两,薰陆香、白檀香、熟捷香、炭末各二两,零陵香、藿香、青桂香、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各一两,雀头香、苏合香、安息香、麝香、燕香各半两调制而成。” 说到这里,曹二格觑眼望了一眼主子,声音越发小意,“用时拿酒洒令软,再放入香炉熏烤,是上好助眠之物。本身没有毒,只是放得量大了些,指尖大小的一块要是燃尽了,或是主子再闻半刻钟后怕是要睡到明日辰时才会醒。” 应旭半敞着衣襟铁青着脸,低低喝道:“查,给我使劲查,这回不管是谁,哪怕捅破了天,我也要将这人给揪出来!” 曹二格打了个冷噤,知道王爷被这回事气大发了。也是,任是谁被这样无数回的挑衅,都会火冒三丈的。连忙抽身到外头仔细询问起来。结果一直守在门口的卫士齐齐诅咒发誓地叫冤枉,说今日自打王爷出去过后,没有任何人进去过。 这就奇怪了,难不成这屋子还闹梅花精怪不成? 曹二格狐疑地望了一眼远处幽深的梅林,正要派人去搜寻一番,就听王爷在屋子里唤人,连忙碎步进了里间,躬身听候吩咐。却听王爷懒洋洋地道:“莫费事了,你们惯常该做什么就去做,今晚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算计我?” 亥时过后,应旭靠在床榻上半睁着眼睛似睡非睡,他回想自己上一次抓到刺客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去年中秋节前吧?刚刚处理完一批军务,想到宫中母妃寂寞,就请了旨意回京城中探望。在离城不过百里的一个驿站休息时,几个孩子在外面打起野仗来。 乡间孩子打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任是谁也不会多加留意。就在大家兴致勃勃地逗趣之时,一个留着鼻涕的半大孩子猛地执剑刺过来。幸得那天应旭身上穿了护甲,要不然定会被刺个透心凉。卫士们反应过来后,立时将那个半大孩子就地剿杀。一查之下哪里是个孩子,却是个长相少兴的侏儒。 应旭生平最恨这些魍魉伎俩,最不耐烦这些层出不穷的刺杀,一时间野性奏起,下令将驿站外打架的几个孩子全部当众杖毙。一时间血流成河,污血晕染得到处都是,闻讯而来的孩童父母一时间哭声震天。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秦王虐杀幼童的消息传至京中,果不其然地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大臣纷纷上书,口诛笔伐地指责他性情暴戾,不堪皇子尊位,连景仁宫的母妃刘姣和时任吏部尚书的外祖刘肃都请旨立下责罚。 饶是应旭自诩大度,也让这些事弄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动用了身边暗自隐藏的人手,大力追查那个侏儒刺客的来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查之下真真查到些蛛丝马迹,竟隐隐指向朝中风评甚好的三皇子应昀。 三皇子晋王应昀自幼聪慧过人,诗书琴画无一不是过目不忘,更难得的是此子生性谦和,又生得温润如玉,朝中甚多老派臣子都对他称许不已。随着宫中各位皇子年纪日长,三皇子,不,晋王的拥趸者也不少,呼吁立他为储君的大臣不在少数。 生为皇子,说对那张天下间至尊之位没有想法,那是自欺欺人的话语。往日里对于这位以诗文盛名的三弟,应旭不过是嗤之以鼻。国土千万,琐事更是多如牛毛,是几篇诗文可以弥散的吗?南倭北虏,是几首琴曲可以退却的吗? 真是痴儿说梦! 可怜朝中大臣一味粉饰太平,要以仁德治理天下,妄想像先祖一样恩泽四方万国来朝,只想有一位平和的仁义的君上。却不知如今这位他人眼中以道德典范著称的晋王背地里也着急了,竟向兄长举起了屠刀。 面对费了大力气搜罗来的确凿证据,父皇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的,浑不在意一般,没有申斥没有责罚,只是将晋王身上挂的一个维修弘文馆的职务给撤了,不痛不痒,最后不了了之。 应旭心都凉了,大醉了三天。最后还是外祖刘肃亲自到王府规劝,说这些正是皇帝对他的磨炼,这才让他重振了雄风。是啊,与其在家里唯唯诺诺,不若在外面好好做一番事业。公道自然在人心,朝廷中文官多数站在晋王身边,可是军中武将大都是支持自己的,怎能妄自菲薄呢? 应旭翘起一边的嘴角,玩味地想着——父皇,你心中到底属意于谁呢? 正要睡意朦胧之际,就听见外间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吱呀声,一个微不可闻的脚步踏了过来,应旭透过石青缂丝纱帐隐隐约约地看见的是一个窈窕的身影。那身影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地伸手撩开纱帐,一股清幽沁脾的梅香随即飘散进帷帐之中。 屋角留了一盏祥云瓜枝挂灯,虽然不是很明亮,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模样清秀婉约,披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上只着了一袭水红色的亵衣,因为赤着双脚更显得浑身上下无处不可怜。 应旭本就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他只记得那女子偎过来时的急切,身子与自己肌肤相接时那股冷冷的滑腻。心下顿时厌弃至极,再也假装睡不下去了,伸脚就将那无处不可怜的女子踹到了床下。 屋子里的动静自然惊动了早就有所防备的卫士们,曹二格举灯细细查看过后,有些气急败坏地禀道:“王爷,这屋子的净室后面竟然还有个小偏门,我们竟然没有察觉,这女人就是从那儿钻进来的!” 应旭转动着手上的碧玉扳指,冷漠地问道:“是谁派你过来的,要你来干什么?说出来赏你个全尸,说不出来就立时杖毙,拖出去喂狗!” 地上的女子正是徐玉芝,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端坐的男人,事情的发展怎么和自己的构想不一样?面对这样的旖旎风光,男子不应该将她搂入怀中轻怜蜜爱吗?从未像此刻,她深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还有那死亡的滋味离自己是如此之近。 “不,不,王爷,小女不是故意的,这里本来就是我的睡房,我自小生活在这里,今晚我实在是睡不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里了。我只想看看我的屋子,真的,我没有想到床上还睡得有人!” 应旭从眼底瞟了一下,有些好笑地问道:“这么说你是常知县的女儿喽,本王今晚竟然做了恶事,竟然强占了女孩家的闺房,这事情要是传到京里,不知又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呢?” 徐玉芝牙齿开始打颤,先前那份不顾一切的孤勇此时已经荡然无存,语无伦次地慌乱解释道:“小女是常知县的妻侄女,不是他的女儿。我说得全是实话,我只想回自己的屋子里待着,委实没有想得太多,恳请王爷网开一面……” 曹二格低下身子,抓住徐玉芝尖细的下巴阴笑道:“指量咱们一屋子的人都是傻子呢?先前那索耳莲瓣纹三足香炉里头的百和香,是你悄悄进来点燃的吧?哦,把王爷迷晕了,到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是吧?怎么你想生米煮成熟饭,也想进秦王府去捞个妾室当当?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副模样连咱们王府里扫地的丫头都不如……” 众目睽睽之下,徐玉芝一时间羞愤欲死。 第九十五章 杀婢 第九十五章 杀婢 街面上传来更鼓声,已经过了寅时了。 应旭见曹二格越说越不成样子,握拳咳了一下道:“搜搜她身上可有无违禁之物,再到外头叫她家人进来,先关个两天问问话看是否受人指使,等我们走之前秘密处死就是了。” 卫士们拖着如一滩烂泥一般的徐玉芝走了出去,应旭斜睨了一眼过来,曹二格连忙跪在地上,举手轻轻铲了自己几个巴掌,小心赔笑道:“都是奴才的错,没有仔细翻检屋子。这回幸好只是个想攀高枝的女人,要是真进来个刺客,奴才便是百条性命也赔不起王爷金贵的身子!” 应旭哑然失笑,他喜欢的就是这奴才的这股子机灵劲。主仆二人在冬日的屋子里谈笑,刚才的事情之于他们只不过是池塘里风吹过后的一片涟漪,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天刚蒙亮时,常知县就被外面值守的仆妇急急叫起身了。家中小厮禀告说,昨晚亥时后住在梅园里的贵人和身边的卫士齐齐捉住了一个女刺客,正是妻子的好外甥女徐玉芝,这个消息简直像晴天霹雳一般正正砸在他的头顶上,让他半天都作不了声。 简陋破旧的柴房里,寒风阵阵滴水成冰,一盏油灯燃着黄豆大小的烛苗,被风摇晃得几乎要熄灭。 徐玉芝身上披着一件仆妇随手丢过来的夹祆,踡缩着身子偎在墙角。昨晚她是故意穿得轻薄又赤着双脚,意图引起那位贵人的怜惜。可是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被丢出了房门,到现在一粒米一口水都未进。身子又冷又饿,脑子里也是一片茫然后的空白。 正在这时门响了,常知县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徐玉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跄踉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姨父,救救我!我真的是一时睡迷糊了才去的梅园,我真的不是刺客,不小心惊扰了那位贵人,我磕头认错就是了,怎么能要我的性命呢?” 常知县为官二十载,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不知多少,虽然资质平庸一些,但他又不是真的傻子,立时听出了女孩口里的破绽之处。一时气得指尖直哆嗦,“你现在的卧房在主院右侧厢房,离梅园尚有百余丈的距离。你睡得再迷糊,能够仅穿亵衣赤着双脚走那么远的路?” 见徐玉芝颓然坐在地下不语,常知县长叹一声满腹伤感,“你素日爱钻研些诗画,爱调制些香药,本没有什么。常以聪明自诩看不起周遭的凡人,也没什么。可是千不该万不该心气太高,去肖想那些天边的人,这些人一个覆手之下我们这些微末之人便会落得死无全尸!” 徐玉芝怔怔之后,终于伏地号啕大哭。为什么就这么难呢?表哥不要自己了,这个家也容不下了,她想另寻出路有什么错?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世上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可是这个道理她终究明白得太晚了些。 常知县怜惜地望了一眼,心里也有些悲戚。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玉雪聪明琴棋皆精,怎能不令人惋惜呢!唉,行差踏错,一步错,步步都是错,再责怪于她也是于事无补。 “等会我叫人进来服侍你更衣,好好地梳洗一番,再好好地吃顿饱饭。莫怨姨父不能救你性命,实在是你闯了天大的祸事,我位卑人弱,贵人们伸根手指头都碾得我粉碎。家里还有上上下下一家子老小要存活,我还得为他们考量一二。” 柴门关上,常知县负着手仰望天空,心中空洞莫名地想到今日倒难得是个好天。再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捅出的窟窿还得一个一个地去补上。冬日的晴阳照在他佝偻的身上,拉出了长长的一道影子。 大丫头紫苏拿着包袱提着一个大食盒,陪着笑向两个看守婆子递了一角碎银后,小心地跨过门槛石。哆嗦着打开柴门上的大锁,就看见往日里如同梅仙一般的小姐,半匍匐在肮脏的地面上,侧开的脸上乱发纠结,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才女气度。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徐玉芝虽然清高,但是念着同吃一口奶的份上,对她终却是不错的。紫苏不由一时悲从心中来,哭着上前将人揽在怀中。徐玉芝早饿得头晕眼花,一把抢过食盒打开,就见里面放着几样素日里爱吃的菜,甚至还有一壶玉冰烧。也顾不得许多了,拿了筷子就胡乱开吃起来。 紫苏见状忙忍了泪水,帮着倒酒挟菜。徐玉芝吃了几口却觉得喉咙哽得慌,却是吃不下去了,甩了筷子抱着头恨恨地哀哭道:“凭什么?这些人凭什么要我的命,我不服,我不服!” 一抬头就见紫苏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不由开口祈求道:“好妹妹,你救救我,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没嫁人呢,我不想死!”紫苏早已哭成了泪人,趴在一边泣道:“小姐,我就说这个法子不行,那些贵人怕是不会愿意被算计的……” 没等她把话说完,脸上已经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徐玉芝状若疯颠,恶狠狠地盯着她,“我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吗?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落到这般田地你高兴了?那些是什么贵人,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紫苏抚着红肿的脸颊黯然,她知道自从小姐晓得做不成常家新妇后,心里头就已经疯魔了。引诱痴傻的二公子去翻看未婚姑娘的裙子,去信央求自家兄长徐直出手对付傅氏一家人,半夜三更穿着轻薄衣衫摸上男人的床,这桩桩件件哪里是寻常闺秀干得出来的? 从包袱里取出一套樱红色绣了萱草如意纹的缎面夹祆,紫苏劝道:“小姐莫怕,咱们把衣服换好,打扮得干净利落的,让人看了也欢喜。我再去主院求求杜夫人,肯定还是有法子的!” 徐玉芝有些呆滞的眼神却陡也一亮,缓缓侧过身子,“换衣裳,对,就是换衣裳。好妹妹,咱俩把衣裳换了,我亲自去求姨母,她把我从小养大,待我跟亲生女儿一样,她一定会救我的!” 紫苏迟疑了一下,瑟瑟犹豫道:“要是让人发现你不在这儿了,老爷怕是要大发雷霆的!” 看着平日里对自己唯唯诺诺的丫头一副骇破胆的样子,徐玉芝强忍了怒气,压低了声音道:“我亲自去求姨母,不比你个丫头去好些。我一哭,指不定她的心就软了,你去顶什么用?还有等会我们把衣服一换,再把你敲昏了,到时候你把一切罪责都推在我身上,这些事就彻底与你不相干了。反正你的身契还在我徐家,他们常家敢拿你怎么样?” 紫苏虽然平日里还算有几分胆识,但是一听还要被敲昏,立时蹙眉嗫嚅道:“小姐,我怕疼……” 徐玉芝仰脸笑道:“好妹妹,我自会轻些的,这不是给你洗脱罪责吗?难道日后我姨父和那位贵人追究起来,说你是我的同伙?说我是被你私放的?”看着紫苏终于点了头,徐玉芝笑了,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落在腹腔之中。 两人迅速换了衣裳,又重新挽了头发,紫苏抓着徐玉芝的手臂央求道:“小姐,你轻点使劲儿,我怕疼!” 徐玉芝胡乱应了,随手抓了根儿臂粗的柴禾段猛地向紫苏后脑击去。那柴段大概过于粗大,紫苏哼都没有哼一声就脸面朝下扑倒在地。不一会儿,鲜血便从伤处汩汩而出。将碗筷胡乱收拾进提盒里,正要跨出柴门时,一个念头忽然闪现。是了,即便是姨母心软放了自己,胆小懦弱的姨父敢放吗?那位贵人肯放吗? 柴房里堆得满满的都是干透的木柴,墙角不知是哪个勤快的奴仆还放了一大捆干松枝。深山里的松枝心部有油,如同火蜡一样易燃。乡人用来引火,或是劈成细条后以取代烛火,乡民们称之为松明,遇到大风也不会轻易熄灭。 徐玉芝回首看了一眼地上兀自不动的紫苏,抿了嘴角冷笑了起来。放下提盒,以飞快的速度将干柴围成高高的圆圈。然后退后几步,将手中的油灯一掷,哄地一声,大火便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守院门的两个婆子正在磕瓜子,忽见着一个半掩着头,手里提了大食盒的人从里面匆匆而出。一个婆子啐了一口骂道:“这紫苏丫头谱越发大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 另一个婆子劝道:“算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当主子的不争气,当丫头的也受连累。你没见她来时也躲躲闪闪的生怕别人瞧见吗?怕是也知道她主子做的好事了!” 先前说话的婆子吐了嘴里的瓜子皮,笑道:“那样的大家闺秀,咱们夫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孩,怎么就想起三更半夜去爬男人的床,要是我女儿敢做这样的事,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对面的婆子乐不可支,打趣道:“你这老杀才,忒不知羞,就你那五大三粗的女儿,连贵人的金面都瞧不见,还敢爬人家的床,哈哈……” 被取笑的婆子有些下不了台,头一昂道:“我去趟矛房,你好生守在这里,我一会儿就过来!” “知道了,懒婆娘就是屎尿多,当心把茅坑拉满,到时候夫人罚你去掏粪坑!” 两个婆子相互揶揄取笑着,正要抬脚时就听里面有异响,门缝里还有烟雾往外冒。相觑一眼后忙不迭地取了钥匙开门,将将把门打开,一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来人啊,着火了,快来救火啊!”凄厉的叫声顿时响彻平静的院落,当大家抄着水盆木桶齐齐往偏院柴房赶去时,一个瘦小的半捂着脸面的丫头小心地挤出了县衙的后宅。 徐玉芝闷着脑袋不知走了多久,遇见有要出城的马车,给了双倍的价钱车夫才愿意搭她一截路。坐在脚都伸不开气味难闻的车廂里,摸了摸匆忙收拾好的小包袱,徐玉芝心里除了深深的恨意,还有对前途的一片茫然。 第九十六章 权衡 第九十六章 权衡 偏院柴房付之一炬,到处都是残留的火过痕迹。 曹二格捂着帕子看了一眼地上几乎烧成枯炭一般的尸首,暗自撇嘴咋舌道:“咱家说了要将她杖毙了喂狗,也只是吓唬吓唬她而已,谁曾想她竟一时想不开引火自焚了。可怜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王爷特特赏了二百两银子,将这姑娘好生装殓了,也算是全了你们亲戚一场的情分!” 常知县头低得不能再低,嘶哑着声音道:“不敢劳烦王爷破费,全是这丫头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这里才过了火腌臜得很,还请大总管在王爷面前帮着美言几句,不怪罪常某治家不严,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对于常知县的知趣,曹二格赞许不已。口不过心地劝慰了几句,说了半箩筐不要钱的场面话,这才背了手摇晃着身子自去了。 良久之后常知县才敢抬头,大冷的天额上竟然汗水汵汵。他压低了声音吩咐管家:“快点将此处收拾干净,你亲自去把那两个守门的婆子远远打发了,再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去表姑娘家里报丧!” 管家是府里得用多年的老人,自事出之后一直在场,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听了这话立刻晓得了家主的言外之意,知道其中的厉害干系,今日之事若是一个处理不好,便要引来杀身之祸。连忙躬身答应自去账房支取了银子,招呼了几个亲信沿着去直隶府的路线上路了。 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屋子外又是一阵躁动。 原来是大公子常柏听说家里过了火,急匆匆地从学院里赶了回来。他大步走到常知县面前气急败坏地质问道:“表妹到底有何错处,怎能将她一个人关在柴房里,让她一时想不开竟然引火自焚?” 常知县唯恐争执的风声传到梅园,让秦王以为他们一家人心存怨怼,狠起心一巴掌就重重地搧在儿子的脸上,对着儿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又不好多加解释,只得低低呵斥道:“跟我过来!” 书房里,常柏听到表妹徐玉芝竟然仗着熟悉环境,避开卫士悄悄换了梅园的熏香,又在半夜里衣衫单薄企图对着秦王自荐枕席,不想被人家一眼识破,接着就被毫不留情面地给轰了出来。最后秦王嫌弃她胆大妄为行事下作,就开口说要将她杖毙后喂狗,以儆效尤。 常柏一时说不话来,他实在想不出来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徐玉芝,竟会这么快明珠另投,只得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辩称道:“表妹素来胆子小,晚上睡觉时被梦靥走错了路也是有的。偏生那位秦王得理不饶人,表妹被利言相激后一时吓住了,年轻女孩顾及脸面,性子又刚烈这才想不开自焚殒了性命。说来说去还是那位秦王的错,我找他评理去!” 见儿子执拗性子上来一意孤行,常知县大怒,“你要是想一家人都跟着你上断头台,尽管去,你看人家理会与你不?” 常柏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满脸的失望,“父亲,你从小就教我君子又所为有所不为,你怎么能因为惧怕权贵,不敢为表妹伸冤呢?是,就算她做了丑事,可是也罪不至死,那位秦王即便贵为亲王,也要讲道理!他若想胡乱敷衍此事,我就到京中去告状,说他任性妄为逼死良家女!” 常知县将手边的一方砚台猛地砸了过来,浓黏的墨汁在地上四溅开。他深吸一口气才冷笑道:“你那表妹素来胆子小,哼,我看她胆子大得很呐!你也休要与她粉饰颜面,实话与你说吧,那柴房里死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她贴身的大丫头紫苏。好一招偷龙转凤釜底抽薪,使得真是极好的手段。这时候,你那好表妹怕是早就出城逍遥自在去了!” 事情九转十八弯,常柏又惊又诧连忙追问其中隐情。 原来今日事情一出,常知县心中就犯了嘀咕。要知道这些皇子皇孙最是爱惜名声,轻易不会出手要一个柔弱女子的性命。秦王先前发话要将徐玉芝杖毙后喂狗,多半是威吓为主。最后顶多关个一两天教训一番就是了,万不会真的将人如何。 可是这话怎么能对家中妇孺说清楚呢?说出来不是藐视天家吗?这么大逆不道的猜测在心里嘀咕一番就是了,还得恭恭敬敬地按照秦王的吩咐将人先关起来再说。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出了这种祸事。常知县一看现场心中先存了疑,就悄悄唤了仵作来看。仔细勘验之后仵作悄声禀告道,柴房中烧焦的女尸是生前毙命,后脑上受过钝器重击,失血过多致死,然后才被人焚尸的。 徐玉芝十二岁时摔断过一颗右侧尖牙,因为有缺损,所以平常她从不当人面大笑,这是家里人都知道的,而女尸的牙齿却是完整无缺的。常知县当了十来年的知县,没吃过羊肉也看过羊儿跑,将两个看门的婆子拘来一问,立刻就将事情推理得八九不离十。 “你表妹应该是先将来送饭的丫头杀死,换了两人的衣物,将干柴码放在死去丫头的身旁,走时引燃了放在柴房里的干松枝。出门时,还故意半遮掩了面目,趁大家救火的档口回房收拾了细软,趁乱溜出了房门。我想她大概是回她父亲那里去了,已经派管家沿途细细搜索了。” 抬头睨了一眼呆头木鸡的儿子,常知县苦笑一声继续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这般狠毒有心计的女子,你还说她素来胆小,真是不知所谓!她倒是一走了之,却留下一个烂摊子给我们。要是他日秦王知道这丫头还活着,定会怀疑是我们一家子串通好了,拿个丫头顶罪故意私放与她。到那时,才是咱们常家的灭顶之灾。” 常柏砰地一声坐在椅子上,今晚的事情完全颠覆了他对徐玉芝的认知,只得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常知县不住冷笑,“铁般实证摆在眼前还道不可能,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当日她在梅园拿你那傻兄弟设计傅家姑娘时,我还道她对你一往情深难以自持,才会铸下大错。眼下看来这女人做事完全是不计后果,全凭一时头脑发热,偏又自以为聪明得天下无双,将周遭人全当成笨蛋,真真是又蠢又毒的一个女人!” 常柏垂头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终于冷静下来,“事情已然至此,只有尽力补救一二了,父亲可有事吩咐我去做?” 常知县扬了半边眉毛满意地点点头,心道不愧为直隶府响当当的常三元,这会工夫已经权衡出利弊了,单这份识时务就比大多数年轻人要强。这回的事情看来凶险,却未尝不是一份机遇,看来是常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拖了一只刻了暗八仙的硬木凳子坐下,常知县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秦王殿下,咱们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京中有故旧叔伯来信,说这位颇得陛下的爱重,他日未尝不能荣登大宝。前日在青州左卫时,他已经对我言明属意傅家二房的百善姑娘为侧妃,所以你也收拾心思莫要再去想你不该想的了!” 常柏闻言大为震惊,“傅二姑娘性情皎皎如日月,怎可入王府后宅当个寻常妾室?父亲,您万不可与人为虎作伥!” “糊涂!”常知县拍着桌子震怒道,“才说你明事了一些,不想又犯了浑。难不成你还想与王爷争女人不成?你自己想寻死,莫把咱们老常家拉进去!” 常知县看着儿子沮丧不语,这才叹气道:“你表妹的出逃是了咱家头上悬的一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下来。所以秦王殿下与傅二姑娘的事,咱们不但不能阻止,还要大力仲成。他年若是有遭一日,傅二姑娘得了天下至尊富贵,最感激的人一定是咱常家的成全。到时候你为宰为辅,还不是宫中娘娘的一句话!” 看着儿子的眼睛渐渐亮堂了起来,常知县靠在椅子上得意地笑道:“凡事都要未雨绸缪,人家都去抢从龙之功,咱们家底子薄弱,就不需出这个风头了。咱们站在傅二姑娘的身后,成为她最可靠的娘家人,日后她也会成为咱们家最厚的臂膀,互利互惠才是最长久的联盟!” 常柏仍有些不解问道,“傅二姑娘自己有同胞的亲兄弟,还有两个堂兄弟,哪里需要我去做什么娘家人?” 常知县欣慰点头道:“能够当机立断斩断情丝,不纠缠在这些儿女情爱之中,我就高看你一眼。傅二姑娘人品贵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是咱们这等人家可以肖想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你成为她的娘家人,你忘了傅家大房还有一个大姑娘。” 常知县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若是你成了大房的女婿,日后就妥妥地成了秦王殿下的连襟。大房的儿子才学上不及你,二房的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不堪大用。秦王只要捎带看顾一下,你飞黄腾达的日子就指日可待!” 常柏搓着手扭捏道:“那大房的女儿傅兰香矫揉造作,不过是个乡间寻常女子,孩儿……孩儿不甚喜欢。” 常知县嘿嘿一笑,“你把人娶过门,把名分坐实了,谁耐烦管你屋子里头的事。喜欢就多待几天,不喜欢就搁在一边,碰到心爱的就纳进门当个二房三房。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傅家大老爷是翰林院七品观政,这种京中文官最是顾忌脸面,只要让他家女儿占了原配嫡子的名分,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父子俩相视一笑,那是属于男人之间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还有一种智珠在握的踌躇满志。 第九十七章 喜悲 第九十七章 喜悲 高柳镇,傅家老宅。 傅家大老爷本来应该早早启程返回京城的,但是上峰主动来信,说他在衙门里一向勤勉有加,又有好些年没有回乡探亲,特意又给他延了一月假期,所以这会他才会坐在厅堂当中接待青州常知县父子。 将茶盏放下,傅大老爷终于开口道:“承蒙大人看得起家中小女,还一连三次上门求娶,本是一件幸事,按说不该拿乔推脱。可是……可是我听说你曾为令公子求娶过我二弟家的闺女,这要是传出去你我两家不就成了邻里乡亲口中的笑柄吗?” 常知县顿足慨然长叹,“唉,我就知道会发生这种误会,所以才会几次上门来想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只可惜每次都与傅兄不巧错过。不瞒傅兄,先前犬子在你家老夫人寿宴上时,就已经对令爱一见钟情钦慕不已,只是因为年纪轻面皮薄不敢宣诸于出口。” 说到这里,常知县面上浮现了些愧色道:“后来府上二房的姑娘和我夫人娘家的外甥女之间发生了些许误会,不想我夫人偏偏极喜欢二房姑娘的英朗大气,心里不免有了些想头。自作主张说了些不得体的话,结果阴差阳错之下,这误会就越发多了。” 常知县连连叹气,一副世事无常的模样,“本来只是为两家小女孩的意气之争,传来传去竟传成了这般模样。最后还是我这儿子鼓起勇气,说心仪的实在是大房的姑娘,说她不但性情温柔且品貌端庄非她不娶。为成全这对小儿女的心思,我这才厚颜冒昧前来,还请傅兄不要怪我唐突!” 傅大老爷返回故里后虽然醉心于书本不理俗务,却还是感觉其中有些不妥之处,但是想到自打常家上门提亲这段时日以来女儿的欢天喜地,终于按捺住烦心道:“还请将令公子的庚帖留下,我请人看一下,过些时日再回复与府上!” 这话已经是变相地首肯了,常知县立即展颜开怀,坐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常柏也是直直站起身后一揖到底,面上的欢欣倒是毫不作假。傅大老爷终于有了看女婿的闲情,将人招上前来上下重新考校。常柏倒是不愧直隶府常三元的美名,四书五经对答如流,诗词应对也是得心应手,到最后时傅大老爷却是有几分真心喜欢了。 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仆妇脸上都带了一股喜意,傅老娘抓着大孙女的手笑得像朵菊花,“没想到我家大姑娘福气也是顶顶好的,竟然要嫁给知县家的公子,进门就是掌家太太,周围十里八乡谁家姑娘有这样的运道!” 傅兰香穿了一袭杏子黄绣了三翠的滚边夹袄,衬得她白敷敷的一张脸平白带了几分喜气。她低了头有些娇羞地嗔道:“祖母莫要打趣我,今日人家常府只是来求亲的,父亲还没有最后首肯呢!” 傅老娘敛了笑意,重重地咳了一声,“好孩子,你父亲原先是有些着恼你不要先前许婚的那个什么陈秀才,可是这天下就没有拗得过儿女的父母。莫要担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常知县家的公子无论哪面都比乡下陈秀才强,你父亲会想明白的。若是他胆敢坏了这门亲事,看我如何收拾他!” 面对着祖母的信誓旦旦,傅兰香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了下去。却是又想起一件事,有些怯怯地问道:“眼下府里的事儿渐渐多了起来,父亲的告假也要到期了,不若……不若将我娘接回来主持这些杂务,即便不是为我,大哥和婵姐儿的婚事也要有人出来张罗才是!” 傅老娘本是寻常乡间妇人,虽然欣喜孙女跟正经官家结了亲,可是对于如何处理这些本就不擅长事务,心里着实有些犯怵。听得这话埋怨道:“你娘心眼就是太过窄小私心又重,屡次犯了大错,你父亲这才做主将她关在祠堂里反省。这才不过大半个月,只怕你父亲那里不会首肯的!” 眼见祖母言语间有所松动,傅兰香连忙起身跪在地上低泣道:“说到底我娘都是为了我们三兄妹,要说她有什么歹毒心思,那是决计不会有的,姑母和二婶婶那里我亲自去信恳求,若是有什么责怪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我娘毕竟也上了些岁数,一个人在祠堂里未免清苦。等她回来,我一定好好规劝与她,让她从此往后放下那些糊涂心思!” 傅老娘听得这话说得妥当熨帖,又想这大孙女至多半年一载就要出门了,不能轻易给她没脸,只得双手扶起她承诺道:“我跟你父亲说说,只是他答应与否,祖母我就不能保证了!” 傅兰香一时大喜,心里就不免浮出自得。这桩婚事虽然千难万难,却到底被自己等来了,不枉自己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日日虔诚供奉。母亲一向偏心,只会痛惜长兄和幼弟,可是最终将她从乡下祠堂里拯救出来的,却是自己这个一直被视为无用的女儿。 这世上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烦忧。 徐玉芝又递给车夫整整一两雪花银后,才得以继续坐在马车上。她本来想回直隶府投靠父亲的,但是随即她就断了这个念头。先时父亲就视她为累赘,姨母亲自去信都没有答应将她接回家,要是知道她闯下这般天大祸事,只怕第一个就会将她扭送官府。 到底到哪里去呢?徐玉芝想到昔日曾经听人说起过,邻近省府南京府有人办了女学,专门招收女子入学,教习琴棋书画。自己一身所学,给几个富家幼女启蒙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想到这里心里不由一阵自苦,自己何时竟落到如此落魄田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徐玉芝伸头往外面望去,就见马车停在一个荒凉坡地,不由狐疑问道:“这是何处,怎么停在这里,我可是给足了银子让你送我到南京府的!” 车夫将马停住后大步走过来,将徐玉芝一把拖出车厢,啐骂道:“不知哪里跑出来的小娘匹,一路上都在大爷我面前指手画脚?若非不想做恶事损了阴德,我立马将你卖到窑子里去,看你还敢吆五喝六!” 徐玉芝这才明白遇到了恶人,一时激愤竟然忘了害怕,站起身子就是一阵乱踢乱挠。那马车夫不想这个看起文弱的女子竟然还敢反抗,一巴掌拍过来就将人甩在路旁,弯着腰开始翻检女子遗落的包裹。 看着车夫喜滋滋地将几块碎银拣在手里,徐玉芝一时大急。 包袱里面是仅存的一点细软,从常家逃走时,因为慌乱她只是将房间里的一些首饰和银子胡乱揣在身上,连换洗的衣物都没有准备。这一路上吃的、穿的已经花用了不少,还不知道能否支持到南京呢?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还遇到了这么个无良的车夫。 徐玉芝伸手够到一块尖利的石块,心里那股愤懑几乎喷涌而出,举着石头就朝车夫的后脑勺砸去。那车夫先是一晃,手里的银子就轱辘滚到了地上,伸着手刚想说些什么,徐玉芝咬着腮帮子又是狠狠一击,那人嘴巴蠕动了几下后就一头栽倒了地上。 徐玉芝壮着胆子正想上前去查看人死了没有,就听见耳边传来几声古怪的笑声。回头一看,却是一队煊赫人马竟然不知何时站在背后。两者相距不远,想来刚才的一切都让人尽收于眼底。 那队人马衣饰光鲜气派非凡,一看就非富则贵。徐玉芝破罐子破摔,一时倒不这怎么害怕了,索性站起来福了半礼道:“实是这歹人想要谋财害命,小女一时情急才伤了他,毕竟是情非得已。等会衙门官差要是问起,恳请各位能为小女做个证!”她刚才趁乱回头,已经看清那歹人只是一时受伤昏迷并没有真正死去,所以她说话才会底气十足。 这时却见对方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越众而出,厚厚地皮毡子掀开,一个面庞白胖团团的老者抬眼望了过来。徐玉芝只觉这人面相虽普通,一双眯缝细眼却摄人得很。心下先怯了三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挺直了腰杆与那老者对视。 那老者忽地一笑,阴沉面相立刻变成弥勒佛一般和煦,他温声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徐玉芝正要如实答话,心里却是忽地一动,垂着头开口道:“小女叫徐紫苏,原来在一大户人家当丫头。却不料服侍的姑娘忽然莫名暴毙,主人迁怒于我们,就将姑娘身前服侍的人全部撵出了府。我自幼父母双亡没有去处,听人说起南京府富庶,就想到南京府去看看能否有个活路!” 老者忽然桀桀笑了起来,脸上全是深深的褶子,“没想到竟然遇到个本家,既然是好人家的女孩,你我相识一场就是有缘。咱们也是到南京府去的,如若不嫌弃,就跟随我一同上路吧!” 徐玉芝也算是见过些世面,见这老者虽然是便装却自有一番气派,身边骑马的护卫也是配了军中的护甲,心下暗忖这定是哪位大官出行。当下心中已是首肯了,款款福礼谢过,拣了地上的包袱拍拍灰后就上了后面的一辆青篷马车。 却有护卫策马到那位老者身边低声询问,先前那晕倒在地的车夫如何处置?老者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也没有多做什么动作,只是右手极随意地轻轻一扫。那护卫就仿若得令般下马走到车夫面前,举起佩刀狠狠向下一劈,又湿又热的鲜血蓦地喷溅在雪地上,一会颜色就开始发乌了。 徐玉芝掩住嘴里的惊呼牙齿开始打颤,这时马车却开始轱辘轱辘地往前行驶,从车帘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那车夫的身子还在路旁一弹一跳地细微抽搐,人显见已经不行了。但是车队里没有一个人感到惊异,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这位老者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光天化日之下,一言不合就令护卫将人斩杀了?徐玉芝狐疑满腹,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却由衷地感到心情舒坦不已,她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生杀之权掌握在手中时的快感,虽然这种感觉来源于一位从未谋面的陌生之人。 第九十八章 算计 第九十八章 算计 谭坊甜水井巷,曾闵秀捏着一张烫金花笺摇曳生姿地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妹子蓬头垢面的坐在床塌上发呆。深吸一口气后,强捺下心头不耐轻言道:“不过又是一个负心汉子罢了,值当你为他要死要活的?” 泪水连线一般从曾淮秀眼眶子里掉落,她转身伏在绿底缎地绣了鸳鸯戏水的锦褥里喃喃道:“他说了要娶我进门的,他说了要拿我当正房太太的,他说要跟我厮守一生好好过日子的……” 曾闵秀嗤笑一声,“姐姐我早就跟你说过,男人们在枕头上的情话当不得真,你个傻丫头偏要一古脑儿栽进去。就那个姓方的小子一身的穷酸样,出得起你五百两的身价银吗?好妹子,别嫌我的话不中听,你看一较真格的他可不就躲起来不见人影了嘛!” 曾淮秀听得她言语当中的讽刺,气得将床榻上的靠枕香盒等杂物全拂在地上,睁大了一双赤红双目怒盯着人。 看着这丫头还有气力发怒,曾闵秀暗松了一口气,随即不以为意地捂嘴笑道:“不管那男人作何心思,你的日子却还是要过下去的。好妹子,这院子里这么多人要吃要喝,一天的开销也不小,姐姐我可养不起一个闲人呐!” 曾淮秀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还是紧紧抓住被褥强嘴道:“也许他明后天就来了,你且再容我等几日!” “噗嗤”,曾闵秀翘了脚坐在六角宽边凳子上浅笑道:“真真还是个孩子话,你等得起那男人,你肚子里的孩子等得起吗?现在已经有两个月大了吧,难不成你还想将孩子生在咱们这个院子里,让他从小就有个见不得人的亲娘吗?” “你怎么知道?”床上的曾淮秀一惊,却立刻反应过来此时知晓了又如何?本来视若珍宝的腹中孩儿,竟然变成了不受期待的累赘,“别说了,别说了!”女子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捂着耳朵烦怒道。 唉,落到这般境地何苦还要为难她? 曾闵秀曾经以为这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人,可以打破固有藩篱成就佳话,可到头来还是逃不脱这个怪圈。怜惜地望了一眼,就好似看到昔年的自己,彷徨无助进退不得。那时是多么的艰难,那时又有谁伸出过手,这一道坎必须要靠女人自己迈过去才行! 于是虽然眼里潮热,曾闵秀却还是硬下心肠道:“给你两条路自己选,一是马上跟我下楼,灶上我已命人熬好墮胎药,一剂下去什么烦恼也没了。二是拿了这张花笺去应酬,这是城中张员外三日后宴客的贴子,他对你心仪已久,是个现成的冤大头,前前后后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就让他当你腹中孩儿的便宜爹吧!” 见人终于点头,曾闵秀帮她抿了耳边乱发劝道:“那张员外虽说年纪大些,可还算老实,家中原配去世多年,身下又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女儿,等你过了门要是侥幸生下个儿子,他必会待你如珠似宝。” 见人不为所动,曾闵秀少不得苦口婆心做回恶人,“……你把他服侍舒坦了,甚至拿你当正室夫人看待也是可能的,那你下半辈子就无须犯愁了,女人所求不就是有个家吗?好妹妹我能做就只有这些了,你也莫再多想,这就是命,我们——都得认命!” 天空是一种肃穆的灰色,终于没有再下雪了,却依旧冻得厉害。房檐下垂着一溜溜的冰凌,有仆佣拿了长长的竹竿慢慢地敲击着,以防天气突然转暖冰凌融化后掉下来伤人。 曾淮秀排在几个貌美歌姬之后,弹了一首琵琶曲,倒是赢得了满堂的喝彩声。她站起身甜甜一笑道:“小女今日有幸见到这许多贵客无以回报,就满饮三杯作陪可好?” 今日的主人就是谭坊的富户张员外,他已年过四十,须发已然有星点斑白。自三个月前无意间认识了曾淮秀后,一时间对文弱女子动了恻隐心肠怜惜不已。今日他设下酒宴,一是为款待贵客,二来则是想将曾淮秀悄悄收用了。 给甜水井巷送去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时,院子里的老鸨子丁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满口答应将这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用药迷晕了,悄悄送到他的卧房里去。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再温言软语下些软磨工夫,这个小丫头再烈性也要认命了。 眼看着那女子把杯中酒一滴滴喝尽了,脸上渐渐浮现出酡红醉态,一副不胜酒态的样子。张员外感到浑身开始燥热起来,正要借口出去更衣时,就见旁席上一位漠然喝酒的客人长身而立,走上前将女子一把拉住,低声道:“这女的我要了,你们随意!”说完就大步朝外走去。 堂上一时静寂,不一会就有人低声笑谑道:“咱们的裴大人一向清冷自持,我还以为他是和尚变得呢?原来喜欢的是这般青菜豆芽般的半大姑娘呀!”话语一落众人便拍案大笑,场中笙歌燕舞觥筹交错,脂粉香气下屋里的氛围也渐渐变得萎靡起来。 张员外心下暗暗叫苦,他的粮油生意涉及到军需大宗采购,跟当兵的打好交道是最要紧的。今日千辛万苦才请来一位负责此事的军需官和他的几位手下,好吃好喝奉上不说,还特特请了谭坊周围百里有名的优伶女妓作陪,就是想等这群军老爷舒坦了,好一举拿到明年的单子。 恰好那个老鸨子丁妈妈说这曾小姑娘性子内向顽固,不是自己看中的人连院门都不出,生生引出了张员外的兴趣,总觉得越得不到越金贵,这才想着将人请到席上助兴,想着小酒一喝之后不就天遂人愿了吗? 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偏偏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你说你看中谁不好,怎么偏偏跟我抢人呢?张员外强端了笑容频频举杯,心里叹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到费了小三个月的心力却最终成全了别人,看中的娇娘现在正和一个当兵的在床上颠鸾倒凤,张员外的嘴里便格外地发苦,手里的酒就喝得更快了。 曾淮秀紧紧地闭着眼睛,装作不胜酒力僵直着身子。身子被人稳稳地搀扶着,鼻子边却闻得到那人衣服里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不时飘来的一股醇厚酒香。这人喝醉了吧,可是脚下的步子怎么还走得这么稳当? 屋子外早有服侍的仆妇,极有眼色的将人引到早就布置得妥当的客房。那人好似真的醉得不轻,将手中的女子往床榻上一放,就踉跄歪在桌子边打起了呼噜。过得了一会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半老徐娘蹑步进来,捂着嘴看了一眼笑道:“真真是好生俊秀的后生,二姑娘你有福了!” 曾淮秀这才敢睁眼,看见是院子里的丁妈妈,轻舒了一口气道:“我姐姐不是安排的张员外吗?怎么临时换了人,这人是谁?莫要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丁妈妈笑嘻嘻地玩笑道:“看你的胆子还没有大姑娘的一半大,放心吧!用不着这么小声,这屋子老早打点好了,燃的香料对女子无碍,对男子可说是好东西。加上他喝的那些酒,保管他老老实实睡到大天亮,明儿一早这小后生一觉醒来肯定以为自己曾经春风几度。” 说到这里,丁妈妈故意挤眉弄眼一番悄声涎笑道:“还有那张员外不来岂不是更好,姐儿爱钞姐儿爱俏,老娘要是年轻个二十岁,又心慈见不得你肚子里急着要出来的小崽子没爹叫,肯定拼了性命跟你抢这张床,你可别捡了便宜还卖乖哈!” 曾淮秀见她越说越不像,沉了脸呵道:“行了,我知道怎么做了,你的话太多了!” 那丁妈妈本就是曾氏姐妹雇来当样子货的,见她变了脸色也不敢再说笑了。从怀里取出个瓷瓶道:“这是我们行当里的秘药,是拿了鸡血合了朱砂还有些上好药材调制的,等会你撒在褥子上,保管让人以为这是你的处子血,就是神仙来也分辨不出来。虽说是个小玩意,但是男人就是愿意拔个头筹。也不长脑子想想,哪儿有那么多的黄花闺女干等着!” 曾淮秀又羞又气,将瓷瓶一把夺过,三两下就将这多嘴的老鸨子赶出了房门。一回头就见那人歪着身子睡得正熟,看那侧颜倒的确是个模样生得极周正的男人。这会她心中混乱如麻,却又明白丁妈妈说得极有道理,眼下最紧要的就是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曾淮秀一个激灵猛的坐起身子,就见不远的桌子边上坐了个身形高大的人。看见她醒了,那人侧首望了过来,眉若刀裁目似寒星,竟真的是一个生得极英挺的男人。曾淮秀不知为什么,脸上忽然就红了。 男人把玩着手里的杯盏,低垂着浓黑双眉缓缓道:“姑娘没甚好去处吧,我在城外有处小院子,虽然不大但是遮风挡雨还是尽够的,还有几个灶上和看门的仆人,不若你先到那里呆上几日,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再去看你!” 这应该算是成事了吧?这已经是筹划了好几日之后最好的结果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没有欣喜若狂的激动,有的只是一种莫名的酸涩。面前男人年纪虽轻气势却极盛,交代完这几句话根本没有等待答话就自去了,曾淮秀想说些什么,话语却卡在喉咙口打转,磕磕绊绊地始终说不出来。 不一会,两个面相老成的妇人就进来帮着梳洗。当妇人们收拾着凌乱的床铺时,曾淮秀才猛然惊觉那只准备派上大用场的瓷瓶,还稀里糊涂地被自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个年轻男子却一句话都没有多问,难道是因为年岁还小首尝云雨不好意思? 曾淮秀尽量不着痕迹地打听年轻男人的身份,妇人们只是笑而不语。不一会工夫将人收拾利落了,立时急急地簇拥着往外走。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顶小轿,曾淮秀坐上去后,才发现轿子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外面。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了下来,打开轿帘一看,果真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 第九十九章 坦陈 第九十九章 坦陈 曾闵秀含笑听老鸨子丁妈妈说完曾淮秀的事情,终于展眉道:“你做得很妥贴,等会在账上去支十两银子喝酒。我这妹子不懂事,今天全赖你费心周全了,只是那位带我妹子走的男人没有说姓甚名谁吗?” 丁妈妈一拍大腿啧啧赞叹:“虽然穿着打扮是普通人,可那般行事气度想来身份差不离,张员外对那起子人鞠躬哈腰的,问他两回都不肯说实话。不过我看那模样应该是个当兵的,不是大嵩卫就是青州左卫的人。” 丁妈妈惯于风月场的事,自有一双识人的利眼,喜滋滋地笑道:“大姑娘你且放宽心吧,那等人才的后生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倒贴我都愿意。二姑娘日后的福气大着呢,你看吧,等二姑娘安顿下来了,肯定第一个跟你报喜信!” 曾闵秀松了口气扯了嘴角叹道:“错打错着,那丫头绝径上恰好揪着这么一个冤大头,倒也是她的福份,只希望她收拢心思放在这人身上,依她的手段以后的日子应该不差。眼下我只担心一点,你说这人又是个当兵的,万一要是跟先前那个什么姓方的小子好死不死地认识,这不是一场尴尬事吗?” 丁妈妈老于事故,闻言呵呵笑了,“可见大姑娘还是面子浅,干我们这个行当,从了良的女子进了人家的宅院,从前那些事情就立马忘得干干净净。就是遇见从前的相好,也会面不改色的当做不相识。等二姑娘送信过来时我去认认门,再把这些场面话好好地给她交代一下,以二姑娘那般百伶百俐的性子,点拨她就是几句话的事!” 正说得热闹时,一个高大的汉子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扬脸哈哈大笑道:“在说什么呢?老远都听得到你们娘俩说得这个热乎劲!” 丁妈妈拖长了尾音高高地“哎呦喂”了一声,立时转了身子道:“徐大爷,您可有小一个月没上门了,想来是家里娘子管得紧,出门不方便吧!看看把我家大姑娘想得人都瘦了一整圈,清减得不成样子。您当我们这地界是个耍处,我家大姑娘可是一颗玲珑心都丢了个没影!” 虽然知道这些不过是笼络人的场面话,但徐大爷听得舒坦。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抛在丁妈妈怀里,大笑着搂了曾闵秀的肩膀道:“我是想把这位美人带回家去,只是怕移走了你的摇钱树,妈妈会找我撒泼拚命呢!” 丁妈妈知道自己该退场了,笑嘻嘻地将门关好时就看见闵秀姑娘虽然依旧扭着身子默不作声,可是那眼里的喜意是遮也遮不住的。女人啊,就是这般善变,说别人的事时分析得头头是道,轮到自己了明知是个坑,还是闭了眼睛往下跳。 摸了摸鬓边的金钗,风姿犹存的丁妈妈暗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年轻啊,说是看破红尘故作冷硬姿态,遇到了甜言蜜语还不是没头没脑地栽进去。男人啊,都是天底下最最翻脸无情的,还是手里白花花的银子摸着最实在。 屋子里,徐大爷自来熟地倒了一杯茶喝了,又自顾着宽了衣裳躺在绣榻上哼着小曲:“……黄沙遮醉眼,征人塞外闲。传书青鸟递情难,相思隔绝关山。千山落木,百里扬尘,空怅望长安悲自叹。三秋别恨,两处离愁,渴望鱼书一尺简。笳声动客愁,愁对月长叹。绝塞云横音书隔,身似离群孤雁……” 曾闵秀开始还端着,见这人自说自话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一般,心里的燥气便越发盛了。后来却见他仿若喝醉酒一般,唱得不知什么曲子,让人听了心里不免悲苦失意。心下就先软了三分,转过身子见这人依旧是一脸的蓬乱胡须,眼里也有些掩饰不住的疲色,心里又软了三分。 最后不知是气恼自己还是气恼那人,站起身子从樟木箱子里取出一套细棉布里衣掷在床上道:“快去将外头的衣服换了,也不知穿了多久一身的腌臜灰尘,来了就往我的榻上滚,好不要脸!” 男人一轱辘挺直了身子笑道:“我这就去换洗干净,你再叫一席酒菜过来,待我解解乏蓄蓄精气,定会好好陪你一番解解你的相思之情!” 曾闵秀脸面挂不住一时涨得通红,胡乱将人推进净室。却在转头时看见红木雕如意纹五屏式梳妆台上光可鉴人的银镜里,影印着一个眉角含笑粉面含春的女人,心里顿时一个激灵。那是自己吗?上了无数回当都学不乖呀?什么时候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似真似假的游戏里太容易迷失人啊! 男人清洗干净灰尘返回屋子时,桌面上已经摆放了齐整整的一副席面,炒山鸡丁、烩三丝、炝冬笋、烧鱼头、油泼肉、拌玉兰片、清蒸干虾韭菜黄,旁边还有一个热腾腾的羊肉黄铜锅子,隔着老远都看得到淡红色的肉片在滚开的水里上下浮沉。 先饮了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浮春酒,男人也不管天冷半敞着怀道:“还是你这处舒坦,我都好久没有吃上一口热汤热菜了,你说人活着为了什么,不过就是吃穿二字吗?我都不知道这般辛苦到底值得不?” 曾闵秀徐徐倒了一杯酒陪饮着,垂了眉眼意兴阑珊地道:“总有牵挂的事,像你家里的老父老母,娇妻小儿,我不信你就没有惦念的?你这般辛苦肯定是为了他们咯!” 男人看了她一眼,呵呵地笑道:“这桌子上什么时候放了山西老陈醋,我闻着这味道怎么不对呀!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家中没有老父老母,也没有娇妻小儿,净剩我一杆人,吃饱喝足用不着担心别人!” 曾闵秀冷笑一声,将杯子掷在桌上道:“你每回来去我这院子都是趁了天黑,要么天还没亮,要么天色已深,要不是家中有妻室为顾忌名声避人耳目,用得着这般作贼似地鬼祟吗?还拿了颜料抺暗了肤色,脸上还贴着假胡子,你打量我是睁眼瞎子呢?有你这种做生意的客商吗?看着跟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般见不得人呢!” 要说两人相识也有一两年,男人拿了银子,女人付了笑脸,银货两讫各不相欠。可是但凡是人就跟扁毛畜生不一样,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生了情意。这人又惯常甜言蜜语,手头又豪爽,女人心里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曾闵秀话一说完,就恨不能割了自己的舌头,知道自己犯了行内的大忌——客人是来寻开心的,不是来听牢骚的。于是赶紧闭了嘴,眼眶子的泪珠子却还是不听使唤大串地滚落下来。 男人默然半响长叹一口气,将女人搂在怀里道:“要是……要是我真的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你还跟着我吗?” 曾闵秀捶了一下那人的胸膛嗔怪道:“尽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要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我不就是供桌上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吗?”说完自捂着嘴笑了,抬头却看见男人一双黝黑深遂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 “你……你真的是强盗?”曾闵秀睁大了眼睛磕巴地问道。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男人如谜般的行踪,一见面时的豪阔大方,每回都是来去如风的行事风格,心下抑不住地向下沉。 男人暗沉了双眸,饮了一杯酒毫不在意地戏谑道:“不如到衙门里去举发我吧,兴许还有成百上千两的赏格呢?” 话语未落,就见女人两手一抹泪珠子,旋风一般欺上前来骑在他腿上恶狠狠地道:“管你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对老娘我真心,你是个强盗我就跟你当压寨夫人,你是个乞丐我就跟你当个要饭婆子。只一条,你只能有我一个,要是让我发现你背着我勾三搭四,我就拿刀骟了你!” 手里的酒杯滚落在地上,眼前的女人一双眸子亮若星子。慢慢地,男人从胸膛里发出“嗬嗬”地笑声,双手一举就将女人举至头顶,仿佛兴奋到了极点紧紧搂抱着女人。 曾闵秀满怀温柔情意望着怀里的男人,心想再搏一次吧,大不了从头再来。活了二十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现在连准秀都走了,院子里也实在是太孤寂了。 男人却好象哭了,湿意晕染了女人的脖颈,凉丝丝的。曾闵秀故意扯了他的胡子笑道:“拿什么弄上去的,是松香吧?贴得还挺牢实,瞅近了才看得出一点痕迹,你这么老带着不嫌硌得慌?” 被取笑了的男人也有些赧然,抬起头一下子就将那张叫人又爱又恨的殷红嘴唇堵了个严实。女人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细细的胳膊紧紧地攀附着,仿若一对葫芦瓢子。不一会功夫,绣了百花穿蝶的帐子里传来了细碎的喘息声,女人断断续续地娇声问道:“你到底姓什么?” 男人的声音有些压抑,却带了几分无奈笑意,“真的姓徐,叫徐直,不过认得我的人都叫我徐老三,倒没几个人唤我的大名!” 女人还要问什么,就被男人轻捂了嘴柔声道:“好娘子,且先容我先放肆一回,下床后再细细与你坦陈一切可好?” 有细细的风不知从何处拂来,风里带着冬季最后一抹寒意,吹得那帐幔像流水一样舒缓波动,上面的五色蝴蝶好似活了一般上下穿梭,偶尔可以窥见床上细白和矫健的肢体紧紧纠葛在一起。 攀登,坠落,然后歇斯底里地缠绕,仿若过了今日没有明天。 第一零零章 顾虑 第一零零章 顾虑 广州府,傅宅。 顾嬷嬷端了一盆颜色鲜妍诱人的柑橙进了屋子,傅百善正坐在窗前一边翻看闲书,一边瞅着荔枝绣一副雀登枝的枕面。听见声音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出来嗔怪道:“您跟着收拾了老半天东西,怎么不去歇会,当心累着了!” 顾嬷嬷笑道:“你们出去两个月,这宅子里清清静静的,我可是歇够了,巴不得再忙一些。你们带回来的东西我已经分派好了,几家常往来的都派了妥当的人送去了。有几位小姐听说你回来了让人递了帖子,说等你空了就上门来看你!” 傅百善剥了一个柑橙,那份充满水分的酸甜直直地沁进心底里,不禁笑道:“可馋死我了,虽然走了些地方见识了些风土,可是那些地方太过寒冷,冬天里连份像样的水果都没有,哪像我们广州这时节还有新鲜的果子吃。唉,怎么今天我吃着这味道好像比往年还要可口呢?” 顾嬷嬷鬓边的头发已然霜白了,听得这话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就知道姑娘舌头好使,这不是大前年老爷在罗岗新置办了一个百来亩的庄子,那里土肥水好,就叫庄头把那几个山头全部种了橘柚,有好些个品种呢!” 顾嬷嬷扳着指头点数,“有暗柳、蕉柑、大红柑、四会柑、蜜柑、年橘、新会橙。你吃的就是今年才下来的,果子扁扁圆圆,颜色也好看或红或黄,味道也是甜酸适中。听说省府里有负责采选的人来看了,直赞味道好,兴许以后还要当贡品呈到宫里去呢!” 荔枝凑了身子过来,好奇问道:“宫里的娘娘们也吃这些东西呀?我以为她们跟戏文里的王母娘娘一样,只吃三千年才结一回的蟠桃,喝万年酿造好的仙酒呢!”百善和顾嬷嬷相视一眼不由哈哈大笑,谁曾想素来稳重的荔枝还会有这等孩儿心性,真真是戏看多了人就成了傻子。 顾嬷嬷拭了笑泪道:“好丫头,你是本地人,难道没有听说过泮塘五秀吗?咱们这岭南虽说算是蛮荒之地,可那都是没有见识之人的胡诌。你看这里四季常青,一年到头物产不断。就说这附近的泮塘,原先尽是大片的沼泽和滩涂,种植五谷难得丰收可以说是地瘦人贫,送人都没人要。” 看着两个丫头听得专心,顾嬷嬷不由哑然失笑,“但是这种地面种植马蹄、菱角、茨菇、莲藕、茭笋这些个水物,就长得比什么都好。就因为它们具有香秀、翠秀、甘秀、清秀以及芳秀的特点,外头的人才会将这五种特产称为泮塘五秀。” 荔枝不好意思地点头,“这个我倒是知道,从前我们乡下庄户人家办喜事,祭奠祖宗这些东西都少不了。我还知道这五秀各有寓意,茨菇意味添丁,菱角意味添财,茭笋意味好运,马蹄意味高升,莲藕意味连生贵子。” 顾嬷嬷肃穆点头,趁机教女孩们为人处世,“莫看不起这些乡野之物,一方水土出一方物产,一方物产在当地均有所作为。古时有位女皇帝最是担心有人谋害于她,所以对吃食格外讲究。普通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容易喷药下毒,唯独这五种植物种在水里,吃时又需削皮去壳,所以这贫贱水中物还被专门选为皇宫贡品呢!” 看了一眼专心听话的二人,顾嬷嬷继续道:“就拿这丫头的名字——荔枝来说也是一味贡品,从古至今都是年年进奉京城的上等果物。咱们广州的从化、增城就是一江春水绿满城荔枝红的好地方,其中就以罗岗桂味和笔村糯米糍最佳,每年节气时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才有脸面分得一两筐呢,所以女孩家千万莫轻贱自己!” 傅百善有些惆怅,起码还要等一两个月才能大快朵颐这些新鲜上市的果子。这时忽然想起一事,牵了顾嬷嬷的手迟疑问道:“您这么喜欢广州,要是我们一家人都要搬走,您舍得离开这里吗?” 顾嬷嬷早知道傅氏夫妻的打算,却故意悠然叹息道:“舍不得也要舍得,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姑娘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明年就要及笄了,大概后年就要成亲生小娃娃了,我不亲眼看着怎么成,嬷嬷这把老骨头挣吧挣吧兴许还能给你带带头一个孩子!” 别家的女孩听到身边亲近人这样打趣,肯定是羞得头都不敢抬,傅百善却极认真地举起小尾指和顾嬷嬷拉在一起道:“那我们就说定了,您一定要给我带小娃娃,我和七符哥日后给您养老。” 顾嬷嬷眼睛都润了,她就知道亲手带大的女孩性子瓷实,于是伸出手来一丝不苟地拉钩、上吊、印章、一百年不变。认真做完这小孩子的誓言后,顾嬷嬷扯了扯荔枝的衣服问道:“快给我说说,那个裴家小子长成什么样了,想当年他在广州时可没少吃咱们家的粮食!” 荔枝半捂着嘴嘿嘿一笑,“您放心吧,咱们老爷那双眼睛厉害着呢,选的人知根知底错不了。裴姑爷不但人长得体面,还年少有为,现在已经是六品的百户了呢!对咱家姑娘也上心,临走头一晚还专门抽空过来,送了姑娘一把老锋利的匕首!” 顾嬷嬷心里却是咯噔一下,要是经过了父母的首肯,男女之间临别送个什么信物以聊别情,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送什么不好,偏要送这等凶器。北方青年男女定亲时的各种说头多如牛毛,其中就有一条百日之内不兴见利器,说是见了利器之后,两人的婚姻势必要起波折。 但是此时说这些无疑是扫兴,顾嬷嬷心念一转故意沉了脸道:“荔枝,你这个做大丫头的也不知道规劝着姑娘,怎么由着她的性子收外男的礼物,还一口一个裴姑爷,叫外人听到了像什么话。把那把匕首拿过来我亲自收着,等哪天姑娘和那小子正式过了三媒六礼之后,再往后说下篇儿!” 傅百善正含笑看着,就见一向和煦的人难得垮脸,心里不由也有些惴惴,忙亲自开了柜门拿出东西递了出去。 顾嬷嬷是把她放在心尖上疼的,见状连忙解释道:“好姑娘,女人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不但自己行事要谨慎问心无愧,还要不能让人嘴里说道。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心里龌蹉,看谁不顺眼就必定要使坏。咱们是金贵的细瓷好玉,更是万不能有瑕疵,要不然三人成虎埋汰起人来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这话却是想起了傅百善的亲生母亲——寿宁侯府的郑璃,多好的人啊,就因为遇人不淑,让人捏了把柄百口莫辩,才会生了孩子一眼都没看到就去了。这般惨事让亲人懊悔痛恨,却无端让小人暗地里拍手称快。抚着小姑娘乌油油的一头好发,顾嬷嬷心里再次抖起雄心壮志,余生里定要好好守护这恍若珍珠般纯净的孩子。 傅宅,主院正房。 听了顾嬷嬷的禀告,宋知春点点头道:“是我疏忽了,老爷虽然跟那裴家孩子已经把亲事大致定下来了,但是一日没有成礼,就不能传出一丁点错事。幸好有你提醒这处纰漏,万一有个差错,岂不是害了我的珍哥!” 说完忍不住有些抱怨,“你没有跟在一路真是让我头痛,曾姑姑虽然也会提点一二,但她那人性子真是冷清,一句多话都没有。你是不知道,珍哥在青州府去别人家赴宴,真真是差点就遭人算计,那些年轻女孩看着一派正经,做起事来真是手段毒辣。结果事后曾姑姑怎么说?她说珍哥还是历练得少了,要是多遇上几回,就不会这么如临大敌大惊小怪了!” 顾嬷嬷不想还有这些事故,连忙仔细探听经过。当听到那位常府的表小姐一番毒辣手段之后,不由地义愤填膺直呼该死!宋知春这才觉得重新找到知音,两人坐在一处将常府上上下下骂了个遍,彼此心里头才感到稍微好过一些。 对于曾姑姑走了一趟青州,就顺顺利利地找到了下半辈子的依靠,顾嬷嬷又惊奇又好笑,轻轻感叹道:“可见她的姻缘不在那天下至尊富贵之地,真是平白耽误了这二十年。要是早点出来,说不定娃娃都有一串了!” 宋知春也好笑道:“临走时我特意问了她的意思,她说愿意留在登州。我想也是,那里离那位指挥使大人也近,两个人隔三差五地见个面说说话,这感情不就出来了吗?不过曾姑姑的性子也真是冷,也不知道人家受不受得了?” “无情吃饭饥,有情饮水饱”,顾嬷嬷学说了一句广州的乡下俚语,“夫人你就无须为她操心了,她在宫里头历练了二十年,一双眼睛早就练得精明无比,看人绝对厉害。只是老爷真的要举家北迁吗?你们在这边生活了这么多年,置下这么大的家业,说舍就舍吗?到了青州一切都要重头开始呢!” 宋知春也是顾虑重重,“广州虽然气候炎热多瘴气,可是住习惯了也真的舍不得。但是咱们家珍哥以后肯定是要跟着裴青住在青州的,小五的心脉受损,要在登州吴太医处诊疗,小六不放心他一个人,也呆在那里不走了。您说几个孩子都走了,我和老爷孤单单地守着大宅子有什么意思?” 顾嬷嬷一想也是这个理儿,“跟孩子们相比,所有的事情都是次要的。珍哥明年就及笄了,眼下定下亲事正合适,过三书六礼,准备嫁妆,起码要三年的时间。只是裴家的哥儿今年二十有二了吧,他等得起这么久的时日吗?” 宋知春轻执了茶盏轻描淡写地道:“等不了就别等了,反正珍哥我是铁定要留到十八岁的。”顾嬷嬷不禁为裴青掬了一把同情之泪,看来丈母娘这关可真是不好过呢! 第一零一章 远行 第一零一章 远行 春季是广州最好的时节,姹紫嫣红百花竟放。院子里的木棉树年复一年的盛放,花朵凋谢后叶子生得苍翠近墨。长势越发繁茂的蔷薇藤占满了一整面篱笆墙,风拂过后红的粉的花瓣像最好的绸缎一样温软宜人。 穿了藕粉琵琶衿上裳,系了枣红暗花云锦裙的傅百善趴在乌木大几案上歪着头笑道:“爹爹,把我叫来做什么,看你给小五小六写信啊,也不早点说,我前天才托到京里齐云斋送货的伙计把我的信给捎走了!” 傅满仓悠悠闲闲地吹干纸上最后一点墨汁,“你写你的,我写我的,这有什么干系。我只是嘱咐他们两个要听吴太医的话,空闲了不要把书本落下,我还指望咱们家里出两个进士呢!虽说那些个四书五经的确读来令人讨厌和头痛,但是总比他们两个一天到晚磨皮擦痒上房揭瓦不招人厌吧!” 傅百善哈哈大笑,“我倒是没有说这些,只是叫他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怕用银子,咱爹供得起他们两个!只要别把人吴太医家祸害个底朝天就行,最后我在信里夹带了二百两日升昌的银票!” 正准备拿浆糊封口的傅满仓手里一顿,呵呵笑道:“这俩小子鬼得很,给多少用多少就没有个够。你娘临走时在吴太医那里存放了五百两,我担心他俩人生地不熟,又给了二百两,加上前天你又寄了二百两,京里一家五口人一年也只用个百八十两,你说我还担心个什么劲?”边说边摇头,在信封里取出厚厚一叠小额银票收进抽屉。 傅百善悄悄吐了吐舌头,拿眼一看,呵呵,少说又有二百两,心道这俩小子知道自家姐姐出言才被爹爹克扣了银子,大概会急得直跳脚。傅家虽然不娇惯孩子,可是吃穿用度从来都是最好的,这也造成几个小的对于金钱的态度很散漫。 傅满仓慢慢收拾好桌面,端正身形敛了笑意道:“好闺女,你今年已经满十四了,我知道你性子稳当行事妥帖,所以特地叫你过来是想交待几件事。第一、我接到吏部加急文书,让我六月十五过后到青州左卫任六品参赞一职。第二、十日前我已经跟巡检司衙门报备了,准备亲自出海一趟。第三、我走之后家里一切事宜全部交由你,六月十五一至无论我回来与否,你就带全家人北上,与小五小六汇合后就在青州老家落地生根吧!” 傅百善立时惊觉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而居于内院的自己却没有得到丝毫的讯息。抬头看着父亲一脸不予分说的坚定神情,只得婉转劝道:“爹,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你出海做什么,认真算起来你有两三年没上过船了吧?身子骨还吃得消吗?” 傅满仓双手扶了案几面色慎重长长一叹,“这十来年我蜗居一隅,只求一家人团聚就是最大的幸事。可是这回我回到青州,空闲时和陈溪走遍了东南沿海,那些倭寇造的冤孽比比皆是,村村都有残垣,户户都有遗孤。朝廷拨下千万白银却被人中饱私囊,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所以我想凭己之力做些什么,哪怕是让海边百姓得几年几个月的安生日子,也算是值当了!” 傅百善双目一眯立即反应过来,“爹爹,你是想去倭国!” 傅满仓对于女儿的机敏感到欣慰,“是,实话与你说了吧,我认识一个大商人,这个人经年游走在倭国皇亲贵族之间,生意做得很大。听说他的老婆出身高贵,与那边的皇室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血缘关系。所以这人与倭国的天皇,就是他们那边的皇帝也有来往,简单地说就是个上得了台面的人。” 显然在小女儿面前披露这些秘事有些不好意思,可傅满仓从青州回来心里就揣了一团火,迫切地想做些什么。施舍金银无异于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所以就立志釜底抽薪,先斩断倭寇的来源。但是前提条件势必要安排好家中之事,得到家人的首肯。 “那位大商人说倭国那位天皇本心来讲也不愿意让无良匪类横行,坏掉大部分老实本分普通民众的名声,也想与我们友好相处。就是基于这点,我想亲自过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法子牵个线搭个桥,两边联手将那些肆虐海上骚扰陆地的寇匪扫荡一二,最起码让我东南边民有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傅百善心里暗觉不妥,不由皱了眉头道:“爹爹是否想得过于简单了,那次我与七符哥在羊角泮击杀那群偷摸上岸的倭寇时,就已经发现他们纪律严明冲击得当,要不是我们出其不意还不见得能将人全部拿下,这还只是小股的前锋部队。古人说过,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爹爹相信他人的同时可也要谨防有人心怀叵测。” 傅满仓却是早已打定主意执拗要去,“你爹我年轻时为了青州老家的生计,早早就从了商。到广州这十来年里,先后有了你们姐弟三个,我原先想着这般安稳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挺好的,吃穿不愁儿女绕膝。可看到那些遭受倭寇蹂躏的百姓,我就想做点什么。也许不能成功阻止这些人的野心,可是我就想去试试。” “娘那里你怎么交代?我怕她是不会同意你去的!”傅百善见拦不住他,只得祭出最后的法宝。 傅满仓却是得意一笑,“本来是决计不肯的,可是你不知道你娘年轻的时候也是心系于民的热血性子,也做过几件响当当的大事。当年得了她父亲宋大将军战死边关的消息,单枪匹马就敢到宁远杀敌。我一提这件事,你娘就没招了,凭什么她可以为国出力,我堂堂七尺男儿反倒龟缩于人后呢?再说我到了倭国也只能算个来使,还能有什么危险不成?” 面对父亲的意气风发,傅百善心里始终有些惴惴难安,但是却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语。每个人都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包括已经进入中年时段的人。谁说他们苟于安稳?谁说他们只求利益? 位卑不敢忘忧国,热血之人不分老少! 傅满仓将窗户关好,细细扭转机关,平整的墙面缓缓裂开,显露出一道厚实的铁门。又回过头来亲自牵了女儿的手道:“你紧跟着我,这里是咱们老傅家的根底,今日我全部交代给你。” 在这宅子里住了有十来年的傅百善从来都不知道自家老爹的书房底下还有这么大一个密室,屋子靠墙是几列顶天立地的硬木架子,整整齐齐地放满了两尺见方黄铜包角的樟木箱。打开后,有些箱子里面是拳头大小的金锭,有些箱子里面是成色甚好的珍珠玉石。 屋子正中间是一张巨大而结实的檀木大案,罗列着异国来的精美酒壶和各种样式的金器银器。 傅满仓递过来一个石榴花结飞鸟纹银熏球,傅百善见那熏球轻轻一旋转竟分为上下两半球,扣合后又成球形。通体镂空,在极小的空间上雕刻花纹,以团花为中心,外饰荷叶花草等,上半球还有瑞鸟四只,飞翔于花草之间极有生气。整个熏球制作巧妙精致,可以放置被中或系于袖内。 傅满仓又随手拿起两件金器举高自豪道:“你看,这些东西全是我多年来陆续收藏的,有些物事怕是皇宫内院里都没有,这是波斯国工匠们的手艺,要是拿到京里去件件都价值千金。可惜我舍不得,想着再搜罗一些精品,到时一分为三,日后拿来当你的嫁妆或是当小五小六的聘礼,都是极合适的。” 自从曾姑姑到傅家之后,除了教习礼仪书画外,傅百善也跟着学习过如何品鉴珍宝。就见这只圆口花腹金杯系锤击成型再加堑刻制作,圈足及内圈均饰莲瓣纹,杯外壁堑刻四对水鸟且两两相对,并于周围饰团花桂枝纹,器形端庄大气的确不可多得。 另一件五瓣花形金杯内沿刻卷草纹,内底模压双鱼戏水图,杯外壁上沿刻宝相莲瓣一周,中为五组精美的团窠卷草芦雁纹,下沿为仰莲纹,圈足又饰水波纹,纹饰上则有佛门七宝,不但工艺精湛寓意也甚好。 闪着诱人光泽的欧罗巴金币从手指里哗啦落下,傅百善转头问道:“爹爹,我知道多说无益,你也听不进去。我只求你一路平安,但凡做事时多想想家里翘首期盼的儿女,多想想我娘。家里的事情尽管交予我,我以性命发誓,定会守护好娘亲和弟弟们,守护好这些财物,等你平安归来!” 傅满仓眼圈都红了,搓着手嘿嘿笑道:“好丫头,我相信你。本来叫你娘一路过来咱们一起说说体己话,结果她说我要是不老老实实地回来,她就把这密库里的东西全部扔在大街上,让全广州的老百姓提前过个大年。万一我要是耽搁了时日,你可要看好了她,莫让她乱来。你们几个是我的命根子,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心血,万万不能糟蹋了!” 本来满腹的惆怅郁结,让老爹一番细细的嘱咐打败了,这才是自家老爹的真实面目——纯粹一个乡下土财主,偏偏生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劳碌命,怎么看都有些违和。 不过老爹要是真不能按时回来,自家那位行事彪悍的娘亲真会说到做到。想来宋知春的原话就是,真要有什么意外,就立马散尽这些身外之物,让她老爹在地底下都要气得跳起来跟她算账。 于是傅百善强忍了眼中的涩意郑重叮嘱道:“那你一定要尽快回来,娘要是发起脾气来,我也只能勉强抵挡个十天半月!” 傅满仓细细盘算一下,豪气冲天地道:“两个月尽够了,我六月十五前还要去青州左卫报道呢,至不济我直接到那处与你们会合就是了。”顿了一顿又交代了一遍,”……好女儿,千万要把你娘看住,这可是爹爹我半辈子的积攒呢!” 傅百善就“扑哧”一笑,粲然当中却夹杂几点不知不觉的泪意。 第一零二章 失踪 第一零二章 失踪 时日如流水一般逝去,眨眼已经进入七月,窗外开始有知了在不知疲倦的鸣叫。天上的日头也明亮得晃眼,院子里暑气蒸腾,苍翠的芭蕉都蜷缩了宽大厚重的枝叶,收敛着姿态静静兀立在角落里。 傅百善细细地在毛边宣纸上勾画着《食物本草》上的一副杨梅图。 这是京城齐云斋掌柜张琪贵托人带过来的节礼之一,全书一套四册,是记载食药两用的本草专著,让人一见就难以释手。有闻名于世的书画大家专门为此书手写了文字,绘制了精美的彩色丹青插图。听说总共才刊印了两百册,在京中一时引为风潮,一书已经是千金难求。 此书分列为水、谷、菜、果、鳞、介、禽、兽、味、草等部类,每一食物条下详载其形态、产地、性能、功效并附有方剂。比如书中说秋露水味甘平无毒。在百草头上者,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柏叶上者明目,百花上者益颜色。 孔子曾经说过“不时,不食”,意思是吃东西要按时令、季节吃。万物按节气生长,人亦一样,选择当季食物按时令烹饪,才符合自然。自得到这本书之后,傅百善如获至宝,闲来无事时爱看,心中有事时更爱临摹其间的虫鱼鸟兽,用以平复心情。 莲雾悄悄掀了帘子看了一眼,缩回身子悄声言道:“姑娘又在临摹那些图片了,昨晚亥时才睡下,今儿早上卯时就起了。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刚才我去收拾时,旁边的字画缸里堆了老厚一叠纸,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荔枝抬头担心地望了一眼,“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家老爷出海多少时日了,按说到那倭国两个来回都有了,偏偏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姑娘心里也着急上火,可是太太自打入夏过后身子骨就一直时好时孬。姑娘两头焦心,这些日子我看她的模样可是清减了不少。等会你去陈娘子那里,跟她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顺口又滋补的东西!” 莲雾正要应下,就见一个穿了鸭蛋青长衫的人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正是家里的大管事陈溪。大热的天他满脸的汗水,背上也洇湿了一大片。他撩了长袍急急问道:“大小姐在屋子里吗?” 傅百善早已经从琉璃窗看见人了,连忙走了出来问道:“是不是我爹那边有消息了?怎么说的?见到人没有?” 陈溪顾不得抹去脸上滴落在汗水,颤声回禀:“有商人从那边返航,说半个月前有一艘广州的货船在双尾屿附近遇到大风浪触到礁石出了事,船当时就沉了,百来名船上的人包括船老大、水手、杂役和客商统统都没了。有当地的渔船一起下海搜寻,也只是找到一些沉船上的桅杆和些许货物,沉船上的人是一个都没有找到。” 荔枝和莲雾立时发出一声惊呼,却见面色煞白的傅百善朝前迈了一步沉声问道:“消息准确吗?是我爹坐的那艘船吗?你说的这个商人在什么地方,带我过去,我要亲自问他话!” 陈溪忙躬身应命,准备前头带路。傅百善走了几步,却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两个丫头厉声道:“传我的话下去,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谁要是不小心透露给太太知晓,耽误了太太养病,日后就不用在傅家待着了!” 莲雾紧紧抓着荔枝的胳膊,头点得像拨浪鼓。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百善,面色苍白黯淡,黑黝黝的眼睛里却像有团火焰,尖锐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这样直直看人的时候竟然隐含一种莫名的威迫。 晚上,一直昏睡的宋知春从挂了回字纹浅青色纱帐里醒过来的时候,屋角只点了一盏细白瓷太平有象的蜡烛台,女儿正靠在一副皂色迎枕上看书。听见动静,她抬起头望过来,一双杏仁大眼立刻眯成了一弯好看的月牙。 “娘,你这一觉睡得可真是久,不过大夫临走时也说了,开的药里有一点安眠的成分。人睡得沉稳了,身上的病痛才会消除得快一些!” 宋知春皱着眉头喝了一碗浓浓的汤药道:“难怪你爹老说他是专门给我辟邪的,你看他走了多久我就病了多久,不过是一场风寒就缠绵病榻这么些时日,看来真的是老了,年轻那会儿跟着你爹东奔西跑的,哪里有这么娇气。对了,你爹那里还没有音讯吗?” 傅百善正在收拾汤碗的手就顿了一下,立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放心吧!大夫都说了,这是因为你平日劳累忧心过度,这场风寒又正好赶在体质最虚弱的时候,所以才会一病就病这么久。古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如今慢慢调养就是了!” 宋知春适意地靠在枕上笑了,灯下的脸色更显蜡黄,“还要你跟我讲大道理,这些我都懂。娘这一生吃过苦也享过福,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强,万事不肯弱与人。那些年你爹一年有十个月都在外头跑,家里这一摊子事我就全顶了下来,铺子里、码头上、家里的事都要操心。” 想是嗓子眼不舒服,宋知春捂着嘴狠咳了一气,才气喘吁吁地道:“……其实我心里明白,这病根大概就是那时落下的。前两年也是这样大病一场,把你爹吓得再不敢出远门了。你说这病也不早点来,要是早来两个月,你爹现在指定在家老实猫着呢!” 傅百善只觉眼角酸涩,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诅咒自己生病的,怕是只有相濡以沫一辈子的爱侣才会如此甘愿吧!转身打开桌上放置的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碗熬得乳白的汤水劝慰道:“知道这些就行,那就快点好起来吧,要不然等我爹回来看见你这副模样,怕是要给我两巴掌。” 将汤盏端至母亲面前,傅百善提高音色故作欢快道:“大夫说你怕冷是因为风寒过后引起阳虚,故而手脚冰冷腰酸冷痛,需要温补肾阳。我特意叫陈三娘炖了羊肉汤,里面放了上好的红枣、当归、生姜。等会先喝碗羊肉汤,有精神了再扶你到外面走几步消消食。” 宋知春就定定地望过来一眼,女儿是自己养的,哪里看不出她的异常。微微垂首掩住疲倦叹道:“我刚跟你说了,女人不要太好强,有什么事都要说出来,才会有人帮你分担。你还是个孩子,即便是能够顶事,当娘的看了也还是痛在心里的。说吧,是不是你爹那里有消息了?” 温热的羊肉汤没端稳,一下子泼了一半在地面上,傅百善再也绷不住了。 眼泪从脸上簌簌滚落,年轻女孩儿伏在母亲怀里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让你跟着操心。昨日陈溪来报,说码头上有客商从倭国过来,还说在双尾屿沉了一条广州过去的货船。我亲自去见过他了,那人也不敢断定是广州何处的船只,自然也不知道我爹到底在何处。我只是心里憋得难受害怕得紧,毕竟爹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 宋知春慈爱地拂着女儿柔顺的长发,神情却奇异地安详,“自从你爹要讨海上这口饭吃时,我就知道了余生势必要担惊受怕。可是我拦不住他,男人不管老少都有一颗流浪的心,总想着当一个拯救尘世的盖世英雄。所以我留了下来,给他打理一家老小,帮他解决后顾之忧。我想,你爹即便当真在海上没了,这也是他的夙愿,咱们娘几个还是要好好地活着!” 傅百善没想到连日来的辛苦和忧心竟然从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更难得的是母亲竟然如此的豁达,这份泰山崩于眼前的沉稳是自己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巅峰。她软了身子静静地伏在母亲的身边,“也不见得是我爹坐的那条船,他临走时还交代于我定会小心为上,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会捎信回来,我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可预料之事发生了。” 宋知春点点头,“这次跟你爹出海的是咱家用了多年的邬老大,生性小心谨慎,行船三十年都没有出过大的纰漏。他的水性极好,听说能赤膊在海里泡个三天三夜。加上这条与倭国的海路从前是他闭着眼走得惯熟的,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全船覆没。你爹一直没有音信传回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一整船的人都因为某种缘故被滞留在某地,所以至今为止我们才一点消息全无!” 对着亲娘病中还能如此条理清楚地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傅百善心里感到由衷的佩服,心想这才是历事者才具有的泰然风度。 拭去眼角的泪水,傅百善定定神才低声道:“我也是如此作想,爹爹此去的目的就是想断掉那些倭匪的后路。一路上人多嘴杂事情泄密了也未有可知,这样以来肯定会招一些人的忌恨,给我爹他们使些绊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不知道是哪边的人,也许是那边倭国朝廷的人,也许就是那些盘踞在海边的倭匪。” 宋知春攥紧了女儿的手欣慰道:“你没有自乱阵脚就是最好的,放心吧,你爹早就说过要把你亲手送上花轿看你成亲,没有这么快就去见阎王爷的。就按照你爹临走时的安排,慢慢收拾起来,我们娘俩加上小五小六在青州等他回来!” 第一零三章 茈碧 第一零三章 茈碧 虽然已经定下今后要常居青州,但是毕竟在广州呆了十余年,哪里是说走就走的。又因恐宋知春刚好的病情反复,傅百善没有急于上路。她首先给登州的小五和小六去了信,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叙述了父亲失踪的事实。想来两兄弟接到书信势必会心急如焚,可是焦急又有何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发出的第二封信是给青州左卫裴青的。 因为父亲没有按时履新,虽然情况特殊是因为公干才造成的,但是认真追究起来也要获罪,这样势必会牵扯些官场之事。裴青与那位指挥使大人魏勉有师徒之谊,有他在中间转寰说和,无论将来事情如何变故,总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 第三封信是给傅家老宅大伯之处,听说他的假期是一延再延,至今还滞留在青州老宅。有人说是上峰体恤于他,又有人说是大伯为人不知变通加上性情孤介很是得罪了周围的一些人,只得暂时赋闲在家。现在纠结这些没有任何用处,想起老宅里那对永远心存恶意的母女,傅百善写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起个告知的作用。 第四封信则是发往京城齐云斋大掌柜处,广州这边的铺子随着父亲的失踪势必会大受影响。本来可以将陈溪留下,以他的才能大可暂时独挡一面。因为铺子上的人手都是惯用的,支撑个一年半载应该没有问题。可现在重中之重是寻人,傅百善的身边实在离不得他,其它的事情都只有先搁下了。 傅百善将手中书信一一捎出去后,站在院中那棵木棉树下仰望。苍翠的枝叶遮天敝日,笔直的枝杆上还清晰地刻有几道划痕,那是小五小六历年的身高印记,有好几道都是爹爹拿了錾刀亲手刻画的。 院角的水池里,有颀长的锦鲤在碧翠的水草间慢调斯理地游来游去,遇着人影就会群涌而上,裸露着或红或白的背脊。绘有仙人指路的青色大石缸一字排开,里面尺高的睡莲长得郁葱可人,这还是老爹从南洋辛苦带回来的品种。 也许是适应了这方的水土,也许是不想辜负傅家人的精心呵护,这细弱的种子竟然成片开放。虽然算不上什么盛景,可也颇得人近前赏玩。因此每年时节一到,爹爹就呼朋唤友到家中浅酌小聚,顺便观赏一下他的得意之作。 擎了一朵睡莲在手,那叶柄圆柱细长,叶片椭圆浮生于水面之上,莲叶表面浓绿背面却是暗紫。这睡莲的品种名叫茈碧,花瓣通常为八片或十二片,花大形美,或浮于或高出水面,白天开花夜间闭合。花瓣白蓝黄粉排序成轮,密密匝匝蔚为壮观。 想起去年此时家中高朋满座时的热闹,此刻家中的冷清,傅百善一时心如刀绞。自爹爹出海失踪后,巡检司衙门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后就再无下文。铺子里的生意也开始受到排挤,昔日稳定的客源也接连让人半路截走。 已渐长成人的傅百善初次尝到了世态炎凉与人情淡薄,可是她已没有时间计较这些。当务之急是找到父亲的下落,用那日娘亲的话来说,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没有确凿事实之前,所有的猜测就只能是猜测。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天空碧蓝近墨,一轮硕大圆月高挂。宋知春母女俩静静坐在散发馥郁香气的蔷薇花藤蔓下品酒赏月。石桌上摆满了各类瓜果吃食,粉彩牡丹纹高足盘里盛的是陈娘子亲手烤制的月饼,莲蓉的、果仁的、百花香的,色泽金黄诱人。 宋知春甩开仕女团扇,随手掰开一块月饼,分给女儿一块后自己拿了剩下的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夜风顺着墙根吹进来,带来丝丝沁脾的清冽幽香,长长的花藤枝条也跟着一起一伏。 她忽然悠悠叹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爹碰到风浪后在海外一处不知名的仙山上落了脚,结果那里的仙女没见过男人,把你爹当成了宝,穿的是波光闪闪的绫罗,喝的是醇香的琼浆玉液,住的是金银宝石堆就的宫殿。你爹风流快活得不得了,左拥右抱的。我气得不行,抡了根棍子就冲上去了。” 傅百善眨了眨眼睛,咽下一团月饼后好奇问道:“后来呢?” 宋知春品了一小口水晶杯里暗红似血的葡萄酒,扬了头漫不经心地道:“后来——,后来我就醒了。屋子里头就我一个人,可是我明明就听见耳朵边有丝竹乐器环绕,还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好孩子,娘真的没有骗你,你爹现在指不定在哪里乐不思蜀呢!” 面对亲娘的神仙逻辑,傅百善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安慰。老爹是四月初八出的海,至今已有四月余,可说是音讯全无。周围的人都渐渐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可要是让傅家上下相信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 各地的回信都陆续收到了,京中齐云斋大掌柜张琪贵派了他亲侄子过来,先帮着支撑一段时日,只求将溃散的局面暂时稳住,起码要保住京中的货源不断。好在傅满仓做事例来稳当,临走前几个经常往来的老商家处都去了信,又早早将广州几间铺子的库房都填满了,那些西洋的鎏金银镜、做工精细的钟表之类的物件好歹还能将就一二。 青州裴青那里的回信写了整整三篇,告诉她毋须担心父亲没有按时履新之事,他已经在指挥史魏勉那里说清了缘由。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将父亲的画像交给了几个心腹手下,让各人在海上巡逻时务必要仔细搜寻,看能否寻找到些许消息。 信中还告知了一件事,前次众人集结在羊角泮击杀倭人一事,朝庭已经下了嘉奖诏书和封赏,青州左卫参予战事的十余位将士品阶都得到了相应的提升。正好军中有位千户迁任直隶,于是他就受命暂代了这位千户的职位,想来不久之后,职位前面这个代字也可以消去了。 至于同去的两位女子,虽然立下任是何人都不敢埋没的赫赫战功,但是呈上去的请功折子却被皇帝压下了。 因为朝堂上对于如何封赏这两位女子议论不一,有人说要是重赏,那岂不是为那些应该老实呆在闺阁中的女子树立了榜样,日后世间的风气定然不古。又有人说国家有难,岂可再固守男女之别,既然立下战功,当等同军士授勋。 双方为了这件事整整僵持了十日,最后还是驻守登州府的秦王殿下听闻后上了折子。他在折子里建言,女子既然不便封赏,那就先赐些财帛之物,再一并封赏这两位女子的父兄。所以现在傅满仓的职位应该是六品的武略将军,俸禄从六月十五日起计,这也算是这段时日以来不幸当中的幸事。 青州老宅的信却是寥寥数行,只是吩咐宋知春母女俩尽快返还。前来送信的是大伯父身边常年得用的长随,说自得知二老爷可能罹难的诮息后,傅家大老爷就一病不起,已经缠绵病榻多日。长房的大姑娘就作主将关入祠堂反省的吕氏放了出来,现在傅家老宅子里仍旧是吕氏当家。 听了各方的回信,宋知春嗤笑了一声,仰头靠在椅子上半闭了眼睛道:“你那位大伯母现在心里指不定多么得意呢!她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事事压我一头,可是折腾来折腾去,把跟你大伯父之间那点夫妻情分全给折腾光了。这女人呐,蠢起来也是一种没药可医的病,那面儿上的光彩能落到实处吗?你看吧,终有一天她会穷得只剩下张面皮子!” 傅百善缓缓给她续了一杯热茶道:“幸亏咱家早早就在青州城里备了宅子,要是让我天天见着这对厚脸皮的母女,我怕连饭都吃不下。一想起傅兰香为嫁意中人竟想把我跟姑母家的那个什么夏坤硬拉在一起,就觉得她脑子大概真有病!” “哈哈……” 宋知春难得见女儿露出这般直白的嫌弃神色,忍不住大笑起来。眼珠子一转却是想起了一个主意,兴致勃勃地凑过身子建议道:“不如你把家里的东西再归置一下,到时候多雇几辆马车,咱们到青州后专门从老宅子门前招摇路过,让你大伯母看看咱家的家底究竟有多厚实,保管她又得几晚上睡不踏实了!” 傅百善闻言露了一点羞赧的表情,“这事我没跟娘商量就做主了,一个月前我在南门张木匠那里定了三十口大樟木箱子,还高价聘请了镖局的人跟着。这番动静肯定瞒不了人,前日铺子上还有人递话来问,咱家是不是不回来了?” 宋知春拍着椅子扶手由衷叹道:“我闺女就是精明,我只顾着气你大伯母了,倒是没想到你这番举动肯定让人以为咱娘俩把家底都搬走了。这下好,你爹辛苦积攒下来的东西就没人紧盯着了!这招釜底抽薪的手段用得极好,等你爹回来定会狠狠地夸你!” 傅百善支肘拈了颗葡萄,“娘尽管放心好了,我留下几户看家的都是极老成憨厚的,他们的儿女都是我们姐弟仨身边服侍的,像我院子里的小丫头杨桃和乌梅机灵懂事。小五小六身边的山竹和红丹也是稳沉的性子,这回跟着留在登州吴太医府上,人人都知道她们以后最起码也是个体面的管事娘子。为了儿女的前程,这几户留下的人家也会尽心尽力的!” 宋知春眼中异彩连连,不禁击节赞叹,“你能想得如此周全,连我都不见得会比你做得更好。行了,以后到了青州之后,这个家就交于你了,只敢放手去干,捅出什么篓子来,有娘在你身后担着呢!打量你爹出海就觉着咱们傅家二房散了架子好欺负,我就让他们见识一下锅儿为什么是铁铸的!” 母女俩越说越心情越开阔,笑声一下子传得老远,笼罩在宅子上许久的阴霾也好似渐渐散去。 第一零四章 蛇信 第一零四章 蛇信 选了个黄道吉日,傅家母女两个带了长长的队伍乘船北上。有跟傅百善交好的小姑娘三五成群特意前来送行,或是送上亲手裁制的衣衫,或是捎带了家中的几样吃食,岸边离别之情渐浓。 队伍里也站了傅满仓的昔日至交好友唐天全,他好似全然忘了两家的芥蒂,端了斟得满满的水酒一脸的惆怅之色,嘱咐母女俩有机会定要回故土看一看。说不管如何,广州的水土始终养育了她们。 上了船舱之后,傅百善帮着掖了一下母亲身上盖着的薄被道:“这唐家伯父实在有些腻味人,前些日子属他抢咱家的客商最凶,这会又假仁假义地前来嘘寒问暖,倒显得咱们家落荒而逃似地!” 宋知春听了话语,半睁着眼睛轻吁一口气靠在舱壁上,“人走茶凉古来如此,我们相信你爹还活着,只是不知所在何处。他们却已经当你爹是个死人,所以行事上就失了顾忌。莫怨人,即便是你爹真的不在了,咱们也要好好筹划一番,将日子好生地过下去。” 这是宋知春第一次在言语里明确地触及到傅满仓的死亡,傅百善心里一酸,却只是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宋知春哑然一笑,伸手将女儿顺滑的头发拨向一边,面上渐渐显出一丝毅色,“好孩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都要往前看!” 母女俩都不是矫情的性子,又惯于调节自己,到了晚间特地吩咐弄些好的吃食。陈娘子便支了锅子,又舀了干净的江水上来,老老少少在甲板上也不分尊卑地烫起了鲜鱼。那鱼是船老大刚从江里捕捞上来的,条条都足有一尺多长。 船头婆娘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主动上前来给陈娘子打下手。手起刀落间极利落地帮着把几条鱼收拾干净了,还解释说这盘陀江边鲶鱼看着粗长,其实无鳞黑皮少刺,最是柔若无骨鲜香嫩滑。 陈娘子知道自家太太病了许久,饮食遵了医嘱一向清淡,口里大概没有什么滋味,于是就起意做个味道大些的菜肴。 船舱里有从家里带来的一锅原汁老汤,是陈娘子的看家法宝。将敲破的猪棒子骨、牛棒子骨、老母鸡、老母鸭放入大铁锅中,掺入清水入姜块葱节料酒,用大火烧沸后撇净浮沫,转小火加盖保持微沸熬半天即成。 擅作吃食的陈娘子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汤水,知道这回大概要许久都不回广州了,就干脆把自己惯用的家伙事全部都带上了。她熬制老汤的秘诀就是耐性好,全程都用小火。这样熬出的汤清澈不浑浊,用它做底子烧菜首先就占了个味道浓郁的先机。 辣椒节入沸水锅中氽一水后捞出沥干,放入碓窝捣成茸制成辣椒碎。将炒锅置大火上,注入熟菜油和化猪油,投入生姜独蒜爆香下辣椒碎,转小火翻炒至水气将干时,再下入各种香料续炒,至香味溢出且色呈棕红时离火加盖焖制。 底汤冷却后加四成原汤,放入拍破的胡椒,调入精盐、绵白糖、醪糟汁烧开。用细漏勺打去料渣舀入锅盆内,上桌即可烫食。那条盘陀江鲶鱼的鱼头被剖成两半,鱼排剁成长块,鱼肉被斜片成半指厚的鱼片,在滚烫赤红的汤里轻撩几下就熟透了。 宋知春也吃得红光满面,傅百善怕她病才好吃多了积食,将她的碗收在身后。宋知春哭笑不得,大笑说道:“不过是病了一场,还把我当瓷器人不成,这一向日子尽吃滋补的东西,伤得我的胃口吃什么都不香甜,难得有合乎口味的东西,还不让我吃个尽兴!” 甲板上的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好说歹说宋知春还是挟了小半碗鱼片吃了。一路上说说笑笑,加上顺风顺水,傅氏一家人竟比年前那趟返乡之旅提前七八日抵达了灵山卫。 青州地处内陆,只能在灵山卫换乘马匹。重谢过船头后,一路负责协调的陈溪重新雇了二十来辆马车。三十几口樟木箱子整齐码好一字排开,倒惹得过往行人不住打量。从广州跟过来的镖师和傅家的护院都打起了精神,紧握了手中的刀柄。 远处也有一艘平底客船正在下人,一群仆佣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正往外走。那举止矜持自傲的女子轻轻“咦”了一声,涂了乌红蔻丹的手指半掀了脸上的幂蓠仔细地看人。待看清那对站在码头边上说话的正是昔日当众下了自己颜面的故人时,女子眼中不由露出了怨毒的神色。 正看仆妇们收拾行李的宋知春瞧见女儿忽然转头定定地盯住远处,有些奇怪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傅百善收回目光,为母亲重新系好颔下披风的錾金蝴蝶宝石饰扣,笑道:“能有什么事?只是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这码头上竟能看到这么多人!” 宋知春抬头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今儿是九月十九,是观音诞呢!这些大概是远处过来到云门山广福寺烧香拜佛的信众。” 傅百善岔开了话题,心里却在想刚才站在船板上衣饰华贵的女子到底是谁? 她天生六识就比常人聪敏些,与母亲说话时突然就觉得有人正盯着她看,就如隐藏在茂密草丛当中的毒蛇,阴冷滑腻饱含恶意地吐着蛇信子。但当她回头细看时,却只看见那女子幂蓠下清秀下颔上一抹鲜艳的红唇。 马车轱辘时急时缓地向前走着,车头上的一对明角灯不住晃荡。九月已是秋季,路边的树木多呈金黄褐红,雀鸟拖着长长的尾翼从树梢上惊慌掠过。田坎里的农人顶着日头,佝偻着身子正在辛勒拾掇作物,有三两孩童左右玩闹嬉戏,好一派恬淡乡野风光。 宋知春靠了窗沿叹道:“明年这副景象大概就见不到了,你爹在家时曾对我说,为强御海防杜绝民寇勾结,朝庭已下令让这些百姓全部内迁,这些上好良田怕是从此之后就要荒废了!” 正啜着茶水的傅百善一惊,“这不是因噎废食吗?与倭寇有瓜葛的毕竟只是少数,怎可将成千上万计的百姓驱逐家园强行内迁?” 宋知春就狠狠摁了一下她的额头,“朝庭大事自有那些个吃俸禄的大人们去操心,你再象上回那样说是到魏姑娘家里小住,结果却偷摸到羊角泮杀寇贼,受了伤回来还不敢声张,你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关在屋子里!” 傅百善见亲娘动怒,连忙伏低做小,一路插科打诨不提。待得第二天车到云门山脚时,果然见得游人往来如织。卖吃食的,耍把戏的,兜售小玩意的,看热闹的把一条官道挤得错不开身子。 宋知春见天色尚早,一行人连日赶路都辛苦得很,加上自家行李众多行事多有不便,干脆让陈溪找了家驿站让大伙休息一晚。莲雾小孩心性,在船上憋闷久了老早想出去松乏,就撺掇着众人到云门山广福寺里去烧一柱平安香。 陈溪做为大管事要照看行李根本就走不开,宋知春对于神佛一事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于顾。恰好顾嬷嬷提出也想出去看看,于是傅百善就带了两个丫头跟着她并一个赶车的把式就出发了。 民间相信观音是在农历九月十九得道,传说她在人间成就一切事业之后,是在这一日脱凡胎,经东海普陀洛迦山,转向中原开始其普渡众生之生。因此,又以此日称为“观音挂璎珞日。” 广福寺座落在云门山南麓,寺座西面东,东临钟鼓二山,西座八仙之台,南有观音之洞,北据劈山之峰,古来即是四方信众朝拜之地。 傅百善一行步入寺中时,香烟缭绕梵音吟唱。众法师刚刚诵完《地藏经》,正在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顾嬷嬷肃了面目双手合什,跪在一个蒲团上跟着诵读,“……惟愿十方善信,同得无上法益,转辗相告护持正法,增隆海会,种无上菩提于深海,断重霾迷雾于一夕……” 隔着重重香雾,一个女子动了动跪得酸痛的双腿,抬头就看见殿角的傅百善正闭着眼睛诵经,面容恬静秀美,就如堂上供奉的菩萨一样安详俯看众生。 女子想起往日那些羞辱与不堪,忽然间一个念头就浮现在心头,象毒蛇一样噬虐着阴暗的心肠。女子面目渐渐扭曲狰狞,趁了众人诵读之时,却退着出了大殿。斑驳的阳光射在她鬓髻上斜插的一只累丝金点翠嵌宝衔珠雁钗上,映出刀剑一般的寒光。 殿门外高大的广玉兰树下,几个身形精壮干练的仆从正在默立待命。带着幂蓠的女子抚了抚腕上碧色莹莹的缅甸翡翠玉镯,嫣红的嘴唇微张,“出门时,我义父是不是吩咐过你们,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听我的?” 为首的仆从躬身行礼,一股军旅之人才有的彪悍之气油然而生,“出来时主子吩咐过,但凡是小姐的话我等一概遵循。” 女子得意地扬眉一笑,红唇一张露出点点贝齿,“那好,这大殿里头有个穿茜草碧衣裳,系米白细罗裙的丫头是我的仇人,你们去杀了她,她身边老的少的一个都不许留!” 那为首之人名为仆佣实是护卫,闻言有些迟疑,“……今日可是观音诞……” 女子猛地一转身,尖利的发梢差点甩在那人的脸上,细廋的双手几乎痉挛成爪,白色幂蓠下秀气的脸颊近若疯癫,嘶哑低喊道:“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回去跟义父说,让他重新派个愿意听话的来!” 护卫一惊,心知依这女人的手段必定是说到做到,只得敛下脸上神情单膝跪下求饶,女子脸上便浮出些许自得。片刻之后,就见护卫带了另外两人出了殿门,几个呼吸间就隐入了如潮水般涌动的香客之中。 第一零五章 遇袭 第一零五章 遇袭 捐了两百两的香油钱,又用了广福寺有名的素斋之后,天边的日头已然偏西了。傅百善扶着顾嬷嬷沿着青石铺就的梯坎慢慢地往下走,一路白雾缭绕景致安然如画,顾嬷嬷舒展了眉眼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这段时日我老睡不好,一挨着枕头就做噩梦。今天在菩萨面前好好磕了头,菩萨应该会保佑我睡个安稳觉了!” 傅百善闻言有些愧疚,家里这段时日事情太多,又忙着举家搬迁,竟然无意当中疏忽了顾嬷嬷的身子。近一两年来嬷嬷老得太快了,似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头发就全然白了,额头上也渐渐挂满了细细的纹路。在船上时虽然也时常和大家说笑,但是更多的时候是面色倦怠精神不济。 细语攀谈间几人乘坐的马车绕过一道弯路,密密的苍色树林里枝干张牙舞爪,静寂中两道寒光悄无声息地斜剌着刺过来。 车把式只来得及闷哼了一声,就捂着脖颈像血葫芦一样摔倒在草丛当中。车中的傅百善听到异响之后,反应极快地一手扶住顾嬷嬷,一手急抽出坐垫下的精钢弓弩,将将挡住了另一道摄人寒光,金铁相击处立刻激起了几点刺目的火花。 车外之人警醒得很,见一击不中,立马脚尖踏在车辕上,眨眼间身形就退在了三尺开外。 傅百善眼露厉色,抢先一步半跪在车门前,“嗖”地一声将弩箭射向远处的黑影。那偷袭之人没想到车中仅有的几个老弱妇孺,突然遇袭后竟然镇静若此,抵挡之余尚还有还手之力,出乎意料间应对时就免不了有些首尾难顾。 黑影抽刀将第一只疾驰而来的箭矢击断之后,就见穿茜草碧色衣裙的女子已经飞快跃下马车,第二只闪着寒光的箭矢已经接踵而至。即将落土的夕阳日光穿过林间的缝隙,恰恰映在一双毫不出奇的平常眉眼上。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身形立刻急扭,却已是来不及了。 “噗!噗!” 精钢铸就的弩箭刺入肉体时发出令人磕碜的声音,那人也是个狠人,左手紧捂住伤口,右手却将利刃狠狠掷向马车。马儿一惊,调转方向嘶鸣着冲向陡峭山崖。正在紧急关口,大丫头荔枝咬牙跌撞爬出,探出大半个身子试图拉住失控的马匹。却不料车轮正巧碰住路边一块大石,马车一个颠簸就将荔枝甩了出去。 傅百善没想到这人要害上受了这般严重的箭伤,还有余力使出这招围魏救赵的手段。一顿足,立刻返身奔袭而至,用脚尖将荔枝急滚的身形稍事稳住之后,又立刻向前狂奔。如果此刻有人正巧在高处停留,就看得到女子与马匹的速度几乎一致,前进的方向几乎平行。 而在两者不远的前方,是云门山脉绵延起伏的重重沟壑。 就在这迫在眉睫的工夫,傅百善忽然拔起身形,双脚狠狠踹在一棵臂膊粗细的笔直树干上。那树干虽然高直,却是一棵枯树。受不住这番强劲力道应声倒下,顺势倒向右侧方,狂奔的马匹“欷律律”地慢了下来。 傅百善轻吁了一口气,顾不得手脚上被树枝刮蹭到的皴裂伤痛,正待提步上前查看时,身旁一棵高大茂密的杨树上忽然又急射下几只柳叶飞镖。刚刚缓和下来的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后昂头扬蹄带动马车猛地跌入一旁的壕沟当中。 “不——” 傅百善眉眼几欲撑裂,顾不得看那不知何时埋伏在树上的歹人一眼,手中弩箭信手一扬,就跳下壕沟急急寻人。树上的黑影不想这女子的准头竟然如此精确,惊叫一声倒栽葱一样滚落下来。 正哀哀挣扎间,就被从后面赶上来的荔枝一脚重重踩在胸口处。双手一使巧力,尺长的弩箭立刻没入那人的胸口,歹人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毙了命。荔枝仗着蛮劲干了这件大事,见歹人断了气才后怕地跪伏在地上。 壕沟是山上水流冲刷而成,因为是秋季少雨溪水早已干涸了,并没有多深,拢共不过一两丈余高。傅百善就着半落的夕阳余晖细细一看,心里却是蓦地一沉。那沟底竟然满布着尖利嶙峋的石块,马车已然散了架子变了形状,最最紧要的是车子里面没有一丝声响。 傅百善连滚带爬地挨近马车,几乎是屏着呼吸颤抖着双手,撩开了那张沾满尘土的破败车帘子。半道日光斜过来,就见暗黑的车厢里莲雾蜷缩着卡在坐垫缝隙里,顾嬷嬷则歪着身子靠在侧壁上。 仿佛听见了动静,耷拉着脑袋的顾嬷嬷从蓬乱的散发里睁开眼睛,还微微扯了嘴角笑了一下,哑着声音低低说道:“快点救治这丫头吧,她刚才为了护我,怕是伤得不轻!” 将昏迷的莲雾小心翻转过来后,傅百善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截生得像把尖利匕首的木枝正正插在她的下腹部,殷红的鲜血已然濡湿了她的下身。傅百善眼里一热,泪水几乎立时要滑落下来,可是此时不是伤情的时候,这般状况已容不得她再耽误了。 与荔枝合力将莲雾抱起放在稍微平坦的地上,又小心安置好顾嬷嬷后,傅百善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砸向已然变形的坐椅。已经没一处好皮儿的手从压得扁扁的暗格深处,艰难地取出一管用油纸密封的信号烟火,扯开引信后向空中重重一抛。 那是吃了一次大亏后,傅家人商议的在野外以防万一时的应对手段,没想到第一次就用在这般惨烈的场合。 烟火在空中飞速地升腾,相继炸出了两团绚丽的火花。正在驿站里休息的宋知春只觉脸上有光线一晃,心头一紧猛然冲到窗边,烟花在她的脸上映出道道阴影。她双手紧扣窗沿垂头厉喝:“陈溪——,叫人来,带马来!” 一盆盆的血水从屋子里被端了出来,被快马从青州城请来的老大夫顾不得男女大防,亲手剪碎了莲雾的衣衫。年轻女子的腹部一片狼藉,血肉模糊的伤口呈梭子形。木条子和碎木刺被取出来后,才看得到莲雾的伤处竟有半拃深。 老大夫连连摇头,悄声对等在外间的傅氏母女说道:“伤口过于深了,这孩子即便现在把命保住,将来其胞宫也不成形了,势必要影响以后的生育,怕是一辈子都难以再孕育亲生儿女了!” 宋知春一阵愕然,“大夫,这丫头还这么年轻,还没有嫁人呢!您再给仔细瞧瞧,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治。要什么名贵药材您尽管说,但凡有用的不管多远我都能弄来,银钱都是小事!” 老大夫已经知道受伤的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丫头,却见这家的主人心存仁义面上的忧急毫不做假,医者慈悲心里就存了三分好感。仔细沉吟后抚了花白的胡须道:“我尽力施为,再看这小姑娘的造化如何了!” 小小的房间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傅百善只得退了出来。刚打开房门,就见墙角蹲着一个男人,正是和莲雾才定下亲事不久的陈溪。他惶惶然地站起来,嗫嚅问道:“姑娘,莲雾……,她还成吗?” 傅百善定定地望着他,身体一阵懈乏无力,眼泪也扑簌着滑下沾染了污渍的净白面颊,全然没了先前对敌时的狠绝,这时的她看起来才真正像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溪狗哥,我没有护住她,都是我的错!” 陈溪面色惨白,身子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勉强抑了悲意哑声道:“那歹人的尸首我拖回来了,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路。但是他穿的是一双军靴,应该是个当兵的,只是这回不知是哪路来的神仙?” 傅百善迅速揩去泪水,定了定神嘶声道:“既然是军靴,那就一定查得出来路。从靴子用的布料针线可以看出产自哪里,从缝合的手法可以看出是哪边的商家承接的活计。还有我在马车上找到的几只飞镖,制作精良不是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应该也能找到是哪里的铁匠师傅打造的东西。趁着镖局里的师傅还没走,帮着传扬出去,就说咱们傅家许下千两花红,我就不信没人认得这伙人到底是谁?” 虽然不知道是谁人行凶,可是对于何人指使行凶,傅百善心里影影绰绰地有了个混沌的想法。但是听说那人不是已经葬身火海吗?不,不对,以自己对那女人的浅显了解,那可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 加上这次,傅百善在云门山已经接连受到两次狠厉的偷袭了,要是说一次是巧合,两次再是巧合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她想到第一次导致傅家小五至今缠绵病榻的元凶就是海盗徐直。而据七符哥分析,这个徐直与傅氏一家隔山隔水,一向无远仇无近怨,背后应该另有其人。 蓦地想起昨日在灵山卫码头上看到的那个带了幂蓠的女人身影,有些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那只涂了乌红蔻丹的手指,慢慢掀起白色的幂蓠,露出了一段小巧的下巴,殷红似血的红唇轻轻一弯,仿佛隐含了无数讥诮和胸有成竹的得意。 傅百善紧紧攥住手掌心,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慢慢吐出几个字。 “徐玉芝——” 第一零六章 伤逝 第一零六章 伤逝 晚上,一弧残月挂在天上。 傅百善合衣半卧在窗边的矮榻上,桌上是半盏吃剩的冷茶。虽然多给了银钱,驿站见这家有伤者也尽量拿了最好的东西出来,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家里,处处都寒酸得紧。 陈溪和镖局的师傅们已经押着行李,带了伤势较轻的荔枝并仆佣先行去青州城的宅子收拾去了。驿站外围,数个家里惯用的护院来回地巡逻,宋知春母女俩带着几个仆妇在屋里看顾伤者。 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傅百善从半梦半醒之中忽然清醒过来。她坐起身子探头看向床上,莲雾的胸口细微地起伏着,虽然面色苍白还处在昏睡中,可毕竟还活着。老大夫说过,幸好她人还年轻底子厚实,只要挺过前两晚,人应该就没大碍了。 门外突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头乌梅探了身子进来,惶急地禀告道:“姑娘,太太叫你过去一下,好似顾嬷嬷身子有些不好!” 傅百善一惊,猛地站起身子就想往外走,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乌梅机灵地紧跑了几步过来搀扶住她,“姑娘尽管去,莲雾姐姐这里有我看着!”小丫头才十一岁,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乌黑的眸子满是认真的承诺。傅百善闻言一笑,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按,这才转身快步离去。 乌梅捧了脸兴奋不已,刚才姑娘嘴里虽没有说一个字,可是拍了她的肩膀,这便是对她莫大的鼓励。姑娘对莲雾姐姐这般的情深义重,受伤了还亲自守在一边看护,不就是因为莲雾姐姐自小服侍她的情分在吗! 总有一天,她也要成为傅家数一数二的丫头,让姑娘倚为臂膀片刻离不得,小丫头乌梅在心里暗暗发誓。 傅百善进屋时,一眼就瞧见驿站简陋的松木高架床上,顾嬷嬷半闭着眼睛斜靠在棉被上。花白的头发半挽着,面色已然蜡黄如金纸,眉眼也失了往日的神彩。 宋知春迎了过来低声道:“大夫已经来过了,说是伤了头颅。先时还不显,等淤血在头部越积越多人就不行了。大夫也说最怕这种内伤,加上岁数大了些,方子都没开就走了!娘没法子,只得让你过来陪她说说话,全当了了她的心愿。你千万莫哭出来徒惹她伤心,我就在外面守着。” 傅百善心中立时大恸。 年长的顾嬷嬷之于她来说就像另一个母亲,教她读书写字,教她在竹绷子上绣上第一朵歪扭的小花。在不能按时完成娘亲规定的课业受罚时,帮她悄做隐瞒。还在袖子里揣了热气腾腾的点心过来给她吃,自己的手臂却被烫起了一溜水泡。 宋知春爱孩子,可她是位标准的严母,绝不会纵容孩子任何一点不合理的要求。所有关于母亲的溺爱、宠爱、纵容这些字眼,傅百善都是从顾嬷嬷身上感受到的。 听到声音,顾嬷嬷勉力转过头抓住了小姑娘的双手,“莲雾到底伤得怎么样了,她们都不跟我说实话!” 傅百善将她瘦弱的双手捧在面前,迭声道:“她好着呢,只是伤在肚子上,又让看病的男大夫瞧见了,她不好意思出来见人。我出来时她睡着了,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就押她来见你!” 顾嬷嬷闻言松了一口气,“这丫头一贯掐尖要强,伤在肚子上又不是伤在脸面上,这么在意做什么?不过陈溪倒是个实心眼的,应该不会嫌弃她的!”傅百善正待答话,就见她精神涣散萎蘼,心头一惊喉咙压抑下就说不出话来。 却听顾嬷嬷靠在枕上轻轻一笑道:“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年轻时候的事。那时我心高气傲,仗着是寿宁侯府老夫人跟前第一得用的大丫头,谁也看不起。等堪堪到了婚配年龄时,才匆忙选了侯府外院的一个年青管事。” 顾嬷嬷眼神有些迷离,仿佛陷入往事不可自拔,“……我成了亲,在南门口有了处独门独院的小宅子,日子过得富足安逸。侯夫人越发离不得我,我也越发得意要强。几个月后就成了侯府内院的总管事,一天到晚有无数人在我跟前请示回话。” 说到这里,顾嬷嬷苦笑了一下,“那个新置办的宅子,一个月里头我大概回去住个两三晚。夫妻感情本来就淡,打那之后相处时就更象陌生人了。我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冷漠,憋着一口气在人前越发要面子!” 傅百善不知顾嬷嬷为什么讲起这些,又不敢出言打断,只得默默地帮她喂了几口参茶提神。 “结果有一年冬天,有位好心人给我传了个信儿,说我丈夫和邻村的一个小寡妇好上了,还一起生了个女儿。这事在外头早就传遍了,只瞒着我这个傻子!我回去就跟侯夫人磕头要了几个帮手,冒着大风雪往家里赶。” 顾嬷嬷仿佛在讲别人的事一般,声调平顺柔和,“到家时我推开房门,就看见屋子里烧了热烘烘的暖炕,那小寡妇坐在炕头上盖着我亲手绣的大红缎面被,穿着我亲手裁制还没舍得上身的新衣裳,头上还插戴着侯夫人赏给我的金簪子。而我的丈夫正满脸笑容地抱着一个小婴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婴孩身上的百子千孙襁褓还是我的小姐妹凑份子送予的新婚贺礼。” 顾嬷嬷的言语平静,可谁都听得出当年得知真相时她心中压抑的不甘和愤懑,“我的丈夫没想到大雪天我还会家来,木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吭。那个小寡妇倒机灵,忙起身端茶倒水,亲热地唤我做姐姐。” 虽然时隔多年,顾嬷嬷讲起当年的事还是有些唏嘘,“那时我让那对男女恶心得只想吐,感情我在府里头得了一点好东西,巴心巴肝地送回来,结果全让不相干的人使了。我肝胆上全是火,也懒得再听他们辩解,就说这宅子是侯夫人赏我的,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我拿了银钱置办的,只要出了这个门,他们愿意干嘛就干嘛!” 傅百善有心逗她发笑,故意撅了嘴嘟囔道:“要是我丈夫日后敢养小的,看我不将那小妇的嘴脸撕烂!” 顾嬷嬷怜爱地望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我从前以为丈夫对我冷淡,是因为我将大部分的精力放在了侯府里,难免疏忽了他。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从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夫妻之间的事情,和别的女人有甚么相干?我只恨这男人心里既然另有心爱的,为何当初又来招惹我?” 驿站的灯烛发出“哔剥”地声响,顾嬷嬷眼眸里有丝怅然,“府里头跟我过来的都是平日里交好的,有人想讨好于我,就故意上前摘了那小寡妇头上的金首饰,扒了她身上的锦袄,最后还把那婴孩身上的襁褓也硬扯了下来。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出言阻拦,就看着我丈夫和那个小寡妇只穿了身单衣被赶了出去。” 天边已经有了少许鱼肚白,顾嬷嬷脸上的神色却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过了几日,我就听说那小女婴得了风寒病死了。再后来那小寡妇得了月子痨也没了,我那个丈夫也变得疯疯癫癫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去寻过。很多人都跟我说那是恶有恶报,我也信了。许久之后我回到那处小宅子里,无意中翻到了我丈夫偷偷存在瓦罐里的八十两银子,赶他走的那晚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顾嬷嬷终于象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身上没有银钱,我以为他敢这样做肯定老早想好了退路。他不过是个外院的小管事,那罐子里的八十两银子应该是他全部的身家,他从头到尾却从未跟我讨要过!” 傅百善不意平日爽朗的顾嬷嬷心里还深藏了这样一段心酸往事,心疼地搂着她几乎痉挛的身子一阵轻摇。 顾嬷嬷长叹一口气,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后来我又成了亲还生了个女儿,两岁时一场病就没了,家也没了,我就觉得这都是报应。打那以后我就时常回想起年轻时的这件愧疚事,心里也不能得安宁。若非是我,他们三个应该是极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早淡忘了这件事。可在船上时夜夜难以入梦,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寡妇坐在床上笑,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婴孩睁着大眼盯着人瞧。” “不会的,嬷嬷是世上最好的人,不会有什么鬼魂来缠着你的。是他们对不起你,嬷嬷就是心地太善良了才会觉得不自在,等回了青州我去登州府请吴老太医过来给你开几副安神的方子就成了!”傅百善趴在床边急道。 顾嬷嬷闻言不由失笑,满眼的慈爱之情,“好姑娘,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女人不能太要强,特别是当着丈夫的面该软就要软。你娘性子刚直,要不是遇着你爹,这日子老早就过不下去了。你的脾气看着和软些,其实禀性跟你娘一般模样,嬷嬷是怕你逞强吃亏!” 眼泪簌簌地往下淌,傅百善没想到顾嬷嬷强撑着精气神讲了半天古,竟是想让她引以为诫。 “好姑娘,这世上的事一饮一啄有因有果。那天在广佛寺里有法师讲《十善业道经》,佛门里头有一首偈语说得极好,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这辈子我做的事我后悔过,但是重来一遍我依然如此。在广州的日子是我最逍遥快活的日子,可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散的筳席,遇到姑娘你是我最大的幸事……” 顾嬷嬷声息越来越弱,直至了无。 傅百善牵了她的手,拥着她瘦削冰凉的身子,仍然不敢置信视为至亲的人就这么没了。良久,方才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嚎。听到动静的宋知春推门进来,看了眼前的凄凉景象心里也忍不住发酸,将稚弱无依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象小时候一样呢喃安慰。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第一零七章 睚眦 第一零七章 睚眦 凌晨雾色蔼蔼之中,登州府。 本朝建制初年,有朝臣上表写道:时以登、莱二州皆濒大海,为高丽、日本往来要道,非建府治增兵卫,不足以镇之。元和九年,上谕将登州升州为府,下辖蓬莱、黄县、福山、栖霞、招远、莱阳、文登及宁海州共七县一州。 城中鼓楼大街的一处宅子里,偏院的灯早早就亮起来了。一个青衣小帽的人轻轻推开房门,见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早就起来了,不由出言责怪道:“你身上的箭伤还没有生痂,这么快起身当心迸裂了!” 头发微散面色苍白的男人转过身子,苦笑了一声后怕道:“谁曾想到那位穿着华贵的富家千金竟然是位使箭的顶尖高手,连我都险些吃了大亏。查出来了吗?这是谁家的姑娘,和小姐是怎么结的仇怨?” 青衣小帽之人上前一步低声道:“打听着了,姓傅,是青州本地人。只是一直在广州生活,这回因为这姑娘的父亲迁任,才回了老家。不过这家人年前为家中老人贺寿回过青州一回,跟小姐的恩怨大概就是那时结下的!” 男人轻叹一口气,仰头嗟叹道:“竟然还是官家的姑娘,竟然有这等好身手!如今老三的尸身又落下了,怕是要被追究出来一二处痕迹的?” 青衣小帽愤愤地道:“前晚上我远远地盯着,想把受伤的老三抢过来。谁知道一个错眼,那位傅姑娘的丫头上前一脚就把老三踩死了,这些人个顶个都是些狠角儿。干咱们这行的虽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的活计,可是死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上,委实太过憋屈。” 青衣小帽说到这里忽地惴惴难安,面上难掩惊悸之色,“今早有消息传过来,说傅家死了一个老嬷嬷,重伤了一个丫头。依那位姑娘杀伐决断的手段,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说,小姐无缘无故地非要咱们去惹这么个女罗刹过来,到时候别把咱们兄弟俩推出去偿命吧?” 男人也有些感伤,“咱哥几个蒙主子恩典结为兄弟,一向同进退。这回莫名折了一个老三,我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是主子要是怪罪下来咱们手脚不利索,留了痕迹再让人捉了把柄,那才是天大的祸事!” 青衣小帽面色铁青,挨了桌子坐下,“大哥,你说自从这个什么小姐来了,给咱们弄了多少事?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女子,只是认了主子当义父,就硬在咱哥几个面前时时摆她的主子款,也不想想真正的大家小姐能跟她一样这般猖狂下贱吗?” 男人听他越说越不像样,皱眉厉喝道:“徐二,噤声!你胡诌些什么,主子既然认了她当干女儿,那就是咱们正经的小姐,她让咱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难道你想让她到主子面前告上一状,然后再让主子亲自出面处置咱们?” 徐二想起自家主子种种让人后悔生为人的阴毒手段,立时噤若寒蝉。 徐大捂着伤处缓缓坐下,“咱们兄弟几个都是被主子从死牢里捡回来的人命,过一天算一天地苟且活着。所以小姐下贱不下贱的,不是咱们这等人可以置喙的。你要改了这个随口乱说的毛病,要不然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正在屋子里小声商议,门外有仆役过来禀道:“徐大爷,主院过来传话,说小姐让你过去回话!” 主院装饰豪奢的起居室里,一个年青女子端坐在妆镜前,两个小丫头举着半臂宽窄的长形托盘,大红漳缎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只做工精美的金钗银簪。女子伸出涂了乌红蔻丹的纤指在上面拂过,拣起一支点翠镶嵌抱头莲的赤金簪子,对着镜子斜插进乌黑的鬓发里,然后尝试露出了一点笑意。 小丫头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一块沉香嵌白玉的禁步系在她的腰带上,女子终于满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么说你们将我交代的事情办砸了,不但那个可恶的丫头没给我弄死,还折了一个人在里头?” 隔着一道竹帘的宴息室,徐大恭恭敬敬地双手伏趴在青砖地面上。听得这句问话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冷噤,哑声道:“是,此次事件小人愿意负全责,是小人太过轻敌。主子那里要是责怪下来的话,还请小姐看在小的平日尽心尽力的份上,帮着说上几句好话!” 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傅百善精怪得很,只怕我想帮你瞒也是瞒不住的。不过义父说了,下个月就接我去南京府,在这之前大概有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能将她杀了,我就既往不咎,还让你继续回去当义父的护卫!” 徐大此时才知道前日给予自己重击的姑娘名字叫做傅百善,想起她拿着精钢弓弩对准自己的时候,那份狠辣着实让人心悸。但是面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却有如毒蛇吐信更加难缠,就因为她的一句娇嗔细语,主子竟然将自己这个贴身护卫差来当个跟班,这份软绵工夫更是不能小觑。 “是,小的这就下去安排人手,务求将这位傅姑娘……”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一声冷哼,“务求什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是这样使唤我的人吗?”门帘掀开,一个面庞白胖的老者迈着方步走了进来,因为身材有些发福,老者身上绣了八宝团花纹的天青色长衫崩得紧紧的。 徐大连忙躬身行礼,女子早已乳燕投怀般扭住了来人的胳膊,娇笑道:“义父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给我捎封信,猛地一进来吓我一大跳!” 来者正是今年二月始奉皇命协助秦王应旭镇守登州府的大太监徐琨,他年近半百,却由于长期斡旋于大内和权贵之间,居移气养移体,顾盼间早练就了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着新收干女儿徐紫苏巧笑倩兮的笑靥,徐琨心里有再大的怒气也消散了几分。 挪动步子在铁力木官帽椅上坐下,徐琨语重心长地轻叹道:“我放了徐大在你身边是护你安危的,却不是让你拿人去胡闹的。这件事到此作罢,谁也不许再提,那傅家姑娘你也不许再去招惹!” 徐紫苏闻言有些恼怒,扭了身子道:“听说那傅家二老爷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她女儿得罪于我对我不敬,义父为何不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徐琨挥手让徐大退下,端了一盏碧螺春慢慢啜饮着,良久过后才抬头温言道:“有些事我不想挑明了说,你就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乖女儿,我该叫你徐紫苏呢,还是该叫你徐玉芝呢?青州常知县是你的亲姨父吧?” 恍如晴天霹雳一般正正砸在脑袋上,原本还在假做嗔怒的女子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双目一阵慌乱游移。 徐琨嗤笑一声继续道:“看来你不是个糊涂人嘛,既然选择做了徐紫苏,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下去,有我在就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但前提是你得听话,我说了这个傅家姑娘你招惹不得,你就招惹不得。所以,从前无论你俩有什么恩怨都得忘了!” 被扒了伪装的徐玉芝哆嗦着双唇喃喃问道:“傅百善真的要去做什么秦王府的侧妃吗?” 徐琨细眼一眯精光微闪呵呵笑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也是前晚上才知道这件事的。本来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你杀就杀了,可是二品亲王侧妃你要是敢杀,你就趁早想好在哪里投胎比较好!” 看着面上犹自愤恨的女子,徐琨靠在椅背上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我就是喜欢你这睚眦必报的脾性,要不然也不会临了收你做干女儿。想当年,你义父我在京都大内只能算一个小角色,有个不长眼的官儿背后骂了我一句——狗奴才,当时我耷拉着耳朵硬是装着没听见。” 徐琨倾了身子,白胖的脸庞上全是阴毒,“我忍了整整七年,终于找着机会狠狠参了他一本。结果怎么样,堂堂左承宣布政使章敬亭一遭就下了诏狱,短短半个月,阖府上下百余口人伶仃四落,男的充军女的为妓,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徐琨摩挲着女子柔软的手心,笑得更加慈爱,“可见报仇也得把握时机,要不然干爹我也不会忍了整整七年。现在这位傅姑娘入了秦王殿下的眼,成了秦王殿下的心头好,你就不能去招惹。等哪日她被贵人厌弃了,她就是你脚底的泥,你想怎么踩就怎么踩。可是现在不行,你得学着我,远远地敬着她,看着她,等她落魄了再上前去一脚踩死她!” 乖巧坐在一边的徐玉芝慢慢展开笑容,“义父,是我错了!” 徐琨欣慰地点头:“好孩子,我把道理给你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讲清楚了,以后可不要再犯糊涂。对了,还跟你说一件事,你的那位表哥叫常柏的,已经跟那位傅姑娘的堂姐定了亲事,来年就要娶亲了,你看看需不需要去送份贺礼?” 看着满脸意味深长笑意的徐琨,徐玉芝背上忽然泛起一股寒意,强颜笑道:“哪里要义父如此费心,常家早就当我是死人了,我要去送贺礼的话,怕不会被当成妖怪打死!” 徐琨就满意地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雕工细致的和田白玉鱼篮观音吊坠,将红绳亲自系在女子雪白细腻的脖颈上,陡然笑得有些暧昧模糊,“……只要你听话,我屋子里还有许多宝贝,都会留给你日后当嫁妆!对了,我急着回来时老寒腿好像又犯了,你跟我过来帮我捶捶腿!” 女子低下的秀美容颜一阵扭曲,却只是柔顺至极地跟着进了内室。片刻之后,屋子里便传来不堪入耳的男人嬉笑和女人的娇嘤声,门外候着的几个仆从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相互望了一眼后便弓着身子退得更远些了。 第一零八章 家底 第一零八章 家底 天色暮合,高柳傅家老宅。 吕氏正在花台上喜滋滋地欣赏青州知县夫人派人送来的两盆名品菊花,一盆白色如玉的是银丝串珠,一盆黄色的是泥金狮子,都是多年难得一见的好品相。身边的婆子不住嘴地夸耀,吕氏这个即将上任的知县亲家夫人心里也越发的得意。 正在顾盼逡巡间,就见女儿疾步走在园中小径上,连忙出声招呼,慈爱地拿了手中的帕子帮她拭汗,“这是怎地走得这样匆忙,虽说是入了秋,可这日头才下山,园子里还有暑气。可千万要保重身子,等常姑爷中了进士,我儿就是有凤冠霞帔的夫人了!” 几个仆佣知道这母女俩有事商议,都有眼色地退下了。 傅兰香顾不得许多,捉了母亲的手道:“我屋子的奶娘今天到青州城帮我买绣线,在外头看了一件事。回来跟我禀报说大房的人已经回来了,只是不是回咱们高柳,人家在青州城里另置办了宅子,直接到那处去了。” 端了石桌子上的一盏茶咕噜喝下,傅兰香低声说道:“我奶娘是个有心人,就跟着看热闹的人去瞧了一眼。嗬!好气派的大宅子,修得齐齐整整的,单是进进出出运送行礼的就有二十几个,一清水儿的黄铜包角的大樟木箱子,好多人都在议论呢!” 吕氏听得一怔,“说是过完中秋就启程的,我盘算着早该到了,怎么今天才到呀?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傅兰香见母亲明显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不由急道:“娘,二叔父现在没了,我爹也一病不起领不起事,怎么能让二婶婶跟珍哥在外面住着呢?还有那样多的东西,二婶婶肯定把广州的家底都搬过来了。她们两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这些钱财又在青天白日下招了人眼,单家独户的住着万一招了贼人过来可怎么办?” 一听家底这个字眼,吕氏打了一个激灵有如醍醐灌顶清醒过来。笑眯眯地瞅了女儿一眼笑道:“看来不服老不行啊,我就没有你想得周全。你二婶婶孤儿寡母住在他处,万一要是有个不是,别人肯定会戳咱家的脊梁骨的。放心吧,我去跟你祖母商量一下,将她们接进咱家来!” 傅兰香心里松了一口气,闻言却有些扭捏,“娘的话语千万要软和一些,虽然咱家和她们闹过别扭,可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现在二叔已经不在了,咱们正要互相帮衬一些才是。” 吕氏抿着嘴打趣,“原先我最担心你这个闷油瓶的性子,现在我不必担心你嫁到常家立不起门户了,女人就要为自己打算周全。乖女儿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现在家里是我说了算!只要宋氏母女进了咱家的门,她们手里头的东西我至少盘磨一半过来给你添补嫁妆!” 母女俩细细商议妥当,转身就去了主院。 傅老娘刚欢欢喜喜地过了花甲之寿,又受了朝廷的封赏。可好日子才开头,没过两个月就接到了二儿子失踪的消息。果然是乐极生悲,无福消受哇!虽然没有最后定性,可是浩渺大海上不见了人影,不就是说连尸首都找不着了吗!二儿子去得实在是可怜,独自在屋子里哀哀哭了几日掉了好几回泪珠,这才将将缓过劲来。 听了吕氏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语,傅老娘心想也对,儿子去了,留下的一家子还是要相互照应才是。二房的儿子还小,现在找不出一个担当门户的人,可不要大房的帮衬度过难关才行嘛!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祖孙三代打扮齐整坐了马车到了青州城。仔细向人打听,好容易找见了新搬来的黄楼巷傅府一看,齐齐呆住了。 这是一座面南朝北体体面面的三进宅子,门脸显见是刚粉刷的,从里到外一水的尺宽青砖。在外面还看不出什么不一样,进了二道垂花门才看得见处处精美,雕梁翘檐亭台楼阁,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气派。 宋知春带了傅百善给傅老娘行了礼,这才坐下来说话,“本来等家里收拾齐整了,不日就要上门去给老太太请安。只是没想到事情这样多,二十来口人的吃喝拉撒样样都要人安排,这才耽误下来了。” 吕氏就拿帕子拭了眼角,“谁想得到二老爷就这么去了呢?真真是天降祸事,从今以后咱们两房要相互帮衬才是,现在你家没有男丁顶门立户,不若让我家老爷奉了老太太过来住着。一是新宅子要人多才兴旺,等我家念祖娶了亲生了儿子,这宅子一定更加红火。二是也帮着你们照看一下,也省得街面上那些闲散帮闲上门来欺负你们母女俩!” 傅老娘有些糊涂,在家里不是说要把宋氏和珍哥接到高柳老宅子去吗?怎么临了变成要大房一家子过来帮着照应了?还要在新宅子里结亲生子,这都叫什么事啊?她虽然耳根子有些软,可是并不糊涂,隐约看出大儿媳的意图,就极不满意地横了她一眼。 宋知春剔了剔指甲,似笑非笑地端起茶盏撇了上面的浮沫道:“第一、我们老爷只是失踪没有说是死了,朝廷到现在都还在照常发放俸禄。第二、我们二房有男丁,傅千祥、傅千慈那是正经上了傅家族谱的。第三,我虽然不懂什么规矩,可是也没有听说过兄弟没在家,大伯子可以住进兄弟媳妇家里,帮着当家理事帮着照应的道理!” 傅兰香见母亲一时面色如赭,心里咯噔一下就知不好,赶忙站起身子陪笑道:“二婶婶,我知道你们一时难以接受现实,可是人去了就是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往前看。我娘没有恶意,就是吃亏在不会说话,她委实是担心你们娘俩。要不干脆这样,你们和我们一起回高柳住在老宅,空闲了可以一起拉拉家常,我和珍哥还可以一起绣绣花,说说话。” 一直坐在一边默然不语的傅百善忽然转头认真问道:“兰香姐姐饱读诗书,可否知道历朝历代子侄辈为叔伯守孝的规矩是什么?” 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众人,傅百善端正面目肃道:“本朝《户婚律》按照亲属关系亲疏远近,将守孝分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个等差故称五服。其中便明白规定为祖父母、伯叔父母、在室的姑、姊妹、兄弟、侄等齐衰不杖期。” 看着一脸雾水的吕氏母女,傅百善站起身伸出两根指头,徐徐拈起傅兰香身上的一袭妃色提花绢对襟夹衫,微眯了眼睛质问道:“大堂姐,你口口声声地说我爹死了,可是我怎么没有瞧见你为他穿孝衣呢?” 傅老娘脸色顿时铁青,她自从得了二儿子的音信,狠狠哭了几场后,已经吃斋茹素数月了,只求为次子修个好的来世。刚刚一进门瞧见新宅子里忙忙碌碌的,却没有一分办丧事的样子,心里就先有几分不喜,只是一直隐忍未说。 直到听了宋氏的言语,才明白宋氏母女根本就不相信傅满仓死了,心下的不平之气就消散了几分。待听了珍哥的话语,再回头仔细打量吕氏母女的穿着,一股恶气就直冲脑门。 傅兰香穿了一身近红的妃色衣衫不说,手上还带了一只艳红玛瑙手镯。吕氏虽穿了一件檀香色的素色衣服,偏偏头上还正正插了一支镶嵌了红宝的金簪。娘俩不但打扮得甚是体面,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还尽是艳色。这哪里是来奔丧,明明是来赴宴来了,真真是可恶至极! 而坐在她对面的宋氏母女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头上除了两根素面银簪并两朵家常绒绢花,连一点多余的插戴都没有。 傅老娘行事向来就是依自己的性子,将手边的茶盏砰地一声砸向吕氏,怒骂道:“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性子,做事从来都不用脑子,把我拐带到二房来,指不定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将老娘我当枪使呢?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傅老娘骂完之后站起身子期期艾艾地问道:“老二真的没有死?” 宋知春看了一眼手慌脚乱收拾衣裳的吕氏,觉得此时的傅老娘真是无比的顺眼。遂耐着性子答道:“广州衙门仔细勘察了,那艘出事的海船不是我家老爷乘坐的。他这回出海是去公干的,涉及到了朝廷的密事,耽搁些时日是正常的。前些日子还专门下文给他升了官职,现在他是六品的武略将军。回来后就要去青州左卫效力,您想什么时候看他就什么时候看他!” 傅老娘听得心花怒放,脸上收起了悲伤之气,弃了手中的乌木拐杖,也不要身边的婆子搀扶,挺直腰杆转头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傅兰香一时只觉臊得慌,觉得一屋子的下人都在盯着她们看,而母亲身上的茶叶沫子怎么也拂不干净。 傅百善叹了一口气,站在一边悠悠道:“大堂姐,我知道你的婚期好像定在明年五月十二吧,不知道你有无更改婚期呢?本朝《职制律》规定:丧制未终,释服从吉,若忘哀作乐,徒三年。要不要我解释给你听呀?” 傅百善脸上便隐隐浮现怒意,“就是说在丧期不得听戏吃酒,不得婚聘嫁娶。你实在要是想为我爹服丧,起码就要耽搁一年,到时候那位知县公子等不等得起,你可要仔细想明白喽!” 傅兰香立时觉得心里的小九九被人看穿了,抬头看向这位血缘姐妹,不由又是一怔。 不过数月未见,傅百善好似又长高了些,昔日脸上的一点胎里肥全然不见了踪迹。嘴角虽然是隐隐含笑,但是清丽面庞雪白若霜,挺秀浓眉漆黑入鬓,眼神冷静却寂然如刀剑,分明是……一副极不好惹的样子。 第一零九章 市恩 第一零九章 市恩 青州左卫大营,眼下已近冬月,正是秋末冬初时分。院子里,几片余留的树叶在枝干上要落未落,遍地已是枯黄之色。风一吹,叶子就随风上下翻滚,凭空给人一种萧条之感。 裴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想起青州城里珍哥回来也有月余了吧?因公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隔得这么近却不能相见只能书信往来,虽为憾事倒是隐含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甜蜜在其间! 按捺住心口喜气猛然旋身,在大营前任几个佩刀侍卫仔细搜查过后,裴青定了定神,掀开了厚重的棉帘子。一抬眼,就见大营主位上一位带了乌纱翼善冠,穿了细纻布常服器宇轩昂的青年正在翻看历年的军报,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青年快步走过来将他扶住,温言笑道:“裴千户不必多礼,你我相识未久却一见如故,想来也是一种缘分。你年纪轻轻却功勋卓然,不但在兵部就是在我父皇面前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我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才是!” 态度和煦的青年正是秦王应旭,自驻守登州以来恪尽职守事必躬亲。裴青跟他打了几次交道后,对这位行事与众不同的皇子也油生了几分好感和改观,觉得这人不但性情英明果断,其胸中还甚有韬略。特别是近半年来,为重修东南一线海防,这位殿下频繁往来各处军事重地,其豪爽作派更是得了很多年轻军官的拥戴。 应旭也在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军中新贵,才二十三岁就是正五品的实权千户,满朝都算是屈指可数的。他早有心将收之麾下,偏偏这人跟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一样,看着老实勤恳,行事却不卑不亢滑不留手,事情可以帮你办却绝不提投靠依附二字。 应旭心下暗自揣度却满脸笑容,将桌上的一只半尺宽的匣子推过去道:“前次无意间拿了你的那本《满井游记》,我实在是喜欢,不知不觉就给翻烂了,实在无颜拿来返还。知道千户喜爱书籍,恰好底下的人搜罗了一批孤本,我正好手边无事,就特地给你送了几本过来。拿这个做赔礼,还希望千户你笑纳!” 裴青人虽寡言却绝不孤高,忙起身连道不敢。心里却知道这匣子里所谓的孤本怕不止价值千金,还劳烦一品亲王亲自送上门来,这份恩宠实在是热络得烫人!要是今日不收下此物,只怕这位天之骄子面上不说,心头却一定会恼怒非常。 上司兼师傅魏勉早就说过,跟这些皇子皇孙相处最难的就是把握好其中的“度”。远了不行,那是怠慢;近了也不行,那是阿谀。特别是这些皇子放下身段与你结交,态度和软得跟你称兄道弟,更是只能高高地敬着,千万不能随意当真,因为那是市恩贾义。 裴青面上含笑,脑子里轻转了几圈后衡量了得失,手指在檀木官皮匣子上轻轻摩娑了几下,故意做出一副实在难以割舍的样子,最后才感激涕零并暗含了几分愧不敢当的神情小心收下了。 果然应旭面上神色一时大霁,态度更加和蔼亲切,招呼人坐下后就闲谈起了军中公事。两人都是心中有丘壑的人物,说起事情来言之有物头头是道。一方提出问题,另一方总能迅速给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应旭再次感觉如遇知音获益非浅,更是下定决心定要将此良才收服。 不知不觉间,屋角更漏已至卯时。外面天色将亮,正准备离开的应旭忽然侧首问道:“军中的奸细还没有拿到吗?可惜我放了这么久的饵料!” 裴青垂下细长凤眼恭谨答道:“卑下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现下只是看谁人沉得住气了!” 应旭挑了挑眉角,倒是颇为满意对方的沉稳。接了侍从递上的斗篷,边系边往外走时略略回头低声笑语:“小王在登州扫榻煮茶,以候君之佳音!” 彪悍的佩刀卫士们拱卫着双辕马车轱辘轱辘地走出好远,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依旧侧着头看着身后。应旭看他这副怪模样不禁骂道:“你身上的金子掉人家地头上了,抻这么长的脖子也不嫌累得慌?” 曹二格等的就是搏主子一笑,忙将窗棂格子拉好,缩回身子小心陪笑道:“奴才不是为主子闹心吗?这个裴青忒不识抬举,主子爱惜他的才干,几次折节下交,偏偏他就是不肯说句痛快话!” 应旭靠在鸦青流云百蝠大迎枕上不在意地道:“莫小瞧了他,此人十六岁从军,短短七年时间就稳稳坐到了五品千户一职。其中固然有魏勉的着意提拨,更重要的是他的军功乃是他真刀真枪踏踏实实挣出来的,京中那些靠了父祖余荫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给他提鞋都不配。青州左卫我到过不下十次,你看军中不管老少提及他都是满篇赞誉之词,可见这人的厉害之处!” 曹二格犹自忿忿,“主子淘换了好东西,自己都没舍得留下,巴巴地连夜送过来。这裴青要是真会做人,就应该立刻拍着胸膛子大声说——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才是!” 应旭闻言哈哈大笑,良久停下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到底什么东西才能打动他呢?高官、黄金、美人,好象都不足以让他坦诚相待啊?” 曹二格眼珠子一转递了个点子,“宫里头的德仪公主今年要满十八了,虽不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可也养在惠妃娘娘膝下许多年了。您说要是让这裴青尚了公主,您不就等同得一臂吗?” “德仪?” 应旭迟疑道,随即缓缓摇头,“裴青虽然寡言,但是年龄相当,眉眼俊朗生得一表人才,要是不论出身,朝中年轻子弟中难有与他匹敌之人。只是本朝有律法,尚主者不得握兵权。以裴青的才干,我将来是要大用的,只许以驸马之位着实委屈他了。” 说到这里,应旭忽然压低声气道:“再有就是我怀疑裴青是父皇安插在军中的人,所以才会对我的屡次示好罔顾!” 曹二格一惊,心头立时打起小鼓,暗暗回想这段时日以来有无对裴青不敬的地方。要是裴青真是皇帝安插的人,那他可是有密折直达圣听的权力。十几年前他还是个小内侍,虽然岁数尚小但也开始记事了。那位帝王的雷霆一怒,宫里宫外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化为尘埃。 应旭看见他一提父皇二字,就立马变成那副鹌鹑一般的老实模样,着实令人好气。笑着踹了他一脚,心里却也不无羡慕,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成为象父皇那样威势赫赫的人物?父皇将自己放在边关百般锤炼,另一方面却又纵容三弟晋王的势力在京中坐大,到底是为什么? 父皇,您心中到底属意于谁呢? 登州府的鼓楼大街,镇守太监徐琨微眯了眼睛看着手中的纸条,半响才嗤笑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咱们这位秦王殿下竟然想招揽裴青,他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差一点就娶了那位傅姑娘?要不是因为傅满仓失踪,说不定两人早就洞房花烛夜了!” 徐大躬着身子道:“裴青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两说,但是秦王殿下显然是不知情的!” 徐琨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一直颇为自得自己消息的灵通,就摩挲着光滑的下巴笑道:“真是有意思,前次你们奉徐玉芝的命令去截杀傅百善,结果行事不慎露了痕迹,让这个裴青顺藤摸瓜追寻了过来。那可是个人精子,绝对不能让他到处给咱们惹事。” 微微晃动的灯光下,养尊处优的守备太监眯起眼睛,“若不是我当机立断为你们扫清了首尾,兴许就让这小子成了事。只是情急之下,用了魏勉这个好不容易存下的人情实在有些可惜。罢了,少不得老人家我亲自出面,将他好好地收拾一番远远地打发了。省得给秦王殿下添堵,只是不知道秦王殿下日后记不记得我的好处呢?” 装饰豪奢的屋子里回响起徐琨怪异且得意的桀桀笑声,徐大自然知道这是主子的自言自语,是不需要他这个当奴才的说话的。于是在一边老实站着,只是腰身躬得更低了。 裴青好容易得了半天的休沐,心里又实在是担心傅百善的近况,连忙趁隙换了便装骑马出了青州大营。此时已经过午,天际挂着的太阳却感受不到一点热乎劲。他紧了紧身上的夹棉袍子,心头却是热乎乎的。说来跟珍哥已经有一个月未见了,也不知道这丫头缓过劲来没有?顾嬷嬷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说没就没了,珍哥又重情义,只怕心头难受至极。 事情出来后,裴青亲自去探查那具遗留下来的凶手尸身。 裴青一向是胆大心细之人,再说那死去的凶手生前也没想到会被人杀了,身上的衣物都留存着。这一探查,果真就发觉了几处让人起疑的地方。正待往下细查之时,青州卫指挥使魏勉让他即刻前往鳌山卫,负责来年东南海防的火炮布置。这是今年最紧要的公事,只是以往这类事情都是魏勉亲自去,这回的差事却是推在他的头上。裴青不好推辞,只得将刚刚查到的线索封存,等从鳌山卫回来后再说。 东南沿海地势复杂,其火炮布置点要考虑到山势、风向、射程、命中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饶是裴青这般经年浸泡在军营里的人,也在心中暗暗叫苦。几乎每一个布置点都要亲自去采选和丈量,选好位置之后还要甄选人员施工,忙得简直是一塌糊涂。每日一回军营累得倒头就睡,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只怕珍哥看到了要落一场好埋怨。 心中正在忐忑的裴青甜蜜蜜地想着,迎头就被两个青衣人拦下,说有家主求见。 裴青一皱眉正想调转马头不予理会,就眼尖地瞧见两个青衣人脚下俱都穿了一双厚底翘头的鹿皮靴子,心头便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故意沉吟了一下才悄然提高警惕,跟着两人进了一处茶窠子。很显然这处简陋的所在早已清理过,靠里的一张桌子只独独坐了一个面相白胖的老者。看见人进来,有些矜持地拱了一下手道:“裴千户贵人事忙,我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你出来呢!” 这人一副乡间富家翁的姿态,说话时却有一种不经意的阴柔做派。裴青心头一紧,已然明白眼前这人大致的身份。那人眼睛何等厉害,立刻咯咯地笑了出来,“裴千户想来老半天才认出咱家是谁,可咱家可是一眼就认出了裴千户。当年大人在京中也是系出名门世家,怎么就落到了如此艰难的境地?要是让你的父亲看到了你如今的处境,只怕要心疼后悔得紧呢!” 裴青眼神一阵急缩,一时间连后背都生了冷汗,右手也不自觉地触到了腰间的雁翎刀。 来人于是更加满意,嘿嘿笑道:“千户不必焦急,咱家此次前来只有一事相求。唉,咱们做太监的老了不想别的,就想谋个太平的地方养老。秦王殿下往日里对我有大恩,我寻思着受了人家的恩惠总得回报一二,就想起了昔年的一件往事。京城宣平侯赵江源宠妾灭妻,还将嫡出长子亲自勾除出宗谱,这件事虽然有些让人诟病,但是那位嫡出长子也不知道现今怎么样了呢?” 裴青食指在杯弦上移动,垂下眼睫缓缓道:“徐公公特意出了登州守备府,大概不是真心想问这句话的吧!” 徐琨颇有些惊异这人竟让这么快就镇定下来,心里却更加下定决心不能让此人出头。便大大方方地说出此行目的,“秦王殿下对我有大恩,眼下又对我礼遇有加,所以他的不痛快就是我的不痛快,当奴才的自然要为主子分忧。我不巧刚听说了一件事,殿下想纳青州高柳傅家的二房长女傅百善为侧妃,我这个小喽罗少不得要来探探路了!” 裴青感到一阵好笑,敢情人家正主还没着急,这位徐太监就开始上火添柴了,便冷笑道:“秦王殿下英明神武宽宏大度,想来也做不出强抢的举措。公公不妨前去告知殿下,就说他看中的傅姑娘是裴某未过门的妻室,看看殿下会怎么答复你?” 徐琨白胖的脸颊上肌肉有一丝颤动,有些皮笑肉不笑地微微俯下身子道:“我又何须到殿下面前直陈此事,只要到高柳镇求见傅氏一族的家长,告诉他们视作荣光是二房未来女婿青州左卫裴青裴千户,其实是个被生父亲自逐出宗族的弃子,是个连真正户籍都没有的黑户,是个连乞丐都不如的浪人。你说,有哪一户人家愿意有这样不堪出身的女婿出来丢人现眼?” 裴青猛地一抬头,一贯镇定自若的眼神里再也掩饰不住震怒。 徐琨却看得哈哈大笑,故意语重心长地道:“千户虽然能干可还是嫩了一点,你纵然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人家傅姑娘考虑。咱家也是为你好,先把这层纸给捅穿了,总比日后受人指点来得要好。想想看,傅姑娘成了秦王府的侧妃,身份高贵不说连带高柳傅氏一族都有荣光。可是跟了你有什么,事情爆开后你连名字都是假的,连身份籍贯都是假的,即便上头有人护着兴许连官身都要丢掉。人家百姓才不会管你是不是受了冤屈,因为你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忤逆之人!” 外面的天色已然昏暗,茶窠里的事物开始变得模糊。裴青盯着桌几上的一块污脏,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第一一零章 莲雾 第一一零章 莲雾 离云门山广佛寺一射之地,名为小枣庄。因此地山缓地阔又有温泉眼,富贵人家就选在此处修建庄子用以小住。当年傅满仓总想着叶落要归根,在城里置下宅子后,就陆续在城外买了几个景色秀雅的小庄子,不图地里有多大出息,只求孩子们长大后多个去处。 因着这几个庄子小巧又有地热泉眼,冬天来住最是适宜,周遭的地价是涨了又涨,多少人捧着钱财想淘换都摸不着门路。傅百善挑了个空阔些的庄子,带着几个丫头并粗使婆子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安静的小佛堂里,傅百善披麻戴孝地跪在地上,将厚厚一叠誊写得工工整整的《般若莲华经》投进铜盆里焚化了,又静默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子,从供桌上取下一个半尺高的白瓷罐子。 庄子的一角上,早已依了地势砌好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傅百善将手中的罐子小心地放进棺木中,又亲手铲下第一捧土。待将孝帕孝衣焚烧在墓前,这场丧事才算告一段落。荔枝拭了眼角泪水哽咽道:“顾嬷嬷也真是的,干嘛要留下遗言特地交代咱们把她的身子锻烧成灰呢?这得多疼呀?” 傅百善悠然望着远方,“嬷嬷是爱干净的人,从前她跟我说过死了就锻成灰,找个罐子密实装了,省得日后尸身在地底下被虫蚁噬咬。我觉着她说得极对,以后我死了也锻成灰,撒在江里河里,干干净净的什么也不留!” 荔枝闻言大惊,也顾不得在坟前,连连“呸呸”几声,双手合什朝天祈祷,口中念念有辞,“我家姑娘童言无忌,各方过路神仙莫当真。还有顾嬷嬷你位列仙班了,念在姑娘为你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经文,还要为你守一年重孝的份上,千万要保佑她!” 傅百善便有些啼笑皆非,“胡说什么,嬷嬷待我如女,便是守上三年也是应该的……” 荔枝连连打住劝慰道:“姑娘,你堂上父母俱在,说这种话是要折福的。顾嬷嬷知道你情义重就行了。家里太太还特意嘱咐,不能让你亏了身子,你瞧这才多久的时日,你身上的裙子我都掐了两遍腰了!” 眼泪忽然就从傅百善脸上滚落,她胡乱擦拭了一下,牵着荔枝的手低低道:“我想你们一直都好好的,没想到刚回青州顾嬷嬷就没了,莲雾也伤成那样,我心里实在是难受!” 荔枝像姐姐一样环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姑娘,迭声道:“我知道,顾嬷嬷也知道,莲雾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不能怪姑娘,实在是这世上包藏歹意的人太多了!” 伤心过后的傅百善坐在顾嬷嬷的墓地前,昂了脸透着料峭的林梢看头上的天空。丝缕絮状白云缓缓地飘浮过后,只留下瓦蓝澄静。她沉下面容一笔一划地拂着墓碑上黑漆勾描的苍劲字体,仿佛立下誓言般坚定低语,“嬷嬷地下有知,还请助我揪出背后行凶之人!” 一阵风猎猎拂过,祭盆里的元宝纸钱顿时化成片片黑蝶随风飘荡在空中,仿佛有人应答般上下飞舞,不一会儿就掠过树梢山巅再无见了踪迹。日头渐渐西斜,初冬的太阳已经没了夏日的热意,拂在人的身上只剩下淡淡的光影。小丫头乌梅快步跑过来禀道:“陈总管从城里过来,说有要紧的事找姑娘!” 傅百善知道这必是寻凶之事有回信了。 陈溪自小在傅家长大,与傅氏一家人名为主仆,实际和家人相差无几。此次受伤的又是他刚刚定下亲事的莲雾,他伤心之余也是卯足了劲儿想查找出元凶。他把傅府的事情安排完之后,每日用褡裢背了那双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靴和飞镖,亲自走街串巷挨家挨户地询问。 许是青州人老实且见识有限,竟没有一家针线铺子和铁匠铺子的人认得这些东西出自哪里。最后实在无法,陈溪只得瞒着自家姑娘悄悄到青州大营请裴青辩认。 裴青得知傅家主仆受袭导致两死一重伤后大为震怒,几乎立时就要冲出大营。最后还是他身边的一位幕僚程先生为人稳重又见多识广,将人拦下后说这种衬了鹿皮里的厚底翘头靴子十有八九是宫中侍卫营的人所穿的。裴青冷静下来后,也极其肯定这的确是侍卫营统一的制式。 傅家是土生土长的乡民,到傅满仓这一辈好容易才出了两个官身,几时够资格和宫中侍卫营有牵扯,所以线索到这里又断了。但是这一趟也不能说没有收获,因为裴青说在这附近能用宫中侍卫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耐下性子寻访总是能找到的。 傅百善听了陈溪的所述之后,也只得苦笑。情知这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兴许跟年前傅家人遇袭导致小五重伤的事件一样,又是一件无头公案。她走了几步,冷不丁想起灵州卫码头上那一抹诡异的笑容,心中便猛然一顿。 站在小院一棵光秃秃的杨树前,傅百善回头向陈溪吩咐道:“是我想岔了,怕七符哥知道这件事后着急上火,就做主把这件事瞒了下来。却没想到我们一家子初来乍到,本就没有他地头熟,等会我画一张女子的小像,辛苦你再跑一趟送去给他,让他下些功夫查一查这个女子是不是真的死了?” 陈溪低头略一思忖,不由惊道:“姑娘是说常知县家的那个表小姐徐玉芝?听说她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虽说头回的事情有可能是受她指使,可是就因为酒宴上女孩们之间的一点口角,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痛下杀手,也说不过去呀?” 傅百善拈着园中桂树上未凋落的一颗桂子,看着小巧椭圆的果实在手心里上下翻转,“顾嬷嬷生前说过,这世上有些女子过于贪心,总想奢望与自己身份不匹配的东西,或是金银,或是婚姻,或是权力,这种时候女子就会变得穷凶极恶,行事如同野兽狰狞。在那次赏梅宴上,我不过是戳穿了她害人的把戏,她却认为是我阻断了她的生路。所以,但凡有种种不顺,她都尽可以安在我的头上!” 将手中桂子抛在旁边的花土堆里,傅百善转过身冷冷一笑,“这样一个宁可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的薄凉性子之人,会那么轻巧地死于一场大火?我虽不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在九月十九观音诞那天,刚到灵山卫码头看见的肯定不是她的冤魂!” 陈溪这些年下来也算见识宽广了,闻言犹不可置信倒抽一口凉气。 说起平生所遇最恶之人应该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了自己一时快活竟然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发卖妻儿。要不是遇到傅家人,母子两个的境遇不知还要如何地凄惨?可即便这样,他也不想去憎恨父亲,只当那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谁曾想这世上还有比他父亲还要可恶百倍千倍之人! “那就请姑娘尽快把这个徐玉芝的画像给我,我找几个妥当的人悄悄去打听,就借口说家里走失了奴仆!”陈溪斟酌着说完话后,低头站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也不说告退。 傅百善抬头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道:“莲雾在我这边挺好的,伤口愈合得也不错。城里的大夫每隔三天过来给她把脉,说幸亏她身子强壮,才会恢复得这么快。想来明年开春之后,就能大好了!” 陈溪就不由得涨红了脸,“还请姑娘给莲雾带句话,让她好好养伤不要多想,等我手头的事忙完了,就过来看她。还有——,让她把心放进肚子里,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生不生得了孩子,我都不嫌弃她!” 半开的园子门里,金灿灿的万龄菊开得一片热闹。 荔枝喜滋滋地捅了一下身边的人,小声笑道:“这下高兴了吧,瞧你这个矫情劲儿,非逼着这么老实的人把心窝子里的话掏出来才信。人家好容易来一趟,你面儿都不见。人家走了,又巴巴地盯着瞧。依我说,好好听姑娘的话,把身上的伤养利索咯,明年开春上花轿才是正经!” 荔枝身侧是一张略有些苍白的脸颊,正是大伤才愈的莲雾。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大步走到傅百善面前噗通跪下,“姑娘,你帮我退了这门亲事吧,从今往后我不想这些了,我就跟着你过日子,你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傅百善冷喝道:“胡说什么?大夫只说你肚子受了伤,又没说你一定不能生孩子!再说陈溪和他娘都是老实人,对你再没有多话,你胡作个什么劲儿?” 几个未嫁的姑娘在这讨论生不生孩子的问题,委实令人发笑。可是莲雾一脸的执拗,“就因为他们娘俩是老实人,我就更不该坑了他们。过日子是要长长久久的,谁知道将来人心会不会变,与其将来受埋怨,不若现在做个痛快了断!” 一旁傻愣愣站着的荔枝看得直了眼,嘴巴张了合,合了张,一个字都不敢深劝,她做梦也想不到平常看着大大咧咧的莲雾竟然藏了这么多的心思。是啊,男人怕入错行,闺女怕嫁错郎。即便是乡下庄户人家的男人秋天多打了几担粮,都寻思着揣两个闲钱到城里喝顿花酒,谁能保证陈溪日后不变心呢? 傅百善这才明白莲雾的一腔忐忑和忧思,却只感到心疼不已。 上前将越发瘦弱女子拉起,亲手拍去她膝上的尘土,细语温言安慰道:“看你平常机灵得很,怎么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陈溪对你好,你就跟他好好过。但凡对你不好,你就拿出你往日的泼辣劲,闹腾得他家鸡犬不宁。至不济还有我呢,竟敢欺负我的大丫头,看我不把他收拾得规规矩矩!” 荔枝这才笑嘻嘻地上前道:“再不济还有咱家姑爷呢,那可是青州大营的正五品千户。要是陈溪敢犯浑,就让姑爷把他抓到海边去修工事,一天到晚地光干活,工钱拿回来全给你收着!” 莲雾细白的脸上浮出几丝红晕,终于有些扭捏道:“那倒是不至于,我就是听了大夫的话害怕真生不出儿子来,以后他会嫌弃我……” 傅百善拉住她的手保证道:“为着以后还没发生的事,准备错过眼前这么好的人,你是聪明人犯糊涂。好了,你们成亲前我让陈溪白纸黑字约法三章,给你吃个定心丸。况且这世上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个个都闹着要休妻的话,这天下就甭太平了!” 此时此刻,离小枣庄傅家别院三十里叫庙子镇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女人也在惶恐,肚子里到底是不是儿子?这大半年的时间里,那人都对自己冷冷清清的,要不是时时拿回宅子里的各类厚重补品和衣裳首饰,还以为那人老早将自己遗忘了呢! 肚皮一阵阵发紧,稳婆笑嘻嘻地安慰道:“太太放宽心,老婆子我当了三十年的接生婆,个个都是活蹦乱跳的。这肚里的胎就像树上的果子地里的瓜,时辰到了自然就出来了!” 趁着产妇歇力的时候,稳婆走到屋外小声问道:“这肚子里好像是两个胎儿,这当娘的身子骨小,又补得有些过了,到时候是保大还是保小?” 屋子外一直等着音讯的中年仆妇塞过来两个金锞子,笑盈盈地道:“我家大爷说了,在这十里八乡你的手艺最好,全权凭你处置。要是实在有个万一,就保孩子!” 稳婆心道果然如此,她到这家来过三四回了,一次都没有看见过男主人。这屋子里即将生产的女人恐怕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指定是城里哪位有钱有势男人怕自家老婆知道,悄悄把人藏在这边的。 心里啧啧叹了几声,稳婆回身去看产妇,满意地看到宫口已经开了三指。正要安排接下来的事务时,就觉得手心里钻了一块沉甸甸的物事。偷着瞄了一眼,竟是一块约二两的金镯子。她是惯于此种事情的,抬起头来面不改色地吩咐这个去端热水,那个去拿草纸,不一会屋子里就剩下她和产妇了。 年轻女人咬牙半撑起身子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包裹,低低道:“劳烦你跟外面的人说我肚子的孩子是早产,还有把这封信按照地址给我送出去,这些东西就全都是你的!” 稳婆接过小包裹一看,顿时喜得见眉不见眼。雪白晶莹的珠串,珠子个个都有指甲尖大小,翡翠镯子拿在手里像一汪碧水,累丝金簪子上镶嵌的红宝成色也不错。 将东西小心收好,今日很发了一笔横财的稳婆拍着胸膛笑着保证,“太太尽管放心,我定给你办得好好的。”心里却暗暗撇嘴,这人真是不可貌相,看着单薄不过的样子,竟然有胆儿敢给男人带绿帽子,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货色。这要是进了大宅子,跟正房夫人肯定能斗上好几个回合。 稳婆虽然贪财,可是手中活计着实厉害。一碗药下去,只过得了半个时辰,一对样貌整齐的龙凤双生子呱呱落了地。 第一一一章 入彀 第一一一章 入彀 一辆平顶青布油篷马车停在庙子镇一家极普通的民宅前,曾闵秀掀开车帘子看了一眼,吩咐小丫头上前叫门。门开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半大小厮开了门,警惕地问道:“你们找谁?” 挽了双攥的小丫头人精一样,嘻嘻一笑道:“我们家二姑娘嫁到你家来了,这不我家大姑娘今天专门过来认认门!” 那小厮迟疑了一下,又不敢将人放进去,斜签着身子挡着门站着,另唤人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穿着体面的仆妇走了出来,极规矩地福了一礼道:“奴家是这户的管家姓田,家里没有来过外客,怠慢了姑娘。我们家太太正在屋子里歇着,请你进去叙话!” 曾闵秀以为要打一场硬仗,却没有想到这般容易就进了大门,让自己特意带来的几个口舌厉害的婆子全然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半是狐疑半是嘀咕地跟了进来,却见这座宅子虽然不过两进,但是花木扶疏砖石平整收拾得干净利落,往来的几个下人见有外客来都齐齐躬身行礼。 转过影壁,就见一溜排三间正房窗明瓦亮,一水的清漆榆木家具,虽看不出有多贵重,可的确是用了心的。自家妹子勒了额帕坐在厚实的大红被褥里正在喝乌鸡汤,屋角摆放的一只桥耳花型三足炉升腾起袅袅的沁人熏香。 曾闵秀心里暗自点头,不说别的,只见了这般居家过日子的光景心里就踏实多了。自来熟地坐在榻前一张六角鼓凳上,看着妹子红润润的脸盘子揶揄笑道:“可见你是掉进了福窝子里头,看见姐姐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曾淮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好容易托人给你捎信,结果孩子都落地十天了,你今儿才来,还不兴我摆个脸色,当心我孩儿长大了不唤你作大姨!” “啧啧”,曾闵秀举了帕子不住摇头,“可见有了郎君就把媒人扔过墙,真真是个没良心的。我这不是给两个小家伙准备见面礼吗,衣裳、鞋袜、襁褓、金银首饰,看看还有什么差的,下次再过来时一并给你寻来。” 曾淮秀就感慨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姐姐疼我,那人倒是什么东西都置备齐全了,这家里的仆妇也算尊敬我,可是身边没有个说话的人,好容易将你盼来了,晚上就歇在这边吧!” 曾闵秀打发身边的小丫头出去守着门口,这才敛了笑意皱眉问道:“你那新女婿也不过来陪陪你今儿可是孩子的十朝,我专门挑了今天就是想见见妹夫,看看他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别以后在街面上见了还不敢认!” 曾淮秀羞得满脸通红,嗫嚅着嘴唇辩驳道:“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一说有孕了,不管想吃什么只要吩咐一声立马就让人送过来。听底下的婆子们说,俩孩子出生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得信儿就赶过来了,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走了老半天,欢喜得不得了!” “这还差不离!”曾闵秀抿着嘴角点头,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丁妈妈说你那女婿看着面相就是个精明厉害的,这孩子的事他有问过什么没有?” 曾淮秀脸上就浮现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庆幸,“那人再精明厉害,毕竟还是太过年轻,大概也是第一次涉及这些风月场所,并没有怀疑过什么!还有幸亏是双生子,生下来跟猫崽子似地,我又瞅准时机重重地赏了稳婆,叫她说这孩子是早产。我仔细听了看了,周围没人怀疑过这件事!” “就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曾闵秀满意地颔首。 想了一下又伸出食指点了女子的额头,“丁妈妈说那人有几丝京里的口音,应该是才从京城过来的镀金的,身份地位应该不低,妹子以后有福了。这些勋贵人家的子弟,靠了父祖的荫蔽得了官职,个个心高气傲得狠,只能顺毛摸。还有他虽然是图一时的新鲜,但是你要打起万分的精神,好好地谋划个长长久久的前程。” 帮着掖好被角,曾闵秀以过来人的身份开始细细面授机宜,“你就使出温柔小意的水磨工夫,加上两个孩子在手,不怕他的心思不往你这边放。即便是正头娘子打上门来了,也莫怕,你就抱着俩孩子使劲哭,最好哭得街坊邻居人人皆知,那人的高堂父母亲朋好友个个都知晓才好,这样你一个正经姨娘的身份是跑不了的!” 曾淮秀抓了她的手叹道:“姐姐,你一过来我心里就敞亮了。对了,那位徐姐夫过来找你了吗?你等他这么久,他要是敢对不起你,我就帮你去教训他!” 曾闵秀哈哈大笑,“可见是找着人给你撑腰了,说话做派都跟往日不一样。他对我还好,有回我俩大吵了一回反倒把话说开了,他说再做一趟大生意就带我出远门,找个谁都认不得我们的地方过日子。其实我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他对我好,哪怕是吃糠咽菜我都认了!” 曾淮秀便咯咯地笑个不停,曾闵秀也有些不好意思,“吃了饭我就得走,他昨天派人给我送信,今晚上要过来,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一下。我不在的话,丁妈妈可不会那么贴心得给他准备羊肉锅子!” 正说着闲话,门外小丫头禀报,奶妈子将两个孩子抱过来了。曾闵秀看孩子模样生得乖巧,即便是性情冷硬如她都忍不住心疼,想来孩子的父亲也是一样的爱重吧! 把给孩子的礼物一一拿了出来,曾闵秀又悄声问道,“你那新女婿到底叫什么,我叫人帮你仔细查查。看人家娶亲没有,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你也不能老这么躲着不见人啊!千万莫象头一个那样,只知道个姓名,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呢,就热心热肠地全贴了过去!” 正拿了一件婴儿百衲衣细看的曾淮秀一怔,缓缓摇头道:“到今天为止,我也只听过丫头婆子们唤他做大人,姓甚名谁全然不知晓。若不是机缘巧合,他那样的人物我一辈子都别想高攀。现在,我只想他空闲了过来看看我们母子,就心满意足了。姐姐莫要为我做什么了,万一要是让他察觉了,我怕……他会不高兴!” 曾闵秀心里便暗叹一声,真是个痴傻女子。 上一个郎君拍拍屁股走得人影子都不见,还留了孽种在肚子里进退不得。这个郎君不过是人家一时兴起萍水相逢,因为解决了她的一时危难,就一门心思地想对人家好。可是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你即便是把一颗心剜出来双手奉上,人家也许还会嫌弃这颗心血淋淋的,因为弄脏了手。 两姐妹在这边低声细语,不知道仅仅一墙之隔的屋子里,先前帮着引路的田妈妈满意地将一根漏斗形的铜管子从墙上取了下来,低声吩咐道:“全部记下来了吗?大人吩咐过这大曾氏的话一个字都不能漏。” 旁边一个年轻的丫头就笑着答道:“都记下了,那话语里头的那位徐姐夫应该就是大人这段时日费尽工夫要找的人吧?” 田妈妈瞪了年轻丫头一眼,一张寻常的妇人脸竟然威势立现,“大人将我们这几个人手调派过来,可不是让你坐着喝茶嚼舌根子的。” 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大人不过是借她的一张肚皮儿把孩子生下来,日后对那位冤死的方百户好有个交代。这位倒好,现在就开始做黄粱美梦了,忒不知羞!好了,你呆在这里继续监听,我先把这些送出去!” 年轻丫头吐了吐舌头,拿起另一根铜管子贴在墙上继续仔细记录去了。 田妈妈取过厚厚一叠纸,仔细核对后从袖子里取出私章,蘸了思序堂的朱砂印泥盖上自己的私印,小心地塞进一个菜篮子的夹层里。出门后顺手交给大门上的小厮,吩咐他去镇子东头的刘记肉铺割几斤肉回来,家里来客了太太说要加几道菜。 不过两个时辰之后,这封加急的侦听记录就呈在裴青的案上。 壶形青花壁挂灯下,幕僚程焕细细看着纸上特意加了红线的几个字,“他昨天派人给我送信,今晚上要过来”。轻吁了一口气后,略略有些花白的眉毛也不禁狠狠跳了几跳。 十来年的幕僚生涯,多疑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原先他对于裴青的另一重身份一直有所怀疑,今儿晚上已经可以断定了。这位大人即便不是锦衣卫的人,也与锦衣卫有很深的牵扯,要知道那些训练有术的女番子可不是谁都能使唤得了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裴青竟然毫不避忌地开始展示他鲜为人所知的一面——狠辣果绝。这就是说,自己已经得到了他全然的信任。不想临老临老竟然抱了这么粗的一条大腿,程焕是老于世故之人,自然晓得这其间的份量。 暗暗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程涣强抑了心头的狂跳,热络而不失恭谨地微微笑道:“大人这招守株待兔的手段倒是以逸待劳,这下咱们可以瓮中捉鳖了,也不枉费这几个月的布置!” 仔细对照了这两日出入大营的军士名单,裴青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伸指在那个名字下重重地划上一条线,眉眼未动地淡然道:“不,时机还未到。在一个暗娼的屋子里捉到那人算怎么回事?我又不是军中督察,还管他休沐日吃喝嫖赌?而且依照那人的性子定会有百十个理由等着为自己开脱。哼!这回只是再次确定是他而已,我要等他做完这票所谓的大生意后再出手!” 单就新主子这份气度就让人无比折服,程焕躬身笑而不语。这年头有一个头脑随时都能保持清醒且低调务实的上司,真的比什么都紧要! 第一一二章 霸占 第一一二章 霸占 那天从青州黄楼巷二房新宅回来之后吕氏就病倒了,说是老毛病又犯了,浑身无力提不起什么精神。相熟的大夫过来看了,也没说有什么大的症候,只是有些肝火旺,开了几副败毒和调理的方子就走了。 吕氏连着喝了半个月的苦药汤子,却依旧整日恹恹的。 傅兰香要绣嫁妆,明年初夏就要出门子了,所以要开始学着管理家务,还要给病榻上父母端茶送水,忙得一时不可开交,人都瘦了一大圈。到底是亲生的,吕氏见了也心疼,这才对女儿吐露真言。 原来吕氏这一向都睡不安稳,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一只只黄铜包角的大樟木箱子在头顶飞来飞去。里面有无数的金银,却只能看得到摸不到,让她一天到晚抓心挠肝地疼。正所谓急火攻心,这才病倒了的。 傅兰香又好气又好笑,却是一时间触动了心事,不由想起放在库房里自己那些略显单薄的嫁妆,也不由有些黯然。 吕氏额头上勒了一根韭叶黄的额帕,半眯了眼睛道:“我儿以后是要做官夫人的,要是嫁妆简薄了,一辈子都会让婆家人瞧不起。我们大房和二房本就是同根生,凭什么他们家那么富足,咱家却只能过平常日子?老太太也是偏心,要是听我的话搬到新宅子里去住,大房和二房不就又成了一家人了,你的嫁妆就应该公中出才对!” 傅兰香虽觉母亲的话语牵强,却忍不住畅想——要是自己的嫁妆由两房同出,那最起码可以凑个体体面面的三十六抬,整个青州城还没有这样大手笔的新嫁娘呢!于是有些迟疑地问道:“那日祖母已经训斥娘了,让你不要胡思乱想。当心爹爹知道了,又要生气!” 吕氏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话语对。一轱辘坐起身子,浑身上下的病痛也没了,“你爹是个老古板,要是凡事都听他的,你们几兄妹都要活活饿死。再说我们本来就没有分家,你的嫁妆本就应该公中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快过来帮我梳头发,我去找你祖母说话。” 母女俩收拾妥当后急急到了正院,却见傅大老爷正坐在炕头上和傅老娘在说话。没说别人,也正在说二房的宋氏母女。原来傅大老爷自接了兄弟命丧大海的凶信之后,一时忧愤交集就一病不起。家里一摊子的事全乱了,这才默许将关在祠堂反省的吕氏接回家中。 向上峰告了病假,又调理了将近两个月好不容易才能下床的傅大老爷,听到自家老娘说兄弟很有可能未死,唯一的证据就是二房的弟妹宋氏信誓旦旦地说傅满仓未死。一时不由得感到啼笑皆非,深感妇人头大长见识短,细细地讲了半天道理,傅老娘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当娘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惟愿儿子还是活得好好的。 于是傅大老爷一时感叹道,二房的几个孩子可千万不能再让宋氏给耽误了。 吕氏立时觉得抓住了要紧处,不由得眼睛一亮,推门进屋抚掌笑道:“就是,自二弟去后,珍哥行事越发悖逆无状,当着老太太的面都敢顶撞与我。老太太就应该出面好好管教与她,要不然不知道以后她还会弄出什么出格子的事情。” 傅大老爷皱眉道:“珍哥向来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胡乱挑她的刺。我只是觉得宋氏老是认定老二未死,好像有些疯魔的样子,怕这样长久下去会耽误了孩子。珍哥开年就及笄了,要是有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的娘亲,谁还敢上门给她提亲事!” 吕氏心底熨帖,从来没有觉得傅大老爷的话如此中听。赶紧接嘴道:“就是这个道理,二房那样的家底,怎么能让个疯魔的妇人和不知事的女孩子胡乱掌管?二弟辛劳半辈子挣下的银子要是让她们娘俩败光了,我们可怎么跟地底下的人交代呀!” 傅大老爷倒没听说过这桩事情,吕氏见了连忙将奶娘的话语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末了还抹着眼角道:“我这也是心疼二房的孩子,当娘的进个县城满街的招摇,不知有多少人瞧在了眼里,还不知道有没有贼人看见?要是万一有个闪失,让小五小六长大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傅老娘迟疑道:“老二真的没了?我看宋氏说话挺有条理的呀!” 傅大老爷大感头痛,“娘,您尽跟着瞎掺和,实话跟你说吧,我早就写信给了我在广州的同年,人家说二弟的铺子早就易了主,二房没法子这才举家北迁。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广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里还会做得了假!宋氏老拖着不给二弟办丧事,不是疯魔了又是什么?” 傅老娘哀哀哭了几声,忽然想起一件事道:“老二活着的时候,还说给珍哥定了个什么六品百户,这亲事难道也黄了?” 吕氏从未感觉今天的天怎么这么蓝,地上的花儿怎么这么艳,事情又这样地顺心顺意。拿了帕子捂着嘴角笑道:“可不是黄了,二房回来这么久,您看过有哪家的媒人上过咱老傅家的门?指定是人家也怕娶个丧父之女进家门不吉利,所以这件亲事就不了了之呗!” 傅大老爷不满地横了她一眼道:“珍哥岁数还小,等孝期过了再议亲事也不迟。等会我派人去知会宋氏一声,让他找几件老二昔日的衣服过来,就在老宅子里给老二办场丧事。再找个黄道吉日请阴阳先生在祖坟点个吉穴,给他立个衣冠冢就是了。” 吕氏正待张嘴说些什么,就见傅大老爷转过头来又吩咐道:“你去跟常家夫人商量一下,将兰香的婚期延后,叔父亡故她也要守一年的孝。” 傅兰香大惊,耳边忽然就想起那日傅百善的那句讽言,“在丧期不得听戏吃酒,不得婚聘嫁娶。堂姐,你实在要是想为我爹服丧,起码就要耽搁一年,到时候那位知县公子等不等得起,你可要认真想明白喽!” 咬紧了牙齿,傅兰香一时心头大急,连忙拉住吕氏的胳膊,示意这件事情千万答应不得。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女儿的提醒,吕氏就知道当前兰香的亲事绝对不能出岔子。这段时日她走出去受到了多少妇人的艳羡,就是因为她与青州知县家结成了亲家。这是何等光耀的事情,怎能因女儿为叔父守孝耽搁?吕氏现在最看重的就是长子的科考,再者就是尽快把女儿送上常家的花轿。 吕氏对于这些事向来有一种本能的急智,于是小心斟酌着开口道:“珍哥的岁数虽不大,可是也应该定亲了。本来大姑奶奶家的坤哥就极喜欢她,两家门弟也相当。要是夏家不嫌弃珍哥丧父不吉利,弟妹再重重地陪送一些嫁妆,趁了这个机会两家结亲两好合一好,二房也多个帮衬的人。等把这件事情办利索了,我们再给二弟办丧事可好?” 傅老娘拭了眼角泪水犹豫道:“可是前次在家宴上就闹了些不愉快,我怎么还听说珍哥好像不怎么喜欢坤哥?” 吕氏咯咯笑道:“这世上盲婚哑嫁的人多了去了,这时不喜欢又不代表以后不喜欢。坤哥相貌俊秀书又念得好,等考上举人进士,不比那个什么武人出身的六品百户强多了,到时候珍哥一样是个体面的官太太!” 此时满口褒奖之词的她,早已忘记自己亲口非议过夏坤是个罪官之子。 傅老娘抬头见大儿没有出言反对,情知他必定是首肯了。她又向来耳根子软,于是拍了大腿决断道:“是这个理儿,老大快点给你大妹写信,让她把坤哥儿和婵姐儿都带来,把几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找先生好好算算,选几个黄道吉日把几桩亲事体体面面地办了,也冲冲咱家的晦气!然后该赶考的赶考,该读书的读书,该守孝的守孝,各不耽误工夫!” 走出院子的时候,傅兰香感激地拉住吕氏的手摇了一摇。 吕氏得意地一笑,今日实在是太顺利了,不但得到老太太和丈夫大力的支持,还很有可能将一向眼高于顶的宋氏狠狠地打压一顿,最后还将珍哥的亲事定给了绣花枕头一般的夏坤。她简直太佩服自己灵光一闪的神来之笔,也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宋氏知道这些安排之后的惊诧表情。 到了那个时候,性子不好糊弄的珍哥嫁出去了,二房的两个儿子还小,远远地送到远处去读书,长不长得成人还是两说。孤家寡人的宋氏又是个背了“疯魔”名声的女人,到时候关在后院慈悲些留她一条性命苟活也就是了。 呵呵,这样一来二房诺大的家产不就全部留下来吗?傅满仓辛苦一世,宋氏精明一世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全填了自家的库房,想想就让人痛快。 不如先拿一些看得上眼的给女儿兰香当嫁妆,听说二房还有田产在外面,不如收回一处跟着陪嫁过去。看在这么丰厚嫁妆的面上,那位知县夫人应该会满意吧!余下的就和傅姑妈二一添做五,自己的儿子就是她的女婿,都不是外人,和和气气的才好嘛! 得知消息的傅姑母拿到傅家大老爷的亲笔书信,先是为二兄弟狠狠哭了一场,歇下来之后却立刻转开了和吕氏相同的心思。要是坤哥娶了珍哥,那二房的家业不就成了自家的吗?珍哥人才相貌样样俱全,有这样品格的女孩儿做儿媳,真是做梦都让人欢喜! 第一一三章 闹剧 第一一三章 闹剧 等傅姑母欢欢喜喜地押着女儿的嫁妆和儿子的聘礼到了青州时,已经是隆冬时节了。 漫天的飞雪都未阻挡住一家子的好心情,夏坤更是激动得像吃了仙草,整日笑得合不拢嘴。他早就打算好了,跟珍哥先成亲,自己就用功读书。等珍哥三年孝期满了,自己再努力中个进士,到时大登科小登科齐聚一堂,这辈子就可谓圆满了。 正巧是冬至,傅家老宅正厅的接风宴和冬至宴便摆在了一处。火炉烧得旺旺的,几盆养护得极好的金盏银台水仙花搁在多宝阁上,花朵秀丽叶片青翠,花香扑鼻清秀典雅,更衬得屋子凭空多了几分雅致。 得知今年别拘一格的冬至宴是长房大姑娘傅兰香一手操持的,众人边吃着热腾腾的羊肉锅子,边对她赞叹不已。果然是新人新气象,看样子大房从此是要振兴起来了。 心内暗自得意的傅兰香悄悄打量坐在一边言语甚少的傅百善,想到这位堂妹今日将要面对的一切,心里升起一股怜悯之情的同时,还夹杂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傅姑母笑吟吟地和宋知春肩并肩坐着,“你看,什么时候把珍哥的八字给我,我也好将她跟坤哥的八字找人合上一合,看看这两个月有什么好日子,赶紧把他们的事情办了,我也好跟我家老太太报喜信!” 宋知春眼皮都没有撩动一下,慢调斯理地挟了一块松鼠鳜鱼,剔了两根鱼刺后放进嘴里。良久,才拿了帕子擦了一下嘴角,慢吞吞地说道:“大姑奶奶喝醉了吧,我们家珍哥年前就订下亲事了,难不成大老爷家里头还有个女儿也叫珍哥?” 吕氏今穿了一身大红宝相纹长身褙子,衬得满面红光。她今日笑得格外脆响,“二弟妹,你还不知道吗?珍哥的亲事是老太太和大老爷亲自定下的,大姑奶奶仁义,不嫌弃珍哥,你可要记得她的好,给珍哥的陪送可要厚上两成才对得起人呐!” 宋知春这才抬头望了一眼外面。 今日因是家宴,傅老娘为显亲厚,照例将菜肴在大堂上一齐摆放,只是分了男桌女桌。男桌是傅大老爷坐了首席,左首是族中两位老者,下面依次是几个同宗的叔伯兄弟,再下是念祖念宗两兄弟,最下首坐了夏坤。 女眷则开了三桌,傅老娘当然坐了上座,同桌的是她那一辈仅存的两位老妯娌。年青的小媳妇和傅兰香、傅百善、夏婵坐了一桌。剩下几位太太就和吕氏,傅姑妈坐在一起。 看着周围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宋知春放了筷子满脸的疑惑不解,“嫂子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呢?第一,我家珍哥年前就定亲了,媒人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大人。第二,我家珍哥父母俱在,她的婚事何时轮到隔房大伯父作主了?” 傅大老爷面若寒霜,他没想到一介妇人竟敢在大堂上大放厥词。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转头怒喝道:“宋氏,老二去了是事实,这件事不是你想瞒就瞒得住的。我是珍哥的亲大伯,老太太是珍哥的亲祖母,她的亲事我们如何做不得主?我念你哀毁过度言辞无状不与你计较!” 叹了一口气,傅大老爷摇了摇头道:“至于你说珍哥年前就定亲了,那好,我问你,你们回来这么久,可有媒人上门来下茶定礼?订亲的庚贴何在?珍哥还年轻,这桩婚约黄了就黄了,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坤哥是大姑奶奶家的,是知根知底的好孩子,日后必不会辱没了她!” “嗬嗬——” 宋知春拉长了腔调,语气陡然转厉,“大老爷口口声声说我家二老爷死了,怎么没见你一家人面有悲戚哀声?怎么没见你堂前张挂白幡?本朝《职制律》规定,在丧期不得听戏吃酒,不得婚聘嫁娶。你们一家人却个个都穿红着绿,满脸的喜庆之气。难不成,身为朝庭命官的傅家大老爷守孝守得与众不同?” 傅大老爷有些不自在地掩住面前的酒杯,宋知春却是紧紧盯着步步相逼,“既然说我家二老爷死了,怎么还背着我私自让珍哥顶着热孝嫁人?这是人是鬼的事儿你们大房全干了,打量着我男人不在家就想霸占我们二房的家产不成?真当我们二房的人都死绝了?” “放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傅大老爷气得直打哆嗦,“宋氏,你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怎么如此不知轻重?等把几个孩子的婚事办妥当了,我自会操持老二的丧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就不用你掺和了!” 堂上一时静寂无声,众人都盯着傅大老爷和宋氏之间的紧张对峙。 夏坤痴痴地望了一眼邻桌面容沉静的傅百善,猛地站了起来跪在地上,“二舅母,我对表妹爱慕已久,还望您成全于我。等表妹嫁入夏家,我一定对她一心一意,发愤读书,早日为她挣下诰命!” 吕氏喜滋滋地上前将夏坤拉了起来,将人一把推至宋氏面前,“多招人疼的孩子,还叫什么二舅母,快点改口叫娘。等你和珍哥成亲时,可千万要给我送份厚礼,我可是你俩的大媒呢!” 夏坤正想作揖称谢,就听耳边轰地一声,抬头就见吕氏象布口袋一样被宋知春一巴掌拍在屋角,好半天才听得到她“哎呦哎哟”地直叫唤。屋中众人一时都惊住了,几个岁数大的这才想起这位平常看起来温良无害的宋氏,原本出自京城武将世家。 傅兰香急步上前小心扶起吕氏,就见她一脸地青肿,已经看不到一块好皮肉了。心里不由悲愤莫名,“二婶婶,你纵是不满我祖母为珍哥定下的亲事,也不该对我娘下手,她只是个寻常的妇道人家,怎堪你如此欺凌?” 傅大老爷气得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拱了拱手道:“各位叔伯兄弟看到了,宋氏不敬长嫂,行事怪逆,不是疯魔又是怎的?我这就将她关入祠堂,省得她出来祸害他人!” “咳咳——” 堂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是傅氏一族的长者,论辈分傅老娘都要唤一声叔父,他轻咳一声颤微微地开口言道:“按说家务事我们不该插言,可是这件事老大你做得确实惹人诟病,我这当长辈的就厚颜说句公道话。老大你要是认定老二死了,就应该先把丧事操持起来,而不是忙着几个孩子的亲事。你要是认定老二未死,那他家女儿的亲事也的确轮不到你来做主!” 傅大老爷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吕氏怕耽搁了与知县家公子的亲事,但是这个理由现在是绝计不能说出口的。正想找个别样说辞,就听傅家老叔爷一脸语重心长地继续开口说话。 “老大你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家中柴米油盐事。而老二从十来岁起就成了家中顶梁柱,支撑起全家人的开销,这二十来年从未断过老宅的银子,这样你娘才翻修了宅子,置办了田产。现在,你的儿子已经要娶亲了,他的儿子才开蒙进学。做人要讲良心,莫人家一遭难,就挖空心思惦记别人家的东西,这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呢!” 这话就说得格外重了些,几乎是扒皮见骨,字字句句如刀割肉。 傅大老爷想出声辩解,却发现无论怎样说好像都夹杂了私心。脸皮上的血色就一点一点地退却,一时又羞又愧,瘫软在椅子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同桌的几个小辈面面相觑,都束手不敢多言。 傅家老叔爷站起身子走到宋知春面前,温言安慰道:“老二一向心善,自懂事起知道济贫扶弱,我们老辈人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他吉人自有天象,定会平安归来。你要守护好家宅看顾好孩子,莫让等闲欺负了,若再有不平之事,往东头送个信就是了!” 说完也不与旁人招呼,背了手径直出门外去了。老叔爷家的女眷们见了忙站起身子告辞,有与宋知春同辈的女人就笑着拉着她的手道:“得空了来家坐!” 呼啦啦屋子空了大半,却至始至终都没有人去多看一眼躺在地上的吕氏。傅姑母这才知道又唱了一出独角戏,想到院中那些好容易从天津倒腾过来的聘礼,这时候吃了吕氏的心都有。 夏坤却犹想奋力一搏,抢先一步拦住人道:“表妹,你且信我一次,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以后再不会让人欺侮你的!” 八角琉璃灯下傅百善一身茧绸素衣,却已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她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徐徐伸手抓住夏坤的前襟。然后将他一把就举过了头顶,牢牢抵在高高的门廊框子上,“保护我?就凭你——” 傅百善早不耐烦这人忒没眼色的纠缠,嘴里轻蔑地吐出几个字,也不见她右手如何动作,只是轻轻一抛,夏坤就如一件衣服轻飘飘地飞了出去,砰地砸在一扇木制屏风上。那屏风的边框是硬木所制,竟然让这股力道瞬间击得不成样子。 这副场景与宋氏刚才一巴掌拍飞吕氏的场景何其相似,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傅姑母骇得站不直身子,连上前看顾儿子的意愿都不敢生,心里只是一阵后怕和庆幸,“幸亏没把珍哥娶进门,只凭这股子怪力道,坤哥在她手底下竟然走不了一个回合。” 宋知春这才回身牵了女儿的手,含笑嗔道:“又在瞎淘气,仔细手疼!”两人轻言细语地往外走去,身后几个二房的丫头婆子面不改色地一路紧紧跟随。 傅大老爷看着这满地的狼籍,想起老叔爷那字字剜心的话语,想起宋氏母女的目中无人,想起自己仕途的渺茫与不顺,仰头翻了个白眼倒在了椅背上。登时,屋子里又是一阵忙乱。 第一一四章 相疑 第一一四章 相疑 回城的路上,双辕拱顶悬挂了靛青绒车围子的马车平稳地走着。傅百善好奇问道:“那位老叔祖怎么会帮咱家说话,大伯多少可是个京官呢?”要知道普通乡民在官伇面前自矮三分,她可不相信这些人无缘无故地有什么正义之心! 宋知春从匣子里摸出几颗果仁窝丝糖塞到女儿手里,复又靠在缂丝茭白车垫上懒懒一笑,“你爹是个念旧的人,赚了银子除了老宅子的一份,还往族学、祖祠里各送一份,就是想让乡里少些孤苦贫弱,少些读不起书的少年人。” 抬头睨了女儿一眼,宋知春欣慰道:“你身上这股子仁义劲就朝你爹,也不枉顾嬷嬷疼你一场,她去了终究还有你在跟前供奉香火。你在庄子上为她守孝的时日里,我在家里头也没闲着。傅家这些老亲我都陆续走动过,给米给面给柴薪给银钱。那位老叔祖的长孙就是现任傅氏族长,我一口气给添了二百亩的公中祭田,他但凡明一点事理都要帮咱家说话。” 傅百善皱了鼻子道:“大伯真是行事颠倒无序,一会儿要紧赶着给我订下亲事,一会儿硬说你疯魔了,还是当过京官的人,真是不知所谓!” 宋知春呵呵笑道:“说你大伯有多大的私心,那倒真是冤枉了他。这人本性不坏,只是读书读迂腐了,常认死理又喜较真,他在京中因为这个不知变通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寿宁侯府二爷郑瑞,就是你唤表舅舅的那个,看在我们家的面上才帮着活动到翰林院当个七品观政。就这么个清闲差事也让他当得鬼憎人厌,他上峰无法只得让他一直休病在家。” 傅百善听得目瞪口呆,宋知春让女儿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大房和你姑母一家子里头难得有个明白人,所以你爹做了这件事提都没提一句。寻常人都是碗米恩斗米仇,更何况你大伯母为人最是势利,更是给根棍就往上爬的人,要是知道这件事的由来,还不上赶着把咱家门槛踩烂!” 眯了眯眼睛,宋知春呵呵一声冷笑,面上闪过一丝狠厉,“如今你爹不在跟前,我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你大伯仗着长辈的身份拿捏你的婚事。果不其然,今日他还想把你配给夏坤那样一个绣花枕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我就顺水推舟,索性给他扣一个窥夺兄弟财产的大帽子。他好名,我就让他的名声烂大街!” 自古言道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今日宋知春这一招借力打力可谓狠辣至极。为官者最重官声,傅大老爷最珍视的东西这下却如白染皂,即便长江水倒灌也洗不清他自个了! 傅百善却是心潮澎湃双目濡湿,亲娘这副模样分明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再次凭实力向他人宣告,孩子就是她最后的底线。 宋知春眼底流露傲然,“你大伯性情孤高自恃才华不想埋没乡里,想要抚恤亡弟遗孤的好名声以图他日复起,你大伯母想要咱家的田产财物,你姑母则是想要你的人,所以一拍即合想逼咱们就犯,真是豺狼之心可诛!” 拍了拍女儿的手,宋知春发狠道:“只可惜叫咱们釜底抽薪一招致胜,让他们的打算全部落空,现在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无人出面应和。吕氏为人一向吝啬苛刻,还悄悄在乡里放印子钱,纵是你大伯当了京官,乡里也从未沾到半点实惠。最后还是你爹看不过眼,哪怕远隔千里都记挂着这些琐事。这些年的细磨工夫使下来,咱们二房的名声在高柳可比大房中听多了!” 傅百善倒是莞尔,“今日这样一闹腾,他们名、利、人都未得到,还狠吃了一顿教训,这下他们应该乖巧一些了吧!” 宋知春让女儿话语中的“乖巧”二字逗得开怀,心想的确是,这些人可不是得好好教训一顿才老实一些了吗!特别是吕氏,回回都出来挑事,这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着实叫人讨厌! 母女两人在马车上笑语晏晏,却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傅大老爷刚才的一个问题——既然定亲了,为什么对方还没有前来下茶礼换庚帖? 二房回到青州城已经有好几月了,裴青但凡有心就应该趁了这个机会将婚事夯实,即便傅百善要为顾嬷嬷守孝,也不耽误两人互换庚帖呀?宋知春心里不是没有狐疑,但是她心里对这位当兵的女婿本就有些心存不满,便强按下心思以不变应万变了。 青州左卫大营,程焕从铸铁炉子里掏出一个烤得焦黄的山芋,剥开烫手的皮子之后,递给坐在屋角看书的裴青。 甜香软糯的山芋肉在唇齿间化开,裴青硬肃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温情,“在广州时珍哥最喜欢在厨房的炉灶里塞些板栗,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的声响后,往往顾不得烫,就要去取了剥开,每回手指尖都要燎起水泡。” 程焕对于羊角泮一箭就射杀了倭人首领的傅百善印象极为深刻,后来得知这年轻女郎就是裴青才定下的未婚妻之后,更是好感大增。踌躇了一会儿,半百老头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傅家人回来甚久,大人为何还不去傅家下茶定礼,可是有什么不便?” 看了一眼这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老者一眼,裴青将没吃完的山芋放在桌子上,拎起冷茶喝了几口道:“珍哥家里事情一出接着一出,傅老叔出海至今未回,弟弟受了莫名重伤,把她从小带大的嬷嬷一进青州就死于非命,我此时去提亲不是添乱吗?” 程焕囫囵咽下一口滚烫的山芋肉,花白胡须上都沾了一些碎屑,他扬着眉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是什么道理?眼下傅家正是多事之秋,你这未来女婿正是图表现的大好机会。你或是跟着跑前跑后或是出出主意打打下手,也比你一直待在大营里空担心来的好呀?” 裴青指尖上下翻滚着青花茶盏,细长凤眼微微垂下,“先生,若是你有一件事委决不下,是继续默默等候,还是选择主动出击?” 程焕嘿嘿一笑,一双小眼瞬间闪现精光,“大人心里的这件事就是你的婚事吧?你在想到底是主动上门提亲,还是等人家姑娘放下身段来找你?” 在情事上裴青显然不是这个活成精的老头的对手,但是更显然的是他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商量,便左顾言他,“本来傅老叔倘在的话,男人与男人之间好说话,这件婚事兴许早就定下了。可现在此事充满变数,宋婶婶本就对当兵的有成见,珍哥年纪尚小情窦未开,对我……怕也只是心悦居多,远未达到心动以至生死相许的地步。我见多了世间尔虞我诈,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伴终老,可要是我趁此机会定下亲事,不是趁人之危挟恩以报吗?” 程焕瞪大一双绿豆眼,嚼巴着嘴里甘香的山芋皮,这才明白了这位看起来冷静自持的千户大人心内的纠结。他挠了挠花白的脑袋道:“这夫妻之事外人难以置喙,只是你先前已然有意傅姑娘,这会却几个月按兵不动,甚至连面都未去见上一面,人家姑娘心里只怕更有想法了!” 裴青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心中还有一个难以言说的理由,那日登州镇守太监徐琨的话语不能丢弃在一边不考量,再者就是秦王对珍哥的志在必得。这几个月在与秦王的交识过程中,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折服于其气度之下。这样一个天家贵胄,豪爽大度气宇轩昂,凡事必先律己,遇事必定身前,难怪朝中拥立他为储君的呼声越来越高。 至于如何知晓秦王对珍哥的志在必得,裴青也是在为傅满仓返还青州一事斡旋时,无意在指挥使魏勉处得知,秦王早已亲笔书信京中吏部及兵部,甚至为傅满仓提前协调了一六品官职。不知前因后果的魏勉不明就里,还直道傅满仓运道好,裴青却是心中一团雪亮。试想,若非心中对珍哥有意,一介亲王如何肯为一个七品小吏的调动事宜屈尊舍面,徒授人话柄? 再到后来,傅满仓失踪之事传来,秦王更是主动吩咐将其阶品俸禄保留。从这种种可以看出,秦王对珍哥眷顾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只是看选在何种时机说破而已。又或许,秦王已然说破,珍哥……也许也在惶恐不知如何应对? 想到这里,裴青心如刀绞,蓦地攥紧了手中的青花茶盏。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没有这份洞察力,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珍哥娶进门。随着自己按步就班地晋升,到了一定时候可能会封得某个阶品的诰命。可是,若是若干年之后,珍哥得知自己竟然有机会站在帝国最尊贵男人的身侧,心里会不会生有一丝懊悔? 此间种种忐忑、揣测、徘徊、否定和自我怀疑,让性情一向冷肃的裴青也是几度辗转反侧。 幼时遭受的那些厌弃和冷漠再次在裴青眼前浮现,隐晦的妒忌和自惭形秽侵蚀着他的骄傲。这也导致他在如何面对珍哥的决择时,罕见地有些犹豫不定,以至一直不自觉地回避与傅家人的见面。所以,他干脆就将选择权交给珍哥,让她来决定日后的道路。 纵然一念天堂,纵然一念地狱。 程焕知道裴青没有将话说实,但是他没吃过羊肉也看过羊跑,男女之间情之一事亳无道理可言,一个不好就摧心伤肝。瞟了眼裴青英挺的侧颜,老头心里不无恻恻,象自己生得人才一般,老实娶个乡下婆娘,也没这许多烦忧了。 夜已过半寒深露重,程焕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窗外,摸索着从腰侧掏出一个锡制小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方才叹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莫待他日花落空折枝。大人要是听小老儿一声劝,就干脆找到傅姑娘当面敲锣对面鼓,把话问个明白,你在这里纠结一气儿,不过伤人伤己而已!” 这话已然是逾越了,程焕也不过是仗着年龄大倚老卖老而已。却见裴青丝毫不以为忤,还伸手拿过酒壶灌了一口,却被老酒的辛辣味道狠狠呛了一口。 程焕低声笑了起来,“这是青州附近农家自酿的烧刀子,价钱便宜劲道十足,这些年大冬天全靠这烧刀子才熬了过来。年青时我也跟你一样,虽是贫贱夫妻但是也想给她最好的,一日复一日,就沉缅在这阴诡算计里难以自拨,早忘记了初衷。到最后自己差点落个身首异处,他们娘俩也不知所踪。在这世道,一家人守在一起比什么都紧要,大人你顾虑委实太多了!” 裴青悚然一惊,是啊,得失心太重不就患得患失吗?他抬起头自顾一笑,双眼一时灿若星辰。正在这时,门帘子被掀起一条小缝,有人急切低喊:“大人,鱼儿出来寻食了!” 第一一五章 暴露 第一一五章 暴露 深夜,青州左卫大营。 门前的几个兵士正在换防,一个正要下值的老兵看见对方穿了棉甲,脖颈上又围了条厚厚的棉衣,一时间连面目都看不清了,不禁笑道:“这是新来的兵吧?北方海边就是风大湿气重,后半夜多穿点倒是没错,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得带壶老酒御寒,不过当心别喝醉了!”说完将自家怀里的小酒壶不由分说地揣在对方的手里,顶着刺骨的寒风走了。 遮了面目的兵士掂了掂酒壶,无声一笑。对面与他同来的人小声道:“你动作快点,顶多只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月因为天寒地冻,指挥使魏大人体恤大家,规定每半个时辰就要换防,我们还要提防巡逻的人过来看到。” 男子也不答话,直接掀开厚重的棉布帘子进了门。里面桌椅井然,一座理石山水屏风前,赫然就是青州左卫及周边各处卫所防护工事的沙模。打开一盏制作小巧的风灯搁在桌角后,男子一手执笔一手快速地在纸上涂画起来。 刚刚画了几笔,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斥,“此处怎么只有你一人值守,还有一人哪里去了?” 男子反应极快,一口气吹灭风灯迅速躲在门边。就听门外同行之人故作无奈答道:“小周才来不习惯,站了一会儿就说肚子疼,想来是喝了冷风肠胃不适,去茅房拉好几回了。” 巡逻的将官狐疑地看了一眼,见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才缓和了神情,“王老三是你啊!今晚轮到你当值可要打起精神,这里是咱们魏指挥使和各位大人议事的重地,容不得半点闪失哈!” 王老三低头哈腰地送走了巡逻的军士,这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男子轻笑一声不以为意,正要将手中风灯重新燃起,就见理石山水屏风后陡然亮起了一抹烛光,将屋子照得一时恍若白昼。 男子的双瞳紧缩,就见那屏风后面走过来一道人影,眉目冷凝端肃,正是青州左卫才晋升不久的前营千户裴青。男子呆怔了一会儿,才呵呵一笑,“我早知道这是个陷阱,可是这东南沿线的工事图实在太过诱惑人,我等了整整三个月,还是决定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不想还是落入了你的圈套!” 裴青小心将手中的白锡双盘烛灯放在墙角小几上,回过头来淡淡道:“我该如何称呼你,是谢素卿谢百户,还是徐直徐大爷?” 男子将脖颈上的棉衣取下来,正是一派儒雅风度的青州左卫正六品百户谢素卿。他苦笑一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裴青沉沉望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吐了几个字:“羊皮地图!” 谢素卿一脸不解,裴青解释道:“截杀傅家人的倭人身上搜出一副地图,在羊角泮死去的辛利小五郎身上也有一副地图,两者材质及笔法同出一辙。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后者上面多了一点改动,这是指挥使大人近十天之内才下令新增的一处工事,知道这点的人只能是青州左卫的人!” 谢素卿连连嗟叹懊悔不已,苦笑道:“我是随手添上去的一笔,哪里晓得你们竟会同时抓到他们两人,更不会料到你们仅凭这点就缩小了嫌疑人的圈子!不过青州左卫有东南西北中千户五个,千户辖下又有各处百户近五十余人,百户之下又有总旗数百,你又凭什么锁定于我?” 裴青垂下细长凤眼,“截杀倭人时我们曾经在马道口歇脚,有人不慎发出一声惊呼,差点暴露我们的行踪。魏琪和傅百善都不是普通的女子,既然不是她们所为,那必定是有人冀图给倭人报信。” “还有谭坊甜水井巷子,浮春酒。”裴青眼里风暴渐渐聚集,“方知节中的毒是放在浮春酒里,军中知晓他爱酒的人不少,但是知晓他将浮春来视若性命的人却是不多,这人必定是参加过军中酒宴的高级将官,这才能投其所好一击毙命。” 谢素卿连连摇头,眼底有不容错认的欣赏和佩服,“早就听说你心细如尘,不想竟明察至此。所以你们才将军中将官的履历拿来细查,结果我惊慌之下指使手下小旗詹维杀了百户晏超,又费尽周折伪装成自尽的模样,想将泄露军中机密的罪名嫁祸给晏超。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让你们识破,还折了詹维出去,真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了。” 静默了一会儿,谢素卿低头问道:“詹维最后怎么样了?” 裴青紧紧盯着他的身形,“一个字都没多说,在地牢里受了三日的大刑,最后咬死了是自己和晏超合谋倒卖军中情报获利。指挥使大人将此事上报,两日之后有人过来将他提走,再往后就不知音信了!” 两人都知道詹维此去怕是性命难保,谢素卿神情有些黯然,“是我误了他,若非我自作聪明,他也不会枉送性命。你们一直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就知道他定是为护我的安全,将罪责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于是我又心存侥幸,认为上头一定会催促早日了结此案,以为你们会就此打住。没想到你们竟然是明松暗紧,在这里等着我呢!” 裴青暗暗绷紧了身子,终于问了一句心中的疑惑,“你我和方知节同为军中之人,三年日夜相处犹如兄弟,在羊角泮时我还记得他将最后一块面饼让与你吃,你如何下得了手?” 谢素卿垂了头低声一叹,“一步错,步步错!我自十六岁进入军中,大小战役历经数十起,便是不倒卖这些情报也会和你一样活得体体面面吧!只可惜老天不给我回头的机会,在谭坊甜水井巷子我和方知节对面偶遇,虽然乔了装扮,可是毕竟是做贼心虚。就在他的酒里下了金牛七,哪想到他命大竟然撑到你的到来!” “这大概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裴青讽道,“你机关算尽只是为了金银,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到底所谓何事让你背叛家国,让你手刃兄弟?” 谢素卿耳边听得到门外渐渐传来兵士们集结的甲胄声,心知外面必定已经是罗织了天罗地网。 干脆拖了张椅子坐下道:“这事说来话长,我母亲年轻时是十里乡间的一枝花,自持美貌谁也看不起。直到有回碰见了一个外乡人,才华横溢相貌堂堂。两人一见钟情结为连理,隔年就生下了我,后来又生了个小女儿。本来日子这般过下去,也是一段佳话。谁知天意弄人,有一天我父亲说他要返回故里,我母亲怎样央求都留不下他!” 说到这里,谢素卿笑意盈盈地自顾倒了一杯冷茶喝了,继续道:“你也听出来了这是个痴情女错嫁负心汉的故事吧?后来我母亲就带了我们兄妹独自求生活,托庇到直隶一户姓徐的人家当仆妇。那家的主母心善,不计较她拖着两个幼儿,依旧给了她一份能糊口的差事。” 谢素卿坐在椅子上翘了脚呵呵一笑,“这位主母就是徐玉芝的亲娘,对我一家三口有活命大恩。不错,你那小媳妇在云门山脚的截杀是我受人之托所为。扯远了,过了好几年,我母亲才重新找了个老实的军户嫁了,我也跟着改姓谢当了兵。不想我十八岁那年我的父亲重新找上门来,几刀就将我继父杀了,还要将我母亲和妹妹带走,我这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竟然是个倭人。” 尽管裴青心里有种种猜测,但是亲耳听到这些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哈哈——”谢素卿一阵悲怆大笑,“我的亲生父亲就拿我母亲和妹妹的性命要挟我,让我为他搜寻有用的军中消息。我苦苦等了好几年,才找到机会将母亲和妹妹送走。但是我却已经泥足深陷,再已抽不开身了。” 裴青背了手站在理石屏风前悠然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不是抽不开身,是离不开那些荣华富贵,赤屿岛的扫地菩萨徐大当家可不是人人都当得了的!” 谢素卿心神大震,眼眸一阵紧缩,终于苦笑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知晓的,但是冲你这份万事胸有成竹的镇定工夫,我甘拜下风。我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裴青状似闲庭信步,却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哦?此时此刻,你手里还有何筹码来跟我谈交易?” 谢素卿微微笑道:“你布局这么久,想来对我的行踪是了如指掌,难道不晓得我事事喜欢留有后手?前个晚上我休沐出去却只是到谭坊绕了一圈,然后直接出城到登州府吴太医家接了一位贵客回来,此时她在哪里只有我知道。如若我过时不至,这位姑娘就会香消玉殒了!” 裴青脸上的神色便慢慢变得凝重,慢慢道:“你是说……魏琪?” 谢素卿呵呵一笑揶揄道:“我还以为你要猜是你的那位小未婚妻呢?说起来傅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第一次我在云门山脚下与她相遇,被她一副弓箭正对着,背上的白毛汗是一层一层地冒。第二次在羊角泮看见她仅凭一副铁弓就将对岸的辛利小五郎射了个对穿,真是神乎其技。裴兄,你以后大概夫纲难振啊!” 裴青情知谢素卿是在拖延时间,却一时辩不得他话语中的真假,只得出口追问道:“你将魏琪藏在何处?” 谢素卿得意一笑正待答话,却见厚重棉帘子一甩,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大步走了进来,见了他便大声怒喝道:”我拼着这女儿不要,也要将你这个内奸杀了!” 裴青一把拦住魏勉,返身正色劝道:“现下你已经是瓮中鱼鳖,你也尝过受人拿亲近之人要挟的痛苦,每人出身难以抉择,行事何苦还要使这等龌蹉手段,何不干脆一些?也莫让我等瞧你不起!” 谢素卿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个葱油绿拼玫红窄边绣了葵花纹的荷包,正是魏琪平素惯用的样式。魏勉心中又惊又怒,知道女儿必定是受骗才被人掳掠。他自幼出身富贵却坎坷半生,膝下只有这一点骨血,视为命根子也不为过,眼下却被奸人害得不知所踪。 裴青紧抓住魏勉的胳膊,利眼直视谢素卿,斩钉截铁道:“我跟着你去,你且放了魏琪,我就放你走!” 第一一六章 大礼 第一一六章 大礼 从青州庙子镇圣峪口村向西南方向行约十里,便是以幽谷深峡闻名的黄花溪。谷口有大片的野生山楂树,每年都引了无数的鸟雀野猴到此处觅食。 因为是冬季,稀疏却盎然的古松虬枝倒挂山间深深扎根于悬崖,而躯干则执著地向阳挺立。山涧时常现出清泉汩汩水流潺潺。雨季到来时,山涧的水流湍急,浅可漫脚踝,深可及膝盖,再有迅猛直泻处便无法通行了。 裴青紧紧跟在谢素卿身后,一路走来的谷底小道有缓有急,山势大开大阖。于陡峭处,仿佛一扇耸立云间的天门忽在眼前断开,青山分立两侧,断裂的削面与地面近于垂直。徘徊于峭壁悬崖之下峭壁之上,或如佛面,或如牛首,或如人像,千姿百态惟妙惟肖。 正待出言相询,前面带路的谢素卿转身没入一个隐密山洞之中,不过片刻便听得有女子的破口大骂。 裴青听得正是魏琪中气十足的声音,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快步跟上前去,就见魏琪被指头粗细的绳子捆得紧紧的,身上衣服整齐,只是形容有些狼狈,便知道谢素卿到底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终究没有将事情做绝。 裴青握紧手中钢刀双眼紧盯着人,最后出言劝道:“你还是跟我出去自首吧,看在昔日相处的情分上,我保你一命。” 谢素卿站在一处高地笑得不可自抑,“然后被判个二十年的监禁,日日罚做苦役。要我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逃亡他乡!” 裴青见他话中似有决绝之意,心底涌起不详,踏前一步正待伸手,却已是慢了一步。就见谢素卿身子向后一仰,人已经像落燕一般向谷底飞快坠去。谷中适时漂浮了几缕白雾,裴青运足目力望去,才见谢素卿腰间不知何时缠绕了一根粗绳,已经安全抵达谷底,几个兔起鹘落就消失在茫茫深林之中。 魏琪将身上的绳子胡乱摔在地上,疾步奔过来颤声问道:“他死了吗?” 裴青摇头,似乎还能看到那人在远处得意招手,心里不知是愤恨还是沮丧之情,或许二者兼有。他嘴角不觉抿起一道冷意,“这人处处为自己留有后路,其实是个极其谨小慎微之人。想来我们还会有山水相逢的时日,到那时再用刀剑说话吧!” 魏琪虽然不知谢素卿做了什么事,但是仅凭他敢将自己绑来囚在这深山恶岭之中,图谋必然不小。想到从前在军营时,这人时常给自己带外面的好吃的好玩的,有一回调皮被父亲责罚时,这人甚至跑到伙房里偷偷拿了几个包子回来吃,心中的愤懑不觉渐散。 将散乱的头发挽起,魏琪踌躇片刻才问道:“他到底所犯何事?只怕祸事不小吧?他前天急匆匆地到了登州,跟我说我爹遇刺受了严重外伤,想让我赶快回来见上一面。神情又焦急又慌乱,半点看不出作伪,吴太医还说要跟我过来看看……” 魏琪又是庆幸又是难受,“我心里丝毫没有起疑,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就跟着他上了路。结果一个不防备就被他弄晕了,醒来就被绑在这个黑乎乎的山洞里,身边又只有一点水和两个馒头,你们要是再不来我就饿死了。” 裴青目视远处,“他手里挂了几条人命,但是最要紧的是他是我们青州大营的内奸,往外头泄露了不少的情报,此人不除怕是东南沿海一带的祸害!” 魏琪却是忍不住双目含泪一阵唏嘘,“这回你们定是因为保我才放了他,我爹爹怕是要受牵连的吧?想当初,我觉得他长得还行,性格也温和,一度还想嫁给他来着,谁知道这人竟然包含了狼子野心!” 裴青回过头来温言安慰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年纪还小,以后见识广了视野开了,这些过往就不值一提了。昨夜大营当值的都是指挥使大人及我的心腹,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的,现在查出内奸其实比抓到他更要紧。” 他拽了一下魏琪的发辫,笑道:“你便是我的亲妹子一般,这回没有擒拿住他,下回还有机会,你的性命却只有一条。为了这件事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我也委实不愿再见大人为你忧心,才做主放了他。即便有事,也自有我担着!” 魏琪眉舒目展,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我现在知道珍哥为何对你另眼相看了,你该手辣的时候毫不犹豫,遇着事也敢挺身而上,你俩的性子真是一般模样,说不定前辈子也是夫妻呢!” 这时已渐近午时,一轮白日高高地悬在天际,黄花溪的雾气也渐渐消散,明朗朗地照在小径上。裴青虽然没有捉住谢素卿,但是终究除了军中隐患,想到珍哥心里更是欢喜,连脚下的步子也欢快了一些。 塘坊镇一处贫家宅子前,一个披了大斗篷的妇人扶着一个婆子的手打开了房门,走过光秃秃的院子,一间正房里也是寒酸的紧,除了几条杂木板凳就似雪洞一样干净。妇人去了大斗篷,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大爷,我过来了,你在这里吗?” 屋中静寂了一会儿,好半响才听隔壁厢房传来“吱呀”一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妇人眼睛一亮,嘴里却不禁骂道:“贼汉子,叫街边的小子带了一句口信就想叫我从此跟你浪迹天涯,你倒是想得极美?” 男子正是谢素卿,闻言也不由双目含笑问道:“你不想跟我来,却挽着大包袱小包裹做甚?难不成是想要搬家?” 妇人正是甜水井巷子的曾闵秀,她瞪着一双美目啐道:“有个贼人偷了我的心,我再不跟着过来,恐怕什么都不曾留下了。” 谢素卿长臂一伸,将头颅埋在女人的肩上,微松了一口气道:“现下我只剩下你了,出了这个城之后,连名字身份都要舍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故里。你可要想好了,日后要是后悔了都没有地界去买后悔药!” 曾闵秀心内一片温软情意,“我这辈子吃过好的,穿过好的,也做过几件离经叛道的事情。现在老天爷送了我一个这么好的男人过来,且容我放肆一回,就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吧!” 两人正在浓情蜜意,守在外边的丁妈妈伸着脖子笑着打断道:“姑娘与大爷以后有的是机会情话绵绵,不过还是趁了这会还没有关城门,赶紧坐着马车出去吧!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你们齐齐去过小日子吧!” 谢素卿眉毛一皱,低声道:“你怎么把这个老鸨子也带来了,她舍得放你走吗?” 曾闵秀来不及跟他解释丁妈妈只是她雇来当门面的,只得小声说道:“丁妈妈有个十来年的老相好,是守城的城门官,要是有人封锁了城门,怕是只有他才能放我们出去!” 谢素卿满脸诧异,却又按捺不住心头的欢喜道:“倒是免了我的一宗麻烦事,我还想着咱们怎么不惹人注意地出城门呢!” 两轮小马车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辚辚地走着,丁妈妈坐在外面和车把式有一句无一句地搭话。曾闵秀紧紧抓住身边男人的手,看着那人依旧粘了满脸的络缌胡,隐约知道这人怕是惹了天大的祸事,从今往后就要浪迹天涯,不知为何心里却是止不住的阵阵欢喜。 马车在离南城门口最近的一个茶窠子停下,却见门囗果然有官兵在细细盘查,丁妈妈径直去找她的那个老相好。 过得了不一会儿,就见丁妈妈喜滋滋地走了回来,“大姑娘,你说运道真是好,刚刚我去找我那位老哥哥,不巧今日不该他当值。我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就看见咱们家二姑娘的姑爷正打头站着,带了一队官兵在那边查人呢!我赶紧回来叫你去拜见一回,兴许说着话就放咱们出城了呢!” 曾闵秀心里一喜,整理了头上的金簪鬓花正待下马车,左手臂却被紧紧拉住。就见男人转头望向外面,面目含笑轻声道:“我想起还有件极要紧的事没办,不忙出城了。还有,劳烦妈妈给我指一下,兴许我还认得这位从未谋过面的连襟呢!” 小马车悄无声息地绕过城门口,往回去的路上走。蓝底白色四叶纹的车帘子被掀起一条小缝,仅隔了十余丈远的地方,一列队伍正在翻查往来的车马轿厢,打头的是一位年轻将领,穿了青紵丝黄铜平顶丁钉曳撒甲,头戴水磨锁子护顶头盔,身材英挺精干,眉梢眼锋却端肃若刀。 曾闵秀觑了那人两眼,不禁感叹妹妹好眼光。 这妹夫人才如此周正,看这官职也必然不小,难怪妹子老是感叹高攀了,的确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人家。正在胡思乱想间,耳边就听男人慢悠悠地问道:“丁妈妈,那位就是你家的二姑爷,前一晌还得了一对龙凤双生子的那位?” 这其间涉及到了二姑娘的隐密事,丁妈妈如何敢乱说,只得尽量拣了能说的含混说了几句,“年初时张员外家办酒宴招待贵客,为助兴就悄悄在酒水里加了些小玩意儿。不想这位大人在酒宴上喝高了,当场就抱着咱家二姑娘不放,余人怕他撒酒疯,谁都不敢上前相拦。” 丁妈妈说起香艳之事是眉飞色舞,“天亮之后,这位大人倒也干脆认帐,极爽快地付了五百两赎身银,二姑娘从此也没了音信。也是过了好久,有个稳婆悄悄送信过来,说二姑娘早产生了对龙凤胎,大姑娘这才上门去看过两回,倒是从未遇见过这位大人!” 谢素卿听得眉目一阵闪动,心中再无半点疑怀。 他徐徐靠在车壁上,望着车帘子外越离越远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转头对着莫名其妙的曾闵秀道:“说起来我的确认识这位大人,还知晓他不少事情。咱们俩远走他乡,也不知道你们姐妹还有无相见的日子,不若我这当姐夫的送她一份大礼,让她日后能堂堂正正地去见婆家人,说不得还能凭借两个孩子一脚站稳正房大奶奶的位置!” 曾闵秀听得心头大喜,探着身子搂了男人亲了几口道:“真要是成了,叫我妹子给你磕头!” 谢素卿哈哈大笑,望着马车后已经看不见的人影,眼神却是意味难明——裴青裴大人,你可要好好接着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啊! 第一一七章 银楼 第一一七章 银楼 庙子镇的小宅子里,生产之后明显丰腴不少的曾淮秀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神情依然有些疑惑不解:“你说我姐姐打发你过来,问我要去年的一件衣服的花样子?” 小丫头十来岁的样子,梳着两个小丫髻,一脸的慧黠。张着一双大眼笑眯眯地点头,口齿伶俐地回答道:“是啊,前儿大姑娘唤了南门裁缝店的张娘子过来添置明年的春衫,想起去年二姑娘穿过的一件紫晕绸面百褶裥裙上的绣样极其别致,就叫我过来取回去给张娘子做个样子!” 曾准秀心里便不禁嘀咕,什么花样子值当姐姐这么老远派个人过来,但她素来顺从听话,连忙叫房里的几个丫头婆子齐齐动手翻找箱笼。 小丫头见人都去隔壁间了,这才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折得极小的方胜递过来。曾准秀莫名其妙接过展开一看,心里立时又悲又喜。一目十行急急看完之后,忙照信中吩咐把纸张弃入火盆之中焚化。 等几个仆佣终于将那条裙子找到后,小丫头已经吃了第二盘点心了。接过裙子,又拿了二十个大子的赏钱,小丫头才高高兴兴地往回走。 曾淮秀坐在椅子上仔细思量合计了半天后,才将田妈妈请来,细声道:“眼下两个孩子即将满百日,我想去银楼给孩子们打个寄名锁,不知大爷可有空闲同去?” 穿了青布袄裙梳着整齐发髻的田妈妈眼睛一眯,不动声色地从火盆里一角还末燃烬的纸屑上收回,含笑道:“咱家大爷是外头做大事的,怎会有空理会这些个琐事,不过大爷是挂记这边的,这不前个还派人送来一百两银子家用吗?” 曾准秀心道果然,随即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大爷果真是个忙人,我还和姐姐约好那天见上一面好说会子话呢!她得了新姐夫,终于可以脱离苦海了,只是不知这一去还有无机会再见面呢?” 田妈妈闻言一双利眼立刻睃过来,“可是上回来的那位大姑娘,为人倒是爽朗爱笑,只是不知许配的哪家儿郎?” 曾准秀装作含羞带怯地模样道:“我们这样的女子只求人家不弃就已是前世烧了高香了,不过这位新姐夫我拢共只见过几次,不是很了解。偏偏姐姐就一门心思全在他身上了,想来也是个跟大爷一般能干的人物!” 田妈妈眼睛一转含笑道:“就是这个理,按说这娶了两姊妹俩的连襟还互不认识,可真要闹笑话了。太太这话我一定带到,只是大爷到时有无空闲奴婢可不敢保证了!” 见田妈妈果真是照着书信里说的一般反应,曾准秀不由大喜。她自知这老妇人在这处宅子里的份量,忙撸下腕上一支韭菜叶素面金镯子笑道:“那我就擎等你的好信儿了!” 田妈妈回到歇身的屋子,不一会一个年青丫头推门而至,拣起桌上的金镯看了一会儿,才出言取笑道:“咱院子里这位太太自打出了月子,心里跟油煎似的,就盼着大人过来跟她好上一回。也不仔细照照镜子,大人瞧得起她?” 田妈妈劈手夺过金镯放在一边骂道:“大人看不起她,也不会瞧上你。老实将今天的简略写出来,我怎么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 年青丫头撇嘴道:“可不是有蹊跷,先是支派我们找什么裙子,等我进屋就闻到好大一股纸烧的味道,指量我们这么多人都是瞎子呢?” 田妈妈不由皱眉,“还有她说要跟她姐姐、姐夫在银楼里见面也不知真假,抑或干脆是个圈套也说不定?” 年青丫头剔着指甲懒洋洋地道:“管它是不是圈套,咱们照实禀报。大人去看一眼就行了,以大人的身手和胆识还怕谁不成?” 田妈妈沉思了一会终于点头,“负责监看甜水井巷子的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大曾氏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硬是从眼皮子底下走脱了,大人气得将他们一人杖责了二十军棍。好在青州城现在围得跟铁桶一般,所以人肯定还耽搁在城里。” 说到这里,田妈妈寻寻常常的一张团脸上便浮出一丝狠戾,“等会吩咐下去,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些,咱们这边千万不能出这种纰漏,老娘我可丢不起这人。还有我听这位的意思,大曾氏和那位即将要远走高飞了,这怕是在陆上最后一次捉到那人的机会了,即便我们不说只怕大人也会以身犯险!” 年青丫头暗自警醒,心道的确不能大意了。大人平日里虽然寡言,却从不故意刁难人。可要是把交代下来的差事办砸了,大人的责罚也是实打实的。 屋子里的曾准秀自田妈妈走出门去就开始行坐难安,信中说徐姐夫要在走之前送她一份大礼,这份大礼很有可能让她一脚跨入那家的门槛,最不济也会是个有名有份的姨娘,而不是如今身份尴尬的外室。想到这里,曾准秀双手合什向菩萨相求,只要信女能得偿所愿,定会到寺庙里重塑金身广施香火。 同一时刻,黄楼巷傅家二房的新宅里,傅百善接到魏琪捎来的音信后,心里忍不住一阵欢喜。算下来两人大概也有近大半年未见过面了,倒是颇让人挂念。此次魏琪相邀是为她明年的婚礼采买些金银首饰,知道傅百善自小生活在广州,见过颇多海外舶来品,品味肯定高人一等,特意约在凤祥银楼见面。 荔枝站在一边笑嘻嘻地怂恿,“姑娘且去瞧上一眼吧,魏小姐没有母亲,连这些东西都要自己操持,你去了帮她拿个主意也是好的!” 傅百善折了信纸道:“我记得从广州带过来的一个箱子里,有一套波斯国的西番莲鎏金酒具,还有南洋过来的水晶盏。你去找出来放在一边,等日子近了就送给她添妆。” 荔枝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不禁笑道:“可是那套嵌了很多宝石的酒具,太太可是惊叹了好久,说那些夷人就是巧思,婴孩手掌大的地方竟然镶了那么多的小宝石,简直是叫人佩服得不行。” 傅百善点头道:“魏琪性情热烈豪爽,就喜欢这些亮闪闪的东西,说红宝绿宝看着就喜庆。她娘生前倒是留了些首饰,可是都是样式老旧颜色暗沉了,她爹还尽让留着不准动。当时我就想起了这套酒具,听说工艺时兴不易返乌,上头的宝石虽小,成色却是不错。回到广州时专门翻找了出来,她要是看到的话也会欢喜的。” 荔枝忙喜滋滋地道:“那我去库马上找找看,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好物件,一并拿过来,到时候姑娘心里有个比较!” 傅百善叫住她,“喊上莲雾,别让她老在屋子里闷着绣花,让她帮着选几支合适的匣子,到时候装着送礼也体面!” 莲雾自伤愈后就变得稳重寡言,闲来无事就爱躲在屋子里给自家姑娘做衣裳。偏偏她手脚又快,一套从里到外的衣裙她半个月的工夫就得了。回到青州这段时日,傅百善的衣柜又添置了一个。 荔枝知晓姑娘是为莲雾好,忙点头答应下去找莲雾不提。 青州城,凤祥银楼。 凤祥银楼是青州城最大的银楼,东家是积年的老商客,每年都会派人到苏杭取回最时新图样来打制首饰。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太太小姐们置办嫁妆私房时,还是以此处为首要选择之地。 傅百善带着荔枝进店门时,掌柜早已看出这主仆二人气度不凡,衣裙虽然简单但是用料做工精致,头上的插戴虽少件件都非凡品。又见是女客,忙把人让到里间。先奉上点心香茗,这才端出图样让人细细挑选。 店中不过三五个客人,其中并无魏琪。 傅百善就以为是自己早到了,心下也不以为意,顺着店里伙计的招呼坐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喝着茶吃着点心才发现这竟是一个绝好的地处,前面一排六扇等身高的八宝连春乌木屏风挡着,可以一眼瞧见进来的宾客,来人却看不到她。 喝了半盏茶后,一行七八个人从街面上进到大堂,应该是哪家的主妇带了仆佣出门子吧!掌柜知道来了大主顾,忙告罪一声迎了出去。傅百善不好明说自己也只是陪人来选嫁妆的,忙请人自便。 掌柜的迎出门,就见一个衣饰干净的仆妇上前道:“听说你家首饰款式是苏杭一带的样式,我家太太想打两块寄名锁,价钱不论做工要精致!另外再拿些新式的头面过来!” 这分明是大户人家才能有的做派,虽然看着眼生,但是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佝着身子问道:“寄名锁上要镌刻名讳,就不知这上面要刻些什么字?” 却在这时,就见衣衫华贵矜持站在后面的娇美妇人转身嗔道:“大爷,两个孩儿都要百日了,还不告诉我大名叫做什么,看人家都要闹笑话了!” 掌柜一抬头这才看见门外不知何时进来一个身着皂色长衣的年青男子,剑眉凤目端的一表人才。正在心里暗自赞叹,就见那人一撩眼皮,利剑一般瞥过一道眼光,极简略地吐出几个字,“一个刻玲,一个刻珑,玲珑环佩的玲珑!” 掌柜的背上渗了几丝冷汗,不敢再故乱打量了,低声问道:“这材质不一,价钱工钱就不一样,不知客人想选什么材质的?” 那娇美妇人抢话笑道:“我的一双孩儿值当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当然最贵越好,就选成色最好的赤金。你们店中可有番国来的珠宝,顶好再嵌几颗在上面才好看。” 年青男人轻声喝住她,“毋须费事,只选两支银质的就行了,男孩的上面镂刻鱼兽,女孩的上面镂刻花草就行了,莫要镶嵌珠玉宝石,以后要是让孩子误吞了可就麻烦了。” 掌柜的想不到这看起来冷肃的男人如此心细,果然旁边的娇美妇人一脸温柔笑意,情意缠绵地望着男人。这样一看,这妇人的举止神态分明带了几丝风尘之气。正待细看时就觉一道利芒再次扫过来,掌柜只得在心里暗自嘀咕。 早有店中伶俐的伙计端出图样,娇美妇人不耐烦细看,吩咐人把最时兴的拿出来。掌柜的觑眼望去,就见那皂衣男人只是默然坐在一边饮茶没有言语,忙拿了钥匙去开柜门,自取店中最贵重的物件出来让贵人们品鉴赏玩。 店堂里人来人往,就无人注意到屋角的雅室里,一个悠闲品茗的身影自打听到这男人的声音后,忽地变得僵直不动。良久过后,她手里那只绘了斗彩云芝纹的茶盏才被缓缓地搁在桌案上。 第一一八章 反间 第一一八章 反间 银楼里,衣香鬓影金簪银钗交相辉映,或妍或素的衣裙随着女人们的走动上下翻飞着。 华服和珠宝自古便是女人的另外一张脸,有时候会是比男人更让人安心的东西。所以每一个老的少的见了这些独具匠心的首饰,都会不自觉地两眼放光。趁着众人忙碌间,青布袄裙的仆妇退出人群,悄声问道:“发现什么不对没有?” 换了一身装扮的年青丫头苦声道:“你说过要外松内紧,所以今早我从卯时天不亮起就盯着门口,外面几条主要路口也撒了钉子。除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进进出出,那位大曾氏的影子都没看到,与那位徐直徐大爷身形相似的男人更是没影儿!” 青衣仆妇正是庙子镇小宅里的田妈妈,她也没料到今日竟然会一无所获。心想大概是那人发现哪里出了问题,所以才不敢现身。于是皱眉道:“大人好不容易脱开身过来,想以小曾氏作饵诱那大曾氏出来,好亲手抓获内奸徐直以绝军中后患,你等千万莫要大意!” 年青丫头抬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到那穿了一身胭脂红鹅颈纹妆花缎长褙子的妇人娇声笑语,欲语还羞的脸上眼波似水情意重重。心底不由暗骂一声狐媚子,不知羞的下贱东西。她自是不知道相隔不过十来步远的的地方,还有人与她在紧盯着同一个目标。 银楼里那扇六条乌木屏风后,傅百善死死地扣紧了荔枝欲往外奔的身子。 今日天气清明,自那人一进来,投过来的第一道身影,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开始,她就知道那是裴青,是爹爹临走前为她正准备订下的未婚夫婿。 那人几个月前还在和她在傅家老宅互许鸳盟互换信物,而今却伴在另一个女子身边情意缠绵,真是一种莫大嘲讽。对了,他们还有一对龙凤双生子,叫玲,叫珑,都是古时美玉相击时发出的清越之音。无不是让人欢喜的字眼,从中可以窥见父母对这对孩子的珍爱与期许。 大堂上令人频频侧目的妇人终于心满意足地选好了首饰,一行人迤逦地往外走。在下楼梯时妇人仿若不经意地趔趄了一下,身旁的男人适时伸手扶住她,妇人娇羞地趁势躲入男人的怀中。在旁人的眼里,这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恁地般配无比。 妇人上马车时偏不要仆妇搀扶,撒娇卖痴非要男人将她扶住。男人似是有些无奈却没有说什么,最后还是将她扶上马车。临走时那男人脚下步子一滞似有所觉,回头望了一眼。所见处却只是一片棕黄的竹帘,并无丝毫的异样。 竹帘后的傅百善沉静地望着渐远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荔枝急得双脚直跳,压低声音问道:“姑娘为何拦住我去打那个骚狐狸,拼着我这把力气,定将她打得从此见不得人!没见过这般不要脸面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往男人的怀里扑,那边的一位太太看见了牵着女儿的手就往外躲呢!” 傅百善苦笑一声终于松开了钳制,脸上却有一丝惘然若失,“然后呢?你把她打死了,那她膝下的孩子呢?长大了会不会来找我为母报仇,那是七符哥的孩子,你说到时他会帮我,还是帮那对孩子?” 看着荔枝几乎赤红的双眼却哑口无言的样子,傅百善仿佛极累一般垂下浓秀的眉宇,纤长的眼睫毛在她瓷白的面颊上投下一道青色阴影,“就这样吧,此事到此为止,上天让我看到这一幕,兴许是注定也说不准。回去后对家里人谁也不要说,省得让她们担心!” 荔枝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也这么贪花好色,男人都是一个德性,亏得家里陈溪和他老娘把裴……夸得像一朵花。”她自来忠心,早视姑娘如同亲人一般,所以看见这一幕比谁都生气,此时连那人的名字也不愿意再提了。 傅百善也不愿相信,可是那女子娇矜清脆的笑声时刻萦绕在耳边,那对下楼梯时紧紧依偎的身影深深刺痛了她的双眼。那是被男人放在手心里才能有的肆意,那是被男人宠爱才能绽放的明媚笑颜。 有些人,不是蒙上眼睛就可以当做没见过。有些事,不是捂紧耳朵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心慌意乱之下,傅百善便没有注意那女子的容貌似曾相识。店家伙计重新上过的茶水有些烫,她一个不小心就伤了舌尖,也许还被燎起了水泡,谁知道呢?很久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天,除了那娇脆的笑声,其余只是一团模糊,还有心口那处钝钝的疼痛。 又过了半个时辰魏琪依旧没来,傅百善几乎要以为今天这一幕是这位手帕交故意让自己看到的。是啊,魏琪肯定是知道了什么,又不好宣诸于口,干脆就让自己眼见为实,既让事实胜于一切雄辩,又免去了自己的一些尴尬和难堪。 傅百善抬起头,目光逐渐坚定。 不能倒下,绝不能倒下。家中爹爹音讯全无,娘又大病初愈,两个弟弟远在登州治病,这个家才搬来青州不久,连起码的根基都还没有扎稳,连最起码的人脉都还没有打开,还要人继续守护。 大堂上的伙计们正在收拾桌上残余的茶水,掌柜站在一边细细写下玲珑二字。随意挑了两只簪子和发钗的傅百善见了赞道,“这字写得可真好,可否送予我!” 掌柜得意于自家练了近二十年的字竟然真的有人赏识,自不会吝惜一点笔墨,随手将纸卷好递过来。又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到门口,心里不无遗憾地想到,这位个头高挑颜面素净的姑娘倒是知书达理。第一眼不觉得如何,仔细看几眼之后竟是难得的一位美人,比先前那位有些媚俗的妇人可要耐看多了。 等人都走干净之后,一个店里的伙计抽空子穿过几条小巷,推开巷子深处的一扇小门,里面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转过身来问道:“闹起来吗?” 伙计摇摇头道:“没有,悄无声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按照你您的吩咐,我将那位姑娘引到视线最好的夹角位置,奉上茶点和图册。过了两刻钟后,您画了图像的那位太太和一位大爷就一起进来了。其间两个人并没有多少交谈,大多是那位太太谈笑说话,那位大爷只是极少的回应了几个字。” 高大的汉子正是谢素卿,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就没有说些别的?” 伙计想了一下道:“那位太太问了一句两块寄名锁上刻什么字?那位大人就说一个刻玲,一个刻珑,玲珑环佩的玲珑!然后又说只选两支银质的就行了,男孩的上面镂刻鱼曽,女孩的上面镂刻花草,莫要镶嵌珠玉宝石,以后要是让孩子误吞了可就麻烦了,就没说什么了!” 谢素卿双目异彩连连,沉下声又追问道:“先进银楼的那位姑娘什么反应?” 银楼伙计显然记性极好,接着道:“一直到那两人走出门,那位姑娘都没说什么,倒是她身边的丫头好似气得不行,想要出去打那位太太,说她是狐狸精变的。再然后,另有人进去奉茶,我不好再站在门口,所以也就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伙计又想起一件事道:“这姑娘走时买了几件首饰,然后说掌柜的字写得好,把他写有玲珑两个大字的字帖给要走了!” 谢素卿听得一阵心花怒放,虽然事情没有按照先前的安排走,但是曾淮秀临场发挥的唱念做打显然更加精彩。自方知节死后这女人就立刻反穿罗衣改换门楣,这才多久的日子连孩儿都生下了,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叫人玩味的是傅百善没有当场发飙,也是,毕竟是未嫁的大家闺秀,即便和裴青定下了亲事,可是要让她一个黄花闺女赤膊上阵,与一个娼妓抢男人也忒难看了些。只看她临走时特意找掌柜要了那两幅写了孩子名字的字帖,不用说,这颗钉子已经扎下根了。 重重赏过报信的伙计之后,谢素卿信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一片荒凉的小院子,心里不无阴暗地想到——裴青啊,裴青,你一意孤行非得要和我撕破脸,将我逼退得在这繁华中原再无一寸立身之地,最后还想利用曾淮秀将我诱捕,却决计想不到我会趁机倒打一耙,让你折戟在这小小的反间计里吧? 等到你心心念念的傅家姑娘和你坦言摊牌之时,你还会如此镇定自若吗?你在众人面前一直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扒下这层伪善的皮毛后,其实你跟我一样,只是苟活在这世间勉强披了一层人皮的畜生罢了! 此时被他人恶意揣测的裴青将曾淮秀送回院落后,越想越觉得事情有蹊跷。 平常他过来得少,两个孩子出生之后,他也只是多探看了两回,都是当天去当天往返,从未留过宿。曾淮秀以为自己是有孕在身,对于这件事倒是从未怀疑过。谢素卿的性情狡诈如狐,若非想知晓其确切音信,今日他也绝不会走上这一遭。 今日在银楼里曾淮秀一反常态,不但行事张扬骄纵,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故意和自己举止亲密,好似故意引人探看一般。裴青心中无鬼自然不惧,但是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自己疏漏了。仔细回想都无所得,这回没有将善谋划的谢素卿抓住,想来这一贯谨慎的家伙又逃过一次。 裴青吩咐几个手下依旧尽心盯住此处,现在他已经肯定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那封被焚毁的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骑在马上风驰电掣地往青州大营奔回的时候,他不由在心里暗暗猜想。 嗯,势必是极为紧要的东西,一定要设法知道才行! 第一一九章 沉沙 第一一九章 沉沙 返回宅子的曾淮秀直到坐在熟悉的内室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落下来。 按照姐姐信里的吩咐,她将自己能够做的事情已经全部都做了。姐姐在信中说,徐姐夫已经使计将裴爷的正房妻子早一步引入银楼雅间。到时候自己只当做全然不知,只需在众人面前有意无意地与裴爷举止亲密一些,再将生有两个孩儿的事情宣诸于众,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试想,那正房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出身,这种女人要是顾及名声肯定会故做大方地出来,将自己这位外室和孩子领回家中看护。若是妒忌成性,冲将出来对自己大打出手,那就更中下怀,自己就躲在裴爷的怀中大哭。到时候,夫郎看见对方如此凶神恶煞,而自己又如此柔弱堪怜后,心中只怕会更加怜惜。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那位正房夫人什么也没有做,一直隐在暗处没有出来。不过这样也好,可以想知的是,那位夫人心里此时此刻肯定横亘了一根毒刺,怒火强压之下肯定是又嫉又恨。这样下去日子怎么会过得顺当?肯定会是无休止的猜忌和吵闹,那样下去再好的夫妻也要分崩离析,而现在这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妆台上的铜镜里映出一个正当韶华的娇艳女子,曾淮秀想起银楼里那些艳羡的眼神,想起下楼梯时那人宽阔的胸膛和雄浑的男人气息,心头不禁一热,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将这位心坚如铁的夫郎牢牢抓在掌心。 等裴爷在那边碰了冷门钉之后,自己一定加倍小心服侍。一片似火似水的柔情再加上咿呀学语的两个玉雪孩儿,不愁他不把心思放到这边来。到时候,有无名分又怎么样,自己一样可以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随风轻轻飘动的秋香色葵纹落地帷幔后,是女子一张志得意满的笑脸。 无论怎样隐瞒,宋知春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知晓了裴青的悔婚,甚至另外置办了外室还悄悄生下的一对孩儿。强按捺住心口的又气又急,当娘的抓着女儿的手道:“是那家伙不知惜福,当初口口声声地在你爹面前说要对你一心一意。这才过了多久的时间,连私生孩子都有了,是他配不上你,我儿休要对自己妄自菲薄!” 坐在大迎窗前只穿了一身家常旧袄的傅百善笑道:“我没有生气,七符哥生来孤苦,能够得遇心爱之人,如今膝下还生了两个孩儿,我也替他高兴!” 宋知春紧紧搂住女儿,为她揩去颊上的泪水。 原来不知不觉当中,傅百善面上已经挂满了泪珠。人不管言语再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心却是不会骗人的。年轻的女儿家,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两情相悦带来的甜蜜,已经让爱慕的荆棘刺得伤痕累累,也让初识情滋味的女郎将自己的一片冰心用厚甲重重裹起,从此沉入深不可测的深海沙底。 仔细想了一会儿,到底心痛女儿的宋知春忍不住劝道:“他毕竟年轻,又孤身一人在外,兴许中了人家的圈套也说不准。你没有见识过,那些烟花巷出来的女子个个烟视媚行,手段套路都深得很。要不然我出面把那女子打发了,再将那对孩子送得远远的,最后让裴青立下保证日后绝不再犯,这样可好?” 傅百善坐起身子闷闷地道:“娘休要去做傻事,你还记得顾嬷嬷去的那天吗?她临走时拉着我说了一段话,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大冬天里将丈夫和与其私通的小寡妇赶出了家门,最后连那孩子都死于非命。” 宋知春心疼得无以复加,当时她就站在门外,当然清楚顾嬷嬷似遗言一般的交代。 “打那以后,我心里就时常愧疚。若非是我,他们三个应该是极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早淡忘了这件事。可在船上时夜夜难以入梦,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寡妇坐在床上笑,一闭眼就看见那小婴孩睁着大眼盯着人瞧。” 傅百善攥紧了衣角,声音低沉若无,“娘你不知道,我在银楼雅间里面坐着,隔着屏风看着那妇人谈笑风生,七符哥就老实坐在角落里喝茶等她。耳边就想起顾嬷嬷的话语——他们是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我觉得这话就是在说我,他们是丈夫,是妻子,是孩子,我真的是个多余的人!” 若是裴青站在眼前,宋知春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让自家从来都是骄傲自信的孩子现在徬徨得象个稚子。她抱住女儿,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摇晃,“我儿文能双手打算盘,武能拉弓射箭,日后定有一位盖世英雄来迎娶我的闺女!” 傅百善嘴角努力想拉出一丝微笑,却感觉这实在是一件难为人的事情。泪水顺着鼻翼滑落,渐渐汇成一颗大大的水滴,坠在青莲素色衣襟上,晕染出一片难以言喻的哀伤,终于忍耐不住伏在亲娘的怀里无声痛哭起来。 莲雾在外间小心得守着,听得一向克制自己的姑娘发出浅浅的抽噎声,这真是痛到极处了啊!想到昔日姑娘与那人相处时的种种欢喜之情,也忍不住一阵泪眼婆娑。是啊,初次记挂在心中的郎君,已经渐渐印入骨融入血的人,如今要拔筋断骨地舍弃,这份痛让人如何取舍? 坐在一边的荔枝心却放了下来,女子遇见这种事情,能哭总比压在心里坐下病来的好!回到家后,她第一时间就将此事与莲雾说了,却不料莲雾性子急,第二天就将陈溪拘来乱骂一顿。也许声气稍微大了些,恰巧路过的宋知春从头到尾听了个真真的,这下纸终究难以再包住火了! 对着强颜欢笑故作无事的女儿,宋知春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将一腔脾气收起,厉声吩咐青州傅家二房的宅子里从此再无裴青此人。陈溪虽知裴青不是此种人,但是也担心他是否中了别人的圈套,做下丑事后无颜面对傅家人,这才一连三五月都不敢登门探访。 就这样,裴傅二人两下里都在猜疑,谁都不愿意先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随着时日越久,家里人说话越发小心翼翼,傅百善却是一日比一日心冷,一日比一日活得清楚明白。原来,自家返回青州这么久,裴青一次都没有上过门,根子却是在这里呢!说什么天长地久,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 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的腊月里,曾姑姑带着久未归家的小五小六从登州返回傅宅,这才稍稍拨开了笼罩在众人头上的愁云惨雾。宋知春拉着明显高了半个头的双生子,心里高兴得不行。小五虽然面色依旧不好,但是精神头十足。小六往日最是粗心大意的人,见哥哥坐下时还不忘往他手里放上一个暖手炉。 曾姑姑此次回傅宅来却是备嫁的。 先前对于魏勉的求娶,她虽然感动心里却还是有些犹疑的。可是接到顾嬷嬷的死讯后,她反倒看开了,人生苦短作何要为难自个?三两天就给了回信说答应婚事,喜得那位魏指挥使马上请人算了日子请了期。于是曾姑姑在登州将手头的事情安排完毕之后,就带了傅家两兄弟回家过年兼筹备自己的嫁妆。 穿了一件桂子绿交领瑞锦长袄裙的曾姑姑,端坐在红木玫瑰交椅上淡淡道:“我认识顾嬷嬷近二十年,知道她的心结,临死都难以释怀。其实无论什么时候,女人都要先爱自己才行。她年轻时就强势,可还是看不穿一个情字,就因为那男人留了几十两银子,就愧疚了那男人一辈子,真是作茧自缚愚不可及!” 宋知春暗暗感谢菩萨将曾姑姑送来,此时此刻就需要这样一位脑筋清楚的人对傅百善当头一棒,莫要纠缠在不可追的情感里不可自拔,要是真像顾嬷嬷一样自苦一生就遭了。 傅百善却是出乎众人想象的淡然和冷静,闻言只是端正站起敛衽为礼,“听说姑姑的婚事定在元月十八,日子是急了一些,不过人手足的话也不难。家中父亲不在,母亲将将病愈,弟弟们还小,若是不嫌弃我是守孝之人,请容我为姑姑操持此事!” 曾姑姑脸上就渐渐现出激赏之色,将小姑娘垂在颊边的一绺头发顺好,温声笑道:“顾嬷嬷膝下无子,有你为她守孝是她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这样至纯至孝的姑娘为我操持琐事,我求之不得!” 瞟了一眼如释重担的宋知春,曾姑姑嗤笑道:“多大点事儿,好似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若非感念魏勉的记挂,又想生个亲生的孩儿承欢膝下,这辈子清清静静的一个人也挺好!” 平日里端庄文静的曾姑姑忽然冒出这般乡间俚语,吐露如此惊人骇语,委实出乎众人意料。曾姑姑却丝毫不以为意,牵了傅百善的手向外走去,“我这边大概有两万两的银票,还有些从前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这些年从来没有细心归置过,你娘说你算筹上有绝活,就帮我重新登记造册吧!” 荔枝和莲雾相视一笑,连忙拔脚跟上。这一向姑娘行事越发稳重沉静,太太将手中的大部分事务都分派给了她,姑娘不论事物巨细,都处置得妥妥当当,虽然是头次总领这般大事,想来也难不倒她。 现下曾姑姑重返傅家,有这样一位即将上任的青州左卫三品指挥使的夫人在家中亲自坐镇,外面那些心怀叵测之人也会收敛许多吧! 第一二零章 筹嫁 第一二零章 筹嫁 宋知春欣慰地望两人渐去的身影,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正在感叹间就见一对双生子紧紧围着自己。小五睁着一双大眼问道:“裴哥哥真的不当我姐夫了?在登州他每回过来吴太医家都要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呢!” 将两个儿子各自拍了一巴掌,宋知春虎着脸道:“再不许提这个名字。是他重要,还是你亲姐姐重要?” 小六素来比哥哥稳重一些,抬头问道:“其间是否有误会?娘你写信过来让我们吓了一大跳,裴哥哥看着可不象会养外室的人!” 宋知春提起这件事也是无比堵心,“我也是想将这人叫过来臭骂一顿,再将事情问个明白。是你姐姐不让,说事情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现在再来追究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不过是徒留伤心和难堪罢了。重要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人要过他的日子,你姐姐也要过自己的日子!” 小五嘴里嚼了一块芝麻千层枣糕,闻言不住点头,“是要找个让自个开心的人搭伙过日子,咱家大姐姐当初在广州时,惦记她的人从增城排到番禺,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正厅上的另外两人齐齐转头看着他,宋知春想不到一心只惦记吃喝的人会说出这般道理,想来这段时日在吴家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也不枉当初丈夫费尽心思把孩子们送过去。 小六帮他把衣襟上的饼屑抹掉,点头道:“是要找个一心一意的人,登州吴老太医和他的夫人就是如此,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了,却始终相亲相爱,遇事时有商有量。跟着吴夫人学艺的魏琪姐姐都说,日后她的夫婿若是象吴太医对吴夫人一半,她就死而无撼了!” 宋知春心里感动不已,看着行事明显老成了的两个儿子,不由泪盈于睫,“那好,咱们就瞪大眼睛,帮姐姐找个天下无双的好丈夫!” 母子三人在厅中一番鸿云壮志,曾姑姑却极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屋中一水的松木家具,只上了清漆,墙角摆放了三扇仕女扑蝶屏风,大案几上的松鹤名士瓶里还供奉了几枝腊梅,这房间和她在广州的房间颇为相似。虽说都不是名贵之物,处处却显露出质朴可爱。 傅百善有些羞赧,“我娘说姑姑身边没有什么亲人,我们二房也不怎么招亲戚待见,青州虽是故土也没什么人往来,要是姑姑不弃,不若将此处当作娘家。逢年过节之日可以回来小住几日,权当做多个散心小憩之所!” 曾姑姑闻言脸上笑容更胜,抓了傅百善的手挨了椅子坐下,“我在宫中住了将近二十年,早已看淡这些凡事。可是自从得遇你们一家人以来,不管老的小的行事都极对我的胃口。常常就恨不得你真是我的女儿,总想着要是真有这么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我立时便把所有放在她面前。所以那魏勉来求娶时,孤身多年的我才动了嫁人的念头。” 曾姑姑慧黠一笑道:“那人所做一切虽让我感动,可要说我对那位指挥使从此便有什么深情厚意,那纯粹是假话。从前我便教过你,规矩是人定的,我要遵守时它便在,我若不想遵守时它便不在!这男人也是一样,我若喜欢他,便容许他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我若不喜欢他,在我面前他便是个屁!” 傅百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曾姑姑不经意地将赏瓶中的梅枝调转了方向,让花形更加清奇,“这世上原就对女子苛刻,女子要是再不把自己当回事,就再无人疼惜了。我从前在宫中侍奉的那位贵人,与丈夫反目成仇后,一样春赏花秋赏月,日子一样过得适意,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傅百善感激她拐弯抺角的安慰,遂开口言道:“我娘老骂我烂好心,怎么能这么简单容易地成全那人?实话与姑姑说,不是我烂好心,而是我委实不愿委屈自己。以我和七符哥自小的情份,若我开口让那女人走,七符哥应该不会拒绝,可是这么一个心都给了别人一半的丈夫,我不稀罕!” 曾姑姑细细端祥了半天,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低低道:“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怎么那么象……” 声音低不可闻,坐在对面的人甚至不能听清她的话语,似是觉得说漏了嘴,曾姑姑转了话题道:“你娘给我写信说了此事,我特地去问了魏勉。他说裴青一向规矩得很,身边绝无外室,生了一对双生子的女人是他一位军中同袍的遗孀,他只是代为照顾一二。” 傅百善想起银楼里那位娇媚女子的痴缠,那双扶住女子腰身的劲瘦双臂,垂下睫睫只是淡然一笑,缓缓摇头认真道:“姑姑,我说放下就是放下了!” 曾姑姑也疑心魏勉护短,相比之下她更心疼与自己有师徒情谊的傅百善。遂抛开这些杂事,唤人将箱笼搬进来,开始清理那些陈年的积累。她在宫中任了多年的女官,私房自是甚多,有宫中贵人赏赐,有历年进宫觐见的命妇们的馈赠,林林总总装了大小十几口箱子,无一不是精品。 曾姑姑笑盈盈地从一只楠木箱里取出一副錾花镶碧玺赤金头面,递在傅百善手上道:“这副东西是我二十岁生辰时贵人赏的,东西倒是极好的,不过这些逾制的东西在宫里哪敢随意带。出来之后岁数也大了,头上更不敢插戴这些鲜亮之物。年后你就十五了,这副头面就做你的及笄之礼吧!” 傅百善连忙大方称谢,这副头面有挑心、顶簪、掩鬓、小插、分心、耳坠六件。虽然年代稍久,但是内廷的工艺显然登峰造极,其间挑心上面镶嵌的碧玺颜色繁多,红的便有桃红、玫红、乌红、紫红,蓝的有茜蓝、海蓝、湖蓝、深蓝,偏偏工匠将这些宝石小心雕琢搭配,花鸟虫曽栩栩如生,件件雍容华贵精美异常叫人爱不释手。 结果这日曾姑姑如同善财童子附身,不光宋知春得了一件金镶宝莲花冠,小五小六各得了一副前朝大家仇英的山水图和草贴,就是随身服侍的荔枝和莲雾也一人得了一副赤金绞丝胡芦耳坠。 到了晚间,累得腰酸背痛的傅百善一回房间倒头便睡,荔枝半夜去察看,就见自家姑娘睡得香甜,还极难得地有细微的鼾声,想是累得狠了,这是这段时日以来,姑娘睡得头一个安稳觉。 第二日一早,宋知春便将女儿喊进屋子,说打算将傅家的一处铺子并一处小庄子送与曾姑姑添妆,女人手里有出息,日后买个胭脂水粉也方便。这些产业都是傅满仓往年置办的,虽然现在炙手可热,但其实所费不多,傅百善自是无不可。 曾姑姑也非矫情之人,见实在推辞不过,索性大方收下。待在官府里重新立了档子后,干脆带了家里的几个小的日日盘桓在外,或是在庄上游玩,或是在铺子里核对帐目,竟无一日空闲。 过完年后,魏勉亲自骑了高头大马,将三十六抬聘礼吹吹打打地送上门,但凡是市面上能够搜罗来的稀奇物事都弄了来。因为是冬天,没有狩猎到活的大雁,魏勉就吩咐工匠赶制了一对足金足两的大雁,放在第一台聘礼挑子里,叫人感受到这人的十足诚意。 宋知春原本是给女儿打下手,结果慢慢忙出兴味,事无巨细地都要一一过问。她老早就打算好了,珍哥最多在家耽误三年,等她出嫁时,这些流程自己早就烂熟于心,肯定会操办得比这回还要体面周到。 母女俩忙得脚不沾地,将曾姑姑的嫁妆单子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她自己随身带过来的,魏家才送来的,傅家新近添置的,林林总总写满了半寸高的簿子。虽然精减了几次,奈何东西实在太多了,最终才勉强定下了五十四抬嫁妆。那真是结结实实的五十四抬,箱子里的绸缎绫罗密实得手都插不进去,头面首饰之类的是几套叠放在一起。 宋知春又在库房中挑了一套上好黄花梨家具放在最后几抬,抽屉匣子里塞满了丫头们赶制的褡裢荷包手帕等小件,衣柜里放得满满当当的子孙满堂纹饰的被褥铺陈。有好事的婆子暗自咋舌,说要是把这五十四抬嫁妆拆开,可以拼凑个一百零八台了。又和城中操办此种事务的中人将挑夫、全福、锣鼓、酒宴上的人安排好,迎亲的日子已经快到跟前了。 忽忽到了元月十八,曾姑姑沐浴洗发,打扮得周整准备上花轿。临辞别时她忽然矮身跪在宋知春面前,口称“大嫂”。宋知春唬了一跳,忙出手搀扶,曾姑姑身形却是纹丝未动,规规矩矩把头磕完才起身。 来迎亲的魏勉今日终将想了近二十年的佳人娶进门,早喜得见牙不见眼,也跟着跑到宋知春面前磕了三个头。宾客间顿时哗然,这可是朝庭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员!心中有成算的都在叮嘱身边的妻女,日后定要交好傅家。 裴青前后逡巡了几趟,都没有看见傅百善,忙抓住身旁忙碌不已的陈溪问道:“这样大喜的日子,怎么没有看见珍哥?” 陈溪意味难明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还有闲心问珍哥呀?她不是在为顾嬷嬷守孝吗?她怕冲撞了曾姑姑的好日子,前个便搬到城外庄子上去住了,怎么她没有给你捎信吗?” 两个人虽然现在一个是朝廷千户,一个是寻常人家的管事,但是自小一起长大,所以说话向来随便。裴青心中记挂谢素卿出逃之事,就一时没有听出陈溪的言下之意。见珍哥没有在傅家,随意寒暄了几句后就跟着迎亲的队伍走了。 陈溪却是再次在心中感叹,兄弟呀兄弟,咱家这般重情重义的姑娘你要是错过了,日后真是没地哭去。他本有心多问一句,但是想到莲雾说起姑娘如今好不容易才决定忘怀此事,就不要再去重掀波澜了吧! 第一二一章 舍得 第一二一章 舍得 新房门口,军中的一群老少爷们闹腾得正欢,抓着人就是一顿乱灌。 魏勉好不容易才抽出身来,满脸酒气地将裴青拽到一处僻静地问道:“你和傅家的小姑娘是不是闹别扭了,前几天你曾师娘还问我来着,说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些不规矩?我打包票说绝对没有,说这小子老实着呢!不过话说回来,这都多久了,你也该接着把后面的礼数完成了吧?” 不规矩,这话却是从何而来? 裴青心头一跳,正在斟酒的手便抖动了一下,却觉得自己有些想多了。上好的佳酿从酒壶里倾泻而下,他扯了一下嘴角垂下眼睫道:“这段时日哪里有空闲,谢素卿狡诈如狐,恁般搜索还是让他出逃了。我正准备跟大人报备一下,想到海上去将他缉拿。留这么一个如此了解我东南海防的人,对我军民便如同头悬利剑,终究是个大祸患!” 魏勉蓦地一惊,“你的千户一职就要正式下来了,你不趁热打铁上下活络一番,那些都指挥使司里坐衙门的老大人们可不会好心把位置给你留着?” 裴青胡撸了一把脸,神情是惯常的不动声色,“大人从前就教我做一件事,要么做好要么不做。谢素卿是在我手里逃脱的,呈上去的节略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只是若是有心人细细一查访,只怕会以为咱们是有意纵虎归山。到时候一起清算的话,谁都跑不了!” 魏勉本就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一听心中便有些摇摆。要知道,谢素卿之所以能顺当地离开青州大营,就是因为挟持了他的女儿魏琪做质,这才不得已网开一面。但这事如何说得出口,那节略里头于这处自然也有些含混不清,时日久了确实难保不被人翻出来算旧账。 想到此处,魏勉也觉得此事才是当务之急。终于一跺脚道:“你先莫急,过几天等我空闲了,找个时辰到我这里来仔细商议一下这个事。你先琢磨一下看带哪些人手合适,拿个章程出来。再有这些年我也安插了几处暗桩子,等的就是想把这些海匪一锅端,兴许还能帮上几分忙!” 裴青忙躬身应了。 两人出去时又被同僚们灌了几杯酒,就有人打趣“什么时候喝裴千户的喜酒?”魏勉见状忙站在前面挡着,大声呼喝道:“怎么今天的酒还喂不饱你的小肠子吗?来来,我陪你喝,定要一醉方休!” 师徒俩隔着人群交换了一个眼色,裴青就悄无声息地退在最后头。酒过三巡之后,魏勉模模糊糊地想起,这小子好像没回答为什么这么久了都没去傅家过茶定礼呢?结果又一拨人涌上来,他糊里糊涂地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青州大营前,裴青刚一下马就有心腹手下上前接着,两人边走边低声说话。 这时候已经是亥时了,冬季清冷的月色投在人的脸上是一团浑沌的黑影,裴青的眉峰却如同刀剑一般冷肃,“这么说已经确定谢素卿和曾闵秀二人上了赤屿岛?哼,我总共撒了十多个卫里的弟兄出去,还借了营中百多个人手都没有把这人截获,真真是让我长脸!” 手下一时噤若寒蝉,嗫嚅着辩解道:“非战时让士兵围住青州各个城门,百姓都有些怨言。青州知县也带着人过来几次,开始还好言好语的,后头就有了些许央酸之意。这些文人弱不禁风的,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端着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其实就是希望咱们指挥使高看他一眼!” 裴青就淡淡瞥过来一眼,细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手下心中一凛,忙低头禀告正事,“帮谢素卿和曾闵秀二人出逃的,是谭坊镇甜水井巷子的老鸨子人称丁妈妈,她有个老相好是青州城的城门官。两人都招了,说是收了姓谢的五百两银子,他就让这两人换了守卫的衣服,趁夜悄悄混出城了。” 裴青下颔紧绷,忽地嗤声笑了出来,一双细长凤目之中隐隐有深寒之意,“那这个城门官可是亏大发了,怎么能只收五百两的银子呢?起码要收五千两,那才是谢素卿真正的身价呢!” 手下便嘿嘿笑了两声,“那这个城门官和老鸨子丁妈妈该怎么处置?” 两人正巧走到门口,裴青掀起厚厚的棉帘半侧了身,脸上一片漠然,“既然招都招了,难道还跟他们陪个不是把人放了不成?以通倭的罪名就地处决,把头砍了装在木笼子里挂在城门上示众。完事后再往州府报一声,酌请判其家中人口尽数流放。让大家伙以后都长个心眼,有些银子看着舒坦摸着却是烫手的! 手下脸上就有些讪讪,忙领命而去。急走间心头却想起那个城门官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被抓后刑具都还没上身呢,就噼里啪啦什么都说了。唉,何苦来哉,为了五百两银子,为了那么一个徐娘半老的暗娼,什么都毁了,还连累一家老小都跟着活受罪! 进门后的裴青却是气急,将羊毛大氅解下来砰地一声摔在床架上。独自在黑暗里默默坐了半晌,才摩挲着起来点了油灯。桌子上只有半盏冷茶,也拿起来慢慢地抿着。 这一个多月,他跟谢素卿就跟猫捉老鼠一样,每每有一点踪迹了,紧赶着去却早已是人去楼空。巴掌大的谭坊镇庙子镇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人困马乏不说,连一点人影子都没有摸到。裴青心底总有一丝被戏弄的感觉,就像那回在凤祥银楼,明明已经捉到了这人的狐狸尾巴,却还是让他溜之大吉。 想到这里,裴青心里便有些暗悔。当初是应该将甜水井胡同的曾闵秀控制起来,集中人手从她那里布控,兴许就能将谢素卿一举捉拿。只是他以己度人,总觉得一个私窠子出身的暗娼,在谢素卿的心里能有几多分量,还不是说弃就弃了?可现实偏偏打了脸,谢素卿直到逃遁赤屿岛,身边都还带着这个女人! 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也让裴青悔之不迭。 棉帘子被掀开一条小缝,干干瘦瘦的小老头程焕支了脑袋进来,嘿嘿笑道:“夜深更寒,大人可要人陪着喝杯小酒?” 裴青正有事找他相商,忙起身让座。 程焕也不见外,左手拎着一把锡制小酒壶,右手端着几个油纸包,笑嘻嘻地挤进来道:“你们年轻人就是火气旺,我就不行了,夜里总要喝几杯才睡得着。这两年上了点岁数,关节也有了毛病,后半夜更是生疼!” 裴青想了一下,起身在床底的木箱子里翻腾了一遍,摸出一个大包裹道:“这是往年猎的一件狼皮褥子,垫在身下睡倒是极合适的。先生你也不早点说,要不我早就给你寻摸出来了!” 程焕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另一只手却把大包裹提溜在自己身后,心想这一趟倒没白来。拿茶盏倒了两杯酒后,笑嘻嘻地道:“今个指挥使大喜,半数的军官都去喝喜酒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呢!” 裴青捏了两个花生丢到嘴里,缓缓道:“先生,过些天我要出个远门。我已经吩咐下头照看好你,你也要当心自个的身子。这段时日全靠先生相助,才能将营中内奸肃清,连指挥使大人都说要给你记上一功!” 程焕心思翻转极快,“你要去海上缉拿谢素卿?” 裴青垂下眼睫,慢慢地咀嚼花生仁,“先生是聪明人,我也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除了要缉拿谢素卿,我还想将傅家的二老爷找回来!” 程焕先是大惊,旋即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在裴青身边这么久,自然知道傅家的二老爷就是与其定亲的那位傅姑娘的亲爹,听说失踪已经有些时日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加之海上凶险盗匪猖狂,竟成了无头公案一般。 老头咂了一口小酒后浅笑道:“大人自从向那位傅家姑娘提亲之后,就一直没有下文,平常也未听说大人去青州城的黄楼巷胡同走动。我一度疑心大人没有将那位姑娘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分明是太过放在心上!” 裴青心底忽然涌出一个念头,想将这些日子的困苦一倾而出。这世上,有谁能了解他内心的纠结和彷徨? 程焕是活成精了的,最是会察言观色,便主动开口问道:“大人要是觉得小老儿能帮着出个主意,就说说看。要是觉得小老儿不堪用,咱们就喝喝小酒唠唠嗑,一醉之后什么都忘了!” 几片红色的花生皮飘散在衣襟上,裴青随手一拂,那几片暗红色便像落英一样轻巧至极地落在地上。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先生,我心里实在是不舍得……” 屋子里一灯如豆,程焕便细细听了一个年青人的诉说。这才知道大人这些日子心头上压着的重担,看起来这般稳重如山冷肃如铁的人,遇到情之一字便如同三岁稚儿一般没有了主意。自己让人诟病难以诉说的出身,秦王在一旁的虎视,都叫人进退两难! 想了一下,程焕压低声音谨慎开口问道:“大人,只怕你是当局者迷从开头就想岔了。第一,你如何肯定秦王一定会对傅姑娘好?眼下看重不代表日后也看重。这些天潢贵胄性情最是寡薄,从来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恨不得天下的好女子都搂耙到自己身边才算好。” 昏暗的灯光下,老头仔细斟酌着字眼,“第二,你如何肯定傅姑娘愿意当别人的侧室?我虽然和那位姑娘只打过一回照面,却看得出她面上虽随和,骨子里却最是骄傲洒脱不过的一个人。这样的人,你让她去当别人的侧室,只怕让她进宫里去当贵妃娘娘她心里头都不会乐意!” 裴青便苦笑一声,“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惟愿她能得到世间最好的,她也值当这世上最好的。我除了是个穷当兵的,还是个被宗族所厌弃之人,什么都给不了她!原先我想,她要是愿意嫁给那人,我就鞍前马后为那人上阵拼杀。等那人登上至尊之位,凭珍哥的才识胆略便是凤袍加身也是能够的。就是因为这个这段时日我休沐之时,只敢在她家的院墙外逡巡片刻却不敢进去,就怕影响她日后的清誉。若是让有心人翻了出来,伤了秦王的脸面,最后还不是珍哥吃苦!” 程焕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顾虑在其间,更没想到裴青已经想得如此久远,大张着嘴翕动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青双手掩住脸颊,声气嘶沉暗哑,“我思前想后,心里实在是不舍得。不想留在青州城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我想走得远远的避开这一切,想帮她把父亲找到,就让我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为她做一件事情吧!” 远处有甲胄声声兵戈铮铮,程焕骤然想起昔年研读诗书佛理,佛家教义《了凡四训》里说:舍得者,实无所舍,亦无所得,是谓舍得。有舍有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 第一二二章 酒楼 第一二二章 酒楼 鞭炮声声锣鼓咚咚,今天是曾姑姑回门的日子。 黄楼巷傅家二房的宅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房的吕氏这回终于长了记性不敢再往前凑,抓着身边的夏婵小声地嘀咕道:“看见没有,你娘才是这家正经的姑奶奶呢,结果人家为了攀附权贵,认了这么一个外姓人当姑奶奶。那天的陪嫁一抬又一抬的,不过是个老姑娘,真当自己是多金贵的人呢?” 夏婵穿了一身绛红通草纹的蜀锦褙子,头上插戴了两支嵌红宝的金饰,正是一副新进门小媳妇儿的打扮。她是上个月初九才成的亲,傅念祖行事大方得体知情识趣,这是对于这门亲事让人唯一满意的地方了。 小夫妻两个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夏婵本不愿多话,但是她怎么也喜欢不大来自己的这位奇葩婆婆,行事小气不说还喜欢多嘴舌。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堂堂青州左卫正三品指挥使的夫人回娘家,傅氏宗族里不管认得认不得的人都来了,婆婆一个休病赋闲在家七品小官的妻子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真是不知所谓! 强忍了心下不耐,夏婵连忙将婆婆拉到边角处低声劝道:“您小点声,那位曾夫人本来就有品阶在身,如今嫁过去就有三品诰命,您见了她是要行大礼的,千万不要得罪于她。要不然日后我们在外面碰到,人家随便按个罪名,咱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吕氏闻言有些悻悻然,却知儿媳说的是大实话。 自从那日她怂恿傅老娘和傅大老爷将珍哥许配给夏家的坤哥,被护女心切的宋知春一巴掌甩在地上后,在床上又羞又臊地整整躺了半个月才见好。虽然二房派人送来了汤药费,又好言好语道了歉,但是大房再无人敢对这对母女横挑鼻子竖挑刺了。 傅姑妈在儿子受了一顿结实教训后,也不敢将主意打到傅百善身上。把女儿的婚事操办完后,立马雇了马车回了天津,瞧着光景怕是有日子不会来了。钱财人人都爱,但也要有福气匹配如此彪悍的媳妇儿才行。据说傅家老宅那场接风酒宴过后,受惊过度的夏坤一连喝了七天的安神汤药。 一身大红妆束的曾姑姑精气饱满容光焕发,看来在魏家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同来的还有一身新袄裙的魏琪,她有些羞涩地拉着傅百善的手悄声笑道:“她一进门就跟我说愿叫娘就叫,不愿叫也行,还给了我一整箱子京城撷芳阁的新衣服,各自都有配套的头面首饰。你别说,让她这么一指点,我照镜子好像美了好几分呢!” 傅百善打趣道:“曾姑姑还有好些本事,都是内廷不传之秘。本来我才是她的衣钵弟子,结果全让你把好处占去了!” 两个许久未见的小姐妹窝在闺房的榻上,一起吃陈娘子做的小食,一边闲聊着别后的感悟。这一聊就聊起了各自的婚事,让魏琪有些奇怪的是傅百善几次有意无意地回避打趣的话语,好似极不愿提起这个话题。 傅百善心里也有些疑惑,魏琪不是如此专挑人痛处的人啊?明知裴青有外室后与自己的婚约多半要付诸流水,怎么会屡屡提到二人的婚事呢?她自然想不到银楼里那场好戏是已经逃遁无踪的谢素卿故意设计让她看到的,就连那封落款为魏琪的书信也是谢素卿亲手炮制。 心里暗自嘀咕时,傅百善忽然想起有些富贵人家便是如此,婚前男方家里有个通房姨娘简直不算个事。 曾姑姑前一向住家里闲谈时,曾经对这个问题专门为傅百善解过惑。说宫里的公主出降前,不但会考察候选之人的骑马弓射诗书应对娴熟与否,订下婚期之后还会专门派贴身宫女到附马家试婚,以便细察附马有无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疾。 京中的风气历来便是如此,权贵人家的主妇有时为彰显自己的贤良与大度,还要主动为夫纳妾室,并且善待庶子庶女以搏美名。有位国子监教谕的夫人何氏,将庶长子视为己出。到了说亲的年纪时,何氏又将自己的嫁妆全部变卖充做庶长子的下聘之礼,最后还被朝庭树为典范明文嘉奖。 傅百善当时听得瞠目结舌,她从小便看惯父母恩爱,从未想过日后自己与夫君之间隔着妾室与诸多不知面目的庶子庶女。别人怎样她管不着,反正自己是绝不会如此憋屈。 魏琪见一贯大方的傅百善不愿提及裴青,就以为两者之间有了小矛盾,便也有眼色地不再多说。坐在一起只是谈及风土吃食,衣裳首饰,直到吃了晚饭才兴致浓浓地回返。 傅百善待家中事情都告一段落后,才将陈溪和莲雾叫到书房中,说出她在心中盘桓许久的打算,她准备在青州开一家最大最好的酒楼。 陈溪兴奋得脸都红了,能够自立门户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但是仔细一思量后他摇头道:“老爷现在还沓无音讯,两个小少爷还当不起事,我要是这个时候走了,我娘怕是要削我层皮!” 莲雾则直接泪汪汪地道:“姑娘干嘛赶我走,是不是嫌弃我话太多了,以后我尽量少张口就是了,姑娘别赶我走……” 傅百善啼笑皆非,拉起莲雾道:“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只所以想在此处开办酒楼,也跟我爹有些干系。仔细算算,他失踪也有小一年了,老这么干等也不是办法。自古以来客栈和酒楼都是消息传递集散最快之所,要是有个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们能提前知会,也不至于处处被动。” 对这一点陈溪倒是极为赞成,“当年老爷在广州时第一个开了南货铺子,就是打听到京中皇上要给老太后祝大寿,结果番邦过来的稀罕东西再贵都有人买。我们那处齐云斋的股份一年的花红让多少老生意人垂涎,可京里的人就只认这头一份!” 傅百善点头暗自嘉许,“这不正好你们成亲之后,就把这座酒楼开办起来,青州除了比广州冷些,都是靠山背海,饮食习惯颇有相通之处。陈娘子一手好厨艺,这些年越发精进,也莫荒废在这宅子了,到酒楼里给你们指点一二,还怕客人不上门?” 陈溪对自家亲娘的手艺自是信得过的,遂涨红了脸大着胆子问道:“这酒楼真的交给我们两个经营?” 傅百善从匣子里取出一张房契笑道:“这是城中最繁庶的一处三开间铺面,东家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因为疾病突然去了,他家里无人接手,我给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将铺子盘了过来。难得的是这铺子后面挨着一处水塘,要是将这处利用起来,多植些草木水莲,改造成十余间雅室,定会为酒楼增色不少!” 陈溪见傅百善安排得头头是道,想来心中早有成算,也不再假意推辞,拉了莲雾过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傅百善连忙扶住羞得双颊通红的莲雾,对陈溪正色道:“我再加八百两银子让你负责酒楼的整修,不求奢华排场,但务求做到城中最公道之所在。两千两银子的酒楼,日后所得三七开,你三我七。莲雾是我的大丫头,我准备从我的份子里拨一成给她当陪嫁,日后她膝下无论是否育有亲生子嗣,你都不准嫌弃于她!” 莲雾脸上一片泪意,她没有想到姑娘竟为她考虑如此周全。陈溪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发了个重誓,这才笑嘻嘻地道:“姑娘且放宽心,我娘早说过了,莲雾是个忠心护主的,心地又良善。要是日后实在无子,就去异乡僻壤找个年岁小的孤儿,养大后一样跟我们亲香!” 过了正月进了二月,陈溪开始跑前跑后大肆整修酒楼,好在那位前东家造房子用的都是好木料,改造倒是没费多大工夫。整修后的格局呈上下两层,同时可容纳二十张桌子,又请了泥瓦匠在后院沿着小塘修了十几间精致雅舍,请花匠遍植葱翠不易凋落花树,隔几步便是各式花窗门棂,真是一步一景,处处皆可入画。 紧锣密鼓之后,选了二月二十三这个黄道吉日酒楼便开张了,店堂门口高悬“聚味楼”三个黑底金漆大字。大堂内窗明几净,跑堂的伙计一式青衣装扮,脸上挂着和熙的笑容,肩上的帕子洗得雪样白净。客人一进门,不管老幼妇孺人人一盏热茶,再上两碟巴掌大的小点心。 下了菜单后,大厨房不过片刻工夫就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 米是香粳米,粒粒晶莹剔透,拿细白瓷浅口碗装了,闻着都让人肚饿。菜式则是典型的南方口味,味道清甜适口,多是食材本身的原汤原味。桂花蒸鲩鱼爽脆弹牙,豉汁蜜肉排鲜香嫩滑,蛋茸牛肉羹软糯多汁。虽然都只是寻常菜色,但是品尝起来味道和别家的就是不一般。 对于城中的老饕鬄,聚味缘的各色雅阁就是极好的去处。有位精于美食的富家老爷在名唤“小重山”的雅阁里用了一顿十二两的席面,回家后是赞不绝口,于是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呼朋唤友到此处打打牙祭。雅阁的席面当然是陈娘子掌勺,里面的佛跳墙、锦绣血燕、黑椒辽参,麒麟鲈鱼、芙蓉鱼翅、竹笙花胶等诸多拿手菜式更是让人留连忘返。 总而言之,平民百姓和富豪权贵都在聚味楼里找到了知音,一时间高朋满坐客似云来。傅百善立刻做主将大厨房所有人的工钱都长了两成,身材瘦小的陈娘子一口气收了三个徒弟,走起路来脚底板生风,其气势比她儿子——聚味楼的陈大掌柜都要威风。 三月初,杨柳枝初绽枝叶之时,莲雾被吹吹打打地送进了陈溪刚置办的两进小宅子里。傅百善鉴于家中人口不多,将内院外院的帐目合并,荔枝则代替陈溪的职责成了傅家的新任总管事,接替她们原本位置的是杨桃和乌梅两个大丫头。 第一二三章 独醒 第一二三章 独醒 三月初九,宜纳彩,宜上梁,宜垒灶,宜行商。 巳时三刻,常知县父子由媒人陪同,吹吹打打带着十二抬披红挂彩的聘礼前往傅家老宅。这是纳吉的最后一步,敬赠女家,行纳聘礼,戴戒指、祭祖,完成订婚仪式,女方则要设宴款待男方亲友及媒人。 待宴毕,女方把男方送来的礼饼礼糖向亲戚、邻里、朋友广为散发,向他们报告女儿结婚的喜讯,而接到礼糖礼饼的亲友在新妇结婚出嫁时,都要赠礼品或礼金致贺,俗称“添妆”。 女方送喜糖喜饼,送的越多,收到的添妆礼物和红包就越多;亲友收到女方送的喜糖喜饼越多质量越好,回贺的礼就要越大,这样一来女方的收获益丰面子也大。女方收到添妆的钱物都是自家的收入,是全部计入嫁妆册子里的,和聘金一样意味著女儿的身价。 吕氏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立时生出三头六臂来,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往日看别家主妇做这些事情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怎么轮到自己了就这么多千头万绪的琐事?虽忙得如同陀螺,但是看到院中逐渐堆积起来的嫁妆,心里还是忍不住乐开了怀。 吩咐了几个婆子将这些东西仔细看好,吕氏站在台阶上志得意满地想着,这件婚事终究是尘埃落定了,日后自己就是板上钉钉的青州府知县的亲家。这走出门去,谁不高看几眼!她转头问大儿媳,“二房那边的回礼过来了吗?” 夏婵暗自撇嘴,却还是捺了性子端了笑颜答道:“珍哥妹妹身上有孝没在家里,依旧在外头庄子上住着,走前给兰香妹妹备了一对蝴蝶双喜嵌宝石赤金长簪。二婶婶前些日子累着了,一时有恙出不得门,所以申时就派了荔枝姑娘过来送了五百两的现银,还带话说兰香妹妹的好日子到了再过来观礼!” 吕氏眼前一亮,要知道她给女儿置办的嫁妆一共三十六抬,连衣裳、首饰、布匹、家具全加在一起,满打满算才二千两出头。所以这二房母女的添妆礼不可谓不厚。但是转念一想到那位曾姑姑从黄楼巷二房新宅出门子时,那密密匝匝分量十足的五十四抬嫁妆,心里登时就有些不满。 “宋氏行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没有章法,那曾氏不过是她一个才认的半路妹妹。原先还是她拿银子给女儿聘请的教习姑姑,如今出嫁时都陪送了铺子田庄。我家兰香按说才是嫡嫡亲的侄女呢,才送这么点银两,也不怕惹人笑话!要是她二叔还在的话,少说也要拿一千两出来添妆。” 夏婵几乎气笑了,忙拿了手帕捂住嘴角。 原本傅百善打伤了她的亲哥哥,她应该和吕氏一样对二房同仇敌忾,可是时日一长她也看出来了,二房的人生性磊落不屑算计,一心只想关门过自已的小日子,根本就懒得理会不相干的人。傅大老爷、吕氏、傅姑妈、夏坤的种种之于她们不过是衣角边上微不足道的残花碎叶。 深吁了一口气,夏婵笑道:“娘可想差了,二婶婶送的添妆礼可是亲戚当中最重的,象前面东城族长太太随了五十两的礼,隔房的三叔母家随了二十两的礼。那些兰香同辈的姐妹也只是送了一些自家做的手帕荷包,珍哥送的那对赤金长簪听说是苏杭那边的做工,少说也要八十两银子。你若是这般计较让二婶婶和珍哥妹妹知晓的话,人家心里头怕是会有想头的!” 吕氏的性子向来是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是无事都要搅三分的,心里把曾姑姑和兰香的嫁妆作了比较,越发觉得自己占住了理儿。 闻言抬头冷哼道:“再过几天就是珍哥的及笄礼,他们对我不敬,就休要怪我不给她颜面。他们一家子初来乍到,能有个什么熟识的人?这正宾一职肯定是安排的我,赞者是要族中未婚姐妹担当,怕还是要请兰香去才行。哼!到时你就说我病了,兰香要赶制嫁妆也没有空当,先假意推辞一番,我看她们还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夏婵甚感头疼,不知吕氏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只得小声劝道:“今日是常家人来下聘之日,客人们还在偏厅里喝酒呢!这才是当下最紧要的大事,娘休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耽搁了好时辰就不好了,等会还要坐上席受礼呢!” 吕氏却是听不进劝说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甚好。冬至那日她上窜下跳想将傅百善许配给夏坤,难得连一向不管家事的丈夫都觉得此法甚好,竟然破天荒地赞成了这件事情,结果却被宋知春极利落的一巴掌搅得干干净净。 偏偏那日宋知春的手劲甚巧,远远是看着骇人,吕氏其实不过是受了点皮外轻伤,连大夫过来都说伤处涂抹一些红花油就是了。反倒是她肝火淤积,倒是可以吃些清淡的粥品下下火。羞恼的吕氏为着不好见人,硬是在床上多躺了十来天。 想起那生疼的一巴掌,吕氏的脸颊和身子都开始隐隐作痛。心想这回可不是我拿乔,你们二房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于我,我的心绪本来就不好,难免有些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不趁此机会扳回些颜面更待何时?到时候二房珍哥的及笄礼非要三请四催,再奉上厚礼自己才会出面当这个正宾。 婆媳二人说完话相携而去,屋子梁柱后转过一人,正是常知县大公子,傅兰香的未婚夫婿常柏。 他在席面上喝多了酒水,从茅房里出来后远远就看到傅家的女眷。为了不失礼,就避到了花树后面,不想却听到了女人们私底下的议论。他皱着眉头暗暗回想刚才听到的话语,总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回到宴席上,常柏找到机会悄声跟父亲说了自己偷听到的话。常知县也是颇感意外,但是在别家的宅子里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抚着胡须打断道:“这件事回去再说,我找个人仔细问问,这傅家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常知县不愧当了青州府十年的父母官,不到半天工夫就将事情打听了个清楚。他把儿子叫到书房叹气道:“我让底下的一个衙役花了十两银子找到傅家大房太太吕氏身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才知道前些日子冬至时节发生了一件大事。” 吕氏是怎样为将傅家二房的财产留在傅家,怎样怂恿丈夫和婆母将二房的傅百善许配给傅姑妈的儿子夏坤——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童生。 这桩婚事连族中老人都觉得不妥,于是出言阻止。不想傅家大老爷不知是魔怔了还是怎的,偏要一意孤行仲成此事。二房太太宋氏不满大房的越俎代庖,一出手就将始作俑者的吕氏打晕了。偏偏那个夏坤还在大堂上言辞不敬纠缠不休,傅百善一怒之下把夏坤也打伤了。 常柏听着父亲的转述,一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虽然猜测到傅家大房和二房有些不合,但是没想到两房矛盾竟然如此之深,竟然势同水火。心里不免有些悔恨,“我之所以想娶傅家大房的傅兰香,就是想利用她是傅百善堂姐的身份,日后再与秦王殿下不露痕迹地搭上交情。如果这两房之间互不待见,甚至还不如平常人家,那我还有无必要娶这个女子?” 常知县也有些懊悔不已,“傅家老孺人做寿之时,我看傅家两兄弟行事颇有章法,就偏颇地以为他们必定是相处极融洽的。不想却是看走了眼,这大房的吕氏心术不正咄咄逼人,想趁傅二老爷不在的时机谋夺人家的家产,偏又手段低劣让人瞧出了端倪,真是愚不可及。” 虽说还没有最后成礼,常柏却已经算是傅家大房的女婿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了父亲的话也觉得有些羞臊。 常知县喟叹一声,“二房的宋氏又性如烈火寸步不让,那傅家的二姑娘又不是吃素的,肯定是相帮自家的亲娘。这要是日后真成了秦王侧妃,只怕第一个下手收拾的就是这位不知所谓的吕氏,而吕氏又是你的丈母娘,这真是一团乱麻!” 常柏闻言便不免心慌意乱,忙起身道:“可否寻个理由将这件婚事作罢,日后傅家两房真要敌对起来,我真是没吃着羊肉偏惹来一身骚。秦王殿下兴许镇得住这位傅二姑娘,我们常家可得罪不起她!” 常知县睁了一双稍显浑浊的眼睛沉稳道:“遇事怎能如此慌张?你要此时断了傅家的亲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难免会说你凉薄,日后在官场上定会受人攻讦。他们两房再大的矛盾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枝笔写不出两个傅字。” 常知县又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捋了下颌的胡须道:“你先稳住,我找机会跟傅大老爷私下透露一点风声,就说有京中贵人心悦他的侄女,日后的前程还远大着呢!他也是做过京官的,这点人情世故应该还是有的,日后怎么跟二房相处就用不着我去教了吧!” 常柏的脸上浮现出佩服的神情,展颜笑道:“父亲果然是高手,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的春秋笔法果然微妙。傅大老爷只要不蠢,就应该知道他的前途全部寄于傅二姑娘的一念之间。傅二姑娘高兴了,他才能有好日子过,那么我也还是认他当我的老丈人的!” 父子两人踌躇满志地相视一笑,都颇有些自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松和愉悦。 第一二四章 虎皮 第一二四章 虎皮 高柳镇,傅家老宅。 吕氏拿着女儿热腾腾地嫁妆册子喜滋滋地回了内院,就见丈夫独自坐在窗前发怔。不禁笑道:“今个一大早亲家就约你出去,可是在商量兰香的婚事?男人们在一处怕是又喝醉了,酒还没有醒吗?我叫人进来给你奉一杯醒酒汤,酽酽地喝下就好了!” 一直木怔怔的傅大老爷回过头来,转了一下眼珠子才哑声道:“二房珍哥的及笄礼要到了吧?你把准备的礼物单子拿来我过过眼!” 吕氏连人都没有准备去,哪里拿得出礼物单子。闻言颇有些诧异,遂即不以为意地嗤笑道:“老爷就是心善,他们二房宋氏对我如此无礼,那及笄礼上他家要不奉上重礼亲上门来请我,休想我和兰香过去给她女儿长脸!” 恰巧踩到别人痛处的得意使吕氏的笑声颇有些尖利,傅大老爷脑袋嗡嗡作响,他抬眼厉喝道:“礼物单子在哪里?快拿过来给我看看!” 被关在祖祠两次的吕氏对于丈夫的不讲情面有些惊怕,收敛了笑容后的脸上浮现畏惧,瑟缩着脑袋嗫嚅道:“哪里有什么单子,这些时日兰香的嫁妆都让我忙得不行,哪里还有精力去给她备什么及笄的礼物?” 傅大老爷气得几乎吐血,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吕氏身子一躲就趔趄地倒在地上,满脸的不可置信。傅大老爷却没有出言安抚,也没有详加解释,而是气喘吁吁地想起今日在聚味楼赴宴时,亲家常知县含蓄地点醒他,说他傅家日后怕是会飞黄腾达。 傅大老爷自然要问个究竟,常知县卖了会关子之后,才笑嘻嘻地吐露出情由——因为傅家二房有位才貌双全不可多得的好女儿,京中有位贵人对这位百善姑娘可是青眼有加心宜已久了呢! 仿若凭空一声炸雷响在耳边,傅大老爷都不知道嘴里的酒水究竟是什么滋味。常知县生性谨慎,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既然敢如此直白坦言,那必定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二房的珍哥很可能要嫁入京城权贵人家,从此身份显赫起来。虽然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可是能让常知县如此卑躬屈膝的人物肯定不简单。 细细寻思了一遍后,一个名字骤然浮现在脑子里,傅大老爷胸腔里一颗老心便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在家赋闲甚久,做梦都想回到京都,没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如此一条康庄大道,而这条大道前些日子险些被自己亲手葬送。想到差点听信妇人之言,将命格如此金贵的侄女嫁与高不成低不就的外甥,心里一时又惊又怕。此时他无比感谢宋氏那狠厉的一巴掌,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重新弥补与二房之间的嫌隙。 傅大老爷心想,一切都是为了傅家日后的繁荣昌盛。还有念祖念宗,小五小六这些傅家的男丁,若是能得贵人相助,以后定能有个好的前程,定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兴许还能一举振兴傅家的门楣。 深吸一口气后,傅大老爷低头对吕氏肃声道:“我兄弟虽然没了,可二房的财物不准你再动一分一毫的歪脑筋,且二房的儿女有我照拂,便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他们。珍哥的及笄礼就由我来操办,你把库房的钥匙拿出来,我亲自去挑选礼品,定要为她主持一个风风光光的典仪!” 吕氏气急叫嚷道:“库房里但凡好些的物件都上了兰香的嫁妆册子,老爷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拿走给了珍哥,让我如何跟女儿交代?” 傅大老爷止住了脚步,低首喃喃道:“怪就怪她没本事叫贵人瞧中吧!”吕氏没有听清丈夫的低语,望着那决绝的身影愕然半响后只得捂着脸颊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引起大房夫妻二人纷争的傅百善此刻皱着眉头听着陈溪的禀报,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那位常知县说,京中有位贵人看中了我?” 陈溪躬了身子道:“是,常知县的管家昨个晚上过来订了个桌子,我便留了心。果然今天巳时一刻就见常知县穿了便装避人耳目地过来了,我让伙计带他进了名唤杏园春的雅间后就躲在一边。又过了两刻钟,就见老宅子那边的大老爷也进了同一个雅间。” 穿了一身艾绿素绒锦薄夹袄的傅百善低垂着头,正细细地品尝着南边来的新茶。白皙的脸颊在不断升腾的水雾后仿若细瓷一般,一双黑沁沁的眸子却像洞悉人心一样冰寒。陈溪不敢再打量,他只觉得姑娘年纪越大越有一种摄人的威仪,忙束手继续述说自己知道的情况。 “常知县和傅大老爷连一个常随都不带,又拣了咱们才开张不久的新酒楼会面,肯定有不方便对人言的地方。我手底的这个伙计虽然年纪小,人却挺机灵。端茶送水之后便带上了房门,溜到隔壁空的房间悄悄将他们两个人的话大致听了个全。我觉得这件事既然跟姑娘相干,就不敢耽误,立刻赶过来禀报一声!” 傅百善放下茶盏,靠在硬木玫瑰交椅上缓缓地拨拉着面前的算盘珠子。 她对于常知县为何对傅家大老爷提及有贵人相中了自己,一时竟是百思不得其解。仔细想了一下道:“不管怎样,我大伯现在是不敢再对我的婚事指手画脚,这也是一件好事。至于这位京中贵人是谁,现在毫无章法,就无必要加派人手去追查,他们在一起还说了些什么?” 陈溪想了一下道:“这个小伙计说常知县只是很隐晦地提了姑娘几句后,大老爷便噤若寒蝉,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常知县就笑着开始谈及青州的防务,说今年北方逢旱灾,朝廷下拨修建防御工事的银两被截留挪做赈灾之用。有朝臣上表让东南一线的富户及百姓捐款捐物,一来可以解决朝廷的燃眉之急,二来可以让百姓知晓工事的艰辛。结果让朝中大臣好一顿攻击,说边民本就该休养生息,哪能如此惊扰地方?两方吵得是不可开交,常知县还笑着说这工事修到一半怕是要暂时搁置了!” 傅百善手指在书案上笃笃地敲击了几下,蓦地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转移了话题道:“我听莲雾说酒楼的生意倒是不错,不过颇有些地痞帮闲喜欢到店里来捣乱?” 陈溪闻言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丫头倒是什么都跟姑娘说,我们聚味楼自开张大半个月以来,因为价廉物美很抢了一下周围的生意。那些人倒说不上捣乱,左不过有那么几个不懂事的仗着有点背景,喜欢到店里吃上一两顿霸王餐。姑娘原先就嘱咐过我,让我行事谨慎和气待人,轻易不要打家里的招牌,我就情当舍给了街面上的乞丐,少赚上几两银子罢了!” 傅百善便点头赞道:“你做得很好,我们傅家虽是本地人,但是毕竟离乡多年,我爹现下又是这般模样,这面招牌打出来也没有多大用处,不若先夹紧尾巴做人。你手下的这个小伙计你给他支十两银子,让他先到我的庄子上当个管事的。虽说常知县和我大伯父不见得记得他,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先做个妥当的安排,以后再遇到类似之事也照此处置。采集消息虽然紧要,但是底下人的性命更是不能轻忽!” 陈溪心下一凛,忙低头应是。 傅百善站起身子,半眯着眼睛瞧向窗外一树树的枝叶,虽然寒风依旧,但是院中已悄然萌生了点点新绿。她摩挲着窗棂沉吟道:“修建海防是多紧要的大事,为此还特意将海边的民众迁徙至内陆,朝廷断不会如此半途而废!你拿回来的邸报我细细看了,当今这位皇帝陛下的行事虽然天马行空不可揣测,但是每逢有关边镇之事定会激进一些。你密切关注此事,说不得我们家可以靠这件事扯一张好虎皮呢!” 陈溪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就忽略了傅百善提及皇家时语气里淡淡的蔑视之意。他从广州到青州的那天起就按照自家姑娘的吩咐搜罗朝廷的邸报,这东西说不上多金贵,但是找出来也颇费了些功夫。结果一送到傅家,姑娘就如获至宝把自己关在书房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大半个月,兴许就是在其中看出了些门道! 让陈溪更惊异地是时隔三天之后青州衙门果然发出告示,说因倭寇日益猖獗,朝廷决定扩大修建海防工事的范围,以致下拨银两发生短缺,号召辖内城镇民众踊跃捐献金银粮物,但凡记录在册就可以抵兑来年的税赋。 傅百善一听说此事后,就吩咐陈溪从仓库中将先前用五千银子收购的粮食用骡车装上,又将家中的金银首饰搜罗了一些,浩浩荡荡地第一个上缴到青州衙门。惊得城中一众老少惊叹不已,毕竟不是谁都有这般魄力为国事将家底缴个干干净净。 此刻正为银子焦头烂额的秦王应旭看着朝廷的邸报,知晓了朝堂上依旧是吵闹不休一团烂账,最紧要的银子还是没有着落,气得把手中绘有双狮滚绣球的压手杯一下子甩在地上,细薄如纸的精致杯子滚动了几下登时碎做几瓣。 撩了下袍急步而来的曹二格假作没有看到,兴冲冲地禀告手下们传来的最新消息。 听说青州有富商倾尽家财为国修建海防工事,应旭不由扶案大喜。又听人禀报说这陈姓商人不过是新近返乡的生意人,因为深受倭人之苦,这才将辛苦积攒的银两全部捐献了出来以助军威。为怕不够,还将家中女眷的首饰全部都拿了出来以充军资。 应旭欣慰之余便私下里对着左右心腹叹道:“四民分业,士农工商。其间商者最末,却不料商中也有血性之人。若是人人都有这商人的觉悟和义举,何愁海防工事不能早日修葺完毕!” 为表彰此人,应旭亲至青州聚味楼在名为西江月的雅间里挥毫泼墨,为陈姓商人新开的酒楼重新题写了店名。 不过大半日的工夫,崭新的黑地金漆的牌匾便被人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送了过来,高悬在店门之上。有人带头,又有赋税可免,还有皇子亲为嘉赏,修建工事的银两不过月余便筹措完毕,但是聚味楼这第一个倾家捐赠的荣光任是谁也捋夺不走了。 一时间这座新开的酒楼在业界名声大躁,附近州县的百姓官吏莫不以在此宴客为荣。时常有举子或是站在门口仔细观摩贵人的笔法,或是三五成群到楼里赋诗作对,聚味楼渐渐成了青州城与云门山齐名的一道必游之地,往日时常蛮横无理吃霸王餐的地痞帮闲也再不见了踪迹。 这时的陈溪这才明白姑娘所说扯虎皮翻身的机会竟是应在此处。 第一二五章 私房 第一二五章 私房 随着时日推移,青州城的百姓也渐渐知晓这座颇负盛名的酒楼不但物廉价美客似云来,掌柜的处事更是稳妥周全。而乡间渐渐传言,聚味楼背后的东主就是傅家二房当家的大姑娘傅百善,一气儿捐尽家产的其实是这位才及笄姑娘的手笔。 吕氏在榻上募地直起身子,惊愕地听着仆妇们的言语,良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说那个捐了全副家底为青州修建工事的傻子,就是二房的姑娘傅百善?” 仆妇是吕氏跟前贴身伺候的,知道她对二房母女的心结,听到了这个消息想回来讨个好得两个赏钱,却不料吕氏竟然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态,吓得话语困在嘴巴里囫囵着不敢再说了。 傅兰香心里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试想,自个为了将嫁妆收拾得体面一些,没日没夜地关在房中飞针走线。二房倒是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将家产捐了大半,这名声倒是好听了,倒是一家人日后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日子过不下去了,一家子拖家带口地又回老宅子这边来打秋风吗? 吕氏紧抓了女儿的手恨声道:“我早就说过,二房的母女两个迟早要败光家产,这整整五千两啊,我们全家砸锅卖铁都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她家倒好不做声不做气地全捐了。我还在笑是哪家的傻子呢?却原来那个聚味楼就是这个死丫头悄悄开的呀!你爹每回去都要花个几两,还直夸味道好得不得了。说等你祖母寿辰到了,还要叫一副席面到家里来,却原来都被人当成了傻子!” 傅兰香忙拦住她的话语,小声道:“娘休要大声,爹爹这一向护那边护得紧,轻易不让人乱说,当心让人传入爹爹的耳朵,你俩又要引起纷争!” 吕氏说起这件事就来气,却终究压低了声气嘟囔道:“也不知道那边给你爹灌了什么迷魂汤,前些日子三月十五是珍哥的及笄礼,他在库房里搜罗了半天说要给她备礼,把我给你精心置备的嫁妆都弄乱了。好在那边说珍哥还要给那位顾嬷嬷守孝,将及笄礼推迟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怎么跟你婆家交代呢!” 傅兰香一口气堵在胸前,过了好一会儿才扯了帕子垂泪道:“爹爹一向心善,肯定是见不得那边孤儿寡母的凄惨模样,又想起了往年二叔待他的种种好处,心里不落忍。娘千万要拦住他,不然我嫁进常家后,那边看我的嫁妆如此单薄,怕是连仆妇佣人们都要暗暗嘲笑于我!” 吕氏忙拿衣袖揩拭了她的眼泪道:“好孩子,你莫怕!你大哥大嫂没嘴地赞叹那边的好处,全然忘了我在二房宋氏底下受到的屈辱,如今这院子里竟然只有你跟我最贴心了。眼下你这桩婚事是最要紧的,我就是拼了我的老命也要保你周全!” 虽然忍了又忍,在给傅老娘请安之时吕氏终究将二房的珍哥为争一时之气,悄悄将家产捐献大半的事情捅了出来。 傅老娘几次受大儿媳怂恿插手二房的事情,都没有落到好话。闻说此事后半信半疑道:“珍哥再有主见也只是个半大丫头,宋氏也不是吃素的,哪能允许她这般胡闹?” 吕氏一番诅咒发誓,说珍哥现在心大得很,二房事事都由她说了算。开酒楼,捐家产,竟然诸事都不跟大房这边打招呼。 吕氏蒙了帕子哭道:“可见这丫头主意正得很,那么大的酒楼也不说让她大伯父帮着掌掌眼,若是上当受了骗苦处都没法说!还有修建海防工事跟她个姑娘家有什么相干?急吼吼地捐了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得了贵人写的一道牌匾,难道那是金子做的不成?” 傅老娘耳根子虽软,但是上了几回当又让大儿子力劝了几回后轻易不敢乱出头,闻言有些迟疑道:“宋氏是个精干的,就由了珍哥胡闹不成?” 吕氏神色一僵,她如何述说自二房当家人傅满仓没了之后,她早已将其家财看作自家的一般,听说傅百善这半年眼睛不眨地花销了近万两的银子,立时仿若割肉般疼痛。特别是丈夫魔怔了一般,还险些将女儿的嫁妆拆散去给珍哥准备什么及笄礼,真是令人无语至极! 将脸上扯出几道笑意,吕氏牵强道:“原先我就说过,二弟妹身子不好,小五小六又不知事,二房让珍哥这个半大丫头当家,败光家财是迟早的事情。娘定要出面管管,要不然真的不可收拾了!” 良久之后,傅老娘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当日近午,坐在暖阁里与女儿闲话的吕氏听到仆妇们禀报,说傅老娘吩咐下人备了车要出门一趟时,母女俩相视一笑。 傅老娘颤微微地从马车上下来时,就见宋氏带着傅百善冒着春寒早早迎在了门口。心里不由一暖,却依旧冷了颜面往正厅直走。 侍用过了清香四溢的富溪黄山毛峰,又用热热的巾帕掸去脸上的尘土,傅老娘挟携而来的七分气怒便散了两分。靠在放了藕色五福纹丝绒褥子的软榻上道:“我今个来不为别的,就想问一下珍哥捐了这多银子后,你自家的名声倒是好听了,可想过以后你娘和你两个弟弟日后吃什么喝什么?” 怕女儿受呵斥,宋知春展颜一笑抢先言道:“我家老爷临出海前,单独给了珍哥一份银子,说是给她日后出门子时置办的压箱底。这回捐的财物全是走的这里头的帐,跟家里半点不相干。” 傅老娘就抬眼望着面前的少女,穿了一身湖青色小立领琵琶襟的长袄,头上的一把鸦青好发半挽着,因守孝只简单插了一只素银累丝梅花簪。别的姑娘如此妆扮定会楚楚可人,可傅百善身材高挑背脊笔直,眉峰浓秀如墨,双眼湛然有神,站在那里就如一管青竹伫立风雪之中。 暗叹了一口气,傅老娘扪心自问,这般人才出众的姑娘,亲外孙夏坤委实匹配不上。但她半辈子要面子从来说不出口软话,于是仍旧硬梆梆地问道:“即便是你的压箱底银子,也不能胡乱花用。何为压箱底,那是嫁去夫家后遇到生死存亡之事才能动用的,结果让你如此轻巧地散漫出去,怎对得起你爹对你的厚爱?” 傅百善心想这位祖母不胡搅蛮缠时倒也明事理,遂笑着答道:“银子放在那儿是死的,我拿出来开了酒楼,每日里都有流水进帐。至于捐出去修建海防工事,不过是求个名头日后好让官府出面早日找寻到我爹!” 傅老娘一时愣住,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隐情,不由得面上大霁。 想起昔年丈夫去世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自己从乡下收了农家土布用独轮车运到城中的行商手中,不过就是为了赚取几十文的差价。儿子傅满仓也是小小年纪就东奔西走,辛苦支撑起家计。如今轮到这个女娃站出来肩负家中重担了,倒难为她心思活络,如今城中谁人提及聚味楼时都要翘一下大拇哥! 这样一想后再看傅百善就又顺眼几分,觉得这丫头眉宇之间的刚强跟自己年轻时倒颇为肖似,心头的火气如雪团见火渐化了。想了一下终究还是挑了一道错处,“那位顾嬷嬷不过带了你几年,你为她服了一整年孝尽够了,等日子到了赶紧除孝,把鲜亮的衣裳妆扮起来。眼见及笄了,连个亲事还没有定下,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爹交待?” 宋知春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错误,“等珍哥除了服,我再给她仔细相看。小五小六在登州读书学艺都回不来,我还想把珍哥多留两年!” 傅老娘跟宋知春从来都不对付,闻言啐了一口道:“姑娘家留不得,留来留去留成仇。兰香只比珍哥大半岁,订了亲事后心魂早不在家里头了!” 这时有仆妇过来禀报膳食备好了,傅百善告退一声自去安排。 悄悄觑了一眼正在偏厅看仆妇们摆放茶饭的孙女,傅老娘小声问道:“珍哥和那个什么六品百户真的不成了,我看过几眼倒是个挺精神的小子!” 宋知春暗皱了一下眉头,轻轻摇头。心想丈夫精明了一辈子,这回偏偏看走了眼,这个裴青所做所为委实伤了女儿的心。这些日子这丫头把自个忙得跟陀螺一样,怕也是为了排解心中苦闷。 傅老娘见状连忙转移话题,拿起身边随身携带的小包裹,打开后却是一只扁平红木匣子,雕工细致四角圆润,显是多年所用旧物。匣子上有锁,傅老娘从腰上扯下钥匙,里面却是厚厚一叠地契。 摩娑着泛黄的纸张,傅老娘眼角有些洇湿,“老二从小就懂事厚道,我从来未担心过。他每年送回来的钱物,除了老宅子的家用,剩下的我全部都拿来买了地。开始是零零碎碎的三亩五亩,后来就是五十亩上百亩,我们本就是庄户人家,家里有地再不济也有个退身之处。这匣子里就是老二的一份,加在一起有九百五十亩,算下来一年也有近三百两的进项,一家子省着点,上下几口人的嚼用尽够了!” 宋知春不知还有这一遭,一时有些懵了,喃喃道:“娘,我手头还有银子,毋须如此……” 傅老娘把匣子啪地一合塞过来道:“快些收着莫让珍哥瞧见,她手面太大主意又正,一出手就是成千上万两,我这点私房还不够她折腾一把的。你也不好生管管她,一个女孩家这么要强不是好事,将来是要吃苦头的!” 宋知春看到傅老娘连送私房银子都送得这般咄咄逼人,心里残存的一点怨怼之气终于消散了。笑着接过那装了散碎地契的匣子仔细收好,扶住她往偏厅走去,“知道您要来,我让陈娘子特地家来,给您做了蟹黄狮子头、八宝葫芦鸡、葱烧海参、汤爆双脆,都是好克化的菜品,您可要多用些才好……” 傅老娘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却到底没有拒绝她的搀扶。 第一二六章 除服 第一二六章 除服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傅老娘还赏了陈娘子一个鎏金戒指。 陈娘子的性子向来老实,诚惶诚恐地接了后心里却着实有些不踏实,背着人小声嘀咕道:“老太太这是转性了吧,往常可从来没有这般好说话,她吃了我那么多顿饭,可从来就没有个谢字!” 帮着布筷的大丫头杨桃正站在外间,盯着婆子们将一式十六头甜白瓷汤碗收拾好,听了这话忙拽了她的衣裳道:“您快歇着去吧,当心莲雾姐姐心疼您这个当婆婆的累着了!其实这家户人家就是远香近臭,咱家太太三五时过去请个安问个好,还送些布匹吃食,只要这人心是肉长得,哪里觉察不出谁好谁孬来?” 陈娘子想想也是,将鎏金戒指揣进袖子里笑着走了。 吃得心满意足的傅老娘临了想起一件事,有些迟疑地问道:“珍哥捐了这许多银子,朝廷真会派人去寻她爹?” 宋知春也渐渐摸准这位老太太的心思,遂笑着答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朝廷遇着难处时多少人抄着手看热闹,是咱家珍哥第一个站出来解围的。那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反正救了急,这十里八乡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朝廷里的大人们但凡顾一点脸面,也要给咱家一个说法,您且放宽心吧!” 傅老娘想想倒的确是这个理儿,不由嘟囔道:“听说还是皇子来嘉奖的呢!早知道有这般的体面,珍哥行事时也该叫她大伯也捐一份银子的。说不得朝廷记着好,让她大伯也官复原职了呢!” 显见傅大老爷在家赋闲太久,他亲生老娘已经发现其间的猫腻。 这话却是不好接,宋知春只得转头吩咐仆妇们将一些广州带来的鱼鳖土产满满码放在马车上,傅老娘这才高高兴兴地返家去了。送走了挟怒而来乘兴而去的老太太,傅百善疑惑问道:“祖母赶了半天的路,就是为了过来骂我几句?” 宋知春摇摇头,“人老了,心肠也软了,总想把事情安排周全些。” 她旋即想起房中红木匣子里那叠地契,最早的竟是十几年前置办的,这些东西怕是这位乡下老太太半辈子的心血。傅老娘当场将东西送出后,仿佛卸了担子一般轻松,还低声自嘲道:“左邻右舍谁都不知我家底的厚薄,老大媳妇儿大概知晓一些,就像老鼠一般心心念念惦记着我房里的这点东西。” 傅老娘说到这里时还抬眼觑了一眼二儿媳,半怒半怨道:“我没什么见识,只知道一碗水端平。你们挣的是你们自个的,反正我攒下的私房是要均等平分的。你家的我提前送过来,一是怕我有个什么闪失让你大嫂全独吞了,她那个性子指定做得出来。二是贴补一下你们二房,这回猛地出去这么多银子,任是再大的家当也抵不住这般大手大脚。说实话我都替你们心肝疼,以后万不可再让珍哥如此任性妄为!” 絮絮叨叨,不一而足。 宋知春回过神轻叹道:“我自进门起,这位老太太横竖看我不顺眼,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现今想来竟是过了二十来年了!” 傅百善靠了她的肩膀道:“我还以为祖母不把我好生骂一番势必不解恨呢,谁曾想这般轻巧就放过了我!” 宋知春无声笑了一下,“她是气你乱花用,知晓你用在了正途上可不就没话了吗!不但送了私房过来贴补,还跟我说若是不嫌弃她那些首饰老旧粗笨,也给你留了一份作嫁妆。” 看了一眼越发沉静如水的女孩,宋知春回身折了一枝半开的桃花簪在女儿的鬓角,叹道:“忘了那人吧,权当没有那回事!除服再办了及笄礼后,娘睁大眼睛重新为你相看,这回定要为你找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傅百善敛了笑容垂下浓密眼睫,良久才轻声应了个“是”。 春日里午后的暖风在园中打着旋儿,有些早凋的红花绿叶便随风跌入一旁的塘池,勾起几个小小的漩涡,倾刻间便随着流水淌走了。 四月,城外温泉庄子百花掩映的深处。 傅百善脱下身上的孝服孝帕丢进坟前的火盆里,火苗温软地上下翻卷,片刻就将孝服化为灰烬。荔枝跪在一边,将金箔纸折成的元宝小心地放在火盆里,嘴里轻声念叨:“顾嬷嬷,姑娘为你守了一年的孝,你也该放心去投胎了,这回定能找个好人家,还要保佑姑娘找个好儿郎!” 傅百善一腔愁思都让这丫头搅个干净,不由笑道:“顾嬷嬷要是知道你现在比莲雾还要话多,定会气得捶你!” 荔枝用树枝将金箔元宝划拉开,好让火势更加旺些,这才转头正色说道:“顾嬷嬷去前最放心不下姑娘,那时节了还嘱咐我服侍好你。说你性子看着矜重淡然,其实心里头最是重情重义。别人对你好上五分,你便要去还上十分才甘心。这样的性子我若不在一边看着,指定还要吃亏!” 傅百善哑然失笑,良久才怅然道:“我以为自己从来就是个不服输的强硬性子,没想到在嬷嬷的眼里竟成了烂好人!” 荔枝便想到在凤祥银楼里那让人揪心的一幕。 隔着一扇乌木屏风,姑娘未来的夫婿和别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勾勾搭搭,那穿金戴银的小妇人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偏偏姑娘却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默然地望着两人离去,连她这在一旁看的人都替姑娘心里痛得慌,这不是烂好人又是什么? 姑娘从来都是大方开朗的性子,几时这般郁郁过,都是那对奸夫淫妇害的。那日要不是姑娘一力拦着,她能一把抓破那妇人的脸。在广州时,那些滋事的小地痞三四个都不是姑娘的对手。如今,还要受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猖狂妇人的气不成? 看着姑娘一脸的安然,荔枝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她已经将这份痛楚全部掩藏在心底。可惜的是那位裴大人再好,却再也走不进自家姑娘的心里了! 回到屋子里,新任的大丫头乌梅和杨桃连忙迎了出来。 傅百善在放了柚子叶的澡盆里泡了半晌,出来就见榻上放了一袭杏红掐了珠边的印金罗襟折枝花纹罗衫,旁边是一袭藕粉色镶了三道滚边的皱绸挑银线裙。不禁笑道:“这是谁做的?我自打生下来就没穿过这般颜色鲜亮的衣裳!” 荔枝端了一盏熬得稠稠的银耳汤过来笑道,“是我跟乌梅挑的布料花样子,杨桃赶了半个月的工才得的,姑娘要是不穿我们三个可不依。” 乌梅拿了细布巾帕为傅百善吸干头发上的水分,也笑着说道:“杨桃手可巧了,这套衣裙的针脚可细密得很。本来我还想帮忙的,看了她的女红我就只是帮着盘了几个衣襟上的燕子扣,姑娘可别怪我懒!” 杨桃个子不高,有张小小的圆脸,闻言有些羞涩的红了脸,小声道:“姑娘不嫌弃就行了,听说京城有家撷绣坊专门给大户人家的女眷做衣裳,那里的师傅才是高手。姑娘要是喜欢,我尽力去学就是了!” 荔枝暗暗点头,不枉她和莲雾费心带着两个小丫头,如今看来已经可以领些事了。遂笑道:“姑娘原先是为了给顾嬷嬷守孝那就不说了,可现在除了服,又是正当岁数的好年月,就该穿这些鲜亮的颜色,不光别人看了高兴,自家心里头也舒服。姑娘往回的衣裳都素了些,今年又窜了些个头,趁了这个时节正该换些新的!” 傅百善喝着软糯的银耳,闻言扶住额头道:“好了,好了,荔枝嬷嬷,叫丫头们把东西全部拿上来,姑娘我今天就交给你们了!” 几个丫头都是手脚利落的人,不一会儿工夫就把衣裳穿戴整齐了。荔枝看了后兴致勃勃地端出了首饰匣子,从里头挑拣了一套紫晶鎏金头面来配。傅百善的首饰繁多,俱是手工精致价格昂贵之物。像这套鎏金头面是苏杭的时兴工艺,上面的紫水晶是波斯国商人带来的,拿在手里流光溢彩甚是招人喜爱。 傅百善坐在妆镜前一动不动,任丫头们为她画眉抹粉。等诸事完毕之后,她站在榻前展开衣袖,轻轻旋转一圈自嘲取笑道:“若是天天都这般打扮,怕是我连走路都不会了!” 说完抬头就见屋子里一片静寂,几个丫头都一脸惊艳地望着自己。特别是荔枝眼泪都掉下来了,捂着嘴巴道:“姑娘以后若是走不了路,我们都来扶你走,这般好模样就是要让别人看看!” 傅百善神色一怔,喃喃道:“让谁看呀?”边说边伸手去摘头上的发钗。 “不许摘下来!” 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却是宋知春从外面走了进来,虎着一张脸骂道:“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有什么不得了。我的女儿值当天下最好的男儿,那样一个婚前就偷养小妇的人丢了就丢了。我的女儿反倒要穿最华丽的,戴最贵重的,让更多的好男儿看看,更要让错过你的人睁大眼睛好生看看!” 荔枝见状连忙带了乌梅和杨桃下去,站在门外就听到太太依旧疾言厉色地大声骂道:“为负心人流泪不值得,我的女儿从来不是这般没担当的人。这一向家里的人怕你伤心,什么都不敢说,反纵得你把心思越埋越深,什么心里话都不跟家里人说了。蠢女子,你这般憋屈自己,是准备让娘的心痛掉吗?” 乌梅和杨桃面面相觑,荔枝反倒捂嘴笑了,小声道:“莫怕,太太是想骂醒姑娘,是为姑娘好才这样生气。我情愿咱们姑娘像在广州时一样,成天到晚开开心心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最不济也要打扮得鲜亮有个好气色。可你们看看这一年里姑娘借着为顾嬷嬷守孝,整天都是一身素服,孝守完了都不知道怎么妆扮自己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正说着,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戒尺的噼啪声,显见是太太下了重手。然后就是姑娘大声的告饶,“娘,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憋屈自个了,明儿我就出门把胭脂水粉全买回来,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给你看!” 荔枝噗嗤一笑,眼角含泪。 却是想起了昔年在广州时太太时常虎威大发,姑娘团团转地躲藏。那时节老爷还在,顾嬷嬷还在,曾姑姑也在,每回都护着姑娘不被挨打,现在想来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日。天边夕阳已下,荔枝双手合十,企盼天上的顾嬷嬷保佑姑娘早日开朗起来。 第一二七章 曲意 第一二七章 曲意 四月十五,宜出行,宜作梁,宜冠笄,宜开市扫舍。 斜斜升起的日头高高地挂在天际,正是春日好时节,傅百善终于迎来了迟到了将近一个月的及笄礼。青州城黄楼巷的傅家二房里张灯结彩,新植的花树越了冬,开始在院子中肆意地伸展了枝叶花苞。于是,连风中都有股缱绻的懒意,夹杂了那些新开杏李的芬芳,衬得园中走动的人脸上都有了春色。 吕氏带着女儿傅兰香和儿媳夏婵站在敞厅的角落里,看着这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从鼻底嗤笑道:“你爹爹还叫我早点过来帮着打点,看这阵势不过是家里几个寻常亲戚,可笑二房还整这般大的阵仗,真真是叫人好笑!” 夏婵却在心里暗暗赞叹,二房府中往来仆妇无不衣饰整洁待人谦然有礼,这才是大家气象。闻言装做正在观赏一从开得极好的西府海棠,充耳未听见婆母的这些酸话。 摘了一朵艳艳的海棠在手上,夏婵转头笑道:“娘和妹妹过来看看这花儿,难得是开得这般热闹竟是连枝叶都看不见了,要是好好地养上几年,远远望过来怕不是跟红云一般。妹妹下月就要嫁去常家了,不若跟二婶婶要些花苗带去,来年也给那边府里添一处景致!” 傅兰香颇有些意动,她自小生活在青州,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的花树长得如二房这般齐整。听说这是二叔从番外带过来的品种,二房搬过来不过短短一年,这花树就成了气候,可见极好养活。要是真的带去常家,这红红火火的迤逦美景之下和夫郎你侬我侬,岂不是成就一段佳话? 吕氏却没有心思关心这些花草,而是抻长了脖子看着依次从影壁后过来的宾客,见依旧不过是本家的几个女眷并些往来的商家妇人,更是笑得眉梢微弯。正要再讥讽几句,就见那边由宋氏陪着一路说笑着进来的却是常知县夫人,连忙端了笑容迎了出去。急急走了几步福了个礼后恭谨笑道:“却不知夫人要来,可叫我这侄女如何生受得起?” 杜夫人抬头见是她,眉头不耐烦地一紧,终见周围人太多不想给人看笑话。遂微微含笑道:“傅二姑娘人品出众才德过人,我最是喜爱这样大气的姑娘。二太太虽没有给我下帖子,我还是要厚颜过来讨杯酒喝的!” 吕氏一怔,原来这杜夫人竟是不请自来,什么时候二房竟有这般大的体面?转念又一想,两家亲事就在眼前,杜夫人肯定是为了给自家女儿做面子,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暗暗扭了傅兰香胳膊一下,将她推至人前笑道:“难为夫人拔兀前来,定是为了教导这孩子,不如就叫她在您跟前服侍吧!” 杜夫人对这般打蛇顺棍上的做派简直无语至极,想起临来之前丈夫的叮嘱,一口气是忍了又忍。结果一个错眼就见傅兰香涨红了脸,畏缩着身子过来行了一个礼,连头都不敢抬就站在了后面,心里更是不满至极。心想若非是为了……为了那件大事,这般小家子气的女子如何进得了常家的大门? 院中的气氛一时僵住了,宋知春有些奇怪地望了一眼这对未来亲家,正要出言打打圆场,就听仆妇上来禀道:“青州左卫指挥使府里曾夫人到了!” 杜夫人闻言大喜,牵了宋知春的手笑道:“曾夫人性情平和喜静,自大婚后从不见外人。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前去拜见,难得她会来参加二姑娘的及笄礼,还要请你为我引见一二。曾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若是能开口为我指点一二,就是我受用不尽的福气了!” 十来个仆妇就蔟拥着二人又往门口而去,院子中只余了吕氏三人。 敞厅里的客人伸了头出来三三两两地指点着,傅兰香再是鲁钝,也感到了未来婆母对自己的恶意,想到杜夫人话里特地称赞堂妹为人大气,这是否在嫌弃自己行事小气呢?一时间又惊又惧,泪水涌到眼眶又不敢哭出来,只得生生憋着,看着好不可怜。 吕氏一头雾水,转头看着儿媳,嘴唇开合了几次才哆嗦问道:“杜夫人……,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亲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讲一句,还要急着去接什么曾夫人?是未来儿媳要紧,还是那什么莫名其妙的外人要紧?” 夏婵简直要吓死了,虽然她不知道杜夫人为何当众这样不给婆母面子,但是吕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大放厥词更是不妥。连忙拼死力将这对母女二人拉住,紧走几步后幸好正是傅家的茶水房,也好在此时无人。 左右打量一眼后夏婵低声劝道:“那曾夫人是堂堂三品命妇,杜夫人急着去拜见也是有的。俗话说婆婆看儿媳,就是天仙也挑得出来错处来,眼下妹妹千万要先收了泪珠子,下个月就是妹妹的大喜日子,可不能让人瞧见你哭丧着脸!” 傅兰香听了这话忙拿了帕子拭了泪水,吕氏深吸了几口气重新端了笑模样,三人互相检视一番后这才缓缓地从茶水房走了出来。夏婵看着那故作笑颜的母女二人,心里也是有些疑惑,今日那杜夫人眼中对吕氏母女的嫌弃之意是毫无遮掩,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来其中的不妥,既然如此当初这婚事究竟是如何定下的? 傅家二房的正厅大开,中间摆了神柜案几,上面摆放了一副二尺高的七扇水墨山水玉石插屏。左右是各色红木高几,供奉了四时鲜花,下头又挨着各放了两排六张梨花木官帽交椅,椅子上齐整搁着靛青团花纹丝绒靠垫,颜色内敛却又处处显露出富贵底蕴人家的气息。 吕氏母女三人进来的时候,正厅里挤满了人。族中的几位辈分大的婶娘坐在椅子上正跟傅老娘闲话家常,转头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还有两个同辈分的妯娌连忙站起来见了礼,吕氏这才慢慢恢复了脸色,却是再也不敢贸贸然上前去跟杜夫人攀谈了。 傅兰香看看厅中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心下有些黯然。却是想起自己寒酸的及笄礼,不过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长寿面,又接了几件钗环首饰,哪里比得上二房这般讲究! 再悄悄抬眼去看坐在左手第二张椅子上的杜夫人,见她正满脸堆笑地跟上首一位穿戴精细的贵妇攀谈,那脸上是殷勤和热络,跟在吕氏面前的轻慢截然不同。不知为什么,傅兰香见了这一幕心里对于日后在常家生活的热切就忽然少了三分期望之情。 左右妇人们身上的薰香混杂在一起,夹杂了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傅兰香忽地就觉得如坐针毡,转头对吕氏道:“珍哥那里不知怎么样了?我过去看看是否有帮得上手的地方?” 旁边一个年轻嫂子心直口快地笑道:“怎么珍哥及笄没有请兰香当赞者或是有司吗?” 吕氏脸色一下子有些不好看,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她二婶婶说过来着,不过兰香下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赶着绣自己的嫁妆都来不及,哪里有多余的空闲工夫,又怕耽误珍哥的正日子,我就给回了!” 这话吕氏倒没有撒谎,宋知春前些日子到老宅子给傅老娘请安时提了此事,说想让兰香当傅百善及笄礼上的有司。偏偏吕氏心头有气,想拿拿乔就没有一口答应,谁承想二房那边后来就再无下话了。 结果正日子到时,吕氏捏着请贴本不想来,却被傅大老爷一顿怒骂,不得已这才带了女儿和儿媳侍奉着傅老娘出了门。眼下当着众人被提及此事,吕氏竟然不能大声驳斥,原本是自己不愿让女儿来当这个有司的! 及笄礼上的有司和赞者都是笄者的姐妹或是闺中好友担任,傅兰香是傅百善血脉关系最近的,按说不管何种理由都该出面相帮。如今却说要赶制嫁妆,这理由拿出来却未免太过牵强。有好事的就小声提及前些日子两房的龌蹉,于是那先前开口的嫂子眼里就有了意味深长的打量。 傅兰香只觉场中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一时羞得面如红布。 杜夫人远远地看见后心下更是叹气,正在考虑是否将人叫过来在自己身边候着好教导一二时,就见傅府二房宋氏站起来对着曾夫人慎重一揖,这才恍然明白曾夫人竟是今日礼宴上的正宾。 旋即一想,这曾夫人先前在广州时曾经受聘在傅家二房出任傅百善的教习姑姑一职,返回青州为傅老孺人贺寿时才阴差阳错地被魏指挥使看中。结果一介解职宫女一跃成为三品诰命夫人,让青州多少想攀高枝的待嫁女儿恨得咬牙切齿。 有时候不信命还真不成,听说曾夫人出嫁时就是以傅府二房夫妇为兄嫂行的大礼,而宋氏也以娘家人的身份陪送了铺面田产。这两家的情份自是他人比不上的,那么曾夫人今日在傅家女儿及笄礼上出任正宾也就不足为奇了。 论这份识人于微时的功夫,杜夫人是自叹不如。她看着站在上首与曾夫人亲密言语的宋知春,心里是艳羡不已。想到她还有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女儿,心头更是象大冬天揣了一个火盆,一片交好之心更胜。 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傅家二房那位百善姑娘为从小照顾自己的老嬷嬷守孝,开了青州城最大最好的酒楼,在朝庭修建工事银两短缺之时大手笔捐献钱物,不动声色间就为自己挣下了偌大的好名声。 杜夫人想到来时丈夫常知县的分析,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要说这桩桩件件大事背后没有宋氏的身影,打死都不能让人信服。于是越发觉得对方手段高超心思似海,暗暗下定决心这曾夫人要曲意结交,对这宋氏更是不能马虎。 第一二八章 及笄 第一二八章 及笄 屋子外传来一阵罄音,预示众人及笄礼就要正式开始了。 傅大老爷陪着几位男客从屋子外慢慢走了进来,厅中未婚配的姑娘和小媳妇儿忙避到了偏厅。忙乱间就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傅大老爷的表情格外怪异,面貌俨然又好似强制压抑住激动兴奋,导致他脸颊边的肌肉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又是一声长长的罄音,便见一个身着缃黄绣百蝶长裙梳了流云髻,嘴角噙了一点笑意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用铜盆净手后静静站在西阶之下,这便是今日的赞者了。别人兴许不认识她,杜夫人却认得这正是与自己外甥女徐玉芝有嫌隙的魏琪姑娘——青州左卫三品指挥使魏勉的独女。 杜夫人眼睛眯了眯,这曾夫人是正宾,魏琪是赞者,看来这魏府与傅家的关系比想象当中更加深厚。想到这里她抬头往侧后方的男宾席望了一眼,傅家正厅的院落并不大,男宾与女宾之间仅仅隔了一道半人高的花树。透过参差的枝叶,恰见穿了一身便服的丈夫正姿态恭谨地低头与一青年说话。 那青年头角峥嵘身材宽厚,面上虽带了和煦笑容,却并未与周围之人有攀谈之意。大概将将到而立之年,下颌蓄了半寸长的短髯,穿着一身石青色八宝连春纹长衫,系着镶了几块马上封侯白玉的靛青腰带。看上去好似并不如何华贵,但是顾盼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站在众人当中便如同鹤立鸡群一般。 想是夫妻做久了自有相通之处,男宾席的常知县也抬头望了过来,见妻子不错眼地盯着这边,忙不着痕迹地轻轻点了点头,这才端了面前的茶盏假做饮用。于是杜夫人心头大震,不敢再细瞧。拿了腋下的帕子抹了抹颈下的冷汗,只恍惚记得那青年眉骨生得甚高,乍一看给人一种不是很好相处的桀骜之感。 恰在这时,就见今日的笄者傅百善披散了长及腰际的乌黑长发,穿了一袭素净的浅红采衣施施然走了出来,垂了眉眼端庄立在场正中,于西阶处向观礼宾客行揖礼,双膝委地跪坐在笄者席上。赞者魏琪为其梳头,然后把象牙骨梳放到席子南边。 傅百善个子高挑,脚下的步子比寻常女子来得阔些,但是行坐之间裙裾纹丝不动,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赏心悦目。即便是挑剔如杜夫人也寻不出半点错处,厅中各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夫人眼里都显露出赞赏之意。 接着正宾曾夫人起身,主人宋氏随后起身相陪,于东阶下用铜盆净手,相互揖让后正宾与主人各自归位就坐。连续两声罄音响起,傅百善转向东正坐。有司是傅氏族长幼女傅绿梅,她第一次参加如此正规的仪式,紧张地奉上罗帕和羊脂玉如意形发笄后,只觉手心里汗水直冒。 曾夫人走到傅百善面前,开始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福。”然后跪坐膝盖着席为女郎梳头加笄,平日冷然的双目此时却是慈爱有加。 魏琪站了过来,对着傅百善悄悄挤了挤眼睛,这才端正面目伸手为好姐妹正了正发笄。随后傅百善起身,宾客们齐齐作揖祝贺。回到东房后,魏琪从傅绿梅手中取过新衣,去房内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襦裙。 片刻后,傅百善换了一身绣了宝瓶如意纹的海棠红襦裙出房后,面向母亲行三叩拜礼,这是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又是连续二次罄音后,傅百善面向东正坐,曾夫人再次在铜盆中净手。傅绿梅奉上一只银鎏金花卉鸟虫发钗,曾夫人接过后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魏琪为傅百善取去发笄,曾夫人为她簪上发钗,然后起身回转座位。魏琪正好发钗后,宾客们依旧作揖相贺。魏琪和傅绿梅相视一笑,陪着傅百善去房内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成年女子衣裙。 傅百善上了妆后穿着今日第三套衣裳出来时,正厅明显一寂。 这是一件石榴红夹鱼白洋莲通袖妆花缎长罗衫,上面是巧工织就的流云百福纹古香锦云肩,金丝银线俱在春日下若隐若现,衣襟袖边又密密镶嵌了乌绒镂刻的如意纹,说不尽的雍容大气典雅端丽,还让众人见识到一向以英气示人的傅百善身上少有的艳色。 面向曾夫人行了三叩拜礼,这次是表示对师长和前辈的尊敬。 第三次罄音响起,傅百善面向东正坐,曾夫人再次净手,有司傅绿梅已经轻车熟路地奉上一套錾花镶碧玺赤金头面。曾夫人接过吟颂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魏琪为傅百善去掉银鎏金花卉鸟虫发钗,曾夫人将赤金挑心、顶簪、掩鬓、小插、分心、耳坠六件首饰小心插戴好。魏琪帮着正冠后,傅绿梅撤去笄礼的陈设,在西阶位置摆好醴酒席。 傅百善入席,跪着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然后持酒沾嘴唇,再将酒置于几上。傅绿梅奉上糯米饭,傅百善接过后略略用了几口。全部礼毕后,伏跪在曾夫人与母亲身前敬听聆训。 昔日呀呀学语的婴孩如今正当年华,本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宋知春却是想起这孩子十五年的命运竟然如此跌宕,小小年纪就已经几历生死,偏偏性情却又如此隐忍从不向人诉苦。又是心痛又是欣慰,双目赤红哪里还说得出来什么。 最后,还是曾夫人上前一步将人扶起,肃然说了一句告诫之语,“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戒骄戒躁,永瑗珍之。”傅百善微微收了下颌,沉声答道:“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承!” 至此傅百善十五岁的及笄礼才算完成。 精美的菜式流水一般一道道地上,但是偏厅中少有喧哗,受了这般肃穆正规礼仪的影响,竟没有人敢大快朵颐。傅兰香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议论,“那是珍哥吗?那身衣裙,那副头面妆扮上后我都不敢认了!这一套套的仪范下来,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旁就有人答道:“听说这曾夫人是宫中女官出身,把规矩礼仪看得比什么都重,就连走路吃饭都有讲究。这套典范是皇宫里皇女们及笄时所用的,抬手投足就有章法可循。你没瞧见二房珍哥带了头面首饰穿了大衣裳出来时,那通身的气派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厅中顿时传来一阵唏嘘艳羡的“啧啧”之声。 却在这时就见族长家的小闺女傅绿梅双手捧着一只扁平匣子雀跃着奔了过来,“娘,珍哥姐姐说我今日的有司做得极好,特意给了我一份谢礼!” 族长太太拗不过大家伙的好奇,打开那只红木雕漆匣子一看,却是一套紫水晶银鎏金头面,做工精致异常,镶嵌的水晶颗颗晶莹剔透,怕是价值不下百两。见是如此贵重之物,族长夫人忙合上匣盖对女儿道:“这如何使得,你前后不过耽误了大半天工夫,怎好拿珍哥这般贵重之物?等会娘帮你退回去可好?” 傅绿梅年纪尚小,今年不过才十三岁,闻言扭了身子娇憨道:“珍哥姐姐说我今天穿的这套紫色衣裙正配这套头面,所以才特地挑出来拿给我作谢礼。那位做正宾的曾夫人和二婶婶都夸我做得极好,还一人给了我一个荷包!” 族长夫人这才看见女儿腰上挂了两个簇簇新的荷包,取过来一看竟是满满一包小巧的金锞子,都打造成事事如意的模样,拿在手里怕是有十来两。于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忙拉了女儿在身边坐下,又将好吃的好喝的夹了满满一碗放在她面前。 坐得远些的女眷虽没瞧清荷包里的物事,但是匣子里的头面是看得清楚明白。有促狭的人就故意瞅了一眼吕氏母女揶揄道:“帮着当了半日及笄礼上的有司,就凭空得了这么大一注钱财,却不知要绣多久的嫁妆才绣得回来?” 傅兰香臊得面如锅底般热辣,一时觉得口中的美味如同嚼蜡,恨不得立时家去。吕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时回嘴,她满腹心思都让隔了十来步远的敞厅中男宾席上的傅大老爷占满了。做了二十年的夫妻,她几时见过丈夫这般小心翼翼地神情,好似每说一个字都要从眼角边暗暗瞟一眼别人的神色。 旁边的那个年青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人嘴角虽是在笑,眼里却好似隐藏有几分漠然,似乎一群人围在面前让他颇不耐烦。不光是傅大老爷,连亲家常知县那般目下无尘之人都陪了小心在说话。席上每上一道菜,必定是要让那年青男人挟头一箸,其余人才敢伸筷。 正在满腹狐疑间,就见那人似有所觉一般,忽地抬头往女宾席望了一眼。那目光如利剑似寒冰,吓得吕氏连忙缩了身子,好一会了心口都还在砰砰地跳。暗骂了一声没出息,侧头就看见面前女儿一副要哭不哭的委屈神情,心头更觉一阵莫名的丧气。 第一二九章 春夜 第一二九章 春夜 傅百善的闺房之中,累极的魏琪将自己的礼物放在榻上的黄花梨小几上,得意笑道:“莫怪我东西送晚了,前儿才从京中送过来。为了你的生辰礼,定了有小两月了,还以为赶不上趟呢!” 忙了一天一回屋就去了大衣裳换了一身月蓝常服,盘腿坐在一边的傅百善毫不客气地将嵌了云母珠贝的紫檀木匣子打开,里面却是一副做工极为精致罕见的赤金项圈。项圈长约一尺半,由二十余个金质球形链珠组成,每个球形链珠又用累丝焊接技艺将金环相互勾连,其上又各嵌细巧珍珠。 整条项链上鲜红的鸡血石、深蓝的异域宝石、宝蓝的青金石颜色交相辉映,再配以雪白的珍珠,在赤金的烘托下显得格外璀璨夺目雍容华贵。傅百善一阵瞠目结舌,饶是她跟随父亲见惯了好东西,也叫这项圈的华美弄得目眩神迷。 魏琪见状得意地咯咯直笑,“京城的大师傅不比那些海外的工匠差吧?我看了这副项链的图样子,第一个就觉着你带了最合适。你也不用谢我,放在你那就当个信物,以后我俩生了孩儿,不论男女叫他们成了亲,你依旧传下去就是了!” 在一旁服侍的杨桃和乌梅听了这话都惊得张大了嘴,傅百善将匣子盖一合,小心收在一边的炕柜里。然后才回头嗔骂道:“才喝了几杯醴酒就在说胡话,送这么一个劳什子东西就想把我的孩儿套住,你倒是想得美!” 魏琪哈哈大笑伸过胳膊搂住她的肩膀一阵摇晃,“可惜我亲娘死的早,要不然我定要问问她,你是不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妹子,你这副脾性着实对我的胃口。有什么说什么连骂人都中听,不比那些娇滴滴的闺中小姐,半点重话都挨不得!” 傅百善听得这话里有话,魏琪却不待她问就把事情一股脑都兜了出来,“我大伯给我定的夫婿叫方明德的那个,还说是什么勋贵人家出身,最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一个臭小子。他母亲有个隔了不知多远的堂妹嫁到中州崔家长房做了宗妇,生了个女儿叫崔文樱,比你小约莫一岁也快及笄了。我给你定的礼物,那姓方的家伙看了后非要我先让与他,说要过些日子正好送给这位崔表妹作生辰礼,真是莫名其妙!” 想是心里愤懑满满,魏琪恨恨地挟了一筷子蜜汁龙利鱼,嚼着鲜嫩多汁的鱼肉道:“这位崔姑娘可是了不得,不但生得知书达理花容月貌,七岁便会联句,九岁便会作诗,更兼女红了得,十二岁时给景仁宫刘惠妃亲手绣制了一副四尺长的山河地理图,连当今皇上都夸她蕙质兰心。跟她一比,我真是像乡下来的蠢丫头!” 傅百善徐徐转着手中的茶盏,莞尔一笑道:“我怎么闻着这屋子里有股醋味?乌梅仔细寻寻,是不是醋瓶子倒了?” 魏琪一愣神,就看见屋子里的丫头都捂了嘴小声地笑,才恍然被捉弄了。有些羞恼道:“人家给你说心事,你反倒要笑人家!” 傅百善敛了笑容正色道:“即便那位崔表妹生得如同天仙,与方公子定下亲事的始终是你!他心中若是有你,便是送那位更精美的首饰也不过是想全亲戚间的情分而已!” 魏琪嘟着嘴满脸的沮丧,“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女子,小小年纪便让周围的人恨不能将最好的捧在她面前,我却对她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中州崔家是历经数百年的世家,偏偏因她姑母稀罕她舍不得让她远离,就一直羁留在京中。哦,她姑母就是吏部尚书刘阁老的儿媳,名字叫崔莲房。别人都说外甥朝舅侄女朝姑,这位崔姑娘倒是跟她长袖善舞的姑姑一巴掌拍下来的,行事最是周全不过,人人提到她都要赞一个好字!” 傅百善便没好气地回她一句,“人人都称颂的是先贤圣人,不是俗世凡人。那姑娘这般小就面面俱到,只怕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你妒忌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像如今好多人都夸我说仪态端庄举止娴雅什么的,他们不知道在广州时曾姑姑为了矫正我的姿势,打弯了多少根竹条子,现在想来我的腿肚子还感到疼呢!” 魏琪眼前一亮,心态奇异地就平衡了。 踌躇一会,咬着嘴角想了一下红着脸道:“当年我跟着登州吴太医的夫人学习如何制毒解毒,不知被多少毒蝎蚁虫咬过,大概过了整整三个月之后才好些!想来那位崔姑娘能吟诗作对,能绣山河地理图,背后也是下过许多不为人知的苦工吧?” 傅百善不以为意地扬眉,“这是肯定的,就像你们射箭谁都比不了我。射得比我远的没我准头好,射得比我准的就没有我射得远。可即便是天生比别人气力大些,如今我天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习射二百箭。那些毒蝎蚁虫你使唤起来如同臂指,我见了却身上寒毛直竖。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何必拿人家的长处来跟自个儿过不去!” 魏琪笑得直拍桌子,“你这话真该让那个姓方的小子听听,他一见我就要数落我,还老叫我不要疯疯癫癫的,在外头要跟他的崔表妹刘表姐之类的好好相处。说她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姑娘,不要处处针对于她。哼,我大那丫头三岁呢,几时针对她了,真是不是所谓!” 傅百善见魏琪十句里有五句在提姓方的,就知道这姑娘心里已经装了那人。虽然没有见过那位公子,可是话里话外这人却在时时提点魏琪如何跟京中贵女相处。有这样一个细心人的呵护,想必明年魏琪嫁过去后也不会有太大的不适吧! 魏琪发了几句牢骚后就有些醉了,傅百善没想到这豪爽性子的姑娘酒量竟然如此之浅。哭笑不得之后只得吩咐乌梅进来收拾干净残余酒菜,又让杨桃抱来自己用的被褥,将人好好地放进去才算了事。正忙乱见,就见荔枝气呼呼地进来,小声禀道:“那个裴……过来了,非要见你一面,怎么也赶不走!” 傅百善一直挂在眉梢的笑容慢慢地就淡了,掖了一下被角后道:“你们小心照看着魏姑娘,怕她醒了要水喝,我去去就回!” 此时已经是酉时过后,园中的客人们都渐散了。 裴青背着手站在敞厅后面的夹巷里,春末夜晚的风并不如何扰人,就如同微温的花雕酒一样,让人熏熏然却并不能沉醉。艳如烈火的西府海棠垂着纯红的花瓣,在静寂的夜色下浓稠得像血一样。风一吹,那花瓣便洋洋洒洒地飘落在人的身上。 一盏绘了麻姑献寿图的琉璃灯从拐角处慢慢地移了过来,正是穿了月蓝织花细布长褂的傅百善。灯盏里的烛光映在女郎的脸上,裴青奇异地发现她的妆容并未卸掉,还是白日里的细致模样。 傅百善的眉宇因本身就极为浓密,所以今日只是淡淡修了一下眉梢,尾处呈月牙一般的微弯形状,使得一向英气的女子多了几丝温婉。眼角描了一点飞红,衬得女郎顾盼之间神态飞扬。唇上的胭脂依旧鲜艳红润,好似才上市的桃李般殷红。 这是大半年的时间里,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地站着,彼此心底里都有一种物是人非恍若隔世的怆然。 裴青一肚子的话忽然就不知道如何出口了,只是恍惚觉得一直等候的人儿终于长大了。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憾然,心头象钝器在拉扯,一时间百味杂陈难以述说。过了半响才柔声问道:“妹妹一向可好?” 满月的光华照在男子含章挺生的侧颜上,衬得他的双目如同深潭般静谧。 傅百善曾经想过再次见到裴青时,脸上会显露出什么样的神情。在梦里,这样的会面她已经演练过无数次,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能控制得很好。所以她只是稳稳地抓紧了手中缠了丝线的细斑竹灯杆,微微笑着答道:“我很好,七符哥可好?” 裴青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眼前的女子依旧是心心念念的人,神态也依旧安然沉静,甚至连语气都是和善温暖的,可是他分明从其中感觉到了一丝看不见的疏离。他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道:“今日营中有事,我来晚了,这是给你的贺礼!” 其实今日裴青早早就到了黄楼巷胡同,可是远远就看见秦王应旭在常知县和傅大老爷的簇拥下进了傅家门。不知为什么,他就掩了行藏躲在正厅斜对面的暗角处,看着心爱的姑娘举止悠然地完成了所有的仪式,看着秦王眼里的惊艳以及越来越浓烈的占有之意,看着有什么东西正飞速地脱离自己的掌心…… 裴青再次告诫自己,其实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转身离去,可是触到怀中的盒子时突然就心生不甘。那是他细心挑选了好久的玉石,费了无数个夜晚的工夫慢慢打磨,终于制成了想象当中的样子。 傅百善打开盒子,暗红缎面底子上面是一块福寿如意白玉佩。 玉佩用的是极好的和田白玉,玉质温润细腻醇厚内含,两只翩然起舞的蝙蝠嘴里衔接了一根灵芝,设计巧妙雕刻精细。傅百善摩挲着玉佩表面细细的纹路,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那日在凤祥银楼里,眼前的男人睨着眼神淡然吩咐掌柜的,“一个刻玲,一个刻珑,玲珑环佩的玲珑!” 眼角忽然间就洇湿了,喉咙底也有一股热辣辣的痛意。傅百善迅速垂下头,几息之后才低声道:“……我很喜欢,明儿就叫丫头们打了绦子带上。夜已经深了,等会城中怕是宵禁,七符哥路上小心些!” 裴青是何等地利眼,立刻就看见她脸颊边滚落的泪水。忽然间就心痛如刀割,心里也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茫,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和所作所为是否正确。而他唯一所能确认的就是这一向故作的不闻不问,彻彻底底地伤了小姑娘的心。 迟疑了一下,裴青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狂厉的叫嚣,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想将小姑娘再次拥入怀中,象昔年细语安慰被绑架而受到惊吓的小人儿,想告诉她自己心底的纠结和可笑的彷徨。但是傅百善却似乎不经意地错身后退了一步,将锦盒小心收起,宛然一笑轻轻行了个蹲礼后便提着琉璃灯远去了。 裴青看着她挺直骄傲的背影,手心依然感受得到细棉布料划过时的暖意,仔细看时却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于是,他只得慢慢地攥紧了手掌心,等着那道撕心裂肺的疼痛缓缓过去。 第一三零章 贵人 第一三零章 贵人 月华新上,花厅中的人还在觥筹交错。 避开人群的秦王应旭寂寥地抬头看着碧墨夜空上的圆月,闻着园中不时袭来的阵阵暗香,心里却不无遗憾地想起这般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竟然与佳人缘悭一见。正在暗自嗟叹间,就听身后的贴身大太监曹二格一阵低声惊呼,“主子,好像是傅二姑娘过来了!” 应旭精神一震,睁开微醺的双眼,就见远处的花径上徐徐漫步过来一个斜擎着琉璃灯盏的年青女郎。心里正在念叨,她就来了,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月夜下斯人没有了白日里的那份雍容艳光,只穿着一件朴素至极的蓝底织了细白凤尾花的宽身长褂,风一吹反倒衬出她袅娜的腰身。乌墨般的头发半挽半散,一张细瓷般静寂的脸在月夜下仿佛在散放光华。 忽然间就疑似在九重天月宫之上,面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仙娥。应旭抢先一步问道:“姑娘还没有歇下吗?” 傅百善没想到花厅里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滞留,先前看见这边的灯依旧大亮着,还以为是仆妇们在收拾残席。遂想过来瞧上一眼吩咐小心火烛后再回去,不想就遇到了正在廊下散酒的客人。 眼前之人年岁不过而立,一身寻常的石青色八宝连春纹长衫,靛青腰带上所串的几块马上封侯白玉质地倒是极好,头上带的一顶双螭青玉冠更是雕工精致,使得其气度出众不似常人。 不过这人眉眼间似曾相识,大概是族中的亲戚之类的。傅氏一族在青州繁洐上百年,有些隔房隔辈的亲眷对面不相识也是有的。想到这人毕竟是来参加自己及笄礼的客人,傅百善欠了一下身子后客气问道:“您醉了吗?可要我吩咐仆佣备下车马?” 那人便含笑摇头,“只是慕闻姑娘高义,又恰逢姑娘佳辰,所以才随家中长辈前来一观。结果沉缅府上美酒佳肴竟蹉跎至此,倒是我这做客人的不懂事了!”今日傅宅的菜式全部是聚味楼的大师傅过来掌厨,用的尽是南北方的上等食材,滋味当然叫人称赞,这人的话语却是对主人大大的褒奖了。 傅百善记力过人,这人一开口,只是片刻之间就认出此人是昔日在云门山脚下石亭边见过。那时这人前呼后拥身边围满了仆从和护卫,却不知他为何会以宾客的身份出现在傅宅之中?正在暗自揣测之间,就见花厅中鱼贯而出几人。打头的就是常知县,其后是傅家大老爷并几个青州的官宦。 傅大老爷已是半醉,看见姪女穿了常服站在外院,不由抹了脸低喝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独自在这里徘徊,身边连一个丫头也不带成何体统!” 这话虽是苛责,但是却有一丝关心之意在其中。傅百善遂含笑恭敬答道:“刚刚有位自幼相识的朋友过来送生辰礼,想着不远就没带丫头在一路,倒是让大伯父担心了!” 傅大老爷让姪女这般笑吟吟地一堵,就不好再开口责骂了。抬头却恰见秦王淡淡瞥过来一眼,那神色当中隐含威慑不悦之意。想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之后,顿时一身酒意作冷汗从背脊淌下。 应旭暗道这人怎如此多事,转过头就见女郎依旧俏生生站在那里。此时夜风急了些,吹得她身上的衣衫半裹可见隐约身形曲线,心头忽地就涌起这般珍宝怎可暴殄于他人眼下的怒意。于是温言低声道:“眼下更深露重,姑娘劳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去安歇吧!” 傅百善见是和傅大老爷一路的人,心下也不以为意,向众人福了一礼后施然举灯离开。迈上回廊阶梯之际,眼角就恰见常知县殷勤地扶了那半醉的玉冠男子走向外院,旁边的傅大老爷等人脸上无不堆满笑意。 电光火石间,傅百善猛地就想起前些日子时,聚味楼大掌柜陈溪过来禀报是事由,常知县嘴里的那位“贵人”。她当机立断地吹熄了琉璃灯盏中的烛火,半眯了眼迅捷将身形隐藏在一棵茂密的花树之后。 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近戌时夜了。 天际圆月边上忽被掩了几缕薄云,远处的景致便有些影影幢幢地看不清了。那玉冠男子含了笑意的话语顺了回廊下的水流清晰传来,“傅卿,你这姪女可曾婚配?” 傅大老爷从未觉得幸运离自己如之近,从未觉得身上骨头如此酥软,血液一股股地冲向额际。默了一会儿才强捺住心头喜意颤声答道:“回禀王爷,我这姪女资质愚钝,又让她父母带得有些娇惯,到今日才及笄,所以未曾订有亲事!” 秦王应旭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了,却再没说什么,而是昂首往外面走去。 贴身大太监曹二格就慢了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只剔红长匣含笑递了过来,温声道:“这里面是一对赤金掐丝滚珠攒珍珠长簪,是我家王妃娘娘特意为贺傅二姑娘芳辰所准备的,傅大人可要代傅二姑娘收好喽!” 傅大老爷耳朵尖听见这内侍唤他作“大人”时,心头的喜悦象潮水一般涌来,颤着双手接过那重逾千斤的匣子称谢时,声音竟然几度哽咽。余下众人却只是艳羡至极地望着他,只恨自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好姪女。 花树之后,傅百善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阿谀奉承的闹剧。她本就是心思敏锐之人,就凭在场诸人的寥寥数语就已经确定那玉冠男人的身份,应该就是驻守登州主持修建东南海防工事的皇二子秦王应旭。 当初为了让官方出面寻找失踪近一年的父亲,傅百善做主以聚味楼的名义向青州衙门捐了五千两银子的粮食,目的就是想先引起朝廷主事之人的主意,再放出风去是六品武略将军傅满仓之女为寻父所为。朝庭为顾及脸面安抚人心定会有所嘉勉,到时所有的事就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却没有想事情到这里竟然出现了偏差,的确引来了秦王的注意,却是想将自己纳入他家后院的注意。傅百善说不清懊恼还是悔恨,狠狠盯了一眼远去的众人,才越过花树朝后院走去。 离她所站不远的廊柱后转出一人,正是慢了一步追过来的裴青,也恰巧见到秦王送簪的一幕。他暗自想到,以珍哥的冰雪聪明,只怕已经猜到秦王应旭对她有爱慕之意。这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幸事还是憾事? 寻常女子遇到有如此位高权重之人的垂青,怕不会立时得意喧嚷得人尽皆知。珍哥会如何处理此事呢?那可是皇帝陛下最为宠爱的皇子,人品贵重历练有成,很可能是未来的国之储君,这份诱惑又有几人可以抵挡? 裴青不免厌弃自己心底里不可诉于人前的鄙劣,竟然将如此难题抛予一弱龄女子。但凡珍哥对秦王流露出一丝拒绝之意,他也会拚死维护。他不怕与皇子相争,他只怕争过来的女子日后心中会生暗悔。因为,那份难堪和羞窘真的可以击溃天底下最坚硬的脊梁骨,就像当年那个决绝而去的背影…… 站在静无一人的回廊下,裴青心想珍哥到底会做何抉择呢? 傅百善却是越走越快,她自小就耳聪目明异于常人,早就听到有人身后跟着自己。和那人一同拜师学艺,整整三年的时间朝夕相处,对其身法脚步自是无比熟悉。她暗暗自嘲,从今日之事当中终于隐约猜到了裴青这一段时日行事异常的缘故——他一定是机缘巧合之下窥得了秦王的心思,所以抢先选取了退避之举。 然而,裴青却是绝未想到让傅百善神伤的不是来自秦王的虎视耽耽,而是那个银楼里与其亲密有加的不知名女人,让她更加恼恨的是裴青不问情由的退让和不信任,这尤其让人感到难堪。 气喘吁吁地站在开得荼靡至极的蔷薇花下,傅百善一把抓住长可垂地的荆棘。花藤上的小刺相继扎入手心,却仍旧比不上她心头的剧痛。 眼泪扑簌地滴落在地上,那人竟然为了如此可笑的理由,为了那毫无干系的什么王爷,所以对自己先选择了放弃吗?这种猜测噬心啮骨,让性情一贯骄傲的傅百善受伤后更加心生气馁。这份情感如此经不起风吹雨打,那么,就此作罢吧! 蹒跚进屋后,迎上前来荔枝一眼就看到了傅百善的不妥。心疼地将她手心里的小刺一一清除干净,姑娘说是走路不小心摔着了,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定是那姓裴的又做了什么让人伤心的事,看她下回看到人时不起劲唾他一身的口水! 这些纷争和伤痛像月夜下静淌的流水,丝毫没有惊动主院的人。 屋角螭龙耳香炉里的薰香慢慢地燃着,曾姑姑用指尖剔取了核桃中的桃仁,放在嘴中慢慢咀嚼其中的涩意,良久才悠然开口道:“那男宾席中有个身量颇高的年青男人一直不错眼地盯着珍哥,你可注意到了?” 宋知春正盘算着明天一早去云门寺给女儿求一注平安香,闻言顿时双眼放光,“我又不是瞎子,那男子尽盯着人看。他到底什么来历,你可曾认得他?” 曾夫人深吸一口气,跟这家人相处日久越觉得他们性情上的奇葩之处。视金钱名利如粪土,偏偏在一些小事上又极为较真。见宋知春满脸希翼完全没有领悟自己话里的意思,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你知道我从前在宫中服侍的是皇后娘娘,她自文德太子薨后就与皇上见了气,从此就闭宫不出。六宫庶务就让景仁宫的刘妃全揽,刘妃为显自己的恭谨,三五日就要过来请一回安问一回好。娘娘不待见她每回都避而不见,我这个宫中女官就认得她身下的这位皇子,排行为二的秦王应旭。” 宋知春先前还在想难得有这般风仪的男人对珍哥如此中意,只是遗憾这人岁数稍稍大了些。听得曾姑姑的叙说,眼晴越睁越大,最后将头摇得波浪鼓一般,”是皇家的人啊,那就算了!” 曾夫人不由抿嘴好笑道:“那可是皇子,依他母妃把持六宫的势头,以后兴许还会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呢!” 宋知春瞥了她一眼,“就是因为是皇子才不行,屋子里莺莺燕燕一堆的女人,我家珍哥过去算妻还是算妾?她向来不愿受拘束,关在深宅大院里争妍斗宠根本就不是她的性子!” 别的母亲若是有女儿被皇子看中,恐怕恨不得连夜将人送到皇子府上,过过皇子丈母娘的干瘾。只有宋氏母女清风霁月为人疏阔,对这种事反倒视若洪水唯恐避之不及,于是曾姑姑望过来的眼神更加温和了。 第一三一章 对簪 第一三一章 对簪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傅大老爷不顾吕氏在后面连声的问询,连早饭都没用就直奔黄楼巷胡同二房的宅子。 分主宾坐下之后,宋知春有些无语地看着桌上的剔红匣子,里面是一对赤金掐丝滚珠攒珍珠长簪,做工精巧至极。簪子上细小的金叶是一点一点捶揲出来的,迎风一吹竟可以轻轻颤动。嵌的珍珠颗颗浑圆,难得是一水的金黄色,既不张扬又显得端丽雅致,显是内庭织造办的工艺。 慢慢抹去茶盏上浮着的沫子,宋知春冷下脸道:“大老爷是读书人,想来比我这个妇道人家见识来的广。可否告知我这没媒没聘的,让我家珍哥收下陌生男子所送的对簪到底意味着什么?” 傅大老爷一向当家做主惯了,从来不喜人当面与他分辨,闻言习惯性地想发火,可一抬眼就望见对方寒凛凛的一双眼睛。打了个冷噤后,就倏地想起眼前的女人一巴掌就将自己的妻子打在地上,虽说当初吕氏也有言语不当之处,但是这宋氏显然更不是个善茬。 轻嘘了一口气,傅大老爷终于按捺住怒气缓缓道:“我是珍哥的亲大伯,难不成还会害了她?这是一个极尊贵之人所送的,没有别的意思。你且让珍哥把东西收下,待那位贵人忙完手边的事情,自会给珍哥一个交代!” 宋知春昨个让曾夫人一阵提醒,知道这让傅大老爷收收藏藏不敢吐露姓名之人就是秦王应旭。虽然未交一语,但是对那人的做派不禁嗤之以鼻。哦,看上人家的姑娘了,想抬到府里去做妾,还以为是抬举了人家给了人家多大的面子一般,巴不得姑娘立刻就乘了青布小轿自己送上门去! 呸!权当人人都上赶着想到那巴掌大的后院里去挤做一堆似的! 原先还以为傅大老爷在京城官场上郁郁不得志,是因为性情耿介才受到上官和同僚的排挤,眼下看来这就是一个是非不分以己为中心的自私自利之人。宋知春冷哼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道:“珍哥刚刚及笄,亲大伯就迫不及待地想将她送上门去做妾,你就不怕她亲爹回来找你算账?” 傅大老爷没想到宋知春已经识破了秦王的身份,脸上一阵青红,心一横干脆把话说白了,“那是实打实的皇子,那是超品的王爷。他身边的那位内侍悄悄与我说了,珍哥一进门就是正二品的侧妃。王府里除了个未曾生养的王妃,就属她的位分最高,不说那些诰命夫人,就是京中那些尚书侍郎见了,都要给她磕头请安。这般的荣宠,是我傅家祖宗的庇佑,你一个外姓妇人可不要胡乱纠缠,阻了她大好的前程!” 宋知春一时倒是被气笑了,挑起半边眉毛怒呛道:“我的亲生女儿,她的婚配我没有资格置喙?难不成隔房的大伯为谋取自己仕途上的好处,把亲侄女送予人当妾,这名声传出去就好听了?一对簪子就想把我女儿定下,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傅大老爷气得手指直打哆嗦,拂袖起身道:“反正这话我已经传到,秦王殿下的礼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你也得想想,你膝下不止一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得罪了秦王究竟是怎么样的下场?” 说完连头也不回地往外直走,宋知春忙喝道:“把你的簪子拿走,以后我一家吃糠咽菜就不劳你操心了!” 不想傅大老爷听了这话脚下迈得更快,一个眨眼就转过回廊了。宋知春又好气又好笑,但是再怎么样她一个做弟妹的也不能上前去撕扯大伯子的袖子,不准人家走。看着桌上熠熠生辉的长簪,更是觉得一阵堵心。好好的一个及笄礼,竟然惹来这么一个棘手的煞星! 正伤神间,宋知春就见一身穿了栗子黄皱绸褙子的女儿从旁边屋子走了进来,连忙展颜掩饰道:“不是在和魏琪说话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我把这些杂事处置完就过来,下午咱们拉了她们母女俩去云门寺烧香可好?” 傅百善拿起桌上匣子里的长簪,看了一会道:“仔细想来这位秦王与我不过是去年在云门山脚下见过一面,何至于就让他念念不忘。如今想来不过是男人家的恶癖,见一个齐头整脸的就想往家里抬罢了!” 宋知春不意女儿竟然听到了傅大老爷来的目的,更不想秦王早就见过自家女儿。正想问一下究竟,就见女儿忽地转过身子吩咐道:“荔枝,你拿了这个匣子到高柳老宅子那边,求见我大伯母。就说昨日大伯父送了这对长簪做我及笄的贺礼,结果我娘说这礼太过贵重,我们二房愧不敢受,所以特特前来送还!” 荔枝上前接了匣子,又回头点了两个婆子领命而去。 傅百善的快刀斩乱麻让宋知春看得是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痞赖办法倒是奏效,你大伯母那人眼里就是看不得这些个金的银的,这匣子到了她手里定是有去无回!” 傅百善却是走了过来牵了她的手直截了当地道:“娘,我想出海去寻爹爹!” 宋知春一个怔神,反应过来后一下子将手抽回来大怒道:“死丫头,遇着这么一点事就想躲,算是怎么回事?我几时养了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那什么秦王再大,大得过王法吗?我说不让你去做妾,他还敢上门来抢不成?” 自在广州傅满仓失踪之后,宋知春就缠绵病榻整整三个月,傅百善已经很少挨娘亲的怒吼了,此时听了竟觉得颇为怀念。 她重新拉了宋知春有些干瘦的手指慢慢道:“我起这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很早之前我就想去看看爹爹所说的浡泥国、苏禄国、麻剌国、满剌加国、锡兰国、真腊国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遍地都是雪白的沙滩和高大的棕榈树,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女王当政,还纳了好几个王夫在宫里服侍?” 宋知春伤心得眼泪都下来了,恨声道:“我就知道你爹把你惯野了,心也大了。别的事情可以商量,这件事没有半点余地。你手脚再利落,可那是海上,那是男人的地界,有多少海匪和强人盘踞在那些不知名的海岛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你一个女孩子家去了以后还要不要名声了?” 傅百善微微一笑,满脸的笃定,“我换了男装再去,我个头比好多男人都高,胸口又生得平直到现在也没怎么长肉,想来扮作男子也不会让人看出来。凭我的本事,任是谁在我的手里也讨不了好去!” 说到这里,傅百善声音蓦地变沉,“眼下我没有答应秦王的求娶,回头再去求他派人出海找寻爹爹恐怕是难上加难。我这一走一避,一来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们家,二来我怕爹爹是被人所俘,我先一步找到总好过朝廷找到他!” 宋知春对于女儿的身手自是信得过的,加上她自幼生来的一把好气力,这么多年打熬下来的根骨,寻常的男人根本就近不了她的身。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箭法,怕是自家老父亲,当年的宁远守备宋四耕再世也不是其对手。唯一让人所虑的就是这是一个女儿家,年纪又颇为幼小。 傅百善看出母亲的态度已然松动,挨着母亲的身子坐下低声道:“当年在广州时一个千户为谋私利,就敢胡乱按个罪名将我爹抓入大牢关上大半个月。这秦王失了面子,明面上他是不能拿咱家怎么样,可是底下见风使舵的人多了去了,咱家一干家财田产怕是转眼就要被人瓜分。我这一走,娘只消对外说我是为寻父出海去了,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等事情淡下来之后谁能拿我怎么样!” 抚着女儿的鬓发,宋知春不禁泪如雨下,“好孩子,是不是那裴青伤了你的心,你才想一走了之。不值得!谁年轻的时候不碰上一两个负心人,你要实在气不过,我悄悄在黑道上悬赏千两白银找人打杀了他就是了,真真用不着你如此自苦!” 傅百善一愣,接着就有些啼笑皆非,却又深为她一腔爱女情怀所感动。 默了半响才正色道:“娘,我再说一次,从前我是喜欢过裴大哥,可是他跟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我就不喜欢他了。现在我要出海去找我爹,等把人找到之后,就跟着他到处走走看看。过个一年半载之后就回来,好好地找个中意的老实男子,再生一大堆小娃娃给你带!” 宋知春狐疑地望过来,却只在女儿的眼里看到坚定和决然,终于气馁道:“从小到大你就是个有主意的,不过这件事情太大且容我好好想想。别你才出门,你爹就从哪个山疙瘩冒出来了,那就空闹一场笑话了。” 傅百善嘿嘿一声抿嘴笑道:“前几天聚味楼里过来一个商人,是刚刚从日本国回来的。陈溪知道我急于寻找爹爹,特地将人留在店里。我跟那人说了半天话就打听到一件事,日本国出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持续了近十年的内乱竟被这人给终止了。这一年多来在他们在都城大兴土木,那些工匠就包括战时的俘虏和败退一方的家奴,还有从海上掳掠过去的各国商人!” 宋知春眼前一亮,颤声问道:“你是说,你是说你爹很可能是被人抓去做苦役了?” 傅百善极其肯定地点头,“我知晓了这个消息之后,便觉得这是唯一且可能的解释。我爹虽说身手一般,但是寻常两三个人都拿不住他。他们的海船既然没有在海上失事,那么肯定就是被海盗或是日本国本土的军队羁押了,所以才造成现在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 宋知春也不知道今日眼泪怎么会这么多,扬手佯装打了一下笑道:“你早就知道这事也不给我递个信儿,也不知道你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时节可不比年轻的时候了,都老胳膊老腿的。这回要是回来了,我就什么也不干天天就守着他,哪里也不准他去!” 傅百善趁机保证道:“娘,我保证一定不会让自己受伤,我一定将爹爹好好地带回来!”这世上有太多的苦累和委屈,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要是事事都去计较抱怨那就没法过日子了,所以一切都要朝前看才有出路。 厅中一下就沉寂了。良久,才见宋知春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第一三二章 同行 第一三二章 同行 时间眨眼就进了初夏,暑气渐生日头开始久久不退,园子里的老树上也有了几点蝉鸣。宋知春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女儿的出行,虽然将消息瞒得密实,但是家里几个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 刚入夜,荔枝掀了门上的帘子,将手中的账簿放在雕了如意云头纹的楠木书桌上,终于忍不住气呼呼地道:“那两个小丫头便罢了,这般大事姑娘也要瞒着我,显见不是把我当贴心人了,这些年来奴婢跟着姑娘风里来雨里去,几时怯过场子?” 正在写信的傅百善一愣,看着面前的荔枝竟急得额头上汗水直冒,一张粉白圆脸也变得绯红,连忙将一杯冰镇梅子汤递了过来。荔枝也不客气,咕噜咕噜一气儿喝了,嘴里嘟囔道:“这定是乌梅弄的汤水,过几天姑娘的小日子就要来了,怎么能纵着姑娘喝这般冷寒的东西!” 说完就自拿了桌上绘了九秋图的粉彩茶壶到外间倒了,傅百善有些头疼地捂了额头道:“不怪她们,这几天我胃口不好特地让乌梅给煮了一壶,我还没有开始用呢,你就过来了!” 荔枝虎着脸坐在下首道:“我不管姑娘你去哪里,反正我是跟着的。眼下莲雾嫁了人,乌梅和杨桃年纪小还不稳当,姑娘你离了我谁给你铺床叠被,谁给你做饭洗衣?你非要去海上寻老爷,太太都拦不住我更拦不住,但是必须把我带着!” 傅百善好笑道:“是杨桃给你说的吧,我让她给我赶制几件男装,你就猜出来我要出海?” 荔枝翻了白眼道:“她只是奇怪你要男装做什么?我是自己长了眼睛,姑娘这一向都睡得晚,天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老爷从前留下来的海图,这不是秃子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吗?” 荔枝侧身往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大房那边大老爷捧着鸡毛当令箭,时不时就过来抽回疯,动不动就拿什么秦王府来压人。我可不是那两个小丫头那般心大,老早就猜到姑娘想要做什么了。我忍着没说就是看太太到底准不准你去,再就看姑娘把没把我当外人!” 傅百善将手中的信纸折好,又放进一边的牛皮纸信封当中,用小银匙装了火漆在烛火上化了,倒在信封的封口上,待火漆渐干时才戳盖上自己的印鉴。 楠木大桌上青花弧形瓜枝灯散出柔和的光影,良久才听傅百善低首慢慢说道:“这些时日我将陈溪收集的朝廷邸报是看了又看,这东南沿海与日本国之间海岛无数,盘踞着大大小小近三十窝海盗,其中有名有姓的就有数十人。这些人个个都是凶名在外,个个手上都攥有性命。此去必定有些凶险,我本打算悄悄地去,找到我爹之后就悄悄地回来!” 一向沉稳的荔枝听了这话急道:“正是因为凶险,姑娘才更要带着我,好歹睡觉的时候身边还能有双眼睛能睁着。难不成姑娘嫌弃我是个累赘,我虽然气力没有你大,可是前个在院子里和陈溪试了试手,我还把他摔了个大马趴呢!那些匪人手里攥有性命,姑娘可是忘了那回在云门山遇险,顾嬷嬷和莲雾都受重伤时,还是我将其中的一个偷袭的强盗给弄死的!” 傅百善一阵哑然,她倒是的确忘了这茬事。 荔枝见状更是得意,旋即矮下身子柔声道:“姑娘用不着担心我,到时候能给姑娘帮把手就知道带了我同去的好处了。若是姑娘一意要自个独自去,奴婢在家里也不能睡安稳喽!” 望着这个誓与自己同进退的大丫头,傅百善喉头微哽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略显粗糙的手。有时候,再多的话都不能表述心内的感情,言语已是多余! 晚上,宋知春特意亲手做了一桌菜,一道酒酿螃蟹,一道高汤焗大虾,一道糖醋古老肉,还有一盘嚼劲十足的蘸水驴肉,一盘蒸得酥软的白砂糖玫瑰糕,边上还搁了一道温得浓香的桂花酒。 宋知春将最后一道菜摆好,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都十来年没有自个动手烧菜了,还是陈娘子在一边提点才没有将菜烧坏,好吃你就多吃一口,不好吃我就丫头们撤下去!” 傅百善为她倒了一杯浓稠得挂壁的桂花酒,闻着其间扑鼻的清香笑道:“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我爹失踪的因果干系就不要再瞒着小五小六。翻了年他们就要十岁了,也该有些担当了。家里的事我已经尽数安排妥当了,陈溪每旬会过来报一回帐。庄子上也安排了妥当的人看管,年底庄头们送收成过来时娘看着给些赏钱,毕竟辛苦了一年人人心里都有想头!” 见女儿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本来还勉强端了几丝笑意的宋知春眼泪就扑簌地往下直掉。 她抽了腋下的帕子胡乱拭了一把后,抬头苦劝道:“我自打知道你爹在海上失踪之后心里就存了气,身子也是时好时坏,家里一摊子事情全兜在你身上了。珍哥,你再想想,不要去了吧!你爹吃了近二十年的海上饭都没落个好,你一个小姑娘去又有什么用?娘拼着家中钱财不要,定能找到个妥善的法子避开那天杀的秦王!” 傅百善将一块卤得香浓的驴肉片放在亲娘面前,反问道:“爹是生是死,娘难道不想知道其中究竟?此去无论如何我必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娘,此时要是我们家还在广州,要是我是个男孩儿,你还会阻止我跟着船队出海吗?” 宋知春一时怔住,话语半堵在口中,神色便有些默然。 当年傅满仓为家中生计,也是十来岁就出来讨生计。在广州时,她也见惯了海船上那些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伙计从事着与自己身体并不匹配的重活。唉,孩子们都渐渐大了,一个又一个地相继离去,自己的心肠也越发的软乎了。 仔细想了一下,宋知春收了眼泪骂道:“都是你这个臭丫头招惹得我,本来我只想给你办个践行宴,你就知道拿了这些挠肠子的话过来招我!你执意要去也行,娘也拦不住你,不过家里的宽叔和宽婶你得带上!” 傅百善一阵讶然,连杯中酒斟满了都没有觉察。 宽叔大名叫梁大宽,人长得干干瘦瘦的,是家里看门的,傅宅里的女眷出门时偶尔还兼一下车把式。宽婶是梁大宽的婆娘,生就一副大嗓门,原先一直在厨房里帮佣,傅百善不止一次听见她叉着腰与人高声对骂。她倒是生得膀大腰圆,吵起架来那股生猛的气势也常常压人一头。 宋知春神色间有些惆怅怀念之意,“我爹,就是你外公宋四耕当年在宁远蒙冤战死,麾下的将士不忿朝廷的不公,好多就趁机退役了。梁大宽人虽生得不起眼,在当时可是你外公手下得力的斥候,论起侦查敌哨追踪敌情的本事,军中没有人比得过他。” 重重地饮了一杯酒后,宋知春提起当年之事还是有些愤愤,“我到宁远边关时,两千精锐军士只剩了百余人,而朝廷只是给每个阵亡的兵士发了三十六两抚恤银子,让还活着的人个个寒心。梁大宽就借口腿部受伤,陪着我将你外公和你两个舅舅的棺椁运送回京城。在那之后他再没回去军营,就跟着我回家当了个寻常看门人!” 傅百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拉了她的手心,轻轻摇了一摇。 宋知春恨声道:“这般朝庭,这般皇上,哪里值当人去流血卖命?你爹就是个活生生的傻子,非要去什么日本国解决倭寇横行的乱象。哼,几多尸位素餐的朝廷大员都不着急,他一个七品小官偏要多事,看把他能的!” 傅百善解释道:“爹爹不是为了朝廷,是为了万众百姓。” 宋知春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却没再追究这个话题。半响才继续道:“宽叔曾师从嵩山武僧,身上功夫极好,这么多年都没有落下。宽婶是直隶沧州武术大家董家的姑娘,善使柳叶刀,你空闲了不妨跟她讨教一二。” 傅百善想起身材似门板宽厚的女人使着两把小巧的柳叶刀,那画面怎么想怎么觉得滑稽,面上就带了几分玩味的神色出来。 宋知春大概也是想到此处,嗔怪了女儿一眼道:“我在她面前还要尊称一声师姐,你千万不可放肆。她往回不是这般模样,年轻时身材还是很苗条的。只是这些年在厨房里混着,陈娘子的手艺又太好,她又不喜忌口一个不小心就长胖了。” 母女俩悄悄笑了一回之后,宋知春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铁哨子,屏气吹了几声,尖利短促的哨音一落,从门外就进来一对男女。 人还是那两个人,看门的宽叔依旧高瘦,帮厨的宽婶依旧滚圆,但是有些地方分明又不一样了。两人眼里没有了往日惯常的散漫,腰背挺直双眼湛然有神,任谁看见此时的他们都不会将其再认作普通人。 宽婶笑呵呵地福了一礼后道:“有些年月没在外面走动了,姑娘若是不嫌弃我们手脚笨,倒是愿意跟着到海上去走一遭!” 宽叔不太爱说话,只是拱手作了个揖,粗声粗气地道:“愿听姑娘差遣!” 宽婶不满地推了他一把,转头道:“姑娘别见气,我家这人听到太太的吩咐之后,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还说这把老骨头终于有个用武之地了,把他当年所用的两把精钢朴刀从床底下拖出来磨得锃锃亮!” 傅百善见她说话活泼有趣,将到海上倭匪丛生之地寻人一事看成城外春游一般举重若轻。心底一时大感诧异,倒是重新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这貌不惊人的妇人几眼。 第一三三章 着魔 第一三三章 着魔 等两人退去之后,宋知春将黝黑的铁哨子放在傅百善掌心道:“这小东西是宁远军中所用之物,斥候们就是用这个互通消息,等会我把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再告诉你。还有你莫要小瞧宽婶,我们宋家的柳叶刀和他们董家的柳叶刀虽有所不同,但是殊途同归。当年蒙她相助,我才把宋家的这套刀法完善至臻。你在外面空闲时,不妨多多向她请教!” 傅百善难得见母亲如此推崇一个人,赶忙收起先前少许轻视之心。 宋知春将准备的衣裳、银两、药材一一拿出来给女儿过目,完了之后还颇有些不知足,“时间太紧了,我只能备这么多东西,你快瞧瞧还差什么,我紧着给你办了来!” 傅百善看着眼前两只半人高的木箱子,有些头疼,“娘,我出去是办正事,又不是去游山玩水,你备了这么些个东西谁来背啊?更何况眼下正值夏季,你准备了几件大毛衣裳干什么?” 宋知春将那件水貂皮做面子,石青色茧绸绣本色珷玞纹大袄拿出来道:“这是给你爹新作的,一回都没上过身,我找了绣娘连夜改做你的尺寸。海上风大夜晚寒气重,你个姑娘家带着遮个风挡个露气,或是睡觉时垫在身下都是好的。莫嫌娘罗嗦,在家千般好出门万般难,一针一线带齐全了省得到时候去求人!” 傅百善一抬眼就见娘亲的鬓边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了几丝白发,心里涌起一阵莫名酸楚意,“娘,我一定会将爹爹平安带回来!” 宋知春双目泛红,又怕女儿见了伤心,忙拿袖子掩了。 等傅百善回房后,就见乌梅和杨桃门神一般一左一右等在那里。杨桃把几件叠得整齐的男装放在桌子上低声道:“奴婢知道自个手脚笨,跟着去了也是给姑娘添麻烦。只求姑娘早点回来,奴婢定会给姑娘把四季衣裳都置备齐全了,不管你何时回来都不耽误!” 乌梅则直接哭哭泣泣地,“荔枝姐姐给我找了个武师傅,奴婢在家里一定好好地练习功夫。姑娘下回再出远门,可再不能将婢子丢下了!” 傅百善年岁渐长,性情便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冷清。自去年无意窥破裴青的私事之后,等闲之事更是看得淡然。她倒是没想到这两个新来的丫头这般不舍,一时也红了眼圈。 这一年多来,傅家二房的事大部分由傅百善决断。她行事雷厉风行赏罚分明,与傅满仓的宽厚和宋知春的立好规矩之后便不作为形成鲜明对比。最开始掌家时很是处置了几个家中或是铺子上耍滑之人,但是对于下面勤劳肯干之人也毫不吝啬。 去年城外庄子上有位庄头交上来的出息比别家多了整整两成半,傅百善亲自去查询。原来这位庄头爱动脑子又勤勉,田地里的芽苗出得齐整,又一路精心伺候,收完粮食后又叫庄上的老幼到地里拣拾遗落的散碎谷粒,拉来过秤时那竹篓里的粮食上连一片枯叶都没有。 傅百善回来之后就吩咐荔枝给这位庄头长了工钱,又将傅家最大的一个庄子也交给他看管,那多出来的出息返回了一半,任其或留或卖。消息传开,人人都摩拳擦掌期待来年。 对于家中仆妇,傅百善也是如此。 乌梅和杨桃做为新上任的大丫头,一年有四时八套衣服发下来,每月还有五钱月例银子送回家。加上傅老爷宋太太并几个小主子为人宽和,从不胡乱打骂下人,左邻右舍谁不说这两家的闺女掉进了福窝里。 傅百善无法,只得保证了又保证,许诺回来之后定会天天穿杨桃缝制的衣服,下回再出远门定会将乌梅带上,这才将两个痴缠丫头打发出门。 事宜早不宜迟。 四月底的一个小阴天,傅百善带了荔枝,宽叔宽婶悄无声息地分乘了两辆马车,从青州下灵山,经灵山卫搭乘客船南下广州,又换乘海船后前往波诡叵测的东海之上。 等登州的秦王得知这一消息时已是十日之后,他将手中的珐琅彩莲花纹鸟食罐放回关了金丝雀的鸟笼之中,淡淡问道:“傅满庄这个当大伯的是干什么吃的,他姪女走得没人影儿了才来跟本王禀报?” 曹二格服侍自家主子久了,知道他神情越是淡然实则越是震怒。 遂躬了身子小心答道:“傅满庄倒是尽心了,不过这傅姑娘的亲娘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听说是京中锣鼓巷宋家的女儿。一身脾气又臭又硬,等闲一个不对就撅了人家的面子。傅满庄才把事由说出口,就被这女人骂得狗血淋头,王爷派他送去给傅二姑娘做及笄礼的对簪当晚就被退回来了。” 秦王一愣,回头道:“锣鼓巷宋家?难道是当年战死的宁远守备宋四耕的女儿?” 曹二格也没想这其间还有这样一层干系,不由有些丧眉搭眼地点头道:“正是,这位宋太太手上是有真功夫的,等闲之人根本近不得身。因她老父之死不免心生怨气。奴才还听说每年朝庭公祭都找不着这位,原来是在这里呆着呢!” 秦王却听得一阵眉眼现异彩,“难怪这丫头一手骑射工夫了得,却原来是家学渊源。当年宋四耕能百步一弓双射,父皇本想召进宫来陛见,可惜太后娘娘不喜征伐之人只能作罢。要是宋四耕进了宫,以父皇爱才之心定会将其留下,这傅百善也不会埋没于乡野之中了。” 曹二格听主子满脸憾意,不由小心提醒道:“傅满庄曾说,宋太太宁死也不许女儿与人为妾。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托辞说傅二姑娘是出海寻父,实则是悄悄找地方躲藏起来了?” 秦王拿起案几上万字福寿白玉杯倒了茶水,徐徐道:“你莫小瞧武人,性情虽率直耿介,可是也更容易同气连枝。当年为这宋四耕宁远战死一事,朝堂上多少人暗中为他不平,为息事宁人父皇又处置了多少人!堂堂辽宁关总兵许思恩说起来还是宫中太后的娘家侄子,也被撸夺将盔贬为庶人了事!” 曹二格瞪大了眼睛,连连惊叹道:“那这位傅二姑娘真的出海寻父去了,这份胆识倒是真正叫人佩服呢!” 秦王也是一阵豪气顿生,“这般光风霁月的女子才堪为皇子之母,王府里焞哥儿让钱氏惯得骄横无理,身体偏偏还孱弱不堪,动则就要宣了太医过府诊治。这等肤浅无知女人教出的孩子有什么用处,长大后不过当个闲散的宗室领些俸禄米粮度日罢了!” 这是皇家的家务事,曹二格本不该听,可是听到秦王如此明确地表明对钱妃母子的厌弃,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舒爽。哼!看你这女人还敢在咱家面前作威作福,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你还不是凤凰呢! 秦王将手指在案几上慢慢地敲击着,似有似无地沉吟道:“按说宋四耕的外孙女不愿为人妾,倒也说得过去。可是王府里白氏除了没有生养,向来也无甚大错,还是父皇亲赐的,怎可轻易废黜?” 听着主子的喃喃自语,曹二格此时恨不得天上劈下来一道霹雳,将自己的耳朵震聋了,今晚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当主子做事不再避忌奴才时,要么是已经用不着避忌了,要么就是这个奴才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秦王缓缓地攥紧了手掌,终于下定决心道:“还有十来日就是端午了,你亲自去给府里备礼。挑好的先给王妃送去,隔日再在礼单上加两成给钱氏送去,不妨跟她说些有的没的,好让她替本王做点不方便做的事。” 曹二格腿一软跪在地上,就看见一双用本色线绣了五福捧寿纹的薄底靴子停在他面前,耳边听见王爷用极细微的声音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本王再费心思来教你了吧?” 直到人从屋子里走了出去,曹二格才敢伸手抹了自己额上的冷汗。 他自幼便侍候在秦王身边,受过别人的冷眼,也给过别人冷眼。除了一些趋炎附势的小奸小恶之外,倒是从未主动害过人。如今冷不丁领了这样一件让人头疼不已的好差事,肚里免不了一阵打鼓。复又想起府里白王妃时时端着一副小心翼翼不与人为恶的模样,心里暗叹可惜了了。 伸手拂去膝上的灰尘,曹二格心道今日才看到王爷凉薄狠厉的一面,不是对敌人,而是对着京中秦王府里那群妻妾。钱氏那种女人,给她三两颜色就敢开染坊的性子,要是收了这比王妃还要厚上两成的节礼,知道王爷在暗地里给她撑腰,还不知要猖狂成什么样子,那温良近乎懦弱的白王妃日后只怕身子要更加不好了。 唉,曹二格暗叹一声,也只能暗叹一声。王爷这招置身事外隔岸观火的招式真是使得炉火纯青精妙至极,这下子王府里怕是有热闹瞧了。不过话说回来,现下看来王爷何止是对那傅二姑娘上心,分明已经是动心了。 京里不乏对王爷投怀送抱的女人,即便是顶级门阀的大家闺秀在宴上看到王爷,也会悄悄打量几眼暗送个秋波什么的,像傅家二姑娘这种路数的真是没见过。原先只是觉得王爷不过是一阵新鲜,得手了便丢开了,没想到越到后来越是放不下了。 曹二格想起在傅家二房见到及笄礼上的百善姑娘,一套比一套华美的衣裳,浅红、海棠红、石榴红,王爷眼里留下的全是阵阵惊艳之意。京里不是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可是没有一个让王爷如此……着魔。 是啊,只能如此形容了。心下暗暗叹服这姑娘的好福气,王爷正是谋取大业的时候,王府里兴许真的需要换一个能压得住阵脚的王妃娘娘! 第一三四章 痛失 第一三四章 痛失 青州左卫大营,魏琪在太阳底下急急走着,汗水在鼻尖渐集也顾不得空去擦一下。 大营里本不准女人进来,可这位是指挥使大人的亲闺女,营中多数军官都是她的叔伯,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大喇喇地上前拦着?有巡逻的军士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立刻佯装未见低了头或是调转方向往另一处去了。 裴青正在循例搽拭他的长枪一丈威和雁翎刀,就看见魏琪怒气冲冲地进来,皱着眉头喝斥道:“发什么疯,怎么乱闯兵营?” 正要叫人把这丫头送出去,就见她“砰”把一声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案几上,带着尖利哭音骂道:“你跟珍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招呼都不跟我打就走了!还说兴许来不及回来参加我的大婚,特意着人将贺礼提前送过来!” 裴青恰巧在用指尖试雁翎刀的锋利,手一抖就不小心在刀锋上碰了一下,鲜血立时渗了出来。他侧过头抓起一旁的棉帕冷然道:“我和珍哥能有什么事,你莫要胡说,当心让人听到坏了她的清誉!” 魏琪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下她无比确定珍哥和裴青之间一定发生了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所以两人提起对方时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刻意回避。想当初在羊角泮击杀倭人时,裴青望向珍哥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容错认的温情。知道两家终于要定亲时,熟识的人都说裴青连走路说话都带着三分喜意。 “难怪,难怪!” 魏琪喃喃道,“每回我拿你打趣她时,她都会另转话题,先前我还以为你俩在闹什么小别扭,就不敢再多问一句。裴师兄,裴大哥,你比珍哥大八岁呢,又什么事情不能迁就她。不对,珍哥一向不是无理取闹的性子,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 面对咋咋呼呼的魏琪,裴青怎么能跟她说这段时日发生的事由,怎么开口解释是因为自己自惭形秽往日的出身,怎么开口解释是因为无意间得知秦王看中珍哥,而珍哥很可能他日凤袍加身,一跃而成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答案是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裴青胸口袭上熟悉的疼痛,那是每每思及傅家百善时留下的情殇痛患。 傅百善之于裴青是生命之重,而裴青之于傅百善可能只是生命中微不足道的过客。虽有一时痛楚,可是日后回想起来不过是一段年少轻狂的往事罢了。秦王手段圆滑城府深沉,又难得对珍哥有真心爱慕,有这样一个身份尊贵至极的男子对她呵护有加,珍哥日后的道路必定是一条坦途吧! 裴青站起身,拿起茶壶给魏琪倒了一杯水,水流缓缓地注入茶盏中,几片军中粗制的茶叶漂浮在水面上。他能给珍哥什么?只能如这杯中的粗茶一样贫瘠且涩苦,还有种种不能向外人倾诉的丑陋。屋中静寂了半响,他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她信上还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提到我?” 魏琪看他面色沉重,又不像对珍哥无情的样子,心下就不免有些糊涂。 这两人性子一般稳沉,嘴巴就象蚌壳一样,一个赛一个地紧实,她竟无法探得一丝一毫其间的消息。猛地想起来时曾夫人的话语,不免有些大惊失色道:“我娘说,宋太太,就是珍哥的娘曾经探听过你是否养了外室,我爹为这事还专门写信去辟谣了的,说那不过是军中去世将士的遗孀。师哥,你……别真的有外心了吧?” 裴青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心里却不知怎么忽然“咯噔”了一下,转头凝神问道:“你刚才说珍哥招呼都不跟你打一声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是去了……京城还是回了广州?还特意着人将贺礼提前送过来,她准备离开很久吗?” 魏琪就有些狐疑不定地细细打量了几眼。 过了好一会儿,才噘嘴将面前一只掌高镶了螺钿的黑漆匣子打开,里面大红漳绒缎上里子是一只赤金累丝嵌珠镶白玉拂柳观音满池娇分心,并一对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皆是上下宝石镶嵌构成,底部饰牡丹桃花等花卉,花蕊镶五色宝石,正中间一颗为绿松石,两侧分别为红蓝宝石。 《不空罥索神变真言经》云:顶戴观世音者,当得十方一切如来一切静虑,波罗蜜多圆满相应,当生无量寿佛刹土,得一切三昧耶现前通解。傅百善送的这套头面先不论价值菲薄,其寓意必定是包含无数祝愿在其中的。 魏琪看着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首饰越发伤心,喃喃道:“送这般贵重的东西,又说不到场,不知道这丫头到底怎么想的?海上那般凶险,她一个女子为寻找老父的下落,到那种龙蛇混杂之地去也不知会不会遇到难事?” 裴青头目森然,只觉耳朵边上仿佛一声炸雷响起,整个嗡嗡作响,魏琪娇脆的话语好像远在天边。良久才嘶哑问出声来,“你说珍哥出海去了?” 魏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道:“说是有傅伯父的音信传来,就是不知道真假。宋太太将将大病初愈,那两个弟弟都还要人照顾,她就主动请缨带了几个家人沿路去寻人了。我爹原先曾说过东海之上倭寇海匪盘踞处处杀机,男人家都不敢随意进出。这丫头如今的胆子也忒大了,要我提前知道这事肯定不准她去!” 裴青眼前发黑心跳如鼓,喉咙底又痛又痒,似乎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上下不得。他扶靠着桌案艰难坐下,忽然想起那日的黄楼巷傅宅里,夜华如水之下珍哥姿态蹁跹地盈盈一拜,之后秦王眼里不容错认的欣悦和独占,殷殷派人送过去内廷所造的华美对簪…… 那时躲在廊柱后面的自己象地道里的老鼠一般窥视着这一切,心里又涩又苦,却又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他以为这是周全,这是玉成,所以他将所有的爱慕收起,佐着心头一块块血淋淋的碎片,在不知名的小酒馆里买醉至深夜。 烂醉如泥时他曾想,这道心伤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痊愈了。就这样吧,从此曲终人散殆尽,各自两下安好。然而,这所有的自以为是,所的彷徨自苦,在听到“出海寻父”几个字后立刻变成笑话一般,顷刻间土崩瓦解分崩离析。 裴青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珍哥还是以往皎皎如朗月的珍哥,至始至终都从未改变过! 魏琪不知其中的种种隐情,只觉这位师兄又喜又悲的表情颇为怪异,又不敢深劝,只得讷讷地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道:“珍哥信上倒没提到你,不过也给你捎带了一份礼,我看了好像是一对小儿所用之物,你又没成亲生子,珍哥送你这个东西做什么?” 裴青忙将桌上的另一只扁平盒子打开,眼神一阵紧缩立时觉得如坠冰窟。 盒子里面衬了一块藏蓝丝绒,分左右放了两块大小一致的赤金寄名锁。做工尤其精致,左边的上面镂刻鱼曽,右边镂刻了花草。朝背后翻开后,就见一个刻了玲字,一个刻了珑字。 也许是痛到极处,反倒觉察不出身上哪里不痛了。裴青有些木然地用手指摩挲着赤金寄名锁上的刻字,脑中如车马灯一样立时想起在青州城那家叫凤祥银楼的店里,自己为活捉谢素卿,佯装为即将过百日的曾氏之双生子挑选贺礼,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最后谢素卿都没有来。出店门时,自己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悸。 其然彼时,珍哥就静静地站在某处凝望着自己的背影吧! 一阵无法言说的怆然浮现心头,裴青忽地扬起胳膊将盒子和寄名锁甩在地上,将一旁莫名其妙的魏琪吓得不轻。正待出言喝问,就见人像疯了一般跳起来将书柜抽屉一一打开,最后从地上散落的一本书里抖落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送你一份大礼”,底下的落款是龙飞凤舞的“谢素卿”三个字。 一头雾水的魏琪小心上前问道:“怎么这厮临走时还送了你一份大礼啊?” 裴青将纸条攥在手心里,象受伤的野兽一样赤红了眼。良久,才低低苦笑道:“这人是我所遇最难缠的对手,回回以为就要将其网入囊中,却又被他逃掉了。他所设之计谋无不是虚虚实实一环扣一环,这回要不是机缘巧合,揭破他身份之事谈何容易!结果他以你为质遁逃之后,就让街上的小混混给我送来这么一张纸条。我以为他又在故技重施虚张声势便没有理会,原来却是应在此处啊!” 于是,魏琪听到这大半年发生的所有她所不知事情的细节。 方知节被谢素卿毒杀,留下怀有身孕的遗孀孱弱无依。裴青在临死的兄弟面前,曾经慎重承诺过为他保住身后遗留的一点骨血。但是裴青着实对娼门女子信不过,又怕将事情全部抖露出来,那娼门女子不知廉耻反而坐地起价乔张做致,导致事态更加不好收拾。几番思量之后实在无法,他只得横下心冒认那个遗腹子的父亲,一心想先哄着那娼门女子把方知节的孩子生下来再说。 这本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加上里面又涉到方知节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私事,所以在军中除了魏指挥使及一干心腹外,裴青从一开始就没想让其余人知晓,这其中自然包括傅家的百善。 其后的事情就如傀儡被提线一般,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在银楼为孩子挑选寄名锁时,小曾氏忽然变得举止亲密言辞娇嗲,好似存心让人误会一般。裴青当时因为自己的事情心思烦躁愤懑,还木楞楞地有些疑惑不解。 现在想来,谢素卿定是从哪里知晓了曾淮秀新近攀上的男人就是自己,以为两人真有苟且,索性将错就错设计了一则反间计。一面通过曾准秀将自己带在一路,一面使计早早将傅百善赚到银楼,让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即便伤不了人也要恶心一下人,这才是字条上所书那份大礼的最终目的。 只可惜自己现在才明白这一切,太晚了。 而对这一切茫然无知的珍哥,是抱着何种心态站在附近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幕,看着小曾氏在银楼里咯咯娇笑,看着她下楼时故意趔趄地倒在自己的怀里。可笑当时自己一心想将谢素卿捉拿归案,便也由着那女人像花蝴蝶一样上下乱窜。 在这之后,为了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为了心中那些说不出口的旧事,为了避开秦王日后的猜忌,为了珍哥日后的安好,他决心不再与珍哥私下里往来,便是书信也没有再写一封。珍哥对着这样的人,心里怕是失望之后,又复生一层失望的吧! 然而,伊人却独自摁下所有的苦水一个字也没有多问。那天,在夜色之下,她披着满园的花香前来,面目沉静神色安然地对着自己浅浅为礼:七符哥,一向可好? 裴青心中登时大恸。 第一三五章 彻悟 第一三五章 彻悟 魏琪气得恨不能将这木讷寡言的师兄一顿暴打,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怕别人看不起你往日的出身,你为了方知节的遗孀让珍哥生生误会,又为了那什么狗屁倒灶的秦王,将珍哥无声无息地晾了大半年不闻不问?” 裴青胡撸了一下僵硬的面颊,语无伦次地讷讷言道:“傅家二老爷如果还在的话,我和珍哥的事早就定下了。只是越接触秦王此人,便越觉得此人雄才伟略一样不差,连我都心生折服。你不知道,这人虽然一直驻守登州,但是九边十八镇的将领被他收揽了一大半,朝中重臣一连三年上表推举他为太子。换做是你,这样的男子对你一见倾心,你又如何处置?我……我只是不愿珍哥将来后悔!” 魏琪急得跳脚,大声叫嚷道:“珍哥不是那样的人,她既然认定你了,又怎么会轻易更弦?她此去东海寻父,只怕一是被你伤透了心,二则怕是为了躲避那位秦王的逼迫!” 裴青也是心如刀绞又悔又痛,他没有想到谢素卿临走前还将他摆了一道。也是自己太过疏忽大意,只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便由了曾氏姐妹私下来往。想来也是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谢素卿通过什么渠道提前安排好了这一切,单等自己前去入毂。 魏琪骂了几句,就见平日本就寡言的师兄一个字都不回,心里也有些难受。可是现在说这些又什么用,珍哥一气之下出了海,师兄就是把心剖出来珍哥也看不到。只得怪这阴差阳错的老天爷,怪谢素卿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妖人,还有那自作多情的秦王。 裴青用手捂住脸目坐在乱纸堆里,指缝间有濡湿的痕迹出来。他嗡嗡低语:“我的身世你知道多少?指挥使大人有没有提过?” 魏琪有些不自在地侧头,“我爹提过一点点,说你本来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只是当年出了一些事情……” “那大人还是给我留了些颜面”,裴青一阵苦笑,“我从小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觉得日后若不能位列朝堂,简直枉费我一身所学。直到十三岁时遇到那件祸事,一夜之间被父亲从宗族除名,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认,还害得母亲被休弃!” 魏琪惊得嘴巴大张,此时她终于明白父亲屡次提及此子时,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那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 汉代班固的《白虎通宗教册》载: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喜万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家受制于宗,家之父受制于宗之长,谓父为至尊也。 由此可鉴,人活世上家世宗族是顶顶要紧的。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家世宗族都没有,又有何人敢跟他深交?就连找份象样的差事,人家当面不说,背后心里肯定都要泛嘀咕。 裴青眼里浮显冷厉,“那般无情无义的父亲,舍了就舍了也无甚可惜。只是我母亲性情耿介最是心高气傲,拿了休书就护着我往外走,连租房子的银钱都是当了头上的发钗才付了的。我空有一身功夫却毫无用处,就想起到舅舅家借些银子度日!” 裴青脸上生出一丝讥诮,“舅舅家的表姐大我两岁,说话细声细语性情温柔可亲。从前母亲和舅母曾戏言,待我成年时就将表姐许配于我,我也一直期许这一天的到来。我在舅舅家常来常往,仆从们根本不敢拦我。于是,我就听到了这世上最精彩的一段话!” 在那个春花秾艳的午后,舅母和表姐正亲密坐在一处说话。两人提及京中闹得轩然大波的这场事,舅母连连喟叹不已,末了委婉提出要不要将那对可怜母子接回府中? 一向以贤惠温良善解人意示人的表姐却摇头道:“世人不分对错,只看表弟是个被生父亲自逐出宗族的忤逆之人,只看姑姑是个被丈夫休弃之下堂妇,就免不了要心生唾弃。若是接回家来,我们两家的亲事就是板上钉钉的了。那时,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有一位这样的婆母,京中谁还敢跟我结交往来?” 舅母便迟疑道:“若是这样,不免让人诟病,日后你父亲问起来……” 表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迟些日子去信就是了,父亲经年镇守边关性情率直,哪里晓得京中人言可畏的苦处?倒底是我这个亲女紧要,还是他的外甥紧要?” 屋子外的少年一颗心直往下沉,做梦都想不到看着和气的舅母,温良的表姐心里竟是打着这般主意。遇及危难时不伸手不说,昔日的承诺竟也一钱不值,果然这世上伤己最深的往往是至亲之人,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彰显其残酷。 半个月之后表姐就匆匆过了六礼,另许给了京中高门之子。 彼时,十里红妆吹吹打打,新郎骑着高头大马顾盼飞扬。裴青混在仆佣之中,看着满脸喜气的人从闺房走了出来,穿着大红嫁衣的表姐分明看见了他,却根本没有停留半息,就那么理所当然毫无愧疚地步入了花轿,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决决然的背影。 裴青从那时起才终于明白,退去光环的自己什么也不是。于是,他改做母姓收敛了往日的骄矜之气,冼衣做饭喂马劈柴,弃掉一切不实际的幻想,咬紧牙根准备从头再来。然而,命运再度翻脸无情。 母亲几番思虑后,决定南下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车行山涧却突遇大雨,失控的马车摔入沟中急流,母子俩都身受伤重。幸而有行脚僧人路过救治,裴青仗着年青硬挺了过来,母亲却积疴难返撒手人寰。 十三岁的少年就这样半是乞讨半是做工地流浪到了广州,身边除了母亲的一罐骨灰外别无长物,举目无亲饱受欺凌。因为相貌俊秀,一路上还遇到过心怀歹意的恶人。有时候饿着肚子歇息在荒郊野庙之时,他无数次地问自己,这样苦苦挣扎地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在码头上遇到傅氏一家…… 魏琪听得满脸泪痕,裴师哥真正的身世原来这般不堪,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无人知的艰辛。难怪他经年寡言少语,难怪他性情缜密却敏感多思,难怪遇到珍哥那么好的女子,却心生怯懦不敢上前开口挽留! 裴青抬起眼晦涩地问了一句,“小师妹,你说珍哥会不会恨我入骨?” 魏琪忙把泪水胡乱一抹,扯着嘴角笑道:“珍哥行止大方最是心善,她要是知道你的苦楚,一定会重新和你好的。” 裴青眼晴一亮,旋即黯然熄灭,“我什么都没有,连落籍于广州都是遇到你爹才给办妥的。你说,这样无根无底的我拿什么匹配她?我原想着,只要我一辈子对她好就已足够。可是相比秦王,我能给她的终究太少……” 魏琪几时见过这般失落的裴青,觉得这一个两个真是能活活把人逼疯。忙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般,只差拍着胸口保证了,“师哥,你有珍哥对你的一腔情意就已足够。错过这等好女子,你要后悔一辈子。管他什么宗族,等你日后娶了珍哥,两个好好过日子,生一堆小娃娃,自个开宗立派。” 裴青长长嗟叹一声,“这世上我最想维护的就是她,却不料伤她最重的恰恰是我。我早该想到的,珍哥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荣华富贵之于她来说,还不若一生一世相守终老!” 魏琪看着这样悲苦难抑的师哥,恍惚间却是想起从前读过的《妙色王求法偈》,其中有一段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魏琪忽然觉得有些羡慕傅百善,被人如此慎而重之的爱着,虽然这爱的方式出现了些许偏差,以致生出荆棘伤了人,但那也是因为爱得太过小心。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这世上,有多少面目可憎言语乏味,两不相容却又白头到老的夫妻,想想都令人遍体生寒。 裴青忽然抬首问道:“珍哥的信,你是几时收到的?” 魏琪一愣神,忙回答道:“昨个晚上,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赶过来了,只是那信约莫好几天前写的……” 裴青充耳不闻大步走出房门,牵了常用的军马流星一般就奔出了青州大营。初夏的风吹在身上本是凉爽了,但是他却觉得脸颊像被刀割一般。将马鞭狠狠一抽,四边的景致便迅速地向身后掠去。 勒马站在灵山卫码头上时,天色已然净黑。裴青无法想像,珍哥究竟是怀着何种郁郁的心情惶惶然地坐上南下的船只。喉咙底忽地一口甜腥涌上来,“噗”地一声就往地上吐了一滩乌血。 码头上晚归的船老大和水手们老远就看见马上的骑手摇摇欲坠,不由一阵惊呼阵阵。摔倒在坚硬礁石上的裴青却听不到这些,也感受不到身上几乎断骨的疼痛。他看着遥远天际的星辰,觉得那好像珍哥的眼睛,伸手想去抚摸时,那星辰却仿佛离得越发远了。 不——,裴青在心里嘶吼,傅家百善,此生此世我纵是踏破千山万水也会重新找寻到你! 第一三六章 冷遇 第一三六章 冷遇 遥远东海中央的赤屿岛,一处陡峭悬崖边上一间用石块和树枝篱笆搭建的简陋房舍里,一个正在看书的男子突然间打了几个喷嚏。涕水横流在他下颚上,莫名显得有几分狼狈。旁边正在缝补衣裳的女子转过头来,关切问道:“难不成感染风寒了,也不知道这地界有无大夫?” 男子抬起头来,面容温文儒雅,正是从裴青手底下逃脱的谢素卿。不,如今只能称呼他为徐直了。他懒洋洋地伸直了腿,“不是感染风寒,定是有人在背后咒骂与我!” 女子是曾闵秀,闻言嗔怪了他一眼,将衣服放在竹簸里,身子依偎在男人宽厚的怀里愁道:“咱们到这岛上也有一段时日了,主不主客不客的,这个毛大当家老是不露面,我到外面洗个衣服都有人看着,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男子抚着女人乌黑的头发,眼睛半眯轻笑道:“以前我为他们提供情报时,他们要依赖于我,不得不对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如今我被人识破身份揭了老底落魄了,要到他们的锅里抢食吃,自然给不了我好脸色!” 曾闵秀不解道:“你既然知道这般状况为何还巴巴地送上门让人作践,我看这海上百里岛屿众多,何不挑拣一处打整便宜了好逍遥自在?” 徐直哈哈大笑,“难怪我俩能凑成一对,无需商量便甚得我意。我原来是有这个打算,只是我为他们卖命这么多年,就这般轻巧地把我甩开,怎能让我心头舒服?你莫要担心,等大当家拿出合适的报酬,我自会离开!” 见男人心有主见,曾闵秀只得闭了嘴巴,但是心里不免有些隐忧。他们从中土乘船到此地已有十数日,那些人得知了徐直的身份后,只说是要派人前去核查,之后就一路蒙眼将他们软禁在此处。 听说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名唤小月台,难为起个了个这这般风雅的名字,其实不过是悬崖边上一处略微平整的地上修建的几间茅草屋罢了。但的确是个关押人的好地儿,扼住山前仅有的一条道路,里面的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每日只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过来送些饭食。 正在这时,就听门外“咯噔”响了一声,一个浑身精黑双眼却极有神的半大少年人敲门后探了头进来,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屋。那少年手里提着一个浅浅的竹篓,呲着一口白牙笑道:“徐大爷,今个我在厨房里给你们悄悄摸了一盘青菜,快过来尝尝!” 徐直笑吟吟地拉着曾闵秀在一张没有油漆的木桌子边坐下,见桌上已经利落地摆好了两碗糙米豆子饭,一条煎得几乎散了架的鱼肉,边上倒的确有一盘颜色绿绿的青菜,只是岛上的大师傅想来手艺不佳,那青菜已是炒得有些焦了。 赤屿岛四面环海,因此桌上顿顿都有鱼。煎的、炖的、炸的、蒸的,曾闵秀觉得这些天吃的鱼比自己前二十年都吃得多。反倒是青菜之类的不多见,在中土上寻常的菜式在这里倒显得极为珍贵和难得了。 徐直好似没有看见青菜上的焦黑一般,举筷给曾闵秀挟了几根,又给自己碗里挟了几根,刨了几口米饭后笑道:“多谢小哥为我夫妻奔波,香姑,去包袱里拿一角银子过来!” 曾闵秀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起身在床上将包裹打开,摸出一块五六钱的碎银子递了过去。那叫水猴子的少年就见女人白得几乎透明的手小小巧巧地伸了过来,许是见少年怔愣着半天未拿,就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将银子硬塞了过来。 水猴子仿佛被烫了一般立刻跳了起来,将银子胡乱抓住,一张黑脸上眼可见地涨得通红,退了两步后踉跄地向屋外急急跑去。未几,身后便传来一阵女人肆意的笑声,他脚下的步子拌蒜一般,爬起来跑得更快了。 曾闵秀见那少年跑得不见人影了,才直起身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这小子精得跟鬼似的,难怪叫水猴子。隔三岔五地送这送那,前个还给我拿了个不知放了多久的椰果,我包袱里带的几十两散碎银子都让他赚去了!” 歪着身子坐在桌边,曾闵秀看着桌上寡淡的饭菜,没好气地骂道:“整天都是这鱼,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真是白糟蹋了我的银子!” 徐直却伸了头过来摇头晃脑地戏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自个难道没看出来,那个叫水猴子的少年好像对我的香姑有几分思慕之意呢?” 曾闵秀一愣神,恨恨地将他胳膊拧了一转骂道:“老娘今年都有二十五了,要是早点遇到你,这么大的儿子都生出来了。还有什么思慕之意,我看你纯粹是一天到晚闲得慌。我跟你说,吃糠咽菜便罢了,老是让人关在这么一块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娘可要跟你急!” 许是出来得久了,曾闵秀渐渐显出原本敢说敢骂的性子,原来在甜水井巷弄里的温柔可人、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做派竟然荡然无存。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曾闵秀反倒更让人感到可心。 徐直听了她这般的泼辣言语笑得直打跌,搂了她肩膀在面颊上香了一口低声道:“我算了日子,他们借口大当家到沥港去与人谈事去了,这一去一回大半个月的日子尽够了,估计他们再无法拖延不见我。等会咱们把饭吃完,瞧瞧这些人的动静再说!” 曾闵秀见男人心里自有章程,就不再操心。正刨着有些坚硬的米饭,就见碗里多了块鱼腹部上的软肉。抬头望过去,男人却慢条斯理地啃着瘦瘠的鱼头,仿佛那是世间无上的美味。忽然间就觉得心口软软的,罢了罢了,身边有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吃完饭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碗筷放进竹篓里,那个黑瘦少年等会就会过来拿走。徐直牵了曾闵秀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去,不多一会,就见路边照例站了两个壮汉。矮个壮汉小心赔笑道:“徐大爷,这是要去哪里呀?这一向岛上都不太平,还是呆在里面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徐直懒洋洋地看了这人一眼道:“小月台上的景致虽然好,可是天天瞧时时瞧也腻歪了。这不是在屋子里待得憋闷吗,这才带了我婆娘出来走走看看。怎么如今这岛上有我看不得的东西吗?” 先前说话的矮个壮汉在岛上时日颇久资历也深,虽然跟徐直不是很熟,但是也约莫知道这是一个狠角色。正在寻思怎么办时,旁边敞着衣衫的高个壮汉大咧咧地道:“咱们三当家叫你在这处待着,你就只能在这处待着,有什么不满意,等咱哥俩问过三当家了,再给你……” 这人话还未说完,就见凌空一脚踢过来,然后就感到眼前一黑胸前一阵剧痛,接着一张脸伸了过来,狠厉道:“还什么狗屁三当家,老子在岛上进进出出的时候,叶麻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猫着撒尿呢?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真是给脸不要脸!” 矮个壮汉不知一直在小屋里老实待着的徐直为什么会忽然一反常态大打出手,但是他也是脑子转得极快之人,连忙堆起笑意道:“这家伙是新来的,没见过徐爷当年您的威风,您老莫跟他一般见识。您这是要去哪儿,让小的陪着走一遭可好?” 说完将地上痛得蜷成煮熟大虾一样的高个壮汉一把揪起,怒喝道:“这是咱们岛上从前的军师,名唤扫地菩萨的徐大爷,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他老人家这样无理?”边说边极快地递过来一个眼色。 徐直假作未见两人之间在互打眼色,也不理会那高个壮汉爬起身后瞥过来极怨恨的一眼,然后手脚并爬飞一般地跑去报信。轻轻冷笑几声,回过头来对着曾闵秀言道:“你还未见过这岛上的景色吧,虽说有些贫瘠,但是也有一两个可看之处。” 赤屿岛在古早之前大概是个火山,喷发之后就死寂下来。沧海桑田一隔千百年,岛上的石头渐渐风化变成乌红色,远远看去就像佛书所说的地狱一般,所以最早的登陆之人就将此岛命名赤屿。 徐直指着远处道:“这岛是个叶子形状,纵深有三十余里,宽近十余里,东高西低,是这方圆千里最大的岛。诸多番外海船都要在这里停靠,因为这里是番外各国所贩卖货物最大最多的集散地。即便是中土严禁的湖之丝绵、漳之纱绢、淞之棉布、两广铁器,在此处也不过是极寻常之物。” 曾闵秀看着眼前一望无际连人影都没有几个的乱石滩子,狐疑道:“这就是富甲天下的赤屿岛,传说只要出得起价钱,岛上的人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弄来,东海的鲛人珠、大食的红绿宝石、苏禄国的香料都是应有尽有,怎么现在看不过如此” 徐直负手一笑,“此处是赤屿岛的东南面,平常不过是关外来嫌犯和岛上犯禁之人的所在,当然无甚热闹之处。岛上逢五小集,逢十五大集,白日时看起来跟寻常渔村没有区别,但是每到大集的夜晚,这里往往是十里璀璨灯火,到时候我再带你过来开开眼界!” 布衣钗裙的曾闵秀立在风中温婉一笑,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神往。 第一三七章 勾心 第一三七章 勾心 虽是夏季,但是海岛上只有向阳的一面被曝晒,背阴的一面便显得有些潮湿阴冷。嶙峋石面上生满了斑驳的青苔,根部却从生着黑绿色的海带,细长参差的枝叶飘散着,随着潮水涨涨浮浮。 海浪击在礁石上碎成千万碎沫,黑头鸥在空中上下盘旋,认准目标后就一个猛子扎进海里,片刻之后就叼了手掌长的梭子鱼飞向悬崖下隐密的巢穴,那里还有雏鸟等着喂食。 海上日头落得极快,不过眨眼间就已西斜,大半的天空被渲染得金红一片,徐直拉着曾闵秀眺望着远方,先前矮个壮汉也不敢出言打扰,只能远远站着时不时探头过来望上一眼。 夫妇二人伫足在一处避风垭口上正在闲聊之时,就见远处大步走过来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汉子。远看还不觉得如何,走近了却见那人眉骨呈少许的内八字,颧骨却生得甚高,看人时便不自觉地带了几丝阴寒之意。那人大概急于表现自己的热情,远远地就高声笑道:“徐老弟,别来无恙否?” 徐直等那人走至面前了,才拱手意味莫名地顽笑道:“邓和尚,听说你成了岛上的二当家,还没有恭喜你呢!不过什么时候请弟弟喝杯酒,我好讨教一下你这赤屿岛新近的待客之道?” 来人却是岛上的二当家,本名姓邓名南,是温州南岭人。自小因家贫被父母送到寺庙里当了十来年的和尚,可是佛法的精深并没有将他度化,反倒因诸多寺规的苛刻变得性情多疑锱铢必较。 他十六岁时因偷拿香客的财物,犯了寺庙里的戒律被赶了山门。乡下的父母一辈子面朝泥土背朝天,好容易使钱托人进了学堂好日后谋个出身,刚把四书五经摸到个毛边,又因与人械斗致人伤残被官府判了流刑。 邓南索性脱去读书人的衣衫,跟着族中的远房叔伯到了海上做起了这无本的买卖。因他识文断字,在一众目不识丁的匪众之中便显得尤为珍贵,不久就得了当时一众人等的首领——老船主的赏识。靠了心思灵活机巧善变一路攀爬,现在竟成了岛上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二当家,邓和尚这个诨名已经多年没有人敢喊了。 嘴边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邓南收了脸上的笑意,淡淡道:“徐老弟还是这般诙谐风趣,你突然一点招呼都不打就到了这里,大当家又不在,我不敢擅自做主,只得请你们夫妻俩在小月台住上数日。手下的孩儿们不懂事,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就好,你那一脚可是踢断了人家的两根肋骨!” 场中一时便有些刀剑往来的火药味道,曾闵秀是在风月场上阅人无数的人,一见这二当家的面相就知这人必定心胸狭窄,不想徐直刚来就与人生怨怼,便伸手扯了一下身边男人的衣袖。 邓南先时还未注意,这时才见这年青妇人虽是粗衣荆钗,却是面庞清雅姿容秀丽,难掩浑身上下一股夺人艳色,尤其是半侧着的身形如同月下海沙一般丰腴曼妙,心里就不免一烫。 为免别人看出端倪,邓南收紧颜面自呈一种肃然姿态,连眼角眼角余光都未给那妇人一丝,面上更是重现恰到如处的和煦笑容。缓声温言道:“自家兄弟还是要相互谦和一些的好,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酒宴,今晚你可要陪哥哥我好生喝几杯!” 徐直抬头略带审视之意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话。 曾闵秀跟着一干人往下面走去,一绕过一道黑色的山口,面前竟是方圆数百丈的一块平地。上面鳞次栉比地整齐排列着数十上百栋青石瓦屋,屋子与屋子之间还铺就了石板路,间或还有几棵人高的小树。有半大的幼童在其间奔跑玩耍,有妇人在沟渠边淘洗衣物,这一幕实与中土普通乡村民居无异。 邓南看着女人脸上的异色,脸上也不禁有些自得,微微笑道:“大当家带着我们这些年起早贪黑,终于将岛上弄成这般勉强能看的光景。不说有多舒坦,只能勉强让弟兄们的家眷和孩儿有个安稳之所!” 说实话,赤屿岛上多石少土,这一片将近千户井然有序的民居不知花了多少人的心血才建成,委实叫人惊叹。 徐直却见不得他这副冒领良功的样子,抄了手在一旁凉凉顶杠,“当年老船主带着大当家我们哥几个扛沙吃土时,我记得你才来岛上不久吧!大当家那时候还正当盛年,亲自给房子上梁时还闪了腰,不知道现在刮风下雨还痛不?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一晃老船主也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流落得有家不能归了!” 二当家邓南紧攥了手心强抑了怒气才勉强挤了几丝笑意,好在岛上专门用来待客的小厅终于到了。 这是一间阔约数丈的石屋子,地上铺了木板,木板上又铺了厚厚的异域地毯,花纹繁复绚丽,踩在脚下如同棉絮堆一般软和。墙上则挂满各色厚重织幔,四个角落里则摆放着高大的十二树仙人指路形油灯,将略显阴湿的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屋子仿了江南巨贾富户的家居布置,或是供奉面如重枣的关二爷,或是摆放了八角香山九老赏瓶,高几条案无一或缺。屋子正中央一张巨大的金丝楠木桌上,齐齐整整地摆放了冷热拼盘三十六道菜式,在火烛下散发着腾腾热气。 曾闵秀暗暗咋舌,往日里她也曾在豪富人家走动,这么大的金丝楠木圆桌,木纹油润光洁如龙鳞,雕工细腻雅致还不时散发着阵阵沁脾幽香,应该是深山野岭里整棵的千年老树才能打磨出来,怕是皇宫里都找不出这般品相完好的桌椅。 不过,此时桌上的菜式满满满当当,山珍海味无一不缺,仅此一点便足可让人玩味了。试想,即便是徐直刚与人起冲突时厨房便开始准备饭菜,怕是也难以准备不了这般齐全丰盛。看来,这竟是这二当家日常所用,真真是豪奢至极! 邓南作为主家正待要谦让一二,就见徐直将那美貌貌妇人一拉,大咧咧地坐在上席首位,自顾舀了一碗瑶柱海参汤递给他婆娘后,毫不客气地就抓了一只蜜汁鹅掌据案大嚼起来。 邓南气得七窍生烟,饶是城府深沉如他也让徐直的不按套路出牌扰得头昏脑胀。想起大当家信中的嘱咐,只得举了酒杯强笑道:“今日特特备下水酒,正要到小月台请贤伉俪下来同饮,就不想有小子惹了徐老弟的肝火,都是做哥哥的不会教人,这杯酒我先干为净作赔礼可好?” 徐直扯过一旁的棉帕,慢慢拭了嘴角油光后才笑道:“二当家见笑了,我们夫妻俩个有些日子没进荤腥了,肚子里空乏了吃相就有些难看,还望哥哥莫取笑才好!” 这话却是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了,岛上的大功臣回转不说高床软枕膏粱满腹招呼着,还将人严密看管起来如同防贼一般,这般小家子气的作派若是传出去,海上各路英豪怕是要笑掉大牙。 邓南略耷拉的眼角又跳了一下,放下杯子无奈叹道:“兄弟要理解哥哥的难处,这岛上成百上千人日日要张嘴吃饭,光所耗费的米面粮油就无比惊人,我和大当家便是睡觉都一刻不敢疏忽。除此之外还要跟各路人杰打好交道,更要时不时地应付岛上各类琐碎杂事,做事难免有所疏漏。” 自饮了一杯酒后,邓南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道:“我知道你是跟随大当家最久的人,是这岛上资历最深之人。当年若非官军处处针对剿杀于我们,大当家和你父亲也不会起意将你送回中土当内应。按说这个二当家的位置由你来做最合适,只要大当家首肯和底下弟兄们拥护,哥哥我让贤就是了!” 徐直似笑非笑的脸上终于动容,“难得哥哥如此体谅于我,我在青州当了十年间者,有时候都忘了自己倒底是兵还是匪了。此次一时大意被人掀了老底,弟弟便如丧家之犬怆惶逃窜,若不是想起还有赤屿岛收留我,弟弟恨不能带着媳妇儿一同跳海了事!” 邓南也面有悲色,“现今岛上的老人儿越发少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新来的小子们狗屁不懂。你回来也好,锅里总少不了你一碗饭吃。” 于是,桌子上的气氛越发热络,徐直似乎有些不胜酒力,三巡过后便有些大舌头了,“哥哥,我的的心里——苦哇,爹不疼娘不爱,生在这世上便是根孤藤哇。日后还望哥几个体恤一二,且让我过两天安生日子……” 邓南假意出言安慰,却忍不住拿了眼角去瞟坐在斜对面的妇人。 俗语说月下赏宝刀灯下看美人,只见那妇人因陪了了几杯酒,脸上酡红一片。细腻雪颈如同敷了上好胭脂一般水粉诱人,这等人间殊色哪里是自己的老婆和屋里那两个粗陋侍妾可比的! 邓南心头便如同揣了团火,觊眼见徐直闭眼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就从腰间荷包摸出几颗拇指尖大小的黑珍珠柔声道:“弟妹远道而来,做兄长的却没备下什么好礼,这几颗珠子还算看过得眼,弟妹拿去玩吧!得闲了喊个工匠帮着打两根簪子戴也是好的!” 曾闵秀缓缓放下手中碗筷,定定地望了一眼。正当邓南感觉自己是否唐突了,就见那妇人展颜一笑,压了嗓子柔柔道:“谢二哥赏!” 一时间邓南骨头都酥了,趁着那妇人伸手拿珍珠时,壮了胆子用尾指在她手心轻轻一划。那妇人脸上更是殷红一片,侧着身子羞得头都不敢抬,看得邓南心头大乐。 第一三八章 珍珠 第一三八章 珍珠 直到月朗星稀,宾主尽欢的酒席散后,俆直夫妻才发现今夜的住处也换了。这是一间带了院落的小宅子,拢共有一正厅两偏房,屋子里是成套的松木家俱,虽不簇新倒也算色色齐备。卧房大窗下甚至还有琴案,不知是哪个附庸风雅之人放了一张品相一般的古琴。 曾闵秀谢过带路的仆妇,回身就见先前醉得人事不醒的徐直正坐在桌边喝茶,不由嗔骂道:“一见酒坛子就不知道撒手,扶你回来倒让我的肩膀子跟着受累!” 徐直伸出食指轻嘘了一声,然后将茶杯猛地掷了出去,就听门外“哎呦”一声,接着院子里就是一阵低低的相互推搡埋怨声。随着零乱脚步渐渐退去,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徐直竖着耳朵听见屋子外没有动静了,才嗤笑冷哼道:“这邓和尚胆子越发大了,当了我的面就敢勾引我老婆,还敢派人偷听我说话,真真是寿星公上吊——嫌活腻歪了!” 这“老婆”二字显然让曾闵秀极为受用,抿着嘴软软依偎过来,把包着邓南所送黑珍珠的丝萝帕子甩在桌上笑道:“这色中饿鬼的模样竟是赤屿岛上名头响当当的二当家,你们这大当家的眼光可不怎么靠谱!” 将黑珍珠捏在手心里把玩,浑圆无暇的珠子撞击时发出了柔和的轻响。徐直胸中怒火更胜,又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时时窥探?想起席间邓南的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言语间便有些狠戾,“那邓和尚第一眼瞅着你的时候眼睛几乎都直了,当我是死人呢!” 曾闵秀听他语气里有酸意,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她自小出身低贱,虽然有时不免破罐子破摔,但是心底里总归还是盼望被人痛惜。眼见一路上这男人对自己奉若瑰宝呵护有加,一颗心早就爱得不行。一个转身坐进男人怀里呵气如兰道:“这么一个浅薄东西也值当你吃味,好人儿,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徐直拈了她鬓角的头发绕在指尖,轻声笑道:“这邓南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年他初上岛时就看上一个寡妇,又想要人家又怕碍了自己读书人名声,遂背着众人偷偷摸摸地成了事。不想那寡妇三个月一过有了身子,她家里人就找上门想要个说法。那时邓南恰巧被大当家的幼妹看中了,邓南就做张做致地说是这寡妇勾引他,偏那寡妇也是个烈性的,半句话不多说一回头就跳了海。” 曾闵秀听得入神,连忙追问。 徐直摇头叹道:“还能怎么样?等将人捞起来的时候早就没气了,大当家后来拿了二百两银子给了那寡妇的家里人,此事便不了了之。邓南和大当家的幼妹成亲也有十来年了,至今膝下犹空。风言风语便慢慢地多了,他老婆后来给他一气儿纳了好几个小妾,还是丁点骨血全无,好多人都说是那寡妇的怨魂在岛上作祟。” 曾闵秀听得咯咯直笑,“要我是那冤死的女人,或者是结下生死怨仇,定会将那恶人开膛剖肚,最后再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方解我心头之恨,怎能让他没儿子就算了?” 徐直伸手刮蹭了一下她挺直的鼻梁笑道:“万万不曾想我的香姑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只是你这拿针线握笔墨的纤纤玉手,如何把人开膛剖肚五马分尸?”此时二人在窗前浓情蜜意你侬我侬,都没有想过昔年一句玩笑话,他日竟然一语成谶。 徐直怕曾闵秀初来乍到不识人心,少不得将岛上诸人的情况一一诉说。 赤屿岛所在之地是离中原本土最近的岛群之一,按说并不是地理位置最为优越的,其岛东高西低岛形狭长,土地贫瘠草木不丰。但是难能可贵的是这个岛的东头高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淡水小湖,方圆不过数丈,却是在这茫茫海上往来船只补给、人员休憩的要冲,经过十几年费心经营此处便显得犹为重要。 赤屿岛第一任主人姓甚名谁已不可考,因这汪淡水常引得各方豪杰拔刀相向,最后是个绰号为“老船主”的匪首带了一帮亡命之徒占地为王。挖土造砖,砍树成梁,依傍着这个淡水湖渐渐修建了民居。往来的海船越集越多之后,行事老练眼光独到的老船主干脆将海货贩卖的市集开在了岛上西面的空阔处。 想到往事,徐直脸上也不免流露缅怀之意,“最初时老船主举着把破刀一路拚杀,连胡子上都沾了人肉丝,不拼不行啊!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来杀你。那时我不过是十三四岁乡下来的半大小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着他们才有饭吃,第一次杀人时吐了整整三天。” 低头看见女人担心的神色,徐直莞尔一笑,“我离了母亲和妹妹,跟着亲生父亲上岛之后,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岛上有人眼红海船丰厚的利益被怂恿着起了内讧,外头又遭官兵刻意的弹压和截杀,大家都人心惶惶乱得不行。” 曾闵秀虽知男人必定是好好的,却还是被男人的描述搅动得心头乱蹦。 徐直额角的青筋直跳,依旧沉声低述,“老船主却不管这么多,他性子火爆行事向来随心,他高兴时可以连喝三天的烈酒,暴怒时便是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一个晚上就将几个带头闹事的全部处了极刑。” 徐直冷笑一声,“你大概没有看过剥人皮吧?执刑之人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的皮子分成两半,慢慢用刀分开皮跟肉,像蝙蝠展翅一样的撕开来。这样被剥的人要等到一天多才能断气,最难的是身材肥胖之人,因为皮和肉之间还有一堆白油不好分开。” 掌下女人娇软的身躯忍不住一阵发寒颤栗,徐直苦笑道:“老船主的恶煞之名一夜之间传遍四海,便是婴儿听闻也会止啼。他却日日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认海图,教我用火枪,教我熟悉各路海匪的脾气性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已经决意让我上岸去做个间者,就因为我有个出身军户的养父。” 曾闵秀忍不住一阵心疼,看着洒脱不羁的男人少年时也不过是人家手底下的一颗棋子,这执棋人里甚至还有他的亲生父亲,想起也是一种悲哀吧! 徐直捏了女人的手心继续道:“整整两年这样的日子之后,一向魁梧强壮的老船主忽然间就病了。不管弄来多少大夫,他的病情还是一日比一日重,院子里的渣滓堆成了山却依旧药石罔故。我们几个披麻戴孝送老船主上山后就各奔东西,毛东烈成了大当家,我上岸投了军当了兵,邓南娶了大当家的妹子,我亲生父亲则回了日本国,听说没多久也故去了,没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屋子里的气氛便有些凝重,曾闵秀轻声安慰道:“也是老船主死得突然,不然也不见得非要你去!”虽然不过廖廖数语,但她也听出老船主对徐直除了利用之外,更多的还是真心器重。 徐直眼神变得晦涩难明,良久才叹道:“我的养父虽养了我十年,跟我相处时始终是亲热里带了两份小心。我的亲父更不消说,功利大于亲情。老船主虽恶名在外,对我却始终视若亲子,该严苛时绝不纵容,该奖励时绝不吝啬,我觉得他待我的态度比我的养父和生父更象父辈。” 抹了一把脸后,徐直摇摇头道:“现今赤屿岛上的大当家毛东烈做事稳重性子豪爽,他当首领没有不服气的。可他有一样极大短处,就是耳根子软,爱听身边人的诱劝。老船主活着时没少为这事骂过他,这些年我们兄弟渐行渐远也跟此多少有关。” 徐直抿了一口茶道:“现在的二当家邓南,三当家叶麻子,四当家林碧川当年都是名不经传的人物。邓南性情倨傲清高一向以读书人自诩,行事最是迂回要脸面,偏偏脸不够厚手不够黑,心有不甘却只能一辈子屈居人下。叶麻子为人短视粗鄙,性子凶勇好斗贪财好色,兼之出身屠户一向言语无遮拦,你无事莫与他独处一屋。” 曾闵秀点头一一暗暗记下。 “至于四当家林碧川性子还算平和,他原先只是大户人家聘任的帐房。阴差阳差被裹胁上了岛,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实人。本来他要死要活地非要走,但是大当家爱惜他的才干,就帮他挑了个乡下教书先生的女儿为妻室,又置办了宅院,他也就安心在岛上住下了。后来他又因缘际会帮大当家挡了一刀救了大当家一命,如今倒是最得大当家信任之人,听说现在总管岛上的财物往来。” 曾闵秀有些奇怪男人嘴里对这个林碧川似有几分推崇之意,便咯咯笑道:“难得你嘴里还能冒个老实人出来,日后我可要好好认识一番!” 徐直目光连闪,站起身子将女人搂在怀里笑道:“当你男人的面提另一个男人,真是胆子肥啊,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女人一声惊叫,身子却早已软成一滩水,手臂也如蛇一样婉转缠了上去。 第一三九章 二桃 第一三九章 二桃 夜深人静的赤屿岛,一个人影迅捷地躲过巡逻的岛丁,借着街角墙壁的阴影摸到了坊市尾端的潘记灯笼铺,三长一短地在门上敲击了两遍。铺子的门板立刻斜开一道小缝,上下打量了几眼来人,才小心地让开半边身子。 地下的密室里,潘记灯笼铺的潘掌柜恭恭敬敬地按照军中礼节给来人请了安问了好,才笑嘻嘻地问道:“接到魏大人的信,我就盼着中土的人过来。没想到盼来盼去,竟是把你给盼来了。怎么样,也想学老潘我在这个荒岛上呆个三年五载?” 昏黄的灯下,来人掀开黑色的斗篷露出一张冷硬而沉肃的脸。鬓若刀裁浓眉凤目,加上紧抿着像刀一样的薄唇,连老于世故的潘掌柜都忍不住赞叹一声,果真是一位铁血儿郎。 来人正是星夜兼程赶来的裴青,听了老潘的顽笑话,他只是不紧不慢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应答了一声。 生得福福泰泰一张胖圆脸的潘掌柜心想,这人原先就不怎么爱说话,怎么如今的话越发少了。忽然想起一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魏大人的信里含糊其辞,说你前些日子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还断了一根骨头,怎么这么快就赶过来了?唉,要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要仗着年轻就不把这些小伤当回事,以后年纪大了有你的苦头吃!” 看着好些年未见的老潘絮絮叨叨的,又是拿垫子又是倒热水,末了还从角柜里摸出一瓶虎骨酒,硬是塞在他手里,叮嘱他无事时在伤处多搽拭几次,伤势终究要好得快一些。裴青虽然寡言,心下还是感叹不已,攥紧了手里的东西,裴青垂下眼睫问道:“你不怨大人吗?当年我们这些跟在他身边的亲兵护卫,现如今最起码都是百户了,你却屈居在这个岛上志向难伸。一晃六年了吧,要是我怕是也要生些怨气的! 潘掌柜嘿嘿一笑,拍了拍自己越发肥胖的肚腩道:“有舍有得,在这除了没有老婆孩子陪伴,日子倒是安逸清闲得很,你没看见我都胖了多少。说实话,这个海匪窝子只要不犯岛上的条例,兴许比你们在中土守城门还要来得安全些!” 情知这是安慰人的话,裴青却不免有些动容。 这个老潘向来心宽,天塌下来当被子盖。当初青州左卫魏勉就是看中了他这点,让他改换身份潜藏到赤屿岛当卧底。这些年来,他一面勤勤勉勉地往中土传递消息,一面安安分分地在岛上开着灯笼铺子,倒真是难为他了。 潘掌柜见状笑咪咪地道:“开始也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就无所谓了。再说上个月我还收到大人辗转送来的一封家书,我老婆说又新添置了一百亩的上等田,大儿子让大人安排到老家县衙里当了个小捕头,小儿子也进了最好的学堂。人这一辈子就是指望家里人过得舒坦,自个委屈点又算啥!” 裴青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胸口伤处,心想那也是我的家人。只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失去了,所以老天爷在惩罚我。他努力振作精神,等着胸口的翳痛过去后才开口问道:“我让你查地那位广州过来的傅满仓傅大人还是没有任何下落吗?” 潘掌柜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这片海域的消息都是我负责,自去年起接到这道差事后,我细细地把每个地方都派人筛查了一遍,可以保证这位傅大人决计没有落到这三十三路海匪里头。不过有人说,很久之前在靠近倭国的海域好像见过这艘顺昌号,会不会……” 裴青眼睛骤然一亮,“就是说傅大人乘坐的船的确是顺利到达了倭国,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音讯,这倒跟我原来的猜想不谋而合。”他在破旧的桌子上敲击了几下道:“因为倭国对中土派去的使臣不敬,皇上下令,自三月起从中土到倭国的海船全部停运,那么到倭国去只有从赤屿岛转乘了?” 潘掌柜挤挤眼睛,心想这小子进屋半天了才问到正题上,嘿嘿一笑道:“自接到你们的加急信后,我就派人到四处留意。大概七天前,从黄尾礁过来一船人,其中就有一家四口,其形貌跟急信上说得分毫不差。那个头生得最高的,相貌生得极好举止又豪爽大方的,应该就是傅姑娘。哎呀,若是不晓得底细谁知道那是个姑娘家!” 裴青眉眼登时闪现异彩,暗暗庆幸总算赶得及时。 那日让魏琪把事情前后捅穿后,裴青一时心情跌宕不慎从马上摔了下来。唤来军中大夫草草看过之后,他连夜赶到青州黄楼巷傅家二房的宅子,跪在门外求见宋知春。 宋知春如何待见他,要不是怕周围邻居看见后说闲话,恨不得装作瞎子让这个没良心的跪死在门外。所以要天亮时,裴青一进门就饱受了一顿长枪加短棍的招呼。若非陈溪恰巧过来看到裴青的脸色不对,只怕此时此刻这人能不能好好站着,都还是两说呢! 彼时,宋知春看着裴青跪在地上紧闭着嘴,任自己百般捶打却半声不吭,抬头却是白惨惨的一张脸。这一棍子打不出来两个屁的德行,让她忍不住心火直冒。陈溪两头苦劝,宋知春强按下怒气,裴青这才低声将这段时日的事情和盘托出。 结果宋知春不听还好,一听更是火大。一把将陈溪推开,扯过墙角的鸡毛掸子又将人一顿暴揍,打得一根丈长掸子上的鸡毛满屋子乱飞。裴青一张脸肿得不能让人直视,他却毫无察觉一般,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沉声保证,他准备立即动身南下,不把珍哥父女找回来绝不回还。 这件事说穿了都是阴差阳错,加上宋知春思前想后着实不放心女儿在海上漂泊,这才勉强松口将傅百善一行人的行踪告知。 晚上,受伤颇重的裴青歇息在傅家宅子里,陈溪过来帮他上药。看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暗暗摇头道:“我就知道这里头有蹊跷,偏偏你是个闷葫芦,珍哥又最是个心高气傲个性刚强的。日后你俩真要在一处了,可得好好改改性子。” 裴青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趴在床头上缓缓道:“都是我的错,日后我什么都跟她说,再不会瞒她一桩一件……” 陈溪收拾东西时忍不住叹气,“从前在广州时珍哥送你一只小兔子,你爱得不行,只要一回屋子就要去看两眼。有回大暑天你怕兔子太热,三更半夜爬起来用井水给兔子洗澡,结果没两天兔子就死了。唉,七符你要想明白,珍哥不是你养的小兔子,不是你一心为她好就是真的为她好!” 裴青一怔之后苦笑连连,“连你都看得清楚明白,偏偏我猪油蒙了心。且放心吧,这回教训我一辈子都记得……” 第二日,裴青赶回青州大营跟指挥使魏勉简略交代一声后,就以缉拿内奸的名义带着几个心腹一路南下。但是东海岛屿众多,谁都不知道傅百善一行到底从何处开始搜寻傅满仓的下落。好在皇帝下令禁航,这丫头总不会一路直行到倭国去了。 裴青公器私用往各处暗桩子飞信之后,心想赤屿岛是有名的海匪聚集之地,加上谢素卿也在岛上,不若到岛上一探。天幸,果然和傅百善前后脚上岛。 潘掌柜老于世故,又是过来人,见了裴青面上隐现的一丝喜色便知道自己做对了,有些好笑地低声道:“我手下有七八个人,隔天换一个盯着那一家子。放心吧,再不会失去行踪的。不过如今那个军中内奸倒如何处置才好呢?” 裴青按捺住想去亲眼瞧瞧人的冲动,半眯了眼睛沉吟了一会,才狠厉道:“谢素卿,不,如今他叫徐直,这人害得青州卫死了那么多人,又害得我担上有嘴说不清的罪责,岂能如此简单饶过他?不知你记得古时有名的一桩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眼下赤屿岛正如烈火烹油一般,我不去添把柴,如何对得起徐直对我的看重!” 春秋时期,齐国有公孙无忌、田开疆、古治之三名勇士,皆万人敌。但这三个勇士自恃功劳过人非常傲慢狂妄,丞相晏婴很是担心这三位成大患。一日鲁昭公来访,齐景公设宴招待。宴毕,还剩下两个桃子,齐景公决定将这两只桃子赏给臣子,谁功劳大就给谁。 若论功劳,自然是三勇士最大,但桃子只有两个怎么办三人各摆功劳,互不相让,都要争这份荣誉,结果三人相争而死。这样,齐国就去掉了心头大患。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潘掌柜脸上便有些凝重,“你是说,想借刀杀人!” 裴青尚有些苍白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赤屿岛孤悬海外,从前未引起朝廷的重视。可是近些年来,这岛上的海匪仗着地势将此处修建得如国中之国一般。海外甚多人,像是大食、波斯、佛郎机、欧罗巴竟然只知赤屿岛二不知中土,说出来何其可笑。既然如此,不若将此处搅得天翻地覆才好!” 潘掌柜抚着下巴道:“赤屿岛大当家毛东烈耳根子软,二当家邓南心胸狭窄,三当家叶麻子莽撞鲁直,四当家林碧川是个文人胆子最小,倒不是不可以利用一二!” 裴青冷哼一声凛凛如冰,“这块大饼只有这么大,若是人人都争权夺利起了内讧,也没朝廷什么事了。你说,咱们暗中使些力道将徐直拱上赤屿岛五当家的位置,不知道以他的本事可否以一敌四?” 潘掌柜眼底浮现一丝心领神会的笑意,主动请命道:“这些年我别的没做,就是喜欢喝喝小酒交交朋友,倒是跟几位当家身边的亲随说得上几句知心话,大人不如将这个差事交给我去安排吧!” 等潘掌柜自去安排人手之后,裴青拢着斗篷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冷峻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温柔,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珍哥……” 第一四零章 斗角 第一四零章 斗角 清晨,刚刚起床的二当家邓南听完手下的禀报后皱着眉头问道:“你在门外守了大半夜就听了这么几句话?” 手下抚着额头上鸡蛋大的肿包委屈道:“真的只听到这几句闲扯,那位徐爷掷了个杯子出来正正砸到我。我不敢走远,就听那两个人又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就上了床,那女的妖妖娆娆地叫了小半宿,听得让人心火直冒。” 邓南想到那妇人不盈一握的细腰,灯下滑腻的雪颈,也不由一阵口干舌燥。只得挥手让人退下,心烦意乱地坐在椅子上想事情。门帘忽然被人掀起,一张发须乱蓬的麻子脸伸了进来。邓南不由骂道:“这是从哪个姘头床上起来,难得你起得这么早?” 来人正是赤屿岛的三当家,因自小生得一脸麻子,索性以此为名。他被骂却丝毫不以为忤,涎着脸凑过来道:“好容易找的江苏厨子做得齐齐整整的一副席面,那酒还是我特地搜罗来孝敬二哥的,就是想咱们兄弟坐在一起唠唠话,结果全进了那姓徐的肚子里,你还不许我找个女人散乏一二?” 邓南大感头疼,“你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喜欢哪个娶进门当妻当妾都由你,这样胡乱过日子成何体统?” 叶麻子摊着手脚坐在椅子上,敞着衣衫蛮不在乎道:“这样才好,个个都把我当主子,要都娶进门不得斗成乌鸡眼似的!要不然弄个跟二嫂似母老虎进门,我上吊的心都有了!” 觑眼见人并末反对自己的话,叶麻子扯了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渍嘿嘿笑道:“二嫂样样都好人也贤惠,可就这醋性忒大了,给你屋子里置的那两个妾长得跟老妈子似的……” 邓南心塞得厉害,喝断话头道:“怎么就你一个过来,老四呢?” 叶麻子嘻嘻笑道:“他婆娘要给他生第三个儿子了,就是这几天的工夫。一听说你现下没工夫说话,要另设宴招呼姓徐的,立马转身跑得比兔子都快。” 邓南说不清艳羡还是遗憾,“他倒是一心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大当家就是因为他没有这些花花肠子才越发器重他。现在又来了一个不知深浅的徐直,我们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叶麻子撇嘴道:“二哥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了,老四是个只会拔算盘珠子的帐房先生,他心里头除了老婆孩子翻不起多大的浪。就是这个徐直不知深浅,大当家在信上特地说不准关不准放,倒底是个什么意思?” 邓南想了一下才低声道:“你来得晚不知道事由,当年老船主在世时是有心把位置传给此人的,结果一遭风云突变让他远走中土,此事就不了了之。后来这姓徐的在军中混得不错,一路青云直上。本来跟我们也是互为利用的关系,大当家帮他挣军功,他则给我们提供一些情报规避风险,两下相安两下便宜。不想他一朝翻了船,大当家是轻不得重不得,很是为难啊!” 叶麻子抚着下巴的胡须问道:“多少年的旧事了,难不成大当家还担心这人过来摘桃子?” 邓南摇头道:“此人面相和煦其实最是心狠手辣,大前年有三艘远道而来的安南船队上岸补给,大当家提前派人把消息送出去给他。半个月后这船一走到虎皮礁附近就遇到了几股流窜的小海匪,还没等怎么样呢,就让徐直连人带物抓了个满贯,他就是因为这桩事才立下军功得的百户一职。” 叶麻子倒抽一口凉气,“就是装满香料象牙名贵木材的安南船队,我还以为大当家收了人家的朝贡不好再下手呢,却原来是便宜了那个小子!” 邓南狠狠狠瞪了他一眼后才道:“大当家老早就说过,赤屿岛只为海船提供一个以货易货的安全场所,出了这道门就不归咱们管了。你也要时时记着你面上的身份是货场的庄家,而不是与人赤膊相见的海匪!” 叶麻子呵呵一笑,手掌向下用力一划狠狠道:“我是什么底细二哥最知道,这姓徐的如此麻烦,干脆找几个人麻袋一装抛入海里一了百了。” 屋子角落里的西洋挂钟嘀作响,叶麻子翘着二郎腿笑咪咪地等着。 二哥心思缜密什么都好,可不知是被二嫂管狠了还是怎么的,行事墨迹如同妇人。他自然不知道邓南的话其实也只说了一半,那年大当家故意放水让徐直缴获的安南船队,最后的结果是人员俱亡货物全部充公,无论是流窜的海匪还是安南船员竟然无一生还。 无意之中听到这个传言时邓南犹不可置信,专门派了心腹手下到岸上探听消息。朝庭的安民告示说海匪先是杀了安南船队的随行人员,又因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正在相互械斗时,驻守威海卫的官兵巡逻时恰好赶到,英勇击杀海匪后收缴装满货物的海船两艘。 明明是三艘海船,怎么变成两艘了? 很明显其间有人做了手脚,说什么海船被袭击水手被杀,海匪又起内讧械斗,前前后后分明都是徐直一个人的说辞!邓南不信邪,又悄悄地调查过往,发现徐直靠着这种欺上瞒下的手段,不过短短几年竟积攒下了不菲的身家,即便除去打点上下各路的银子,徐直也堪称豪富。 安南船队价比千金的香料,洁白无瑕的象牙,硕大华美的宝石,还未提炼精纯的金块,无一不是让人垂涎三尺的财物,而这徐直竟然悄无声息地吞了一整船。 邓南想到自己在大当家的勒令下只敢偷偷摸摸地小打小闹,吃个好的喝个好的还象做贼一般,心里便象开水一般沸腾。要不是那回徐直吃相太猛,任谁都想不到别处去。结果大当家听说后,也只是摇头叹道直当是欠他的,说了声——算了! 想到徐直背后叫人瞠目的财富,邓南暗暗咬牙岂可如此便宜?相对于温香女人,还是沉甸甸的金银珠宝更能让人心安。 邓南心下一番计较后轻叹一口气道:“徐直是给赤屿岛立下大功的,这些年要不是他屡屡冒险送信,咱们也少不得象别家那样被官兵追着跑,哪里还有精力将赤屿岛经营得铁桶一般,任谁都不敢来犯!” 叶麻子错愕地张大了嘴,一跳脚大怒道:“可大当家也回回都叫人送了钱物给他,这就象做买卖一样钱货两讫各不相干了。这回姓徐的一看就是来讹银子的架势,二哥你可要劝着大当家,别心软扭头就答应了!” 邓南就假意叹息,“我劝是可以劝,只是大当家一向念旧情,再加上徐直这扫地菩萨的名号在海上也是有位分的,大当家于情于理都不好做得太过分!” 叶麻子脖子一梗道:“大当家到苏岩岛参加英豪会,约莫还有五六天才回来,在这几天我悄悄把事办了,只要手脚利落些半点玷污不到他的英名!” 良久,邓南才缓缓点点头,“徐直带来的妇人你见过没有,倒是生得有几分姿色,事成之后你便收入房中吧!” 叶麻子眼前一亮,搓着双手兴奋道:“能被姓徐的看上毕定不是凡品,只是兄长在前弟弟怎敢独吞?” 赤屿岛上男多女少,对于男女情事便看得开放些,有些男人为求温饱还特意将妻女双手奉上。女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私下里还相互攀比从金主那里得到的财帛银钿,叶麻子的几个姘头便是如此来的。 邓南看他一提到女人就兴奋得鼻翼微张,一张饼状大脸更显油亮腻人,心下便莫名有些厌烦。口里却更加温和无奈道:“你也不是不知晓你二嫂的性子,要是知晓我在外面养了女人,敢站在屋子外骂我三天三夜,哥哥我还要不要做人呐?” 叶麻子遂放下心来哈哈大笑,拱手为礼道:“那这妇人兄弟就笑纳了,日后带来给哥哥奉茶。” 两人说笑一会才散了,邓南对自己这招借刀杀人之计极为满意,踌躇满志地盯着暗处微眯着眼冷哼,“果然是色字头上一把钢刀,先让你尝尝温柔乡的滋味,等徐直闭了眼再送你下去陪他,两个人到阎罗殿去分说事由吧!” 仔细想了一会儿叫了心腹过来吩咐道:“你亲自去守着,等三当家使法子把徐直撂倒之后,你务必要等人断气再悄悄离开。回头再找个不相干的人把三当家的几个相好叫上,再等三当家逼奸那妇人时现身,闹得越大越好。等大当家回来正好给叶麻子定个谋夺人妻的死罪,至于他能否逃出生天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心腹手下小意问道:“我听您的意思还想徐直身后的财物,这猛然将人弄死了这财物不都打了水漂吗?” 这个手下是用了多年的老人,最是信任不过。邓南也不卖关子,“叶麻子是头蠢驴,徐直就是条毒蛇。你看这些年他做的桩桩件件,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不趁了他初来乍到人手不熟的时机将他除了,日后定然会成为我的心头大患!” 抽出长条案上供奉的长刀,邓南眼中闪过一道戾气,“连大当家都忌惮于此人,我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三年后这赤屿岛上已无我容身之地。至于他身后物就毋须担心了,徐直跑路时都带着那妇人,可见那妇人在其心头份量颇重,她对那些藏宝的下落必定知晓一二。一个女人,恐吓几句再许诺些好话,还怕她不把徐直的家底交出来吗?” 于是手下满脸叹服,低头领命而去。 第一四一章 酢雀 第一四一章 酢雀 因昨夜宿醉又加上胡闹了半宿,夫妻二人有些晏起。徐直掏出铜胎掐丝珐琅怀表一看,已经是申时了。待慢慢梳冼过后,有仆妇过来禀报外院送饭食过来了。门一天,就见打头恭谨站着的正是小月台上的老相识——水猴子。 曾闵秀抿嘴打趣道:“今个儿我可没有银钱赏你,我的包袱落在原先的屋子里没拿过来!” 水猴子抬头一看,就见女人只穿了一件水红纻丝蝴蝶对襟的长罩衫依门站着,一头墨似乌发松松地挽起,说话时衣袖落下露出藕节一般滑腻圆润的臂膀,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经意的风流姿态。 鼻子边一股女人的脂粉香气似有似无,不知为什么水猴子不敢再细看,站在门槛外弓着身子胀红了脸道:“原是小的孟浪,倒让您看笑话了。二当家说徐爷用惯了我,让我继续服侍二位,放在小月台上的包裹行李稍后就让人送过来。还有这些菜肴都是清淡好克化的,您二位慢用!” 曾闵秀伸头一看,就见大食盒里拿出来的是一碟玫瑰腐乳猪蹄,青豆炒鸡丁,豆皮牛柳卷,铁板炙酢雀,虾仁豆腐汤并一壶清甜甜的桂花酒。菜肴的份量并不多,每样都拿了巴掌大的青花小瓷盘盛着,让人看了一阵赏心悦目。 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从净房出来的徐直看到桌上的酒菜也不由眼前一亮,笑道:“倒让你们二当家费心了!”他出身江浙,这些菜式正是少年时在家乡常吃的。 水猴子的腰弯得不能再弯,连头都没抬低低答道:“这是咱们三当家亲自吩咐灶上做的!”声音低且快,却着重在三当家几个字上停了一下,若非徐直站得近耳力又好,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徐直微眯了眼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挥了挥手道:“我记得今天就是十五吧,香姑快些收拾,我带你出去开开眼!” 等人全部退出屋子后,徐直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了。取了那壶桂花酒放在鼻下细细闻着,见没有异常又拿了筷子挟了菜放在嘴里细细品尝。等吃到那碟炙烤得外焦里嫩的蜜汁酢雀后,徐直脸上便露出一丝古怪笑容。 曾闵秀见这阵势哪里不知道这桌菜怕是让人做了手脚,连忙端了一盏茶过来让男人漱口。 徐直吐了口中残茶后冷笑一声道:“这个叶麻子做事不再一味莽撞,也知道用些隐秘手段了,看来倒是颇有些长进。他毕定是从当年的老人儿那里打听到我爱吃的菜品,犹其钟爱这道酢雀,就费心扒拉地弄来。只可惜,他不知道老船主去世后我第一件事学的就是如何辨毒!” 曾闵秀悚然一惊,“刚刚水猴子好像特地提到三当家,我们来岛之后和这人连面都没朝上,无怨无仇地怎么就敢下死手……” 徐直摇头道:“你还是太过天真,咱们双脚一踏上这赤屿岛便跟这些人结下了仇怨,他们把我当成抢食的了!”说完之后似笑非笑地望了女人一眼,“水猴子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来通风报信,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哪,看来我是沾了你的光呢!” 曾闵秀没好气地白了男人一眼,站在一边看着那碟异香扑鼻的酢雀好奇问道:“这东西是如何做出来的?你怎知只有这盘菜里有毒?” 酢,是指以盐与米粉腌制的鱼或其他糟腌肉类,是江浙一带人家惯常用的佐酒之物。黄雀即麻雀,《本草纲目》称其体绝肥背有脂如披绵,可以炙食佐醉甚美,所以黄雀酢又有“披绵酢”之称。 其做法是把黄雀宰杀后,煺毛除去内脏剁掉膀尖雀爪,用绍酒冼净,再把糯米甜酒、红曲、酒糟、花椒、葱姜汁、精盐、桔皮丝合在一起搅拌成糊,最后把黄雀放入拌匀,装进瓷坛内封好坛口,焖腌半旬入味。 食用时取出黄雀,用绍酒洗净附着的糟粕,晾干黄雀身上的水。再上笼蒸熟或者置铁板上炙熟后用蜜汁浇淋即可食用。这道菜外酥里嫩焦香扑鼻,徐直年少时就极喜好这一口,就着这道美食可以用下半桶米饭。 用筷子拈着一只油亮的酢雀,徐直轻嗤道:“就是这佐餐的蜜汁有问题,里面放了小半的钩吻草。这毒药性极快,半个时辰就能致人晕迷,两个时辰若得不到解药就会呼吸衰竭而死。看来有人想要我的性命想得紧呀!不过这毒本身有一丝酸味,所以他们才将毒放在佐料里,想让酢雀本身的甘美厚重压住这丝异常,果然有心机!” 曾闵秀紧皱额眉,任谁一起床就碰到如此腌臜事心里都不会舒坦,“会不会是二当家,我听你所述那位叶麻子可不象如此煞费苦心之人。” 徐直另拿了干净筷子拣了两块鸡丁放在嘴里慢嚼,“所以我才说叶麻子行事有长进了,不象以往那般喊打喊杀。当然,我那位好二哥肯定是恨不得让我立马消失的,只是他行事绝不会如此直来直往。试想大当家特地让他好好招呼我,结果一回来面对着两具尸首,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份啊!” 曾闵秀看着男人若无其事地将桌上酒菜用了七七八八,不禁嗔怪道:“要是日日如此防着,岂不是连入口的茶水都要小心?那我们还不如回小月台等大当家回返再说!” 徐直哈哈大笑,一把搂住她道:“大当家虽不见得会要我的命,但是心里头恐怕也不会欢喜我在岛上呆着。更何况历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今天便是十五,这岛上的海市也开了,热热闹闹的怕不有上千人,还怕给你找不到点入口的东西?” 夫妻二人手牵手大摇大摆地出了房门,正见昨日在小月台拦路的那个矮壮汉子在低声训斥水猴子。矮壮汉子一抬头见人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心下便是一惊。又不敢相拦,只得陪笑道:“徐爷怎么这么快就用完了饭,可是菜式不合口味?” 徐直淡淡瞥过了一眼,见水猴子远远地低头站着一脸苦相,便回转目光漫不经心地道:“我家里的这位刚有了身子,见不得半点油腥,看了那一桌子的肉啊鱼啊虾的差点没吐出来。没办法,我只得带她到外面走走,劳烦管事的跟二当家说说!” 矮壮汉子连道不敢,看着人远去了后几个大步进了屋子,就见桌上的菜用了不少,酒也喝了半壶,就连那盘酢雀也动了几筷子。心想难不成是那药放少了些,但是给药的那人说这东西和了酒水一起用下,人是立时就要倒的。 三当家听说后当时还有些犹豫,说可惜了徐直的老婆,那般娇媚女人一口鲜都没尝到竟然就要去见阎王,实在是太过可惜了,但是为了大事只能忍痛割爱。不想这回这夫妻两个人一个都没有放倒,这下自己怎么跟三当家交代? 矮壮汉子急得跳脚,忽然想起一件事,回过身子恨恨问道:“你没多嘴吧?要是让三当家知道你敢吃里扒外,看不把你的皮剥了!” 水猴子撞天价地叫冤枉,尖着嗓子叫嚷道:“我自小生活在岛上,从前跟那位徐爷半分不相识,就是得了他赏的几块碎银子都是跟叔伯几个平分了的。我虽然从小没有父母,但是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楚的,又何苦为他违逆三当家的命令?更何况你也看见那桌上的菜不是没动,只是动得少些,想来真是那女人有孕在身才忌了口!” 矮壮汉子今日奉了三当家叶麻子的命令办这件大事,为怕徐直见了起疑,他只敢在屋外候着。人进去后他一直不错眼地盯着,水猴子也是放了个食盒的功夫就出来了。难道真是那女人有身孕了,所以才没有吃那盘下了好料的酢雀? 走了一段路后,曾闵秀揪着脸有些不乐意,“你找个什么由头不行,干嘛要拿我肚子来说事?” 徐直不在意道:“我要是跟人家说我自个有身子了,这些家伙相信吗?” 曾闵秀怒道:“天上有菩萨,举头有神明,怎么能随意拿孩子说事?我……我年轻时不懂事,被院子里的妈妈哄骗着喝了避子的汤药,这本来就是我的伤心事,你如此说不是往我心头上戳刀子吗?” 徐直自小性情凉薄,除了母亲和妹妹,所遇之人无不暗藏他心,年少时在赤屿岛的三年更是见惯人性丑恶,所以对于子嗣一事向来看得浅淡。和曾闵秀相识几年,最初也不过是恩客与青楼女子的逢场作戏。只是后来自己落魄了,这女子却始终不离不弃,这才让心性如铁铁石的他动了三分儿女情肠。 拉过女人的身子,徐直为曾闵秀正了正发上的银钗,柔声道:“等安稳下来了,我去找个好脉息的老大夫给你好好看看,你还年轻我们的日子还长,总归会有孩儿的,到时候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曾闵秀破涕为笑,她自入了这个行当就知道世事不能回头,可每每与男人柔情蜜意之时,总想着要是能有个亲生孩儿傍在身侧,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见前面豁然开朗,白昼时还有些平淡无奇的空阔山谷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陡然便变得瑰丽异常起来。 第一四二章 海市 第一四二章 海市 刚刚入夜的赤屿岛灯火璀璨流光溢彩,犹如耄耋老者突然幻化成二八佳人一样突然换了一副模样,叫人惊异不已。岛上西面那块巨大的空地上点燃了长长的一排灯笼,那灯笼个个都有人高,用指粗的铁丝悬挂在高高的立柱上,灯面是上好大红透眼纱制成,中间的火烛照得人人都是一张笑脸。 偌大空地上像中土规划整齐的市坊一样,卖香料药材的,卖丝绸布匹的,卖瓷器瓦罐的,甚至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头的东西在里面售卖,井然有序不见烦乱。熙熙攘攘地还有不少小贩在其间穿梭兜售吃食,拔丝油糕,淋糖汤团,羊灌肠,笋面,黍枣糕,白雾氲氛香气乱窜不胜枚举。 曾闵秀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使唤了,东摸摸西瞧瞧,只恨身上所带银两有限。忽然前面人声鼎沸有异香传来,走近一看竟是一个头扎青帕的妇人支着一口大油锅,把大瓣的栀子花片用热水烫一下后晾至微干,裹上甘草水调成的稀面糊后在油中煎熟售卖,用一角麻纸托着品尝起来倒也清芳可口。 见女人边吃着东西边兴致勃勃地往人群里钻,徐直笑着把她拉住道:“这些摆在面上的东西都是些低档的货色,真正的好东西还在那边!” 曾闵秀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不远处一座巨大巍峨的草棚屋子矗立在边上,在夜色下像一只静静匍匐的怪兽。两人掀开帘子走进去,一股夹杂着脂粉酒气香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在外面看这屋子只是寻常,进到里面却是豪奢异常,占地约有十来丈,用数十根粗大的木柱子支撑,棚顶悬挂了数盏枝形大油灯,将屋子照得恍如白昼。更让人称奇的是屋子各个角落都有酒水美食和殷勤的仆佣,高高的台上还有几个金发碧眼妆扮妖艳的舞姬,随着乐师的伴奏正在翩翩起舞。 屋子里铺满了厚重的地毯,每隔几步便有一张宽大的楠木圆桌,上面摆满了贵重的异域货物。曾闵秀随意拿起一件手掌大小的玉雕,见是一件和田籽玉雕成的童子嬉猛虎,那一双童子一站一蹲,皆趴伏于皮色巧雕的猛虎之上。童子面容憨痴可爱,猛虎威风凛凛。那玉肉柔和温婉光泽莹润,线条流畅精光内蕴,成色果然与外面有不小的差别。 坐在楠木桌子后面的灰白发须老者见有顾客上门,笑着欠起身子不卑不亢地介绍道:“这是小老儿新得的物件,是御府海派师傅的手艺。太太若是喜欢尽可带回家里,上面刻了两个童子,放在床头看着也喜兴!” 曾闵秀想起先前出门时,徐直为了搪塞那个矮壮汉子的胡诌,说自己已经有了身子,心里不由有些酸苦,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徐直见她拿了那件玉雕不放手以为她极喜爱,又觉先前说话孟浪便想讨好于她,就站了过去跟卖货的老者握了一下手。那老者笑嘻嘻地将宽宽的袖子垂下来,两个人在袖子里比划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好似谈好了价钱,互相一拱手作别,这桩买卖便谈成了。 曾闵秀见徐直也没给银子,那卖货老者也没拿货,只是往那件童子嬉猛虎玉雕上贴了一个小小的红纸条,用笔墨在红纸上写了个徐字。不由好奇问道:“你们刚刚比划什么呢?这买卖就算谈成了,到底多少钱啊?” 徐直走了几步后,才细细与她道来。 原来岛上的货物有贵有贱,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无论什么东西都有打眼的可能,内行人知道一般互留脸面不会说给行外的人的,所以谈价格就成了关键,不能让外人知道。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套约定俗成的法则,叫做袖里乾坤。 把手放袖子里,两个人的手贴在一起类似交握的动作,手指动得很隐秘。手有五指,每个手指分三节,指尖指肚关节手指上下依次往掌心出捋,表示一到九,一般说来以大拇指为尊,即最高位,然后以此往下顺。 交握时多以十两银子起,当然也有以两起的,如果以两起还要袖里乾坤,说明买家大抵是知道这货有问题了,给卖家一个面子不说破,两边心里都要有数。至于怎么暗示到底以什么基位起,一个是言语之前有过暗示,另一个则是袖里乾坤时专有的动作,不在其间浸淫几年的外人是难有个中体会的。 赤屿岛上的海市交易为谋求公正安全,最早的创始人规定市面上不用现银交易,设立第三方即庄家作为公平交易的保障。买者与卖者谈好价钱后,买者将银两直接交到庄家,卖者也将货物交到庄家,庄家按金额抽取一定比例的流水之后,这桩买卖才算完成。 曾闵秀也是极聪明之人,立刻明白这样做的好处是多方面的。买方不用怕被讹诈以次冲好,卖方不用怕被欺骗收不到银钱,庄家坐等收益,竟是三方共赢的局面,也不知是谁窥见人性的短处设计出来的这套经营模式如此讨巧周到。 转了几个摊子,曾闵秀陆续看中了一席大食国的手工绒锦地毯,一套镶嵌了七宝的银制餐具,还有一树半尺高满剌加国过来的顶级深红珊瑚。大概女人天生就爱这些豪奢之物,看着徐直故作荷包瘪了的滑稽模样,曾闵秀尤其笑得开怀。 两人一路说笑,就见迎面过来几个人。 打头面相粗壮敦厚的汉子大笑道:“徐老弟,我一下船就过来找你,就知道你定会到这里淘换物件的。这位就是弟妹吧,果然知书达礼娟秀标致,和徐老弟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弟妹可有喜欢的东西,等会吩咐一下全走我的私帐,只作我与弟妹的见面礼!” 曾闵秀见这人气度与众不同,心知这必定是久候候不至的赤屿岛的大当家毛东烈,连忙躬躬身施了一个福礼。心里却暗暗咋舌,刚才自己选中的那几件物品少说也值两千两银子,要是拿到中土去售卖,价格怕是要翻上十番,却眼都不眨地就送予人,果然是海上豪客。 正颔首作娇羞状妇人的曾闵秀站在自家男人身后,忽觉一道令人如芒刺在背的目光大剌剌地望过来,抬头一看就见一个身材肥壮的男人正用一种放肆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看那形容不是赤屿岛的三当家叶麻子又是谁? 忍下心中几欲作呕的恶寒,曾闵秀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对面的叶麻子脸上的笑意更加猖狂。本来他听说徐直夫妻没没有用下那桌下了毒的酒菜时,心头还有些懊恼窝火,可是好巧不巧地与徐直的婆娘走了个对脸,心里却忍不住一阵庆幸。 那女人正当花信,穿了一件油葱绿绣了几从水墨菊蕊的衫子,系了一条米黄的素色长裙,脸上施了一点粉,眼波流转间衬得两腮娇俏粉面含春,这般风流姿态哪里是岛上那些又蠢又土的女人可以比拟的? 叶麻子又喜又忧,心里暗暗庆幸这般尤物幸好没有不明不白地没了,若是吃下了了那毒物,自己才看到到这美娇娘岂不悔死!先前听二哥称许徐直的婆娘貌美,还以为他夸大其辞,果然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二当家邓南嘴里跟着大当家和徐直热络寒喧,眼角余光早瞧见叶麻子的丑态,心里是唾弃不已。一边忍不住朝那女人细软腰肢悄悄瞄上两眼,一边暗暗畅想书上所述如卧绵柳大抵就是这样了。 曾闵秀眼见徐直全然不顾地和赤屿岛的大当家说得热闹,那叶麻子的眼睛也越来越放肆,心下也渐渐冒起火。心想再忍忍,只忍一会儿,那王八羔子再盯着不放,老娘就亲自上去摘了他一对招子。 大当家毛东烈拉着徐直的手追追忆了一下往昔,又缅怀了一番故人,撒了几滴英雄泪后才惊觉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忙不迭地吩咐帮众去准备酒菜,又紧拽着徐直的手大叫今夜不醉不归! 曾闵秀看着一群人忽拉拉地往外走,不无遗憾地把手里一支磨得锋利的鎏金银簪收在袖中。这是她特地备来防身的,算下来有好些年没见血了呢!虽说一路上都有徐直照应,可有时候只有自己才靠得住! 赤屿岛的大当家显然很受众人拥戴,每走几步便有商贩过来请安问好,大当家也颇有耐性地站站住与人闲话家常。或是问对方的老寒腿可有再犯,或是问对方的长子可娶亲了?间或有两个热情的摊主就把要售卖的槟榔和水果硬塞过来。 徐直背着手含笑看着大当家一脸的无可奈何,轻声喟叹道:“难怪大哥仁义之名传遍四海,单就这份爱民如子的风度就是许多人比上不的!” 曾闵秀看着自家男人一脸的钦佩叹服,心中暗自啐道:假!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一群盗匪头子作甚装得跟微服出巡的朝廷重臣一般体恤民生,你谦我让的就好比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子,他们不觉得累看戏的倒累得慌。 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就见五六丈远的地方一个年青人不错眼地盯着自已。 那人披了一件长斗篷,身材高挑削瘦,皮肤呈一种淡淡的蜜色,五官挺秀眉宇浓黑入鬓,竟是难得的一副好相貌。被瞧破偷窥,那人脸上没有丝毫窘迫,大大方方地回转身子向另一处去了。 曾闵秀心下不由惊疑不定,这人面相如熟悉,可是为什么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呢?徐直回身见女人远远落在后面,走过来牵了她的手问道:“可有什么不对?” 女人便有些迟疑,终究只是缓缓摇头。 第一四三章 借势 第一四三章 借势 看见那行人走远了,披斗篷的年青人微微一嗮,半掩了面颊低着头,脚程极快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和摊位,又故意弯了几道小路,仔细看了一眼身前左右无人盯梢后,才拐过一道半人高的石墙进入一处低矮的宅子。 宅子里一个女子正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抬头见了忙从灶上端了一碗热汤过来道:“姑娘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宽叔宽婶午时过后也出去探路去了,我一个人在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姑娘也给我分派点事才好!” 年青人取下斗篷放在屋角木架上搭好,昏黄的灯光下映得她眉目宛然,不是傅百善又是谁?她边喝着热腾腾的浓菜汤,边微弯了眼角笑道:“怎么没分派你事情,自我们上岛之后每天回来都有现成的热汤热饭吃,单论这一件你便是大功臣了!” 大丫头荔枝抿嘴一笑,扯过桌边破了袖口的衣裳继续缝着,“我也只有这一点用处了,不过这赤屿岛虽说是个土匪窝子,倒也没我想的那般不堪。今儿白天前院的那家小媳妇儿还给我送了两个面饼过来,我回送了她一条我编的流苏绺子。她喜欢得不得了,说要留着给她娘家弟弟出门见客时用!” 傅百善放了汤碗,想了一下才道:“即便是土匪窝子,也不见得人人生来便是坏人,这里作奸犯科者有之,为谋求丰厚利润的有之,平民百姓也有很多。你没见我们上岛之时几番盘查之后便没人理睬了吗,想来中土各州投奔此处的人不在少数,岛上的管事们才没有精力一一细查!” 荔枝闻言愁道:“可我们在岛上落脚大半月了,也没有找到老爷一丝一毫的消息。想来老爷他们多半也不在此处,那我们是否还要另找线索?” 因为海上日头大水光又刺眼,傅百善跟着那些老水手们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小习惯,遇事时会不自觉地眯眯眼睛。想起先前在市坊里碰到的那个女人,她缓缓摇了摇头道:“再等等,刚才我在岛上碰到个熟人,你再想不到她是谁,还记得当年在广州时曾姑姑搭救的那两个惹了事端的姑娘吗?” 荔枝先是一怔,旋即瞪大眼睛道:“就是卷了曾姑姑钱财跑路的那两个白眼狼,曾姑姑见她们可怜,专门求了老爷给她们另上了户籍,又收留她俩当自己的侄女,结果一朝起来把屋子搬了精空,为这件事当年顾嬷嬷没少骂你们瞎好心。” 说到这里,荔枝撸了袖子道:“曾姑姑存了数年的家当半天就让人腾走了,气得好几天都冰着一张脸。在广州时我一天到晚都守在家里,算下来只跟她们见过一两回面,倒是不怎么记得模样了。姑娘撞见她们了,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有我在一路好歹能撕扯着让她们吐一些钱财出来!” 傅百善哈哈一笑,“怕是你都不敢认了,我今天瞧见的是那个叫香姑的姐姐,穿着打扮倒不如何华贵,只是那气派大不同以往,浑身上下再不见半点风尘气,我也是见她眼熟好半天才认出她来。” 想起那女人的举止做派,傅百善声音沉了下来,“那边交易高档货物的大屋只准有贴子有身份的人进去,那曾香姑跟着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就进去了。我一时好奇悄悄跟在后面,那男人身材高大蓄了满腮的短须,竟然是青州左卫遍寻不得的内奸谢素卿。” 荔枝骇了一跳,虽然他们一行人是冲着赤屿岛是中土到日本国的必经之地才过来的,当然其间也有一点是冲着谢素卿不为人知的另外一个身份,才追寻到了此处,却绝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跟他正面相遇,更不肖说叫人意料之外的是,多年未见的曾香姑竟然和这人勾搭在一起。 荔枝想到此处悚然一惊,喃喃道:“谁曾想这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竟然凑做一堆,一个骗一个偷,倒真真是蓑衣配斗笠天造地设的一双。不过这姓谢的是朝庭下了海捕文书的逃犯,要是误会姑娘是前来缉拿他的,跟咱们来个鱼死网破那就不妙了!” 傅百善也是想到此处关节神情凝重道:“看那模样,谢素卿与赤屿岛的各位当家都熟稔得很,当初……裴大哥跟我说怀疑他就是岛上的军师——绰号扫地菩萨的徐直,看来此事是板上钉钉着实不假!我一直小心隐藏了身形,他没有看见我。倒是那曾香姑突然回头和我打了个照面,也不知认出我没有,不过我量她也没胆子说出我是谁!” 荔枝明白其中的意思,曾香姑当年在广州做下亏心事,将救命恩人的钱财一卷而空,曾姑姑心善没有报官,但是事情不代表从此就了了。要知道,为将这两姐妹救出虎口,曾姑姑是实打实地用了真金白银的,更何况她手里还攥着那两姐妹亲自签字画押的身契。 沉吟了一下,傅百善徐徐道:“这海上一事的往来全凭海船,若是无有经验之人带领就凶险无比。你我虽在海港码头长大,但是说实话对这个行当都是睁眼瞎。若是这徐直能为我所用,我们行事势必事半功倍,只是他重伤我大弟在前,又是朝庭通缉之要犯,我找他合作无异是与虎谋皮!” 荔枝不敢打断她的思虑,只是在心中悄悄喟叹,姑娘现今说起裴家大爷时连名字都不愿提,看来是真真伤了心。唉,那般登对般配的人,被不知哪里来的女妖精拆散了,又为避忌那什么狗屁倒灶的王爷,害得姑娘不得不远走海上,从此萧郎是路人,说起来怎么不令人扼腕! 为怕露了行藏,他们一行四人从灵山卫出海后就扮作寻亲的叔侄,假说家里有至亲出海经商却音讯全无至今未归,只得一路循着踪迹找上岛来。 旧年里,有人通过海路贩卖货品发了大财之后,各州各县的人是蜂拥而至,在大海上莫名失踪的确不在少数,家里的子侄出来寻人的也不少,所以傅百善一行倒是没有引得他人特别的瞩目。 从出门那日起傅百善就改换了男装,日日跟着宽叔在甲板上与那些粗鲁豪爽的水手们扯帆解舵,有时候还会甩开膀子喝酒掷骰子。好好的姑娘家不过月旬工夫就晒黑了,反衬得她模样更加英气眉眼更加深沉锋利,加上个子高挑力大无比,这一路上竟无人怀疑这叫宋真的俊后生实际是个女娇娥。 看着姑娘一身好端端的雪白皮子生生晒成了蜜色,一双手也糙得没法看,荔枝心想若是顾嬷嬷还活着的话不知有多心痛,肯定是上赶着将那些美白嫩肤的方子一股脑地用在姑娘身上。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简陋的木门响了三下,顿了一会儿后又响了两下,荔枝忙拔开门闩,原来是打探消息的宽叔宽婶回转了。 连刨了两碗和了菜梗叶子的粥饭后,宽叔才缓了口气道:“这岛上的防御是外松内紧,西边住人的这边盘查倒是不紧,东边停了海船的码头上是重兵把守,一连设有好几道关卡,没有几位当家的号牌,休想蒙混到船上去。今天我扮作找活计的杂役,又使了五两银子才探听到一个音信,赤屿岛的大当家昨夜才从苏岩岛回来,而这苏岩岛就是最靠近倭国的岛群!” 宽婶白了丈夫一眼,骂道:“你在姑娘面前干嘛说一半藏一半?当姑娘是三岁小丫头呢!姑娘别理他,一辈子都是这般德行。他的意思是咱们在赤屿岛上盘桓许久都一无所获,不如找路子混上海船到苏岩岛看看有无老爷的踪迹!” 傅百善见他们夫妻二人的做派不由莞尔,侧身点头道:“茫茫大海,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爹一行有数十人,赤屿岛上不可能将这么多人无声无息地关押着,而不露一点风声出来,是要别处再找找。只是现今海路倭寇横行,寻常商船不但要防海匪,还要防备倭国那些流窜之人的袭击。如此一来,我们最好的途径就是跟着赤屿岛的海船行动。” 宽叔目中流露赞叹之色,“姑娘说得极是,我们找寻老爷一事只能借势而为。这赤屿岛地处要冲位置,却能和各方势力相安无事,还能将海市开得如此红火,若说他们没有跟倭国的人相互勾结,只怕连鬼都不相信。咱家老爷就是在去倭国的路途上失踪的,最终的目的地怕是要着落在这位大当家身上才找得到蛛丝马迹!” 傅百善仔细思量了一番道:“我今天跟了这徐直,就是那位逃匿了的青州左卫百户谢素卿一路。那位大当家跟徐直谈话时言语极为热络,一副求才若渴的模样,这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他身边的女人是我昔日认识的一位故人,也许从她身上咱们可以找个切入点。” 宽叔扬了扬半边眉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说起徐直这个名字,昨天我在岛上的大厨房里拿了两壶老酒,无意中听到有两个人商量,说想在这人的酒菜里下点毒,好拿下这人后向他们三当家请功。我一时疏忽大意,又以为是海盗窝子里的人利益不均相互倾轧,回来之后就没有跟姑娘说起此事。” 傅百善手指轻敲桌面,微微翘起嘴角,“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情?今天远远看着他们一团和气,谁曾想个个都在打肚皮官司!徐直既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要么是他运气极好没有食用酒菜,要么就是已经识破了那位三当家的用心。如此看来,徐直的处境也不太妙哇!” 第一四四章 鹬蚌 第一四四章 鹬蚌 “看来,徐直的处境不太妙哇!” 坊肆末端的潘记灯笼铺子里,依旧拢在大斗篷里的裴青轻轻喟叹道。因为没有将养好,他脸色看起来还是有些过于苍白。赤屿岛的海风潮湿且阴冷,让他颇有些畏寒。桌几上放着一大碗刚刚熬出来的汤药,又稠又腥,他却好似没有嗅觉一样,端起来一古脑就喝尽了。 天天按顿喝,一顿两海碗药,这么多天就没断过。煎煮过后的药渣已经将厨房外的花坛装满了,不大的灯笼铺子老是萦绕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药味。 潘掌柜看得眼角一阵直抽抽,面前这人伤势未愈又赶了急路,身上的伤就没有好利落过。这幸好是人年轻底子又厚,又紧着用好药好膏调养着,要不然还不知道会留下什么遗患。想了一下,他从身后摸出一只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些柔软的看不出具体形状的东西。 面对着裴青狐疑的目光,潘掌柜嘿嘿一声不好意思道:“我店里原先有个叫老马的伙计,性情乖僻孤家寡人一个,向来喜欢研究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唉,这人命数不好,年前他大概是阳寿尽了,喝了一顿小酒之后就无声无息地去了。我这人懒得很,也没有跟岛上管事的打招呼,悄悄将人弄出去埋了。你若是不忌讳的话,正好可以借用一下他的身份!” 裴青抹了一下嘴边残余的药汁,自嘲道:“都是在阎王殿前晃荡过好几回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潘掌柜暗叹一声,又从旁边拿出一套黑色的衣服和面巾道:“这人正经是个可怜人,多年前一场意外烧伤了面颊和胳膊,但凡外出打酒时就喜欢蒙着面。好在岛上的人看惯了以后,也没有几个人多问。这个匣子里是我手下仿照老马脸上的伤痕做出来的,用树脂粘上之后,可以管个三两日,以防万一露了行藏给人瞧破!” 裴青已经满意至极,他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嫌弃的余地。明知珍哥就在附近,却没有机会去瞧上一眼,心里又如何放心得下。 潘掌柜早已习惯这位前同僚的做派,一瞧这副凝神的模样就知道必定又是想起了他的小情人。连忙往前凑了一下道:“被你小媳妇唤作宽叔的那个,绝对不是普通人,我派了两人个都跟丢了。怕被发现坏了事,我就做主把跟踪的人撤了,只敢远远地盯着。这两天那老头子尽在海港码头上转悠,只怕他们是想借道去倭国。” 裴青拧紧了眉头,“中土断了去倭国的海船,珍哥他们这样打算也无可厚非,只是太过冒险。毛东烈可不像他表面那样侠义,暗地里干的那些事太过腌臜缺德。珍哥要是被徐直揭破身份两边正面呛上,那可就糟糕了!” 潘掌柜一拍大腿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那位傅姑娘仗着艺高人胆大,却不知道这岛上的人都是杀人不手软的海匪,急了眼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特别是那几位当头的,除了四当家林碧川稍稍干净点,其余几个手里都是挂了人命的!” 裴青脸上便有些阴晴不定,寻思了半响后才道:“我曾经细细研究过你传递过来的谍报,发现赤屿岛的各位当家都有各自的小九九。邓南和叶麻子还背着干了几回大生意,假扮流匪私自劫了出港的海船,由此引起了毛东烈的不满!” 潘掌柜连连点头,“邓南和叶麻子的私心要重些,这是大家伙都知道的。最早毛东烈还睁只眼闭只眼,后来实在是闹得太嚣张不象话了,这才出头训斥的。” 裴青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既然毛东烈对邓南和叶麻子心存不满,那这件事就好办了。这把火还要烧得旺些才有好戏看,你认得在毛东烈跟前说得上话的人吗?不妨让他委婉地建言,就说徐直是个烫手山芋,轻不得重不得,拉拢不得放纵不得。那么,就索性坦荡荡地让他出任赤屿岛的五当家,利用邓南和叶麻子对徐直的厌弃来达到制衡。古语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只看毛大当家愿不愿意当一个看戏的渔翁了! 论起这份揣摩人心的本事,潘掌柜自叹不如,现如今这的确是打破僵局的好法子。只看这几日的事,邓南和叶麻子又是挑拨又是下毒的,可都没闲着。偏偏徐直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两伙人要是对峙起来,起码要把赤屿岛的战斗力削弱三成。 想到这里,潘掌柜躬了身子嘻嘻笑道:“邓南和叶麻子处我们已经拱了火,那么毛东烈这边是要再泼一点油喽!放心吧,这件事我亲自去办。我刚巧认得一个人,是大当家毛东烈是心腹,要是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他定会跑到他主子面前去邀功的。” 送走潘掌柜后,裴青找了纸慢慢勾画接下来的计划。 山头林立派系之争自古有之,人人对于权柄有一种天生的狂热,得到手的权利更不会轻易放手。邓南和叶麻子为了私利结成一伙暗中对抗毛东烈,而毛东烈依仗大当家的权威将人强压了下来,心里肯定还是会感觉不舒服的。而这时,能够给邓、叶二人树立徐直这样一个对手,毛东烈肯定还是极为乐意的。 毛东烈因格局所限,只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忘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伙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自己这支黄雀再在后面扇点风搭把手,看那方弱就支持那方,赤屿岛这样内耗下去,日后朝堂再来收复就会事半功倍。徐直忙乱起来,也就没有工夫再去注意到岛上多了个似曾相识的人。这样一来,珍哥他们一行人相对来说也安全许多。 裴青不免有些嘲讽,这时候活着的徐直比死了的徐直可金贵多了。 第二日,裴青就换了那套颜色深沉近墨的衣服,又带上了头巾,在潘掌柜面前操练了半天之后,才学着老马昔日的样子一瘸一拐地提着酒壶往外头走。果然路上遇见的人没有起丝毫的疑心,甚至有两个还开了几句玩笑,说好久没见着人以为上西天见佛祖去了呢! 裴青装作谨小慎微的样子在小酒馆里打了两角酒,找了个晒得着太阳的地方慢慢地抿,隔着不远的地方就是珍哥的暂居之地。这么久了,也不知道这丫头好不好?唉,脾气这么犟,性情又这么刚烈,自己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过得有些憋屈。 想到这里,裴青心头反而有些甜蜜,能够被心爱的人管束也是一种求之不得的福气。这辈子,他一个人走的路委实太过漫长,也太过孤单。 昔日的事情,自己错了就是错了,绝对不能当做水过无痕一般的过去。那么,或是打或是骂,裴青全部都认,只求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对于这一点,他有无比的信心,珍哥其实最是一个心软的孩子…… 那扇几乎要被他盯穿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一个高挑灵活的身影走了出来。裴青近乎贪婪地望着那个人,好似又长高了一些,皮肤黑了一点,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淡淡的蜜色。眉目湛然顾盼有神,举手投足间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和潇洒。 裴青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欣悦。 这样的珍哥令人有些陌生,她并没有自己相像当中的失意,反而另有一种意气风发的味道。裴青忽生了一股近乎慌乱的恐惧,珍哥的确是一个心软的人,但她更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不会已经打算彻底忘怀自己吧? 这种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的猜测立刻让裴青感到悚然,这是极有可能的。他几乎要立刻站起身子向前走去,想当面向心爱的女郎倾诉所有深埋于心底的一切。 斜对角的街面忽然过来一个人,和珍哥轻声悄语了几句,两人就结伴向另一个方向走了。裴青看那个人的形容,知道这必定是大名为梁大宽的那位军中退役的斥候。他知道这人耳目极为灵敏,一时不敢再跟上前,只得看着人再次远去。 傅百善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了下来,宽叔不解地回头,“怎么了?” 傅百善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自己。转身去看时,只见街面一片忙碌安稳,行人来去匆匆毫无异状,就只道自己多心了。轻摇了一下头道:“无事!”是啊,这岛上远离中土千里,其余人跟自己就是陌生人,唯一需要戒备的就是徐直夫妻。 宽叔抠抠脑袋,想了一下道:“要不然你就别去了吧,毛东烈要宴请徐直,一群人吃吃喝喝的能有什么事,我去看几眼就回来。” 傅百善笑盈盈地道:“反正在岛上无事,去看看也没什么。再说酒桌子上吐真话,兴许还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呢。要是知道什么时候有海船往倭国方向走就更好了,咱们也用不着困在岛上什么也干不了!” 宽叔知道这位姑娘看起来平和,骨子里却是极为执拗,当下便不再多话。看着夜色渐深,两人悄悄掩藏身形往目的地掠去。 第一四五章 酒席 第一四五章 酒席 赤屿岛的正厅大开,各路山珍海馐流水一般呈上来。 大当家坐在首席,拉了徐直坐在身侧。再往下是二当家邓南,三当家叶麻子和四当家林碧川则打横坐陪。曾闵秀由岛上几位女眷陪着另开了一席,大当家的太太孟氏是位乡下妇人,虽然遍体罗绮满头珠翠面相却极为催老,手执了一串佛珠坐在那里,见人后欠了一下身子便讷讷不再多言。 二当家的太太毛氏,闺名唤作毛东珠,是大当家的亲妹子,大概三十多岁。穿了一身姜红色暹罗丝衣,十二幅裙摆上遍绣飞燕结双环纹,颈上缠了长长的一串珠玉相间的项链,偶尔露在外面的右手肘上是一副跳脱银臂钏。 这身妆扮华贵异常,便是朝廷有品阶的命妇也不过如此。她本来相貌生得倒是端正,只是眉梢斜挑颧骨高耸,脸上的胭脂螺黛又用得稍显厚重了些,看上去便有些精明利害不好相与。 四当家的太太张氏身量娇小,却鼓着大大的肚子好似就要临产了。她微微抿着嘴角,对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倒是极为有礼的招呼着。三当家没有娶亲,只叫了一个屋里服侍的通房刘氏过来,站在一边殷勤地给各位太太添酒布菜。 毛氏饮了一杯水酒后,眼角不无艳羡地看着曾闵秀雪白娇嫩的肌肤,呵呵一笑道:“往常在岛上住着还没有察觉,今个儿来了个新妹妹,看这俊秀的小模样,看这双纤纤细手,一下子把我们这些都比成老咸菜梆子了!” 这话虽是夸赞之语,却是稍嫌轻浮了些。 曾闵秀稳稳坐着,只当没有听懂。张氏微微一笑,拿筷子夹了一箸乌鱼蛋递过来笑道:“妹妹是大地方来的,可曾吃过这道菜品?这是用海里金乌鱼腹中的卵制成的,不但味道鲜美开胃利水,还有冬食去寒夏食解热之功效,女人吃了最是补身子的!” 递过来的话头当然要接下,曾闵秀见那汤汁清亮呈微黄色,乳白的乌鱼钱漂浮其间,格调清新别致引人食欲。端起青白釉凸花莲纹碗,用小勺舀起品尝了一口后,只觉滋味清鲜中微带酸辣莹润解腻。 小心咽下喉咙之后,曾闵秀不由展颜赞道:“不怕姐姐们笑话,这道美食我也只是在书里见过,有前朝孤本《梨园食单》中有记,乌鱼蛋最鲜最难服事,须河水滚透撤沙去臊,再加鸡汤蘑菇煨烂,春秋食之温补宜人。今天托了各位的福分,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张氏是秀才家的女儿,自小见识便与乡下妇人不同。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嫁与了四当家林碧川做了太太,虽然夫婿温柔体贴,连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但是却愁对四壁囹圄岛上,每每心气不平常引以为憾事。眼见这新来的妇人不但生得貌美,前朝典故竟是信手拈来,于是相见恨晚心中大生知己之感。 张氏便欣然一笑,低了头将这乌鱼蛋的做法细细道来。 原来这道海中珍馐需用新鲜打捞上来的母金乌鱼,剖开后立刻将其腹中的白色蛋卵取出,用矾石和海盐混合腌制使之脱水。食用时首先将乌鱼蛋用清水洗净,然后放入开水中浸泡,接着将其捞出入凉水中洗去油脂外皮,再用手一片一片地撕开,海上行话谓之乌鱼钱。 烧制乌鱼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先要处理好食材。一片片揭开的乌鱼钱放在凉水锅里,在旺火上烧开后在锅浸泡三个时辰。然后再放进凉水锅里,在旺火上烧到八成开时,换成凉水再烧,如此反复上十次以去掉其咸腥味。最后的成品以饱满坚实体表光洁,揭片完整乳白色为上品,放入鸡汤加进各种调料才算功成。 曾闵秀连连咋舌,看似简简单单的一道菜竟然所费不赀。 毛氏一向跟清高自诩的张氏言语寡淡,眼见她和新来之人笑语热络,心中便有些不忿,一时间忘了丈夫的嘱咐,挑高了眉梢亮着嗓门笑道:“这满桌子的美食怎地只叫曾妹妹吃那几个乌鱼蛋,这蟠龙菜、炙蛤蜊、煨三事、酒糟蚶、镶肚子、带冻姜醋鱼、花珍珠、水母烩、一捻珍、水煠肉,都是我家兄长特地吩咐厨子三天前就开始准备的,曾妹妹从前在中土就是想吃只怕也没有这般齐全吧!” 这话就有些埋汰人了,海上物产自然丰富,可是曾闵秀自小生活的广州也是依山傍水的大埠头,那里的吃食因更接近南洋海外,故以更是纷繁复杂花样百出。这桌子上的山珍海味虽是少见没有样样尝过,可是俗语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怎能输了自家的气势? 于是曾闵秀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用帕子拭了嘴唇后嫣然一笑,“别的不敢说,这道蟠龙菜是以瘦猪肉、肥肉膘、鲜鱼片、蛋清、绿豆干粉、葱白、胡椒、盐为原料,将鱼肉剁成肉馅,纱布过滤作料拌和蛋皮包裹,然后摆成蟠龙造型入笼蒸制而成。这道菜是由一个叫詹多的厨子创制的,他本籍也是广州人,因而在我们那里又被称为多菜。” 在座的诸人年青时多是清苦出身,哪里知道一道菜还有这么多典故,连男人们都停了进食倾耳细听。 曾闵秀瞥了一眼涨红了脸的毛氏微微一嗮,继续说道:“至于这道煨三事嘛,是以海参、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入调料小火慢煨而成的,虽然算得上名贵,但不巧妹妹我从前也是有幸吃过几回的。” 大当家见亲妹子给人下马威不成反被揶揄,自觉脸上也无光,哈哈一笑打了圆场道:“没想到弟妹人生得俊俏,这腹中也尽是诗书故典啊!徐老弟,能娶到这般才女你真是好福气啊!” 徐直略略一笑,举杯谦道:“她也只会这些小道罢了,论起待人接物勤俭持家,她还要跟几位嫂嫂好好学学!” 席上顿时觥筹交错一团和气,仿佛往日的恩怨尽随了酒水化去。 酒过三巡之后,曾闵秀忽感内急,告退一声后跟着伺候的仆佣到了外面。三两下解决完问题后,醉眼朦胧间就看见头上蔚蓝碧空月华如水,忽生了兴致想独自静一静,于是干脆斥退了仆佣慢慢沿着铺了碎石的院中小径缓行。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民居黑魆魆的,夹杂了夏季腥潮的海风一股股地袭上脸面,院中种植的树木开着大朵大朵白色的花,传来一阵阵让人晕眩的芳香。矮矮的灌木丛下有不知名的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着,这一派岁月静好哪里像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海匪窝子? 曾闵秀轻叹一口气,远离故土跟着男人到了这四面环水的不毛之地,还要日日对着一帮居心叵测之人,心里是悔是幸?一时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正在缅怀惆怅之际,迎面快步过来一人。 曾闵秀连忙起身避让,那人却住了脚步嘻嘻一笑道:“弟妹可是醉了,可否要哥哥扶一把?现下更深露重,弟妹可要当心身子!” 路边的灯笼亮光闪现,来人却是岛上三当家叶麻子。 自见到曾闵秀的真容之后叶麻子就有些魂不守舍,心想这般美人竟然让姓徐的小子抢先得了。坐在席上时,心里又暗自庆幸这女人没有用下了毒药的酒菜,要是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香消玉殒了,那才是真真叫人痛惜呢! 先前在席上饮酒,一杯接一杯香醇的酒水下肚,叶麻子的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细瞧那美人。只觉那妇人衣衫大方得体,谈吐优雅有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相较之下,自己房中那个姓刘的妾室口舌笨拙颜面俗艳,平日还算看得过眼的女人竟被衬得像灶上婆子一般粗陋。 瞅准机会悄悄跟出来,就见那美人脸上如云霞飞步,站在树下一双眸子半睁半闭,便如弱柳扶风般走路都有些不稳当。叶麻子色授魂与,挨挨擦擦地伸出手将那女人虚扶,低声调笑道:“我两位兄长都给了弟妹大礼,我不给点好东西未免让弟妹小瞧了!” 趁了夜色,叶麻子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打开后就见那帕子上竟是一颗硕大无朋的金绿猫睛石。那宝石在月下光华璀璨,随着人手的移动恍如猫儿细长的瞳眸一开一合,变幻出令人瞠目的丝绢般光带。 这种宝石稀少而珍贵,寻常民众认为猫眼石与猫儿死后埋于深山化为猫睛有关。前朝伊世珍的《琅嬛记》中有记载称:埋在深山里的猫化为两只猫睛之后,如果被吞食就会产生神力,一头像狮子一样的猫就会将吞食猫睛者背负起来腾空而去,所以猫睛石又称狮负石。 叶麻子看着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宝石,不由自负笑道:“这锡兰国的猫睛石我一直作为护身符带在身上,不但会带来好运,还会保佑佩戴者健康长寿,今次送与弟妹做个见面礼如何?”边说边仗着酒气去抓女人细白的手腕。 女人的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叶麻子只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正待将人搂在怀中轻怜蜜爱一番,就觉手中一紧。说时迟那时快,叶麻子疑惑间只见眼前一道雪白亮光一闪,自己的掌心便传来一阵剧痛,手中名贵的猫睛石顷刻便滚落在布满灰尘的泥地上。 当满眼眩晕的叶麻子捂着豁了一个大口子的手掌摔在小径上时,恍惚见那柔柔弱弱的女子眼边嘴角浮现一丝极轻蔑的笑意。然而那笑意还没有绽开,就见她似遇到极骇人之事一般大声尖叫起来。 第一四六章 辣手 第一四六章 辣手 大厅中喝得正热闹的众人听到女人尖利的叫声,心里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徐直忽地站起身子,面前的酒水被他的衣衫下摆一带,咔擦一声全拂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当家有些迷瞪的眼睛立时清醒了,看了一眼下首缺席甚久的位置,没好气地咬着牙虎着脸跟在后面。二当家和四当家对望一眼后紧跟其后,莫名其妙的毛氏和张氏顾不上多问忙跟在后面。 院子并不大,不过几步路众人就瞧见叶麻子垂着头捂着手萎靡地歪在地上,血水不住地从他翕开的指缝里流出来。不远处,曾氏怯怯地靠着花树掩着脸呜呜地哭着,米色衣裙的下摆污了几点醒目的黑色泥渍,袖口有些撕裂开,头上的鬓发已然散乱,一双欺霜赛雪的手上颤巍巍地拿着一只尚滴着血的鎏金银簪。 大当家气得额上青筋直冒,这般场景不需人说就晓得必定是叶麻子见色起意的老毛病又犯了,强行亲近不成反被女人刺伤。徐直黑眸深沉,快步走到女人身旁,将女人搂在怀里无声安慰,又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女人身上,看都不看众人一眼就往外走。 大当家脸面实在挂不住,只得扬声道:“老弟只管放心,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徐直住了脚步抬眼望过来,那眼中的狠厉让众人心中一惊,俱都不敢再多言,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夫妻俩施然远去。 二当家邓南连忙奔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看又是一惊。 就见叶麻子面色煞白双目紧闭,额头上冷汗珠子密密麻麻,竟是早已晕过去了。大当家气他今日让自己在外人面前折了面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重重地胡乱踢了他几脚。谁知叶麻子像失了竹枝支撑的瓜苗一样,砰地一声连头带脸栽倒在泥地里。 通房刘氏尖叫一声扑上前来,红着眼睛小心地拉开叶麻子的伤处一看,就见他右掌心皮开肉绽,那伤口胡乱掩在血水里,依稀竟然深得可见白色指骨。忙回头哭嘤嘤地乞求大当家,说不管闯下什么弥天大祸,眼下还是先唤大夫来医治才好。 赤屿岛上当然养了专治外伤的大夫,姓杨,吃在晚饭正躺在竹椅子上歇凉,听了传唤飞快赶来。一见那伤处就先抽了一口凉气,急急地拿了极纯的烈酒清洗,等血迹稍稍干净之后就瞧见那伤口竟是个贯穿伤,大小约有指粗,嗤牙咧嘴的肌肉胡乱纠结在一起。大夫忙将秘制的伤药撒在上面,那血才堪堪止住。 又给叶麻子喂了安神补气的汤药之后,杨大夫才站在大当家面前斟酌着回话,“三当家受的伤必定是极尖锐的小刀之类的利器所伤,持刀人一击而中却没有急着将利器收回,而是将利器左右旋转扩大,又加那利器上抹了少量致人晕眩的迷药,所以三当家的伤处看着不大却难以收口。即便表皮长瓷实了里面的脉络也要错位,以后一个不好那右手只怕……只怕就要废了!” 这话就是说从此之后三当家命虽无碍,那手却没用了。叶麻子之所以当上赤屿岛的三当家,靠的就是敢杀敢拚的狠劲,如今一个拿刀吃饭的武人废了右手,还不如一刀了断来得痛快。邓南阴着一张长脸怒道:“真是看走眼了,那般凶狠的婆娘竟敢当庭下此毒手!” 大当家毛东烈皱眉道:“那只是个寻常的妇人,遇到老三不尊重只晓得拿了簪子胡乱刺戳,一个不慎扎在要紧处也是有的。至于那银簪上的迷药兴许是徐直给弄上的,出门在外谁身上不带两件防身的东西?就是我也喜欢时常在靴子里揣把匕首!” 邓南脸涨得通红,却硬生生按下这口气,良久才弓着身子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又爱惜那徐直的才干。此事我听大哥的,只是老三院子里没有个主事的,我帮着在这里看顾一二就不陪你们了!” 毛东烈默默颔首,步出房门立在雕了鹿鹤同春的门廊之下才长叹一口气,回首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四当家林碧川神态一派谦和,闻言低声答道:“女人粗看时个个都是绵软温柔的性子,只是惹急了猛地变成母老虎也未可知。三哥对人家多半有绮思,言语不尊重手脚不干净大概也是有的,却不想这回结结实实地砸到铁板上。我家那位悄悄跟我说曾氏拿的是一只韭菜叶宽的鎏金银簪子,簪子尖被磨得极为锋利,正经是一件让那些狂蜂浪蝶止步的好东西!” 毛东烈错愕失笑,“只有女人才看得见女人身上这些穿的戴的,想来这曾氏因长得貌美,从前没少遇到这类事情,才时时拿东西防身。只是老三也太不争气了些,看见稍稍平头正脸的就想往自家屋子里拉,也不看看那是兄弟的女人,怎么能随便伸手轻薄?唉,也活该他吃顿教训!” 林碧川踌躇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毛东烈看了一眼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忌讳不成?老二虽是我妹夫,可是为人阴狠做事不留余地,老三粗鲁莽撞根本不堪大用,又以为我刻意阻他俩的财路心里早生怨气,说来这岛上也只有你能跟我说说真话了!” 林碧川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对徐直到底是个怎样的打算?他上岛也有小一个月了,老这么拖着不但兄弟们心生疑怀,只怕徐直也会窝火!” 毛东烈眼神激荡莫名,想起早上出门时心腹的那番劝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于是长叹一声道:“金麟本非池中物,一朝遇水化为龙。不怕你笑话,这徐直身有大才,只是身有反骨。我爱才惜才却又不敢用他,若是予他重任只怕三年五载之后,岛上就是他的天下了。若是将他拒之门外,无论谁收之为臂膀势必成我心腹大患!” 林碧川垂首想了一下,“可眼下三哥不知轻重对他的女人无礼在前,只怕徐直会揪住这一点不放!” 毛东烈仰首顿足,“如何安置徐直只能徐徐图之,其实只要他真心留在岛上也不是不可以。偏生老三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老是管不住胯下二两肉,那曾氏下手怎不再狠辣些,干脆戳断他那里,省得他再去祸害别的女人!” 林碧川想笑又不敢笑,大当家的话是有来由的。 前些日子岛上有两个女人为争叶麻子赏下的财物大打出手,偏偏其中一个女人还是有丈夫的,恰在岛上任个不大不小的职务。这件事传扬开后,那被戴了绿帽的男人脸上挂不住,整天跑到大当家面前寻死觅活的,岛上风气一时败坏无度。 林碧川抚了下面颊温声道:“不若我去跟徐直探个口风,看他究竟作何打算?先时在席上之时,那曾氏和我家里的倒是说得投机!” 毛东烈一时大喜,“你到岛上的时日短,和徐直也没有正面冲突过,由你去做这件事再好不过。只是这徐直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你说话千万要小心。” 林碧川躬身应了,说定会将那人肚腑里的东西看清楚了再来回话。 小院里,几个仆妇正在灶上熬煮汤药,刘氏肿着一双红眼忙得团团转,倒是将里外安排得没有多大差池。许是那大夫的伤药果然有用,午夜过后叶麻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歇在外间的邓南看着面色苍白的人暗自皱眉,却还是忍下不耐温言问道:“怎地如此大意,竟让个不懂功夫的女人伤得如此之重?” 叶麻子脸上的表情一时凄厉莫名,看了一眼用白布包成簸箕样的右手,又摸了一下身上后才哑声问道:“二哥可瞧见我那个随身携带的猫晴石护身符?” 邓南昔日里自然瞧见过,知道那是叶麻子在深山名寺重金求来的宝物。他们这些人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对于神鬼之物便格外信奉一些。听到叶麻子一醒来就问那物事,他不敢大意连忙唤过刘氏询问。刘氏平日里也是能干之人,闻言后把屋子里服侍的都唤了过来,却是无人知道那猫睛石的下落。 叶麻子恨得脖颈粗黑,让人全部退下后勾着脑袋低声道:“二哥须为我报仇,那曾氏妇人实在太过可恶。我俩在园中偶遇,不过言语上调笑了几句,她就下死手扎我,还拿走了我身上的贵重之物,这口气真是孰不可忍!” 邓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此时他已全然冷静下来,不由想起开满白花的树下那女人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连手里握着沾血的簪子也不晓得放下。此时他明白老三末必说了实话,那女人也未必全然无辜,只是当时园中只有这两人,青红皂白怕是只有他们自个才清楚。 叹了一口气,邓南有些憾然道:“可是那妇人一口咬定是你轻薄在先,她无奈防卫出手在后。你还想找回那猫睛石,先担心自个怎么跟大哥交待才是真的!” 叶麻子又气又怒叫嚷道:“她先对我笑得勾人,我就以为她对我有意思。刚把手摸着就感到眼晕手软,然后就见那女人拿着一根簪子起劲扎我,偏我手脚都不听使唤,拚了力气也只是勉强把伤口捂住。我还没有找她算帐,她反倒有胆子来攀咬我!” 邓南垂下眼眸帮他掖好肋下被角,“你也莫急,是非公断大哥自有论断,只是大哥对徐直是忌惮外又想延揽,只怕不会轻易动他的女人,这段公案只怕会不了了之!” 叶麻子勃然大怒,白着一张麻脸道:“我身上的伤处不是作假的吧?刘氏说杨大夫亲口作证我中了迷药也作不得假吧?” 邓南见这蠢人已被自己挑动真火,心中微哂。遂站起身子左顾言他,“你屋里这个刘氏行事还算稳当,过些日子等你伤好了摆桌酒席抬举她一番,也不枉费她鞍前马后地为你操持!” 他简单说完后又交代了几句便退出了内室,将将走到门外时就听到杯盏桌椅被掀翻在地上的声音,面上不由微微一笑。 第一四七章 顺水 第一四七章 顺水 掩了房门换去旧衣,曾闵秀脱了袜子光着脚坐在八角雕花松木桌旁,把玩着桌上晶莹华美的猫睛石,油光水润成色甚佳的蜜蜡挂件,绣了龙虎风云际会纹的荷包里还有几块指尖大小的金锞子并银锭,撇嘴道:“没想到这么个粗鲁汉子身上还有这许多看得过眼的东西,真真是暴殄天物!” 徐直拿着帕子正在擦头擦手,从净房出来看到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不由揶揄道:“那头蠢驴想来劫色,没想到却被你这个女大王劫了财,不知今晚他醒了之后会不会气得再次晕过去?” 曾闵秀将猫睛石抛在手中,得意地一挑眉毛,“这种货色也配当赤屿岛的三当家,加上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二当家,这岛上的头目可都不怎么样!再说日后你真要当上海盗头子,那我岂不要当个海盗夫人才趁相,如今只不过是拿那蠢人练手罢了!” 徐直闻言哈哈大笑,甩了帕子上前一把拥住女人道:“真是我的贴心肝儿,今日里演得一出好戏。你没看见我们出来时,大当家恨不得当场就将叶麻子给生吞了。他本来还想好好拿捏我,却没想到先在我面前出了个大丑。我再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子,我俩真是天生的绝配。往日我喜欢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怎么你变成这般泼辣阴狠的样子,我还是觉得喜欢到骨子里去了呢?” 曾闵秀抿嘴一笑,心里想如今这才到哪里?要是你知道我的真面目不但凉薄且自私,知道我手里老早就赚了读书人的性命,只怕也要夜夜担心枕边睡的美娇娘是个心狠手辣的母老虎吧! 门外有仆佣敲门,说住在西头的周大夫请来了。 徐直低眉一笑道:“快去床上躺着,你今日受了惊吓恐怕早就落了病根在身上,我让人找了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好歹开几副安神的汤药,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费了这么多的心力?” 曾闵秀捂着嘴连连笑着,趴在桌上一股脑将那些金银宝石收了,宽了外裳扯过被子装作无力半蒙了头。 周大夫进来就见烛火昏暗,纱帐低垂。伸在帐外的一截手臂圆润如同藕节,忙收敛心神不敢再看。他在老家本是一个医治牛羊的郎中,逢了天灾人祸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奔波到了岛上想要立脚。岛上牛马本就少,周大夫就壮着胆子说自己是治人的良医。 大概是岛上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命也生得极贱,遇着风寒头痛之类的倒叫他胡乱开方子治好了几个人。久而久之,口语相传之下竟然能跟那个专治外伤的杨大夫分庭抗礼,周大夫就觉自己的医术大有精进。 在那段雪臂上按了半刻,半瘦的老头捋着胡须道:“太太这是受了大惊吓,大惊则气机紊乱气血失调,使心无所倚神无所归,导致心神不安。惊则气乱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 看见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听得仔细,周大夫心里越发得意卖弄。他来之前早就打听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当家在岛上一向作威作福,陡然来一个美貌妇人他心里还不像猫抓似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妇人被那粗鲁酒汉胁迫威逼,听说挣扎间还见了血,幸得有人听见动静才脱了身,这不是受了惊吓又是什么? “我先开三副柏子养心汤,这是调理气血的。若是喝下后太太依旧心火偏亢心烦神乱惊悸怔忡,失眠多梦舌红脉数者,就要再加一道朱砂安神汤。”周大夫恋恋不舍地缩回手,又要了笔墨细细开了方子。 徐直送了大夫后站在廊下吩咐人去抓药,明早在灶下煎好再送来。回来时就见女人正拿了帕子一遍一遍地清洗手臂,不由笑道:“这岛上女人少,你到了这里可不就像荤腥掉进了吃素和尚的汤锅里,人人都想要尝一口,即便尝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曾闵秀听着心里就是一阵火,冷笑道:“难不成日后我在岛上行走,还要自残黥面不成?” 徐直上前扯住她,“生气了?且放宽心,等我在岛上立住脚,你在岛上横着走都没人管你。只是在这之前,你还需忍忍。像今日多有凶险,若非你抢先将叶麻子放倒,恐怕就要吃大亏了!” 曾闵秀一愣,扭头看向男人道:“先前你不是说拿笔银子就走吗?怎么这会子又改主意想留下来了?” 徐直坐在桌旁,斟酌了一会才道:“你也看见了,如同邓南、叶麻子之流都可以在岛上占一席之地。我自忖才干见识比他们还是要强一些,既然这样放着现成的锅碗不端,干嘛还要费力不讨好的另起炉灶?” 转身复又牵了女人的手笑道:“毋须担心,从远离故土踏上这方海面时,我就想过定要给你个好日子。我早已打听过,这十来年海上各方的势力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多半还是当年的那些老人儿。幸好我从没有断过这边的消息,想来那些人也都还记得我,行起事来应该还会给我几分薄面!” 曾闵秀还是忍不住有些忧心,抠着桌面上的苏绣巾布花纹道:“我知道你素来有大志,只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你行事向来张扬,暗地里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我虽不懂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可是昔日对你有仇怨的难免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徐直呵呵一笑,“有什么好担心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在这里呆了整整三年,后来又断断续续地跟这些人打了十年的交道,看着这些海盗头子斗来斗去,打了又合,合了又打,今天的朋友明天兴许就是背后插肋的敌人。打完了抢完了就各守各的摊子,要是个个都端着身价脸面,不如趁早降了朝廷回家种地抱孩子!” 曾闵秀心下叹气,也知道让这样心气高的男人真的回家种地抱孩子,无异于要他的命,只得无奈道:“看来我这个海盗婆子不当也得当了,多少我与你共进退就是!” 男人听闻大喜,一把搂住她低声道:“且等着吧,大当家行事向来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处事向来以和为贵,可是世事往往难料,我冷眼看着这几个当家面和心不和,肚子里都在打小官司。今日为着叶麻子无礼与你之事,定会有个说头,指不定我这个赤屿岛的五当家就要着落在此事上。” 曾闵秀自上岛以来,生怕别人看轻自己丢了男人的脸面,处处谨言慎行不敢在外人面前随意玩笑。听见这般轻浮的话语不由一阵娇嗔,举起粉拳便是一顿暴锤,两人胡闹之下她也就忘了向男人提起先前的疑惑。 昨天看见的到底是不是傅家姑娘呢?又像又不像。 彼时在广州时,曾氏姐妹可是受了傅家人的大恩惠,若不是这家人伸出援手收留她,曾闵秀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屈辱,院子里的老鸨子为了银钱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结果至为可笑的是她们却恩将仇报将恩人的财物席卷而逃,虽然是情非得已事出无奈,可是每每想起便如鲠在喉面如火烧。 在那座两进小院里,曾闵秀过了平生最安宁的日子。傅家姑娘常常提着吃食跟着曾姑姑过来看她们,眼里从来没有半点轻视嫌弃。一别经年,当年说话干脆行事爽朗的小姑娘大概也长大了。说起来,当年她还带着淮秀跟傅姑娘在葡萄架下抓过羊拐呢! 可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傅家姑娘怎么会到这个人憎鬼厌的地方来呢?书上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古时鲁国人有若长得非常像圣贤孔子,当孔子去世之后,弟子们思念老师,就把有若当成老师一样对待。定是自己看错人了,更何况昨个晃眼间看见的人身上的衣着打扮好似男子! 等女人睡熟了,徐直才睁开眼睛,眼神清明哪里有半分睡意。 他扭转头就着烛火看向身边人,就见曾闵秀双眉紧蹙,眼下依稀有几分青黛色,心知这女人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终究让昨日的事吓着了。徐直双拳紧握,叶麻子算你命大,终有一天要让你死无全尸方消我心头之恨。 正在暗忖之时,就听窗下忽忽传来几声指尖的细敲。 徐直精神一震,心道终于来了。小心起身后快步走至窗前,支开高丽纸糊就的隔扇,就见窗台上放着一只纸张折成的方胜。月夜下小院静寂如水,树影婆娑间只见不远处的木门轻晃。将方胜打开凑近烛火一看,上面寥寥几个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徐直微微一笑,捻着纸条在烛火上烧了,纸上的墨迹忽地升腾起一股青烟,随着火苗燃起后慢慢幻化消失。复又上塌时,大概是身上深夜的凉意有些扰人,女人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道:“何事?” 徐直将被角重新掖好,轻描淡写地低声答道:“无事!” 第一四八章 阴诡 第一四八章 阴诡 赤屿岛西尽头的小宅子里,正在收拾杂物的荔枝看着傅百善和宽叔面色沉重地一前一后走进屋子,赶忙上前问道:“怎么这样一副样子,想是碰到了什么难事?” 傅百善抓过桌上的茶壶,先给宽叔到了一杯热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几口喝干了才道:“今个我跟着宽叔扮作杂役混到那边厨房里去帮忙,结果远远地看见了一件稀奇事,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宽叔摸着脑袋,一边摇头一边嘿嘿笑道:“就是你们前晚上说的那个什么曾香姑如今叫曾闵秀的,看着柔柔弱弱的人,做的事情倒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大当家毛东烈请徐直喝酒,一伙人喝得那叫一个高兴,称兄道弟的真是相见恨晚。酒过三巡曾闵秀喝多了内急就说要到外面吹吹风,三当家叶麻子一脸的猴急样好似惦记得不行,趁人不注意就悄悄起身跟在了后面。” 说到这里宽叔猛然记起面前都还是未嫁人的姑娘家,就有些不好意思往深里讲。荔枝听书听到一半心里好奇得不行,连连出语追问。 傅百善在船上时见惯了水手们插科打诨乱说一气,就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忌讳,莞尔一笑接口道:“那叶麻子也是色胆包天,一路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就在随时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出言调戏。那曾闵秀迷迷瞪瞪地好似喝醉了一般半点不推拒,由着那人轻薄无礼。” 傅百善有些玩味地微眯了眼睛,“便是个寻常不认得的女子也不能眼看着受人欺辱,更何况还是认得到的人。我和宽叔跟出来后躲在院墙外面,正在准备出手时,借着廊下的灯光就见曾闵秀转身就变了脸,拿了头上的银簪一下子就将叶麻子伸过来的右手掌刺了个洞穿!” 听得荔枝一声惊呼,宽叔探着脖子咂嘴道:“我们在外头看得真切,那簪子上多半涂有麻药。反正寒光一显,叶麻子这么一个生猛的汉子顷刻间就倒在地上不动弹了,我和珍哥立刻掩藏身形不敢再动弹。” 宽叔啧啧感叹,“曾闵秀见人没动静了,上前就给了叶麻子几脚,三扒两抓就将叶麻子身上的贵重之物洗劫得干干净净。又将身上的裙子弄脏袖子扯裂,收拾得妥妥当当之后才放声大叫。等屋子里喝酒的人出来看见她那副模样后,都以为是叶麻子孟浪让她吃了大亏!” 宽婶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走进来,瞪了自家男人一记没好气地道:“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肯定是惯常做这种偷蒙拐骗的事情。日后莫带姑娘去这些危险的地界,若是让人发现了有个意外露了行藏,看你回去怎么跟太太交代?” 宽叔就缩了缩头,看了一眼坐在桌边一身素衣沉静喝着热汤的女郎,心想这也是个利害角色。 傅家也算是富贵人家,可这半大少女身上全无半点闺阁的娇气文弱,遇事沉着冷静出手果断干脆。这些日子以来,面对那些说话百无禁忌的船上水手码头力夫,这姑娘竟然也能放下身段跟人家打成一片,真是奇哉怪哉! 若是个小子就好了,到时候自己肯定把一身的本事都交给他。想到这里宽叔胸中不由一愣,不知怎么忽地回想起在海船之上这姑娘跟着水手学打活结。 海上水手们打的结,经得起风吹日晒水泡,长久稳固易结易解不易开,号称绳子断了绳结都不会开。有好多次他都看见傅百善拿着粗粗的缆绳,一个人坐在甲板背风处练习指法,直到后来打出来的绳结又干净又利落,连海船上的船头都夸赞其好学用心。 上岛之后傅百善就跟他四处游走侦听消息,从来没有听她叫苦叫累。很多时候宽叔都忘了这其实是个才及笄的姑娘家,过去的十五年时间里都是在母亲跟前学规矩学绣花的女孩子。此次为了寻找老父说走就走,出了房门后就改换男装出没于波涛诡谲的东海,这份毅力和胆色岂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今天为着探听赤屿岛的几个当家说些什么,先是在恶臭的水沟旁静等许久。好不容易混入人声鼎沸的厨房后,又在一群粗俗不堪的帮佣妇人里蹲着洗了大半天的海物。最后,这姑娘跟着他在夜晚的寒风里,在只有腰宽的两堵院墙内硬是屏息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等人散尽了才敢活动一下身子骨。单单就这份隐忍工夫,这也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等夜深人静老两口躺在床上时,宽叔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先时我只以为这姑娘胆儿大,如今我怎么老觉着这姑娘还很有些地方与众不同啊!” 宽婶嗤笑道:“我们一直待在京城少见这位大小姐,太太在青州安了家我俩才过来。我听府里那些从广州一起跟来的老人儿说,这姑娘打小就跟旁人不一样。小小年岁就力大无比,不但素习弓马行事更是稳当妥帖。” 她侧了个身子戳了一下丈夫,“你又打算干什么?当初太太曾在我面前玩笑说这女儿应是她前世修来的,就是给她万两金都不换。去年老爷失踪之后太太又气又急一病不起,这个家就全靠姑娘一人支撑。如今又挑头出来找寻老爷,这样侠肝义胆的孩子连我都爱得不行!” 宽叔神色一动,半天才沉吟道:“你说……要是我把这军中斥候的本事教给她,算不算逾矩?我冷眼看着,出来这么久这姑娘竟然无声无息地学了好些东西,虽未得精髓却已有章法!” 宽婶白了他一眼道:“只有你把那些东西当宝贝,周围那么多年轻人,你这个看不起那个看不起,我还以为你准备带到棺材里去呢!这丫头我看着顺眼,我反正打定主意只要她愿意学,我沧州董家的双凤刀就传给她!” 宽叔暗暗琢磨了半宿,第二天再出门时就主动开口带着傅百善,每做一件事先要交代为什么要这样做,怎样做才能最好。便是白天扮作杂役侦查岛上的地理位置兵力分布,也要傅百善晚上连夜绘制出完整的地图。 荔枝不明所以,还私下里悄悄埋怨了几句,傅百善却隐约察觉出了其中的深意。 午后的日头直喇喇地射在坊肆逼仄的石板路上,每当几个穿得褴褛的孩子快速跑过时,就惊起一片黄褐色的土尘。 潘记灯笼铺子里,潘掌柜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昨日酒宴上的一团乱麻,“叶麻子一向好色风流,这回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们的人传回消息,说他知道右手日后可能废了时暴跳如雷,现在对徐直和曾闵秀可谓是恨之入骨。” 坐在破旧桌案后的裴青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衣,周围是置放得乱七八糟的竹筐油纸等杂物,他却神态悠然地坐在其间,仿佛这里是哪位朝堂重臣的书房一般。小几上是一只粗瓷碗装着的拙劣茶水,他毫不在意地端起来喝了几口后道:“叶麻子不但受伤颇重,还有苦说不出,因为昨个他还丢了好大一注财呢!” 潘掌柜眼睛一亮,满脸的好奇。 裴青便微微一笑,“我跟徐直同在军中三载,知道这最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心中不敢大意,就寻机预先躲在了大厅的房顶之上,所以他们在酒宴上的话语大致能听个明白。叶麻子跟在曾闵秀身后出去后,起先我没在意,后来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掉转身子瞅了一眼,从房顶上正好看见曾闵秀出手收拾叶麻子。” 让裴青没有说出口的是,曾闵秀和叶麻子谁死谁活他根本不关心。叫他心痛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珍哥和那位宽叔也改换妆扮小心地潜伏在幽深的院墙巷角之外。 跟踪侦听打探消息,这哪里是年轻小姑娘该做的事情?若非自己的过错,珍哥也不会选这条崎岖的路行走吧。大厅的人被院子的尖叫声惊动,人来人往喧闹不已。裴青双眼里却只有那个静止不动的单薄身影,一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人群散尽后,珍哥才直起身子,好似腿脚有些发麻,提脚走路时还趔趄了一下,幸得扶住旁边的石墙才没有摔倒。那时候,裴青紧紧扣住了身下的木梁,才没有做出冲下去的举动。 小屋里忽然静寂了一下,潘掌柜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这位昔日的同僚今日的顶头上司。裴青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然拿了一只空碗在嘴边啜饮,不由赧然道:“想是有些水土不服……” 这位爷自从上岛之后,除了在屋子里养了两天伤,就带着一众手下在赤屿岛前后搜索。那些岛丁的巡逻规律,岛上兵力的布置,基本上已经叫他摸了透,其精明干练一如从前。只是一遇到那位傅姑娘,这位的行事就大失水准。 潘掌柜以过来人的经验宽容地望了一眼没有说破,笑道:“这几位当家的火都已经让我们拱起来了,谁曾想这位曾娘子自个又添了一把柴,这下的戏可更好看了。原先还只想着别让他们拧成一股绳,这回干脆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裴青收敛心神,细细地翻看着桌上的那些记录了各方消息的纸条,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道:“眼下朝廷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些人,赤屿岛自然越乱越好。只是我看邓南还有些站在岸上看热闹的意思。这样你出点银子,找个不打眼的仆妇在他老婆毛东珠的面前,说些让人动肝火的话。比如就说邓南本来也看上了曾氏,就是还没来得及下手……” 潘掌柜哈哈大笑后不免心生感慨,掖着手道:“幸亏我没有得罪你,要不然单照你这份阴狠心思,我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裴青无奈苦笑,“这些阴诡之计能不用就不用,只是我自小在这上头吃过大亏。被这种不入流的毒辣招数弄得有口难辩有怨难申,长大成人之后便忍不住学了这种窥探人心的不正之术。老哥哥心思坦荡,自然也毋须看懂这些了!” 这话潘掌柜倒是爱听,做谍者做到他这样风生水起的毕竟是少数。不但路子宽朋友众多,还跟几位当家的心腹手下都搭得上话,没有几分真本事绝对是不行的。不过这位裴大人就凭几页纸张,就把那些面都没有见过之人的心性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这份本事也不容小觑。 两人相视一笑后都油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触,一个谋划一个行动,倒是相得益彰合作得甚是契合。又细细推敲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才各自散开。 第一四九章 推舟 第一四九章 推舟 赤屿岛一间布置颇有些禅意的茶室里,四当家林碧川将一盏煮得恰到好处的洞庭碧螺春推置客人面前,笑道:“这是我家乡的名茶,每年我都要辗转托人弄些来,看到这些我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这话细细辨来内里实在有些凄楚,干了现今这这个行当,吃穿不愁家财丰饶,可是昔日故土却已难以回返。再是隐瞒身份不用真名,老家的那些乡里甲长保长差衙心里哪个不门清,只是不到最后关头又有谁敢越雷池半步! 一脸短髯的徐直心有戚戚焉,闷不做声地举起薄胎细瓷茶盏闻那茶香。 洞庭碧螺春产于苏州太湖洞庭山,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披茸毛色泽碧绿。冲泡后味鲜生津清香芬芳,汤绿水澈叶底细匀嫩。民间有这样的说法:碧螺春是铜丝螺旋浑身毛,一嫩三鲜自古少。 徐直看着盏中茶叶徐徐下沉展叶放香,良久才抬起双眼问道:“我虽与林四哥少朝面,也晓得你的大名。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银子,岛上的经济一向靠你才得周全。听说中土之上几家有名望的商号都有你们的暗股,每年还有巨额的花红。” 林碧川可说是做生意的大才,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对于生意场的事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大当家毛东当初烈慧眼识金,就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将一介书生大力提拔至赤屿岛的四当家。这些年来,事实也证明大当家的眼光有时候还是可以的。 听了徐直的直言不讳,林碧川一张容长脸老神俱在神色丝毫不变,“有无暗股花红都不是要紧事,徐老弟莫非忘了自己早就不是官家的身份了,现下要紧的是你准备上哪条船?” 面对对方的单刀直入,徐直垂下眉峰,良久才涩声道:“我以为我表现得已经够清楚了,连叶麻子那等夯人货色都生怕我上来抢他的饭钵,大当家却在揣明白装糊涂。莫非嫌我的诚意不够,还要我掏出心肝来不成?” 林碧川话语一噎,老实说大当家这事办得是不地道。 遭了难的兄弟千里来投奔,一句明白话没有还老找缘由避着不见人,那真是把人当猴耍呢!苦笑一声,林碧川拿起茶壶浇向紫砂做的茶童子,看着袅袅的白雾缓慢升腾,才半是劝慰半是解释道:“大当家也有他的难处,赤屿岛正值大兴之际差的是人手。只要兄弟你日后以大当家马首是瞻,二哥和三哥那里由我去说和!” 茶雾缓缓缭绕,对面蓄了短须的高大男子早已失去昔日的儒雅。略略有些沧桑的面容仿佛有些看不清的悲喜,细瞧之下却又平静得象是月下沉寂千年的坚硬海礁。良久,只听他长叹一声长揖到地,“劳烦兄长了!” 徐直耷拉着肩膀走出茶室,掩在一块山石后才不经意般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半垂的竹帘,眼底慢慢地浮现出不屑。 刚才在饮茶时他就听出室内不止他和林碧川二人,这个时节能躲在后面偷听谈话的不外乎只有那一人。没想到事隔多年,大当家行事依旧如此矫情,又要里子又要面子。今天按着他原来的意思是要推辞一番的,可忽然心底劣性一起,便顺水推舟地应下留在岛上,依大当家那多疑善变的性子,今晚只怕又要难以安枕了。 茶室里空寂无声,半刻之后牙雕山水染色围屏后才步出一人。 这人布衣长须面目和善,正是大当家毛东烈。他看着眼前被风吹得草叶乱舞的小院落,有些犹疑道:“徐直一向向目高于顶桀骜不驯,尤其是个属驴的性子喜欢犟着来。今日你才提个话头他就一口答应下来,我心里头怎么就觉得不踏实呢?” 林碧川心里微微一嗮,面上却半点不显地垂首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徐直已经不是青州左卫手握兵士的实权百户了,现在各大卫所码头关口都张贴了他的海捕文书。这人一旦少了依仗胆气就不足了,大哥先时又把他放在东头小月台上晾了半个月,什么火气都应该熄了。您再适当怀柔几句,想来徐直成为臂膀也是指日可待的!” 大当家沟壑纵横的脸上便徐徐绽开几缕笑意,拂须感叹道:“这十年若非有你,我绝对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些烦心事,赤屿岛也绝无今日风光!” 面对着褒奖,林碧川依旧态度恭敬,“我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自然希望咱们岛上越兴旺越好!” 大当家想起昨晚酒宴上破事,叶麻子偷人竟然偷到兄弟的头上,还好死不死地让人逮个正着。见过蠢的,却没有见过这般蠢的。那徐直是轻易好惹的主吗?心腹说得有道理,是要找个人压制一下叶麻子和邓南的气焰了,自己的忍让却被看成是一味的软弱,真真是滑稽至极! 徐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年老船主在的时候就对他器重有加。若非机缘巧合,这赤屿岛姓甚还不知道呢?不过十年前徐直就没翻起什么浪头,现在的自己在岛上早已经是根深蒂固,还怕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子不成? 盘算到这里,大当家满面红光豪气顿生。这里是赤屿岛,是自己苦心经营了十多年的地界,任是谁来了都要给我规矩一些。蛟龙最好盘起尾巴,老虎最好收起钢爪,我才是赤屿岛真正的主人! 远处忽然打了两个响雷,天色随即暗了下来,顷刻间便黑得如同锅底一般,想是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赤屿岛远离内陆地处海心,暴风骤雨是家常便事。大当家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最信任下属的肩膀,趁着风雨未来前大步离去。 不过遍刻工夫,大雨如注。 林碧川叉着手站在石阶上,细密如帘的雨水顺着屋檐沟口流下,在墙角的沟渠里汇聚在一起飞快地奔腾出去。冰凉的雨雾衬得他的眼神莫名凄凉悲愤,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不知何时,一袭外衣被轻轻披在他的肩上,才惊醒了不知神游何处的人。张氏的肚子越发大了,她恬静地站在一边道:“和大当家说得不投机吗,怎么一脸愁容的样子?” 林碧川扶着妻子的手臂,嗔怪道:“雨天路滑,你的身子又重,就不要胡乱走动了,有什么事派丫头婆子过来跟我说一声就是!” 张氏便甜蜜蜜的一笑,抓着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道:“小家伙想必知道要出来了,这一天到晚地闹腾。我在屋子里呆不住,就沿着回廊走几步,能有什么大事?再说我都生了两个了,稳婆说看这阵头多半又是个小子。” 说起那两个大点的孩子,张氏便有些收不住话头,“昨个已经背得完三字经了,照这个样子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开蒙读书了……” 说一出口,张氏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赤屿岛是个土匪窝子,哪里有孩子开蒙读书的学堂?可是两个儿子天资聪慧,就白白耽误在岛上吗?想到这里,她扯着丈夫的袖子低声道:“不如把孩子们悄悄送到中土去吧,我跟着你吃糠咽菜都无所谓,可孩子太过可惜了!” 这话张氏不止说过一回了,可林碧川每回都不敢搭腔。他双指蓦地攥紧,这其实就是他心头最大的隐忧,孩子何其无辜,要让他们跟着在这荒岛上苟活一生?可是把孩子送走,又谈何容易?岛上的人跟乌鸡眼一般相互盯着,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多年前他才刚上岛不久,曾经听说大当家膝下也有一个儿子,见过的人都说聪明伶俐。可是后来那个孩子就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有人说那孩子在海边玩耍时被淹死了,有人说是被敌对的势力绑架后撕票了。 每每被人提及这件事时,大当家都是一脸沉痛不语不愿多说的样子。于是天长日久下来,每个人都以为那孩子是夭折而亡的。加上这么多年,大当家的太太孟氏都是一副吃斋念佛寡淡至极的样子,也没见大当家有什么花花心思,在这一点上倒是得到不少手下人的称颂。 林碧川也是一个父亲,还曾经是一个很好的账房先生,其心思向来细腻。在大当家身边随候了十年,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想,那个孩子也许并没有死,他也许有办法知道那孩子的下落。但是知道之后又该怎么办呢,一定要好好想想! 他搂着妻子笨拙的腰身,心想这肚子里还有一个呢,是要好好地为他们谋划一番了。只是,这件事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他踟蹰着拿了搁在门廊上的油纸伞,几个呼吸间步履间已是自信从容。回过头重新牵了妻子的手,看上去依然是往日谦和有礼的赤屿岛四当家。 三日过后,大当家毛东烈俱贴向四方友朋宣告,赤屿岛上新增了五当家徐直。摆酒大肆庆祝的当晚,有人听见四当家叶麻子的宅子里传来男人狂暴的怒喝,第二日收拾屋子的仆妇从内室抬出好些个砸碎的杯盏丢弃了。 第一五零章 求情 第一五零章 求情 大当家分派给徐直的差事是教头,负责操练岛上的新进人员。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便是四当家林碧川听说后都略有微词。俗语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刚刚把兵士磨炼出来就要派往各路海船,训练的得好了是应该的,训练得孬了是当教头的不力。这个差事即琐碎责任又重大,稍微不慎就会弄得灰头土脸,往年都是几位当家轮流执掌。 赤屿岛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是个天然的冒险乐园,每年都吸引了大量的青壮前来博求富贵。这些人共同的特点便是没有进过学胆子大野心更大,在家乡多少都是不好相与之辈,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常常串联起来闹事,是衙门里挂号的刺头。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股生力军是赤屿岛现在决不可或缺的助力,端看怎么用罢了。 大当家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徐直在青州时原本的行当不就是带兵的武官吗?这下更可以学以致用,不枉费才干不是吗?面对着大当家冠冕堂皇的理由,二当家的幸灾乐祸,四当家欲言又止的担心,徐直连句推辞都没有便大大方方地接下了新差事。 于是这大半个月以来,徐直日日泡在那群才招募的青壮里同吃同住,连家也顾不得回。曾闵秀好容易等到空闲了,就见这人黑瘦了一圈不说,就连眼里都有了血丝,一笑面上就剩口牙还是白的。心知男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必定吃了大苦头,连忙烧水热饭换洗干净衣物。 徐直舒舒服服地洗了热水澡出来,半仰在竹椅里让女人用布巾绞干头发,惬意地叹气道:“还是有你在身边才好,往日在兵营里回来了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曾闵秀抓着布巾的手却有些停滞,低着头细声说:“是不是我把叶麻子收拾了,大当家又不好说什么就暗地里报复你,看你这副模样活像才从牢里出来的,浑身上下都不见块好肉了。” 徐直瞥了她一眼笑道:“你懂什么?自古带兵,带兵,兵不带怎么会有感情?即便是这些兵日后不归我管,可是今日我与他们日夜相处,就是日后相见总有一份香火情在。大当家眼里只看得到岛上那些得用的头目,其实真正有用的恰恰是这些底层的普通人。他们一无恒产二无家眷,做起事来敢拼敢杀,这才是手里的一张王牌。可惜那几个当家只会打骂,却不知用兵之道贵在上下同心!” 曾闵秀认真听了,转过头拿了三弯腿棕漆圆几上的一盒点心过来,笑道:“这是今早四当家派人送过来,说他家太太张氏昨个戌时又生了个儿子,给我们报个喜讯!” 徐直伸手接过枣泥馅的冰皮糕点,咬了一口道:“听说他成亲十年,三年抱一个,倒是半点没有浪费时间。今年是丁酉年,生的孩子属鸡,我记得行李里还有一套多曲长杯,上面雕刻的就是公鸡。你去找出来等孩子满月的时候作为贺礼之用。” 曾闵秀忙应了,开了箱柜取出那套银杯。银杯一套四只小巧可爱,杯面上是一只栩栩如生锤揲出来的公鸡,双翼平展两足蹬地作欲飞状,在胸、腹、双翼处嵌绿松石。四周缀六枚灵芝,杯身上部浮雕作六列卷草纹,这套礼物虽不贵重但是很合时宜,曾闵秀知道那位四当家为人和善,帮着徐直在大当家面前说过话的。但是现在人人都盯着看,两家私下的往来也不敢招人眼,就这样不远不近地处着才是最好。 松木圆桌上是热腾腾的米粥,熬炼得几乎见不到一颗米,旁边是几样家常小菜,琵琶大虾、肉丁酱瓜卷、凉拌豆腐鱼、酿冬菇盒子,还有一壶烫得正正好的清淡米酒。徐直不由食指大开,拈了筷子尝了几口就知这些菜式都是女人亲手做的。 两人在桌前你敬我全正喝得热乎,门外传来几声扣门响声。 徐直走过去,与门外的人细语几句,回身抓过衣服旧往外走。曾闵秀连忙追问发生何事,徐直踌躇了一下道:“叶麻子正在拷打水猴子,非说他通敌,我寻思多半是前一向这小子给我们通风报信,让人抓住了把柄,叶麻子不过是杀鸡儆猴呢!” 曾闵秀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笑起来痞痞的油滑少年,终究有些不落忍道:“那叶麻子不过是怀恨在心,我跟你一路吧,大不了我给他陪个不是!” 徐直想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 岛上西面有一个小小的码头,原是岛民划着小筏子在四周捕捞海物用的,此刻停了一艘小船,桅杆上反剪着手吊着一人,衣衫褴褛正是水猴子。烈日之下,曾闵秀远远地就瞧见那孩子干得几乎成壳的嘴巴,细廋的胳膊上条条鞭痕宛然,已经看不出是死是活了! 树荫处,叶麻子腆着肚子躺在竹榻上,受伤的右手大概还没有好利索,用绸带挎在脖颈上,半眯着眼睛看着远远走来的人。 徐直笑嘻嘻地问道:“三哥身子可好?手下不听话教训一顿就是了,何苦盯着大太阳在这里干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那些小嫂子可不要哭死?” 叶麻子忍了心头怒气,冷冷道:“哥哥我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五弟不需为我操心。只是五弟妹年轻貌美,你要是有个意外,剩下她寡妇一人可是要招人惦记的!” 一个是岛上老资格的三当家,一个是大当家面前新进的红人,旁边诸人都不敢言语,由得这两人刀头里来刀背上去。 曾闵秀看了一眼吊在桅杆上生死不知的人,想到这孩子是被自家连累了,心里终究沉不住气,于是陪了笑颜软语道:“不知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前些日子在小月台倒是蒙他照顾,三当家可否网开一面放这孩子一码!” 要说叶麻子现在最恨的人是谁,那非曾闵秀莫属。这个面相娇柔的女人不但席卷了他的护身之物,还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大丑,为此还被大当家亲自发话禁足十日。听闻这女人求情,叶麻子咧嘴一笑露出红色的牙肉,“我处置自己的手下,想要他生就生,想要他死就死,干嘛要要网开一面?” 徐直心里暗叹一口气,知道曾闵秀心急了露了底。对于水猴子是否相帮一事,叶麻子原来只是怀疑,现在却可以肯定了,要不然以叶麻子的暴脾气早就要了水猴子的性命,而不是单单将他高高地挂在桅杆上。 曾闵秀本事聪明之人,话一出口再看叶麻子不怀好意的笑容,立时明白上当了,只怕自己的求情反倒给那孩子引来了杀身之祸。水猴子年少机灵,曾闵秀喜爱他懂眼色知进退,前些天那碗加了毒药钩吻草的酢雀,若非水猴子出言提示,说不得她和徐直都要受害。 叶麻子抓着紫砂茶壶喝了几口茶水,得意地翘起右膝。他受了曾闵秀的暗算之后,慢慢回想自己是怎么上的这回大当。本来头一日他还让人要这夫妻两人的性命,那毒药要是顺利地倒入这狠毒婆娘的肚子里,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叶麻子头一次细心地询问那一天的事情,发现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给徐直夫妻通风报信。放钩吻草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下属,那菜式也一直没有离开眼线。装了菜品的食盒是水猴子提进去的,因为是背着身子,那个手下并没有看见水猴子和徐直夫妻说过话。 线索到这里原本就断了,可是有个婆子恰恰在门口打扫,她说曾经听到水猴子低着头说了一句话,但是因为声音极低并没有听清说了什么。水猴子是岛上长大的孤儿,是靠了叶麻子才混得一碗饭吃,他并不相信水猴子敢背叛,但是徐直夫妇没有用下加了毒药的酢雀是事实,所以疑心颇重的叶麻子就自导自演了今天这出戏。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叶麻子打了个响指,示意手下将桅杆上的人丢进海里。徐直一步跨过去将船上的人踢在一边,又将缆绳抓在手里。急速下滑的人堪堪落在水面之上,被海水一激反倒咳嗽起来,睁着一双肿胀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四周。 叶麻子大怒,几个心腹手下蜂拥而上,想要夺下水猴子。 徐直啜嘴打了唿哨,呼喇一下围过来几个人。带头的壮汉大声喊道:“谁敢欺负咱家的教头,先吃我卢四海一拳头!”来人正是岛上新进的那帮青壮之一,因为力大勇猛性情直率,颇得徐直看中。今日被安排在后面压阵,眼看师傅要吃亏,赶忙急吼吼地跑出来助威。 两帮十来个人胡乱战在一起,眼看不可收拾了,就听一阵锣鼓相击,众人一回头就见大当家毛东烈沉着脸站在高处。 这本就是个糊涂官司,徐直说喜爱水猴子的机灵,想将人收归麾下。偏偏叶麻子宁可将人弄死也不把人交出来,两人这才闹腾起来。面对徐直的信口雌黄,叶麻子又哪里敢说下毒未果的真话,讷讷之下更显理屈。 大当家恨铁不成钢地望了他一眼,让徐直只管将人带走。徐直说不敢占三哥的便宜,回头让人送二百两银子过来,谢他高抬贵手成人之美,只气得叶麻子脸涨得猪肝血红。 曾闵秀走在后面,正好看见大当家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几个出来帮忙的青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明白大当家虽然同意他们夫妻二人留在岛上,可是那份忌惮之心经今日之事后,只怕是有增无减。 第一五一章 义子 第一五一章 义子 杨大夫申时过来看过,开了几副外敷内服的伤药留下,说水猴子人年轻底子厚无甚大碍,只要好好地将息几日就行了。他是岛上的老人,依稀知道三当家和这位新来的这位五当家不对付,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哪个他都得罪不起,于是话不敢多说人也不敢久留,开了药后连赏银都不敢拿就走了。 半躺在床榻上的水猴子此时方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 初时,当他听说三当家在酒宴上吃了曾闵秀的哑巴亏,就知道事泄了后最后必定难以善了。果然,三当家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清查那盘酢雀之事,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几番筛查之下水猴子就显露了出来。虽然咬紧了牙关不承认,但水猴子看见三当家眼中流露的杀机时,只道小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都一起相处十来年了,谁都知道谁的根底,三当家面相粗野其实性子最是睚眦必报。偏偏这回吃了这般说不出口的大亏,丢了这么大的丑,右手几乎被废,还被大当家勒令不准出门,这口气一日不撒出来便一日不得安生。 水猴子向来知机明事,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认。 不认多半是个残一认便是个死字,到时候还不知被丢在那块海里喂鱼了,心里又怕徐直嫌他多事,于是硬挺着不肯通风报信。叶麻子折腾了大半天把气撒够了也松了些劲道,水猴子这才瞅了机会央求平日里有几分过硬交情的人去报信,撑了整整一日一夜后终究给自己挣来了一线生机。 徐直拖了个矮杌坐下,仔细审视着这半大少年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大脸,半晌才沉吟道:“是你找人给我报的音讯,既然想让我出手救你,为何又要耽搁一日一夜,平白受这许多皮肉之苦?” 水猴子半睁着乌青的双眼苦笑一声,“……我以为三当家拿不到到实证就自会把我放了,毕竟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不想却是低估了他心头的火气,高估了自己在他心头的分量,他身边正愁无人撒气呢!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其实就是猫狗一样的物件,先是掌掴脚踹,接着蘸盐水鞭抽,然后被吊在桅杆上曝晒,徐大爷……不,五当家你再不来我就被晒成干鱼了!” 徐直诧异地望他一眼,“你怎么就料定我必定会为你跟叶麻子撕破脸?我若不管这趟闲事,时日久了指不定我们还有把酒言欢的一天?” 水猴子嘿嘿一笑,却扯动脸上伤口,轻声嘶叫了几声才道:“我听说书的说过,世人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那叶麻子老早就想强占你老婆,你只要还是个男人早就想跟三当家撕破脸了吧?更何况这赤屿岛只有巴掌大,若是传出去说我是为救你才丧了命,而你却对我见死不救,这恐怕对谁都不好!” 徐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哈哈大笑,“难怪你绰号叫水猴子,年纪小小就这般精怪油滑晓得拿捏人心,岂不是插个尾巴就是个猴儿?” 水猴子却垮了脸嘟着嘴道:“我虽无父母教养却却也是知廉耻的,我虽是发善心救了你一命,但在原先那些人眼里我却是忘恩负义之辈,日后走出门去必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徐直兴味盎然地笑道:“那便如何是好呢?我也不愿担忘恩负义的骂名,不如……不如我收你做我的干儿子吧!” 水猴子有些目瞪口呆,嗫嚅道:“这话如何说起,结个契兄契弟就是了,怎么就想起收儿子来了?” 徐直暗暗好笑,心想就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还敢在我面前卖弄?却故作严肃道:“我年近而立,你也十六七了吧?若是我成亲早,有你这般大的儿子也是应当的。再说你若是成了我的义子,那儿子救老子,老子救儿子更是应当的,这官司打到就是皇帝面前也是有说头的!” 水猴子再机灵也还是个孩子,让徐直是是非非的几句话一绕就有些找不到北了,拥着被子怏怏地躺在床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直不理会他的不甘愿,站起身来吩咐道:“你成了我的义子是大喜事,为父我要大办特办,不但要昭告四围还要设酒宴请你那些叔伯共襄盛举。你也毋须害怕,我自然是要给叶麻子单独下份贴子,到时候咱们父子俩齐上阵,说不定还能一笑泯恩仇成就一段佳话呢!” 说话间房间木门一开,曾闵秀小心端着一碗才熬好的汤药进来。水猴子慢慢攥紧了手心,也立马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自己若真是认徐直为父,岂非就要认这位娇媚女子为母? 徐直却容不得他多想,扳住女人的肩膀亲热笑道:“今后我们膝下多了位螟蛉子,就不怕晚年寂寞了,水猴子你日后不但要孝顺我,还要好好孝顺你干娘!” 曾闵秀不知这是闹得哪一出,转头就看见床塌上水猴子的一张伤脸涨得通红,又回头看见自家男人脸上有些促狭的笑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暗暗腹诽了几句,放下药碗后温婉一笑道:“就叫我秀姨吧,叫我干娘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呢!” 水猴子接过药碗,低着头蚊蚋一般唤了一声“秀姨”。 曾闵秀含笑应了,想了一下,撸了腕上的流云百福白玉镯道:“无甚好东西,这个留给你日后的媳妇儿拿去玩吧!” 水猴子一千一万个愿意,接了那尚带着温腻体香的镯子紧紧攥在手里。曾闵秀回头就见男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昔日在小月台上时这男人的调侃话语,不由狠狠瞪过去一眼,收了药碗袅娜自去了。 徐直玩笑不成反被怨,心里也不见气恼,重又坐在矮杌上笑问:“你姓甚名什?做了我的螟蛉子,若是有机会我还要在族谱上记一笔才是,日后要是开山立派我就是徐家的老祖宗呢!” 水猴子呆了呆,摸着脑袋烦恼道:“我无父无母自小就在岛上长大,因为水性好被人唤做这个名儿至今,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姓甚名什!” 徐直敛了笑意,倒不曾想竟有人身世比自己还要不堪,连祖宗姓氏都不知晓。想到这里不由自嘲一笑,自己比这少年又好上几分呢?十年的间者生涯早已弄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看着这少年的凄惨模样,此时才生了几分同气连枝的苦命相连。沉吟了一会儿柔声道:“日后你便跟我姓徐吧,希望你长大成人之后成为东海骄龙一样有担当的男人,就以骄为名吧!” 少年大喜,顾不得浑身上下的伤痛,撩了被子跪在地上道:“儿子徐骄给义父磕头!” 徐直忙将少年拉起摁在床榻上哈哈一笑,竟是越看越欢喜,心里也恍惚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有几分相像。这辈子因生父养父之事,他原本对子嗣一事看得淡然,加上曾闵秀不能生养,对这些事也越发不上心了。谁知今日一句玩笑话竟成了真,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门外有人来报,说二当家奉了大当家的命令过来看看。徐直使了个眼色,就见那少年立刻无力地歪靠在枕上,还半张着嘴,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徐直心里不由赞叹这小子当真上道,刚一回过头就见二当家邓南从门外施施然走了进来。 邓南仔细查看了水猴子的伤势,连连嗟叹,“三弟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打骂手下,我说过他不知多少回了,就是改不了这个驴脾气。他心头存了气,又被这不懂事的小子一激,可不就跟你较上劲了吗?你岁数小些,能让着就让着些,等这小子伤势好些了就把他送回去,兄弟之间莫生了隔阂!” 被子里的水猴子急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听徐直叹了口气道:“不瞒二哥,在小月台时我就极喜欢这小子,还跟他玩笑说要收他做儿子。可是这小子念旧,说三哥对他有恩不能背主,我便作罢了。不想今天听说三哥拿了这件事做筏子,非说他吃里扒外,还要当众吊死他。我能见死不救吗?这才不得已跟三哥起了冲突!” 邓南心中恨极,却是无话可说。 此事从头到尾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偏生不能拿出来细说。大当家顾面子,又不知就里,只知一味地和稀泥。这徐直是甘于人下之人吗?偏故作大度地许了他赤岛屿五当家的位置,这才几天啊,这事情整得一出接一出! 呵呵一笑,邓南捋了胡须道:“你既然不愿意回转,那我就只有让三弟忍痛割爱了。其实哪里有你说得那般严重,三弟一向看中这孩子机灵懂事,正要好好栽培于他,这回也不过是因为些许小事气性大了些,何至于就想要他的性命?” 徐直垂头受教,又到内室找曾闵秀拿了二百两银子并些珠玉,用包袱皮裹了亲自交到邓南手中,道:“先前在大哥面前说了,我领这孩子回来,需另外贴补些银子给三哥。还要劳烦二哥帮我说和,几次三番地得罪三哥实在是情非得已,我和这孩子投了眼缘,还望众位哥哥成全。日后特特备下帖子请几位哥哥过来喝酒,还请原宥一二!” 邓南面色阴郁半响沉默不语,定定地望了一眼后突地一笑,慢慢道:“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客气?” 第一五二章 激将 第一五二章 激将 荔枝和宽婶今日在大厨房打下手,各得了十个铜板的赏钱。 回到小宅子里,荔枝就兴冲冲地从竹制食盒里将一笼水晶肴肉、一笼蒸狮子头放在桌子上,笑道:“这五当家当真有钱,认个干儿子就席摆三十桌,逢人就发赏钱,席面上还唤了小戏子出来唱曲儿,整得有模有样的。那后院里的大厨倒是极宽厚,说我们妇道人家出来讨生活不容易,还让我跟宽婶把没上桌的菜式拿回来几样。” 正在窗边看书的傅百善忙拿了碗筷出来,笑道:“幸亏有你和宽婶在,我才可以时不时地打个牙祭。往时在家里没有比较,这回出了远门才知道外面真是万事艰难!” 荔枝的手缓缓放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难过。 姑娘不重衣衫簪环不重容颜修饰,唯独在吃食上有些讲究。往日在家里是非陈娘子做的菜不吃,如今却捧着粗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人家酒宴上的尾菜,虽然已经尽量拣了干净的菜式回来,可到底还是委屈姑娘了。 宽婶与傅百善相处久了也越发觉得与这姑娘的性子相投,便有意说些玩笑岔开话题,“今日我们去帮厨,就见那位徐直徐当家从头到尾都带着他新认的儿子,正正经经地认了岛上几位当家做叔伯。那几位当家都送了厚厚的贺礼,就连那个叫叶麻子的三当家都拿了红封出来。先前他们因为曾闵秀闹了不愉快,这会可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正经的水晶肴肉成菜后肉红皮白,光滑晶莹卤冻透明,故有水晶之美称,这盘却是瘦肉有点柴肥肉有点腻,大概是厨房里的大师傅火候没掌握好。傅百善挟了一块肴肉在嘴里,细嚼之后咽下道:“这世上人人都有几张面孔,在家人面前可能是仁慈良善,在他人面前可能就是恶煞凶神。” 宽婶不住点头,“这个俆直手里攥着数条人命,可对他媳妇儿倒是没话说,走哪儿都带着,远远看着这天南地北挨不着边的三个人还真像一家子!” 荔枝手肘轻轻一拐,宽婶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姑娘好容易才避开情伤,怎能在她面前提及男人情深义重呢?更何况那徐直的女人曾闵秀是个什么出身,怎么能跟自家姑娘比?一时又悔又恨,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傅百善却毫不在意,只是叮嘱道:“你们没有在人前露过面,那徐直和曾闵秀虽不见得认出,但你们在外头也要万事小心,莫让人抓住把柄。此处天高皇帝远,死几个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听到这里宽婶倒是低声一笑,“姑娘且放心,荔枝倒底是海边长大的,那些渔家的活计如织补鱼网、拣拾海物、晾晒鱼鳖竟样样难不倒她。那个大厨有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八,说是在大海船上当船头,一个月后才回来。若非有这层缘故,我们还拿不回这些好东西呢!” 荔枝出来后也见了些世面,听了这些揶揄话脸上也不见半丝羞意,瞪了宽婶一眼后没好气地道:“我三四岁起就跟着大人在海边求生活,好歹没忘了手艺。还有就不兴人家是看中我勤劳肯干,干嘛非跟人家的儿子扯在一起?” 天色已经渐渐深了,海风从简陋的茅屋窗口吹进来,虽然还有些白日未尽的燥热,却依然带来阵阵凉爽水汽。傅百善听了心中却是一动,问道:“那大厨的儿子在海船上,你们可曾探听到那海船现在在何处?多久一个往返?” 宽婶一个愣神后立时明白傅百善的言下之意,明白她想询问这些海船是否经过倭国,心下暗悔当时没有多问几句。仔细回想了一下方道:“那大厨夸耀说他儿子是船上的小头目,每年都要押送岛上的货物往来,有时候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就回来了。象这样的海船还有很多,岛上几千人的吃食都是他们负责运送。” 傅百善从屋角暗处取出羊皮海图,细细推算一番后道:“按照这些海船的航程,三个月可往返忽鲁漠斯、祖法儿、阿丹、麻林国。一个月可往返占城、真腊、暹罗,由此看来这赤屿岛的航程范围可比朝庭的官军强多了。” 荔枝有些不解,“这群海盗无事跑那么远做什么,只是为了养活这岛上的千号人?” 傅百善低低一笑,长眉飞扬双目湛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爹爹曾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当利润有一成时便有人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对半时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双倍时,他们敢于藐视世间一切刑罚律例,当利润达到十倍时,便是头悬利刃株连九族都毫不畏惧。这赤屿岛的大当家若非有数倍的利润,绝不会拿宝贵的海船跑这么远的路,绝对不只是运送粮食这般简单!” “呵呵,姑娘说得对极,我在这岛上寻摸了一个多月,越看越觉得这赤屿岛的水深着呢!”宽叔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外跃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 宽婶唬了一跳,嗔怪了他几眼,却又忙不迭地去灶上给丈夫重新热饭食。 宽叔毫不在意地在椅子上坐了,先把傅百善今日的功课看了,指出几处不足后才道:“我日日跟着那些水手船头厮混,知道有艘大船明后天就要离港,借口说想带着孩子们跟船出去做工,图他工钱给得高些。要是年成好些,几年积攒下来就可以买地盖房娶媳嫁女,也算对得起我死去的兄弟了。” 抹了一下口角的水渍,宽叔楞起眉毛继续道:“结果空闲时,一个平日里相熟的人悄悄跟我说了一个事,说千万莫眼馋人家的工钱高,还不知有无性命享用呢!我连连追问又塞了五钱银子,他才勉强说大当家在阿丹、麻林国附近买了很多块地,每年都雇佣了很多人到那里做工。只是他们这些船头年年往那里送人,却鲜少往回接人!” 傅百善微眯了眼睛道:“那些被运过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宽叔眼中精光频闪,沉声道:“我打听了,那人先是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才假装轻描淡写地说那些都是在家乡无甚亲朋的孤寡单姓之人。” 傅百善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我在青州时,让陈溪为我收集各地的朝廷邸报,曾经看到过一则消息。仅仅是癸酉一年,济南、兖州、青州、东昌、登州、莱州六府共失踪一百一十四人,其中有老有少男丁居多,俱是乡村之中的孤姓之人。县府具结上报说是倭匪为乱裹挟而走,现在看来有多少人被赤屿岛的当家们赶去当牛做马,也未可知呢?” 屋中一时静默,若是真相当真如此,也委实太过骇人了一些。宽叔出身军中斥候,其身手见识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行事又向来谨慎从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只怕这岛上果真有些不妥之处,如今在众人的眼中只是初现端倪而已。 荔枝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咋舌,“这帮人有那么大的胆子吗?拐卖人口可是重罪?我听说大当家号称净海王,还严诫手下烧杀掳掠,在岛上的名声好得很呢,我就看见好几户人家给他立了长生牌位。” 宽婶在外间灶下掖着手系着围裙,面露哀戚啧啧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远远看着挺良善厚道的一个人,就像乡下教书先生一般和气,谁曾想竟能做出这般事来。那些人千里迢迢不过是为讨口饭吃,只因在家乡没有什么帮衬,即便是在异乡死了残了也无人为他们出头喊冤……” 宽叔冷笑一声突发了姜桂之性,斜了一双老眼嗤声道:“良善二字撑得起这赤屿岛几千号人的花用?撑得起每月各路商家争相来此歇脚?撑得起连朝廷都垂涎三尺的海市交易?若是没有金山银山供着,他毛东烈敢在东海上称王?他今日的风光,不过是拿了贫苦人家的白骨一层一层垒垫起来的罢了!” 荔枝听得这话头有些不对,讷讷地侧过头看了一眼。 傅百善叹了一口气,抬眼直视宽叔,“您莫拿话激我,我晓得您的意思。本来剿灭海匪是官家的事情,轮不着我等平民百姓去管。更何况我原本只是为寻父而来,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徒惹事端。” 宽叔没想到傅百善如此直白,一时怔住。却听她继续言道:“你别怪我独善其身性子凉薄,以前我娘曾跟我说起外祖父,说他身手本事无一不缺,最终却身首异处还险些背负骂名遗臭万年。就是因为他们宋家人性子耿介孤高不善逢迎,在朝廷又身单力薄没有根基,才会那般容易被小人构陷,连两个舅舅最终都没落个全尸。” 沉默了一会儿,傅百善复道:“如您所说,赤屿岛这么多年都往哪里送人,却少有人疑怀,说明那处地界必定是关隘重重。我们要是贸贸然跟去,又贸贸然将那些人解救出来,先不论是否成功,即便侥幸成功了,凭我们几人之力如何将这些人全须全尾地弄回中土?即便弄回中土,这些人多半已经被销掉户籍路引,到时候朝廷又将如何自圆其说?” 宽叔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宋家满门男丁丧尽只留下宋知春一人远避广州,不就是不愿面对昔日的疮痍吗!这会他见了那些无知愚民的可怜之处,就大发恻隐之心,却是将姑娘将傅家人拉入危险境地而不自知了。 傅百善靠着桌子仔细想了一番,手指按在那张羊皮海图上良久未动。屋角的青花粗瓷灯上的烛火晃动了几下,映得她脸上的神情越发沉静,“宽叔也莫心急,等我把爹爹找到再论下事。他一向见多识广海路又极熟,到时候我们把这些情况一一记下,回去跟海卫所的将军大人们如实禀告,岂不比我们这般空有热血无头苍蝇似地乱窜来得要好?” 这话温柔妥帖半点没有难为人,宽叔不敢再倚老卖老忙点头称是。 第一五三章 码头 第一五三章 码头 一灯如豆,晕黄的油灯下饭食的热气缓缓升腾,渐渐弥漫了整个偏仄的空间。身板厚实的宽婶拉了丈夫出来在灶旁用饭,心头暗骂老头子多事,又心疼他连日来的操劳。一边盛汤一边低声埋怨,“就兴你好心,老宋家要不是朝廷那些贪官污吏,也不会落个差点绝户的地步,你是越老越糊涂,哪壶不该提哪壶!” 宽叔塞了一口面饼含糊应道:“我这不是觉得那些人可怜吗……” 宽婶狠瞪了他一眼,更加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是老早就嘱咐过你,这话别人说得咱俩说不得。建狩七年宋大将军被人诬陷,满城的百姓都跟着朝宋家门扔烂菜叶泼粪水,茶坊里说书的唱曲的都偏帮着辱骂宋家,谁又可怜过宋家人了?这幸得是老将军去了,要是活着看见了还指不定怎么心寒!收起你的瞎好心,姑娘说得对,这趟出来咱们要紧的是寻老爷,其余的以后再说!” 宽叔就缩了缩脖子,小心陪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当年太太从宁远扶棺归家时,那大门上被人砸烂的坑印还在呢,最后还是我找人填补起来的。唉,我也不光是可怜那些被骗的百姓,而是气愤这赤屿岛的当家们披着人皮不干人事!” 宽婶也有些犯愁,“这般说来这几个当家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这么多年算下来也不知祸害了多少人?也是,海匪窝子里头哪里还寻得见清白人,仅此一条个个都该千刀万剐。那徐直跟他们比起来,竟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宽叔闷了一口烧酒笑道:“你真是个傻子,这些天我无事就跟着他们转。你想,短短两个月徐直就在岛上立住了脚,还当上了五当家,这能是个简单角色吗?这会你看他干净,不过是因为他在岛上的资历浅,不好与人相争罢了。你且看着吧,论起心狠手辣,这位可不遑多让!” 转头看了一眼,宽叔嘿嘿一笑低声道:“如今姑娘倒是历练出来也越发有气势了,刚从家里出来时还什么都不懂,这才多久就看得懂海图了,还晓得审时度势自己拿主意了,说得我这个老江湖都无言语了!” 宽婶白了他一眼,埋头在灶上准备着明天的早饭。 南方人早上爱喝粥,北方人早上爱吃面食。宽婶留心傅百善这一向的胃口不好,就想做几样小点心。好在岛上只要有银子,寻常各种吃食作料都弄得过来。麦豆已经泡好了,用来熬粥最好。枣泥馅料也早就炒好备用了,就是这面需提前饧好。 将面团用力揉搓后,还需静置一段时间,使得和好的面更易上手,做出的面点更加地筋道有嚼劲,不但柔和松软口感也更加的细腻和顺滑。宽婶将包得小巧别致的枣泥糕小心地摆放在笼屉上,又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等收拾利落了才小声打趣道:“你就是陪太子读书的命,等太子历练出来了,你这个太傅就准备告老还乡吧!” 第二日一早用完早饭过后,宽叔就见傅百善打扮得齐齐整整一副小后生的模样,不由问道:“姑娘这是……” 傅百善扯了下腰上的皂布汗巾,笑道:“您布置的那些图我都绘完了,左右今天无事我就跟着您到码头上领份差事。总归多一个帮衬多一双眼睛,也好多探听些消息。即便不能立时解救那些人,也要做到心头有数才好!” 宽叔自是明白人,心里就知道这姑娘昨天虽没有同意自己的话,却终究记在了心里。搓着手道:“我早打听过了,这个月的海船都是往西边去的,咱家老爷是在东边海上失踪的,这可不是一路……” 傅百善学了男子将头发紧紧扎在头顶,又穿了套寻常人家小子的青布短打,乍一眼望过去只觉有些英气,再不觉得有半点女儿家的脂粉香。听见宽叔的疑问,她展眉笑道:“反正我们是想混上往倭国的海船,不若趁此机会先跟码头上这些人混个脸熟,到时候也好说上话。” 宽叔眼前一亮,缓缓点头道:“也好,说起来码头上那位管事还未见过我的亲侄儿呢!” 傅百善小心地跟在宽叔身后,赤屿岛西、北、东总共有三个大码头,眼下这个东港囗她是初次涉足,只见这里十步一岗百步一哨,当真是防卫森严。若非宽叔自上岛后就跟人下水磨工夫套近乎,这里绝非外人可以近前。 码头修建工整吃水颇深,最妙的竟是个天然避风的迴水港,想来海上飓风突袭时,这里必定是是密压压的一片海船。此时风平浪静,近海面上停靠了几艘巨大的三层楼船,船上的油帆并未张开,但仅凭目力就可估出这主桅杆就高达十余丈。 码头上的一幢石屋就是管事们议事的地方,虽然布置简陋,但是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一派热闹景象。腰宽体胖的刘姓管事上下打量着傅百善,有些不满地说道:“宋老大,这就是你夸了又夸的侄儿吗?虽然个头还行,可这身板可有些单薄呢!” 宽叔讨好地微躬了腰,嘴里重复着不知述说了多少遍的说辞,“我这侄子原先在他爹的店铺里帮忙,最早还准备考秀才考举人的。那双手只是个拨算盘珠子的手,最多拿个笔杆子搬个帐簿,粗活一向做得少些。这回若非他爹出了事两年了没半点音信,家里断了进项实在揭不开锅了,我也不会让他出来吃这个苦!” 刘管事闻言有些意外,侧过头饶有兴味地一笑,“你叫宋真是吧,模样生得倒是俊秀。你算盘拨得好,这在岛上可是少见。来个人,拿把算盘过来再把前两天的帐拿出来,让这位小哥儿帮着算一遍!” 众人只见这个刚刚成年的少年恭谨上前接过帐本,坐在红木大条案后双手上下翻飞,一手拨算盘珠子,一手翻动帐页,不过半刻钟就将一大摞让人头疼的帐本算得清清楚楚并报出了准确的数字。 刘管事脸上终于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岛上的粗汉子多得是,倒是这码头上缺少你这般懂帐的精细人。你刚来就带眼睛多学着些,每天停靠港口的海船上下货物无数,你就先帮着统计那些货物的竹筹吧!” 宽叔连忙低头称谢,刘管事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吩咐道:“对了,过了前面这道湾就是五当家训练新丁的场地,你们无事不要过去。那边也有训诫,不会轻易过来人。若是违反条例私下互通消息,大当家知晓了不会饶人的!” 傅百善微微一笑,知道这赤屿岛上的几位当家各管一摊,这样做的目的的就是防止底下人相互串联谋私利。不过这正中傅百善下怀,她目前还不想跟徐直正面对上。 自此傅百善便以宋真的名字真正在岛上安顿下来,每天坐在小棚子里给那些运送货物的力夫计数和发放竹筹。一艘船到港了,力夫们把货物从船上扛下来送进仓库,再到傅百善处领一根竹筹,收工时再凭竹筹到傅百善处结算当日的工钱。 傅百善自小就是在算盘帐簿边长大的,做这些事自是驾轻就熟。刘管事过来看了几日,见她帐面算得清楚无一差错,年纪虽小处事却公平,力夫们对她也服气,便做主把她的名字排进了帐房先生的轮值表里,说好了按月结工钱,一个月八分银子。 那些从海船上下的货物,傅百善仔细留意后暗暗惊心,见无不是些品相上好的东西,成包成捆的棉布织锦大米麦豆,即便是朝庭明令禁运的生丝铁器也不在少数夹杂其中。然而让她更忧心的是赤屿岛与日本国之间的住来船只不知何种原因竟然停运了,她每日在码头和家中往返,颇觉有些坐困愁城。 这天收拾好东西后天已经净黑了,和帐房里另外几个人打过招呼后,傅百善揣着几个刚发下来的新鲜水果往回走。路过一道路口时,就见两个赤着胳膊的力夫抬着一捆长长的货物鬼祟地走了过来。 傅百善暗暗暗皱眉,出言呵道:“你们怎么这会还在往船上送货,我手里的竹筹已经全部上交给管事了,可没法再给你们计工钱了!” 那两个力夫一惊齐齐停下脚步,打头的一个认得这是新来的小帐房,忙堆起满脸笑意道:“宋小哥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呀?不瞒小哥儿,这捆货是我们兄弟俩凑银子买的私货,这不听说明天有船到麻林国去,就想找船上的人把货带到那边去多换几两银子。小哥儿行行好只当没看见,回头我给你好好道谢!” 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赤屿岛屹立海外吃的就是南来北往货物的差价,码头上的力夫捎带几包私货实在太过寻常。傅百善也不是专与人为恶断人财路的性子,淡淡一笑就侧身让在路边。 两个力夫没想到这新来之人如此上道,不住口子地称谢。 两方擦肩而过时,傅百善忽然闻到一股莫名熟悉的香气。虽然夜色已深,路上只有她手上提的一盏灯笼,但她自幼目力过人,已经清晰地看到那捆所谓的私货突然动弹了一下,然后一缕女人的头发从包裹的缝隙处露了出来。 第一五四章 掳掠 第一五四章 掳掠 傅百善微眯着眼睛看着人远去,提起灯笼慢慢转身往回走。 赤屿岛空气湿度大,依稀残留的香气温和甜甘如盛开的芍药久滞不散,是在那里闻过呢?在广州时,她身边唯有曾姑姑一人对这些香水香料沉迷不已,空闲时常常游走各处采集各种花树的枝叶,亲自做出让人惊艳的成品好馈赠他人。 那年,曾姑姑偶在一乡下小书铺得了一古方,如获至宝般兴冲冲地领了她到曾氏姐妹的宅子里试香。将郁金香花鲜用捣烂成泥,沉香研为粗粉,干姜茱萸子研为细粉,最后再用苏合香溶汁。将熟沉香粗粉先混合于郁金香花泥中,再以蜂蜜合干姜、茱萸子细粉相混合捏压成片,置于苏合香液中,取出阴干再焙火干透即可焚用。 因为此香片气味妩媚清远,曾姑姑特意命名为华帏香,极得曾氏两女的喜爱,还特特讨去了方子,说要长长久久地记得曾姑姑的恩情。傅百善自幼五识过人,再想起那包裹缝隙处散落下的女人头发时,心里已经明白那里究竟是何人。正在犹疑思虑间,就见前方影影绰绰地过来一人,却是家里面见她久久不归,让宽叔出来寻人了。 傅百善一阵心喜快步迎上前,在宽叔耳边细语几句,不一会儿两盏灯笼就齐齐灭了烛火。 两个力夫一前一后地从码头上的石阶下来,将包裹小心放在小船上,左右盯了几眼见周围没有异动,才胡乱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歇了几口气后,打头的年长力夫想来惯是拿主意的,就吩咐另外一个年轻力夫去撑船。 那人担惊受怕了半晌,四肢瘫开坐在木板上有些力竭,大喘了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埋怨道:“把货搁在这儿就行了,押船的人明天早上反正要打这边过,他们自己送上大船还不招人眼些。总共就拿了五十两银子,作甚大晚上地还要受这份奔波?” 年长力夫一巴掌拍过来,恨声道:“难怪你受一辈子穷,不知道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吗?懒到这个份上,干嘛不把你这身人皮挎下来让别人帮你背?你也知道人家可是给了整整五十两银子的定银,回头还有五十两拿。扳着手指头好好算算,你一天累得要死才挣几个铜钿?个瘪犊子的玩意,悄悄干完这票,兴许明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年轻力夫讪讪地,这才没有继续多话,爬起来站在船头解开缆绳,取下长长的竹蒿准备撑开小船。远处的水面上,静静地矗立着一艘巨大的船舶,已经满载了中土的丝绸瓷器茶叶干货,只待天明就要驶向遥远的国度。 因为夜深人静,强打精神的年轻力夫恍惚间觉得眼角一道黑影掠过。骇得他浑身一哆嗦,抬头望过去时,却只见远处料峭的山崖上掠过几只鸥椋鸟,大张着翅膀在黑黢黢的海面上不住地上下盘旋。 他心知今天干的是一件缺德事,心里时时惴惴不安。可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为了整整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只得把良心先收起来搁在一边,希望满天的鬼神不要怪罪,实在是穷日子过怕了。 年轻力夫正在忐忑不安地念着佛咒时,船舷忽然晃动了一下,赤裸的胳膊上突地就生了莫名寒意,还起了一层细细地鸡皮疙瘩。他暗骂了一声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子,这才将长长的竹蒿轻轻划入水中,小船慢慢离开了码头。 远处这艘即将前往西路海岸的海船又称绿眉毛,是两江沿海一带最主要的的船型,其特点是船首形似鸟嘴,故又称鸟船。时人认为是鸟衔来稻谷种子,才造就了江南的鱼米之乡,所以把船头特地做成鸟嘴状。由于鸟船船头眼上方有条绿色眉,故它又得名绿眉毛。 富顺号是去年才下水的新船,长十五丈宽三丈,吃水深一丈半,排水量达四千五百石,采用木制舵。舵长四丈宽一丈,有三桅五帆,主帆三面,其中主桅高十丈五,行驶起来平且稳,是当今世上最好的载物载人远航之工具。 两个力夫缓慢地将小船划至富顺号的船侧,学着鹧鸪鸟叫了几声之后,高高的甲板上抛下来一只大大的竹篓。两人合力将长条包裹小心地放入竹篓里,不一会工夫那竹篓就被人拉上去了。 等小船慢悠悠地划走之后,水里呼喇一声冒出两个头颅,正是悄悄尾随过来的傅百善和宽叔二人。打量了一下高高的船身,宽叔仰头苦笑道:“姑娘可是给我找了个难题,这上上下下滑不留手的地界,可当真不容易上去呢!” 绿眉毛的造船木料用的是松木并杉木,船侧板和底板用二重或三重木板,并用桐油石灰舱缝,可以防止漏水。每船一般分隔成十余个舱,即使有一、两舱漏水,也不致使全船沉没。这样的构造严丝合缝,根本没有可以攀爬上去的路径。 傅百善没有言语,而是一边踩水一边向船尾处游去,果然看到有一条长索斜斜地垂在水面上。信手拭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珠子,轻声道:“我爹在广州也有几艘这样的海船,只是要小得多,不过一千八百石,这船有前后两幅铁锚,顺着尾锚上去应该是压底的土石舱,平日里鲜少有人!” 这姑娘倒是见多识广,宽叔心里暗赞了一声豪气顿生,啐了一口道:“平地跑马水上行船,且看我的本事生疏了没有?”说完便如野猴一般利落地窜上铁索。借着天边雾蒙的月色,依稀看得见他在铁索上下腾挪,不一会工夫就站在船侧一处小小的平台突起处。 深吸了一口气,傅百善手脚并用攀附住铁索。 铁索上虽有环钩,但是因为长期浸泡于水中,上面生有水苔湿滑无比,抓在手中阴寒浸骨,傅百善连爬了几下才抓到要领。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尽头,她无比庆幸八岁那年被绑架一回后,特意去学得一身好水性。到海上这么久,这项本事倒是越发历练出来了。 傅百善心里明白,其实她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回转身子回家睡觉。曾闵秀那般心思机巧的女人,就是到了了不毛之地也会闯出一条血路来。两人之间的交道并不深,就凭这女人胆敢将曾姑姑的私房卷跑的恶行,就该受人唾弃。 暗吁了一口气,傅百善心知自己却无法视而不见,再不堪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一个走神,傅百善没抓紧环钩下滑了一下,忙伸脚勾住铁索的突起处才止住身子。铁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发出哗啦呼啦的声音,甲板上似乎有人伸头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异状才缩回了头。 傅百善挪了手脚,只觉背上的冷汗混合了海水直往下坠。一阵夜风袭来,混合着海水腾起的细雾朝人面上直直袭来,盛夏的季节里竟让人感到寒意刺骨,那船下的铁索也上下颠簸似乎长得没有尽头。 傅百善自个觉得时间漫长无比,其实也不过才花用了一刻钟的时间。 宽叔伸手将傅百善拉起时,就见这姑娘面色煞白手脚僵冷,摊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气。他在心里头却是暗暗佩服,要知道这铁索腻滑无比,又高悬在半空当中难以着力,连他都是费尽力气才爬上来。 两个人半猫着腰悄无声息地走在舱房中间,好在此时船上的人已尽数睡下了,又绝想不到会有人半夜摸上来,一路走来连个人影也无遇见。宽叔又施展空空妙手顺了两件还算干净的水手外套,虽然稍显宽肥,到底遮了两人倘在滴水的一身湿衣。 富顺号可乘载货物达二千余石,可载人百余,标准的人员配置有船长、副船长、大副、二副、水手、陀手、缆手、木匠、厨师、杂役,要在这么大的地方寻摸到一个女人无异大海捞针。 傅百善尽管着急还是耐下性子慢慢地搜索,那两个力夫直到夜深了才敢送人过来,可见掳人的一方不敢声张。那这人肯定不敢藏在人来人往的普通舱房,最又可能的是堆砌货物的货舱,或是无人光顾的底舱。 将又一间舱房搜完,傅百善抬头望向对面的宽叔,他小心地将舱门带上后轻轻一摇头。这已经是底层最后几间了,看这时辰约莫天也要亮了,这人到底被藏在哪里?要是天明大船开启,连她自己和宽叔都脱不了身! 宽叔上前一步低声道:“珍哥,不能再拖了!” 傅百善点头,两人走过拐角处,冷不防就猛然见几丈开外的地方一个水手正靠在门上打哈欠。那水手大概是刚刚夜起,双眼朦矇间就忽见两个生人站在面前,惊得立时要张嘴大呼起来。 宽叔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扼住那人的喉咙。傅百善却是心中一动,低声喝问道:“那个刚上船的女人被你藏在哪里了?” 水手一双过于灵活的眼珠子乱转,宽叔手下一紧,那人骇惧之下忙道:“在那门后好生放着呢!” 傅百善使了个眼色,宽叔一个手刀就将水手劈晕了。两人跨前一步小心打开舱门,里面码放了整齐的麻袋,角落处的包裹早已散开,一个穿了白底碎花布裙的女人斜倚在地上。伸手拨开那女人的头发,杏脸桃腮双目紧闭,正是好久未见的曾闵秀。 第一五五章 虎口 第一五五章 虎口 宽叔上前细细检视了一番皱眉道:“下了蒙汗药,要不是我们赶来,她怕是还要睡上一天一夜才会醒!”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瓷瓶,放在曾闵秀的鼻尖。过不了一会,就见人悠悠地醒了过来。 曾闵秀的眼神只恍惚了一会,就猛地缩紧身子嘶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我到此处?” 宽叔冷冷一笑,撇着嘴唇不耐烦道:“谁有空抓你?我们是恰巧看见你被人掳掠到此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才跟着上来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一片好心全当做了驴肝肺,你中了蒙汗药才给你闻了嗅盐,要是等你自个醒过来还不知道被人卖到什么腌臜地界去了!” 被人毫不留情面地呵斥一顿,曾闵秀一张粉脸顿时涨得通红。 她只记得自己入夜时独自一人吃过饭,收拾干净碗筷后想在床上小憩一会。迷迷糊糊地总感觉帐子外有陌生男人和才雇来的小丫头说话。徐直这一向忙于操练之事没有在家,哪里会有陌生男人在此?心里忽地就感觉不妥当,刚想要高声叫人,却不知为什么竟然感觉眼睛酸涩难当,怎么也睁不开,又惊又急之下就晕过去了。 这会头疼得厉害,但再怎么样曾闵秀也知道这里不是陆地,她也确确实实被人搭救了。抬眼望过去,才看到右手边还气定神闲地站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正要起身称谢,就见那人微微侧过脸庞,长眉杏眼面容沉静——正是在广州相识一场的傅家大姑娘。 傅百善面色寂寂如月下池水,身形笔直似崖边青松。先前负手站在阴影处不惹眼,此时闻言蓦地一笑,脸颊上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涡,“一别经年,曾姐姐莫非认不得故人了?” 曾闵秀立时便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她平生从未像此时此刻一般感到难堪,就好像光天化日之下偷窃人家的银子,却被人当场连赃物一同拿住。她行事向来圆滑周到,虽然身处下贱之地却从未妄自菲薄,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出人头地,要脱离这泥沼般的苦海,要做俯视众人的人上人,要让当日看不起自己的人懊悔不已。 可是,一向奉行的原则突然间就打了个折扣。在广州迫于无奈恩将仇报的一段往事她从不愿向人提及,所以长久以来傅家人和曾姑姑就是她心头隐藏的一根刺。不想还好,一想就觉得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忍了脸上火辣辣的羞意,曾闵秀拂了耳边鬓发强自镇定,“上月十五的海市上,我看到的想必就是珍哥你吧?为何一身男装到这赤屿岛上,又为何恰巧在我被掳的档口上出现?” 她羞恼之下便有些咄咄逼人。 傅百善对这些有若实质的尖刻充耳不闻,捋了一下袖口几乎垂下来的褶皱,低了眼好脾气地劝道:“曾姐姐有这闲功夫在我面前质问,不如想一下怎么从这艘大船上妥当地下去?我听船上的水手说这船明儿一早,不,应该是今儿一早就要往麻林国开去,不过个三月半载休想回来。曾姐姐好像正值新婚,就这样跟夫君一别许久,可千万要想清楚了!” 曾闵秀大惊,赤脚跳起踩在装了土石的麻袋上向外张望。舱窗狭小,外面却是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却清楚地传来海水击打在船身上的回荡声。一时骇得眼中几欲落泪,低头喃喃道:“我家中只有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怕也是跟匪人勾结在一起的,才没有惊动左邻右舍。徐直得了新差事正在兴头上,一连在外几天都不曾落屋,等他晓得我被人掳往海外,只怕早已于事无补了!” 宽叔不晓得自家姑娘和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和干系,他性子又急,尤其见不得女人的泪珠子。心想这曾娘子虽有不堪又心狠手辣,却终究是个可怜人,见状不由低声叫嚷道:“你当我们是死人呐,你拿个信物过来,我往你丈夫那里跑一趟叫他亲自接你回去,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真的被人卖了!” 在人前惯装纯良软弱,是曾闵秀最擅长的手段。 听得宽叔的话她立时破泣为笑,赶紧含泪福了一礼。虽然时间场合不对,她心中还是不免生了一丝得意。摸索着要取下耳上的金丁香坠子,暗自庆幸那些匪人还未将这点物事拿走。转头却见傅百善似笑非笑地瞥过来一眼,面上就不由有些讪讪的。虽不知傅家大姑娘为何也在船上,但是这位可是最知道自己从前根底的人! 宽叔正要伸手接过丁香耳坠子,就见傅百善一个急旋半趴在地上道:“来不及了!” 曾闵秀惊疑不定间就清晰地听见头顶处传来嘎嘎作响的桅杆转向声,间或有船员在甲板上走动的大声吆喝,还有铁锚从水中拖起的声音。这时才不过寅时末,富顺号不知什么缘故竟要提前起航了! 宽叔也不由面色大变,立在船舱门口道:“珍哥,再不想法子出去,我们真的要跟着船到海外去游一圈了!不过即便此时出去,也难保不被人发现,船上一呼百诺数十号人,仅凭我们两人可带不走这位太太呢!” 曾闵秀从来都是识时务的人,否则当年也没胆量冒奇险将纠缠不休的李举人给杀了。听着外面的喧嚣,知道这是生死一线之际,当机立断噗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道:“傅姑娘,求你救救我,只要出了这个虎口,日后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傅百善快速估算了一下船上的开工速度,低头道:“我原本打算来不及逃走的话,就从富顺号上抢条小船下去,此时看这阵仗必定是不成了。桅杆上的油帆全部张挂起来需要半个时辰,这里离岸上大概有一百五十丈,看起来不远,可是此时风高浪急,只凭人力游回去也的确是桩难事。” 甲板上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水手们之间的玩笑声。傅百善知道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心下做了决定后双眼直视过来,“……但若是此时不走,等海船开动起来势必会形成极大的内吸涡流,那时再跳海求生无异于自杀。还有,即便你丈夫得知音讯及时追上来,等闲小船也难以靠近大船。你自己考量好了,到底走不走?” 曾闵秀自小就是被老鸨子收养,虽出身贫苦但是十指纤纤只会绣花弹琴,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凌晨的海水里求生。闻言苦笑了一声道:“不走又怎样,难不成真让人一锅端?我孤身一人在这船上待上十天半月,即便是让我丈夫找到了,我的名声也坏得无须再做人了,岂不正中奸人的恶计!不过我也只会浅浅地洑水,还望傅姑娘不弃!” 这话说得干脆果断,傅百善眼里浮出一丝激赏,倒是重新打量她了一眼,“我们从船侧跳下去,在海船开动之前尽量快速地远离船身。若是一个大意被吸入海底,到时候不要说你丈夫就是神仙来了也难以救你上来。只要出了这个范围,我和宽叔就可以携你上岸,到时候你再想想你到底得罪了谁?” 曾闵秀紧紧抿住下巴,眼里闪过一道狠厉。 这会不过是卯时一刻左右,天色还未大亮,甲板上只是影影绰绰地看得到几个人,但是想来一会就会积满了舵手水手。宽叔打头,曾闵秀居中,傅百善殿尾,三人鱼贯而出,趁着天色未明无人觉察之际迅速地跃入水中。 接连落水的响声终究惊动了船上正在劳作的人,大声的喧哗从后面传来。曾闵秀屏着一口气跟着跳了下来,不妨狠呛了几口海水,勉强睁开眼后只觉四周一片暗黑,手脚登时被冻得几乎僵直,就像秤砣一样笔直地往下坠。正在意识恍惚间,就感到胸口衣襟被一双手紧紧拉住,呼喇一声窜出水面。 曾闵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就见傅百善皱着眉头看过来,冷声喝道:“不知道把手脚放松吗?你这样跳下来无异于自尽!” 曾闵秀不妨当年跟在自己身边爽直地唤“姐姐”的小姑娘气势竟然如此之盛,羞愧之下顾不得浑身发抖呐呐分辨道:“谁想这船竟然如此之高,差点没把我摔晕!” 傅百善这一向勤练水技,但是手上需要不时拖个人,还是觉得有些费劲。正在左右勘看时,海底有激流涌来将两女猛然推向侧边。甲板上火把成线人声渐沸,想是有人准备下来查看究竟。这船上的人是敌是友,谁都没有把握。但是负责接应掳走曾闵秀的就是船上的水手,难保这些人不会蛇鼠一窝。 两女相视一眼心中雪明,齐齐调头奋力往岸上游。 好在游了十几丈远之后,富顺号似乎打消了改变行程下船寻人的意图,水手们几声呼喝后拔锚起舵扬起油帆,巨大的船身缓缓驶离港口。排挤出来的大浪一波接着一波涌上来,曾闵秀只觉那看似不远的山头却越来越远,虽然在奋力游划,可是手脚却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僵软。 第一五六章 施救 第一五六章 施救 坊肆里静寂无声,街角潘记灯笼铺子店面前的招牌幡布在风里噼啪作响。一向浅眠的裴青忽地就清醒了过来,胸口不知为什么一阵莫名心悸。大概是那回从马上摔伤之后,肋骨一直没有愈合好的缘故吧!他起身坐在简陋的床榻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一般,让人心神难宁! 木门被轻敲了几下,潘掌柜举着烛台伸着脑袋神情张惶道:“大人,有急报!” 听了潘掌柜的几句低语,裴青惊得魂都差点散了。立刻将外衣胡乱裹在身上,手脚尖都气得有些发抖,愠怒道:“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会子才来报我?我不是早就吩咐过,傅百善的事无论巨细,只要有异常立刻过来回禀,怎么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呢!” 潘掌柜见他面色急得一时发白,心里也颇为懊悔,“大人从前晚上就时不时地发热,是我吩咐下头有什么消息全部先汇集到我那边。我按照你先前的布置,使了一点银钱给毛东珠身边侍候的婆子,果然挑动她火冒三丈。悄悄使唤两个码头上的苦力将曾闵秀给绑了,谁知道好死不死地恰巧碰到晚归的傅姑娘。” 裴青知道这一向傅百善在东码头处寻了一份差事,专门给往来海船上的货物计数。这个活计倒是轻省,又方便四处游走,他就没有每天跟在这姑娘后面。再加上这两天一个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时时头重脚轻的,昨晚喝完药后早早就歇下了。没想到,就是这一个疏忽竟演变成现时这种状况。 按照原来的计划,曾闵秀被顺利地弄上船,等天明之后再派人往徐直处送信。富顺号一般卯时末才开船,等徐直追上去后两边锣对锣鼓对鼓地一呛上,绝对是一场精彩的好戏。毛东珠做下这等大事,邓南是她的丈夫,毛东烈是她的兄长,个个都跑不脱,想来这场冤孽是越结越深了。 千算万算,裴青做梦都没想到这个计划会让珍哥给撞破,还一古脑地爬上富顺号去救人。这丫头胆子也忒大了,不知道那些人名为水手海员,实际上是赤屿岛的海匪吗? 裴青气得一阵肝疼,更气的却是自己谋算来谋算去,竟然把挚爱之人给谋算了进去。他顾不得头目森森踉跄地奔下木梯,深吸了一口气强制镇定下来,旋风一样奔向东码头。潘掌柜连连顿足,少不得也腆着肚子跟了上去。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遥远的天边还散落着几颗星子,依稀有了几缕鱼肚白的模样。入眼四周却依旧是一片茫茫漆黑,人在无边的海里只会感到卑微和渺小。 曾闵秀扒着一块好容易才拣到的浮木,牙齿开始打颤神志开始模糊,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海水的寒冷和令人畏惧。正要陷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当中,脸上被啪啪地几声轻搧,睁开几乎要黏在一起的眼睛,就见傅大姑娘有些恼怒地瞪着自己,愤然道:“要睡回家睡去,谁耐烦背你!” 曾闵秀望着这个一直给自己冷脸却始终不离不弃的姑娘,勉强一笑道:“好妹妹,这里风高浪大,你自己游回去吧,姐姐我是游不动就不拖累你了。反正是个死,还不如让我松快一下,到时候喂给王八了也心甘情愿些!” 傅百善忍着海水的冰冷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心里暗暗叫苦。 先前只顾逃离富顺号,又被海底的暗流一激,此时竟然偏离了港口分不清南北,也不知道被海水冲到哪块地界了。更糟糕的是宽叔也被海水冲得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女人面色煞白双唇乌紫,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曾闵秀恍惚间就听到那姑娘靠拢过来,附在耳边大声道:“你死都不怕那就且活着,回去看看究竟是谁做下这般恶毒事绑架了你,还起意要将你卖到番国?要我是你不把那人寻出来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是啊,怎么能如此简单就去死!让恶人逍遥法外,让亲人痛哭流涕。要是自己死了,徐直大概是要哭上几日的,那般冷心冷肠的男人,自己把他的心揣在怀里捂了好几年才算捂热乎了。可是自己这一死,至多不过一年两年他身边就会有更年轻貌美的红颜知己过来陪着。 不——,曾闵秀浮沉在无边的海水里深吸了一口气,忽地就平生了勇气,手脚也有了力量,重新加大了划水的力度,眼睛也渐渐有神。抬头就看见傅百善似是嘉许一笑,将身上套的水手衣裳脱下,草草扭成一股绳子递了过来,轻声吩咐道:“抓紧了!” 曾闵秀心生感激,接过绳子牢牢地套在手中。 傅百善虽然安慰得了别人,自己的心里却是毫无根底。她踩着水往四周望去,到处都是水天一色,到底哪里是陆地?哪里是赤屿岛?这里连标识都没有一个,会不会越游越远? 天上只有零星的几颗星辰,傅百善努力回想昔日里和父亲在一起时只言片语。 夜晚有星星的时候,可以寻找北极星的位置。在北斗七星斗口延长处可以看到一颗亮星,这颗星就是北极星。再有在海上可以根据风向判断方向,大海有时候会根据季节刮风。夏季的风会从海洋吹向陆地,冬季的风会从陆地吹向海洋。 傅百善闭着眼感受了一下风向,只能大致判断赤屿岛的位置。她紧抿下唇开始划水,心中企盼老天爷保佑不会出错。身后的曾闵秀不敢大意,连忙挥动手臂紧紧跟随。她折腾了半宿,其实早已是筋疲力尽。但是看着前头那个坚定的身影,根本就不敢叫苦。 人在水里的力量是极其有限的,傅百善其实也很累了。海水的咸腥刺痛着双眼,本来在海里就辨不清方向,手里还拖着这么一个沉重的负担。但是这个关口泄气无异于自杀,尽管她知道自己脚下踩水的力道越来越轻了。 裴青站在赤屿岛北面的最高处,这里荒凉无比到处都是裸露的礁石。此刻天还没有大亮,他也顾不得被岛上巡逻的兵丁发现踪迹,举着单筒了望镜,惶急地在海面上搜寻着傅百善的下落。 他们赶到时,富顺号刚刚拔锚起航。依他对傅百善的了解,那丫头见无人来援,肯定是先跳海自救。可是也不想想,这里是大海,不是广州乡下的小水溪,哪里能轻易做出这种举动。 忽然,在逆光的地方恍惚有两个小黑点,还在不住地晃动。裴青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责骂,扯开身上的外套就往海里冲去。身后气喘吁吁赶来的潘掌柜急得直跳脚,“等等,我已经叫人找船去了!” 然而,那人充耳不闻已经像滚石一样冲进了冰冷的海里。 双臂机械地挥动,傅百善朦胧间感到一阵睡意。她心里明白这是极度糟糕的事情,但是此时无论她咬了几遍舌尖都不管用了,晕沉沉的感觉一阵阵地袭来。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感到身子一轻,一双有力的胳膊将她团团围住,一声声叫唤,“珍哥,珍哥……” 是七符哥吗?傅百善混乱地想着,在这个时候怎么会遇见七符哥? 她心里便忽生了极大的委屈,一向坚硬和刚强的外壳不觉融去,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嘴里微弱地呢喃,“七符哥,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说过要跟我好一辈子的,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我全都当真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裴青抱着怀里的小丫头,心痛得一时无以复加。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脆弱的傅百善,双眼茫然无神,说完这几句话后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小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头发也胡乱纠结在一起。裴青知道这必定是人在海水里泡久了,又乏力过度开始产生短暂的昏迷。 虽然不合时宜,裴青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口的快活。如果不是这般糟糕的境地,自己又怎能听到这丫头心底的真实话语呢? 裴青大力挥动手臂,才发现这丫头竟然将自己和早已昏迷过去的曾闵秀用衣服捆在一起,她竟然宁可昏迷过去也没有将这个累赘的女人丢弃。他不觉苦笑了一声,用手抚触了一下爱人的额头,低喃道:“珍哥,惟愿他日你对我也有一丝怜悯……” 毕竟是体格好得多的男子,又向来熟悉水性,裴青半拥着傅百善,手里胡乱拽拉着曾闵秀身上的绳子,缓缓地向岸边游去。好在此处离岸边终究没有多远,加上天色已经蒙蒙亮,终于看到了黑魆魆的山崖。 等在岸边的潘掌柜连忙淌着水过来,帮忙把曾闵秀扶到一边。 早已累得不行的裴青顾不得检视自己,先把傅百善的四肢细细摸索了一遍,见她呼吸虽然微弱但是平稳,身上也没有什么外伤,这才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心想这丫头一出一出的,也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欠了她多少债没还,才这般时时牵挂! 潘掌柜草草看了一眼曾闵秀,见她也还有气后才手脚酸软的瘫在地上,低声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是寻常人,你媳妇有不是寻常人。这么黑漆漆的海上,她敢从海船上跳下来,还把曾氏拖在一路。这份本事,我这个大男人都自叹弗如!” 裴青温柔地拂开傅百善脸上的乱发,眼里是不容错认的缱婘缠绵,“我也自叹弗如!” 潘掌柜一边躬着身子絮叨,一边手脚不停地收拾留下的脚印,务必不能让巡逻的岛丁发觉有生人来过这里。 远处忽地响了一声鸟雀叫,那是负责警戒的人传来的信号。潘掌柜猛地站了起来道:“应该是有人过来了,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如若让人看见我们此时和徐直的老婆在一起,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绑架她的嫌疑了!” 裴青一愣神,眼中犹有不舍,“再等一会,我要看珍哥醒过来再走……” 潘掌柜回头看了一眼那姑娘,见她眼睫在微微颤动,已经是要清醒的征兆了,连忙走过来拉住裴青道:“以后有的是时间你俩慢慢看,不过你这副模样要是让人看到,我们在岛上布置的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 潘掌柜知道这位上司对傅家姑娘的心思,以为还要苦劝几句,就见裴青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噗通一声就栽在了沙地上。骇得他一个箭步窜上前,才惊觉这人浑身滚烫,竟是生生晕了过去。想来刚才竟是强撑着一路将人救起,如今见人安好了心头才松了劲道。 第一五七章 滑胎 第一五七章 滑胎 时日已近九月,夏日初升的和暖阳光撒向地面,眨眼工夫就变得炽热难当。平静荡悠的海水泛着淡淡的蓝绿色,一派温柔恬淡,几个时辰前的冰寒刺骨仿佛梦境一般。有虾蟹裹着泥沙从手边飞快地爬过,傅百善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坐起身子查看四周的环境。 这里应该是赤屿岛的北面,因这边礁石巨多又没有成片的海滩,并不适宜停放船只,所以一向人烟稀少,妇孺们赶海子都不愿往这边走,没想到一时慌乱又辨不明方向竟被海水冲到这里来了。 双脚终于踏上了实处的感觉真是美妙至极,傅百善手脚依旧酸软,却恍惚记得在冰冷的海水里,身边一直有一个温热的躯体半拥着自己不离不弃。那人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轻唤:珍哥,珍哥……” 傅百善摇头苦笑,怎么又想起了从前? 大张着四肢瘫软在沙地上的曾闵秀缓缓醒过来时,看到的便是神情有些茫然若失的少女。她长舒了一口气,从未感到脚踏实地是一件如此让人心悦的事,良久之后侧过头认真承诺道:“你救了我的命,尽我所有此生我都会报答你!” 傅百善大半夜没睡,还拖着一个人在海里走了一个来回,早累得眼睛都不愿意睁开,半晌才淡淡回道:“不用谢我,此次救你也是有缘由的。我爹失踪已经一年了,此次我就是为寻他而来。你若是真有心,就叫你男人帮我找到他吧!还有为行走方便,我改名叫宋真,现在是个男儿身!” 曾闵秀记得傅家老爷虽是海商出身,但是在广州衙门口挂了一个官职,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失踪,还劳烦这么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地到处寻找?她望着身边那年轻女郎有些不耐烦的冷峭侧颜,不知为什么心里便软柔了一块。 傅百善先时悄悄探查赤屿岛的地理时,记得这边不远处有一个渔民出海捕捞用的小码头,就是不知此时有没有人在。正要爬到高处仔细看看,就听身后女人发出一声急促地骇叫。急忙一转身,就见坡下几步远的曾闵秀半撑着身子面色惨白,身下衣裙血红一片,雪白细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被血渍浸污。 傅百善再稳重也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踉跄扑过来惶急问道:“你哪里受伤了,是水里的鱼咬的吗?” 曾闵秀心里一片悲怆冰凉,闻言歪头惨然一笑,手掌抚向肚腹,“傻妹子,水里有这么大的鱼我早没命了,是我肚子的胎儿滑掉了。我盼了好几年的孩子,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我最弱的时候来了。这下倒好,我还没怎么着他就要走了!” 傅百善心头狂跳,知道这女人要是还没有人救治,迟早要死在这里。抿紧了嘴把半干的外裳一脱,将女人的腰部一缠,跨前一步紧紧缚在背上,径直向记忆当中的码头奔去。幸得她身高腿长仗着一把好气力,曾闵秀又生得纤长瘦弱,一鼓劲竟然比在水中还要行得快些。 血迹一点一点地滴淌在地面上,曾闵秀心中倒没有几分在记挂腹中即将流失的孩子,只是漫无边际地胡乱想着:真是个嘴硬心软的丫头,这下人情可又欠大发了…… 岛上的山路崎岖,傅百善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奔走,鞋子早已丢在了海里,荆棘的尖刺在她赤裸的脚踝上划出道道血痕。她只顾盯着前方,手臂上一片温热湿滑黏腻,她怕再不快点那女人身上的血就要流干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眼前终于有了人影晃动。跌跌撞撞的傅百善颊上汗水盈睫,只恍惚看得见宽叔一张渐渐放大的脸,嘴巴不断张合,焦急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烈日当空,徐直猛地将一桶水从头到脚淋下来,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卢四海擦着额上的汗水笑道:“今年的天气真是热得邪乎,五当家没见过这等阵仗吧?这海边的天气就是这样,一晴起来没完没了,一下起雨来就跟把天捅了窟窿一样,也是没完没了。” 徐直拿了干棉巾搽拭着身子,肃声问道:“那个犯事的新丁如何了?” 卢四海恭敬答道:“遵照您的吩咐,拉下去打了二十大板,皮开肉绽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的,送回家去后立刻请了杨大夫过去给他瞧伤,又另拿了十两银子给他瞎眼老娘!” 徐直点头,“我初掌差事为立威行事难免严苛,那个新丁虽是一片孝心,可是当值的时候私下回家探望亲人,此情可悯此风绝不可涨。等他伤好之后,你寻摸一个轻省的地方安置他吧!” 卢四海一一记下,他原本是岛上不受人看重的外围值守,徐直喜他知进退特意要了过来帮忙。 卢四海人生得壮实心眼却不少,知道这新来的五当家迟早是个人物,两个人一个敬重一个赏识,几番磨合之后就渐被徐直倚为臂膀。两人正低头细声议事,就见远远飞奔过来一个少年,正是伤势才痊愈不久的徐骄。 少年苍白一张脸颤声道:“干爹,才有人过来传话,说……说秀姨出事了,来人说得不清不楚的,好似秀姨伤了身子已经不行了!” 徐直猛地站起来,厉声呵道:“报信的人在哪里?” 赤屿岛北面的小码头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徐直进来时就见昏暗的屋子里一片忙乱,一个婆子从挂着粗布帘子的里屋端了一个大铜盆出来,满当当的一盆还散发着腥气的血水。 被急匆匆叫来的周大夫掖着手站在一边,丧眉耷眼地叫人把熬好的汤药端进去。 一个错眼见着肃了一张冷脸的徐直跨进门,尽管心里打鼓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来简单地说着自己知道的情况,“太太身弱宫寒,一直没有将养好身子。此次胎体附着不力本就不稳,滑掉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偏偏今天受惊受寒,又在海里泡了许久,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了!” 徐直面色铁青,眼睛里几乎射出几把刀子,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她怀孕多久了,我记得大半个月前还请你给她开过调养方子吧,你也只是说她需要静养却没说过别的,那会怎么没有诊出她怀有身孕?” 半吊子水壶的周大夫终于尝到昔日谎言的苦果,知道自己多少要负个失察之罪。冷汗顺着老脸滴落也顾不得去抹,战战兢兢地道:“太太的脉象时日尚浅本来就不好把握,也是老朽学艺不精……” 徐直恨不得给他几记窝心脚,狠吸了几口气才没有继续发怒。掀起帘子走进内室,就见一个身板宽厚的妇人带着一个年青丫头扎着袖子在收拾,曾闵秀头上绑着额帕,煞白着一张脸仰躺在床上,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那妇人猛见屋子进来个男人骇了一大跳,知道这定是人家的丈夫,忙退到一边客气道:“这位太太掉海里了,恰巧被我男人和侄儿路过时看见,好容易救回岸上,就发现她腹中的胎儿没了。请了周大夫刚刚过来开了方子,才喝了一碗药下去!” 徐直脑中紊乱,但也知道这是曾闵秀的救命恩人,忙躬身行礼,又回头吩咐徐骄回去拿一百两谢银。 那妇人抖着肥胖的身子笑道:“都是顺手的事情,大爷毋须客气,我要是收了银子,我男人可要捶我。只是这屋子四面通风几乎要荒废了,女人坐小月顶要紧的是吹不得风,各式各样的忌讳也多,还是把这位太太送回家才好!” 徐直正要说话,就听床上曾闵秀低低呻吟,忙上前抓住她的手。 女人勉强睁开眼睛断续道:“有人要害我,半夜将我掳到富顺号上,想把我弄得远远的从此见不着你。是宋,宋真和他叔叔救了我,你将他们留下好生答谢,就说是我从前失散的娘家人……” 徐直眼眸圆睁胸中怒火大盛,却清醒明白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忙细细抚摸女人的头发柔声道:“先时是我大意才让歹人得逞,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且放宽心闭了眼睛休息,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哄着曾闵秀睡了,才回头认真对那妇人道:“我和内子也是新婚,身边都没有稳当可信的人,烦请婶娘好人做到底,再找几个人打下手把她照顾一番,等她身子好利索了,我定会重重酬谢。” 妇人知道这是岛上新上任的五当家,双眼放光胸脯拍得震天响,压着声气道:“你放心,我们宋家人一向都是热心肠,有我在定会把太太照顾得妥妥当当的。也不需再找人,我这侄女虽生得蠢笨,可是往年也在大户人家干过服侍人的差事。” 徐直见那躲在人后连头都不敢抬的丫头不过十六七岁,虽生得白净面目却是平常,一身衣裳也是极普通的布衣,终于满意点头道:“那就辛苦二位了,我到外面安排回去的人手!” 走出屋子,卢四海迎了过来低声道:“打听过了,这一家子是叔侄四人,一个多月前到岛上的,说是家里的户主出海没了踪影,家里的铺子经营不下去,就跟着相熟的人到这边来碰碰运气。叔叔宋宽在东码头上当杂役,侄子宋真今年不过十六,因为认识字会打算盘,被码头管事留下当了个小账房。宋宽老婆和侄女就在家接些缝补的伙计,周围邻居都说是极老实的一家人。” 徐直满意地点头,这么短的时间就打听出这些事情,卢四海果然是个有心人。此时他心如同乱麻,想起屋子里那一盆盆被端出的血水,想到还未知音讯就消失的孩子立时如刀绞,一字一句恨声道:“这岛上的规矩越来越不济事了,没本事对付我竟然把主意打到我女人身上,真是不堪得很!” 卢四海听出他话里的寒气,垂下头不敢接话,好半天才小心道:“听人说那叫宋真的小子将太太送上岸后,自己也累得不行,脚上让那些石头杂草划得稀烂,他叔叔背他回去歇着了,我吩咐人给他家里送了些粮米过去。” 徐直看了眼腰上被磨出沙眼的白布汗衫正要说话,就见义子徐骄风一般跑过来,左右仔细盯了几眼见无人后,方揖手禀道:“宅子里好好的,看不出丢了什么东西。不过那个跟秀姨作伴的小丫头不见踪影,我去她家里去问过,她家里人说没见人回去!” 徐直站在石阶上眺望远处的海水,日头已经升得高高的,把赤屿岛上绛红色的裸石晒得更加狰狞嶙峋。卢四海觑眼望去,良久才听他嗤笑一声:“真是狗肉上不了席,一群下作的东西!” 第一五八章 元凶 第一五八章 元凶 赤屿岛正厅大堂上,大当家毛东烈一记耳光重重地搧过来,厉声道:“真是下作的东西,你打什么主意不好,偏生要动人家的女人,传出去四海兄弟不但要笑话你烂泥扶不上墙,还要笑话我们窝里反!” 蓬着一头乱发的三当家叶麻子捂着腮帮子跳得老高,“干嘛说是我干的,大哥处事不公道,拣柿子软的捏着玩呢?咱们虽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可我也知道廉耻规矩,绝不会动人家的妇孺老弱。树要皮人要脸,日后我还要出去见人呢,作甚非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大当家上下打量满脸狐疑,“真真不是你干的?” 叶麻子嘬着牙花子叫道:“真不是我干的,那女人使坏给了我一下子狠的,我吃了暗亏心里本来不舒坦来着,恨不得扒光了好好收拾她一顿的。可那天老四不是过来好言好语地跟我说了吗,这曾氏是徐直承认的正头娘子,我把她当成了青楼的粉头,活该受罪!我怄气是怄气,可这气也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怪自己出门没带眼睛,用得着偷偷摸摸地把他女人弄到千里之外去卖了吗?” 大当家脸色变幻了几遭,终于缓了声气道:“即便不是你干的,也逃脱不了嫌疑。那曾氏自上岛以来只与你有龌蹉,你老实待着莫要再滋事。徐直在中土当了这么多年的正六品百户,手上沾的血不比我们少。要是他一意把这件事挂在你的头上,任是谁都救不了你!” 叶麻子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接连被人收拾,嘴里虽是叫唤着报仇,可是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回想起夜宴上曾闵秀手拿簪子的狠厉,码头上徐直率人抢夺水猴子的强势,就不由得有些肝颤。这夫妻二人是绝配,都是一等一的狠人。 从厅堂里退出来时,叶麻子心里琢磨干了这桩无头买卖的元凶到底是谁,让自己稳稳当当地背了黑锅,偏偏又不能主动跳出来叫屈? 唉,要是不认这桩事,岂不是让一众人等看低?要是认了这桩事,那名声更难听,说他堂堂赤屿岛三当家为些许小事与女人一般见识。更严重的是以他对徐直的粗浅了解,此后怕是再无清净日子过了。 叶麻子走了两步住了脚,他行事粗鲁可并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这回的麻烦怕是大了,十有八九被人栽了赃。这一团乱麻该如何化解呢?仔细想了一番,现在唯有老四林碧川好像在徐直面前还说得上话。 大当家直到看不见叶麻子的身影了,才脸色铁青地将桌子上一套上好青花鱼藻纹的茶具扫在地上,等手下人听见声响跑进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拄着额头坐在红木嵌螺秞理石椅上吩咐道:“把地上收拾干净,再派个人把二当家唤来,就说我有要紧事交代!” 手下躬身而去,大当家苦笑一声靠在坚硬的山水石心椅背上,喃喃自语道:“老二啊老二,可千万不要是你的主意,对女人下手也太阴损了些。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外面这么多的狼群虎豹,你要是坏了我的大事那就休要怪哥哥不客气了!” 若说此番让徐直任岛上的五当家,最为反对的就是二当家邓南。大当家隐隐猜得到他的想法,不外乎又多了一个分银钱的人,不外乎又多了一个执掌权力的人。邓南一向自诩才高功大,猛来一个资历都比他深的人,只怕他肚里的肠子又折弯了好几道! 唉,要不是自家妹子死活要嫁给他,大当家怎么会容许身边有这样一个处处心机的人,孽缘啊!扳着指头数数,自从他们俩成亲之后,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搽了多少回脏屁股!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之际,石阶下匆匆奔进来一个穿了银红忍冬连珠纹绸裙的女人,不是亲妹子又是哪个? 毛东珠一见堂上坐着的大当家,紧走几步扑过来跪在地上,扬着一张妆容都花了的泪脸萋萋哭道:“兄长救救我,你妹夫要打死我……” 大当家头痛欲裂,心想这个当口谁耐烦处理你那些拈酸吃醋的家事。但转眼就见亲妹的脸颊上清楚的几道手印,又立刻心疼起来。老娘死的早,又逢了灾年几个弟弟妹妹都夭折了,这个最小的妹子更像他的女儿,自己说得打得,别人却说不得打不得。 强忍了心头的怒气,大当家吩咐手下进来将毛东珠带到后院,交给孟氏照料。坐在椅子上咬牙切齿,邓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和尚庙里出来的光棍,今遭竟敢动手,日后他当哥哥的要有个三长两短,妹子这样耿直不知变通的性子岂不是一条活路都没有! 仆佣进来禀报道二当家过来了,毛东烈将桌上才换的崭新茶盏猛地掷了过去。邓南侧身躲过,温顺低头道:“大哥莫恼,实在是这回东珠太不像话闹出界了,要不是我在后面遮掩,这会岛上只怕要闹翻天了……” 赤屿岛东头训诫新丁的操坝上,徐直拂着衣襟上不经意沾上的泥点子,垂眼问道:“那曹家两兄弟找到人没有?” 已经算作心腹的卢四海知道他心里窝了火,小心答道:“曹家两兄弟在码头上干了两三年了,鲜少与人结怨。那个姓宋的小账房言之凿凿地说是他们掳走了太太,开始我还不信。结果今儿我带人过去一看,他家里空荡荡的,衣裳银钱全无,人老早就跑了,显见是做贼心虚。” 徐直拿铁筷子戳着桌几上的红泥小炉,看着银炭半明半灭,浅蓝的火苗慢慢地舔舐着紫砂壶底,热气升腾将他的脸面笼罩着,似乎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良久才慢慢道:“赤屿岛离陆地甚远,我求了大当家下令不准海船出入,那两人既然没在岛上也不会走远,你加派人手再去找,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外面太阳曝晒,卢四海背上却有一股寒意。 他比往日更恭敬地退出屋子时,忽然想到徐直的绰号——扫地菩萨。原先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句随口之词,时日久了才知道菩萨平日里吃斋念佛,惹急了他翻手便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那曹氏兄弟不知吃了哪里的熊心豹子胆,竟敢犯下这样的错事,只怕最后是难以善了! 徐直抿着稍显苦涩的蒙顶乌龙,徐骄抹着汗水进了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顿牛饮,扯着衣裳下摆扇风,嘻嘻笑道:“秀姨今早看起来好多了,进了一碗用高丽参煮的白粥,宽婶说再过个两三天就可以下床随意走动了!” 徐直看着这个刚收下不久的义子,面目那份机灵依旧,嘴巴上方已经生了一层浅浅的黑色茸毛,这些天家里伙食又开得好,身量拔高了一大截,眼见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英武。 徐骄让义父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得有些讪讪的,放下手中小巧的茶盏,笑道:“秀姨又让我去唤他表弟,就是那个宋真过来陪她说说话。请了两三回了,那小子老是借口有事怎么也不肯过来。我看他是怕大白天岛上那些姑娘媳妇给他抛媚眼,一个小子长那么俊俏干什么,他妹子荔枝都没有他长得好!” 徐直心中一动,只觉忽略了什么,旋过头道:“说起来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吧,我还没有跟这位救命恩人正经朝过面呢!” 徐骄一呆,抹了腮帮子上茶渍道:“这人倒是极好说话的,就是看上去冷冷的不太爱搭理人。我找到他家时他正在挑水,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百多斤的担子挑起就走,看得出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本分人,对他叔叔婶婶像对自家亲爹娘一般!” 徐直饶有兴致地点头道:“我听卢四海说这位才十五六岁,原本还要考秀才的,怎么还做挑水这些粗活呢?” 徐骄拖了旁边的一张硬木四面开光矮墩凑过来,道:“连饭都没得吃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不过这人能写会算心又细,要不然大晚上的只看一眼就知道曹氏兄弟掳了秀姨走,单凭这份眼力劲百里就挑不出一人来!” 徐直幽幽地望他一眼道:“这人这般能干,我要是也收他当干儿子,你心里醋不醋?” 少年一张嘴翕翕合合,他极喜欢宋真,一见就有些上心,倒是没想到义父会动这个念头。徐直逗了他一回,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道:“你照旧去请人,就说我今晚做东,好生感谢他一家人,他要是懂事的话必定不会再推辞!” 等日头西斜之后,徐直一脚迈进小院里就听到曾闵秀的笑声,“……多少年都没吃过这道糖心肉饼蒸蛋了,还记得是很小的时候在广州吃过,荔枝妹妹真是好手艺,也不知道以后谁有这个福气讨得她去?” 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便隔着十字锦的门帘子传来,“总要她喜欢,便是好姻缘……” 徐直模糊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便进了灯火明亮的屋子,大笑道:“恩人在哪里?且容徐某拜上一拜……”话未说完,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缓缓站起抬眼望过来,长眉入鬓杏眼精湛有神,一张淡色菱形嘴角在灯下似笑非笑。 徐直的头颅“嗡”地一声,心下又惊又怒。这分明是,分明是…… 第一五九章坦诚 第一五九章坦诚 因为天热,屋子里的槅扇全部大敞着,神案上供奉了色彩雅洁的缅栀子,合着远处的悠扬海风倒也有几缕暗然的芬芳。 在罗汉塌上斜倚着大迎枕的曾闵秀见徐直的神色不对,忙虚弱地咳了几声苍白了脸道:“你们大概还没有见过吧?这是我娘家那边的表弟,这回幸亏是遇见他,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有没有性命回来。我看着他的形貌跟我表姨有几分相像,一问果然是,没想到在中土一家人天各一方,到了这块犄角旮旯反倒凑一块了!” 女人故作欢快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徐直只觉啼笑皆非。回头看到她眼含央求,知道她不愿将前几日的事情公之于众,毕竟三更半夜被人掳走始终与名声有碍。 叹了一口气低头寻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道:“这里想必没什么外人,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傅大姑娘,我前脚到了岛上你后脚就跟了上来,是想帮着你那未婚夫——青州左卫的裴千户捉拿于我吗?”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曾闵秀作梦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旧相识,张大了嘴左看看右看看,颇有些不知所措。 傅百善手中拈了一颗青梅饯当风而立,微微一笑道:“谢大人,不,徐五当家,既然你把话亮在这儿,那咱们就开诚布公地锣对锣鼓对鼓。我有没有尾随你上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想与你做一桩互利互惠的买卖!” 窗子案几上搁放的油灯忽地爆开了几朵油花,徐直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好半天才开口道:“你此番来是公是私?” 傅百善心想这人难怪有本事短短两个月就在赤屿岛上站住了脚,一见面就直指核心。顿了一下便铿锵答道:“我父亲失踪已有一年整,家中母亲日夜思念沉疴已久。偏遇朝廷整顿海务,往日本国的商船已经全部停运,我父的生死难知。我此来只想搭个顺风船去寻找我父亲的下落,至于五当家是兵是匪都不与我相干!” 徐直双眼紧盯对面女郎的神情,想从中辨出真假。他向来多思,正在琢磨时陡然想到自己临走时费尽心思送给裴青的那份大礼,脸上便露出几分了然,得意的笑容是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微倾了半边身子有些兴味盎然,“这般生死大事,姑娘怎么好一个人前来,你那亲亲的裴大哥怎么没有陪你前来?哦,我知道了,大概是舍不得他那外宅里的香软美人和膝下幼子吧!啧啧,想不到天下乌鸦一般黑,那般严谨端方的一个人也会偷腥呢!” 傅百善眼睛半眯,不动半分肝火地拈着桌角的烛台道:“五当家的消息倒是灵通,莫非这其中还有你的手笔?我与裴大哥如何还轮不到外人置喙,这般探查于我的私事不稍嫌轻浮无状吗?今时今日我只想出海寻父,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徐直心下暗悔失言,又心下暗惊这丫头好灵敏的心思。 按捺住莫名兴奋斜斜望了一眼道:”日本国那边眼下又在打仗,几个小国番王为争土地人口急了眼打成一团,又不懂礼数见了异乡人就杀。中土即便不禁海,你也不能平安过去,现下的确只有赤屿岛还有商船来往。不过我帮了你,你又拿什么来交换呢?” 傅百善嗤笑一声,扔了手里用来剔亮烛芯的银挑子,“自古双拳难敌四手,五当家这个名头说得响亮,不过就是个看管新丁的小头目罢了,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在赤屿岛上真正站得稳脚跟吗?你难道没有感到事事被人质疑事事被人制肘吗?单说曾娘子一事,若非恰巧被我遇见,等你日后找见她大概就只剩一具尸首了。” 说到这里,傅百善利眼一睃,暗咬银牙道:“我的身手你是知道的,就凭你昔日干的那些恶事,我躲在暗处取你性命十次都绰绰有余。现在还能好生好气地坐在这里跟你讲道理,不过是冤有头债有主,杀你不过是让我一时解恨,徒让幕后之人继续逍遥罢了。” 徐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当然知道这姑娘的本事,隔着十几丈宽的河流一箭就将倭人首领辛利小五郎射个对穿,这份惊人的臂力让他每每想起背上一层白毛汗就直往下淌。当年却不过情面在云台山脚狙杀傅家人,真是平生所做的最最蠢事之一,且没有之二。 徐直缓缓吐气,“你什么时候识破我的身份的?” 傅百善傲然昂头,一双黑眼湛湛若冰雪,“识破你很难吗?我娘打小就想让我当个淑女闺秀,可是那些诗书琴谱我背十遍都背不下来,偏偏那些骑马射箭我一看就会。在云门山脚你虽改换妆容又蒙了面穿了黑衣,可你走路的姿势、身材的形状总不能遮掩吧?” 徐直瞪大双眼,脑门一阵冰凉刺痛兼后怕,吃惊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单凭形貌就可以认出人来,那岂不是在羊角泮围截那些倭人时,你就知道我是伤你亲弟之人……” 傅百善不耐烦道:“谁过目不忘了?我背书就一点不成,为这不知挨了我娘多少竹板子。在羊角泮时你是裴大哥的同僚,是执掌兵权的正六品百户,又穿了一身厚重甲胄,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想得到你还有另重身份!直到青州大营彻查内奸裴大哥提及时,我才开始慢慢怀疑你。若非如此,岂容你跋扈至今?” 要不是屋内气氛凝重,曾闵秀几乎要来喷笑出来。 要知道岛上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在徐直面前都是客气谨慎的,就是一向不对付的三当家叶麻子也不敢随意放肆,偏这位傅大姑娘一句接一句毫不客气的抢白让徐直几乎下不了台。 曾闵秀满含敬意地打量了一下威武的傅大姑娘,拿了帕子捂住嘴角打起圆场,“真是不打不相识,把误会说开了都是自家人,这赤屿岛上咱们都是外来户,要想扎住脚跟还真要拧成一股绳!” 徐直忍不住叹气,以这姑娘的脾性和身手,谁敢出面去支派她?勉强忍住心中燥意道:“我助你出海寻父,你助我在岛上站稳脚,的确是桩好买卖!只是日后你找着了老父,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回了中土,你的裴大哥会不会调头就找我清算昔日的旧帐?” 傅百善睇眼一望,奇怪道:“我俩的交易当然只论我俩,我保证不找你算旧帐就行了!至于裴大哥那里,你终究是青州左卫描图绘影缉拿的内奸,你以为嘴皮子上下一碰就了结干净了?” 徐直一时噎得肚腹里直冒酸水,牙梆子也疼了起来,撇开眼睛抓了一旁的茶盏猛饮。 眼见火药味渐浓,曾闵秀忙站起身子拉住傅百善的右手,细语嗔道:“好妹子,给姐姐一点薄面莫要与这倔人一般见识,快些过来用饭。这些都是你婶婶和妹妹一早操持出来的,要是不吃岂不是浪费她们的心意!” 徐直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得暗暗给自己鼓劲,不与那牙尖嘴利的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咳了一下自找了个台阶下了。主动起身坐在木制圆桌的主位上笑道:“既认了亲戚那就是一家人,宽叔宽婶都坐下,荔枝把守在外面的徐骄唤进来,让他过来认认人。他是我新收的义子,我看他长得还算机灵,日后有个什么事要是我不在吩咐他一声就行。” 宽婶好似没听见先头那番争吵,掖着双手憨憨一笑,“小哥儿聪明着呢,院子里有个短缺我都不用言语,他就立马寻来了,这份贴心贴肺的亲热劲儿就是亲父子也不过如此!” 徐直看了一眼貌似老实巴交的夫妻俩,知道他们肯定不是傅百善的亲叔亲婶,不过能跟在这丫头身边一直不露根底的能是一般人吗?打定主意一心刻意交好,这顿晚饭最后倒吃得宾主尽欢。 月上树梢。 送走了客人后,徐直亲自服侍曾闵秀洗漱,想到她还在坐小月子不宜劳累,搬了一张矮塌放在一边陪她说话。 曾闵秀见他事事小意,心里不免内疚沮丧,“终是我太过大意,身上小日子延后只当是初来岛上水土不服,半点没有想到是有了孩儿。” 徐直安慰道:“孩子的事要讲缘份,要说错还是我错处多些,明知道岛上这几位当家肚皮里另有思量,还大意地将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已经跟宽叔宽婶说好了,日后我在外面回不来的话就让他们一家人过来给你作伴。” 曾闵秀想起傅百善和徐直的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噗嗤一声笑道:“我再想不到你们竟是旧识,那日被救起后我当着周大夫的面,说救我的人是我失散已久的娘家表弟宋真,这会忽地变成个大姑娘了,人家会不会说三道四?” 徐直有些悻悻,心想那丫头字字句句如刀利,哪里还有半点姑娘家的温驯模样?岛上的人眼睛都是瞎的,竟没有一人怀疑那本是个年轻女郎妆扮的!那丫头虽然腰细腿长盘正条顺,可是性情果敢倔强再加那一身骇人武力,也只有石头一般不解风情的裴青敢娶。 忽地想到傅百善为寻父只身犯险,多半也与裴青闹掰了,十有八九就是为了那位被裴青偷藏着的外室曾淮秀。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心里忽然就舒坦许多,徐直心满意足地拉了女人的细手道:“还是称呼表弟吧,日后她回去中土也无人知晓她在海匪窝子里呆了许久。” 吹熄了灯烛后,徐直抚着女人鬓角的长发暗想,要是你知道你千恩万谢的傅大姑娘,其实就是你视作亲妹夫家里那位未曾谋面的正头娘子,只怕就不会这般上前献殷勤了。盯着架子床顶上如意头的银帐钩,话头在喉咙里滚了几番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第一六零章 东珠 第一六零章 东珠 内院里,毛东珠心神不宁地紧盯着外头。坐在对面的孟氏慈眉善目,鬓发半白的头上没有半点首饰,只穿了一身半旧的秋香色撅牙纹褙子,微微一笑放下十八子佛珠道:“又闯了什么祸,你可有日子没像这般担惊受怕的模样了!” 毛东珠与这位长嫂的年纪相差得大,几乎可以说是被孟氏一手带大的,情意向来深重不比寻常。 闻言一扭身子薄怒道:“还不是为了邓南那爱拈花惹草的性子,但凡看见一个头脸周正的,就恨不得往家里抬。要是真喜欢,他老老实实跟我提就是了,我又不是那容不得人的主母,家里已经给他纳了好几个了,添个人就是添双筷子的事。他还是不知足,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 孟氏吃斋念佛久了,浑身上下都有一股轻淡的檀香味,她瞅着这个一手带大的小姑子,看她眼角那一丝抺也抺不去的戾气,暗暗一叹终究只是苦口婆心地劝道:“那就跟姑爷好生说话,他是读书人,心里的弯弯绕本来就比常人多些,你这大度也要摆放在实处,要让他明白你的好处!” 毛东珠斜签着身子,扒拉着镜台上的如意云纹漫不经心道:“可见他平日里是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好样子,也不爱往家里的两个妾房里去,我还以为他改了性子呢!谁曾想那一日宴上见了那女人的面,那眼睛就像长在人家的身上一般,拔不拔不出来了。” 孟氏听得一阵心惊,重新抓了佛珠在手上迟疑问道:“你是说曾娘子,新来的五当家的太太……” 毛东珠愤愤道:“大嫂,当时你也在场,那曾氏被叶麻子吓得倒在了树边,要不是他丈夫在那儿,我那好夫君都恨不得上前一把抱住那狐媚子在怀里安慰!那副馋样就好似茶楼里说的那段猪八戒吃人参果,心里头明明馋得不行,偏要做出个正人君子的模样。我跟他做了十年的夫妻,还不清楚他的德性?” 孟氏心直往下沉,手上的佛珠转得飞快,“我听灶上的婆子说,曾娘子前两天不当心掉在海里。幸好遇到有人路过听到救命声,才下水将她捞起来,结果身上怀了两个月的胎儿也没保住。你跟我说实话,这件事与你相干不?” 毛东珠眼珠子乱转,抬手扶正了头上的嵌玛瑙草虫银簪子,嗫嚅道:“我也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别胡乱勾引人家的汉子。谁知道她还怀了孩儿……”话语未落,房门被猛地揎开,大当家黑着一张脸大步进来,一巴掌就结结实实地搧在毛东珠的脸颊上。 孟氏忙站起身子拦住丈夫,又拿眼示意跟进来的邓南去扶摔在地上撒泼的娇贵人儿。 毛东珠见有人来哄越发使了性子,捂着脸颊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呜呜地哭诉,“大哥只知道教训我,怎么不教训你妹夫?要不是他一天到晚勾三搭四,我用得着像防贼一般吗?他不过见了人家几面,就把荷包里几颗顶好的黑珍珠给出去了,我想要过来镶一副头面都不肯,就知道讨那些下贱女人的欢心。那曾氏是个什么好出身,不过是青州城里一个私窠子出来的暗娼,在我面前装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贞洁烈女……” 大当家气得眼皮乱颤,一个反手又打在邓南的脸上,立刻起了几道明显的红棱子,毛东珠立时吓得不敢再开口了。 孟氏赶紧起身倒了碗凉茶,大当家接过来一气喝了,将茶盏重重地搁在桌上厉声喝问道:“曾氏是什么出身也容你乱说,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毛东珠战战兢兢地道:“那天宴上回家里后我觉得不对劲,回去后就跟邓南理论,作甚要将那般难得的黑珍珠送人?他,他无意当中说出来的。还说这曾氏定是徐直故意立的靶子,谁会将一个私窠出来的女人当做正经娘子,分明是有更大图谋。” 大当家瞪着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对着邓南吼道:“她是女人没什么见识就算了,你是赤屿岛的二当家,心里难道没有一杆秤吗?这话要是传出去,徐直的脸面挂不住还是小事,只怕会立刻意识到咱们往他身边放了人。海上三十三路窝子的人马谁都不服谁,要是徐直起了异心转头投奔他处,你以为咱们还有清净日子过吗?” 邓南一字未辩垂首而立,脸上看不清神情。 仰头靠在椅子上,大当家喃喃道:“咱家老娘生了五个,只活下来我们俩。所以但凡我有的就一定让妹子你有,如今看来竟是害了你,纵得你胆大妄为什么都敢做。邓南说,是你派曹家两兄弟将曾氏用蒙汗药弄晕了,连夜送上富顺号,偏偏那两人手脚不利落让人瞧见身形露了马脚,结果现在徐直满世界找那两人,誓要为他未出世的孩儿报仇!” 毛东珠瑟缩地望了丈夫一眼,小声辩解道:“大不了我给那狐媚子陪个不是说几句软话,再说若不是她乱抛媚眼,我们夫妻俩至于闹起来吗?” 大当家一向以为亲妹子只是个妒性大的妇人,今日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的愚蠢和狠毒。连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转过头问道:“虽然你口风不紧在前,但先前我还是错怪你了,都是东珠惹出来的麻烦。她行事顾头不顾腚已经无可救药,这件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就是烂了臭了也只能捂在锅里,最后你是怎么描补的?” 邓南依旧恭立,闻言温声答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已经来不及阻拦,只得趁了曹氏兄弟过来拿五十两银子余款的时候,亲自送他们上了停在北面山洞里的小船,让他们先到百里外的六门礁去躲一躲。许诺等风头过了,就让回中土的海船悄悄地捎带他们回老家。” 顿了一下,邓南抬起面庞无比谦和地继续道:“那小船是我亲自监工,其中有四块底板没有用大铁钉铆接在一处,只是用松香细细地凝结实了。一出海遇着稍微大一点的风浪便会船毁人亡,在这世上再无半点踪迹。” 毛东珠听得手脚冰凉,她仗着哥哥的威势在岛上胡作非为,最大的恶事不过是在言语上将人狠狠羞辱一番,倒是从未干过这般不动声色地就夺人性命之事。这回若非听身边的仆妇怂恿,她也没想到将曾淮秀弄得远远的卖了。 这大概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女人徒逞口舌之利,男人却能谈笑间刀剑相加,古来便是男人们造反成事的居多,无毒不丈夫不是没有道理的。耳边听着长嫂轻轻地念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屋内梵音缭绕,毛东珠心里却升腾起一股莫名兴奋。 大当家瞥了孟氏一眼,轻轻点头,“听说还有一个小丫头……” 邓南立刻道:“已经死了,等再过几日,我派人往她家里送几两银子,就说是大当家体恤。” 为亡者念完一遍超度经文的孟氏抬起头,正看到毛东珠目不转睛听得一脸盎然有趣,暗暗叹了一声没有再呆下去,站起身子独自回了后院,这里修建了一个小小的佛堂,供奉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孟氏双膝着地踉跄跪在蒲团上,一遍一遍地念着: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香雾缭绕中,菩萨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慈悲地俯视众生,仿佛早已了然世间男女的一切哀怒嗔痴。 徐骄匆匆走在码头上,小心避开三两的人群,附在徐直耳边细语了几声。 徐直一挑眉梢道:“真找到人了?没有认错?” 徐骄陪了小心轻声道:“真让傅姑娘,不,是宋真料到了,曹氏兄弟和咱家远无怨近无仇,不过是拿钱替人消灾的羊儿客。秀姨的事背后还有黑手,事情一旦败露这两人肯定会被灭口抛尸海里。” 说到这里,徐骄满目敬佩,“还有宽叔说这几天正值寒露,海水必定会往南迴流。我安排了好些人在几处临近的小岛暗地里守着,果然打捞到了曹大的尸身,曹二则不见踪影。看那模样曹大不过死了一两日,应该是在海上艰难支撑了几日,最后体力不支溺死后才被海潮冲回岸上,我看了一眼不敢声张赶紧过来禀报义父!” 徐直抚着下巴仔细琢磨了一下,慢慢笑道:“这曹氏兄弟肯定不是土生土长的海家人,不知道咱们家乡有种往生船不能坐吗?我还以为那些人有多心狠手辣呢,依我往日的性子就该将这两人堵了嘴用绳索捆了,再在脚下吊了磨盘半夜丢在海里。三两月过后只剩下副尸骨架子,谁人知晓那是谁?” 徐骄抬眼见义父谈笑风声说着杀人的勾当,越发小心道:“我仔细翻检了,曹大身上别无长物,只有紧紧缠在腰上用油纸小心包裹的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没能手刃绑架之人,徐直一直觉得不舒坦。听了这话后顿觉胸口畅快,索性扯开衫子站在石砎上,热辣辣的太阳直直照在他身上,嗤道:“这便是他两兄弟的买命钱,有命挣没命花,倒解了我心头闲气。曹大死了没两日尸身应该还没坏,你叫两个人悄悄把他绑在桅杆上,再去灯笼铺订几盏最大最亮的羊角灯,就说我明晚准备设酒宴请各位当家的过来瞧热闹!” 徐骄眉毛一跳,越发小心地应声而去。 第一六一章 灯铺 第一六一章 灯铺 徐骄得了义父的吩咐一时忙得焦头烂额。 曹大的尸身要派人谨慎看顾,各位当家那里都要亲自去下贴子才妥当。这回是义父头次在岛上大张旗鼓地做东,不管收到帖子的人家领不领情,到时候场次坐位怎样安排都有讲究都得提前安排好,这是头等大事半点都不能马虎。 正在支派人手之际,就见傅百善施然提着一个食盒进门,忙不迭地跑过来揖手,“真哥儿,又来给秀姨送吃的吗?这回是宽婶还是荔枝做的?” 傅百善从小被家人唤做珍哥,如今听了真哥儿这个称呼倒觉得亲切,抿嘴顽笑道:“我是你秀姨的表弟,你如此唤我岂不是差了辈份?” 整日价在码头上跑,徐骄一张干瘦容长脸越发地黑亮,笑得见牙不见眼,“咱们各论各的,差不了辈儿,我闻这香气是炖的麻油鸡吧?” 傅百善掀开食盒盖子,“真属狗鼻子,宽婶特地给你家秀姨炖来补身子的。不过这岛上的鸡叫价也忒贵了,等会我把帐算明白了叫你们五当家一起兑给我。” 徐骄听了心中一动,索性从身旁小几的抽屉里摸出一块十两重的银锭并纸单子递过去,双手合十央求道:“那就一事不烦二主,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说外道的话,我这边实在抽不开身,劳烦你帮我跑一趟坊里的潘记灯笼铺。跟掌柜的说,明个儿晚上北面小码头上要二十只上好羊角灯,这是先下的定银。等这一晌忙完,你的跑腿费、头几次你们垫付的银子一块给你汇帐。” 傅百善一挑长眉斜睨他一眼,对着这张讨好外加些许狡黠的笑脸没有多话,利落地将食盒递过去伸手接过银锭。 徐骄嘿嘿一笑,欢喜地拍了下身上的灰尘后提起地上的食盒。一边往回走一边暗叹:这丫头连走路都虎虎有生风,虽然年纪小却颇有一种难以描述清楚的威仪,难怪至今无人识破她是女儿身。不过她再在赤屿岛呆个一年半载,怕是真的要成个男人婆了,到时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要她? 傅百善再没想到有人在担心自己日后嫁不出去,反正无事拿了银子就直奔坊市。 赤屿岛有近千人常住,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催生了各个行业的兴起,打铁的、卖菜的、吹糖人的,在拐角的地方甚至还有一间小小的金铺。岛上的百姓不但认金银,就连银票也一样通用,乍一看真和中土的普通乡镇的繁庶热闹一般无二。 潘记灯笼铺子只有一个小门脸,傅百善饶有兴致左看右看。就见这间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大梁上都堆满了灯笼,大的有半人高,小的只有巴掌大小。各式灯面上绘制了人物、山水、花鸟、龙凤、鱼虫、走兽、飞禽。工艺虽说不上精湛,也算得上过眼。 潘掌柜是个中年男人,福福泰泰的一张胖圆脸,腆着肚子穿着一件宽松的丝麻长衫,叫人看了就想起庙里的弥勒。 他眯起眼睛殷勤笑道:“小店虽小,却是各式灯笼都做得的。苏州的、潮州的、泉州的、汴京的新样式,灯罩子的材料可以用纸竹木、绫绢、明球、玉佩、丝穗、羽毛、贝壳、琉璃、瓷,甚至玉、象牙等材料。只要客人说得出来,不管贵重还是便宜的咱店里的师傅都能做出来。” 傅百善难得看见这么多的灯,指着柜上一盏走马灯询问道:“这个做起来很难吧!” 铺子里没有其他客人,潘掌柜就颇为耐烦地讲解,“说起来也不算难,灯里头点上蜡烛,烛火产生热力造成气流令轮轴转动。轮轴上有剪纸,烛光将剪纸的影投映在屏上,图象便不断走动。师傅们多在灯各个面上绘制武将骑马的图画,灯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一样,故名走马灯。” 傅百善伸出指头拨弄了一下走马灯下的流苏穗子,歪头浅笑道:“我是广州人,从前得过一回这式灯笼,只是从来没有细看过其间的究竟。我们那边也有元宵节看灯的习俗,灯市上有各种各样的灯,还有用灯彩堆叠悬缚而成的灯轮、灯塔、灯树、灯楼、灯山。” 潘掌柜眼睛一亮也起了些兴致,掖着手笑道:“小哥是南边人,那大概没见过京城的繁华吧?每年正月十五皇帝陛下就会赐宫中彩灯予民间,几万民众都出门观灯。各地有名的匠人都会提前进京献艺,那时候我还年轻,跟着师傅打下手,就见正午门外的空地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 想是回想起昔年的盛景,潘掌柜双眼放光历数家珍,“孔明灯、琉璃灯、白玉灯、芙蓉灯、绣球灯、雪花灯、通判灯、师婆灯、刘海灯、骆驼灯、青狮灯、罗帛灯、羊皮灯,其间的灯山有十余丈高,巍峨如真正的山,被工匠们做成普贤文殊佛骑狮子的模样。衣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簇之如天宫花树,让我至今都不能忘怀!” 傅百善低低道:“我那盏走马灯也是精巧无比,得到时稀罕得不得了,连我弟弟们都不能随意碰一下,结果搬了一回家就不知所踪了,想来这些美好事物只能做个念想,偶尔回忆一番就足够了。” 潘掌柜似乎也被勾起了思乡的情绪,怅然道:“我们江浙还有种龙灯,前有龙首身体中间节数不等,每节下面有一根棍子以便撑举。每节内燃蜡烛的就称为龙灯,不燃蜡烛的称为布龙。舞动时,由一人持彩珠戏龙,龙头随珠转动,其他许多人各举一节相随,上下掀动左右翻舞,以锣鼓相配合甚为壮观。” 他举着肥胖的手指拭着眼角,似乎有些哽咽道:“每每在梦里见到,醒来后往往不知身在何处!” 傅百善见掌柜越说越远,心下微感诧异却并没有在意,只是以为这人天生重情话多。掏出袖中的单子并定银笑道:“我是替五当家过来定货的,他明晚夜宴上要二十只羊角灯笼备用,不知你店里可有?” 潘掌柜为难道:“小哥不知,这羊角灯笼作法极其复杂,一只羊角灯所费工夫不下十余日,五当家一下就要二十盏,还要得这般急,实在是难为小的。” 原来羊角灯笼是选取优良的羊角截为圆筒,然后放在开水锅里和萝卜丝一起闷煮,待煮软后用纺锤形楦子塞进去,用力地撑使其整体变薄。如是反复地煮反复地撑——每次换上鼓肚更宽的木楦,直到整个羊角变形为薄而透明的灯罩为止。 傅百善从未想过檐坊下寻常挂不惧风吹雨打的灯笼竟这般费事,真是隔行如隔山,看来徐骄所拜托之事还颇费周折。只得退而求其次,“你店里还有其它适宜挂在外面的灯笼吗?五当家是头次在外头办酒宴,黑灯瞎火的可不爽利!” 潘掌柜忙堆起笑脸,“小店里现下只有五对十只尺宽的羊角大灯笼,我再吩咐店里的师傅们赶赶,应该能做出二十只油纸面的大灯。店里都是老师傅,灯具骨架用的竹料都是中土运来的十年生老楠竹,只要不刮大风下大雨,这油纸面灯和羊角灯也没甚大的分别。” 傅百善隐约猜道徐直想在赤屿岛各位当家面前唱一出大戏以泄私愤,想来只要灯火明亮戏台子搭得高就成。于是点头道:“我是替人办事的,你把东西送到地方后,最好再使唤个人过去照看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弥补得及时。” 潘掌柜忙没口子地答应,“定会让店里最好的师傅过去照应。” 把人恭敬送走之后,潘掌柜吩咐小伙计把店面照看好,抽身回了后面的仓房。门一打开,就见一个穿了皂衣的青年负手立在阁楼边,隔着长长的竹帘沉默地看着远去的女郎。不由叹口气道:“大人,等了许久这姑娘才过来一回,你怎么也不上前去跟她说句话?” 远处传来烛火的噼剥声,青年回过头来面容苍白清减,正是刚刚大病初愈的裴青。 那日他冒险下海将傅百善救上岸,回头才发觉风寒又加重了,当时就一头栽倒在沙地上。不远处有巡逻的岛丁经过,潘掌柜吓得冷汗直流,一把背起烧得浑身发烫的人就往另一头走。难为他早就发福的身子又肥又胖,背着重重的一个人还跑得飞快。 说来也是好笑,裴青不知道跟赤屿岛犯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到了岛上之后竟然没有利索的时候,隔三差五地生病吃药。他本来风寒就没有好,又一头冲进冰冷的海水里,人虽然是救上来了,结果身子立刻就挨不住了。 只是苦了潘掌柜,生怕这位上峰兼兄弟真的挂了,每天尽心尽力地熬汤煎药,就盼着这位祖宗快点好起来。 要知道自从这人病了之后,潘掌柜就感觉里里外外不知道接手了多少差事?此时岛上风云变幻,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所以一天到晚地整理谍报,先要按照轻重缓急分类归档,接着整夜关在密室里细细查看分析,最后还要写下切实可行的计划。 潘掌柜感觉自己这一向苍老得格外快,又费心又费力。以前在一旁看着没感觉有很繁杂呀,结果真的一上手,才知道为什么人家是正五品千户,而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总旗! 第一六二章 请托 第一六二章 请托 阁楼里阴暗闷热,因为怕夜晚议事时的灯光泄露出去,木制的槅扇上还搭了厚厚的棉布。 潘掌柜以为裴青不愿意回答自个的话,却听他轻叹一声道:“你我是多年的知交我也不瞒你,来前我肚里是满腹的言语,近在咫尺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些胆怯。她一向是个主意正的孩子,这回我做事不谨慎着实伤了她的心。虽不是故意,但伤了就是伤了,再多的言语都是托辞。” 潘掌柜掂着肥肥的小肚腩,咧着嘴道:“我就知道这些情啊爱的伤人,所以从来就不碰。大人这般冷清的人动了真心也是进退犹疑。唉,其实那姑娘我也悄悄打量过几回,说实话倒真是个好姑娘,只是性子太过刚烈了些……” 裴青不愿意听人非议珍哥,便打断他的话问道:“把人送过去了吗?” 潘掌柜嘿嘿一笑道:“我做事你放心吧,我们的人一路远远地跟着,果然见那曹家兄弟乘坐的船出了港口不过十里地就散了架,那船应该是拿了松香细细地凝实的底板,没用铁钉铆接在一处。真遇着大风浪便会船毁人亡,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往生船竟然还有人上赶着去坐,只能说是利令智昏使然了。” 说到这里,潘掌柜有些疑惑道:“这曹家兄弟活着不是更好指认毛东珠吗,你怎么下令下面的小子只准看着不准救人,而且还只丢一具尸首在附近的海湾里?” 裴青站在阁楼窗子边的阶梯上,掀开棉布的一角居高临下地望着外面稀稀拉拉路过的人,眼里浮起一丝阴鸷,“此时彼时罢了,我怎么会这么好心地帮徐直留下活口,好让毛东烈理亏至此。这场游戏好就好在曹家兄弟都开不了口,却又活生生地摆在他们面前。” 午后的阳光明亮而耀眼,透过细密的竹帘后却形成了更多参差的阴影。 裴青忽然捂着嘴急促地咳嗽了起来,良久才冷笑道:“徐直想定别人的罪发泄心中怒气,人却都死光了。邓南费尽心思拼命想要摆脱嫌疑,却无论如何也抹不干净。半斤对八两,如今这局面看上去岂不是更加有趣?” 潘掌柜突地打了一个冷噤,隐约感到方丈之内有煞气,方才明白裴青心头有股邪火。这火无处发,只得全数喷在徐直和邓南等人的身上,誓要这两方人斗得不可开交才罢休。他心里头暗暗念道,傅姑娘你要是再不跟这位爷和好,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指不定这位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阴诡之人? 只看这一环扣一环的,岛上表面一片平静,却不知暗地里斗得正欢。按照道理,徐直和岛上的几个当家的的确有矛盾,但是绝对不会这么快激化,现在只差明火执仗当面锣对锣鼓对鼓了,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裴青。 这段日子以来,潘掌柜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这位大人如何殚精竭虑地谋划,寻找任何一个细小的切入点。将一切能够利用的全部利用起来,力求将赤屿岛的内耗扩大化。 本来曾闵秀被偷运上船,徐直和毛东烈邓南正好可以直面对上,只怕立刻就要撕破脸。没想到这个计划让傅百善无意当中给破坏了,裴青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赶紧跟踪邓南,果然遇到了将将准备逃遁远方的曹氏兄弟。 怕被邓南和曹氏兄弟发现起疑,跟踪的人也只敢等他们都走得不见踪影了,才解绳扬桨远远地跟着。 那条被做了手脚的小船倒是结实得很,走了十几里遇到风浪之后才开始漏水。茫茫大海没有人救治的曹氏兄弟注定是个死字,曹二水性差些很快就溺死了,曹大体格好还多熬了两天。 见惯了这些事的负责之人慢悠悠地赶到六门礁时,曹大刚刚死透。按照计划只把曹大的尸身捞起来重新丢在赤屿岛附近的海域,然后看着徐直的人顺着海流把曹大找到…… 摸摸自个的圆肚子,潘掌柜暗叹一声果然是后生可畏。就冲这份眼力,这份狠劲,这份当机立断把控人心的手段,自己是自叹弗如。等这场事情完结之后,就向上峰请辞吧,如今真正是年青人的天下了。 正在感慨之际,就听上头淡淡嘱咐了一声,“今晚你也别睡了,陪我尽快扎一只走马灯,灯的样式图样等会我画出来,彩扎、裱糊、编结、雕刻到最终成品,这些工序最好一丝一毫都不要差错。” 潘掌柜摸着鼻头明白自己逾越了,朋友之间有时候也不能凡事尽诉的。细细回想那姑娘的言语,就知道裴青要自己立马去做的走马灯式样,十有八九和那姑娘遗失的走马灯相同。 潘掌柜此时虽偏居一隅,从前在中土也隐约听同僚说起这位大人在广州好似有位未过门的青梅,只因年纪小才没有急着迎娶。今日在铺子里面对面地说了几句话,才发觉那姑娘说话行事大方爽利,跟平常的女孩就是不一样,也难怪让这位上峰兼兄弟惦记这么久。 天色渐晚,裴青远远看着女郎走过的小径,冷哼道:“徐直办的晚宴,我倒要去见识一番。这人真是有本事,走到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这才多久连珍哥都放下从前的恩怨亲自给他跑腿了!” 潘掌柜听得这话里隐匿的火气和酸意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放宽了心。情之一物冷暖自知,这样的大人比起从前可多了几分凡尘的烟火气。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小贩“丁香馄饨炒鳝面”的叫卖声,潘掌柜神色一紧道:“小心些,有生人过来了!” 店面重新打开,一身短打的徐骄手里提着两瓶老酒,笑容满面道:“先前定了二十只羊角大灯,结果想起还有一件事要请托贵店的老马师傅,所以又来叨挠一回,还请掌柜的行个方便!” 潘掌柜脸上笑得象朵菊花,闻言头点得象拨浪鼓一般,立刻扯着嗓子叫唤道:“老马,老马过来,你的财神爷爷来了!” 徐骄啼笑皆非却不好多说什么,人人都说这位潘掌柜最是知情识趣,行事又仗义又轻财。依他看,不过是生意人拢络宾客的招式罢了,没看到这老马在潘掌柜面前畏畏缩缩一言不发的样子吗? 想到这里,徐骄的冷漠心肠难得软了一下,“老马师傅,我听说你是铺子里手艺最好的,一根竹蔑可以劈成十八股丝,又能用竹丝编织成栩栩如生的竹画。这种精细的水磨工夫,可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今个慕名而来是有件事麻烦你,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 一身黑衣黑布蒙面的老马反应似乎有些迟钝,好半天才伸出五个指头摇了一下。 “五百两?”徐骄有些迟疑,却还是爽快答应道,“只要你把五当家的差事给办好了,莫说五百两就是一千两都给你!” 徐骄把话说完就冲铺子外头做了一个手势,有两个青衣壮汉就抬了一顶小轿过来。轿帘掀开,里面歪坐着的赫然就是面色青白死得不能再死的曹大。 假做老马师傅的裴青和潘掌柜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不安。 裴青开始时伸出五指,意思是指五十两。铺子里最贵的灯笼也不过三十两,他虽然知道能让徐骄入夜才悄悄过来的,必定是难事,却绝没有想到这请托之事还涉及到死人,还是刚刚挂在嘴边的曹大! 徐骄虽看不到老马师傅面上的表情,却还是感受到他身上的惊疑不定。于是,他脸上的表情越发和煦了,“我和五当家把岛上的人扒拉个遍,觉得只有你这个刀工才能盛任这桩差事。” 裴青心想,只要不是被徐直发现端倪就好,于是更加恭谨地低头颔首。 徐骄满意点头,从腰上荷包取出一张画纸道:“不知道老马从前在中土时,听没听说过剥皮揎草的刑律?这人冒犯了五当家的太太,只可惜死得太早太过便宜他。我们就商量了一下,想请老马师傅出手帮忙取一副人皮下来,里面填上稻草后,再用细针好好地缝成人样就行了。” 潘掌柜听得直冒冷气,忙摇头道:“这也太难为人了,我们都是正经的手艺人……” 徐骄就阴恻一笑,“本来我找的是岛上专治正骨跌打损伤的周大夫,结果他知道要在死人身上动刀子立刻就吓得怂了,更别说剥取人皮了。不过他倒是帮我指了个好人选,周大夫屋子里有一副用铜丝串成的骨架,他说是老马师傅亲手打制送予他的。我仔细看了,那骨架上用的可是真骨头呢!” 裴青回头望了一眼潘掌柜,意思说还有这一段?潘掌柜无奈点头,真正的老马一向执迷这些精怪事,那具完整的骨头架子是老马拣了人骨熬煮干净后,费时大半年才整成的,不想今日却成了别人相逼的证据。 “没有趁手的工具,还有这屋子太窄了……”潘掌柜犹在推辞。 徐骄立刻拿出一大包磨得锃亮的银刀钢锯丢在桌上,笑道:“周大夫那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再者你旁边的铺子已经腾干净了,老马师傅想怎么弄都行。” 裴青倒是细细打量了这个将将长成的青年,心想这人的手段竟不比徐直差多少,而且岁数还如此年轻。以往竟全然没有重视,实在是太过疏忽了。 第一六三章 剖尸 第一六三章 剖尸 屋角支着几盏仙人指路的大油灯,将狭窄的屋子照得明亮许多。简单拼凑的桌椅上躺着曹大赤裸的尸身,似是心有不甘死得冤枉,他牙关紧闭双拳紧握。皮肤因为在海水里泡得有些久,在灯下便显现出一种异样的苍白枯干,更衬得他身上的经脉清晰得骇人。 裴青一身黑衣外又笼了一层粗布围子,用来隔绝那些溅到人身上的脏污。他有点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在那堆刀具里仔细翻检了一遍,终于找出一把尖端平滑的小刀。随意在人体的皮子上比划了几下,却没有急着下手。 表面平静的潘掌柜背脊急得几乎冒汗,一颗心子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心想这真是赶脚的祸事。 你说装谁不好偏偏装老马,结果被一群人逼着剖尸。裴千户,裴兄弟,哥哥实在是对不住哇。他在心里忏悔了几句,才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周围。屋子边角处有序散落着新丁,心就不住地下沉。心想,要是真的露馅兜不住了,他和裴青不知道冲得出去不? 徐骄见这个老马佝偻着身子围着尸体转了好几个圈,却始终没有开始下刀,他的眼中就慢慢生出一丝疑虑。正要开口说话时,就见老马忽地伸手将百来斤的壮汉翻了个,一道雪光之后就见银刀快速地扎进脊梁骨,一刀就把背部的皮子分成了对称的两半。 老马的手速太快,刀子离开原地老半天了,才有颜色极浅的嫩肉翻转了起来。他屏息静气微躬着身子,专注地用刀尖将皮跟肉分开,似乎那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块上好的美玉,而他自己就是正在仔细雕琢的匠人。 众人心中忽生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寒,觑眼望去那皮子便像一层厚纸一样从肉上完整分离。此时此刻,死去的曹大便像背了一对半透明的蝴蝶翅膀一样,这景象实在是太过诡异骇人。 一时间小屋里静寂无声,只听得到刀尖划破人体的呲呲声。几个站得远的新丁不自觉地站得更远,还有若有若无的吞咽声传来。一向自诩胆子大的徐骄悄悄撇开眼睛挪动了一下身子,神态再不像刚进来时那样笃定。 裴青手中动作未停,从布巾里望了一眼众人,眼里浮出一丝轻蔑。哼,当年才入锦衣卫时,魏勉魏大人为了训练这些新进小崽子的胆量,常常命人把他们赶到荒郊野岭挖坟刨尸首。非要找出棺材里的人是死于何因,才能好好地回去洗澡换衣。两相对比,此时在光线充足的屋子里剥人皮,简直是小儿科! 嫌弃地将手上的一点脏污抹掉后,裴青压着嗓门嘶哑道:“这人生得太过粗壮,腰上的皮肉之间还有一堆肥油不好分开。不若等我吃点东西垫吧一下肚子之后,再来完成后头的活计!” 这话合情合理,连皇帝老儿都不能差遣饿兵嘛! 徐骄看着神态淡定的老马,心里终究有些佩服。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刚刚他在一边看得清楚,这人拿刀的手一直稳稳当当,从头到尾半点没有打颤。唉,真是可惜,若非他的颜面受损太过,实在应该引荐给义父,这人绝对是岛上不可多得的大才。 灯笼铺子的小伙计端了几碗刀削面过来,小葱碧绿红油鲜香,雪白的面皮上还码放着几块炖得酥烂的排骨。老马掀开面上的围巾,躲在昏暗角落里大口开吃起来。徐骄眼尖,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就看见那人脸上沟壑横生凹凸不平,尽是暗红色的烧伤疤痕。 屋子逼仄狭小,刀削面的香味一阵阵地往鼻子里钻。徐骄带来的几个人也饿了,但是看着桌子上被开膛破肚一片狼藉的尸体,就是有再好的食欲也给消没了。偏偏那个蹲在角落里的人一点没受影响,呼喇剌地吃得极畅快。 一碗面条很快下了肚子,老马再上手就快多了。旁观的众人还没怎么注意时,老马就已经开始收尾了。用的是蚕丝线,最是坚韧不过,用来缝合又干净有漂亮。不过半天工夫,一个让人看着就感觉瘆人的东西,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大家伙的面前。 徐骄缓过了那股劲,心里便没有先前那般害怕了。上下打量了几眼后满意至极,回头吩咐随从把准备好的五百两银子搬过来。老马却看都没有看,甩掉擦手的帕子转身就走了。 潘掌柜急得连连搓手,跳着脚在后面骂咧了几句,才回过来小心赔笑道:“这有本事的人脾性就是大,连我这个当老板的他都不放在眼里……” 徐骄便释然,心想难怪这人在岛上这么多年都默默无闻,除了颜面受损之外,只怕这人脾气古怪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吩咐几个人留下来善后,将桌子上的尸身拖到无人处埋了。又将才出炉的这个瘆人物件依旧用小轿抬了,自己跟在一边亲自押送,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了,一伙人这才趁夜离开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刚刚起来的徐直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他要的东西弄好了没有?看到仆从抬进来的物件,徐直满意之余也颇感差异,摩挲着下颌道:“没想到这么一个犄角旮旯,还有这样深藏不露的高手。放到中土,起码是个小旗之类的人物,真是可惜了!” 徐骄解释道:“这人一贯独来独往,除了在灯笼铺子里做工,就是喜欢沽两角钱的小酒,呆在边角处一个人闷喝。岛上专门治骨伤的周大夫为了得到那副骨架,可是给老马买了不少好酒呢!” 徐直嘿嘿一笑后面露阴狠,“江湖卧虎藏龙不外如是,等我忙完了这场事定要好生感谢一下这人。哼,现在我手头攥了这么一个骇人的物事,晚上势必要那几个歪瓜裂枣吓破胆子,以祭我孩儿的在天之灵!” 白天时还有些阴雨霏霏,到了晚上倒是个极好的天气。 湛青海边一轮明月高悬,赤屿岛北面的小码头大变模样,一夜之间就矗立起的楼台上铺满了外邦来的猩红毡,用丝绸和帷幔搭起了华丽的穹顶,巨大的青铜狮兽薰炉里燃烧着沁人心脾的沉水香。 雕刻精细的十六扇琉璃屏风挡住了些微海风,客人们可以悠闲坐在其间品尝整齐摆放在案几上美酒佳肴。穿着整齐神态恭敬的仆佣们往来穿梭,用信子捻亮烛火后钩着长竿把羊角灯悬挂起来,将高台照得恍如白昼。 一个留了两撇小胡子的管事站在角落里,有些不耐烦地打量着眼前佝偻腰身脸上蒙着黑帕的人,气急败坏地喝问道:“你们铺子里头没人了吗?怎么派你过来照应这些灯笼?今晚都是贵客,你这副尊容露出来当心吓着人!还有要是耽误了五当家的大事,只怕你们掌柜的过来都担待不起!” 在岛上久居的人都知道老马这个人物,听说年青时在灯笼铺子做工时不当心被火蚀了面,最后虽保住了性命那张脸却坑坑洼洼直如地狱夜叉,大白天猛然见到都生生能将孩童吓哭。潘掌柜无奈只得收留了他,这人倒也知趣,平日只在仓房做工轻易不出门。 小管事也是第一次领这样大的差事,一直小心再小心,却不料有这么一个碍眼的人在大家伙眼前晃荡,生怕被上头责怪把差事弄没了。正待继续斥问,错眼就见已经有客人早到了,悻悻训了几句后连忙起身迎客。过了一会再回头时,已不见了那个蒙着黑帕的人影。 岛上难得有新鲜事,各位当家接了帖子后早早就过来了。 梳妆整齐的毛东珠矜持地扶着大嫂孟氏坐在女席首位,左右瞧了几眼后见没什么异常,人人都端着一副笑脸寒喧家常,这才小心地拢整衣裙昂首挺胸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前的案几上是美酒佳肴,盛装的杯碟也是上好的秋山细瓷。 细细抿了一口酒,毛东珠惊喜地发现竟是入口淳香的凤阳花雕。 岛上什么都有,只是贵得离谱,样样都需要拿银子去置办,即便是几位当家也毫不例外。徐直果然是从中土出来的人物,看这置办宴会的手笔生生将一众人等都比下去了。捻着还凝着露珠的葡萄,她心里对这位徐五当家丰厚的家底子产生了几丝好奇和兴趣。 出了那档子事后,长兄和邓南除了例行训诫几句都再未多说什么。毛东珠忐忑了几日见一片风平浪静,忖度事已过秋,曹氏兄弟多半也命丧大海,徐直夫妻就是心有疑惑也只会把目标放在叶麻子那个莽汉身上。 她心里有鬼,总觉得徐直这回下贴子设酒宴,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难保不是那夫妻二人想试探究竟。自己要是心生胆怯不来,岂不是更让人生疑!就是这种心思,她撺掇了一向不爱出门的长嫂一起来参加这场盛事。 远远传来小戏们宛转悠扬的清唱……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岛上女眷们的日子清净,毛东珠最爱的消遣就是听曲。许是境由心生,不知为何心就陡生了惆怅。虽然生计不愁日子富裕,可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万事由心?想到这里毛东珠心里有些烦闷,酒水就一杯接一杯地往腹中灌。 第一六肆章 威慑 第一六肆章 威慑 月上树梢时,徐直才和大当家才姗姗来迟。 相互谦让一番后让大当家坐了主位,自己坐在了左首。讲了几句惯例的场面话后,徐直举起酒杯敬了天地鬼神,才笑道:“我初来乍到蒙各位兄长不弃,今日才得空设下小宴以飨佳宾。作为陪罪,我亲自准备了一道难得一见的膳食向诸位陪罪!” 说完双掌清脆一击,众人抬眼望过去只见十来丈远的海面上停泊有一艘小船,灯火大亮的桅杆下直挺挺地绑了一个人。那人浑身赤裸,只在头脸和腰身上裹了尺宽的白布,赤条条地一动不动。 徐直像是最好客的主人一般满脸笑容,用棉帕擦了手心一把锃亮的银刀,“从前我听过一个典故,说飞禽走兽的肉质皆粗涩,唯有一种肉最为细腻弹牙。昨日我终究得了这个食材,趁新鲜时喂上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再趁他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时,用滚水刨洗干净了备用!” 场中一时静寂无声,甚至可以清楚听见有人骇得在吞咽口水,远处小戏子的清唱也变得忽远忽近缥缈无踪。 徐直双眼放光口角生津,好似饕鬄看见了无上美食。左右逡巡几眼后极为好心地详细解释,“这道菜式和峨眉山的猴脑一样,一定要趁新鲜的时候食用。吃的时候先剥皮,从头顶头皮剥开灌入水银,于是一张完整的皮会剥落下来。这时候赶紧撒上盐巴,用银刀旋一块下来后放在炭火上炙烤,等肉色稍稍焦黄后醮取香料,其味香肉嫩入口即化。” 场中众人的脸色各自幻化,连大当家这般见多识广之人面色都有些难看,吞了几口唾沫后强笑道:“老五你如此干,未免有伤天和……” 徐直皱眉想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道理,向远处做了一个手势。 小船上的人立刻拿了细纱将桅杆团团拦住,高台上的宾客只影影绰绰地看得到几道人影晃动,似有人钝痛时发出的细微呼声,还有刀器砧板的相击声。隔得一刻,就见小船上跳下一个将将成人的半大少年,恭恭敬敬地双手托举着一只硕大的银盘。 徐直漫不经地用刀尖挑起银盘中粉红色的肉片,拿在手中左右旋转,微笑道:“脱去肉皮的这个东西,原先叫什来着?是曹大还是曹二,我这个记性一向不好。唉,据说这人遇着刀斧加身竟一时不会死去,失去了面皮的保护后,微风吹上去身体便是剧痛。我又下令割了他的五官哑了他的嗓子,连叫都叫不出来,盐粒撒在上面肌肉只会不住地弹跳,你们说这多有趣!” 满座宾客面面相觑毛骨悚然,到此时方才明白赴了一场鸿门宴。徐直看着众人呆如木鸡的样子莞尔一笑,将在炭火上炙烤后的肉片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然后塞进嘴里……大嚼了起来。 毛东珠面色如土,只觉腹中先时吃下的肉食酒水翻江倒海一般。她手指痉挛地抓着椅垫,双眼紧盯着被白纱遮掩的桅杆,生怕那里会蹦出一个没有面皮的血人。正在强抑肚子里的酸水时,就见徐直叉了块粉肉过来殷勤笑道:“听说二嫂一向胆大,巾帼不让须眉,可有心享用一番?” 毛东珠告诫自己绝不能露出心虚,强撑着身子去接那把银刀。却不想那肉被炙久了,忽地滴落了一滴滚烫的油珠下来。女人只觉被烫的地方像是烙铁一般,登时睁着大眼抓着白嫩的胳膊,放声尖叫起来,“不是我害的,我不是成心的,你不要来找我……” 大当家只感脸面火辣辣地疼,他再是愚蠢也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转眼见亲妹子吓得跟鹌鹑一般瑟瑟发抖,不由将手中酒杯掷在地上怒道:“老五,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徐直将银刀摔在桌上,懒洋洋地坐回位置,“这不好容易逮到让我痛失孩儿的曹大嘛,这等心思不正之人不立时处置了,只怕日后要为祸岛上。若是我心慈手软,只怕是个人都敢欺上门来犬吠一番。大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大当家面容紧绷直视徐直双眼,见他无丝毫惧色,不由叹了口气软言道:“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闲话,才摆出今天这个阵仗。不过我这妹子历来胆子小,从来都只会跟家里人闹腾。外面纵然有些传言也都是胡乱诌的,你也莫吓她了。这回曹氏兄弟是过份了些,你爱怎样处置就随你心意了!” 当面被人弄得下不来台却没有大发雷霆,这已经是毛东烈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徐直终于绽开笑容,“大哥最是通情达理,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唉,想是这曹大的肉刨制时日短了些,我吃着有些发酸,就不让在座诸位一一品尝了。我已经吩咐了,将他的皮内塞满稻草,制作成人样送去游街,以教化岛众千万不要昧着良心干坏事。至于骨头磨成细粉,随风四散也就是了!” 邓南看着徐直一副假惺惺故作大度的慈悲嘴脸,终于按捺不住出言讥讽道:“我倒不知咱们赤屿岛何时来了位铁面判官,为妇人出头连供词都未有一句,就敢判人犯剥皮揎草、磨骨扬灰。” 徐直就有些好笑地回过头,扬眉问道:“二哥这是什么话,好歹我还当了几年的朝庭命官,也熟知朝廷的律法。咱们赤屿岛是化外之地,处事更要讲求个规矩方圆。若是没拿到人犯的供词,我怎敢大庭广众之下动刑?” 邓南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实在不该意气用事。 结果又被徐直的话语惊住,心头不免有些忐忑,这人当真抓到的是活口?难道曹氏兄弟在汹涌海上凭借一条破船当真苟活了下来?难道徐直没有诓人,那道白纱后绑的人真是曹大?只恨当时怕露了行踪,没有干脆将这兄弟俩一刀送命! 正惊疑间就见昔日的水猴子,今日徐直的义子徐骄指挥着两人抬上来一副物事,鼓鼓囊囊有手有脚四肢青白僵直,正是被填满了稻草的人皮口袋。不知徐直从哪里找的匠人,巧手缝就的人身宛然一体,只是型号要小上许多。曹大的五官依旧,一双黑洞洞的双眼愣直地望着前方,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冒寒气。 徐骄是知道根底的人,就故意让人把这个东西抬到女眷席跟前。 毛东珠刚刚在大嫂怀中醒转,迎头就正正望见那瘆人眼洞望过来,头顶毛发倒竖连哼都没哼一声又晕了过去。岛上各位大小头目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但今晚谁都在心里叹服一声——徐直真乃狠人! 三当家叶麻子和四当家林碧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庆幸。 叶麻子暗想,幸亏那天福至心灵舍了脸面央求了老四悄悄去说合,只差指天立誓地说曾氏被绑架至滑胎一事,与自己分毫无干。招呼幸好打在前面,要不然今天这场大戏就要冲自己来了。 虽然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但恶虎也有打盹的日子,谁都不想身边时时有这等狠人惦记!眼珠子一转,叶麻子就明了曹氏兄弟的背后主使定是毛东珠,不外乎就是为了二哥拈酸吃醋那些小把戏。往常最严重就是逼了人家寡妇跳崖,今次惹了那曾氏却是生生踢到铁板了。 望了一眼墩在地上形状诡异的人皮口袋,叶麻子缩了缩脖子抿了一口烈酒。右手掌心的疤子已经差不多好了,用起来也没什么不便,以后还是老老实实找几个乡下婆娘风流快活就行了。 邓南摸不清人家的底细,只得徐徐挨着椅子坐下,强笑道:“贼人抓住就好,只是这般处置委实有些过了,看把满场女眷吓得……” 徐直淡笑扫视一眼,慢慢靠在椅背上开口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二哥这话说得蹊跷。我在岛上这几个月,可是听多了二嫂的丰功伟绩。今天这么一点小阵仗就把二嫂吓着了,说出去不是笑话又是什么。难不成,二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邓南如何肯认这笔烂账,梗着脖子嚷道:“你胡说些什么,你大晚上的吧我们叫来,又是杀人又是剥皮,我们是来喝酒看戏的,不是来看这么些个脏污的!” 徐直的脸一沉,“这就算污了眼了?我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前朝御史李如月对大将孙可望的暴行不满,上疏劾奏。孙可望知道后大怒,立即逮捕李如月绑在朝门外,又准备了一筐石灰,一捆稻草放在他面前。李如月问这是干什么用的,行刑的衙役告诉他:这是揎你的草。李月如叱骂道:瞎眼的奴才,这草颗颗都是文章,节节都是忠肠!” 高台上的宾客少有识字,一时听得云里雾里。邓南却是面如紫绀,徐直的话里分明是指桑骂槐,说他连稻草的气节都不如。一时气得头颅嗡嗡作响,如果说他往日对徐直是忌惮居多,从今日起就演变成了满腹杀机。 大当家毛东烈见亲妹子倒在一边人事不省,妹夫被别人堵得话都说不出来,一家子都有说不出的狼狈。只得笑着打圆场道:“既然真凶已经捉到,老五处置干净就行了。对了,过两天从满加剌国要过来一艘运送香料和象牙宝石的货船,你带几个人上去看看。仔细挑选些看得过眼的给弟妹,就说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当好,算是给她赔罪……” 第一六五章 故人 第一六五章 故人 人群渐渐散去,傅百善心满意足地看完了这场斗得跟乌鸡眼似的热闹,双手揣着袖子往回走。虽然外人没看出来,但毕竟是姑娘家不敢真的随意留外宿。 小姑娘从未这个时段经过赤屿岛的坊子,左右街面上有嘈杂的人声和酒菜的香气,甚至还有小贩滴溜着竹篮高声叫卖,半开了门脸的小店里依稀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妓在嬉笑。 傅百善垂着头目不斜视地沿着街巷快走,直到街尾才敢大喘口气,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娇嗔软语。她绝没有看不起这些女人的意思,这世上有人生来富贵吃穿不愁,有人便一生困厄事事落空。 利落地避开了一副几乎要贴上来的温软身子,转身却被一个尖嘴猴腮额头上贴了一张黑膏药的人拦住,“小哥儿,要不要试试舶来的药草,尝一口快活似神仙!” 傅百善见那人手上用巾帕托着几片干叶,不由好笑道:“不过是吕宋国过来的烟草罢了,这东西又叫淡巴菰。以火烧一头以一头向口,烟气从管中入喉,至多起个提神醒脑的作用,说什么快活似神仙?” 那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竟然识货,讪讪一笑从怀里又扯出一块巾帕托在手中,笑道:“这是正宗的乌香,吃了强身健体精神矍铄。古时就有人说其苗堪春菜实比秋谷,老人气衰饮食无几,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时用蜜水细煎,便口利喉调肺养胃,饮之一杯立刻少兴十年。” 傅百善没想到有人卖东西还掉书袋,就抬头多看了那人两眼。 其实她早就听说过乌香就是阿芙蓉,是顶顶有名的毒物。在广州时有人不知轻重带回家尝试,开始还好,越到后来瘾头越大,一天不吃就如鼠蚁钻心活不下去。等万贯家财耗没了,人也变得面黄肌瘦脾气暴躁,连至亲之人都敢刀斧相向。为此官府还特地下了告示,告诫民众切切小心不要沾染。 那时顾嬷嬷还在世,她见多识广对这种东西是深恶痛绝。曾说旧年有诗人述: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这里的芙蓉花盛开时其花甚美好,花有四叶或红或白,上又浅红晕子,其囊犹如箭形,其内有米粒子。花朵丰艳妍好千态,观之赏心悦目闻之有异香,稍加炼制之后就是臭名昭著的阿芙蓉。不想今日倒有眼缘,在这千里之外见着了。 本来不关傅百善的事,但是想到这东西曾经害人无数,就开口问道:“你手里有多少,是从哪里进来的?”猴脸人警惕地将巾帕收回怀里,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俊秀青年,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招呼身后的人上来。 傅百善不知哪里露了破绽,后退一步手心暗暗攥紧。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走路的拖沓声,一个脸上蒙了半边黑帕的人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嘶哑着嗓子大声道:“宋家小哥儿,你的灯笼掉了!”几个帮手模样的人见有人过来倒底不想生事,相视一眼后一哄而散,猴脸人啐了一口几步就串入了狭窄的街巷。 来人身量挺高,上半身佝偻得厉害,声音也难听地很,“小哥儿走这么快做什么?老汉我转个身就不见了你的踪影,还有这么晚了不要一个人在街面上行走,那些小混混卖你东西是假,实则是想探究你是不是值得下手的肥羊!” 傅百善见这陌生人一副熟稔至极的语气,有些迟疑地拱手称谢。 来人嘿嘿一笑自我介绍,“唤我老马就成,我是潘记灯笼铺里的师傅,我们掌柜的说宋小哥儿给铺子里仲成了这么一笔大生意,本来想请你吃顿饭。可是岛上人多嘴杂怕给你惹事,就吩咐老汉我给你送一盏灯笼过来做谢礼!” 傅百善见那人把手里的棉纱掀开,登时露出一只硕大的走马灯,贴金镶玉雕龙画凤做工精美,连缠了桑蚕丝的灯杆都是铜鎏金的。一时大感汗颜,推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当潘掌柜如此厚礼?” 老马想是走累了斜倚在墙角处,声音越发低沉暗哑,“这走马灯看着华贵,其实只是样子货,没费几个本钱。那天你和掌柜的谈事时,我就在后面扎灯笼,难得有人真心喜欢这些东西,就起意做了一盏出来做谢礼。请小哥儿收下,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傅百善心头一怔,不知为什么对这番举动感到些许古怪。 正在犹疑间,那灯杆已经被人递了过来。她自来不是矫情的性子,面对人家的盛情干脆爽快地收下。老马一身朴素黑衣,看得出来极高兴,兴冲冲地拿了火捻子点燃灯笼的烛芯,上面的武将马匹立时铿铿地你追我赶起来。 灯火闪烁间,傅百善恍惚想起昔年也有一个人亲手点燃走马灯,也有一个人含笑看着自己欢呼雀跃。夜风吹来,陡地想起这些往事,不过徒然让人伤怀罢了。慎重谢过热心肠的老马,傅百善提着灯笼刚往回走,就感到身子被猛地一扯,“噗”地一声一支利箭射在刚才立脚的地方。 傅百善看着兀自晃动不已的箭簇,抬头就见有几十上百支利箭急射而来。心头不由咯噔了一下,立时恍然有人在偷袭赤屿岛。先时还热闹的坊子立时变得寂寂,远处有岛上豢养的兵士急急地攀上了望楼,吹响了警示的号角。 左右望了一眼,傅百善心头暗暗叫苦。这坊子实际是处平坦的地处,当年修建者本是瞧中这点,也怕是没有想到这里后来会繁华至此,后来又衍生了无数的人家在此居住。万一有胆大技高者翻过丈高的坊墙里外夹袭,这里简直就是一马平川的不设防之地。 箭矢一波接一波地袭来,想来是坊门被打开了,黑灯瞎火地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摸上岛。 傅百善担心家里人的安危,一跺脚就要往回走。结果刚一起身就被人紧紧攥住胳膊,却是蒙头盖脸的老马。心里的怪异越发浓厚,却来不及细细分辨,只得悄声道:“我家里离这里不远,我要回去看看!” 暗夜里,老马的一双眼睛亮得犹如星辰,扫过来一眼后哑声道:“这时节你先顾着自己吧,你家里人也不是傻子,事事都需你去照料!” 指责中夹杂着些微不欲为人查知的关心,傅百善心头又是一跳,双手在铜鎏金灯杆上留下深深指印。良久才淡淡道:“多谢你的提醒,只是我心里最看重的便是家人,他们安好了我才能安好,苟且活着可不是我的作派!” 前方渐渐传来喧闹声,傅百善疑心是倭人进犯,心里越发着急。顾不得许多,放下走马灯就攀着低矮的院墙向家中的方向掠去。老马正欲伸手拦截,一道箭矢带着火苗的箭矢突地射过来,华美的灯笼遇火“腾”地就开始燃烧。火光闪亮处,举着刀斧利叉的夜袭者面色狰狞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 老马缩身躲在暗处,趁那几个打前锋的飞快奔袭的时候,忽地直起佝偻的身子,一双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一个壮汉的脖子。那人叫都没叫一声,就猛地扑倒在地上断气了。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可以认清这个壮汉的发髻完整,一身短褂打扮,看起来是个汉人。 老马松了一口气,回头就看见那盏亲手所制的走马灯已经被人踩烂了,破败的镜面依旧折射出绚丽光华,却是再也捡拾不了了。 坊子里传出女人和孩童的尖叫,这里居住的大都是工匠和商贩,是赤屿岛防备最薄弱的地方。偷袭者显然也明白这点,几乎大部分的力量就聚集到此处。砍杀声、惊呼声、房顶茅草的燃烧声,坊肆里一时火光冲天。老马惶急地寻找着那道身影,周围却是刀光闪烁人影重重,佳人早已不知所踪。 偷袭者显然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长,飞快地有序分散开来,家家不落的开始掠夺财物。赤屿岛位置得天独厚,即便普通的岛民家里也颇为富庶。将夺取的财帛金银用包袱皮紧紧裹在背上,偷袭者准备撤离了。 蜿蜒的海岸线上,停泊了几艘小船。 偷袭者正准备按原路退出,忽然天际一时大亮。海边陆续升腾起高高的天灯,将这片海域照得恍同白昼。这种灯最早现于五代,是用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做成大灯,底盘上放置燃烧着的松脂,灯就靠热空气飞上天空。这种灯笼的外形像诸葛亮的帽子,因而又称孔明灯。 数以百计的孔明灯悬在天空,徐直越众而出,笑着揶揄道:“听说棉花岛的黄老大每年都要到别的岛上打打牙祭,每回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自从我来了这边负责防务,就在想黄老大什么时候过来会会呀?” 棉花岛的黄老大是个身材矮壮的四川汉子,他抹着下颔笑道:“没得办法,谁叫我们没占到好风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岛上的父老还是要吃饭,只得到各处朋友处打打秋风。我保证我们没有伤人,只是稍稍拿了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东西,用来换取过冬的粮食,往常毛大当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黄老大的言语风趣诙谐,好似真的是到朋友家里一游,身后那些肆虐的火光只是不知事顽童的劣迹。徐直也哈哈大笑,“按照您的说法,我还要欢迎您老人家时不时地来串个门罗!” 黄老大掂了掂背上的包袱,心里有些着急。知道再磨蹭下去,只怕这回带来的人都走不了,狠下一条心当头朝徐直射过去一只袖箭。徐直冷笑,这些草莽之流给自己下饭都不够资格,若不是想一网打尽,他何必放这些人上岛横冲直撞! 海边有夜枭哀鸣,徐直一挥手,趸船后、石阶后、坊墙后闪出数个手持火器的射手。黄老大瞳孔一散,就看到那些铁疙瘩放出璀璨的红花,胸口一痛后浓稠的血迹就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姿态盎然地开始绽放在潮湿的沙地上。 第一六六章 借势 第一六六章 借势 棉花岛黄老大毫无章法的偷袭注定以失败告终,只在赤屿岛的沙地上留下十几具尸身。就象家宅里的老鼠,每日每夜惯常走的路忽地被放置了老鼠夹子,稀里糊涂地就没了性命,这冤屈只有到阎王殿那里才分说得明白。 徐直双手叉腰,志得意满地打量着面前佝偻着身子的蒙面男人,好奇问道:“这些番国的火器都是你修好的?你一个灯笼铺子的师傅怎么还懂这些西洋的东西?” 徐骄对老马的印象极好,一边捣鼓着手中的单筒火枪,一边扬长声气抢答道:“义父你就莫为难老马了,他是个老实头,在岛上好些年了从来都不是多话的。营里管火器的人跟他是老相识,说这人从前就爱琢磨那些枪呀火炮的,一身烧伤就是火药走火爆炸时落下的,半辈子无儿无女也是个可怜人。” 徐直本性多疑,在这非常时刻更是时时警醒,所以面对义子难得的维护只是一哂。举起刀尖挑开老马的半边胳膊,黑色的衣角重重滑落,触目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肉色伤疤,还有蜿蜒不断向上的趋势,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徐骄见老马似乎骇得身子都不敢动弹了,心下有些不落忍。放下火枪笑道:“昨天老马还跟我说,想把这单筒火枪好生改建一番,要是能连射就好了,现在这东西只射一发就成烧火棍了!” 老马双手垂拱连眼睛都不敢抬,嘶哑着嗓子道:“自古灯笼铺子和炮仗行就是老搭裆,老汉我从小就爱钻研这些。现在火器的毛病大体有两点,第一火药弹子必须从前置筒口装入;第二,发莫能继,一发打放后要等待炮筒冷却才能继续装入火药和弹子,连续打放的次数多了还会引起铳管爆炸,使得火器在实战中的应用局限性很大,遇风雨或敌人猝至必致误事!” 这人说话的声音晦涩含混,就象在粗砺的沙纸上打磨过一样,听得让人心里难受至极。 徐直却是听得精神一振,这种火器他在青州卫时使用过,威力是巨大,但是的确只能管个埋伏时突袭的作用。要是这个貌不惊人的老马真能试验成功,日后自己在岛上行事无异虎生双翼。 想到这里徐直展颜一笑,“吩咐下去,每月单独给这个老马划一百两银子,需要什么东西列张单子出来就是。在火器坊远远地设一间屋子供他折腾,只一件不许将火器带出门。日后你要是弄成了,我负责让你娶媳妇生孩子延续你马家的香火!” 站在一边的徐骄哈哈一笑,挤眉弄眼道:“那义父可得相个好的,这老马有四十了吧,好似还是个童男子哩!” 徐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身回驻地,徐骄笑嘻嘻地用肩膀别了一下老马,赶紧跟上义父的步子。别看父子俩言笑无忌,犯了军令的话义父的鞭子同样不认人。 老马等人散尽了才抬起头,黑帕下疤痕丛生的脸上一双细长凤目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唯唯诺诺的样子。他意味深长地扫视一圈正在打扫沙滩狼藉的人群后,才掉头回坊子。 徐骄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一事,低声禀道:“义父,有两个棉花岛上的人死在了坊里,都是一招毙命,手法极为干净利落。想不到赤屿岛还有这等高手,要不我去查探一番?” 徐直想了一下便古怪笑道:“毋须去查,此事必定是宋家人所为,那位……宋真小哥,你无事莫要去招惹,她那身怪力连我都怵!” 徐骄将信将疑,但他历来信服徐直,立刻将此事撇到一边,兴致勃勃地问出心中不解,“棉花岛的黄老大年年都要过来祸害一番,大当家手下要人有人要船有船,作甚置之不理等他在一旁坐大?” 徐直呵呵一笑,瞥他一眼道:“海上渔夫捕鱼,一网撒下去后也不是条条都卖得成钱,那些小的弱的就要弃回海里,等它长壮实了又来捕捞。坊子里的人对于大当家来说就是饵,放在那里让黄老大之流时不时馋个嘴,他真正在意的是那些海船和岛兵在赤屿岛东头收得妥妥的,半分都不会有闪失!” 徐骄摸摸头嘿嘿一笑似懂非懂,“义父的意思是大当家专门养着这些小窝的海匪,好分散朝庭对咱们的注意力。好像也是这个道理,要是这片海域三十三路窝子只剩咱们一家,朝庭那些个官军肯定把咱们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不过最后还是您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一网就捉住了黄老大这条大鱼,今年冬天棉花岛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徐直慢慢道:“不过就是耳朵伸得长眼睛望得远些罢了,哪里有甚么神机妙算!” 此时此刻赤屿岛东头一处山亭子里,二当家邓南如丧考妣喃喃自语道:“这徐直当真能掐会算不成?” 坐在对面的叶麻子手里把玩着一个相好送的银穿心金裹面的香薰球,闻言笑道:“这个姓徐的奸滑似鬼,二嫂这回让他那些小手段吓得不轻吧?我那里还有两斤上好伽南香,回头让二嫂用了定定神。不过话说回来,棉花岛黄老大那里是你牵的线,怎么没把姓徐的怎么样,自个反倒搭条性命?” 说到这事邓南也有些蹊跷,满脸无趣道:“黄老大也忒不经事,我送钱送物让他伸个手就能发财,指望着借他能好好扫回徐直的面子,到时候大当家也好压制他的张狂。毕竟岛上的西头是他手底新兵负责防护,最起码跑不了一个疏忽之罪,谁曾想……” 叶麻子嘿嘿一笑接口道:“谁曾想他来了个锅里包饺子,天亮时我过去看了,黄老大身上好大一个血窟窿。你说搁库房里那些破铜烂铁,竟然让他给捣饬好了还能拿来杀人!我听说黄老大带来的那十几号人,被人家象杀小鸡似的一照面就屠得干净。啧啧……” 邓南面色不豫,拍桌怒道:“合着你今天是专门来给我添堵的,徐直那个孤拐占强的性子,你以为他把大当家拱翻后还会给你我留条活路?” 叶麻子悻悻地缩了脖子,“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大当家都没言语什么,要你越疽代苞。反正我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有本事找个有办法的人对付他?” 邓南冷笑道:“这天下比徐直有本事的人多了去,要不然他也不会被人逼得无法在中土立足。我心中有个绝佳人选,大当家也有些意动,到时候只需你附和几声就足够了!” 叶麻子狐疑地望着邓南一脸的神秘莫测,无聊地叹口气,心想管你们斗得你死我活,反正我只认胜的那方为王就万事皆休! 远处一艘名为富泰号的海船正静静停在港口,海水击打在巨大的船身上幻化成雪堆样的浪花。大当家双手爱惜地拂过每一根桅杆,叹道:“日本国那边终于传来音讯了,此次是怀良亲王成了胜方。他也一同捎来书信,说这条航道的所有利润他要五成。” 他身侧恭敬站着的四当家林碧川闻言一惊,牙痛一般挤出几个字,“他怎么不去抢?” 大当家拈起船舷上不知哪只鸥鸟留下的灰色羽毛,开怀笑道:“这么个蕞尔小国,就象房梁上的老鼠屎一样,你不理睬他,他就有本事坏你一锅汤。我手里要是有朝庭的三成兵力,第一件事便是踏平此处自立为王,也省得他们之间隔个三年五载就要打上一场!” 林碧川微笑道:“那敢情好,少不得我要讨个边关镇守大将当当,这些年怀良亲王和足利将军盘剥了我们多少银子,都得让他们依次吐出来!” 大当家一松手,看着那根灰色羽毛随风飘荡,没有根基的东西最终的命运不过是葬身海底。良久才负手一笑,温声道:“此次的合约我准备让老五去谈,一定要把价码压在三成以下,要不然这白花花的银子我们赤屿岛不过是个经手人,怀良亲王一分银子未投竟拿大头,传出去你我就是个笑话!” 船头有水手用粗麻长绳吊着铁桶舀上海水,一遍一遍冲洗着甲板,太阳一晒就冒出白化化的蒸腾热气,不一会工夫就干得透透的。林碧川皱眉站在一块阴凉处用袖子扇风,“这十几年我们看着日本国打打杀杀,还是这怀良亲王胜的次数多些。他绝非善类,徐直初来乍到怕是不堪重任吧?” 甲板上无论怎样冲洗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大当家伸脚碾死了一只绿头大苍蝇,漫不经心地回头道:“徐直行事桀骜不驯贪功冒进,我已渐老掌控不了局面了,以后赤屿岛就是你们的天下。他的本事你也无须低估,你看老二和他斗哪回占了上峰?” 大当家皱眉看着棉布鞋面上的污渍,头颅压得低低地看过来,“怀良亲王行事阴诡翻脸无情,这两人一个是猛虎一个是烈豹,若是争起来必有一伤。可无论是谁伤,对我对你甚至对赤屿岛千百号人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油帆间的缆绳在大当家脸上割裂出怪异的阴影,他突地一笑,“若是徐直能全身而退,你们奉他为主也不是不可以,兴许另有一番大造化也说不准!”林碧川心里一惊默然低头,立时知道徐直这一趟日本国之行势成定局,而其间凶险……难以预知。 岛上的消息向来散得快,二当家邓南得知时正坐在凉廊里饮茶。 他听闻手下的禀报后,仔细寻思大当家的春秋手法不得不叹服。等着炉具上的茶壶开始咕噜作响时,他唤进心腹吩咐,“去跟那人打个招呼,就说有人知道徐直的杀父仇人是谁,让他小心行事莫要露了破绽!” 手下飞快出去传令,邓南单手托举着釉里红菊花茶盏,闻着芬芳的茶香笑得一脸得意。徐直啊徐直,这趟行程多亏有我给你加了把火,现在你想不想去都由不得你了! 第一六七章 傀儡 第一六七章 傀儡 从赤屿岛门庭高阔的正厅出来,徐直忍不住弯起嘴角。心想,这下可如了那丫头的心愿,真的要去日本国一游了。他半生颠沛流离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像傅百善这般行事执着的女子。 那年为截杀偷摸上岸的倭人,一行人风餐露宿。傅百善不过一介女流,胳膊上受了伤只是简单一裹,拿起长刃就开始搏杀。这女人内心无比坚定,认准一个目标后宁愿碰得头破血流也会勇往直前,便是换做一般男儿也会自愧不如。 在青州时,徐直冷眼看着那班同僚有一句无一句地打趣裴青。有时候不免臆想两个人的身世大致相同,若是那年逃荒逃到广州,被傅百善的父亲救起的人是他,自己的人生会不会从此改变?自己的身边会不会也有一个从小相知相许的青梅? 离开青州时,为什么要冒那般大的危险,非要去设下圈套搅乱裴青和傅百善的亲事?除了想拖住裴青的脚步之外,更隐晦的是心有不甘吧!裴青年纪轻轻已经坐到了多少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凭什么还要得到那般至情至性的淳朴姑娘,天下好事都让他一人占尽吗? 当在赤屿岛初初看见傅百善时,徐直心内早已明白,以这姑娘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那桩婚事只怕早就不成了。 那时,他心里不是没有起过波澜。但转头就看到躺在血泊中刚刚小产的曾闵秀,那丝波澜就湮灭了,这个才是他应该一生真心相对的女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总是觉得心有遗憾。 看着日头还早,吩咐一个手下赶紧回去把消息告诉宋家人,让他们尽早准备着,这一去怕不是要半年,该带的东西都不能落下。正在说话时,就见徐骄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面带不安迟疑道:“义父,我听说了个事儿……” 徐骄从来都不是扭捏的人,这般为难神态还是头回。徐直三言两语打发了身边回事的人,转头训道:“你就是个耳报神,还有哪里的消息时你不知道的!好了有事说事,莫要做个咋呼的样子,仔细让人看见说你轻浮不经事!” 海风吹得人身上衣衫猎猎作响,徐骄又窜了一些个头,单薄的身子站直了和徐直不相上下了。他微微觑了一眼过来,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徐直让他的模样逗笑了,伸脚就踹了过来,笑骂道:“做甚一副婆娘的小气样子,有话就有屁就放!” 徐骄横下一条心,左右望了一眼凑拢身子小声道:“夜里我听两个当值的水手私下议论,说今次您去日本国谈判,那个什么怀良亲王当年杀了您的生父,若是晓得你的真实身份,只怕也会对你下手……” 徐直半垂了双眼,盯着脚下的薄底单靴上黏着一片枯叶道:“哦?私底下的议论让你听了个正着,倒是好巧,还听到些什么?” 徐骄偷偷打量一眼,声气越发小了,小心陪笑道:“我不敢让他们乱说,就找了个名目抓了他们,悄悄押在养牛羊的牲畜棚里,等您回去亲自去审。” 徐直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负手站在风口,徐骄只听他轻笑一声骂了一句,“还真是一桩巧宗……” 两个水手战战栗栗地挨在一起,徐直忍了摁住鼻孔的冲动,心想徐骄把这两人关在哪里不好,非要关在牲畜棚里又脏又臭,这是为难别人呢还是为难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磕着茶盏盖子,眉眼未动地轻语道:“你们既然背地里议论我父亲,想必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好好地说出来,说好了就重重又赏,说得不好就下去跟曹大作伴!” 年轻些的水手猛地想到那日看热闹看到的物事,鼓鼓囊囊似人非人的青白惨色,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牙齿打颤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是刘叔喝醉了非要拉着我讲古,我什么都不知道。五爷您大人大量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乱嚼舌根子了!”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徐直劈开腿坐着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年轻水手就被人拉出去了。年纪大些的老水手耷拉着眼皮,矗在地上半响不开腔。窄小的屋子只听得见茶碗与茶盖轻轻的碰击声。 良久,老水手额上的汗水越积越密,几乎可以听得见他胸腔里的一颗心跳得跟擂鼓一样。他终于抬起眼,盯着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强镇定开口道:“不过是几句闲言闲语,五爷就准备要了小人的性命吗?” 徐直“砰”地一声摔落茶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站起身子哼了一声道:“真是人贱骨头轻,你要是老实说了我还可以出面保你一条性命。你要是不说,只怕你今日出去,明日就要人给你收尸了!” 老水手心里一惊,想起这些年战战兢兢日子,嘴里发干背上发凉,终于老泪纵横软软趴在地上道:“小的叫刘仁树,昨夜有人拿了银子让我在水猴子,不,是徐小哥面前说几句话。还许诺,只要把我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给我造身份和路引还有银子回归故土!” 徐直身子向后一靠,眯着眼睛笑道:“这世上还真有这般大方的好人,宁肯不留姓名倒贴银子,悄悄地使唤人过来跟我传信。既然这样,你扭捏作态又是什么意思,直截了当说完就成了不行吗?非要耍个狠给我瞧瞧你的风骨不成?” 刘仁树脸涨得通红,好像羞恼不已,想了半天终于吭哧道:“这赤屿岛人人都是奸猾性子,就是当面说出来的话亲口许下的承诺转脸都不作数。那人藏头露尾递个话,我就傻乎乎地过来乱说一通,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徐直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眼道:“这世上多的是蠢人自作聪明,难得你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些什么尽可说了,再耽误我的功夫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不过要是你说得入我的耳,至多十天半月我就送你回家乡!” 刘仁树席地而坐苦笑一声,“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船上的小杂役,自视甚高空有一番志向,因为手脚勤快就被临时调到上舱房跑腿。那里有一个人是老船主的贵客叫做徐有道,性格温和文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倭国人,真名叫做北条有道,他应该就是你的生父。” 徐直却是想起昔日那个一刀就将养父杀了的人,阴狠狡诈睚眦必报,绝对跟温和文雅这些字眼沾不上边。 刘仁树双眼冒出崇敬,“这位大人每年都要往返日本国和中土,这条流金淌银的航线就是他亲手建立起来的。老船主靠着将中土的茶叶和瓷器丝绸源源不断地送往日本国,又将日本国的银矿铜矿运回中土,攫取了大量的钱财,隐隐成为海上新一代的霸主。” 刘仁树沉浸于往日追随大人物的煊赫生涯当中,脸上泛起些微激动的红光,“不久之后,爪哇、真腊那些小国的香料和宝石也成了日本贵族追捧的东西,海船每回莅临港口,那些地方就象过节一样热闹。那位大人喜欢汉家文化,每隔一段时日就要亲自去中土内陆一趟,大概就是那时候结识了你的母亲。” 刘仁树头垂低了些,“有一回我接到老船主的命令,说自日本国传来加急音讯,说大人的胞妹病重想临去前再见兄长一面。我拿着书信骑着快马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大人的行踪,他二话不说就跟我走,他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儿子跟在后面跑了好久。那时刚下大雨,两母子弄得狼狈不堪浑身都是泥水,大人却头都未回。” 屋子里一片静寂,刘仁树悄悄抬眼望着上首的徐直,就见他低垂双目神色未明,右手把玩着左手大拇指上的一只玉扳指。好似意识到他停下,那眼立刻扫视过来,刘仁树便感觉头皮象利刃刮过一样忽地一紧。 徐直想起幼时的困苦日子,永远填不饱的肚子,脾气暴躁满脸愁容的母亲。若非后来遇到养父伸了一把援手,母亲险些带他一起投河。后来日子慢慢地好起来,母亲又生了妹妹,一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是安然,直到那人又回来…… 刘仁树咽了口唾沫,“大人还记得我依旧让我服侍,到了日本国后大人终于见到他妹妹,两个人又哭又笑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五天上头那位夫人就去了。大人就留下来照料他妹妹留下来的孩子,教他读书写字、抚琴射箭……” 看到徐直忽地蒙住双眼,手缝里依稀有泪水流下,刘仁树叹了一声忍不住解释道:“那位北条夫人似是嫁给什么王公之类的大人物当妾室,大人若是不留下看顾一二,那位小公子在后宅里头只怕立时就会丧命!” 徐直早已过了悲春伤秋的日子,闻言心里只是一哂。 当他和母亲为下顿饭在哪里时时发愁时,他的生父在陪在另一个孩子身边嘘寒问暖。好容易挣扎活下来时,这人又出来轻易地毁去一切。在被初次带到赤屿岛时,他愤恨得一度急切地想杀死这人,即便那是他名义上的生身父亲! 刘仁树苦笑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脚趾,“北条夫人生下的儿子就是怀良亲王,天姿聪颖能力卓绝,十八岁成人时已经被醍醐天皇封为征西大将军。他年纪轻野心勃勃,除了招收幕僚还建立起专门的征西府外,还跟大人说想派几个人潜入中土当内应,以日后图谋大事。”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面前之人,仿佛也觉得自己话里的残忍,“大人当时就说这件事无须担心,他手里已有绝佳人选。那时我已经听得懂一些日本话,心里还在想不知哪几人运气不好,要去干这般危险之事?” 徐直呵呵一声冷笑,难怪自己后来会被带到赤屿岛,难怪要去学那些杂七杂八莫名其妙的东西,难怪在老船主的眼里,会时常流露出怜惜的神色,想来象徐有道那般对亲子冷血之人世所罕见吧!长久以来横亘心中的块垒突然消去,徐直笑得几乎流出泪来。 原来,自己象傀儡一样来来去去尽皆受人操纵跌宕半辈子的人生,竟然是遥远彼岸少年的一时起意。 第一六八章 杀父 第一六八章 杀父 这间屋子是挨着山墙搭建的,外头日头一偏西屋里光线便差了。因为地面终年阴暗潮湿,屋子里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烂味道。 徐直也不让人掌灯,坐在一副旧圈椅中自嘲一笑,颇有些意兴阑珊,“那人不是精明强干事事料有先机吗,最后又怎么死得那般仓促,听说中土的人想过去吊唁都来不及?”虽然已经下决心不在纠结过往,心中却仍旧介怀,于是连声尊称也略了。 刘仁树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大人因为日日筹谋太过劳心劳力,身子后来渐渐就有些不好,顿顿都不能落汤药。在中土停留的时日就短了,即便是住也只是在赤屿岛浅浅盘垣十天半月,会会旧友看看帐簿,在日本国那边住的倒是长久些。” 说到这里他重重叹气,“有一回小宴,一大家子坐在樱树下赏花。天空碧蓝得不像真的,粉色樱瓣象雪一样堆及脚脖子,有女伎举着扇子在屏风前跳舞唱曲,有孩子在远处嬉闹。事前看不出一点征兆,大人不知为何事突然间就与怀良亲王吵了起来。” 彼时的刘仁树不过是个稍许体面的长随,想起昔情景犹是心存余悸双目大睁满脸骇然,喘了几口气才继续道:“他们两人的话速又快口音又重,我在廊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大人一头栽倒在地上,面色青黑手足抽搐显见是中毒了,我骇得全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就看见怀良亲王猛地扑过来,拔起腰间匕首一刀就捅进大人的心口。” 是什么样彻骨的仇恨,让人中毒后还要在心口上狠狠补上一刀才罢休? 徐直皱了眉头未发一语,对那素未谋面的人心生忌惮,胸口处非常奇异地却未感到如何难过。还有闲暇玩味地猜想,原来父亲竟是死于凶丧,难怪岛上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不知道那位怀良亲王杀了一手带大自己的亲舅舅,晚上睡觉时有没有做恶梦? 刘仁树却是一脸沮丧,“大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去了,连个说法也没有。我们这些中土过来的随从被赶到一起关了起来,一天到晚只有两个野菜饭团吊命。大家都以为要命丧他乡整日惶恐不安,最后不知为什么怀良亲王倒是没要我们的性命。” 面相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刘仁树说到这里泪涕横流唏嘘不已,“我稀里糊涂地回到赤屿岛,就听说老船主也病逝了,新上任的大当家手下自有亲信心腹。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在家乡早就销了身份文牒是个死人。走又无法走,留也无法留,这天下之大竟无一处是我家。于是只得留在岛上胡乱混口饭吃,一晃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徐直想起那段混乱的日子,老船主躺在昏暗的塌上大口大口地吐血,那种令人作呕的腥气混杂了草药的味道,时时在鼻端萦绕。 老船主先时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不过旬月最后竟送了性命。这其间太过诡异仓促,徐直当时不是没有过疑怀,奈他人小位卑根本就无人听他的。是否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是否还有不可现于人前的苟且?他头眼一阵晕眩险些没有站稳,那些昔日熟识的笑脸尽皆变得狰狞。 至亲之间刀钺相见,不过是因为还另有比亲情更多更厚的利益可图,放眼四海比比皆是! 手掌抓住圈椅扶手,徐直的手背暴起眼可见的青筋,心头一阵莫名悲凉。屋外光线倏地偏移,于是只能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象座荒岭坟山一样黯然。远处传来岛上兵丁的换防声,嬉笑跺脚打闹阵阵,刘仁树畏缩着身子却是大气都不敢出。 徐直平复心情后忽地想一事,拄腮好奇问道:“那人无官无职,甚至不是中土之人,你作甚一口一个大人称呼于他?” 刘仁树一楞,木着脸呆呆答道:“戏台子上那些个乡民就是这般称呼的,大人也从未多说过什么,我第一次这样唤他时,他的神情好似极喜欢,几个贴身服侍他的人就一直这样称呼下来了。前后跟了他将近十年的人,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我一个,大人对底下人倒是极好的!” 徐直心里隐约冒出一丝嫉妒,更多的却是滑稽莫名。这么一个呆头楞脑之人也感念那人的好,那人对亲子却是毫不留情的一味掠夺和遗弃,真真是可笑至极。那背后支使刘仁树给自己讲这段掌故之人,难不成还指望自己身上这层薄薄的人子身份,满腔仇恨地去报这桩杀父之仇不成? 心内便油生了厌弃,再不想多看一眼地上之人,“你且回去想好要在哪处落脚,我会尽快送你回中土,以后好生过日子莫要再踏足海上了!” 刘仁树半歪在地上,终于可以返回心心念念的故土了,可是心头却有些茫然空乏,这半辈子马马虎虎地过去了,手心里除了厚厚一层老茧,竟似什么也没留下。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只觉心里委屈徬徨,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匍地呜咽起来。 出了门,徐直背了手看远处仿佛静止的海天一色。 靛青的色彩大片地晕散开来,雪白的鸥雀在海面上咿呀嘶鸣,间或展开翎羽自在地翱翔在天际,平白生出几许寂廖。屋里那人的悲呜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哭得直叫人心头发虚。这世上谁不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是一开始时那条道就走岔了,以后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 一直等在外头的徐骄挨擦着过来,觑着义父的脸色小心道:“这岛上的人也太过龌龊,连人家的杀父之仇也能拿来生事,好在义父慧眼如炬识破奸人诡计……” 徐直的些许愁绪让这小子的耍宝给逗乐了,笑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我看来,那是上位者用来骗人的。君即不仁我如何忠,父即不慈我又何来孝,更何况抛下身家性命为他复仇了!” 说到这里,徐直斜斜睨了这个干儿子一眼,笑谑道:“你我虽然是半道结成的父子,但是日后我若是对你不住失了厚道处,你也无须对我尽什么狗屁孝道!” 徐骄听得这话有些不对味,双膝一软直直跪在地上涩声道:“您这么说就是折杀于我了,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于您。我是个没爹没娘的乡下野孩子,靠了您才有了名和姓,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我若是忘了这份恩义,老天爷让我掉入海中让鲨鱼啃噬,尸骨无存而亡!” 徐直冷眼看了半天,听了这话满意至极,亲手拉起青年嗔怪道:“好好的发这么重的誓做什么,日后放下心思跟着我学做人做事。等你能独挡一面了,我们父子俩就联袂扫平赤屿岛,甚至整个东海都任由我们称土称霸!” 徐骄背上又生了一层冷汗,总觉得义父的话里有话。说实在的,他原先是有那么一点不可告人的隐密心思,连梦里都是那人的一颦一笑娇嗔怒骂。拜了徐直作义父之后,他更知道这份倾慕不容于世,只能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密密地埋在心底。 小院里,一棵齐梁高的芭蕉树伸展着肥大的枝叶,上面结了密密的青色果实,想来过段日子就可以摘下来了。 头上扎着一块蜡染棉帕的曾闵秀看了一眼日头已然落土,就系了一条棉布围裙把饭食往木桌上摆。不过是一碟风干鸡丝,一碗芥菜炒腊肠,一捧油炸的蚕豆芸豆和一壶老酒,边上还有一瓦罐热气腾腾的绿豆粥。 站在屋子外面的徐直心里忽地就安定下来,老天爷其实待他不薄,这世上终有一人始终伴在身边的。上前一步拂着女人娟秀的面庞柔声道:“等这趟回来,我们就好生挑选个孩子养在身边。不拘男孩女孩,让他长大了给我们作个伴!” 曾闵秀矮着身子正在倒酒,不意会听到这句话,满溢的酒水顺着木桌的纹理滴淌而下。她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那把黄底锥龙梨形把酒壶,心里忽地涌起一阵惶急无措和无法言说的酸楚。多久了,终于让她等到了这句暖心窝子的话! 绿豆粥熬煮得有些浓稠,隔得一会工夫粥面上便结了厚厚一层粥油。 曾闵秀指尖紧紧抠着酒壶上的弯流曲柄,身上的血气乱窜,耳边嗡嗡作响,比起往日男人那些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比起那些华贵的金银珠石,这句语气简简单单的商量让人心头熨贴至极。她站在芭蕉树下不敢乱动,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屋子外面没有点灯,落日的余晖远远地照过来。良久,两个剪影一般的人物才一起动了一下。曾闵秀忍了直往鼻梁上冲的热辣湿意,转头往男人手里塞了双筷子,低低柔柔地说了句,“吃饭吧!” 徐直莞尔一笑,芭蕉树下的夫妻二人各自坐了喝粥挟菜,却隐隐有种流年似水岁月安然的静好。 第一六九章 探访 第一六九章 探访 小院里,傅百善和宽叔正忙着将一些书写了机要的纸张折好,小心地塞进特制的防水竹管内。 此去日本国不知要多久,一路走来这些辛苦绘制的地图可不能遗失。一旁打包裹的宽婶见状好笑道:“这老东西走到哪儿画到哪儿,也不知道画这么些东西有什么用?还收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弄丢了!” 宽叔讪讪陪笑,“这不是当兵久了当愚顿了,看到这些奇险之地忍不住手发痒,不绘制齐整了晚上都睡不踏实。也不能说没有半点用处,若是将老爷找回来我就把这些东西统统交给他,他如今大小挂着什么六品武德将军一职,等日后朝庭准备剿灭这里的海匪时,说不得还能算是奇功一件!” 穿了一身豆青葛布短褂的傅百善听了哈哈大笑,隔着窗子道:“我爹那是个虚衔,说起来好听实际上不能领兵打仗。更何况也上岁数了,我娘说等他回来立马押他回乡下种地,再不准他出海干这担惊受怕的营生了!” 宽叔把东西大致归置齐整了才坐了下来,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就随手拿了个未编完的箩筐蹲在墙角,一边动手一边嗔怪道:“你们年青人莫听老婆子胡吣,没国哪里有家?若是个个都贪图安逸这国土谁来守?当年若非有奸臣当道乱了纲常,指不定我还在宁远关当先锋官呢!” 宽婶狠瞪了他一眼背了身子小声道,“太太把姑娘交给我时是嘱咐了又嘱咐,你别给我把人带偏带野了,还时不时老怂着她去当女将军杀倭匪。保家卫国是儿郎们的事,女人还是要相夫教子过悠闲日子才是。” 宽叔一边缩着脖子一边嘟囔,“你这模样可不像是相夫教子,再者让我教她的是你,不让我教她的也是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宽婶双手叉腰骂道:“姑娘愿意学我就愿意教,至于愿不愿意拿出来用就是她自个事,不准你瞎掺合!”说完也不理会他,将一些日用的锅碗瓢盆拿个大箕斗装了,扯了站在一旁抿嘴直笑的荔枝出了门。 这一去日本国不知要多久,这些粗笨东西不好带又不值几个钱,干脆周围邻居一家送几个做念想。赁的屋子也要找房东退掉,人上了岁数就不喜欢挪窝,加上周围的邻里还好相处,所以这么个简陋小院住得久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傅百善看着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远了,才放下手中的几本书,用一种不经意地语气道:“我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到时候在海船上差东差西可没地去买!” 宽叔正在想如何把这个箩筐编个好看的图样出来,闻言挥挥手道:“你越大倒是越发周全,在外头行走就是要事事想在前头,才不会临时抱佛脚。还有莫走远了,眼下那几位当家和徐直都不对付,咱们暂时又得和徐直一路,当心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把气撒过来!” 傅百善含笑应是,又换了一件不招眼的青布长衫,出了门沿着街角巷边向坊肆走去。 先时还是艳阳漫天,此刻却是阴云密布。眼看着要下大雨了,路上的行人跑得飞快。那处潘记灯笼铺子黄底黑字的招牌幡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跟别家店面也没什么不同。门脸不大,里面有一个小伙计正在门口恭敬地送客人,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一样。 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则处处都让人疑心。 那店里的伙计举止太过勤快,试想这么一个边隅小店,掌柜的不在,客人走光了,这当伙计的不知道油滑偷懒,还有事无事地拿着帕子东抺西擦,简直就没有空暇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会感叹潘掌柜到底花了多大价钱才请了这么个好伙计。 灯铺斜对面是一个卖混饨的小摊,摊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每当巷口过来一列巡查的岛丁时,这摊主就扯着嗓门喊:丁香馄饨鳝鱼面——,而普通的顾客上门时,这位摊主反而不怎么招呼了。 岛上的天气就像孩儿脸,呼啸的冷风夹杂着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下。站在角落处的傅百善半侧着身子,装作赶不及回家路人的样子,揣着手跟着几个卖菜蔬卖瓜果的小贩躲在偏仄的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豆大的雨点密密织织地敲击着头顶的黑瓦,傅百善忽然想起了八岁时被越秀山的毕秀才绑架,被丢在不知名渔船上。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无助。但是雨歇初晴时,简陋的布帘掀开处,露出的是七符哥让人安心的笑脸。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心上便撰刻上那人的名字。 忽然间斗转星移,傅百善的眼睛在一片银茫茫间紧缩,一个佝偻着腰背的黑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走了过来。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她便隔着一重重的雨雾静静地看着。 那人走路的形态,还有背脊和手臂抖动的样子,越看越觉熟悉和心惊。别人她或许会错认,但这人决计不会。即便装束变了姿态变了,但是有些细节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手喜欢蜷握着放在身侧,右腿的步子总比左腿长半个脚尖,一切的一切都跟那人一般模样。 傅百善慢慢抿紧嘴唇,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痛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为了什么滞留在这里?岛上的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可见他顶替别人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有,自己为搭救曾闵秀落海时,身边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怀抱,兴许不是昏迷后的幻觉! 傅百善想起几日前棉花岛的盗匪上岛偷袭时,那盏还未来得及送出的走马灯,眨眼间就被一支利箭射了个对穿。华美的灯盏碎在地上,任是何种手段都不能弥补如初了。雨雾里,两人背向而行,像是两道短暂相交后又疾驰而过的流星。 大雨过后太阳立刻明晃晃地挂出来,狭窄的街巷到处都是蒸腾的热气。 灯笼铺子里的潘掌柜腆着肚子走得匆忙,一张白胖圆脸上挂满细密汗珠。进了屋子后连喝两碗凉茶才缓过气来,举着子骂道:“这什么鬼天气,中秋过去这么久了还见天热得生汗?瓢泼大雨下了半刻钟就没了,还没感到半分凉气儿呢,太阳又出来了撒野了!” 对赤屿岛恶劣的天气骂咧了半天,潘掌柜终于消了心头气。吩咐店里的伙计照顾好铺面,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仓房,抬眼就见那人一身黑衣罩面,仿佛感觉不到屋子里的闷热一样,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盏硕大无朋的走马灯。 不知为什么潘掌柜忽地就感到牙疼,那天这位主儿赶夜工制了一盏上好的走马灯。听说还没送出手就恰恰遇到棉花岛一群不长眼的帮众上岸夜袭,灯笼也摔烂了。像跟谁堵气一样,这主儿回来后就用墨斗甩线剖料准备做一盏更大更豪奢的走马灯。 看着散乱一地的云母金箔紫檀水晶,潘掌柜只觉心口在滴血。 想他置办这点家业容易吗,他还想为退役后存点养老银子呢!如今只求尽快把这尊瘟神送走,要不然自家小店照这样糟蹋下去只怕不保。于是陪了笑脸嘿嘿一声小心道:“听说大当家准备派徐直到日本国跟怀良亲王洽谈新一轮的买卖,大概的日子定在十月初!” 为防意外暴露身份,在仓房里依旧黑衣罩面的裴青蓦地一顿,将手中刻刀丢在大案上。沉吟了一会捏着眉心道:“想必那边这一轮已经分出胜负来了,依我说这么个弹丸之地就该长远地打下去。这些倭人一闲下来就蛋疼,尽想着去祸害他国。前些时日收到密报,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倭匪,竟然险些将高丽王未过门的元妃给了,高丽王已经派使臣进京求援了。” 潘掌柜眼前一亮,摩拳擦掌压低声音问道:“朝庭终于要用兵了?” 裴青重新将刻刀抓在手心把玩,双眉低垂道:“与倭国势必有一场恶战,只分早迟而已。不过这些小国就是这般见风使舵毫无信义,赢了就耀武扬威处处寻衅滋事,输了安份几年后又蠢蠢欲动,像打不死的蟑虫一样让人不胜其烦!” 潘掌柜难得见这人心浮气躁,心下暗笑又加一记重锤,“我今日到外头送货,恰恰见那位傅姑娘的婶婶挨家挨户地送东西,说一家人要跟着五当家去日本国寻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呢!” 裴青再坐不住忽地站起身子,从书案的隐秘角落里取出一只掌长的秘筒,丢给潘掌柜道:“这是我上岛以来收集的赤屿岛谍报,应该是近几年最为详尽的细要。你找人护送回青州左卫,千万不得有丝毫闪失,切记要亲手交给指挥使魏大人。” 裴青交代完公事之后又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这丫头无法无天,做事也应该有个限度,怎么敢胆大至此。跑到赤屿岛也就罢了,好歹还算是中土地界,跑到日本国去算什么?上回为了救曾闵秀差点把自个搭进去,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这才几天不管就敢上梁揭瓦……” 潘掌柜抬眉得意看着那人像条头顶冒火的暴龙一般,龙卷风一样地冲出坊子。他嘿嘿一笑,哼着新学的小曲儿捡拾起桌上的刻刀坐在案前继续干起了活计。 第一七零章 浓墨 第一七零章 浓墨 这支裹着重要谍报的铜制秘筒第二天一大早时,就被收拾夜香的人夹在车轱辘里带走了。这个人的侄儿是专门给船上供应淡水的,在申时秘筒被大大方方地放在供水木桶里,传递到了一艘停泊在赤屿岛的商船上。船上的厨子骂骂咧咧地提着水桶倒入水缸时,不动声色地将秘筒藏在油腻腻的围裙之下。 等秘筒里的纸张完整地放置在登州秦王临时府邸的书案上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王府总管曹二格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情不太好,陪了小心道:“这是青州卫魏指挥使呈上来的最新谍报,说让您空闲时瞧瞧,新制的海防需不需要加些改动?” 秦王略略翻动了一下,扯了嘴角道:“这魏勉当官当得越来越通透了,什么事都要先来禀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青州左卫的检事指挥使呢?” 这官不当通透些能行吗?曹二格摸了摸袖中新得的羊脂玉小把件,越发佝着身子笑得甜如蜜,“魏指挥使这是懂事,要是个个都像他兄长金吾卫同知魏孟魏大人那样不进油盐,到时候伤脑筋的就是王爷您了!” 秦王转着手里的釉里红缠枝花卉纹茶盏,斜斜地睨过来一眼,骂道:“也不知你拿了魏勉多少好处,话里话外地为他说嘴!这个人本事是有,只是过于安守现状不求突变,听说他七八年前就开始往赤屿岛安插人,可如今那个土匪窝子竟越搞越大!中秋回京述职时,连父皇都开口问询此事,加上老三在一旁煽风点火,父皇很是训斥了我几句,说我办差不尽心!” 曹二格眼角的褶子几乎挤成了一朵花,笑眯眯地道:“这是皇上爱之深责之切,晋王再怎么蹦跶,皇上也没有正经赏他一件差事,在翰林院里跟着一群读书人修书,能修出什么花样来,王爷千万不要受他的挤兑!” 秦王呵呵一笑,“你这话倒是跟我外祖父一般模样,只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不着急啊!前日我收到消息,说明年春大选时父皇准备给老三挑选王妃,京中有待嫁女儿的四品以上的官宦人家,这几天可是躁动不少呢!” 这话曹二格就不敢接了,秦王也不指望他答话。沉思了一阵后,修长的指尖轻磕楠木嵌瓷心绘云龙纹的大案,缓缓问道:“最近王府里头有什么消息?” 曹二格心头打了冷噤,小心道:“奴才听命在府里头撒了几个人,让他们每隔五天将大小事报过来一回。这两个月里头,钱侧妃以分派下来的衣裳料子成色不好,燉哥儿病了府里没有及时传唤太医过来,府里设菊花宴没有下帖子请她娘家人等等事由,大大小小地跟王妃闹了三回。王妃那边也气得不行,说一连好几天厨房呈上去的饭菜都是原封原样地送回来。” 秦王冷笑一声,拿了一根银长匙舀了饵料喂食廊下一只羽色雪白的鹦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这就是父皇为我挑选的王妃,连府里的一个侍妾都拿捏不住,气起来也只会不吃饭而已,伤人伤己徒呼奈何!” 曹二格也暗自撇嘴,这般小家子气的王妃也难怪王爷看不上。 想到那封传过来的书信,墨迹了好一会才硬着头皮继续道:“王妃吃了半个月的药,让人把大理寺少卿白令原的夫人,就是王妃的亲娘请到府里说话。隔了不过几天功夫就接了一位远房表妹进府,说是年关将至她自己的身子倦怠,想让人过来帮着打打下手。” 秦王的面皮一紧,将手里的银长匙掷开,那只白鹦鹉惊得大张翅膀,一双绿豆小眼战战兢兢地望过来。这状况委实好笑,可曹二格连嘴角都不敢动一下,躬着身子上前把一旁备用的细布棉巾递到主子的手里。 秦王抓着棉巾慢慢地搽拭手指,一根一根全擦干净了,才开口道:“你有话就直说,莫非要等到我的府邸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最后一个才让我知道不成?” 冷汗一下子从额上冒了出来,曹二格啪嗒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吴姑娘倒是有些精明厉害,光看账本就挑出好几处差错,王妃很是看重她,每日里处理内宅事务时就让这吴姑娘在旁听着。十日前……京中李阁老的孙子做满月,就是这位吴姑娘亲自拟的礼单!” 秦王气极反而没了脾气,坐在廊下一只花梨束腰方凳上,慢悠悠地摇头失笑,“我虽知她是个扶不上墙的,却不知她竟如此糊涂,那位吴姑娘想必生得花容月貌。此时进京定是奔着明年的大选去的,老三府里要多个王妃,我这府里想必也要多个侧妃吧?” 曹二格陪着小意道:“容貌也只能算是清秀,听说家里开了间杂货铺子,手头大方得很,三五时地在府里赏人。且从小就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性情泼辣得很,等闲流氓地痞都不敢惹她。王妃兴许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想让她进府好帮衬自己,跟钱侧妃唱对台戏。府里传消息说,两个人已经明争暗斗好几回了,竟没有分出输赢……” 曹二格正在巴巴地说着,就见秦王阴仄仄地望过来一眼,低声冷哼道:“再厉害可有傅百善厉害?那位可是敢一箭射杀倭寇头领的主儿。再有钱,能比傅百善有钱?人家听说修建海防工事差银钱,眼都不眨一下地捐出上万两的粮食。这什么狗屁倒灶的吴姑娘加上她爹娘的全副身家,有没有一万两还是两说!” 这下子曹二格再不敢胡乱吭气儿,说实话这一向时日他总算是看明白了。 最早自家主子对那傅家的百善姑娘只是有些兴趣,正要吩咐人去提亲,人家姑娘大概不乐意做妾,即便是秦王府也不干,收拾包袱转身就出海寻找父亲去了。傅家大老爷过来报信时,王爷还以为是女儿家的推辞,细细一查看后才知道人家真走了,说不稀罕嫁到秦王府当侧妃竟是真的! 所以说吃百样米养百样人呢,敢一气儿捐出家产以充军资的姑娘,敢跟着匪人对干的姑娘,岂是一般人能够消受得起的?曹二格虽不是个完人,却也看得清楚明白,自家主子这回真的动心了。就像那案上的画,那傅姑娘原先只是一副简单白描,搁置在那里也就罢了。她这干脆利落地一走,就好像在主子的心头上浓墨重彩地勾画了一番,任是如何也涂抹不掉了。 秦王自不知他心下转的小九九,沉吟了一下吩咐道:“你回去一趟,第一到宫里我母妃那里借她身边积年的嬷嬷到府里,就说王妃病重不能理事,让她帮忙整顿府里的内务。第二把钱侧妃申斥一番,王妃再有错处也轮不到她不尊重。第三让那什么吴姑娘赶紧家去,当我府里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什么香的臭的都敢往家里领,年节我回京里时,不想再看见这么个人!” 曹二格暗暗叫苦,想起上回骑快马回京那罪可是受大发了,好歹记得主子爷在气头上,半点不敢露声色地躬身应了。回转身子收拾行李时,咬牙切齿地恨道,这群府里的娘们一天不作一天就不得安生。 京城秦王府的王妃白氏直到吴表妹被塞到马车里,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而且这次更严重。 王爷身边的大太监曹二格脸上虽挂着恭恭敬敬的笑意,眼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厌弃。这能怪她吗?成亲七八年了,王爷进她屋子的次数数都数得出来,没有怀有身孕怎么就成了她一个人的错? 踉踉跄跄地回了内室,白王妃趴在红木单枕车脚软塌上哀哀地哭着。那日母亲过来,说父亲早就在族里寻摸到了一个年轻女孩,是隔房堂叔的外甥女。生父早亡,身边还有一个幼弟要养,长得颇有韵姿,最重要的是此女身后毫无根基,进府之后即便生了孩子也好拿捏。 白王妃禁不住母亲的劝说,最终答应看一眼那个女孩儿。一照面,果然生得千伶百俐,一张嘴更是甜得姐姐长姐姐后,处起事来也毫不拖泥带水,还把府里那个仗着生了燉哥的贱人狠狠收拾了一回。 白王妃正在庆幸终于找到块宝了,就让王爷一巴掌打回原型。宫里的嬷嬷进府时,吴表妹正坐在厅堂上处置事务。她毕竟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也就没有半分眼色,叫人收去手上的对牌时还闹不清怎么一回事,大声叫嚷着哪里来的大胆奴才,她可是受命于王妃娘娘? 那位宫里的嬷嬷似笑非笑,低低嗤了一句,“心气儿倒是挺高,还真当自己是秦王府的侧妃了?想当娘娘也得有那个命,这事王妃说了不算,正经主子爷说了才算!” 这话让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白王妃听了个正着,当时脸面就臊得几乎要坠落于地,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表妹被拉出去。 那位嬷嬷是景仁宫惠妃身边得用的,看见她来了只是草草施了一个礼,昂着头轻蔑道:“我们娘娘说了,这么大一个王府怎么能让一个不知首尾的外人看顾?王妃要是实在不能胜任,不如趁早自请下堂!” 府里的一干事务全让景仁宫的宫人们接管了,白王妃只得委委屈屈地在房里抱病,而且也不知道这个病得称到什么时候。一屋子嵌螺秞的楠木家具,富丽堂皇地寿山石摆件,织造精美的帷幔,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华美牢笼。 第一七一章 航程 第一七一章 航程 徐骄兴冲冲地跨进小院,耳际只听得女人一声婉转娇嫩的惊呼。女人身上些微的温香暖氛余散,眼角余光中一片绾色单罗纱裙裾飞快一闪便消失不见。芭蕉树下枝叶横生的院落里,就剩下一对义父义子面面相觑。 自那日后,徐直心思定下来对曾闵秀深觉愧疚,两人在一起几年却从未像近日这般心意想通。 因是午后歇晌,两人支着窗子靠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就不免温存起来,不想有人没有眼色偏要打断好事。任是徐直脸皮再厚,被这个莽撞的干儿子恰恰撞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色厉内荏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行事要稳重,你在我面前就如此毛躁,以后怎么独当一面成就大事?” 徐骄一张瘦长脸涨得通红,宝蓝直身褂袖子下的一双青筋浮现的手紧紧攥着。头颅嗡嗡作响,心里却不知不觉地回荡起那声绮丽娇嗔,还有女人匆匆离去时脚踝上的一抹雪白。 兀自怔然了一会儿,才想起此来的目的,微微躬身道:“潘记灯笼铺的老马新近钻研出了一众新法子,可将火枪的战力大幅提高。我亲眼看他试射,果然那新枪在三百步内可以连发两枪,准头还不错!” 徐直正背着身子扯腰上未系紧的绊钮,闻言眼前一亮。 这由不得他喜形于色,火器一向以威力巨大在兵营当中占据重要位置。历朝历代都受到权柄者的厚爱。但是因为装备昂贵损耗极快,向来只在卫所千户一级才配备,青州正规营五千余人的标准配备中,至多也只有百余人熟练掌握这种技艺。 之所以没有被掌权者广泛推广,是因为其一是火枪的操作称得上繁琐。从开始填装弹药直到开火的动作多达十余步,还步步都不能有差错。试想,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即便是老兵也不免会遗漏步骤,伤人不成反伤己。 其二火枪的后座力惊人。在战场生死关头下,士兵往往会忘记后座力的问题,结果开火角度过高,子弹射镗后往往会从敌人头顶飞过。有经验的士兵会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瞄准膝盖,二百步瞄准腰或胸,三百步瞄准头,这样做才能平衡武器的上跳。 其三火枪大约开火三十次后枪身就会过热,枪管内会有火药燃烧的余烬,走火会频繁。即便是很熟练的士兵,在战场上开火时也会对火药自爆产生天然畏惧,这样火器的威力自然打折扣。就是因为这种种问题导致士兵的命中率低,即便是配备了这种火器的兵营,其战斗力往往也不如冷兵器使得顺手。 徐直的直觉极准,第一次摸到这种器械时就知道其威力不同寻常,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深入探讨过。听到徐骄的话他双眼一阵闪烁,摩挲着下颔立刻清醒地意识到,这个灯笼铺子的老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大马金刀坐在芭蕉树下的竹椅上低声询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徐骄一惊,低头耸着肩膀道:“我知道事关重大,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兄弟,但是只要有心,这消息只怕明后天就会人人皆知了。” 徐直一拳砸在芭蕉树上,肥大的枝干裂开迸出青绿色的浆液。午后的烈阳直直舍过来,他眼角微微瑟缩了一下道:“这个人懂火器,就是个会走路的现成金矿,绝对不能落到赤屿岛其他人的手里。” 徐骄脸色一厉,手里做了个手势狠道:“要不要我干脆……” 徐直沉吟了一会道:“等会我亲自去跟大当家禀报一声,就说我要把这十来支火器全带在路上防身。你再悄悄去潘掌柜那里送二百两银子,就说我要借老马一段时日,他是个识实务的人应该不会多话!” 徐骄眼神一转立时应声而去。 九月二十八是个上吉日,赤屿岛的东码头上福泰号已经拔起铁锚张开油帆准备起航。福泰号长十六丈宽三丈半,吃水深一丈半,挂七帆。徐直喝过大当家手里的壮行酒,炮响三声,巨大的船身顺着风划向碧蓝的海里。 叶麻子砸吧着嘴笑道:“等这家伙回来,只怕大当家就不得不重用他了!” 二当家邓南背着手看着远去的人影,阴沉一哼,“那也要他有命回来!” 穿了一身短褂的傅百善正站在甲板上帮着拉扯缆绳,眼角余光看到一道人影。那人习惯性地佝偻着身子站在阴影处,不是灯笼铺子的老马又是谁!他怎么也上了船,现在他能正大光明地站在此处,说明他上船是得到了徐直的允许。想到那晚棉花岛的人夜袭时,那人目光灼灼地递过手里的走马灯…… 想是觉察到视线,老马抬起头望过来一眼。 傅百善立刻转身垂下眼睑,盯着脚尖下的一块白色的盐渍。甲板是用百年老松木漆了好几层桐油铺就的,但是时日久了随着风吹日晒还是有些斑驳痕迹。想来这世上任何东西都是这样,不管怎么爱惜终究会有腐烂的一天。 头两天的航程风平浪静,宽叔闲不住,用长绳套了细细的铁钩子抛入海里准备钓几条鱼。看来收成不错,木桶里已经有几条尺长的花斑和狗母鱼。傅百善拿了尖刀蹲在一边帮着剖鱼,简单淘洗后将鱼鳃鱼肠丢弃在一旁,引得几只细脚伶仃的扁嘴海雀争相啄食。 荔枝挽着袖子拿了簸箕过来,看了一眼笑道:“等会用米面裹了轻轻一炸,给大厨房里加个菜倒是不错!” 宽叔呵呵一笑道:“靠着这海,一年到头倒是不缺荤腥,只是吃得多了也有些厌烦。要是有一碗热热的汤面,上面再给我撒几根嫩嫩的豆苗就很好了。” 荔枝捂着嘴笑着应了,拿了洗干净的鱼自去了。她跟宽婶在厨房帮忙,这点便利还是有的。 宽叔抬眼望了望甲板,不出意外地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便侧了头小声道:“那个什么做灯笼的老马回回都在另一头做活,也不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路数,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几个人无事不要过去招惹他。” 想了一下又叮嘱道:“还有这船上有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虽然有徐直弹压着,他们毕竟还有半截身子是海匪,说话做事都是肆无忌惮的。看起最是豪爽不过,有时为了利益钱财亲兄弟都敢下手,你呆在后舱陪着曾娘子她们就行了。” 此时将近中午,甲板上只有十数个忙忙碌碌当值的人。 傅百善觑眼一望,就见那人依旧一身黑衣罩面,坐在一处阴凉地方雕刻着什么,雪白的木刨花密密堆在脚边。那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忽地一抬头挥了挥手中的物件,要不是黑帕蒙面,傅百善几乎可以肯定那人笑得一口白牙。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傅百善面前陡然多出来一个硕大的椰果。曾闵秀笑着露出脸来道:“特地给你留的,快吃吧!” 海船一路航行,除了货物辎重就只能带些不易腐烂的粮食干货,淡水也是金贵的东西,每人每天的份额都是一定的,新鲜的水果更是难得一见。 傅百善看着曾闵秀苍白的面颊,摇摇头道:“你这晕船的毛病才好些,五当家好容易给你淘换来的东西,你就赶紧用了吧,再放烂了就划不来了。” 曾闵秀摸摸自己瘦削的腮帮子,拿过刀子一下子劈开椰果,砍做几瓣笑道:“见者有份,大家一起吃总行了!” 宽叔老于事故,见这番做派就知道她有话要说,知趣地提了木桶下甲板去了。曾闵秀松了一口气,用指尖挖了雪白的椰肉塞进嘴里,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你和徐直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傅百善靠在粗大的桅杆上,杏眼微眯低低一叹道:“我还在想你要憋到什么时候才来问我呢?老早就看见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至于吗?你当宝贝喜欢的男人以为别人也喜欢不成?放心吧,他原先是青州卫的人,而我机缘巧合之下被人请去给他们帮了一回忙,就这样见过两回,除此之外再没有私下见过!” 几个月的海上生涯,让傅百善说话直接毫不掩饰。 曾闵秀臊得脸色通红,小声道:“珍哥,你没有尝过情滋味,单单这份患得患失就能让女人发疯。原先我和他不过是虚情假意,时日久了倒生了真情。在这么个荒凉地,大概他也觉出我的好,这段日子我才算摸着他的心。我看得出,他那样铁石心肠的人,对你……很是有些不同!” 傅百善心里细细琢磨着那句患得患失,斜斜依着身子劝道:“之于你来说,因为在这世上孤身一人,难免将男女之情看得重于天。可我除了这些还有父母兄弟,还想到处走走看看,还想把自己的日子过舒坦。徐直对你好,你便欢欢喜喜地受着,他心里要是没有你,这世上千百个女人个个便会不同。” 曾闵秀用手指勾着鬓边的长发,怅然自嘲道:“我就差了你这份洒脱,从前他不爱我时,我便时时追着他。现时他变得处处以我为重,我又疑神疑鬼,你说我是不是犯贱?” 傅百善想起在青州那座小小的银楼里,裴青与那不知名的女人又何尝不是郎情妾意?心子猛地揪作一团,抬头恰恰看到甲板那头黑衣人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不由抿着嘴哂然一笑。既然下定决心摒弃,又何苦庸人自扰? 转身紧抓了船舷侧首道:“姐姐倒是好性子,既然认定了就把人看好了,五当家要是还敢三心二意,不妨告诉我。别的法子没有,给他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倒是极便宜的!” 曾闵秀呵呵低笑,“我就喜欢你的这份爽利劲,真真跟我认识的那些姑娘小姐不一样,只可惜你找到你爹爹后就要走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傅百善耷拉下眼皮,看着身旁汹涌的海水无谓一笑。 福泰号庞大的船身下,雪白的泡沫不知何时变成了浅黄色,鱼群急急地跃起又沉下去。两女没见过这等阵仗正看得有趣,有积年老水手站在高处搭着眼帘看着远方,面色沉重如铁,“海水起黄沫,大风冰雹过,只怕我们遇着大事了!” 第一七二章 芥蒂 第一七二章 芥蒂 尖利的铁哨声响起,一霎那间甲板上的水手舵手们如临大敌。 年过半百的船头叉着腰大声下着一道道指令,将将把主桅杆上的三面油帆收拢,瓢泼大雨便夹杂石子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有走不及的水手边骂边躲,一阵狂劲猛风吹来,还未收拢的侧帆桅杆“咔嚓”一声被折断,胡乱绞缠在一起的缆绳在巨大的惯力作用下,砰地将两个站在船尾的水手齐齐扫到海里。 呼救声混合在风雨大浪中,几乎微不可闻,掉落在海里的人头涌现了几下就消失无踪了。闻讯赶来的徐直脸色铁青,第一次带队出海就遇到这种倒霉天,将骇得手足冰冷的曾闵秀一把推进舱房,顶风冒雨冲上船舷几刀就将乱成一团的缆绳砍断。 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云团上下翻滚,一时间好似天上海上唯剩下这么一艘孤舟,风声雨声之下直如人间地狱一般。滔天的风浪裹胁着泛黑的海水,福泰号巨大的船身上下颠簸,在浪尖上象风中树叶一样被拋来抛去。 失去牵绊的桅杆“砰砰”地滑向右侧,不断发出吱吱呀呀让人牙瘆的响音。”哐当”一声沉闷巨响,船舷木栏被桅杆的尖利处击出一块巨大的缺口,堆放在甲板上的缆绳竹筐沙包等杂物慢慢地被推移过去,象无份量之物轻飘飘地滑落海中。 有一个小水手恰巧站在一侧,见了这副情形吓得死命抱住一根墩头大声尖叫,身子却不自觉地成坠落的状态。紧急关头甲板上人人惊呼,但是风浪太大根本站不住人,那孩子也吓得一脸惨白,瘦得见骨的胳膊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傅百善知道此刻绝不是逞能的时候,但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个大活人消失,终究还是有些做不到。绷直身子用脚尖勉强勾到一捆绳子,迅速将绳端打了个活结,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绳端抛过去。可惜风浪实在太密太急,绳端咚地一声掉落在了一边。 因还是初秋,傅百善身上也只着了一层夹衣,不想遇着这般又下暴雨又下冰雹的恶劣天儿,竟然躲都躲不及。 胡乱抹了脸上冰凉的雨水,傅百善将绳扣又重新打了一遍,仗着一身蛮力将绳结重新投掷了过去。那小水手倒是机灵,一把抓住后赶紧将绳索缠绕在腰间。傅百善一时大喜,左右手同时开工,几个来回就将人扯回尚算安全的另一侧。 甲板上滞留的水手船工们看见这一幕,口哨声、击掌声此起彼伏。老船头昂着花白的脑袋,大敞着衣襟,高高地将大拇指挑起,眼里满是赞许。傅百善见人已经安全了,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被大雨大浪兜头浇了一身,又黏又冷只得先转身回舱房收拾。 舱道里大部分的油灯都熄灭了,傅百善攀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着。 忽地一只胳膊被人紧紧攥住,身子也被猛地拉进一间光线阴暗的舱房里。傅百善又惊又怒,以为大雨之下衣物贴身,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被登徒子瞧破,心下暗沉双手一搏右膝猛地一顶,旋即一个俯身反腿一劈。 这个力道不可谓不利,按照往日的对敌经验来人肯定会在这连环进击之下抽身而退,不过今日对方却对她的路数很熟悉,左闪右避,轻轻一旋一双长臂就将她半捁在了怀里。昏暗的角落里,两人像困兽一样喘着粗气。男人温热的胸膛紧紧挨着傅百善的后背,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珍哥……” 傅百善立时僵住了身子,头上的雨水便顺着颈项慢慢地往下淌。 那人见她终于老实不动了,这才腾出一只手将一块松软的干布罩在她的头顶,手法极其温柔蕴藉地为她搽拭起来。傅百善低垂着眉睫,任由那人的十根手指在自己的头顶灵巧穿梭。等头发半干了,那人又以指为梳将她的头发齐齐梳在头顶。 傅百善没有回头,那人好似也不指望她回话。只是将一袭长可及地的斗篷披在她身后,低低道:“快回去吧,让荔枝给你煎碗姜汤,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黑色的斗篷尚带着人体的余温,是海上跑船人常用之物。质量算不得上乘,是用粗羊毛混合了棉纱纺成的,又厚又重。傅百善走了两步,揭了斗篷放在胳膊上,回头浅笑道:“七符哥,是你吗?” 后舱的楼道里,仅有的几盏油灯忽明忽暗,在年轻女郎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暗影处灯笼铺子的伙计老马直起佝偻的身子,轻轻解开蒙面的黑帕,身材英挺眉锋若刀,正是久未见面的裴青。 女郎脸上温和纯善,全然一如既往的安然。 好似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界,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着这老马的身形就有些眼熟,却决计没有想到是你!你此次前来是有什么大事吗?哦,应该是朝廷要对赤屿岛用兵了吧,我带了几个人在身边,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吱个声!” 裴青听着女郎故作轻快的声音,看着她双手执意递还的斗篷,眉眼闪过一丝痛楚,低头道:“珍哥,有必要跟我这样生分吗?连我的斗篷都不愿意要?” 傅百善的眼神克制而淡然,却依旧固执地将斗篷递过来,抿着嘴唇微微笑道:“七符哥说什么呢?我那间房里只有女人,若是看见我披着一件男人用的衣物,定会问东问西,到时候我更不好解释了。这船上只有这么大,到时候有一丝风声传到徐直的耳里,以他的精明厉害只怕会立刻觉察到你的身份,那时只怕你们之间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斗!” 裴青听女郎话里话外要跟自己撇清干系,甚至还有些许维护徐直的意思,想到昔日徐直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和觊觎,想到自己风雨兼程赶来时的惶恐不安,心头也有些压抑不住怒火,冷硬道:“徐直是朝廷下了海捕文书的通缉要犯,欠下好些人命。你在岛上呆久了,莫非忘了他一掌伤了你大弟的心脉,现如今都还在吴太医府上医治呢!” 傅百善的神色更加淡了,将手中的斗篷折起放在木床上,微微昂了下巴道:“徐直是欠朝廷的,可是只要他能帮我找到爹爹,他就是我傅家的恩人。我一介女流不懂国家大事只知道恩怨分明,你也毋须拿我大弟说嘴!” 舱房里的气氛一时僵持住,两人象标杆一样各据一方。 话一出口,裴青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傅百善的性子虽然随和,可是为人处世时一向外柔内刚。而且自己的话语里分明是醋火攻心,明明是关心担忧出口时却变成了指责。一时间又悔又恨,只得干巴巴地道:“那人心思向来不纯,你莫要跟他走近了。” 傅百善神色有些和缓,抬头时却意味莫名地望了他一眼。 裴青忽地明白在女郎的眼里,自己只怕也是一个心思不纯之人。那件事分明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芥蒂,若是不说开只怕会成为他日的恶瘤。只是事情说来话长,方知节的意外身死,自己受了托付照顾他的遗孀,徐直心怀恶意故意将曾淮秀引到明处,还有秦王不能宣诸于口的心怀遐思。 裴青皱着眉头正在寻思应该从何处说起时,就听到外面隐约传来荔枝的唤声。傅百善随意举手抹了下冰冷的面颊,略略一点头就风一般出去了。 裴青正想追过去,就听门外荔枝迭声问道,“怎么弄得一身湿,要是招了病可怎么办……” 两人的脚步渐去渐远,裴青想起女郎貌似平和的话语里却隐藏疏离,心里明白那件事终究伤了伊人的心,竟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容赘述,抓在门把上的手只得无力垂下来。 一晚的风雨终究过去,天亮海上朝阳重新升起时,可以看见福泰号上一片狼藉。 傅百善穿了一身厚衣坐在船尾晒太阳,周围路过的水手或是腼腆或是豪爽地打招呼。昨天相救的那个半大孩子颠颠地送过来几只拳头大的鸟蛋,说要给她补身子,惹得站在远处的船头和水手们一阵善意哄笑。 傅百善到底受了风寒,裹了棉衣还是感到背脊发寒。徐直小心端了一碗汤药过来,笑道:“宽婶给你熬的,快点喝了吧!闵秀昨夜也受了惊吓,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快点好起来去陪她说说话!” 汤药熬得有些发苦,傅百善一气喝了。徐直满意地点头,抬头看着远处水手和工匠们合力将一块巨大的木板,整齐拼嵌在昨日破损的地方。 灯笼铺子的老马手里拿着曲尺和墨斗站在一边比划着木料,徐直扬手将他唤近了笑道:“你的手艺好,左右在船上没有什么事,不如空闲了帮着扎几盏式样新的灯笼,叫人看着也欢喜!” 老马佝偻着身子头都未抬,低低应了一声自去了。 徐直看着傅百善上下打量的目光,以为她好奇老马的身份,就开口解释道:“……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苦人,手艺倒是极好,对于火器的认知也无人能及,所以特地将人带在一路以防意外。” 傅百善垂头低低一笑,心想徐直一向精明,却不知裴青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人无一丝怀疑,大概就是灯下黑使得徐直也走了眼。不过这两人之间有国恨家仇,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自己这个化外小民还是安分过日子吧! 她却不知徐直虽然歇了往日的心思,但是心头对她还是难免有些另眼相看,所以站在一旁嘘寒问暖言语晏晏。一时间,倒让远处时时偷觑的男人心里打翻了醋罐,手里的墨斗好几次都把线画歪了。 第一七三章 使臣 第一七三章 使臣 十月初十,福泰号终于还算顺利地到了日本国的忽那岛。船一靠岸,就有穿了锁甲戴了铁盔的士兵带着通译过来接洽。老船头惯于应付这些场面,轻轻巧巧地往那几人手上塞了几两碎银,笑眯眯地下船处置一应事务去了。 曾闵秀披了一件月蓝镶狐毛的云锦披风,手里揣着暖炉笑道:“这海港倒是繁庶!” 身边跟着徐骄和卢四海两个跟班的徐直闻言眉头略略一跳,“这里号称是日本国的四大海港之一,这规模看来不过跟赤屿岛一般,跟中土寻常的海港都不如,也不知他们从何处借来的胆气敢时时跟中土叫板?” 落在后面的傅百善微微一笑,这话从徐五爷的嘴里出来怎么让人觉得这般别扭呢? 不过古时中土西南方有个名叫夜郎的小国家,它虽然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可是国土很小百姓也少,物产更是少得可怜。但是由于邻近地区以夜郎这个国家最大,从没离开过国家的夜郎侯就以为自己统治的国家是全天下最大的国家,与此时日本国君何其相像! 所以此话徐直说得别人却说不得,周围之人包括曾闵秀对徐直的真实身世都知晓一二,这位爷的生父便是地道的日本国人,谁又敢在他面前胡乱多嘴。 徐骄笑嘻嘻地上前打了个千,道:“我找了本地最好的驿馆,让他们准备了最好的汤泉,义父先带了秀姨去梳洗解乏。在船上蜗居了这么久人都差点发霉了,等大家伙拾掇利落了,回头我再请本地的大商户过来见个面可好?” 徐直瞥过赞赏的一眼,心想这小子也是第一次踏上他国土地,倒弄得跟熟门熟路一般,也算是一样本事。不过福泰号的货物成千上万,要想全部出清只怕心急不得,少不了要在这个小岛国上耽误些时日了。 卢四海缀在最后面,跟一个穿了宝蓝箭袖长衫的年轻人恰巧前后脚。在船上时两人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他知道这个叫宋真的后生是五当家为曾氏出行方便特地寻的护卫。原先他还颇不以为然,说是曾氏的表弟,谁知私底下又是什么关系? 要是依他的见识,五爷放这么个俊俏郎君在自家婆娘身边,这心也太宽了,就不怕头上的巾子变色?海船上鲜少有年青女眷,水手们闲来无事少不得背人嚼舌根,曾氏和年轻小护卫之间不知被拿来插科打诨了几回! 那日福泰号突遇风暴,福泰号几乎要被大浪翻腾得倒个,这个叫宋真的小子当真艺高人胆大,凭着一根长绳硬是将百多斤的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份准头,这份膂力,这份胆识,哪里是靠裙带上位的干亲?人家分明是凭本事吃饭的英豪! 卢四海想到这里,忙躬身谦让站到一边。那年青人微微一笑拱手还了个揖,撩起棉袍下摆大步下了趸船。 此时的日本国分为本州、九州、四国、北海道,周围还有三千余小岛。伊那岛从属九州国,位于日本国西南端。东北与本州岛相对,东隔丰予海峡和丰后水道与四国岛相望,西北与高句丽、百为邻,西隔黄海、东海与中土遥对。共有筑前、筑后、丰前、丰后、肥前、肥后、日向、萨摩、大隅九国,遂称九州。 徐直从前对生父的故土了解不多,推开海舆图才大致了解其间的境况。这里因为土地稀少,权宦之间各自为政,又因民众鲁直未开化,一言不合两个国家就可开战,打着打着就乱成一锅粥。其实依他看来,这哪里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这分明是中土村与村之间乡民的械斗。 岛上最好的驿馆也不外如是,铺着整整齐齐的叠席,收拾得倒是纤尘不染,只是木板搭建的房屋,厚纸糊的门窗让人晚上住着不安生,更麻烦的是屋子里连套象样的桌椅都没有。徐骄也不习惯这副摆设,更不耐烦进个屋就要脱鞋,干脆站在廊下回话。 徐直让这滚热的汤泉泡舒坦了,饬着眉眼靠在软枕上懒懒吩咐道:“你和卢四海备份厚礼,跟着那个通译找这块地界的主事官,跟他说我们要开个榷场,处理带来的货物,该给他们的好处该上徼的税款一厘都不会差,只一条我们的货要价高者得!” 徐骄应了,想起一事又问道:“难得来一趟,可要派几个人跟着秀姨出去转转,听说这里有处祖母山有山神护佑,拢共有八十八座寺庙,善男信女众多求宥极灵。” 徐直想了一下,道:“这九州初定,空暇了我自会陪她出去看看,其实只要宋真陪护足矣,在中土等闲人都非他的对手,这等小地方更不足虑!” 三天后,徐直设下酒宴款待伊那岛的镇守将军赖户文都。 烛火高悬,徐直客随主便花重金请了九州有名的大厨张罗了酒菜。案几上数十个小碗浅碟上,罗列了生鱼刺身、盐渍墨鱼、炭烤鳗鱼、时蔬天妇罗、五色寿司饭,五颜六色的汤汤水水一大堆,垫肚子的却没几样。 廊院有人声,徐直站直身子迎客。就见那位赖户将军腆着肚子腰间悬挂着武士刀,矜持地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见着徐直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昂首阔步自去挑占了主位坐了。 站在一旁的徐骄不妨这人如此不懂礼数,生了怒气便要上前。徐直伸手拦住,侧身对着赖户将军身后一位三十余岁洵洵儒雅的中年男子微笑道:“这位大人看着如此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通译正要上前,却见那人轻轻一揖后笑道:“我是熊野水生,是四国的使臣,恰巧闻说天朝有远客莅临,特地前来叨扰,还请将军休要怪罪。” 这位熊野大人话语阴柔缓慢,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异腔调,但是出囗却是吐字极清楚的汉语。他撩起长袍身体笔直地坐在左首第二位,嘴角含笑垂目不语。先前那位赖户将军面色就有些尴尬,左右张顾一番后却还是站起身子重新在左手首席坐下。 菜式一道道地上,那位赖户将军只管据案大嚼,对徐直的问题或是充耳不回,或是左顾言他。几遭过后,徐直也歇了心思,只管执起酒壶劝酒。 很多时候,酒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媒介。一壶壶温热的酒水下肚后,赖户将军脸上也挂了笑意,大着舌头哼唱着俚语小曲儿。那位四国的使臣倒是一直态度沉静不卑不亢,间或谈及一两句中土和日本两地的风土差异。 日本国的菜式繁琐,上菜的顺序依次是前菜、先碗、刺身、煮物、烧物、合餚、酢物、止碗、御饭、渍物、甜食,前后一道都不能出错。其间佐餐的清酒清淡如水,一壶只能装浅浅几盅,徐直为了陪客先前恶补了一下规矩,却仍旧吃得心头憋闷。 廊下有仆佣抬上来砧板长案,却是今日那位九州名厨听说有贵人来,特地请命当堂演示刀工。刺身是道招待贵人才有的名菜,这位九州名厨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恭谨在堂下行了大礼后就开始展示起来。 通译站在一旁面带骄傲地解释:一道上好刺身刀功上要求剔好的鱼肉不能带刀痕,不能用水洗,肉中不能有刺。不同的鱼在剔法上也不一样,刀口要清晰均匀,要一刀到底中间不能搓动,切出的鱼片还要能一片片摆齐。 生鱼片的切法因材料而异,包括平切法或削切法、线切法、蛇腹法。切的薄厚要根据鱼的种类和肉块薄厚来定,太薄蘸酱油后口味重咸,吃不出味道,太厚不好咀嚼且口味淡,因此薄厚要恰到好处。 名厨采用了薄切法处理一条两尺长的河豚,这是一种带毒的鱼,九州人把它称為冬季味觉之王,味道之鲜美令人难忘。要求鱼肉切得像纸一样薄,盘子的花色可以透过鱼片显示出来,也是刀法中最难掌握的一种。处置好之后配白萝卜丝、苏子叶、苏子花、菊花、辣根上桌。 这道菜的材料加上人工不下百金,赖户将军脸上的倨傲神情就和缓许多,等这道菜一上桌就伸箸开吃,嘴巴也不停地啧啧赞叹,和刚进屋子时蛮横无礼判若两人。徐直觑眼望那四国来的使臣,却依旧是面无异色,举止谦然如仪。 宾主尽欢后,徐直亲自送两位客人上了抬桥,回来又让曾闵秀到厨房亲手煮了碗面条端上来下肚才算作罢。曾闵秀吃吃笑道:“那位九州名厨排场大得吓人,怎么弄出来的东西还填不饱肚子?” 徐直枕着她的一双纤长大腿悠然长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奉为圭皋之物我们也不见得喜欢,而且那个厨子一板一眼的,菜式倒是受看,只是吃起来还是一股子生腥味。” 曾闵秀低头撩着男人的发尾笑而不语。 徐直第二日起床对着铜镜梳洗时,心中忽地一动。昨日他觉得那位四国的使臣看着面善绝不只是一句客套话,是真的看着眼熟,那人微笑时的神情和此刻的镜中人的眉梢眼角竟有三分相似。 初冬时节水盆中的热气袅袅娜娜地漫延,徐直终究明白昨日那场酒宴的怪异之处,那个赖户将军明明看起来嚣张跋扈,却总觉得他徒然有些虚张声势底气不足。那位熊野水生不过是位四国岛过来适逢其会的使臣,却一副气度悠然胸有成竹的样子! 男人手中的巾帕被猛地弃进铜盆里,水花四溅开,立时模糊了铜镜中的那张恼羞成怒的人脸。 第一七四章 榷场 第一七四章 榷场 五日后,徐骄兴冲冲拿着九州官府允许开办临时榷场的堪合进了驿馆。 屋子里几个人正坐在叠席上看平铺的海舆图,上面星星点点之地就代表一处海岛,他立时明白这是正在商量怎样寻找傅家老爷子,忙收敛了脸上的喜色躬身候在一旁。 徐直正看得眼花头疼,盘着腿不耐烦对傅百善道:“要是像你那种找法,只怕十年都找不到你爹的踪影,看来还是要找当地的土人许下重金,大大的把网子撒开,你爹一行有数十人,又都不会倭语,仔细打听的话总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宽叔憨憨地一笑道:“是啊,珍哥毋须着急,需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花费了大工夫才到了这边,肯定要有个结果才会往返中土。你爹那么大活人,还有那么多的船工水手,即便是想藏起来也要找个背人的地儿。” 院子里的庭院栽满了竹子,风一吹便秫秫地乱响。 宽叔摸着脑袋道:“我寻摸了半天,当年你爹是以商家的身份出海的,要我是抓你爹的人,又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想扣下货物发一注横财。这种人只图财不图命,一般把货物售卖之后,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把人丢在矿场里。” 日本国多山少土,各个诸侯小国的领地大都被山陵覆盖,自古以来此处矿脉丰富,金银铜铁都不稀缺。唯一不足的就是因为历年战乱频繁,挖掘矿石的人手大量溃乏。偏偏从矿石到金银的最终提纯每一步都需要熟手,这让坐拥宝山的各方势力徒呼奈何。 海上贸易通畅之后,各种利益交织后不但壮大了海匪的队伍,也催生了人口贩卖这个新兴行当。有需求就有供应,赤屿岛的各位当家在其间显然扮演了重要角色,其猖獗已经半公开化。端看去岁毛东珠一介女流,发起狠来就敢将曾闵秀往南洋的船上送,由此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这些被贩卖的人口被恶意且形象地称之为猪猡,终生都难得自由。 坐在一边的徐直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这人的分析和自己不谋而合。傅满仓绝对没有落在中土各路海匪的手里,要不然以他广州大海商的名头,近一年的时间自己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傅满仓实际落在了日本国诸多权宦的手里。 一身联珠纹灰葛长衫的傅百善也是想到了这点,微蹙了眉头道:“我爹去年离开的时候,跟我娘简单说了几句。说是有位常往来的大商人认得日本国天皇的一位近亲,那人说天皇天性仁善,也不愿意臣民生灵涂炭。我爹就突发奇想做个使臣,两边最好缔结个什么合约之类的东西,共同约束底下的将士民众,最起码给中土的老百姓得几年休养生息的工夫!” 徐直是见过傅满仓的,闻说了这番话不禁笑道:“你爹可真是天真,日本国的天皇就是庙里神龛上供奉的菩萨,实际掌权的都是地方上那些大名将军,有时候天皇手里拮据,兴许还要跟这些将军们借钱接粮。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是顺利的签下合约,你以为以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子,能把这一纸合约当回事?” 徐直正在信口开河,觑眼就望见傅百善忽地沉下一张俏脸,忙讪讪咳了一下补救道:“只可惜不知跟你爹联系的那位大商人的姓名,不然依图索骥就知道是哪位权贵扣下了人。不过现在没有消息也正说明那位权贵不想把事情闹大,说明你爹那起子人全都不知在哪块旮沓老实猫着呢!” 傅百善扬起浓黑入鬓的眉毛,斜斜睨了一眼不屑道:“我爹虽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却比大多数拿了朝廷关饷的人有觉悟多了。他这辈子早就不愁吃穿,何苦这般岁数还要受这份奔波?不过是有些人尸位素餐,拿人饷银却不干人事!” 这针尖对麦芒大耳光刮的,让旁人都感到脸面生生地疼。 屋子里除了宽叔,还有卢四海和徐骄几个亲信,闻言都把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多语。谁都知道徐直原先是青州卫的六品百户,其真实的身份却是赤屿岛的谍者,甚至还有个货真价实的倭人爹,傅百善此时的指摘,无异于是把徐直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一把撕掉。 徐直脸上一阵青红,半响才开口道:“也不是我让人扣着你爹不回的,作甚朝我发火……”语气婉转低柔,甚至还隐含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和讨好。 坐在尾端的卢四海心头诧异,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却见徐直一脸的浅淡笑意。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五爷只差被人指着鼻子骂了,怎么还一副极欢喜的样子?侧过头去看那宋真,下颌凛然紧缩眉眼冰冷似雪,却依然是个生得极俊俏的小郎君。心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还没等他想明白就消失无踪了。 徐直实在坐不惯这种平滑冰凉的叠席,蜷缩了一只脚道:“我答应过你的事定会做到,这四大海港周围左右不过那几个将军,我们挨个寻去,总会有人知道你爹的下落。” 知眼色的徐骄忙把手里的文书递上去岔开话题,“赖户将军已经答应我们开办榷场了,让把货物全部压在仓库,他们会通知牙人过来评定货色等级,收取牙税和商税。等各地商贾前来,牙人自会从中斡旋,交易双方不得私下直接接触。” 徐直伸指弹了下纸张,仰头笑道:“这不是咱们在赤屿岛的老本行让别人占了吗?这牙人肯定是赖户将军的一条狗,两边都要拿两边都要占。货先下一半到他们指定的地方,船上不能让生人上去,他还说了别的什么事没有?” 徐骄摇头道:“倒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咱们带来的是丝绸布匹、瓷器珠玉、皮货香料,主事的说税钱要较往日重些,这回定的税率是一两白银七厘的税,这笔货的赚头只怕要小很多,回去后大当家兴许要责怪下来!” 说到这里,徐骄顿了一下含混道:“船上还有些东西,赖户将军想全部吃下,还说价钱什么的好商量。”有些话不好说得过于直白,福泰号过来时除了夹带了一些上等私盐绵白糖之外,还有铜铁、硫黄、焰硝、箭笥之类军用物资。中土一向严禁民间商家走私,但是利之所趋,再难得的东西都有人敢铤而走险。 傅百善是何等伶俐的人,早就看出这对伪善父子的猫腻。民间商人走私至多是夹带私盐,这群海匪倒好竟敢明目张胆地倒腾这些军中违禁品,也不怕坏事做绝损了阴德?若不是为了找寻自家老爹,简直羞于与这些人为伍。腾地站起几下收拾好了海舆图,跟宽叔两个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徐直气得瞪了徐骄一眼,低声骂道:“嘴上就没个把门的,满嘴喷粪!” 卢四海自以为知道了真相,出言劝说道:“这位宋小哥原先还准备考秀才的,是正经的读书人,肯定见不惯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老弟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捯饬这些话,这些文人都是脾性极大的!”话一说完,就见徐骄面色古怪地扭过头,倒弄得他一头雾水。 徐直心想那位主子要是去考秀才,定会震惊全国。咳了一下道:“我们出门在外不比家里,都要打起万分的精神,那位赖户文都一看就是个蛮横的家伙,说不得还敢跟咱们来一场黑吃黑。先把那些容易出手的东西处理了,船上那些背密的东西吩咐人照看好了,等这趟回去我发双倍的工钱。” 又想起一事,叫住徐骄,“你跟那个老马打个招呼,那十来条火器是咱们最后的杀手锏,千万要给我收好了。你悄悄跟他说,回去我就给他寻摸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媳妇,好让他开开洋荤。”徐直说完自以为得趣地哈哈大笑起来,徐骄却是想起老马年过四十还是童男子,要是入了洞房肯定是一副猴急的样子,也捂着嘴埋头一笑。 想是大家都知道福泰号上装载的都是好东西,几日之内伊那岛上就聚集了九州、本州、四国、北海道有名的大商贾。这些人背后的家主或是皇亲国戚,或是大名将军,历朝历代鄀把持着日本国最丰厚的矿山,最肥美的土地,最富庶的海域,所以积聚了大量的财富,对于中土的豪奢物品最为喜爱,往往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榷场的交易从来不论斤论两,全部是论宗交易。各大商贾大概也见惯这些场面,出手也毫不含糊,三天的时间就吃下富泰号上大半的货。甘蔗是尾梢甜,有经验的几个豪商一直在等中土人拋出最后的压箱底。 徐直特意将压轴戏捱到晚上。 厅堂银烛高悬,一只只结实的楠木箱子被挨个打开齐齐摆放在一起,做工精致的金银器,织就得华美异常的各色锦帛,薄得象纸一样的细腻瓷器,一屋子的富丽堂皇让人目不暇接的同时也宣告着那块异国土地的繁庶。 徐直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却象王者一样带着审视目光巡着他的领地。小几上是一壶温得恰处的清酒,他拿在手里慢慢啜饮着。这酒入口如水后劲却极大,看着外面哄抢抬价兴奋近至狂热的人群,他想,他天生合该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 第一七五章 怀良 第一七五章 怀良 驿馆的主事送上来一封请帖,徐直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后,醉眼一眯精光立现。 这幅尺长请帖制作极为精美,所用纸张竟是世人难得一见的描金五色蜡笺,他少年时在赤屿岛整整三年的艰苦训练中,天文地理经史典籍无一不涉猎,自然懂得如何鉴别纸张书画的优劣。 这种描金五色蜡笺制时在桑皮纸面上用胶粉施以细金银粉或金银箔,使之在彩色粉蜡笺上呈金银粉或金银箔的光彩,纸张四角又用泥金描绘山水、云龙、花鸟、折枝等图案,因其制作工艺复杂繁琐,所以成品在寻常市面上流通极少。 此纸表面光滑透明,具有防水防虫蛀的功效,书写绘画后墨色易凝聚在纸的表面,使书法黑亮如漆。文人墨客得一帧便如获至宝,轻易不肯示于人前,此时却被用作了寻常得见的请贴,真真是另种意境的豪奢做派。 请贴内是一笔极有意境的飞白:贤弟台鉴,久违懿范又经匝月,只叹俗尘猬集不得闲居,然秋雨梧桐缱绻此心,奚不能寤寐系之也!日来稍获空闲,欲邀三两知己陋室夜话,畅叙幽情以慰离索,未知足下能否惠然一顾否?若蒙棹雪而来,兄则扫榻以待! 徐直用尾指摩挲着请贴最未的朱砂红印,眼里神情莫名难辩。 主家所居是山间一草庐,新雪初至苍翠的林荫小道上,是三两披蓑衣踏木屐的踽踽身影,正是徐直一行。抬眼望去,远远地便瞧见草庐下一位带冠的中年男子,身穿三重靛紫长带纹的四白直衣,下着云立涌纹的冬袴,左右衣襟上配有胸扣和菊缀结,足上是二趾锦袜。看见宾客到了,他微微颔首为礼。 卢四海一惊,扯着身边徐骄的袖子小声道:“这人不是那个什么四国使臣熊野水生吗?怎么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怀良亲王?” 徐骄没好气地扯回袖子,“你问我,我去问谁?兴许这些王公贵族就喜欢这样换个身份微服出游?” 草庐里陈设简单四壁通风,放了暖炉也感受不到什么暖意。怀良亲王却如坐高堂般闲适,亲手斟了一杯热茶,递过来道:“这是你们中土云夷上的大红袍,我很喜欢,特意煮了让你尝尝!” 徐直啜了一口芳香甘醇的茶水,抬头便开门见山,“你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必定不会只请我喝杯茶吧?” 怀良亲王是一个极儒雅的人,虽然已过而立之年,笑起来眼角也有了细微的纹路,但是其风仪望之令人难以忘怀。面对着徐直的质问,他丝毫不以为忤,执着一把绘了云海的折扇悠悠道:“你知道你是我表弟吗?你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是嫡亲的兄妹!” 看着徐直默不做声,怀良亲王微微一笑,“看来你已然知晓了,那你是否知道你的父亲是我亲手所杀呢?” 徐直耳际一阵轰响,在来途当中他曾遐想过,若是遇到自己的杀父仇人该如何,却决计没想到这人一照面就直截了当地捅明此事。虽然生父与自己直如陌生人一般,但真要是如实,那两人之间的确有深仇。 怀良亲王眼中笑意更深,摇着手中折扇缓缓道:“我的舅父就是你的父亲北条有道,从小就是一个有大志向的人,年轻时就走遍了这四山五水。因为仰慕中土文化,他化名徐有道在中土内陆游历,在那里他结识了很多优秀的人,其间就有你的母亲。他曾经写信回来,说遇到了这世上最可爱的女人!” 怀良亲王的语调缓慢,好似想字斟句酌地更恰当地用汉字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虽然腔调有一丝怪异,但是听起来并不令人感到厌恶。 “北条家族是四国伊予的一个二流世族,我的母亲因貌美温柔声名远播,被天皇所闻纳为女御,隔年就生下了我。宫中权势倾扎,我母亲空有美貌却无心计,遇事只会抑郁哀泣。父亲有了新人自然早把她忘诸脑后,直到我十二岁时,母亲终于一病不起,是舅父星夜从中土赶回来陪在我的身边。” 想是回忆起昔日的难堪过往,怀良亲王眼中莹莹有泪光闪,“舅父陪着我度过最难捱的时日,教我习射击剑,又散尽北条家族百年的家财为我招募亲信,殚精竭虑更象是我的亲父。中土到日本国这条海上贸易线是他亲手开辟,为的就是有大量的金钱能够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府库。” 徐直抓紧了杯盏,那时的自己恐怕刚刚呀呀学语,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跟随母亲为下一顿的温饱生计发愁。 怀良亲王垂下细长的眼睑,“我的得意忘形引来了中宫所出的奈良亲王的嫉恨,他靠着父皇的宠爱一举抢夺了海上贸易线的主控权,赤屿岛的老船主见风使舵,不顾信义转头就投进了奈良的怀抱!这还不算,那年九月十三的观月节奈良步步紧逼,假借父皇的名义赐下一盘糯米饼!” 徐直听得手脚僵直,知道必有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发生。 果然,怀良亲王长叹一声低垂了头道:“我知道奈良必定不怀好意,又不敢明言拒绝生怕触怒父皇,正犹疑间舅父起身将那盘糯米饼端至面前,三五下就吃得干干净净。未过三刻,舅父脖颈粗大双目凸出,糯米饼中果然含有毒物!” 室内静谧,只听得见男人略微伤感的声音回荡,“舅父见多识广,说这就是鼎鼎有名的傀儡香,中之者心肺尽皆畏缩,手脚日渐沉重头脑却清醒依旧,如同无人操纵之人偶丝毫不能动弹,他宁愿死也不愿落到那般可怜下场。我听了之后,就取下腰间短匕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草庐外的飞雪如鹅毛般絮絮而下,卢四海和徐骄同几个亲信束手站在廊下,又不敢跺脚取暖直冻得双颊通红。而对面那些随侍的日本武士,浑身上下只着一袭夹衣,虽然个头都不如何魅梧,却个个目露警惕虎视众人。 怀良亲王以扇摭目,似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良久才又开口道:“父皇知晓此事后为恁诫奈良任意忘为,将伊那港还给了我。我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重金购得的傀儡香带到赤屿岛,交给了那里用得上之人。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晓了,上任老船主不久就不治身亡,我也算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给清除了!” 徐直头脑一阵晕眩,他也算经历过大风大浪意志坚定的人。慢慢回想起那些日子里老船主的日益消瘦,一晚接一晚地咯血,果然是像自己原先猜想地那般是中了巨毒。哆嗦着指尖摸过面前的茶盏,却见里面已经空空如许。 怀良亲王手里轻轻敲击着扇尖,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听说你父亲走后,那位老船主待你若子,这可怎么办好?两位至亲都死于我手,可想要报仇?” 徐直忽然心里凛然。 从进屋起到现在谈话的节奏竟被这人一手掌握,而自己的心神也随了他的言语上下起伏。小心敛了心神,把玩着杯盏上凹凸的细腻纹路道:“你如此费尽口舌,不外乎想告诉我两点:一是老船主该死,二是我的生父是甘愿替你而死!” 怀良亲王诧异地望过来一眼,脸上始浮现真心实意的笑容,诚恳道:“留下来吧,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乡,四国北条家族惟余你一条纯正的血脉。我将伊予的银见山给你,那里有岂今为止发现的最大一座银矿,你将有用之不竭的金钱,享用不尽的荣华!” 封疆裂土是每个男人的终极目标,徐直不禁怦然心动。 怀良亲王显然很愉快,双目湛然有神,“我要你做我永不背叛的大后方,我才放心将我的后背袒露与你。我的几个兄弟鼠目寸光,只会盯着脚下的一块地,孰不知在隔海相望的地方还有广袤的处女地等待我们去开发。你的父亲曾对我说,南人都生性懦弱贪鄙好财,若是有一支刀尖斧利的奇兵,中士……就是我们餐盘中的鱼肉!” 似乎对自己无比自信,怀良亲王做了一个缓慢攥紧拳头的手势,毫不遮蔽的野心乍然外露。徐直忽地觉得那被攥紧的是自己肚腹内的一颗心,意图封疆裂土的欢喜之情就僵在了脸上。 怀良亲王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兴致勃勃地站起身子,指着远处的祖母山道:“天照大神势必会佑我,舅父殁后十年又将你送至我身边。放心留下吧,将富泰号上的硫磺、兵器、箭笥全部卸下,再派个信得过的人回赤屿岛作为你的代表,我会让这艘船装上等量的银矿,跟随我的人统统都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看着对方眼中的狂热和期许,徐直脑中混乱象个孩子一样无措,嗫嚅了一下道:“让我再想想……” 许是想不到会被拒绝,怀良亲王微微皱眉后有些怅然若失,襕裾下的白色单衣忽地现出几道顺滑如刀痕的褶子。良久他低头不解道:“中土的官府在通缉你,赤屿岛的人想借我的手铲除你,你究竟还有什么舍不下呢?” 一时间,徐直心头如乱麻,只得强笑道:“容我再想想!” 怀良亲王深深地望他一眼,从案几的匣中取出一块雕刻精美的铜牌道:“这件东西你收好,可以方便你到处行走。四处去看看吧,你的家乡伊予国一年四季都很美,作为人子你应该去参拜一下北条历代家主的牌位。我想,他们应该很期待你的到来!” 第一七六章 阿鲤 第一七六章 阿鲤 在祖母山下有一处占地颇大的宅院,这里住着怀良亲王的一位妾侍。酒宴开场后,他便让妾侍带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出来拜见远方的贵客,男孩们斯文俊秀,女孩则漂亮活泼。 徐直慌忙寻找表礼,好在徐骄机灵,在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出几件雕工精致的和田白玉把件。名字叫阿鲤的女孩排行最小,好奇地举着手里的葫芦玉件问道:“你们那里真的很大吗?听说东边城池日头落下时,西边城池的日头还没有升起来?” 阿鲤的汉语不好,只能勉强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徐直见她言语幼稚可爱,不禁好笑道:“也没有这么大,只不过骑马是要跑好些天就是了!”女孩似乎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滑稽的问题,不好意思地举着红色小花地的宽大袖子遮住了下颔。 等女人和孩子们下去后,怀良亲王徐徐饮着酒水,似乎沉浸在漫无边际地遐想当中,良久才开口道:“你父亲大人要是还在的话,肯定希望你留在家乡迎娶名门闺秀,为北条家族开枝散叶繁衍后嗣。我在你这个岁数时,膝下已经有五个孩子了。” 徐直想到曾闵秀腹中那个还未成形就流产的孩子,饮光一杯酒后叹了一口气道:“许是缘份未到吧!” 屋角细巧的白瓷荷叶蜡烛灯盏飘忽一闪,怀良亲王不屑地笑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福泰号上有个一直伴在徐直身边的女人,容颜不过尔尔,况且青春不在至多只能算个滕妾,根本就没有正室的格局和眼界。 与在这世上最近的血亲一晚畅谈之后,徐直反而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心烦意乱,偏偏这种感觉还不能对人诉说。难以排解之后,他索性跑到福泰号上住了两宿,陪着船老大喝酒胡侃,甚至还有闲情看着老马制了几盏花色精美的灯笼出来。 再回驿馆时,徐直就带了老马过来,特意吩咐徐骄给人重新弄几件干净见人的衣裳,整天一身乌漆嘛黑,就是有再好的手艺又有哪个女娘看得上?老马佝偻着身子千恩万谢,喜滋滋地抱着新衣服下去了,让徐直看了哈哈大笑。 老马的手艺是信得过的,就是那几把火器也让他捣鼓出了名堂,经他改进后可以在半刻钟内连续发射两回。在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这一点小小的提高有时候就是决胜的关键。接下来就是解决火器易炸膛的危险,日本国盛产矿石,如果找到一种新型的延展性能极佳的材料,这个问题兴许就能迎刃而解了。 所以眼下徐直对这个老是佝着身子,行事甚至有一丝懦弱畏缩的灯笼铺里出来的老师傅,是半点不敢怠慢。说是当做宝贝都不为过,衣食住行一一过问,连派几个护卫在他身边都要细细安排。于是在他心无旁骛的情况下,自然就忽略了徐骄一脸的欲言又止。 掌灯时分,感觉有些劳累的徐直边脱外裳边吩咐徐骄,“你好好叫上几个人,再找个当地熟悉路径的本地人,咱们借参拜神佛的名义四处转转,最好将先前探听好的那几处矿场细细查探一番,一来看有没有珍哥老爹的行踪,二来帮老马找些趁手的铁石原料……” 木门被打开,烛火闪烁处是一位盛装的少女,双手加额恭敬跪拜在叠席上。 少女乌黑浓密的头发蜿蜒铺在地上,姿态谦柔恭顺。身着层层叠叠的十二单,最外层是茜草红绣了仙鹤、灵芝草的织锦绞缬,其左前袖、左肩、到领后便是一整副图画。里层大概就是被称为圭的十二层单衣,圭轻薄透明,多层叠加也看得到表里绯红的颜色。 少女行了大礼后抬起头来,满脸的娇憨之色,正是怀良亲王的小女儿阿鲤。她有些羞赧地开口道出自己的来由,“父亲让我过来服侍大人的起居,我在此处已经等您一整天了!” 徐直一时间如五雷轰顶,他委实做梦也想不到怀良亲王会整这么一出。 这世间怎么会有人想起把亲生女儿许配给自己的表弟?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徐骄那欲言又止的神态到底是想说些什么了。又想到曾闵秀向来敏感多思,看到这一幕指不定还怎么想?还有面前这个一脸赤忱的少女,要怎么跟他解释中土和日本国风土习俗的不同? 徐直脑中飞快地转,立刻整理好外裳正色道:“既然来了,这两天就在这里好好玩两天,等会我叫……我的太太就是你的婶婶过来陪你。她一向喜欢小姑娘,她身边还有表弟表妹,你们年岁差不多在一起一定有话说的!” 话将将草草交代完,徐直拔脚就退,眼角里就瞧见徐骄躲在角落里捂着嘴嘿嘿地偷笑。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这实在是因为两地的差异巨大,有些事情竟是说也说不清楚。 日本国历朝历代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洁性,天皇一族只和各大氏族的摄政和关白之间内部通婚。摄政这个皇室官职是在天皇幼年,辅助总理万机的职务。而关白则为天皇成年后,辅助总理万机的职务。后来,因为上皇的院政与武士的兴起,摄关藤原氏的权力虽然衰落了,不过仍有一定的势力。 后藤原氏分成五家、一条、二条、九条、近卫、鹰司五家轮流当上此职,这五家称为五摄家。所以天皇的中宫和女御大多出自这五大家族,历任天皇也都是藤原氏的女儿所生,这样一来,姑表亲、堂兄妹亲,甚至舅甥亲就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情。 徐直想起那日怀良亲王问自己何时为北条家族开枝散叶,言下之意很是看不起曾闵秀的出身。难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把这个论辈分是自己侄女的孩子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送过来吗?真是……叫人不知说些什么好? 许是察觉到了徐直的踟蹰不悦,阿鲤面色有些苍白。迟疑地开口问道:“大人不喜欢我吗?我虽然年岁小些,可是我什么都会做,缝纫、厨艺、插花、茶道我统统都学得很好,就是中土的语言我还有些生疏,大人请给我一段时日,我会尽力去学!” 站在廊下的徐骄瘪嘴小声嘀咕道:“还皇族呢,这么大的姑娘没羞没臊自荐枕席,真是一群没开化的蛮夷!” 徐直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吩咐,“快点把你秀姨和珍哥、荔枝她们统统叫来!”顿了一顿干脆出言威胁道:“跟她们说要是站干岸上看热闹,我就立马乘福泰号回中土,让她们几个老死在日本国!” 徐骄不敢多言,忙低头领命而去。走时尚不放心,又叫了几个仆妇和亲信点了灯烛火把在大门处守着,势必不能让人趁机如愿。 阿鲤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们的对话,但是却看得清徐骄眼中不加掩饰的厌恶。站起身子走到廊下,低垂着头小声问道:“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是您在中土所娶的妻子吗?您之所以不喜欢我,也是因为她吗?” 徐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上一滴泪珠欲坠非坠,有些头疼地解释道:“不是不喜欢你,我的喜欢跟你的喜欢不一样,我对你就像你父亲对你,只是希望你高兴和欢喜,不是……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廊下的一洼水池大概接通了温泉水,到现在这个季节竟然没有冻上。一池碧幽幽的水里,有颀长硕大的锦鲤悠悠然地游来游去。或是听见头顶的动静,以为是喂食的时间到了,被豢养的锦鲤颇具灵性地浮在水面上优雅徘徊,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阿鲤懵懵懂懂地望过来,脸上是极度的失落,从袖中拿出那只小小的和田玉葫芦,固执言道:“我以为这便是喜欢!”徐直摸摸鼻头不敢接话,此时说什么都是错。 阿鲤歪了歪头,“我的名字跟这个鲤鱼有关,中土有位诗人说,玉萍掩映壶中月,锦鲤浮沉镜里天,芍药牡丹归去后,花开十丈藕如船。我很喜欢书上的景致,以为终于可以跟您到生养的地方去看看,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门外有脚步传来,徐直抬首望过去,正是曾闵秀傅百善一行,他们个个一脸地端庄正色,细看之下却又隐含揶揄,不由面上有些羞臊。回头一想,又不是我要让这女孩过来的,何苦要拿我来取笑,要我来生受这些苦楚和排揎? 待阿鲤姑娘一步一回头地离开驿站,曾闵秀实在按捺不住心口的酸意,开口道:“不若我帮你追回来吧!可怜见的,在中土拈花惹草也就罢了,怎么到了这千里之外,还有女郎巴巴地送上门来?莫不是你做了什么让人家小姑娘牵肠挂肚的好事吧?” 徐直脸面大红,瞅了站在旁边不语的傅百善一眼,出言好语央求道,“珍哥,去帮我送送阿鲤,此去他父亲的宅子要走几刻钟的时间,千万别让歹人盯上才好!”曾闵秀不虞此时这男人还有闲暇关心那位情深义重的阿鲤姑娘的安危,顿时打翻了一坛老醋,抬脚就狠狠地往男人的脚上踩去,徐直一时不备疼得跳脚直叫唤。 傅百善今日从起床时算起,结结实实地陪着曾闵秀看了一出大戏,此时也算是月圆人团圆的大结局。遂强忍住笑意,自去安排阿鲤回去的人手不提。 第一七七章 雪夜 第一七七章 雪夜 将那位一脸惆怅失意的阿鲤姑娘送至家宅中时,早得到消息的阿鲤母亲将女儿一把搂在怀里,用一种软软的腔调安慰的受伤的孩子。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那位华服妇人回转过身来向傅百善深深鞠躬答谢。 傅百善看着那对母女相互搀扶着进了那入深宅大院,不由莞尔一笑。雏鸟受伤后有个舔舐伤口的地方,有来自亲人温存的抚慰,相信伤痛很快就会得以忘怀。 地上积了尺高的新雪,加上天边似有似无的月色,荒郊野地里有一种诡异的亮堂。傅百善忽起了些许兴致,吩咐随众们先回驿馆,一个人沿着小径慢慢地往回走。鞋子外面是一层草绳粗粗编制的肥大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路上每隔数十步便有人高的石龛矗立,龛里燃着松脂油灯,时而在寂静的雪夜里噼啪作响。 耳边忽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傅百善略一侧头,就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灰布蒙面的男人,正是扮作灯笼铺子老马师傅的裴青。 傅百善抿着下唇正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就见那人大步跨前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二话不说就往身后的祖母山上拖。她被拉得差点趔趄,心中便有些着恼,偏生手掌被那人拽得死紧不好挣脱。再加此处已然靠近驿馆不敢大声斥责,只得踉踉跄跄地跟在那人的后面往山上走。 九州各处多的是这种低矮小山,树木苍翠经年不凋谢,白雪皑皑下更添韵姿。天上只有浅浅的一钩下弦月,带着末冬寒意的山风簌呜簌呜地,象是中土古老的乐器——陶埙在吹奏,浑厚深沉朴拙抱素,却无端让人心生凄清。 不过几百步石阶便到了祖母山的山顶,这里没有建神庙正殿,只建了一座木制的鸟居,有些象中土的牌坊,只是要简陋许多。倭国人多数信奉佛教,高大的树枝上绑了无数的许愿红条,在风中不住地起扬漂浮。 傅百善猛地挣开胳膊,就着寺前的灯笼细看,手腕处果然被揪得通红。对面的男人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靠着石龛慢悠悠地解下头上缠着的重重布巾,最后露出一张眉如重墨鬓如刀裁的冷脸。 野地里的风在脚底不住的盘旋,傅百善漫无边际地想,这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倒越发好看起来。肤色是一种介于古铜和蜜色之间的强悍,少年时那种雌雄难辩的身量,到现在已经变得颀长结实,这副形貌即便走在京城想必也难有人企及。她心中虽如此思量,却绝不愿意先低头开口服软,只是站在一旁揉着手腕默然无语。 裴青抬眼望了她的手腕一眼,却依旧强硬着冷下心肠逼问,“在赤屿岛你大概就认出我来了吧,却闷着性子半声不吭地上了福泰号。结果到了船上你避着我,在驿馆也避着我,不过就是想找你说几句话,怎么就如此难呢?” 女郎一身利落的箭袖男装,在昏暗的烛火下只露出半张俊俏的侧颜。英气十足的眉梢,挺直的鼻梁,紧紧抿住的菱唇,无一不是自己在心底描摩过千遍的形状。当然还有更让人头疼的,是女郎一往既往的沉默与倔强。 裴青没指望她的答话,而是入乡随俗地在手水舍前用木杓舀水洗了手,摇了殿前的垂铃,合掌祈祷后才转过身淡然道:“我的性子一向寡淡少语,却遇着你这个剋星,看似爽朗大方却事事俱埋在心底里。日后我俩相处时,少不得我来多说我来多问,省得你一根筋犟到底,到头来伤人伤己。” 傅百善揉手腕的手顿了一下,抬头张嘴欲驳。却不料裴青利眼一睃,猛地抬高声调呵斥道:“先听我说完!” 看到女郎好似瑟瑟了一下,裴青终于木着脸将身上的斗篷取下裹在女郎的身上,俯下身子缓缓道:“第一我心悦你,从你还不知道的时候起直到现在,就从来没有变过。第二在青州老凤祥银楼里,那个女人与我无半点干系。我只是想用她诱捕徐直,却没想到被徐直倒摆一道,将你引去那里才致我们之间误会重生。” 女郎垂着头依旧悄然无语。 裴青苦笑一声,“当然那时的我是不知晓的,很久之后直到魏琪送来那副婴孩所用的赤金寄名锁时,我才恍然明白徐直在其间所做的手脚,却为时已晚。我一向自负才智,却想不到徐直在绝境当中还能狠予我一击!” 傅百善没有接话,而是随手拂向身边的手水舍,出乎意料那一汪水竟然是温热的。仔细看去,就见那装水的石槽上接了长短不一的竹筒,应该也是将远处的热泉牵引过来的。不由轻叹道:“七符哥,你看这里多山少地处处贫瘠,但是却又有热泉,所以才引得贵人们在此建宅修院,将来只怕会很繁庶呢!” 裴青不知她把话题忽然转到这池水上作什么,只得顺着答道:“伊那本就是个活火山,最近的一次喷发大概在八十年前,你看这里的土层瘦薄,水里还有淡淡的硫磺味就知晓了!” 静谥的雪夜下,傅百善的脸庞被雪镀上浅浅一层月华,她抱膝依在石槽边感受雪夜里的些微暖意,“七符哥,这段时日我到外面边走边看,才晓得原来居了十来年的广州城这般小,才晓得这世界原来这般大。每天都会碰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现在回头来看从前那些天大的烦忧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傅百善脸上浮起憾事之后的释然和平静,“在那家银楼后的屏风后,我听着那个女人的得意和宣扬,听着你吩咐掌柜时的细致和周到,看着你们离开时相依相偎的身影,曾经恨不得上前将那女人拉着你的手一刀剁下。” 傅百善有些自嘲地笑出声,“……那股邪火烧得我夜不能寐,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其间有蹊跷之处,我怀疑你又想你兴许真的有隐情。但是那段时日里的你若即若离,五封书信里约莫只有一封能回,我就知道你已经不是我原来一片赤忱的七符哥了,那些话就更问不出口了!” 裴青有些狼狈地侧身,他那段时日将将知晓秦王对珍哥有意,更说动傅家大伯前去说项,在珍哥及笄时更是送上意喻求娶的赤金对簪,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一向心间笃定的他却步了。 傅百善却微微昂头,看着天边那钩浅月幽幽叹道:“是因为秦王的出现让七符哥感到踟蹰吗?你我多年相识比不上贵人一顾,在你的眼里我便是如此浅薄的人?虽不想说些虚无缥缈的话,可我们之间的确横亘了太多东西,仅仅是些许喜欢是抹煞不了这些的。” “珍哥——” 抬手打断裴青未及出口的解释,傅百善坦然一笑道:“有件旧事放在心中许久,今日便与你说了吧!在广州我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实在不耐烦那些功课,就悄悄溜出去,结果在码头上不小心中了热暑。又灌汤药又刮痧一番折腾后,晚上就睡得有些迷糊。” 许是想起了旧日的时光,傅百善眼角浮起泪痕,“我似梦似醒,恍惚间就听到曾姑姑在向顾嬷嬷悄声报怨,说没见过这样坐不住的孩子,绣一幅帕子竟绣了大半年。还说——,珍哥的这副禀性也不知随了谁,她生母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可是样样精通呢……” 饶是裴青历经世事,也叫女郎的话一时惊住。 傅百善却不在意地继续道:“曾姑姑只说了这一句就让顾嬷嬷喝住了,我赶紧在碧纱橱里装睡,连眼晴都不敢眨连呼吸都不敢乱。结果就真的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觉昨晚上听的话指不定是在做梦。” 此时山顶又下起了雪,肃煞冷寂,悄无声息地飞扬落在石槽水面上,即刻间就化了。 傅百善接了一朵在手心,低头怅然道:“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就更加一天到晚地往外疯跑。我娘不是我亲娘,我爹自然不是我亲爹,那时我走在广州城济济人群当中,看哪个妇人都象亲娘,看哪个男人都象亲爹!” 裴青心痛难抑,那时他跟随在魏勉身旁,一天到晚有参加不完的训练,听不完的斥责。怎么就没想到珍哥寄来的那些书信里,欢快语气下掩藏的是不安惶恐和自我怀疑? 傅百善垂眸弹去指尖滞留的水珠,“不久我就又大病一场,有大夫说是郁结于心难以疏怀,才好一点又引发了痘疹。我娘不信,说这定是个江湖郎中满嘴的胡沁,小孩子能有什么郁结于心?把他胡乱打发走后,又让我爹骑了快马到邻府重金聘来大夫给我诊治。” 说到这里,傅百善展眉一笑,一双又长又大的杏仁眼中有温暖光华流转,“家里供奉了痘诊娘娘,碧纱橱里整日里只有我跟我娘。她天天呆在我身边端茶喂药,我脸上起了脓包不能抠破,她就整晚整晚守在床边,握住我的双手不让我乱挠。小五小六才过五岁生,每天都来看我,隔着窗子给我唱歌背诗。我爹急得起了一嘴的大燎泡,听陈娘子说一连好几天都只能服用冷汤食。” 一滴泪珠悄然滑向女郎的颊边,不过眨眼间就象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坠落。傅百善神情似笑似悲,“一个月后我好了,我娘立时就倒下了,也发了痘疹,来势汹汹高烧不退,却把自己关在后院的柴房里,每天只许我爹一人去给她送饭。原来她从未生过痘疹,却骗我说生过了……” 傅百善双手紧紧抓住黑色斗篷的襟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从那时起,从那时起——,我就发誓宋知春便是我亲娘,傅满仓便是我亲爹,倾其一生我都是他们的女儿。我不求嫁得金龟婿,不求过人上人的日子,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地守护傅家!” 裴青将无声哽咽的小姑娘搂在怀里,才惊觉对方脊背上的一对肩胛骨瘦削而支棱。一时间心痛得无以复加,只得不住喃喃,“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一七八章 心悦 第一七八章 心悦 夜已是极深了,便是手水舍里的石槽壁上也渐起了薄薄的霜冻,迎面吹来的风中更是带着凛冽彻骨的寒意。裴青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脉,心想两个人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呆在这处人迹罕至的山顶上也不错。 傅百善却猛地挣开他的怀抱,双手捂住脸庞嘶哑着声音低低道:“从前我是喜欢你,也相信你的人品端方不会有苟且。后来也相信魏琪和曾姑姑的话,那个女人不过是你军中同袍的遗孀,孤苦无依之下你才不得不伸出援手。” 静寂无人的鸟居前,地上的朽叶被冷风卷着,漫无边际地飘荡在空中,只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无踪了。 傅百善低垂着双眼,身子重新如山崖峭立般笔直,“七符哥你要珍惜与兄弟的情谊,要保全你兄弟留下的遗腹子,还要全了君君臣臣的大义,便容得那女人以你外室的名义生下孩子,便容得那女人在你面前撒娇卖痴乔张做致,我却是半分也容不得!” 傅百善浓黑似墨的长眉如剑般凌厉,半侧着身子冷冷哼道:“你看,象我这般嫉性大又心狠手辣的女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弄死那些上赶着作践的女人。象你这般将兄弟情义看得比天大的男子,一遇王侯求娶我便自以为是退缩不前的男子,我俩正如天上的参与商,怎可勉强凑在一起过日子?” 裴青一时面色煞白心头又惭又悔,为自己昔日的犹疑和曾经的踟蹰。 当日得知傅百善为拒婚仓促出海后,裴青伤恸之下竟然在灵山卫吐血落马。魏琪匆匆赶来问询,才知两人之间不知何时起误会重重。她虽不忍最好的朋友和最敬重的师兄劳燕分飞,最后却直言珍哥的心肠虽软性子却极执拗,若是冷了心肠只怕再也不易返转。 就是这句话让裴青如梦惊醒,顾不得身上伤痛和将要到手的锦绣前程,主动请缨南下缉拿军中叛逆谢素卿。幸得指挥使魏勉了解些前因后果,加上魏琪在一旁说项,叹息几声后便利用职权一力为他暗暗周全。 裴青拿到批准文书后十日内就快马至广州,又转乘海船一路循着傅百善的踪迹到了赤屿岛。灯笼铺子的潘掌柜是青州左卫多年前安插下的,老马也确有其人,裴青为方便行事就暂代了他的身份。在岛上为怕泄露身份,他一直没有主动露面,其实更确切的说,是怯懦和愧疚使然,几次与佳人擦肩而过时都不敢出言相询。 傅百善从未如此心情激荡过,吐露心里隐匿许久的话后却是松快许多,将斗篷递还过来时神情中便有些疏离和认真,“七符哥,你有你要珍惜的,我也有我要守护的。就此分开后虽然未免有遗憾,可是能求得心安也是一种莫大福气!” 寒风呼哮着从两人之间穿过,雪夜里的男女就如两座隔了长河的山一样沉默对峙。裴青心里一片冰凉,还是这样吗?跟着这姑娘的足迹辗转近千里,最后还是这样吗?在昏暗的松脂油灯下,这姑娘单薄的身子几乎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脾气却依旧冷硬得像雪地里的顽石。 裴青心头忽地生了一股难言的沮丧和失意,更多的是对命运不甘的愤恨。他缓缓伸手,半空中手上的青筋暴起,却没有接过斗篷,而是倏忽一转一把抓住女郎伸过来的胳膊,将人使了个巧劲猛地推至燃放着烛火的石龛壁面上。 傅百善瞠大了双目,看着眼前的男人近在鼻翼的刚毅面颊,此时因为紧绷而显得微微扭曲。那双平日里寂静无波自信笃定的细长俊眼里,竟隐隐闪烁着灼人的异彩,她暗惊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裴青微微俯下头,用鼻尖抹去了她眼睫上未落的泪珠,又姿态亲腻地在她头顶发上蹭了一下,才低垂着眼睑哑声喃道:“珍哥,从前的我就是个傻子,让你凭空受了很多委屈。自你走后我在灵山卫曾对天慎重许诺,只要老天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便再也不许你离开,不管你甘愿与否!” 这话偏执得几近于耳语,傅百善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脑子轰然作响,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决定。不知为何,这样强势得近乎蛮横的裴青前所未见,却让她心中昔日的怒火和无望像日头下的雪一样快速地融去。她以为离开就是最好的决定,即便噬心啮骨血痕淋漓。却绝对没想到在千里之外,又与这人兜转在一起。 遥远的天际开合处,隐约露出几缕鱼肚白,山顶处渐渐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 裴青半拥着怀里的女郎,忽觉心头一阵沉甸甸的妥当,一直飘忽不定的神思忽然间就有了依靠。被忽明忽暗的烛火和雪光掩映下女人莹润的脸庞,裴青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痒。行随心动,便在女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男女相处,情到深处自然而然便有些亲密举动。从前在广州时民风淳朴,有当地的摆夷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互对情歌,歌词婉转缠绵,人人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傅百善却觉得额头上的被吻处像烙铁一样发热发烫,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慌急含羞之下,先前那股横亘在心头的怨气不知为何忽然就消散许多。 裴青毕竟年长历事多,看了女郎讷讷无言的样子就明白——傅百善虽然事事有担当,骨子里却依旧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姑娘,依旧是那个在广州城熙攘的街头到处寻找亲爹亲娘的小姑娘。 傅氏夫妻对她好,她便倾尽全力去报答;顾嬷嬷对她好,她就执弟子礼为她守了一年的孝;自己对她好,她就宁愿受委屈也不愿出口诘问。这样谨慎这样知恩的性子,其实归根到底却是生怕辜负了大家对她的爱重! 说到底,这样一个遇事有主见性情开朗大方的姑娘,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遇事爱钻牛角尖的怂包。就像树上野生野长的椰果,拨开层层坚硬的皮壳之后,才看得到里面柔软的芯。 裴青的胸口忽地便软了一下,用双手捧起这只怂包的下颔,用拇指尖摩娑着她滑腻的蜜色肌肤,还有透着些许粉色的菱唇。那姑娘再无先前的利实和漠然,紧张得双眼无措紧闭,长长的睫毛像蝴蝶栖息时的脆弱翅膀,不住地颤抖翕动。心里便忽生了怜惜,将这倔强得几乎令人生恨的姑娘紧紧在怀里。 许久之后,傅百善睁开眼时,就见男人笑意吟吟地望着她,羞不可抑之下便有些恼羞成怒,沉了脸责道:“七符哥,我以为你是个君子……” 裴青复将斗篷重新披在女郎身上,又将她冰冷的双手牵至自己怀里熨着。沉默了一会儿始道:“珍哥,我从来就不是君子,为了活下来我做过很多不能宣诸于口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心存怨恨的偏执小人。直到遇见你们一家,我这个浮萍一样的无根之人才觉得有了根,心中重新有了盼头。你这样的好姑娘,我却时时不安,生怕不能予你最好的,生怕让你受了委屈!” 至爱之下陡生惶恐,夜不能寐患得患失。 非常奇异的,傅百善听懂了这话里隐藏的涵意。那些日子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才将将懂得情之一字便在情上受挫。为怕家人担心,白日里照常打点家里和铺子,每每夜深人静四际无人时,才敢将心头的伤处拿出来晾晾。 裴青一双眸子直直地凝望过来。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角纹路清晰眼尾处却微微上扬。不笑便罢了,微笑时便有一种脉脉蕴藉之感。此时光线昏暗,就见他眼底湛然有光流动,最深远的里面是毫不遮掩的、汹涌的、赤忱的热浆。就好似脚下踩着的祖母山一样,白雪山石覆盖之下,厚重的土层之下,依旧就奔腾不息的火山。 “珍哥——” 裴青缓缓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只觉音节如明珰玉磬,念起来齿颊留芳。他深深地叹口气,好像立下誓言一般一字一顿道:“珍哥,我心悦你,所以心悦你的一切。此生我愿守护你,守护你的家,守护你的父母兄弟。此后但有风雨必定共担承,有荣华必定齐携手,在他人威逼利诱前必定先向你坦白,只求你我休戚与共息息同老,免我下半生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傅百善面色大红,一时间有些晕头胀脑。她此生从未想过,能在性情肃然稳重如裴青的口中,听到如此美妙的话语。娘亲原先还评价这人讷讷寡言,瞧这些言语说得多……中听! 裴青见她始终低头不言语,以为她还在记气。惶急之下举起右手哐地一声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低恳切道:“珍哥,我知道错了。秦王横插一杠后,我不该自以为是懦弱退让,此事是我无理在前。再有军中兄弟的遗孀幼子我出门前已转呈魏指挥使处理,今后再与我无干。这些教训我会永生铭记,再不让你忧心了!” 这记耳光的力道又狠又重,裴青一张英挺俊脸上立时便红肿一大片,看着委实令人心疼。傅百善忙拿了帕子沾了冷水敷在他脸上,忧急道:“真是个傻子,看这痕道明天就要坟起来,到时候看你怎么跟人解释……” 沾了水的帕子凉冰冰的,裴青却是满心欢喜。 多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爱恋,从未敢大肆宣诸于口炽热而深沉的情意,此时几乎要喷涌而出,裴青的眉梢嘴角便不免带了几分笑意出来。他承认自己的卑劣,利用了小姑娘的心善和恻隐。可是,如果能将这抹曦光留在身边,就是再卑劣些也是值得的。 傅百善小心擦拭了几下才记起,这人为隐藏身份一直在假扮灯笼铺子的老马,整天都是黑布蒙面佝偻着身子,哪里需要向人解释脸上的伤痕,一时不由甩了帕子心头大臊。 第一七九章 踪迹 第一七九章 踪迹 围绕伊那岛的海风潮湿而咸腥,黑色的潮水此起彼伏,声音似远似近地传来。 裴青福至心灵地用斗篷将傅百善轻搂在怀里躲在避风处,又是一阵喁喁私语倾诉衷肠。眼看天边即将大亮才勉强收敛心神,对着女郎依旧雾蒙蒙的双眼哑声道:“等这趟差事了结了,等把你爹寻到了,我就到你家提亲定下聘的日子!” 傅百善定了定神,眼里始浮现清明。 暗想两人上山来是想把话说开,从此两人好聚好散,怎么说着说着就一路扯到提亲定日子上头来了?可一抬头就望见那人一副笃定的模样,要是敢提个“不”字,这人只怕又要没头没脑地亲下来。 年青男女在雪夜下静默着,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内都欢喜得很。雪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玉玲珑一样悦耳,朔风呼呼吹过时好似感受得到其中铿锵的鼓点。裴青眉梢眼角含笑,这样一个稳重自持的人,笑起来时却如露珠滴落在静谥的湖水中央,一圈一圈地荡开温柔的涟漪。 饶是性情大气如傅百善者面上也有些不自在,咳了一下正色道:“我听徐骄说,徐直与那个怀良亲王认了亲戚,两个人谈笑晏晏。要不是不合中土的礼法,这两人差点成了翁婿!他虽答应帮我找寻父亲,只是他生性狡诈,我怕他翻脸不认人从不敢尽信于他!” 裴青早听过这桩笑谈,摇头道:“我看过日本国志,其皇室内的血缘真是千奇百怪。古时有位草璧皇子就是娶的他的姨母,草璧皇子去世后,他这位姨母皇后登上皇位,成了后世鼎鼎有名的元明天皇。这样一看,怀良亲王把自己的女儿许给表弟,就算不得什么了!” 傅百善垂眸沉思,“怀良亲王心狠手辣,徐直行事缜密,这两人皆不是易与之辈,要是联手起来他日必成中土大患!” 裴青也想到这一点,悄悄挽了她的手,望着小姑娘一双神采飞扬的杏眼凝声道:“听说怀良亲王的母亲当初在皇城中只是一个低阶女御,这人如今却被封为征夷将军,名下更有数十矿山海船,其实力竟可同中宫嫡子相抗衡,由此就可看出此人必定不肯久居人下,单看这征夷二字就道尽这些人的狼子野心!” 傅百善心思通透,立刻抬头问道:“你想做什么?” 裴青想取怀良亲王的项上人头,不过此时话说尚早。就转了话题道:“日本国这四大海港分为各处将军大名把持,怀良亲王控制伊那岛,足利尊义败北后就据守西表岛。这两人一直占据日本岛南面,你父亲十有八久被他们中的一个羁押至今。据我分析,天皇近几年对怀良颇为看重亲近,他的可疑性还要大些!” 傅百善眼眸一亮道:“七符哥也觉得我爹还活着,只是被人强行扣住了吗?出海这么久每每做噩梦,到处都寻不到我爹的踪影,到现在为止还一点确切的消息也没有,我真怕到时候一场空……” 裴青心中便陡生怜惜,外人看这姑娘随常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样子,却决计想不到她也时常害怕时常困扰。将小姑娘面上细软的额发拂开,轻声诓抚安慰道:“莫怕,你爹一定还活着。你与曾闵秀有救命之恩,让她出面去求徐直,就说想去参拜各处神庙。徐直即使知晓你的真实目的,也有推辞打发他!” 傅百善奇道:“他本来就答应过帮我寻父,我虽不信他,可他还敢多话不成?”裴青看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忍不住插言道:“这人惯常有两样手段,绝境之中也寻得出来一条血路,你绝不可尽信!” 傅百善楞了一下哈哈大笑,倒是第一次亲眼得见这人醋了的样子。裴青见女郎笑得欢快,最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日本国上至天皇下至百姓都崇尚佛教鬼神,所以修建了无数的山寺神庙。传说众山当中有名称的就有八百八十八座,较为有名的唐招提寺是鉴真高僧受日本圣武天皇的邀请,历尽艰辛东渡扶桑,接受了新田部亲王的旧宅并改建寺院,寺庙建立后的第四年鉴真知尚即圆寂于此。 九州羽音山建有近三十座寺院和佛塔,本堂正殿屋顶采用四坡式结构,以桧木皮重层铺建而成,宫殿造型优美令人观叹,殿内供奉著十一面千手观音像,作为西国三十三所第十五处灵地,以避邪开运而闻名,传说可以治头痛、长智慧、免痴呆。 久远寺的佛事钟被僧众敲响了,钟声深沉而绵长。佛事钟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紧敲十八下,慢敲十八下,不紧不慢再敲十八下,如此反复两遍共计一百零八道,这是因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钟鸣一百零八响才能尽除人间烦恼。 徐直带着曾闵秀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幽静的寺庙里,远处有清风徐徐梵音渺渺。此时已是春季,寺院掩映在披绿翠山之下,层层叠叠的樱花开得极盛,灿烂到无花能及时便近荼蘼了。纷纷扬扬地飘落在碧色的水面和参差的枝叶上,让人陡生一种接近伤悲的失落。 日本国火山和温泉居多,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许多地区都发现了金山或者银山,如武田家有甲州的黑川、中山两座金山,今川家有安倍梅的岛金山,北条家有伊豆的金山,上杉家有佐渡的鹤子银山。这些矿山里的工人大多是奴隶、战俘,还有少数从其他小国被掳来的土著。 傅百善远远地和伪装成灯笼铺子老马的裴青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两个多月以来,他们借着陪曾闵秀参拜佛寺,游走了大半个九州,数个有名的矿山也找机会进去寻访了一番,可是却处处踏空。这些地方大多由各处领主派重兵看管,若非有怀良亲王的铭牌和手下的亲信,外人休想接近一步。 在徐直的眼皮底下,裴青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每每借口要验看锻造精钢的石矿,常常亲自下到矿井里探看。随行的通译是怀良亲王的亲信,看多了这些所谓的兵器大师为了炼出一把绝世名器便不顾一切的狂热之态,往往大开方便之门,所以这些矿山裴傅二人才有机会无一遗漏地查看过去。让人失望的是这般细细筛查之下,竟然没有发现一点傅满仓一众人等的踪迹。 寺里的僧人准备了斋饭,因为它不使用鱼贝类和肉类,是只用豆制品、蔬菜和海苔等植物性食品做成的菜肴,所以被称为精进料理。精进二字,是从梵文当中引申而来,意思存善远恶。僧人们认为做菜的最佳境界是由无生有,所以更需要制作功夫和独特的创意,一切都是从心出发,这和禅心是一脉相同的。 今日的午餐是麦饭、油豆腐、裙带菜大酱汤、生蔬菜和加了一点盐的咸萝卜。 徐直连吃了两个月的粗茶淡饭,实在是嘴里淡得出鸟来,用竹筷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烦闷得几乎要骂人。曾闵秀捂着嘴偷笑,却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故意将那散发着怪味的纳豆赶到了徐直的碗里。 徐骄坐在廊下边刨米饭边捶着酸软的腿脚,小声地嘟囔道:“也不知道老马到底要什么样的矿石,这都走了多少座山了,总找不到合乎心意的。别等咱们要回航了他都还没寻到,咱们那些火器不是抓瞎了吗?” 徐直闻言漫不经心地扬眉道:“这些人都有些疯魔性子,传说他们日本国有位大师为锻造一把名刃,费尽心血整整耗时十年才成器。你这才跟着走了两个月,算得了什么?老马一个半残之人都没有多说什么,偏你这般多话!” 徐骄挪了挪身子,不敢多言。傅百善见状放下碗筷低声道:“等会我陪老马出去吧,反正我也想到那些矿坑里看看,到现在为止已经找了十七个地方,连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有!” 徐骄不好意思地摸了脑袋细语道:“那些地方又脏又乱,你又是个……,还是不要往那些地方钻了。头几回放你跟着去了,回头我就让义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放心,你爹的画像我都记得准准的,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亲自去打听。你也莫要心急,只要你爹还活着,就是掘地三尺咱们也能把他找出来!” 偏这回傅百善性子执拗,怎么劝也不听。有仆伇进来禀事,说那位通译和老马已经等在屋子外面了,徐直这才放下手中竹箸勉强点了头。等人出去之后,徐直觑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叹道:“这一路走来,珍哥和老马倒是走得极近啊!” 徐骄正在喝汤,闻言连呛了几下后小心陪笑道:“珍哥性子爽直,跟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傅百善对外的身份是曾闵秀的护卫,名字唤作宋真。真与珍字同音,赤屿岛上的人就胡乱唤她“真哥”,亲近的人依旧唤她“珍哥”,反正听不出来实意,也就由他们去了。徐骄对傅百善一向持兄妹之礼,时日久了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义父原先对傅百善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遐思,所以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对味的酸意呢! 抬头悄悄望了曾闵秀一眼,就见她依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要稍稍放下心来,曾闵秀却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徐骄的胸腔立刻象打鼓一样狂跳了起来。 第一八零章 发现 第一八零章 发现 离久远寺最近的是这处叫栃木的矿山,开采多年几乎已经荒废了。只是前几年在山头的东侧又发现新的小型矿源,所以这处地方又重新热闹起来。出示了怀良亲王的铜牌之后,破烂的木门被吱呀吱呀地拉开,昏暗的矿洞里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矿工。 裴青照旧一副黑布罩面的打扮,半佝偻着身子,拿着铁钎随意凿着壁面上浮现点状雪花纹的矿石,还不时拿在手里翻看一二。 有污浊的水从矿洞顶上渗下来,汇到地上便形成了一条一条更加污浊的黑色水痕。这里的条件显然比那些大矿更加简陋,矿工们衣衫褴褛举止呆滞,在寒凉的地底也穿了简单的兜裆裤,面上漆黑只勉强看得到脸上的两只眼白。 傅百善跟在裴青身后,举着手里的矿灯想要仔细分辨那些人脸,却越看越是心里发凉。一眼望去,男人们统统剃光了前额成半月形,清一色的秃鬃月带头,这些人面目扁平神情木讷,看形容大都是倭国奴隶或战败的俘虏。悄悄扯了一下裴青的袖子,两人相视一眼后慢慢地退出了坑洞。 傅百善脸上难掩失望之色,用力搓了下衣袖上沾到了污水后便有些灰心,“石见山那般大的矿山都没有看到几个中土人,看来我爹决不可能被关在栃木这么一个小地方了。” 石见山是日本国目前发现的最大一座银矿,出产的银矿石和提炼出来的纯银在日本国内可以任意流通,甚至在与周边小国的货物结算时充当货币。赤屿岛除了货物走私外,每年从石见山兜揽份额颇重的白银,再与中土的黄金不等价交换,攫取其间巨大的差价。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中土黄金迅速流失,朝庭帐面上白银的空前丰盈,极大的扰乱了中土的正常经济,这才是怀良亲王手中最大的一张王牌。 石见山守卫森严,劳工成百上千,傅百善最早怀疑那里是关押傅满仓一众人之所,不想寻机细细搜索整整三日后都一无所获。裴青听见女郎有些丧气的声音,只得悄悄握了一下她袖底的手以作安慰。 远处,一个倭人矿工背着的竹篓突然断开了,竹篓里几根粗壮的木桩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在光秃秃的地面上激起飞尘。看管的士兵拿着皮鞭大声的呵骂,矿工一边嘶哑着声音哈腰道歉,一边将散落一地的木桩重新捡拾进背篓里。 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矿工在这些领主的眼里等同于牲畜,直到老死才会被挪出来,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脸面尊严。矿工直起身子时,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望了一眼,才在士兵的呵斥下蹒跚进了矿洞。傅百善走了几步后,忽然“咦”了一声,猛地转头看向那个矿工的消失处。 不远的高处站着带路的通译,正和矿山的看守站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聊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形。裴青心头一紧,微侧着头低声问道:“发现什么了?” 傅百善皱着眉头有些不明所以,缓缓道:“刚才那个倭人的身形和说话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眼熟!” 裴青知道傅百善自小六识异于常人,一双眼睛尤其厉害,看过的人很久之后都能认出来。只是刚才摔到的那个倭人一身脏污,除了颔下的胡茬是花白的,连脸面都看不清楚,与士兵的对话也是地道的倭语,又何谈眼熟呢?大概是这姑娘夜有所思日有所梦,把幻境当成真的了! 用铁钎用力凿下一块铁石,裴青垂头微语,“莫耽误工夫,早点出去,当心让那个通译看出破绽。” 傅百善回头望了一眼,只好跟着往外走,可越往外走脚步越是迟疑。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广州城的码头上,有个人也是用这种高亢当中带有几丝嘶哑的声音站在甲板上笑着喊:“大小姐叫我一声伯伯,等这趟航船回来,我给你带一个比桌子还要大的贝壳!” 那时候自己几岁,是八岁还是九岁?懵懂着比桌子还要大的贝壳是什么样,就甜腻腻地喊了一声伯伯。 几个月后,那人果真托爹爹捎回来一只巨大的贝壳,有识货的人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砗磲。整体略呈三角形,壳顶弯曲壳缘呈波形屈曲。表面灰色,上有数条像被车轮辗压过的深沟道。壳质厚重壳缘如齿,两壳大小相当,内壳洁白光润白皙如玉。 砗磲与金银、琉璃、玛瑙、珊瑚、珍珠、琥珀合称为佛家七宝,佩戴后可以驱邪避灾。当时得了这件罕见的宝贝,娘亲特地拿去银楼叫工匠串了一串珠子,一直让自己带到十岁生才取下来。 傅百善紧走了两步,一把扯住裴青的衣袖急急低语,“七符哥,我想起那人是谁了,那是我爹雇的一条海船上的船头,平常大家都叫他邬老大。我绝对不会认错,要不是他一副……倭人的打扮,我应该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的!” 傅百善的语速又急又快,裴青仔细听了之后神色忽地一动。他自是相信珍哥的眼力,加上珍哥如此肯定,先前那个倭人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傅老爹雇佣的船头。但是那人为什么会这样一副打扮,为什么见了熟人私下里连声汉话都不敢说? 他本是心思极快之人,忽地想到要是自己是怀良亲王,对于中土的来使会怎么处理呢?杀也不敢杀,放又不敢放,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关押在矿场当中。这些中土人语言不通,形貌不同,一走出去就会引起各大领主的注意,混乱当中死伤都不敢保证。 那么,想悄无声息的把这么多人关起来,有什么比泯灭于众人之间更好的隐藏手段呢?让这些中土人改说倭语,改穿倭人的衣服,剃光前额的头发打扮成倭人的样子,让这些人羞于在人前露面,就可以兵不血刃地达到隐蔽的目的。 裴青想通了此点后便倒吸了一口了凉气。 这处叫栃木的铜矿山是怀良亲王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小产业,那毋须多说这种擅于揣摩人心的阴毒手段势必是这位亲王的手笔。如果是这样,那么此处的看守定不会像表面这样看起来松散。珍哥必没有想到这一点,脚尖跃跃欲试地已经想往那处矿洞走了。 裴青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声斥道:“莫声张,先出去跟宽叔商量一下,你这样单枪匹马地乱闯,惊动了上头,一股脑把你爹他们又转个地方,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傅百善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遇到老爹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也许是在一片苍茫的大海之上,爹爹满脸胡茬子大笑着张开双臂。也许是在一处鸟语花香的山谷里,爹爹和一群仙人模样的老者正在畅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爹爹也许就近在咫尺,却不能得见。 那个被士兵呵斥的倭人一入矿洞,便撒开腿脚狂奔起来。 穿过一段阴暗潮湿且崎岖的坑道,最里面豁然是一处巨大的露天冶炼场。浅黄色和灰褐色交错的场地凹凸不平,是因为混合了大量洗矿后残留的泥浆,废弃的矿砂经太阳暴晒,加上黏土的胶结和挤压,便形成了一种模样和颜色极其奇怪的硬壳。 场地中央伫立着巨大的焙烧炉,这是用来给碎矿石脱硫所用的。炉内铺一层半干不湿的木桩,再铺一层含铜矿料,如此铺个三四层,用干柴草引燃后就让炉子烧着,一烧可能就是十天半月,矿石受热便排出废气。如果矿料太贫,还需要反复脱硫才能得到纯度较高的赤铜,所以空气当中时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焙烧炉巨大的椭圆形缸底下,是丈长的支撑石,一字排开的炼铜坩埚里滚动着灼热的铜水,十几个汉子赤着肩膊全神贯注地盯着。这是炼铜最最关键的一步,一个不小心铜水作废不说,一旁照看的人也会受灼伤。 场地附近丛生着蝇子草和铜草花,这些草生植物嗜铜喜铜,工匠们寻找铜矿只要看到这些花草,其附近必有大矿。 胡茬丛生的倭人一脚踩瘪一丛生得正好的铜草花,又小心翼翼地穿过焙烧炉和炼铜坩埚,走至角落里拍了一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附耳道:“中土过来人了,你绝想不到是谁?”声音嘶哑兴奋,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土话。 昏暗角落里的男人眼睛一亮,旋即灭了下去,神情显得有些沮丧,长叹道:“能有什么人来?无外乎是那些倒卖铜矿的有朝廷背景的商人,他们一个个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哪里会多管一下别人的死活。更何况我们拼了性命跑到他们面前,朝廷里的那些酒囊饭袋即便看到我们在此,又敢跟凶狠似狼的倭人撕破脸吗?” 报信的人兴奋得满脸通红,压着声气一字一顿道:“是珍哥,珍哥……,是你家大姑娘找过来了!” 角落里的男人轰地站起身来,面目沧桑满头乱发,正是失踪已近两年的傅满仓。 第一八一章 营救 第一八一章 营救 正是春末夏初的夜黑风高夜,有不知名的鸟雀拖着长尾在枝头咕咕地叫唤。林中时时散发着松木甘冽的清香,还有一些身形短小的兽类在灌木当中悉悉索索地穿梭不已。 三条人影飞快地奔袭在草丛树林当中,宽叔仗着几十年历练下来的本事,领头跑在最前面。他边注意着脚下边在心里犯嘀咕,珍哥也就罢了,这个灯笼铺子里的老马到底是什么来头,脚上功夫竟然丝毫不弱于他。从赤屿岛到这里大家一路同行,竟没有发现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三人都是性子稳沉不多话之人,静静伏在草丛里看着脚下的矿山。大概是夜已深了,不大的矿场里只有零星几点灯光,场地中央燃着小小的两堆篝火,有拿了长枪的士兵在左右巡逻。出人意料的是,这里的守护看起来并不如何严密。 宽叔抻着脖子仔细打量了一遍,回过头来悄声道:“不对呀,珍哥,光你爹他们一行至少有三四十人,你看那处才几个搭建得浅浅的窝棚,能住几个人?要是你没认错人,那就是你爹他们没在此处歇脚!” 傅百善再次认真回想了一遍肯定道:“邬老大的声音极其特别,我绝对没有听错。当时他背了一个竹篓正准备进坑洞,在门口不小心跌了一跤,竹篓里的木头全都滚了出来。看守见了拿起皮鞭就要抽,邬老大脸面乌漆嘛黑,又一口一句倭语,要不然我当时就认出人来了!” 宽叔这才眼前一亮,兴奋反问道:“这人要进坑洞里头,干嘛还费力背着木头进去……” 傅百善和裴青都是极聪明之人,相视一眼后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恍然大悟。矿洞所产的矿石被矿工采下来后,首先要碎石和洗矿,接下来才开始用火冶炼。邬老大既然往坑洞里运送木料,那么洞里面肯定有另外的炼矿地点。那么,傅满仓一众人就极有可能歇息在那边。 宽叔不禁有些摩拳擦掌,嘿嘿一笑道:“莫急,找地方找人是我的拿手本事,跟在我后面别出声。” 话一说完,就像一只大猴子一样攀住一棵崖松,倏地一下就消失在一丛灌木后面。傅百善和裴青连忙跟上,就见宽叔身形极为灵活地在暗夜里穿梭,猱身前行了大概百余丈后趴在一块突兀的高地上不动了。两人立即尾随过去一看,立时就愣住了。 面前高地的植被有些稀少,越往前就只剩下些黑色的细石子。再往前就是一个无比巨大的半凹形深坑。此时天色阴暗,也不知道那个黑魆魆的坑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宽叔蹑手蹑脚地蹲在坑沿上,摸了一把地上的泥土凑近鼻尖闻了一下,小声道:“这土里有硫磺味,我猜这下面便是这座矿山的冶炼之地,只可惜此时天色太暗,看不清底下到底有没有人?” 三人围在一起窃语商量无果,性急的宽叔干脆抓了几颗脚下的石子丢进了坑底。在寂静的夜里,石子陆续滚落的声音便格外刺耳。三人屏息静气一会儿后,就忽见坑洞底闪现了几点暗红色的火光,接着耳边响起了几声悠长的鸟雀叫声。 傅百善杏眼一亮,紧紧抓住裴青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欢喜道:“是我爹,从前他最喜欢这么学鸟叫。小五小六每回都被他骗,每回都闹着要到树上去找小鸟……” 三人都面露喜色,不敢耽误时间立刻将绳索固定在古树上。裴青把绳子缠在腰上叮嘱道:“现在已经是寅时了,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在上面看着。过半个时辰不管我上不上来,你们就收拾绳索走人,千万不能让巡逻的士兵看见。” 傅百善哪里还按捺得住,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极其执拗地道:“我一定要一起下去。” 宽叔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在一旁左看看右瞧瞧。他即便是瞎子也看出来这一对男女之间有些什么猫腻,索性建议道:“下面黑布隆冬的,你们一起下去也好,正好有个照应。只是有个什么不对,就要立刻上来,这里毕竟不是中土的地盘,要是惹得那些倭人蛮性大发,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裴青自从那天在祖母山上一诉衷肠把话说开后,无论做什么都被傅百善吃得死死的。闻言只得无奈答应,又小心嘱咐半天,由傅百善殿后,两人顺着粗大的绳索慢慢地往下攀爬。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处坑顶竟是一处悬空的所在,就像一只被倒扣着的铁锅,越往下空间竟然越空旷。好在老天爷帮忙,一直被乌云遮挡的月亮呼喇一下露出了真容,两人又渐渐习惯了在暗处视物,就见光线忽明忽暗的坑底里影影瞳瞳地矗立着几个高大的东西。 离坑底还有几丈高的时候,傅百善用脚勾住粗绳,嘬嘴学了几声鸟叫。下面立刻回了几声同样的叫声,一个有些颤抖的声音低低响起,“珍哥,是你吗?” 说话间,坑底燃起了一道明亮的火折子,傅百善裴青两人就见面前站了一群衣衫褴褛眉眼疲惫的男人。打头站着的那人身形高大颧骨高耸,一张遍布灰尘的脸上尽是泪水,却只剩一副皮包骨的空架子,正是傅百善的亲爹傅满仓。 众人怕惊动外面的守卫,急急拥着傅百善与裴青进了最里面的一处坑洞。坑洞里潮湿阴暗,胡乱堆着破旧的铺盖,角落里还有几副碗筷。邬老大揩了眼角的泪水,连忙收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出来让傅家父女坐下来说话。 原来当初傅满仓见识过倭人在两浙一带的胡作非为之后,心中生了愤懑,只恨不能亲自上阵杀敌。恰好有友人捎信,闲谈当中无意提起说倭国那边的天皇性情文雅喜文厌战,对连年征缴痛恨不已。 傅满仓一时突发奇想,认为要是借着自己海商和官面上的双重身份,要是得到倭国天皇的一份承诺,回航后再拿到朝廷有识之士的手中,两国缔结互不侵犯的盟约,岂不是可以为中土百姓讨得几年休养生息的工夫! 傅满仓垂着头,连连苦笑不已,“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天下间的事情要是这般容易就解决了,怕也轮不到我来出头,国之政事哪里同做生意一般容易!我自高自大不但害了自己,还将这一船的人都害了。到了伊那岛之后,我备了重礼和那位友人求见怀良亲王,哪想这人根本不是传说当中的谦谦君子,是个实打实的主战派,我刚刚把来意说出来就被关起来了。” 傅满仓那般刚强的汉子,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先时我还心存侥幸,以为怀良亲王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哪里想到过了半个月,就有士兵押着我们到了这个地方,虎狼一般强迫我们换了衣裳剔了头发,每天要做八九个时辰的苦工,一天只给两个掺了杂粮的饭团。来时整整四十二个人,连病带饿,短短一年半就去了十来个……” 傅满仓几乎沤得凹陷下去的一双眼睛,那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自信飞扬,眼里只剩浓重的哀毁和无尽的伤心自责。傅百善看着父亲如今的模样,心里一时痛如刀绞。抚着他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一双大手,心里把怀良亲王这个始作俑者恨得几乎出血。 裴青揭开面上的帕子,沉声提醒道:“珍哥,眼下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赶紧拿个章程出来,傅大叔他们这个样子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傅满仓此时才看清是他,就以为两人早已定下亲事,此次定是为了帮珍哥才主动前来,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女婿就又高看了几眼,眼里就带出了几分了然的笑意。裴青巴不得如此,自不会为此事辩白,伏在地上草草画出矿坑的草图,随后问道:“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把人顺利带出去?” 邬老大蹲在一边摇头叹气道:“矿山守卫倒是不多,只有十来个人,只是个个手里都有长枪长刀,我们这么一大帮子,身上没有官凭路引身份文牒,即便将守卫全部杀了也走不出十里地。年前有几个年青水手实在受不了打骂欺凌,斗着胆子趁砍伐木材的机会偷跑了出去,结果被巡逻的倭人武士抓住全部砍了脑袋,头颅齐齐整整地挂在山口好些天。自那之后,就再也……” 邬老大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洞里也响起了一片啜泣声。 傅满仓红了眼睛勉强按捺住心中悲意道:“坑道有百多丈,又脏又难走,坑洞里离地面有十多丈,是个天然的牢房。平日里我们在此洗矿炼矿,最后将成品赤铜运送出去,那些守卫轻易不会进来查看。只是每天早上辰时,要到坑洞口拿当天的饭食。” 裴青脑中飞快地计算这其间的时间差,最后道:“只有从上面走才是最节省时间的法子,再采取些其他的手段,兴许能将时间还拖延一些。只要一天的时间我们就能赶到海边,我们将福泰号开过来停泊在外头接应……” 众人闻言大喜,只有傅满仓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绳索,有些迟疑,“从坑顶出去也是个办法,只是咱们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这一年又吃不饱穿不暖,到底亏了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全上去?” 傅百善连忙截住他的话头,“爹,我们一行人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们,说什么也要把你们全部带回去。大不了我把那个什么怀良亲王弄来当人质,看他们放不放人!” 女郎的话斩钉截铁,傅满仓倒叫女儿激起了心中勇气,转过头看着洞里一众人,轻声道:“好,这些都是我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就是背我也将他们全部背出去!” 怀良亲王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将中土来的这些人全部圈进在不见天日的坑洞底,剔了头发换了衣裳,学说倭国话,连饭都不给吃饱,就是想慢慢地摧毁人的意志。 裴青看了洞中攒动的人头,见人人脸上都流露出喜意和朝气,大家眼底都重新燃起希望,心里一块巨石这才放下。他暗叹一口气,拿起树枝在地上细细勾画,心想务必要将营救众人的计划做到至臻至美才行。 第一八二章 去留 第一八二章 去留 幽静的林间小道上铺了碎石,兴许是周边树木高大又多年背荫,小道边上衍生了指厚的青苔,颜色绿得近乎发乌,一眼望去便生凉谧之感。 伊予国北条家族的现任家主北条义男殷勤地将贵客引进家庙,陪着给各位先人上香参拜之后,才吩咐仆妇奉上茶水。觑眼望了一下那个身影高大的男人之后,他堆满笑容道:大人旅途劳顿,在此处好好休息一番,明天我再带大人到四处走走,这里很多地方都是您的父亲昔日经常流连之地,兴许能让大人好好缅怀一下哀思。” 徐直端坐在桌几后,水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面容。良久,才轻轻一欠身道:“有劳了!” 北条义男感觉受到了怠慢,可是面对着北条家族这位名正言顺的直系血脉,他终究是直不起腰杆的。自十年前北条有道突然中毒身亡之后,北条家族的嫡系后继无人,立时就陷入了内乱之中。最后,还是怀良亲王出手干预,亲自指定了他来当新任家主。 说起来,北条义男原本的姓氏跟北条一点干系也没有,他是北条有道母族那边的一个远方外侄,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执掌这么大一个家族,经手这么多的财富。他以为这个美梦会一直做下去,直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到来,打破了他的自以为是。 这个男人生得是这样的伟岸,眼里是不容置疑的自信和果断,这种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自信从容,北条义男只在怀良亲王的身上看到过。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就好像一碗热腾腾的鳗鱼饭,刚刚端到眼前就被人端走了,心里又愤恨又惊惧,偏偏还无可奈何。 徐直看着这个个头矮小的男人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幻,面对面的时候笑容满面,背过去自以为无人看见时就一脸的隐晦切齿。先时他还有兴味逗一逗这个跳梁小丑,后面便觉得索然无味和无尽的倦意。往年的世事无常尽湮灭在旧日时光里,自己和这个北条义男实在说不清到底谁才是鹊巢鸩占的人? 推开卧房的纸制槅门,内室里却没曾闵秀。 叠席上端庄坐着两个打扮娇艳的年轻女子,都穿着华丽的晕裥锦振袖外褂,面上用脂粉涂得雪白,眉毛描画得细长漆黑,一点朱唇勾画得像血一般醒目。左边的女郎深深鞠躬,操着生硬的中土话道:“小女叫英子,这是我妹妹良子,我们的父亲北条义男吩咐我们过来服侍大人!” 徐直脸上如同被狠狠搧了一记,一时间只觉得荒谬无比。 和怀良亲王的女儿阿鲤一样,这些所谓的名门闺秀就象被豢养的珍贵宠物,被父兄为某种目的随手就赠予他人。不管对方是老是少,身体是否有无疾患,性情是否暴戾无常,辈份是否匹配,竟全然不在这些人的考虑之中,偏偏这些女子一脸的温驯,一脸的理所当然。 徐直本就是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人,来日本国这些天心头有股莫名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伸腿“砰”地一声踢翻了门边的矮几,就见那两姊妹骇得像受了惊吓的鹌鹑一样,紧紧搂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悲。索性转身出了房门,大步往草木深深的山上奔去。 海边的春夜变化多端,先时还是湛蓝夜色明月当空,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得山风秫秫雷云滚滚。如练的雨水从亭子的翘檐上滴落下来,徐直肃穆看着眼前这块陌生的土地,他血缘上的父亲、祖父都是在这里出生长大,他却对这里如此陌生,竟然没有半点归属感。 直如陌路的亲人,泛善可陈的饮食,还有差异巨大的认知习俗,让他再一次无比悲凉的肯定——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不知过了多久,山下迤逦来了一列队伍,打头的是穿着蓑衣笠帽的精壮武士。几个佩长刀的兵士簇拥着一顶精致的软轿,有奴仆撑起油纸伞掀开轿帘,徐直眼睛猛地一跳,里面竟然是轻袍绶带面带微笑的怀良亲王。 奴仆们手脚颇快,在简陋的亭子里放了硬木嵌粉彩三阳开泰七扇矮屏风,置下描金彩绘的落地灯架,端上还燃烧得正旺的白泥凉炉。片刻之后,原先还冷冷清清的地方便变得舒适宜人起来。 怀良亲王还是和先前一样,随常都是一副干净儒雅的模样。在铺了攒边串枝牡丹纹的织锦缎垫子上坐定后,他伸出一双比女人还细腻的手,将杯盏里注满茶汤后,含笑推了过来。 亭子外的雨水哗啦地落下,怀良亲王轻笑道:“这里看起来衰败许多了,我幼时还经常和你父亲在此盘桓,或是下棋,或是演算天文。对了,你父亲对天文地理颇有见地,我那里还有一本他写的书,等我找到后给你送过来。” “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回中土!”徐直盯着对方轻声道。 怀良亲王的手停顿了一下,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点茶,动作轻盈飘逸犹如舞蹈,浓俨的茶水里被依次点出一朵瓣叶分明的樱花,“这手点茶的手艺还是跟你父亲偷偷学的呢,他曾说这些东西都是小道,不愿意让我分心。茶中的和、敬、清、寂几点精髓,我年近四十都不能一一体会,所以我的水平远不及他。” 徐直没有拿起那只精美的天目建安黑釉茶盏,只是再一次抬头极认真地道:“我思虑过了,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到中土去,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怀良亲王勃然大怒,将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在徐直的脸面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后,才抽出丝帕仔细地擦拭手指。良久抑了怒气缓道:”这就是你寻思了整整两个月后给我的答复,一个不喜欢一个不愿意就要放弃北条家主的位置,我真替你父亲感到由衷的羞耻!” 徐直内里一直是个性情桀骜的人,可面对这世上父亲这边留下的唯一血亲,心下莫名便有些和软。用袖子擦干净茶水后低喃道:“我本来以为我能留下来的,想了许久看了许久才明白,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怀良亲王好似平复了心情,转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皇室和各地实权将军长期貌合神离,我想你留下来帮我。我手里有一支军队,大多是萨摩人和熊本人。萨摩地处九州岛最南端,开化较晚民风剽悍,自古便公认为最具战力之地。” 他嘴边浮起得意,“萨摩藩大名岛津氏能在风云战国时制霸九州而不坠,就是依仗这强悍的步兵。这些人性情鲁直果敢忠勇,最难得是全都悍不畏死。若是你能留下帮我训练出这支军队,即便是繁庶如中土也会溃不成军!” 徐直眼角剧烈跳动了一下,抬头问道:“就是那帮和足利小五郎带的人一样的吗?” 怀良亲王傲然一笑,“不错,这些人和中土的燕侠武士一般,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崇尚武力剽悍好战,区区五十四人在中土便能连下数座城池,那些所谓的铜墙铁壁在我的勇士面前就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堪。若不是足利妄自尊大,他们可以直奔京城,直取中土皇帝的项上人头。而象这样的勇士,我的麾下足足有三千!” 徐直想不到怀良亲王竟然还有这层心思,当年在羊角泮围截住那伙窜乱的倭人时,可是用了十倍于彼方的兵力,最后还是傅家百善出马才将几欲逃脱的足利小五郎一箭射杀。要是这样的人足足有三千个,徐直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头皮有些发麻…… 亭子外的雨水不知何时停了。 天还未亮,草木森然的远处似乎蛰伏了巨大的未知的危险。徐直从十来岁起就受命潜伏在军中,时不时贩卖些谍报给需要的人,从未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花用那些金银时心中也从未有愧。他看得多了疲了,朝庭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手伸得比他长,捞得比他更狠。可是,掉转头去带人攻打自幼生长的地方…… 徐直垂下眼睑,心头一时杂乱无绪有些茫然。 怀良亲王伸出那双女人一样细滑白皙的手,紧紧抓住徐直的胳膊道:“你是我的兄弟,我再次恳请你留下来,做我的后盾,做我的臂膀,我会给予你这世上凡人难以企及的富贵!” 徐直却觉得胳膊好似被条毒蛇缠住了,湿冷滑腻让人不寒而粟,皮肤上的肌粒颗颗分明。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就定下心来,“殿下,我想回赤屿岛。给我两年,不,至多一年我就可以将赤屿岛上的人全部收归麾下,以此为据点开辟新的航道,同样能给你带来富比王侯的财源!” 怀良亲王一顿,那双手就慢慢缩回去了。 定定地望了一眼徐直后他突地一笑,“我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话语轻柔缓和,象是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徐直背上却陡生了一层白毛汗。然后就见怀良亲王施然站起再没多说什么,脸上恢复了来时的平静儒雅,安然步下石阶坐入轿子,一群人转眼就消失在小径末端。 徐直双拳紧攥,他知道自己几次三番地拒绝,终究还是惹怒了怀良亲王。虽然只接触过数回,徐直心里却明白,这位亲王表兄性情刚愎自用,是个绝不会轻易退却的人。自己此时能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看风景,完全是托了那位从未照看过自己的父亲北条有道留下的荫蔽! 遥远的天际绽出几抹鱼肚白,片刻之后象蛋黄一样温软的太阳挣扎着从地平线上冒出头来,霎时间就在蔚蓝天空放出五色光华。徐直心中却忽生莫名悲凉——这天下之大,究竟何去何从? 第一八三章 遁逃 第一八三章 遁逃 徐直从山上下来时,就见徐骄在房门前踟蹰。”怎么了?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有人刁难你了?”他坐在廊下磕着脚上的污泥问道。 徐骄猴子一样窜过来,低低道:“珍哥的爹……有消息了!” 徐直陡地一惊,“不是说石见山没有发现那伙人的踪迹吗,怎么又找到了?还有珍哥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寻到人的?我还以为她爹这辈子都杳无音信石沉大海呢!” 徐骄挨了过来附耳道:“就是昨个晚上的事,老马要到那处栃木的矿山寻原料,珍哥非要跟去。结果阴差阳错地就发现了他父亲船上的一个船头,那人悄悄传了话出来,珍哥她不敢耽误连忙回来商量,大家都在屋子里等着您拿主意呢!” 铺了四张半叠席的屋子里热烘烘的,几个人头挨着头看着桌上的地图。 徐直一眼就看见了黑布蒙面的老马也位列其中,心中那股莫名怪异立时漫上心头。他狠狠盯了那人两眼之后,才开口道:“消息确切吗?如果不错,那就要马上采取措施,错过此番机巧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重返此处!” 傅百善此刻大概因为心情激动,脸上悄无声息地晕染了几分水红,衬得她一张素颜上平添了几分艳色。她挺直了背脊道:“昨日我和宽叔悄悄去探查了地理,大致明白了里面的防备。将人从矿场里救出来还算便宜,只是之后如何接应,还要徐五爷细细安排以防疏漏!” 女郎的言辞恳切,徐直心里莫名就舒坦多了。借着饮茶工夫又悄悄打量了老马几眼,才笑着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恰巧我也跟怀良亲王报备了,准备近日就往返赤屿岛。前日接到卢四海的书信,说伊那港口的货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这就去信让他将福泰号行驶到这边来接应。” 坐在一边斟茶的曾闵秀捂嘴轻笑道:“珍哥,要是这回顺顺利利地把你父亲救出来,那你予我的救命之恩就权当还了,日后可再不许找我当家的做这做那的了!” 这话似是玩笑,里面有无其他涵义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傅百善闻言只是微微一晒。真要是将爹爹救出,她情愿离这对夫妻远远的。这两人若说一个是虎豹,另一个就是豺狼。当初在赤屿岛,曾闵秀做张乔致地收拾叶麻子,那份机敏和狠辣她可是亲眼得见。 傅百善见俆直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撩向身边的人,知道这人终究是对裴青起了疑心,便直接开口道:“是我央求老马师傅过来的,他嘴紧人又老实。再则他通晓火药之术,我爹他们要全身而退少不得要劳乏他!” 徐直听了哈哈一笑,“这术业有专攻,咱们这些人加起来都比不上老马对火药的精通。说起来,这九州四国我们几乎都踏遍了,老马师傅你还没找到合适的铁石吗?” 裴青假扮的老马撩起眼皮淡淡打了一眼,嘶哑着难听至极的嗓子道:“找着了几块,岛上的铁矿就很合宜,五爷不妨和当地人协商一番,日后多运些矿石回赤屿岛。” 宽叔自告奋勇地揽下探查路线的活计,这里离最近的海港有将近一天半的路程,其间毕定有不少关口盘查。上次傅满仓那群人当中有年轻水手借伐木之机逃离,就是遇到了巡查的武士才被剿杀的。 徐直抚着下巴道:“这么多人要走大路,目标实在太过显眼,若是走小路,宽叔你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只怕也不能在短短几天时间规划出一条万无一失,且当地兵士都不知晓的一条路。” 傅百善闻言心中一动道:“不若让我爹他们扮作倭国的力夫,假装运送石见山的银矿到福泰号上。只要我们手上有正规的官凭,那些兵士应该不会对这些力夫起疑!” 徐直一楞,半晌才言道:“方法倒是极好的,只是你爹他们都是中土人,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谁敢轻易毁发假扮倭国人……” 宽叔看了傅百善一眼,心想这倒是一桩巧宗,哈哈大笑道:“祖宗若是晓得咱们剔发是为了救命,自不会多说什的。还有即然用不着探路,那我就负责接应他们到石见山,徐五爷赶快弄好交易官凭,咱们大摇大摆地回中土!”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把计划反复斟酌,直至无有纰漏才各自回房歇息。 第二日一早,徐直就约谈北条义男,说自己近日就要往返,恐怕三五年都不会重蹈倭国,父祖的坟茔就拜托他多加看顾了。 北条义男又惊又喜,昨日一对女儿回来说这位中土来的大人不知为何勃然大怒,掀桌而出后半夜未归。初听时他惴惴不安,今日却得到这天大的喜讯,让他一时目眩神迷辩不清东西。 徐直微微一笑,作无比谦和诚恳状道:“我就要返回故土了,说句实话,日本国是我父亲的故国却不是我的故国,虽有难舍徒呼奈何!” 北条义男象喝了酒一样微薰,赤红着脸蹩脚地微笑道:“大人且莫伤悲,伊予北条家族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他的心情如此舒畅欢喜,杯盏交错间就极爽快地答应了向福泰号供应五百石碎银矿的要求。 天将欲晚,邬老大佝着身子领了装着饭团的竹篮进来,就见坑洞里的人都已经排得整齐了。洞顶甩了几条粗绳索,几个年轻水手压抑不住兴奋,围着绳索跃跃欲试。体弱多病之人排在中间,绳索两端系着一个盛人的大竹篓,等会自有人将他们拉上去。 邬老大将饭团赶紧分了,回头就见傅爷站在角落里,盯着稻草掩映下的几丛长得正旺的小苗嗟叹。 傅满仓拭了眼角的泪水道:“没想到终有一日能离了这牢笼,只是可惜了些还没长成的小苗,这一年多要是没有这些小苗结的瓜果,只怕还要多饿死几个人!” 邬老大闻言默然,这处小苗貌不惊人来头却不小。当初,傅满仓求见怀良亲王无果,整日无所事世,就在行第附近到处游玩。恰逢一日值花园釆收,一群士兵奴仆如临大敌般,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红色果实从地里挖出来,用垫锦缎的竹篓小心地护送到前殿去让贵人们品尝。 傅满仓走南闯北见多了各种奇花异果,当时见这些倭人对这种红色果实珍之又重,心中顿时一动。当天晚上就唤了两个手脚麻利的水手,悄悄潜入那处花园,把那处已经翻捡干净的土又仔细翻捡了一遍。工夫不负有心人,几个人终于又在土里刨拉出半捧果实。 后来一众人被怀良亲王赶至这处矿坑后,都是些年轻力壮之人,每天却只有拳头大的两个饭团,饥火烧得人人眼睛里冒绿光。最后傅满仓无意种下的红色果实竟然生根发芽,到秋天时结了满满一篓果实。 那果实坑凹不平,谁也没有吃过见过。最后冬季时大家饿得实在无法,就用炭火将其炙烤。谁曾想这东西熟透之后就散发出一股奇香,白色的果肉香甜软糯,这对于缺衣少食的众人来说,无异于天降恩物。 傅满仓拂着嫩绿的幼苗,心内极其不舍。邬老大看着这些救命神果也有些许难受,但时间不等人,只得出言劝慰道:“掐几根带在路上做个念想,遇着合适的水土兴许还能存活!” 傅满仓不甘心,用手小心将根部刨开,就见那果实因为种下许久,大多早已朽烂不成形状,一捏就碎成细渣。暗叹一声,只能拿了件稍稍干净的棉布,拣了几个勉强过眼却已经发了牙的果实,又将那翠绿的长藤细细摘了几绺放在一起方才作罢。 坑洞里的烘烧炉里依旧闪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众人象巨大的壁虎一样顺着绳索消失在坑顶。傅满仓和邬老大是殿后的,正要抓紧绳子,就见上头哧溜地滑下两个人来,不是傅百善和裴青又是哪个? 傅满仓一时有些懵懂,“珍哥,你又下来作甚?” 裴青立时没好气地道:“您管管这丫头吧,胆子大得没边。我准备等你们走完之后再等几个时辰,掐准时间将这处炸了。到时候为大家多争取些时间,倭人乱成一团时就没工夫发觉你们消失不见了,偏她不放心非要跟来!” 傅满仓惊得有些口吃,“要将此处炸了?”旋即反应过来,这的确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这处坑洞内里敞阔,一旦发生爆炸势必引发大规模的坍塌,那时倭人的第一反应肯定会认为一干人等全部丧命了,倒是可以为大家多争取些时间。 他有些迟疑地望着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的女儿,又是欣慰又是伤怀,“唉,珍哥好囡囡,都是爹爹劳累你了。不过此处全是冶炼铜矿的各种工具,你还是护送着大家往外走,此处由我留下妥当些!” 傅百善上前一步,将傅满仓的胳膊抱住,象幼时一样摇晃了几下才轻笑道:“爹,找到你之后我做梦都在欢喜。莫要再耽搁了,娘在家等你,小五小六在家等你。更何况此地唯有我的功夫最好,连七符哥都不是我的对手,即便有一两个追兵也易甩脱,你留下反倒是我的累赘!” 裴青不料这丫头把话说得如此直白,一时间只觉脸面有些挂不住,侧过去闷着头看也不看她一眼。傅满仓当然知道自家姑娘的根底,一想也是这个理。而且有未来女婿在一边看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只得细细叮嘱一番才依依不舍走人。 第一八四章 旖旎 第一八四章 旖旎 等人全部撤光之后已经是寅时过后了。 裴青将火药爆炸的引线小心地布置在巨大的烘烧炉前,对着为他照明的傅百善小声道:“这个坑洞就像是一个炮仗的外皮,烘烧炉就是炮仗的芯子,等引线燃烧以后,这个地方势必会坍塌。怀良亲王就是神明附体,在十天半月之内也挖掘不开这么大的土方量,傅叔他们就可以从容地回中土去了!” 日本国本就是人员稀少加上多年战乱,国土上的青壮陨灭大半。就是因为这种原因,各地所产的矿石没有人手冶炼提纯,迫不得已只能把原矿就地买卖。即便有基础能够冶炼的矿场,其条件也是极其简陋,发生事故伤亡人员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烧炉里依旧燃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褐色的铜矿石铺在厚厚的树枝上加热,空气里隐隐有刺鼻难闻的气息。头顶的一块天好像只有房顶大小,指甲盖大小的月亮也散着清冷的光辉,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裴青放置完最后一条引线,拉着傅百善坐在地上。他准备在天明前才引燃爆炸,将混乱制造得彻彻底底,好为大家争取更宽裕的时间。 傅百善取出先前准备的几块糕点道:“忙了一晚上,歇会儿填填肚子吧!” 忙活了半天肚子早早就唱空城计了,裴青擦擦手之后接过糕点,犹带几分怀念浅笑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偷偷拿了陈三娘新做的绊糖马蹄糕,到后门塞给我和陈溪吃。那时也不知怎么回事,肚子就没有饱足过,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吃食!” 傅百善眼角也溢出温柔,“每回你在家里,我娘都要吩咐陈三娘多蒸半桶米饭,说看着你们吃,心情都会变很好!” 裴青想起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刚强妇人,心里其实早将宋婶婶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位母亲。如果看到傅叔平平安安地返回家乡,她大概会欢喜得落泪吧!将糕点一分为二,自然而然地放了一半到女郎的手里,“有日子没吃陈三娘亲手做的饭食,等返回青州上门下聘时,定要让陈三娘给我做一顿好吃的!” 这进展也忒快了吧,傅百善难得有些扭捏。那块糕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合适,只得半侧了身子不语。 夏初的昆虫在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唱,坑洞里依旧有些阴冷潮湿。裴青将手边的黑色斗篷围在小姑娘的身上,怅然道:“珍哥,要是没有去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及笄时咱们就定亲了。那时我每日里浑浑噩噩地活着,觉得明日复明日,每天都没有什么奔头。常感到人生变幻无常老天造化弄人,心心念念的人却要从此擦肩而过……” 想起那段时日的惶惶不安,裴青至今心有余悸,“我曾经悄悄返回广州,数次在你家门前踟蹰,听着院落里的声音却始终不敢进去。后来我到城外光孝寺我娘的牌位前坐了整整一宿,也不知我娘恨我无用还是怎的,连梦也不给我托一个……” 傅百善不由瞪大双眼,吃吃问道:“光孝寺,那位裴氏夫人……” 裴青脸上笑意更盛,“是,裴氏讳明兰便是我的母亲,十三年前我家逢巨变孤身一人无处安身,只得母亲的一块牌位陪伴,仓仓惶惶地南下。为免她跟着我继续颠顾,只得将牌位寄在光孝寺,一忙起来就难免有些疏忽。结果主持与我说,有位好心的小姑娘每逢清明寒食都要来寺中随喜,我母亲面前四时六祭的供奉从未断过。” 傅百善有些茫茫然,“开始我……我只是看着那姓氏亲切,后来我知晓了身世,总疑心那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就去得勤密些……” 裴青笑得眉目舒展,心想果然是我的亲娘,冥冥中还这般阴差阳错地把珍哥送回我身边。 紧抓住女郎的手,裴青将她秀直的身子拥过来,言辞恳切道:“珍哥,以后我任何事都会先知会你,有什么事你也不要憋在心里,要知道有时候嫌隙久了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你不知道当我收到……你给那两个孩子打造的寄名锁时,才恍然明白你对秦王根本无意,才知道你对我误会如此之深!” 傅百善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这人就会恶人先告状,怎么不说他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曾经一度让自己愁肠难解悲苦莫名?这会子作出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给谁看?在这阴暗的坑洞里,那双又大又黑的杏仁眼水色潾潾似嗔还怒,竟然有了几丝平日难得一见的潋滟风情。 裴青心底一热,却是想起那日在祖母山顶上,匆忙间惊鸿一触的温凉嘴唇,如馨似兰的女儿香,一时便不免有些情动。索性将人连斗篷一把抱入怀里,额头抵着额头与女郎脉脉相望。 傅百善一时大臊,没想到一直持重有礼的人忽然做出这般羞人举动。眼边、耳边,发边,甚至连呼吸处都是那人略带侵略的男儿猛烈的逡巡气息。正要挣扎时,却发现手脚都被那人紧紧在怀里。再一动,那人已经劈头盖脸柔情蜜意地吻了下来。 裴青从未与女子如此亲密过,开始时依旧有些笨拙。 在卫所时难免到外面与人应酬,那些青楼书寓的女子娇姿妍态温言软语,可是他始终觉得那些不过是面目模糊的骷髅。即便颜色如曾氏姐妹,在他看来也是故作姿态居多。所以随着时日越发久远,广州城里那个小姑娘的身影在他的心目当中,也越发的清晰起来。 心爱之人软软地倒在自己坚硬的臂怀当中,双眼迷离脸颊飞起一抹酡红,柔腻腻地像一弯春江水,裴青心里却涌起一抹近似温情的隐密骄傲。 那个在广州城无名河上凭着胆气拿鱼叉乱戳歹人的稚龄女孩,那个在羊角泮凛厉一箭击杀倭人头领的女郎,那个面对泼天富贵不为所动的骄傲女人,那个一脸决然送出一对赤金寄名锁的隐忍女子,现在却柔顺地安然地任自己肆意爱怜。 珍哥的唇厚薄适中,含在嘴里还有一种淡淡的花香,象是平生未曾品尝过的无上名品,裴青渐渐地就有些目眩神迷般的痴恋。 这不是一场美梦,手里扎扎实实地拥着女郎修长结实的躯体。不是得知噩耗赶到灵山卫时的惘然,女郎芳香的气息就在周围密密地索绕。跋山涉水数千里,终于把心爱之人牢牢地抓在手里了,那份激动和狂喜之后的心满意足简直让人心颤得落泪。 裴青虔诚地手脚发抖,珍之惜之地忙着亲吻心爱之人的嘴角和脸颊,还有秀美的下颌和清晰的鬓角。因为连日忙着在各处矿山跋涉,他脸上生了深深浅浅的胡茬,将女郎蜜色的肌肤扎得起了几缕细细的绯红。 坑洞底的阴凉便有些退却,连萦绕在身边的风都有些柔和起来。傅百善只觉脖颈有些发凉,一个恍神才发现自己肩头半露,那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衣襟都解开了,一只结实有力的铜褐色大手正正放在耳垂之上。轻捻慢拈,看那模样很有继续向下的趋势。一时间又羞又怒,忙背了身子去系衣衫。 裴青面上却毫无羞赧,将下巴搁在傅百善纤长的后颈上,从从容容慵慵懒懒地坦言道:“好珍哥,我不跟你道歉,我今年已经二十四了,军中想我这般年纪的人,好多都已经儿女成行了。等这趟事情了结,我立马到你家把日子定了,争取年底就能娶你过门。到那时把门一关,我想把你怎样就怎样……” 傅百善见裴青越说越不像话,忍了心中羞意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知那一眼里隐含了丝丝媚意,哪里还有昔日的半点狠厉! 裴青顿时心中一荡,就着这个姿势扳住女郎的下巴,细细地在她不住跳动地咽喉,在她光洁的额角,在她还生有细细茸毛的眉心处亲吻。就像亘古肃穆的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威严而自信,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良久,裴青才放开人,紧紧贴在女郎耳边低低笑道:“珍哥,你怎么这么可人?我想我大概等不到年底了,你这么好这么美,我要早早把你娶进来,把你关在屋子里,只准我一个人看!” 傅百善第一次经历这等大阵仗,薄薄的耳廓被那人含在嘴里,温热的气息不住地轻拂,头颅里嗡嗡作响,有甜美麻酥的感觉从背脊的骨骼处渐渐汇集。让人手脚都无处安放,让人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喉咙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焦灼上上下下地徘徊。 裴青暗叹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燥火,将女郎的衣襟系整齐,又将斗篷重新围好后方柔声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先上去。等我把引线点燃,再上去与你汇合!” 傅百善连头不敢抬,红着一张脸老老实实地攀了绳索上去了。等凌晨清凉的山风拂在面上时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竟然让七符哥占尽了便宜。要是让娘亲知晓了,恐怕立时就要打断自己的腿。 第一八五章 荼靡 第一八五章 荼靡 引线噼里啪啦得开始燃烧,裴青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抓紧垂在坑洞的粗绳,粗粝麻绳上的突起刺痛着手掌。掌心里不知何时沁出了细微的汗水,使得粗绳变得有些滑腻。坑洞静寂无声,可以清晰地听见黑色的已经被引燃…… 第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时,裴青只感到背脊一僵,像是在旷地里被雷电猛击一般,肩膀上开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却根本不敢停下来,手脚并用地加快速度往上爬。等在上面的傅百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探着头往下看。 渐渐乏力的裴青感觉一阵晕眩,虽然隔得很远,但是可以清楚感觉出天怎么那么高,风怎么那么远,珍哥的鬓发怎么那么黑?她的脸怎么那么惶急?还有她的呼喊怎么听起来象隔了一层浓稠的东西? 沉闷的爆炸声次第响起,脚底已经感受得到地面的颤动。 傅百善心头大急,绳索那端的七符哥不知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半挂在空中的人随着灼热的气浪起伏不定,暗红的火光和黑色的烟尘将他的身形笼罩得似隐似现。她心中便不觉“咯登”了一下,忽然便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将肩上的斗篷甩开,把儿臂粗的绳索往自己腰上一缠,傅百善双手左右开弓,发死力将绳子一点一点地往上拉。她从未如此虔诚地感谢老天爷让自己天生便有一把好气力,几个回合便将人从坑洞里拉起。 裴青面色苍白果然是受伤了,只是他一身黑衣也不晓得他到底伤在何处?想是歇了一阵,他慢慢清醒了过来,望着一脸惊慌的女郎裂嘴自嘲道:“这是第几次了,回回都让我来演被美人搭救的英雄!” 傅百善见他还有工夫耍贫,一颗心才勉强放了下来,此时才感到双手酸软。站起身解下粗重的绳索扔进坑底,一把抄起裴青的腰杆就往外走。由不得她不着急,坑洞里的爆炸如同远方的闷雷,巨大的声响和火光势必会把值守的倭人士兵引来。再者脚下的地壳轻颤,只怕…… 两人面面互视一眼后齐齐面色大变,傅百善半扶半抱着裴青开始顽命狂奔。 如果他们有空暇回头张望,就可以看到身后的坑洞象是巨人手里的面团一样,被拉扯,被搓揉,被践踏,在火光和黑雾下渐渐变形坍塌,直至化为一片荒芜。刚才用来套系绳索的古树连根拔起,趔趄地被陷入松动的地缝当中。不过片刻时辰,静谧且幽深的野林便改换了模样,变得如同地狱一般骇人。 不知奔了多久,裴青气喘吁吁地道:“珍哥,放开我,让我下来自个走!”汗水几乎糊住了眼眶,傅百善觉得象托着一座大山,全凭心头一股气支撑着不敢松懈。因为这是她的至亲之人,即便遇到天崩地裂也不能随意抛却。 裴青半睁着眼,看着心爱的姑娘汗浸浸的侧脸,越发觉得她眉宇似漆肤色如蜜,心头软得几乎化成水,却故意呲牙道:“好珍哥,放我下来吧,你抓着我的伤口了!” 傅百善大惊,忙把人小心扶靠在树旁,这才察觉手心粘腻,借着即将天明的些许微光,影绰得见手心里竟是一片乌红。不由心下大骇,颤声问道:“七符哥,你伤在何处?” 裴青呵呵低笑毫不在意地道:“不妨事,大概是有一根引线提前爆炸了,气浪将一块利石砸在我背上。都是徐直那个乌鸦嘴,说什么术业有专攻,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炮仗师傅果然不是那块料。莫怕,此后我再假扮老马,就用不着往身上贴那些骇人的伤疤了。” 傅百善见他还有心情打趣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却更加小心地把人扶起仔细查看。裴青的后背被泥污和血渍覆盖住了,衣衫破损处有一道半尺长的血红伤口大喇喇地横亘着,硝烟和烈火灼烧的痕迹布满整个背部,血水将他的黑衣下摆浸得湿了一大片。 傅百善看得倒抽一口凉气,抬头去看男人。就见那人眉头紧皱,大概是因为伤口痛得很了,平日里不言苟笑的细长双眼少了些冰霜,看着竟然给人一种温柔和脆弱交杂的错觉。 这么大的伤口不处理会死人的,傅百善也顾不得羞赧,半侧着身子把最里面穿的中衣解了下来。准备撕成几幅长条,好紧紧缠住那处裸露的伤口。 山下不远处已经有士兵发现了坑洞的异常,举着火把在往这边赶。两人互视一眼后,隐匿身形快速穿过密密的丛林。 天大亮时,石见山前挤满了驮运银矿石的牛车。腆着肚子的北条义男望着眼前清一色穿着靛青夹衫的力夫,有些好奇问道:“大人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人搬运矿石,我还准备在矿山给你找几十人帮忙呢!” 徐直呵呵一笑解释道:“这些都是帮着福泰号搬运货物的工人,一到伊那岛就有管事帮着雇佣当地人了。要不然我那船上几百石的货物,像那些瓷器丝绸都要轻拿轻放,很多都金贵的不得了,难不成要自己长脚走下船来?” 北条义男哈哈大笑,对徐直的印象更加好了。他在心中由衷地感叹:果然是中土大国的气度,一族家主的位置说不要就不要,连临时雇佣的奴仆都要帮着置备新衣,这份胸襟这份气概真是让人无比折服。他日要是有机会,定要去那物华天宝之国走一走看一看。 小推车轱辘轱辘地陆续上路,徐直不引人注意地乜了一眼徐骄,就见他轻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与北条义男胡乱寒暄几句后,钻进马车时匆匆问道:“怎么耽搁这么久,害得我在那个死胖子面前都编不下去了!” 徐骄压低嗓门道:“那些人都顺利到齐了,宽叔紧赶着给他们找了处溪水,让他们梳冼干净又换了船上水手的换洗衣服。珍哥的爹身子也好好的,只是他们一伙人个个都匮乏得厉害,倭人恐怕把他们当牛羊使唤得过了。还有珍哥和老马为拖延时间落在了后面,老马还不小心受了伤,珍哥正在给他换伤药。” 徐直啧啧了几声,皱了皱眉道:“此地不宜久留,怀良亲王精明不已,要是让他发现了蹊跷咱们谁也走不脱!”说到这里他怅怅自个感叹了一声,“要是日后他发觉是我坏了他的好事,只怕对我也不会善罢干休!” 这个话头徐骄便不好接了,徐直和怀良亲王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表兄弟。日后纵然知道他私放了一群中土人,还好意思撕破脸不成,至多只能徒呼奈何吧? 大路平坦车马疾行,路上虽然碰到几个关口,但是有伊予北条义男开出的书函和印信,又有石见山矿场买卖银矿的合约,竟然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意想不到的盘查。众人手脚颇快又归心似箭,仅仅一天的路程便赶到了海边。 天光一色间,近在咫尺处就是张帆扬浆正待起航的福泰号。 怀良亲王在行邸里接到福泰号即将返程的消息时,正在案几后用棉布细细搽拭长刀。闻言不悦地将棉布弃在地上,举起手中长刀狠狠向下一劈,低声咒骂了一句“不识好歹的东西”。身边都是他的亲近之人,自然知道他骂的是何人。 良久之后,感到无趣至极的怀良亲王才放下手中擦得无比铮亮的宝刀,小心地供奉在案几的鹿角刀架之上。又极缓慢悠闲地饮了一杯茶水,勉强压抑住心中的厌弃和烦躁,才在福泰号的许准出入文书上砰地一声盖上朱砂红印。 他将文书合上,靠在案几上摩挲着封面处凹凸的字迹,想了一下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唤了一个心腹手下过来低声吩咐道:“仔细派人到船上搜查,徐直要走就走,但是绝对不准他挟带一丝一毫的私货和违禁物上船。” 手下躬身应命而去,怀良亲王负手望着院落里精致的绿树山景。心境平复之后才惆怅地发现无数花叶缤纷落下,竟然已是荼蘼花事的春末了。 第一八六章搜查 第一八六章搜查 一群持刀武士凶神恶煞般闯上码头上时,徐直心中猛地一沉,却还是主动上前用倭语与人交涉。 那带头的武士姓织田,与徐直朝过几回面,知道这人来自赤屿岛,是一位手头活泛的主,隔方权贵都要卖他几分薄面,就不敢十分无礼于他。更何况他还听说这人是怀良亲王的亲表弟,至于这亲表弟为什么是个中土人,又为什么不留在日本国,这就是不为外人道也的事情了。 等在外面的那位来使是怀良亲王的心腹,他的命令又不敢不从。又要不得罪人又要仔细搜查,这其中的分寸真是难以拿捏呀!织田思量了一下,接过一袋沉甸甸的金银后略略躬着身子笑道:“大人,实在是对不住,咱们都是听令于人的,上面交待下来要仔细搜查,严禁挟带私物和违禁物,还望大人海涵一二。” 徐直当年在青州卫值守时,跟各路商宦打尽交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倒要受此种盘剥,展眉哈哈一笑道:“应当的,应当的!”话语寒暄之间,给徐骄悄悄递了个眼色,就见那小子机灵地退出人群,飞一样往船上奔去了。 听说倭人还要上船搜查,船上霎时一片混乱,一群刚刚才逃出生天的人立刻如坠冰窟。要是让那些人发现异常,又被重新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坑洞里,终日劳苦不说,还烟熏火燎地吃不饱穿不暖,那不如立刻去死来得痛快。宽叔见状连忙安抚大家,转身仔细翻腾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找出几瓶药剂交到邬老大手里细细叮嘱一番。 傅满仓听到还要搜身,立时记起自己怀中用棉布包裹着的物事,扯了女儿到身边低声道:“这是我从怀良亲王行第的花园里,费了好些工夫才带出的几颗小苗。可着实是好东西,要是带回中土在灾荒年指不定还能救几个人的性命!” 傅百善伸头就见那帕中搁着十来块已经发了芽的茎块,还有几绺绿盈盈的细长藤蔓,不由温声劝道:“爹,眼下当口人最要紧,这藤蔓如此之长,颜色样子又如此怪异惹眼,遭人翻捡出来咱们怎么交待得清楚?” 傅满仓哑然,只得怅怅地将藤蔓折断丢进海里,正要将那十几块茎苗扔出去,就被女儿伸手一拦。回首正要相问,就见她拿过棉布猱身攀在船索上,将那些拇指大小的茎苗一块块地缠在缆绳的空隙里。茎苗本身的颜色就是灰扑扑的,船缆又是麻绳编制,缠在一起果然看不出什么异常。 武士们上船时,就见甲板上人来人往各司其则,船员们的包裹齐整地放在一起,里面的东西无外乎是些换冼衣物并些杂物,并没有什么违禁之物。至多是些折扇竹玩具之类的小东西,大概是水手们带给家人们的伴手礼。半个时辰之后,负责查验底舱矿石的人回禀,也没有发现什么挟带之物。 织田言笑晏晏,手底下却绝不马虎。又亲自带着几个人沿着船舷细细查验舵盘、桅杆、船墩,连垂在海里的铁锚都让人拉起来细细看了一回。傅百善站在船尾,看着那些人随意抖动着长长的缆绳,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幸好,先前做了手脚的那条缆绳没有被发现。 武士们满意地点头,正准备收队吩咐放行时,就见一人匆匆而来大声禀告道:“底仓角落里有一间舱房很可疑!” 那是甲板下的一间舱房,守在门口的卢四海望了一眼徐直后,才从腰间取下钥匙开了房门。织田抬头一看,就见昏暗的房间里,上下三层床铺密密麻麻地睡满了人,不禁大怒道:“这些都是什么人,怎么躲在这里?” 卢四海低头哈腰道:“船上不知什么时候发了疥疮,一个传一个,带着这么多人都发了病。这其实要不了命,就是让人难受至极,又痒又痛,痒起来就抓着身上乱挠乱扯,连身上的须发都扯脱得不敢见人了!” 通译把话传过去,一群武士们都骇了一跳,倒是没听说本岛有这么厉害的一种传染病。织田想了一下又有些不放心,就随意支使了一个手下过去查验。 那人听到指令后有些不情愿,又不敢不从,扯了衣服密密实实地蒙住口鼻进了屋子。就见那些睡在铺上的人,无一不是披头散发怪模怪样,有好些都秃了半个脑壳。身子朝里面睡着的人转过头来,其形容更是可怖,满面红疱不说,有几个人脸上肿得几乎变了形状。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是疙疙瘩瘩,看了就让人觉得一阵瘆得慌。 又用长刀掀开那些看不出本来形状的衣物被褥,也不知有多久没有换洗了,散发着一股熏人的恶臭。这人忍了胸口的恶心,倒是尽职尽责地将每个铺位上上下下地都细细查看了一番,这才向后面比划了一个完结的手势。 织田退了两步站在船舷的通风处,就见徐直塞过来一个青布药囊,满面诚恳地道:大人,这是船上的大夫开的药方,里面有地肤子、花椒、苦参、百部,回去后赶紧将此药大火煎成水上下里外冲洗。要是发病了,就用猪大板油、硫黄粉、胡椒粉混合成膏,每天涂抹在患处,三七二十一天后保管见好。” 觑眼望见织田越来越难看的面容,徐直暗暗好笑,嘴里越发胡编乱造,“本来我是想将这些人统统留在此处养病的,又不能干活可吃得比谁都多,带在船上就是个累赘,可是没有一个当地人敢收留他们。没得办法,我只得又把他们带回中土,听说得了这个病的不能见风见光,要不然患处溃烂后是要留下极难看的疤痕的……” 先前查验舱房的那个家伙听着通译的解释之后,情不自禁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些水手的可怖面容,骇得身子直直发软,连手中的长刀都拿不稳,先时的勇气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二话不说冲上前来抓了织田手里的药囊,兔子一般地跳着跑下船舱去了。 两边的人望着那人仓皇的身影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好在徐直极其善解人意,吩咐船上的大夫又拿了数个药囊出来一一分派,又叫了徐骄拿了几匹上好的绸缎尺头出来给织田压惊,这群倭国的武士们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福泰号扬起巨大的油帆慢慢驶离港口时,一个骑着快马的信差正踉跄地从马上跌下马,双膝跪在怀良亲王的行邸前声嘶力竭地大喊:“栃木的矿山坍塌了,里面的人全部都埋在下面了,快点去禀报殿下……” 桅杆吱吱嘎嘎地调整着方向,傅百善站在阴影处看着越来越远的伊那岛。 依旧一身黑布蒙面的裴青走过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微微叹道:“只可惜没有找到机会将怀良亲王杀了,这人狼子野心留着始终是个祸患。若是再给这人一支独大的契机,中土只怕岌岌可危。” 傅百善抿紧嘴唇,轻声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能够将爹爹顺利救回来我已经很满足了。怀良亲王要是胆敢进犯中土,我就陪你一起守边关。”这女郎性子内敛,难得说这么露骨的一句话,裴青听了心头大乐。 晚上,傅百善、荔枝、宽叔、宽婶齐齐围在傅满仓身边,好奇地看着他把那些灰扑扑的茎苗埋在浅浅的土里。 不过一两日工夫,精气神就调养回来的傅满仓豪爽地摸着头上短短的发茬子笑道:“莫小瞧这个东西,可帮大家伙熬过了冬季呢!等回青州了,我就买个小农庄,专门伺候这个金贵东西。等丰收了给各家各户分分,你们就知道我的话真不真了!” 宽叔一拍大腿道:“老爷可不能去种地,你一走这么久,不知撂下了多少事,还有朝廷怎么地也得给你升两级吧?正是立功受赏的大好时机,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傅满仓看了一眼亭亭玉立的女儿,低声戏谑道:“知道,如今顶要紧的就是把珍哥和裴青的亲事办了,你俩一起出来许久,外人不知道的怕是要有闲话。莫怕,爹爹回去就给你把嫁妆办齐了,争取让你年底就风光大嫁!” 傅百善却是想到家中那些棘手的事情,父女俩回去之后这些事只怕再也无法推脱了。遂叹了一口气,那父亲拉到一边,细细将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初初知晓傅满仓失踪之后,大房伯母吕氏起了歪心思,和傅姑妈两人联手,一个想将二房的财物囫囵瓜分,一个想让儿子夏坤娶媳妇儿。幸得宋知春留有后手,早早将族中长辈一一登门打点,吕氏和傅姑妈的奸计才没有得逞。 青州的常知县不知为什么这时非要来凑这个热闹,带着儿子常柏上门求娶,结果引起了杜夫人的外甥女徐玉芝的忌恨,派人在路上截杀,莲雾和顾嬷嬷一死一伤。徐玉芝为逃脱罪责,又勾起后面无数事端。 再后来,自己为了寻找消息,特特开了家酒楼。为了震慑当地的地痞流氓,借着朝廷修建海防工事差银子的档口,带头捐献了两万两的银子。不想这个举动却引来了当朝二皇子秦王的注意。 青州卫军营有了奸细,接连死了好些人。裴青为保护军中同僚留下的遗孀,与自己生了嫌隙。秦王趁机让大伯父前来说项,要纳自己进王府当侧妃。在一切不可收拾之前,她只得带了几个人仓促南下。好在历尽艰辛,终于将父亲找到了。 傅满仓双手紧紧抓住斑驳的船舷,重重地垂下头。想起一母同胞的兄长,家贫时两个人曾经分吃过一块饼。大冬天他为了节省一点银钱,外头结冰了都不肯点燃几块木炭。这样的大哥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能默许眼皮底下这一桩又一桩的事情发生? 第一八七章 突变 第一八七章 突变 这趟回程出奇的顺利,一路都没有遇到大风大浪,不过月余的工夫就看得见立了中土界碑的小礁石了。 徐直搂了曾闵秀的肩膀站在船头,看着远处的鸥鸟低飞,闻着身边女人身上的幽香长长叹道:“等回了赤屿岛,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寻个靠谱的大夫把你的身子调养好了,生几个孩子,顶好一男一女。我再帮怀良亲王开辟几条新航线出来,也算对得起他予我的看重,毕竟这世上我的血脉之亲也只有这么几个了!” 曾闵秀像猫儿一样驯服地躲在男人宽厚的怀里仰头微笑,“我早说过,你当种田人我就纺纱织布,你在外经商我就待在铺子里打算盘招呼客人,你要是执意当个海盗头子,我也少不得夫唱妇随!” 女人全然信任的娇嗔逗得徐直哈哈大笑,良久才拄着下颌感慨道:“我这一生荒诞至极,亲父生而不养,养父对我养而不教,赤屿岛的老船主对我有师徒之义,却也眼睁睁地看我跌入火炕。当年他死后我一心一意想为他报仇,可知道这些事的幕后其实是我的表兄时,就连这份心思也淡了。你说他们要是在天有灵,会不会怪我薄情寡义” “闵秀……”,徐直的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不安闷闷地从女人的肩膀上传出来,“从今往后——,我的身边真的只剩下你了!” 曾闵秀看着陡然象孩子一样脆弱的男人,心中油生一种柔软的母性怜惜,又夹杂了许多难以言说的绵绵情意充斥其中。她从二十二岁跟着这个男人,挥金如土过,忍饥挨饿过,逢场作戏过,真情实意过,还为他失去过孩子。这一切的一切的缘由,也许就是为了听到这番贴心贴肺的话语。 夏日和暖的风吹过,带了几丝难以排揎的燥热,曾闵秀便不免有些情动,双眼蕴含情意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纤细尾指在男人宽厚的掌心里微微一挠。徐直浓黑的眉毛一挑登时意会,正想上前时,就见船侧处飞快奔过来一人,轻声禀道:“五爷,船老大让我请你过去,说有要紧事相商!” 来人是生得憨憨直直的卢四海,满肚子风花雪月的徐直觉得这厮简直是太没眼色了,没看见他眼下正忙着吗?但又怕船老大真有什么要紧事,只得在曾闵秀抹了清谈桂花油的头顶上匆匆一触,耳语了一句“等我回来!”便转身大步往船舱了望台的方向走去。 曾闵秀懒洋洋地侧着身子,无比满足地看着腰直腿长的男人迎着即将消失的落日远去,心里涌起想要向无数人炫耀的骄傲——这个男人是我的,这个男人从里到外,从身子到内心都是我的!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落日又大又圆,极为诡异地散着一种近乎殷红的光彩,男人走到船舷边上还回头笑着挥了一下手。曾闵秀弯着腰正要捂嘴取笑,就见男人身边的一个人影突然暴起,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猛地扎向男人的背心要害处,徐直似乎极度惊诧地反手一挡,那把利刃就轱辘滚到了一边。然后吭都没有吭一声,便象块木头一样重重地砸在船板上。 曾闵秀的嗓子“喀拉”作响,胸口像石头一样堵着一口气,连滚带爬地狂奔过去。 远处有人尖叫起来,终于惊动了甲板上的其余人。卢四海一击得手,眼见得众人围了上来,也无暇再去查看地上人的生死,返身一个纵跳跃入苍茫大海中,几个翻腾就游了数丈远的距离。 甲板上的水手们让这变故骇得说不出话来,裴青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前拣起脚边不知谁落下的老铜渔刀,丢到傅百善面前喝道:“珍哥,抓活的!” 渔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总共有一尺长。略有弧度的刀把是赤铜打造的,可以折叠的刀刃是精钢所铸,用来剖鱼铲鳞最是锋利不过,是老水手们惯常爱用的东西。傅百善拿在手里掂了几下份量,紧靠在船舷看着海里那个载浮载沉的脑袋,猛地将渔刀投掷了出去。 于是,甲板上的众人又齐齐开了一回眼界。 海上有风有浪,虽然都不大却极影响准头,那支被投掷出去的渔刀划出一道近乎笔直的长线,猛地扎向海中正在潜逃之人的后背之上,几乎可以听见渔刀噗嗤一声戳入的声音。鲜血立刻洇湿了附近的海水,几个机灵的水手立刻放下小船下去捞人。 听到动静的傅满仓等人赶到甲板上时,就见曾闵秀木木地抱着男人的身体。徐直半靠在曾闵秀的身上,后背心一个窟窿正在汩汩地流着血水。宽叔见状连忙把随身携带的金创药一股脑地往伤口上洒。 徐直此时却清醒过来了,半睁着眼面色苍白若纸,缓缓摇头道:“莫费工夫了,这刀伤在了我的心脉,兼之刀口上还有毒!” 宽叔一楞,果见那伤口红中带乌,乌中带紫,流出的血不但缓慢而且乌色居多。心下便不由一沉,他是积年的老江湖,立时认出这刀面上抹了不只一种毒,有人是真想要徐直的命!看这光景,眼下即便是大罗金仙在世,只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徐直半抓了曾闵秀的手,无力笑道:“说好要陪你白头到老的,没想到我又要食言了,这大概就是我该得的报应……” 曾闵秀痛得无以复加,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 徐直示意傅百善近前,双目恳求道:“珍哥,我伤了你的家人对不住你。此番我帮你救了你爹和这么多人的份上,帮我护佑闵秀,让她余生免疾苦免伤悲。我头上发簪里有幅图,图上所标之地是我历年的积蓄所在。一半予你做谢礼和给你兄弟的补偿,一半留给闵秀,让她回中土好好过日子去吧……” 见傅百善慎重点头,徐直脸上便露出如释重担的表情。然后双眼直直盯着远处的老马,好半天才露出了然的神色,“想必你也不是真的老马吧?刚才听到你唤珍哥的声音,我才明白了我一直奇怪的地方,你……是裴青吧!” 裴青知道刚才心急之下露了行藏,索性大大方方地揭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重墨刀裁的脸,低头道:“你杀了方知节,把你挫骨扬灰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可是你尚有一丝良心未曾泯灭,不但拒绝了怀良亲王心怀叵测的相邀,还二话不说地救了珍哥的父亲。如此你我之间私人的仇怨两消,你莫牵挂了!” 徐直呵呵一笑,扯动后背上的伤口,他却只是微皱了一下眉头,脸上已经渐失了血色,话语声也渐变得入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我就索性厚着脸皮再求你一件事。青州常知县的后宅里有个女孩,是杜夫人外甥女徐玉芝的贴身大丫头,那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子。能否帮我把她赎买出来送到闵秀身边,让她们姑嫂二人日后好有个照应!” 裴青望着这双满含期冀的眼睛,却说不出来谎话骗他,只得拣了自己知道的事情简略告知。听到徐玉芝闯下滔天大祸,惹了秦王的嫌弃,为求自保李代桃僵将贴身大丫头紫苏烧死在柴房里,自个却趁乱逃走了。徐直眼睛缓缓发红,却没有再出声。 曾闵秀知道徐直一向看重这个亲妹妹,在路上看到一个好看的好玩的就要买下来,说要带回去给妹子。现在这人已经这样了,还要在他面前跟他说,他的妹子早就让人烧死了,这不是上赶着催促徐直往阎王殿走吗? 她脑中一片混乱,面色惨白地大声反驳道:“他们都在胡说,你这么精明能干,你妹子肯定也是不弱的。说不定烧死的就是那个什么徐玉芝,你妹子胆子小,自己早早逃脱了也说不定……” 徐直却是一片清明,当年母亲带着自己北上逃荒,几乎要饿死的境地,幸亏遇到了徐玉芝的母亲伸了一把援手,给了几件衣服和吃食才活下性命。母亲后来遇到养父生下了紫苏,心中对徐夫人的救命之恩始终念念不忘。再后来,徐夫人疾病去世,母亲就干脆带了紫苏到徐家做了奶娘。 紫苏一根筋的性子随了母亲,待人从来就是一心一意的,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抛下主子潜逃?徐直心中又悔又恨,当初自己干了这个营生,就想给妹子寻个稳当的地界待着,即便身上有无数的金银也没想过把妹子赎买出来,没想到这却让她不明不白地殒了命! 一口乌血从徐直的嘴边溢出来,他双眼散漫地望着傅百善,手上却紧紧地抓了裴青的胳膊,嘴里喃喃道:“杀了……徐玉芝,杀了她!”到后来,徐直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自以为的嘶喊听在别人的耳中,不过是些微细语了。 徐直怔怔地望向天空,想着自己有些荒诞的一辈子。他还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没有去实现,还有那么多的深情没有交付,他一辈子都在追求无法得到的东西,与无数人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到头来那些珍而藏之的东西却早已腐朽,早已变得虚无离他而去。 真累啊!徐直在脑中最后一声感叹时,耳中依稀听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心里不禁怅然想到,自私自利的自己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个人…… 第一八八章 泄愤 第一八八章 泄愤 “咚”地一声,水手们把好不容易抓到的人重重地掀在甲板上。 卢四海趴在甲板上,肩胛骨处的伤口因为海水的浸泡变得苍白,大概因为疼痛眼皮不时抽搐着,发须乱七八糟地耷拉在脸颊上,看起来虚弱且可怜。但就是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两刻钟前一刀就戳中了徐直的要害。 卢四海今日抖着胆子做下了天大的事端,本想仗着一身好水性趁乱溜走。只要踩水半日,那里有座无名小岛自有人前来接应他。等他拿了厚厚的赏金,再接了家人一起辗转返回中土,改换名姓置下家宅田产铺面,不过几年他也会过上昔日曾经艳羡的好日子。 一击得手之后,卢四海心里是极为慌乱的,但是只要一想到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在前面招手,心里的那杆秤就自然而然地倾斜了。就在他畅想着好日子的时候,后背却好似被大力猛地一锤,然后他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锥心的疼痛,整个身子像是漏了气的皮囊,再也无力气向前方游了。 水手们用渔网将他兜住的时候,卢四海甚至有些庆幸,要是以他目前的状况,只怕还没有到那座约定的小岛,就会因为身上的血腥味引来深海里吃人的鲨鱼。他受伤后开始时因为试图逃脱,呛了太多的海水,肚腹一时大得像簸箕,半侧着身子像条濒死的鱼吭哧吭哧地吐着水泡。在底仓归整货物的徐骄此时才得了信,上来一脚就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 徐骄赤红了眼睛,几个水手都拦不住他暴怒的身形,“卢四海,你是良心让狗给吃了,五爷哪点对不住你?你不过是岛上下贱的力夫,是五爷给了你恩惠,提拔让你在他面前当差,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昨个五爷还跟我说,等回去了就让大家伙好好休息几天,还要给大家伙发双饷,还说要给你和我另外包个大红包,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裴青伸手拦着徐骄胡乱舞动的胳膊,蹲在地上问道:“是谁派你来刺杀徐直的?你跑这么快,前面大概有接应你的人吧?你等了这么久才下手,是不是看到船要到赤屿岛,不好跟你的主子交代了吧?” 卢四海紧闭了嘴巴一个字不吭。 裴青伸出两根手指紧紧钳制住卢四海的下颔,切齿怒道:“你一个小小的船上水手,有胆子干下这事,所为不过是钱财二字。只是现下你要搞明白,有银子也要有那个命去花。以你现在的伤势,我根本不用做什么,你就活不过三个时辰!” 卢四海本是个壮实的汉子,下巴被裴青揪住之后,竟然半点动弹不得。呜呜扭动了一会,才嗫嚅吐了几个字,“是,是我跟徐直有私怨,他总是看不起我,总是指使我去做这做那,我心里不舒服就想报复他……” 裴青俯下头眼角微微发红,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有私怨,就能弄到百金难求的毒物抹在匕首上?徐直是做了多大的孽,是烧了你的祖宅还是杀了你的老爹,你如此处心积虑只为私怨,说出来是糊弄小孩子呢,真是一派胡言!” 卢四海以头抢地连连喊冤,却是再不肯多说什么了。 徐直意外身死,原本的许多计划就要搁置。裴青心中生怒一时气得脸色铁青,欲要施加手段出来逼问,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有些不好动手脚。抬头望了傅百善一眼,就见她也悄悄摇了摇头以示不赞同。也是,灯笼铺子里老实巴交的老马怎么忽然摇身一变成功夫利落的高手,这段事就不好抹煞过去,此时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曾闵秀无限爱怜地放下徐直的尸身,站起身子抚平裙子上的褶皱,走到一边捡起那支袭击男人后被丢弃在一边的匕首,在卢四海的手指上轻轻比划了几下。方柔声道:“我知道这刀子上抹了毒,却不知道抹了什么毒。我要是不小心切一根下来,不知道这毒在你身上几时才会发?” 俗话说惹谁都不能惹疯女人,卢四海的眼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正在寻思该不该把实话说出来,耳边就听见一丝凌厉的风声,睁眼一看就见那匕首尖就正正扎在他的手指缝的中间。女人捂嘴笑了起来,眉眼里满是冶艳风情,红唇一张一合,“哎呀,怎么扎偏了,放心下回不会了!”纤长细腻的手抓住匕首,眼看又要狠狠地往下戳。 卢四海一惊,他自然知道那匕首上的毒物是何等厉害。他从那人的手中接过这物时,一时好奇就弄了条才出生几个月的小狗实验。没想到一刀下去,那狗双脚弹跳几息之间就死了,连流出来的血都是乌红的。 他看着那寒光烁烁的刀尖终于感到害怕,方才杀人时的胆子半点不剩。懦弱地缩了下身子,低声下气地颤声道:“我也不想的,是……,是二当家抓了我亲弟弟当质,说福泰号返航时听不到五爷的死讯,就把我弟弟的死讯亲自捎给我!” 曾闵秀眼眶里黑瞳猛地睁大,将手中匕首狠狠地扎进卢四海的大腿,厉声呵斥道:“你弟弟的性命在我眼里一钱不值,凭什么要让我男人给他让道。放心吧,你既然这么担心他,等我把人找到,定会亲自送他上路来陪你,让你们兄弟俩在阴曹地府里生生世世地相亲相爱。” 卢四海骇得肝胆俱裂,哆哆嗦嗦地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脸的不可置信,“我……我已经说出了背后指使之人,你怎么……怎么还……” 天色已然阴暗,陡起的海风吹得女人的衣裙猎猎作响。 曾闵秀直起身子,举着尚在滴血的匕首,面如阴间的女罗刹,忽地莞尔低低一笑,“老祖宗都说过,这世上唯有女人和小人难养吗?你说了又怎样,不说又怎样,我又没答应不杀你。我等了整整五年,这个男人才把我放在心坎上,结果让你一刀就给弄死了。呵呵,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报答你的这份大礼?” 卢四海左右张望,只看见甲板上的人都是一脸的漠然,只得倒撑着手掌不住后退。曾闵秀大步上前又是反手一击,男人的胳膊立时就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支棱着。紧接着又是一击,他的后背就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卢四海哀嚎连连,他从来没想到徐直身边这个看起来娇弱无害的女人,狠厉起来会这般歹毒。那每一记袭击都没有伤在要害,但是每一记都让人痛在心扉。这样下去,他没被毒死却先被痛死了。 男人终于大声惨叫起来,大腿和甲板摩擦的地方划出长长的一道污痕。曾闵秀紧紧撵在他的后边,仗着一股子狠劲一刀接一刀地乱戳。很快,那人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血葫芦,连声息都渐渐没了。 甲板上血迹斑斑直如修罗场,徐骄、傅满仓,宽叔和一众水手舵手都没有吱声,看着这个双目赤红难抑悲伤的女人泄愤。 傅百善伸手抓住了裴青的衣角,低声黯然道:“徐直虽算不上是个好人,对曾闵秀倒是不错,也难怪她一时失常。只是二当家邓南暗中使计杀了徐直,此时回赤屿岛只怕是个下下策!” 这段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打破了裴青原本的计划,他沉思了一会道:“若是岛上的人知晓徐直已死,这些人包括你爹他们都不好从此处安然脱身。眼下只有将福泰号暂时停靠在此处,我立时传信回卫所,让那边派兵士过来接应。” 的确,本来大家顺利返回赤屿岛,有徐直压阵,傅满仓一行人与岛上没有冲突,借个道回中土是简单至极的一件事。可现在徐直死了,裴青的身份也引起了有心人的怀疑,船上的人多且嘴杂,一切就充满了变数。要是有人将傅满仓一行人的底细稍稍透露给大当家毛东烈,这人为讨好倭国的怀良亲王,保不准还会做出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 站在一边的宽叔耳朵向来尖利,抄着手站在后头接嘴道:“珍哥,忘了我的老本行吗?这送信寻人的活计是我最擅长的,这位小哥要是不嫌弃我老胳膊老腿,这件差事就派给我得了!” 裴青自然知道傅百善身边都是能人,遂点头道:“等会我写封信,烦劳捎给鳌山卫的李大人!” 几个人站在一边窃窃商量,徐骄楞楞地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女人。曾闵秀没有大哭,甚至泪水都没有几滴,可是在场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心头上的伤。所以她拿匕首去找卢四海泄愤时,才没有人上前阻拦。 徐直的死,对于女人来说,不谓是天塌了…… 傅百善上前拿过曾闵秀手里的匕首,女人怔怔然地望着地上的一团血肉,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她猛地回头攥紧了傅百善的胳膊,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执着和疯狂,“珍哥,帮帮我,留下来帮我!” 第一八玖章 戏子 第一八玖章 戏子 赤屿岛这一年里风调雨顺,六月夏至末这一天是二当家邓南的生辰,虽然只是个小寿,但是毛东珠决意为丈夫大肆操办。岛上的神婆说他们一家子今年犯太岁,正好借这个机会去去身边的晦气。 男人们向来不注重这些小节,邓南拉了叶麻子找了个清净地喝酒。 酒过三巡之后,邓南涨红了脸按捺不住心中得意道:“这都有小半年的工夫了吧,倭国那边还没有消息递过来,指不定徐直就命丧异乡了。这人既毒又狠,头回不过是些微末小事,他在我们面前就把人活剐了,不除了他我委实难安!” 叶麻子已经大概晓得了邓南的行事,端了酒碗闷了一口道:“徐直再厉害,也让二哥耍得团团转。你这套连环计使得的确高明,这边露信给徐直告诉他怀良亲王是他杀父之人,那边又告知怀良亲王,徐直要来报杀父之仇,这两人本就心有芥蒂,让你这么一拱火,想不掐起来都不可能。” 叶麻子说到这里,掩着一张胡茬乱蓬的糙脸似真似假地打了个冷噤,笑道:“二哥如此好心计,日后兄弟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宽宥一二,你这套水磨工夫要是使在我身上,兄弟我可吃不消!” 邓南哈哈大笑,他与叶麻子认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自不会把他当外人。 此回计谋可说是邓南此生得意之作,天时地利人和之下的顺水推舟推波助澜,最难得的是此间拿捏和人心的把控。想到千里之外那两个人的一举一动,便如自己手中操纵的提线傀儡一般,又是一阵得意。他一向自诩智计过人,此番缜密计划却如锦衣夜行一样不能宣诸于口,叶麻子的一番变相奉承恰恰搔到其痒处。 更何况,他还备了最后一道杀手锏,管叫徐直有去无回…… 天色渐渐暗了,岛上张灯结彩处处笙歌。毛东珠自个爱听戏,就特地重金请了个新兴的苏戏班子。瑞霞班在这两年里一直游走在两浙的权贵之家,一对头牌玉春玉娇便有些娇矜拿大,若不是毛东珠昔年跟瑞霞班的许班主有些许恩情,红得发紫的两位名角怎么会到这么个犄角旮旯来! 鼓点铿锵响起,笛箫琵琶随之合鸣,今晚上女席点的是一出《风筝误》。玉春果然是名角,唱腔细腻婉转悠扬,把个詹家二小姐的哀怨嗔痴演得淋漓尽致,岛上一干女眷听得是唏嘘不已满是伤怀。 男宾席那边却是另外一副光景,点的是一出《玉簪记》。这出戏是邓南的心头好,说的是闺秀陈娇莲随母逃难,流落入城外女贞观皈依法门为尼,法名妙常。书生潘必正因其姑母法成是女贞观主,应试落第不愿回乡,也寄寓观内。潘必正见陈妙常,惊其艳丽而生情。 大当家毛东烈不喜这些热闹场合,照例勉力大家伙几句,早早就退席了。众星捧月一般的邓南人逢喜事就不免多饮了几杯,醉眼朦胧间总觉得台上那个扮演陈妙常的小戏子时时在向自己拋媚眼,尤其她的小模样依稀跟那个女人有三分相像,心头一时便有些火热。 手下是邓南得用的心腹,对于保媒拉纤的勾当自然是熟门熟路。看了一眼邓南的神情,便心领神会地去后台寻许班主了。 许班主自是见惯这些男人的手段,推说玉娇今年才十六,还是刚出道的雏儿,对诸多游说只做不依。这个心腹手下说得口干舌燥,许下的包银从一百两涨到三百两,许班主都没有松口。最后还是那个叫玉娇的戏子自己懂事,羞答答地出来应了邀票。 玉娇大概才出道不久,还不怎么懂出外见客的礼数,换了衣裳后连妆都没有卸,掩着袖子遮了半张脸扭扭捏捏地上了戏台后面的一顶青布小轿。 心腹手下就暗自瘪嘴,本就是出来卖的装什么大家闺秀,又怕二当家好这一口等急了发脾性,只得好言好语将人引至一处不起眼的小宅子。由不得他不小心,二当家一向斯文自诩爱护名声,更何况他屋子里那位当家太太可不是好胡弄的人。 玉娇袅袅婷婷进了屋子后,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就见屋里一水的榆木家俱,桌椅条案齐齐整整的,架子床上的铺陈也是极精细的绸缎,想来这里便是二当家平日里偷摸置下的藏娇之所。 净房后面的动静渐没了,邓南只穿着一身细白布褂从里面走出来。抬眼就看见一个年轻女郎怯怯地站在桌前,额前贴片子脑后绾网纱发髻,双颊垂下三绺长发,满头的华丽水钻并细巧绢花。 这女郎连妆容行头都没来得及卸下,却穿了一身月白地折枝菊花素裙。邓南先是一楞接着却觉得有些新奇,于是就满意一笑,“难得这样一副打扮,倒也别有趣致。听说你今年才十六,可会倒茶斟酒?莫怕,我也不是坏人,只是想你过来陪着说说话。” 玉娇这才缓缓地吐了口气,仿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执了桌上的茶壶倒水,手慌脚乱之下那茶水几乎有一半撒在了邓南的身上。 邓南便有些不悦,对着这么一个战战兢兢含泪欲滴的小姑娘却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起身在衣柜里重新取了件衣裳。在这背身的几息间,他就没看见玉娇在茶壶里轻巧地撒了一点东西。 邓南换好衣服,见那姑娘依旧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不由心生满足地一笑,抬起那姑娘的下颔细细打量,在灯下越看越觉得这小模样和那可恶的妇人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小戏子一脸的瑟缩不安,没有半分那人的气定神闲。 喝过一盏玉娇姑娘殷勤奉上的陪罪茶之后,邓南上前一把搂住那象小兔子一样乖觉的女子,压着嗓子调笑道:“好孩子,只要你听话懂事,等明早起来二爷给你单独放一份包银,两三年不上台开唱都没得干系!” 将小戏子狠狠甩在架子床上,邓南只觉心底油生一阵快意。无论怎样张狂的妇人,只要狠狠地收拾两顿后,还不乖得跟小绵羊似的。只要徐直死了,那个转身就翻脸不认人的妇人还不是老老实实地依附过来。灯影晃荡下,眼前小戏子那张浓墨重彩的脸,和曾闵秀那张隐含讥诮的脸,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邓南伸手扯开小戏子身上的绡纱素裙,就见一双雪白光滑的大腿蜷缩在里面。他无比亢奋地要抚摸那份细腻柔滑时,忽觉肚腹一凉,一把鎏金错银的华丽匕首正正插在上面。 邓南骇得一阵发软,几疑是在噩梦当中。 那匕首这般眼熟,他怎会不认得?这是他用了几种毒物亲手刨制,亲手交到卢四海的手中,可是这物件兜兜转转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想高声呼救,却突然发觉嗓子眼里却发不出一点响,眉眼开始酸涩,手脚也开始发软。电光火石之间他募地醒悟——那杯茶水有问题! 香气和暖的屋子里,邓南就见那个名叫玉娇的小戏子慢慢俯下身来,嘴角噙了一丝若无若无的似曾相识的讥诮,“二当家,一路走好!徐直……在前面等你呢!” 邓南的眼眶一阵阵紧缩痉挛,茶水里不知下的什么药,他的头脑无比清醒,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连肚腹上都感觉不到痛楚。 “你是,你是曾闵秀……” 假作戏子玉娇的曾闵秀闻言低头咯咯一笑,抚了抚假髻上的粉色重瓣绢花,吐气如兰道:“二当家,你的眼晴被屎糊住了,这么久才认得我!”话语说完,她作无比怜惜的模样将缎面被小心地给邓南盖好,这才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因为这些事情要隐密且上不了台面,邓南置下的这个香巢没有几人知晓。此时那位心腹喝得酩酊大醉正独自酣睡在门房里,曾闵秀想到这人先前看着自己的猥琐眼神,怒从心中起拿起桌上的短刀就挥向这人的脖颈。 挥刀的手被人紧紧拦住了,傅百善扯下脸上的黑巾厉声道:“曾娘子,冤有头债有主,不相干的人你要他的性命作甚?” 曾闵秀看着眼前女郎一脸的英气勃勃,想到她有千娇万宠的父母,有一心呵护的未婚夫婿,而自己好容易从烂泥坑里爬出来,老天爷又一巴掌把自己拍回原形,这又何其不公? 不知为什么曾闵秀心里便闪过一丝难以言述的恶意,“凭什么他是不相干的人?把个十六岁的小姑娘送到四十多岁的老男人手里,他是不相干的人吗?你看他行事如此熟练如此习以为常,不知帮着邓和尚糟蹋了多少女人,这烂泥一样的人你还护着?” 傅百善紧抿了嘴唇,不知这女人因何暴怒无常,又一时想到今日来的若不是她们,而是真正柔弱可欺的唱戏女玉娇,今晚只怕不过又是一出有苦说不出的哑巴官司。同是被权势相逼,当初自己面对着秦王的步步紧逼,不也是一退再退。所不同的是秦王自恃身份不敢象邓南一样做得过于露骨,而自己也比那位玉娇姑娘硬气一些,才没将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想到这里,傅百善便有些默然。 曾闵秀何等察言观色的人,立时看出她的犹疑。一个转身抢前一步就将伏案酣睡的人狠狠一刀砍断脖颈。温热的鲜血从腔子里激射出来,霎时将曾闵秀一张描画得精细的脸喷溅得满堂残红。 第一九零章 博弈 第一九零章 博弈 赤屿岛四当家林碧川被小厮扶着回到家中时,已是有些薄醉。 张氏正在给幼子打扇,见状连忙起身将灶上温着的六合醒酒汤拿过来,伺候着他喝下后不免有些埋怨:“大夫说你肝气不足,一定要忌些辛辣之物,回回跟你说都记不住!” 林碧川就笑着解释道:“大家伙在一起给二哥贺寿,就我一个人不喝,难免有些扫兴。下回我一定早早地下席,再不让那些人有机会灌我。不过今天你没去看热闹,倒是有些可惜。二嫂请了苏戏班子瑞霞班过来,唱了好几出剧目呢!” 张氏和丈夫感情甚笃,便嘟着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不喜欢这些喧闹场面。更何况岛上恁是谁都知道,我跟毛东珠不对付。今天是他男人的寿辰,要是我去了忍不住刺她两句,众星捧月的她一下子下不了台面,可又不是我的罪过!” 张氏与毛东珠不和由来已久。 毛东珠仗着亲哥子和男人在背后撑腰,为人向来任性霸道。偏偏她自小书读得少脾气又暴躁,虽然有几分机心,但是被人拿话一撩就按捺不住火气,加上行事说话往往不过脑子,常常惹下无数事端。张氏识文断字自视颇高,向来看不起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蠢妇,时时忍不住出言讥讽几句,两人的心结便这样铸成了。 毛东珠的兄长和丈夫都知道她的德行,对她的作为常常也只能是怒其行,但是又惧她的泼辣和蛮横,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所以越发惯得她气焰嚣张。像头回她暗地指使人绑架曾闵秀,若不是大当家舍了脸面低声下气,又适时推出替罪羊,徐直岂会如此善罢甘休。 林碧川想到此处便轻轻嗤笑道:“用不着你给她做面子,如今她的面子也不过只剩了一层皮。岛上谁不知道这两口子的猫腻,偏偏瞒着毛氏一个人罢了。我去了趟茅厕,回来就不见了邓和尚的踪影,不问就晓得他必定是看中了那个瑞霞班的小戏子。听说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他也不怕如此作弄会折了自己的寿数!” 张氏听了就有些不乐意,狠狠掐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怒道:“那姑娘多大,和你又何相干,你倒在这里怜惜起来?你要是想做这个出头椽子,我这就叫人去毛东珠那里给她报个音信,说不得这会还可以解救那个惹人怜爱的小戏子呢!” 林碧川一阵哈哈大笑,半搂了妻子在廊下坐了,心满意足地道:“我有你和三个儿子,就是让我去当神仙都不干。只是我常常忧心,那两个在大当家眼皮底下还稍稍消停些,要是再过个几年大当家上了春秋不再费神压制后,邓和尚和叶麻子的行事只怕更加荤素不忌。到时侯老天爷不收拾他们,岛上的人心也要开始涣散了……” 他话语未说完,墙外就有人用极清朗的声音接嘴道:“难得这里还有个明白人,只是四当家这番忧虑,能不能让人引以为戒呢?” 林碧川一时面色如土,实在想不到此时夜深人静,还有人隐匿在暗处偷听他们夫妻俩的谈话。赤屿岛不管再如何烂,也只是烂在心子里,他刚才那番话要是让人知晓,大当家即便再器重于他也会滋生事端。毕竟是见惯风浪的人,他立时站起身子喝问道:“是哪路朋友躲在暗处,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廊檐下的灯光弥散着幽幽清冷的光线中,披了一袭长斗篷的来人掀开风帽,露出一张极冷峻的容颜。这人宽额重眉,生得倒是极为周正冷肃,只是浑身上下有一股隐隐的彪悍之气,行动间仿佛是军旅中人。 林碧川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人,心中警惕大生,立时把妻子掩在身后,右手已经悄悄摸住藏在侧身的刀器。 来人却是毫不在意地挑眉一瞥,双手轻轻一揖低低道:“四当家稍安勿燥,有人想见你一见!”不远的暗处后脚就跟进来一个人,一身简朴至及的月白衣裙,抬起头来却是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正是徐直的妻室曾闵秀。 林碧川心下大骇,徐直夫妻乘福泰号远去日本国至今未归,这是谁都晓的。可眼下曾氏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她是何时回的赤屿岛,现在徐直又身在何处,为何他事前没有听到一点音信? 曾闵秀一身素白,施然找了一把凳子坐下,展颜一笑道:“早就听说贤伉俪鹣鲽情深,今日才得缘一见你们的相处之道。四当家,敢情你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外人面前像闭口葫芦一般,却是做什么事情都要向夫人报备一声。张姐姐,你这驭夫之术改日可得教教我!” 躲在丈夫身后的张氏觑眼一望,总觉得眼前女人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半年前那场接风宴上,曾氏虽然聪敏却为人机巧,巧笑倩兮极得人好感。张氏总以为,若不是叶麻子后来色胆包天惹怒于人,这样一个女人最后应该和自己一样相夫教子,平静地度过岛上的寂寞岁月。 但是现在,这女人只是安静坐在那里,细长的眉眼一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带刺的嚣张从骨子里裸露出来。也许,这才是曾氏的本来面目吧! 曾闵秀毫不在意地任人打量,微微仰了头道:“四当家,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不跟你拐弯抹角了。徐直死了,死于邓和尚收买之人的手下,这说起来多可笑,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他真真死了。我找到了他留下的财宝,一分不留地分给了船上的人。所以他们全部都投靠了我唯我马首是瞻,所以我才能悄悄地混回赤屿岛,才能悄悄地……杀了邓和尚!” 张氏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林碧川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却不知为什么,他深信眼前这个看起来纤弱的女人没有撒谎。 曾闵秀拂了身下的裙褶,直直注视过来,“我想活下来,所以只有别人去死。我杀了邓和尚,就跟大当家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三当家叶麻子虽然莽撞,可却是顶顶机灵的一根墙头草,已经向我投诚,眼下就看四当家怎么选择了?” 林碧川心中如电般飞转,身后张氏的呼吸一时快一时慢,指甲已经掐破了丈夫胳膊上的肉皮儿而不自知。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大风夹着雨点子噼里啪啦得击打在屋脊的瓦当上。先前进屋的那个青年男子微低了头,一双极清冷的黑睛淡淡曳过来一眼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青州卫裴青,赤屿岛早就在朝廷的监管范围之内,荡平此地不过是时日早晚之差而已。听说四当家一向聪明识时务,难道还想跟着毛东烈这条破船一起沉下去不成?” 寒气像院中雨夜里的凉意一样,悄无声息地袭像林碧川的肌肤。他瞪大了眼睛,立时明白因为徐直的意外身死,曾闵秀和代表朝廷势力的青州卫裴青相互勾结在了一起。赤屿岛在此等内忧外患之下,覆灭只怕就在顷刻之间。 屋子里有些沉寂,林碧川知道自己面临了人生最大最艰难的一次抉择。 曾闵秀掀开红唇,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道:“说起来有一件事一直萦绕我在我心里,按说徐直离开赤屿岛已经有十年的光阴,但是他对岛上的诸多事宜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时,我就疑怀岛上必定有一个人和他暗通消息,不知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林碧川脸色一沉,终于闷声道:“曾娘子,不是我不相信你,大当家在岛上经营了近二十年,就凭你拿了金银收买的那几个乌合之众,又能做得了什么事?还有这位裴大人,你也不过是光杆将军一个,又能襄助什么?你们还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值当我今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就是了!” 对于林碧川的敷衍曾闵秀丝毫不以为忤,咯咯地捂嘴一笑,“四当家此番却是错了,你可以在岛上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你膝下可是有三个儿子呢?听说你自己在给长子开蒙,想来对他也是有几分期望的吧?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一晃眼这几个孩子就长大了,难道你要他们陪你在岛上生老病死,一辈子就囹圄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那么,你纵有使不尽的金银又能如何?” 这话却是说中了这夫妻二人的隐忧,张氏再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扯了丈夫的袖子哭道:“我知道大当家对你有知遇之恩,你我把性命还给他也就是了,可咱们还有三个儿子,难不成还真的留在这个荒凉之地,纵然有些才华也埋没了,长大了就聘娶些大字不识的渔家女儿?” 夏日乍起的夜风将廊檐下的槅扇吹得大开,女人呜咽的哭声便显得格外幽怨。 林碧川长长喟叹一声道:“我原先跟徐直暗地里往来,也是想给自己找条后路而已。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就直说了吧,只要这位裴大人能代表朝廷给我三个孩儿一条活路,给他们一个清白的身份,我立时身死也是甘愿的!” 曾闵秀眼神一阵闪烁,微微翘起的嘴角是掩不住的得意。 裴青站在一边看得清楚,心里却只得暗叹。真是看走眼了,徐直一死任是谁都以为这女人要返回中土过安稳日子。谁知道她却广撒金银,将徐直的一干部下重新纠集在身边。开始时大家还以为她是要为夫报仇,谁知道越往后就显露出了这女人潜藏的野心。 珍哥禁不住她的哭求,也觉得徐直死得格外不值,就答应留下来相帮。曾闵秀就打蛇顺棍上,借着诸人的协助干净利落地杀了邓南。眼下更是扯虎皮做大旗,仗着官方的力量胁迫林碧川反水。更让人生闷气的是,自己基于各种考量还不得不与这女人继续合作下去。 看来,赤屿岛的天真的要变了。 第一九一章 袒护 第一九一章 袒护 天将欲晓,一连几天的连绵大雨终于停歇了。 赤屿岛上的植被在贫瘠的土地上争先恐后地冒出头,倒是显得披红挂绿一片欣欣向荣。裴青站在福泰号的甲板上眺望着远方,良久才长叹一声,“也不知我所做是对是错,这曾闵秀凭借你我之力竟然在短短时日内站稳了脚跟。这样混乱时局下她却越发如鱼得水,后世人评定这场事会不会说我俩在助纣为虐?” 跟他错了一个身子站着的傅百善倒是噗嗤一笑,“任谁也想不到这女人还有这等隐忍心性,极利落地报了丈夫的大仇不说,还将岛上盘踞十数年的势力连根拔起。这样的胆略和果断,我也自叹不如!” 裴青轻叹道:“天时地利人和,若非遇巧我们两两联手各个击破,赤屿岛哪里会如此儿戏般被拿下。我收到战报,朝廷的兵力大都布防在北地,还腾不出手来收拾东南的乱象。所以我也只得先助曾闵秀将毛东烈、邓南除了,日后兴许还要看着她一步步坐大。” 说到这里,裴青眼底便浮现笑意,“曾氏是哪块牌面上的人物,用得着你委屈自己去跟她比较?莫要妄自菲薄,如今你在青州也是一段传奇,捐银修建海防工事,舍却闺阁安逸海上寻父,这样的大义满国上下也找不见几人!” 傅百善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闻言只是以为这是打趣之语。 微微一笑后毫不在意地继续先前的话题,“幸亏你靠着林碧川提供的线索,率先查到了大当家毛东烈儿子的真正下落。这一道杀手锏使出来,他自己倒是先怂了。曾闵秀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大当家拿下,也算拣了一个极大的便宜。不过这般机密的消息被你如此轻易泄露出来,朝廷那边会不会追究你的责任?” 面对女郎不自觉的关心,裴青心里一片软柔,牵了她的手至怀里心满意足地道:“魏指挥使在青州初上任时就关注赤屿岛的动向,毛东烈三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独子,五六岁时诈死送回中土,许下重金让族人收养,林碧川提供的线索也只是最终肯定了这个说法。毛东烈行事向来老道,唯有这么一处软肋可以作为把柄要挟。本来是想趁朝廷举兵时用的,可是此时让给曾氏更加得用!” 傅百善不解地望过来,裴青眼里趣味暗生,“毛东烈把持赤屿岛多年,表面上除了提供场地让人交易外,几乎拿不到什么错处。可依据咱们得到的消息,这南边的倭寇海匪俱以他为尊,加上他手里的那几条富得流油的航线,连朝中都有人帮他说话。此次趁机拿下他,也算是为日后朝廷收复此岛打下基础。” 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撩起女郎耳边的鬓发,青丝里隐隐有暗香浮动。七月清晨初生的日头也不烈,衬得心爱之人的脸颊如冰玉一般无暇。裴青原先还有些恼怒这丫头在海上艰苦,又不知保养自己,一身雪白的肌肤竟然演变成浅浅的蜜色。不过现在看来,在光线下竟然显得更加明润而干净,而且好似手感更加出众…… 傅百善不意这人说着说着就亲了上来,自从两人解开心结之后,七符哥再不像往常一样端重。往往在谈论正事,他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蕴藉起来,手脚也开始不老实。当然船上路上随常都是一大堆人,七符哥再如何也不敢过分,至多只是悄悄偷个香或是捏一下小手,但是这样已经造成了困扰。 裴青难得找到这么个机会跟她独处,那里会放过这大好光阴。抬头见左右无人,就扯过女郎的身子躲在甲板的旮旯处耳鬓厮磨起来。年青男女心意相通后恨不得时时处在一处,说些漫无边际的话语,看些司空见惯的风景,做些没有丝亳意义的事,一晃眼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重咳,裴青撩起眼角淡淡撇过去一眼,在女郎的嘴角又细细啜了一下,才转过头道:“曾娘子,你识文断字好像也是受过闺训的吧,连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圣人教喻都不知晓吗?” 曾闵秀穿了一身驼色地绣球花的绫缎褙子,袅袅踏过船梯走上甲板。神清气爽姿态妩媚,除了发上簪了一朵细小的白绢外,哪里像一个新进守丧之人。她眉眼一阵闪烁娇笑道:“裴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这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是一个人的?不过我倒是由衷佩服你,走到哪里都有软玉温香陪伴呢!” 这话听着便含针带刺,裴青脸色便有些不愉,生怕珍哥生了芥蒂心头不快,侧头却见女郎笑意盈盈地道:“曾姐姐,你妹子肚子里出来的孩儿到底是谁的,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拿话出来臊人臊己?我裴大哥是老实人,出于同袍之谊伸出援手相助,让曾淮秀平平安安地产下孩子。你们非但不感激还准备倒打一耙,怎么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裴青心里简直又惊又喜,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有胆气当着外人如此袒护自己。 傅百善脸上也是一阵热辣,强扭着头不去看男人的喜形于色,抬头另提话头,“这边的事情已然了结,我也该归家了。只是当日徐直答应将一半的财宝予我,作为我护佑你的酬劳。他虽然去了,还请曾姐姐不要食言才好!” 曾闵秀不意这女孩被人瞧破与情郎的亲热,不但半点不生窘迫还振振有词地出言反驳,现下更是极大方地讨要财物,一时又惊又愕。 此番她能顺利拿下赤屿岛,除了自己善于审时度势,更加重要的是有裴青、傅百善二人在一旁掠阵。若非有他们在,毛东烈、叶麻子、林碧川之流的海上悍匪绝不会如此轻易地退让。连她自己事后想起此间种种,都不免有些后怕——当时哪里借来的胆子? 海上朝日初生,映得海水一片金红一片碧蓝,福泰号上巨大无匹的油帆在风中秫秫作响,曾闵秀这些日子的侥幸得意忽地便荡然无存。她垂下眼睫,身形立时便显得有些单薄柔弱,“好妹子,再在岛上耽误些日子吧,我初初接掌此地,这些事务全部是一团乱麻!” 傅百善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女人的变幻自如,扬长声气揶揄道:“曾姐姐,你这般拿捏人心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极,妹妹我实在是佩服至极。只是我还有父母兄弟要供养,可容不得我留在岛上陪你逍遥。只是你当了头领后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那往南洋贩卖人口的勾当千万要断了。要不然,朝廷饶得了你我却饶不得的!” 曾闵秀见这对男女神色怡然,全然没有将自己这新上任的赤屿岛当家放在眼里,便慢慢直起身子傲然道:“放心,我虽一介女流却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稍等片刻,我就派人将你该得的财物运送到船上。只是也望裴大人信守承诺,我赤屿岛一日不犯中土的戒律,朝廷便一日不得与我为敌!” 裴青背着手望着曾闵秀施然下船,几个精悍的青壮立刻尾随在她身后护卫,心里对这个一向轻视的女人终于起了几分忌惮。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首挽了傅百善的手道:“做什么要找她讨要那些财物,我知你一向不在乎这些的?” 傅百善斜斜瞥他一眼道:“你没看出来吗?曾氏极负机心,眼下因为我们有恩于她,她就不得不与我们虚与委蛇。其实她的本心是又想利用我们又想撇开我们,我干脆给她一个台阶,拿了财物跟她切割干净。我不欠她,她也不欠我,以后再有纠葛就各凭本事说话!” 裴青心里爱得不行,这样一个行事通透的姑娘,如今却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自己是何德何能。他一千次一万次地感激老天爷,让自己下决心一意南下,重新将这个姑娘牢牢实实地抓在了手里。 赤屿岛大堂,曾闵秀坐在左手第一把紫檀官帽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茶水。徐骄束手站在一边,嗫嚅了一会儿才道:“秀……秀姨,大当家的船已经备好了,他说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就不过来跟兄弟们道别了!” 曾闵秀想起当日逼迫毛东烈放权时的景象,平日里煊赫不可一世的净海王一脸的不可置信和无可奈何。那又怎样,自古以来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被别人拿到短处,那就只能愿赌为输!看了一眼神色拘谨的青年,她再次感受到了手握权柄的滋味。 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曾闵秀像刚刚吃饱喝足的猫一样,懒洋洋地一笑道:“我男人是赤屿岛的五爷,以后就叫我五嫂吧!大当家毕竟是大当家,你去码头上送送他,就说日后他儿子要是中了举人进士,我一定亲自上岸去讨杯水酒喝喝!” 徐骄不敢抬头低低应了,眼角垂下就看见女人脚上绣了鸳鸯戏莲的精致绣鞋。 酱色平纹地上,又有藏蓝月白,柳绿姜黄等颜色层次分呈。鞋帮子上是婉转回首的鸳鸯,其上有五色云和河水浪花。繁丽的鞋面里包裹的是一双纤足,因天气薄热女人没有穿布袜,裸露着形状优美的雪白足弓,让人一见之下就生旖旎。 曾闵秀见惯男人的迷恋,有些得意又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绣鞋掩在裙下,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杯沿道:“我们闽人有句话叫胆大骑龙骑虎,胆小只能骑抱鸡母。岛上大都是大当家多年培植起来的亲信,我们不要他们死,他们就会要我们死!” 女人眼里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阴狠,“现在我们不过一时抓住了大当家的软肋,又抢先杀了邓南断了他一条手臂膊,才逼得他束手就擒步步退让。为除后患,你不妨派几个人好好地送他们一程。赤屿岛风大浪急,实在不适合大当家他们再回来养老了!” 徐骄猛地一惊,旋即又低下头,嘶哑着声音低低应了一声是! 第一九二章 回家 第一九二章 回家 傅百善睁开眼时,一时有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雕花洞月式架子床上的幔子在风中轻轻飘荡,外面依旧黑蒙蒙的,似乎还没有天亮。外间值守的荔枝听见动静,披了衣裳执了一盏青花瓷灯过来,看见自家姑娘睁着一双清亮亮的大眼,不由好笑道:“这都回家了,怎么还睡不安稳吗?” 傅百善让出半边床榻道:“过来陪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睡不踏实,大概是昨晚睡时不该喝了一盏茶水!” 荔枝想了一下,把瓷灯放在桌上,又抱了一床被褥过来这才挨在边上躺了。细细为傅百善掖好被角后道:“才交卯时呢,姑娘还睡一会吧!昨个太太说,要带你去城外寺里去拜拜。还有陈溪往府里递信了,说他老娘和媳妇儿都要进府来给姑娘你磕头。聚味楼里那些上好的阿胶鲍鱼不要钱似地送进来,陈娘子说要好好地掌几天大厨,给你细细滋补身子!” 傅百善掐指一算,迟疑问道:“莲雾还没有好消息吗?” 荔枝也有些黯然,“昨个我就问了,陈娘子待她跟自家女儿一般,半句多话都没有。偏偏莲雾自己钻了牛角尖,陈溪说不知喝了多少碗汤药,看了多少知名的老大夫,肚里半点消息没有,自个倒折腾得不轻!” 傅百善暗叹一声,莲雾自幼被卖入傅家,虽说有些掐尖要强但心性是好的,嫁人后丈夫陈溪忠厚老实,婆母陈娘子也不是拿捏人的,偏偏那年一场祸事后她被伤了身子,子嗣上艰难无比。 荔枝怕自家姑娘想起这事又自责,连忙劝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时候亲生子也不见得有螟蛉子孝顺,只看各自的缘法罢了。对了,老宅那边也下了贴子,说大房那边的大少奶奶生的环姐儿百日了,还没正经见过你这个堂姑姑呢,特地请咱们二房的人去吃酒!” 大房傅念祖去年中了举人,虽然名次不理想但也是一宗喜事。吕氏喜气盈腮,本想为儿子大肆操办,被傅大老爷好生训斥了一番才无奈作罢。没隔多久,傅念祖新娶的媳妇夏婵有了身孕,吕氏就满心满意念叨着是个哥儿。 谁知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夏婵生的是个女孩儿。吕氏气不打一处来,连三朝酒都是草草而办。这回借办百日,多半也是大房想与二房缓和下关系,毕竟在傅满仓踪近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不尽人意的事情。 傅百善想起大伯和吕氏的一番所做所为便有些膩味,将夹棉薄被裹得蚕茧一般道:“这一家子想一出是一出,尽使些幺蛾子手段,真是不盛其烦!” 荔枝偷偷笑道:“太太说过,大老爷是赋闲在家闲慌了,这才想起给那个什么秦王保媒拉纤。咱家回绝是回绝了,可亲戚里道的还是要认的。老爷是多良善的人呀,根本就不存这些闲气,亲自给京城里郑舅爷写了信,务必要将大老爷安置得妥妥的!” 傅百善想起那位待人和善手段却一点不和善的郑瑞舅舅,也是莞尔一笑。听说这位舅舅官运亨通,今年已经是史部四品的郎中了。想来这件事拜托他,势必会为大伯找一个清静地方好好地修养生息,再不会胡乱出来为虎作伥了。 傅百善待身边的人向来亲厚,荔枝自然说话没什么顾忌,挨擦了一下揶揄道:“听说太太还叫了人专门进府看黄历,说今年八月十六是个极好的日子,宜起灶,宜经商,宜下聘……” 傅百善登时有些脸红,作势要揪人。荔枝笑得打跌喘着气连连告饶,“好姑娘,你手劲忒大,我可挨不住你一下子,有这个劲道不如好好收拾你那小女婿去吧!” 被打趣过了,傅百善反倒心定了,有了闲心扯闲话,“我看你回来也没几日,怎么别家的锅灶事倒是知之甚详?” 荔枝毫不在意地道:“院子里有个叫乌梅的小丫头,行事机灵嘴巴又甜,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门清,颇有莲雾的几分真传。姑娘一走这么久才回来,我冷眼看她举止行事还有几分章法,不若将她提起来当大丫头!” 傅百善想起那个嘴角有颗小痣的爱笑丫头,要是母亲真为自己定了八月十六的好日子,那接下来事情必定会多如牛毛。身边若是只有一个荔枝的话,人手必定会大大不足,仔细寻思了一会便点头允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都走了睡神,干脆起来收拾东西。这回从倭国回来,所携带的物事甚多。曾闵秀为人虽机巧善变,倒是说话算话。将徐直遗留的财物一分为二,尽数运至福泰号上。 那些财物是徐直多年积累,他心狠手又黑,历年下来竟然颇为可观。简略估算下来约有十万两白银之巨,想来若非徐直意外身死,这些银子定是他日后招兵买马的原始资本。 傅百善接过这批财物过后,毫不气地当着曾闵秀的面清点清楚。等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借花献佛将其中易变现的金银交予了傅满仓,权作邬老大等众多水手船工这两年的工钱。 傅满仓感念邬老大等人的不易,在自家女儿面前更不会矫情。痛快收下金银之后,给大家结了三倍的工钱,就是那几个不幸殒命的水手也分派下厚厚的怃恤。最后,连送大家伙回程的福泰号上的人都拿了赏赐,一时间倒是个个皆大欢喜。 在船上时傅百善悄悄跟裴青嘀咕,“要是徐直知道自己辛苦掳掠来财物被大家分了,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裴青哈哈大笑,说“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心里对徐直的感观其实很复杂,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不能自由选择的人,刚刚想要摆脱一切从头开始,就死于一场拙劣的刺杀当中。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傅满仓父女平安回来之后,宋知春是又惊又喜,满门心思围着父女俩转,恨不得不错眼地盯着。除了去老宅给傅老娘报了平安信外,整日价亲自在厨间灶上,炖的各式滋补汤水就没有断过。 听丈夫说这些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傅百善在海外凭本事挣的,宋知春二话不说原封原样的送到院子里来。这些是那批财物里不易变现的古玩银器,甚至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绸缎棉布。 傅百善看了一遭后也有些犯愁,布匹绸缎也就罢了,古玩银器之类的品相都还不错,只是在青州这个小地方实在难以出手。 荔枝出主意道:“不若交给陈溪,他经营聚味楼已经两年了,人头必定熟悉些,将布匹折价处置了,这些值钱的古玩挑些过得眼的尽数留下,破旧些的或是打眼的就拿去金铺里熔了,重新翻些首饰赏人也是好的!” 傅百善点头道:“我原本也是样打算的,只是七符哥说这批东西来路不正,不少遗失之物都是在官府备案了的。若是被有心人发现一件器物,难免不会惹祸上身。他在军中人多眼杂,所以才将此事交予我处理。” 荔枝立时想明白其间的关窍处,背上直楞楞地惊起一层白毛汗。不错,要是在官府挂上勾结海匪的罪名,底子薄如傅家只怕日后再难出头!傅百善看着她一脸惶惶,倒撑不住笑了,“哪至于如此紧张,只是防患于未然罢了,要不我爹娘也不会连过问一声都没有,而是任我处置这些东西了!” 主仆二人细细商议后,把东西大致分成三堆。 布匹绸缎类折价售与外面的布庄,金器银器去除镶嵌的珠宝玉石后全部砸碎在自家的庄子上熔化成金锭银锭。所幸那些青铜之类的古玩数量不多,只得深埋于地下。虽然有些暴殓天物,但总比放在外面惹祸要强些。 整整忙了一天后,院子里的东西终于重新码放齐整了。傅百善看着满头满脸的灰尘赶紧洗头洗澡。荔枝将水晶瓶里的蜜膏沤了一沱出来,细细涂抹在傅百善的背脊和四肢上。那膏子味道清谈还带了一丝药味,揉散后立刻就沁入肌里。 荔枝满意地看着腰细腿长皮肤紧致幼滑的姑娘,心里不无自豪地想,自家姑爷日后倒是有眼福之人。可这般打趣的话不敢随意出口,要不然姑娘该面皮薄了。她也不过长傅百善两岁,却总是把自己当做老成之人。 傅百善其实不耐烦这些香呀膏的,但这个抹膏子的味道却让她想起往生的顾嬷嬷,陪了她整个童年少女时光。 那样一个活得通透豁述的妇人,最后却死于一场卑劣的杀劫。徐玉芝,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犯下一桩又一桩的恶事,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手底下溜走,再见面时定不会轻饶!你欠我大弟的,欠顾嬷嬷的、欠莲雾的,我要你统统还回来。 第一九三章 百日 第一九三章 百日 傅家老宅摆了整整三十桌流水席,环姐是傅老娘第一个曾孙辈。虽然是个女孩,但四世同堂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所以傅老娘一改往日的作派,见人就夸这个曾孙女的面相是如何的福气,落地时有如何的异相等等。 吕氏正在和两位相熟的妇人寒喧,眼角瞥见宋知春母女姗姗而来,忙堆了笑浑然忘了两家的芥蒂一般迎上去道:“怎么这时候才来,莫不是路上堵得慌?我正要叫念祖去接,可巧你们就来了!” 说完又极亲热地扯了傅百善的手道:“婵姐是你的大堂嫂,又是你嫡亲的表姐,坐个月子闷得不行,就指望你们这些姐妹过来陪陪她。偏偏我家兰香出了门子,她婆母又倚重,府里头针头线脑的事都要跟她商量,可比不得做姑娘时自在了……” 面对吕氏这番明为抱怨实为炫耀的话语,傅百善只是微微一笑抽回胳膊,福了一礼道:“不知大堂嫂在何处,我还没见过小姪女呢?” 吕氏不好留人,只好唤了丫头过来领路。她本意是想刺一下二房母女,傅家孙辈几个女孩,婵姐已经生了女儿,兰香也嫁去官宦人家,只有二房这个珍哥还不上不下没有着落,怎不让人侧目! 一个姑娘家,说是去海上寻父,谁知道其间有什么名堂?坊间不是没有说闲话的,她都不愿意学回来跟大家伙说。可今日一看,这姑娘除了皮肤稍变黑了一些,行止落落大方安然有度,一身靛蓝纱地织了本色芙蓉花的裙裾如行云流水一般气度卓然,哪里象是在海上漂泊大半年的模样? 吕氏又羡又妒,偏偏一位新来的中年妇人极没眼色,拐弯抹角把打听那位穿靛蓝纱地裙的姑娘哪家的,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近午时,院子里流水一般上了四冷盘八热盘,人来人往觚筹交错。吕氏正招呼客人们入席时,门外有婆子来报“姑奶奶回府了!”吕氏又惊又喜,眼下这个得嫁县府老爷长子的女儿可是她最得意的,连忙高声唤人去接。 不一会工夫,就见一众丫头婆子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年轻妇人进来,正是一别甚久的傅兰香。她穿了一身蛾粉长裙,头上满是珠翠,行动间偶露出一双尖尖小脚,顾盼间居然有了几分骄矜之气。只是傅百善向来眼利,淡淡一瞥就瞧见傅兰香的眼角通红不已。 傅兰香已经看见人群当中的二房母女,扶着小丫头的手施然走过来见了礼。浑然无事道:“听说妹妹回来已经半个月,早该过来贺上一贺的,只是我初掌府中杂务难以抽身。等空闲了,我亲下贴子邀你过府顽耍!” 离得近了,傅百善就清晰看见傅兰香的眼角分明是刚刚哭过,脸颊上的脂粉也是重新匀的。心想这两母女说话行事象打了草稿一般,倒也算有趣。于是也不说破,福了半礼笑道:“刚刚去看了大哥哥的女儿,眉眼长得和你有些相似呢!” 吕氏却没注意到女儿的异样,迭声吩咐婆子们上菜,又吩咐灶上赶紧熬些莼菜银鱼羹,那是姑奶奶顶喜欢用的。院子里的太太们忙跟着奉承和攀谈,越发让吕氏得意至极。 男宾席面上的夏坤隔着幂幕看着对面那个高挑的身影,一时有些痴了。忙得满头大汗的傅念祖一转头就看见大舅哥兼表弟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立时头大如斗,忙上前几步借着劝酒把人拉了过来。 去年的乡试傅念祖和傅兰香的夫婿常柏都是榜上有名,夏坤却再次名落孙山。听说青州书院有大儒,夏坤从年初就借住在傅家老宅。大家都是亲戚,守望相助原本是常事,只是看到夏坤如今仍对堂妹痴念不断,傅念祖只觉麻烦事又要来了。 女宾席里,先前那位问询过傅百善的向太太不住拿眼望过来。姑娘身材窈窕举止大方,更兼神态谦和规矩如仪,真是越看越满意。她家中有适龄长子,要是能聘娶这么一位长媳,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向太太的丈夫是新上任的青州府主簿,长子是徽正十二年的举人,正是年轻有为前途一片看好,她自觉自家身份配傅家二房绰绰有余,正要寻思细细探听这姑娘的底细时,就有看出她心思的太太过来悄悄耳语了几句。 当年常家赏梅宴上的事情虽然做得机密,但是常知县也不能只手遮天把人全部封口。那些参加宴会的太太小姐,侍候的丫头婆子,总有些闲言碎语流传出来。于是,在傅家大房花树掩映的茅厕旁,向太太很是听了一些傅家两房之间和青州知县常府的恩怨。 那年常知县的夫人杜氏如何为长子常柏一眼相中傅家的百善姑娘,杜氏的外甥女徐玉芝心恋表兄,悄悄使计唆使常知县痴傻的次子常松去纠缠傅百善。却不料常松懵懂间认错了人,还在推搡间将事情的原委不慎抖漏了出来。 傅家二房宋太太勃然大怒,当场就拉着女儿扬长而去。 常知县为描补此事,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亲至傅府为长子求娶傅百善。谁知道傅家二房夫妻是个爱惜女儿的,斩钉截铁回绝了此事。事情到了此处已经算了结了,可是后来常府不知因何又与傅家大房的女儿议起了亲事,想来其间肯定有不为外人道也的缘由。 向太太听得目瞪口呆,想了半天惋惜道:“这姑娘我实在喜欢,要是没有这层缘故,我肯定要去求娶!” 那位相熟的夫人捂嘴笑道:“那位姑娘的好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只是碍于杜夫人不好抢先。听说今年常知县的任期就到了,等他一走,这傅家二房的门槛可不要被媒人踏破了!” 向太太一听大喜,连忙在心中合计有哪位太太和傅家相熟,还有此事回去后定要尽快和丈夫商议,好女子可是家家都稀罕的。回到席上,向太太悄悄留意傅家的两位太太果然全程没有交谈过一句,看来两房因为儿女的亲事有了芥蒂果真不是传言! 吕氏因为女儿归来参加长孙女的百日宴,心里很是得意。在席上故意引着女儿说些知县家的琐事,平日喝的茶是几两一钱的黄山太平猴魁,穿是衣裳是京城撷芳楼特意定制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席间几个有见识的太太就心照不宣地相互望了一眼,这样毫无顾忌的炫耀分明是给男人们惹祸呢! 傅兰香出门子时还因为家中的事情有些不愉快,跟母亲一唱一和地说了几句话后就展开笑颜。 酒过半旬,傅兰香大度地吩咐身边的丫头把熬制好的银鱼羹先端在傅百善面前,方侧首笑道:“听说珍哥为了寻找二叔父,在海船上和些陌生粗人整整呆了好几个月,这好不容易回来了,可得好好地补补。女子年轻时不珍惜自个,上了岁数就容易生病痛的!” 这话说得委实过了,年青女子和陌生人呆一天都说不清楚,何况还一呆几个月!知晓这件事原委的自为傅百善报不平,不知晓的便向左右悄声打听此事的究竟,厅堂里便有些嗡嗡议论。 傅百善心里有些腻味,这位堂姊从前便爱和自己攀比,如今如愿嫁入官宦之家大概有些得意忘形了。于是放下手中的银包头筷子,抬起头直直望了一眼,傅兰香脸上的笑意便僵了一下,不自觉地挪开眼睛望向他处。 傅百善心头微微一哂,用帕子拭了下嘴角后平和笑道:“不必如此客气,我不喜用银鱼羹。再则只要我爹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在海船上呆上几年又如何?总好过有些人以为我家没了支撑门户的户主,便时不时打我家产业的龌龊主意来得要好!” 在场诸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这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此时席面上的太太们只要有耳朵的,就清楚听见了两姐妹的话语,相互看了一眼都不好再做声。 今日席中自有傅家族中的媳妇子,当然知晓两家的过往。当日有消息传来傅满仓殁于海上,傅家大房夫妻二人一唱一和想要谋夺二房家产。一时间,众人神情闪烁议论纷纷,像细小的蚊蚋一样不绝于耳。 傅兰香面色一时如赭,想不到一别将近一年,这讨厌丫头的口舌越发便利了。正要反唇相讥时,就听外面有仆佣禀报,常府姑爷亲自过来接姑奶奶回府了。 本来气得直打哆嗦的吕氏闻言脸色大霁,扯了腋下的帕子得意一笑,“女孩儿家还是要以贞静娴雅为要,莫逞口舌之利。这样出嫁后,才会得公婆的喜爱,夫婿的尊重!” 说话间常府大公子常柏随着仆妇走了进来,笑意盈盈地道:“家中有急事,我母亲让我接兰香回府,叨挠了府上宴会,改日再来陪罪!” 吕氏满脸殷勤笑意看着这位乘龙快婿,恨不得盯出朵花来。去年常柏虽没中头名解元,可也是实打实的举人老爷了,等日后中了进士,女儿兰香的诰命和凤冠霞帔就指日可待了。 坐在左后方席面上的向太太却留意到,那位常府大公子临别时极快地瞥了一眼侧前方,那里正是傅家百善姑娘的座次。看来空穴未必无风,常府原本想求娶的的确是二房的姑娘! 第一九四章 罢黜 第一九四章 罢黜 常柏却没有说谎话,他匆匆而来接傅兰香回府,是因为父亲常知县今日接到吏部调令,让他立即进京选授,这对于如今的常府来说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常知县为人小心谨慎,做官奉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八字皋旨,年年考绩为“中”,这些年下来这个青州知县一职倒是让他坐得四平八稳。今日这个吏部调令不但来得突然,而且来得莫名其妙。今年任期将至,最不济也应该是平调,哪至于摊上选授二字? 傅兰香一听此事也急了,再顾不得拉着脸生闷气。 昨日她无意间在屋子里收拾衣物时,发现丈夫随身的荷包里多了个颜色绮丽的香囊。才刚刚新婚的她就不免有些拈酸吃醋,今日一早就做张乔致地闹了一场,原指望常柏小意温柔前来呵求几句,这场脂粉官司就算过去了。哪知常柏将门帘子一甩头都不回没了踪影,气得她差点将一口银牙咬碎。 不过再大的气性如今也只能忍着,傅兰香一进门就觑眼望见婆母杜夫人面沉如水,行事越发小心谨慎。屋子里的仆妇往来穿梭,陆续将大件的物事打包装箱。常知县的调令来得急,新任知县七日后就要来交接,府衙里里外外一团乱麻。 屋子狭窄逼仄,仆妇手脚一时不利将一只尺高青花山水人物梅瓶“喀剌”一声摔落在地上。那仆妇吓得跪在地上连连叫屈,“是少奶奶突然站起身子,奴婢不妨吓了一跳,手里没拿稳才摔了东西的!” 傅兰香没曾想这刁奴如此胆大,当了她的面就敢给她上眼药,又觉房中余人都在拿眼轻视于她。一时胀红了薄面皮,一巴掌就狠狠抽在仆妇脸上。那仆妇也是个胆子大的,扑过来就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杜夫人正拄额寻思家中这场飞来横祸到底所为何来,抬眼就见儿媳横眉怒目地盯着一个下人,一时间便觉有些头目森然。这个儿媳不但眼界不宽行事小家子气,而且性情娇柔造作事事爱计较。说是进士之女却只识得女诫教谕,连家中日常进出的帐目都盘弄不清。 她不免对丈夫有些怪责,盘算来盘算去就弄了这么个四不像的东西回家来做长媳,真是不知所谓!”好了,多大点事就扇人耳光,常家一向以宽厚待人,且柏哥也是将要入仕之人,你不好好学着怎样襄助于他,偏偏纠缠在这些小事上做甚?” 傅兰香听见婆母出言训斥,只得束手站在一边不敢再放肆。眼角却瞥见那个与自己顶撞的仆妇貌似恭顺地拣拾起地上的碎瓷,嘴角却噙着一丝蔑笑朝自己望了几眼,这才昂着头大摇大摆地出了房门。 傅兰香面对这种几乎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肝火更胜,手中的帕子几乎捏成团。正想迈出步子时耳边却听婆母在上首轻咳了一声,身形立时不敢乱动了。眼下正是常家的多事之秋,若是纠缠于细微小事上只怕会被婆婆不喜。 她忽地想起一件往事,当初这位婆母看中的其实是二房的珍哥做长媳,要是她在这里惹下事端又会怎样处理呢?反正不会象现在自己这般没脸任人羞辱。她垂着头兀自生闷气,就没有看见婆母眼中的失望之色更重。 入夜之后,常知县才满脸风尘地匆匆回府。 抓了茶壶连灌一气后才道:“真是流年不利,送了上千两银子才淘换出一句实话,说我的这个调令是镇守登州府的守备太监徐琨,亲自给吏部的人打的招呼。我前思后想甚久,就是想不起到底是何处得罪了此人!” 杜夫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丈夫的人情往来上峰下级的打点都是她一手经办,镇守登州府的守备太监徐琨虽然位高权重,但是跟自家老爷一个在青州一个在登州,官宦殊途井水不犯河水,怕是从来连面都没有朝过,作何要费力折腾这番工夫? 站在一边的常柏闻言却是心中一凛,忙低头掩下异色,装作收拾书籍文册的样子上下忙碌。常知县夫妻俩寻不到一点由头,好在终于打听清楚了根由可以对症下药。只得商量着先将家中细软收拾一些出来,明日一早送到登州徐琨的私宅处,看看能否补救一二。 常柏直到父母歇下来,才慢慢退出屋子站在静无一人的廊檐下。 前日,他在茶楼里等候友人前来一叙,一个梳了双丫髻的小丫头过来递上一只香囊,说“自家主人在雅阁盼一晤,若是不至后果自负”。自去年中了举人之后,年少倜傥的他被风雅女伎馈赠个香帕汗巾什么的,简直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几个陆续赶到的友人不时以此戏谑打趣。 这些人不会知道,表面镇定自若的常府大公子胸中早已是惊涛骇浪。别人不认得那只香囊上的乾坤,他却是一清二楚。当年那位情窦初开的玉芝表妹为表一腔情丝,在为他亲手绣制的小物件上,每一件上面的都用青色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玉芝花。 彼此,母亲杜夫人看中了高柳傅家二房的傅百善,常柏自己也觉得这样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子才是正经的良配,回府后就将徐玉芝历年所赠之物装在一只木匣里送回去了。不想至晚间时,徐玉芝又将木匣里东西悉数送返,其中深意不问可知。 作为男人,常柏对于这种一往情深不是不动容的。甚至隐晦地想过,表妹素来文弱舅舅也不甚看中这个女儿,等他将傅氏女娶进门后,等个一年半载再将表妹纳为妾侍。到时候自己得中进士红袍加身,身边娇妻美妾围绕,人生夫复何求?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表妹阴差阳错死于火劫。虽然父亲一再诋毁,说表妹对秦王有思慕之情,自荐枕席不成才羞愧自焚。为掩盖非议遮人耳目还用自己的贴身婢女李代桃僵,自己却悄然遁逃至他乡。 常柏对父亲的推测是半信半疑,那样温柔似水情根深重的徐玉芝,怎么会是做下种种恶行的女人,怎么会是对权贵谄媚的女人?尽管不信,但是当天晚上回到府中的常柏,还是将那木匣里的物事付之一炬。 再后来,事情突然起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秦王殿下不知何时竟然也对傅家二房的百善姑娘起了遐思,几番斟酌后的父亲实在舍不得断了这门亲事,就转而为他择下傅家大房的女儿。及至后来在新房掀开鸳鸯满绣的红盖头,看到满脸含羞的傅兰香时,他心中早已没有半分雀跃之情。 新妇性格古板,事事爱掐尖攀比,偏偏又没有掐尖要强的本事。府中仆妇都是多年的老人,他不只一次看见傅兰香被这些奸滑仆妇挤兑,却没有上前出言相帮。为什么母亲处理中馈时井井有余游刃有余,这位新妇却弹压不住呢? 常柏心中失望之情日益,所以在茶楼里收到那只香囊时又惊又喜。 喜的是徐玉芝果然还好好地活着,那位前来传话的小丫头穿戴尚好,说明徐玉芝现在的日子至少应该是优渥的。惊的是那句“若是不至后果自负”,他与徐玉芝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晓得这个表妹性情里极为执拗顽固的一面。 就是因为这种种考虑,加上同桌友人们的打趣,常柏才在茶楼里蹉跎至酉时,即没有起身去那间雅阁见人,回来后也没有将装了一束青丝的香囊丢弃。他一连数个时辰坐在窗前,看着那只绣了玉芝花的香囊心潮起伏神思不定。 现在回想起此间种种,常柏忽然有个荒谬大胆的推测。父亲这近似于罢黜的调令,其间是否有徐玉芝所作的手脚?仔细想了一下又觉有些不可能,这才多久的时日,徐玉芝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权柄! 好在明日即可起程去登州,到时候其间有什么蹊跷自会一清二楚。 常柏立在亭中,细细思量明日到了那位守备太监面前该怎么出言相求?即要显得有风骨,又要显得不谄媚,象父亲这种持中庸之道为官的人比比皆是,却决不能在清流当中坏了名声。罢黜之后还可以谋求起复,若是传出谄婿内庭宦官的流言,父亲的官途无异于走上绝路! 朝堂上这些阉人是无比特殊的存在,皇帝陛下认为这些人无根无靠便无欲无求。所以颇为看中,诸多封疆大吏身边都有同品阶的守备太监作为制掣和监督用。象徐琨便是作为秦王应旭的压制力量被放在登州的,果然是天家无父子啊! 想到龙章凤姿的秦王殿下,常柏心头便是一热。要是傅百善真的顺利嫁入秦王府,秦王殿下他日顺利荣登大宝,自己作为殿下的连襟,正经科班出身,前途简直是一片璀璨,直隶常家也会因此变成新兴的权贵。 正在遐想之际,院落里袅娜过来一妇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傅兰香。常柏压住心头不快,煦颜道:“此时风高露重,你出来做什么?” 傅兰香满眼情意温温柔柔地道:“家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又见你迟迟不回房,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只是……是我们刚刚新婚,还请相公为我留两分薄面。等过些日子,我再为你将那位知己抬进府里来!” 常柏有些啼笑皆非,这都什么时候了,傅氏眼里却只看得到儿女情长拈酸吃醋,只在考虑是否要为丈夫纳一房妾室,方能彰显自己的容人大度,全然不顾公爹的官途已是汲汲可危,真是让人无语至极! 第一九五章 农庄 第一九五章 农庄 浓荫绿树掩映的农庄里,竹墙黛瓦炊烟袅袅,一片安谧井然。 院子里的空地上,傅百善满意地看着面前码放齐整的银锭,仔细清点了一遍后对着大弟傅千慈笑道:“这几年你跟着吴太医倒是学了不少东西,连怎么冶炼金石都晓得了!” 已经虚岁十三的小五靠在墙角一块突出的砖石上,拿了帕子胡乱抹了额头上的汗水,又挺了挺有些单薄的胸膛道:“这些不过是将银器融了,在模具坯子里重新铸成,只要炉火的温度足够不值当些什么!要说天纵奇才我师娘吴夫人算是一个,她正在提炼一种辟谷丹药,说是吃一颗就能管三天饭。不过是悄悄背着我师傅炼的,我师傅还千叮万嘱地不让我学!” 傅百善哈哈大笑,趁机揪了一下小五还有些婴肥的脸颊,满意地感到其间的丰盈,于是又关切问道:“心口还时常痛吗?吴太医开的药还常吃吗?” 小五蛮不乎地拂开姐姐的手,复又有些沮丧道:“早不痛了,只是怕你们担心就常备了一些强健心脉的药丸在身上,感觉不舒服的时候就吃上一颗!从前爹爹失踪这么久,我半点忙没帮上不说,还不知花费了家里多少银子,我师娘曾说那些钱可以打造一个跟我等身的金人了!” 那年傅氏一家到云门寺参拜,在山脚遇到受徐玉芝指派的匪人截杀,小五就是在那时被充当匪人的徐直一掌伤了心脉。这些年虽是一力调养,小五渐恢复了些生机,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到底还是亏了根底,比寻常的孩子生得要文弱许多。 想到这里,傅百善对害了大弟的徐直便有些忿恨。一个成年男人为了逃脱己身竟然出手伤一个刚刚八岁的孩子,果然是与虎狼一般的铁石心肠。旋即想到此人当初不过是徐玉芝手里一把泄愤的刀而已,恨他又有何用? 更何况此人早已惨死他乡,自己又有过只追究主凶其余不再声讨的承诺,只得按住心头的燥气温声道:“钱财挣来就是花用的,不过是跟你等身的金人,就是座金山只要能换你安好,爹娘都不会皱眉的。如今你一意学医,小六一意科举,日后说不得还是我傅家的一段传世的佳话!” 小五神情便有些羞赧,“我俩约定一人在凡世为良医,一人入朝堂为良相。这是因为大姐身为女子尚能出海寻父,是我辈男儿的楷模,我们俩为人子者也不能相差太多!” 今年春天傅家二房排行小六的傅千祥过了童子试,名次虽只是中游,却成了青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引得人人称羡不已。放榜那日,傅氏族长特地包了十两银子的红封过来,特特嘱咐小六要好生读书以光宗耀祖庇佑乡里。 自那年举家回青州为傅老太太过六十大寿之后,家里的糟心事一桩接一桩。 及至后来父亲失踪长姐出海,往日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分散四处各居东西。两兄弟自知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在课业精进自己。两人除了每隔十天往返一次青州看望家中的母亲,其余时间就在儒学或是吴太医的医所里潜心苦读。左邻右舍如今提及这两个斯文懂事的孩子,谁都要一翘大姆指。 小五人小鬼大,挨了一下姐姐的胳膊挤着眼睛道:“我听说八月十六那天是个绝好的日子,裴大哥就要敲锣打鼓地过来提亲下聘交换婚书了,没想到兜转一圈他最后还是成了我的姐夫!去年这时节我和小六还在慨叹,可惜这么好的姐夫要便宜给别人了,说来说去还是我大姐姐最厉害!” 已经过了夏日最炎热的时节,午后的微风拂过女郎玫红纱绣浅彩折枝海棠纹的衣裙,傅百善脸上便有些殷红,扯了几乎和自己一般高少年的耳朵,薄怒道:“胡乱喊什么?” 少年身形像猴子一样灵活地一扭,站在一边正色道:“魏琪姐姐在嫁到京城前到登州耍,曾叹息道裴大哥其实早被大姐吃得死死的,从你很小的时候人家就等你长成。他大你整整八岁,要是你再不松口嫁他,只怕他要立时学王老虎抢亲!” 王老虎抢亲是街肆酒坊里伶人们传唱最为广泛的一个段子,说的是前朝兵部尚书之子王天豹喜爱贫家女秀英,偏有勇无谋又心痒难耐闹出无数笑话,最后靠抢才赢得美人归的乡间俚剧。 傅百善从未被兄弟如此直言打趣,饶是她性情沉稳也羞得就要捶人。 屋子里的宋知春正巧抬头瞧见,连忙站在窗户前大声呵道:“小五你这个皮猴又在瞎闹,这样大的日头也不知提醒你姐姐找个阴凉地好生躲躲。珍哥你自个也不警醒些,好容易白了一点的皮子当心又黑了。两个人赶紧回屋呆着,桌子上有冰镇的酸梅汤!” 听见母亲的呵斥两姐弟不敢再玩笑,都规矩地进了屋子。穿了一身鸦青缎绣三多如意纹长褙子的宋知春放下手中的账册,扯着女儿的胳膊肘左右细看了一回,有些嫌弃地撇嘴道:“前儿拿去的膏子你到底让荔枝给你用了没有哇,这皮色儿怎么还是有些发黑呢?” 要说宋知春眼下最忧心的事,无疑就是女儿的样貌了。其实姑娘正值好年华,身材高挑腰细腿长,额头饱满双眼有神,哪哪都挑不出一点毛病。偏偏因为出了一趟海,一身的白皮儿尽变成了蜜色,捂了这么久又用了好些药汤,怎么就无效呢?俗语说一白遮三丑,那一黑不是曝三短嘛! 小五不怕死地继续撩拔,“大姐,咱娘替你着急了,生怕裴大哥不要你呢!” 因为丈夫和女儿都全须全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宋知春一扫往日的缠绵病色,连精神头都要健旺许多,如今更是家里家外事事亲力亲为,恨不得把往日耽误的事情全补起来。今日到农庄玩耍时,也不忘记把账簿拿出来盘点一番。 她安然坐在竹榻上,由着一双小儿女斗嘴,最后自个也撑不住笑了。扬着头傲然道:“我这千般万好的女儿许给他,是他上辈修来的福气,只是你俩这一波三折的,我是巴不得赶紧把事情办了。我和你曾姑姑商量好了,裴青反正没有正经长辈,等你俩成亲后,就在旁边置一处两进的小宅子。他在青州卫上值时,你就回来与我作伴,还跟当姑娘时一般自在!” 原先宋知春对裴青还有诸多微词,无父无母没有家族依靠。这个年头,没有亲族依傍简直是两眼抹黑一般,不但费心费力还容易被人当成软脚虾踩踏,这样的人家主妇势必会比别人活得辛苦一些。 但是转过头一看这竟成了妙处,女儿过门后就可当家做主,还没有婆母小姑叼挠。新宅子就隔一条街,女儿回娘家就跟串门一样方便,有什么事顿饭的工夫就可以知晓。再者,等女婿回家后把院门一关,小夫妻就可以过自己的小日子,两下都不耽误。 所以现在的宋知春越发觉得这件亲事结得好,原本她还准备回趟广州,在那间密室里取些稀罕物件出来作陪嫁。是女儿自个说日后都是小门小户,嫁妆太过丰厚难免打眼。加上裴青刚刚升职得意太过不好,若是招同僚嫉恨更会徒惹事端。 宋知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那个宅子不过两进,小夫妻两个住正正好,嫁妆太多的确太过打眼。跟丈夫商量过后,就把东西全部折成日升昌的银票整整有五万两,细细地装在一只紫檀嵌珐琅面的匣子里,打算做为压箱钱放在女儿的嫁妆里。 除了这些还有各式摆在明面上的金银头面,家俱布匹,林林总总地写了指厚的册子。傅满仓看了之后还直道简薄了,一连几天猫在书房里给从前相熟之人写信,务必要淘换些可以传家又不碍眼的宝贝过来给女儿当嫁妆。 傅百善一股脑喝完已经放温的酸梅汤,抬头看了一眼屋子后问道:“爹爹怎么没见人影,今天这是最后一批银锭了,是放在庄子上还是运回城里存在银号里头?” 宋知春想了一下道:“全运回城里存上吧,那是你自个的私房,放在银号里生几分利息也是好的。只是不知裴青在青州卫还能呆多久,要不然多置办几处宅子铺面租赁出去也是使得的!” 然后又拔拉一下案几上的算盘珠子没好气地道:“你爹能去哪里?一错眼就去伺弄那些你们从倭国带回来的金贵物事,喊了好几个善农事的老人儿天天混在田坎上。千选万选地选了最好的上等田,等那个金果果出了苗生了藤蔓之后,又起垄整畦扦插在沙地里、干地里、黄泥地里,说是要检验出这东西最合适的生长地界。你爹整得跟跟农神爷爷下凡一般,偏偏那些老农也信服他……” 日头从廊檐下半掩的竹帘映过来,室内桌椅条几上便有些深深浅浅的印子,傅百善耳边听着母亲明则抱怨实为自豪的絮叨,心头便觉得一阵岁月安好。 低头在案上银錾高脚盘里摸了一把松子缓缓剥出里面的细仁,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爹爹对自己的差事是怎么打算的?前个……七符哥过来还在问这件事,青州卫魏指挥使给爹爹安排了一个六品武德将军的位置,大概是跟粮米采购税银征缴有关,跟他从前的职位倒也有些相干!” 宋知春说起这件事也有些犯愁,放下手中的账簿道:“你爹这趟回来,除了对庄子上种的苗苗有几分热情之外,对什么官呀什么职位呀都有些淡然了。” 踌躇了一会儿,宋知春压低声气道:“你爹一向心气高,这回他虽是自愿去倭国牵线搭桥玉成邦交,但是在那边委实吃了大苦头。回来后熬了几宿写的那些个上表陈书又如石沉大海一般至今无半点音讯,瞧着象是灰了心,我猜想他一时半会也不想再去劳心劳力了!” 傅百善想起当初在倭国砺木山阴暗潮冷的矿山坑里,找到形容枯缟的父亲时,那份悲怆和痛悔至今记忆犹新,叹息一声便不再出言相劝,心里想只得辜负魏指挥使的一番好意了。 第一九六章 悲凉 第一九六章 悲凉 入夜后的农庄退却了白日的燥热,显得静谥而安然。庄子上的女人们操持了几样简单的菜蔬,直接摆在院子里一棵老桂花树下,一家人就着月色流水用得格外舒坦。 母女俩吃过晚饭后接着商量后面的章程,嫁妆要怎么置备,新宅子要怎么收拾,到时候要带多少人过去,全福人要请谁,都要事先安排好。宋知春见女儿说起自己的亲事时落落大方条条有理,真是越看越满意。心想单凭这份镇定自若的工夫,女儿肯定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意。 正在这时,仆妇进来禀报外面有人要见二老爷。 听清来人的名讳后,母女俩对视一眼后都有些无语。宋知春更是犯愁,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地向女儿问道:“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大伯黑灯瞎火地赶到这边,就是想跟你爹说说话?别不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吧?” 傅百善闻言眼底一利,抬起头来却云淡风轻地道:“甭管他打什么主意,如今家里有爹爹坐镇,我的婚事自有爹爹和娘与我做主,再与他人无干。看大伯的劲头,不见到我爹是不肯回转的,派个人带着他假装出去找寻一下,若是我爹愿意见他就罢了。要是不愿意见,就说我爹如今醉心于农事,也不知在哪块地界待着呢!” 傅满仓回到家之后,除了回来那日到傅老娘跟前磕了几个头,就再没有踏进老宅子一步。他不是不心寒,多年相处的兄嫂竟然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伙同外人来逼迫自己的妻儿!若非宋知春母女强硬,也许这遭回来他连一个像样的家宅都没有,这叫他如何想得过! 不想撕破最后那层薄薄的脸皮,傅满仓刻意避开与大哥的见面。 像前些日子傅家大房为环姐做百日,特特给二房下了大红请贴。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大房在委婉示好,傅满仓心里却囫囵得象堵了一口气,思虑过后只是叫妻女过去走个过场,本人就借口事务繁忙,规避了过去。知晓傅家两房嫌隙的人表面没有说什么,私底下就更加议论纷纷了。 傅家大老爷急得上火,却总觉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总觉兄弟是受人蒙敝挑拔才与自己生分了。为此几次三番地找上门想缓颊一二,都让傅满仓寻了这样那样的借口躲开了,谁知他竟有这份心力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农庄里来堵人! 在农田上忙累了一天的傅满仓借住在一户农家里,刚刚洗干净手脚上的污泥准备歇息时就听到了仆佣的禀报,垂下眼想了一会后叹道:“让人进来吧,再吩咐这家的妇人过来帮着备几道小菜和酒水,我和大老爷在院子里说几句话!” 月华如水,山风飒飒地吹过农户植种的竹林,纤长柔韧的竹枝参差交互,结成了厚实的一堵竹篱。远处山岗传来夜枭悠长凄厉的叫声,一张斑驳掉漆的木桌两头分坐着傅家两兄弟。屋角挂着一盏六面羊角灯,昏暗的光线照在两张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影影绰绰地看着似乎又有些不像。 傅满仓执起白瓷双耳壶倒了一杯酒后道:“这是农家自酿的烧酒,浑浊涩口,大哥尝惯了京中的美酒,如今大概也喝不惯了吧!” 傅家大老爷时隔将近两年才看见亲兄弟,细细打量一眼他已有些花白的头发,想起他在倭国受到的那些苦楚,眼里浮出泪意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后始叹息道:“从前在乡下,过年过节时有碗米酒喝就是顶顶好的,京中美酒也喝过一些,还是家乡的酒味道最正!还有桌上的这些菜蔬,就让我想起昔日我到学堂去时,咱娘就给我炝一锅梅干菜到学堂佐餐,每回就着那菜我都要多吃两碗米饭!” 傅满仓此时却忽地想起昔年自己吃糠咽菜,也要把唯一的兄长送去读书的那股子蛮劲。想起在外当走街串户的小贩宁愿自己节衣缩食,也要将银钱挤出来送回老宅子的那股子心气。复又想起自己不在家时妻女所受的那些窘迫,一时间只觉有些心凉意懒,心里微起的波澜立时就又平息了。 前些日子为着傅家这两房不好宣诸于口的嫌隙,年过七十的族中叔伯拄着拐棍颤微微地前来说和,说上阵须父子兵,打虎须亲兄弟,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族叔人老话多,絮絮叨叨地将这些日子发生的大小事情尽诉了一遍,比傅满仓己经知道的只多不少。 正是这些话,傅满仓才晓得自家媳妇差点被人当成疯婆子关起来,自己视若掌珠的女儿差点被人逼为妾室,自己历年辛苦积攒的这点家底不只一次招人惦记,而这些种种事端背后都少不了兄长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 宋知春母女都不是喜欢背后说人闲话道人长短的,所以傅满仓只是约略知晓当初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在老族叔的嘴里,真相竟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不堪。多年真心相待的亲情,换来的不过是碎石瓦砾。 人心呐…… 桌子彼端,傅家大老爷仍旧口沫横飞义愤填膺,“……你不在家,弟媳和珍哥就越发胡闹,半声招呼不打就捐了几万两银子出去。我生怕她们娘俩把二房的家底败光,才顶着恶名想为她们打算一二。我要是不管这一摊子事,到时候小五小六长大了,岂不是要怪我这个当伯伯的光站干岸看热闹!” 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忽忽吹来,几片早早枯黄的树叶翻滚着匍匐在脚下。虽是夏末,深夜的风中已经带了些许寒意。 傅家大老爷却越说越是委屈,“珍哥是我的亲侄女,她的婚事我怎么敢轻忽!夏坤是实打实的秀才,是她亲姑姑的儿子,是咱俩的亲外甥。珍哥又是个要强半点不容人的性子,夏坤性情和软惯会伏低做小,配给珍哥多合适,却叫她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抽到门边,半天都起不了身子!” 傅满仓眼底意味莫名,只徐徐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嘬着。 傅家大老爷满面的红光,显见心情激动喝得有些上头了,他压低了身子道:“夏坤就罢了,即便使些小性也没什么,可后来珍哥在她及笄礼那天干的都叫什么事?人家秦王殿下是多金贵的人,亲自到席上来给她贺芳辰,她倒好话没说两句,连礼物都拒绝了。我听说珍哥的教习姑姑从前是宫里出来的,难不成就这样教我傅家的女儿?” 傅满仓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心里却忽然涌上一片沁骨的悲凉,“大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饱读圣贤之书,难道不知未嫁姑娘收下男子所赠对簪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对簪是嫁娶所用之物,下聘之时由男方女性长辈亲手为女方插戴于头上,意味着两姓人家至此缔结良缘。傅大引着一陌生男子给刚及笄的姪女送对簪,不知情的人只会对女孩有微词。 前朝承袭晚唐五代遗风,加之皇室的纵容,官吏文士养妾狎妓歌酒满前,当时许多人家不以自己的女儿作养娘侍妾和歌女为耻,很有笑贫不笑娼的味道。大户人家的女子也褪去矜持追随时俗,一时引得伦理纲常混乱,士绅道德败坏。 本朝自建朝初始,几代皇帝为正肃风纪都大力推崇大儒伊川先生的理论,认为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男女大防便看得尤其重要。傅满仓虽然不是那等僵固不化之人,但是也容不得那个什么秦王殿下没媒没聘的轻佻举止。 谁想不提这遭还好,提起这遭傅家大老爷火冒三丈,腾地一下站起身子道:“秦王何等风华人物,难得看中了珍哥,可珍哥却一味拿乔,推三阻四不说还几次给秦王没脸。幸亏殿下大度,还有我在一旁说合,才没有为傅家招来祸事!” 女儿自尊自爱却被人说成拿乔,傅满仓一时只觉荒谬不已,强压下心头怒火忍气道:“珍哥是我长女,怎可与人为妾?” 傅家大老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秦王殿下求娶珍哥,许诺她为正经上玉牒的三品侧妃,如何等同寻常妾室?” 傅满仓终于明白大哥读书竟然读得如此迂腐,上赶着让自己的亲侄女去做妾的缘由,其实就是这么多年两人的认知从来都不在一条线上。难怪大哥漏夜前来,面对自己时还这般振振有词丝毫不觉愧疚。 傅满仓忍了心头失望闭了眼睛复睁开,耐下性子一字一顿道:“即便是做了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低人一等的妾室。珍哥自小被我们夫妻娇养,性情直率纯良眼里却向来容不得沙子。她只适单家独院的一人独大,把这样的孩子关在内宅里跟些女人明争暗斗,你放心我却是不放心的!” 傅家大老爷嘴巴翕张了几下,良久才嗫嚅道:“那秦王殿下处我该如何交待?他得知珍哥回来后,已经举荐我到江南道任六品漕运使,我……我已经答应了的!” 傅满仓便觉一阵头目森森。 想起自己终究念及旧情,自家大哥纵使做了这么多的糊涂事,其本性还是好的。毕竟是一母同胞不好太过,所以忍了心中的芥蒂,往京中郑瑞处捎去书函,请他为大哥谋求一处清闲的差事。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事了,大哥早已不是当初性情耿介的大哥了,多年官宦生涯早已让他懂得如何为自己绸缪了。 傅满仓心中愤懑几欲掀桌而起,却只是冷冷瞥过去一眼道:“那就劳烦大哥跟那位尊贵的秦王殿下回禀一声,我家珍哥自认容貌粗陋才疏学浅,又早已与人定下亲事,秦王府的门槛实在是不敢高攀!” 傅家大老爷眼巴巴地看着人陡然大怒拂袖而去,隐隐约约的明白自己触碰到了兄弟的底线。可是他实在是难以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第一九七章 定亲 第一九七章 定亲 青州,指挥使府。 魏勉得到傅满仓不再任职的消息后颇有些无奈,叹息一声回到内宅就见到妻子陪着幼儿在堂下歇凉,紧皱的眉头这才松散开来。今年五月,曾绿萝生下一个五斤多的小子。孩子虽然瘦弱,但是因为母体调养得好,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 魏勉本来能够迎娶昔日心佳人便已得偿夙愿,哪里料到年过四旬还能育有幼子!喜得是见牙不见眼,整日不当值时便抱着小儿到处得意,逢人就说这孩子的眉眼怎么那么浓密挺秀,手脚怎么那么细长好看,让闻者无不啼笑皆非。 人到中年始得幼子,依着魏勉的本意要庆贺三天三夜才好。偏偏曾绿萝自觉年纪这般大了才生产,觉得自个是老蚌生珠颇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不愿意跟些不熟识的人虚情假意地应酬,所以只是在小儿子满月那天相请了几个故旧。 那时傅满仓傅百善父女俩还未有半点音信,宋知春撑着病体作为娘家人送了催生礼。 小儿各色衣衫包括棉的夹的、毛的皮的,还有包被摇车、涂彩的鸡蛋鸭蛋、栗果生枣。还特特求了一副云门寺大师父亲自开光的寄名锁,并些妇人用的红糖阿胶等物事,林林总总装了几大车,陪着曾绿萝坐完了月子后才回家。 这份情谊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所以一听说傅百善和裴青终于要定下亲事,曾绿萝便主动请缨当两家的媒人。两边的孩子都是她极为喜爱的,自然巴不得快点把这件事定下来。 此时她坐在廊下一张红木躺椅上,穿了一身月白家常罩衫,就着一盏粉彩鸟虫高足灯淡淡的烛光,不时翻动着手里的傅百善嫁妆细目的草册子,隔了几步远就是小儿子的摇车。 此情此景让魏勉的心忽然就软了一下,好像多少年前就在心底里期盼这样的平淡日子。那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都远离了这块小天地,往日里费尽心思的汲汲营营也显得尤其可笑和微不足道。 曾绿萝放下草册子,为晚归的丈夫斟了一杯温茶后叹道:“因为京中特地下过旨意不许民间豪奢成风,这还是嘱咐了又嘱咐,所以不好大肆操办婚事。要是依了这两口子的本性行事,嫁个公主也只能是这副模样了!” 魏指挥使与裴青有半师之谊,可以说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看到傅家姑娘的嫁妆厚重,倒是真心为这个徒弟高兴。一扫心中烦闷拍着大腿道:“我就说这小子命好,是先苦后甜的命,这不就应上了!” 曾绿萝和魏勉两人虽是半路夫妻,因着年轻时的一份情谊倒是比寻常夫妻交心,此时又生了儿子更是无话不说。她便知晓些从前的一些秘事,仔细斟酌了一会后有些迟疑道:“这是人生头等大事,真由着裴青不跟他……那边打声打呼?” 魏勉闻言怔了一下,想起裴青从前家里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些头痛道:“那边已经将他的名字从族谱当中划去,早就当他是死人了。何况这小子志向远大,别人当成宝贝抱住不放的东西,他反倒视作破铜烂铁,根本就看不起那些人蝇营狗苟的做派!” 曾姑姑闻言倒是高看了丈夫一眼,她自然知道这人是个唯恐天下不乱之人,逢着这大好时机难得如此消停。 魏勉嘿嘿一笑,他自个是个混不吝的人物,要是依着他年轻时的德行,此时风光了不到人前去显摆一番,只怕晚上连睡觉都不踏实。趁着这个好时候,自要到京城那家大门口前耀武扬威地为徒弟好生出口气,哪怕是恶心一下那家人呢!可毕竟是上了年纪,行事就要有分寸了,不好再张狂引得京中那些御史笔下乱写一气! 他寻思了一会便浑不在意地道:“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裴青如今才二十四岁就是正五品的千户,依他的心性手段颇有章法又向来简在帝心。更何况他这趟回来,差事办得尤其漂亮,日后前程自然坦荡,根本勿须人担心。” 魏指挥使伸着萝卜条粗的指头小心地碰触了一下儿子的嫩脸,心满意足地道:“眼见这些孩子都婚嫁了,琪儿还没看过她弟弟呢,托人寄了好大箱礼物过来,说是给弟弟寻摸的玩具。你说要是她要是也生个儿子,两舅甥站在一起象兄弟一样多好玩儿!” 曾姑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琪儿跟她姑爷到贵州任上有一年多了吧,也不知道她习惯不?她弟弟满月都不能赶回来,回头你跟兵部的熟人打声招呼,让姑爷回来述个职好歹回家看看。恰巧珍哥也回来了,她们在闺中是顶好的姐妹,若是知道珍哥和她裴师哥终于定亲肯定得高兴坏了!” 魏指挥使摸着下巴道:“我老早就跟人家打好招呼了,是大哥说年轻人要在外面多历练一番,我就是打一万个招呼也没用!话说到这里,你不如劝劝傅家人,让裴青和珍哥两个定亲后尽快选个日子成亲算了,两个人都是老大不小的了。” 这话倒是说得实在,裴青今年已经二十四,珍哥也将近十七了,别的男女像这么个岁数,膝下的孩子都成行了。曾姑姑想了也是这个理儿,遂点点头道:“这两孩子咱们知根知底,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傅家上下也不是矫情的人,回头我就去跟珍哥她娘商量,只怕她又要埋怨我这个当媒人的赶期了!” 八月十六,一早起来便阳光湛湛,遥远的天际是一种肃穆的瓦蓝。 裴青和傅百善的定亲仪式没有惊动太多旁人,魏指挥使和曾姑姑作为男方的媒人送来了聘礼。其实都是些寻常的金银首饰礼饼糕点,并些彩缎布匹猪羊酒果。虽不十分贵重,但盛在色色齐全。最难得的是聘礼当中有对活雁,听说是裴青头天亲自到效外所猎。 傅家人在广州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嫁娶之事就带了一些潮汕之地的风俗。其中女方的回礼便依了那边的古礼,先把聘礼中的饼食部分退还,并回赠鸳鸯蕉、桔子、猪心等。鸳鸯蕉即两个并生的香蕉,象征百年偕老。桔谐音吉,象征大吉。猪心象征同心,一半留在女方,一般返回男方。 陈溪和莲雾两口子穿了上下一身新,站在傅家大门口帮着迎宾送客。听到里面动静后,忙把丈长的大红鞭炮挂在竹竿上,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又让仆妇们把竹篓里的糖果饼食散发给亲朋邻里,引得一串六七岁的孩子跟前扭后的,一时间倒是热闹无比。 接下来两边就要商量正式成亲的日期,包括通知女方什么时候剪裁大衣裳,什么时候挽面,什么时辰沐浴,什么时辰迎娶等。宋知春和曾姑姑忙得脚尖不沾地,领着几个丫头仆妇拿着笔本子细细的盘点嫁妆。 傅家二房的内院里,几个族里的女孩子推推搡搡的,争相送着自己的添妆礼,或是一根簪子,或是一座自家绣的插屏,虽不贵重但胜在心意。族长的幼女傅幼梅从前给傅百善及笄时做过赞者,这回送了一对剔红牡丹纹的赏瓶,大小只得半尺高,约略是搁置在炕几案头上的摆件,看起来倒是极为精致。 傅兰香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端坐在榻上的堂妹,心里有些苦涩。 今日傅百善脸上匀了一层淡妆,更衬得她眉似远山眼若春水顾盼神飞,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气派。身上是海棠红缎绣凤凰花卉纹对襟褂,下着米白云蝠纹暗花皱绸绣莲纹百褶裙。一头黑鸦的乌发梳了桃心髻,髻后连绵交叠微微倾侧,让平日里英气十足的女郎多了一份娇妍。 傅兰香先前在外面偷偷觑了一眼堂妹的未婚夫婿,生得身材颀长英挺健硕,浓眉俊秀双目湛然。场中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时拿眼偷望,由衷艳羡这对小夫妻相貌是如何的般配登对!更重要的是这位郎君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五品的千户,前途简直是一片光明灿烂。 傅兰香忍不住拿自家丈夫和这人相比,心里就不禁有些气馁。 常柏虽算得上是相貌斯文,但是和今天的准新郎相比就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更遑论人家是正经的正五品朝廷命官,常柏不过是今年才出炉的新科举人。想是久居上位执掌实权之人,那人进退之间更有一种让人心折的杀伐气度。 傅兰香心想,这样品貌出众的人物是如何看中堂妹的?难道他不知道傅百善行事最是霸道,表面看温良谦恭,其实骨子里最是桀骜不驯。这样的女子怎能宜室宜家,怎能孝敬公婆友爱姑嫂,怎能做好一府主母安抚好丈夫的一干妾室和众多的庶子庶女? 回想起家里那团糟心事,傅兰香更是忍不住磋叹。公爹常知县不知何时得罪了登州的镇守太监,被人家使跘子免了官职。虽然说得好听是入京选职,但是谁不晓得这便是变相的一撸到底,何时起复都不知道呢! 前几日,常知县带着常柏到登州府徐太监府上去拜访,可谁知人家连照面都不打,连礼单都让门口的小厮全须全尾地退了出来。常知县一回来就病倒了,可还是不敢耽误日子,带病赶往京城,就是想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傅兰香借口要参加堂妹的定亲,这才勉强留了下来。等这场事完结之后,说不得还要跟着杜夫人回直隶老家去住呢!她抬头看了坐在一边在饭桌上挑挑拣拣的母亲,心里不无恶意地想,母亲失去了自己这支依仗,这下在二房面前又要夹起尾巴做人了! 第一九八章 缱婘 第一九八章 缱婘 夜已经深了,待屋子里的人都散去后,傅百善卸了白日的妆容盘腿坐在床榻上,细细翻检曾姑姑临走前悄悄送进来的东西。 这是一只尺高的黑漆素面楠木铜包角长方形官箱,扯开面叶扭头吊牌后,里面是一些地契房契,还有几张日升昌开出的兑付立等可取的大面额银票。最里头还有一只小匣子,大红丝绒缎面上红蓝宝石、青金石、金刚石、绿松玛瑙,林林总总的怕不有上百颗,品相有好有坏就这样胡乱堆放在一起。 傅百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大概是裴青的全副身家,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托付曾姑姑送过来,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正在自得其乐时,雕了如意云蝠纹的窗子被人小心地敲了两下,过了一会又敲击了两下。傅百善一下子就知晓那是何人,不由忍了笑意,故意挨了会工夫才去拨开插栓。刚刚掀开一条小缝,窗子就被大力拉开,一个矫健的身影立刻翻了进来。灯火闪映处,正是今日定亲宴上的主角裴青。 不知为什么,傅百善便感到一阵绵绵羞意,退了一步侧着头拿手把玩匣子里那些细碎的珠石。 裴青也是第一次在半夜里摸上女子的闺房里干这偷香窃玉的勾当,心里难免有些惴惴。却在抬起头的一霎那,一眼就望见背对着自己的女郎一对耳尖殷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心里立时又热又烫,一时无师自通地从后面将女郎纤细的腰身一把抱住。 正是夏末,又是即将就寝的时候,傅百善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红色的寝衣,颜色菲薄绮丽,隐约看得到里面柔软的身形,让人看了不免起了遐思。裴青在她颈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着淡淡的女儿馨香,嗓子便有些暗哑,“珍哥……” 他今日一早就跟着魏指挥使和曾姑姑过来,忙前忙后半天却连佳人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看到,心里就不免有些气闷。想起在船上时两人偶尔还可以拉拉手说说话,运气好了还可以偷一点香解解馋。 没成想一上岸后,傅氏夫妻便像监牢头子一样,把珍哥看顾得紧紧的,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连一个多月四十多天,可把他想坏了。裴青将女郎半抱在怀里,挤进了松软的软塌上,温存问道:“好珍哥,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 傅百善以为那日在船上的亲密就已经是极限,没想到这人如今胆子越发大了,想要怒斥他几句,就看见男人一双平日里冷肃持重的细长双眼,此时却蕴蕴藉藉满含温情,这骂人的字语到了嘴边就蹦不出来了。 裴青本来只想跟小未婚妻说几句贴心的话,谁知见了女郎便把持不住了。这也难怪,珍哥是他心心念念了好几年的人儿。这几年若非这样那样的事情,两人早已成亲,说不得连孩儿都有了,哪里至于像现在这样说个话都要偷偷摸摸的。 鸭青色的帐幔里慢慢地就开始热气蒸腾,裴青额头上汗珠子都要下来了,一手撑在床榻上,一手在傅百善耳后微微凹陷处踯躅游移。 傅百善终究面皮薄,扯了一件半旧家常绸衫披在外面,闻言扑哧一声低声笑道:“那岂不是你与同僚外出喝个花酒都拿不出银子来?” 裴青一挑眉毛道:“我就说老婆管得严实,想来也无人这般无趣没眼色!” 傅百善瞟了他一眼似真似假地怨道:“休要坏我的名声,如今青州城里已经有人说我行事霸道了。再传出一个我妒忌容不下人的名声,可不是让我没脸见外人了?” 裴青爱煞她这骨子言语里偶尔耍花枪的酸性儿,陪了小意温柔道:“从来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何苦拿话来逼我。那年我不该为了兄弟义气,揽了那样一摊子烂事在身上,我又哪里料得到方知节的婆娘转眼间就把我赖上了?对了,在船上时我也没空细问,听说这个女人是曾闵秀的妹子,你们从前还是相识的?” 说起曾淮秀昔年在银楼里一番唱作念打,那些层出不穷的耍赖手段,活生生地让自己和裴青因误会而分开,傅百善也忍不住有些头疼。 曾闵秀和曾淮秀两姐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都能把自身的优势条件利用得淋漓尽致,让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折服在她们膝下,并且为她们所用!曾闵秀的狠辣,曾淮秀的心机,这两姐妹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裴青一看她意味莫名的神情,就举了双手投降道:“这个女人我算是怕了,魏指挥使把他们娘仨送到直隶去了,还派了专人照看他们,说好歹给方家留个后,也不枉我们和方知节同僚一场!” 说到这里裴青颇有些闹心,“听说这女人在那边还闹了好几次,口口声声地说要见我,骂我是负心郎。天地良心我从未挨过她身子,每回过去屋里屋外都是魏指挥使亲自派下的探子。要不是为了给地底下的方知节留几分面子,给那两个双生孩儿存份念想,我真想好生当面唾骂她几句。敢情我不戳穿她的那些诡计,她倒是在我面前装起贞洁烈女来了!” 傅百善闷头笑了一下,终究给情郎指了条明路,“一别经年想不到她成了这副模样,不过若是真有人能辖制住她,只怕非魏指挥使的夫人曾姑姑莫属。当年曾氏两姐妹亲手所写的卖身契都在曾姑姑的手里捏着,且还做了一件十分对不住曾姑姑的事情呢!” 裴青自然连连追问,傅百善就把昔年的旧事重提了一遍。说到两女如何将李姓举子杀死,怎样卷了曾姑姑的私财一逃了之。裴青听得连连咋舌,算起来曾闵秀手里都不知挂了几条人命了,而曾准秀私底下也绝没有台面上那般无辜柔弱! 两人并头躺在床榻上细细商量着诸般事宜,很晚之后裴青才悄无声息地离去。 第二天早上,乌梅进来收拾被褥时疑惑道:“昨晚上我睡得死沉,却总感到耳朵边有悉悉索索地声音,别是有耗子进来了吧?姑娘屋子里都是才置办好的嫁妆,可不能让耗子糟践了。等会我跟宽叔说一声,让他带点耗子药进来收拾一下!” 她絮絮叨叨地忙碌着,就没有注意到傅百善脸上一时赤红得如同擦了上好胭脂。 第一九九章 小选 第一九九章 小选 不提主仆二人在廊下切切细语,却不知这个时候登州府有人得知裴青傅百善已然定亲的消息,气得一下子摔碎了手上的和田羊脂白玉镂雕辟邪兽把件。 束手站在一边的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忍不住咋舌,这件玉辟邪是去年殿下生辰时收到的一件贺礼。整体呈匍匐状,双目炯炯有神,头高昂张口露齿,鼻孔翕张双耳竖起。前腿弓支后退蹬地,尾巴回卷有力。因其雕工细腻成色甚好,所以殿下甚为喜爱,一直放在书案上,得空就拿过来盘顽。 灯下,秦王应旭拿了丝巾细细地搽拭手指,站起身一脚踩在那堆半刻钟前还价值千金的玉石碎片上,低着头哑声问道:“为何从前未听说过裴青和傅家人有什么干系,怎就突然传出要定亲的消息?” 曹二格心头暗暗叫苦,姑娘二八佳龄芳华恰好正是引人惦念的时候。青州府本就不大,只要有眼睛的男儿自然想要求娶。要让他来说,那个什么裴青不去求娶,那才叫咄咄怪事呢! 但是这话说出来无异火上浇油,曹二格觑了一眼主子的脸色小意道:“傅家老大过来回禀说,这裴青原是二房旧识,两年前他还是百户时就提过一遭这桩婚事。媒人就是青州卫指挥使魏勉,只是不知为什么没成,此事后来就不了了之。此次傅姑娘出海寻父,正巧裴青奉命追查青州卫内奸谢素卿逃匿一案,想是两人一见如故再见倾心……” 曹二格说了两句就不敢再往下说了。主子爷面黑如锅底,曹大总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也是,自家主子降尊纡贵对傅家二姑娘数次曲意结交,竟然比不上一个小小千户数月的同舟共济吗? 应旭心里却是又悔又恨,这些时日京城里的晋王小动作不断,一会上书一会请托,牵制了自己大部分的心神。得知傅家姑娘回来后,他虽心喜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求娶。不想就是这一个疏忽,竟然酿成了难以挽回的憾事。 想起自己初见裴青之时,便对这人的风仪气度青眼有加,还一度想把这人拉拢至麾下,几次三番地刻意结交。这回青州卫送来为裴青一行请功的折子,还是自己在上面批复后送往京城的,早知如此就应该先压下再说…… 应旭一把折断手中的浙江善琏狼毫笔的玉石笔杆,撩起眼皮淡道:“傅满仓写的条陈我看了,虽然有些闭门造车想当然,却也有几分可取之处。你抄一份副件送往兵部尚书处,就说我父皇对这份条陈颇为首肯,让他……尽快下一份调令,宣傅满仓进京待职入选!” 曹二格缩了脖子连忙应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间就感到主子身上有股莫名戾气。 应旭下颔紧抿,微眯了眼睛道:“裴青的身份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便也罢了,怕只怕他私底下还是父皇的人,如今却是不好动手脚了。我听闻宫中明年开春后有小选,你亲自去跟守备太监徐琨说句话,就说我让他在小选名册上添一个名字!” 宫中有惯例,每三年一次小选,斟选良家子为宗室、皇亲、有勋爵位者赐婚。 前朝外戚干政祸国殃民以至于灭亡,因此本朝自建立之初后妃的遴选上,为防范朝中权臣与后宫勾结,规定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故后妃多采之民间。偏重于选择清贫之家的女子,试图以此辅佐皇帝去节俭勤政。 这条规定在后来便形同虚设,小门小户的女子毕竟见识有限,做一府主母都勉强,更何况做侯府、王府、皇宫的女主人,像当今皇帝的元后便是冀州大族张家的女儿!话虽如此,宫中采选是民间女子改换身份的唯一机会。 曹二格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凡上了小选名册的女子,在发还原籍前不得随意嫁娶,主子爷这是要断了那位百善姑娘的后路啊! 试想,只要这位姑娘听令入了京,那不就成了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如今宫中是秦王殿下的亲娘刘惠妃一手把持,应选女子日后的运道还不是主子娘娘的一句话。若是傅百善听话,乖乖应了抬去秦王府做个侧妃那就皆大欢喜。若是不应,等待那位姑娘的就不知是什么地界了! 登州,守备太监府。 徐玉芝百无聊赖地看着水池当中游来游去的锦鲤,对着水面看着自己的侧影。身上是一袭京中撷芳楼定制的缂丝五彩牡丹雀绣衣裙,头上是璎珞点翠攒珠金冠,面上是玉练和的脂粉。虽然依旧是未嫁女儿的装饰,浑身上下却已有了些许妇人的慵懒风情。 徐玉芝有些自暴自弃地将银碟里的鱼饵全部抛入水中,引得肥硕的锦鲤一阵欢快的争抢。正看得有趣时,忽然瞅见徐琨正笑意盈盈地与一人把臂同行。难得看到义父如此殷勤,徐玉芝便不免多看了两眼。 那人一个侧首,徐玉芝电光火石间立时记起他的身份。 在青州县衙后院揽梅阁外冰凉的地上,那人用不屑的语气讥讽道:“……怎么你想生米煮成熟饭,也想进秦王府去捞个妾室当当?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副模样连咱们王府里扫地的丫头都不如……” 曹二格眼角一瞥,正见游廊上有女子的华美衣裙一闪而过,就不由勾起了然的笑意。 同居一城,他对徐琨在外宅豢养妾室的这点小癖好早已知晓,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也无伤大雅。徐琨最早在内庭都知监任个不起眼的典簿,整日里跟些抹布帚帕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但这人心思细腻又识文断字,慢慢升了长随、奉御,后来又升了监丞。 徽正五年后更是青云直上,不知怎么入了皇帝的眼,进了二十四衙门里任司设少监。如今更是炽手可热,成了登州府的守备太监。便是在秦王这等超品的皇子面前,也是有一二分薄面的。 曹二格心有戚戚地望了一眼徐琨已然花白的头发,都是从苦水里爬出来的,如今日子好了也该享享清福了。宦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身边养个知冷知热的小东西也没什么。他也想过若是有看对眼的,好生在一起度过余生也是好的。 徐玉芝直到人走远了才敢出来,抓住门外侍候的书童问道:“刚才那人找老爷什么事?” 书童自然知晓这位是自家老爷的心尖儿,不敢有所隐瞒,躬身道:“那是秦王府的曹总管,今天过来是想让咱家老爷在小选名册上添个名字。想是秦王殿下看中了哪位姑娘,想抬举她的身份故让曹总管走上一遭!” 看守书房的书童整天迎来送往,老爷任了这个守备太监一职后,平日里就有数不清的人来巴结送礼。自宫中传出明年开春小选的消息后,这边的门槛都差点让人踩破了。 自本朝建立之初,为妨外戚坐大干政,皇室都尽量甄选民间女子为后妃。即便不能入宫为后妃,经过小选的女子也是声名鹊起,不等返还原籍就被赐婚给众位王公大臣。多少自负花容月貌才情满腹的女子为求晋身的机会,多少豪富者为改换门庭让自家女儿雀屏中选,往往不惜一掷千金。 这些面目姣好的女子一般要经过四道初选,才能进入皇宫进入最后一道甄选。 宫娥们将那些女子分别引入密室“探其乳,嗅其腋,扪其肌理,察其贞洁”,身上不能有一丝疤痕,肌肤必须细腻光泽。然后是由皇帝派遣的宦官详细观察留宫的美女一个月,依据她们的性情言语,判断性格是否温柔敦厚,是否具有智慧并且贤惠,剩下的五十人便视为嫔妃的人选。 最后一轮是“选三”,就是由皇太后或太妃从五十人中选出三个供皇帝钦定,最后由皇帝钦定一名皇后。一般“选三”后陪选的两名美女,都会被封为贵妃,但也有被赐予金银退回家的。 如前朝德宗当太子时选太子妃,蔡氏与郭氏姐妹进入最后一轮角逐,郭氏老大被选为太子妃,其妹与蔡氏落选,赐给金银后返回家中。据载,这位蔡氏自感身价百倍,回故里后不愿再嫁凡夫俗子,做了一辈子老姑娘。 这件事虽然引为笑谈,但是从侧面可以看出人人对宫中采选的重视。有人曾戏谑,民间男子考进士中状元,女子入采选当皇后!于是,登州守备太监徐琨手里这二十个名额个个价值不菲,这些天徐府门房收礼收得手都软了,连礼簿子都写了厚厚的几大本。 书童的话语一落,徐玉芝立时猜想到那个劳乏秦王府曹总管亲自上门添上的名字是谁! 想到自己艳羡秦王的威仪,故作懵懂厚颜自荐枕席,却只是一个照面就被那个可恶的男人视若敝帚打入尘埃里,而后又在仆妇侍卫的眼皮下被个太监讥讽嘲笑。那天在揽梅阁里受到的堪称平生所遇奇耻大辱,那份难堪至死都让人难以忘怀! 在这世上,有些女子却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别人心心念念的一切!傅百善有什么好,表哥常柏对她心心念念,秦王也对她痴迷不已!这运道对自己何其不公!徐玉芝恨得将手中丝帕捏成一团,眼珠一转道:“我要到书房里寻一本书,至多半刻钟就出来!” 书童犹疑了一下,却是不敢拦住府中的红人,只得束手站在门边等候。 徐玉芝微微一笑闪身而入,一眼就望到楠木大案上静静地放着一份名册。封面上所题为“徽正十六年宫中侍选名册”。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青州府高柳镇傅氏百善”几个娟秀小字立时刺痛了她的眼睛。 看见笔架山的狼毫墨迹未干,徐玉芝抓起就往名册上涂抹。却在这时右手被牢牢抓住,抬眼一望差点魂飞魄散,正是不知何时归返的义父徐琨。 第二零零章 恨意 第二零零章 恨意 “啪”地一声,徐玉芝脸上重重的挨了一记耳光,涂抺了上好胭脂的脸颊立刻坟起几道突兀的红痕。看着女人瑟瑟的单薄身形,徐琨阴恻恻地一笑,“刚过了两天好日子,就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了。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在我的文书上胡涂乱抺!” 徐玉芝头颅嗡嗡作响,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倔犟道:“那些都是我的,凭什么让傅百善这般容易得到。我表哥为了她不娶我,如今她却得秦王看中要抬进府里当侧妃了,凭什么这些人连剩下的残羹都不给我留一点?” 女人半伏在地上,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眼里却有一股不肯服输的愚勇。 徐琨紧紧盯了她几眼,忽地仰头哈哈大笑,将她一把扯入怀中笑道:“这世道就是这样,但凡想要什么就须去争去抢,要不然就只能让人践踏。好孩子,我就喜欢你这份心气儿,有我给你撑腰尽管往前冲,让义父看看你能走到哪里?” 徐琨将女子扶起安坐在楠木双头如意官椅子上,为她拿了祛除疤痕的白玉膏,亲自小心涂抺在脸上,爱怜道:“这是宫里的好物件,再多大的印迹两天就能好利索。今天不怪我出手重了些,那些宫里头的来往文书能随便乱动吗?” 徐玉芝跟了他近两年,知晓他怒气大概散了,于是换了颜面乖巧答道:“都是我不懂事,险些给义父添祸!” 徐琨压低声音忽地狠厉道:“我早跟你说过,这傅百善你动不得。这有小三年了吧,要是换个人早被抛在一边了,偏偏秦王殿下对她的心是日复一日的炽盛,说不得她日后真有什么大造化。这个当口下,你要是还动那些蠢主意,引得秦王殿下动了真火,我保管让你后悔来这世上一遭!” 见着徐玉芝一张清秀小脸变得煞白,想是觉得自己的话重了些,徐琨一张白胖弥勒佛脸复又变得慈爱,“前些日子我不是听了你的话,将你姨父青州常知县的官职给免了,他家昔日对你的轻慢终究可以抵消几分了,怎么也没看你高兴?要不我跟门上的说一声,等下回常家父子再来的时候,让他们跪着求你如何?” 见女子仍旧低垂着头,细细的脖颈显得无比脆弱,仿佛一捏就会断掉,徐琨难得心软了一下,拂着她细直的头发道:“我无儿无女,就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再多陪陪我这把老骨头两年,等我仔细给你相看个小女婿,再生两个孩儿,我这辈子就知足了,这样可好?” 徐玉芝望着眼前这个人,头发花白面相苍老,可是自己的荣辱甚至生死都在这人的一念之间。良久,她扯动尚有些疼痛的嘴角,温顺地应了一个“好”。 帐幔低垂的床塌上,徐玉芝陷在锦绸缎绣的华美被褥里,被徐琨紧紧地压住了身子。太监是去了势的,对于男女之事本就是力不从心。但是他们从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是非正常的男人,于是便会想着法子折磨人。 或掐或啃或打或扎,反正要在女人身上找补些雄风回来,无时无刻不想证明自己尚有男人本色,证明自己依旧是个完整的男人,让人忽略他们受过宫刑。为了取得心理上这种虚幻的慰藉,太监娶妻成家或是豢养妾室就慢慢成了常态。 徐琨之后终究上了岁数,身上气味浑浊难闻,好象随时都带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尿骚味。白日里重重香料掩饰下还不觉得,夜来在密闭的帐幔里,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臭气便显得犹为明显。徐玉芝怔怔地望着绣了长寿万代吉祥纹的帐顶,由着男人抖着一身松散的白肉在自己身上摸索蹂躏,心里慢慢涌起滔天的恨意。 所有人,所有对不起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第二天早上起来下雨了,徐玉芝坐在妆镜前梳妆,半敞的衣襟遮不住她脖颈处的青青紫紫。镜台上照例新放了一副首饰,是一套红宝镶嵌的赤金头面,璀璨华美熠熠生辉,在阴雨天的室内也难掩其光华。 看着铜镜中浓妆艳抹的女人,徐玉芝抿起嘴唇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徐琨对她的补偿,或者是对她听话的奖赏。 打开雕了灵芝如意纹的四门顶箱柜,里面是密匝匝的匣子,放的全是这样那样的珍贵首饰。从前的自己拥有一件已是奢望,而现在这些自己一天戴一样,一年都戴不完。她抚着精美的匣面,兀自咯咯地笑了起来…… 屋子外的仆人像木桩子一样听着女人近乎夜枭的笑声,良久才低低地禀道:“青州有人过来拜访,老爷吩咐小姐还是见见的好!” 常柏被仆从引领进守备太监府时,几疑是在做梦。槅扇响动间,一个衣饰精美的女子走了进来。一双美目含泪未语先流,泣不成声哽咽不已,哀哀戚戚地唤了一声:“表哥……” 常柏双唇翕动,呐呐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昔日常府的一场大火让表妹一夜之间杳无踪影,尽管父亲拿了这样那样的证据出来,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徐玉芝,常柏心里却是一直隐隐不肯相信的。他一直坚定地认为,在柴房里被烧死的就是不堪权贵凌辱的表妹,是对自己情根深的表妹,是纵有些小心思也对自己痴心不改的表妹! 那么,此时亭亭玉立于堂前的丽人又是谁? 徐玉芝红着一双眼睛缓缓地叙述事情的经过,“……大丫头紫苏情高义重,主动提出替换。谁料得她愚忠至此,竟想出以死替之的法子让我逃离,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她的恩情!” 女人的哀切的呜咽声时断时续,哭得狠时连连抽噎不已。常柏可以想见那日的惊心动魄,心里已然全信了,一时不由怜惜大盛,从衣袖里掏出手帕道:“我已央求父亲将她的尸身厚葬,只是用了你的名讳。” 徐玉芝捧了帕子哭道:“那秦王仗着位高权重,逼迫我不成便反诬赖我攀附于他。表哥我对你的情意可昭日月,如今紫苏惨死,可怜我连自证清白的人也没有。整日惶惶不安生怕他又来逼迫于我,一连好些天都不敢出来见天日。若非心里还存有见表哥一面的念想,我早就一头入了黄泉……” 常柏扎着手又痛又悔,想劝又不敢近身,“切莫想不开,秦王也以为你死了,不会再来逼迫你,后来还派了他贴身的侍卫送过来几百两银子。不过那日过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有你怎么会住在这里,还一副主人家的模样?” 徐玉芝就有些羞赧地展颜一笑,“我漏夜逃出来后,不知何方才是我的去处。正在走投无路时,恰好遇着刚刚上任登州府守备太监的徐琨徐大人,他见我孑然一身孤苦无依,就大发恻隐之心收留了我。偏生我也姓徐,他说也许是前世的缘份,就收我做了他的螟蛉女。” 常柏虽觉不妥,但见徐玉芝华服金钗,衬得往日的三分颜色变成了七分,终究叹息了一声:“难得你碰到了好人!” 徐玉芝却有些不好意思,揉着手里的帕子垂头道:“义父虽是个中人,却生得一副怜贫惜弱的肠子,最是见不得女孩儿受欺辱。他又疼惜我,就打听了从前的旧事,对姨父姨母便有些迁怒。我苦劝了数日,义父偏偏一意孤行,往京中递了书函,姨父这才……丢了官职!” 常柏呆了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其中的意思,腾地站起身子急道:“终究是我负了表妹,有什么冲我来就是。我父我母纵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却还有十年的养育之恩,如何让他们受此磨难?” 徐玉芝忙不迭点头,急得眼泪又要往下淌,“我劝了又劝,偏偏义父是个孤拐性子,又心疼我从前受到的苦楚,无论如何都不肯听。表哥莫急,我已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义父,他必会让姨父官复原职的!” 常柏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忽然想起一事,掏出随身荷包里香囊道:“从前我一年里不知要收到多少你给我绣的东西,那天在茶楼收到此物,看到里面的字条时,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徐玉芝眼神蓦地一厉,转眼就变得温文,低头垂泪道:“有一回我在外面无意看到你和新嫂子走在一起,郎情妾意好不亲热。本来我明面上是个死人,早就不该争这些,偏偏总是想不透。就特意寻了你的踪迹,写了这张纸条,就是想吓唬与你,好让你过来见见我,谁知我从正午等到日落,都没有瞧见你的身影……” 常柏脸上便有些尴尬,嗫嚅了半天才道:“委实不是故意,只是乍然看到你的针线,心里骇着了。你看今日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不是立马就赶来了吗?你且好好的,日后我们再慢慢打算!” 徐玉芝低下头,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脸上的神情,只听得她低不可闻的叹息,“还有什么打算,如今我过得一天便是一天罢了……” 听见这自厌自弃的话语,常柏头脑一热站起身子抓住女子的双手道:“我新娶的妇人粗俗不堪,每日回去后我和她说不上十句话。若非我父亲逼迫,我何至于要娶这样浅薄的女人!” 徐玉芝猛地抬头,眼中泪光闪烁脸颊上一抹奇异的绯红,“表哥,你是不是说,你是不是说如今你还要我?” 看着女人一脸地不可置信和惊喜,常柏心底充斥有一种隐秘的骄傲和满足。这样一个对自己情深义重又贞烈无比的女子,却对自己一往情深痴心不已,只要是个男人都要自得吧!青年男女情热之下紧紧拥在一起,仿佛天地之间再无任何阻力可以将他们分开。 无人瞧见的廊梁角落里,一只细小的飞蝇因为雨天不辨方向,一头撞在一挂细细的蛛网上。飞蝇越是挣扎被缠缚得越紧,终于蛛网的震动惊醒了沉睡的蜘蛛。狩猎者吐着银丝挥动着前爪,开始一步步接近鲜美的猎物…… 第二零一章 诏令 第二零一章 诏令 傅家二房宅子的大堂上,傅满仓扯着手里的文书一脸的不可置信。 堂上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小宦官倨傲地抬着头道:“宫中采选是何等大事,接了诏令之后任是何等人家都不能推辞。我家守备大人闻听贵府千金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罗绮文秀貌婉心娴,正适合入选,说不得这位姑娘日后还有大造化呢!” 傅满仓压了心头的火气分辩道:“实不相瞒,我女儿刚刚定下亲事。明年三月就要成亲了,如何能位列采选名单,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小宦官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可见你是个乡下棒槌,多少人家碰到这等攀高枝的天降好事只怕欢喜得要晕过去,偏你家像是碰到了为难事一样!莫不识抬举,你家姑娘只要没入洞房,接到诏令五日内务必要上往京城,冬至之前在太和门前领铭牌进宫候选。逾期不到,等待你们的是什么处置,就用不着咱家替你说了吧!” 在屏风后听得一团火气的傅百善听不得这样阴阳怪气的揶揄,甩了帘子直接走了出来朗声道:“用不着你详说了,只是烦劳公公回去禀报你家守备大人,就说青州傅百善冬至之前一定在太和门前相侯。我倒要看看,是谁费尽心思给我谋划了这个攀高枝的机会?” 小宦官从未受过这般直接的抢白,想他这一路上宣读诏令,受到了多少奉承笑脸,暗地里收了多少封红荷包,怎么这傅家人就这样与众不同呢?正要大怒,回首间就见一个身穿红绫地绣五彩串枝莲花纹褙子的女郎大步走了进来,修眉杏眼顾盼生威,令人望之生畏。 小宦官在宫中行走惯了的,见过无数嫔妃贵女,从未见过这般……这般杀气腾腾的女子。一时间就有些惧了,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道:“你想干什么?” 傅百善睥睨望了一眼,冷哼道:“这文书里不是说我罗绮文秀貌婉心娴吗?只是我一贯只爱舞刀弄枪,生怕你们守备大人弄错了,所以特地现身让你瞧上一眼,省得日后在京城太和门前朝了面,还说我是冒充的!” 小宦官翘起兰花尾指气得直打哆嗦,索性犟着头骂了几句不堪入耳的狠话为自己充面门。刚要拂袖而去时,就见那姑娘轻轻巧巧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立时半边身子就不能动弹了。 小宦官心头大骇,抬眼就望见那姑娘眼里明明白白地透着一股子杀意。他却不知道傅百善突然闻知此事又惊又怒,心里早猫了一团戾火,又见着着这人一副小人得志的猖狂嘴脸,嘴皮子也不干不净的,已经恨不得将他立时毙命当场。 还是宋知春瞧出不对,立刻上前伸手将女儿的手势一把牢牢架住,附在她耳边低声呵道:“没到最后关头,怎么能先乱了阵脚,这人不过是个传话的,你把他杀了也无济于事!” 母亲一出手,傅百善就已然冷静下来,紧抿着下唇站在一边不语。 傅满仓见状僵笑了两声,赶紧叫了一边的仆从奉上厚厚的封红,又亲自将人送出了大门。 那小宦官此时才感到后背一身冷汗,他绝对没有看错,刚才那姑娘怒极之下分明已经起了杀心,刚才自己在阎罗殿门口耍了一转。暗恨自己运气不好又嘴巴贱,接了这趟倒霉差事差点丢了性命。于是连封红都不敢伸手拿,屁滚尿流地爬上马车回去复命了。 傅满仓回到厅堂上时,就看见那母女二人张着极相似的一副神情齐齐望过来,不由有些好笑道:“这可不是什么劫法场的事,一股脑上去抢了人就跑!我思量了半天,寻思是不是又是那个什么秦王打的鬼主意?他拿咱们珍哥无招,就支使守备太监出面说什么宫中小选?” 回来青州日久,傅满仓也早就了解大房兄长这般汲汲营营,最初的起因便是因为有这位秦王殿下在前面利诱。虽然吾家有女初长成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这些贵人的不择手段也让傅家人更加不齿。 宋知春拉着女儿的手恨道:“除了他还会有谁,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囡囡莫心急,只要你不愿意,谁也不能逼迫了你去。更何况你已经定下亲事,那皇家再不济也不敢强抢民妻吧!” 她一心急,连傅百善当奶娃娃时的称呼都出来了,心里却明白自家的这番话有几分底气不足。自古以来皇宫和朝堂便是天底下最为龌蹉的两个地方,大凡为了利益没有什么不能舍却。更何况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在那些天潢贵胄的眼里,跟些蝼蚁尘埃也没什么两样! 宋知春想到此处,咬了牙切齿道:“不若我们先送囡囡回广州,寻个时机把她往海上一送。那个什么赤屿岛现在的大当家不是个女人吗?听说还是珍哥的旧识,在那里待上三年五载,等风声过了再回来不迟!” 傅满仓知晓自己媳妇爱女心切竟然先乱了阵脚,不由呵斥道:“哪里就到了那般境地?我已经吩咐陈溪骑了快马到青州卫裴青那里,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看他那里想得出来什么法子?他毕竟是官场上的人,肯定比我们乱成一团苍蝇的好!” 他抠了抠将将长成的头发道:“再有这个文书上的时日紧,赶紧收拾些东西出来,只带些贵重轻便的,我们俩个陪着珍哥一同进京。趁着离冬至尚早,到京里找寿宁侯府的郑瑞或是别的相熟之人,看看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宋知春眼前一亮,看了女儿一眼道:“那郑瑞被珍哥喊了这么多年的舅舅,眼下应该出大力气帮忙才对!”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要不是事出紧急迫在眉睫,他们怕是一辈子都不愿意自家女儿跟寿宁侯府拉扯上关系,就怕离得不能再远。这么多年下来,说是自私也好说是凉薄也好,珍哥已经是两口子的心头肉骨中血,委实不愿意让珍哥再和郑家人相认! 傅家二房的闺女上了宫中采选的名册,这个消息立时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左邻右舍。 傅家大老爷已经接到到了调令,正准备收拾行囊到江南道出任六品漕运史。听到这个消息后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半天后,才低喃道:“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二弟你真是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如此光宗耀祖的事情,你怎么就拧巴着想不开呢?” 常柏辞别了徐玉芝之后,兴冲冲地回到常家寓居的住所时,就看到父母和傅兰香坐在一处言笑晏晏。常知县脸上还有几分病容,却满脸笑意道:“怎么这会才回来,吃饭没有?没吃的话叫你媳妇给你张罗一点吃食!” 傅兰香连忙站了起来道:“灶上还温着莲米乌鸡汤,你要不要喝上一碗,我这就给你端上来!” 常知县前些日子到京中想谋求无端被解职的缘由,不想奔走了一圈后却无功而返,任是谁听到这背后有登州府守备太监徐琨的手笔,都会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常知县忧急之下这病痛就总也好不了。 杜夫人无法,只得搬出县衙先在青州府夹脚巷子另外赁了一所宅子,作为一家人的暂居之地。听到傅兰香的话语,她一脸慈爱地嗔怪道:“哪里需要你亲自去端,底下这么多的丫头婆子,你只管好好坐着就是了!” 常柏心下便有些怪异,不禁抬头多打量了两眼。 自傅兰香进门后,杜夫人是一万个看不起这个儿媳,虽不至于磋磨她,却难得有好脸色,现在这般又是为了何事?他揣着疑怀慢慢地啜饮着手里的温茶,想到今日碰到徐玉芝的喜事还是等夜深无人时,再跟老父老母禀报吧! 常柏心里有事,就没有听清常知县的话语,等一家人都好奇地望着他时,才反应过来惊问道:“傅家二房的姑娘上了宫中采选名册?” 傅兰香心头虽有些拈酸吃醋,此时却与荣共焉地满脸笑意,“是呢,宫中来传诏令的宦官一走,满青州城的人都闹腾起来了,都说我们傅家兴许要出一位娘娘了!我祖母还说,前些日子她做梦,梦到我傅家祖宅上有凤鸟鸣叫,不想这才几日就出了这等大喜事!” 常柏一愣神道:“你堂妹不是才跟那个青州卫的什么千户定下亲事吗?怎么可以上采选名册?要是让贵人们知道她身上有婚约,那可是不得了的大罪!” 常知县当初作为秦王的信使曾经到傅家去传过话,自然知道秦王对傅百善志在必得的心思。 就是因为这层顾虑,他才乔张做致费尽周折为长子匆匆定下傅家大房的亲事,想因此坐实儿子和秦王的连襟关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傅百善孤拐性子发了,非要到海上去寻父。他还一度以为这件事就此黄了,还常常为此嗟叹不已。 谁曾想峰回路转,秦王依旧青睐这位姑娘。只要知道这其中弯弯绕的人,一眼就看得出秦王在这件事当中的手笔。只要这位姑娘老老实实地进京,那边略略一使点手段,将人顺顺当当地抬进秦王府,还不是贵人们一句话的事! 听闻儿子发出惊诧,常知县不悦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回头让傅二老爷把婚事一退,又有谁有胆子乱发杂音!这位姑娘日后贵不可言,她的前程还远大着呢,可不能让些不相干的人耽误了。” 常知县想了一下,又细细叮嘱道:“明日一早,你赶紧陪着你媳妇回趟娘家,让亲家老爷好生去劝劝。就说这是朝廷的诏令,可不能由着姑娘的性子来,当心给傅氏一族的人惹祸!” 常柏心头一阵冰凉。 他就是以为傅百善和秦王的干系早就断了,这才有胆子在徐玉芝面前许下承诺,说一有机会就将傅兰香休弃,两人就可以重新比翼双飞了,到时候父亲的起复还不是玉芝义父的一句话!又哪里知道秦王的心思竟然如此之深,竟然想出宫中采选的主意,这下只怕傅百善是插翅难飞了! 第二零二章 同盟 第二零二章 同盟 裴青在营中接到陈溪递过来的消息时,心里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了”的释然。 他虽然和秦王应旭只有数面之缘,却看得出这位皇家受宠皇子初初看起来平易近人,骨子里却是如何都抹煞不去的矜持和傲气。这样一个从小被灌输“天下舍我其谁”氛围的人,只怕从来不知“不可求”是什么滋味!傅百善几次三番的拒绝,只怕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掠夺之心。 “宫中采选吗?”裴青冷笑一声,这位主子爷倒是扯得一面好虎皮。回到屋子后,他挪开床塌,从墙面的夹层里抽出一个油纸包裹。小心打开后摩挲着那几页有些泛黄的纸张,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东西是他前年无意当中得到的,那时候只觉其中颇有怪异之处却又不得其法,回来后就细细藏匿在此处。在倭国时和傅百善一诉衷肠后,他方得知爱人的身世存疑。几下一对照,裴青心里便有了一个大胆猜测。但此种猜想太过荒诞惊人,若不是今次事态紧急,他实在不愿意拿出来示于人前。 青州,指挥使府后宅。 曾姑姑得到裴青求见的消息时还有些奇怪,忽地想到自己是裴傅两家的媒人,让仆佣把茶水斟上之后,自以为了解情况地轻笑道:“可是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跟傅家人说,非要我这个媒人出面不成?你师父到京中述职去了,我一个人和阿宝呆在家里怪烦闷,正好想出去走走!” 裴青紧抿着嘴唇神情慎重,看着仆佣全部退下后,才站起身将门窗全部打开。窗外是一座碧波小塘,水上所植的菏莲只剩些深绿的叶梗,随着午后的凉风一晃一荡。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听得到这座花厅二十步内已经没有闲人。 将手中物事从桌面上缓缓推了过去,裴青开门见山道:“徽正十四年,珍哥一行从广州返回青州的路途上遇袭,随行的仆妇一死一重伤。当时官府定了个流窜匪徒作案,最后不了了之。珍哥信中与我说了几处疑点,我就私下帮她查了一回。” 曾姑姑神情有些奇异地望了一眼,似乎没有料到他作何此时要将旧事重提。 裴青涩声道:“珍哥她们手脚利落,拼死留下了偷袭者的一具尸体。我按图索骥追查了到了其中一条线索,初初估摸着应该是军中出来的人,接着就查到了登州守备府。正准备继续往下查时,大人就派我出了趟公差。等我回来后,所有的线索包括那个匪人的尸身都了无踪影。” 曾姑姑没有做声,也没有伸手去翻那几页泛黄的纸张,敛下眼睑看着茶盏当中上下浮沉的茶叶,腾起的热气笼罩了她的脸颊,一时看不清楚她的喜怒。 裴青没有起伏甚至有些死板的声音在厅堂中回荡,“我后来猜想,指挥使大人肯定是为了某种目的和登州守备府达成了协议,才不让我继续追查此事。这本是司空见惯之事,只是死的是自幼抚育珍哥长大的顾嬷嬷,我不好跟她交代,就把这件事始终放在心里。” 裴青望了一眼左首榉木扶手椅上的女人,神情有些意味难辩,“后来我到京中公干,因缘际会之下无意当中得知了顾嬷嬷的真实身份。一时好奇又左右无事,我就翻看了京中府尹处身份文牒的存档。她是元和七年三月末去的广州,理由是病疾缠身年老归乡,随行的是她的小孙女。那孩子命不好,刚生下没几天就失父丧母……” 曾姑姑手中的粉彩缠枝牡丹盖碗一下一下地轻磕着,似是不以为意地轻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值当你费这般工夫去寻来?你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穿堂风吹得槅扇吱吱作响,女人宝蓝色的湖绸广微微下滑,便可清晰看得到她手背上绷紧的一道道青筋。 裴青十六岁起跟着魏勉,半只脚踩在青州卫,另半只脚却入了声名狼藉的锦衣卫。他在短短五六年的时间里,能够在皇帝面前挂上名号,靠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慈眉善目。 他微微旋了半边身子,双目湛然直视,“顾嬷嬷原本只是寿宁侯府张夫人面前得用的仆妇,早年便没了丈夫一直守寡,膝下更是无儿无女,那个刚出生的小孙女是从何而来?顾嬷嬷的家乡在苏杭,为何最后却跋山涉水到了广州落脚?” 曾姑姑把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忍怒道:“难为你如此有心,将顾嬷嬷的来历查得如此清楚。只是事已过秋,此时翻这些旧帐又有何用?” 裴青面对女人的色厉内荏丝毫不为所动,压低了身子一字一顿道:“那一年,京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文德太子薨逝……” 曾姑姑一直沉稳的神情终于碎裂,眼神狠狠一厉道:“纵然我视你为子侄,也须知有些话听不得更说不得!” 裴青没有答话,从侧面依稀只看得到他脸颊坚硬神情淡漠。 良久,曾姑姑徐徐伸出手,细长的指尖撩动着薄脆的纸张,这便是顾嬷嬷当年所用过身份文牒的抄件。她突兀地笑了一声,语气里莫名有些意兴阑珊,“你能从这些蛛丝马迹当中发现有用的线索,真是不枉你师父如此看重你。不错,顾嬷嬷和我一样,为着相同目的到了蛮荒之地。” 曾姑姑有些怅然,站在槅窗前看着院中的繁花落叶,轻叹一声道:“傅家人热情单纯性直豪爽,远离朝堂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我一度以为我将在那里终老此生!只是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杀害顾嬷嬷的主谋之人会被魏勉包庇,甚至到最后我还会嫁给魏勉。人生兜兜转转,真是何处不相逢?” 裴青堪堪吞咽了口气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顾嬷嬷是怎么死的,如今再来追究已经毫无线索了。只是日后让珍哥在他处得知指挥使大人在其间做了手脚,只怕她不会善罢甘休!” 曾姑姑拧紧了眉头道:“何须你来提醒?这件事我嫁进来后仔细问过其中的究竟,魏勉说他昔年欠过徐琨的一件大人情。事发后徐琨又亲自上门重礼相求,解释说他新收的义女徐玉芝私自动用了他底下的侍卫,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意气之争,才引出这般祸事。” 屋外的风渐渐小了,天边的云却是越积越厚。 曾姑姑拂开窗台上的几片枯叶,面无表情地继续道:“魏勉年青时便一味逞强斗狠,遇事时从来不肯多加思虑,他的兄长金吾卫指挥使魏孟生怕他在京中惹事,才一力主张让他外放。当日他自觉即还了徐琨一个人情,又以为死的不过是傅家的寻常奴仆就没有放在心上,顺水推舟给了徐琨一个面子,还只当人不知鬼不觉!” 天空一阵亮一阵暗,看来要下大雨了。 厅堂里被遮天蔽日的墨云挡得有些晦暗,曾姑姑反手倒了一杯热茶在手里捧着,冷笑一声道:“他一向在外做官,哪里晓得那些太监哪个不是人尖子,他们的人情岂是那么好欠的?难保不是入了别人的圈套,可怜他还对人家感恩戴德,真是愚不可及!” 她越说越怒,站在堂前一座红木雕竹节嵌理石屏风前徘徊了几步,方才沉声道:“顾嬷嬷是寿宁侯府张夫人身边的老人,这笔帐就算不清楚。更何况珍哥日渐大了,和顾嬷嬷的感情一向深厚,要是知道魏勉糊里糊涂地将杀人凶手卖了人情,恐怕就够他喝一壶的!” 裴青听她嫌弃的口气,终于放下一半悬掉着的心,站起身子道明了今日的来意,“刚刚我接到音信,说珍哥的名字上了今年宫中采选的名单,现下在青州能做这个手脚的无外乎就是秦王殿下。京中的势力我鞭长莫及,只盼姑姑出手能帮珍哥躲过这一劫。” 曾姑姑蓦地一惊,她是初次得知这个消息,也猛地明白了裴青为何会选择今日来坦诚一切,她饶有兴味地抬头望着眼前的青年人。 裴青恭敬退了一步道:“珍哥周围的人,包括已经逝去顾嬷嬷,只怕都唯愿她平安喜乐一生。所以这月上旬我抽空去了趟京城,听说存放身份文牒的库房发生了一场小火灾。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只是那些文档俱毁了!” 这便是同盟后所缴的投名状么?曾姑姑顿住身形重新倚坐在椅上问道:“你既然已经猜想到珍哥不是傅氏夫妻的亲生女,那么珍哥自己知道多少呢?” 裴青想到在倭国那个漆黑的雪夜里,那个在自己怀里哭得不能自抑的女孩,缓缓摇头道:“珍哥一无所知,此次要不是事发突然容不得慢慢筹划,我也不会将此事摆在台面上劳乏您。” 曾姑姑眼中便浮现笑意,站起身子曼声道:“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秦王可以娶天下任何一个看得上眼的女人。唯有珍哥,他这一辈子都是痴心妄想!” 遥远的京城宫檐森森处,夜已经深了。 宫中内侍从戴着盔甲的军士里接过一封加急密奏,快步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殿阁。半刻钟后,这封密奏被禀笔太监放在大红托盘里,小心地放在乾清宫西间雕了岁寒三友的紫檀炕几上。 帝国最尊贵的人刚刚批注完最后一道折子,用了一道滚烫的奶酪核桃酥并两个栗子面窝头后,终于拿起那本远道而来的加急密奏。细细翻看了几眼后嗤笑一声,“这下京里要好生热闹一阵了……” 第二零三章 矜持 第二零三章 矜持 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撩起布袍一路疾跑,正看到自家主子闲适地背着手站在廊下。 一身藏蓝地织斗鸡团花纹长衫衬得应旭龙凤彰彩眉眼风流,大概是心情适宜,他难得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颇有兴致地逗弄起廊梁上新养着的鸟雀。往常那只白皮大鹦鹉因为不招人待见,早早地就换成了一对中土极其罕见的芙蓉鸟。 大多数芙蓉鸟都是黄色的,而这对芙蓉鸟身体细长,整体呈一种渐变的橙红色。头颈的羽毛向四面外翻形成凤头,翅膀羽毛异色两侧对称,尾羽纤长上翘,乍一眼看去竟如同一团火焰一般。鸣唱时喉咙部位隆起,而且上下蹿动,声音断断续续,鸣声长而婉转,声调轻而柔和。 应旭撩起眼皮淡淡问道:“傅家人动身了吗?” 曹二格忙束手答话,“昨个午后动身的,傅姑娘的父母在一路,还带了七八个服侍的下人,另外聚味楼的掌柜陈溪也放了手里的买卖跟在一路。京里路途遥远,他们又人生地不熟的,不若奴才派两个人去帮他们打打前站?” 应旭抛下手中用上好黄米面和核桃仁面调制的鸟食,接过雪白的丝巾边擦手边道:“你就是个榆木疙瘩,此时傅百善必然已经明白宫中釆选名册上有她的名字是我所为,怎会再给我好脸色?你派人去献殷勤,也不怕火上浇油!” 曹二格假意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陪笑道:“是奴才想差了,王爷这招釜底抽薪使得实在是太妙。单等傅姑娘进了宫,娘娘再请旨意赐婚下来,奴才少不得要提早恭喜王爷抱得美人归了!” 应旭面上却没有几分喜意,迫不得已走了这一步,如今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他虽然心仪傅百善,却没有几次跟她面对面正经相处的经历,只是直觉这是个很有自己主见的女子。他的本心是想反正佳人年纪小,只需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在最合适的场合最恰当的时机出手,那时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对于傅百善几次三番的拒绝,他从未在意。 美人嘛,就是要这样拿起身段抬起架子才叫美人。要是予取予求自己送上门,和秦楼楚馆的娼妓又有什么区别。在京里有无数好人家的女儿暗送秋波只求一顾,应旭却觉得这样的女人失却了矜持。再美的女人一旦抛去了矜持,便变得面目可憎如同嚼蜡一般乏味了。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应旭无比自信,傅百善迟早是他掌中之物。况且,傅百善身上不止是矜持,骨子里更多的是骄傲自负,是桀骜不逊。要是将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驯服了,就如同最好的猎手驯服烈马一般,想想就让人心情激荡不已! 原本设想得好好的,谁曾想半路杀出来一个二愣子,生生将事情搅成一锅粥。 想到这里,应旭恨恨地摔了手中丝帕,眼中流露出骨子里压抑已久难得一现的暴戾,“枉费我如此爱重裴青的一身才华,还想将他栽培成日后得用的心腹大将。谁曾想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胆敢跟我抢女人。等此事了结后,让兵部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悄悄地将他给我远远地打发了!” 曹二格立时同仇敌忾道:“王爷尽管放心,到时候奴才亲自督办此事,务必把这人弄去戍守九边吃沙子,最好一辈子再不能回京城添乱!” 应旭让他这副奴才样逗笑了,站在雕了暗八仙的青石鱼缸旁,弯腰看着里面上下浮沉的几尾草头金道:“我听说傅百善的乳名叫珍哥,你去细细寻访一下,将她的生活饮食习惯都打听齐全了。等明年开春前,她平常惯用的这些东西要在王府里置办齐全。” 曹二格心头一惊,忙躬身应了。他没想到自家王爷竟为傅姑娘考虑周全至此,看来府里即将新进的这位侧妃娘娘,其份量可要再重上几分才是呢! 应旭寻思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遗漏了,才志得意满地坐在楠木夹头榫平头大案前写了几个字,忽地患得患失地问道:“珍哥……是个极有主见的姑娘,既然答应了和裴青定亲,只怕心里也是有几分喜欢他的!我这横岔一杠子,她会不会从此在心底里记恨于我?” 曹二格一脸的懵然,眼巴巴地望着自家的主子,要他来说,这有什么可记恨的?女人嫁汉穿衣吃饭,不就是图个高枝儿吗?他私底下认为,傅姑娘几次回绝了王爷的好意,一是年纪小不知轻重。二是大概以为到王府里当个小小的侧妃,感觉委屈了自己才不肯矮下身段屈就。 可这姑娘也不好生想想,裴青人虽生得年轻俊朗些,可至今只是个五品千户。自家主子是超品的亲王,若是有遭一日能荣登大宝,她就是板上钉钉的贵妃娘娘!要是生了龙子凤孙,就是皇后凤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么简单的一笔帐,任是谁都算得清楚吧? 应旭暗自一叹,心底浮起一丝踌躇满志。 他自幼生长在红墙金瓦殿堂叠耸的皇宫内庭里,作为皇家的天潢贵胄,身边多的是阿谀奉承之人。即便在外开衙建府,在外领兵坐镇一方,吃了无数的苦头和暗亏,有时候甚至还有性命之危,却依然自信这世上的女人对自己的态度一定是趋之若鹜,而不是不屑一顾。 和府里那些女人一样,她们看中的便是这块金光闪闪的秦王招牌,有谁能拒绝得了那后面巨大的诱惑?没有谁!应旭无比笃定地想。他自然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见过了草原的辽阔,见过了大海的浩翰,见过了沙漠的宽广无垠,那些金壁辉煌的所在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反而是桎梏! 对于那些茶楼小曲儿里写的什么一世一双人,应旭是嗤之以鼻的。京中权贵豪门里,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坐红拥绿。人人都说父皇对母妃情深义重,虽不是皇后却享有皇后执掌六宫的一切权利,可是即便这样也不妨害父皇近两年又纳了两个年轻的高丽妃子。 应旭有些无趣地翻着书册,越想越是没底。尚记得第一次见那姑娘时,伊人着一袭红裳,拈着一截枯枝从云雾缭绕的高高台阶上迤逦而至,宛如画中神仙一般足下无尘翩若惊鸿。要是有府中的清客在此,肯定会惊叹: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第二次就见这姑娘挽铁弓射长箭,将一干偷袭的匪类收拾得利落,那份飒爽英姿让多少男子自愧不如。隐约就在那时候,这女郎就被自己牢牢记挂在了心底,彼时自己甚至连那姑娘的名字都还不知晓。 再其后,他接到青州卫指挥使魏勉的奏报,说要为一女子请功。女子擅使弓箭,在羊角泮时竟然隔岸射杀了倭人首领,傅百善这几个字就这样跳跃着进入了自己的眼帘。初时他扼腕,好可惜,这样善战的人竟然是个女郎。而后,他好庆幸,那样善战的人竟是个女儿娇! 第三次是在那场及笄宴上,他看着那女郎穿了一件石榴红夹鱼白洋莲通袖妆花缎长罗衫,明艳得像是春日里的一团火焰,华服广袖一步一步地走出来,就觉得那步伐踩在了他的心尖上。这样雍容典雅的气度只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才配拥有,这样的佳人天生合该就是自己的! 应旭写了几个字后,心头笃定许多终于静了下来。 想了一下吩咐道:“府里最近怎么样?钱氏还那般闹腾吗,她那样喜欢事事掐尖的性子只怕容不得珍哥,寻个由头把她送到城外庄子上算了。除夕夜前父皇应该颁下旨意了,等回京里了你帮我再看看,侍妾里还有哪些调皮的都提醒我尽早打发了!” 曹二格眉毛一跳,连忙笑嘻嘻地应下了。没想到钱侧妃的好日子这就到头了,到时候真想好好看看这女人得知消息时的嘴脸,还复不复往日那般猖狂? 应旭说到这里便有些收不住,惬意地把玩着手中笔杆道:“白氏懦弱且无见识,是个立不起的性子。本来我扶起钱氏就是想让她们内斗,到时候一了百了,省得我看了心烦。谁曾想这钱氏看着要强,原来却是个窝里横的,全然不顶用。” 应旭无意中抬头就看见曹二格的头耷拉得跟鹌鹑一般,心里有些好笑。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罢了,白氏的身子一向不康健根本不足为虑,过个一年半载往宗人府报个暴毙就是。这件事你仔细斟酌着办,到时提醒我把她娘家那边的兄弟破格提拔两级就是了!” 他丝毫未觉察到自己话语里对白氏和钱氏的凉薄,只是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再挨些日子,等珍哥进府后就让她以王妃的身份接掌中馈,到时候她心头再大的气性也该消了。不过她人年轻只怕压不住场面,母妃派来的那几个嬷嬷就留下继续辅佐她吧!” 说到这里,应旭眼角浮起一抹掩饰不住的欢喜,“这姑娘看着沉稳,其实胆子大性子野,生下的孩儿大概也不老实。府里的几个孩子都不健壮,看来还要提前寻摸几个身家清白的媳妇子,先放在庄子上养着才好,省得到时侯手忙脚乱的……” 曹二格见主子为那位傅姑娘安排得色色周到事事俱全,这才恍然明白他竟已用情至此,一时呐呐不敢多言。 眼看着屋角计时的沙漏一点点没了,曹二格心里担着事挨了又挨。掖肩错步时忽地摸到袖里折成方胜的条子,这次猛地惊了一下。却不敢再耽误,只得踏前一步硬着头皮低声禀道:“……刚收到府里的信,说白王妃大概是有身孕了!” 应旭怔了一下,刚刚的笑意还有几丝挂在眉梢眼角,等反应过来曹二格话里的意思时,心里猛地升腾起一股被人无端捉弄的滔天怒意。他突地将案几上的物事扫在地上,雕了狮子滚绣球的名贵歙砚跌落在地面,浓俨的墨汁撒在上好的纸笺上,渲染出一副怪诞至极的图案。 第二零四章 苏合 第二零四章 苏合 京城,秦王府。 初秋午后的金阳慵散地撒在雕刻了富贵牡丹的木槅扇上,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洁的砖面上晕出规则的纹理。廊檐下一口釉青面的大鱼缸里,几尾掌长的锦鲤不时浮到水面上,窥着水草的缝隙小心翼翼地吐几个细微的气泡。 黄花梨束腰刻花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穿了一袭宝蓝色地绣五彩碧鸾纹赭丝长裙的白王妃,斜斜靠在扇形梅格卷草足的交椅上。面带殷殷浅笑在花厅里招待着客人,今日的嘉宾是一对面貌姣好且颇有些相似的姑侄。 年长者是礼部从四品主事刘泰安的夫人崔氏,她出自鼎鼎大名的彰德崔家。虽年近四十但看起来不过刚至花信,举止优雅面目可亲,在京中高门大户间向有贤良口碑。刘泰安论起来是秦王殿下应旭的嫡亲舅舅,但是两府女眷的走动却不多。 这主要是因为秦王妃白氏性情忸怩素来不爱应酬,又因体弱一年里有半年都在报病。别人府里一年四季到头,春日簪花夏日赏莲秋日把菊冬日弄梅,如山崖流水一般热闹非凡,而秦王府始终却是冷冷清清甚少举办宴请。 那年白王妃不知受了谁的怂恿,将一个娘家商贾出身的吴姓表妹推出来主持中馈,一时惹得多少咋舌和侧目!最后闹得实在不象话,还是秦王特特进宫央了惠妃娘娘才算收场。打那之后王府里惯常的迎来送往,一概委托几个景仁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以王妃的名义应对。虽然没有失却体面,但京中妇人们惯常的走动毕竟少了。 白王妃端着一盏祁山红茶缓缓地啜饮着,心里猜度着崔氏的来意,不怎地就浮现一丝淡淡的羡慕。 面前的崔氏年纪大概也有三十六七了吧,坐在那里却依旧是肌肤细腻光彩照人,看上去不过近三十许丽人。也是,女人生活顺遂与否全在脸上。崔氏出身高贵,又嫁入尚书府为长媳,夫君敬重公婆疼爱,跟前又没有妾室庶子之流的淘气闹心。活得恣意自在,哪里象自己…… 白王妃正要陷入惯常的自怨自怜中,就见崔氏身边的年轻女孩施然站起身,将桌上所携礼物中的一只精致白玉匣子打开,恭敬地用双手奉上,“娘娘,小女粗通药理,观您的面相似乎有些郁结不解。恐怕有心胆之气虚乏,多患梦魇魂迷之证。这是顶好的苏合香丸,有开窍辟秽开郁豁痰,行气止痛的功效,睡前含一颗有助睡眠呢!” 这个刚刚及笄的姑娘是崔氏的娘家侄女崔文樱,神情温柔从容言语可亲可爱,眉目如画口若含朱,已经略有一丝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风情,就象树上刚刚成熟的果实,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撷取了。 白氏对她的印象极好,亲密牵了崔文樱的手笑道:“你我是至亲,唤我一声表嫂就是了。去年宫中除夕宴上时,还是个稚气末脱的女孩,谁曾想一翻年就变成了大姑娘了,日后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有这个福气娶了你去……” 崔文樱面上便有些羞赧,鹅黄纱地彩绣衫子更衬得她的容颜娇美动人。 坐在一边的崔莲房脸上有些与荣共焉,暗地里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堂上的白氏。就见她往日时常缠绵在眉梢眼角的阴郁不知为何竟消散许多,宝蓝色地的赭丝长裙让女人显得面相平和许多,看起来就多了几分优雅。 崔莲房抬起秀美的下颌微笑道:“莫夸她了,前两年写了几首诗词,不知怎地传了出去。惹得那些夫人常常打趣她,说要是准女子科考,彰德崔氏少不得要出一个女状元了。我今天来却是有另外的缘由,原本不该拿些许小事打扰娘娘养病的,可我寻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格外讲礼不免外道了,所以厚着脸皮到府里央求娘娘行个方便。” 说到这里,崔莲房怜惜地执起身旁崔文樱的手道:“就是这丫头的兄长崔文璟和妹妹崔文宣,一个要参加明年的春闱,一个要参加明年的宫中小选。这是彰德崔氏一族的大事,就是这时日倒长不短的,所以都提前进京来侯着了。” 崔莲房扶了扶头上的榴开百子点翠银簪,觑见白氏听见宫中小选这几个字时,眉梢尾端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心里便有些不屑,心想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就是上不了台面。若非有个正四品大理寺卿的父亲,怎么能被皇帝点选为亲王正妃! 她脸上的笑意却更浓,“我这对侄子侄女说起来也算殿下的表弟表妹,性子最是佻脱顽皮。听说殿下在西山有处景致极的温泉庄子,又开得一山极罕见的绿梅,就想借来几日办一场宴会,一来款待友朋二来结识闺秀。这都是极好的事情,我这当姑姑的少不得为他们前来说项了!” 崔莲房言语诙谐有趣,一番求人的话让她说出来不卑不亢,难得的又让人感到如沐春风,仿佛至友之间推心置腹一般。白氏迟疑了一下道:“我一向不管事,回头我问问嬷嬷们,那座庄子我听说过但是没去过,听说那泉水最是益气养病,可怜我身子不堪竟从未去过!” 崔莲房扯着帕子拭着嘴角,假装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怨怼。京中高门大户里私底下传说秦王殿下极其不待见这位正妃,一年到头除了初一十五的正日子都进不了她几次屋子,白氏如今不过只剩下些虚浮的体面罢了。 旁边侧身而坐的崔文樱眼里就浮出几许不易让人察觉的悲悯,小心岔开话题道:“听说娘娘的母家藏书甚巨,昔年白老大人为官清廉,俸禄的大半都用来购置孤本典籍。前些日子我在文宝斋听掌柜的说有一本《洛阳伽蓝记》,就是让白老大人得了,常以为憾事!不知娘娘……表嫂可否从中转宥,让小女借阅后细细地誊写一遍?” 白王妃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少女,面上便多了几许笑意,“我娘家父亲平生最爱这些,这本书眼下就在府中,不过因为太过珍贵不好随意送人。表妹若是真心喜欢,不若每日来府里坐半晌,一来多个走动的地方,二来陪我这个寂寞之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崔文樱抬头望了一眼姑母,见她略略一点头算是首肯了,心是便浮出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这里是那人的家宅,以后……离那人应该更近了吧! 为掩饰脸上莫名的燥热,崔文樱将那只白玉匣子又推至白氏面前,恳切道:“表嫂好生将息自己,这苏合香药效极好,睡前服一粒夜里就睡得极好。人只要夜里睡足了,白日里精神头就足,面上气色自然就好了!” 白氏却不过面儿正要接过匣子,旁边却突兀地伸过一双手将匣子截住。一个面目寻常的嬷嬷恭恭敬敬朗声道:“娘娘,这些外来的药物都得让府中太医过眼后才能进。如今您的身子不比寻常,为了王府的千秋大计,可不能如此随意了!” 崔文樱一张小脸霎时雪白,一双美眸里泪水似坠非坠。 那嬷嬷是人老成精的,看了这样子只是悄悄一瘪嘴。白氏却嗔怪嬷嬷说话太过直白伤了崔文樱的面子,忙拉了她的手道:“与你不相干,前些日子我身子不舒坦,开始没有在意,后来太医来才知道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这一向我都不敢再用药,屋子里连日常的薰香都停了,倒是埋汰了表妹的一番好意。” 这时崔文樱已经镇定下来,略低了头不好意思连连道歉。两个人一来一往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真是一对相处得极好的姑嫂! 因王妃有孕在身不好留客,崔氏姑侄又吃了一盏茶才依依惜别。白王妃的奶娘小心地将人扶进内室,埋怨道:“何苦来哉,那崔家姑娘上赶着不要脸,你作甚还要装作睁眼瞎给她做脸?” 白王妃意兴阑珊道:“没了这崔姑娘,还有王姑娘李姑娘。我唯愿王爷能看中一个,以后多拨些时日在内院,这样我能够多看一眼他也是高兴的!”奶娘叹息一声,活得这般明白的女子怎么就不招王爷喜欢呢? 不过再想想秦王殿下的龙章凤姿虎步熊威,就复叹了一声。那样的人才,那样的气度,怎么不招人惦记呢?去年除夕宴上,那崔家大姑娘不就是看王爷看得眼睛都不肯多错一下,全然不复“京中第一姝”的美誉。今天又巴巴地来这么一出戏,打量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白王妃凃了一层蔻丹的纤指拂过装了苏合香丸的匣子,不无自怜自苦道:“当初我把吴表妹弄进府里来,是以为王爷喜欢活泼开朗的女子。他却以为我在拈酸吃醋,是想抬吴表妹跟钱侧妃打擂台,当着那么多的人下我的面子,让我成了京城的笑柄,那时候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奶娘忙掩住她的口,苦苦劝道:“作甚还要想那些糟心事,都过去了。老夫人这千金购来的方子真真顶用,王爷就来这么一次您就有了身孕。不管是男是女,以后的日子终究是有了盼头!” 白王妃终于止了面上的悲戚,破涕为笑道:“我就这么一点念想了,这回若非母亲虔诚求来灵药,指不定我还怎样?你没看见,府中自从传出我有孕的消息后,后宅都消停了不少。你去库房收拾几匹适宜的料子并些得用的补品,送去给我母亲吧!” 奶娘忙笑着躬身应下不提。 第二零五章 训女 第二零五章 训女 崔莲房沉着脸紧紧拉着崔文樱的手,下了平头黑漆马车后,快步穿过雕刻了丈高福字的照壁,直到进了内室才松开。压低了声音道:“你什么时候对……秦王起了遐思的?知不知道你今日丢丑差点丢到人家正妻面前去了?” 崔文樱正摩挲着差点破皮的手腕,闻言仿若被雷劈一般,大骇道:“姑姑何出此言?我再无廉耻也知道那是我的……表哥表嫂,如何会去肖想那些?” 屋子的槅扇窗子没有关好,被一股乱舞的秋风吹得吱呀作响。 崔莲房盯了她几眼,忽地展颜笑道:“我也没有说你什么,秦王殿下雄姿英伟,是京中数得着的好男儿,你看中他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只是我彰德崔家的女儿再不济,也不能自甘下贱去做人家的妾室,所以那些什么苏合香之类的体贴心思就不要再使出来了!” 年轻姑娘被这话臊得脸都白了一大半,哆嗦着去摸桌上的茶水。谁想手心生汗腻滑,绘制了青花番莲八宝纹的茶盏一个没拿稳,砰地一声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崔文樱心内委屈至极,不由眼角泛红垂泪欲滴,只是去年远远的见过那人一面,连话都没顾上说一句,怎么就落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声? 可是要说心里没有那人的身影,却又是自欺欺人的话了。那人常年驻守在外,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是才会往返京城。而自己身为名门闺秀,平日里轻易出不得门,如此一来竟只能在宫中除夕大宴上远远地瞧上一眼。 遥想那年春花三月,她不过是个小姑娘,正在花厅里陪表弟写字作画。一群刚留头的小丫头们耐不住,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蹴鞠,一个不小心就将鞠球踢到了花厅。十二岁的崔文樱一时兴起,提起百花不落地的湖蓝长裙,将鞠球一脚踢了回去。 却不想那球失了准头,飘飘荡荡地正正落在一个英伟的年轻男人怀里。 男人蹙眉一笑,一个翻转侧身将鞠球又踢到了崔文樱的面前。开得正盛的梨花树下,淡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了男子一身。有从人连忙上前帮他拂去落花,男子却毫不在意地扬眉负手而去。 明媚的春光里,崔文樱抱着那只五彩丝缎密砌缝成的鞠球竟痴在当场。很久之后,她才在侍女的口中知道,那就是当今的秦王殿下。今日到刘府里来,是趁回京的空暇看望他的外祖父,吏部尚书刘肃刘老大人的……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崔文樱时常坐在花厅里习练才艺。只是从那时候,再也没有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从花树下经过。 崔莲房有些心酸地看着这个女孩儿,一晃眼竟这么大了,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她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一头乌黑的头发梳了略带了一丝俏皮的双飞燕,更衬得女孩儿的额头光洁,眉眼明媚如仙娥。特别是那双眼睛漆黑莹润,略有一点杏仁的形状,跟那个冤家是一模一样。 崔莲房的心立时便软了,拉了女孩的柔夷道:“这世上只有姑姑惟愿你好好的,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姑姑也要想法子给你弄来。你现在大了,有什么事也不愿意跟我说了。只是你要记住秦王殿下再好,我崔家的女儿也绝不能去做妾!” 崔文樱让姑姑的话说得一阵糊涂,一说看中不丢人,又说不能去做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崔莲房也是从这般懵懂的年纪过来的,如何看不穿她的小儿女心思。暗叹了一口气,回转身子在妆镜前卸下头上的发簪和花钿,看着镜中女人一如往昔的明艳,捂嘴低低笑道:“这世上女子本就艰难,喜爱某样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去抢,一味自哀自怜又有何用?你不能做秦王的妾室,那就索性做秦王的正妃好了!” 崔文樱又惊又疑,一张秀美至极的脸庞也忽红忽白。 崔莲房傲然直起身子,“我彰德崔氏是绵延三百余年的簪缨世家,崔家的女儿看中谁,便是那人前世修来的莫大造化。追根到底,这应氏一族的祖宗几十年前不过是边关一六品参将出身,侥幸得了这大位就沐猴而冠,在我们这些世家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她怜惜地拉了女孩纤细的手腕道:“所以莫把那人看得高高的,若是有我彰德崔氏的女儿相助,他们行事才能事半功倍!” 崔文樱的头又涨又痛,双眼一片青红乱窜。 她踌躇了半天才鼓足了勇气道:“听说,听说大姑姑就是嫁给了当年的文德太子,却没有什么好下场?如今被关在皇宫大内,平日里只能吃斋念佛,为薨逝的文德太子祈福。十来年了,更是连家人的面都不能见上一回,这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崔莲房的神色一僵,不虞女孩连这种宫闱之事都知道,细细打量了她几眼后才道:“你的……大姑姑,就是我的亲姐姐,当年也是和今日的你一样,和文德太子一见钟情,死活要闹着嫁给他。她一向心高气傲却头脑简单愚蠢,你的祖母不愿她涉足几经更迭动乱的应氏皇家,就把她关了起来!” 秋香色地五彩绣球桃花纹的裙裾拂在光洁的地面上,崔莲房眼里闪烁着一股淡淡的讥讽,“我的亲姐却一心吃了秤砣,就是宁愿死也要嫁给那位文弱的太子爷。其实只有我知道她真正的心思,她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儿女债,儿女债,儿女都是债。你的祖母无法,只得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回来就对我说,你大姑姑此时情热不能自已,日后会有她后悔的那一天!” 初秋的日头仿佛一眨眼就要落土了,窗外的枯叶让风一吹就落得满院子都是,在地上翻滚着发出喀拉喀拉刺耳的声音。 崔莲房指了指额头,面上的笑容便显得有些诡秘,“女人就是嫁了人,也要时时带着脑子。你大姑姑就愚蠢在这里,以为男人的宠爱可以换来一切,殊不知这世上女人最可靠的便是自己和背后的家族。我可以帮你谋划得到秦王正妃的位置,可你也要答应我,不能背叛崔氏一族,不能丢了自己的一颗初心!” 年轻女孩让她的话说得手足冰冷,胸腔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 现在的秦王妃白氏还好端端地活着,若要谋得此位,大概少不了内宅里那些魑魅手段。崔文樱咬着嘴唇一时有些举棋不定,但是一想到那人略带了些煞气的目光,那人走路时的伟岸身形,心里便又有些发热发烫,终于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应了一个“是”。 彰德崔氏大房的崔文璟、崔文宣两兄妹十月初十小雪之后,才在家丁和年长仆妇的照应下施然到了京城。 因是至亲骨肉,一家老少齐齐聚在厅堂里吃热腾腾的锅子。崔文宣今年十四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得知姐姐住在主院旁边的涟漪阁里,不由有些喝醋,扭麻糖一样缠住崔莲房的身子道:“二姑姑,我不要住在客院,我要和姐姐住在一起!” 崔莲房满脸的慈爱,“你姐姐那里的东西既多且杂,一时不好收拾。那边的晴园又大又敞气,和你哥哥住的松园又挨得极近,有什么事情招呼一声就是了。再说,你这回参加宫中小选,万一有个什么造化,这晴园恐怕也住不了多久的!” 崔文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问道:“我姐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她怎么不参加宫中小选?” 崔莲房心中一动,果然是长嫂侯氏的亲生女儿,软刀子搁在这里呢!面上却一点不显,笑意盈盈地给她挟了一筷子玉笋蕨菜丝才道:“樱姐自小长在京中,景仁宫的惠妃娘娘极喜爱她,特特给了她一个体面。等正日子到了,可以直接进入宫选!” 崔文宣嘟着嘴道:“都怪我娘,去年我就说要到京里来陪姐姐,要不然我也可以直接进入宫选了。我早就听说了,这回宫选的二百名女子什么出身都有,要是把我分到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女子一起,可让我怎么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文宣的话语一落,崔莲房心里便暗叫糟糕。长嫂侯氏到底是怎样教养女儿的,这样的口无遮拦? 小心抬头一看,果见坐在首席的夏老夫人已经脸不是脸嘴不是嘴了,一张沟沟壑壑的老脸拉得鞋拔子一样长。也是,老夫人当年不过是农家庄户女出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这本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本身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女子,又何苦拿出来说嘴? 还是崔文樱见机,拿了桌上的一道糖蒸酥酪温婉笑道:“这是我今日特意学来孝敬老祖宗的,还请您给一个面子尝上一口。如若不然,今晚上我可是睡不着觉的!” 想来终究是亲家的姑娘,夏老夫人不好给人没脸。强捺住心头的火气,接过了那碗酥酪,囫囵用了几口就推说身子不适,贴身伺候的嬷嬷上前来扶着她的手,自回房歇着去了。 坐在另一席的崔文璟便狠狠地瞪了妹妹一样,连忙端起酒盅给刘府的老老少少敬酒,却见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憋火。刘家这才兴旺几年,就敢这般拿大?以往崔家人到别府做客,哪户不是奉若上宾? 主客各怀心思,这顿丰盛的接风宴便吃得没滋没味,最后不过是酒过三巡就草草散了。 第二零六章 相争 第二零六章 相争 在名为篁园的刘府书房里,明显已经有了两分老相的吏部尚书刘肃端坐在书案之后,摸着颌下胡须问道:“先生今日观这彰德崔氏长房长孙的气度如何?” 立于八扇紫檀嵌黄杨木屏风前的史先生微微一笑,“尚有几分聪明和眼色,不过要是执掌家主之位,这位崔文璟就差些火候。前日他初至时,我观他神色谦和骨子里却倨傲不已。听说他的父亲崔翰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偌大岁数还只能在府中处置些庶务。彰德崔氏若常此下去,这一脉堪忧!” 刘肃微皱眉头道:“难不成这崔家的精华全都集中在女人身上去了不成,那位当家主母方夫人手段颇为了得。这小崔氏嫁到我们家后能屈能伸,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作为的样子。这几年我刻意没有出手干涉泰安的仕途,如今他能混到礼部从四品主事的位置,还多靠了她在其中斡旋!” 史先生与他多年主宾,自然知道他的隐忧,呵呵低笑道:“少夫人从前虽有些持才傲物目下无尘,但对大公子倒是真心实意,终究还是为刘府着想的,东翁大可不必为此事忧虑。这些年来,您韬光养晦等着秦王殿下长成。现在,他镇守登州卫近十年,已经有了赫赫威名,要不然……” 刘肃眼底却有些晦涩,重重叹了一声苦笑道:“当今这位陛下一手帝王心术玩得是炉火纯青,元和七年那场事我能全须全尾的保全下来,已经是祖上积了阴德。你看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名为百官之首,离那首辅之位却有万丈之遥。就像乡下磨坊里被蒙了眼布的驴,明知那好处就在前头,却总也够不到!” 听见又是这番老生重谈,史先生心里只能悄然喟叹一声。 不能攀上那位极人臣的顶峰,这位东翁大人心里始终有个过不去的坎。汲汲营营半辈子,所盼依旧是镜中花水中月。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又如何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坐了这个位置之后身家性命就由不得自己。夫人而知之,不争力而争心,不争人而争己,全当做火中取栗罢了! 刘府,涟漪阁。 崔文宣有些郁郁地看着牌匾上的几个字,耳边响起兄长的告诫,“我们彰德崔家是世家门阀不假,可是现今这些朝堂的新贵们日后难保不会出一两个新的门阀。你今日瞧不起他们,焉知日后是他们瞧不起我们?崔家的人在外说话做事,代表的不只是自个,还有背后的百年传承……” 已经是深秋了,京城的风又干又冷,哪里比得上四季如春的彰德。还未出来半月,崔文宣已经想家了,想念母亲亲手做的扒糕。 每回初秋时节,庄子上的农户都要送来新鲜的荞麦。荞麦性温平和,可以调济胃口振作精神,母亲这时候往往就会放下贵夫人的姿态,特意到大厨房里一展身手。把荞麦磨成细细的面粉,隔水蒸煮而成面饼。食用时先用小刀切成菱形小块,再用芥末、香油、蒜汁、陈醋调拌即可食用,想起来都让人流口水。 还有广和居的桂花蛋,是用鸡蛋黄、淀粉、白糖加适量的水搅匀炒成的。此菜色金黄味香甜,炒制时不粘锅勺,盛时不粘碟筷,吃时不粘牙,故又名“三不粘”。成菜后软香油润浓甜不腻,色泽美观吃口绝嫩,哪里像京城的各式糕点干得噎喉咙。 所以十四岁的崔文宣实在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呆在这么个糟糕的地界,连头上的天望出去都不如彰德的碧蓝!难道她不想念父母亲人,不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吗? 暖亭里,热气缓缓地从四根粗壮的红铜壁柱里散发出来。虽是秋末,却让人如沐春风丝毫寒意。崔文宣便有些微妒意,彰德崔家清名在外却算不得豪富,每年冬至时才能燃灶取暖。更何况在院子里费银钱修建这么个四面透风的暖亭,只为主子偶尔兴起时吟诗作画! 紫檀雕了夔凤纹平头画案上,平铺了一副墨迹未干的山水写意,正是这园中的一池残荷并几只伶仃的雀鸟。构图工整雅致清新脱俗,即便挑剔如崔文宣者,心里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崔文樱因为心中烦闷,一早便来到这亭中作画。不想笔下有如神助,几处平日里觉得晦涩的地方竟然是一挥而就。那残荷的孤直,树上雀鸟的徬徨,无一不跃然纸上。她心中忧愁一扫而空,便放在案上细细鉴赏,得空了还要拿去给老师过过眼。 崔文宣有些好奇,一问之下才知姐姐两年前便拜在诗画大家蔡夫人的门下,心里便有些五味杂陈。 蔡夫人以一女子之身跻身江南文坛,其自身的修为就不用赘述。听说她年轻时生性高洁孤傲,即将成婚时夫婿意外身死,她便自挽长发守寡至今。她的诗画双绝,世人慨叹千金都难买一尺画。 许是年岁日长为排進寂寞,蔡夫人每隔两年都要收上三两女弟子。此言一出,蔡家的门槛都要挤破。偏偏蔡夫人生性偏执,若她看不上的人,即便双手捧金银在前也一样不假辞色!若入了她的眼,蓬门出身也一样认真教习。 崔文宣心里又羡又妒,但是让崔文璟昨日一顿好说之后,终于明白这里不比家中随意。便捺下心思扬脸笑道:“白王妃已经答应把西山脚下的温泉庄子借予我们了,姐姐不若将蔡夫人也请来,让她点评一下这届宫选女子的文釆,岂不是甚好?” 崔文樱也有些心动,女子若是经过宫选之后,无不身价倍增。即便当时没有被赐婚勋贵,此后也是求娶者甚众。这便是彰德方夫人答应让两个孙女齐齐参加宫选的根本原因,又没什么损失还能让彰德崔氏的美名远扬,又有何乐而不为呢? 崔文樱心里已经肯了,但是不愿把话说满,“蔡夫人已经上了春秋,只怕不愿意参加这种热闹的宴请。我且先试试,只是成与不成就不敢保证了!” 崔文宣闻言大喜,扭着姐姐的胳膊道:“还是你最疼我,来前母亲还叮嘱,说你许久未与我见面,说话行事肯定要生分许多,还让我不要在你面前淘气。如今看来,实在是她想太多了。你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有什么话偏要掖在心里?” 崔文樱看着她象雀鸟一样叽叽喳喳,心里就涌出一股莫名的难受。 那年除夕前夜,她奔波千里返回彰德。近乡情怯的她进了那处高大森重的老宅子时,心里惴惴不安。坐在抱厦里处置府中庶务的母亲看见她,脸上没有久别重逢傅喜悦,只是当着一众仆妇的面撩了眼皮淡淡道:“回来了,且歇着去吧,等我忙完再去瞧你!” 但崔文樱坐在床榻上等到月上树梢,母亲都没有过来与她说句暖心的话。十五元宵一过,刘府的姑姑就切切地派人来接她京城,她上了马车回头去看,就见母亲抱着幼妹亲热地说着什么,那种温暖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崔文宣向来有些机巧,笑嘻嘻地拉了姐姐的手道:“宫选之后,姐姐的亲事约莫就能定下了,索性就回彰德待嫁吧!我岁数还小,就由我留下来陪姑姑如何?” 崔文樱哑然失笑,“这如何使得,母亲一向爱重你,只怕也舍不得你离家许久。那日我看母亲写与姑姑的家书,足有两页纸都在叮嘱你的日常饭食起居用度。你要是留在京城,恐怕母亲一日都不得安生!” 崔文宣一张俏脸上便立时敛了笑容,扯着帕子重重地拭去唇上晕开的香膏子,冷哼道:“姐姐如何说出这样外道的话来,这京城难不成是你的?如何你留得,我却留不得?” 正在收拾笔墨的崔文樱惊住了,她八岁上头就孤身一人上京,与这幼妹相处的时日不多,委实不知是哪句话惹得她动了肝火! 崔文宣见状更是大怒,一样出自彰德崔家,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妹,为什么姐姐就能让姑姑青眼相看?她才来几天就早早地就知悉了,看看姐姐这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比她的贵重!凭什么姐姐可以留下来养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姑姑膝下没有女孩儿吗?谁又比谁格外金贵一些不成? 两姐妹之间一时箭拔驽张,周围的丫头婆子不明究竟根本不敢出言相劝。 崔文宣见状冷笑几声,知道这里说不通了。要想留在京城,还不如亲自去相求姑姑。凭着自己的机巧和灵敏,不信不能讨得姑姑欢心!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身,胳膊肘有意无意地拌到笔架上搁着的羊毫笔。那笔上刚刚蘸满墨汁,啪哒一声倾在那副山水写意上,那画立时就不能瞧了。 崔文樱看着妹妹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再看着案几上几乎被毁灭殆尽的书画,心里便忽生了一阵莫名悲苦,嘤嘤地跌坐在椅上哭了起来! 隔了荷池的回廊里,刘府孙辈唯一的男丁刘知远望着哭得不能自抑的樱表姐,心头难受至极。对着身边的人喃喃问道:“红嬷嬷,你说有什么法子能将表姐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错身退一步站着的正是崔莲房的贴身陪房红罗,她不错眼地盯着暖亭里哭得梨花带雨更显妍态的年轻女孩,闻得这句话只是微微一笑,躬下身子恭谨答道:“要将女子留下来,那就只有两姓婚姻一途了!” 红嬷嬷是最得母亲信任的人,她的话决计是没有错的。依母亲对樱表姐的看重,只怕心底里也是如此打算的,等的大概就是自己蟾宫折桂而已。刚刚满十五岁的少年人紧抿了嘴唇,心里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第二零七章 茶肆 第二零七章 茶肆 傅满仓陪着妻女十月底悄无声息地安置在锣鼓巷宋家老宅,稍稍收拾妥当之后就亲自到刑部衙门口等着了。 等了半刻钟后,迎面过来一个面蓄短须的中年男子,皮肤白净大袖翩翩,举止颇有魏晋名士的做派,正是在广州一别经年的寿宁侯府二公子郑瑞。他远远地就拱手笑道:“前一向接到信儿,以为你们一家要到下月才到呢?不想今日就见着了,安置在哪里的?一路上珍哥她们娘俩还好吧?” 问候一句接一句,不光傅满仓心里热滋滋的,就是刑部衙门口值守的几名卫士见着了,也在心里犯嘀咕,这个貌不惊人在衙门口徘徊了半天的沧桑男人是谁?竟然让堂堂刑部三品侍郎远远地就作揖,还当街口站着闲话家常? 抬头看看已经是吃午饭的当口了,郑瑞随意找了间茶肆,让熟识的茶博士找个僻静之地,那位茶博士二话不说带了两人进了最里面名为小重山的雅间。又不过片刻工夫就折返回来,胳膊上搁一摞盖碗,手提铜壶开水,对准茶碗连冲三次,滴水不漏,这就是俗称的凤凰三点头。 郑瑞看着傅满仓像乡下土包子似地极稀罕地紧盯着茶博士的举动,嫌弃地一撇嘴道:“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别整得跟地主老财一般,天上掉个树叶子下来都担心把自己砸死。人生在世该吃吃该喝喝,别自个吓唬自个!” 说完吩咐茶博士端了爆肚、熘肝尖、炸糕、酥盒子、三鲜饺子、褡裢火烧,十几样小菜点心都拿巴掌大的青花瓷小碟装了,林林总总摆满了大半个桌子,最后又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面茶,茶博士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眼下就是有山珍海味在面前,傅满仓也吃不下。 看着郑瑞埋头吃得喷香,他没好气地张开嘴巴子指着里头的燎泡,咕哝道:“我这都急得火上房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吃东西?珍哥她娘说一年多前那人就闹了一折子,说动了我大哥要将珍哥许配给他。幸得珍哥机灵,找由子避开了。我回来后听说此事还老一阵子担心,见风平浪静了才放下一半的心肠。” 想起这些日子心急火燎,又不敢让妻女知道,傅满仓急得满腹委屈,“这回的事可不比寻常,那人竟然说动登州镇守太监徐琨,让珍哥的名字上了宫中采选的名册。我们夫妻俩几十岁的人了倒没什么,大不了一家人远走海上,总不能真让珍哥去那个王府里当个什么狗屁倒灶的侧妃吧!” 郑瑞心下感动,心道这人倒是一如既往的直性子。 慢悠悠地把一碗糊香四溢的黏稠面茶喝完后,也不准备卖关子了,扬眉不屑道:“想是在倭国走了一遭,被倭人好生收拾了一顿给收拾傻了,胆子也被骇小了,瞧你这点出息!往日的胆识都去哪里了?那年被那什么莫千户构陷关在监牢里时都没看见你这么慌张过!” 傅满仓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心想这两桩事如何能相比? 郑瑞左右逡巡了一眼见四周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些年皇上年岁越大疑心越发重了,开始有意无意地遏制各位皇子名下的势力。秦王把登州经营得像铁桶一般,已经把那处看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新任命的官员或是连任期都没满就被挤兑回来,或是三两月就跟他同流了。这可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讳的,可笑他还沾沾自喜而不自知!” 郑瑞伸手往茶盏里注水,看着碧绿的茶叶在净白的瓷碗里上下翻滚,目中如有寒冰,“秦王外放多年执掌登州卫滋长了他的野心,不过他再大也只是一个亲王,还不是正经太子呢,也不能在京城里头一手遮天。如今他不过是和徐琨沆瀣一气,耍了一点小手段而已,让珍哥上了宫选名册就一定会是他秦王府的侧妃吗?他做白日梦呢!” 傅满仓霎时如听纶音,嘿嘿地捧着碗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一路上着急上火的,我就没吃饱过。那……那我现在就不客气了哈!”说完也不待郑瑞说话,将桌上的大碗小碟齐齐聚拢在自己面前,呼喇喇地开吃起来。 这下轮到郑瑞目瞪口呆,只见桌上的东西以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连忙唤了茶博士进来,再上一份同样的东西。今日出来得急,他自个都还没吃饱呢! 饭后,郑瑞坐在马车上抄着袖子,看着这位傅老哥几乎是雀跃地进了家门,心里也是不无感慨。全国各州县的女子都以上宫选名册为荣,以期改换门楣光宗耀祖,偏偏傅家两口子和珍哥都以此为桎梏,尽在想法子如何摆脱,也是特立独行至极。 马车顺着坊肆粼粼地走着,耳边充斥着街头小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卖声。 午后的几道秋阳透过帘子淡淡地挂在郑瑞的嘴角,他低垂着眉眼想着心事,忽明忽暗的阳光在他的下颌刻画出一道冷凝的线条。熟知他脾性的随从越发小心谨慎,心里齐齐暗自嘀咕,自家这位爷大概又在琢磨要收拾谁呢,才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就是不知谁又要倒大霉了? 这几年,郑瑞靠着长袖善舞的性子在官场上是混得如鱼得水。最要紧是,他年纪轻轻竟然在六部二十司衙门混了个大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皇帝在着意栽培,日后少不得是个为宰为相的人物。 今年年初,四十二岁的郑瑞由吏部四品主事右迁至刑部三品侍郎,放眼满朝文武,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之媲美。特别是郑瑞上任以来,结结实实地办了几件大案要案,收拾了好些品阶极高的贪官污吏,一时间更是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等马车停在寿宁侯府门口,冥思的郑瑞心里已经定好了章程。不等随从过来服侍,已经极利落地下了车,大步跨过绘了五彩福禄寿并延绵不断连珠纹的影壁,远远地就见长嫂李氏带着一群丫头婆子从里面出来,忙束手站在一边躬身行礼。 五年前寿宁侯府老侯爷病逝在边关,皇帝特下恩旨让世子郑琰平等袭爵,所以长嫂李氏就是正经的侯夫人了。偏生这大房两口子为人厚道,依旧将张夫人奉养在正院澄心堂,二房夫妻也照样住在侯府西院,所以不但郑瑞极其敬重这位长嫂,就连高氏这样喜欢占强的人都挑不出这位长嫂一个不字。 这些年气度越发雍容的李氏站定身子,微微还了半礼笑着问道:“二叔这是打哪里来,我刚接到信儿,说锣鼓巷的宋家人回来了,我正准备下帖子去看看呢。一晃十几年过去,我跟宋家妹子怕是都老成白菜梆子了!” 郑瑞知道李氏和傅满仓的妻室宋氏一向交好,得到消息也就不足为奇,只是看她神情还不知道详情。仔细想了一下,知道这件事始终绕不过长嫂去,就清退了仆从在花厅里将事情和盘托出。 说到傅百善历经生死终于将父亲从倭国带了回来,一家人好容易团聚在一起,正准备好生过日子呢,却又起波澜。八月十六这姑娘刚刚定下亲事,就被心思叵测之人横插一杆子,硬是上了明年开春的宫选名册。傅氏夫妻不敢擅自做主,这才带了女儿提前进京,看有无回旋的余地。 李氏静静听完小叔子的话语,微微皱眉道:“前段日子,宋家妹子倒是给我写了信,说给珍哥看中了一个小女婿,就是两年前的那个人。还打趣说两个孩子就是有缘分,兜兜转转还是配成了一对小鸳鸯。我还为那丫头欢喜来着,寻思着怎么把安姐留下来的东西给她倒腾过去?” 说到这里,李氏不由冷笑一声,“不过我倒是不知后面还生了这么多的事出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元和七年他们刘家人害了咱家的安姐,如今这位秦王又想来祸害安姐的女儿,老天爷怎么不降下一道闪雷劈死他们!” 郑瑞嘴角一抽,心想这位长嫂年岁越长性情越发外露,倒是越发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了。叔嫂二人简单合计了一番,就到正院澄心堂见了张老夫人。正在逗弄两个小曾孙的张老夫人见状连忙让乳母们把孩子抱下去,一家人关了房门又细细商量了大半天,才将事情该如何应对理清楚。 傅满仓得了准信,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了锣鼓巷子。 将消息与妻女说了,一家人才放下了压在心头的石头。结果没过两日,宋家大门就又被敲开了,两个青衣小帽的仆役是专程来送请帖的,说是彰德崔氏兄妹做东,邀请来年参加春闱的举子和宫选名册上的女子到小汤山脚下的红栌山庄做客。 其中一个仆役说话温文尔雅,全不像是低三下四之人,微微含笑解释道:“我家大公子负责招待男宾,两位小姐负责招待出身官宦人家的女宾,两处隔得远远的,绝不会相互冲撞。只是到时候男宾和女宾们之间要进行一些小赛事,这回还请到了朝中几位大人做仲裁负责品评,出的彩头也是极贵重之物。府上小姐要是有空,还请拔兀参加!” 接到帖子的宋知春听到彰德崔氏几个字时心中不免一动,又听到这番不卑不亢却隐隐有几分要挟之意的邀请之语,心中更是冷笑连连,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忽生。转头吩咐陈溪亲自写了回函,就说青州傅府百善一定按时赴约。 第二零八章 冬宴 第二零八章 冬宴 这处叫红栌山庄的温泉庄子是秦王应旭二十岁时皇帝所赏赐的成年礼,位于小汤山脚下的六里桥。因为紧挨着南苑围场,周围的人烟稀少,所以占地颇为宽广。秦王接手之后,喜爱此处的自然景致,就请了名师名匠花了大力气改建。 庄子依山而建,雕梁画栋的楼台亭阁鳞次栉比。遍植各种名贵的花树,或是高大挺拔的松柏银杉,或是藤蔓纤长的海棠蔷薇,力求一年四季都有可以入眼的风景。更不惜财力物力用上好柏木铺就的回廊随山势蜿蜒,让人可以随时驻足品茗赏玩。 眼下正值初冬,半山腰的上千株梅树已经含苞待放,其中不乏千叶红、粉妆台、朱砂、紫蒂白、晚跳枝、二乔、五宝、绫眼等名品,其间还有数株极为难得的绿萼梅绽花吐蕊,沁人心脾的幽香更是让人流连不已。 冬月十六日这日,初雪之后的一个晴天,各路收到请帖的举子和宫选女子相继乘坐马车驾到。男宾由小厮引领从左手进入山脚的碧波庭,女宾由仆妇引领进入半山腰上的问梅轩。两者之间隔着重重梅林,影影绰绰地似隐似现却什么也看不真切,让人不由感叹主人的巧思。 傅百善带了大丫头荔枝和乌梅跟着一位健壮仆妇慢悠悠地走着,双眼看着一路的繁花胜景,心里却是难得有些不耐烦。她不知母亲为什么非要自己参加这么莫名其妙的一个宴请,那年在青州就是到常知县家里赴什么梅花宴,结果碰到了徐玉芝那么个疯魔女人,后来惹出多少事端来? 宋知春却是不好明说,因为这涉及到傅百善一直隐晦若深的身世。 想那彰德崔氏不就是傅百善的生父刘泰安构陷原配后,又上赶着攀上的新岳丈家吗?这么多年,她和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李氏相交莫逆,又同情早早便含恨逝去的郑璃,所以心里对刘泰安及他后娶的妻子崔氏有股莫名厌弃。一听说崔家也有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要一起进宫参选,立刻觉得输人不能输阵,让女儿提早见识一下对手也没有什么不好! 依据郑瑞传过来的话,既然女儿进宫参选已经不可避免,那么不妨好好地表现一番,就权当进来镀一层金,日后到了夫家也是一样资本。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态,宋知春细细打点了傅百善赴宴的行装,出门时嘱咐了又嘱咐,心想务必不能在崔家女孩面前弱了名头。 傅百善本来就生得高挑,今日穿了一身绾红纱绣折枝藤萝纹的对襟长夹袄,袖口襟边掐了细细的富贵三连多的纹路,外罩一件镶了银鼠皮的净色大氅,身上也只戴了少少几件精贵的饰物,整个妆扮又清爽又不打眼。 此时就隐约可以看出曾姑姑昔日严苛的调教功底出来,在广州傅百善那两年日日都要顶着瓷白大盘走上一个时辰,这使得她随常坐卧都是身姿笔挺仪态端庄。曾姑姑曾经笑谑,这副模样出去糊弄几个外人尽够了。 傅百善跨年就该满十七了,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身高腿长盘正条顺,脸上就是不施脂粉也要招人多瞧几眼。加上她这一年来在海外之地颇见了些世面,早不是昔日遇事惊慌只知一味逃避的小姑娘了。她自己不察,熟识的人却觉这姑娘行动间更见谈定从容,走在路上就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摄人气派。 崔氏长房次女崔文宣正端着笑脸站在问梅轩的门前和早到的客人寒暄,远远就见了一个高挑女子袅袅走来。近了便见那女郎大概十六七岁,蜜色的脸庞上长眉斜斜入鬓,一双生得极好的杏仁大眼顾盼生辉,一头厚厚的黑发挽成鹅胆心髻,发上簪着一对银蝶翅珊瑚翡翠攒珍珠头花,绾红色地夹袄的扣眼上是一对金累丝托茄形蓝宝坠角儿。 一个照面过后,崔文宣心里不自觉地便有些又羡又忌。 彰德崔家虽是积年的老派世家,可正因这样诸般规矩多如牛毛。依崔文宣看,崔家如今只是名头大而已,吃穿用度也只比寻常世家好些罢了。偏偏祖母方夫人怕孩子们耽于享乐,对子女孙辈的管教甚是严苛。 就像她是长房的嫡次女,一个月也只得二两银子的月例,四季衣裳和首饰都是有定例的。如果喜欢什么特别的东西,只能悄悄地另外拿银子出来添补。此次上京参选,临行前祖母还刻意叮嘱不得和人攀比,气得她躲在被窝里哭了半宿。 像今天这种大场合,她怕从老家带来的那些老旧东西上不了台面,还特意软下身子,找长姐匀了一套样式时新的羊脂玉镶金头面。不想今日来的女宾像商量好的一般,个个妆容争奇斗艳不说,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是贵重无比,衬得她发上的镶金头面都一时黯淡不已。 想到此处,崔文宣便有些埋怨长姐,作甚给自己找这么一套不起眼的首饰出来,害得自己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出丑。她却忘了,昨日却是她自个到姐姐的妆奁盒里仔细翻检的,当时找到这套首饰时还欢喜得不得了。 仆妇通唱了穿绾红夹袄女子的姓氏身份,崔文宣心中又是暗暗一阵讶然。 这穿着气派的女子竟然只是一个六品武德将军之女,那等小门小户怎么将养出这样出色的女孩?崔文宣心里暗自比较了一番,觉得不能坠了彰德崔家的名头,这才满脸笑意地迎上去福了一礼道:“这位傅姐姐可来得有些晚,可是路上不好走?” 傅百善见多了这种满面笑容眼底却是一片上下打量之意的目光,心下也不以为意,微微还了一礼道:“想是彰德崔家的名头太响,我的马车进庄子时被堵在了外面。一路上又让贵府的仆役安排指挥,所以此刻才来!” 崔文宣微微一哂,心想果然是武人家养大的闺女,说话这般直来直去的粗鲁无状,一点也不含蓄优雅,心里便将这位傅姑娘又看低了三分。觉得这位姑娘身上戴的翡翠和蓝宝真是白瞎了,虽然隔得近了看那宝石的成色真是不错。恰巧外面又有新客至,她草草应付了几句便翩然抽身了。 傅百善自然不会和这等迎高踩低的小姑娘置气,微微一笑后就施施然自个找了位置坐下。好在今日来做客的女宾都还晓得分寸,左右都微微颔首打了招呼,想来今日的这场梅花宴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 蔡夫人是当今文坛身份尊祟的宿老,难得答应出席这场冬宴,崔文樱不敢怠慢,一早就忙着亲自将老师安置好,就将迎宾的重责交予了妹妹。结果一踏进问梅轩时就听贴身的丫头禀报,说妹妹今日对某些女宾殷勤备至,对另外些女宾则是眉眼淡漠爱答不理的。她一时间便有些头大,不禁悄悄埋怨母亲到底是怎样教养妹妹的? 今日来的女宾是她和姑姑再三斟酌的,每一位都派人细细打听了身家背景,才最后确认的名单。要不然进入宫选整整两百名女子,为何会单单请这十八位前来。这些女宾的父兄或是朝堂新贵,或是家庭背景渊源深厚,和京中各大名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位都或有可能成为彰德崔氏日后的助力。 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然无用,崔文樱也算看出来了,自己的这位亲妹就是个直戳戳的炮仗脾气,见不得别人好眼皮子又浅,偏偏还容不得别人出言数落几句的人。暗叹一口气,看来自己今日只有尽力去描补一二了。 大家都到得晚,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傅百善从来都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坐在一边吃得心满意足。她的吃相优雅却快捷无比,引得同桌的几位矜持不已的闺秀也是食指大动。 这小羊腿炙烤得恰到好处,黄焖鱼翅色泽金黄汤味醇厚,京酱鹿肉酱香浓郁肉丝细嫩。真没想到这么个冷飕飕四面通风的地方整治得出来这许多热香的大菜,倒是应该让陈溪两口子跟来瞧瞧,要是把青州的聚味楼开到京城里,不知能不能在天子脚下占得一席之地? 傅百善正在胡乱琢磨的时候,耳边忽听得远处一声磬音渺渺传来,就见那对崔氏双姝之一的姐姐,闺名唤作崔文樱的女孩浅笑盈盈地站起来道:“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还请姐妹们不要介意。此时园中已经备好笔墨,单等诸位的移步留下墨宝,或歌或咏或诗或画,尽可随意自然。优胜者不但有丰厚的奖赏,其墨宝还会集行成册刊印发行,到时候各位的美名会立时传遍大江南北!” 这话说得让人不禁怦然心动,谁不想自己的名字名扬天下? 傅百善倒没想到今日赴个宴还要吟诗作对,这可是自己的短板,心里便着实有些犯难。错眼一望周遭的女郎脸上都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仿佛个个都是谢道韫李易安再世,想来胸腹当中的诗词已经要喷涌而出了! 梅林中花香入脾,隔几步远便是一张小巧的书案,上面笔墨纸张色色齐备。傅百善想起今早出门时自家娘亲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输人不输阵”,便有些气苦摇头。早知道要写什么诗词,就是八台大轿来抬,自己也不会上这劳什子当了! 傅百善在这边抓着笔皱眉苦思,却不知远远的高阁无人得见处,有一人从暸望镜里望着这边梅树掩映下的一抹绾红,眼中神情晦暗难辩。 第二零九章 胜者 第二零九章 胜者 园中虽有繁花盛景,但毕竟是冬雪初下,有耐不住寒气的姑娘已经在悄悄跺脚了。 崔文宣早早便将昨日几经雕琢好的诗词细细誊写在纸上,一侧头就见那位六品武将家出身的姑娘一脸犯难的模样,书案上的白纸干干净净一个字也没有,心下不由冷笑连连。 这样的草包不知拿了多少银子贿赂了当初负责筛选的人,这才上了宫选名册。只是宫中那些有品阶的女官眼睛可是雪亮的,这样的货色怕是进宫的头一天就要被涮下来。可恨自己堂堂簪缨世家出身的姑娘竟然要和这样的粗俗之辈一同参选,真真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价! 写诗作画本就是这些闺阁女子的强项,不一会工夫大家便将自己的诗作陆续交上去了。傅百善再愚笨,也知道大家今天来纯粹是来应个景,手里的诗作大概是早就做好的,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呈上去。可笑自己还在这里冥思苦想,心里不禁埋怨娘亲干嘛不早点说清楚,至少要让自己在袖子里揣一张小抄才好吧! 不过这话却是冤枉了宋知春,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这口闲气争得不是时候。那日前来送帖子的崔家仆从只说“男宾和女宾们之间要进行一些小赛事”,并没有特意指出这些赛事就是做诗词。 宋知春离京足有近二十年的光景,还以为女孩们在一起玩耍和她当年一样,不外是担秋板、投壶、捶丸、掷双陆等等,这些东西对于女儿来说不跟玩似地轻巧至极,所以才信心百倍地让女儿赴这场宴。不想却是失算了,让女儿如今陷入进退难得的窘境。 崔文樱老早就瞧见那位身穿绾红长袄的女子,毕竟京中像这般身材高挑气度卓然的人可不多见。就见其神情先时有些犯难,后来却一脸闲适,只是笔下却依旧空白一片。便悄悄走过去问道:“这位姐姐可是一时心急,想不起咏叹这片景致的佳句吗?” 傅百善脸上毫无愧怍,将手中把玩的笔一掷,露齿莞尔一笑,扬脸直言坦承道:“我不会做诗!” 崔文樱这才看清楚眼前年轻女子明媚笑靥上浅浅的一对酒窝,不知为什么心里头莫名涌上一阵恍惚,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此女似地。还来不及细想,耳边就听到了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喏喏道:“那画幅画也是使得的!” 傅百善从小为了这些闺阁应习的技艺挨了曾姑姑多少竹板,那是数都数不过来。偏生那些武学她一瞧就会,转过身拿起纸笔就犯迷糊,扯过绣绷子就要扎到自个的手,气得曾姑姑那样端庄稳重的性子都不禁骂了她好几回“朽木”。 再到后来,曾姑姑也看出来这姑娘实则是天性使然而非故意作对,对感兴趣的东西学得飞快,对她自个看不上眼的东西,那是半分心思也不愿多费,只得徒呼奈何!在傅百善的认知里,诗词歌赋吟得再好能当饭吃吗?衣服上不绣花绣草一样能穿,作甚把时间有限的精力花费在这上面?有这个闲暇工夫,不如多练几趟拳法,不如多射几袋箭羽! 看看面前这么纤弱娟娟的一个小姑娘,傅百善不好推辞人家的一番好意,便爽郎一笑,干脆极光棍地承认:“……在家里除了算帐记帐时要用到纸笔外,我从不沾这些东西。诗词歌赋与我来说就是云中月山上雪,我委实不会,让崔小姐见笑了!” 饶是崔文樱处事机敏善变,面对这样率直的回答一时竟无言以对。 在一旁看热闹的崔文宣不怕戏台子高,嘴巴一撇眼珠子一转,装做没看到那是张白纸的样子,促侠地唤了仆妇过去将那张书案上的笔墨一并收了,又仔细吩咐道:“赶紧送到山脚碧波庭去,让那些朝堂老大人和我家兄长品评,势必要分个甲乙丙等,再速速回来禀报于我们……” 傅百善自不会在意,全当无事一般翩然起身,站在梅树下和其余闺秀有一句无一句的搭话。 想是刚才的情形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一个梳了双环髻穿翠色锦袄的姑娘挨了过来,先是天南地北地乱扯一通,又将今天的梅树和褚般茶点夸了又夸,等到周围没有什么人了,才将傅百善的袖子轻轻一扯,示意她站在僻静处。 傅百善自然从善如流,就听那位笑容有些娇憨的姑娘低低窃语道:“姐姐是初至京城吧,想来不知京中如今盛行文风,动则吟诗作画。回回收到这类贴子时,我都让兄长事先做几首放在荷包里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先前我俩没坐在一起,若不然匀你一首就好了!” 傅百善见她言语趣致可爱,便放宽了几分心思与她攀谈。原来这位翠衣姑娘叫张锦娘,是江南道扬州学政的幼女,今年刚刚及笄,就是因为这次宫选年初就从扬州早早到京城住下了。 张姑娘很健谈,认为自己早来京城数月,便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东道主,如数家珍地向傅百善介绍起今日赴宴的各家闺秀。那穿月白立襟衣领镶貂毛的是并州知县的长女,那穿宝蓝如意牡丹纹长裙的是荆州通判的次女,林林总总的不一而足。 这其中最出彩的当然是彰德崔家长房的姑娘崔文樱,师从当朝书画大家蔡夫人,小小年纪就已经名声在外,十二岁时就以一句“俪影印窗翠,华荫入座浓“被誉为京城第一姝。 崔文樱不但出身贵重姿容娟秀,其家世更是让人啧啧称道。 彰德崔家自不必赘言,她的姑父刘泰安是元和四年的探花郎,生得文采风流更写得一手锦绣好文章。她的表弟刘知远自幼天纵其才,三岁就能背《论语》,八岁就已经破题制文了。明年开春就要下场大比,如若得中就是历年最年青的进士了。 傅百善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心想要是此时裴大哥在这里,两人坐在梅树下一起畅饮一壶梅花酒也不错。 在广州时,曾姑姑便极喜欢淘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凡制香料做膏子酿美酒,都想要去一试身手。那几年里,曾姑姑就爱带着人做这些东西,当然也摘取过梅花酿造过梅花酒。 广州的梅花开得早,腊月过后的梅花便开得极好了。梅瓣容易掉,所以采摘时要格外小心。每年的龙抬头前,采摘干净的花,用流水轻轻地冲洗后,放在竹筛里沥干。在净白瓷坛里先放入一捧梅花,倒入三蒸三酿的秋露白,再放到阴凉的地窖里进行保存。 来年白雪飞扬之际,酒里的梅花被秋露白浸熟之后,花瓣花蕊的形状仍然可以保存完好。红梅酒的颜色泛红,白梅酒却清冽入水,各有各的千秋。此时就可以邀上三两好友到山间野壑的梅林里,一边嗅闻馥浓的香气,一边饮用散发着浓郁梅花香味的梅花酒了,真是想来就叫人神往。 傅百善正在遐想曾姑姑亲手所制的梅花酒时,就见先前奉命而去的仆妇扶着一面相苍苍的老妇回来。崔文樱见状忙紧赶几步扶住她,关切问道:“老师怎么到这里来了,阶梯又多大概不好走吧,为何不唤我过去服侍?”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夫人,她不过半百的岁数却已满头华发,身穿一袭蓝紫色底织暗花折枝菊花纹的褙子,一双时常微眯的眼睛周围也布满了细小的纹路,瘦削的脊背却挺得笔直,神色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独断。 蔡夫人慈爱地望了一眼这位女弟子,侧头道:“那些老学究看了你们几个的文章后评出了优劣,又忙着去品评那些举子们的诗才了。我左右无事,权当练练腿脚,就拿着这些诗作过来看看京中又出了哪些才女!” 蔡夫人扬起手中的纸张吟道:“数点梅花琴底雪,一瓯清茗画中仙。这句写得最为应景出彩,几位老大人一致评定其辞致雅赡金辉玉洁,是今日的翘楚,我观这字迹应该是樱姐你写的对吧?” 崔文樱双手交叠谦谦一福,轻声道了个“是”。 蔡夫人又道:“矫矫胡为心亦随,不念从前傲霜雪,这是哪家闺秀写的呢?用句如同缀玉联珠卓尔不群,令人击节赞叹。” 人群中那位并州知县之女靳佩兰排众而出,向前深躬为礼,蔡夫人脸上浮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微微颔首示意。 蔡夫人接着又道:“梅乎梅乎本清绝,花如白玉枝如铁。这句形容梅花的诗句却是天真自然质朴无雕饰,读来似乎还有一丝童趣在里头,看着是大俗实则是大雅,写出这等诗句的人心胸定然是个开阔的孩子。” 傅百善只听身边一声惊呼,却是张锦娘捂着嘴叫了出来,双颊涨得通红,羞得眼睛都不敢抬,喃喃道:“这首诗……是我的!”话语落下,却站在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找兄长代笔的诗词竟然得到了蔡夫人的大力褒奖。 站在右首末尾的崔文宣手中的绢帕几乎要扯烂,眼中的委屈不服险些跃然而出。凭什么,凭什么自己费尽心力的诗作竟然名落孙山! 第二一零章 驳斥 第二一零章 驳斥 一阵略带寒意的微风袭来,吹得梅枝上新落的雪粉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蔡夫人品评完诸位闺秀的诗作,细细地摩娑着怀里的珐琅彩掐丝竹柄暖炉,又靠着椅子歇了一会才漫不经心问道:“这里有十八位姑娘,却只有十七篇笔墨,不知是哪位交了白卷?” 傅百善一怔,这又不是稚子上学堂,不按时交课业还要受先生责罚吗? 但她素来胆大,从前在宫中女官出身的曾姑姑面前都不怎么怕,在这等场面上更不会胆怯。而且她乘承自家娘亲的教诲,向来不多考虑是否会丢面子之类的事情,便踏前一步蹲身福礼,坦荡承认道:“是我交了白卷,因我自小就不喜欢这些东西,所以写不来诗做不来词,还请夫人原宥!” 蔡夫人将茶盏搁在一边,鼻翼边上深刻的纹路重重叠在一起,上下打了傅百善几眼。见她虽不是浓妆艳抹,但衣料精致配饰华美,头上金簪镶嵌的东珠颗颗匀等莹润,心下的不喜便更胜三分。 撩了一下眼皮,蔡夫人冷声讥诮道:“我倒是佩服你这份胆气,只是你胸无点墨却是如何进了宫选名册的?你父你母就是这般放纵于你,一个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要是日后你有了婆家,又如何去辅佐夫君?日后你有了孩儿,又如何教养他们成才?” 崔文樱心头一跳急得不得了,她对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傅姑娘总有一点莫名好感,此时眼看她受到责难便有些感同身受。但是蔡夫人的规矩甚大,她也没这个胆子敢上前出言帮衬。 束手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的崔文宣几乎要笑出声来,心头那点不忿早就不消而散,兴致勃勃地左瞧右看。本来她费尽心思所做的诗作没有得到首肯,长姐的诗作却独占鳌头,让她颇不自在。但是此时看见这位气度出众的傅姑娘被蔡夫人当众数落,还一句比一句严苛,相比之下自己的那点失落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傅百善慢慢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使得她长眉漆黑肃然杏眼沉静如水,“请夫人口下留德,我父我母是这世上最称职的父母,他们二人对我自小严厉,从来不会故意放纵与我。何况不会吟诗作对并非就是胸无点墨,至于我日后何辅佐夫君和教养孩儿就不劳夫人记挂了!” 这话回得铿锵有力,蔡夫人一阵愕然之后面上更加不虞。 她微微腊黄的脸颊浮现一抹病态的酡红,伸手将那张空白的纸笺随意轻拂于地上,不屑道:“东汉时班婕妤所著《女诫》,里面曾述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好女子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大可不必辩口利辞也。” 这却是明言指责傅百善不但不能承认自身的错误,还不肯听人言尽逞口舌之利,从而失却了女儿家的本分。蔡夫人是当世公认的书画大家,向以品德高洁著称,要是让这等狠厉的指责之言扣在头上,于女儿家可绝不是一件好事情。 园中诸女一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之后都袖手站在一边不敢多言。 傅百善双眸霎时冰寒若高崖下幽静的深潭,伸手理了理大氅扣眼上的赤金蓝宝坠角,嘴角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嗤后,昂头朗声道:“……古之贞女,理性情,治心术,崇道德,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故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匪言而言,则厉阶成焉;匪礼而动,则邪僻形焉……”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洋洋洒洒毫无阻涩,正是前朝仁孝文皇后所著的《内训》。 这等鸿篇巨制全文二十章共万余字,是被历代大儒名家奉为女子行为道德的规典。此时由傅百善嘴中侃侃而出,却是在反驳蔡夫人先前说她是胸无点墨的断语。试想,若真是胸无点墨之人,又怎能将文皇后这篇古奥难懂赘赘万言的著作背得如此娴熟? 从傅百善张口背诵出第一段文皇后的内训时,蔡夫人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及至后来,那女郎越背越顺滑,平和无变化的语调和那双湛然有神的双目,却让此时的蔡夫人如坐针毡。 “……若夫恃恩姑息,非保全之道。恃恩则侈心肆焉,姑息则祸机蓄焉。蓄祸召乱,其患无断。盈满招辱,守正获福,愼之哉!” 两刻钟后,傅百善背完《内训》的最后一章外戚篇,姿势极优雅地左右手互为交叠状,微微躬身为礼后抬头温和问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点墨否?” 这话问得实在是打脸,蔡夫人不由瞠目结舌。又实在说不出眼前女子无才,于是脸色可见地变得煞白,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呼噜呼噜”地直冒粗气。 蔡夫人出身没落官宦之家,生性耿介不知变通,又自恃才华生平最是看不惯没有才学却滥竽充数之辈。今日被邀来品评文章,第一眼就看见厚厚的诗作里面夹杂了一片空白纸,就武断地以为这定是江南哪位豪商之女买通内宦,强行参加宫选来博取富贵荣华的。 就是这般心态,蔡夫人才故意出言不屑,想让这不学无术之辈当着众人的面大大地丢一回丑,好知道天下间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银买到的。不想,人家竟能将长达万字的《内训》倒背如流,这岂是一个寻常之人能做到的? 此时园中细雪初停,就见那穿了鸭青净面大氅的女子身姿笔挺,面上的神色淡然,浑身的气度自不必多说了。站在那里远远的睥睨过来一眼,便视尔等如同庸人草芥一般,那般凌人之势又哪里是什么江南豪商养得出来的庸姿俗粉! 蔡夫人梗着脖子“扑哧扑哧”地一阵急喘,心急之下又羞又臊,说出去的话却像沟渠里淌出去的水一般又收不回来,一时间面上热辣颇有些无地自容。她活了半辈子将近日薄桑榆之年,竟然在一个小丫头身上看走了眼。 崔文樱知机,见状忙上前一把紧紧搀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蔡夫人。 园子里僵持不下的氛围终于有所松动,崔文樱一面迭声唤着周遭的丫头婆子将人送回去歇养,一面回头跟诸位闺秀切切解释道:“老师的头风又犯了,这病说来甚为磨人,一个不好就头晕目眩,手足都无法自主。我本是一番好意才相请老师前来,谁想竟惹得她老人家病发,实在是我的罪过!” 蔡夫人双眼紧闭趁势一歪,步履蹒跚地被仆妇们搀到敞椅上缓缓地抬走了。回过头来的崔文樱嘴里喃喃道歉,说搅扰了大家的兴致,实在是对不住,又泫然欲泣地站在那里,面向众人深深敛衽为礼。 美人含泪带泣实在是一副再美不过的美景,更何况梅花盛景之下,荏弱的女孩仿佛弱不胜衣。白色水貂毛领的掩映下是一张小小的脸盘,眉头微微蹙着,眼角的泪水似坠非坠,纤细的身形仿佛一阵清风徐来就可吹拂不再,让人心中怜惜不已,仿佛他人再多说一句重话就是罪过了。 众闺秀见崔文樱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都不由相顾动容。本来蔡夫人当众出言训斥折辱傅百善,众女都觉得过于苛求了。此时崔文樱一出面,再看逐渐远去敞椅上的蔡夫人双目紧闭一脸衰败的模样,便又觉傅百善有些过于咄咄逼人了。 引起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傅百善孑然站在场中,脸上的神情依旧不卑不亢。 崔文樱先前对做不出诗文的傅百善还殷殷相询,此时却极冷淡地一颔首,就招呼众闺秀回屋子里用些热茶点。傅百善自嘲地一抺鼻翼,她倒无所谓这些人的态度,只是有些头疼回去后怎么跟自家娘亲交待?总不能说到这自己干的第一件事,就把“京城第一姝”的师傅给气得抬着出去了吧! 走在前面的张锦娘不住地张顾自己身后,就见先前在众人面前侃而谈的女郎,独自一人在树下踽踽徘徊。心下便忽生了愤闷和悔意。重重地一跺脚后折转身子,快走几步奔到傅百善身边,昂头道:“傅姐姐怎么这般慢,我等你一同进去好了!” 傅百善有些讶然地望这个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女子,想不通她为什么此时非要跟自己这个明显受排揎的人站在一起? 正要出言相询,就见前面悉索的脚步声尽处,一位身穿月白立襟衣领镶貂毛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彼处,正是今日受蔡夫人褒奖的并州知县的长女。靳小姐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们两个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快些过来吃完茶点就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在自个家里呆得舒坦!” 这位靳小姐给人的印象是孤芳自许的,此时却一脸自来熟的语气,傅百善颇有些摸头不知尾的懵懂。 一旁的张锦娘早已笑弯了腰,附在傅百善的耳边吃吃道:“靳姐姐最是面冷心热,更何况年前她想拜入蔡夫人门下学习,也被好生呛了一顿,说她行止全无典范字迹拙劣如同幼儿,不堪为她的弟子,气得靳姐姐三个月都没出家门。刚刚却又被蔡夫人褒奖,说她‘用句如同缀玉联珠卓尔不群,令人击节赞叹’。不过短短半年工夫,今日倒是一雪前耻了!” 靳佩兰恨恨瞪了张锦娘一眼,才侧身颔首道:“我性子一贯懒惰,不擅与人交际。方才就仰慕傅姐姐风华,只是不敢上前攀谈,日后若是得空还望姐姐与我多多往来!” 傅百善倒喜此女坦诚,嫣然一笑伸手与其相接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二一一章 晋王 第二一一章 晋王 与问梅轩隔了数丈远的楼阁与飞廊的连接之处,有一处小小的拐角平台,方圆不过几丈宽,四周皆是雕刻精美的镂空石窗,或是仙桃葫芦,或是福寿延年。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从里面却可以瞧清楚外面。 这块宝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处在整个庄子的风水之处,不宜建屋构梁。工匠师傅又不愿糟蹋,便建议主家从岭南大费周折地运来红色吉土,培植了一株名贵至极的五宝照水梅。 眼下正是花季,抱臂粗细的树上枝条下垂,形成独特的伞状树姿,形容曼妙极尽妍态。一棵树上同时开了近白、粉红及白底红纹或白底红斑点的碟形花朵,花瓣或单或重如同五宝照水故此得名。 此时树下正站了几个轻裘缓带的男子,其中一个头戴仁风普扇玉冠的年青男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悦道:“这女子性子如此桀骜,一言不合便让师长如此没脸,倒底失了女孩的贞静温柔!” 站在一旁的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年围着上好的青狐斗篷,秉性稍显文弱秀气,闻言摇首反驳道:“三哥这话以大盖全,蔡夫人虽然得高望重享有盛誉,可也不该对初次见面的女子妄下断语,更不该出言辱及人家的父母。我倒是觉得这位女子说话干净磊落,行事有男儿的侠气!” 少年说完话,侧头望向一边雍容沉郁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道:“父皇,我说的话是也不是?” 正负手观赏那株五宝照水梅的男人,浑身上下无半点雕饰,只一身寻常的灰蓝色棉布袍子。识货的明眼人却看得出这是喀什国进贡的盘绦文锦,此锦在深蓝色八枚三飞经面缎纹锦地上,以枣红、香黄、虾青等彩色绒线片金线为纬纹,采用通梭织盘绦骨架,片织土黄色勾莲纹,整体明暗相间朴实无华,却给人一种厚重繁复之感。 男人转过头来,双鬓已然微霜,眉宇间威仪深重望之令人生畏,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他拈了一朵白瓣褐蕊的梅花在手中,缓缓把玩道:“今日你二哥这做主人的没在府上,我们父子几人便满园子乱窜,还对即将宫选的女子评头论足,实在无礼至极!” 头戴仁风普扇玉冠的三皇子应昀哑然失笑,摇摇头后恭谨退在一边。他今年二十有五,徽正四年被封为晋王,延禧宫中崔婕妤是他的生母。 崔婕妤在大内诸多宫妃中算得上出身寒微,最早曾是服侍皇帝的司寝宫人,颜色只能说是清秀可人。但是她性情向来温柔谦恭,所以一直在皇帝身边随侍。因为在朝堂和内宫几无外戚臂力,所以她在生下三皇子后第五年才从低等的嫔晋位为婕妤。 也许正因为这样,晋王殿下生性内向敏感谨慎多思,从小便以聪慧明理体恤文弱著称。稍长之后更是才华外露天资过人,十八岁起便奉皇命在翰林院主持修葺历朝历代的文史经卷,尤其是近年来很得诸多文臣的称许和赞誉。 少年人是四皇子齐王应昉,徽正元年出生,今年刚过十五岁,因为自小先天不足身子显得有些羸弱。在这孩子十岁之前,宫中太医院常年有人值守在坤宁宫外,时时注意他的饮食起居,连他身边侍候的乳母们的一汤一饭都是有定制的。 大概因为得来不易,张皇后把唯一的子嗣看得跟眼珠子一样,齐王殿下便养得过于金贵,听说小时候连坤宁宫的大门都没有出过。这还是近两年才稍稍好些,偶尔还跟着父兄在外走动一二。 俗话说养于妇人之手的男儿心肠格外软些,传说这位齐王看见春花凋谢飞雁南回,都要在宫室里伤心老半天。闻说之人感慨这孩子仁心的时候,私底下却暗暗可惜。所以即便他地位尊贵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子,朝臣们也只当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听着两个儿子的议论,皇帝淡淡扫视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绾红身影,忽然饶有兴趣地垂眸问道:“老三,你一向心平气和不随意评价人,今日的话语里头怎么这般焦躁?” 晋王心里一惊,脑中便如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一样哗哗作响,抬头就见一双冰寒意的眼睛直直望过来,自己心底的那点秘密仿佛如雪见火一般被人洞察。忙踏前一步垂首恭敬道:“儿臣见蔡夫人如此老迈,又想起她毕竟是学识渊博之人,今日却在小辈面前如此狼狈,心里不免对那位朗朗背诵内训的女子有几许迁怒之意,让父皇见笑了!” 皇帝不以为意地一抬手,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一个字。背手迈向柏木铺就的之形回廊,温文和煦道:“联听说这庄子的最高处,你们的好二哥还悄悄藏着几株世所罕见的绿萼梅,其风姿比这五宝照水不遑多让,今日不去看一眼实以为憾事。” 晋王待人走完后故意缀在末尾,不引人注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急出的冷汗。有这样一位时时如同巍峨高山一样令人仰止的父亲,也不知是自己的幸还是哀? 他脚步欲动时却回想起先前在梅树下泫然欲泣却顾全大局的彰德崔家长女,那等“腹内有书气自华”的世家气派,哪里是寻常女子能比拟的?崔家族学在天下各路院学当中一向执掌牛耳,两年前自己的王妃还未过门就病逝,若是趁此次宫选将这崔文樱迎为王妃,那江南道的学子不就能毫不费力地收归自己麾下了! 小汤山上绵绵的飞雪时有时无,此时天际仿佛又亮堂了一些。 冬日的太阳终于出来了,微弱的日光从遥远的棉絮状的云朵边撒开,透过参差的梅枝,淡淡地映在晋王白净儒雅的脸上,仍然是一多半的阴影。他猛地回过头,从石窗处深深地看了一眼问梅轩绯色的廊柱和碧绿的琉璃瓦,这才大踏步走了出去。 山顶处果然有几株丈高的绿萼梅,枝形奇异扭曲,也不知道是如何生长的,枝杆似乎从根部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扭转,却又有一种令人击节的和谐美感。众人围在树下啧啧称奇,天地造物者的鬼斧神工实在是叫人神往。 绿萼梅的花萼是深绿色,花冠是浅绿色。气味清香怡人,贮于囊中历数日不散,香味愈发浓郁,有梅中香王的美称。 四皇子应肪跃跃欲试,忙不迭地吩咐随从摘取一些匀净完整含苞未放地带回去。他久病成医,自然晓得梅花质轻气香,味淡而涩,温和性平,能够调理脾胃疏理气血,但却不会伤阴,用来配药最好不过。 皇帝似乎也起了兴致,背着手看着几个小宫人手忙脚乱地拿着纱布巾帕,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接着,仿佛那上面结的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人参果一般。 晋王看着眼前一片和乐融融,不知为何却感到一阵刺眼。驻足一会后见无人注意,借口要吩咐人安排一下茶点,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园子,一个面貌普通的青衣内侍忙知机地跟过来听候差遣。 晋王紧走几步,站在一处无人的僻静地,见周围一片空旷无遮无挡,绝对无法藏人在暗处,这才停了下来。背了双手仿佛在欣赏远处的美景,嘴上却低低问道:“……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 错后一步的青衣内侍连头都未抬,连脸上的神情都没变一分,“请殿下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们的人手四下放着,保管万无一失,单等陛下出庄之时,就是殿下立不世功勋之际!” 晋王满意地点头,喟然长叹道:“父皇已届知命之年,却迟迟不肯立下储君,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和秦王斗来斗去。这些年我苦心孤诣谦恭做人,终于拉拢了些朝臣的信任。可秦王也没闲着,你看那些武将出身的,十之五六会选择他来支持!” 青衣内侍是晋王多年的心腹,知道叵测的现状已经让这位一贯沉稳的主子爷心急了。但是想到所谋划之事的凶险,还是忍不住劝道:“延禧宫崔娘娘处,殿下还是知会一声吧,她一向劝您不要急功冒进,说会惹出事端的……” 晋王猛地一回身,眼中狠厉异常,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文尔雅,“莫要与我提及与她,若非她出身卑贱,我怎么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不要争不要抢,难道那至尊之位就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成?都是父皇的儿子,凭什么我不能去争?” 青衣内侍惶惶然,低头立在一边不敢言语了。 晋王沉默了一会儿,嗓子里透出一股难得的萧索之意,“祁书,你自小在我身边服侍,我也不再瞒你。不是我心急,这几年我跟秦王明争暗斗,他伤了我,我也伤了他。你想,若是有朝一日他上位当了君王,我还有活路吗?再有底下的这些小兄弟一年比一年大,难免不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到时候我双拳难敌四手,便是眼下的日子也不能长久了!” 这话总透着一股子莫名的不详,叫祁书的青衣内侍再顾不得其他,砰地一声跪在地上道:“主子爷是天家血脉,哪里就至于此般状况……” 晋王忽地桀笑了一声柔声道:“哪至于此?当年父皇登基时,他的一干兄弟如今可还存活一人?坐在那张位置上的人,哪个手里没有沾染血脉至亲的鲜血?哼,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后世的史书便由着他们任意篡改了!” 刚刚下过雪的地上又冷又硬,祁书的膝下一会就有些僵疼了。然而让他更疼的是,自小敬仰的殿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难以捉摸了…… 第二一二章 戏伶 第二一二章 戏伶 薄雪覆在颜色明快的瓦当上,翘檐上的鸱吻睁着亘古不变的大眼,静静地俯视着地上熙攘的人群。清净无人的高阁处,有一人放下手里的单筒暸望镜,微微皱起眉头喃道:“老三和那个青衣内侍在一起到底说什么呢?还专门找这么一个无人的地?” 站在一边打盹的太监曹二格猛地警醒,搓了搓惺松睡眼,小心陪了笑脸道:“王爷,这都一天一夜了,您要不躺下来歇会,让奴才帮您看着?” 穿了一身不打眼皂色长夹衣的正是秦王应旭,没有打理的面颊上生了些胡茬,衬得形容比往日憔悴,他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指望你,一进这间屋子眼皮儿就开始打架,能指望你什么?” 曹二格“嘿嘿”一笑不敢答话,心想眼皮儿能不打架吗? 自从接到那位傅姑娘进京的信儿,王爷就寝食难安患得患失。白王妃嫁入王府这么多年,肚皮一点消息也无,却正值秦王要迎娶新人的时候,偏这时候又传来她有身孕的消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千盼万盼的孩儿来得忒不是时候了。两下不巧,王爷大概生怕意中人飞走了,这才乔装打扮悄无声息地回了京。 得知崔家人要借小汤山的庄子宴请宫选女子,王爷二话不说就带着几个贴身侍卫先一步到了庄子上,连面都没露就躲在了这处高阁上。拿着一只藩国进贡的暸望镜看下面的动静。为怕庄上的下人察觉泄露风声,一天一夜下来,只有一些干硬的点心充饥。要是让曹二格来说,这是何苦呢,在自己家里都像在做贼! 扣扣—— 寂静的地方忽然响起了几声叩门声,曹二格一惊之下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死。谁这时候来敲门,王爷这次可是无诏回京,要是被有心人察觉,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应旭细细听了两遍,松了口气打了个手势道:“去开门,应该是我安排的人过来回话了!”曹二格这才回过神来,屁颠屁颠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下木梯。 门外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子,穿了一声暗红夹袄,这是庄子上普通侍女的妆扮。除了眉目稍稍出挑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属于丢在仆伇里不起眼的一种。那女子见曹二格上上下下地打量个不停,也不着恼,婷婷站在那里不说不动。 直到里间传来一声重咳,曹二格才慌过神忙不迭地将人引领进去。那女子进门后,一个雀步就窜到临窗的矮几面前,抓了桌上的茶点就开始狂吃起来。曹二格从未见过此等不懂规矩的侍女,吓得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贴着墙壁不敢动弹。 半刻钟后,才见那女子动作慢下来,也不管身上乱掉的饼渣,开口道:“可饿死我了,这庄子我人生地不熟,又不敢露了行藏,连饭都不敢吃连水不敢喝,从卯时生生憋到现在!” 曹二格立时惊得眉毛都要跳了起来,这女子一开口竟是一腔男儿音色。这时候再细细打量,就见这人比寻常女子骨架宽,咽喉处还有小小的喉结,这分明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 秦王难得解释了一句,“这是京中双庆班的张得好张老板,唱念做打无一不是好手。昔年我无意间帮了他一点小忙,所以今天特地请他来,用他当家的本领帮我探听一件事!” 曹二格面上就有些讪讪的,他一天到晚都随侍在王爷身边,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真是他作为王府总管的重大失职。 那位张老板大概是唱小旦青衣的,闻言翘了兰花指柔柔笑了一声道:“王爷说甚客气话,双庆班的人都是王爷救的命。今天不过是这么一点小事,他日就是要得好我粉身碎骨,也是使得的!” 曹二格听着这话里你侬我侬地有些打情骂俏的不对付,抬眼望了一眼主子,就见他也是一脸恶寒。 秦王强忍了不耐道:“莫油嘴滑舌的,快点说说看,问梅轩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这里只能勉强辩清她们的身影,却听不到她们说些什么!那位傅姑娘好像被谁惹到了,很有些不虞的模样……” 张得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缓缓摇头道:“今日王爷倒是给我找了一桩好差事,我活了二十多年,竟是从未见过这般有趣儿的小姑娘!” 张得好清了清嗓子,从傅百善做不出诗交了白卷开始讲起,然后蔡夫人是如何品评众闺秀,如何出言大加训斥。那位傅姑娘开始倒是好脾气,只分辩说自己不喜欢做诗文,故此从来没有学过,所以就做不出来。 蔡夫人大概有些倚老卖老得理不饶人,又似是觉得傅姑娘出自边乡小镇,就当众责骂其“胸无点墨”,究竟是如何进了宫选的?其父母难道就这般放纵这样的女儿不管?俗语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位傅姑娘最后大概是不能忍受别人辱及父母,就当堂背诵了文皇后的长篇巨制《内训》作为反驳。 曹二格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才知道秦王为什么放着府里这么多人不用,而大费周章地请一个伶人前去,原来这位张得好竟然习得一手好口技。这人站在那里,一个人将蔡夫人的尖酸和恼羞成怒,将傅姑娘最早的的隐忍不发和紧接其后的不屑一顾学得惟妙惟肖。 特别是张得好故意端正颜面,学傅姑娘背诵完内训后,低头温和问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点墨否?那种平静当中带了一点促狭揶揄的神情,让秦王听得眉毛一阵直跳,半响才呵呵摇头低笑道:“这丫头……” 秦王的语气当中有一种难以察觉地宠溺,张得好眼角一动依旧含笑而立,曹二格干脆掖手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这些年当奴才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贵人们藏在心底的隐秘即便看见了听见了也要当瞎子聋子。 但是很显然秦王没有瞒下去的意思,他大步走过去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上冷哼道:“我看在外祖和舅舅的面上,才给彰德崔家几分好脸面,就由得他们在我的地盘上作威作福。那什么蔡夫人不过是一个独居多年的老寡妇,就敢对我的人指手画脚,应该好生给她一个教训才是!” 我的人,这都哪儿跟哪儿? 曹二格暗叹一口气,心想主子爷多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怎么一遇到傅姑娘的事就变得急躁起来。先不说偷偷回京一事,就这般将私事大喇喇地在一个戏子面前说,可失了王爷旧日里的稳重。咦,不对呀,王爷再糊涂,也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呀? 冬日的日头透过木槅扇斜斜照在张得好线条和缓的侧颜上,明明是个男子却平生几丝妩媚之意。光影浮动中,低垂的眉睫掩映下一时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三教九流之中,戏子为最末等。那年他们双庆班初到京城,头一天开牌上演《莺莺传》,就遇到了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垂诞。那人已经垂垂老矣,却性好渔色,尤其喜欢刚刚成年的小戏子。 初来乍到双庆班哪里晓得这些,那位大人物放话了,要么献出张得好,要么双庆班全体人等一律下大牢。彼时张得好刚刚跟师妹定下亲事,想着挣几年银子就到乡下生活,置几亩地生两个孩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一切在一夜之间成了泡影。 双庆班的班主跪着苦苦哀求,张得好妆扮好后坐上轿子去那位大人物的宅子里,整整侍奉了三天。回来后却发现别人看他的眼神里时时隐含讥诮,未几心爱的师妹也与他义绝,另择他人嫁了。万念俱灰的张得好跑到汨罗江跳水寻死,却被恰在此处狩猎的秦王所救…… 再后来,苟活下来的张得好就象换了人,嘻笑怒骂来者不拒,半年的时间就踢开双庆班的老班主,自个当了自个的老板。等张得好在京中成了一派名角的时候,才在偶然间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曹二格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张得好噗通一声跪在大马金刀的主子爷面前,低头道:“七年前王爷救了小人的贱命,得好从那时起便认了主子,日后主人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小的必定效犬马之劳!” 秦王哈哈一笑,双手扶起张得好道:“古时孟尝君广罗人才,对有一技之长一艺之精的义士都能代之以礼,号称麾下有清客三千,就凭这个从虎狼之秦脱身,且在矛盾林立的齐国成功的生存下来。今日你不妨效仿古人之风,看看我有几分容人雅量?” 曹二格这才明白王爷大费周章,竟是想要招揽这位伶人大用。 秦王站在墙角向下张望了几眼之后,向张得好招手道:“我对你坦诚相待也希望你待我赤忱,希望你在我面前能够倾囊相授。我知道既然你会口技,那么对于唇语想来也能揣摩几分。过来看看,那边树下的两人在说些什么?” 张得好心知这才是今日来的最终目的,深吸一口气接过了望镜,透过雕了事事如意纹的窗棂向外望去。屏息看了半天才躬身谨慎答道:“离得太远,小的只看出那位贵人在训斥奴才。那个奴才倒是不怎么开口分辨,不过他们的话语当中提了两次南苑围场!” 秦王双眼一缩,脸上如获至宝一般闪过兴奋之色,对着窗外的如画景致喃喃轻语道:“南苑围场……” 第二一三章 争辩 第二一三章 争辩 申时过后,天际又开始飘起细雪。各家各府的马车在庄子前排成了一长溜,穿着各式衣裳的仆役象夏天塘池里的家养白鹅一样,将头颈都伸得长长的,不错眼地找寻着自家主子。 今日能来红栌山庄做客的举子们相顾间斯文谈笑,找着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和借口,想在庄门口多流连一二。因为他们多少都知道崔家大公子的妹妹在半山腰的问梅轩做东,招待的那些女宾都是即将入宫选的女子。 趋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当闺秀们出来时,抬头所见就是一双双灼热的眼神。年轻女郎们顿时忙不迭地把手帕暖罩之类的东西迎在前面,冀图自己的花容月貌不要让那些不知名的男子轻易看了去! 正在里面送客的崔文樱听到外头的喧闹,听到底下仆妇的禀报,一时气得小脸绯红,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疏漏。但她毕竟不是山庄的正经主人,不好出言斥责那些举子的孟浪和无礼,连忙派身边的小丫头进去找长兄。 崔文璟今日在宴上迎来送往有些薄醉,刚刚结识了几位青年才俊,听到这事一时头大如斗。举子们是不好得罪的,那就只能是底下的奴仆没有安排周全。但这里毕竟是秦王的地界,那些奴仆即便做事不尽心,他们崔家作为外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崔文璟狠灌了几口凉茶,在贴身小厮的侍候下踉跄站起来,准备好言相劝让那些过于春风得意的举子们稍稍收敛些。紧赶到外面时就见男宾们毕竟还是要脸面的,已经走了多半。刚下过雪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黑色的车辙印,两个妹妹正站在一起,和三位闺秀作别。 山庄里到处是繁花盛景,庄子外头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小汤山的山势平缓,大概因为靠近温泉,地面松柏苍翠连绵,间或夹杂几棵光秃秃的杂树,就像素锦上面打了几个补丁,看起来稍稍有些碍眼。 面对崔氏姐妹俩不怎么友善的眼光,站在末位的傅百善也很无奈。 本来受邀请过来吃了玩了,还把人家的老师气病了,这样多半是不受待见的,所以不管占不占理还是早点走人为妙。偏偏张锦娘和靳佩兰拉住她不准走,说输人不能输阵。究其根底其错在对方,作甚一副气虚的样子? 傅百善看着她们一脸得理不饶人的模样,却是想起了跟着夫婿远嫁贵州的闺中姐妹魏琪,也是这般好打抱不平的性子。想来,这几年虽然碰到过徐玉芝那样不可理喻的疯女人,更多的却是如魏琪,张锦娘,靳佩兰这样古道热肠的姑娘! 崔文樱先时对傅百善还有三分好感,却在她出言顶撞蔡夫人时变得丝毫不剩。将心中那句劝诫忍了又忍才出口道:“傅姐姐,女子还是贞静为好,万一把我的老师真的气出个好歹来,于你的名声不好听……” 身材娇小的张锦娘站在新结识的两位伙伴旁边,也不知道有了底气还是怎的,闻言毫无淑女风范地翻了个白眼道:“崔小姐,大伙都知道你是京中第一姝,自家姑父的亲姐又是宫里得宠的娘娘,这回板上钉钉的是宫选的头一名。只是这世上做不来诗文的好女子多了去了,蔡夫人也不能凭这点就胡乱骂人家吧!” 崔文樱记得这个扬州学政之女一向笑脸迎人,今日怎么变得炝辣椒一样言辞锋利。正要出言反驳,却又觉得有些词穷。 靳佩兰冷眼看着她翕动了几次的嘴唇,却始终拿不出象样的词语出来反驳,遂曼声道:“张妹妹不必过于动气,傅姐姐也莫着恼。想当初我仰慕蔡夫人的才华,甫一到京就前去拜访,心想做不成她的弟子,蒙她指点几句也是好的。结果她拿到我的诗文,才看两眼就批判说文理不通字迹拙劣如幼儿。” 靳佩兰说到这里冷笑了两声:“我父是宝应十七年的二甲头名,其诗文书法足以让人称许。只因他脾性急躁又不善言辞才在宦海沉浮,四十多岁了还屈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县丞之位。我跟在他身边苦练了近十年的字,却被批得如地上泥垢一般不堪。” 靳佩兰伸出一双纤手将对襟貂毛领紧了一下,仿佛解气一般道:“我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门,送我出来的婆子大概不忍心,站在门槛后悄悄地提点于我说,是我所备的礼物过于简薄,所以蔡夫人才没有耐性看完我的诗文!” 崔文樱脸上乍红乍白,终于失了平日的文秀大怒道:“你胡说!”心里却模糊记起,每年的春秋二季姑母都要派人往老师家送些财物,有一回自己还在姑母房中无意看到过厚厚的礼簿。 靳佩兰挑眉一笑道:“蔡夫人名声如同云间明月,我便如萤火之辉,又如何同她相比?只怕说出来也无人相信,所以今日我特意挑了从前那本诗作里的一首写下来。结果,就得到了‘缀玉联珠卓尔不群,令人击节赞叹’的评语。” 傅百善简直要抚额感叹,谁说才女就不小气的,这位记气就一记大半年呢,今日始来报呢! 靳佩兰比时无比神轻气爽,捂嘴笑道:“崔小姐也莫强辩,那本被蔡夫人批得一文不值的习作还在我家里放着呢!哦,上面当然还留有蔡夫人朱笔批注的墨宝呢!枉我一心尊祟她,原来——也只是个嫌贫爱富沽名钓誉的俗人罢了!”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不堪和犀利,估计蔡夫人在场的话不是被气晕,而是直接被气得吐血了。更关键的是,崔家三兄妹僵立当场,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这小丫头好利的一张嘴!”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浑厚的大笑。 场中诸人转过头去,就见另一边的山道上不知何时站了几个气度不凡的人。崔家大公子崔文璟毕竟年长一些,心头就忽然咯噔了一下,心想小汤山附近只有一处庄子,这几人却是从何处而来? 这几人正是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晋王和齐王,他们只想观赏美景不欲惊动旁人,所以从山庄的偏门而入,经半山腰直登峰顶,下来也是走的小路。红栌山庄地广人稀,要不是靳佩兰拗性发作阻挡在山门,只怕没有几人发现他们一行。 皇帝打量了靳佩兰几眼后笑道:“你倒是好胆气,竟敢说名满天下的蔡夫人是沽名钓誉之辈!” 靳佩兰再没眼色,一听这人一副上位者的口气,也知晓这是个大人物。忙恭敬答道:“蔡夫人当年的风范,小女也是时常仰慕。如今想是年岁大了就常妄下断语,小女也只是心中不忿才出言反驳几句。还有这位傅姐姐,行事磊磊坦荡皎皎如雪,也被蔡夫人乱说一气……” 崔文樱虽不认得这几人,却也容不得靳佩兰当面诋毁她最尊敬的老师,忙插言道:“靳小姐请慎言,蔡夫人也只是浅浅说了一句。长者出于关爱之情,就是出言训斥我们也是应当的。而且傅小姐也当面承认她不会做诗文,你何必又揪住这点不放呢?” 张锦娘见崔文樱如此避重就轻,不由瞪大了一双眼睛,唯恐天下不乱地嚷道:“蔡夫人只是浅浅说了一句吗?她分明是疾言厉色地斥责傅姐姐胸无点墨,斥责她父母胡乱放纵于她,斥责她是如何混入宫选的?要是让蔡夫人坐实这褚般种种,那傅姐姐明日还要不要做人了?” 崔文宣见这两个女孩字字咄咄,长姐却瑟瑟不敢多语,幸灾乐祸的同时又觉大扫颜面。加之又有外人在此,姐妹心终于难得发现一次,便高声反诘道:“蔡夫人说的哪里有错?这位傅姑娘连闺阁女子最起码修身养性的诗文都不会,那她还会做什么?日后如何在后宅教训妾室奴仆,如何在堂前辅佑夫君?” 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的傅百善便不由有些嘡目,怎么说去说来老绕着自己打转,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 这时就见那位中年男人双手一负,淡淡扫视了一眼崔氏姐妹道:“你们如此争执不下,看来是极需要一位仲裁之人了。好,今日反正无事,我们且一起听听其中的道理。照先才这位姑娘所说,想来是极擅诗文的了,就不知你除了诗文之外还会些什么?” 崔文宣兴奋得满面红光,含羞带怯地望了一眼老者身后气度不凡的青年男子一眼,才恭谨福了一礼道:“小女还会抚琴、制香、女红、插花、茶艺,但凡女儿家应该会的事务,家母都会督促我去学。如今虽说不上大成,但是也算小有心得!” 皇帝就回过头来,对着傅百善道:“先前你的同伴赞你行事磊磊坦荡,你会的东西可否说出几样?” 傅百善委实不愿让陌生人看戏,莫名陷入此等无聊的纷争之中,便俯身一福面有惭色道:“小女不才,这位崔二姑娘所会的技艺我虽有所涉猎,但是都不精。像抚琴我只会一两首曲子,女红也只会给手帕镶一道花边,对于厨艺我更不擅长,约略只会品尝而不会做。” 听到她自承技差一筹,旁边的崔文宣脸上就流露出些微蔑视。 傅百善却话头一转认真道:“我的志向与别的女孩不一样,说出来未免不合时宜。可我父我母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对我不愿强求,只愿我去做我愿意做的事情,生为他们的女儿是我平生之幸事。蔡夫人斥责我也就罢了,但是我父我母容不得他人半点诋毁!” 皇帝眉头微动闪过一丝笑意正想说话时,就见这一直镇定自若的姑娘眼里忽地流露出一种少有的戒备。顺着她的目光猛然望出去,就见山林掩映处一股难以描述的腥臭味顺着风势传来,粗壮的松柏被轻巧至极地排开,一只巨大无比的人熊直愣愣地站在高处! 第二一四章 熊罴 第二一四章 熊罴 山风袭来,那股混合了兽类尿臊味的恶臭和腥膻实在难以言说,那凶兽模样又丑又恶,活脱脱是《山海经》等野史里才有的梼杌。在山庄空地前说话的几人,几乎立时就僵在原地。尤其崔氏兄妹来自文风藻丽的秀美江南,哪里见过这等骇人的东西,惊得牙齿都开始打颤。 正在这紧要关头,不知从哪里冒出七八个人,皆是青布夹袄面目沉肃的年青精壮。为首之人更是筋强骨健身躯凛然,轻斥了一声“护驾”,青壮们便组成一队厚厚的人墙,齐齐将那几位气度不凡的人保护起来。 崔文宣心头狂跳,看来自己果然没有料错,这位已届知命之年的长者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那他后面的大概就是位分尊贵的皇子了。就是不知排行第几,看他形貌温文尔雅气度清隽,应该就是晋王无疑了。听闻他府中正妃还未过门就已亡故,不知今次他有无意愿重新甄选一位晋王妃? 此次到京中宫选,祖母方夫人特地嘱咐不能行事张扬,到宫中走个过场就是了。可是就这段日子的所闻所见,彰德虽是自己不能割舍的家乡,可是京城也未尝不是一个极好的晋身之地。看着前面那个斯文矜贵的身影,崔文宣双目异彩连连,心底已经悄悄改了主意。 皇帝见身份已经暴露便不再刻意隐瞒,而是气度悠然地着看向周围的年轻男女,尽量不动声色地温言道:“想是山中空寂,这熊瞎子一觉起来到处寻摸吃食呢!它距离我们甚远,大家莫慌莫乱慢慢地往后退,只要进了庄子把大门一关,这东西就拿我们没法子了!” 张锦娘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天下至尊之人,见他言语风趣态度和善,浑然忘记了还有一头巨兽在远处眈视,小声地问道:“您真是皇上吗?我娘说皇帝都是很老很老的人,所以大家才叫他万岁爷。” 站她身侧的崔文宣伸手拽了一下张锦娘,低眉敛目地劝道:“休要无礼,在贵人面前要有规矩,贵人没有问话前不得随意插言!” 张锦娘就朝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瘪瘪嘴后没有说话。崔文樱与崔文璟互望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担心。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崔文宣此时一副含羞带怯颜面泛春的模样,一双俏目还有意无意地瞟向晋王,其意图简直昭然。 当今这位帝王手段莫测高深,对彰德崔家一向若即若离不温不火。十几年前因文德太子薨逝,崔家已经折了一个风华正茂的嫡枝女孩在里头,正是三兄妹的亲姑姑崔玉华。难道事情又要再次重演吗?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崔氏现在的当家主母方夫人绝不会轻易应允自家女孩再入皇室。 崔文樱却是想起自己的心事,心口不免揪做一团乱麻。崔文璟更是心中惕然,假作无意上前一步将幼妹隔在身侧。只是崔文宣心头此时正象火上滚油一样热烫得紧,恨不得离晋王殿下再近些,就不免小声抱怨起长兄的无礼。 傅百善心头却是大急,不知身边这些人现在还有闲工夫在这里攀谈,扯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前面这些侍卫挡不挡得住那只活物?她在幼时曾听父亲说起过,这个东西一般栖息在深山的老林子,因姿态五官似人性猛力强可以掠取牛马而食,所以叫做“人熊”。 当年傅满仓走南闯北,为了收取上好的毛皮特地跟着老猎手到了极寒之地,就曾亲身遇到到过体形健硕肩背隆起的人熊。冬季时,其被毛的毛尖颜色偏浅甚至近乎银白,这让它们的身上看上去披了一层银灰,是绝好的皮货。不过这东西的嗅觉极佳,是猎犬的好几倍。视力也很好,在捕鱼时能够看清水中的鱼类,寻常的野兽都不是其对手。 人熊唯一的弱点就是其蠢无比,有言道:“逢强智取,遇弱活擒。” 传说有位猎手在山中遇到人熊渡河,便潜伏起来窥视。母人熊先把一只崽子顶在头上赴水渡河,游上岸后怕小人熊乱跑,就用大石头把熊崽子压住,然后掉回去接另外一只熊崽子。潜伏着的猎人趁此机会把被石头压住的小人熊捉走了,母人熊暴怒如雷,在河对岸把另一只小熊崽子拉住两条腿一撕两半,其生性既猛且蠢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这只活物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仿佛觅食一般慢腾腾地东瞧西看。侍卫头领见主子们已经退到山庄门口了,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在此时,就见那东西忽然不知被什么惊住了一般,暴跳而起猛地往前直窜十几丈远。不过几息的工夫,就已经越过低矮的树丛逼近人群了。 正当面的侍卫不敢躲,举起手中的钢刀就往前狠劈。那熊低低嘶吼一声竟直立而起,伸出前爪胡乱一划。那侍卫知道这一爪的厉害却已经避之不急,半边身子立时被既粗且钝的爪尖划开几道粗粗的血口子,砰地一声重重摔在雪地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死活。 那活物伤人后更是凶性大作,左右挥击就又将两个阻碍的侍卫拍开,如入无人之地一般傻戳戳地前行。所幸它晃悠悠地走的不是直线,此时众人离庄门也越发近了。 大家正要松口气的时候,一个在尾梢殿后的侍卫不慎被它一把拖住,像布偶一样扯过去在脚掌下狠踩了几下,发出好似熟透西瓜被剖开时噗噗的细响。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那人眼看就不行了。人熊却似乎觉得有些好玩,吭哧吭哧地低头嗅闻了一阵,就张开血盆大嘴开始撕咬起尚温热的人体来…… 一般山中野兽没有受到攻击前是不会主动靠近人类的,更何况主动撕咬尚活着的人。场中余下诸人看着面前的景象都不由头皮发麻面色大变,谁都不知这东西怎么忽然间就发了狂。连忙加紧后退的步伐,只是那平日里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庄门此刻却显得遥远无比。 急得满头冒汗的侍卫头领见机不对,不敢再耽误下去。顾不得皇帝不欲惊扰地方的旨意,立即向空中弹射了一只哨响窜天猴以示求救。这人熊皮糙肉厚又力大无比,寻常刀剑招呼在它身上根本不济事,只得与众人护卫着主子爷且行且退,只盼左近的禁军看见示警烟花后能及时赶过来。 人越是慌乱之下越是容易出错,张锦娘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趔趄着身子就要倒在地上。站在一边的靳佩兰连忙伸手去扶她,结果刚一停下来就被身后紧赶慢赶的崔文宣重重地压过来,几女顿时滚做一团。 更糟糕的是,女孩们接连的惊呼声又引起了那头人熊的注意。 那双布满赤红血丝的兽眼直直望过来时,诸女骇得在地上连连后退。晋王虽然努力自持,神色间也开始有了慌乱之色。齐王年纪小些,被一个侍卫护在身后更是瑟瑟。只有皇帝依旧神情镇定脚步沉稳,仿佛面前不过是一场顽童游戏。 傅百善身手敏捷地一把将张锦娘拽起推在身后,双目一边警惕地望着前方,一边在心下暗暗可惜。这趟出门没带趁手的长弓,要是一阵急射,说不得还能将这头熊毙命当场,也就容不得这东西肆意伤人了。只是那些侍卫手持利刃都不能伤人熊分毫,知道此时空手前去逞能就是自寻死路。 那头畜生玩腻后抛下缠斗的侍卫,庞大的身躯像猫捉老鼠一样走走停停。巨掌落于地上时引得地面微颤,近得已经清楚听得到其粗重的喘息声。庄门虽然已经不远,其实不过数丈的距离,但是此时谁也不敢突然跑动,生怕引来人熊的注意,成为下一个被攻击的目标。 侍卫们举着长刀警惕地盯着前方,皇帝被围在最中间,其余人散落在他的四周。大概是傅百善的脸上到现在为止依然没什么惧色,几个女孩骇然之下产生了微妙的盲从心态,一时顾不得先前的嫌隙齐齐躲在她后头,摩肩擦踵地紧紧挨在一起。 八个侍卫已经死伤了四个,剩余的几个都不敢再轻易上前攫取锋缨。 已经是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口,侍卫头领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不敢再迟疑。往手心啐了一口唾沫后,侧身恭谨道:“等会微臣亲自带人上前设法拦截,陛下就立时带着殿下们隐到门后拴上门闩。至多半刻钟山下的禁军就能上来,他们配备有长弓羽箭,定能射杀这东西。” 侍卫头领微微垂下身子,脸上闪过一丝恳求,“此次出行全是微臣太过托大考虑不周,没想到红栌山庄附近还有这等凶兽。让陛下受惊真是百死不能恕罪,还望陛下看在我等儿郎忠贞奋勇的份上饶恕一二!” 皇帝的身体发肤何等尊贵,不管是不是这位头领的过错,让皇帝受到惊扰就是他万死不能辞的大罪。但是此时说起这话莫名不详,竟隐隐有交代身后遗言之意,皇帝微皱眉头轻斥道:“人有旦夕祸福,哪里就至于此……” 话语未落,就忽见晋王忽然长身而起,夺过身旁一个侍卫的长刀就大步向前迈去。只三息之间,就与那头人熊面面而立。那头熊大概没想到还有人敢与它正面对垒,忽地发出一声嘶吼,双爪撑地也直起灰棕色的身子,竟比晋王还高出小半截。 众人即惊且骇,这等凶险的当口又哪里是逞英雄的时候?晋王这不是在解众人之危,而是在白白送死! 第二一五章 施救 第二一五章 施救 一伙人正惶急得不行的时候,皇帝一直镇定沉肃的脸上都有些微微动容。就见晋王身子如行云流水一般无比灵活地侧伏在地,躲过了人熊第一道攻击。那畜生似乎觉得有趣,半转身子又是重重的一掌挥击过去,晋王又是极灵敏的一闪。 一人一兽你来我往相互递招,像是在玩游戏一般。众人揪着心提着胆,生怕那熊发怒又伤着人。不想晋王平日里看着一介文弱,此时身子却是无比灵活地上下跳跃游走,且似乎并不忙着上手攻击。 那人熊虽力大无穷,缺点却是辗转腾挪困难。此时奇迹般收敛了凶性,似乎发现了好玩的事物一般左挥右挡,竟然没有像先前那般随常一击就力达万钧,所以一时之间两者竟然相持不下。又过得半刻,那熊似乎有些累了,垂下双臂侧扭着头寻找与自己游戏的人。 晋王冷眼相觑大喜,等的就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忽地折转身子双膝直直跪在雪地里,从下而上将利刃牢牢地倒插进人熊的肚腹之中。 钢刀拔出来时,暗红色的兽血随即激射而出,立时将晋王的半边身子都染红了。那熊翕张着嘴,大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无助地望着,炙热而杂乱的呼吸几乎吹拂到了晋王的脸上,半晌之后才缓缓地仰倒在泥泞的雪地上。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崔文宣更是双眼放彩,此等英勇无畏的男儿谁不景仰?此时连皇帝都低低赞叹一声:“我儿英勇!” 正当晋王站起身志得意满地向众人招手之时,不想又奏生变腋。那头将死的人熊竟然复立而起,伸出巨掌猛地击向晋王的后背。毫无防备的晋王立时便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拍在三丈远的一处雪堆上,一时生死难知。 人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一步一步地向晋王落地处逼近。 谁说畜生没有脑子,看它那架势分明是记恨晋王先前用钢刀伤了它,这回大难不死之下终于寻着机会前去报仇了。人人都骇得肝胆俱裂,心中隐约明白晋王那看似雷霆的重重一击并没有伤在人熊的要害处。眼下,受伤后的人熊若是狂怒后拼死一搏,只怕更难对付了。 侍卫头领暗恨这些不知轻重的天潢贵冑没事找事,犯了凶性的畜生更难对付。无奈下的他正要仗剑而行时,就见一位穿绾红长袄的女子后脚紧跟过来,压低声音道:“大人稍等,且容小女助你一臂之力!” 侍卫头领气得几乎要冒火了,心想这都什么紧要关口了还有人来添乱?那位尊贵的晋王殿下眼下生死不知,自己这个负责护卫之人即便在熊口下侥幸存活,也免不了日后追责受罚的下场。这样一来,还不若在此奋力拼杀,以图留个死后薄名恩佑家乡妻女。 他不耐地略一回头,就见正是那位在蔡夫人面前坦承“三不会”的傅姓姑娘。此时她面色沉静双眼笃定,双手极快地扯开身上的银鼠皮大氅,双脚在地上微微一跺,身形就已跃至丈远开外。 侍卫头领心中一凛,看这姑娘的身手分明是个练家子,而她站在自己身边许久竟然无一丝察觉!又见她手中扯着的银鼠皮大氅,立马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不禁心头狂喜。心想要是方法得当,大家都能逃出生天。毕竟蝼蚁尚且偷生,不用马上送死就是幸事。 他心中念头几度回转,其实前前后后也只不过是两息的时间。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就见两道身影像闪电一般急掠而过,将将在人熊的前爪触及晋王时赶到。那道绾红身影象道火焰一般窜至人熊背后,极快地将银鼠皮大氅往熊头上一兜一罩,双手一紧就将丈高的人熊双目遮了个严实。霎时间人熊就顿住身躯不能肆意妄为了,女子的这份眼力和迅捷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侍卫头领眼里闪过激赏,却顾不得多说什么,抢前一步拼尽全力将钢刀从人熊侧胁下重重地斜刺了过去。 不想这招竟未尽全功,失去视力的人熊反应更加灵敏,一个猛扑就匍倒在地上,更不妙的是其前爪已经抓住了晋王的衣角。侍卫统领见自已那一击仅伤了人熊的毛皮,一时又躁又急,一个鲤鱼打挺跃到前方拼着自己受伤将晋王的身子猛地一拽,生生从熊掌下拖出了人。 人熊失去既定的目标后更加恼怒,加之视力被阻竟被激得直立而起,双掌在面门上胡乱抓扯。那大氅是银鼠皮所制,最是柔韧保暖,却哪里禁得住如此大力撕扯,哧溜就裂开几道口子,巾巾绊绊地挂在熊头上。大氅后是一张沾染了血气的猩红大脸,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怖。 傅百善胆子再大也不敢正面掠其缨,双脚一错后使了个巧力将地上的两人拖着堪堪退了两步,然后飞快退至一边站在一处犄角满面戒备。侍卫头领喘了口气再也顾不得尊卑,眼疾手快地将险些丧于熊掌之下的晋王一脚踢飞,落在一道微微隆起的土坎之后,只求躲过眼下的劫难。 按说那道土坎有一尺半高,一眼望去根本不易察觉。但那头人熊竟象成了精一样,视力一待稍稍恢复,径直撇开傅百善和侍卫头领,顶着破烂的大氅踉跄地往晋王藏身之处走去,这份似人般的执拗简直让人唏嘘。 傅百善却知道这人熊嗅觉最是灵敏,可能是先前晋王的某个举动无意间激怒了它,所以它才有这般奇异举动。受伤的猛兽更难对付,虽是强驽之末却更不敢大意。傅百善和侍卫头领对视一眼后,只得先亦步亦趋地跟着,看有无机会再伤这野物一回。 场中其余诸人都忘记逃离,摒住呼吸看着雪地里人与熊的对峙。 远远的高阁处,单筒暸望镜后的秦王也在暗暗咬牙,心想那野物怎么不把老三一掌拍死。虽然不知事情的原委,但是多年与老三的明争暗斗,再联想到先前伶人张得好偷窥到那句“南苑围场”,这其中绝对有老三自己的手笔。只是恐怕他自个做梦都料想不到,好好的计划最终出了纰漏,最后竟会演变至此不堪收拾的场面! 看着站在雪地上那一抹绾红,秦王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之意,终于坦诚这姑娘已然成了自己心底的一点执念。 一旁的曹二格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虽然看不清庄子外的情形,但那抺绾红色还是看得见的。当下一看主子的身形一动,就扑过来紧拽其裤腿道:“王爷我的好主子,莫躁莫动。要是让皇上知道您无诏回京,那就是大逆之罪。傅姑娘武功高,自保是决计无疑的,您千万不要下去掺合……” 秦王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末了却浮起淡淡的酸涩。相似的一幕事隔四年又重演一遍。当年青州云门山下,傅氏一家被人截杀,自己也是这样那样的顾虑没有出手相救。那时,自己若不听劝阻,在匪徒伤傅家小儿之前出手,那后面的一切事是否会有另外一种发展…… 秦王正在自苦自怜,忽听庄门外重重铁蹄相击,就见山脚树林里影影绰绰有数不清的马匹铠甲闪动。 庄门前的众人个个喜形于色,大概是见到场中迫在眉睫的局势,救兵当中一人不及下马参拜,直接拍马越众而出,一个鹞子翻身从急驰的马上飞身而下。用一杆丈长的镔铁长枪的枪尖将伏于土坎的晋王身上锦袍勾起,细微至极地轻呼一声:“珍哥——” 傅百善杏眸一亮,眉梢眼角都泛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欣悦。 话将落地时就见那铠甲将军双手一抖,众人就见枪尖上尊贵的晋王殿下象皮球一样被抛起。站在角落里的一道绾红身影应声而跃,猛地伸手将百余斤重的男人牢牢地抓在掌心。然后侧身一翻双手平托,举重若轻地几步就将仍旧昏迷的晋王殿下送至庄门前皇帝所在之处。 这下轮到一旁观战的众人瞠目结舌,任谁也想不到如此美貌女娘竟有如此神力!一个大男人,昏迷之后只怕身子更为沉重。这位姑娘却是像托着一床棉絮一样,闲庭信步一样就送了过来。场中诸人不管男女都不住地上下打量她,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终于赶到的禁军士卒蜂拥而至,将那头作乱的畜牲用长矛攒刺,接着又用开山大斧猛斩其头。那山林霸主任是如何枭勇,在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利器的照应下,此时也再无招架还手之力。不一会工夫,人熊发出一声微弱的嘶吼,终于毙命且死得不能再死。 金吾卫和禁军的高阶将领忙上前请安,皇帝却侧头伸手招了招,将傅百善唤至跟前和煦问道:“先前还没有问完,你曾说你的志向与众不同,可否说出来听听?” 傅百善一楞,没想到这皇帝老爷的为人倒是有趣,这般情形不紧着去看他受伤的儿子,却在这里问这些有的没的。但是好歹她还是知道这人是中土一言九鼎的人物,遂躬身恭敬回道:“小女平生所愿,是走遍五湖四海,看尽天下不同!” 皇帝眉毛一挑,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回答。 在一旁站着的人心道这女孩太过痴傻,将皇子从熊掌下救起是何等大功,一国之君又是明显有意嘉赏。帝王之尊在此,或是金帛财物,就是爵位封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偏偏这女子竟然白白放过此等机会,真是太过令人可惜。 崔文宣和崔文樱两姐妹先是神情一紧,生怕傅百善此时提及要嫁入皇家。听到此种回复,心中好笑的同时却是齐齐松了一大口气,皇帝对傅百善的答案未可置否,低垂的眉睫里也看不出别的深意。崔文宣悄悄拿眼去找晋王,就见一个白发斑斑的太医正为其诊治。过了一会儿,太医过来禀报,说晋王身无大碍,只是心志稍稍受了些损伤而已。 众人心中雪亮,心志受损就是被吓晕的文雅说法。想到先时晋王雄纠纠气昂昂地要一逞英雄,连皇帝都赞其英勇,结果话语刚落就险些命丧当场。最后若非侍卫头领关键时的一踢,还有那位铠甲将军和傅百善颇有默契的通力合作,只怕他至今生死未知。 第二一六章 乡君 第二一六章 乡君 等皇帝的銮驾渐远,张锦娘才雀跃地跳了过来,拉着傅百善的手好生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地小声道:“跟我也没什么两样呢,怎么就这么大的气力呢?你轻巧巧地把那个什么晋王象布口袋一样提过来时,我吓都吓死了!” 靳佩兰也是双眼浮现异样神彩,微微一笑道:“往日我孤高自许,今日始知什么叫巾帼风采。傅姐姐若是有朝一日能遍行天下,千万要与我捎个音信。别的且不说,送上一枝临别折柳还是做得到的!” 崔文樱会才回缓过神来,简单整理了一下妆容,笑盈盈地走过来道:“再没有想到出了这样大的疏漏,各位姐妹先回府上,等哪日得闲了再给诸位下帖子赔罪。还有傅姐姐真真是好身手,等闲却看不出来,却是深藏不露呢!” 张锦娘看不得她前前后后两张脸,闻言又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我今个虽是头次跟傅姐姐见面,却也晓得她最是稳重的一个人。不像某些人会写个诗会竹个花就要到处去说嘴,生怕别人不晓得她名门淑女的作派!哼,落入危险境地时傅姐姐的本事才是真本事,有些人的吟诗作画烹茶制香之类不过是只能怡情养性的小道!” 这话却是将崔氏两姐妹一起骂了,崔文樱自十二岁起就稳居“京中第一姝”的宝座,德言容功样样都是闺中典范。张锦娘不知被自家娘亲拿其作榜样多少回,训斥自己这样那样没做好,其实今日一朝面见了真人之后心想也不过如此。 崔文宣难得默然无言地跟在姐姐后面,想到自己一副“淑女做派”在皇帝跟前振振有词,未几就被一头野物骇得姿容尽丧。而傅百善在皇帝面前承认什么都不精,转眼却将晋王救下立下赫赫大功,脸上便不由有些火辣。悄悄扯了一下姐姐的衣袖示意赶紧走人,这个丢脸的地方她是一刻都不想呆了。 恰好崔文璟寻了过来,细看两个妹妹都没甚大事方才放下心来。今日他算是主家,却让头畜生惊扰了客人,说起来也是颜面无光。草草寒暄了几句后,让身边小厮不论男女将剩余客人的名讳记下,寻思过得一两日给每家补上一份厚礼才行。 送妹妹们上马车之时,崔文璟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那个身穿绾红衣裙的女郎。 个头偏高了,肤色也不如何白皙,站在那里修眉俊眼亭亭若松气度还是有几分的,到底还是少了些女儿家应有的柔美婉顺。最可惜的是,听说不过是个六品武德将军之女,身份委实低微了些。不过她今日却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又不顾危险救了晋王殿下,想来用不了几日必然在京中名声大噪。 彰德崔家是百年世家,虽然不屑与这等低门小户结交,但是能得两分善缘也未尝不可。临行时祖母方夫人曾特意吩咐过,越是不起眼的人越要留意,兴许哪天就能为己所用,纵然眼下施些恩惠也不打紧。崔文璟寻思了一会,心想等宫选结束之后就跟祖母去信,拣一个崔氏的旁支子弟上门去求娶这个傅姓之女吧! 傅百善自是不知道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她悄悄回头打量一下了场中空地。 来来往往地都是兵士,都穿了一模一样的玄青色棉甲,先前那一声切切的“珍哥”还在耳边回荡。那人头盔附面身着重甲,分明就是裴大哥的声音,但是裴青分明在青州当值,如何有空到京中?更何况还穿了金吾卫的服饰,还恰恰好地出现还解了众人的危急? 此时让傅百善心心念念的人敛眉低目双膝着地,恭谨地跪在织了繁丽花枝图案的石青色喀什国地毯上。 裴青不敢抬头,眼角就正正对着“江山万代如意”的一长串银锭、古钱、犀角、宝珠,交错排列的如意纹下面还有翩翩起舞的蝙蝠。红粉豆绿,藏蓝姜黄,颜色缤纷而绚烂。只是地毯边角处的江崖海水纹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渐渐失去了昔日的雄伟气势,现出一缕岁月斑驳的痕迹。 坐在楠木夔龙大平案后的皇帝低哼了一声,“不是让你跟看魏孟在金吾卫老实待着,怎么跑到庄子上去凑热闹了,担心对你的小媳妇不利?今天看了一眼也不过中人之姿,值得你舍了这么多年的功劳只为换一纸婚约?” 裴青十八岁时蒙魏勉举荐,为熬资历曾经在金吾卫当了大半年的差事,对于这位人君还算了解一二分,自然听得出其间隐含的怒气和不悦。于是更加伏低了身子恭谨道:“微臣不敢妄言,只是今早陛下前脚刚出门,青州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倭国的怀良亲王派遣来使有意议和,青州指挥使魏勉不敢擅断特意加急奏报。刘公公也不敢耽误,就指派我到红栌山庄送个信儿!” 皇帝就抬眉瞟了一眼像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的乾清宫总管太监刘德一,心想何须你多事! 忽然看见这老东西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心头的怒火就弥散了一些。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很生气,只是事情发生了偏颇终究是叫人不快的,“这庄子不过十几里路,抬脚就回来了。朕说不要护卫就不要护卫,你们怎么敢阳奉阴违又悄悄安排了这么些人?” 这话就有些重了,总管太监刘德一和金吾卫同知魏孟立刻齐齐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皇帝看了一眼这些跟随多年的老臣,笑骂了一声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难不成还要朕亲自下旨表彰你们及时赶到吗?这么多年难得任性一次出宫去赏梅,偏偏还遇到一头熊瞎子搅事,生生坏了兴致!” 皇帝说完就见魏孟一脸的欲言又止,不由有些头痛这人的顽固和执拗,却只得耐下性子解释道:“彰德崔氏一年不如一年,朕还未将他们放在心上。今个去瞧瞧,也是想知道江南道还有多少人想搭崔家的船。行了,再没有下次了。” 魏孟行事稳重古板,但就是这份稳重古板用起来才叫人放心。皇帝难得自省了一下,今日的一时兴致所至,出宫时一个多余的人都没带,只怕真的让这些负责守卫安全的人难为了。抬头却看见他仍旧一副踌躇的模样,二十年的君臣相得,让皇帝心中“咯噔”了一下,慢慢坐在紫檀雕蕉叶扶手椅上问道:“还有什么事?” 魏孟跟他兄弟魏勉不一样,无论当不当差从来都一副正经至极的模样,闻言双膝着地恭谨行了大礼道:“微臣年前曾到南苑围场巡视过一回,管事的说不知怎么回事,前后几个月都没看到过黑熊。还说今年春狩时,只怕没有好熊掌进献了,为此还专门跟臣告罪来着!” 红栌山庄跟南苑围场山头挨着山头,虽然中间有铁蒺藜拦着,但是保不齐有什么活物从空隙处窜了过来。是以先前皇帝对在庄门前突遇见人熊并不感到奇怪,以为这东西过冬时巢穴里没有备足粮食,这才窜到山下来找食,先前也只是感叹一句运气不好罢了。 皇帝本就是多疑擅忌之人,近几年犹甚。这会坐下来细品魏孟的话,分明意指这其间另有猫腻,越想脸色越是难看。 真是太好了,如今偶尔微服出趟宫门都有人惦记了!皇帝看着手上雕了兽头的鹿骨扳指,鼻翼两旁的纹路深深向下,使得他的半张脸看起来比平日严苛许多。他半边身子斜斜依着椅背,烛火半明半暗地在他脸上不住跃动,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道:“既然南苑围场几个月都没有熊,那么今天朕看到的这头畜牲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皇帝遇险,朝堂上群臣知晓后不会说皇帝的不是,却会上本指摘魏孟这个金吾卫同知失职。所以今日救驾之后,魏孟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围住现场派人细细找寻线索,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执掌金吾卫近二十年,他靠的不只是赤胆忠心,还有过于常人的机警和应变。何况那人做事并不严谨,几下就露出了马脚…… 听着魏孟言简意赅的陈述,皇帝怒极而笑,“如此说来,这整件事都是老三为了在朕面前演一出好戏弄出来的。却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头熊没有老老实实地被他一刀杀死,反而一掌拍晕了他。结果若不是裴青和那个傅姓小姑娘,这会他已经见阎王去了!” 晋王应昀成年后一向以文才受朝臣称许,而应氏皇朝是以武功夺的天下,朝中大半武将都看不起酸腐的读书人。为此,晋王的文弱一向被人诟病。也许就因为如此,他想出了一个险招。 他先是费尽周折派人找了一头已经被人驯化的人熊,隔三差五地出宫跟这头畜生喂招,等训熟之后就秘密送到红栌山庄附近养着。接着又撺掇着皇帝出宫,想在父亲面前表演一出奋勇杀熊的好戏,以证自己也有应家男儿的热血。本来盘算得好好的,只是没想到自己力有未逮,最后竟然差点折在熊掌之下。 皇帝怒极之后闭目寻思了一会,心思渐渐清明。 晋王作甚要甘冒奇险在自己面前弄上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与秦王相争吗?天家父子不外如是,皇帝叹了口气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朕看过魏勉递上来的折子,这个傅百善立了几次大功,却因女子之身没有得到相应封赏。一是在羊角泮射杀倭人头领,二是头一个捐献家产以资海防工事。三是远赴海上千里救父,这份孝义可比汉时曹娥。四是今日舍身救下晋王。桩桩件件都值得大书特书,吩咐下去让内阁拟旨,封傅氏为四品乡君!” 总管太监刘德一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儿,傅氏封乡君倒也罢了。只怕这张圣旨一出,人人都晓得晋王殿下是靠了一女子才活命下来。那般注重名声心高气傲的一个龙子凤孙,这个举措可不比杀了他还难受,由此看来皇帝真的是着恼了。 皇帝望了一眼一直老实跪着的裴青越看越不顺眼,这也是个没出息的,为了一个女人连男人的背脊骨都弯了下去。遂没好气地道:“你真要拿你十年的军功换与这傅氏的一纸婚约?” 一边是作梦都难以忘怀的深仇大恨,一边是化为骨中血的相思。为当年的取舍已经错失一次,如今哪里还敢冒险任性! 裴青头颅紧紧贴在地上,哑声道:“臣徽正十二年提亲,阴差阳错隔了整整四年才与傅氏定亲。要是再有变动又隔个四年才成亲的话臣都已经近三十了,委实等不起了。如若再不把此事夯实,臣只怕夜里都不能安睡。军功没了可以再挣,媳妇儿没了,臣活着也没甚意思了!” 皇帝的半边眉毛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他再想不到裴青的脸面有这样厚,什么叫等不起了?这一个二个的都不省心。正要好好训斥几句,就见屋角紫檀雕龙高几上供奉的一只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伏在地上的魏孟反应极快,立时起身将皇帝紧紧护在身后。 第二一七章 德仪 第二一七章 德仪 屋顶不住有琉璃瓦片掉落,宫人惶恐地往返跑动。隔了一会才有青衣太监在帘子外口齿伶俐地回禀,说是西南方向有地动,引起了片刻惊慌。好在宫城只是稍稍晃动了一下,各处的损失都不大,已经着人到各宫娘娘的住处探望去了。 皇帝这才站起身,负手看着地上的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 这是江南内造局进上的物件,上面巧手工匠利用俏色雕刻的瓜果栩栩如生,花插上几个拳头大的石榴鼓胀绽开,露出的石榴子颗颗殷红似血,却在一瞬间都成了碎片。皇帝不免皱眉叹道:“可惜了,这还是星罗国进贡的玉石,即便师傅找得到料子却是没了,遍天下只得这么一只。” 众人还未及揣摩皇帝话中的深意,就见他复转过身子,将裴青上下打量了几眼后,朝刘德一瘪瘪嘴道:“朕记得私库里还有一件星罗国同时进贡的红丝玛瑙碗,也打磨得很是漂亮。你琢磨着再添点蜀锦绸缎小摆件之类的东西,跟着旨意一起赏给那个小姑娘吧!” 这天一句地一句的,也没说应允没有裴青的恳求,皇帝就背着手施施然地往书房去了。刘德一是最最了解皇帝的人,见状连忙把仍旧跪在地上的裴青扶起,陪着笑小声道:“恭喜大人了,陛下这是叫你跟着去傅家宣旨意呢!等傅氏身份高了,以后成亲也好看不是!只是定下日子后,千万要让小老儿讨杯薄酒喝!” 裴青一时喜得嘴角裂到耳后根子去,忙不迭地躬身道谢,全无平日清冷有礼的模样,只觉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下一半。便趁无人注意时,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竹子开花节节高的翡翠挂件,悄悄滑入刘德一的袖子里。 乾清宫大总管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却还是小意地把东西收了。掖着手笑道:“小裴大人当年第一天到这宫门前当值,小老儿就知道你是个出息的。看看这才外放了几年,就已经是正五品千户了,满朝里找不出这么能干的人。以后大人高升了,还望照顾一下我手下的这些孩儿!” 刘德一想了一会后回首招了下手,先前在帘子外回话的青衣太监躬着身子进来,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 刘德一笑道:“这小子是咱家收的干儿子阮吉祥,跟了我好几年了。有几分小聪明,最难得的是这份稳重听话。等赐下的东西置备整齐了,就让他陪着您出宫去见识一番。” 裴青就知道这人必定是刘德一新近培值的接班人,也是今日的宣旨太监,连忙从荷包中另摸出一只羊脂玉猴子把件作为见面礼递过去。阮吉祥二十来岁,生得文弱清秀一脸的老实像,抬头见干爹点头了,这才恭敬上前接过东西。 阮吉祥早听说过这位裴大人,年纪轻轻处事经验老道不偏不倚。宫中内侍是皇帝身边的人,朝臣对这些人的态度是两个极端,要么鄙视唾弃,要么逢迎谄媚。只有这位裴大人,从前在金吾卫第一天上值起就不卑不亢,诚意把这些内侍当普普通通的“人”看。 内侍因为身体的缺陷,对别人的眼色犹为在意。阮吉祥见这位裴大人虽然少言行事却周到,心里便先欢喜了三分,笑嘻嘻地上前拱手道:“还望大人日后多提携!” 朝臣和宫中内侍不得私下勾连,但是并没阻拦两者明面结交。这个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这个朋友还是个手段深言辞少,脑袋瓜子难得地又拎得极清之人,真是再好不过。想到这里,阮吉祥脸上的笑意就又真诚了几分。 刘德一赶着服侍皇上去了,裴青和阮吉祥身上都担着差事,眼看夜深却不敢歇息,只得坐在偏殿里喝茶。上好的铁观音才泡出来时颜色澄净碧绿,过了两遍水之后就变浅了。扯完几道闲篇后,眼看天际白了才有宫人过来禀告说赏赐和旨意都备好了,两人这才相互谦让着往外走。 因傅氏一家暂居的宅子在东面,阮吉祥和裴青拿了铜令牌从通化门出去。守门的兵士将将把东西检查完,就见门口过来一溜马车,看那带了杏黄缨帽帷盖的模样分明是宫眷的制式,阮裴二人连忙避在一边。 黄花梨双头车辕的马车徐徐进了宫城,木质车轱辘包着角铁,金银错挂马扶手打磨地光可鉴人,随侍当中有几人还穿着宫人的服饰。阮吉祥向来消息灵通,只看了一眼就小声道:“这是德仪公主的车辇,莫抬头张望!” 裴青这几年尤其注重各路消息,隐约听说过这位公主的一些事由。是当今皇帝的长女,其生母不过是一位才人,很早就去世了。后来养在景仁宫刘惠妃的膝下,因为良顺懂事很受宠爱。年长之后由皇帝亲自择婿,嫁进了江东大儒吴家。不过吴驸马没有什么福气,将人娶进门将将两年就撒手西归。 德仪公主二十岁刚过就当了寡妇,身后又没有一儿半女,吴家自然不敢留这么一位千金贵女在家。于是公主守了三年孝后就以探望亲人的由头回了京城,不过看这模样分明是大归了。 马车粼粼地从石砖上过去,裴青等人低着头,自然没有看见做工细致的冰格纹窗椽后,一张秀丽端庄的粉脸将他看了个正着。那人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扒在窗格上狠狠打量了几眼,方才确定这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人。没想到,甫至京城第一天就遇见了他,难不成这是老天可怜见的终于发了善心。 马车里的德仪公主忍不住潸然泪下,旁边是她的贴身宫女叶眉,自然晓得主子的一番心思。连忙出言劝慰,“难怪今早出门时那树上的喜鹊叫得响亮,原来却是了解您的心思。等安顿下来,好好地求刘娘娘做主,保管偿了您一直以来的心愿!” 德仪公主羞红了一张秀颜讷讷低语,“也不知道他成亲了没有,这都过去好些年了,恐怕他老早就不记得我了。再有,即便我是公主之尊,也是个实打实的寡妇。他那样的人才,我怎么配得上……” 叶眉紧紧挨过来劝慰道:“公主千万莫自弃,您是多金贵的人,从来都只有您挑别人的,哪里有别人挑您的地方。那江东吴家说起来来累世的高门,吴驸马死了,他们还不得老老实实地大开中门将您送出来吗?再有,一嫁随父二嫁由己,这后半辈子还长着呢,怎么也得挑个喜欢的人!” 德仪公主歪在五彩鹭鸶缂丝大迎枕上,良久才徐徐点头。 那年的春天,她不过才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却被关在这深深宫城之中不能得见天日,闲时无事就带了几个宫人在太液池放风筝。那日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绘了童子戏莲的竹骨风筝一下子就飘得老高,结果挂在银杉树上,怎么都扯不下来。一群小太监在树下蹦来跳去,拿长竿去捅拿丝网去捞,却怎么也弄不下来。 这时,一队奉命换防的金吾卫恰恰路过,打头的那个人生得高高的个头,看了几眼后就把镧裙掖在腰带上,极利落地窜上去,从密密的枝桠间将竹骨风筝小心地解开,三两下就翻下树来。那人将手中物交还后,微微一施礼连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德仪公主那天图方便,穿了一式碧青色小宫女的宫装,羞答答地接过风筝,那人却没有转头多看一眼。后来,她就知道了那是今年新进的金吾卫,名字叫裴青,广州人氏无父无母。每日申时三刻金吾卫在太液池巡防时,便是她一天最快活的时候,且是她隐藏至深的秘密。 再后来的某一天,刘母妃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驸马。 德仪虽然是宫中受宠的公主,却知道这受宠的前提条件是听话,更何况自己的生母早已去世,刘母妃肯过来问一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怕驸马的人选早就定下来了。果然,不过一个月她就在景仁宫见到了随母亲前来请安的吴家子,高高瘦瘦的,面色苍白得像树叶一样单薄,但她却不能多说什么。 锣鼓喧天十里红妆,德仪公主坐在花轿里想,心想要是有机会再见那个人一面,就是死也甘心。车队从金光门出去的时候,透过重重的帷幔,她一眼就看见那人剑眉星目一身重甲地骑在高头大马上。 让德仪公主一心惦念的郎君,竟是如今的送嫁人。 一个月的行程,德仪公主的心在不住地煎熬,只盼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她悄悄地看那人骑马,看那人与同袍说话,看那人跟一群粗汉围在一张桌子边吃饭。大多数的时候那人是安静寡言的,偶尔几句话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像是佛寺里的暮鼓晨钟。 到了江东,送嫁的军士要返回京城。德仪公主在屋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吴家的仆妇们以为公主是难离故土,无人知道她是哀悼自己还未开始就要结束的情殇。只有一向贴身侍候的宫女叶眉,从中看出了几丝端倪,却同样束手无措。 婚后不久吴驸马病了,几天就病入沉疴。他是一个温和的人,永远是世家公子的做派,像是白纸上浅浅淡淡的水墨画,却永远走不进德仪公主的心里去。她的心里是那片瓦蓝的晴空下,从银杉树上矫健跳下来眉目分明的青年。 德仪公主端茶送水服侍汤药,困了就在窗边的矮榻上歇息,整整三个月后吴驸马还是去了。人人都挑不出公主的错处,吴家的老祖宗亲自给皇帝上表,称赞她“矢志靡他克谐以孝,纶音伊迩载锡其光”。青灯古佛前守了三年孝后,皇帝终于下令让其回京省亲。 马车不能进内城,德仪公主被扶下来时,抬头看着宫墙内也渐渐有了几丝春意,头顶的树梢和脚底的砖缝里冒出了点点新绿。她微微翘起嘴角,刚刚进了这道红色的宫门就遇到了裴青,岂不是说自己的好日子终究要着落在他的身上,这一次定要紧紧地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 远处,景仁宫的嬷嬷们带着四人抬的步辇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 第二一八章 春梦 第二一八章 春梦 京城锣鼓巷胡同,宋家老宅。 傅满仓满面懵懂地接过明黄圣旨,直到现在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昨个早上女儿出去赴个宴,说是到靠近南苑围场的红栌山庄去赏梅。怎么回来第二天,就不知声地成了有品级的乡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吉祥一看这阵势,敢情这位百善姑娘回家老半天了,还未向家人吐露半个字呢!心想这姑娘的性子倒是和小裴大人凑成一双,整好一对闷瓢葫芦。昨日红栌山庄前那场惊乱他是随侍在场的,这种夸赞人家孩子的话语当爹妈的肯定愿意听。 阮吉祥就干脆寻了把扇面梳背椅坐下,绘声绘色地讲起傅乡君是如何临危不乱,护着几位姑娘后退。见晋王被黑熊拍昏,又怎样将银鼠皮斗篷甩在了黑熊的头上。后来小裴大人拍马赶到,又怎样一枪从熊掌下挑起晋王。乡君又如何大发神威,跃起在半空中将晋王牢牢抓在掌心,又如何双手托住送回安全境地。 阮吉祥说完后犹感不足,咋着舌头啧啧赞道:“晋王再瘦也是男子之身,怕也有百十余斤,乡君却轻轻巧巧地伸伸手就把人救下,这份神力咱家却是闻所未闻!” 话语将落阮吉祥就见宋氏急慌慌地站起,当着众人的面把傅乡君狠狠抽了几下道:“昨儿回来就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好好的银鼠皮大氅怎么变成了貂毛斗篷?遇着这么大的事都不说,我还以为她做诗做输丢了面儿,心里头正不自在就不敢多问。原来却是这么回事,你这丫头越大主意越正了?” 傅百善连连告饶,几步就窜到了裴青身后。 裴青见小姑娘挨打之后,竟然第一个找自己相帮,心里软得几乎化成水。忙张开手虚虚拦住丈母娘,口里也不住地帮着道歉。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定下盟誓之后,再见时总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在里头。有时候两个人眼睛一对,即便什么话都不说心里头也象沾了蜜一样。 宋知春指着两人,一间又好气又好笑。 昨日女儿出门后,有熟知京中门第的仆妇在廊下闲聊,无意中说起那“京中第一姝”的崔氏女尤其擅长吟诗作对,宋知春当时就知道自己胡乱别苗头别错了,如今小姑娘玩的花样可跟以前不一样,偏偏人已经走得老远了。 在家里七上八下等了半天,要入夜了这丫头才回来,面色平常半句口风也未多露,只是出门时的斗篷换了。宋知春以为今日女儿做诗做输了,半句话不敢多问。当时心里还在不住懊恼,怎么人老了还姜桂之性越浓,委实不该为争口闲气让女儿去参加什么绿梅宴,却不知珍哥自个又去挣了一份前程回来。 宋知春在心里暗暗盘算,乡君是四品命妇,从来都是四品官员为母亲和妻子求的诰命。自古以来只有皇后之母可以直接受封此阶品。眼下裴青是五品,珍哥是四品,嫁过去后岂不是很风光! 阮吉祥捂嘴笑了一回,再想不到傅乡君的家人是此等有趣的模样。掖着手看了一会热闹,才把众人唤过来看宫中赏赐。 绸缎布匹就罢了,花样看着比市面上卖的稍稍精细一些,颜色却是寻常的赭黄褐红,拿来裁衣制裙就有些不时兴了。还有两个十两重的银锭子,粗粗笨笨的全无花样,放在里面全当是个意思。 末尾一角黑色托盘里正正放着一只鹿骨扳指。阮吉祥恭敬取了托在手心道:“这是皇爷特特吩咐赏给乡君引弓的,是他年少时用过的,尺寸也小正适合女儿家戴。还说乡君日后习弓箭,用这个再好不过。” 皇帝所用的日常物件赏人,是一种莫大殊荣。傅百善与裴青对视一眼,就知道这件东西是对自己历年数件功劳的肯定和认同。 这件黑璋环绕的扳指用秋季驼鹿角盘骨制作,取材时选用角盘骨特有的带有髓腔孔的正好位于扳指中间部位。佩戴时髓腔孔位于右手拇指关节处利于排汗。扳指中部带有一整圈髓腔孔,因为使用长久髓腔被汗液沁黑形成黑璋,一看即是名品。 傅满仓从前也受过宫中赏赐,但哪回都没有今日高兴。忙吩咐仆从将银锭和鹿骨扳指好生供奉在神案上,务必要一天三柱香的拜祭。 等阮吉祥吃了外面万福楼叫的席面,又拿了厚厚的封红,心满意足地跨出宋家老宅的大门槛后,宋知春忙扯过裴青,将前前后后的事问了个清楚。得知宫中皇帝终于松口,才放下悬了老半天的心。恨恨地指着女儿道:“赶明快点把你嫁了,我就不操这份心了。” 话虽如此,看见女儿嘟着嘴扭麻糖一样扭过来宋知春的心又软了,没好气地道:“快点去给裴青安排一下住的地方,难不成他大老远的过来还赶他去住客栈?” 裴青嘿嘿一笑,终于有了一丝毛脚女婿上门的幸福感。 宋家一门都是武将,所以将宅子建得敞阔,两进的院子比别家三进的院子进深还要长。宋家家主宋四耕当年修建宅院时,大慨也想过儿孙满堂,房梁墙垛建得结实整齐。只可惜长子次子都随他尽殁于宁远关,以致于十几间屋子现在只空荡荡地住了傅家三个主子。 傅百善领着裴青走走停停,推开一扇木门回头笑道:“……没打算在京城久留,所以娘也没怎么收拾。这是给小五小六留的,七符哥先将就住一晚。看你模样昨晚肯定没歇息好,先睡一会儿,晚饭齐备了我再来唤你!” 这处院落不大,大概位于整栋宅子的右角显得有些清净。院墙边上植了一棵梨树,纵裂或剥开的枝干约莫有腰粗,也不知长了多少年。这里没有红栌山庄的温泉水将养,所以梨树上才挂了些米粒大小的花苞。淡绿的花萼上只漏出一丁点的莹白,人站在树下,已经闻得到微微有些涩苦的梨花香。 裴青看着穿了一身家常黛蓝褙子的女郎,眼神温柔嘴角含笑,心里更是甜滋滋的。珍哥自己大概都不知道,她刚才那副作派分明是一个碎碎念的小妻子,在不住嘴地念叼着远归的丈夫,又埋怨又心疼的正经模样让人稀罕得不行。 裴青盯了一眼见左右无人,索性将珍哥一把压在树杆上密密实实地吻下去,以解连日来的相思之苦。小姑娘今年刚满十七,个头将将长到裴青下巴处,略略一低头就可以将她的嘴唇含住。大概刚才用了一点蜜酒,小姑娘嘴里除了一股女儿香,还有半缕蜜酒的芬芳。 很显然,珍哥也沉醉在其中,点漆似的眸子似睁非睁,好似在水里晕晃晃的,蜜色的脸颊上也浮起些微的酡红。气息骤然间变得灼热而紊乱,两人的鼻翼唇角若即若离,顺着那缕似有似无的醇香,犹如孩童般追逐嬉戏。 裴青黑沉沉的凤眼里闪烁着异彩,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千难万险地保留了一丝清明,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邪火将人抱在怀轻轻摇了一下,细不可闻地喟叹了一声,“我的小姑娘……” 天已经不早了,裴青怕再不放人出去,丈母娘就要拿刀过来了。看着一向大方的珍哥赤红了脸忍着羞意出了院子,裴青不禁抚额失笑,看来得尽快将人娶进门来才好。合衣躺倒在铺了靛蓝素色绵布褥子上时,一夜未睡的裴青些懒散惺忪,心头慢慢地合计着事情。 红栌山庄这场事给了晋王好大没脸,只怕他一时半会不敢出来蹦跶了。秦王悄悄回到京中,甚至就在庄子里隐身,所为何来也猜得到两分。要是把他无诏回京的消息透露出去,只怕他也无闲情再打珍哥的主意!和秦王这场暗地里的较量,之所以能够险胜就是因为自己棋先一着! 两位正当年的皇子排除了,朝中也无人再打珍哥的主意了。裴青想到这里时,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暴戾,此时若是有人敢阻挡自己娶珍哥,那即便是大罗金仙天王老子在面前只怕也敢下死手。 模糊间就听到窗户“毕剥”响了几声,然后一个黛蓝身影从门边迅速闪了进来。裴青惊讶地望着珍哥,只见她羞得头都不敢抬,身子却软软地依偎了过来。 这样肯定是不对的,裴青心头狂跳。乱纷纷地想应该将这姑娘送出去,那手却怎么也推不开那香馥馥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那姑娘散了头发,柔柔地攀附了过来,两人在灯下似有似无地相触。 裴青的脑子轰地一下,象是十月秋季里干枯的草原遇到了火星,倾刻之间便燃起熊熊烈火。 翻腾,缠绕,反转…… 珍哥柔顺无比,象小兽一样紧紧地依偎他的怀里浑身颤栗,全无半分平日的刚强和勇敢,浑身上下婉约柔顺竟然无处不可怜。裴青一身一身地汗,眼前一阵深红浅红玫红,香软腻滑得让人沉醉其中,宁愿百世不醒来。等他再次深吻下去的时候,忽听到窗外珍哥清亮的叫声,“七符哥,起来吃晚饭了!” 裴青蓦地一惊悚然而起,帐子里哪里有珍哥,方才却是自己的一场春梦而已。正哑然失笑时,门外却真切地传来珍哥的唤声,“七符哥,睡熟了吗?起来吃晚饭了!”他一时大窘,忙起身简单收拾了一番,又打开窗子将屋子内的气味散发出去。忙乱了好一会儿,才装做将将醒来的样子开了房门。 门外的傅百善满脸狐疑,将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又伸头往屋子里瞧了一眼,才蹙眉问道:“干什么呢,慢腾腾地半天才开门!” 裴青从未如此尴尬过,以手握拳挡住嘴唇故作镇定道:“昨儿忙乱得很,又惦记着你的封赏就没有歇息好。刚才不知怎的,一挨着枕头就睡沉了,所以你唤我就没听见!” 傅百善从未想过这人会当面撒谎,点了点头伸手欲拉。 裴青鼻尖又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胭脂香气,抬头就见那姑娘颜色娇妍,唇上分明用了一点香艳的口脂,心头一时又惊有喜。喜的是女为悦自者容,小姑娘分明是想让自己看看。惊的是刚刚那场绮梦,害怕当场出丑,哪敢再挨近佳人的身子。忙不迭地关好房门朝外走,“嗯,说起来真的饿得很呢,我们快点去吧!” 傅百善在后面左右打量七符哥忙乱的身影,心想他果然是饿了,走路都有些不稳当呢! 第二一九章 八卦 第二一九章 八卦 初春傍晚的日头欲落未落,宫墙被渲染了一层极淡的金红。气派的飞檐流瓦矗立,背阴的方向就显得有些黯淡阴晦。江南春早北地春迟,皇宫各处尽管还显得有些萧条,园子里花树的枝头上却已经有了谈粉浅绿。 对于倭国怀良亲王议和书中隐含的深意,兵部几位资历颇深的朝臣意见一时不能统一。倭国向来诸侯和大名林立,谁都不知道这位亲王可以代表多大的势力。如若贸然答应,会不会象天兴十四年那样引起高丽国皇室的更迭。 西暖阁里,朝臣们争辩得口沬横飞。有人道,倭人的个性短视粗鲁,让其国内乱比统一更加有利,只袖手旁观以逸代劳即可。又有人说,建立东南海防线不知要花费国库多少银两,眼下承平已久民生最为紧要。若是可以借此约束倭人上岸成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看见这些阁老一时争不出输赢,加上暖阁里放了两只铜薰炉屋子里有点燥热,作为小角色的裴青站在门口,趁机慢悠悠地晃到角落,摸空端了一盏茶连连啜饮。宫中的茶叶自然不差,蒙顶黄芽泡出的汤色黄中透碧,甜香鲜嫩甘醇清爽。 今日辰时就进了宫,听着这些老大人喋喋不休地吵翻了天,却始终拿不出个象样的章程,和要怎样和,战要如何战?怀良亲王的这封议和书,是通过赤屿岛曾闵秀的手递到青州左卫的。想来现在的亲王殿下早已知悉今时不同往日的近况,这才迫不急待地发文过来吧! 双方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争到饥肠辘辘的午时,皇帝终于赏了午膳。皇室向来注重养生,粉彩绘五彩桃桔纹的浅口盘中,不过是两道少油少盐的菜蔬和豆腐并一碗粳米。用熬得白水样的高汤煨着,讲究个原汤原味,模样精致且养生就是不管饱。耽误到这时候裴青早就饿得不行,几口就将饭食吃光了。 坐在御案后面的皇帝见了,嘴边就露出几丝笑意,低声吩咐小太监将案上的两样点心送至裴青的面前。几位老臣都是人精子,相互看了一眼后不动声色,却都在心里暗自嘀咕这位新面孔到底是谁? 当着这么多的人,裴青哪里敢用点心,恭谨谢过之后只得老老实实地又坐在最末端。偏偏此时皇帝跟他较上劲了,和煦问道:“这小子年前亲自去了一趟倭国,斩杀了几个海匪头目,还跟怀良亲王也有数面之缘,应该算得上是满朝最了解倭人行事的人。我们听听看,看他对此事又什么看法?” 裴青向有胆色,闻言酝酿了言词便开口道:“……臣此去倭国感触颇深,尔不过方寸之地,却枕弋达旦上下一心,对我中土狼子野心昭然。怀良亲王为天皇第四子,有伟略善筹谋,放其做大他日必成一方祸患。” 兵部尚书倒抽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封议和书不过是试探之石,怀良是想查看我等深浅?” 裴青拱手应是,“此人手下有强兵约有三千余人,个个悍勇不畏生死,最可怖的是愚忠鲁直,但凡授受命令必定不死不休。徽正十二年,有五十余倭人一行从灵山卫偷摸上岸,进内陆数百里如入无人之境。最后调动大嵩卫、青州左卫共计三百军士才将这队人马阻杀于羊角泮。其头领辛利小五郎骁勇凶残,就是怀良亲王座下一前锋。” 一位都指挥使接口道:“……青州左卫呈上来的战报臣看过,我方可说是损伤惨重。羊角泮兵寨人员殒没大半,听说与倭人直面对垒,我方军士在其手下竟走不了三个回合。” 皇帝不由皱眉,转身问道:“裴青,你若是军中统帅,是和是战?” 裴青一愣,委实想不到皇帝拿此等决断之事问询于他,开始还可说是参谋其策,此时又所为何?但眼下来不及细想,便躬身侃侃而谈,“战亦战,和亦和。与倭人相遇,只有战赢后才能坐下来议和。若非如此,与此等狼子野心之辈未战先谈和,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 皇帝听得双目一阵闪动,神情分明是满意至极,口里却轻斥道,“各位老大人在此,由得你信口雌黄,快退下去吧!” 这声犹如呵斥自家小辈的口吻不由让人又多想几分,兵部尚书和两位侍郎都揣着手笑眯眯地看过来。于是,大家都明白这位他日必定是简在帝心的朝庭新贵。有几位老臣脑子转得快,立马在心里盘算家中可有合适的女儿…… 裴青恭敬退出西暖阁时,外面正下着今年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地有些扰人。廊下有宫人殷勤地递过来油纸伞,裴青婉言谢了,大步跨进白烟般的雨雾里,几息就不见了人影。 一旁的偏殿里,几个刚刚从云南过来等着晋见皇帝的官员站在檐口私语。刚才西暖阁的议事透过敞开的槅窗传过来,那位身着千户品阶的年青人面容俊美,一番言之有物的应对让人听了尤其振奋。就有好事者跟宫人打听,当听到这位千户的姓名时,站在左首的一位本就惊疑不定的中年文官蓦地睁大了眼睛。 有小太监过来斟茶,这位文官神思不属将茶盏一下子掀翻了,官服下摆被浸湿了半角。就有同僚调侃道:“赵大人怕是要见到娇妻幼子心里惶恐不安吧?哎,我等在云南为官,三年才得一次休沐,这京中繁庶早就忘干净了。” 中年文官强笑着附和几句,告罪一声去了净室换洗。 先前出言调侃的人笑道:“……说实话我一直不解,这位赵江源赵大人出自勋爵世家,本身又有宣平侯的封号,作甚要跟咱们这群苦哈哈在云南当官,还当了近十年的从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都不肯挪窝?” 自有好事者出来解疑答惑,朝庭命官也是人,自然也爱八卦,一听他人秘辛连忙聚拢过来听古,原来这位宣平侯赵江源年轻时干过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大事。 赵江源的原配裴氏出身武将世家,其兄长就是戍守甘肃镇的裴大将军。武将家的姑娘性情刚直,处处将丈夫管得死紧,人人都笑话赵江源惧妻如虎。天长日久,这些闲言碎语自然引起了侯府老夫人的不快和厌恶。为了故意恶心裴氏,就做主让儿子抬举了一房妾室为平妻。 这新娶进门的平妻秋氏,最早是侯府老夫人的娘家侄女,论起来还是赵江源的姨表妹,一向称呼裴氏做嫂嫂的。同在一个锅里舀饭吃,丈夫和表妹不知何时竟互生了情愫。侯府老夫人自然是帮儿子的,就将秋氏悄悄养在了外头。 等裴氏知晓丈夫要迎娶新人的消息时,才知道秋氏膝下早就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大的儿子七岁,小的女儿也有两岁了。这下表妹变成姐妹,裴氏性如烈火眼里如何进得了砂子,就在婚礼当天上门去闹。当时情况混乱人多嘴杂,新娘子不知被谁推到地下伤了头,鲜血顿时流了一地,这时就有仆伇站出来说是赵府大公子赵青恶意出手伤人。 宣平侯本来就憎恶裴氏,见裴氏所生之子如此顽劣,转头又见床榻上娇滴滴的表妹气若游丝,一时勃然大怒,不顾众人劝阻将长子拖过来一顿暴打。偏那才十二岁的孩子生得样貌虽斯文俊秀,脾气却像他娘一样硬气,被打得皮开肉绽宁死也不开口求一句饶。 裴氏心疼儿子更是撕破脸面不依不饶,宣平侯恶由心生见状大怒,干脆一纸诉状递到大理寺告长子忤逆不孝。 忤逆是何等罪名,这样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年,不但模样生得好,在学堂里书也读得好,结果遇上这么一个偏心偏到胳肢窝的父亲,谁人见了不说上两句。加上裴赵两家都是名门,大理寺正哪敢接这件案子,好言好语将案子退了回去。 本来事情到这儿就算了,大家各退一步,太阳照旧升起日子照样过下去。偏偏赵江源象魔怔了一般,亲自上祖祠历数长子的恶行恶状,一意孤行地将长子的名讳从祖谱上划去。一个人的宗族何等重要,就因为父亲的偏颇,不过一夜之间堂堂侯门嫡子竟成了不明不白的黑户。 直到此时,半辈子刚强的裴氏才算明白丈夫为了秋氏母子竟不惜逐妻驱子。心灰意冷之下自请下堂,转身就拿着休书带着遍体鳞伤的儿子雇了一辆马车离开了侯府。一个月后,又择了个雨夜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 许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夏季本就雨湿路滑,载了裴氏和赵青的马车不慎跌入急流深渊,几日后才让人发现。 因车子早就破烂不堪,尸骨也不知被冲到何地去了,都不知是哪里的人氏遭遇横祸。当地知县是个负责任的,仅靠了马车上裴氏包裹里残留的几件旧首饰竟一路寻到宣平侯府。闻悉这桩惨事后亲自上了奏折将赵江源大骂一通,但斯人已逝最后也只能徒呼奈何! 朝中弹骇的奏折雪片一样堆满了皇帝的案头,恰巧府中有人述说那日娶新人之时,大公子根本没有推搡新娘。秋氏是自己故意摔倒的,醒后却一味沉默由着侯爷铸成大错。宣平侯此时方才如梦初醒大感羞惭,但再追究何人对错又有何用?他在自家祖坟里为裴氏和长子立下衣冠冢后,就自请调往云南宣慰司至今。 偏殿里的众人听得是目瞪口呆,却是想不到看着老成稳重的赵大人往昔竟还有这样一桩公案。有人不解地小声问道:“本朝自建立初始,就禁绝平妻。更何况还以妾为妻,那如今的这位宣平侯夫人……” 先前那人想是对京中各处豪门秘史知悉甚祥,闻言掀眉一笑低声道:“好多人都说这秋氏当姑娘时就跟宣平侯有了苟且,这才悄无声息地养在外面好几年。宣平侯府虽然没落了,可再不济也是侯府。女人膝下有了儿子,那心自然而然就养大了,兴许是为了这个缘由才不依不饶地构陷原配长子。进门才七个月就生了儿子,说是早产谁又知道呢?” 偏殿中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为这么个女人就敢休弃原配驱逐长子,这种事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来的!赵江源返回偏殿后,敏感地发觉众人的眼光有异。心思一转就明白定是昔年旧事又被人拿出来说上嘴了。可是这又怪得了谁呢,不过是自作自受罢! 先前自西暖阁出去的那位裴青裴千户,到底是不是那个夭折的孩子?他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算下来今年他应该二十五了,没想到如此年轻就是正五品的武官了。刚才看他走起路来龙形虎步,双眼熠熠生辉,看来日子过得还不错。 只是,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长子赵青? 第二二零章 宫妃 第二二零章 宫妃 皇帝忙完手头的政务后,午间小憩歇在景仁宫。 惠妃刘姣兴冲冲地将熬得酽酽的浓汤端上来,亲手用珐琅彩黄地芝兰寿石大碗舀了,小意地端至面前道:“加了杜仲和肉苁蓉,从早上就开始熬的,这个天儿吃了最是滋补。前儿晚我看您脸色有点晦暗,应该是疲累了,今日正好用了好恢复元气!” 刘姣早已过了花信之年,却因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许。加之她神态举止总有一丝少女才有的娇憨之色,在新人迭出的皇宫大内仍然显眼。即便近年新进了几位颜色娇艳的嫔妃,皇帝一个月里总是雷打不动地要在景仁宫里歇几晚。 皇帝眉眼低垂慢慢用着补汤,刘姣转了转眼珠状似无意地摆谈起家常,“旭儿的王妃白氏眼看就要生产了,乳母和嬷嬷都要赶紧置备齐了。她的身子一向弱,这回生孩子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王府里接下来只怕一两年没一个能主事的人。这回二月的宫选,我想给旭儿做主挑一个能干些的侧妃……” 皇帝眼中就有些意味莫名,放了汤碗靠在紫檀嵌螺秞理石罗汉榻上,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道:“可是他自个看中了什么人,托你来说项?” 刘姣不意有此问,愣了一下干脆坦荡荡地娇笑道:“要不说您是圣明天子呢!旭儿在青州是看中了一个姑娘叫傅百善,这名字听着顺耳敞气,今年将将十七年岁也合适。听说模样倒是周正,难得的是有份端庄大气,父亲是六品武德将军。虽说身份只能算是一般,但是只要姑娘人好,做个侧妃也算抬举她了!” 皇帝漫不经心地侧着身子,微眯着眼睛看着罗汉榻的床围。 皇家所用之物无不精致华美,紫檀面沿和束腰上嵌了螺釉缠枝梅花,每一围的落堂都镶了或圆或方的理石,正对着的这块上面的纹路像一匹正在奔驰的烈马。四肢修长矫健,颈上的鬃毛飘逸张扬,似乎畅意自在得不受任何羁绊。 宫室里半天没有声响,刘姣以为皇帝已经睡了。正在悄悄打量时,忽地就听上头懒洋洋地轻哼了一声,“叫老二另外选一个吧,这个他说晚了一步。这姑娘立了大功,不好给他做侧了。昨儿出去游玩时,一头人熊突然闯到了庄门口,几个护卫都没收拾下来。老三没那本事偏要逞能,结果差点没命。” 大概是想到了晋王当时狼狈的场面,皇帝又不屑又有些搓火地暗嗤了一声。良久才半睁着眼睛叹道:“这姑娘倒是生得一副好胆色,当场就把老三从熊掌下救了出来,朕刚刚封了她一个四品的乡君。要是让这么一个大婚前就有品阶的姑娘进了秦王府,老二的王妃又该如何自处?” 刘姣一时惊住了,呐呐问道:“那么多的随从,如何让个姑娘家救了?” 皇帝面上有些不乐意,自个生的儿子竟然如此没有担当,竟然让一头黑熊给一巴掌拍晕了。他哼唧了一声道:“老三一天只知道修书做文章,人都呆傻了。一个大男人让个半大的小姑娘救了,要不是顾全他的面子让人禁了口,只怕这宫里早就传疯了。” 顿了一顿复道:“过几天老二回来,你跟他说一声,好好做事不要想些有的没的。那些朝臣眼睛都不瞎,他以皇子之尊镇守登州卫这么多年,这份功劳谁也抹煞不了。” 刘姣心头砰砰乱跳连连吞口水,这是近十年皇帝第一次说出这般露骨的话语。她不由在心里飞快盘算,看来昨个那场事晋王因为处事不力受到了厌弃,而自己的儿子则因踏实能干得到了首肯。 说实话,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想过储君之位。可是自从元和七年文德太子薨逝之后,皇帝对刘家,对父亲、对自己的情分有些微妙的冷落。刘姣没有真凭实据,只是凭女人的直觉,朝夕相对时的些微感触,敏感察觉到皇帝将文德太子的意外身故的怨气,迁了几分怒意于刘家。 就是因为这样的猜测,刘姣这么多年都不敢妄动。 眼睁睁地看着延禧宫崔婕妤的儿子晋王应昀一天天做大,看着他端着一副才高八斗的模样,像春日里殷勤的蜜蜂一样周旋在朝臣之间,看着雪片一样的赞誉将他抬得高高的。虽然时时忧心却不急躁,就是因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这一天果然到来了,果然捧得越高跌得越是惨…… 刘姣心里幸灾乐祸的同时扯着帕子暗暗寻思,还是派个人给儿子捎个口信,那傅姓姑娘就不要肖想了。眼下,顶顶要紧的是如何在皇帝面前再烧一把旺火,最好彻底将晋王厌弃才好。 皇帝钦点的晋王妃去年还没正式过门就病故了,秦王府里白氏的这一胎若是个男婴,那就是正经的第三辈嫡孙,是几位皇子当中的头一份。等见了儿子的面,再细细与他分说。想来,旭儿知道什么东西才是值得紧紧攥在手心里的。 坐在黄花梨矮背扶手椅上的刘姣兀自沉思,就没有注意到罗汉榻上的人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不咸不淡地扫视了一眼满脸盘算的女人。眼里的讥讽和不耐一闪而过,复又闭上了。然后稍稍转了下身子,心里有事的女人竟是半点没有察觉。 皇帝一觉酣睡到了申时,觉得精神大振。婉言拒绝了刘惠妃的殷殷挽留,推说乾清宫还有没批奏完的折子,背着手晃悠悠地走了。书案上的确有未处理的公务,但是皇帝这会没有心情去看顾,信马由缰地顺着宫城慢慢地走着。 身后打头的青衣太监执了一把上绣五彩龙凤黄缎底的黄罗伞,用红绸镶了半尺长的荷叶沿,随着风飘飘荡荡一扬一鼓。再其后的一串人拿了拂尘、金炉、香盒、沐盆、唾盂、大小金瓶、金杌,像条尾巴一样紧紧跟着。 皇帝看了一眼就有些不耐,乾清宫大总管刘德一服侍这位主子三十年,只一个眼色就知道要什么。半侧着身子朝后头挥了挥手,十数个人便像潮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眼下刚刚是初春,迎面吹来的风还带了几分寒意。但是究竟不同严冬,即便是风里也带了几分缱婘婉转之意。远处飞檐上的青辊瓦当在日头下呈现一种少见的灰黄晕,路边树上星星点点的尽是微末的花苞,欲开未开的却已经有了几分争春的势头。 皇帝站在水榭和岸池之间作为连接的廊桥上,忽然感到难言的寂寞和孤独。探头看着桥下尺长的锦鲤悠闲地往来穿行,斑斓的色彩在碧波里时隐时现,一向冷硬如铁的心肠突然有些艳羡,有时候人还不如这条鱼来得自在。 有暗暗幽香传来,皇帝抬头去看,就见数丈远朱红廊柱旁有几树广玉兰,生得高大挺拔雄伟壮丽,满树没有一片绿叶,硕大的白色花朵芳香馥郁,似夏季荷花的香味悠远清长,隔着这么远都觉得沁人心脾。 玉兰树下,早有得到消息的丽人婷婷站立翘首顾盼。 皇帝一时心情大好,上前执了延禧宫崔婕妤的手,温言问道:“你身子不利索,作甚出来?朕也是随意走走,不想就走到你这里来了。远远的就看到了这几棵玉兰树,好像还是你刚进宫时种的,不想都这么高壮了。呵呵,每回看到这东西开花,朕就晓得春天来了,你的病也要大好了!” 穿着一袭秋香色地绣了雏菊和月季花夹棉褙子的崔婕妤略略低头,稍显病容的脸上浮出一丝羞意。每到寒衣节过后,她都会犯哮喘症。严重起来连延禧宫的大门都不能出。太医们开的药一贴接着一贴却总是不见好,所以她身上惯常都是一股淡淡的药香。 崔婕妤身材单薄文弱,肤色却是一种月色下细腻的白皙,加之一身的书卷气,行动间便显得有一种岸边幽兰的清丽。晋王殿下的容貌一多半承袭于她,姿容过于秀美稍显单细,欠缺些男儿家英武的气概。 崔婕妤可以说是皇帝身边跟随最久的女人,最开始只是房里服侍茶水的小丫头,稍长就成了司寝尚人,再然后就进宫偏安一隅成了崔嫔,生了三皇子整整五年后才母凭子贵,升等成了婕妤。 这样一个幽幽如兰之人,阖宫上下却没有人说她孤傲。 每年宫中节气里,崔婕妤都会亲手制些应季的果品。清明是青团,端午是指尖大小的枣泥馅粽子,中秋是冰皮五仁月饼,腊月初八是各色熬得浓厚的腊八粥。每年宫中各位娘娘的寿诞,都会收到延禧宫派人送来的针线。即便是性情方正如张皇后,挑剔如刘惠妃都说不出她半点的不好。 皇帝在雕了海棠纹的窗棂前坐下,还未说话就见两行清泪从崔婕妤秀美的脸颊滑下,不由怜惜道:“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偏要放在心里怄气。听太医说你的病今年有起色,你就是心思太重,什么事情都喜欢放在心里多思多想,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这样糟蹋。” 崔婕妤忙揩了眼泪,垂头低语道:“就是您不来,妾也要去请罪的。昀儿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不但将自己落在那般险境,还伤了皇室的颜面,您无论怎样惩诫他都不为过。只是听说救他的那位是即将宫选的姑娘,两人大庭广众之下有了肌肤之亲。正好昀儿府中还差个正妃,不若将此女赐给……” 皇帝再没想到今日里竟有两位宫妃都在打傅百善的主意,饶是他一向镇定自许,闻言啼笑皆非之余更多的是怒意勃生,眼中的暖意一时间也消散许多,“你说得晚了一些,朕已将那位傅氏另行赐婚了!” 崔婕妤秀美的眸子惊愕大睁,呆在当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二二一章 赐婚 第二二一章 赐婚 因着前几日的地动,皇帝下了罪己诏书,历数自徽正元年以来的五大过错。 诏曰:朕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轻用人力,缮修宫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永览前戒,悚然兢惧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乃者地震北海、琅琊,毁坏宗庙,朕甚惧焉。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免宫选,深自引咎,乃以所上颁示百官。 消息一出,京城震动。 榆钱胡同的刘宅,奴仆们束着手远远地站着,偏厅里只有崔氏姑侄。崔莲房皱着眉头翻看着手中的邸报,不悦道:“这倒是从来没有过的,当今这位皇帝年近五十了,行事还如此肆意。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动,就骇得跟什么似地,连历年的宫选都免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我们彰德崔家的姑娘只是来凑热闹的,也不稀罕这些京中的子弟。” 崔文宣想起那位矜贵的晋王殿下,也不知道他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她按捺住心头的躁动,抬起头来时依旧是一脸的天真,“既然皇帝取消了宫选,那这些远道而来的女孩们就这么返回家乡,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崔莲房不由哑然摇头,对于兄长的幼女有些纵容地一笑,“你也晓得是远道而来,朝廷势必要派妥当的人护送回家,还要奉上相应的金帛之物,才能全了皇家的体面。其实大多女孩不必回去,自有京中匹配的门第去求娶。只要不太过计较,相差的其实也不算很多。” 因为没有什么外人在,崔莲房穿了一身撒线绣绿地五彩折枝菊花的对襟褙子,斜斜地坐在红木四出头官帽椅上。日头从半掩的竹帘里透过来,照在她仍显剔透的脸颊上,有一种年轻女孩没有的成熟和美艳。 崔文宣就有些艳羡地望着这位嫡亲姑姑,见她举手投足间无不优雅闲适,留在京中的念头也越发强烈。转头却看见姐姐有些魂思不属,不由笑道:“做什么一早上起来就这副模样,难不成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念想不成?” 这话稍显轻佻,崔莲房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端起桌上的君山银针抿了一口,才温言关切问道:“樱姐儿,从那庄子上回来我就看你就有些郁郁,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出来姑姑帮你参详一番可好?” 崔文樱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道:“兄长拿邸报过来时,说陛下取消了宫选,却给其中一位女子赐了婚。兄长说,就是那天救下晋王的傅百善。如此一来,我的老师蔡夫人……苛薄她的传言只怕越发真了。其实那日过后蔡夫人就一病不起,家里还真真的传唤了好几回大夫。” 崔莲房暗自蹙眉,一时对那位傅姓女子的观感极差。心想如今的年轻女孩实在大过折腾,低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缺乏教养。那日红栌山庄的事,她也尽听人说了。不过是有把子蛮力的粗鲁女子,何德何能竟中了皇家的青眼?此次宫选百名女子,惟独她一个封了乡君,还头一个被赐婚。 想到这里,崔莲房望着眼前两个年轻女孩,志得意满地劝慰道:“不过是个乡下来的丫头,即便是赐婚也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平民门户,作甚要时时挂在嘴边?我彰德崔家的姑娘日后个顶个地嫁得好,到时在外面碰到了,就让傅氏规规矩矩地给你们磕头行礼!” 两个女孩面色微红,却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心目中的良人,想到有遭一日穿上一品皇妃的霞帔凤冠,那傅氏可不就只有行礼的份! 京城锣鼓巷胡同,宋家老宅的人整齐跪在地上。 太监阮吉祥拿了一道明黄的轴大声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谕,今六品武德将军傅满仓之长女,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青州左卫前营千户裴青。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阮太监念完了圣旨,满面笑容地将傅满仓扶起,感叹道:“咱家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差事,连着两天给同一户人家颁旨。皇爷对乡君真是厚爱,头天封赏品阶,第二天就赐婚,就是自家的女孩也没有这般上心的!” 他在这里吧啦吧啦,傅满仓两口子却狐疑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想皇帝是不是知悉了珍哥的身世,才这般紧赶慢赶地又是封赏又是赐婚?但眼下不是说这些杂事的时候,赶紧像昨天一样,把圣旨供奉在家中神案上,又招呼人用酒用菜。 府里出了这件大喜事,仆妇们都拥过来道喜。宋知春心头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地,心想裴青和女儿之间这一出出的,委实不能再折腾事端了。等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了,回到青州就把两个孩子的亲事给办了。眼下女儿封了乡君,昔日的嫁妆册子只怕要拖出来重新拟过。 傅百善大大方方过来称谢,阮太监连道不敢。掖着手笑嘻嘻地嘱咐,等把乡君的服饰做好了,就要往宫里递牌子。宫中贵人传诏后,就要进去叩谢皇恩。贵人们最喜欢锦上添花,说不得进宫一趟又可以挣一抬嫁妆出来。 傅百善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露齿一笑,脸颊上就现出一对极好看的酒窝。阮太监心中一动,那股莫名的熟悉感又出来了,总觉着这姑娘象极一个人,却又说不出来是谁! 等阮吉祥回宫复旨,猛然在景仁宫见到刘惠妃时,才惊觉那位傅乡君的侧颜和刘惠妃有三分相像。晚上侍候义父洗脚时,就把这件事当笑话摆谈出来。话音将将落地,刘德一已经踢翻水盆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 阮吉祥受刘德一提携,心中早把这人当成亲爹,一头跪在湿嗒嗒的地上简直懵了。刘德一灰败着脸喘着粗气低低道:“给你说过一千回,这宫里头的事要多看想,少说少做。今天这句话但凡露一点,不用别人动手咱家亲自弄死你。” 阮吉祥打了冷噤,一个六品武官之女如何跟宫中宠妃的容颜有三分相似,确实不敢令人深想。他向来知机懂眼色,立马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刘德一也不叫停,冷眼看他把额头都磕破皮了才压着嗓门道:“这两天就不要到御前侍候,把今天的事想明白了想透了再过来当差!” 阮吉祥一句申辩也不敢出口,把地上的水渍收拾干净了,这才直挺挺地在床上安歇了。心头却象走马灯一样转个不住,这新出炉的傅乡君跟刘惠妃肯定有干系,只是看两边的模样竟是谁都不知道谁。义父知道她们的关系,那皇帝爷肯定知道。大家伙都闭口不说,那肯定是有杀头的风险。还是莫管这些了,在这座宫城里,能保住吃饭的家伙事才是最要紧的。 同一片夜空下,此时的傅百善心中却是一团甜蜜。屋子里没有掌灯,裴青站在窗子外,傅百善站在窗子内。 裴青知道皇帝终于赐下婚事,喜得无法言语形容。两个人年岁都大了,宋知春怕闹出笑话,特地让傅满仓在外院去陪未来女婿,裴青等老泰山睡熟了才敢溜进来看一眼小媳妇儿。拿了白日在西大门集市上买的红枣糕、炒粟子、干桂圆、麻饴糖、橘饼各类吃食放在窗台上,南边北边的样样齐全。 傅百善边吃边捂着嘴笑个不住,也说不出为什么这般高兴。剥了一个粟子出来,将粟肉透过镂空的窗格塞到裴青的嘴里,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娘说,这回进京要是有人把我胡乱指给别人,就让我跟你私奔。还跟我说名声是难听了些,可过日子是自个过的,千万要找个喜欢的人,要不然女人这一辈子可有得熬了!” 栗子肉立时卡在裴青的喉咙里,轻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儿来,心想这位泰水的行事风格可真够生猛的,不过……真的是很合我的心意。侧头看着春夜下的心上人,心里却一阵后怕。 那时自以为是退让,以为只有秦王的雄才伟略才匹配得这样的好女子,结果却是伤人伤己。秦王面上虽是和煦近人果敢坚定,骨子里却是皇家人特有的刻薄寡恩翻脸无情,其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幸好,幸好,小姑娘对这段情感坚持了下来,而自己才有机会撵上来,跟上她的脚步! 窗台边上搁的是一碟透糖,这是准安府过来的吃食,傅百善没见过,拿眼瞅个不住。 收回心神的裴青看见她那副馋猫样扶额失笑,他买东西一向是看到什么买什么,想了一会才想起怎么吃。隐约记得店家用上等白面掺以糕点饼屑,揉成面团切为小方块,用刀在上面划成浅纹,在煮沸的麻油锅内炸成金黄色,捞起放在铁丝络上晾好成糖饼。吃是时候要用白糖、桂花、玫瑰卤调和成的汤汁,小心地浇淋在糖饼上。 傅百善眼巴巴地等糖汁水浸透糖饼后,用竹签尝了一口,又甜又香又酥又粘,直直甜到了心底里。 第二二二章 覆水 第二二二章 覆水 裴青十八岁时只在金吾卫当了一年的差,但还是结交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这些人多半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对于朝堂上人事变动最是知机。眼看着裴青年纪轻轻就是正五品千户,又被皇帝亲自赐下婚事,可不就是即将得以重用的前奏吗? 于是等裴青得了空,交好的认识的,凑趣的知机的,都聚拢过来要他请吃酒。亲事能够顺顺当当的定下,裴青心头高兴,这会莫说请吃酒就是请吃鱼翅席面都不在话下。对于大家伙的善意,他连个推辞都没打就应下了。 宝源楼是京中有名的清真馆子,一到饭点那生意不是一般的火爆。 尤其是烤羊肉是京中一绝,用店家秘制的香料提前腌渍好,放在篦子上拿油一涮,肉质鲜嫩口感爽滑,略略有点肥油,烤出来滋滋冒油甭提多香了。此时会吃的老饕们就会点个烧饼配着吃,个儿不大香酥可口,蘸一点芝麻酱,几口就进了肚,不腥不膻余香满口。 堂前跑堂的看见这一群身材高大的汉子,虽都换了便衣,但是个顶个的精神,就知道这必定是皇城里换防下来的军官到这里过午来了。赶忙扯着嗓门腾换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除了招牌菜烤羊肉,又点了白水羊头、姜汁排叉、糖耳朵、馓子、豆面丸子、切火烧、羊酥肉、三鲜豆腐脑并两笼屉大葱包子,林林总总摆满了桌子。 酒熏耳热之际,就有人好奇地问起倭国的风土人情。 裴青拣几件能说的说了,当众人听到倭国吃饭很少吃牛羊肉,一餐饭至多就是鱼肉米饭加酱菜,都惊得张大了嘴。有人感慨道:“想是蛮夷都吃不来好东西,难怪喜欢到咱们这边来掳掠。听说那些寇匪看见什么东西都抢,连庄户人家拿来孵蛋的旧棉絮都要抢!”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人都有畏惧之情,这些年轻的军官对于倭人是即厌弃又恐惧。裴青想了一下,便将徽正十二年狙杀辛利小五郎的战事简单描述一番。最后总结到,整个倭国其实只有少部分倭人体格健壮悍不畏死,我中土军民只要上下一体,不愁将倭寇拒之门外。 裴青言语虽然简练,但是在座诸人都可以想象得到当时战况的激荡,两军短兵相接时的惨烈,众人都听得心神俱往。 宝源楼雕饰精美的二楼雅间突然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巴掌声,一个头戴玉冠穿了流云百蝠纹薄夹衣的青年站起身,掀开竹帘气度雍容地走了下来。人未到朗朗笑声已至,“羊角泮一战歼灭倭寇五十余人,将倭人的前锋全数留在我中土境内,这场战役裴千户当居首功!” 裴青眼眸一缩,忍住当面掉头而去的冲动,躬身双手一揖到底,“卑下参见秦王殿下……” 正甩开膀子吃得热闹的金吾卫连忙起身,有认识这位殿下的连忙整理好衣襟,上前齐齐躬身作揖。秦王应旭伸手虚扶住众人和煦笑道:“今日小王奉召回京述职,看时候晚了就在这处用个便饭,不想竟有缘见到见到各位才俊。莫说别的,相逢即是有缘,今日这顿便由我做东如何?” 众人见这位皇子如此和光,有嘴快的就顽笑道:“若是别的便罢了,今次却只好拒绝王爷的好意了。这回是裴千户提前请大家伙喝喜酒的,开年五月初九他就要成亲娶媳妇儿了。婚事在青州操持,我等无法去吃酒,只有提前敲回竹杠了!” 秦王应旭猛地一回头,眼中狠厉直直射过来,看得那嘴快之人浑身一哆嗦。想是察觉不对,他良久才从牙缝里嗤笑了一声冷哼道:“只是不知新娘是哪户高门闺秀,我驻守登州多年离青州也近,兴许听说过也不一定?” 楼子里的食客和跑堂的来来往往,这处却是安静得瘆人。 场中只要带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秦王和裴青之间的情形有些不对付,相互间偷偷递了个神色。先前答话的人神情讪讪忙退至一边,有与裴青交好的已经暗自忧心,不知道裴青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人,而这位天潢贵胄又要怎样处置于他? 裴青自回京城后,是第一次见这位王爷。想起当初自己误识此人,以为他雄才伟略有担当,却不知道这人为达目的竟多种手段齐下。当初逼得才及笄的珍哥远避海上,此次又笼络太监将珍哥的名字纳入宫选名册。若非自己紧赶慢赶抢先一步,等这位王爷的生母刘惠妃趁宫选时勾选了珍哥,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裴青抬起眼眸,双眸湛然口齿清晰一字一顿道:“不敢当殿下垂问,拙荆免贵姓傅,小门小户不值一提。今蒙陛下亲自赐婚,定在今年五月初九大婚,您若是在登州,青定登门亲奉上喜帖,请您喝一杯喜酒!” 应旭心里早已是怒火中烧,这两天他一直蜗居于红栌山庄,与亲信忙着如何趁此机会一举将晋王的手爪切断。又以为宫里自有母妃照应,便不免疏忽了这方面的消息。他自然相信裴青不敢拿这种事信口雌黄,那皇帝的赐婚十有八九竟是真的。这才一日一夜竟然全盘翻覆,这叫他如何甘心? 想是怒极,应旭突然哑然失笑,右手轻轻敲击楼子里的栏杆道:“你进京不过三五日吧,如何说动皇上为你赐婚,想是使了不少手段吧?说来听听,我这做亲儿子的尚不能保证有这般大的脸面,如何你竟能恰恰投其所好?” 应旭此时已经有些失态,偏他自己尚不觉察。一旁站着的秦王府总管曹二格恨恨地将裴青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厌弃和忧急。众金吾卫不敢深劝都老实站在一边,屏声静气且目不斜视。 裴青面色平静毫无所惧,双手微微一揖道:“京中御史遍地,王爷还请慎言!” 仿佛一记狠拳打在棉花堆上,空空软软的全无着力之处,应旭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语的确是孟浪了。他紧抿下巴攥紧手心,深深将面前的年青人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去。身后呼啦啦一串护卫和仆役连忙跟着,宝源楼霎时空了半边。 余下的众金吾卫不敢再吃酒逗留,纷纷告辞而去。裴青也没多做挽留,独自坐在空碗残碟旁细细想了一会,这才站起身唤跑堂的过来结账。那个跑堂的小厮不过十五六岁,想是好奇先前的阵仗,隔得一会就悄悄瞅过来的一眼。 走在京城街巷的麻石路上,天上有纷纷扬扬地下起了春雨。路边的街肆张着长长的店幡随着风一飘一摇,有时又被卷做一根光杆。裴青望着这副景象蓦地停驻,双眼微眯轻喟叹了一声,“少不得……” 细雨微风将他末尾的几个字吹得飘散,让人一时听不清楚。街角的一个中年人顿时大急,显露了身形低低唤了一声,“七符,是你吗?” 来人身材高瘦面容苍白,却依稀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相貌英俊的人。此刻执了一把漆了桐油的长把纸伞,站在临街一处房檐下。手中伞却忘记打开,雨水顺着瘦削脸颊往下滴淌,立时显得有些狼狈可笑。 已经是多久没有人唤自己这个乳名了,就连珍哥大些后也渐渐改换了称呼。裴青慢慢转过头,望着远处那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少年时,他曾无数次地幻想要是有朝一日跟这个人重逢,自己应该怎样面对。 的确,现在的自己知道了。于是,裴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略略一颔首道:“尊驾认错人了!” 来人却是无比激动,踉踉跄跄地扑上前来,语无伦次地泣道:“我是你父赵江源啊,你如何认不得我?你如何敢认不得我?当年是我冲动行事,让你母子受了苦楚。这京中知晓此事的都唾弃于我,我在云南那个鬼地方呆了整整十年,堂堂宣平侯只能任一个小小的从四品水西宣慰司副使,你还要我怎样?” 这话又是愤恨又是委屈,裴青面上却是一丝纹路都未动,低头看着身上被拉拽的地方。出门时才穿的一袭天青色云锦夹衣,是宋婶婶督着珍哥亲手做的。珍哥从小就不擅女红,针线算不上顶好,难得是其间的一份心意,结果让这人双手一抓就有了水洗不去的明显折痕。 裴青伸手拂开那双紧拽的手,微微用力扯回衣襟下摆,眉眼依旧和煦,“这位先生委实认错人了,小人还有要务在身,要是耽搁了公务,不惯你是谁都是吃罪不起的!” 赵江源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喃喃道:“你还好好的,那你娘呢,是不是还在记恨我?好孩子,我先前以为你们娘俩死了,年年清明寒食我都都到坟上去祭拜。如今你也大了,当知道当年的事情不光是我一人之错,你娘的性子太过刚烈。那般容不得人,怎是贤良妇人所为?” 裴青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笑。怎么心底里还对这人有所期望,这人即便在边荒野地悔悟十年,也还是认为自己是最委屈的,即便有错也是别人的错。斯人早已逝去化为云烟,当年的事端就像河底杂陈了无数渣滓的泥沙,翻起来又有谁看呢? 想到这里,裴青软和了一小会的心复又冷硬起来,右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抓住男人的胳膊,双眸低垂时一股叫人生寒的暴戾便扑面而来。赵江源打了个冷噤,迷迷怔怔地松了手,眼睁睁地看那青年快步闪进了一处街巷倏忽就不见了身影,面前只是复复重重的漫天雨雾。 第二二三章 难收 第二二三章 难收 京城,鼓楼大街西绦胡同宣平侯府。 赵江源回到家中时,面色苍白狼狈不堪,且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干的地方。侯府主母秋氏正在花厅里用茶点,听了消息忙不迭地赶过来,吩咐丫头取干净衣服,又让灶上婆子速速熬制些驱寒的红糖姜汤过来。 秋氏身材娇小面貌娟秀,上下张罗着将丈夫送上暖和和的褥子后,以为丈夫在外吃酒遇到同僚的排挤,心境不虞才这副模样。觑着男人的神色小心劝道:“侯爷可是在外面遇到了难事,要按妾身的心意,这个差事不做也罢,山高路远的不说,两三年也回不了一趟京城。您也渐渐上了春秋,做甚要去受这个苦楚?” 赵江源盯着头顶艾绿四季花卉妆花纱帐子,心里回想起那青年离去时决绝的身影,那人分明已经认出自己了。十三年了,那孩子的面貌早已脱却了儿时的精致,只是那眉眼却依稀还有一两分赵家人特有的毓秀文雅,更多的却是他母亲那边的硬气英武。 想起裴氏,宣平侯赵江源长长喟叹一声,两人不过是的一对被长辈误了的怨偶。 裴氏聪敏果敢行事强势,事事都考虑得周全。别人提及宣平侯府,首先就要称许裴氏的能干。相比之下,自己无论做何事都有差错和欠妥。参股做生意连本钱都被人骗光了,当差常因说话直率得罪上司。后来,裴氏做得最多的事情竟是处处去为自己描补那些错处。 长久在裴氏的阴影下,男儿的壮志竟是半点不能得到伸展。年久日深,看似和气般配的夫妻二人之间的矛盾,便像包裹里的针锥一样,一天比一天越发尖锐。及至秋氏出现,事情竟象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滑向不可预知的深渊…… 赵江源侧头看了一眼神情小心翼翼的秋氏,心想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裴氏母子双双殒命的消息传来时,京中舆论一时哗然,侯府不但受到皇帝的数次斥责,各府门弟也陆续断了与侯府的往来。 羞于见人的自己能够避去云南,秋氏却只能与她娘家嫂子来往,身边连个多余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向是个心善甚至懦弱的女人,无意中卷入自己和裴氏的战争,这么多年都抑郁难行,身上至今连个正经侯夫人的诰命都没有,府里也只是胡乱称呼她为夫人。 秋氏见丈夫一会儿长叹一会儿悲切,想了一下吩咐仆妇去把两个孩子都唤过来。 秋氏膝下的两个孩子如今都大了,儿子赵央今年二十岁,已经早早地娶了秋氏娘家嫂子的女儿为妻。女儿赵雪今年也有十六岁了,正在到处相看人家。只是京中做亲讲究个门当户对,知道赵家根底的人家谁愿意娶个明为嫡实为庶的女孩。但是把唯一的宝贝女儿嫁到外地,秋氏也舍不得,赵雪的亲事就这样耽误了下来。 听闻父亲身子有恙,正在园中对春雨吟诵诗词的赵央赶紧携了小秋氏过来。在廊口看见妹子,一时也顾不得寒暄俱都匆匆赶往主屋正院,赵江源的榻前顿时变得热闹不已。 赵江源对于两个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疼爱,靠在枕上问赵央书读得怎么样,马上就是春闱,各路学子积聚京城,没有一点真才实学何谈进士及第。回过头来看着将将青葱的女儿,想到她婚事的不顺,心里更是忍不住的爱怜。忙直起身子吩咐下人把他带回来的箱子打开,里面还有一匣子上等的翡翠,等明个空了送到外头新打一副上好的头面。 秋氏就揪着帕子捂嘴笑了,哄着丈夫重新在床上躺好,温言劝道:“雪儿正是青春年少,哪里用得了成色这样好的东西。小姑娘怕是压不住,小小的镶两对耳环坠子就是了。” 赵江源想了一下,斜斜地望了一眼女儿打趣道:“那你们娘几个都去打些首饰回来,这回我淘换了好几样宝石,先挑选好的给雪儿留着,等她定下亲事就赶紧给她打些少见的首饰,千万不能让婆家人看轻了她!” 赵雪从幼时起在家里就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年纪稍长之后就慢慢地察觉自己家里跟别人家不一样。母亲从来不出门去应酬,家里也很少收到别人家酒宴的帖子。再然后,她偶尔在女学里也听到些风言风语,才知道自己生母的身份尴尬。 但是天下为人子者怎能嫌弃父母,心高气傲的赵姑娘生生将这口怨气放在肚子里,谁都没有去说。眼下看见老父病中犹惦记着自己的亲事和嫁妆,心里酸楚难当,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拼命往下掉。 赵江源一愣便知女儿的心思,心头更是辗转难安。心想,因为自己行事冲动已经负了那对母子,眼前的这么几个是自己的至亲之人,余生就好好地对待他们吧!长长吁了口气道:“莫要伤心,我已经被任命为正四品四夷馆少卿,以后就留在京中了。等今年春闱过后进士遍地,爹爹亲自为你相看人家。不求那人大富大贵,只要一心一意对我儿好便是大造化了!” 一家人顿时大喜,秋氏更是欢喜地合不拢嘴,心想男人果然需要绕指柔,自己十来年的水磨工夫终于把丈夫的心抓得牢牢的。 裴青回到宋家宅子,见已经过了饭点,不想惊动厨房为自己一忙碌,便脱下身上的湿衣小心地挂在铜熏炉旁,从暖炉里倒了杯热茶慢慢地啜着。 炉子里是刚换的银炭,天青色云锦夹衣被热气一哄立时就冒出了一缕缕的白色雾气,袅袅娜娜地顺着红木落地四角衣架子往上爬。窗子微微掀开了,夜风夹着冰冷的雨气,一下子就将那雾气吹得不见了踪影。 裴青坐在桌边突然失笑,那样狼心狗肺的男人,枉费母亲一直心心念念,伤重至死都还在思虑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惹得丈夫如此厌弃,才能对儿子下此狠手?当年尚是少年的裴青也极想知道这个答案,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心中的不甘。 在广州时,他看见傅满仓和宋知春之间的相处模式,才知道这世上有夫妻原来是这个样子。相心相印,任何事情两个人都可以商量着来,两个人在一起时用不着说一句话,另外一个人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个男人之所以能够那样作践母亲的颜面,不过是因为心里没有这个人罢了。所以才会厌弃她的关心,厌弃她的笑容,厌弃她做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所生的儿子。偏偏那人本性懦弱,不敢把心头的话语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就在家里见天地唱大戏,整一出是一出,就是不愿干脆利落地放母亲一条生路。 落下急流被山寺僧人救下后,母亲终于大彻大悟,却因伤势和心疾积重难返。在人世间弥留的最后一段时日,盈盈于怀的只是对幼子的内疚。那双布满擦伤的手摩挲着儿子的面颊,不住地说忘了这一切吧,不要让仇恨和心魔主导。她自己就是堕于心魔不愿承认自己所托非人,这才始终执著于赵江源忽冷忽热的态度。 窗外“咚咚”响起敲击声,那是珍哥雀跃地过来了。 小姑娘的笑脸像一道阳光撒进这片浓厚的雾霾里,她探着半边身子道:“七符哥,怎么这半天才回来?要不是乌梅看见,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话语将落,就佝这身子从门外提过一个紫竹雕大漆描金双层食盒,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碗海米葱油拌面并两样小菜,一一摆放在桌面上,满含期待地望过来。 裴青愣了一下然后忽地明白过来,微微笑道:“这是珍哥自个做的?” 傅百善便笑了,一对酒窝明晃晃地挂在脸颊上。裴青不知是被面汤的热气熏的,眼里忽然就有了一丝湿意,埋头用筷子撬起雪白的面条。不知是珍哥的手艺太好,还是肚子饿得实在不行,裴青只觉面条韧糯滑爽,海米软而鲜美,葱油香郁四溢。 夜深风寒之际有一碗热汤食,对面还有时时记挂自己的心上人,老天爷对自己已经算是厚爱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那些纠结让人愤恨的事由,就象屋外哗哗流入沟渠的浑浊雨水,再不能让自己耿耿于怀了。 裴青几口刨完了面,身上心头都觉得暖烘烘的。即便一个字不说,也觉得很自在闲适。看着小姑娘如花的笑靥,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起身在炕榻上找寻,素面青布荷包里放着一对寸长的牙齿。傅百善接过一看,雪白微弯,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身上的,不由好奇地拿在手里左右盘弄。 裴青笑着解释道:“这是那天被杀死的那头人熊,有认识的兄弟收拾的时候,恰好听说你被皇上赐婚与我,就将这两颗大犬齿取下特地送过来,说这个最是驱灾辟邪。以后若是有了……孩儿,带着最好!” 说到这里,裴青也有些不好意思。按说两人自定下亲事,就不能再随意见面。但是裴青无父无母在京城可说是孤身一人,傅满仓两口子也做不出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忌讳,就将女婿赶出门的事,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地容许两个小人常常相见了。 傅百善咯咯一笑,倒是觉得极有趣。将熊牙拿帕子小心包好,半点没有推辞地贴身放好。眼看天色已晚不敢再耽误,收拾好食盒正要往外走,却又停住脚步,回转过来跟裴青面对面站着。踟蹰了几息才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触了一下,这才像一只蝴蝶蹁跹而去。 屋子里,裴青摸着小姑娘第一次主动亲吻之处,一时间不觉就痴了。 第二二四章 觐见 第二二四章 觐见 刚刚进了三月,春天的雨一下起来便是没完没了,虽然不大但是也很扰人。柜子里的衣服刚拿出时还是潮润的,用铁熨斗好生捣饬一番才能略略抹去那抹冰冷寒意。 傅百善低眉敛目地跟在母亲后面,走过一列列或高或矮的红色宫墙,绕过平整却稍嫌逼仄的竹蜂夹道,面前便忽地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搭建在一大片水面上用细楠木铺就的抄手游廊,廊檐下挂着密密匝匝的竹帘,忽明忽暗的径道似乎没有尽头,一路走来却一个闲人也没有看见。 几场雨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各处的树木花朵就齐齐绽开了。雨水浸润之后的叶更绿花更红,映得各处宫室的琉璃瓦和朱红廊柱更加威严巍峨。越往里走,便渐渐见得青衣太监和穿了碧色宫裙的宫人在廊下低头候着。坤宁宫偌大的院落里恭敬站了数十人,却是半点声响也无。 带路的阮太监在身后悄悄做了个手势,宋知春母女就知机地站定了。天青暗花素锦门帘被掀开,一位长得团脸的女官站出来笑道:“难怪今早枝头上有喜鹊直叫,皇后娘娘还说今儿必定有客到。果然这才巳时呢,坤宁宫已经来了两拨客了!” 阮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掖了手寒暄了几句,这才转头笑道:“这是娘娘面前的大宫人阿鸾姑姑,等会就由她带你们觐见。咱家要回乾清宫复旨了,等见过了娘娘,还请傅夫人和傅乡君稍等片刻,等咱家把那些赏赐收拾齐整了,您好一起带回去!” 宋知春连道不敢,趁诸人背身时将一只绣了柿柿如意纹葛紫荷包飞快塞入阮太监的口。等阿鸾姑姑回头时,宋知春又是一副眼对鼻口对心的端庄模样。 为了进宫谢恩,今早丑时母女两个就起身收拾妆容,到宫门时连口水都没敢用,就怕内急起来出丑。好在一进通化门就遇到阮太监那里侯着,母女俩心头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不管在哪里,有个说得上话的熟人照应比什么都重要。 阮吉祥愣了一下神,按了按袖袋里沉甸甸的物事,心想肯定又是赤金打制的小元宝。这傅家人别看是小地方来的,这打赏起人来手底下可从来不含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裴大人每回进宫一出手不是白玉佩饰就是翡翠把件。东西贵重倒在其次,难得的是回回都有这份心意。 宋知春和女儿傅百善被引进万春殿,这是一处不大的宫室,装饰简洁典雅。只是现下已经是初春了,屋里还燃着地龙,水磨石面上也铺了厚厚的地衣。母女俩恭谨跪下磕了头,就听堂上一道极和煦的女声道:“快起来吧,让我瞧瞧一巴掌劈死黑熊的姑娘长什么样?” 这话说得夸张风趣,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和善的笑声。 傅百善这才敢抬起眼,果见上首坐着两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中间那位穿了件杏黄地绣折技牡丹的,应该就是张皇后。虽说上了年纪,面庞却依旧柔婉端庄,眼神依然清澈如水,想来年轻时也是位绝色。 张皇后见这女孩亳不怯生,张着一双杏仁大眼兀自瞧个不停,心里便欢喜了三分。招了招手,拿了桌上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攒盒里的玫瑰千层酥放在女孩手心道:“一早没吃什么吧,赶紧垫垫。当年我第一次进宫时,也是饿得肚皮儿都疼了。” 傅百善见这位张皇后随口就是“我”,而不是戏文里的“本宫”什么的,立时就对她有了几分好感。一旁的大宫女阿鸾忙吩咐搬两把小杌子过来,又亲自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水搁在她们母女手边。 左首坐了一位年纪更大的老妇人,头发已然全白,此时手里拿着茶盏也忘了喝,只是怔怔地将人瞅个不住。傅百善心里有些奇怪,见那老妇人似乎没有恶意,就扬脸露出一丝笑意。七符哥说过,宫里头不管认不认得人,见面先笑三分总是没错的。 谁知那老妇人见了傅百善笑时脸颊上露出的一对浅浅的酒窝,只觉眼中一阵酸涩,忙转头不敢再看。 张皇后见了就笑着介绍道:“这是寿宁侯府的老夫人,正巧进宫来看我。说起来,过些日子就是这个姑娘成亲的日子,是皇上亲自赐下的婚事。所以说择日不如撞日,老姐姐你既然遇到了,少不得也要拿几件压箱底出来给她做份体面!” 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将傅百善招至面前又细细看了一回,才转头对宋知春缓缓道:“能蒙皇上赐婚是天大的福气,全靠宋夫人教养得好!我那里还有几件年轻时戴过的头面首饰,到时给大姑娘添妆,还请宋夫人不要嫌弃!” 宋知春心里明镜似的,说是巧遇实则是寿宁侯府的老夫人想见一眼珍哥而已。论起来,这位张老夫人是珍哥的嫡亲外祖母,就因十多年前的那场变故,两祖孙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心下也不由有些戚然,忙唤女儿前去叩谢! 傅百善知道自已被封了个四品乡君,这宫里头却是人人都比自个品阶高,所以见人就要磕头。但是这位老夫人面相和善,却让人心头生不出半点恶意,便端正跪在地上,以手加额恭敬磕了几个响头。 张老夫人历经风雨见惯风浪,强忍了心头搅动亲手将傅百善拉起,摩娑了一阵才有些哽咽道:“……乡君大禧!”话语落时,一对成色极好雕了三多如意纹的白玉镯就留在了年青女孩的掌心。 等宋知春母女却退出万春殿时,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伏在椅上哽咽道:“……头一眼看着还不如何像,一笑起来那神情分明就是一个模子。我的安姐也是一笑脸上就有一对酒窝,心里有再大的烦忧见了也立时就忘了。” 张皇后拍拍她的手,“放宽心吧,这丫头的夫婿是个靠谱的,人也生得精神。为了求这桩婚事,历年积攒的军功说不要就全不要了,让皇帝好一顿说呢。他倒是个一心一意的人,那丫头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张老夫人连连点头,扯着帕子拭了眼睛道:“刚刚我摸了这丫头的手心,厚厚一层茧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这宋氏倒是知事懂礼数的,她与我大儿媳交好,每年都要写几封信说说这丫头,所以我看了她几眼后就感觉好像完全不陌生似的。” 说到这里,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声息哽咽不已,“……那年听说这丫头为避开秦王的逼迫,小小年纪就海上寻父,我担心得几晚上都没睡好。您说安姐身后就这么一丁点骨血,我为了她的安好这么多年都没有去见一眼。要是有个万一,日后九泉之下我这张老脸如何面对安姐?” 张皇后闻言便冷笑一声,“这应旭倒是有眼光,我宫中放出的女官曾绿萝曾给我来信,说应旭痴缠了珍哥好几年,也不管人家有无定下夫家,其手段一回比一回下作。这回还勾结太监将珍哥的名字放在宫选名册上,还想一股脑将珍哥抬回去当侧妃呢!” 张老夫人一时浑忘了伤心,她并不知此事,气得指尖直打哆嗦,“府里的孩子尽瞒着我一人,我就说这丫头在青州呆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入了宫选?娘娘,你可得帮我护住她……” 张皇后紧攥住她的手掌咬牙道:“我时时记得咱们在元和七年折了安姐和昶儿,皇上说要给一个交待。可你看,到现在刘家父子还在朝堂上蹦跶。若非有昉儿在,我早就豁出去跟这些罪魁祸首同归于尽了!眼下做不了别的,这几个孩子我会护好的。” 话头说到这里,历经世事的张老夫人抖着胆子问了一句僭越的话,“皇上,到底属意于哪位皇子……” 张皇后眼里就有些意味莫名,靠在黄花梨卷草龙纹圈椅上徐徐道:“咱们这位皇上自诩智计天下无双事事算无遗策,凡事都喜欢闷在肚子里。这些年秦王和晋王斗得欢,哪方弱些他就扶植哪方,有时候还浇点油煽下火,我倒是越来越看不透他的行事了!” 张老夫人的嘴唇就不由得开合了一下,脸上也有了几分期翼之色。 张皇后立时明白了她意思,嗤笑了一声后缓缓摇头,“我的昉儿自小身子骨就弱,多少名医都说他要少思少虑才活得长久。虽占了中宫嫡子的尊位可我也没指望他有什么作为,只盼他一辈子都和乐安康。皇帝要是真的属意他,将来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知春傅百善母女出了坤宁宫大门,就见送客的阿鸾姑姑并不回转,而是笑嘻嘻地道:“娘娘吩咐了,让傅乡君领完赏赐就尽管家去。用不着再到各处宫殿拜谒,娘娘说你是圣人亲口御封的乡君,这宫里没人受得起你一拜!” 这话却是古怪得紧,宫里除了皇后,还有庶一品的刘惠妃,从三品的崔婕妤,四品的杨昭仪,如何说无人受得起傅百善一拜?阿鸾姑姑却不愿多做解释,陪着母女等了一会,见阮太监把赏赐下来的金银绸缎押送过来,这才把人亲自送出通化门。 第二二五章 樱桃 第二二五章 樱桃 宫城里比风传得都快的向来是人的闲言碎语,更何况是这样跟红顶白的热闹事。不过两刻钟,坤宁宫大宫女阿鸾对着新封傅乡君说的这句“宫里没人受得起你一拜”,便跟春天的柳絮一样悄无声息地传到景仁宫。 刘惠妃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将桌上的霁红八宝纹盏摔在地上大怒道:“皇后这是在打我的脸呢,眼看齐王一天天大了,这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了。哼,无论什么阿猫阿狗只要拜在她的门下,那身份立时就高几个台阶,我们这此犄角旮旯的货色可当不得那乡下野丫头一拜吗!” 这话里话外有僭越不当之处,按理本该深埋在心底里的。只是刘姣这段时日颇有些心浮气躁,肚子里的话一下子就破口而出。她本来还想看一眼让儿子记挂的女子长什么样,连赏赐都准备齐全了,是一对嵌多宝累丝金手镯。 今日一大早刘姣就穿戴好等在景仁宫,心想这傅氏既然蒙皇帝亲自赐婚,日后少不得还有别的造化。眼下即便做不成儿媳,先交好一二也是值当的。没想到一向不理事的皇后这回不但亲自见这位新封的乡君,给了诸多赏赐不说,还让贴身的大宫女说了这种嚣张至极的话语,简直不知所谓。 对面紫檀彭腿方凳上坐着的正是刚刚大归的德仪公主,面容温婉清丽,让人见之心头生悦。她充耳不闻刘姣方才的怨怼之语,笑着将一碟刚刚剥好的松子推过去,温声劝慰道:“母妃何必为此事动怒,二哥一向被父皇器重,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日后这么些个小角色想拜您都找不到门槛!” 这话俏皮可爱,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奉承之意在里头,让人听了心里舒坦不已。 刘姣伸出戴了赤金点翠护甲保养得如同少女般娇嫩的手指,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却在我跟前养了好几年。你且安心住下,无事就唤人进宫来陪陪你。你看你年纪轻轻,穿戴得比我还素净,这样下去可不行。” 想了一下复道:“你二哥舅母家有个崔文樱,是彰德崔家的女孩,犹擅诗词歌赋人也知礼懂规矩。姑娘家多结交几个朋友,日子很快过去了。到时候,我再细细地为你挑选个身子强健的夫婿,好让你下半辈子有个依靠!” 德仪公主便有些羞赧地低头,呐呐言道:“要是我看中的那人……有妻室在侧呢?” 刘姣惊讶地抬了半边眉毛,旋即不在意道:“昔年武皇后膝下的令月公主下降,那薛驸马前头也是有妻子的。可是面对皇家煊赫威严,还是只得将妻子休弃。我儿看中何人便是何人的福气,用不着多虑。” 一阵和暖的春风夹带着屋内有些浓郁的沉水香袅袅袭来,德仪公主垂下眉睫极柔顺地低头,轻微地应了个“是”。 锡云殿是景仁宫的一处偏殿,离主宫甚远,是德仪公主未出嫁前的处所,此时便作为她大归后的暂居之地。贴身宫女叶眉将大衣裳接过,放在屏风前的红木落地四角衣架上,担心地看着自小服侍的主子,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德仪公主让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逗笑了,悠悠拈了一颗岭南进贡的樱桃放进嘴里。樱桃色泽嫣红鲜嫩多汁,这个时节能吃到这类时鲜果物,只有刘惠妃才有这般大的体面,她不过是托了福才分得这么一小筐。 叶眉这才嘟嘴道:“奴婢担心死了,偏您一点都不着急。好容易回了京城,怎么那位裴大人就要娶别人了呢?” 德仪公主姿势优雅地将樱桃籽吐出来,用帕子包裹后丢弃在一边,眉眼里都是隐藏不住的缱绻爱意,“他生得又好,人又精明能干,都这个岁数才成亲,我才感到奇怪呢!再说,我毕竟是个寡妇,实在不愿意拿公主的尊位去压迫他。” 德仪公主此时穿了一件宝黛色绣了银色西番莲的夹衣,慵懒舒适地靠在镶了素锦边的弹墨迎枕上,午后的阳光斜斜笼罩着她依旧细腻白皙的脸颊。守寡之后,江南吴家并不敢在日常用度上苛薄,所以她长得比出嫁前还要丰腴一二分。 良久,才听得她突地一笑,“今儿我去得早,听母妃身边的嬷嬷私底下说,二哥府上因为白王妃即将生产没有人照应,母妃本来还想求娶这傅氏当个侧妃来着。只是因为她才被敕封四品的乡君,不好与人为妾,所以才被皇帝转手赏给了裴青。” 叶眉瘪着腮帮子,“那这傅氏运气也忒好了,才入宫选就救了晋王,才救了晋王就封了乡君,才封了乡君就被赐婚给那般人才出众的裴大人!” 德仪公主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双目低垂喃喃细语,“可见有些福气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了的,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罢了,我不消见面就知道这位傅乡君最是个命薄的。到时候岂不正好,我一个寡妇他一个鳏夫,两下合一好,谁不用不着嫌弃谁……” 叶眉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您是这样的打算呀,难怪我看您一点都不着急。”随后捂着嘴打趣道:“您这般为那位裴大人考虑,生怕他受了委屈,想来是真的把他放在了心上。自古道,从来英雄最难消受美人恩呐!” 德仪公主娟丽的脸庞就飞起一抹酡红,眼眸里有缠绵的水光流动,“在吴家那座活死人墓里,若非有这个念想支撑着,我是一天也活不下来。可巧一回宫就遇见了他,可我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怕他看轻了我。再等等,我要再等等。到时候,老天爷一定会顺遂我的心愿……” 叶眉又是心酸又是心疼,这样好的公主怎么就没有个好命呢?也好,等那位裴大人娶了亲之后,有一百种方法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鳏夫。到时候,公主再使些温柔手段,说不得明年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感到无比逼仄的锡云殿。 德仪公主想了一下道:“母妃吩咐过,让我跟京中名门闺秀结交一二,那位崔文樱琴棋书画娴熟,听说傅乡君救人的那天她也在现场。你派人出去传她进来,我想听听这位傅乡君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叶眉便撇嘴道:“说得好听是个四品乡君,生父不过是个六品的武略将军。大概手里有一两分蛮力,又有几分运道才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晋王殿下。应该还有两分颜色,不然秦王殿下不会想求娶她当侧妃。反正是个不相干的将死之人,您作甚还要花费精力在她身上?” 德仪公主神色便有些黯淡,终于道出自己心底潜藏的忧虑,“因为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宫中有人说这桩赐婚其实是裴青亲自求来的。御前的事情真真假假,我也不敢下水磨功夫去打听。只是依我对他的浅显了解,若非心里有几分喜爱,他绝对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叶眉便悚然一惊,“您是说裴大人是先看上这傅氏,才向皇上求的这段姻缘,而不是皇上随意指婚……” 这下子便棘手了,叶眉一直以为傅氏是先救了晋王才被封乡君。皇帝却不过情面,就将她赐婚于裴千户。这两个人之前应该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才是,怎么又牵扯出其它?若这傅氏真真是裴大人的心上人,公主怕是要多费些周折了。 即将落土的金光斜斜照进来,德仪公主娟秀的下颌紧绷,眼底浮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狂热,“我的生母死的时候位份不过是个才人,她留给我唯一的一笔财富就是一个忍字。忍字头上一把刀,有些事不忍着就要被割肉。” 德仪公主嗬嗬地笑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所以小时我被宫中老嬷嬷欺辱时忍了,才有机会被人发现身上的伤痕后养在景仁宫,那些欺负过我的老嬷嬷个个都被杖毙。父皇为笼络江南世家,让我嫁给吴家那个病痨时,我也爽快地应了。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对我愧疚,才会答应我日后的请求!” 叶眉从小便跟着她,自然晓得所谓天之娇女不过是个名头,谁会想得到皇家公主幼时为了填饱肚子,还悄悄地去拣隔夜的糕饼。这宫里,没有得势生母的庇佑,失怙的公主之尊还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 看到叶眉眼里的黯然,德仪公主回想起昔日的艰难,蓦地攥紧手心,“所以这些我该得的东西,我统统都要得到。”随即傲然一笑,眉眼间是皇家人特有的桀骜和执拗,“无论裴青是否求娶过傅氏,我都不允许她长久地活着,裴家的宗祠只有我才能进!” 窗外的落日迟迟不肯落下,余晖便在德仪公主的脸上勾勒出一片奇怪的阴影,使得她秀美的侧颜裸露出一丝不可调和的冷漠,“今天我一大早就赶去景仁宫,就是想见一见她,偏生被张皇后阻拦了没见成。本来我还不想这么快了结她,可谁让她碍了我的道呢……” 春天的气候说变就变,白天还是好好的晴阳,此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琉璃窗上的水珠争相恐后地滴落,殿外几个青铜大缸里新点的藕段才生出嫩绿的毛尖角,女人的叹息就象檐口下的雨水一样,潺潺地流入屋角的沟渠,在端头处微微旋起几个白色的泡沫,立刻就了无踪迹。 第二二六章 添妆 第二二六章 添妆 通化门前,远远的一辆马车上坐的人看见宋氏母女出来,眼睛陡地一亮。低声吩咐车夫默不作声地跟着母女俩的马车绕过东城外街,将将要往榆钱胡同拐的时候,忙不迭地下车作揖道:“敢问可是傅大人府上的宋夫人,小人是齐云斋的大掌柜张琪贵。听闻二东家路过,特地过来请个安。” 宋知春掀开车帘子,将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 张琪贵就觉着这眼光跟利刀子一样刮得人生疼,腰身连忙又弓了几分陪笑道:“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今日没有进宫,就是想跟您好好说回话,前面雅茗轩里已经定下位置,还请您和傅乡君前去一聚。” 傅家三口人回京后,除了傅满仓为女儿入宫选一事找过一回郑瑞,就没再跟寿宁侯府打过交道。宋知春还特地回绝了几次侯夫人李氏亲下的帖子,就是怕人多嘴杂让外人盯上,为大家伙徒惹麻烦另生事端。现在女儿的亲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宋知春想了一会就吩咐车夫掉头去茶楼。 雅茗轩里,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拉着宋知春的手相互蹲礼厮见了,寒暄一阵后才笑着打趣道:“妹子年青时提着刀就敢上战场杀敌寇,怎么岁数上来了胆子也小了。珍哥这么点小事就顾忌这顾忌那,连我几次相邀都回绝得干脆,叫孩子们晓得了要笑话的!” 宋知春便有些赧然,侧头望了女儿一眼道:“这不是为了这丫头吗?要是只有我一个,任是豺狼虎豹都不惧。那人位高权重,母亲又是宫中位份高的宠妃,我如何敢视作儿戏!婚姻大事如同女人二次投胎,不怕你笑话,这些日子我一直就提着心吊着胆就怕不顺遂。更何况皇宫内苑的事情,一个不慎就断送了珍哥的前程,兴许还会将你府里牵扯进来,我如何敢大意!” 李氏知道她的脾性,对自家人向来看重,这才不多说什么了。侧首看了一眼生得齐齐整整的女孩,伸手将傅百善拉在怀里细细打量。只见她穿了一身绛色底缂丝紫鸾喜鹊四品乡君服饰,头上插戴了一套四件的赤金攒珠累丝头面,长眉浓鬓琼鼻杏目,天生一副当家做主大家的气派,心里一时爱得不行。 拂开女孩面上一缕头发,李氏和煦笑道:“从你娘这边论呢,你该唤我一声表姨。好孩子,你娘从你丁点大的时候就操碎了心,以后定要好好孝顺她,知道吗?”傅百善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夫人一副家常的口气,想来跟娘亲从前是极好的姐妹,忙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表姨”。 李氏笑得更加和气了,将几样苏州茶点推过来道:“一边玩去吧,我跟你娘说说话,顺便把齐云斋的帐捋一捋。你娘跟我合股开了这桩买卖,当了甩手掌柜心大得很,从来都不过来看一眼。只有我这个劳苦命给她一年一年地积攒生息,哪里都找不见我这样的好东家!” 宋知春忙道:“这京里的铺子全靠了你府上的颜面才开得这般模样,更何况珍哥她爹说过,本钱已经出来了,我们在京里又没投人,多的利钱自然是你拿……” 话未说完,李氏横了她一眼笑道:“知道你上心,为了闺女连买卖都不管了。今天我特地没进宫,拐着弯将你娘俩接到这处地方,就是想跟你敞开窗子说亮话。要是还想把买卖做下去呢,今个咱们就把帐算清楚咯。要是不想把买卖做下去,咱们这就散伙。知道你仁义豪爽不爱这些阿堵物,但是我上赶着给你送钱,你却不要,是不是看我跟个二傻子一样!” 这话说得又快又疾,宋知春还没有答话,傅百善在一边已经噗嗤笑了出来,心想这位表姨真的很有趣! 李氏推过来一只平磨螺钿黑漆长方盒,拍拍手道:“历年来的生息,我都拿来买了些铺子和田产,全部的地契都在这里。所幸老天爷赏脸,各处的收成都不错。恰巧珍哥就要成亲了,你若是还唧歪不要就给珍哥做嫁妆吧。男人再好,女人身边也得有几样傍身的资财。”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矫情了,宋知春将螺钿盒拿过来略略一翻,竟是十来处房契地契。这些契约的纸张新旧不一,显见是历年积攒下来的。除了东大街和北西门的几处铺子外,京郊和昌平还各有一处上百亩的田产。 李氏看她惊住的模样,捂着嘴笑个不行,“齐云斋的利多厚就不肖我细说了吧,更何况同样的店开了三家,每家店我都算了你一份股!这钱存银号来利太慢,恰巧府里几个孩子大了,嫁的嫁娶的娶,我就寻摸着置备些铺子田产放着。不管是自住还是租出去,都是一笔好买卖。” 李氏得意笑道:“你这份银子我也一样操办的,昌平这处庄子挨着二房恬姐名下的庄子,京郊这处挨看我家留哥的庄子,京里的铺面大多也是挨着的。等珍哥夫婿日后高升调入京中,那几个孩子也回京任职时,他们几个孩子之间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宋知春再没想到李氏竟然考虑得色色周全,捧着螺钿黑漆木盒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氏送了这样大一注财出去,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人都轻快起来。端着粉彩茶盏惬意地抿了一口茶笑道:“历年积攒下来几个孩子大致都是均等的,别看那些王公子弟面上过得豪奢,其实还没有咱们的身家厚实。珍哥,表姨这是借花献佛,拿你娘的银钱给你添妆,你心头可别骂表姨小气哈!” 傅百善笑嘻嘻地坐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位长辈斗嘴,没想到今日碰到的这位表姨竟比母亲还爽利,听了这句话忙道:“这样还算小气的话,我只恨我娘没给我多找几个这样的!” 李氏哈哈大笑,“可见你比你娘懂事,给了就受着,干嘛肚皮儿里还有许多话掖着,你娘是越活越转去了。好孩子,表姨跟前没闺女,两个小子也跟着他爹到边关去了。日后你要是往京里来,可千万过来看我。” 傅百善忙点头应了。 李氏正在兴头上,让店家唤了万福楼的席面过来,欢喜得吃起酒来。宋知春少不得讨教些嫁女娶妇的规矩。李氏作为寿宁侯府的当家主母,儿媳都娶了两个了,侄女恬姐也是她亲手送出门的,对于这些自然是驾轻就熟,其间种种自有一番心得,在桌子上一一细述。 傅百善忙着给长辈端茶送水,末了忽然想起一事不解,就将今日出宫时皇后娘娘身边的那位阿鸾姑姑的话学了出来,问道:“她说我是皇帝亲封的品阶,这宫里没人受得起我一拜。宫里那么多娘娘,怎么如此说呢?我娘虽然觉得不妥,但那是皇后身边的人,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李氏闻言皱眉道:“阿鸾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她向来行事妥帖稳当,不是这般说话轻狂的人,只怕其中另有深意!” 宋知春胆子虽大,但是宫中贵妇们的这些弯弯绕的确是不大懂。低声含蓄解释道:“秦王和他母亲刘惠妃那起子人,我们家是避之不急一点不想招惹。这回蒙皇帝开恩赐下婚事,我是恨不得立马将这丫头嫁了,就怕再生枝节。阿鸾姑姑如此说,只怕日后这娘俩更要恨我家不给他们颜面了!” 李氏挟了一筷炝春笋后看了一眼傅百善,见她眼底里有不加掩饰的紧张,微微一笑道:“好孩子,莫听你娘的急躁话,秦王的事情我也听说一二,根本不能怪你。这位皇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这些年越发养成些上不了台面的德行。看似大度实则寡恩,与其说是他看中了你,不若说是你的屡次拒绝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人就是贱骨头,越是得不到越是挂记,这跟你成不成亲根本就没有干系!” 宋知春听了脸色大变,忙拉了女儿护在怀里,恨声道:“敢情还没完没了,把我惹毛了我就干脆一刀……” 李氏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语,眉毛都没有抖动一下,不屑道:“哪里就至于此,秦王上面还有皇帝,下面还有百官朝臣,他若是敢做有悖人臣之事,天下人的唾沫星子就得淹死他。只要珍哥和她的夫婿情比金坚,秦王即便是夺得天下至尊之位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听得这般条理清楚的分析,宋知春母女终于如同吃下定心丸,任是谁都不愿意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刀。 李氏缓缓道:“你莫小看皇后娘娘,宫中谁都知晓刘惠妃得宠,可这么多年过去皇后娘娘依旧稳稳当当地坐着,刘惠妃在她手里也没多讨得半点好。张皇后不显山不露水,看似明哲保身朝堂的事半点不沾。她膝下的四皇子从小身子羸弱,按说争储无望,可任谁也不敢小觑这娘俩。” 想了一会儿李氏道:“皇后娘娘的用意我大概猜得到一二,她只怕也是一片好意,想是你们已经得罪秦王,干脆旗帜鲜明地将你们纳入其阵营,日后秦王或刘惠妃想做些什么手脚,也要先考量一二!” 宋知春点头,“如此就说得通了,皇后娘娘对珍哥倒是一片厚爱。”话虽如此,她还是禁不住担心,皇家人向来翻脸无情,张皇后此举看似好心,可对珍哥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第二二七章 大婚 第二二七章 大婚 四月二十八,天空晴丽碧蓝如洗,青州傅家二房老爷嫁女儿的盛况,很多年后都有人津津乐道。 新娘子入了宫选已经是天大的造化,谁成想因缘际会提前救了一位身份贵重的皇子,皇帝大喜之下就御口亲封傅家姑娘为四品乡君。为了给这位姑娘体面,皇后娘娘还特意赐下金玉如意各一对作为新娘嫁妆的第一抬。 小两口的新家就在劈柴胡同,离新娘子的娘家不过两条街。这么近的路怎么抬嫁妆是个问题,不过自有聪明人解决。先从鼓楼大街绕针线胡同出东城门,再从西城门进劈柴胡同,大半个青州城都兜转了个遍,任是大姑娘小媳妇老头老太太,只要是有眼睛带喘气的都看得到,皇帝亲封的四品乡君嫁得多么的风光。 新娘子的嫁妆绵延百丈,挑夫都是精选的青州左卫的军士,一水的高大汉子,个顶个生得齐整帅气年轻英俊,挑着铺红挂彩的担子走得那叫一个稳当。打头的是拿了明黄绸子裹着御赐的金玉如意,第二挑是大红漆盘上搁放了四块大瓦十二块小瓦,瓦片上贴着大红双喜字,旁边还有用彩纸包着的一摞土坯。 路边有个外地来人不懂这些规矩,忍不住惊道:“怎么青州嫁女还要陪送些土瓦土坯,这又是个什么说法,难不成男方家盖房子还差这么些个东西?” 众人齐齐回头看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土鳖,就有老者好心解释道:“江南人家嫁女儿向来讲究厚嫁,你莫小瞧这些土瓦土坯。那四块大瓦十二块小瓦就代表新娘子的父母陪送了四处宅院,每处宅院里起码有房十二间。” 老者呵呵笑道:“后头用彩纸包着的一摞土坯更有说头,一块土坯就代表一百亩地。以前大户人家嫁女儿陪送田产土地时都是一块土坯包一张彩纸,而今天这阵势,人家把一摞土坯包了个严实,还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块。这说明啥,说明人家根本就不愿意外人晓得根底。看过心疼自家闺女的,就是没看过这么个心疼法!” 外地人就暗自咋舌,没想到小小青州竟然有人富庶至此。 乡民七嘴八舌地,一副与荣共焉的荣耀模样。这青州城多少年才出这么一个光耀祖宗的乡君,没看到今日的婚宴除了青州县衙里的知县主簿县丞一众属官,青州左卫的各位军爷,连附近的登州、东昌、莱州都有贵客莅临。 就有那眼尖的看那傅乡君后头的嫁妆,竟是一抬比一抬厚重。锅碗瓢盆自不必细说,那些黄花梨家俱里竟然都置放了东西。 箱柜里放了层层叠叠的绸缎纱罗,密密匝匝地连手都插不进去。横柜顶柜里也是满满当当的,或是四季衣裳,或是针黹线绺,或是毡毯被褥,或是皮毛绒呢,竟没有一处是空闲的,难怪那些身材高壮的军士都抬着费力不已。 还有那两抬首饰盒子,别家嫁女都是几根钗环簪钿平放在匣子里算做一抬。偏偏这傅家是一套头面放在一个盒子里,数个盒子高高叠在一起算作一抬。 有好事者趁管事的不注意扯开最上面一个盒子上蒙着的红绸,就见里面是一套八件嵌多宝的赤金头面,挑心、顶簪、分心、掩鬓、钗簪和耳坠无不制作精良,上面还嵌有蓝宝、红宝、水晶、绿松石、水晶石、猫睛石,此时在正午的太阳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宝光。 路边就有人在暗暗扳指头合计,这傅乡君的八十八抬嫁妆可是实打实的,没有半点虚浮水分在里面。要是手脚松快一点,便是改作一百八十八抬也是能够的。 此时的傅家二房里,内穿绛红绢衫,外穿大红纻丝八宝地四合如意云纹通袖袍,又罩了一袭真红对襟大袖衫的傅百善,挺直背脊站在落地水银镜前,由着荔枝和莲雾给她做最后的调整。 今日的全福太太是傅氏族里的一位隔房,按辈分论起来应该叫声七婶婶。她性情温顺孝敬长辈友爱邻里,最得意的是嫁进傅家十几年连续生了两儿两女,是周围十里八村有名的全福人。 傅七婶将今日的新娘子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边,见眼前的女子身材修长,只淡淡上了一层妆容就显得光彩照人。一双浓密长眉斜斜入鬓,匀了一点飞红的杏仁大眼顾盼生辉。又因有乡君的品阶,特地带了平常女子出嫁时少见的翟凤冠。 四品翟凤冠用四翟,金翟一对衔珠结,饰珠牡丹开头、翠云、翠牡丹叶。凤冠插金翟左右一对,口衔珍珠挑牌。冠底用金口圈,饰金宝钿花和翠云珠花,两侧插嵌金宝簪一对,用以固定翟冠。 傅七婶心中暗暗赞叹这闺女生得气派,天生就是官太太的命。听说那位裴姑爷年纪轻轻就是五品千户了,日后的前程自不必说了。这桩婚事就是他亲自上皇帝面前求来的,这得是多大的体面才有这份尊荣。傅家这么多女孩当中,只怕是头一份了。 外面吵吵嚷嚷的,就有小丫头喜气盈腮地进来禀报,“新郎倌的花轿进来了!” 傅七婶连忙将赤金项圈天官锁挂在傅百善的脖颈上,胸前又挂好一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照妖镜,再跨个子孙袋,手臂缠上定手银,最后再将一条宽三寸二分长五尺七寸,用金线绣云霞孔雀纹,下端垂有金玉石坠子的霞帔绕过脖颈披挂在胸前,最后再盖上大红文王百子千孙被袱。 厅堂前,傅满仓和宋知春夫妻俩已经分左右坐好,等着女儿前来辞别。 傅满仓神情萎靡眼眶通红,明知道女儿就嫁在两条街远的地方,这心里怎么老觉得像被挖了一块肉。难怪世人都愿意生儿子不愿生女儿,这等嫁女的场面真真像是生离死别。早知道,在珍哥还小的时候就给她定个上门女婿得了,也用不着这般让人抓心挠肺的疼! 宋知春心里也不得劲,明明还是个捧在手心里的小丫头,怎么这么快就嫁人了呢?眼睛里老是有一股子莫名酸涩,转头就看见丈夫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立时警醒过来。今日是女儿的大喜,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忙伸了腿过去狠狠地踩了丈夫一脚。 傅满仓脚上护痛,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场合,结果抬头一看满眼的大红,心里更是苦楚难当。好在这时候全福太太和娶亲太太已经扶着傅百善过来行礼了,傅满仓哽咽了好一会,才想起昨夜念了好几遍的诵辞,“……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 宋知春忙拭去眼角不舍的泪意,将一只预示平安如意的宝瓶放入女儿的手中,轻轻道:“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傅百善低低应了个“是”,想是心里也难受,几滴泪水簌簌地落在母女俩交叠的手心上。宋知春忙抓住女儿的手轻微晃动了两下,急急道:“囡囡莫哭,仔细把妆容哭花了,今日就不美了!”她心里一激动,顺口就将女儿幼时的乳名嚷了出来。 好在门里门外都是傅家的亲朋好友,都理解傅氏夫妻这份悲喜交织的感受,发出了一身善意的哄笑。正好站在门边等着迎接新娘子的裴青心里也有些软软的,仿佛自己今日做了什么恶事一般,直觉得有些对不住泰山泰水。心想日后跟珍哥商量一下,千万记得不要生女儿。要是养了十几年千娇万宠的小闺女,最后还要眼睁睁地亲手送出门,真是比拿刀子割肉都要疼。 已经是吉时了,再耽误下去就不好了。裴青想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做这个恶人,双膝跪拜后将珍哥牢牢地牵在了手心。 宋知春满意地看着这对璧人,裴青今日同样穿了一身大红贮丝绣麒麟纹的五品武官常服,更衬得他长身玉立鬓若刀裁,站在那里就如悬崖边的孤松一样引人注目。难得是他今日没有肃着一张脸,随常都看得到他眉梢眼角流露出的喜意。于是看热闹的女人们不管成没成亲的,十个当中倒有五个在悄悄打量他。 十三岁的小六长得跟姐姐一样高了,躬在地上喜滋滋地道:今早我跟小五猜拳,是我赢了,就由我送大姐姐上花轿。”想了一会又细细叮嘱,“姐夫,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若是让我知道你有半点对不住她的地方,我们这两个当兄弟的可不是吃素的。” 裴青却不觉得这是小儿戏言,慎重其事地抱拳答应。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傅满仓听了儿子的话语一阵狂点头,心想关键时刻儿子果然还是靠谱的。踮起脚尖大声嘶哑道:“珍哥,受了委屈千万莫憋着,回家来跟爹爹说。你的房间我叫你娘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饶是傅百善心里愁肠百结,也让老爹这句话给逗笑了。宋知春觉得脸上一时挂不住,气得又在裙底给了丈夫一脚。偏生这会傅满仓忽然想通了,三日过后女儿就要回门,等裴青进大营值守,就把女儿接回来家住。盘算着弄些什么好吃的给女儿补补,这一出出的,从京里回来后人都清瘦许多。 宋知春一脚踩了个空,抬头看大家的目光都在看新娘和新郎,便若无其事地伸手理了理头上的钗环,就正巧看见傅家大房一家齐齐站在角落里观礼。 傅家大老爷在江南道出任六品漕运史,这回没能回来出席侄女的婚礼,特地让人捎回来二百两银子,作为侄女的添妆礼。傅老娘自打今年开春身子就不好,整日里躺在榻上人也有些糊涂,有大夫说应该是年岁到了。宋知春之所以把日子定得这般急,也是惟恐女儿遇上白事。 幸好一切尚顺遂,宋知春在心里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盘算着等会将陈三娘叫来,仔细商量一下三日后的归宁宴该怎么操持! 第二二八章 花烛 第二二八章 花烛 傅家大房的吕氏却没有注意到妯娌的目光,她一把抓着女儿傅兰香的手低低喝问,“这样说常姑爷就经常宿在外边了?你这才成亲多久啊,连孩子都还没有怀上,就这么由着常姑爷胡闹? 母亲的声音又尖又利,连厅堂里的喧闹和鼓乐声都掩不住,已经有好几个人回头来看了,傅兰香臊得几乎要夺路而逃。 顺遂心愿地嫁入常家,跟心心念念的常柏公子成了亲,傅兰香觉得平生已经圆满。婆母的藐视仆妇的刁难,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丈夫尊重自己视自己为嫡妻,日后再考中进士授受官衔,自己得封官家诰命,那所有的苦难和等待都是值得的。 先时堂妹傅百善婚事几无着落,又孤身到海外寻找父亲,一时间连生死不知。而自己坐在暖和的偏厅里,处理着家里的一应杂事,心里却是安逸和自得的。那时内心深处隐隐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就是希望傅百善永远不要回来了。因为丈夫从前跟堂妹议过亲,男人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她总疑怀丈夫还在惦念过去的种种。 公公被莫名撸夺了官职,一家人暂时寓居青州。虽然看起来和从前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府里还是时常接到富贵人家的请帖,可是婆婆杜夫人显然也没有了昔日一呼百应的风光,越发变得不爱出门应酬。 也就是从这时起,傅兰香开始发现丈夫的荷包里随常有女子的表记,或是颜色绮丽的串珠或是装了青丝的香囊。不是没有哭闹过,结果无数回争吵却让丈夫越离越远,这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本来还想趁机会跟母亲诉诉苦,没想到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责骂。 想起先前觑眼看到的景象,傅兰香嘴里又是一阵涩苦。 群星拱月般被众人团团族拥的傅百善,穿着一袭用金线绣云霞孔雀纹的四品乡君霞帔,身形越发显得挺拔高贵雍容华美,让人远远见了就不由心生敬畏。这样不靠丈夫单靠自己就挣得诰命的女子,满朝只怕只有傅百善一个。从前自己事事想跟她攀比,到头来却忽然发现两者之间早已经是云泥之别。 场中响起百鸟朝凤欢快的鼓乐声,劈柴胡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三拜九叩行完大礼之后,裴青牵着新娘进了洞房,用戥金秤杆揭开大红被袱,第一礼就是“同牢”。 娶亲太太往桌子上放了三样饭菜,白水煮的牛肉,羊肉,猪肉,分别用巴掌大的青花小碟装了,约莫只有五六口的样子。裴青和傅百善二人同时举筷,将碟中白肉分食干净。同牢礼就是夫妻二人共食同一牲畜之肉,此寓意为“同吃一锅饭”,行完此礼后,新郎新娘便成了一家人。 接下来是“合卺礼”,娶亲太太将一对用红线拴着的葫芦瓢递了过来,葫芦里盛着芳香的美酒,傅百善接过小饮了两口却是苦的。这一满瓢怕是有半斤重,全部喝下去真有些难为人,心知这是避让不过的必经礼仪,忙闭了眼睛准备一气儿喝了,手掌却被迅速塞入了另一只葫芦瓢,里面的酒水只剩浅浅一层底子。 傅百善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没想到裴青怕她喝苦酒,一个人竟把两瓢酒水都喝了个大半。 新房里侍候的仆妇发出善意的笑声,娶亲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是过来人,帮衬过无数新婚夫妻,倒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疼人的新郎倌。 合卺礼就是新郎新娘要分别喝半个葫芦的酒,一人喝一半后,再交换葫芦继续喝。因葫芦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所以夫妻共饮合卺酒,不仅象征着夫妻从婚礼开始合二为一永结同好,还寓意着新郎新娘同甘共苦。 娶亲太太等两人喝完合卺酒,笑眯眯地上前将一对葫芦瓢接过来。破瓠为二,合之则成一器。慎重祝祷之后,将葫芦瓢扔进的新床之下,果然是“一俯一仰,大吉大利!” 三礼中最后是“结发礼”,娶亲太太拿了一把扎了红绸的银剪刀,把一对新人头发各剪下一缕,用红色细绳死死绑在一起,放入那对一俯一仰的葫芦里,小心供奉在新房的神位上,寓意着夫妻一辈子很难被打散。 至此,新婚大礼才算圆满。 娶亲太太和仆佣退出之后,裴青这才有空仔细看傅百善,只见佳人头戴翟凤冠,脸上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内穿红娟衫外套花红通袖袍,下身穿红裙红裤红缎绣花鞋。 傅百善很少如此浓妆,今日妆扮下来便让惊艳不已。那灿若星辰的眸子,那眼角的飞红,那唇上的一抹香脂,都让裴青如坠梦中。 裴青伸出手,将盘腿坐在床榻上的新娘抱在膝上,就见她已经羞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由嗬嗬笑了起来,将她一把抱起放在黄花梨花卉麟凤纹五屏风式梳妆台前,小心地帮她取下沉重的翟凤冠。 傅百善这才知道这人原来是想帮自己卸妆,忙抓住他的手道:“你弄不来这些,出去陪客人吧,唤我的贴身丫头进来就是了!” 裴青此时却微微一笑,更衬得他面如冠玉,声音沉沉道:“服侍娘子是为夫求都求不来事情,如何要个丫头来替代我?至于那些客人大多是军中同袍,都晓得我此时在做正事,哪里会如此不知趣地过来烦扰我!” 傅百善不料平日里最是严谨端肃的一个人说起情话来,就象蜜水一般让人愉悦。侧过身再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早已是满面嫣红。 屋角悬挂着两盏窑青缠枝罩子灯,供桌上早早燃起的大红龙凤花烛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龙烛的龙嘴前有一颗珠称为盘龙戏珠,凤烛的凤嘴前有一朵色彩鲜艳的牡丹花,称为凤穿牡丹,两支烛的下半段各饰和合二仙并石榴蝙蝠。 裴青将凤冠取了下来,拿起牛角篦子梳起黝黑的长发。傅百善的发质极好,又细又密,散了发后披在肩上象一匹上好的绸缎。将头发梳好后,又服侍傅百善宽了大衣裳,在净室里泡了澡。递巾送帕,竟然是桩桩件件都不假手于人。羞至极处的傅百善后来索性甩开了,这个身子日后反正要被看光,此时收着藏着未免矫情! 偏生此时的裴青严肃正经,仿佛楠木澡盆里泡的不是今日新娶的娇妻,怀里抱的不是软玉温香的美人。这导致傅百善忽然有种错觉,自己忽然变成了一把名贵至极的上好宝刀,让人珍而重之地拂去水渍,然后用布巾吸干上面潮湿的地方,最后才用软缎一寸寸地包裹起来。 裴青穿的一套大红礼服早就被打湿了,被稳稳抱在怀里的傅百善双眼正正对着绣了麒麟的胸口处。麒麟是传说中的一种瑞兽,龙首且有两角形状象鹿,全身有鳞甲,牛尾马蹄狮尾。阴暗有致的五彩纹样厚重且平实,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裴青将小媳妇抱至硬木雕花镶嵌螺钿架子床上,这才返回净室,用剩下的水草草地涮洗一番。好在已经进了五月,水也不感到如何冰凉。 傅百善坐在那里,听着那人在净室里发出哗哗的水声,忽然噗嗤一声笑倒在大红缎地绣了百子纹的被面上。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新婚夜竟然是这样开始的,裴大哥竟然把自己当成是易碎的瓷娃娃一般小心呵护! 不过半刻钟,裴青只着一袭雪白里衣出来了,身上还带着淋浴后的水气和皂香。大步走至榻前,牵了傅百善的手坐在那对大红龙凤花烛前。 面对傅百善不解的目光,裴青温文笑道:“……今日我俩大喜,听了无数祝福,只有一句白头偕老甚得我心。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严苛,你性子又是历来不受拘束的,所以你我定下婚事后,我便在菩萨面前许下誓言。不求其余,只求比你多活一日。” 小儿臂粗的龙凤花烛微微摇曳已经燃烧过多半,饰以蝴蝶蝙蝠石榴的蜡烛一并化为烛水,在双喜字铜灯盏上留下一滩温软的烛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层红色的壳。已经是亥时过了,只余寸高的凤烛将熄未熄。就在那一刹那,裴青伸手将那只还燃得好好的龙烛一掌搧灭。 两只代表新郎新娘的龙凤烛几乎是前后脚熄了,空余袅袅的青烟。屋子里立时便暗上许多,只余屋角两盏罩子灯散出昏黄黄的光线。 裴青抱紧了身边人,叹道:“有我护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勿需在乎他人的眼光和脸色。即便是有责难,你只需让人来找就是,因为你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允许的。这一生一世,我只惟愿你活得恣意快活。” 傅百善心里感动得不行,是谁说这人沉默寡言的?为了掩饰眼角泪意,故意嘟嘴道:“要是……我想杀人呢?” 裴青就纵容地望她一眼,“那其人必有可杀之处,我必定第一时间把刀磨好递上!”非常奇异的,傅百善心里对于新婚的恐惧和未知象潮水般退去,静静地全然信赖地蜷在丈夫身边,听他胸腔里象暮鼓晨钟一般沉稳的心跳。 已经是夜深人静了,裴青竖耳听到外面已然是一片沉寂,这才一把抱住昏昏欲睡的新娘,极轻柔地放在榻上。大红被子里,女郎的月白软缎里衣被掀开,有些微的光线从瑞云满地子孙万代销金帐幔里透过来,衬得她一身蜜色的肌肤象上好瓷器一样温润。 佳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极温顺地趴伏在绣了鸳鸯戏水图的枕面上,裴青忽然间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于是缓缓伏下身子朝着女郎背上那对生得极漂亮的蝴蝶骨吻去。 大红色销金帐漫长的轻纱象月夜下的湖水一样,平缓而绵长地流动着。春风一拂过,湖心的涟漪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反反复复,重重叠叠,似乎到了天际的尽头。良久之后,帐中才传来男子满足的喟叹:“……不愧是素习弓马的身子,这腰力就是不一般……” 女子似乎娇嗔了几句,大概伸手教训了一番,那男人就装模作样的低声呼痛。还没等女子辩别真假,初初得偿滋味的男人已经迅速抬起身,将女子重新拉入眩目的极乐之境。 第二二九章 燕尓 第二二九章 燕尓 傅百善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间有些闹不清身在何处。周围静寂无人,似乎有一两声浅浅的鸟鸣,用心去听时却又一片安谧。雕了海棠心纹的窗子半掩着,有暖风夹杂着细微的茉莉花香传来,悠远而清淡。 身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痛,要是认真琢磨却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反而有丝含混的懒洋洋的疲倦和餍足在里头。就像干渴久了猛然遇到绿洲时的畅快,就像冬天饥寒时面前有一碗热汤时的惬意,就像在滚烫温泉里泡久之后的酣然,就像自己无论如何兜转,那人始终在原地守候的痴狂。 透过重重的帐幔,可以望见外面已有天光。傅百善猛然想起昨晚那人的胡闹,禁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大婚前头一夜,母亲亲自过来交代这些事由。宋知春性情向来豪爽,也没觉得那事有什么丢人的,大大方方举着本避火图拣要紧的给女儿交代了几点。最后还说夫妻之道有很大一部分关系此事是否和谐,不但那要让丈夫满意,自己也要从中得趣才是长久之道。 饶是傅百善一向性情疏阔,也让母亲的话羞得脸都不敢抬。耳边嗡嗡作响,心想原来这就是男女之事啊。难怪从前和裴青在一起时,情热之际就总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有时候他的眼神好似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 昨晚上,傅百善就是怀着这样忐忑难安的心情嫁进了陌生的新家。不想,喝了合卺酒之后,裴青却一脸平和地拉了自己坐在那对大红龙凤花烛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 那些话初时听来不过平常,仔细品味了才感觉到其间蕴藏的深厚情意。七符哥向来是个木讷寡言的人,这些话不知在肚子里憋了多久,才在酒后微醺这样似醉非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所以,当裴青慎重至极地掀开自己的里衣时,傅百善心里没有丝毫惶恐,胸口荡漾的是满满心疼。 心疼他少年时就独自一人在外流浪,心疼他一个人在六榕寺里凄清地祭拜母亲,心疼他受伤时只能自己舔舐伤口。心疼他面对自己的决绝而去时,纵马狂追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苍凉。也许就是这样近乎柔顺的态度,让裴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越发纵容了他的放肆。 在密密实实的帐子里,那人最开始还是中规中矩的,越到后来就开始说些浑话,还要自己这样那样。偏自己是个不争气的,晕晕地听了话,由着他作弄自己。现在想来只记得满眼不住晃动的绮丽罗账,那人迫切烫人的亲吻,还有几乎要灼伤肌肤的黑眸…… 裴青干净利落地练完一套刀法后,到净室里盥洗干净又换了衣服,这才蹑手蹑脚地到内室掀帘一看,就见小妻子正蒙头盖脸地熟睡着。生怕这样子憋闷,特特将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就见女子粉扑扑的面上一对长睫扑簌簌地抖动,心里登时爱得不行。 “怎么啦?”裴青伏下身子在枕边近乎耳语地细细追问。 男人刚刚沐浴过后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皂角香气,混合了他嘴边的热气让人熏然欲醉,高挺的鼻翼几乎挨着她的耳廓。傅百善羞得满脸通红,双手抓住被角小声嗔怪道:“怎么不早点唤醒我,这都什么时候了,别人岂不把我笑死!” 裴青哈哈大笑,斜斜坐在榻上用大红被面将人一把搂住,“这宅子里你最大,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我看有谁敢嚼舌头?”话语尾端已经含了一丝藐视于人的傲然和冷戾。 傅百善抬起杏仁大眼望了他一眼,还没有说什么,就觉男人低头在她颈间轻嗅,嘴里还漫不经心地道:“这宅院里又没有公婆需要你去奉茶,也没有姑嫂需要你去应对,一干人里只有你最大,所以只有你教训他们的时候,万万没有他们支派你的时候。” 傅百善这才想到这段婚姻的好处,竟是用不着跟些陌生的亲戚见礼,顿时有些欢喜。 在广州时,傅满仓宋知春都是爽利的性子,几个孩子也是知礼大方的。偏偏回到青州后,遇到大房的吕氏和傅兰香,还有天津来的傅姑母和夏氏兄妹,真真是一家子极品亲戚,一天到晚地算计来算计去,也不嫌累得慌。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男人低低地感叹,“好珍哥那些人你都莫管,从今往后你只要应付我一人就行了,这会先好好陪我说说话。别怕,昨个我喝了些酒手脚不晓得轻重,兴许把你弄疼了。我今天小心着些,万不会再莽撞……” 傅百善一时羞煞,委实想不到这人说着说着就要胡来,忙按住那双作乱的手嘟囔道:“七符哥,我肚子饿了!” 男人的一双长着厚茧的大手就停留在一片白腻软滑之间,一双略略有些迷离的眼睛从香氛沟壑当中恋恋不舍地拔出,似乎在辨别心爱人儿话语的真假。半晌后,才缓慢地将手掌抽回,微微笑道:“是我孟浪了,你昨日只用了一点肉食和酒水,这会肯定饿坏了吧!” 裴青站直身子复又放下帐幔,站在门口唤人准备些吃食。傅百善依稀听得是荔枝和乌梅回应的声音,正想要如何面对这些贴身大丫头时,就见裴青独自提了一个双层竹编食盒进来。 硬木八仙小方几上搁了绿豆芽炒肉丝,小葱虾米炒豆腐、及弟粥、糯米糍并几样广式点心。裴青便摆放边解释道:“知道你喜欢吃陈三娘做的东西,不过她年纪大了怕手脚不利落,就把聚味楼里最得意的一个徒弟推荐过来,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傅百善万没想到这人竟心细至此,连自己日后的口腹之欲都注意到了,不由有些赧然,“我让陈溪母子开聚味楼主要是想帮衬他们一把,你把人家得用的人弄回家里,给我一个人做饭如何使得?” 裴青知道这姑娘性子瓷实,是别人对她好一份,恨不能还上十分的脾气,也不做费口舌。其实有时候斗米恩升米仇,使唤人的时候该如何就如何,过于客气人家反而会感到不自在。更何况他给那个厨子开的工钱是聚味楼的两倍,活计又清闲,傻子才不会答应呢! 哄着小媳妇喝了一碗粥,用了几个甜点并几筷子小菜,看她样子精神虽好眼下却有淡淡的乌痕,裴青心里暗悔,不该将人折腾太过。可是看着被褥里偶尔露出来的软腻香滑,还是忍不住一阵心热。连忙转开头去左顾言他,“你还想睡会还是起来?” 傅百善这会子哪里还睡得着,记得昨日睡时将那件大红软缎绣富贵长春的肚兜收在了枕下,这会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便蜷着身子在被褥里慢慢摸索。裴青见她像条毛毛虫子一样在帐幔里左右腾挪,就知道这丫头精神依旧健旺得很,眼底就不由一暗,索性牢牢歪坐在被褥的一角上。 傅百善蒙着脑袋摸索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等发觉有双手顺着自己的小腿往上摩挲时,已经为时过晚。左扭右扭都扭不开,气得在被子里叫唤,“哪里有你这样白日……宣淫的人,还是堂堂的五品千户,一点都不学好!” 裴青让她的狡辩逗笑了,三两下宽了外裳挤进帐子,“我们如今是正经夫妻,这敦伦之乐就是周公再世也要允许的。可伶一下你的夫君吧,至今二十有五才初尝个中滋味。更何况先时我已经喂饱了你的肚皮,如今该轮到你来喂饱我了……” 傅百善简直羞恼交加,这帐还有这般算法的。人人都说最奸猾不过商贾,裴青只是当个青州左卫的千户委实太过屈才,皇帝老爷应该把他提拔去户部掌管全国的粮米才对。 眼见佳人使性子气得脸色绯红,裴青却知道此时万万不能打退堂鼓,不然到手的福利肯定要大打折扣,索性一古脑便绵绵密密地吻了过去。傅百善先时还有几分清明,过得半会就如同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上下颠簸翻覆,早已辨认不得东南西北了。 裴傅两人新婚燕尓自然缱婘缠绵,等傅百善扫除万般障碍正经坐在梳妆台前时,已经是第三日的巳时。刚把一只掐丝金阁楼耳坠挂在耳上,就从铜镜里看见荔枝红着脸正捂嘴偷笑。 傅百善被裴青耳鬓厮磨带了两日,脸皮好像也习得厚了些,瞥了两眼后嘟哝道:“且容你放肆一回,以后等你嫁人了,自然就不会再笑话我了!” 荔枝知道她向来是个脾气宽和人,对身边人又极其看中,遂一点不害怕地回嘴道:“看姑娘跟姑爷好得蜜里调油,奴婢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原先还想着姑爷这般冷清的一个人,却打小就宠着你。不但处处护着你不说,就是后来离开了傅家也是经常写信,走到哪处都会托人捎带回礼物。” 将案几上的东西收好,荔枝想到昔日的彷徨失措不禁失笑道:“后来你们生了波折,奴婢比谁都生气。幸好你和姑爷把话说开了,这样和和美美的多好。太太办嫁妆时还说,姑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惦记你了,这养回闺女竟是帮别人养的一般……” 傅百善的脸就腾得烧得通红,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娘还曾经如此打趣过自己,什么叫给别人养的,真是叫人听了无地自容。却不知为什么,心底偏偏又有一丝难以描绘的蜜意沉积。 第二三零章 归宁 第二三零章 归宁 青州黄楼巷傅家二房宅子,傅满仓背着手站在厅堂里不住踱步,隔不了一会就吩咐一声,“去门口看看人来了没有,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走也应该走过来了吧。珍哥从来都是个利落的孩子,定是那个裴家小子一点不懂得体会长辈的心情!” 坐在一旁的宋知春额角青筋一阵猛烈跳动,简直叫丈夫的举动给烦死。不过今天家里客人多实在不好给他没脸,便深吸一口气,生生按捺住一脚将丈夫踹开的冲动,转头笑眯眯地招呼客人们喝茶。 不远处忽地响起几声零碎的鞭炮响,那是新姑爷带着姑娘回门来了。傅满仓伸着脖子看了两眼,连忙跑到椅子上正襟危坐。门外小五小六两兄弟正喜气盈腮地陪着一对新人,沿着回廊慢慢地走过来。 傅百善今朝回门,委实没想到家里竟然有这么多人,诺大的厅堂或坐或站都是傅家的三姑六眷。 宋知春扯着女儿的手细看,见她穿了一件银红地绣富贵三多如意的对襟褙子,裙摆上用细小的白珍珠珊瑚珠间隔点缀。乌鸦鸦的发上戴的是一副赤金嵌多宝的攒珠头面,眉梢眉角都流露出喜意,整个人显得又喜庆又端庄,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登时就落了地。 又转头去看新女婿,就见裴青穿了一件大襟斜领的石青长袍,前襟的腰际横打满裥。胸前后背用本色丝线绣了八宝连春的纹路,另在左右肋下各缝一条本色云锦制成的宽边,下摆上绣了一波浅浅的江水纹,显得人更加高挺且气派。 小两口的衣饰都是京城刚时兴的样式。 离开京城时,寿宁侯府的李氏借口不能让孩子白叫她一声姨母,大手笔地给两人裁制了四季衣裳。衣料布匹都是选了又选,又让最好的绣娘赶制,加上裴傅两人都生都得出众,与撷芳楼精湛的工艺相得益彰。青州城的傅氏本家们哪里见过,忍不住一阵品头论足,宋知春也满意至极地点头。 傅满仓本想训斥几句新女婿摆摆老泰山的款,却瞧见女儿时不时瞟过来关切的一眼,心里登时就打翻一坛老陈醋,又酸又涩还不敢多言语。于是,众人这看到这一对奇怪的翁婿面面相觑地坐着,一个比一个面相沉重。好一似今天不是归宁宴,而是考场上正要应对的一对师徒。 宋知春看着委实不象话,忙站起身带着小两口认亲。 古人说穷在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对于这些上门来或近或远的亲戚,宋知春一概以礼相待。场中知机的人谁不晓得傅家二房的姑娘是朝庭正经敕封的四品乡君,女婿是卫所五品千户,日后的前程是有眼睛就看得到的。所以这花花轿子人人都愿抬,且抬得心甘情愿。 见一对新人过来行礼,傅家宗族的长辈就拿出早已备好的封红和见面礼,傅氏现任的族长送了一对太狮少狮滚绣球的和田玉摆件。这件东西不但价值名贵雕工精细还明显是个老物件,被盘完得晶莹剔透洁白如凝脂,寓意也是相当得好。 另一位辈位极高的叔爷端坐着,受了新人的大礼之后,颤微微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掌宽的昌化石。厅堂里的众人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要知道自古以来就有一两田黄三两金的说法,这块昌化石虽然还没有经过打磨,但大致看得出石质细腻颜色纯净,这位叔爷今日竟是大手笔。 坐在一边的大房吕氏就有些不自在,她做为一对新人的嫡亲伯娘,所赠应该是在场最贵重的。但是她只准备了一对十两的银锭,现在抬头看看好象个个都比她拿得出手。眼看新人就要过来了,吕氏一咬牙撸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放在一起。那是她上月新得的,成色又新分量又足,此时拿出来实在是让她肉疼不已。 傅氏家族上一辈共有七房,衍生下来的平辈兄弟姊妹众多,男子们送的多的文房四宝,女子大多送两样亲手所做的针线。 大房的傅念祖就送了一方少见的歙砚。这种砚石因为质地坚韧润密,纹理美丽,敲击时有清越金属声,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发墨如油被藏家成为砚中之王。细细观赏可以见得砚面上有条条纹路,长的长短的短,有的还成双成对,恰似脸上挂双眉,所以又被称之为蛾眉砚。 傅念祖的妻子夏婵跟傅百善相互行了蹲礼之后,笑眯眯奉上两件亲手做的扇套。心头却在想难怪珍哥看不起哥哥夏坤,这位裴姑爷的相貌气度样样出众,哥哥就是拍马也追不上,总算输得不冤枉。 新人给长辈和平辈见完礼之后,就要给小辈派发回礼。裴青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多人,好在他先前考量得充分,特地吩咐准备了多余的。心想不管人能不能认周全,多散些礼总是无错的。 于是场中半大的七八岁的,刚蹒跚学步的一众孩子,人人都得了两个八分重打成柿柿如意,或是步步高升或是岁岁平安的银锞子。拿在手里又喜庆意头又好,孩子的父母生怕弄丢了,追在后头小心地哄劝将银锞子收过来,一时间倒是热闹无比。 不一会儿就到了吉时,仆妇们进来禀告酒席已经备好了,今日的席面是聚味楼的大厨们全包了的。为了东主的这场归宁宴,聚味楼今天特地歇业一天。归宁是古时流传下来的礼俗,又可称为三朝回门,是新婚夫妻在成亲的第三日,携礼前往女方家里省亲探访,女方家人准备丰盛的酒宴已飨各方来客。 傅家大厨房里,陈三娘亲自坐镇,每一道菜肴上桌前都要经过她的点头才行。聚味楼在青州开了三年,凭着真材实料味道纯正菜式新颖,很快就在附近州府站稳了脚跟,虽说不上日进斗金可也算财源茂盛。 如今陈三娘岁数也大了,按说在家享福尽够了,但她闲不住,无事就要到聚味楼指点一下徒子徒孙。何况今天是从小带大的姑娘的归宁宴,她更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置办。 傅家的院子里一字排开十来张大圆桌,先上了四干碟四冷盘,再上八盘热菜八碗炖菜。蚬江水鲜红油鳝筒,油卜塞肉八宝野鸭,佛手金卷凤尾鱼翅,天上飞的林里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讲究一道金鸡二道银鲤,三道铜肘四道玉卵,五道酥菜六道豆腐,七道酱菜八道清炒,蒸煮煎炸无所不用。 院子里觚筹交错,就有人笑问小五小六两兄弟,新姐夫第一次上门可送了什么可心的礼物,也不出来显摆一番?小五小六相对一笑都闭口不语,可那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满意至极。 傅念祖坐在一旁,饮下一杯酒水后心里有些怅惘。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家里发生的事多多少少都传至他的耳边,父母的功过做子女的不好置喙。可是人在做天在看,看饶得过谁? 今日人多嘴杂,傅家二房的新女婿裴青昨日就派了家中老成的仆从,细心周到地将几位至亲的表礼送到各自的府上。 因为明年将春闱,傅念祖自个得的是一套《曾文正公手抄考录集》。曾文正公本名曾秩,任当朝首辅多年,曾经奉旨担任四次春闱主考官。这本书就缉录了这四届科举前十名的文章,还有文正公的亲笔点评,字字珠玑句句精华,绝对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珍籍。 弟弟傅念宗得了一套《山海经志怪全像集》,这套书总共十二册,是历代最权威的神怪全册,因为刻板几经损毁,现在已经难以收集齐全了。傅念祖记得弟弟搜寻好久都未寻到,就在家宴上嗟叹了几句,没想到一个可以说是外人的人却记挂在心上,并且搜罗了送来。 二房的小五已经立志学医,对各种医类孤籍早已陷入狂热。听说登州吴老太医已经决定将他收到关门弟子,准备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据傅念祖所知,这位裴姑爷所送之礼就是前朝大家私藏的典籍,世面上根本没有流传过,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 小六年纪虽小已过了童试,正攒足劲道想入秋季大比。裴青所送的是一只红酸枝三开雕了辈辈封侯图的考箱,作工考究精雕细刻,气派简洁壮重,听闻是上届状元公所用,不说别的单就这份意头也是极好的。 这几份礼物所费金银不说,桩桩件件都送到了人的心坎上,这份投其所好揣度人心的本事就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吧!相比之下,自己亲妹子傅兰香所嫁的夫婿常柏,论说是官宦子弟还是自己的同窗,可是其行事做派和裴青根本不能相比! 回门的姑娘照例要在娘家住一晚,宋知春便拉了女儿的手说话,当听到裴青家里无论大事小事都顺着她时,脸上的笑意不觉更胜。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丈夫看人比自己有眼光多了。 母女俩闲谈中便说起了大房的傅兰香,这段时日两口子前前后后闹腾好几茬。听说常姑爷在外面养了个外室,三五天地不回宅子竟成了常态。偏偏常知县夫妇象是没看见一般,由着他俩越闹越凶。 傅百善听了不由咋舍,当初费尽心思要嫁的郎君,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也不知傅兰香心里有没有懊悔。 宋知春也是连连摇头,“谁说不是呢?才成亲大半年,常姑爷外面就有了人。兰香死活不肯松口,只愿做小伏低指望人心回转,哪知道常姑爷铁了心肠一味维护外面的女人。等兰香松口愿意让那外室进门时,那边又拿乔起来说不愿为妾。不当妾难不成还想让人家把正妻之位让出来,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母女俩感怀了半天别人,又听女儿细讲这几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宋知春两相一对比,便越发觉得这女婿选得实在是好。不在乎富贵荣华,端看裴青事事将女儿放在前头,这便是顶顶要紧的。 第二三一章 枇杷 第二三一章 枇杷 青州城劈柴胡同的裴家宅子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刚从一辆独轮驴车上下来,脚底上便沾了几片喜事过后余留的红色鞭炮碎屑。他背着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还显得簇新的黑漆大门,笑着摇摇头,这才踏上石阶叩响了辅首上刻有福寿圆满纹路的黑油锡环。 厅堂前,老者深深一揖道:“在羊角泮时,幸得夫人仗义伸手救得小老儿一条贱命。那时不知骁勇射杀敌酋的小将军还是位女娇娥,想来实在是让我等男子愧煞。今日又厚颜前来投靠,还望乡君不要嫌弃!” 傅百善知道这位名为程焕的老者是青州卫一个将将退役的老卒,但其实际身份裴大哥身边得用的幕僚,其人虽貌不惊人但机敏善断,尤其擅长处理纷繁复杂的庶务。若不是早年命运多舛,只怕早就是福佑一方的能臣干吏。 此次修筑东南海防朝廷从各地征召了一批新丁,都指挥使司衙门就下令把从前一些到了年纪的老弱兵卒放回原籍,程焕便在此次的名单之上。裴青爱惜他的才干又敬重其人品,想通些门子将他留下来。说实在,近年来裴青对程焕颇为倚重,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能将杂事处理得妥妥帖帖的人。 不想程焕却婉言拒绝了,说近来身子孱弱,也这个岁数了,实在是不想留在军中时时受这份管束操练之苦了。裴青见他去意已绝,就不好再挽留,厚厚地封了程仪后才问他的打算。这才知道程焕老家早已空乏,打算随意找个乡下小学堂以教书度日。 裴青却是想到和傅百善成家安顿下来之后,身边少不得这样一个睿智之人的时时点拨。于是就跟程焕建言,说妻子嫁过来之后,娘家陪送繁多,庄子铺面都需要人手打点。偏偏她性子疏阔,最不耐烦这些收缴粮租的琐碎事务,不若请先生暂留裴府做一个账房先生。 程焕本来就是居无定所之人,之所以一意离开青州卫,一时不想裴青为难,二是军中毕竟辛苦,他年岁稍长之后更是想重新找个处所安度晚年。听了裴青的建言之后,不由大为心动。心想一个青州土财主的女儿能有几多陪嫁,至多不过是几处山头农庄,思虑一番后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将军中事务一一交接,程焕便收拾了几件略显寒酸的家当,雇了一头驴车施施然地往裴宅来,准备认认今后的新东家。 因还是新婚,傅百善穿了一身胭脂红地缎绣五彩莲花纹褙子,遍绣折枝牡丹、石竹、罂粟、芙桑、桃花,衣襟处又绣了展翅飞翔于莲花间的蝙蝠,寓意连连有福。因在家里,梳了双飞燕的发髻上只插戴了一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的簪子,整个人看起来即富贵又清爽利落。 傅百善吩咐仆从送上茶水之后,展眉笑道:“我已经听裴大哥说了,先生是有大才的人,若是屈居乡野教授几个蒙童委实太过屈才。我的陪嫁琐杂,正想找一位精通账目的长者帮我清算一下,可巧先生就来了。” 程焕见眼前女子行事落落大方,一双杏仁大眼黑白分明湛然有神,更兼她气度从容,年纪轻轻便姿容迫人顾盼生威,心里便悄悄收起了两分先前的轻视之意。这时,一队青衣下人抬进来几个樟木大箱子,整齐码放在书房的青石地面上,便束手躬身退下了。 傅百善站起身信手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拿出其中一本帐簿转头笑道:“我爹爹是乡下土财主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挣钱,第二个爱好就是买地买庄子买铺子。我成亲后他就给我陪嫁了几处田庄,这里面是近两年的出息。先生帮我仔细捋捋,看看这些个庄头有没有偷奸耍滑的,干得好的要奖,干得孬的就要赶紧撤换下来!” 程焕端在手里的茶水就忘了喝,他咽了口唾沫,这一箱子都是账本,那其余的…… 果然,傅百善又施然走到另一只箱子面前打开,笑道:“我娘是京城齐云斋的二东家,这回到京之后,那位大东家就把历年的分红全部折算成铺面田产给了她。我出门子时,我娘说女孩不比男孩能挣钱养家,身边不能没有资财,黄白之物就是女人的腰杆子,所以把大部分东西算作嫁妆陪送给了我。先生还是先帮我计量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好让我心里有个成算!” 程焕手里的茶盏一歪,石青色长直缀的下摆处便是一阵温热。手脚忙乱间模糊地想着,大名鼎鼎的京中齐云斋,文人墨客倾其所有都不见得能够置备上一件珍玩的齐云斋,竟然跟眼前这位有大干系…… 当傅百善又走到另一只箱子准备打开时,满面通红的程焕恭敬站起,双手一揖到底,“小老儿日后但凭乡君吩咐!” 程焕活了这么久,哪里不晓得是自己先前的两分怠慢让人家看出来了。人家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吩咐仆从将产业账簿抬出来,结果一下子就把自己镇住了。他抬头看着眼前姿容飒爽的女子,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裴大人就是顶厉害的角色,想不到他的夫人也差不离。 就是这份甘心情愿,程焕才出口唤傅百善乡君,而不再是裴夫人。这便是认主子的前奏,以后我是你手底下的人,而不是你丈夫手底下的人。 傅百善自然懂这里的隐喻,着意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干瘦老头,觉得裴大哥果然没有说错,这种读书人几乎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了,背脊上还是有几根不能轻易碰触的傲骨。两人和和气气地定下宾主契约,一个月十五两的俸银,并每季四套单夹棉衣裳。拿着墨迹稍干的契书,心满意足的程焕让人带着去早就收拾好的厢房里歇息了。 傅百善抿着嘴微微一笑,让荔枝唤人来把这些账本重新搬回库房,这才甩着手进了内院。 这座宅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净整齐,一水的青石地面。因男主人是武将,院子里除了挨墙几个养鱼养花的水缸,其余的地方连花盆都没有放两个,因此稍稍显得有些空旷。 傅百善边走边想,等空闲了还是让花匠过来移栽些花草过来,也不必多金贵。像在广州时,傅家的那几树蔷薇和垂丝海棠,每到花季便顺墙攀援开得热闹非凡,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喜庆,心里便是有再大的烦忧也能消去一二分。 内室的大迎窗前,裴青正歪在榻上看书。看见小媳妇进来,忙鲤鱼打挺坐起身子,笑嘻嘻地问道:“把那老头拿下没有?” 傅百善就白了他一眼,“敢情你不出面,就让我来接这个烫手山芋?” 裴青把炕几上的一盘金灿灿的枇杷端过来,揪了一个最大最红的剥皮去籽,喂到小媳妇的嘴里,这才笑道:“你莫看这位程先生其貌不扬,为人却最是精明,我实在舍不得让他隐遁乡间。这种人又心气高,我只有不露面,让你一下子把他收服了,这样大家的颜面才好看,日子久了你自然会晓得他的好处!” 枇杷是今早才结的,上面还挂着一层浅淡的白霜,吃在嘴里又香又甜。青州的春季干燥,裴青怕媳妇在水果物产丰富的广州呆惯了,特地起了个大早到城外乌梁山上去现摘的。那里靠近温泉眼,一向以水果甜美著称。 剥开的枇杷不断地放在甜白瓷的盘子里,傅百善满意地微微眯了眼睛,仔细地品尝唇齿间丰沛的汁水,小巧粉色的舌头在金黄的果肉后若隐若现。 裴青正在剥果子的手便一顿,抬头见侍候的丫头们早就懂事地退了出去,于是少不得凑上前去帮着品尝一番。等两人你侬我侬地吃完半盘枇杷之后,淡黄的汁水早已将傅百善身上的胭脂红褙子污糟得不能看了。 傅百善还没正经吃上几颗枇杷,自己倒被吃得一干二净,气得满脸通红,在男人劲瘦的腰上狠狠地掐了几下才作罢。 称心遂意的裴青哈哈大笑,见人就要恼了才稍稍收敛神色,起身在六足高面盆架前扯了一条棉布巾过来,细细地揩干净傅百善身上沾染的枇杷汁水,其间过程少不得又要吃吃豆腐。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如此喜欢闹腾的人,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恨不得将她随时揉入怀里揣在心坎上。 硬木六柱攒海棠花的矮榻上,餍足后的裴青懒洋洋地搂着半昏半睡的傅百善,手指在她光洁的脊背上缓缓划过,良久后才略有踟蹰地问道:“等几天我要用一笔银子,我那里可能不够,你那边能不能给我调一下头寸?” 这事实在难以张口,才新婚几天,男人就向女人伸手要嫁妆银子,裴青心中虽有笃定却还是臊得脸皮通红。 傅百善却连眼皮都没有睁一下,嗯了一声后道:“你要多少,妆镜台下面的抽屉里有两千两的银票,是我准备家用的。若是不够的话,那个四门衣柜里有个紫檀嵌百宝花蝶长方盒里,还有我娘给我预备的压箱底。大概有五万两,你先拿去用就是了!” 裴青一怔,他素来知道傅百善对钱财散漫,可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由着他动用压箱底的银钱,委实太过……相信人了。要知道,有些妇人成亲后这压箱底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提前动用的。 他暗自摇头一笑,心想这样瓷实的性子这幸得是嫁给我,要是嫁给别人可怎么得了!胸中又酸又软,却总有一股汹涌的情绪潜藏其中,几乎要顺着血液喷薄而出。 想了一下,裴青还是决定稍稍透露一二消息,“……我那里还有五千两,你给我再凑一万五千两。我想拿这笔钱走走门路活动一下,尽快调回京畿重地。好珍哥,我想在最短的时日里爬上最高的位置。” 傅百善缓缓睁开眼睛,清澈的眸子望了过来。裴青喉咙底一紧,终于决定在自己最紧要的人面前袒露实情,“珍哥,我们太弱了。在那些贵人面前,我们实在是太弱了……” 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雨,裴青只稍提一个话头,傅百善便明白了他心底的隐忧。顺遂安逸的日子谁不想过,但是朝堂上风云变幻,若是不提前筹谋,他日秦王若是有机会登上大宝,依那人刻薄寡恩心如虎狼的性子,所有的这些就可能成为镜花水月。 “我明白……”傅百善轻叹一声伸出细长的胳膊,与丈夫的手紧紧地抓在一起。 第二三二章 端午 第二三二章 端午 民谚里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五月初五,中原各地都有过端午的习俗,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挂了艾草菖蒲,用红纸配上蒜头、石榴花编织成人形或剑型的艾人蒲剑,插于门眉或悬于厅堂之上,以防蚊虫叮咬祈祷消除毒灾。 傅百善一早起来,就见身边的两个大丫头忙得脚不沾地。 新家里的东西都是才置办整齐的,应该没有什么污秽的地方,荔枝却依旧不放心,带着乌梅和几个老成的仆妇将屋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又在米缸和油桶周围洒上加了白矾的雄黄水,用来杀死或防止那些嗜香的毒虫蟑蚁出来祸害贮存的东西。 雄黄酒几天前就泡好的,是拿了菖蒲和雄黄合着白酒泡制而成。按照旧日的习俗,喝雄黄酒也是为了驱虫祛毒防病强身。荔枝却是想起往年这时候都是顾嬷嬷带着大家在厨房里忙活,这一晃,顾嬷嬷也去了三年了。姑娘清明去祭拜时还感叹,嬷嬷在天上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屋子外一阵嘻闹传来,荔枝晃过神,才看见两个新进的洒扫小丫头在廊下玩耍。一个在额头手腕处涂满了雄黄,另一个丫头就用雄黄末在额头上画了个王字,听说这样带有虎的印记可以让人以虎辟邪。在广州时便没有这样的说头,真是百里不同音,千里不同俗。 荔枝莞尔一笑,主家素来宽和,这些才进来的小丫头也跟着活泛许多。这时听见动静的乌梅气冲冲地跑出去,叉着腰低声斥责一番。两个小丫头相互一吐舌头,将东西拣好后飞快地跑开了。 荔枝心想,乌梅的岁数其实比别人大不了多少,却越来越有大丫头的气势了。等再过两年,姑娘身边的事她能上手之后,自己就学闽南女自梳,给姑娘当个内院的管事嬷嬷,清清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训完小丫头的乌梅得意洋洋地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簸箕,里面是各式丝线和碎布,旁边还有几个已经缝制好了的香包。 荔枝笑着接过来,簸箕里有一对石青地双莲并蒂形状的香囊。用了粤广打籽针的绣法,五彩花瓣里夹杂金银线,空白处遍绣瑞云满地纹,并蒂莲的莲心是用白色米珠攒成的,看起来又精致又富贵。 自家这位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不擅针黹女红。这是她特地提前几天帮姑娘绣好的,已经填满了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松等香料,闻起来提神醒脑芳香扑鼻。到时候两位主子一人佩戴一个,一起走在街上,保管让别人羡慕。 新来的厨子虽然擅长做广州是菜式,其家乡却是北地的,特特做了翻毛酥皮五毒饼送过来。用加了酥油的精面作皮,调了桔皮五仁做馅,然后盖上鲜红的五毒印子,吃起来倒是酥香可口。 每到大节气,陈娘子依旧不忘昔日主仆一场,这回就送来了自家做的五毒饼和九子粽。 陈娘子做的五毒饼与众不同,包好玫瑰馅料的面饼是用枣木模子磕出来。放铁盘内上吊炉烤熟,出炉后提浆上彩,表面上再抹一层油糖。枣木模子上早就刻有蝎子、蛤蟆、蜘蛛、蜈蚣、蛇的图案,烤好的点心上自然就有同样凸凹的花纹。齐整地摆放在一起,看着都喜庆。 九子粽看着是一个大粽,其实是九个小棕依次排列成一个三角形,每个小粽的馅料都不同,咸蛋黄的,枣泥的,火腿的,白砂糖合着猪油的,一个大粽的分量一家人都尽够了。 傅百善站在花厅的楠木六仙桌旁,用手抓着各色樱桃、桑椹、荸荠、桃杏等蔬果吃了一通后,又兴致勃勃地挑了两个枣泥馅的粽子吃了,难得的就有些春乏。打哈欠的时候瞧见两个大丫头正在捂嘴偷笑,心知她们俩指不定又想到哪里去了。一时不禁又羞又臊,却又不好摆主子的架子,只得哐当一声把门关了。 裴青天没亮时就被人叫去青州大营了,说那边又有新情况。虽然连十天的婚期休沐都没完,但两人都不是拘泥儿女情长的人,裴青只招呼了一声就骑马走了。 净室内半人高的楠木澡盆里是热气腾腾的药汤子,《五杂俎》里记“兰汤不可得,则以午时取五色草拂而浴之”。在广东则用艾蒲、柏叶、大风根、白玉兰等花草来洗澡。这个习俗傅家人沿用了多年,傅百善在新家的第一个端午自然想重温一下儿时的记忆。 药汤的温度渐渐降下去了,好在也不如何冷,傅百善扒在桶沿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感到背脊一阵温热,睁开一看,却是眉眼含笑的丈夫站在桶边,手里还拿着一只用来舀温水的木瓢。 傅百善大感羞赧,在昏暗的床第之间裸裎相对是一回事,在光线明亮的白日里又算怎么回事? 裴青却没有作弄她,拿起旁边的香膏子帮她洗了头发,重新换水细细地净洗干净,又拿了大帕子擦干,最后才拿了松江细绫布做的内衣进来给她换。他如此谨守正人君子的风范,倒惹得傅百善很看了他几眼,着实是这几日被闹得太过…… 裴青装作没看到小媳妇一眼接一眼地瞅过来的狐疑目光,就是一板一眼地闷着性子不说话。将人抱在床榻上,才从桌上取过一只木盒,里面是几根五彩丝线编制的长索,抓过傅百善的右手腕牢牢拴好。 傅百善这才恍然大悟,五月五日的五彩丝又名长命索,以其系臂是历来的风俗。五色为青白红黑黄,分别代表木金火水土五行。可以祈福避灾辟兵及鬼,令人不病瘟。系线时,唯一的禁忌便是不能开口说话。 傅百善不由地面红耳赤,缩着脖子嗫嚅道:“裴大哥,我今年都十七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裴青笑着刮了一下她挺直的鼻梁,又仔细调节了五色长索的松紧,这才笑道:“我比你大八岁,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孩子。这条长索不要随意取下,是我回来时特地拐到广佛寺求的,那里的小沙弥说这些五色索都是在菩萨面前加持过的……” 傅百善心里其实并不怎么相信这些神佛之事,但是看面前男人一脸的认真,心里不知怎么有一种被人放在手心疼宠时痒痒酥酥的感觉,便红了脸低头由着他去了。 裴青也是临时起意,在回家的途中为小媳妇儿求了五色索。看着五彩丝线在佳人骨肉匀亭的手腕上带着,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欢喜。又细细嘱咐五色线不可任意折断或丢弃,只能在夏季第一场大雨或第一次洗澡时抛到河里。据说,戴五色线的人可以避开蛇蝎类毒虫的伤害;扔到河里,意味着让河水将瘟疫疾病冲走,佩戴之人由此可以保安康。 晚饭后,裴青在院子里练了一趟刀法,一把雁翎刀使得虎虎生威令人胆寒。进退间大开大阖,刀光如同雪影一般上下翻飞。这是他每日早晚必备的功课,这些年从未间断过。外人只道他职位升得高升得快,又哪里知道其背后付出的艰辛和汗水! 傅百善看得兴起,随手抽了一根小二臂粗的白蜡棍出来要与他对打。裴青摸摸鼻子暗暗叫苦,要论实战经验对打技巧,两个傅百善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这丫头身上的那份蛮力,硬碰硬时委实叫人头疼。 从前还是广州时两人曾对打过一回,那时的裴青虽听说过傅百善身负神力,心下却不以为然,心想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气力。就是这份轻敌,在傅百善象出闸老虎冲过来时,裴青连避都懒得避。结果就是他的小腿青乌了一大块,在屋里偷摸着擦了半个月的药油。 想起从前的这些事,裴青又是甜蜜又是后怕,想着怎样才能打消媳妇儿的念头,他可不想又偷摸着擦半个月的药油。园子边上忽然传来一阵的嬉闹,原来是几个小丫头正在釆摘凤仙花准备染红指甲,裴青见了不由眼前一亮。 民间有端午捣凤仙花染红指甲之俗。《燕京岁时记》中提及,凤仙花即透骨草,又名指甲草。五月花开之候,闺阁儿女取而捣之以染指甲,鲜红透骨经年乃消。裴青双眼放光,把雁翎刀随手一放,就大步走了过去。小丫头们就又惊又诧,眼睁睁得看着自家的男主子用衣裳兜了一大捧开得正好的朱红凤仙花后,拉着女主子回屋了。 傅百善看着眼前忙前忙后的男人,心头一阵无力。从什么时候在自己心目当中英明神武的七符哥,竟然变成拿着小钵小碗为自己染指甲的人? 裴青丝毫未觉察媳妇的幽怨,兴冲冲地将凤仙花与明矾一起捣碎成泥,将花泥小心地敷在指甲上,用布帛缠好。又像服侍祖宗一样将人小心送上床榻,半夜起来几次查看布帛有没有没扯落。傅百善几时见过这样的男人,不由又窝心又好笑。 第二日一大早,傅百善举着包得好好的十根手指什么都不能干,一桌子的饭菜是裴青亲自给喂的。不但屋子里服侍的荔枝和乌梅看得脸红,屋外的小丫头和仆妇也时不时地探头过来望一眼,傅百善觉得平生从未如此丢脸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二个时辰之后,解开细麻绳缠绕的手指,傅百善的十个指甲果然变成淡淡的用水也洗不掉的胭脂色。裴青有事无事就瞅两眼,还直说颜色淡了,等空闲了还要帮她染两回,傅百善简直叫他给烦死。 第二三三章 荼蘼 第二三三章 荼蘼 没隔两天,青州大营抄送来一份军报。裴青仔细检查了上面完好的印鉴后,这才拿了书案上银制的拆纸刀将信封打开。信中是魏勉捎来的一个消息,赤屿岛如今的大当家驮龙向朝廷投诚,提出诸多条件不说,还指定这其间的联络人为傅家百善。 裴青就从鼻底轻嗤一声,将手中的信交给案几对面的傅百善。 赤屿岛自从让曾闵秀联合裴、傅二人,从外向里闹了天翻地覆,其实力就大不如从前了。二当家邓南因为直接策划了对徐直的刺杀,遭到了曾闵秀的疯狂报复,听说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大当家毛东烈因为唯一的儿子被拿捏在裴青的手里,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弃械而降。 三当家叶麻子虽是个莽撞的人,这回却极有眼色的做了一回墙头草,第一个率领手下向曾闵秀投诚。至于四当家林碧川,早就有心为自己留条后路。出乎裴青意料的,就是他再次低估了曾闵秀的狠绝。 这样一个连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女人,就靠着一份过人的胆识和机敏,在丈夫徐直被刺身亡后,火速纠结起一帮将要溃散的帮众,还借力打力地将盘踞赤屿岛十数年的悍匪收拾了个干净。说实话,裴青当初就是看出了这一点,有意无意地纵容曾闵秀的坐大,也绝没有想到她会做得如此令人刮目相看。 傅百善细细看了一遍书信之后,喃喃自语:“这位驮龙应该就是曾闵秀新取的字号吧?” 裴青为自己媳妇的敏锐感到一阵愉悦,点头道:“我们从赤屿岛离开后,曾氏就瞅准了空档,联合徐直的义子徐骄收缴整合了岛上的残余势力。因为她赏罚分明纪律严苛,竟然慢慢地在岛上站稳了脚跟。都指挥使衙门里的那些大人怕她是下一个毛东烈,就派人上岛试图游说招安,不想她竟然答应了。” 傅百善就了然一笑起身道:“条件就是让我上岛去接应她……” 坐在榆木雕福庆有余官帽椅上的裴青眉眼一阵闪动,一把将身边站着的傅百善抱过来安稳放在膝上,长长叹息道:“去是要去一趟的,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你到铁匠铺子里看过那些师傅打造刀剑吗,此时此刻还远没有到火候!” 男人黑黑的头颅歪靠在怀里,温热的鼻息拂在脖颈上,让人感到一阵酥麻。傅百善就回握住裴青的手,温声道:“我虽然跟曾氏接触的时日不长,可也看得出这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她既然跟朝廷招安的人提了我的名字,那势必会引起有心人的在意。” 裴青眼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寒光,紧紧环住妻子的腰身道:“你我夫妻一体,曾氏想利用你平平安安地变回良民,也得看我答不答应!况且以她那种性子,又因缘巧合地成了赤屿岛的大当家,这份威风凛凛人上人的滋味她还没有品尝够,怎么会轻易舍弃这一切?” 面对丈夫的分析,傅百善不由点头首肯,“我若是不去,朝堂上怕是有人以此攻讦于你。还有曾氏这一次不成,肯定还会有下一次。到时候两边一开战,无论死伤岛上平民还是朝廷官兵,自然会有人将此事硬按在我俩的头上,到时一样逃不了罪责!” 裴青也早想到此处,伸指拈着书信的一角,浅浅笑道:“只怕魏大人也是想到了这点,才会悄悄派人给我送信,怕也是想让我俩有个心理准备!” 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轻不得,重不得。 赤屿岛孤悬海上,却是几条海上丝绸之路的要冲。派人上去围剿,人力物力不说,就是将此地拿下,只怕每年也要派驻大量的官兵驻守。如若不然,朝廷的官兵前脚一走,后脚就会有新的海匪在此地重新盘踞。 就是这个原因,从倭国归来的那艘福泰号上,在徐直的尸身旁,裴青才会那般迅速地与曾闵秀达成合作的协议——帮助这个女人报仇的同时,尽最大的可能先一步削弱赤屿岛现存的力量。只是没想到…… 傅百善想到目前的处境,有些揶揄地抿嘴一笑,“这信上说赤屿岛现在纠集了上万之众,俨然已经成了最大的一处海匪窝子,裴大哥你当初也没想到曾氏那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竟然能成了气候吧?” 这的确是裴青失误,他脸上就有丝不自在,随即转念一想在自己老婆面前有什么丢人的,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道:“当初我是利用了曾氏,借她的手干净利落地干掉了老谋深算的毛东烈和阴狠狡诈的邓南。心想群龙无首,赤屿岛就是一盘散沙,能成什么大气候?不想这女人反手就给了我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傅百善没想到丈夫如此坦荡地就承认了自己的失措,惊笑之余有些恍神地低低问道:“裴大哥,你介意女人如此善谋略,或者不安于室手段比你强吗?她可是利用完你又反手把你推到如此境界的首犯呢?” 此时已经是初夏,屋子外的日头明亮如炽。书房外有一棵腰粗的槐树,此时已经密密匝匝地开满了一挂挂的槐花,雪白芬芳沁人心脾,细碎的阳光就绵绵地洒在傅百善的脸上。裴青坐得又近,连她鬓角微细的茸毛都看得清楚,更何况她眼里那丝若有若无的惶恐和惴惴。 裴青心里一时大痛,立时明白傅百善明地在说别人,实际却是在说自己。 他怜惜地将那双染了淡淡胭脂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几乎是唏嘘地喟叹道:“珍哥,我惟愿你比世上的所有女人都有急智善谋划,这样万一我有个什么不测,你也会护着我们的孩子全身而退,而不是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好珍哥,我巴不得你与我比肩,怎会介意你手段比我强!” 傅百善定定地望了眼前的男人一眼,杏仁大眼里就一点一点地浮现出笑意,无比柔顺地伏在男人的怀里道:“我老早就知道我比你强,那年在广州时我一脚就差点揣断了你的腿。顾嬷嬷说你一到晚上就偷偷摸摸地躲在屋里擦药油,那味道浓得隔几丈远都闻得到。然后她就一一嘱咐大家,让我们全部假装闻不到……” 裴青一时大窘,没想到当初的强装早就让人看出来了,其实那时他就奇怪怎么没人问他怎么受的伤,原来却是大家都在帮他留颜面呢!想来前几日,他故意不与珍哥对打,却拖了她去用凤仙花染什么指甲,也让媳妇看出究竟来了。一时间有些羞臊,更多的却是甜蜜。 只要两人齐齐在屋子里,丫头们都极有眼色地不会进来打扰。新婚夫妻挤坐在一把椅子上,懒散地望着屋外开到荼蘼的盛景。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槐树细小的枝条上长满了木质的刺,大串大串的槐花白得耀眼,几乎掩蔽了淡绿色的枝叶。枝头便变得沉甸甸,风一轻拂,那花就左右摇晃,使得花香更加幽暗沉静。 不知什么时候,椅子上的人已经像一对交颈的鸳鸯一样缠绵地亲吻在一处,裴青从唇齿间偶尔漏出几个字,“……不若今晚吃蒸槐花吧,我好久都没吃了呢,说起来还是颇有些念想……” 直到日头西沉,裴家的厨子才接到吩咐说,今天主家要吃一碗蒸槐花。新来的厨子暗暗咋舌,这富贵人家的口味跟寻常人就是不一样,放着满桌子的精致吃食不用,非要去吃这些下里巴人用的东西。 厨子心里虽然嘟囔,手脚却极勤快地将才采摘下来的槐花清洗干净,用热水略略一焯。生槐花的花芯处有一根细长的嫩蕊,入口时是甜滋滋的,细品之下却有一点点的辛辣,就像才生出的韭黄,所以要用热水焯去这一点辛辣味。再和上上好的面粉,上竹篦大火蒸半刻钟。热热地撒上蒜泥辣油细盐香醋,闻着都让人留口水。 乌梅提着装了蒸槐花的食盒,走着走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荔枝就侧头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道:“越大越不像话了,让你提个饭都能傻乐呵!” 乌梅就喜滋滋地快走了两步悄声道:“咱们姑娘跟姑爷的感情真好,这都成亲好些天了,还这么喜欢腻歪在一起。昨天两个人在园子里手拉手散步,一个字都没说,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让人觉得他俩把什么甜蜜话都说完了!” 荔枝看着眼里几乎在冒星星的小丫头,也是欣慰道:“他们两个是患难过来的真情,去倭国救老爷的路途上,遇到了多少险些要命的事儿,一路扶持地走下来,自然比别的来得金贵些。你们小丫头不懂,裴姑爷看咱们姑娘的眼神里,处处都透着稀罕。这男人真不真心,那眼睛里头是撒不了谎的。” 两个丫头跟着傅百善到了裴宅,上面有没有长者压制,就还是依照旧日的习惯叫姑娘,叫姑爷。傅百善听着顺耳就没有纠正,裴青是从来就不在乎这些的,所以裴宅的仆妇一半叫大人和夫人,一半叫姑爷和乡君,偏偏每个人都觉得很合适,就这样延续叫唤下来了。 荔枝和乌梅将晚饭齐齐摆放在八仙桌上,内室的门半开着,只听着男人的声音浅浅传来,“珍哥,起来吃槐花饭了……”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荔枝心头却在计量,照这个劲头下去,想来明年这个时候屋子里就会有小主子的哭闹声了。看来闲暇时,还是让丫头们帮着赶制一些小娃娃穿的衣服。松江细绫布浆洗晾晒之后才和软,正好给孩子穿用! 第二三四章 觊觎 第二三四章 觊觎 京城秦王府门前,德仪公主下了马车,就见偏门的巷口处还停有一辆双辕马车。马匹俊逸不说,马车装饰精美,乍一看和她这位公主的座骑竟然相差无几,只是长短尺寸差了一些,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门口早有机灵的仆妇前来迎接,一边殷勤地在前面引路,一边小声地禀告,说那是刘阁老府上的崔姑娘,奉了家里老夫人的命令,一早过来看望王妃的。刘老夫人是秦王殿下的外祖母,这位崔姑娘是刘老夫人儿媳崔氏的内侄女,从小养在身边的,所以两府亲眷的往来一向亲厚。 德仪公主含笑听着,忽然掀唇摆手道:“二哥的府邸我来了好些回,闭眼都能走,你们退下去吧!我记得前院有几株百年的老槐,就不要传唤步辇了,我顺着小路散散乏,再过去给二嫂请安!” 仆妇们知道这是在景仁宫惠妃娘娘膝下长大的公主,便含笑施礼退下了。 五月槐花开过春季便结束了,花香沁脾浓荫蔽日,是极好的赏景处。德仪公主只带着贴身宫女叶眉沿着小径慢悠悠地走着,心里却有些烦忧。心想在遥远的青州,那人只怕正和新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好不快活。 德仪公主想着自己的烦心事,却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一个穿了水粉绣芍药纹宁江绸裙的女子,正半掩着身形痴痴地望着远处的明道堂,那里正是二哥秦王应旭日常的起居处和办理公务的书房。 秦王常年驻守登州,这处明道堂此刻门窗紧闭空无一人。那位水粉绸裙的少女却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地紧紧盯着,仿佛下一刻那两扇雕了步步高升卷云纹的木门便会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器宇轩昂的青年…… 德仪对那种带了无限缱婘和遐思的目光太过熟悉,当年她还是少女时,也曾无数次地从窗棂的空隙处窥视过心上人。忽然间便生了一丝怜悯,没想到这世间竟还有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困苦人。 少女忽然警醒过来,抬头忽见面前的华服丽人,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却迅速恢复平静,双手交叠在腹下远远地恭敬施礼。 德仪公主心里暗暗赞叹一声,果然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反应如此之快。笑吟吟地走过去道:“你便是彰德崔家的姑娘吧,果然玲珑剔透钟灵毓秀!我听母妃好几次提及于你,说你的诗画在京中闺秀中算得上是翘楚……” 崔文樱立时明白这便是将将大归的德仪公主,忙又深施一礼。 秦王府占地颇大,是三路五纵的宅子。横向分东中西三路,纵向是五个大小不一的四合院落。府内广植花木复重幽深,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无一不彰显皇家的气派。世人以水为财,所以王府处处见水,园子里波光潋滟碧波荡漾的一湖水,便是从城外玉泉山上引来的。 白王妃大腹便便,已然是将要临产的样子。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脸上起了一些淡淡的斑纹。穿着一件宽松的月白色地姜花湖蓝缎面褙子,坐在花厅的软榻上招呼着两位娇客。 德仪公主便将刘惠妃赐下的礼物让人一一呈上来,有妇人补身子用的阿胶人参,有婴孩用的襁褓衣物摇车玩具,林林总总摆满了半个房间。自从白王妃有孕之后,宫中的赏赐不断,这已经是惯例了。 白王妃被两个嬷嬷稳稳地扶着,一一检视过那些物品之后,略略欠身以示感谢惠妃的恩宠。皇家便是这样,即便是至亲,有些该走的形式还是必须得走的。 等仆妇们将东西搬下去之后,崔文樱便将刘府准备的礼品呈上来。大概是为了避忌孕妇有些东西不能入口,大都是一些精细的布匹绸缎,还有刘老夫人亲自到各个寺庙求来的平安符并些手抄的经书。 白王妃的眼角忽地被一抹亮色吸引,转过头去就见一只紫檀匣子半开着,鹅黄缎子上是一件雕制精美的玉石把件。 这是一件用翡翠雕刻的葡萄把件,约略有成人两个手掌宽,颜色亮丽鲜艳,玉质细腻通透。绿茵茵的叶蔓纤长弯绕,紫莹莹的果实颗粒饱满圆润,惟妙惟肖不说,最难得的是叶蔓尖端特地镂空的一点枯黄,果实上还有一层浅浅的白霜,和真正的葡萄鲜果几乎一模一样,若是放在篮子里几乎让人以为这就是真的。 崔文樱见状连忙将匣子双手举起,笑道:“这件玉器是我姑母心爱的收藏,此次特地从库房里寻出来,不为别的就因为它寓意极好,多子多福人丁兴旺。娘娘把它放在房中,每天看个两眼,心情都会变好的。” 白王妃果然有些心动,欲要伸手将翡翠葡萄拿过来。她身旁的老嬷嬷便闻言劝道:“娘娘的身子重,这些个东西还是先送到御医所看一眼,若是没有妨害了再说……” 老嬷嬷是按惯例行事,却没有想到今日送礼的人是两位。一位代表了宫里的惠妃娘娘,是秦王的生母。一位代表了刘府的刘老夫人,是秦王的外祖母。眼下就这样大喇喇地分出三六九等,一个巴巴地收下,一个却要传太医过来检验,这事传出去就是场笑话。 白王妃抬眼去看崔文樱,果然见小姑娘的笑脸都快挂不住了,一汪泪水包在眼角欲坠未坠。想起前次也是这样给了这姑娘没脸,心下就有些怜惜。伸手取过那件翡翠葡萄揣在心口上,只觉一阵清凉温润,不由欣悦笑道:“回去帮我谢谢老夫人和舅母,等我轻省了,再请她们到府里玩耍!” 崔文樱便破涕为笑,又有些羞赧的样子,白皙的肌肤像玉一般无暇,眸子却像墨一样漆黑。白王妃心想,这姑娘的颜色倒是生的好,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心头又有别样的念想,日后也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婿才能入眼?她怀孕之后精神不足,这个念头只在心中模糊一晃,便忘在脑后了。 德仪公主心里却跟明镜一般,望了一眼傻傻的白王妃,被别人觊觎丈夫却半点不放在心上。又望了一眼痴痴的崔文樱,给心上人的妻室送礼,只怕心里也不好受吧!她垂下眼皮伸手端了案几上的素三彩茶盏,看着里面的君山银针在素净的杯底上下沉浮。冷冷嗤笑一声后颇有些意兴阑珊,相比之下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白王妃心中存了歉意,就特地留了两位女客在花厅用饭。 途中还特意让丫头在库房里寻了一只上好的白玉盘出来,将那串翡翠葡萄放在里面。却见白的更白,绿的更绿,紫的更紫,看了就让人心生欢喜。忙迭声唤人将这物送到自己床榻旁的矮几放着。她这般岁数才怀孕,自然希望有个好兆头能够一举得男。 崔文樱用完饭后又盘桓了两刻钟,见白王妃面有倦意,忙有眼色地起身告辞。德仪公主便与她一路出了王府大门,笑吟吟地邀她进宫里玩,这才相互分手。 马车一进榆钱胡同,崔文樱便见姑母在刘府门口候着自己,心里不禁一暖。这些年来,母亲在自己的心目中变得越来越轻,姑母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但凡饮食起居,样样都是姑母亲自经手不假他人,这份深厚情意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 崔莲房将女孩拉在手里仔细看了一眼,亲自送她回涟漪阁。内室里门窗紧闭,已经放了满满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水里却不知有什么东西,颜色乌黑浓稠。崔文樱的笑意便有些僵住,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嗫嚅着说今日天气不热身上没出汗,用不着洗澡。 这时姑母身边得用的红罗嬷嬷笑着道:“姑娘快些洗吧,这汤水是奴婢亲手熬制的,从你一出门熬到现在呢!里面有无数的好东西,女孩家洗了对肌肤最是有好处的……” 崔文樱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便僵着身子不肯解衣服。 崔莲房吩咐红罗嬷嬷出去守着门,伸手划拉了一下热烫的汤水,脸上有一丝莫名的意味,缓缓道:“知道这里有多少好东西吗?上百年的灵芝雪莲、雪蛤龟甲,就为了救你,姑姑全部拿出来了。你还跟我拧着脾气,怎么这么不听话?” 崔文樱心思急转,蓦地想到一件要紧事,连忙举起双手细细查看,却看不出一丝异常。 崔莲房眼里便浮出笑意,叹道:“果然是我……崔家的女儿,我只消提点一句,你就知晓了关键之处。不错,今天我让你送去秦王府的那块翡翠葡萄,是做了些小小的手脚。若是日日放在身边或是用手接触,轻者心口绞痛重者殒命,连大夫都查不出究竟,所以我才让你好生去去毒性!” 直到泡在滚烫的水里时,崔文樱却依旧冷得直打哆嗦。她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胡乱地想着那东西竟然是自己亲手送出去的。而在这之前,姑母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 崔莲房将一瓢温热的药汤徐徐浇淋在女孩光洁的背上,“白氏的亲娘前段时日在各处寺庙大手笔地做法事施舍香油钱,京里老早就传遍了。她想生儿子都想疯魔了,看见这个翡翠葡萄肯定会放在近处,却不知道最后她连性命都不见得保得住。” 温水嘀嗒嘀嗒地落在桶里,崔莲房俯下身子用一种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呓语道:“好孩子,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想要当秦王妃,那么就得自己披上盔甲去争去抢。姑母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姑母也不想害人,可是谁叫他们统统拦了我的道呢!第一次总是很难受,只要过了这道坎,就没有什么能难住你了……” 糊了伽绿色高丽棉纸的门窗外,面相已经有些苍老的红罗嬷嬷细细听着屋内姑侄俩的秘语,脸上便浮现出一缕诡秘的浅笑。 第二三五章 香逝 第二三五章 香逝 青州城常知县一家寓居的宅子里,傅兰香坐在妆镜前,心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觊觎别人的丈夫不说,还有胆子觊觎人家的正妻之位!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笔迹淋漓墨痕未干,工整地写着几行字:……傅氏女性情乖张戾随日增,懒惰铺张不事翁姑,结缡两载并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立此休书并无异言。 傅兰香头都想痛了也想不明白,不过是个寻常路数的外室女人,为何就如此牵动丈夫的肝肠?自己已经矮下身子伏低做小,松口让那女人进门来为妾,与自己姐妹相称同侍一夫,这还不够吗? 今天是五月十五,世人俗称小端午,公婆都到广佛寺吃斋饭祈福去了。大晚上的,宅子里除了三两个仆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傅兰香难得起了兴致烧了一桌家乡菜,却形影单只冷冷清清,只得一个人把酒言欢。正在哀怨之时,常柏却忽然推门而进。 傅兰香几疑是在梦中,忙欢欢喜喜地拿碗添筷,殷勤侍候丈夫坐下。 自两人闹矛盾以来,常柏借口在书院读书十天半月不回家。正当青春的傅兰香夜夜孤衾寒枕,心里委实怕了。正想找个台阶下了,于是趁着添酒布菜的空档,委婉道出自己愿意和外头的那位结为姐妹。 连饮几盏酒的常柏面上却浮出一丝愕然和好笑,仰头怔然了一会儿,复又抓了她的手喃喃叹道:“晚了,一切都晚了。我父我母养她许久,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那样无情无义的人,如今又托庇于权贵人家,我又怎敢得罪于她?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都是一场冤孽……” 一席话没头没尾,傅兰香听得莫名其妙。却见丈夫面颊上隐隐有泪痕,心中又怜惜大盛,往日里堵在心口的那缕闷气不自觉地就散了。正待小意服侍丈夫歇息,手刚刚伸过去勾住纽襻,就见他忽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一脸的狠厉暴躁,哪里有半分醉意? 常柏一把甩开人,大步冲至书案前抓起一只狼毫笔,浓浓地蘸了几点墨汁,龙飞凤舞般挥就一篇文章。然后铺头盖脸地朝她扔过来,冷硬呵道:“你我夫妻缘尽,今日休书在此,从此再无瓜葛,你也休要厚颜纠缠!” 那人摔门而去,傅兰香却如遭雷殛满脸的不可置信,哆嗦着拣起地上的纸双手张开,竟然是封言辞犀利的休书。常柏不愧为直隶府的小三元,字字不带脏却句句都在辱骂人。 昏暗的油灯闪烁了几下熄灭了,傅兰香凭案木然而坐,只觉胸腔里空荡得利害。今夜是十五,屋外的圆月大放光华,清清冷冷的月辉透过半开的窗棂,抛撒在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越发显得她的身影单薄得像一个纸片人。 曾几何时,在自己心目中象天神一样伟岸的丈夫,渐渐变得面目模糊,那双好看俊秀的眸子里丢过来的只有嫌弃。女人想得头都疼了,才忽然发现,也许从成亲伊始,丈夫都不是自己心目当中的良人,自己理想的良人从来都是个虚幻的影子。 手中这封休书只要拿到县衙里让书吏上个档,自己就成了常家的下堂妇,从此就成他人讥讽的笑柄。也许还有父兄失望的目光,母亲迭迭不休责骂,想起都让人不寒而栗。 旁边的屋子里有人在走动,应该是常柏,他的脚步声自己隔很远都听得出来。他穿过走廊,好似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隔着木门传过来,有惘然,有解脱,还有许多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男人的脚步踢踏渐远,傅兰香紧抿嘴唇忽然一跃而起,抓了一件灰色绉绸长斗篷推开房门。 已经是夜深了,街巷上只余三两个夜归人。前面的男人径直走着,做梦也没想后面跟着个女人。傅兰香虽然在青州住了十几年,只依稀记得这里是南门口,都是些小摊小贩聚集而居。离此处不远有个面铺,生意很好,听家中仆妇说这处的鳝鱼面很好吃,却从来没有机会去吃过。 男人绕过那间面铺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在第三个木门上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一个年青女人出来应了门。两个人说了两句话就头挨头亲热地搂作一团。月亮从云彩堆里爬出来露了脸,正巧就照在那女人清秀的面颊上。 躲在角落里的傅兰香死死咬住下唇,那是人是鬼?那人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城外的某个地方还立着她的坟冢,念及往日的数面之缘,她还曾经去祭拜过一回。此时,那身形小巧的女子穿金戴银,脸上搽脂抹粉娇笑连连,不是婆婆的那位外甥女徐玉芝,又是哪个?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女人依在门上娇嗔道。 “你让人捎了信,我敢不来吗?若是你一生气,让你义父象冼涮我爹一样冼涮我,那可怎么得了?”男人似真似假地埋怨道。 女人便有些讨好地一笑,“表哥,今日是小端午,我特意叫人送了酒菜来与你吃。再有,我已经跟义父说好了,姨父至多两个月就能官复原职。只要你把我放在心上,休了那个黄脸婆,什么事我都依你。回头你问问姨父,想到哪个大县去任职,就说随便他自个选!” 男人想是满意了,附在女人耳边啫囔了几句,女人便咯咯地娇笑起来,两人相拥着进了宅子。 满脸震惊的傅兰香气得手脚冰凉,却陡地想起常柏先前的话语,“晚了,一切都晚了。我父我母养她许久,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她又托庇于权贵人家,我又怎敢得罪她,都是冤孽……” 想来徐玉芝当初没死,不知怎地还另有一番大造化。这女人又最是小性记仇,公公常知县的差事被罢免,竟有其在其中手脚。难怪丈夫不敢得罪于她,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想休弃自己,重新迎娶这个女人进门吗? 傅兰香在角落里不知站了多久,一双小脚又麻又酸仿佛都不是自己的。良久,她才转过身,扶着街边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返回家里。出来应门的仆妇吓了一跳,做梦都想不到三更半夜的,太太竟然是从外面回来。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多事,自从老爷被撸了官职后,家里的气氛一直怪怪的。 桌上的休书依旧放在原处,黑色的字迹仿佛张牙舞爪地袭来。傅兰香一把抓过胡乱撕扯,碎掉的纸片顿时象白色的纸钱一样飞得到处都是。妆镜中的女披头散发状厉鬼,眼瞳却如荒郊野外的磷火一样明亮瘆人。 傅兰香一团火气生生地梗在胸口,脑子里忽地浮出一个疯狂念头。常柏,你让我成了羞于见人的下堂妇,那我也不让好过。徐玉芝,你这个勾引人夫的女人,我要让你这辈子都活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 将拂倒的妆镜重新立好,傅兰香打定主意反倒平静下来。将身子抹洗干净之后,仔细挽好头发,梳了个微斜的桃心髻,常柏曾经说过女人梳这样的发式会增三分妩媚。又细细换上那套大红嫁衣,上面的一针一线都是自己亲手绣制,当初有多少憧憬,现在就有多少愤恨。 对着镜子细细地涂上淡淡的胭脂和螺黛,抿上艳红的口脂,镜中人立时变得神彩奕奕,乍望去竟比寻常还多了三分艳色。逡巡了房内一眼,傅兰香系好斗篷,象个全副武装的士卒一样深吸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门。 那条巷子幽静无人,象一张巨大的噬人的嘴。一夜未睡的傅兰香却没有半分倦意,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催促着她快些,再快些。 从衣袖里取出长长的白绫,抛向用来遮风挡雨的矮檐木梁时,傅兰香往黑沉沉的屋子望了一眼,心想就让常柏和那个贱人再睡个好觉吧!她幼时曾经听人说过,女人若是穿红衣自尽身亡,死后冤魂不散,会终日缠着仇家不放。 傅兰香几乎是愉说地将头伸进那早己挽好的白绫,身子连半分挣扎都没有便停止了晃动。大红罗裙下是一双细巧伶仃的小脚,绣鞋上的鸳鸯戏水纹是掺了银线的,在月色下便如同活水一般缓缓流动。 屋内大床上的男人忽地睁开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外面好象有什声音?” 身边女人似醒非醒,翻了身子不耐烦道:“这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声音?更何况这是南门口,鬼都认不得这个地方,快睡吧!” 男人心想也是,暗笑了一回把被窝裹紧复又睡沉了。却不知为什么,耳边总是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没完没了且周而复始。 青州城里起得最早的就是收夜香的人,干瘦的老头赶着装了大木桶的粪车,车轱辘一样边喊边走。远远的,雾气缭绕见就看见那家门口有个人影,心想这定是哪家才成亲的小媳妇儿,倒个夜香都穿这么鲜亮。 及至跟前了,老头笑嘻嘻地刚想打趣几句,就猛见眼前骇人的景象。那檐梁上直挺挺地挂着一个人,红衣红裙红鞋,还有一股血水淅淅沥沥地往地下淌。女人也不知挂了多久,门口都洼积了一大滩血水。 老头经年倒夜香,见过了不知多少稀奇事,却还是被吓破了胆,几乎是倒爬着出了巷口,连喘了几口粗气,这才扯着嗓子叫了出来:“死人了,死人了——” 第二三六章 端倪 第二三六章 端倪 青州本就是个小县城,住在南门口的人都是些一大早就要讨生活的人。倒夜香的老头一叫唤,面铺里就冲出来几个胆子大的,挤挤擦擦地举着个将明将暗的灯笼过去查看,果然见那檐梁上挂着一个妆容整齐却身躯僵直的妇人。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想也知道有胆子上吊的女人,必定是心里头有莫大的冤屈,指不定这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由?其中一个卖鲜果子的小贩仔细分辨了一会,猛地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黄楼巷傅家二房嫁女儿,宴席上的果子用的是我家的东西。我曾经看到过这个女人在外头跟人斗嘴,说是新娘子的堂姐……” 青州城出了个四品乡君,这是青州人人引以为傲的莫大荣光。此时一听这吊死的女人竟是傅乡君的堂姐,面面相觑一眼后,就有人自告奋勇地抢道:“我去黄楼巷傅家报信,再去个人到衙门里报官。余下的人尽皆守在这里,莫走脱了逼死这妇人的凶犯!” 此时天日尚早,几人一商议妥当,便齐齐分头行事。 大房的吕氏自从参加了傅百善的婚宴后,眼见二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不但女儿得封乡君,新女婿又是响当当的正五品千户,不必多说日后的前程还远大着,这心中的攀比之心倒弱了一些。人就是这样,大家伙的境况要是差不离,就要明里暗里地比较一下。要是相差得太多,心里倒会歇了心思。 傅家大哥在外为官经年不得回返,傅满仓左右无事,就把傅老娘接到家里服侍。想是好汤好药不断,傅老娘的精神倒一日比一日健旺,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吕氏就借口服侍老人,在二房一住十几日,也不提回高柳老宅。也是,这里高床软枕,吃的好住的好,傻子才愿意回去乡下守着那两亩薄田。 宋知春对妯娌的厚脸皮早已习以为常,心想只要这人不出幺蛾子,吃点用点就随她去吧!一家老小正围坐在桌边吃早饭时,就有仆妇急匆匆地带了一个人进来,说南门口一户人家门口吊死了一个妇人,依稀有些像傅家大房的姑奶奶…… 吕氏手里的筷子正夹着一个竹笋面筋做的素馅包子,忽地想起自家女儿前些日子的抱怨,说女婿在外面养了外室,心想这丫头不会真的思忖不过做了傻事吧?越想越害怕,包子轱辘滚落在地,站起来抽直身子就往外走。 傅满仓见状连忙招呼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紧跟着,宋知春要看顾傅老娘脱不得身,心头也噗噗地乱跳,心想一大早的这都什么事啊! 青州城不大,几个人也没用马车。吕氏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到南门口,远远地就看见了躺在席子上的人,妆容整齐好似睡着了一般,不是自家的女儿傅兰香有是谁?便“嗷”地一声扑了上来,撕扯着女儿的衣裳哭喊道:“究竟是谁害了你……” 旁边便有热心的乡民道:“已经敲了这家宅子的门,并没有人出来应门,左近的邻居说这户昨个傍晚时有一对男女在里头的。想是你家姑娘把一对奸夫淫妇堵在屋里,他们才不敢出来呢?” 吕氏听得眼睛里冒金星,心底里已然信了三分,心想这里必定是女婿常柏养外室的地方。女儿竟然捉到了这个勾引人夫的娼妇,却不知何故不往娘家报信,让兄弟出来帮她撑腰,却糊里糊涂地吊死在这个腌臜地方? 吕氏看了一眼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女儿,胸口火急火燎地痛,忍了心中悲意忽地站直身子,一头就撞向那扇木门。看热闹的乡民忙上前,扯袖子的扯袖子,拽衣服的拽衣服。后脚赶到的傅满仓见状急得直跳脚,忙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上前将人抱住。 青州知县带着县衙的差役和仵作将将赶到,看到这一场混乱头都大了。忙下令驱赶百姓询问苦主,才知道这又是一件夹缠不清的人命官司。他从前与常知县打过数次交道,有心想为常柏留两分颜面,便吩咐差役上前按礼数去叩门。 差役喊了半天,那门才打开,翕开的门缝里不是常柏又是谁?他举着袖子半遮着脸,出来后草草向青州知县行了一礼,就要闪身离去。吕氏的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狠狠地唾了常柏一脸唾沫星子,正要破口大骂,就见常柏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个女人。 吕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挡在面前的差役一拨拉,就将那女人扯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哐哐几个响亮的大耳光搧去。那女人又羞又气,却不敢还手,犹记得将脸侧在一边不让人清楚瞧见。 人群当中便有人拍手叫好,吕氏打得兴起,索性使出乡下妇人的蛮横做派,撸了袖子伸出手将那女人的裙子刺啦一声扯下半幅,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裙,惹得一众看热闹的人一阵大呼小叫。常柏忙回身伸手去拦,傅满仓便使了个眼色,傅家几个跟来的仆妇就有意无意地上前将常柏围在一边。 傅家当年没发迹的时候,吕氏也是过得苦日子的。秋天田里差人手时,也跟着下过田打过稻谷,手里也有两份夯实力气。眼下拼了性命疯魔一般,那柔弱的女子哪里是她的对手,只一会儿工夫就被打倒在地。 吕氏骑在那女子身上,打一巴掌骂一句遭瘟的小娼妇,地上女人哎哟了两声后,身子渐渐地便不动了。 青州知县怕闹出人命,忙唤差役上前阻拦。常柏也急急过来将人扶起,忙不迭地为她在耳际额角擦药油。吕氏恶狠狠地盯着,心想这到底是哪家养出来的不要脸女儿,看她不天天上门去臊她! 那女人恹恹地抬起头,散乱的头发间露出一张只能算是清秀的小脸。吕氏看了一眼,复又看了一眼,背上忽然就起了一层白毛汗。牙齿打颤地寻思,这个女人听说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自己还跟她对打了半天,这到底是人是鬼? 就是在这一恍神之间,常柏扶着那个女人在差役的护送下,狼狈地走远了,身后是朴实乡民的阵阵嘘声。这里的人虽然都是大字不识的普通人,可是心中自有一干善恶的标准,对于那悬梁的女人起先就报了三分同情。今日要不是有官吏在场,说不得迎接常家公子和那女人就是烂白菜梆子和烂鸡蛋了。 仵作大致查看了一下,轻声在青州知县耳边禀告了几句。青州知县一皱眉,看了一眼状似疯癫的吕氏,还是决定跟傅家二房的老爷说话。唉,谁知道呢,这上吊的傅家大姑奶奶竟然还怀有两个多月的身孕,难怪那矮檐下头积了那么大一滩血水…… 傅百善得知消息赶到黄楼巷胡同时,傅兰香的尸身已经被抬回常家寓居的宅子去了。 吕氏一见到她就扑了过来,眼泪横流地痛哭道:“珍哥,好珍哥,那是你嫡亲的堂姐,你可要为她报仇哇!青州城里你的品阶最大,把那个娼妇捉来扒皮剥骨,为你堂姐讨个公道哇!” 宋知春虽然不齿大房母女的为人,可眼见人死得如此惨烈,心里也有些恻然。拉了女儿在一旁道:“……正正吊死在人家的门口,将常柏和那个外室堵在门里出不来,要不是衙门里的人赶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有,听说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糊涂地寻了短见!” 傅百善闻言便不免有些骇然。 堂姐傅兰香为人一向有些懦弱,当年纵然使些掐尖要强的手段,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没想到她竟然烈性至此,就是死也要死在人家的大门口。这样一来,不但常柏,就是常家的名声也要烂大街了。只是,就这样以性命为代价的报复,实在是不智! 伏在椅子上哭泣的吕氏忽然想到了一件要紧事,猛地抓住傅百善道:“珍哥,我看到那个女人了,只是不知她是人是鬼?不是说她在家里不小心被火烛烧死了吗?这会怎么又好好地站在我面前,我头一阵阵地痛,就是不知道兰香是不是被鬼魅缠住才做下傻事。” 傅百善心头一跳,抬头问道:“大伯母,你究竟看到了谁?” 吕氏看了一眼外面的晴天白日,压低了嗓音道:“是常夫人的那个外甥女徐玉芝,我认得她。最是目下无尘骄傲不过的一个人,难道怪我家兰香夺了她的夫婿,如今变成女鬼来缠人?那我家兰香岂不是死得很冤枉,其实常夫人最早是看中你的……” 傅百善没有理会她的胡搅蛮缠,耳尖敏感地捕捉到“徐玉芝”这三个字,她便不由重复了一道这个名字。 吕氏头点得如同捣蒜一般,十分肯定地语气,“就是从前在常知县家我看过她两回,我决计没有认错。我总疑怀她是女鬼,现在回想着抓扯她的时候,她的手却是温热的,那她就没有死,那常知县家为何扯这么个幌子,还大张旗鼓地为她下葬做白事?” 吕氏在这里百思不得其解,傅百善却是脑中急转。要知道,徐玉芝与傅家的恩怨可谓不死不休。这女人当初就因为被傅百善戳穿害人的诡计,她第一次派了徐直截杀傅家人,导致小五缠绵病榻许久。第二次又伤了莲雾,也害顾嬷嬷殒命,这份血海深仇怎么能轻易抹去! 只是那年之后,徐玉芝便像泥牛入海一般,再无见了踪迹。裴青为此事还特地利用自己的人脉细细搜索了一番,却依旧无所得。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胆大到就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跟常柏勾结在一起,害得傅兰香一尸两命。 傅百善紧攥手心冷哼了一声,徐玉芝,你躲了这么久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且看这回我逮得到你不? 第二三七章 告状 第二三七章 告状 傅百善回到劈柴胡同时,天色已经晚了。荔枝和乌梅杨桃知道了大房的事情,都不敢多说什么,炕桌上摆了一碗酸笋鸭皮汤,一碗松鸡丁,一碗蟹黄羹并两道时蔬,简简单单的初夏时节吃正合适。 傅百善挟了几筷子后却有些吃不下,碗里半天都还是满满的米饭。 因她还是新婚,宋知春不准她去看傅兰香的尸身,说怕两下里冲撞了。更何况那边是凶丧,指不定又多大的怨气呢!傅百善本来不信这些,却拗不过亲娘,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家来。心里却像猫抓一样,恨不得立时出门查清徐玉芝的下落。 正在长吁短叹之间,大迎窗前光线忽地一暗,从外面就进来一个人,正是前日就出门的裴青。傅百善又惊又喜,“你不是说住在大营的吗?怎么今儿就回来了?” 裴青哈哈大笑,捏了她的鼻尖一下亲密笑道:“整个青州大营都晓得我才成亲,哪敢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分派给我。这不我一得空就立即往回赶,就是想陪你吃顿晚饭……” 傅百善看他满脸的风尘之色,嘴唇都起了皮,就知道他是骑快马回来的,顿时心里又甜蜜又心疼。赶紧高声吩咐乌梅叫厨房重新下一碗热热的汤面过来,才骑马的人喝了冷风,肚子里都是冰冰凉的,用些烫食才好。 裴青看着媳妇一脸贤惠体贴的模样,忙里忙外地张净的换洗衣裳,又叫人把炕桌上的东西撤下去,重新弄些宜下口的小菜,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女罗刹的样子。不由惬意地靠在炕榻上端着茶盏抿了几口热茶,心想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现在只差个孩子了。 寻思到这里,裴青心底里便不由地有些发热。他正是年青力壮贪恋鱼水之欢的年纪,眼睛便不听使唤一般,时不时地睃一眼媳妇纤细柔韧的腰身。这大半个月两人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于这事上应该算得上和谐。傅百善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只要稍稍顺着她些,后面倒是极听自己的。 一有机会就往家跑,除了上峰和同僚体恤,还有就是自己时刻想看见这人,哪怕坐在一块说说话也是极好的,难怪人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蓦地想起床榻帐枕间那些旖旎风光,裴青越发不自在了。眼下屋子里人来人往,可不是放肆的好时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见傅百善亲自端了食盒进来,打开后里面是偌大一海碗的一窝丝,热腾腾的面条细细密密地盘在碗底,肉片烂软辣油红艳,香菜翠绿面条雪白,吃在嘴里又滑利又爽口。那汤底是拿大骨头合着老母鸡熬制的,看着清汤寡水一般,其实浓香馥郁极为诱人。 傅百善知道丈夫食量大,这一碗面条下去至多只能算个半饱,坐在一旁索性摘了手镯和戒指,把面饼里裹上卤肉面酱递给他。果然,裴青早已饿得狠了,接过面饼就着汤汤水水一气吃了底朝天。倒惹得傅百善食欲大开,也跟着吃了两块面饼。 填饱了肚子,裴青这才施施然地趿拉着鞋子到净室里興洗。看天色已晚,索性只穿了一袭松江布做的内衣就出来了。傅百善见了,忙又拿了干帕子过来帮他擦头发。只是她手脚生疏,时不时就将头发扯脱两根。 裴青哈哈大笑,心满意足地捉了她的手道:“你哪里是做惯这些的,跟我说说,我走了这两天你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 傅百善便抿嘴笑道:“头一天我把程先生请来,盘了半天我嫁妆里的帐。他说其他还好,只是其中一个庄头大概有些不老实,他昨个就带了几个人过去看了,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裴青不由好笑,“程焕当年可是布政使司中坐头把交椅的师爷,手底下的帐以万计,你就使唤他去给收账,真是……”话语未落,却见面前的人忽地敛了笑意,眼里也有一丝沉痛之意。忙上前把人搂住,喃喃道:“算了,我不说了,你愿意怎么使唤他都成!” 傅百善知道他错会了自己的意思,摇摇头道:“昨晚上我堂姐自尽了,吊死在常柏养的那个外室家门口,听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多月的孩儿。你再想不到那个外室是谁,竟是当年祸害过我家的徐玉芝!” 裴青唬了一跳,他知道傅家大房和二房这些年因为些大事小事一直心有芥蒂,两家至多还维持个亲戚的名分,却绝没有想到傅家长房的女儿竟然会自尽而死。而这其间还牵扯到几次走脱的徐玉芝,连忙收敛心神细细问其中究竟。 当听到傅家下人把傅兰香的尸身抬到常知县寓居的宅子,仆妇们又从屋子里搜出常柏亲笔写下的休书,裴青眯眼思忖了一会道:“常柏身上有举人功名,见四品官以下可以不跪,那青州知县的确拿他无法,在外头遇上了还得客气招呼着。大概又念及他父亲是前任知县,同是官场同僚,更不会把事做绝。” 裴青修长的手指在炕桌上敲击了几下,一双细长凤目在灯烛下熠熠生辉,“不若让你大伯母以苦主的身份到州府衙门告常柏一状,就说他宠幸外室逼死原配,品行不端道德败坏,请求州府提学捋夺常柏的举人身份……” 傅百善眼前一亮,俗语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常柏不管躲在哪里,他身上的举人身份还是要紧的。十年寒窗苦读,碰见这样的官司他就是不想露面也不行,更何况明年春闱在即,他一定会出来现身,那跟他牵至深的徐玉芝势必也有了下落。 裴青说起徐玉芝也是连连摇头,“这样一个女人,惹下这般大的祸事,我以为她早就选择嫁人。真要是一辈子躲在深宅大院不现身,我们拿她还真没有办法。她既然在青州出现,那就好办了。” 两人合计了一番,裴青叫来外院的小厮,仔细吩咐了几句,趁着人还未走远,看看能否查出徐玉芝的落脚处。从海上回来之后,魏勉更加倚重他,青州大营的大事小事都和他先商量,所以裴青的权柄日重,手底下得用的人也越多,再不像两年前睁眼瞎子一般,处处都落于人后。 第二日一大早,夫妻二人就来到黄楼巷胡同。大房的两兄弟也过来了,傅念祖双目红肿神情憔悴,看见堂妹过来满脸惭色,长揖到底道:“扰了珍哥妹妹的清静,我这就将我娘接走。” 认真算起来,傅百善新婚还没有满一个月,正是穿红着绿的时候,眼下却只穿了一件湖青色的长裙,头上也只插了两根素净的银簪,正是体念到大房有丧事。相比之下,自己的父母为了一己之私,做的哪件事不惹人诟病! 傅满仓听到这话不由皱眉道:“这一码归一码,咱们两房闹腾是一回事,外人欺上门来害了兰香的性命,是另外一回事。现在你们人都在,赶紧商量个章程出来!” 毕竟是一家之主,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傅念祖感激地团团作揖,“兰香就这么没了,还是母子一同殒命,常柏所做所为人神共愤。我已经写好状纸,准备到州府告状,最起码要先将他的举人身份给夺了。” 傅百善便和裴青便互望了一眼,这和昨日两人的商量倒是不谋而合。 傅满仓一怔,旋即摇头道:“告是要告的,只是你明年开春就要参加春闱,这只有半年的时间,如何来得及?” 傅念祖怆然摇头,“骨肉至亲横尸当场,身为兄长若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哪堪为人?何况春闱三年一试,一回不成下回再去也行,兰香的冤屈却耽误不得!” 傅百善便不由得高看了这位堂兄一眼,一直以为这些个书呆子都是迂腐至极的人,没想到骨子里终究还有几分血性。 正在这时门外冲进来了一个人,劈头盖脸地便朝傅念祖打去,“谁要你去告状,你妹子的冤屈自有我去讨,你一个读书人进学是正经,要你去多事……” 来人正是吕氏,不过一夜之间便仿佛老了十岁。昨日还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便如同失了精血一般,面色暗黄头发蓬乱花白,一双眼睛望过来昏浊不堪,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精明强干! 傅念祖站在堂前一动不动,吕氏终于打累了,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起来,可怜之状让人浑忘了她的可恶之处。 半晌之后,等吕氏平缓下来,大房两兄弟扶着母亲返回高柳,准备州府一行。傅满仓连连跺脚叹气,只得唤人帮忙马车准备好,又拿了一百两银子路上花用。傅念祖见实在推辞不过,才跪在地上双手受了。 裴青见状紧赶几步,小声道:“我派个小厮跟你一路,他经常跟我上州府,人头还算熟悉。你到地方后直接找一位姓周的提学佥事,他性情刚直最恨这些寻花问柳草菅人命的纨绔子弟……” 傅念祖闻言心中大定,规规矩矩地给裴青行了个大礼,这才转身走了。 厅堂里宋知春也有些唏嘘,二十多年的老妯娌,两人斗来斗去,今日看到吕氏此般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扯了帕子揩着眼角道:“你大伯母昨日一进屋身子都站不直了,一个劲儿地念叨是她害了女儿!” 原来傅兰香发现丈夫养了外室后,第一个就跟母亲诉苦。偏吕氏强势惯了,只不住嘴地骂女儿无用,说男人哪个不偷腥,女人只要摆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没有男人不服的。也许就是这句话,让傅兰香当了真,才使出这般决绝的手段。 宋知春看到裴青送客回来,故意提高了声调道:“这男人没了可以再找,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乖囡囡,你要是受了委屈,娘家的大门随时敞开着,千万不能活生生地憋屈自个!” 裴青知道丈母娘这是在翻陈年旧帐,只得摸摸鼻头站在一边老实听训。傅百善笑眯眯地望了一眼过来,嘴里连连笑应。等宋知春施然走了,才背着手围着裴青绕圈子。 裴青站了一会儿便绷不住了,举起双手道:“莫要翻旧帐好不,小曾氏是我处置的最糊涂的一件事。从海上回来,我就写了一千遍的我错了,你还要我怎的?” 傅百善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起两人和好之后这人头一件事就是写了厚厚一叠悔过书过来承认错误,当时自已的表情肯定是又惊愕又好笑。现在想起昔日的光景竟恍如隔世了,便长叹一声,“七符哥,我再不疑你……” 裴青左右看了一眼见厅堂正巧没人,便上前一步将她抱住哑声应答,“必不相负!” 时隔两个月,州府传了消息回来,高柳傅家状告直隶举人常柏宠妾灭妻案有了结果,几方看不见的势力斡旋角力之后,常柏被革去举人功名成为庶人…… 第二三八章 监生 第二三八章 监生 登州,守备太监府。 徐玉芝姿容惨淡满面泪痕地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苦苦哀求,“义父,你帮帮我。过完年我都二十了,除了表哥这世上只怕没人愿意娶我了,你帮帮他度了这个难关,玉芝做牛做马来报答你!” 镇守太监徐琨穿了一身靛蓝地绣团花纹的便服,腆着肥胖的肚皮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剔着长长的尾指甲,闻言嗤笑了一声并未答话。 待到女人的哭叫声停了,徐琨才目光转厉狠狠搧了她一巴掌道:“你背着我跟你表哥搅到一处有半年了吧,看我说过什么没有?如今犯事了就记起我这老家伙来了?风流快活时指不定心里怎么骂我呢!” 徐玉芝的脸面立刻紫胀了起来,却不敢伸手去摸。她心里恨得要死,面上却依旧一脸的委屈,“义父,你知道我向来是重情义的人。我表哥一家那样对我,可我一看他们落难又忍不住想伸把手。我表哥又惯于甜言密语,我心里头实在忘不了他。义父,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儿……” 徐玉芝这两年在这老太监身边做小伏低,知道这人虽阴狠手辣睚眦必报,对家乡的几个同姓子侄却是不错的,不就是希望他日身故后能有个供奉香火的人。忙紧走几步小心伏跪在徐琨跟前道:“义父,这孩子生下来我让他跟你姓,让他做你的亲孙子!” 徐琨一怔,白胖老脸上果然有些动容。 徐玉芝见状知道这话搔到了痒处,身子更柔顺,将螓首搁在老太监的膝上,柔柔道:“我表哥自不会说甚的,你对他有活命之恩,若保住他的功名,便如他的再生父母一般,让个孩子跟你姓又算得了什么?” 徐琨耷拉下眼皮,一双昏黄的老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模样说不上绝色,至多只能算是清秀。可这两年里,身边有这么一个小东西跟前扭后地嘘寒问暖,性子又乖巧懂眼色,就是猫儿狗儿也处出几分真感情来了。闻说她趁了自己不在家,几次三番地偷溜出去跟男人幽会,心头气闷之余却也徒呼奈何。要是依往日的手段这女子决计活不过第二日,人老了心肠就软,实在是舍不得啊…… 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徐琨眼里就多了两份慈爱之色,“既然有了身子还这样不懂事,地上阴凉是随便能跪的吗?看了大夫没有,孩子有几个月了?那常柏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什么时候准备迎你过门啊?” 徐玉芝闻言大喜,却知道这老太监阴晴不定,忙收敛喜色低低答道:“就是因为孩子已经等不及了,我才让表哥写下休书,却没想到那女人一个没看住就上了吊。她的家人不依不饶,州府的提学说要革去表哥的功名。这如何使得,他明年还要去春闱中进士呢!” 徐琨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心知这女人没有说实话。其实只要拿张名帖出去,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将常柏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可稍稍瞄了一眼那还未鼓起来的肚腹,到底还是给她留了两分颜面,只是徐徐拍了一下她的手。于是,女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媚了。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燥意了,园子里的花开到极盛时就有些衰败的迹象。常柏望着树梢上不知疲倦上下翻腾的鸟雀,心里却是一片茫然,什么时候竟然落到这般田地的? 那日听到屋子外的吵闹,常柏开始还不以为意。心想这南门口就是嘈杂,一大早天还未亮就有人扰清净,若非徐玉芝非要寻个不惹眼的地处时常幽会,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些贫寒之地。结果那声气越来越大,根本就不能再入睡了,他趿拉着鞋子从门缝里往外看…… 一大片艳红乌红腥红晃荡在檐梁上,随着早上的微风起起伏伏。 常柏起先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待往上一瞄,就看见平生再难忘记的惨像,当时就骇得手脚倒退。然后傅家的人来了,吕氏哭天抢地哀叫连连,将门堵得谁都出不去。幸好青州知县闻讯赶来,让衙役开道,自己和徐玉芝才能逃出升天。 傅兰香自己要去寻死,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州府的提学却根本就不听解释,几句话就捋夺了自己十年寒窗苦读才求得的举人功名。常柏从幼时起,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入仕途的,秀才,举人,进士,这便是从小就规划好的前程。突然有一天,却因“私德有亏”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埋没这一切,叫人怎能信服? 廊桥那边迤逦过来一个人影,正是徐玉芝。常柏连忙迎上去问道:“你义父怎么说?” 徐玉芝面上便浮现得色,“义父说那个姓周的提学脾气又臭又硬,让你不要再去想法子了。他想办法给你谋取一个国子监的名额,以荫生的资格先进去再说。只要你争气,以后入仕为官也是一样的!” 常柏有些失望,喃喃自语,“荫生啊……” 国子监是当世执掌官学的最高学府,照规定必须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监读书,所谓荫生是指依靠父祖的官位而取得入监的官家子弟,此种荫生亦称荫监。凡文官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的,准许送一子入监读书。 监生与科举、荐举同为入仕做官的重要途径之一,是帝国官僚体系当中极为特殊的一个群体。怎么说呢,监生出身的官吏普遍品级不高,入阁拜相那是不可能的,一般就出任知县、县丞、教谕。便是同品级却是正经科考出身的人,也看不起监生出身的。 徐玉芝见常柏面有不豫,心头便有些火冒三丈,想起自己低三下四地求来,他还不满意。便嗤声道:“这个名额在外面可是值上万两银子的,那些江南的大盐商捧着银子都找不到卖家,你还挑三拣四。为了你,我义父兴许还得欠人家一个老大的人情,你若是不愿意要那就算了!” 常柏一个激灵警醒过来,知道这是世上最后一根稻草,忙伸手拦住她的身子,苦笑道:“我知道,兜兜转转还是只有你把我放在心上。只是我如何心甘,本来我明年春闱就可以下场一试身手。昔年我是直隶府名声赫赫的小三元,如今却落得与一些商贾纨绔之家的子弟混在一处,蝇营狗苟得过且过,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报效朝廷?” 徐玉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道:“别人到国子监是为了谋个出身,你倒是清高得很呐!若说别的事就算了,你以后想到哪里做官,还不是我义父一句话的事。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心心地读几天书,定会有好差事等着你!” 常柏想到徐玉芝的这位义父一句话就让自己的父亲没了官职,想来让自己有个好官职也是一句话的事。遂放下心来对着女人小意奉承,一时间廊桥下的水塘里映印着一对郎才女貌的身影。 劈柴胡同,裴宅。 裴青将一角纸交给桌子对面的傅百善,笑道:“看看,顺着常柏这条藤终于找到徐玉芝的下落,只怕你做梦也想不到她这两年隐身何处?” 因为天热,傅百善只穿了一件浅绛色夹纱衫子,系了一条挑线百褶裙,脆生生地像院子里新开的夹竹桃。闻言接过纸张展开,越看眼睛睁得越大,吃吃问道:“还真是她?” 裴青心里虽不屑也得出言赞道:“这女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刮目相看,每每都能从绝境里找出条活路来。当年她得罪了秦王,被下令关在柴房里,她就杀死贴身丫头替代,自己趁大火逃出生天。结果阴差阳错遇到了守备太监徐琨,成了他的干女儿。” 这其间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不堪事,裴青咳了一下没有说出口,心想那些污遭事就说出来怕脏了媳妇的耳朵。但仅仅知道的这些也让傅百善感到非常的意外,她没想到徐玉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竟然愿意认一个阉人当爹?当年在梅树下那般清高自诩的女子,原来不过是一场虚幻罢了。 裴青抓过傅百善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划圈道:“我却是想到顾嬷嬷身故的那场意外,十有八九也是她指使守备府里的人干的,当年也是查到这一层就断了源头。我也是大意,总觉得你家和守备太监能有什么牵扯,加上手里人手不够,就没有顺着这条线细细查下去,如若不然当时就能将这女人揪出来!” 傅百善发现和裴青坐在一处时,他就很喜欢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手,或是碰碰鼻子,对她总像对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有一回两个人无事站在廊檐下看雨说话,雨水啪啦哗啦地顺着滴水瓦流下来,旁边一丛紫茉莉没来得及搬进屋子,花缸里的泥土被雨水一激起了泥浆。站在边上的傅百善没有注意,裙子上就溅了几点污色。一旁的裴青想都没想,就蹲着身子帮她把裙上的泥点子一一抹去。 当时尚在院子里的仆妇丫头们都看呆了,谁都没想到平日里寡言严肃的千户大人,会矮下身子作这种琐碎小事,还做得无比自然。人人望过来的目光都是惊奇加羡慕的,外加很小声的议论,倒让傅百善一时闹了个大红脸。 见傅百善不说话,裴青以为她在担心徐玉芝龟缩在守备府里报不了仇,就笑着宽慰道:“放心吧,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里面,徐琨虽然势大,但也不可能随时随地跟着她,要她一条性命实在再在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不知为什么,傅百善忽然感到有人在后头撑腰杆子的滋味格外舒坦,说话便有些骄纵,“徐玉芝手里欠我傅家何止这些,光要一条性命岂不是便宜了她,我要把她千刀万剐才解我心头之恨!” 裴青一想也是,徐玉芝两次派人袭击傅家,小五的心脉因此受伤,一辈子不能骑马射箭。顾嬷嬷殒命,莲雾也伤了根本,是不能太便宜了这女人。他心思一贯缜密,便仔细寻思开如何才能报了这血海深仇! 傅百善先时有些激愤,没想到丈夫连连点头,立刻就琢磨开了。末了还问一句“真要千刀万剐”,竟是当了一件无比慎重的大事来对待,真是让人看了无比窝心。 第二三九章 中秋 第二三九章 中秋 日子呼喇剌地进了中秋,黄楼巷傅家二房的宅子里灯火通明。宋知春打扮的齐齐整整的站在花厅里,吩咐仆妇们赶紧将干碟果品上齐。今天家里人全数到了,还有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千万不能失了礼数。 傅家大老爷站在一树开得茂盛的蔷薇花藤前,抚须笑道:“这副景象让我想起那年我到广州看你,那时候小五小六还没有出生,一转眼都这么大了,难怪这两年我都不敢照镜子!” 傅满仓满脸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可不是,珍哥她娘那天在头上揪了一根白头发出来,骇得跟什么似地,特地跑到登州跟吴老太医哪里讨了方子,说专门治白头发早生的,大哥你要不要试试,等会我叫小五给你抄一份?” 傅家大老爷转头望了他一眼,眼里有些晦涩,良久才开口道:“若我不登门,你是不是准备跟我断了这份兄弟情义?” 傅满仓搓搓手正准备开口,傅家大老爷长长喟叹一声道:“我虽然自问没有什么害人之心,却终究让私心占了上风。一次是珍哥把嫁妆全部捐了出去,充做海防工事军资。我怕她把家底败光,便由着吕氏作妖。第二次是秦王许诺让珍哥做侧妃,兴许……日后还是贵妃。看着这家中的老老少少,我心动了,结果逼得珍哥出走海上。说上天落下地,你不在日子里,我这个做大伯的到底亏欠了她!” 傅满仓一怔,没想到大哥竟把这件事坦荡地说了出来,这的确是大房与二房最大的心结所在。他跟宋知春一样,对钱财看得极淡,几个儿女在他们心目当中才是顶要紧的。 傅家大老爷看着远处几个孩子的笑闹,再想起家中的凄清,终于泪湿盈睫。忙侧身掩饰笑道:“我已经以奉养老母为由辞去江南盐道,此后就在家中照看妻儿含饴弄孙,让念祖念宗兄弟俩专心读书。这一向家中这么多事,实在耽误他们俩了!” 傅满仓知道他想起了伤心事,便出言劝道:“哪会有过不去的坎,大哥休要挂怀,念祖明年肯定会蟾宫折桂,到时候我还要拖着一家老小过来沾沾喜气!” 傅家大老爷看着兄弟憨厚的一张脸,心想这就是老天疼憨人。平日里扶贫惜弱阴德积攒得多,妻贤子孝,遇到那么大的磨难都还能全须全尾地从日本国回来。女婿女儿都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闯下了自己的一片事业。小五成了吴老太医的关门弟子,小六才十三岁就中了秀才,二房的日子眼看就要兴旺起来了。 傅大老爷正要说些什么,垂花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今天的客人到了。 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打头走在前头,身侧跟着他的妻小。曾姑姑自不必说,两人身后站了一个穿着湖蓝萱草纹褙子,笑容明媚灿烂的女子,不是昔日的闺中姐妹魏琪又是哪个? 傅百善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欢喜,犹不敢相信千里之外的人怎么忽地就到了眼前。最后还是曾姑姑出来解惑,原来魏琪因为其夫婿方明德这次迁调入京,就趁探望父母的机会故意给闺中好友一个大大的惊喜。 厅堂里的众人都含笑看着两个女子仿佛忘记周遭一般,挤在屋角的一处榻上握着手小声地说大声地笑,象两个小姑娘似地叽叽喳喳。裴青就与魏琪的夫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无奈宠溺之意,索性退在一边喝茶吃酒。 裴方二人年纪相当,相谈之下发现各自的阅历竟有相通之处。都在金吾卫任过职,然后外放为低阶武官,只是一个到了贵州,一个到了青州。都是从小旗做起,总旗,百户,直至千户。 两人都是胸中有韬略的人,贵州虽和青州注重海防不一样,但同样需要面对民风彪悍的夷族,那里的黎民蛮横暴动起来也不比倭人好对付。两人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而在一边的傅百善和魏琪两个闺中好友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耳朵挨着耳朵说得兀自亲热。 魏琪挤眉弄眼地掫揄道:“亏得我还当你是好姊妹,当初心里有那么大的疙瘩也不兴与我说说。拿了你送过来的添箱礼,我心里难受得跟什么似的。当时我就恨不得给裴师哥两下狠的,看把我妹子欺负得人影都没了!” 傅百善也有些脸红,低头道:“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总憋在心里怎么也问不出口,到最后就想谁离了谁不能活,心一横就上了海船!” 魏琪笑着撞了一下她的胳膊,悠悠叹道:“当时我看裴师哥一副火上房追出去的模样,就知道你跑不了。果不其然,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嫁给了他。倒害得我跟着操心许久,隔段时间就打听有无你俩的音讯。” 傅百善被打趣过了反倒大方起来,伸出手摊开道:“休想躲过去,我的添妆礼你还没送呢!” 魏琪笑得连连顿足,末了吩咐仆妇将特特准备的礼物抬上来。箱子打开,里面一阵银光闪闪,竟是一套极具异域风情的银饰。戴在头上的银角有一尺多高,顶端为蝴蝶,蝶口衔瓜米垂穗,银片间立六只展翅欲飞凤鸟。银帽顶像中土的凤冠,有密匀整齐的流苏,满满的颤枝银花,略一走动便银光闪烁花姿绰约。 屋子里几个丫头稀奇得不得了,拿起银饰相互比划,笑声响亮得厅堂外都听得到。魏琪又打开一只小匣子,里面是银发簪、银插针、银顶花、银网链、银花梳、银耳环,件件造型繁复精致无比。 魏琪得意洋洋道:“外人都道贵州是蛮夷之地,我倒是极喜欢那里。那边对女儿家极为珍视,从生下来就为她打嫁妆。从头到脚一整套银饰,花样漂亮得不得了。一个老银匠一年也只打得出来一套,我死缠烂打才给我俩一人制了一套。加上全套的衣裳,日后我俩穿戴起来走在街上,保证人人都回头来看我俩!” 这样造型夸张的饰物穿戴在身上,只怕全城的人都会来瞧热闹。傅百善看着魏琪象小姑娘一般笑得无忧无虑,脸上眼角满满都是笑意和满足,心知这位闺中密友必定过得遂心足意。回过头望了一眼,正在外间屋子说话的裴青似有感知一般,也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夫妻二人便隔着喧闹的人群相视一笑。 明月当空笑语阵阵,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躲在一边小声地议论家常。 炕上坐着两个咿呀学语的小童,大些的是曾姑姑的儿子,小些的是魏琪的儿子。傅百善望着这年纪一般却趣致至极的舅甥俩,乐呵得直拍手。 魏琪就饶有意味地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小声道:“有言信没有啊,反正我不管,日后你的长女我是提前给我儿子订下了,谁都不准跟我抢。”对于魏琪照旧说话百无禁忌的样子,傅百善是抚额叹服,也不知她那位方将军是如何过出来的? 此时被人同情的方明德正饮尽杯中酒,赞叹道:“还是中原内陆好,这吃食酒水都要地道许多。这几年我一个大男人倒是无妨,就是委曲了她娘俩跟我吃苦受罪。” 裴青对此深有同感,一个人囫囵过就算了,娇妻幼儿在侧,怎么样都得为他们奔个前程出来。说起来两个竟还有共过事的同僚,所以当裴青听到方明德出自京城方家时,心里不免一动。 方明德却有些赧赧,抠着脑袋不好意思道:“论起来现在这位会昌伯方明义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兄,只是重修族谱后我们家这一支不是嫡脉嫡系的大概也被分在一边了。我父亲去得又早,现如今家里这辈也只剩我一个男丁了。” 裴青便抚了下颔笑得有些意味莫名,“会昌伯方家啊……” 魏勉得知眼前洵洵儒者模样的是傅满仓的大哥,忙一脸敬服地上前敬酒。他读书不多,仕途上除了有个硬靠山的兄长之外,靠的就是逞强斗狠,所以对于真正的饱学之士倒是极为敬重。 傅大老爷忙笑着陪饮了一杯,心下却在想兄弟对人赤忱一片,不但三教九流,就是朝堂高官也愿意与他结交。象那寿宁侯府的二老爷郑瑞如今已经是刑部侍郎了,就是眼前这位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魏大人,听说不日也要高升了。 魏勉喝了一杯后问道:“听说家里有子侄明年应考?” 傅满仓正喝得高兴,一听连忙把外面的几个小辈叫进来,指着傅念祖道:“这个大的明年要去春闱,几个小的还早呢!” 几个小辈又见了一遍礼才下去,魏勉赞了一句“耕读之家”,才仿若不经意地道:“上个月我回京,听我大哥提及这两年因丝绸价高,江南各地都不种田改种桑,皇帝为此事还狠狠斥责过两江总督,我大哥说这股歪风邪气要想法子煞住才好!” 傅大老爷先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饮了一杯酒之后才突然回过味来。 当今这位皇帝注重民生,三年一次的龙门取士除了要制艺作文,还要出几道关乎天下大事民生给养的题目。魏勉的话看似随意,但是能让皇帝震怒的事情势必会洐生出一系引的事情,比如明年的科考。 傅大老爷冷汗潸然,心道这些机密事的确只有皇帝身边的近臣才晓得,魏勉若非与兄弟傅满仓交好,只怕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他心下感激,忙恭敬上前将魏勉面前的酒盅重新斟满。 第二四零章 书房 第二四零章 书房 院子里的石榴树挂果子的时侯,傅百善在厨房里做冷淘。 和面压皮,切丝下锅,样样不假手于人。厨子在一旁掖手看着,时不时出言指点两句。心里却在想这位新夫人行事果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家的太太小姐空闲了喜欢绣绣花喝喝茶,再就是到外面逛逛银铺买买首饰,至多到庙里拜菩萨听高僧们讲讲禅经。 这位到好,看着最是良善的一个人,对待下人们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在家里却是抄起棍子就敢跟丈夫对打。偏偏那位千户大人在外面看着风光,在媳妇儿面前回回都只有躲着的份,象是不敢还手一般。乡下都管这种男人叫耙耳朵,可宅子里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对小夫妻实际上好得跟蜜里调油一般。 面在锅里翻着白花,已经有七分熟了。厨子忙招呼着用竹抓篱搂上来,过凉水,拌熟油,又指挥着切葱切蒜弄蘸料。新夫人毕竟不是惯常弄这些的,一会把这个弄翻了,一会把那个弄撒了,逗得厨房里帮忙的媳妇子捂着嘴笑个不停。 好在冷淘看着复杂做起来简单,一会儿功夫终于得了。白的是萝卜丝,红的是辣椒丝,绿的是青菜丝,黄的是鸡蛋丝,摆在一起还象那么一回事。 书房里,裴青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线报,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将海舆图打开对照了一遍,嘴角终于浮出一丝浅笑来。 门被打开,穿了一身翠色缎绣芙蓉花褙子的傅百善提着食盒走进来,看见案几上摆得满满地,便有些不满地噘嘴道:“你这次回来只能呆一天,还尽对着这些公务,你烦不烦!” 两人成亲也有好几个月了,傅百善却恍惚觉得自己越活越小,在裴青面前动则发发脾气胡搅蛮缠。话一出口,心里也觉得不太妥当,正想找点言辞掩饰一下,就见裴青已经利落地站起来,一手接过食盒一边道歉,“冷落贤妻是为夫的不是,等会吃完晚饭后我亲自伏侍娘子洗漱更衣!” 裴青的样子无比正经,但是稍稍暗哑的嗓音和过于灼热直接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特别是接过食盒时,生了薄茧子的右手有意无意地在傅百善的手背上轻轻一撩而过。仿佛遥远天际的两块云,轻轻一碰撞便激起了令人颤栗的雷电。 屋子外,仆妇和丫头们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没人看见这对夫妻在悄悄地耍花腔。 傅百善脸上一红,心里却是想到上一回让这人服侍的后果。早上起来后腿脚都是软的,床帐里凌乱的铺陈,楠木浴桶旁边飞溅的水渍,还有从犄角旮旯里收罗出来的小衣,她都不知道怎样面对丫头们的眼光。只得强制镇定,一连几天眼角都不敢乱瞄,生怕看到别人异样的神色。 傅百善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忙转身去收拾吃饭的小桌几。她却不知道横过来的那一眼波光潋滟,脸颊酡红温润,耳垂淡粉丰满,兼之眉梢嘴角淡淡的新妇风情,还有侧身时腰肢惊人的柔韧细软,略微一想就让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裴青眼神不由一暗,食指不自觉地轻轻拈动目光幽深难测。不了解的人肯定以为他在谋算什么大事,实际上他正在心头盘算今晚有几多福利可享。 背着身子的傅百善在桌几上摆碟布筷,忙得一无所觉。 食盒打开,却是一海碗冷淘面,旁边一溜摆开的是切得细细的菜蔬,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裴青喜欢面食,傅百善喜欢米饭。但是裴青怕麻烦,从未主动让厨子弄过单独的吃食,这还是成婚久了傅百善自己看出来的。 裴青将蘸料倒进大海碗里,呼喇剌刨了几口,就见媳妇儿目不转晴地盯着自己。心中忽然一动,手中的筷子便慢了下来,想了一下含笑问道:“这面是你亲手做的?” 傅百善面上便露出两分赧然和得意,“你的生辰在九月底,我算了下到时你肯定不在家里。就特地学了做给你吃,提前祝你健康长寿,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裴青不意竟听到这番话,被人时时记挂在心上的暖意顿时笼罩全身,喉咙里也似乎哽得厉害。二十五年的岁月里,这样被人嘘寒问暖的日子仿佛是极为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昔日那些阴寒、困苦、嘲讽、耻笑飞速地离去,一切的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人,重新有了新的意义。 “珍哥……” 傅百善有点莫名其妙,自己好像只是做了一碗冷淘吧,怎么裴大哥感动得跟什么似地?不由暗自反省自己这个妻子做得是不是有些不称职,看来若是有空闲还是要跟厨子多学两道菜。前两天吃的那道用莼菜和鲈鱼做的莼羹鲈烩味道还不错,等裴大哥下回休沐回来就做这道菜式吧! 裴青飞快地将冷淘面吃完了,连旁边的配菜都吃得极干净。傅百善满意至极,觉得自己的一片心意没有白费。正要自夸几句,就见裴青将碗碟利落地收进食盒里,打开门交给外面的丫头,肃然吩咐道:“我跟夫人有要紧事相商,你们都下去歇了吧!” 门外伺候的正是大丫头乌梅,她一向有些惧怕这位威仪颇重的男主人,见状连忙招呼着几个婆子站得远远的。心想,大人与乡君要商议的必定是国家大事,难道又有胆大妄为的倭寇上岸骚扰平民?这个老天爷就是看不得咱家乡君过两天清净日子! 傅百善也是做此想,听见有大事相商连忙正襟危坐。却见裴青踱至桌前,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漱口。末了,将茶叶抿在嘴里细细嚼了半天,最后唾在一边的痰盂里,才凑在她鼻子边问:“还有没有味道?” 傅百善即便再愚笨也晓得这个阵仗有点不对头,稍稍往后退了一点距离后困窘道:“应该没有了吧……” 裴青就极为满意地挑眉一笑,“这冷淘面好是好吃,就是味道着实有些大,我怕贤妻嫌弃于我!”他原本就生得极好,此时凤目氤氲嘴角含笑,更衬得他面庞英挺蕴籍。 书房里的这张矮榻原本是备来主人偶尔歇息一会的,本就只有一人宽。被逼至角落里的傅百善全身都笼罩在男人温热且侵略的气息里,脑袋也有些胀胀的,闻言胡乱答道:“不嫌弃,不嫌弃!” 话一出口,就见男人一双细长凤目陡地一亮,身子也往前一挪,仿佛叹息一般悠悠道:“我就知道这世上唯有珍哥不会嫌弃我,无论我是好的,还是坏的。有时候,我醒着的时候觉得这一切像梦一样,总疑心不是真的。睡着的时候,反而总记得一个人在悬崖峭壁上踽踽独行。珍哥,你掐掐我好不好?” 男人的语气又软弱又可伶,傅百善那双准备推拒的手就伸不开了。 裴青等的就是这一刻,一双手已经不规矩的伸至小媳妇的裙底,嘴唇也温柔地流连在鬓角,鼻尖,眼睑,眉宇处。女人身上的翠色衣裙便像夏日池塘里的荷叶一样,一层一层地迤逦在大红色猩猩毡上,恰如那位诗人写的那句——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 “裴大哥!” 傅百善慌乱的声音从男人的胸膛下传了出来,这里是书房,这还是白天,她做梦都想不到送一回晚饭就把自己也送出去了。 回答她的是男人更加肆意激烈的举动,灵活的舌尖将她反复地包裹翻搅,那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抖动得象条砧板上的鱼。傅百善在熟悉的眩晕涌过来时,胡乱想着让男人饿久了真不是什么好事。 汗水,灼烫,嘶吼…… 回廊上,大丫头杨桃端了一盅炖得稠稠的乌鸡汤过来,正看到乌梅眼巴巴地站在石榴树下,不由打趣道:“这果子还要等几天才能吃了,姐姐这就惦记上了,只怕现在摘下来还是涩的呢!” 乌梅茫茫然应了一声,回过神就见杨桃直戳戳地往书房走,连忙抢了一步拦住道:“乡君和大人正在商议事情呢,谁也不准过去打扰。要是耽误了……国家大事,你我都担当不起!” 杨桃满面狐疑,抬了抬手中的炖盅道:“可这是乡君先前特意吩咐的,说炖好了就赶紧送进去。里面还有几味极难得的草药,凉了药效就过了!” 乌梅却是面上一红,想起先前书房里偶尔露出的一两声娇哦,是个人都知道里面有什么事。这会要是打扰他们,乡君脾气好就算了,那位男主子一天到晚都肃着一张脸,看着气性就大,怕不会立刻拿刀杀人呢! 咳了一声,乌梅敛下笑意正色道:“真的,大人特地嘱咐了,当真是天大的事,任是谁来都不准前去打扰。” 杨桃年岁小些立刻信以为真,将炖盅放在树下的石桌上,挤了过去低声问道:“要说大事,除了海上赤屿岛的那团乱麻外就没别的。荔枝姐姐早早说过,那广州暗娼出身的大曾氏当了女土匪头子,时时要生些事端出来,就没个安份的时候。” 小丫头满脸忧愁,“你说,乡君会不会又像上回一样说走就走。头一晚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听说她带着荔枝姐上了海船,这一日复一日的,连个音讯都没有。结果乡君回来的那天,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那一段时日只怕是傅家二房最艰难的日子,老爷失踪将近一年,姑娘跟着一去不复返,两位少爷读书的读书,瞧病的读书,都耽搁在登州不能时时回来。黄楼巷的大宅子里一天到晚清清静静的,那些花草树木仿佛都没有了生气。 乌梅伸手帮杨桃把辫子重新扎好,极其肯定地道:“放心吧,你没听说过吗,夫妻一心其利断金。咱们乡君和大人好着呢,走哪都得在一路,若是到海上去,就是蛟龙也得给打趴下!” 石榴树下,两个年轻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小声谈笑,却不知道书房里的两人眼下却是箭弩拔张。 第二四一章 投首 第二四一章 投首 傅百善气鼓鼓地收拾着身上的衣裳,浑身又酸又软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偏偏这里是书房又不能清洗干净,还有翠色缎绣芙蓉花褙子皱得都不能看了。 榻上的小媳妇低垂着头,露出后颈上一小块蜜色的皮肤。裴青凤目一顿,蓦地想起先前在那处吸吮舔舐的感触,忙转移了目光胡乱扯了一条裤子穿上。顾不得收拾自己,先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盏温水过来。傅百善噘着嘴一气喝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嗓子眼干得利害。瞪了一眼男人后,眼睛却不听使唤地往他劲瘦的腰身瞄去。 美人看皮,男人看骨。 兴许是经年习武,裴青人虽瘦削却刚劲结实,身上每一条生得恰到好处的筋骨都仿佛蕴含极大的力量,走动间每个步伐都像丈量过一般精准。身上除了几道暗红的老旧伤疤外,肤质干燥匀净,让人一见就有想伸手抚摸的冲动。 裴青转身时,傅百善眼尖地看到他光滑的背脊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脸上不由地发红。想起先前两人狂乱的纠缠,心里不得劲的同时又觉得自己这场气生得委实有点矫情。明明自己也从中得到了欢愉,事后又一脸的指责和不乐意,是个人都会觉得这个当妻子的不懂事吧! 对于傅百善难得的自省,裴青丝毫没有察觉。不过那有流连之意的目光让他受用得紧,故意骄傲地在房里左右走动,不住展示他修长的双腿和挺阔的胸肌。待看到小妻子羞窘得眼睛都不敢抬的样子,方才呵呵一笑作罢。 穿戴好衣物过后,裴青亲吻了一下妻子的额角,小声地陪着不是:“是我孟浪了,只是先前接到军中急报,我等会就要返回大营,又实在想你想得紧,所以才……那样对你。等下回休沐,我就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说地任你处置!” 这话隐约有一丝调笑的意味,实在是两人在一起的感觉太过美好。 傅百善却是心底一惊,没有听出其间的含义。先时还以为裴青是故意找寻的借口,没想到军中果真有大事情发生。如若不然,丈夫不会连在家歇一晚的工夫都没有。 裴青看了一眼屋角的更漏,算了一下应该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闲,就将滑落在地上的羊毛大氅取过来围在妻子身上,低声含笑问道:“走得动吗?这会天已经黑了院子里没人,我背你回卧房吧!” 傅百善就伏在丈夫坚实的背脊上,听他细讲遥远的赤屿岛上所发生的一切。 曾闵秀以徐直遗孀的身份接掌了赤屿岛,驱逐大当家毛东烈,诱杀二当家邓南,拉拢了三当家叶麻子和四当家林碧川,实际上已经掌控了赤屿岛多半的势力。她果然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趁着朝庭没有腾出手的时候,或是利益或是钱财,联合纵横网罗了许多小股的海匪在其麾下,并自号驮龙。 对这么一个新崛起的女性大当家,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大老爷们开始并未当成一回事。直到五月底,有艘从佛郎机过来的商船被拦截,船上唯一能找到且活下来的人是一个十三的小姑娘,她结结巴巴地向众人描述了她可怕的经历。 小姑娘名叫玛丽,随着父兄到遥控的中土来做生意。商船上尽是这样的小货主,收罗了家乡的毡毯,锡器,贵重的手工艺品,准备到异乡大赚一笔。谁料想船行至赤屿岛附近时,遇到了传说中的中土海盗。 凶神恶煞的海盗们上了船,却并有烧杀抢掳,只是客气将他们全部赶下船。最后一个露面的却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穿着一袭寻常的蓝布罩衫,乌黑的头上只插了一根银簪子。她说话时温言细语,看着不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海盗们却都尊称她为驮龙大当家。 商船上的人大多是见惯世面的人,见状就不免有些轻视,以为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起大声喧闹起来。 叫驮龙的女海盗微微一笑,也不见如何动怒,只是轻声吩咐将商船上的人分成两部分。象玛丽一家,她的父兄被关在一起,她本人则和一些妇孺关在一处,平日里除了限制自由,只给些清水和杂豆饭。 大家伙这才明白这些海盗根本就无意抢夺财物,他们竟然是连船只整个吞下。商人们恍然大悟之后咒骂连连,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胃口奇大的海盗。可是事情好像还远未结束,因为海盗们并没有将人放了。 很久之后,玛丽才搞清楚被这样分开的缘由。 女匪首驮龙下令,商船上所有的成年男子以一百金币为单位,向其家人索要赎金。以三个月为期限,过期就撕票。妇孺们作为人质是陆续被释放的,轮到玛丽离开时,可以清楚地看到桅杆上挂着两个白人的尸体,那是其家人没有按时送来赎金的下场。 玛丽姑娘年纪太小,下船后辨不明方向,竟然没有返回故土,而是辗转流落到岭南。当地官吏不敢自专怠慢,火速将此情形写成节略上报,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大人们在这之后,又接到好几份相似的节略,这才引起了高度的重视。 傅百善倒抽一口凉气,屈指算了一下道:“那岂不是说,已经有好几条番帮的商船落在曾闵秀的手里?”裴青将人放在床榻上,从净室里倒了温水过来给她擦洗。傅百善面红耳赤的夺过湿巾,躲在帐幔里自己捣饬。 裴青也不以为忤,坐在床沿继续道:“细细算来,约有五艘番邦的商船落入曾闵秀的手里,我们收到的线报说确有此事,有几十个白人被关在山洞中,还派有重兵把守。我猜测,她之所以在手里羁押这么多的人质,一方面是为了索要钱财,另一方面怕是为了增加与朝庭谈判的筹码!” 傅百善凝眉点头,“曾闵秀虽是一介女流,可极擅审时度势,兼之为人泼辣阴狠,这倒的确是她惯常的行事风格。行事激进的同时,还随时不忘给自己留有退路,这一点又跟当初的徐直有些相像。” 卧房里大红地绣了童子戏耍纹的被褥松软洁净,帐顶悬挂的银熏球散发着阵阵暖香,裴青点头应道:“要是让她悄无声息地坐大,以后倒的确又是个祸患。偏偏她心气极高运气不好,一切如火如荼的时候,赤屿岛上偏偏起了内讧!” 裴青说起这场内讧,自己也感到很好笑。 原来曾闵秀以徐直未亡人自居,常一副蓝布青衣的贞静打扮,身边也只有粗使婆子服侍。她容貌秀丽,平日里又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殊不知,男人们的劣根性里最是喜好这样的。这就好象一块肥肉放在狼群的眼前,个个都虎视眈眈,却个个都不敢先下口,因为不知道一口咬下去后会不会崩坏牙齿。 这个诡异的平衡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一个新入伙的海盗乌石二当众向曾闵秀示爱。说只要当了他的女人,他的手下帮众任其驱徒。不想这下子捅了马蜂窝,赤屿岛的三当家叶麻子首先跳了出来,说曾闵秀是赤屿岛的人。就是要改嫁也轮不到外人,所以即便是剩汤也不会让他啖一口! 两伙人就这样对峙起来,曾闵秀当机立断喝令将叶麻子拿下,又当众打了十板,说他不该引起纠纷,破坏兄弟之间的情分。这样的处理结果本没有错,攘外必先安内。谁想叶麻子自觉这回臊了面子,偏不认这个输。忍了一口气下去,后半夜却带了几个人将乌石二宰了,又连夜纠集手下开了十条船反叛出了赤屿岛。 等曾闵秀发觉时,立刻派遣帮众追捕叶麻子。不得不说,叶麻子这人自带三分好运道,船行十里的时候,海上忽然起了一阵飓风将追兵统统拦截在身后。他就带着一众船队向最近的广州都司投诚,提的唯一的条件就是再有赤屿岛海盗上岸必须先向他下跪磕头。 卧房里点了一盏三彩花鸟纹的烛台,明亮的光线照在裴青的脸上,他眼里有种势在必得的狠戾和不加掩饰的野心,“珍哥,我要利用这次机会剿除这颗毒瘤,不但要为东南沿海除了这处痼疾,还要立下让人仰慕且不可动摇的功勋!” 傅百善忽然对这样的裴青感到心痛。她想到才成亲那段时日,这人有一次像孩子一样扑倒在自己的怀里,喃喃自语:我们太弱了,在那些贵人面前我们都太弱了。 是啊,京城里那些位列朝堂的贵人轻轻一挥手,遥远的地方便会暴起三丈高的大浪。如今这个世道,若是不想受制于人,那么久只能站得更高更远,当一个能够制约别人的人。 “我帮你!”傅百善将手指与丈夫紧紧合握在一起,轻轻叹道:“我虽然不喜杀戮,但是人家将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了,我也是不愿乖乖地让人宰割的!” 裴青眼中的阴郁渐渐散去,他轻搂了妻子的肩膀,大掌摩挲着她依旧纤细的腰身,低低道:“若是老天爷要我的命,十几年前就要去了。既然让我存活了下来,那么该我得到的我一定要尽数夺回来。为了你,也为了我们日后的孩儿!” 第二四二章 上岛 第二四二章 上岛 十月底的赤屿岛白天依旧有些炎热,夜深之后反倒显得有些阴寒。 僻静无人的礁石滩处,傅百善在裴青错后一步站着。浓稠缭绕的雾色中,一个披着大斗篷的男人悄无声息地暗处钻了出来。斗篷掀开,露出一张稍显文弱的脸,正是赤屿岛的四当家林碧川。他警惕地望了一眼黑魆魆的四周,才浅笑着拱手为礼。 傅百善知道赤屿岛上除了朝庭安插的暗桩子,必定还有人在暗中传送消息,不然那些称得上是机密的事情不会这么快就让人知晓。原来,这人就是岛上总领经济的林碧川。心里随即一哂,暗笑自己太过想当然,这人当初既然能够出卖毛东烈,又为何不能出卖曾闵秀! 林碧川本就是个心思极为敏感之人,双眼一扫二人后便抢先一步哼道:“贤伉俪把我们坑得好苦,你们几个上岛不过大半年的时间,就将赤屿岛搅得天翻地覆。如今这岛离四分五裂只有一步之遥。宋真和老马既然不是你们的真名,不若我还是称呼你们为裴大人和傅乡君如何?” 赤屿岛与中土向来互通消息,中土在岛上设置了暗桩子,赤屿岛自然也有人做同样的事情。裴傅二人已成亲半年,让赤屿岛的人得知真实身份也不足为奇。所以裴青只是略略一笑道:“若非晓得四当家心诚,我们夫妻二人也不会冒风险,提前上岛来见这一面。我们拿出了诚意,也希望你拿出诚意。” 林碧川眼神变幻,终究一咬牙一跺脚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拖家带口,委实不能象那些人什么都不顾。原先毛东烈在时,我以为徐直是我的退路。徐直没了,我以为曾氏是我的退路,却没想到……” “却没想到曾氏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其手段比男人都要狠绝无情。若非叶麻子叛逃一事给了她一下狠招,这女人不知还要搞些什么名堂出来?你认为赤屿岛的前景越发难以预料,所以你才如此急迫地给我写了投诚信!”裴青背了手慢悠悠地接口道。 林碧川的脸色一僵,低低苦笑一声,“何止前景难以预料,简直可以说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我若是一个人也就罢了,可我膝下有三个儿子,难不成就让他们跟着我们老死在岛上不成?我做梦都想返回故土,堂堂正正地站在乡邻面前,而不是象只老鼠一样搂着数不尽的财宝,一天到晚躲在地洞里不敢见人。”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裴青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你信中写得含混其词,曾氏到底做了何事让你……” 林碧川就望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傅百善,见她气定神闲脚步都不曾挪动半分,就有些负气言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圣人曰女人无才便是德,乃是天下至理名言。”想是感觉这话说得太过严厉,连忙又描补道:“若是一腔正气如傅乡君便罢了,若是满腹才华用在邪门歪道上,那真是人世间的一场灾难!” 裴傅二人这才非常详细地知道了曾闵秀在赤屿岛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可说是惊世骇俗。 曾闵秀拿下岛后,曾经当众许诺毛东烈可以带家小财物离开。当时林碧川恰巧站在暗处,却亲耳听见曾闵秀转头就命令徐直生前收的义子徐骄下死手。在回中土的海船上,毛东烈一家连同仆妇十几口人全部一刀毙命死状凄惨。 消息传回后,岛上一片哗然,有岛众就站出来提议捉拿凶手。曾闵秀一脸的义愤填膺,最后却轻描淡写地说定是有盗匪见财起意,全数推在了不知名海盗的身上。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其间的猫腻,不过是害怕毛东烈重返赤屿岛,所以先下手为强罢了。 林碧川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女人手段毒辣的同时,且没有任何信义可讲。 徐直收的义子徐骄年纪虽少,但是行事有勇有谋有担当,在一干岛众当中颇有领袖之风。自从原来的几位大当家相继殁后,甚多人都愿意受他统领,最难得是对徐直的这位未亡人可谓赤胆忠心。曾闵秀在他的大力扶植下,迅速收罗各路英豪。继而又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整编成红黑黄白蓝绿六个帮众。她自号驮龙,领红旗帮主一位。 六位帮主歃血为盟,制定了严格的帮规。违背命令者,斩;敢於专权者,斩;私藏战利品者,斩;临战退缩者,割耳示众;强奸女人者,斩。因为她纪律严苛又赏罚分明,赤屿岛竟然有一种欣欣向荣的迹象。 除此之外,曾闵秀还向商渔盐米各船勒收保险费,其名目有号税、港税、洋税等。规定凡商船出洋者需交税番银四百。回船倍之,乃免劫。不仅仅是普通商船渔船,即使是官府控制的大队盐船、普通百姓的小料民船,都被迫交银以求一张盗船免劫票。 林碧川作为岛上懂经济的人,看着银库里的银子成倍的增长,却不喜反忧深感忧虑。当初他倾尽全力相帮,不过是看中曾氏后面站着官府的人。如今再看曾氏,分明是涸泽而渔的作派,又岂是长久之计!但是这位新任大当家正是踌躇满志之际,为人也变得极为刚愎,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言。 而这一切在曾闵秀亲自下令处死十四名佛朗机人时达到顶峰。 海盗行事本就肆意,绑架富户索要财物乃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即便如此,大家伙都不愿意把事情做绝,更何况是那些海外之人。要知道,当年的毛东烈胆大妄为,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走私铁器军火贩卖人口无不涉及。但即便这样,毛东烈也不敢轻易朝那些红毛绿眼的番邦人下手。 曾闵秀一上台就打破了这些禁律,虽然对各方势力起到了一时的威慑作用,但在林碧川看来,这种行为无异是找死。那些佛郎机人有极厉害的火器,中土则有精通海战的战船和将士,要是将这两方人彻底激怒,赤屿岛立时就会两面受敌变得危如累卵。就是在这种忧急的心态下,林碧川主动派心腹上岸找到裴青留下的联络地点。 裴青和傅百善面面相觑后都大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已经有十四个番人殒命,难怪林碧川如此心急火燎。 林碧川抄着手站在背风处,神色间浮起有些许不屑,“别的便也罢了,听说这女人原本就是娼妓出身,最是善于勾引男人。那几路帮众的头领都是暗怀鬼胎之人,即垂涎曾氏的美色,又垂涎赤屿岛得天独厚的位置,个个都想人财两得。我冷眼旁观曾氏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故意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结果引得叶麻子和乌石二大打出手,后面的事我不说你们大概也知道了!” 林碧川斜斜瞄了一眼傅百善,终究觉得不好把话语说得直白,遂压低了嗓音含混道:“曾氏吊着一众人,却始终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岛上就有人传言,说她自恃风姿又酷鱼水之欢,其实私底下早就跟徐直的义子徐骄勾搭在了一处,两人名为义母子实为真夫妻。如若不然,一个青壮大小伙子为何对自己的义母言听计从……” 裴青听出不对忙打断林碧川的话语,怕脏了傅百善的耳朵。回头却见她张着一双杏仁大眼正听得津津有味,心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世间礼法森严,对女子尤为苛刻。论起来曾闵秀是徐骄的义母,这两人先不说年岁是否相当,要是真有男女苟且之事的话,那真是天下奇闻。即便两人真心投诚,传出去也势必会受文人们的口诛笔伐。 裴青眼中流露出一道精光,对林碧川和煦宽慰道:“三日后我就去正式会会曾氏,看看她这投诚是真是假。我保证,不管事情如何收尾,回中土的船上有你一家人的位置!” 林碧川猛一抬头,定定地望了一会后终于一揖到底。 等人走得不见踪影后,傅百善才吃吃问道:“裴大哥,曾闵秀真的跟她的义子……” 裴青暗皱眉头,实在不想提及这些腌臜事,侧身为她将遮风的大氅顺好后才道:“每个人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则,昔年我为了达到目的也曾不择手段。但是凡事都有个度,若是为了权势利益连做人的底线都没有,那人和畜牲又有什么不同?” 曾闵秀虽然功利,但傅百善对她的印象倒是不错,忍不住为她辩解一二,“兴许是以讹传讹,当初徐直身死的时候,我看她的伤心半分不做假。后来杀死卢四海,又以身诱杀邓南。桩桩件件都干得干脆利落,又怎么会这么快跟她义子两个弄到一处?” 裴青一向在军中任职,但是他另一重锦衣卫的身份少不得要跟许多阴私事打交道?朝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人们人前个个光鲜,掀开遮羞的一层布之后,又有几个手脚是干净的。攀诬构陷,无所不用其极。只有人想不到的,没有人做不出的。即便他本人是干净的,谁又能保证他的家人,豢养的奴仆,故乡的族人是干净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 裴青委婉解释道,“曾氏先时的悲痛不假,却不见得她与徐骄的情义不真。林碧川行事谨慎,既然敢把此事说出来,只怕十之八九是真的。他不齿曾闵秀的为人,又惧怕她的报复手段,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找寻退路。如若不然,他当了毛东烈十年的手下,为何那时不寻谋出路?” 傅百善默默颔首,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快意恩仇的曾闵秀,与自己终究不是同路人。 第二四三章 狭路 第二四三章 狭路 此时夜已经深了,赤屿岛的海浪拍击在礁石上,激起细碎冰凉的水雾。走到一处背风处,裴青捻亮一角风灯,摊开地图仔细看了几眼后道:“三日后我就亮明身份带人去会一会曾氏,你老老实实地和宽叔宽婶在弹丸礁等我,再不许跟来了。先前你答应过我,在海上任何事都要听我的安排。” 自从两人成婚后,裴青凡事都纵着傅百善,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虎着脸说话。 傅百善心性疏阔,很多别人计较的事由她一笑而过。别人习以为常的,她心里反倒是容易存下。所以无论是家里家外,还是朝堂上或大营中的事情,裴青都先要事无巨细地跟她说一遍。他是尝尽这种酸楚的,委实不愿再跟心爱之人分离。人生苦短,实在不应该将时间浪费在互相猜忌上面。 这趟海上之行,裴青本不愿意让媳妇来的。是傅百善自己说,这回事情无论怎样都赶不上头次凶险。那时节,赤屿岛上有威名赫赫的净海王毛东烈,有心计狡诈的邓和尚,有鲁直粗蛮的叶麻子,还有阴诡百变的徐直。在那样的环境下两人都能全身而退,更何况现在! 裴青向来只做实事不擅言词自然说不过她,傅百善的性子又执拗,这才无奈地让人跟了来。心想现在的赤屿岛看着兴旺,其实就跟海市蜃楼一般,堆建在一盘散沙之上,只要一阵狂风骤雨就只余一些泡影,确实很不必将这些人当一回事。 这段时日的生活顺遂,傅百善的样貌出落得更加的好。为行动方便穿着一袭天青色的男装,却是明眸皓齿浅笑嫣然,再不会让人错认为男子了。听了丈夫虎着脸的嘱咐,她根本没有当回事。还有些任性地嗔怒道:“这是什么话,你那些手下哪里有我劲道大?若是你们谈崩了,只要我弓箭在手定能护你们周全!” 论起正面的单打独斗,傅百善的武力值在军中都是排得上号的。但是被媳妇儿直接了当地揭开“技不如人”的面子,裴青的脸面还是有些挂不住。左右瞄了一眼小声喝道:“行军打仗怎能一味靠蛮力取胜,现下赤屿岛由曾氏和徐骄把持,这两人一个心狠一个手辣,万一使个什么诡计让你有了闪失,我又找谁去说理?” 这其中裴青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两人四月份成的亲,到现在也有小半年了。说实话,夫妻二人于敦伦之事上也算得上和谐,每每在一处都是你侬我侬。所以裴青总疑心媳妇腹中已经有了孩儿,只是因为月份尚浅看不出来。正是因为有了这层顾虑,他如何放心这丫头胡蹦乱跳! 尽量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傅百善的肚皮,裴青将人密密地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鬓角叹息道:“珍哥,我想立下不世的战功,但前提是你要好好的在我身边陪着我。如若不然,我就是位极人臣处万人之上,心里也是不快活的!” 傅百善心头一下子就变得软软的,两人历经艰苦才相守在一处,她总想为这人做一些事情,总想让他不要这么辛苦,永远像背负着千斤重担一样踽踽难行。但是此刻看着男人近乎祈求的目光,那句拒绝的话语就堵在了嗓子眼。 在傅百善看不见的地方,裴青的嘴角就慢慢地噙了一抹微笑。 自成亲之后裴青就发现一件事,这媳妇太有主见真不是什么好事,打定的主意很少会改变。但是在她面前偶尔示回弱,或是不着痕迹地流露出一丝辛苦和为难,傅百善常常会自己打消念头,就比如现在。 几声哨响之后,接应二人的小船悄无声息地划了过来,这是海上惯常见的小渔船。因为小巧灵活,经常被渔民用来近海捕捞鱼虾。从弹丸礁落脚后,裴傅二人就是坐了这条船悄悄摸上了赤屿岛。 此时已经交卯时了,遥远的天际开始泛起鱼腹白,大片大片的细长云彩呈现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极素净的莲青色。红嘴黑脚的鸥鸟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着,迅捷无比地从小船前一掠而过。海上有星星点点的其它小渔船,那是早起的渔人开始一天的辛劳了。 傅百善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你们到底在海上撒了多少人?往日你存身的那家灯笼铺子肯定关了门,这回又是找的谁给林碧川传的音信?” 斜斜地靠在一边的裴青收回盯着海面的目光,懒懒一笑道:“说起来你都不敢相信,这万里碧波之上除了咱们青州卫魏指挥使置下的暗桩,不知还有多少军中官府的人在里头。或公或私,或为了大义或为了钱财,这些人的力量不可小觑。我只不过动用了其中的微末人手,就已经撕开了赤屿岛的一条口子。只可惜这些人各为其主各谋其政,还是一盘散沙而已!” 傅百善便隔着舱门细细打量小船上的摇橹之人,四十来岁粗布衣衫,手上磨有老茧脚上生有死皮,满脸的风霜之色,完完全全一副海上讨生活的贫苦渔民打扮,这样的人也是军中一员吗? 裴青看着媳妇满脸的敬服之色,心里不由好笑。这里离弹丸礁少说有小半天的船程,正想拉着人小憩一会,就听舱外有兵器的铿锵声。掀开一条小缝细看,就见不远处有一艘中等的船,上宽下窄状若两翼,梁拱小甲板脊弧不高。看上面的桐漆痕迹,这还是一艘才下水的新船。将几艘小渔船拦截后,船上之人便大声地呼喝让所有的捕鱼船停下来接受检查。 “碰上了巡逻船!”舱外船老大低低喝道,赶紧从从缝隙处扯出一道绿色的三角小旗插在船头上。 这是赤屿岛的新规,往来船只都需先备案,按船的大小缴纳规银,然后才能下海作业。这的确是个极好的办法,不但肥了各帮的私库,还最大可能的杜绝了外来船只的混入,保障了海盗们自身的安全。 巡逻船上放下一条小条皮筏子,几个佩刀带剑看起来绝非善类的人依次上船,看那架式竟要过来一一检查。裴、傅二人对望一眼后,都抓紧了手里的武器。 皮筏子渐渐靠拢,已经可以清浙地看见那些海盗的样貌。为首之人年纪尚青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瘦削精干浓眉大目,顾盼之间有一种彪悍之气。傅百善嘴边便“咦”了一声,这人正是昔日的水猴子,已殁赤屿岛五当家徐直的义子——徐骄。 裴青也是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赤屿岛的核心人物。看这前呼后拥的架势,往日的小喽罗竟也混得人模人样了。他心下便有些暗悔,不该将媳妇儿拖进这烂泥塘子里。他一个人便罢了,若是这些人伤着了珍哥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便将手中的雁翎刀握得更紧了。 徐骄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些破旧小船,因为船形狭窄细长转舵方便,有风时扬帆,无风时摇撸,所以又被称为梢篷船,用来挟带点私货简直便利至极。往常睁只眼闭只眼就罢了,这几庭要派人过来商谈招降事宜,凡事就不能太过托大了。 接连查了几艘小船后都一无所得,徐骄正想回返,就见边上停靠了一艘插绿色小旗的,就开口喝问道:“你这面旗新崭崭的,才拿到手不久吧?怎么见我们过来了才拿出插上?” 被喝问的正是裴、傅二人所乘坐的小船,都没想到徐骄竟然心细如此,隔着这么还连一面小旗的新旧都注意到了。 船老大忙躬身为礼,极憨厚地嘿嘿一笑道:“小的交了五十两银子才拿到这面旗,总觉得要好好收着才对得起这份银钱。平日里刮风下雨的,实在是舍不得放在外面让日头曝晒。” 众人都觉得这船老大说话风趣,相顾一眼后都哄然大笑。徐骄扯了扯嘴角,呶嘴道:“这十月天说冷不冷说热不热,你船舱里放着什么金贵的东西,舱门关得这般死紧?” 船老大忙双手直摇,“是我家老婆子患了风疹,吹不得风见不得光,家里又没有服侍的人,跟在一路好歹可以说说话相互照应一下。各位爷要是不信尽管上来瞧一眼,只是我家老婆子埋汰惯了,怕脏了各位爷的眼!” 舱里的裴青听得清楚,忙捏了一下身边人的手心。傅百善知机,故意压着嗓子狠咳了几声。 徐骄自然听得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咳嗽,心中疑虑终于消了几分。正准备回身时,忽然又开口笑道:“你们刘帮主身上的风湿可好些了?我新得了几根好虎骨,叫他派个人过来拿!” 船老大一脸的茫然,“我们绿旗帮的帮主姓郭,没听说有姓刘的帮主啊?他有没有风湿我不知道,不过这话我一定带到!” 徐骄的脸色一缓,笑道:“看我这个记性,黄旗帮的帮主才姓郭呢!” 傅百善心里为这船老大的应变拍掌,另一面也是暗自心惊。将近一年未见,这徐骄竟变得如此多疑,分明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临了还耍个回马枪。 一个手下忙凑过来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徐骄缓缓摇头,那个船老大没有丝毫不对,心底里却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好似,太过镇定了一些,不怎么象一般渔民眼里那般诚惶诚恐的样子。正要再细细寻思时,手下们一阵惊呼,原来有一艘小船趁人不备,悄悄调了个方向准备溜走,这摆明了船上有问题。 巡逻船上的人忙放下绳索,准备将徐骄几人拉上去,好一同去追赶那艘逃遁的小船,却见徐骄迅速做了一个手势。那人一怔,两边一望,确定自已没有看错,忙低头吩咐了一声。 巡逻船响起了一阵机关挪动的嘎吱声,须臾问一个闪着黑光的东西被架了出来。众人只听一声巨响,砰嗵一声,已经百丈开外的逃遁小船便变得四分五裂了。过了一会儿,海面上才渐浮起长长的木条,破烂的碎布片,并一些简单炊具。原来这是一艘走私丝绸布匹的,今天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这新装的炮就是好用,徐骄得意地一笑,转头却发现那艘插了绿色小旗的船只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四四章 相好 第二四四章 相好 趁着硝烟未灭,船老大迅速掉转船头,借着最后一抹夜色悄无声息地隐了踪迹。 裴青见状连忙出来帮忙,两个齐齐摇橹,又是张帆顺水,竟然飞快地远离了赤屿岛。待到天大亮了,赤屿岛和那艘巡逻船都不见了踪迹,裴青才松了一口气。此时天气清凉,他竟然满头大汗形容颇为狼狈,傅百善便在一边偷笑。 裴青看着媳妇一副傻大胆的样子,苦笑道:“广州有佛郎机人往来,我曾在图纸上见过这种三眼炮,命中率高射程又远,一次可以发射九枚炮弹。没想到曾闵秀竟把这东西装在了巡逻船上,难怪他们有胆气劫持番帮商船,敢跟官兵叫板。当初叶麻子能从她手底下走脱,真可算是福大命大!” 傅百善却是想起那散得到处都是丝绸碎片,喃喃道:“不过是几匹布而已,徐骄就敢下令要这几人的性命,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裴青知她行事刚毅果决,心底却是向来怜贫惜弱,忙捉了她的手心安慰道:“莫挂在心上,曾闵秀和徐骄正是因为纪律严苛才能走到今日。不过他们配置了如此先进的火器,只怕是如虎添冀。这个情报要赶快送回去,如若不然日后两军对垒,还不知要平白无故地死多少人!” 傅百善想了一下才忍不住辩解道:“当初曾闵秀说,只想有个暂时的跻身之地,可如今你看这副模样分明是想做大做强!好不容易铲除了一个净海王毛东烈,就又来了一个女驮龙吗?” 裴青便嗤笑一声,“只你相信曾氏的话,这些娼门出来的女子生性狡诈凉薄,连我都险些大意了。她在徐直身边这么久,想来将徐直的那些阴诡之术学了七七八八。如今又处处受人追捧,显见是乐不思蜀了。这趟差事还不知要生些什么事端,委实不该让你来。” 傅百善见他兜兜转转又是老话重提,又是苦恼又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就忍不住在他下颌上“啵”地一声亲了一口。 裴青一下子便呆住了,他见过刻苦用功的傅百善,见过稳重大方的傅百善,见过郁郁悲伤的傅百善,却从未见过如此调皮的傅百善。他的心一下子就变成才出锅的热糍粑,又烫又软。这是珍哥灵动爱娇的一面,真真是让人稀罕得不得了。 在丈夫热切的注视下,傅百善的脸就慢慢变红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刚刚就做出那样的举动,隔着几步远的地方就有陌生人站着,她竟然主动地,毫不羞臊地亲了丈夫一下…… 裴青摩挲着下颌,看着媳妇羞不可抑的样子,一时间心情大好。 此时此刻,徐骄的心情却是不大好。 赤屿岛的大堂上,曾闵秀大马金刀地坐在首座,将手中茶盏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怒斥道:“不过是一艘运送私活的小篷船,就值当你大庭广众之下开这一炮?怎么样,船毁人亡,货物也全散成碎片,你倒觉得你立了大功了?来人,将他拖下去给我杖责二十!” 堂上几位帮众面面相觑,见了这阵势根本不敢插言。谁都知道徐骄是曾闵秀的心腹,如今这般大声呵斥外加责打又是为哪桩? 一直做壁上观的林碧川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这是曾闵秀唱的一出好戏,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毕竟拿了二千两银子换回来的连环炮,就这样儿戏一般地击沉了一艘运送私货的小船,未免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一些,的确是要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几个执刑的人上来,一把将徐骄扭住压在地上,一根儿臂粗的棍子眼看着就要抡起来之际,林碧川一个箭步抢上前,扶住棍子沉声道:“五弟妹,这孩子也是立功心切,心还是好的,只是急于求成才闯下祸事。” 他左右望了一眼呵呵笑道:“再说那艘小篷船跑什么呀,除了几匹布,显见还有更多的不妥之处。这孩子虽然鲁莽了一些,但是绝了后患也是好的。这样一功一过,功过相抵就算了。如若下次再犯,双罪并罚可好?” 这番话有理有据,堂上帮众都连连点头。曾闵秀脸上神色果然舒缓许多,哼哼几声又骂了徐骄几句,才下令将人放了。林碧川面上一副欣慰的样子,心底里却是冷笑连连。 曾闵秀又提起一事,“我代表赤屿岛向朝廷上了投诚的折子,有哨船传信过来,说朝廷派的人还有三天的船程就到了。此事大家合议一下,看看我们是真降假降,提些什么要求。若是朝廷不答应,咱们又该怎么办?” 就有人大声叫嚷,“本就不该降,咱们是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地何必去受那份冤枉气。再说朝廷里的那些官老爷向来阴险狡诈,要是临时变卦将咱们大家伙赚到陆地上,让官兵围杀了咱们,那时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曾闵秀侧头道:“四哥,你在岛上的资历最老,可有些什么要说的?” 赤屿岛自落入曾闵秀手中,她除了铲除了几个对毛东烈特别忠心的人之外,其余人都没有大动。特别是对四当家林碧川更是礼遇有加,岛上的大事小事都虚心请教。人前人后说话时,必定先尊称一声“四哥”。 林碧川就是从这些小事当中对曾闵秀越发心生忌惮,此时闻言却是和煦一笑道:“五弟妹要是问我这岛上还有多少银子,还够大家伙吃上几年,我倒是可以给个建议。只是我一介文弱,只听得来吩咐却做不来主。往年毛大当家在时,隔个一年半载也会给朝廷上个投诚的折子,只是从来没有人理会。不想这回朝廷倒当了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曾闵秀就莫可名状地看过来一眼,才缓缓开口道:“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件事只好先搁置在这,看看朝廷的人提些什么要求再说了。” 待众人散去,曾闵秀坐在椅子上合计了半天,觉得事情没有疏漏了才站起身回到后堂。两个粗使婆子将浴桶抬进来,曾闵秀宽了衣裳坐进去,感受着热水包裹全身的畅意。她生洁,这每天一次的沐浴是必不可少的。 一双大手伸了过来,缓缓地为她舒松颈部的酸痛。 曾闵秀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过来了,当心让人看见。还有你跟我说说,为何要发射那颗炮弹,你难道不知道这东西多贵重吗,用一颗少一颗。那些佛郎机人最是狡猾,见我们要得急竟然坐比起价。下回再有佛郎机的肉票,把赎金统统都给我翻倍!” 徐骄亲密地靠在她的肩上,柔声道:“莫怕,我已经找好了货源,以后你想要多少就有多。佛郎机人,高加索人,大食人,你想要什价码都行!” 曾闵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懒懒道:“你是怎么说动那些人的?我记得他们说过那些火器只有他们一家独有!” 徐骄爱恋地抚摸了一下她光滑的背脊,缒绻笑道:“天下为利来利往,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用金钱买到的。如果人家不肯卖,那必定是我们出的银子不够多!” 曾闵秀便撩起一注水,咯咯笑道:“那我是什么价码,你心中可有分寸?” 徐骄将身子前倾,满眼的炽热和诚挚,“就留在岛上不好吗?我们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财富,拥有这无垠的四海疆域。无论多贵重的东西,我都有本事给你弄回来。我能让你象女王一般尊贵的生活,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对你俯首贴耳,为什么要舍弃这些?” 一切又回到原点,两人为了这件事不知争吵了多少回,每回都是不欢而散。别人不知道,可是徐骄作为曾闵秀的身边人,却知道曾闵秀早就打算真正投诚。 曾闵秀望着眼前这个将将长成的年青人,连生气都朝气勃勃。而自己呢,已经要满三十岁了。肌肤依然细腻,头发依然乌黑,可她心里明白,自己就象开到极致的花朵,兴许明早起来就会变成凋谢成尘。 男人的承诺就象水花镜月,徐骄对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等他看过更多的风景,遇到更多的人,就会明白一时的迷恋是多么的滑稽可笑。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自己需要更多更实际的保障。 徐骄见女人的神色丝毫未动,终于有些气恼道:“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只是无论如何给我留一个位置,好让我日后好好地照看你!” 曾闵秀终于动容,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你我的关系不容于世,我虽不说但不代表我不知道,岛上已经有风言风语了。你还年轻,日后还有大把的好女子。若是真的跟朝廷谈成了,你就可以重新换个冠冕堂皇的出身。” 徐骄脸上便浮出厌弃的神情,“我从小就是个弃婴,连名姓都没有的人,再换出身也抹煞不了骨子里的下贱。秀姨,我和你在一起才感到快活,你要是决定回中土,那我找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正大光明的娶你!” 曾闵秀也算是见了些世面的,听了这话也惊得几乎无言。 自从徐直死后,岛内岛外一片哗然。有趁火打劫的,有落井下石的,那时的处境是多么的艰难。幸好有徐骄一力维护。再到后来,两个人就在一起了。可是两个人偷偷摸摸地相好是一回事,摆在台面上过明处是另一回事。 第二四五章 谈判 第二四五章 谈判 弹丸礁是一个很小的礁岛,不过百十步宽窄,涨潮时往往只看得见一个尖角,裴青一行人乘坐的船只就停靠在此处。说起来这是个极冒险的举动,若是有赤屿岛的巡逻船经过,大家是一个都跑不了。 这个地方是临行时傅满仓亲自选的。 傅满仓早年在广州时经常跟船,他又是个喜欢钻研这些东西的人,书房里的海图摞起有半人高。知道这回女婿要去收复赤屿岛,他把自个在屋子里关了三天,才选出两三处可以落脚的地点。其共同特点就是面积很小,人迹全无,且没有在主航道上,短暂地躲个三五天完全不成问题。 裴青授受命令之后,就让前来谈判招降的官船在后面慢行,自己则带着傅百善、宽叔宽婶乘坐一艘可载十人的小船停靠在了弹丸礁,又利用内线跟林碧川搭上话,勉强算是抢得一步先机。 几个人围在小船的甲板上,宽叔负责望风,宽婶负责做饭。都是从岸上带来的干粮,生火简单加热后,再熬煮一锅鱼汤尽够了。裴青将一块咸肉夹进面饼里狠狠咬了一口道:“曾氏和徐骄一味扩大地盘掳掠财富,却不知手下人心浮动,这样长久下去不待我们动手,他们也怕不能长远!” 鱼汤是用宽叔才钓起来的鲷鱼熬的,只放了一点盐却又香又浓,傅百善端着一满碗一口一口地啜饮着,闻言道:“我要是曾闵秀,就寻个人少的地方,和心爱的人一起看日出日落品茗饮酒,不比这些打打杀杀尔虞我诈的日子强。” 裴青就莞尔,夏虫不可与冰语。珍哥生于富贵之家父母珍爱,不羡权势形成了淡泊的性子,即便受过挫折苦楚也从未因钱财一事焦虑过。而曾闵秀出身贫微,对金钱权势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形成的沟壑是再多的金钱也不能填满的。 裴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明日一早我们就去与官船汇合,你留在船上,我去跟他们谈个大概的意向,看看他们提些什么条件。按惯例,这件事磋磨个三五月乃是常事,具体的细则只怕到都指挥使衙门坐下来才分辩得明白!” 傅百善刚一张嘴,就见对面的人伸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不由好笑地嗔怪道:“行了,裴老爹,我不去逞强总行了吧!”这话里的揶揄让一旁的宽叔宽婶都捂着嘴偷笑,裴青脸色便有些发红。 第二日,赤屿岛大堂。 裴青一身青紵丝黄铜平顶丁钉曳撒甲,威威赫赫正经五品武将打扮。拿着手里的文书嗤笑了一声道:“各位大当家真是敢提,什么叫做赦免一干人等罪责,嘉奖相应官衔,并白银田产屋宅,并许东南诸岛自治……” 曾闵秀照旧是一副蓝布衣裙的朴素打扮,笑盈盈地答道:“裴千户是熟人,我也不收着掖着。这谈判就跟做买卖一样,总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我们总要先把自个的要求先说出来,至于朝廷答不答应,那就是那些老大人的事了。” 裴青撩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哼道:“毋须大人们相商,我就可以直接答复你,赦免一干人等罪责可以商榷,嘉奖相应官衔也不是不可以,白银田产屋宅都只是小事,许东南诸岛自治是绝无可能!你们要是不把这一条去掉,咱们就没有往下谈的必要了。” 徐骄“腾”地站起,不屑道:“东南有大岛上百小岛无数,不许我们自治,难不成你们派军队来驻守?一年所费米粮不计其数,你确定那位皇帝爷爷舍得拿出这笔银子来填补这个窟窿?” 裴青望了一眼这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眼,丝毫不为所动地犀利问道:“许东南诸岛自治,那岂不是承认国中有国。难不成你们好日子过久了,不但滋长了野心还滋长了胆子,还要推举一个什么王出来,跟高丽琉球倭国一样做中土的附属国,每年纳贡称臣?” 这的确是徐骄的真实目的,他拗不过曾闵秀,只得退一步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心想只要朝廷认可了诸人的身份,那不妨大家各退一步。只要能留在岛上,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向中土的那些官吏磕头行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厅堂上的其余众人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里的人原本大多都是中土的良民,迫于生计才加入了海盗的帮众。虽然有些手里攥了人命,但要是官府下令不予追究,或是可以拿了银两赎身,那么谁又愿意吃这口不知何时要命的海上饭呢? 曾闵秀不意裴青三言两语就将帮众说得心思浮动,坐在椅子上认真思量,才猛然惊觉实这人竟然什么都没有承诺。嘴边便浮起一抹微笑道:“不知珍哥妹妹有没有跟来?昔日在倭国时,你俩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让我这个老姐姐看得是欣羡不已!” 这话就稍稍隐藏了一些恶意在其间了。 当初傅百善上岛时,为行走方便假扮男装,还取了一个男名叫做宋真。她个头高挑行事利落,又兼有一把子好气力,岛上人只觉着少年生得过于好了一些,倒没有几个怀疑她的真实身份。 曾闵秀此时旧话重提,不过是听说傅百善被朝廷封为四品乡君,以为这样身份的人多少顾及名声,不愿意被别人提及孤身入岛的过往。毕竟一个未婚女子再有天大的理由,混入龙蛇混杂的海盗群中,还滞留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传出去这名声可真的不怎么好听! 裴青早将傅百善看做命根子一般,哪里容许有人打她的主意。闻言只是冷冷瞥过来一眼,淡淡道:“驮龙大当家若是还有别的什么好法子,不妨说出来可以一试!我别的本事没有,对付一个两个格外多嘴多舌的咸鱼跳蚤还是不在话下的!” 曾闵秀脸上便一僵,她只是打打机锋,哪里知道立刻被人顶了回来。她本是机敏之人,立刻明白傅百善便是眼前这位心狠手辣之人的逆鳞。 那时,人人都道赤屿岛的大当家毛东烈是死于自己之手,可是若没有裴青事前暗中提供消息事后又放水,自己又哪里能如此顺利地将人全部收拾干净!岛上不是没有人议论纷纷,合着自己是被人推至前台,和徐骄两个不过是做了裴青想做却又不方便做的事情罢了! 今时不同往日,这人绝不是易与之辈。 曾闵秀暗嘘一口气,假做没有听出裴青话里的威胁之意,微微笑道:“我也只是问询一下而已。好了,既然大人说这条没有商榷的余地,那就先删去吧。至于其余的条件,还望大人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能帮着说和一下!” 这话本是一句圆滑的客气话,但徐骄此时早已经将曾闵秀看做是自己的女人,听见这句“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心里立时有些不舒服。须发箕张地踢翻椅子站起来道:“岛上人员众多,船只也众多,不若大人派些手下在此清点。我跟大人到都指挥使衙门见见那些老大人,看他们准备如何安置我们?” 裴青看着这愣头青一样的青年,却知晓这人当初是个最细致狡猾不过的人,偏偏做出一副挑衅的模样,心里不由暗暗叹气。曾闵秀闻言却是脸色一变呵斥道:“要你去逞能,岛上这么多的叔叔伯伯,你一个小孩子去了能顶什么用?” 朝廷招安,其实最紧要的就是第一步的谈判。在这一环当中,双方的谈判之人便承担这巨大的风险。好汉们怕朝廷失信,朝廷的人怕匪人们凶性大作被拿来祭旗。 这不是没有前缘的,宝和四年广西有绿林盗匪据山为寨,自称前朝皇室。以复辟为名纠集起数千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一路攻克城池十余座。朝廷派人招安许以高官厚禄,等匪首进城之后着披甲士卒围杀。事情传开后,引得民间舆论哗然。 这便是个烫手山芋,人人都避之不及,偏偏徐骄要逞这个英雄。 曾闵秀一时间又气又急,偏还不能显现神色。其实她早已经打算好了,要派岛上的四当家林碧川去啃这个硬骨头。论资历论年岁,林碧川是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啃下来了当然最好,啃不下来也没什么损失,岛上至多重新再找一个账房先生就是。 徐骄此时却是铁了心,一意要在心上人面前挣这一份殊荣,故意扯开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肌左右张顾道:“这是天大的一桩功劳,还望在座的各位给小子一份薄面,等我去了陆上帮大家伙把前站打好,各位再消消停停地过来享福!” 近大半年的时间,昔日的水猴子长得高了壮了。半掀开的粗布衫子里是肌理分明的腱子肉,双眼顾盼间颇有威仪,兼之行事说话刚强干练,在岛上新生一代中向有声望。于是一众人等唿哨声拍巴掌声此起彼伏,竟是人人相和称许。 曾闵秀见状不好再拦,只好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转头对林碧川和煦言道:“这小子还是太过年轻,我思来想去还是请四哥在一路提点他,以免他到了陆上犯了野性,到时伤人伤己不说,坏了岛上的大事就不好了!” 林碧川心知肚明这女人是在将自己的军,可是这个当口上又如何拒绝得了?他微微抬头望了一眼裴青,就见那位年青将军正不动声色地端着茶盏,连眼皮都没有抬,右手食指却在茶盏上极快地点击了两下。 这一切都发生了毫息之间,林碧川心念急转立刻就做了决定,笑眯眯地站起来道:“蒙五弟妹看重,我这把老骨头少不得要到陆上跑一遭。说起来有些年头没有回去了,老父老母的坟前也不知有无人打扫,还有家乡的那些认识的老人儿还在不在!” 这话说得有些煽情,赤屿岛上的人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个没有个七姑八姨三朋四友。但是操了这个营生,只得百般隐晦自己的出身断了凡世间的牵袢。所以思及此处,大家对于朝廷的招安又多报了几丝急切和盼望。 第二四六章 危机 第二四六章 危机 广州,光孝寺。 二月春风里,路上行人往来如织。香雾缭绕中,傅百善恭恭敬敬地在大雄宝殿前上香磕头。释迦摩尼佛身着鎏金衣,结跏趺坐於莲花宝座之上,左手为托印置于胸前,结螺髻发额宽眉细,双耳垂肩鼻梁挺秀,宝相庄严双目微敛,似笑非笑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从倭国回来后带她来过这里,那座小厢房里四季长明灯前供奉着的,就是裴青生母裴氏明兰的牌位。想起第一次到这里的情形,对神佛之事从来都是将信将疑的傅百善,从那时起就在心底里感到了一丝由衷的敬畏。 很多年前,还是少年时的她跟着曾姑姑到这里来拜谒德清大师时,曾经无意当中闯入那处厢房。因为思及自己隐秘的身世,傅百善不免怜惜这位孤孤单单的妇人,随口吩咐一个路过的小沙弥将牌位前的长明灯全部加满。 这世上的事情兜兜转转,仿佛又回到了原处。那时,年少彷徨的傅百善做梦都想不到,这位裴夫人竟然就是七符哥的生身之母。 两个人在倭国交心之后已经无话不谈,裴青特地带她过来正经行了大礼。特特来告知母亲,自己从今往后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让母亲放下心中执念早日重入轮回。在那时,傅百善才断断续续地知晓了爱人的种种过去,有青涩的爱恋,有对未来的憧憬,有防不胜防的阴诡,有来自亲人的唾弃,更多的是母子两人的相依为命。 那回祭拜之后,裴青亲手将装了母亲骨灰的瓷罐埋入一颗开得正好的紫荆树旁。 紫荆树先花后叶,一簇数朵花冠如蝶。最奇持处是其开路无固定部位,上至顶端下至根枝,甚至在苍老的树干上也能开花,因而又有满条红的美称。古人有诗曰: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此树寓意家人和睦子孙兴旺,广州人向来喜欢在堂前屋后沟崁田间栽种。 傅百善那时曾经提议将裴夫人葬在青州,清明寒食祭扫也方便一些。裴青却笑着摇头,“母亲生来便不是看中这些的,如若不然,也不会一怒之下放弃尊贵的世家夫人的地位,誓要与我同进退。再说,光孝寺山明水秀气度俨然,定能庇佑母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安康!” 这回,裴青负责朝廷招抚赤屿岛的一帮人众没有空暇过来,傅百善便一人前来拜祭这位命运多舛的婆母。 将坟碑上掉落的紫荆花拂去,傅百善双手合十低低祝祷:“我虽然没有和您见过面,却总感觉前世里有些渊源。我和七符哥吵过嘴闹过矛盾,但我保证此生此世,不管再遇到什么糟心事我都不会离弃他。现在我们过得很好,七符哥什么事都先跟我商量,我答应的他就去做,我不答应的他绝不会去做。我很高兴他把我放在首位,日后我也会对他很好很好!”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枝头上妍秾的紫荆花便落了几朵在傅百善的肩上,仿佛有人在悄声应答一般。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却是一位穿茶褐色衣和青绦玉色袈裟的年轻和尚,依旧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翘着下巴打量了两眼道:“小僧五年前见过女檀越,那时你也是站在这位裴姓夫人的牌位前。难怪师傅说过一切法皆是世间法,来的总归会来,去的总归要去。当一切回到原点,心才会更加坦然澄净。” 傅百善见当年的小沙弥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忽觉得有些不庄重,连忙躬身为礼道:“怀炳大师一向可好,听说你已经成了光孝寺的新任主持,真是可喜可贺。只可惜我们一家人早早搬走了,不然一定时时聆听大师的教诲!” 昔日傅百善和这位小沙弥还有一点小小的摩擦,如今想来那一幕幕就恍如隔世一般。德清大师在此处停留了三年,因其佛法精深信众颇多,他圆寂之后,怀炳便继承了他的衣钵,驻留在此成了新一任的主持。 傅百善看着这小和尚就跟自己的弟弟们一般,言辞不自觉地就带了一丝顽笑。怀炳心思敏感至极,自然听得出来,便淡淡道:“沙弥说法沙门听,不在年高在性灵。昔年我师傅给了你一串十八子的佛珠,一年当中切记得要佩戴几次,可以化解戾气和杀心!” 傅百善就有些愕然,这都多久的旧事了,劳烦这位还记得。虽然没打过几回交道,但是这位年少的怀炳大师心眼委实有点小,每回说话都有点从门缝里看扁人的意味。 慷慨捐了五百两银子之后,终于得了怀炳大师一个勉强笑脸。傅百善心想下回一定要拉着裴青一路,这哪里是得道高僧的风范,分明是掉进了钱眼里的市侩做派。那些不明真相的香客还没口子地称赞,说大师年纪虽小却早已经得了佛法的真谛。 回到傅家的老宅子,庭院当中的木棉树浓荫匝地已经有腰粗,宽叔拿着一封信急急忙忙地过来,轻声禀道:“姑爷让人从广东都司衙门传来音信,说和赤屿岛的和谈好像谈崩了!” 傅百善心头便蓦地一惊。 朝廷这次的招降可谓是困难重重旷日持久,广东都司隶属前军都督府的都指挥使姓俞,为人骁勇善战屡次击败倭寇和海匪。按照他的原话就是这官兵与寇匪本就是天生的敌对,一辈子都只能不死不休,是西南将领当中有名的悍将。 而赤屿岛的徐骄也出乎意料地发挥了他口舌便给的所长,仗着岛上聚集几千帮众,兼之大船八百余艘小船千余艘,竟然是寸步不让。两边就这样胶着下来,从去年冬天谈到今年开春,将近过去五个月了都还没有个明确结果。 裴青在来之前已经做了准备,却还是被广东都司官员的强硬和赤屿岛徐骄的固执弄得有些焦头烂额。他想在不损及朝堂利益的前提下,尽早结束这场谈判回去复命,所以耐下性子在两方人物当中尽力斡旋。 但就是在这紧要关口时,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赤屿岛的实际掌控者曾闵秀知道此时是风口上,责令手下个帮众不得随意上岸骚扰平民。她掌权日久因胆识过人老练慑众,周围渐渐聚集了很多拥护者。但也有一些人不愿意舍弃这种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日子,总寻思着要干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赤屿岛经营近二十年,福建、两广、浙江、山东等地遍布其眼线。有一日,终于有人盯上了一只大肥羊。这人叫李清,平日里以风流倜傥自诩,空闲时最爱眠花宿柳,最最要紧的是这人是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的独子。 海盗们绑架了李清,又以赤屿岛的名义勒索白银五千两。等曾闵秀知道此事时木已成舟,而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已经聚集了七十艘战船前来围剿。 让官兵们始料未及的是装备了最新火器的赤屿岛一干岛众毫不怯场,第一次经历这样大战役的曾闵秀在各位帮主的辅佐下沉着冷静,算准风向与潮汐,集结大船三百火炮千门士卒三千,在万山岛与浙江水师正面交锋。彼时,海面炮矢横飞,竟无人敢攫其锋。最后,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不但儿子没救回来,自己也葬身碧海之中。 消息传来,正在谈判的徐骄仰头大笑三声。广东都指挥使俞将军脸色铁青,当即喝令刀斧手将徐骄拿下大狱,而徐骄本人则无一丝惧色。 裴青虽想将此事尽快解决,但面对这样的曾闵秀和徐骄也感到相当棘手。他派人捎回的信中说,赤屿岛的气焰越盛,俞将军越不肯和谈。几个月文案书牍的磋磨,让这位脾气本就暴烈的老将军心火越旺。而此时的徐骄为人狂妄不知收敛,刀钺已架在脖子上而不自知…… 傅百善将信件收好,心想有时候人不一定能够胜天。裴大哥主动请缨参合此事,一是因为赤屿岛曾闵秀的强烈要求,二是想借此机会立下赫赫功劳,第三实是想为边防百姓消弭一场战事。 就拿这场赤屿岛与浙江水师的战役,若非曾闵秀心狠手辣,下令以帮众拿大刀驱逐无辜平民在前,又紧跟在手无寸铁的平民身后疯狂追杀,进而堂皇地进入万山岛附近的海域。几千普通平民被裹挟,致使正规官兵不敢贸然开一枪一炮。最后还让这些海匪猖狂不已,一军的提督最终仓皇落海溺毙。 傅百善心想,光孝寺的怀炳和尚还让自己少些戾气和杀心,怎么不念些佛号让那些海盗少些戾气和杀心?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曾闵秀和徐骄两人变化得尤其大,难道真的是人性本恶?在倭国时,几人面对怀良亲王的种种歹意都艰难逃了出来,如今却要真正刀剑相向了! 正沉思间,老宅子的下人过来禀报说有客人求见,但是却无论如何不愿意递上名帖。傅百善什么牛魔鬼怪没见过,闻言不由一晒,吩咐下人将来人领进来。 此时天色将暗,屋子里还没有掌灯。一个人影从落地的槅扇间穿行而过,一角蓝色布裙徐徐而至。斗篷掀开后,露出一张不着脂粉却依旧明艳动人的俏脸。 第二四七章 夜会 第二四七章 夜会 从门外进来的女人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是一身极朴素的蓝色粗布衣裙,一张粉脸只匀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用江南上好的螺黛轻扫了细长蛾眉,一抬眼便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呵护的怜意。虽然衣饰干净,但是神色间还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憔悴,正是海上自号驮龙的曾闵秀。 饶是傅百善胆子大,也被这人吓了一跳。 曾闵秀笑意盈盈地道:“好妹子,漏夜打扰你实在是对不住。不过姐姐我也是没法子,衙门里下的海捕文书到处都是。你是没瞧见,竟说我是什么女贼首,还把我描画成那般丑陋的模样,我想跟你说说话竟跟做贼一般。想当初,我们在海上日子过得多逍遥,哪里像现在这样憋屈!” 傅百善便横她一眼冷笑道:“那是自然,我也决计想不到娇娇弱弱的曾姐姐,杀起人来手起刀落。只是那些恶人杀了就杀了,因为多少有可杀之处。只是这回万山岛周围的民众又有何处得罪了你,竟然如同羔羊一般被你的手下驱使,一下子竟然死了那么多人?” 曾闵秀明媚的面容立时便转为哀色,嗔怨道:“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一个寡妇挟着徐直的余威才坐上了这个位置,有多少人口服心不服!那浙江水师提督来势汹汹,难道我要伸颈就戮?我只是下令抓几个人质好给兄弟们找条活路,哪里想得到那些人会那么不听招呼!” 傅百善见这惯会做戏的女人只是一句轻描淡写地不听招呼,便准备将事情轻轻掠过,心头怒气更胜,“好一个不听招呼?我听说你手下的人将无辜平民脑袋砍下,两两相系挂在脖颈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跟真正的倭寇一样,莫说寻常人就是正经官兵看了也只有拔腿而逃的份。” 曾闵秀面上便有些讪讪的,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傅百善便知晓数百里之外的情形。心里更是有些纳罕,这等机密大事裴青竟然也一五一十地给他的小媳妇说,那么这趟来应该没有找错人。 傅百善见她眼睛轱辘乱转,心知她不定又在想什么阴谋诡计,心下浮生不耐和鄙弃道:“昔日毛东烈一伙人行事还要些许脸面,所以为恶只敢恶在暗处。自你接手赤屿岛之后,这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起来。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个心思不堪之人,情愿你当初死在海上而不伸手去救你!” 这话虽是气话却也是实话,屋内的气氛便有些箭拔驽张。 那年曾闵秀初上赤屿岛,因为姿色出众惹得二当家邓南垂涎不已。别人没看出来,作为邓南枕边人的毛东珠哪里不知晓,自然惹得一团醋火中烧。她自持身份不愿脏了手脚,就拿银钱吩咐两个码头上的力夫将这个招人的狐狸精扔到去南洋的船上。 彼时,傅百善为寻父亲的下落正蜗居在码头上当一个小小的账房,下工的路上正巧碰见这两个力夫。她向来心细如尘,立刻就察觉这两人的不对劲。立即尾随上去,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曾闵秀的性命。 提及旧事曾闵秀也有些动容,旋即恨恨抬起头满脸不甘,“我只是想保住我能拥有的东西,这又有什么错?哦,如今你当了四品的乡君,行事做派大概早就跟我们不一样了,看不起我这个野路子也是有的!” 傅百善见她话中颇多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心想真教裴大哥说中了,这一年的海上生涯更加滋长了她暗藏的野心。这世上有些东西就像罂粟一样,尝过之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遂不想再费口舌,伸手拿过旁边的碗盏,准备端茶送客。 曾闵秀最是机敏,见状连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软语求道:“好妹子,别人便罢了,你也不知我吗?我在裴大人面前说的话字字属实,我是真心想投诚,真心想重新过安稳的日子!” 傅百善原先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早徐直亡故后给曾闵秀留那么大一注财,她若是安份守己一辈子也尽够用了。她却选择留在赤屿岛,散尽钱财用于收买人心,用尽种种手段最终在岛上站稳了脚跟。现在,她眼中的急切分明又不是作假,那么她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究竟所为何来? 屋角的落地自鸣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已经近亥时了。远处的街巷传来更夫拉长声调的叫唤声:天干物燥柴薪易燃,小心火烛罗—— 电光火石之间,傅百善忽然就明白了这女人反复无常的举动,她摩挲着青花缠枝纹的瓷盏,缓缓靠在椅背上笑了出来,“刚才你口口声声说朝庭封了我一个乡君之位,只是不知道你费尽周折立下如此功劳,又想朝庭封赏你个什么样的品阶呢?” 曾闵秀脸上便陡地一僵,咬着下唇不说话。 傅百善情知自己的猜测必然正确,心下更是惊诧不已。曾氏大概因为出身低贱,对于这点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徐直身死之后要强的她才不愿没于人后,反而大张旗鼓地将赤屿岛改换了天地。所为的就是增加自己的筹码,好改换自己固有的身份。上百条性命,竟然被这个女人用来装点自己的凤冠霞帔上的浓彩。 傅百善从来不像别人那样将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即便第一次见到曾闵秀时也没有什么直观的厌恶,只觉有些女子生来就身不由己,纵然做些小奸小恶也只是保命的手段罢了。所以她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帮,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欲壑难填。 道不同不相为谋,傅百善心生厌弃简直一句废话不相再多说,扬起下颌道:“你的恶行自有朝廷法度来治你,我也毋须为你脏了我的手。你快些离去吧,我当做今晚没有瞧见过你。”刚一说完,便站起身子高声唤下人送客。 曾闵秀不想着丫头行事如此干净利落,再不敢拿腔拿调,抢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好妹妹救我,我虽然是想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让人高看一眼,但是让我下定最后决心的,还是因为肚子里有了这个孽障。” 青色大斗篷撩开处,曾闵秀的腰身鼓起如箩,分明是身怀六甲的模样。 傅百善今晚再一次惊住,满打满算自徐直身故之后,曾闵秀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寡妇,那么这腹中的孩子决计不是他的。再一想到那些似有似无的传言,说曾闵秀和徐直的义子徐骄之间有一些苟且…… 曾闵秀垂下头颅,温柔地抚摸着腹部微笑道:“我从小长大那种脏地方,不知被喂了多少虎狼之药,从未想过会有自己的孩儿。那年我被人掳掠,腹中的胎儿无声无息地就没了,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如今我又有了他,那我更要好好地为他谋划一番,让他长大了不要因为有我这个亲娘而感到羞耻!” 傅百善不禁沉声喝问道:“这是徐骄的骨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早早把合约谈下来,也不会发生万山岛的海战,还死了那么多人。既然你也是即将做母亲的人了,为何还要造下这么多的杀孽,也不怕报应在孩子的身上!” 曾闵秀有些黯然,却立刻仰起头来狠厉道:“你这样自小生在蜜窝窝里的小姑娘是不会懂的,我原先在楼子里的时候什么都要争。争衣裳,争首饰,争客人,争着讨妈妈的欢心,要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所以为了这个小东西我更要争,朝廷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把这处地界闹得天翻地覆!” 傅百善心头猛地一跳,知道这种事情这个疯女人兴许真的做得出来。这世上很多柔柔弱弱的女子一旦当了母亲,便会为母则刚,往往会做出一些让人惊叹的事情,虽然“母亲”这个词语用在这等心性的女人的身上有些糟蹋。 她想了想,复又坐了下来问道:“你既然早已谋算好,那必定是想好了万全之策。又趁夜到我这里来,应该是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事情吧?” 曾闵秀眼中浮出激赏,这的确是她今晚来的最终目的。她扶着桌子站起来道:“本来我想直接找裴大人相商此事,但是他毕竟是朝廷正五品的命官,我怕给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想请你做个中间人,让我悄悄见裴大人一面,我愿意献上赤屿岛的一切船只帮众,只求朝廷给我和徐骄一个正经的出身!” 傅百善虽然料到她的请托,但亲耳听到还是有些愕然,一个朝廷承认的正经出身竟然这般重要,竟然成了这个女人的执念。也许,这就是每个人的心中念想不一样吧!像裴大哥,也曾经说过想站得更高更远,想长成参天大树一般的存在,好为家人遮风挡雨…… 这样一想后傅百善便有些心软,静静沉思了一会抬头道:“想有条光明出路,你倒是想了个极好法子,只是到底亏了些阴德。我此次帮你,是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为了这些岛上平民不再受你的愚弄和驱使。现在你老老实实地呆着,我想一个法子让你当众把心头所想说出来,而不至于被那些朝堂大人当做女贼首当场下令格杀了!” 曾闵秀登时双目含泪满脸感激,这回的确是真心诚意了。虽然事情出了稍许偏差,但是目的终于达到了。再者她对傅百善的了解颇深,知道这女子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要护她周全,那就必然会护她周全。 第二四八章 硬闯 第二四八章 硬闯 广东都指挥使衙门,俞老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慢条斯理地喝着老伴亲手炒制的惠州罗浮茶。人上了岁数懒得动弹,饭后喝一盏泡得恰到好处的茶水,肚子里的油腻就全化作糟粕消失殆尽了。 下首坐的就是那个来自赤屿岛的小子,生得精黑高瘦,却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喋喋不休。隔着这么远都看得到他口沫横飞的样子,不就是仗着那座小岛上的一群乌合之众吗?有几分小聪明上窜下跳实在令人生烦,老将军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讨厌的人。 哼,要是皇上下令,他保证一个月就将那处夷为平地。老将军半眯了眼睛,借着喝茶的动作稍稍掩饰了一下眼中的杀机。再等等,再等等,折子已经递上去了。等围剿命令下达,到时候第一个就拿这个姓徐的小子祭旗。 除了一众官员士绅,整个厅堂里最惹眼的就是角落里安坐的年青人。一身青色棉甲相貌俊秀儒雅,是临时从青州左卫调过来的协调官。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是正五品千户了。性情沉肃寡言精明干练不说,还有一份极好的镇定功夫。整整三个月,不管两边的人如何吹胡子瞪眼如何吵闹,他都是一副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样子。 官场上与海匪的招抚谈判,说白了就跟菜场买菜卖菜一样,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协调官的作用就是将几乎暴怒的双方安抚下来,再将两边的差距一步步地缩小,这其实是个极磨人极考验耐性的差事。难得这位小裴大人不骄不躁,每天呈上来存档的纪要字迹清晰全无错处,要不是晓得这人战功赫赫,老将军险些以为这是个衙门里的正经书吏。 远的不说就说跟前事,赤屿岛前任大当家毛东烈和二当家邓南手上人命无数,听说就是让这位裴千户施巧计给一锅端了。没有费朝廷一兵一卒一枪一箭,就将威名远扬的赤屿岛弄了个底朝天,这份本事这份眼力谁能及得上。难怪,那个叫徐骄的小子看谁都不顺眼,在这人的面前总算还有几分收敛。 要依老将军来看,这叫裴青的年青人唯一的毛病就是还有些心慈手软。要是趁着赤屿岛大乱的时候引官兵上岛,不出半天就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就没有后来这么多麻烦了。可裴青说,赤屿岛聚集青壮数千,又有妇孺老弱数千,整个岛易守难攻,不若等其群龙无首成散沙后再出手。中土南有倭寇北有元虏,眼下兵力正是吃紧的时候,实在无必要大动干戈多造杀孽。 俞老将军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几乎差不多的岁数,整日价咋咋呼呼只知遛狗逗鹰的,连人家一半的修养功夫都不及。等这场事情了结,定要再与这位小友喝上几杯。对了,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小将军的酒量也是相当不错的。 赤屿岛现任的大当家驮龙,听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是已殁五当家徐直的遗孀。当初裴青为谋后手,就将此女作为傀儡推上了头领的位置。却不意这个女人真有几分才干,不但心狠手辣异常又兼智谋过人,连堂堂浙江水师提督都死在她手上。裴青私下和老将军闲聊时,也说过没料想到这个寡妇如此厉害。 依老将军来看,一个女人再能干也是有限的。这个曾氏兴许有两分本事,更兼有两分运气才将浙江水师提督弄翻,要是落在自个手中…… 老将军正在幂想神游之际,就听徐骄忽然嗤声笑道:“……令随库作呈投递,擒获巨匪呈缴船只炮械方准投首。这是哪位师爷写的文绉绉的言辞,反正我是听不懂的。又不是考状元,至于这般拗字眼吗?我们赤屿岛的林四当家从前也是正经的秀才,他都说你们这些条款隔几天添一条,分明是不给我们这些人活路嘛!” 又来了,无力吐槽的众人都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便是这场历时三个月和谈的常态,每每刚刚敲定草规,第二天徐骄总要从鸡蛋里挑骨头寻些毛病出来。于是一切都得推翻重来。广东都指挥使衙门的几位高阶将领和赤屿岛这边的林碧川等人,都已经修炼得宠辱不惊,闻言眼角都没有变上一分。 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俞老将军手里的茶盏忽然无声地碎做两半,他面不改色地拿了面前的几页纸张盖在上头。裴青却看了个清清楚楚,心想终于有人要按捺不住了。也是,若非赤屿岛涉及大宗新式的火器,谁又有耐烦心陪徐骄在这里打太极! 说到这一点,裴青也不得不佩服曾闵秀的眼光。这女人有一回劫了一艘佛郎机的小商船,因为装了两门新式火炮,很是费了一番手脚才拿下工来。事后,她找到这个船主,让他以两千两银子的价格进了一百门。此次由李应雄带领的浙江水师就是折翼在此。除了岛上的船只,这些最新式的火炮就是赤屿岛徐骄等人最大的依仗。 此时此刻,都指挥使衙门口站了两个女人,正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傅百善和曾闵秀。看了一眼身旁高大威猛的石狮子,曾闵秀忽然生了一丝胆怯,讷讷开口道:“真要硬生生地闯进去?要是有什么差错,姐姐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傅百善上下打量了好几眼,才扯了一下嘴角讥诮道:“死在你手下的那位水师提督也是三品官阶呢,那时节你怎么说杀就杀了,这时候矫情个什么劲?再说我已经提前跟裴大哥打了招呼了,今日城中的士绅,衙门里的知府都在这处,你当着众人的面真心投首,又自愿献上赤屿岛的一干财物,那些老大人难道还敢出尔反尔,当众围杀你不成?” 这个丫头真是越大越可恶了,一张嘴简直像刀子一样锋利。曾闵秀心头暗恨却不敢回嘴,明知傅百善用的是激将法却只得暗暗深吸一口气,转身将斗篷重新系整齐,又理了理鬓角的散发,昂头道:“九十九步都走了,实在是不差这一步,姑奶奶我豁出去了!” 傅百善倒是极欣赏这女人的狠劲,一个人若是时时都能对自个狠,那这世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在此时,一个腰配朴刀的精壮兵卒从门廊里走了过来,微微拱手道:“乡君来了,就快些进去吧,大人都已经安排妥当!”傅百善认得这是丈夫身边的一个护卫,忙颔首为礼。听得裴大哥已准备好,她心里的大石终究落下一半。 那日曾闵秀在傅百善面前道出自己的隐忧,徐骄性情桀骜不驯,且本就不是安心投首,这场和谈让他来主持恐怕要僵持到猴年马月。若是再来一场海战,孰输孰赢都不好跟上面交待。那样还不如她亲自出面,将岛上船只人口并财物双手奉上,朝庭有了颜面和台阶下,她和徐骄也能全身而退。 但是曾闵秀这样做也是有极大风险的,若是这些大人见赤屿岛的一干头领,特别是她这个女贼首在此,会不会黑下心来干脆来个一锅端?这是极有可能的,昔日在海上叱咤风云的海上徽王就是被官府背信弃义如此诱杀的!后世人常常嘲讽他一介云龙竟被困死在泥塘里。 傅百善向来胆子大,细细琢磨之下觉得如今这种状况拖下去更遭,干脆提议硬闯都指挥使衙门。曾闵秀没想到竟然有人比自己还敢想,不过一阵骇然之后,却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妙,于是这才有了两女广东一行。 厅堂里的人抠着字眼差点吵翻了天,又在喝茶的俞老将军却感到屋子蓦地一静,抬眼望去就见两个年青妇人站在廊下。心头登时大怒,这里是何等森严所在,这两个女人是如何进来的?右手轻微一挥,便有几个士兵持了长枪去撵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那个头高挑些的年青女郎双手一伸一搏,就将一杆长枪夺了过来,拿在手里极利落地耍了一个枪花之后,将铁枪砰地一声直戳入青石地面将近半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心头直叫乖乖,女人有这份功力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俞大将军是见惯风浪的,徐徐坐直身子问道:“不知是哪路的江湖高手莅临,能否赐下姓名。等老夫此间事了,再让人好好招待二位如何?” 却在此时,坐在他旁边的协调官裴青忽然沉下脸喝道:“珍哥,如何敢在大堂胡闹,快过来给老大人陪个不是!”说完转过头微微欠身,“大人,这是在下的内人。因自小有一把好气力又好打不平,倒惊扰到大人了!” 俞大将军左右望了一眼,神色就有些惊疑不定。 前些日子京中故旧给他来信,讲了一件让人稀罕的事。说皇帝偶尔兴致所发带着几位皇子微服出游,在南苑围场边突遇出来觅食的黑熊。一向温文的三皇子忽改性子,与黑熊面对面地搏杀起来。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凶悍野兽,其后果自然可想可知。 在此紧要关口,一个身手矫健的宫选女子上前一步,不顾危险从熊口下将人救了下来。皇帝顾及皇家威严下令不准宣扬此事,又亲口封这位女子为四品乡君并赐下婚事。但是事情越是遮掩越招人注意,你传我我传你,于是大半个官场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女子是青州傅氏百善,那位被赐婚的人是青州左卫五品千户裴青。 俞大将军认识裴青后,见青年生得相貌英俊举止莆洒,又兼谈吐有物性情沉稳,心里还在为这位感到一丝可惜。心想,能在凶兽下勇武夺人的女子,大概生得虎背熊腰壮若高塔或是面相凶蛮不堪入目。不过此时立于堂下的女子却英姿飒爽双目湛然有神,和裴青站在一处宛如一对璧人。 傅百善知道丈夫在唱白脸,此时少不得上前唱一个红脸,便双手加额恭谨施礼后道:“还望老大人海涵,实在是我的一位友人有些心急,又怕与大人缘悭一面,这才冒然闯了过来!” 俞大将军满脸堆笑,极和煦地问道:“傅乡君客气了,你是远来稀客,平时请都请不来,不知何人要见老头子一面?” 堂下一直伫立不动的女人缓缓摘下头上的幕蓠,露出一张略施脂粉的脸。 第二四九章 厮磨 第二四九章 厮磨 徐骄立时惊呼一声,“秀姨——” 站在一边的傅百善忍不住暗自瘪嘴,心想这两个人不知玩得什么把戏,连孩儿都有了,相互之间还这般称呼,也不嫌别人听了膈应得慌。裴青眼角正巧看到她这副好笑的怪模样,忍不住伸手把她扒拉在自己身后。 徐骄惊疑不定地看着曾闵秀,不知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此时正是非常时刻,都指挥使司衙门不知有多少全副甲胄的兵卒埋伏在外面,就等着谈判破裂,上峰一声令下将赤屿岛的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秀姨——”,徐骄忍不住上前一步,欲要将人拦住。 曾闵秀望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双手作揖朗声道:“赤屿岛徐曾氏参见俞老将军,今日擅闯大堂实属无奈,只因昔日为求生活犯下滔天罪行。如今一心改过却求告无门。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望老将军给我们这群可怜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堂顿时人声哗然,赤屿岛大当家驮龙的名声远扬,但是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几日前,堂堂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就是折损在她的手上,任是谁都想不到原来竟是一个看起来弱质芊芊的女人。 俞老将军眼中精芒毕现,却低头端过案几上的茶盏撇去上面的茶沫子,半晌才缓道:“赤屿岛这一年多以来名声在外,我也听说过驮龙这个字号,最是刚强干练,得部众信服。率领红旗帮纵横粤东珠江,专劫官船粮船和洋船,目的是要粮食装备和武器。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会是一个寻常妇人?左右与我上前,将这个信口雌黄的女人押下去听候处置!” 傅百善大急,忙将站在前面的裴青一顿紧扯。人是她带来的,要是有个什么万一,真是太让人丢面儿了。要不是这是众目睽睽的大堂,裴青几乎要笑出声来,也难为这丫头想出这招釜底抽薪的法子来,没看见一向精明的俞老将军在故作姿态吗? 眼下随着朝廷加大了海防的力度,对于海上猖獗海匪的打击力度日益严重,东海上三十三路海匪死的死降的降,剩下的也有些军心动摇。曾闵秀和徐骄操控的这支队伍是武装力量最强的一支,若是能和平拿下,对于剩下的海匪无疑是个绝大的震慑。 裴青这三个月几乎日日跟俞老将军接触,知道这人是姜桂之性,对于海匪之类的从来都是深恶痛绝,所以此时万万不能直掠其缨。想了一下温声劝道:“老将军息怒,当年因为些事情我们曾经在赤屿岛盘桓许久,这个女人的确是赤屿岛的驮龙,这一点我们夫妻俩倒是可以保证。” 左右看顾了几眼,裴青又压低声音细语:“……若是这些人一心向善,老大人还是要给他们一次机会。京中皇上的寿诞在即,能够不动干戈才是最好!” 俞老将军面色微变,他倒是忘了这遭事情。当今皇帝向来以仁义治国,若是晓得赤屿岛主动投首,而自己却将人拒之门外,那么最起码一个申斥是少不了的。缓缓吐了一口气点头道:“多谢小友点醒,老汉我险些误了大事。” 等俞老将军再度开口,态度已然和煦许多。细细询问了赤屿岛上的产业,人口,布置。曾闵秀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堂的气氛立时随之一转。主要人物都松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赤屿岛的账册被一摞摞地搬上来,都指挥使衙门的书吏和属官连忙上前仔细清点。徐骄瞅个空子扯住曾闵秀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过来了,这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曾闵秀毫不避讳地帮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温柔笑道:“指望着你,还不知道要谈到猴年马月?我想安定下来好好过日子,不想再有人死在我手上。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说着玩的,当然不是为了你我,而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女人微微掀开宽大的斗篷,露出微微鼓胀的腹部。徐骄登时如受了法术的石猴,目瞪口呆地望着那处。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女人已然怀有身孕,只是这个消息也太突然了些,他茫然喃道:“秀姨,这是……我的?” 曾闵秀含情脉脉的一张俏脸顿时垮下来,将头一扬斗篷紧紧一裹,快步走到裴青和傅百善面前深深一揖道:“多谢贤伉俪仗义执言,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若是我有一句推辞,天厌之地弃之!” 这是一句极重的誓言,傅百善最是见不得别人对她好,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嘟囔道:“谁要你谢了,我是为了这一方百姓不再受你祸害,才不图你那仨瓜俩枣。再说当年你头个孩儿是我看着没的,如今这个我总要为他做些什么!” 曾闵秀岁数要大许多行事自然老练些,闻听这话却险些掉下泪来。她纵有千般心思此时却是真心实意,上前一步拉住傅百善的手诚挚道:“好妹子,别人我不知道,你却是我的福星。纵然我做了对你不住的事情,却从来都拿我当人看。有你这样的一个朋友,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傅百善扯了几下没有扯开,最后也只得由着女人掉泪了。 徐骄在后面急得直跳脚,伸着脖子小声道:“秀姨,你千万别哭,肚子里还有孩子呢!孕妇哭多了对孩子不好,你别生气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不成吗?” 裴青挑了一下俊挺的眉毛,没想到徐骄这小子还有这个运道,这才多久啊,就让曾闵秀大了肚子!想到这里,他斜睨了一眼小媳妇的肚子,悄悄寻思怎么还没有消息,难道是次数太少?倒的确有可能,自从接了这趟差事,两人聚少离多,是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 想到这里裴青就有些按捺不住,抬头看看大堂上只剩一些低阶的人员在处理交接,轻咳了一声肃言道:“我还要回去写节略派人快马送往京中,等这场事处理完朝廷的封赏就下来了,倒时再来恭喜二位!” 曾闵秀和徐骄二人忙拱手谢过。 傅百善莫名其妙地跟着丈夫穿廊越阁,回到裴青暂居的一间屋舍。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位于都指挥使司衙门的后院,是专门给在此公干的人员小憩时所用的。虽然色色齐全,但是比起家里来毕竟简陋了一些。 两人简单洗去尘埃后,坐在窗前说话。傅百善披着宽褂子,歪着身子闲闲地翻看着桌案上的文书。裴青掩饰了眼里的灼热,唤下人送了几道吃食并一壶米酒。 傅百善毫无所觉,被喂了几筷子胭脂鹅晡后兴致勃勃地道:“裴大哥,你的字越发精进了,一个一个地挨在一起像印出来的一般。我的字却越来越糟糕,那回曾姑姑还专门写信来说,让我天天练十张小字,到时候一并给她寄去检查。此次若不是跟你来南边,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交代?” 此时已经有些晚了,屋子里燃了八角瓜枝灯。浅淡的烛火透过灯罩映在傅百善的樱唇上,还有一抹亮亮的油光。裴青喉咙就不自觉地吞咽了几下,忙转头端了一碗鸭母捻过来。 傅百善一条舌头极灵敏,尝了两口就放不下了。 这道潮州菜色泽洁白软滑细腻,清香甜美形似鸭蛋,煮时既浮又沉,故而得名。其制作方法也很独特:先把上等糯米浸透和水磨成浆粉,装入布袋压出水分后揉压直至又柔又韧,再做成小酒杯般的粑皮。包上精制的绿豆蓉、红豆沙、芋泥、水晶甜馅,捏成比荔枝果稍大一些的汤圆,放进白糖汤中煮熟,即成冬夜夏日之极佳小食。 这东西极好下口,傅百善连吃了两碗才罢休。摸摸滚圆的肚子笑道:“我在广州这么久,还没有吃过这道甜品。若是陈三娘在这里,肯定能做得更好吃。” 裴青干净利落地将瓷毂里剩余的鸭母捻几口喝完,又风云残卷地将桌子上的盘子打扫干净。傅百善见状骇道:“七符哥,你这是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裴青拿茶水漱干净口,忽地失笑连连,抿嘴笑道:“我发觉你平日当着外人的面就叫我裴大哥,做了什么错事或是准备做什么错事的时候,就一股脑地叫我七符哥,唤我一声夫君有那么难吗?再有,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准备做什么……” 灯下的男人眉目英挺,含着几丝笑意慢慢地依偎过来。 傅百善的脸腾地就红了,其实说到底,她心里也是隐隐有一些希翼。自从两人成亲后,没过多久就奉命南下。裴青忙着处理公务,她就忙着看顾老宅子收租看铺,还到光孝寺祭拜了婆母,竟然一个比一个忙。算起来,真是好久没有在一起了。 裴青把小女人压在身下,循循善诱,“来,唤一声听听!”傅百善眨着眼睛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酒,却紧咬贝齿不吭一声。裴青眼中笑意更胜,伸出指尖去挠她的咯吱窝,两人顿时在榻上闹成一团。 “你欺负我!”傅百善娇嗔道,“哪有这样促狭的人,明知道我最怕痒痒,快放开我……”男人却充耳不闻我行我素。不多时,矫健的肌理就全然裸露出来。 帐幔落下时,傅百善温柔地看着男人俊逸的五官。心想任是谁都不知道,在外面一天到晚沉肃着脸的人在自己面前会是这等模样,也会大笑,也会脸红,也会惬意。而这所有的一切,从头到脚统统都是我一个人的。 第二五零章 添堵 第二五零章 添堵 广东都指挥使衙门,俞老将军将众人合议后的文书交到裴青手中,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知道这件事有些棘手,可是衙门里的官员都不比你跟那些人熟络,所以我就只有又来劳烦你!” 裴青脸上浮出为难,“大人不是某推辞,只是这时提出这个条件未免强人所难了。那叶麻子本就是赤屿岛的判将,只因早一步投首,就要后头的人统统向他叩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俞老将军也有些赧然,抠着花白的脑袋道:“那叶麻子是个浑人,他不要金银财帛,只提了这么一个条件,我也不好不答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与曾氏之间有龌蹉,摆明了想借此机会羞辱曾氏。你和你媳妇去劝劝曾氏,忍一步海阔天空,毕竟朝廷的封赏才是最要紧的!” 这件事认真说来也是一桩笑谈,昔日徐直死后,曾闵秀利用自己才智将赤屿岛经营得有声有色,引得各方势力来投靠,曾闵秀就将这些人分为红蓝青白黄绿六帮,她自领红旗帮的帮主。 时日一久,其中蓝帮的帮主乌石二垂涎曾氏美色,欲借机统领红旗帮及蓝旗帮的势力。这惹怒了赤屿岛原来的三当家叶麻子。两人在一次酒宴上大打出手,引得曾闵秀震怒将两人齐齐责罚。 叶麻子又恰巧得知徐直的义子徐骄近水楼台先得月,其实早就和曾闵秀有了苟且,由是因妒生恨心理更是不平衡。趁着夜色杀了乌石二,领着一众手下叛出赤屿岛投靠了朝廷,给了曾闵秀沉重的打击,继而引发了后面一系列的事端。 叶麻子性情虽然鲁直,但是却又时时粗中有细。他心头大愤之下提出让后来者向他叩头的条件,纯粹是想恶心一下人。想像一下,昔日高傲的女人匍匐在自己脚边做乞求状,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情。所以知道曾闵秀后脚也接受了朝廷的招抚,恐怕他比谁都高兴。 拜别俞老将军后,裴青只得先找自己的媳妇商量这件事情。 别说是曾闵秀,就是傅百善听到这件事之后都恶心得不行,想起叶麻子那张油腻腻的大饼脸,心头更是一阵乏味。没得法子,只得派人将曾徐二人请过来相商。徐骄毕竟年轻气盛,一听大怒,拔了腰刀就要去找叶麻子拼命。 曾闵秀连忙喝住他,凝神问道:“真要向他叩头?” 裴青也有些许无奈,“俞老将军先前已经答应他了,现在总不好食言。要不,你们不用正正对着他,草草应付了事就行了。老将军说其实就是做个形式,对叶麻子言语上有了交代,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浑人也不敢再生事!” 傅百善听到这里便喃喃道:“既然这样,干脆让徐骄和曾姐姐对拜就是了,为何要对着叶麻子去拜?” “对拜?”曾闵秀眼前不由一亮,涨红了脸道:“我倒有个想法,只是说出来别人不免会对我们说三道四。我想干脆趁此机会和徐骄成亲,我俩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名分,即便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也认了!” 徐骄兴奋得满脸喜色,站起来搓着手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裴青和傅百善对视一眼,一时只觉这个办法竟然极妙。一来在俞老将军哪里说得过去,二来叶麻子也无话可说。三是将曾徐二人的事公之于众,以后也用不着偷偷摸摸了,至于别人的闲言碎语不听也罢! 几天后,各级官吏和士绅名流在广东都都指挥使衙门口,见证了赤屿岛众人的投诚仪式。曾闵秀代表赤屿岛向朝廷移交夥众五千五百七十八人,妇女幼孩八百余人,大小船五百一十三艘,大小炮六百余门。 香案上供奉的是明黄圣旨,对曾氏等人明晓大义的行为多有嘉勉。特剌封曾氏为六品节义夫人,赏白银八百两。封徐骄为正七品的千总,赏白银五百两,其余人等也有相应封赏。 待曾闵秀和徐骄换了衣裳出来,叶麻子腆着肚子故意站在他们面前。他今日特意收拾了门面,下颌刮得青澄澄一片,头发也梳得整齐,就是想看看昔日折辱自己的两人下跪磕头的样子。 徐曾二人沿着红毡毯慢慢走过来,立定,侧身,相对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披红挂彩的司仪,扯着嗓门高声唤道:“一拜天,二拜地,夫妻对拜……” 众人一阵目瞪口呆,叶麻子更是气得须发箕张,哆嗦着嘴辱转头怒道:“俞大人,你答应过要让赤屿岛的人在我面前叩头的?” 正笑眯眯观礼的俞老将军摸着花白的胡须,满脸的惊讶与不解,“他们不是在叩头行大礼吗?难不成他们是在过家家?”他虽然不喜欢曾氏和徐骄,但相比满脸横肉行事猥琐的叶麻子,那两人还勉强入得眼。 那个司仪显然是个老手,虽没有唢呐响鼓助阵却嘴皮子上下翻滚,吉祥话一串接一串,连磕绊都不带还的。知道这两人的底细的都在心底暗叹一声,论这份审时度势当机立断的工夫,这曾闵秀认了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 站在边上的原赤屿岛四当家林碧川抬起头时与远处的裴青对视一眼,又各自撇开。十五年了,终于可以不用偷偷藏藏了,那位裴大人已经帮他改换了户籍,宅田也安排得妥当,他所做的不过是将赤屿岛曾徐二人的动向时时呈报。他心头忽然有些伤感,这许多年竟象一场梦一般,好在梦终于有醒的时候。 曾闵秀得意地摸着六品诰命服上的绣云霞练鹊纹,终于可以不用过那种迎来送往低贱的日子了。从此,有贵重的身份,有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自己都有了。虽然,这个代价实在有些大。 观完礼后,裴青的差事也算完结,简单收拾了随身的衣物准备往返。坐在马车上时,却忽然唤赶车的宽叔将马车停下。傅百善掀了车帘子好奇地张望,见不过是寻常街景,不免嗔道:“老宅子还一摊子事呢,我可没空闲陪你瞎逛!” 裴青惬意地靠在弹墨大迎枕上半眯着眼睛,手却不老实地摩挲着媳妇的腰肢,不紧不慢地道:“算算时辰也该到了,等会让你看场好戏!” 傅百善便转过身依偎在他身边,大概是情人眼里出英雄,觉得这人哪哪都好。脸上因为经常不言苟笑形成的深深纹路,眼睑翕张之间冷摄迫人,眉锋浓密如刀刃。裴青眼皮都未抬,懒洋洋地问道:“怎么把为夫盯个没完,这两天还没把你服侍好?等家去了我再打整精神,衙门里的床还是太小了!” 傅百善只觉这人脸皮忒厚,虽然声音低,也保不齐隔着一道帘子的宽叔听着了,恨恨地在男人腰肋骨上狠掐了一把权当是出气。夫妻二人正在无声地打情骂俏之际,街面上突然传来震天价的一阵哭喊。 傅百善唬了一跳,忙掀帘子去看。 就见长长的一列队伍,抬着两口棺材举着丈高的白幡,打头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哭得身子都站不直。一行人边洒纸钱边疾步而走,看那模样分明的是家里死了人出丧的,颇为怪异的是这些人不往城外走却往城里走。 裴青将媳妇儿拉住,又吩咐宽叔尽管赶路。等马车拐上另一条巷子了才低声道:“这是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的家眷,知晓了今日是曾闵秀的大喜之日,特地举家前来相贺的!” 傅百善眼睛一点点睁大,半晌才讷讷言道:“是你告诉李家的,你这不存心给别人添堵吗?” 裴青眼角噙了一点笑意,凑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方道:“曾徐二人惟利是图是豺狼虎豹的凉薄性子,即便有一点良心也是有限,偏你心善见不得别人对你的半点好。唉,这件事我不做自然还有别人做,曾闵秀自己作下的孽终究是要偿还的!” 傅百善想起曾闵秀的为人,不得不承认丈夫说得极对,瘪嘴拄着下巴问道:“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裴青望着她水汪汪的一双杏仁眼,忽地想起当年在水边两人联手收拾越秀山毕秀才时的情形。彼此,尚年幼的小女孩面目沉静地说:那人该死! 裴青心里顿时软做一团,将媳妇抱在膝上道:“曾氏行事狠毒,那时她为了威慑朝庭好谋取更大的利益,将浙江水师提督李应雄父子双双害死不说,还伤亡了数百平民。李应雄的遗孀被曾闵秀害得成了绝户,对她是恨之入骨。却碍于朝堂律法不能伸冤报屈,如今给曾徐二添点堵又算得了什么?” 傅百善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模样,狐疑道:“你只是通风报信没有煽风点火,我不相信?” 裴青在自个媳妇儿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遂凉凉一笑道:“当年徐直逃离青州时设计一出大戏,故意让小曾氏在银楼里乔张做致,使你远走倭国我失足落马,我俩差点劳燕分飞。他害我如此之苦,偏偏最后一死了之,我的冤屈找谁说。” 傅百善闻言立时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裴青看得好笑,“李应雄和魏指挥使昔日曾为同僚,这位李夫人也是个人物,直接给魏指挥使送了两万两白银,只求知晓曾闵秀日后在何处存身。魏指挥使就写信将此事让我全权安排,李夫人知机,又派人悄悄地给我送了两万两白银。” 裴青看着媳妇瞪得溜圆的眼睛,笑道:“魏指挥使与其说是我上峰,还不如说是我师傅。他曾教我,出来做官一要心黑二要皮厚,缺一不可,我也是后来才慢慢体会到这些。这场事完结后,曾闵秀给我送了五万两,俞老将军按惯例分了我一万两。这些银子我全部以你的名义存在了日升昌,票据就放在你日常所用妆盒的夹层里。” 傅百善一阵牙疼,“敢情你赚钱比我爹都快,这才多久的时日你就赚了八万两!” 裴青含笑轻轻应答,“这便是官场惯例,我要是不拿,别人还以为哪里得罪了我!包括曾闵秀,以为从今往后就可以过太平日子了,万山岛那些屈死的百姓只怕不会答应呢!” 傅百善定定望了他一会,忽然展颜一笑扑了上来道:“你这面白心黑存心坑人的样子,我怎么这么喜欢呢!”这一扑的力道有点过,裴青的脑袋咚地一声正巧撞在车壁上,却没有听见呼痛声。 正在赶车的宽叔暗自一笑,心想现在的年青人…… 第二五一章 交锋 第二五一章 交锋 登州府,秦王驻所。 裴青站在门口,大张双臂垂着眼睫任卫士上下搜身。这回不同以往,卫士们仔细得连靴子都划开反复察看,好似生怕里面夹带了什么致命的武器。往日里他不下十次来过秦王驻地,所以这种搜查更像是份羞辱,旁边有两个正在等待接见的官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裴青面色平静地敞着胳膊任这些人检视,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秦王这是在泄私愤。他暗暗冷笑一声,以往怎么会觉得此人雄才大略堪称一代贤明,真真是瞎了眼。卫士们检查完之后,领头的人大概有些不意思,双手将盔帽递了过来,低低道:“实在是对不住,接到上头的命令,还望老弟莫往心里去!” 裴青至始至终眉目都未变化一分,闻言浅浅欠身回礼,“无妨!” 秦王在书房见了裴青,对他身上被划破的青布绵甲和靴子视而未见,脸上依旧是和煦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不得多得的将才,这才多久的日子,就将海上痼疾清扫得一干二净,连父皇都几次夸赞于你。说若非是你,这赤屿岛起码还要等三年才能收复!” 裴青虽打了十二分精神,心里却也不是如何畏惧,闻言双手高拱过眉朗声道:“全赖皇上洪福庇佑!” 秦王看着他一本正经说奉承话的样子,心里一时无语之后却又有些嫉恨。这厮运气也太旺了吧,往海上一走不但将失踪近一年的傅满仓寻了回来,还顺手将赤屿岛弄得底朝天,更过分的是还娶了自己中意的女人。即便叫了卫士羞辱了他一回,可是那眉梢眼角依旧是满满的笃定和自信。 秦王按捺不住心头的恶意,赤屿岛众海匪不是很利害吗,怎么没把这人弄死在海里? 裴青今日是过来送处理赤屿岛最后议定的条陈,这些文书让秦王看过后就可以具结成档,呈往京城皇上处御览了。他岳峙渊渟地站在案前,口齿清楚地将曾闵秀徐骄等人如何顽抗,如何投诚的经过详细阐述出来。整整一个多时辰,椅子没有一把,连茶水都无人过来奉上。 秦王坐在案几后故作聚精会神状,裴青却在心里再次感叹,难怪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就这样小肚鸡肠没有丝毫王者豁达格局的人,当初自己怎么就那样推崇折服于他?现在想来,真真是一场笑话! 整场事件的纪要做得简明扼要,其实完全用不着再来口述一遍。秦王应旭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明明不至于,却偏偏压不住心那股邪火。 当在红栌山庄里听闻到傅百善救了一心逞能的晋王,却让晋王颜面尽失时,他还得意于自己的眼光精准,这才是足以与自己匹配的女人。没想到才相隔一天一夜,景仁宫的母妃就派人送信过来,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再然后,就得到傅百善被敕封四品乡君,赐婚于青州左卫五品千户裴青的消息。 应旭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自己虽动了手脚让傅百善入了宫选名册,却让对方起了戒备之心。因为对方显然也没闲着,而且是以更快的速度截了自己的胡。很明显,傅家或是裴青身后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势力。 这种猜测让他日夜难安,到底是哪一环让自己的精心布置成了泡影? 裴青不是没看见秦王时时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还有眼底强压下的厌弃。心想,幸好自己及时悔悟,后脚就跟着珍哥上了赤屿岛,借着朝夕相处后才将珍哥的心重新挽回,这样一个貌视豪宕旷达实际却心胸狭隘的人怎可托付终身! 此时南方已经是春暖花开,北方的天气却还是有些阴寒。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应旭仿佛这才发现一般回过神来,拍拍额头道:“看我这个记性,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这样,我吩咐人准备几样酒菜,你留下陪我喝几杯……” 明知这是客气话,裴青正要低头谦让,就见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青衣内侍急急走了过来,附在应旭耳边说了几个字。裴青恭敬地垂着眼,耳朵尖只捕捉到两个字:溘逝…… 应旭面色大变,腾地站直身子。又看到眼前的裴青,勉强笑了一下道:“不巧府中有急事,下回再与千户细谈!” 裴青连道不敢,躬着身子退出了书房,眼角却瞄了一眼那个一脸惶急的青衣内侍。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人是秦王府的大总管曹二格。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让这位大总管骇成这副模样。 领路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厮,边走边搓揉着肚子,说是昨晚吃坏了东西,己经跑了好几遍茅房了。裴青心中一动,觉得真是再好没有的机会,顺着袖子就递过去一角碎银,满面诚恳道:“劳乏小管事了,此处离大门没有几步,我自去就是了!” 小厮连忙推拒,但他那点力气哪里是裴青的对手,加上肚子又闹腾起来,只得谢了一声提着裤子一溜烟地往茅房跑了。 裴青来过此处几回,他又向来是个细心之人,记得这里每隔半刻钟就有兵士巡逻。左右盯了几眼后,不敢再耽搁工夫,几个腾挪闪跃就借着树木的掩映重回了书房外侧。又一个鹞子翻身,牢牢地半挂在书房外的廊梁上。 这大半年里他为了找到傅满仓,跟着傅百善走了不少地方。一路上都与宽叔宽婶为伴,这两人貌不惊人身上的功夫着实不弱。尤其是宽叔一身军中的斥候本事,侦察、轻功、辩听样样不弱,他当然也跟着学了不少好东西。 屋内的人没有丝毫察觉,只听秦王恼怒至极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出门的时候王妃都还好好的,精神头也不错。现在,你跟我说她溘逝了?” 曹二格丧眉耷眼满脸晦气,“谁说不是呢?刚一听到这信时奴才吓了一跳,都不敢确认这消息的真假。这信走的是急道,府里的信大概三五天后才能过来。” 应旭眉眼一阵阴贽,过了半晌才低低懊恼道:“她早死半年,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傅家承诺,他日定会迎娶傅百善为正妃,也不至让她转眼就另择他人。眼下府中世子刚三个月大,正是需要生母百般护佑的时候,白氏偏偏撒手不管了。哼,果真是我的好王妃!” 应旭向来自视甚高,他一直坚信傅家之所以拒绝他的求娶,是因为傅氏女性情孤高不愿意与人为妾,即便这人贵为皇子也不愿委屈自己。最早,他不是没有动过废白氏的念头,但是刚刚有所行动,府中就报来白氏怀有身孕的消息。时也,命也! 曹二格听得这话头都不敢抬,他却不知道屋子的人比他还要震惊。 裴青若不是心志坚强,听到秦王的这几句自语只怕早就掉下来了。这秦王的行事何止心胸狭隘,简直可说是刻薄寡恩心性惊薄。傅百善之与秦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中意的女子,就可以让他起了暗害元配的心思。 那白氏听说是大理寺正卿白令原的长女,虽然不善言辞但因性情温柔贤淑,在京中命妇当中的口碑甚好。嫁进秦王府十年一直勤勉谨慎,只因丈夫变心竟至于招此等嫌弃。此次若不是恰巧怀有身孕,等待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厄运,天道何其不公? 屋子里的应旭有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今年的万寿节,父皇就是五十开外了,几位皇子都渐渐长大,站在一起齐刷刷的一排。此时正是争锋表现的时候,白氏却死了。碍于礼仪,自个肯定要向礼部递交陈情,为王妃白氏守制一年。这一年里,又会发生多少事呢? 曹二格也是想到了这点,眼睛轱辘转了一圈小意道:“按律是要守制一年,可也不耽误景仁宫惠妃娘娘和主子爷挑新王妃呐!您可以借着此事哀毁过度,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进言调您回京,和晋王殿下一样常常在圣人面前走动……” 应旭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两眼,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啐骂道:“你脑子倒是转得极快,竟然可以从败局当中挑出一条生路。看来,多少有些长进了,等会在账房里去领一百两银子,算爷赏你的!” 主仆二人言笑晏晏,浑不知屋外的人听得阵阵心寒。 裴青手脚利落地从廊梁上翻下来,整整衣襟后昂头挺胸地从大门走了出去。小厮牵过马匹,裴青接过缰绳回头看了一眼气派的屋宅,心想这等冠冕堂皇的所在,一样是藏污纳垢的之地。万幸,珍哥没有去淌这趟烂泥滩子。 军中骏马像风一样驰骋在夜色里,裴青想起秦王那道隐含狠厉的目光,心头凛凛生寒。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以秦王这等看似旷达实则锱铢必较的性子,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君主人选。那么,不如就另拥一个贤德的储君吧! 回到青州的劈柴胡同时,已经是将近半夜了。听到动静的仆从连忙开门,傅百善披着衣裳从屋子里出来,满脸的惊喜,“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明儿才回呢!吃饭了没有,乌梅快点叫厨子起来弄点热乎的过来!杨桃再喊两个人烧些热水过来!” 院子里一阵忙乱的烟火气,裴青心头面上的寒意消退许多。抬头看见媳妇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睡痕,忙将大斗篷将她兜头拢住,低低道:“毋须麻烦了,叫人下碗汤面过来就行了。夜里露气重你又穿的单薄,我自个就成了。” 傅百善见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意,心疼得不行。一时也顾不得温存,连忙去内室找干净的换洗衣物。热气缭绕的净室里,她拿着裴青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心头一紧,“怎么这么多刀口,你路上遇袭吗?有没有受伤?” 裴青本想瞒住这件事,可是当年就许下重诺,这一辈子再不会瞒珍哥一件事,所以他尽量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将事情说了一遍。傅百善想到过秦王会为难人,却没想到会这么存心羞辱。她心头一时大痛,上前紧紧拥住丈夫坚实的后背,一个字也没有说。 第二五二章 震怒 第二五二章 震怒 京城,秦王府。 因为正经主子还没有回来,所以府中还没有正式宣告王妃的溘逝,只是将府邸中颜色鲜亮的灯笼帷帐收了。仆从们往来穿梭,个个压低着脑袋形色匆匆,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张惶失措。 秦王应旭踏入门时就望见一片惨淡肃净,顿时一阵心塞。乳母嬷嬷们把小世子抱过来,包在蓝地绣灵芝如意纹的襁褓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黑黄参半皱褶横生,半点聪明伶俐劲儿都不显,看了更是让人觉得丧气。 王妃白氏屋子里跟前侍候的人都被暂时关押了,其中有四个贴身大丫头并几个小丫头,从小跟着的奶娘,并两个景仁宫刘惠妃派过来的老宫人。应旭心头窝了火,哪里耐烦跟这些人废话,连眼皮都不愿意抬,略一挥手就示意把人拖下去全部杖毙。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顿时惨叫连连,人人呼冤。 应旭冷笑一声,微微垂了下颌哼道:“我走时王妃尚好好的,还能起身送我出门。怎么这才一个月人就没了,定是你们这些侍侯的奴才不经心。既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在黄泉路上结个伴,到阎王殿前说个子午卯丑!” 景仁宫里的两个宫人一个姓韩,一个姓陈,是刘惠妃体恤儿媳特地送来的,在宫里头都是有两分体面的。侍侯的主子娘娘死了,她们虽然担心却并不如何害怕。绝没想到秦王不分青白皂白,竟要把全部人处死,两人面面相觑后连呼冤枉,称有下情禀奏。 应旭心头嗤笑一声,临到要见真章了才想起有下情禀奏,早干什么去了。哼,这些奴才还能说个花样出来不成,不过是死到眼前为了推卸责任的说辞,左右无事就权当听个热闹罢了。 闲杂人全部退下去后,韩宫人磕了一个头道:“奴婢们是医女出身,可以保证王妃娘娘自从有了身孕之后,在我们的调养之下应该是一日比一日好。但是,生产时有些凶险不说,小世子生下来后也不如何康健。再者,近两个月娘娘一日比一日嗜睡,有时候一天要睡五六个时辰。奴婢心里感到不对劲,就作主另外唤了太医进府。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开了几副补血益气的方子……” “嗜睡,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身为皇家人,应旭敏感地察觉到其中的古怪,正常人一天睡五个时辰尽够了。即便是产妇亏了身子没有调养后,天天如此岂不是有些名堂?他恼怒这些人知情不报,听了这些推卸责任的解释之后心火更胜。 一旁的陈宫人年岁要大为人也要稳重些,见状连忙大礼伏于地上道:“白娘娘生下小世子之后,一直有些恶露不止。因为寻常妇人也例有此症,太医没有多说什么,娘娘本人也没当回事。只是时时吃些血竭阿胶之类的补血之物,看上去精神头要好一些。” 韩宫人头点得拨浪鼓一般,到现在终于有些害怕了,挂着泪珠子抽噎道:”不过娘娘下恶露的症状后来越来越厉害,慢慢演变成崩漏之状,也越来越嗜睡。我们这才感到不对劲,从饮食到衣物用品,桩桩件件都查仔细排查了,却总没有找到让人怀疑的东西。直到有一天……” 应旭见着奴才这个关头还敢收收藏藏,忍不住将手里的茶盏摔了过去,暴怒道:“你俩今天要是少说了一个字,明年的今天就真正是你的忌日!”他向来自诩大度容人,只是近来的事情件件不顺,闹得他的脾气也格外暴躁。 陈宫人瞥了一眼韩宫人,心想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敢在这位主子爷面前耍小聪明,真当自个属猫的有九条命呢,真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连忙膝行至前恭敬道:“娘娘溘逝后第二天,贴身服侍娘娘的小英进去收拾时,无意当中发现屋子的矮几上少了一只玉石摆件。那是王爷舅母家的表姑娘崔文樱崔小姐送的一串翡翠葡萄,雕刻得极为精细寓意又好,娘娘一向都喜欢得不得了。特意吩咐人在库房里寻了一只上好的白玉盘出来,将那串翡翠葡萄放在里头,时时放在身边把玩……” 应旭眼眶一眯,喃喃道:“崔文樱吗?” 韩宫人赶紧小意补充道:“那个玉石摆件奴婢上过手,看起来细腻油润没什么毛病。东西在娘娘去了的第二天正正巧就丢了,奴婢越想越不对,恍惚记得从前听人说起过这种情形,回去查了半天典籍也没有什么发现。最后奴婢的师傅,一个宫里的老嬷嬷提醒说她年轻时见过一种玉髓石,看起来跟上好的翡翠一样温润细腻。但是放在身边不久就会让人衰竭而死,连大夫都看不出究竟!” 应旭眉眼一阵急跳,霍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步,转过头道:“王妃屋子里只有这么几个人,东西不可能莫名其妙地不在,肯定还有人在中间传递。搜,关起门来使劲搜!你俩总领此事,找不到东西也不用再活着喘气了。不管这东西有没有问题,有人既然敢拿就得有胆子承担后果!” 韩陈二人连忙跪伏领命。 主子爷一声令下,各处便雷厉风行起来。白王妃屋子里侍侯的人,全部关在黑屋子里挨个挨个地查。终于有个婆子回忆起在白王妃刚去的那天傍晚,看见负责洒扫的小华单独进了一趟屋子,出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团用绸布包裹的东西。 小华今年不过十六岁,因为手脚利落去年才被提上来。能够进屋侍侯有身孕的王妃娘娘,必定是身家清白的家生奴才。这个丫头本姓刘,她的父母都是秦王外祖父刘阁老家的奴才,最是本份老实的。秦王十七岁成年在外开府后,府中人手自然匮乏,刘府那边就送过来一批人手,小华的父母就是那时过来的。 小华十岁起就在王妃院子里服侍,一年又一年的,十六岁时才熬到近身侍侯的机会。被人说破那日的行踪,小华吓得抖若筛糠,她做梦也没想到有遭一日会被揭破行藏。大刑之下,娇弱的小丫头不过半个时辰什么都招了。 原来小华也是个苦命人,随父母兄长到了王府之后,以为掉进了福窝子里,偏偏不是那么回事。她唯一的兄长是个不争气的,游手好闲一天到晚差事不好好干,稍有闲钱就往赌场钻。短短几年就把家底输得底掉,老父老母也被气得相继离世。 王妃去世后的第二天,小华的兄长趁府里忙乱找到她,说刚输了一大笔银子,要她偷两件值钱的东西出去变卖。小华又气又急却又拗不过,又怕唯一的兄长真被赌坊里要帐的人打死。只得按照吩咐,拿了那串雕工精美的翡翠葡萄,递给了在后门等候的兄长。 事情过后,她心里还在嘀咕,自家兄长怎么会知晓王妃有这么一件价值不菲的东西? 白王妃屋子的东西莫名少了一件,第二天就让人发现了。府里派人找了两遍,也没说个下文出来。小华便心存侥幸,以为王妃过世后管事们手头事情太多,没空理这件小事,等时日一久自然而然就淡了。谁曾想王爷回府第一件事就是要处死众人,大家骇怕之余相互攀咬,自然什么都抖露出来了。 应旭立刻派人在全城悄悄缉拿此人,半天后手下回禀,小华兄长半月前已经出了城。寻了踪迹追过去,在城外三十里一处朽树堆下找到了他的尸身。 书房里,应旭拿着一张图纸。 陈宫人擅长描绘鸟鱼虫兽,这画上的就是那串遗失的翡翠葡萄。用上好翡翠雕刻的把件,颜色亮丽鲜艳,叶蔓纤长果实饱满,便和真的一般模样。应旭摩挲着纸面,嗤笑了一声,“崔家人竟然把手伸进了我的后宅,手真是未免伸得太长了。” 一旁的大太监曹二格道:“既然牵涉到人命,这件东西显见是有问题了。只是现在东西没找见可说是毫无证据,偷东西的人也死了,就此指责是崔家人害死的娘娘……” 应旭傲然不屑道:“我要给谁定罪何须证据,这是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崔家的人向来不安分,崔家的那位现任主母方夫人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偌大岁数了还野心勃勃。崔家长房的三个小辈如今都在京城落脚,想来是要为他们谋取好处了!” 他以己度人,早已将此事扣在了崔家人的头上。因为,只有他们才有条件有动机有胆子,干出这么一件让人瞠目的事情。 曹二格知晓这位主子的性子,生平最恨被别人操控,便皱着眉头道:“按道理不应该呀,这东西要是真有问题,何必要那位崔大姑娘亲手送来?事后又处理得如此粗糙,让人一查就查了出来,这可不象是个聪明人做的事!” 应旭缓缓靠在椅背上,眼里是强按捺住的怒意,“这世上的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偏偏做的事愚蠢至极。一回又一回的,把别人都当傻子呢!那边的宅子里,外祖父老了,舅舅又是个只知修书不知经济的文人,那位崔舅母执掌中馈,这件事里头只怕少不了她的手脚!” 曹二格记起那位以才德出名的崔文樱,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冷噤,喃喃道:“按说那姑娘的岁数也不小了,自从去年皇上下旨撤了宫选之后,也没听说这位姑娘跟哪家的公子定下亲事……” 应旭双手合十交叉,嘴角浮起一抹酷寒徐徐道:“看来,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当新任的秦王妃呢!” 第二五三章 人选 第二五三章 人选 徽正十七年初春,年纪轻轻的秦王妃缠绵病榻许久之后,扔下才几个月的小世子撒手西归,这个消息以风一般速度飞快地传遍京中各大世家门阀。 当今皇上已经上了春秋,却不知什么原因迟迟不肯确立储君人选。京中许多位列朝堂兼消息灵通的人,心里都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说得不好听些,更新换代眼瞅着就是这几年的事了,大家都得把眼睛擦亮一些。 皇帝膝下如今有四位皇子,秦王是事实上的长子。为人礼贤下士豪爽仁义,加之镇守东南海防多年,论人品论威望论能力,其余几个皇子实在是难仰其背。几个心思灵活的朝臣暗中判断,最早年底最迟明年,皇帝必定会明确储君之位落于谁家。 派了仆从往秦王府送奠仪的时候,有胆子大的就悄悄在心里谋划起来。 秦王妃的位置一时便变得炙手可热,现下是一品亲王妃,说不得他日就是一国的皇后。当然这个话只能在心头计量,想为家族儿女搏一份光明前程的人大有所在。于是在这种考虑下,近几日往景仁宫刘惠妃处请安的诰命夫人忽然多了起来。 春日午后的阳光从双交四椀菱形槅扇透过来,细密地撒在理石铺就的地面上。秦王应旭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亲娘一阵无语,好半天才扶额头疼道:“我这边事情堆成山,您喊我过来就是为了看这几张画像?” 惠妃刘姣在自己儿子面前一贯是理直气壮的,闻言不屑道:“现如今你府里不就是那点丧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我说白氏就是福气太薄,才会生下世子后就没了。可怜丁点大的孩子就没了娘,长不长得成还是两说呢?” 想是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儿媳没了就没了,孙子还是顶顶要紧的。刘姣连忙朝地上啐了一口,双手合十道:“过路的菩萨诸天神佛请保佑我的小孙子,刚才我是胡乱说的千万不要当真了,等忙完这些事信女会亲自上佛寺去布施。” 祈祷完毕后,刘姣摘了滇白玉嵌金丝护甲,亲手为儿子点了一盏松竹图的绿茶徐徐劝道:“你为她守制一年也行,为这事朝中谁不赞叹于你,连你父皇都说你是个重情义的。但是这些又不妨碍你挑一个好的,放心吧,这回我亲自给你掌眼,定会选一个身子康健的给你做继妃。” 听得父皇都出言赞叹,应旭眼前陡地一亮,这才耐下性子拿起桌案上的名册胡乱翻捡了一下。 将将翻到第二页,应旭忽然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仿若不在意地问道:“怎么还有崔家的姑娘在此?这真是乱弹琴,依舅舅舅母那边论,还可以勉强称呼她一声表妹。可是她的嫡亲姑姑崔玉华嫁的是早就薨逝的文德太子,如今那女人还在冷宫里住着呢。两兄弟娶两姑侄,亏您想得出来!” 刘姣一怔,旋即眨着眼睛捂嘴笑道:“这有什么干系?一来皇家做亲向来无辈分之说,文德太子去的时候这姑娘还没出生呢。再者你父皇也没前几年那样厌弃这些世家了。彰德崔家是南北两地文坛上的泰斗,我儿出身军伍,要是有这么一个文臣榜样之家出来的女儿当正妃,可不是如虎添翼一般,日后大位未尝不可期?” 应旭心头不禁冷笑连连。 母妃年少时便进宫,父皇对她向来恩宠有加,便养成了她心思单纯天真烂漫的性子。年岁稍长后,做事情更是随心所欲只凭好恶。刚才那番话绝对不是出自其本心,也不知道是被谁撺掇的,听起来有理有节却经不起推敲。 应旭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驻守登州,却是知道父皇对盘踞中土的各大世家从来深恶痛绝。这几年不过是手段变得怀柔隐秘些罢了,许多人就以为父皇转变了态度。哼,打瞌睡的老虎也是老虎,他若是上赶着娶一位崔氏女,只怕下场连那位文德太子都不如。 说起来,那位太子兄长已经故去很多年了。应旭连其相貌面容都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是个说话举止都很温和的人,身子也有些薄弱。按说是皇后的嫡长子身份何等尊贵,父皇若是真心爱重,为何要为太子兄长聘娶彰德崔氏的长女崔玉华为太子妃呢? 当年的事情这些长辈们都讳莫如深,到如今真相如何已经不可考究。应旭隐约知晓自己的外祖父刘肃牵涉其中,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后来父皇并没有迁怒外祖父,甚至还允许舅舅刘泰安娶了太子妃的嫡妹崔莲房作续弦。有时候细想这些事,往往让人如坠迷雾中,总觉得每个人的行事风格无比诡异且不合常理。 应旭收敛心神后,几句话将刘惠妃敷衍过去。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后昂首步出宫门,这才微微侧首问了一句,“这两天都有谁经常进宫看望母妃?” 随侍的宫人想了一下恭敬答道:“这半个月倒是有好几位诰命夫人递牌子进来请见。不过,只有您外家的舅母崔氏来得勤密些,每回都带了那位崔文樱姑娘过来。崔姑娘知书达理稳重得体,咱们娘娘好象很喜欢的样子!” 应旭心想果不出所料,崔氏姑姪所谋不小,后宫和内宅竟是样样不落。他背着手站在殿前宽广的月台上,看着远远近近的黄琉璃瓦山顶,廊檐下被巧匠饰以一字枋心卷涡纹的旋子彩画,内檐又用金漆绘了龙凤和玺彩画。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这份堂堂皇皇的天家富贵的确惹人垂涎。 应旭冷哼两声正准备抬脚,就见曹二格急匆匆进来,额头上竟然有细密的汗珠子。不由好笑问道:“后面有老虎在撵你?” 曹二格胡乱抹了一下脸,躬着身子小声道:“奴才刚才在故旧那里转悠了一圈,听人说了一个信儿,就紧赶着过来回禀王爷。有个小子说前些日子看见崔家姑姪拜见完惠妃娘娘后,还去拜见了延禧宫的崔婕妤,这是从来未有过的。” 说到这里曹二格越发低声,“这还罢了,关键是崔家姑姪出来后,晋王殿下也跟着出来了,还亲自送她们出了宫门。另外节气时还专门派人送了些礼物给崔家大姑娘,宫里人都在私下里说,晋王想迎娶崔文樱为王妃。” 应旭一怔之后旋即感到好笑,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被人愚弄的感觉在里面,不由咬着牙根子讥讽道:“这崔文樱向以才名出众,如今竟然是奇货可居了。怎么着,一边吊着我一边勾着老三,这崔家人左右逢源可真是够恶心的。” 宫里头丁点大的小事向来传得玄乎,曹二格就提醒道:“王爷您嫌弃崔家行事下作,可是备不住晋王殿下起了心思。听说给那位崔大姑娘送了好几回东西了,要是他们真成事了,日后少不得要给王爷您添堵!” 应旭眼中闪现冷厉,“我这三弟事事都喜欢跟我攀比,我在军中有些许薄名,他就在文人当中四处讨好。哼,扭捏作态还不是盯着上面那把椅子。他想靠着崔家成事,那我就让他靠不成!” 此时的榆钱胡同刘府的后院里,崔文宣双眼紧紧盯着姐姐,握紧拳头低声怒呵,“你明知道我喜晋王殿下,他派人送来的礼物你还敢收?你到底是我嫡亲的姐姐,怎么能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 崔文樱向来温柔娴雅,此时也叫妹妹的话语气得双颊飞红,恨不得上前给这个口无遮拦的丫头一巴掌。女儿家的清誉何等重要,哪能如此受人构陷!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以轻快的语气道:“那日我随姑母进宫,在路上无意间碰到了婕妤娘娘。娘娘很是热情,特地邀约我们到延禧宫说一会话。姑母不好拒绝,就带我过去了。姑母跟娘娘也不是很熟的样子,说了几句话就准备告辞来着。” 崔文樱上前一步拉了妹妹的手亲密摇道:“真的是要走了的,谁知道晋王殿下刚巧进宫来给婕妤娘娘请安,面对面碰着总不能扭头就走吧,这才站在一处说了几句话。再后来人家不过是礼节性地送了两样不值钱的小东西,就值当你拈酸吃醋?” 嫡姐的模样又是无奈又是打趣,崔文宣心里却还是有些狐疑。 元宵节时,晋王送来的礼物的确只是一些宣纸笔墨,崔家百年书香传家,这种东西在库房里不知积累了多少,但她总觉得其间有什么不妥之处。那日从红栌山庄往返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晋王,也不知道他的伤势好些了没有?丢了那样大一个脸,想必心里是不好受的吧! 其实,晋王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就一定知道彰德崔家有两个女儿寓居刘府,凭什么只给一个姑娘送礼,而对另外一个姑娘置若罔闻。要说其间没有名堂鬼都不会相信。想到晋王温文儒雅的样子,崔文宣心中怒意更胜。 见着亲妹脸上怒意又起,崔文樱便知道这丫头肯定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唉,只有她当晋王是个宝,那样文文弱弱的样子,哪里像个真正的男儿家!自己心目当中的人,应该生得威武凌然傲视众人,站在人群当中任是谁都会第一眼看见的盖世英雄。 这里毕竟是刘家的府邸,崔文樱不想两姐妹闹起来给别人看笑话,胡诌了个由头瞅个空子转身就走。后面传来妹妹压抑不住怒气的叫唤声,她的脚步却越发走得快了。 第二五四章 金缕 第二五四章 金缕 此时园子中空寂无人,沿着槛墙植了几棵金缕梅。因其色金黄其形瓣如缕,翩翩起舞婀娜多姿,又早春开花迎雪怒放状似蜡梅故有此名。 正是一年之中少花的时节,金缕梅树形雅致轻盈,其花瓣纤细软柔,花形婀娜多姿别具风韵。兼其花色鲜艳明亮,从淡黄到橙黄到金黄深浅不同。先花后叶散发淡淡幽香,在冬末初春的庭院中便显得格外醒目。 重金聘来的刘府的花匠又配以景石花草,让一树一景油然生情。每到花开时节,金缕梅便满树金黄,灿若云霞蔚为壮观,嫩枝有星状绒毛老枝却秃净如柴,花数朵簇生于叶腋之下,让人见了心生欢喜。忽忽想到了那人,崔文樱心里却不免有些焦灼。 像姑母预计的那样,秦王妃白氏生下孩子后,果不其然没有活过半年,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身后只丢下一个身子并不如何康健的孩子。想来失去母亲庇佑的幼儿,在那样相互倾轧的人家里只怕根本就活不长久。 倏地一枝开得正好的金缕梅横亘在眼前,微褐色的萼皮透露出一点微红。也许过不了几天,这棵树也会变得满树的娇艳芬芳。崔文樱怔怔地伸出双手,在初春的阳光下,手指纤细雪白如同美玉雕成。她心里却是明白,这双手早已如同白布染皂,再也洗不干净了。 得知白王妃去了的那天晚上,她骇得蜷缩在被子里连眼睛都不敢闭上,脑子里老是记起白王妃斜斜地依在榻上,笑意盈盈地接过那串翡翠葡萄时的样子。若是没有那个诡诈的东西,白王妃起码还在,那个孩子的身子骨也会好上很多的吧! 忍了又忍之后,崔文樱最后还是憋不住,把心里的不安悄悄地跟姑母说了。不料,姑母对这些嗤之以鼻。 坐在铁力木玫瑰交椅上的女人笑得娇艳如花,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生孩子本就是个生死难关,白氏好容易有了身孕,却没有调养过来算得上是什么稀奇的事儿,那一拨一拨的太医说个什么真章出来没有?没有吧,所以待事情消停了,我的樱姐只管开开心心地上花轿就成了!” 崔文樱却没有这样放得下,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忘了以前的事,胸中却始终有些挥之不去的苦涩。她一个人到圆恩寺,跪在大慈大悲地白衣观音大士的面前,一遍一遍地为白王妃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希望可以洗脱自己的罪责。 前几天跟随姑母到景仁宫给刘惠妃请安,两个大人紧挨着头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刘惠妃看过来的眼光却是越来越满意。崔文樱脸红如血,情知她们定是在谈论自己和那人的婚事。一时间心乱如麻,却只能垂着眼睑端坐如仪,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也不知道秦王会不会看轻自己。 从景仁宫出来时,在夹道里碰到了一位端坐在步辇上的宫中贵人。领路的宫人们纷纷下跪,悄声说这是延禧宫的崔婕妤。 这位崔娘娘应该就是晋王的生母,却长得极为年轻娇弱,穿着一袭米色缭绫地绣了芙蓉花的薄夹袄,看起来更为娟秀文雅。崔文樱无意间侧头时却看见自己的姑母满脸的晦气,还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才跟着大家伏跪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 步辇停了下来,崔婕妤微微垂下身子,态度极为和煦地问道:“这就是刘阁老家的少夫人吗?我一向体弱多病不喜欢出宫门,今日得见果然是一位难得的美人呢,难怪京中大名鼎鼎的探花郎时时都把你捧在手心里!” 便是相熟的妇人们之间这样说话,也让人觉得有些无礼。偏偏这位崔婕妤生得如同静夜下湖水当中的皎月,温婉安谧如沐细风,竟让人觉得与她高声说话都是一种亵渎。崔文樱心里生了几分好感,觉得晋王的好相貌十之七八是取自这位婕妤娘娘。 姑母却仿佛没有这般感受,硬邦邦地回答道:“不敢当娘娘谬赞!” 崔文樱便觉得有些奇怪,姑母行事向来圆滑周到,在贵人面前怎可如此无礼?还没等她想明白,崔婕妤已经一阵轻笑,“既然遇到了,就随我过来说说话吧。难得我们竟是同姓,说不准回去翻看各自祠堂里供奉的宗谱,百年前还是一家子人呢!” 这话说得极风趣,崔文樱再想不到这样冰雪一般的人还会开玩笑,忍不住莞尔。回头时却看到姑母脸色铁青,过了好一会才缓下神情恢复平静。紧绷着脸过来,牵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进了延禧宫。 延禧宫门口植了两棵高大的广玉兰,因为时节的到来硕大的花朵开得极为热闹。宫中的布置看起来并不如何豪奢,便如她的主人一样清丽雅致。崔婕妤吩咐宫人送上热茶,竟是用玫瑰窖的蒙顶甘露,在细白的瓷盏里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姑母态度还是有些不自在,崔婕妤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热情地招呼着两人用茶用点心,又温声说着一些京中典故逸事,还不住嘴地赞叹表弟刘知远的学问好,说保不齐今年春闱刘家还要再出一位探花郎。 这位娘娘实在太会说话了,没有人不喜欢这般行事如春风般的人。 崔文樱知道,表弟刘知远就是姑母的软肋,是姑母最最得意的所在。就是陌生人提及,也是让人荣耀不已的。果然,姑母脸上慢慢地有了笑意,屋子里的气氛松动了,大家开始热络地闲谈起来。正在这时,有宫人进来禀报晋王殿下要来请安。 崔婕妤左右看了几眼,捂嘴打趣道:“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知礼,怎么今天这样生分,定是知道我今天在招待贵客,所以才不敢贸贸然闯进来呢!” 晋王进来后,文质彬彬地见了礼。姑母连忙站起身告辞,崔婕妤见实在挽留不住,就吩咐晋王帮忙送客。 崔文樱心中知道有些不妥,不过一个礼部四品员外郎的夫人出宫,哪里需要皇子降尊纡贵地送出宫门?但是却又不敢出言拒绝,只得由着晋王一路殷勤地跟着。来往的宫人们低头行礼,崔文樱却分明感受到如芒刺在背。 回到刘府,姑母意气风发。拉着她的手咯咯地笑个不停,“我的樱姐红鸾星动了,如今连晋王都对你另眼相看呢!” 崔文樱脸上热燥心中大急,“谁希罕什么晋王,我心里头只有……” 姑母脸上收了笑意,轻轻喟叹道:“这个性子怎么跟我年轻时恁般相像?当年我才及笄时,不知多少名门求娶,我偏偏只看中了你的姑父。好了,你既然一心想嫁入秦王府,那对晋王的示好更不能拒绝。男人就跟豢养的狗一样,你送上门时他心里轻贱于你,要争着抢着夺过来的东西才会珍惜。” 看着姪女满脸的不解,崔莲房爱怜地拂开额前碎发,抬头傲然道:好孩子,眼下正是立储君的要紧要关头,无论是秦王还是晋王娶了你,就等于得到了彰德崔家这股助力。每年的春闱秋闱,有多少人出自崔家族学?同科同榜同气连枝,这是一股连帝王都忌惮的力量!” 崔文樱听了便不由一惊,脸上露出诧莫名的表情。 崔莲房幽幽叹道:“秦王但凡对那至尊之位有半分兴趣,就懂得现在要紧的是把晋王摁下去,把所有有助于他的力量夺过来。樱姐你莫怕,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并不难。若即若离,打一巴掌给一粒甜枣。届时,得胜的那个男人会主动捧着后冠到你面前。” 崔文樱看看眉飞色舞自信满满的姑母,心里一时若有所悟。说起来,她认识秦王也有好几年了,那个人一直都是冷冷淡淡,从来没有多看她一眼。若是日后晋王不时前来献殷勤,是不是会引得秦王的另眼相看呢? 想起这些繁杂烦心的事情,崔文樱就不免有些伤怀。 刘府的大公子刘知远从外院进来时,看到的就是金缕梅树下郁郁寡欢的女子。他远远地作了揖道:“表姐一向可好?” 崔文樱连忙展颜笑道:“远哥从学堂里来吗?是来给姑母请安的吗?马上就要下场了吧,前个我给你缝了一只笔袋,上面专门绣了独占鳌头的花样,还送到圆恩寺让主持加持了佛经。你要是不嫌弃就带在身边,定能保佑你得中魁首。” 刘知远定定地看了一眼她眼角尚未擦干的泪痕,心里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锥心疼痛。表姐的处境实在是太过艰难了,爹不疼娘不爱,母亲虽然怜惜她,却又想拿她去攀附权贵。就像这一树树的金缕梅,看着漂亮至极,春季一过就再无了花期。 前几天红罗嬷嬷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母亲想让表姐去给秦王做续弦。 秦王是什么人,纯粹一介不识风情的武夫。家里有妻有妾,还有庶子庶女,这样的人也配娶如月上仙娥的表姐,让性情温柔若水的表姐去当几个奶娃娃的后母,真是滑天下之稽。先时他一进园子就看见表姐在树下落泪,定是不甘母亲的摆布,可是又不敢出言反抗母亲。 想到这里,刘知远再次下定决心,这次春闱一定一定要考得好名次。到时候,母亲看在自己苦求的份上,说不得就不会逼迫表姐,去嫁给什么秦王了。说不定看在自己如此上进的份上,一口同意自己的念想了。 崔文樱自然不知道自己无意当中的落泪,引得表弟再次下定了决心。她辞别表弟之后,一个人站在一棵花朵凋谢后即将郁郁葱葱的金缕梅树下,慢慢地垂下头握紧了拳头,再一次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二五五章 调职 第二五五章 调职 青州,劈柴胡同。 院子的石缝里终于绽出点点新绿,漫长的冬季就要过去了。每当这时候傅百善便格外怀念广州,到处花红柳绿不说,还有新鲜的果子可以吃,象樱桃枇杷水灵灵的。哪里像青州,一到冬天到处都是一片萧条景象。除了几棵常青的松柏,竟然看不到一丝鲜嫩。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傅百善又是个闲不住的人,指挥着几个丫头将柜子里的大毛衣裳厚褥子全部拿出来晾晒一番。青州紧邻海边湿气又重,这些东西摸在手里总觉得有些润气。 裴青回到家中时,抬眼就见不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皮的毛的衣裳。傅百善只穿了一件茶绿色地边角绣了石榴花的夹衣,并一条家常的挑线棉绸白裙,正拿着一只掸子“噗通噗通”地敲打着褥子上的灰尘。 这仿佛是梦中的情景,他在外头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家里有贤淑的妻子,桌上有热腾腾的饭食,这份寻常人家的日子他盼了许多年。 傅百善抬头就见男人一动不动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也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古怪表情。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丢开鸡毛掸子飞快地走过来,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出手掌在男人的各个关节处摩挲了一下,好像没有什么不妥啊! 裴青回过神来,看见的就是小媳妇一脸掩饰不住的关切,又好笑又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指低声叹道:“我好着呢,毋须担心。只是觉得你堂堂四品乡君,比我的官衔都要高呢,却只能关在宅子里,帮我打扫庭院收拾屋子,觉得实在是有些委屈了你!” 傅百善不由失笑,伸手捶了他一下道:“吃了午饭我才从黄楼巷出来,我娘还数落我说,要记得已经嫁了人为人妻了,莫老惦记着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那些庄子铺子今天不去明儿可以去,家里头定要先安置好了,让裴女婿回来还有口热汤热饭吃!” 这话倒的确是宋知春的原话。 本来女儿嫁得近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加上裴青一个月里头总有大半个月要在青州左卫值守,所以傅百善一有空闲了就带着几个丫头回娘家,反正也没有人管束与她。宋知春原本还高兴来着,谁知道这丫头就没个安分的时候,跟着她爹田坎上上下下地忙乎,一天下来身上脚上都是泥,这还是刚刚嫁人的新媳妇做派吗? 宋知春骂了丈夫就知道摆弄那些秧苗,回过头来就把女儿连哄带骗地赶回了劈柴胡同。心想再不能让女儿跟着丈夫一路出去了。这田地里头有什么好玩的,人也晒黑了手脚也糙了。这幸亏日子短,要不然女婿日后肯定会觉得自己娶了一个乡下的土婆娘。 裴青哈哈大笑,心想这位丈母娘每回看见自己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暗地里却是极心软的。于是在心里头悄悄打定主意,日后在黄楼巷胡同态度要更加恭敬才是。再有,新得了一套四件水晶打制的麒麟瑞兽,雕工精美寓意吉祥,拿来做丈母娘的生辰寿礼再合适不过了。 进了屋子里,傅百善帮着拿更换的衣服。 裴青净了面洗去身上的灰尘,再换了一件平常惯穿的藏蓝色素面直缀之后,就满意地发现内室里只有小媳妇一个人在布菜,几个大丫头都极有眼色地退出去了。他挨过去在傅百善脸上亲了一口,哑着声音问道:“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傅百善一惊忙抬头往外间看,却早已是空无一人。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指尖狠狠地掐了他一记后骂道:“这还是我的丫头,我都还没有吩咐一声呢,就全都跑光了。你老实给我交代,你到底许了他们什么好处,干什么都这么向着你!” 裴青极喜欢傅百善泼辣发脾气的样子,觉得这样子的女人看起来才生动鲜活。他捧着爱人的指尖挨个挨个的亲吻,叹气道:“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荔枝告诉他们,以后有我在屋子的时候,这些小丫头们不要往前凑。只要把差事做好把乡君服侍好,逢年过节全部都是三倍的例银。” 手指头又酥又麻,傅百善啐了他一口详怒道:“拿我的银子收买我的丫头,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裴青一愣以为她真的有些生气,忙觑着脸色小心翼翼地吭哧道:“从广东回来时,我不是给了你八万两银子吗?就是除去我原先找你挪用的五万两,应该还剩了一些吧。拿来打赏几个丫头也用不了多少,怎么……全用完了吗?” 傅百善见他连自己的顽笑话都听不出来,不由心中生疼。这人到底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难,才会时时在自己面前这样慎重地说出这样的话语。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一副娇蛮无礼的样子,昂头道:“你不知道吗?以后这个家里由我说了算。我的银子是我的,你的银子也是我的。我娘说了,男人身上不能多放银子,钱多了就要学坏。为了你好,为了咱们这个家好,还是我来当这个家好了!” 裴青面上的表情便有些释怀,也听出她话语当中的顽皮,好半天才将傅百善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膝上,闷声道:“珍哥,我知道自己的毛病,生怕给不了你最好的让你吃亏后悔。总是担心有一天你不要我了,到时候这世上又只有我孤单单的一个人。谢谢你还愿意停下来等我,还时时鼓励我陪伴我。我想,终有一天我会变得无比强大,做一个能够真正匹配你的男人!” 傅百善略略知道他从前的心结,不愿意让男人沉浸在过往当中。就缓缓直起了身子,双手略略扶住腰肢傲然道:“上回你在家休沐我们两个对打时,你好像输了我两招。且让我看看,你要怎么做一个能够匹配我的真男人?” 裴青有些无语,输了两招是事实,不过那是他束手束脚地不敢用真功夫好吧。正想扳回一点面子,就见坐在自已膝盖上的小媳妇儿直起身子时,一片软玉温香正正好对着面门。嘴上还不知死活一般,特特加重了那个“真”字。 不是真男人的还是假男人不成,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只要是个能喘气的男人,都容不得被女人如此蔑视。裴青明知这是傅百善的激将,却还是心甘情愿地上了当。恶狠狠地凑在女人的耳边低语,“放心吧我的好珍哥,为夫定会让你无比确定我是一个真男人!” 傅百善便有些头皮发麻,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玩火自焚。 果不其然这顿晚饭被无限期地延长,傅百善只得拼着脸面不要,又许下无数好处割让了无数地界之后,才被允许从床上下来。当她被围在锦被里,捧着裴青悄悄从厨房里端回来的热粥时,不禁有些含恨想到,怎么老是有一种做了赔本买卖的挫败感? 每每这人脸上挂了一丝委屈,自己就心疼得不行。还没等男人有什么表示时,自己就上赶着示好。傅百善从碗边悄悄打量男人,见他像一只吃饱了大餐的虎兽一般,餍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让人看了就手心发痒。好吧,床榻上打不赢你,等下回再在院子里对打时,一定把这家伙好好地收拾一顿。 裴青揉了揉鼻翼,知道自己又孟浪了,但是那时候他心里像有把火一般。其实不止这一次,每回休沐回到家,他都忍不住要和傅百善腻歪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顶好再在做一些有益身心的事情。 好容易才找到被甩在一边的衣服,裴青找到一张文贴道:“本来想告诉你一件喜事的,结果说着说着就忘了。上面已经下了调令,命我三月初五前赶到京城,任五城兵马指挥司下的东门指挥使。” 傅百善大喜,细细地将文帖看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你的这个东门指挥使是秩正四品吧,终于跟我一个阶品了?”裴青原先倒是没有想到这宗,只得无奈地看着女人笑得花枝乱颤。 五城兵马指挥司分中、东、西、南、北,为负责京师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的衙门。职专京城巡捕等事,凡京城内外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 傅百善想了一下,扳着指头兴致勃勃地算了一下道:“日子指定来不及了,只有你先一步进京,我把家里收拾规整了再去跟你汇合。青州的房子要留人照看,铺面什么的可以处理掉,还有程先生不知道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对了,我娘那里还去说一声,要是她也跟我们去京城就好了!” 裴青见她说着说着被子都要掉下来了,生怕夜来风重感染风寒,连忙上前细细围紧,又拿来罗袜套上才半拥着她柔声道:“不急,我们还有老长的时间……” 第二五六章 入京 第二五六章 入京 宋知春得知女儿要随女婿进京时,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身旁的傅满仓被她闹醒了,知道她睡不着的缘由后有些啼笑皆非,“多大点事,实在舍不得就跟着一路进京呗。反正小六日后的志向是要考进士入仕途的,迟早都是要在京城耽搁好久。他老早就跟我说过,今年的春闱他要站在贡院外头感受一下气氛,沾染一点书香气。” 宋知春心想也是,女人家想事情想得久远,真做起事来反而畏首畏尾,反没有男人家那样干脆。她靠着枕头寻思,珍哥从小就贴心贴肺有主见,说话做事竟没有一样不妥帖。反倒是两个臭小子,长大了之后一个在登州吴太医处学艺,一个在书院里读书,一连一两个月见不着人影竟成了常态。 唉,说来说去还是女儿好,跟当娘的贴心。 唯一不好的就是珍哥的胆子向来就大,自嫁了人后大概又有裴青纵着让着,行事越来越肆意无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要是没有个老成的人在身边盯着镇着,那个小家还不知道会被她折腾成什么样子。 宋知春扳着指头细细算了一下,珍哥是去年四月成的亲,到现在已经有小一年了吧,怎么还没有身孕呢?想到这里,她再也躺不住了。琢磨着等明天天一亮就到云门寺里给这丫头烧一注平安香。再悄悄地到吴太医那里求一副方子,早早地调养一下也好。老天爷保佑女儿可千万别像自己一样,偌大岁数了才生孩子。 这样一想,宋知春立刻打定主意,是要跟着女儿上京城。这对小年青刚成家未久,裴青看起来沉默寡肃稳重得体,在家里却是个色厉内荏事事都听老婆的,要是万事都由着女儿的性子来可不要翻天! 当年那丫头说要去倭国就真去了倭国,那执拗性子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宋知春就没睡个安稳觉,心里老觉得懊悔,本来丈夫就杳无音信,女儿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用再活了。幸好后来一切顺利,丈夫回来了,女儿也回来了。从不信奉鬼神的宋知春喜极而泣,大手笔地给青州城的各路菩萨们全部重塑了金身。 侧身望了一眼睡得四平八稳的丈夫,宋知春心里浮现感激。女人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惟愿儿女健康家宅平安!虽然厌恶京城的倾轧和人心险恶,但是一家人都聚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听说在倭国时,这丫头为救人落过一回海水,也不知道对身子有无妨害?吴老太医是杏林圣手,早就该给珍哥好生瞧瞧,实在是自个这个当娘的疏忽了,心里总觉得还小晚一点要孩子也是适宜的。却没想到裴青今年已经虚岁二十六了,也合该有孩儿承欢膝下了。 要是珍哥有了孩子,更要自己在一旁督看了。两个小年轻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怀孕时的忌讳,生产时的凶险,都要老人在一边盯着,全指望女婿肯定是不成的。从前听人说过,有个年轻小媳妇刚刚有身子,嘴馋吃了一回冰镇酥酪,两个月的孩儿就没了。后来很久都没有怀上,那个小媳妇整日以泪洗面。 女儿的性子当娘的最清楚,表面上看起来识大体又爽利,其实骨子里最是霸道任性。若是认准了一件事,好言好语还听得进两分,若是跟她顶杠,她能拿你当水中的气泡。话说到这里,也不知道裴青当年到底是怎样让女儿回心转意的,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街面上传来打更人拉长了音调的叫唤声,已经是二更了。宋知春盘算许久终于有了睡意,心里模糊地想到,也不知道珍哥头胎是儿是女…… 第二日一早,正在劈柴胡同收拾东西的傅百善得知父母要跟自个一块上京,一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宋知春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回头又望着傻呵呵的比自已都要高出半个头的女儿,真心觉得一同入京的决定再是英明不过。 前几日,裴青已经带了几个仆从并军中的手下骑快马先动身了。他老早就有调入京中的打算,所以很早就请托从前的同僚帮着打听适宜的宅子。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京城宅子的价钱贵得吓人,再者好地界房产根本就不会拿到明面上来卖,有路子的人悄悄地就下手置换了。 好在那个同僚是个稳重的人,受人所托就一心办事。平日空闲了就帮着四处打听,机缘巧合地终于在平安胡同里找了一处两进的小宅子。虽然不大,但是屋舍刚刚翻新过,小夫妻来住正合适。唯一不好是平安胡同在西城,宋家老宅在东城,晚上宵禁之后行走不太方便。 最早傅满仓宋知春两口子知道后就想帮衬一把,想就近寻一处宽些的宅院,结果让裴青婉言谢绝了。他倒不是假清高装正经,而是京中官吏多如牛毛,在天子眼皮底下多少要顾忌一下名声。 试想,多少二品三品的大员还在外头租赁房子?一个四品官阶的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其俸禄包括年俸、蔬菜烛炭银、灯红纸张银、养廉银一年不过二百六十两,怎么可能买得起市口如此便利且上千两的宅院? 朝中的那些御使大夫最爱干的就是抓小辫上书弹骇。听说有官吏为显自个清廉,特意将朝服多过几次水,又故意拿了旧布作补缝在上面,以示自己的两袖清风。不管是真清廉还是假清廉面上都是如此,凡是种种不一而足,让外人看了简直叹为观止。 裴青有野心有能力,他的性子看起俩虽然寡淡少语,却难能可贵的投了几位朝中大佬的青眼。像是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就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的兄长,对裴青一直看顾有加,简直拿这小子当自家子侄一般,不时写信过来帮着提点一二。 像这回裴青能从青州左卫五品千户迁调入京畿重地任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除了裴青的数次作为简在帝心之外,就是魏孟的大力举荐。多少人为了能在京畿道任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由地方调入京中后品级不降反升,这些年可是屈指可数的。 官场上浑水不想淌也一脚淌进来了,想想一家人的处境,想想曾经对女儿虎视眈眈的秦王,宋知春是支持女婿谋取高位的。要想在中土生存且生活得好,就必定要默认其陈规,家族里头定要有一棵足够遮风挡雨的大树。 那个皇帝现在也上了岁数,京中现在的境况怕是不平坦,所以能够不打眼就尽量不打眼。现在这个关口上,一家人千万不能拉扯裴青的后腿。于是,宋知春便建议青州劈柴胡同的宅子铺子不动,大件的家俱也不动,只收拾些轻便的铺陈衣裳,再将银子带得够够的就行了。 老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傅百善原先还想着京中物价贵,还要多带几样东西呢!细细一想后,对于亲娘的建议是言听计从。于是,一家人选了个日子拜别青州的父老,携带着十来辆马车准备上京了。随行的有程焕程先生,宽叔宽婶,荔枝杨桃乌梅几个丫头。 原本陈溪和莲雾也要一同去的,但傅百善考虑过后还是将他们夫妻俩留下,一来青州的聚味酒楼离不开人,二来们此去京城算得上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天子脚下的地皮要站稳了,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陈溪一想是这个理,这才作罢。 登州的小五小六听说要去京城久居,这回死活闹着要跟去瞧一眼。两人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皇宫是什么样呢!宋知春实在拗不过,只得让傅满仓给吴老太医和书院写了信,说是一道送长姐进京与姐夫团聚,这才描补了过去。 大房的傅念祖此次也要参加春闱,去年大比时他的名次不是很好,此去参考他实在心里没底。傅满仓看不得他惴惴不安的样子,蛮不在乎地道:“考得起是好事,考不起三年后又再来就是了,当年你爹也是考了好几回才中的!” 被揭了老底的傅家大老爷面上有些挂不住,嗔怪了傅满仓几句后倒没再多说什么。他以奉养老母辞了江南盐道后,就赋闲家中做了一乡下老翁。平日里走走看看,辅导一下族中子侄的课业,终于把从前的一腔功利之心消散许多。 吕氏悄悄把傅百善拉在一边,神神秘秘地道:“我找前村跳大神的婆子给我求了一道咒,咒那个常柏和徐玉芝生不出儿子,生了儿子也养不活。好丫头,你看在跟兰香姐妹一场的份上,若是在京中遇着那对狗男女,千万要帮我把他们收拾了!” 去年八月,傅兰香不堪被丈夫休弃,一根白绫吊死在青州城西一家小民宅的大门前。听说消息后傅家人连忙赶去,却叫吕氏意外发现与常柏相好的女人,就是与傅家二房珍哥有嫌隙且早就报了意外身死的徐玉芝。 青州仵作断定傅兰香是自尽并非他杀,对这个不痛不痒的判处傅家人不服。傅念祖为给亲妹讨个说法,连自已的学业也顾不上了。裴青就是感念于此才悄悄施以援手,派人护送他们去州府的督学找姓孟的教谕。 整整历时三个月,这场宠妾灭妻案终于以撸夺常柏的举人功名告终。事情结束后,常家人夜搬离青州,傅家大房也伤了元气。傅念祖耽误了功课不说,就连吕氏也白了许多头发。傅家大老爷这才幡然醒悟愧对家人,力辞官职后返回老家照应老母妻儿。 傅百善看着吕氏干瘦的模样,跟以前骄纵势力简直判若两人,一时只觉世事无常。想起徐玉芝的种种恶毒,只恨这女人腿脚溜得太快。若是他日相见必定手刃其心,看看到底是黑是红! 第二五七章 安置 第二五七章 安置 三月初的时候,傅百善一家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京城。 咸宜坊平安胡同的宅子早就扫打得干干净净,准备迎接主母的到来。这所宅子总共两进,屋舍十二间,院子小小的,倒是有一棵长得极好的藤萝,枝干虬结弯曲。前任主人还用竹竿搭建了结实的支架,想来夏季一到满树花开后是一处极好的景致。 傅百善一进门看见这架藤萝后就先喜欢上了三分,见这屋子虽然有点陈旧,好在干净整洁,家里人口简单其实也用不着太大的地方。自己和裴青占了后院的三间正房,丫头们安置在厢房,程先生自个选了前院靠边上的一间厢房,说是住着清净。 从衙门里匆匆赶回来的裴青一身极精神的戎装,将人迎进来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这座宅子优点有缺点也不少,实在是太过逼仄,这里不说比广州了就连青州的宅子都比不了。见周围无人,他凑在媳妇耳边低语,“珍哥你等着,至多三年就让你住上大宅子……” 傅百善啼笑皆非,觉得这人有些魔怔了,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记道:“我要住大宅子自个就买了还用得着你,不过这小宅子住起来倒是别有滋味,在后院喊一声前院是不是就听得见?” 裴青心想有个会挣钱陪嫁又丰厚的媳妇有时候真的很有压力,不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些家中的大笔开销还是自个这个当户主的来承担才是正理。 两个人几乎有半个月没见着了,好好在一起说个体己话是正经。裴青一个巧劲就把媳妇挡在漆了一层桐油的木廊柱前,身边是密密匝匝刚生出新叶的藤萝枝,把两人恰恰围在中间。傅百善半咬着嘴唇,刚刚闭上眼睛送上自己红馥馥的脸蛋,就听前院踢踢踏踏地跑进来两个半大小子,正是傅家的小五和小六。 两兄弟到了京城不去锣鼓巷宋家老宅子待着,偏偏跟着姐姐到了平安胡同的新宅子。 小五兴致勃勃地高声叫道:“大姐,你这边出门不出一里地就是前门大街,有好多卖东西的小摊子,旁边金水河的河水听说时玉泉山上引过来的,好多人家都在里头淘米洗菜。不管他们怎样,这个宅子要给我留个房间,空暇时我就过来小住!” 小六简直牙疼,就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人。这要不是他的亲兄弟,他简直不愿意认。没看见姐夫正要和姐姐两个躲在廊柱后面在玩亲亲吗,这人就直戳戳地闯过去,还没心没肺地乱嚷嚷。裴姐夫看过来的眼光毫不友善,一副恨不得能把小五打包好直接踢出去的样子。 傅百善被小兄弟撞破与丈夫的亲密,颇有些不好意思。强自镇定了一下才缓过神来,一手拉了一个往外走,大声道:“那你俩快些选,要不然我就就要把房间全部分配出去了。” 裴青见着妻子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不由扶额无语,但是看着两个小舅子欢快地上蹿下跳,心里不知为什么软软的。觉得只有这样有烟火气的热闹才是人世间最真实的表象,才是自己最期盼的平常日子。他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真心觉得男孩子还是太过呱噪,自己和珍哥还是先要一个女儿吧! 时间紧又已经是下午了,厨子用简单的食材煮了过水面。又拿了甜酱豆酱炒了肉丁做卤子,最后切了一盘黄瓜丝摆在上头。裴青这几天一直在衙门里随便对付几口,这会呼啦呼啦刨了大半碗垫了肚子之后,才觉得有了家有了媳妇就完全不一样了。 东城兵马司在思城坊东安门外东南,裴青是抽空回的家不敢耽误太久,吃了面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紧赶着回了衙门。 眼下正值三年一度的春闱,京城大小客栈是挤得爆满。这人一多了事情就多,打架斗殴的,偷盗抢劫的是层出不穷。各个衙门里的官吏说,好像全国的人都挤到这个地界来了一般。不要说是客栈,就是饭馆戏园子,哪处都是满满当当的人,穿了斓衫系着平顶方巾的自然就是即将进入考场的举人。 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一朝成名天下知,有少年得志的自然也有须发皆白的,喝醉了在酒楼里撒酒疯。老板们打不得骂不得,因为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明天的状元榜眼探花,于是只得屁颠往兵马司报案。所以,裴青这几日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送走了丈夫后,傅百善才有闲心细细打量即将入住的新宅子。 宅子里的家具是现成的,算不上多好,好在该有的都有。荔枝领着几个丫头挨个打扫干净,角落里又拿了干艾樟丸熏了,才张罗着把衣服被褥放好。不过半天工夫,帷幔挂起来了,窗户纸重新贴了,就连花坛里的碎叶枯草都被清理干净了,看起来总算有了一份家的样子。 傅百善满意地坐在刚刚收拾好炕桌前写帖子,头一份自然是给魏琪。自从知道她要随裴青一道迁往京城时,魏琪高兴得不得了,接连写了好几封信催促她快点动身。还说要带她去圆恩寺吃斋饭,去东华门逛灯市,到崇文门去逛有名的皇家内市,那里可是有不少好东西的。 想到这位闺中蜜友,傅百善心头不禁感到一丝暖意。 这些年两人时聚少离多,但是走到哪里都要给对方留个信,问问对方过得好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按说从前魏琪是四品都指挥使的女公子,傅百善只是一个卸职的六品武德将军之女,偏偏一个不感到高一个不感到低,相处起来大方自然,即便各自成了家也把对方当成亲姐妹一般。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傅百善伸着脖子从大迎窗一看,就见外面呼喇剌进来一行人,打头的那个穿了一身大红闪缎折枝牡丹纹的长褙子,站在藤萝花架下笑吟吟地高声道:“珍哥你个臭丫头,还不赶紧出来迎接一下姑奶奶我!” 傅百善喜出望外,忙趿拉着鞋子迎了出去笑道:“正准备给你下帖子呢,没想到你就来了。这屋子还没收拾利落呢,也不好意思请你过来坐!” 魏琪白了她一眼道:“姐妹之间是互相帮衬的,我又不是特意过来做客的。就知道你这丫头格外礼道,我早就派人在你这宅子外面候着,看见有动静了就赶紧过来报我。看看,叫我说着了吧,好在我大度不跟你一般见识。喏,柴米油盐都吩咐人给你置备齐了,还带了两个粗使婆子给你打打下手……” 傅百善没想到魏琪竟会这样贴心,一时感动得抓了她的手轻摇。裴青虽然把宅子置办下来了,但是一个大男人却绝对没有这般心细,还把这些小东西一并置好,更别说还往家里添使唤的人了。 于是乎魏琪更加得意了,站在正房门口当家做主一般指派这个指派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不时听得见丫头婆子们小声的笑语。傅百善看见几个小厮陆陆续续地往厨房里搬东西,连崭新的水缸泡菜坛子都有,心下感动之余又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魏琪见状拍了一下她的胳膊,小声嘀咕道:“宋婶婶太心宽了,也不派个老成的人跟着。你这是迁入新宅子,里头的说头多了去了。像是进门时要看看时辰,跨过大门槛时要先迈哪只脚,手里还要端了柴薪米缸钱袋,才能保证以后自个发财夫君升官。” 傅百善哈哈大笑,“我娘自个都从来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肯定不会讲究这些的。再有今天是一同进城门的,锣鼓巷老宅那边要安置的人更多,像我堂兄赶考就是暂居那边,我如何好意思还让她操心这边?” 魏琪挽了她的手嘻嘻笑道:“所以我才来帮你呀,放心吧,有我坐镇定帮你打点得好好的。对了,我还喊了万福楼的席面,今天大家都累了就不自己动手做饭了。等会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回酒,算是我给你接风怎么样?” 傅百善自然无有不应,派了个人到思城坊东安门外东南的东城兵马司给裴青送个信,叫他忙完了赶紧回来,家里有客。 魏琪连忙也唤人去兵部丈夫方明德处捎个信,叫他下值后直接过这边来。然后回过头来咯咯地捂嘴直笑,侧着身子打趣道:“可见这乡君的气派就是不一样,当着我的面也直唤那位的名字,也不怕人见了笑话。我见了我们家那位,可是温柔得不得了。喏,跟我学着点,大人你回来了,累着没有?大人你走了,路上千万小心……” 傅百善见她这副故作娇柔的样子忽地感到一阵恶寒,委实想不出自己和裴大哥这样你谦我让的样子。 结果魏琪也撑不住笑了,这才另转话题,“……本来是想把我儿子带来的,不过这小子正是人嫌狗憎的岁数,稍稍不留神就爬树上去了,今个就不跟你添乱了。下回一定带来认认门,到时你这个姨母要把见面礼准备好啊!” 三月春风徐徐的院子里,就听魏琪嘎嘣脆的声音格外响亮。 第二五八章 贡院 第二五八章 贡院 三月初九寅时起,京城各处的大街小巷就开始戒备森严了。 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为朝堂颥选人才的全国考试,又称礼闱。于乡试的第二年即逢辰、戍、未年举行,考期在春季二月故又称春闱。会试分三场,分别在三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 贡院大门为三阙木制辕门,中通人行两侧平时封闭。正门五间大小,正中门上为黑字朱匾,左额辟门右额吁俊。门前石狮一对,两旁有牌坊各一座,书曰: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东西有官房各三间,为官员休息之所。略西为二门,门对盘龙雕照壁,照壁背后为贴金榜之所在。金榜为御制,主考出京时皇帝颁发,四周有龙凤飞舞彩云呈祥,正中上方印有皇帝玺印。另有主考、监临、监试、巡察以及同考、提调执事等官员的官房千余间。 此时,贡院内外两层围墙的顶端布满了带刺的荆棘,每隔五步警戒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兵丁。举子们进入考场需经过三道门,每道门都要对考生及其携带的衣服、笔墨、油灯等进行严格检查。衣服被粗暴地拆开线缝,有些人的笔甚至被劈做两半。 这九天七夜的漫长考程不能随便出入,所以大多数人都是携带了不易变质的干粮或是月饼之类的食物。为防糕点中夹带作弊答案,穿了甲胄的军士们神情严肃地用刀将糕点全部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因为时间紧急,许多人的考篮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糕点的碎屑弄得满地都是,但是谁都不敢多话。 最后一道门叫龙门,如果最后查出夹带违禁品,则前面两道门的兵丁都要被治罪。有几名举子在第一道门就被被查出有问题,立刻被如狼似虎的兵丁驱赶了出去,稍后还要被革除功名,捆绑在贡院门前的木柱上示众九日。 裴青身姿笔挺地站在第三道门廊之下,头戴水磨锁子护顶头盔,穿了一身水磨柳叶长身甲,腰佩黑鲨鱼皮靶黑斜皮鞘腰刀,并黑真皮面团花云撒袋。端的是威风凛然英气昭昭,进来参考的士子一触及到他如利刃一般的双眸时,都噤若寒蝉般侧转了头,却又多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这人好人才。 一个军士递上一名举子的浮票,在裴青耳边低语了几句。 考生考试前每人发一张浮票和座位便览,没有这两样东西是不准进入考场的。这张考证中间赫然写着考生名字“常柏”,最上端写着“监生”字样,左右两端分别写着直隶府人氏二十二岁,其五官端正身中等无鬓,以及面形方且色白等字样。 裴青沉下眼睑慢慢翻看着浮票,心中却是一动。忽地记起珍哥的那位悬梁枉死的堂姐傅兰香,所嫁之人的名字不正是直隶人常柏吗? 被撸夺功名之后常柏就沓无所踪,原来却是入了国子监当了监生。国子监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想来是找了一座极好的靠山,而这人和又和诈死隐匿的徐玉芝关系菲浅。裴青微微一笑,常言果然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负责勘验的军士之所以将这张浮票拿过来,是因为其上所写直隶府人氏二十二岁,而眼前之人面色晦涩神态苍老,说是三十岁都有人相信。看来这人虽另找了门路,但是这一年来的日子想必过得也不是很愉悦。 常柏微躬着腰,态度恭谨地等候着。面前的将军着四品武将的盔甲,在松明火把下闪烁着寒利的光芒,翻看浮票的手结实有力,却又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地自信从容。 常柏心想,这定是哪户勋贵人家出来的纨绔子弟,狗屁不懂文墨不通,仅靠着长辈余荫年纪青青就谋得了四品官位。他心里一时又羡又妒,凭什么,都是一样的人,自己为了这一张准许入场的浮票卑躬屈膝,而这人却能站在此处面露轻忽? 这位年青将军将浮票反复翻看,常柏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了。却见那人忽忽一笑,将浮票递了过来轻语道:“这张凭证不好拿到手吧,可要仔细收好喽!” 这笑容让人想起野地里窥视猎物的虎豹,常柏忽地有些莫名其妙的寒意。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人的话中之意,后面的考生已经一拨拨地拥过来了。 刚刚交卯时,傅氏一家人也过来送傅念祖过来应考。马车停下后掀帘一看,贡院门口灯火通明早已是人声鼎沸人山人海,数十支松明火把将此处照得如同白昼,各地考生排成长行,络绎不绝地往里走。 傅家二房的小五小六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抻着脖子看热闹一般指指点点,坐在后头的傅念祖此时反倒镇定下来,从容地回身拿了考篮准备进考场。 宋知春对大房的这个子侄倒是真心喜欢,觉得这是个厚道的孩子。从马车的的小抽屉里取出一支马上封侯的竹签,淡然道:“听说进场的举子都时兴带这个,你把它压在考篮旁,说不得真能得几分运气!” 一旁的小五挤眉弄眼,“大堂兄,这是我娘昨天特地到圆恩寺文昌菩萨前求的签。听说灵验得很,你一定要好好地考,才对得起我娘的一番苦心啊!” 傅念祖一怔,旋即就有些羞愧慨叹。相比二房的为人,自己的父母所做的事简直叫难以启齿。亲妹傅兰香上吊自尽后,是二房不计前嫌帮着出人出力,冤屈最后才得以伸张,这份高天厚义真是无以回报! 想到这里,傅念祖心怀感激,忽地掀了夹衣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傅满仓宋知春磕了三个响头。也没多说什么,起身拎起考篮大踏步地朝考场走去。 傅氏夫妻让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好在贡院门口象这样举家来送的情形不少。像旁边那户人家,参考的举子年纪大概有些小,站在路边上哭天抺泪的,傅念祖磕头作别反倒不怎么引人注意。 正要进入第一道门时,傅念祖忽听到几声熟悉的唤声,回头一看是正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大堂妹。 傅百善手脚利落地递过来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笑道:“特地让厨子起早给你做了几样新鲜点心,我还以为来不及了。幸好赶上,兄长带在身边垫个肚子,祝兄长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傅念祖忍住眼中湿意,朝堂妹深深一揖。 傅百善除了给堂兄送吃食,就是想过来看一眼丈夫。今年春闱前五日皇帝下旨,一改往年的循例令五城兵马司抽调精干卫戌考场。算下来,她已经有好几天未见着人了。两个人自从成亲后鲜少分离这么久,心里还是颇为想念。 仿佛有感应一般,这边傅百善将将看到那个身着盔甲的高大身影,那边的裴青就抬起头望了过来。小夫妻俩隔着三道门,隔着熙嚷的人群,同时相视一笑。 傅念祖也看到了堂妹夫,只敢略略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有军士上来搜身,当检查到那食盒时有人就笑道:“想是家里有人参加过科考吧,难为想出这般精巧的吃食!” 傅念祖伸过头一看,就见那食盒分两层。一层整齐码放着有切口的面饼,个个都只有婴儿拳头大,雪白绵实散发着香气。另一层食盒里却放着切得核桃般大小的卤肉片,色泽红润诱人。想来吃的时候将肉片夹在面饼之中,一口一个,又便利又挡饥。 军士们传看了一回,连称巧思,又好好地给送了回来。大家都是有眼色的,想来能做出这般周到饭食的,必定是累世的科举之家。 这些人不知道,这食盒却是裴青提的醒,说举子进场后为防火灾只能供应些热水,所以尽量准备一些不易腐好克化的东西。傅百善一问,寻常人都是淮备的干饼,又厚又硬吃起来噎喉咙。富贵些的人家就准备些果仁馅的月饼,进场时以防夹带都会被切成小块。 傅百善对于吃饭向来爱动脑子,就跟家中的厨子商量,把面饼做得小些松软些,把卤得香浓的肉片也切成四四方方的,就着热茶吃也不错。 小五见大姐也来了,忙挤过来打招呼。叽叽喳喳地问道:“看见姐夫了吗,一水儿的军士里头只有他最精神,方才我还看见他对你笑来着!” 傅百善对这口无遮拦的兄弟简直无语,正待说话时忽见一辆装饰豪奢的马车急驰而来。她手疾眼快地一把将小五拉在一边,那马车唏律律地停下,从里面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边跑边大声叫嚷道:“让开,让开!” 此时已经是辰时三刻,贡院大门正徐徐关拢。这大概是一名迟到的参考举子,他风一样卷进门槛,身后一位面目娟秀的华服女子急忙把手中的考篮递上。那男子的脾气显然有些暴躁,“都怪你,也不早些唤醒我,要是我这科再不中,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面目娟秀的女子脸上胀得通红,又羞又躁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实在忍不住分辩了几句,“明明是你自个喝醉了,又歇在妾室的房间里胡闹半晚才耽误了时辰,怎么能怪到别人的头上!” 女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几个负责临检的军士正听了个清楚,脸上便浮出玩味笑容。那男人就有些恼羞成怒,将面前的一方砚台砰地丢弃在女人脚下,墨汁顿时将那女人的提花缎面百褶裙污上了洗也洗不掉的黑点子。 自个胡闹差点来晚了,还好意思怪罪到老婆身上。不好好检省自己还有脸摔砚台,当京城贡院是自家后院呢?当下便有军士过来呵斥并驱离闲杂人等。 女人拿出腋下绢帕拭了一额角的汗水,正要离开时就见不远处站了个全身甲胄的年青将军。那人生得极好,俊眉凤眼长身玉立,此刻正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女人眼神一晃,依稀记起几乎要遗忘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骇得几乎要失声唤出来,不是说这人已经掉落山涧摔死了吗? 那么此时此刻,站在那里的人又是谁? 第二五九章 拦马 第二五九章 拦马 看见小五差点被马车撞了,一家人呼啦一声全围上来。宋知春揪了一下儿子的耳朵,没好气地骂道:“就你逞能,要不是你长姐在,恐怕又要躺几天。” 小六最是心疼这个体弱的兄长,见他虽没被撞着脸色却有些发白,显见是吓着了。回头一看那辆马车连声道歉也无,车夫正掉转马头准备回还,竟是跟无事人一般,心下更是愤怒异常。上前一步拦住马车喝道:“你们差点撞到人,不招呼一声就走吗?” 马车夫一怔,没想到在京城这块地界还有人敢拦自家的马车。又细看眼前之人长得虽高却未及弱冠,身上的衣饰看起来又不是很华贵的样子,便心生轻视面露倨傲,扯着嘴角不屑道:“这不是没撞死吗,再说即便撞死了人,咱们淮安侯许家也是赔得起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一眼后,顿时齐齐噤声。 这时就有好事者小声嘀咕,原来这淮安侯许家是京城中的老牌勋贵,其现任老家主许思恩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他二十年前便是二品的封疆大吏,因在战场上贻误战机犯了错,群情愤然舆论汹汹之下就被贬为庶人。 等事态平息后宫中老太后哭求,皇帝迫于无奈就赐了一个闲散的爵位。不想,这人当不成将官做生意也是好手,几年时间靠着种种手段竟然积聚了千贯家财。更甚者他眼光独到,亲自为几个儿女求娶了极好的亲事,长媳便是赫赫有名戍守甘肃镇的裴大将军之女。 马车内,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裴氏斜靠在椅垫上神思不属,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刚才那人的长相。听到外面的吵杂声,她掀开车帘子打量了一眼阻路之人,见不过是些眼生之人,便有些不耐烦地吩咐车夫道:“我还有急事,问他们要多少银子,尽管到咱们侯府里去要!” 那车夫见状更是嚣张,得意洋洋地嗤声道:“哪里乡下过来的穷阿措,不就是看见我们淮安侯府的主子性子软和好说话,想趁机讹几个钱去花用吗?也不张大眼睛好好瞧瞧,咱们侯府的老侯爷可是跟诸多朝堂大员们称兄道弟的,你们有几个脑袋敢惹咱们?” 宋知春本来只是有些心疼儿子受了惊吓,对方又是心急赶考之人,就不准备再追究孰是孰非。但她的耳朵尖,一听到许思恩三个字,加之这车夫出言不逊恶语伤人,一时心头便火冒三丈。她还怕认错了人,转头问了一位旁边看热闹的人,“这什么淮安侯许思恩原先是辽东关总兵对吧?” 那路人倒是一片好心,连连点头劝道:“你们快些走吧,只要孩子没伤到便是幸事。那淮安侯一家子最是飞扬跋扈的,连宫里的皇帝看在老太后的面上,都不敢对他怎么着,你们就当哑巴亏吃了算了!”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宋知春更是火大,仰头朝马车啐了一口唾沫怒道:“我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别人家就算了,这什么狗屁倒灶的淮安侯犯到我的手上,我保证见一次打一次。”话音一落,她就伸手将坐在车辕上的马车夫一把拉了下来,指尖一转那人便轱辘一样摔在地上。 亲娘都上阵了,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傅百善。她一听那家人一报出姓名,就知道这是老宋家那边的生死大仇人。外祖父和两个舅舅英年早逝多少年了,这姓许的竟然还没死,他的后人又一副人模狗样儿地,在贡院门口撞人后还敢呵斥别人?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既然老天爷没空收拾,那就帮老天爷教训一下吧! 此时不过辰时末,贡院门口送举子参考的百姓都还没有走净,听到这边的热闹一下子就围了过来。 众人只见那辆险些撞人的马车夫倒栽葱一样被人从车上揪了下来趴在地上,接着一个年青女子上前揪起那车夫的衣襟,左右开弓将那人的脸上搧了十几巴掌。完事后扯了帕子擦手,站在一边面目淡然地漫不经心地道:“想来这位早起没漱口才满口喷粪,我就亲自帮你洗洗嘴巴子!” 那马车夫的脸面以眼可见的速度青红紫胀了起来,过了一会就见他咳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两颗碎牙。看热闹的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看起来略略有些英气的女子手劲可真大呀!站得近的人更是一阵肉紧,只觉那女子搧巴掌时虎虎生风。 小五更是双眼冒星光,捅了一下身边的小六得意道:“可有日子没瞧见大姐姐收拾人。该,谁叫这车夫嘴巴臭,也不瞧瞧我大姐姐是什么人,那可是母老虎转世投胎的呢!” 小六简直要掩袖而走,这等爱炫耀之人要是生在高门,指不定也是一个纨绔子弟。 马车内的裴氏本来就心烦意乱,眼见车夫被人一把揪住还打个半死,没有想到是自己这边家奴的言语不当,只以为是遇到了哪里过来故意滋事的地痞,于是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探过半边身子扯过车上的马鞭,猛地朝马身上抽了一鞭子。 那马冷不丁地一吃痛,便拖动马车猛地窜了几步。 此时马车前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都没想到那马车会突然动起来,站得近的人立时就被马蹄踢翻在地。惊叫声、咒骂声四起,场面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裴氏惊慌失措之下更是出错,手中的皮鞭就又狠狠地抽了几下。那马便像失控一样人立而起,腾地开始狂奔起来。 今天是三年一次的春闱,贡院门口卖吃食的小商小贩多如牛毛。那马被痛击之下慌不择路横冲直撞,也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桌子板凳并行人,街面上顿时一阵乱象。城防营的兵士巡逻正好经过,见状都举起长矛欲要拦截。那马受惊之后更是狂性大发,略略一拐弯之后调转方向又往回冲。 这一切的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几息之内,谁都没想到那车中的女人如此之蠢,竟然在人群聚集的闹市区朝马身上狠抽,结果导致马匹不受控制的急奔,这不但是拿自个的性命顽笑,还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傅百善见这阵势如果再不阻拦还不知要伤多少人,迅速跑到路边一个卖布的摊子,将一匹布头牢牢抓在手里,又将另一头一把甩出去,大喊道:“娘,接住!” 宋知春此刻也看到了其间的凶险,心中暗赞了一声女儿机敏,连忙跃起将另一头粗布抓在手里,勉勉强强弄了一个拦马墙。那狂奔而来的马匹挟带雷霆之势,终于被这个粗陋的阻隔挡住慢了下来,在原地喘着粗气不停地兜着圈子。 半响之后车帘子掀开,一张姿容惨淡的面容露了出来,吭哧了半天才微弱地唤了一声,“救命……” 巡防营的兵士过来了解情况,得知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纵马伤人后遇到百姓上前拦截,不思悔过却又有意图逃逸,结果把街上的商贩伤得更多。额角撞了一个大包的裴氏面对众人的指责又气又急,指着傅氏一家子怒道:“明明是他们先动手,我是怕被人欺辱才准备暂时回避一下的!” 宋知春根本就不怯场子,昂头道:“是我们先动的手怎样,谁叫你家车夫满嘴胡吣。是你家车夫骂我们是乡下过来的穷阿措,还说什么想趁机讹几个钱去花用。他嘴巴不干净,我帮你教训一下奴才,你不谢谢我反倒怨我,现在还倒打一耙想把罪责推在我家身上。这许恩思越来越不是个东西了,纵着儿媳都这般猖狂,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旁边看热闹的人一阵哗然,这下不但裴氏张口结舌,连巡防营的兵士都重新打量了一下宋知春。都在心里暗自嘀咕,不知这家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淮安侯许恩思不是个东西。 傅满仓这时候才急急赶到,上上下下地把小五好生看了一回,见没受什么伤一颗老心才放了下来。转过头来又把女儿提留过来,故意语重心长地训斥道:“你是朝廷刚刚敇封的四品乡君,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呢?非要亲自动手去打那么一个侯府里的穷阿措,真是失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形,千万不要自己逞强,当心伤了自己的手心肉!” 先前有人看见过这家的姑娘出手收拾那个马车夫,那个巴掌打得又脆又响。结果换到人家爹爹的嘴里,竟然是怕伤了手心肉!这话让人听了怎么这么让人膈应呢? 巡防营里领头的人一贯精明,却听出了这话里的典故,暗自在心里寻思近段时间朝堂里多了哪几位新贵,京城里又来了哪些有背景的人家? 想到这里这人心头便蓦地一动,忙上前一步恭谨问道:“可是在咸宜坊平安胡同新进搬来的东城兵马司裴青裴指挥使府上的家眷,听说他的夫人虽是一介女流,却也襄助裴指挥使在东海立下赫赫战功。不知哪位是傅乡君,可容小的上前拜见?” 傅满仓的目的正在此处,别人拿权势压人,己方为何不能效仿?他见此人如此上道知机不由哈哈大笑,将女儿招至面前道:“傅乡君在此!” 众人这才明白这掌诓奴才英勇拦马的年青女郎竟然就是朝堂新封的四品乡君,都在一旁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许。那巡防营里领头的人消息显见是极灵通的,回过头来就朝宋知春作了一揖,面露哀戚道:“想必这位就是当年在宁远关战死的宋老将军的家眷吧,唉,一晃老将军都故去二十年了,那时我还只是个半大小子呢……” 京中从来不乏好事之人,当下就有人恍然大悟。这锣鼓巷宋家和淮安侯许家因为宁远关一战,二十年前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这宋知春就是许思恩被贬为庶人的始作俑者。难怪这家人毫无惧色,敢一言不合就把许家的奴才打得爹妈都认不得。 百姓议论纷纷之际,就没有人注意到先前还愤愤不平的当事人裴氏听到“裴青”两个字之后,立时就面容大变直直愣在了当场。 第二六零章 凤英 第二六零章 凤英 巡防营的兵士统计了伤者的人数和摊贩们的损失,领头之人将单子恭谨地递上,脸上再恳切不过地笑道:“世子夫人可否受伤,不若我派人送您回府上,再顺便将这些人的药费一并取了?” 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裴凤英深吸一口气,又着意打量了一眼那位傅乡君。只见那位年青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穿了一件木兰青的折枝桃褙子,身量高挑姿容过人,一双长眉浓密如黛,一对杏眼顾盼有神。相较之下,自己衣裳折皱横生脸上妆容尽褪,竟是平生未有的狼狈不堪。 这一向裴凤英都囹圄于后宅,忙于跟丈夫的两个新纳的小妾斗智斗勇,就一时疏忽了朝里的动向,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正四品的乡君。不知何故,那位傅乡君淡淡瞥过来一眼的神情,竟比那些寻常百姓的叫骂还叫人难以忍受。 裴凤英今日因丈夫应考出来得急,根本就没有时间捣饬自己。她不时悄悄看一眼姿态睥睨的年青女郎,越发觉得她眼角的笑意是对自己的嘲讽。 话说回来,先前在贡院门口看到的那人是不是姑母的儿子,是不是表弟赵青?难道这女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是她丈夫的表姐,还曾经一度谈婚论嫁来着,所以才对自己如此不友善? 想到这里,裴凤英心里又悲又苦。 当年自己背弃与表弟赵青的口头婚约,另择了淮安侯许思恩之子许圃高嫁。那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愧疚。可是一个背负忤逆之名,被亲生父亲厌弃又亲手在族谱上勾去名字的儿子,说起来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连最起码的科举都不能参加,因为没有人会为这样的人联保。 她不止一次地告知自己,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上花轿时,她看到了轿子外直直望过来的目光,却狠心地没有半点回应。这样的表弟已经不是自己心目当中的良人了,她要的是体面的身份,要的是他人艳羡的目光。 时隔数月后,尚在新婚燕尔的裴凤英突然接到了表弟意外摔落山崖的死讯时,她背着人大哭一场,才明白有些人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一年后,总觉才高抑郁不得志的丈夫一改往日的斯文有礼,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不但不求上进,还爱与各式各样的下贱女子纠缠不休。三十多岁的人了,不稼不穑庶务不清,名为读书却整日在内宅和一群小妖精厮混。偏偏婆婆觉得自己的儿子学问高深,觉得一个小小的闲散爵位委屈了,时时让自己在一旁督促,结果自己两面都难为人。 上个月许圃在朋友处赴宴,带回来一个长相妖娆的女子。看那走路姿态都不是好货色,偏偏丈夫喜欢得不得了,整日价带在身边。就连昨日都还在一处吃酒顽耍,要不是自己感觉不对赶去将人强行唤醒,这一科兴许就又要错过了。 裴凤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也懒得到婆婆处装贤良媳妇。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一笔一笔地回想贡院第三道门廊下之人的面庞。 那人身形瘦削高大,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却自有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威仪。穿了一身水磨柳叶长身甲,腰佩黑鲨鱼皮靶黑斜皮鞘腰刀,整个人看起来俊逸英武。水磨锁子护顶头盔压得低低的,一双眼睛望过来时如冰似铁,那的的确确就是表弟赵青。 现在,表弟改名叫做裴青吗?那个什么傅乡君就是他新娶的妻室吗?模样倒还算生得过去,只是礼仪教养差上许多,一言不和就直接上手。这样粗鄙的乡下女子怎么会是四品乡君?怎会是表弟的良配?想来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得以的苦哀。 看表弟的装扮形容应该是一个武将,品阶只怕还不低。这些年来,他是如何过活的?那样一个诗书满腹气度高华之人却投了军,象自己的父亲一样当了一名粗鄙的军汉,走上了一条跟从前迥异的前程,其间的凶险和艰难可想而知。 裴凤英正在内室里自怨自怜,屋子外有丫头小心地回禀,说田姨娘想吃炖雪蛤。厨房里不敢擅专,管事的婆子就想过来讨个准话。 田姨娘就是世子许圃新纳的妾室,听说是从勾栏院里赎出来的清倌人。长相妖娆为人张狂,偏偏最得世子爷喜欢。这上等雪蛤三两银子一对,侯府里再家大业大,也不能让个来历不明的小妾天天当顿吃,侯夫人自个都只隔山岔五吃一盅呢! 裴凤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昨日丈夫就是歇在这女人的屋里。若非如此,怎会连考场都差点进不了?现在又闹着要吃雪蛤,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受不受得起那么大的福份? 厨房管事婆子得了“府中一应事务从简”的吩咐,心领神会地下去办差了。心想,这位世子夫人倒难得硬气一回,敢跟世子爷宠爱的姨娘直直对上。也是,这位夫人的亲爹是卫戍九边重镇的大将,生养的姑娘总该有些狠辣手段才是! 说起来,这位裴氏夫人嫁到侯府十年了,最早生过一个姑娘,可惜没站住两岁里头就夭折了,打那之后肚皮就再没动静了。只得收了一个同宗族弟所生的女孩记在自己名下,权当做嫡出。世子爷就以这个当由头,在外面花天酒地不说,还经常把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子带回家来,庶子庶女是一个接一个地出来。 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庶子庶女每每长到两三岁的时候,就患了说不出名堂的重病没了。 府里府外的人都说是侯府的风水有碍,请了无数的高人过来看,都说不出究竟。就有人私下里传言,说是世子夫人心性嫉妒,容不得那些下贱东西长大,百口莫辩的世子夫人怄得三天两头地背着人掉眼泪。 老侯爷也打过几回骂过几回,每回都让心疼儿子的侯夫人拦下来,这样反纵得世子爷越发无法无天。托人寻个正经差事结果两天就闯了大祸被革了职,只得呆在家里美其名曰读书。而世子夫人因为生不出儿子来,在府里执掌中馈就好似没有底气一般,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章程。外人都说淮安侯府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们这些下人却总觉得有些莫名不踏实。 田姨娘听说中午没有雪蛤可用,顿时抽了张帕子委委屈屈地跑到正院外跪下,半真半假地哭诉。说为何世子爷在府里时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世子爷一不在府里,她连口热汤都用不上了,云云总总…… 田姨娘本就是勾栏院里唱曲的出身,一把好噪子又娇又脆。跪在院子里那副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一时引得府中大半仆佣都拥过来伸着脖子张望。 裴凤英今日本就气不顺,看见这下贱女人上赶着讨打,就冷笑一声道:“我还没怎么着就要做实我这当主母的不贤良,也罢,我拼着让人责怪,今天就干脆成全她一回。” 当几个壮实的婆子把人摁在春凳上,用掌宽的竹板子一下接一下地敲击在田姨娘的屁股上时,她犹自不明白,往日象面团一样好性儿任人拿捏的世子夫人今日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今天她敢上门来恶心一回世子夫人,就是自忖那女人顾忌大妇的名声不敢拿她怎么样!几个姐妹私下里玩笑,说这位世子夫人白瞎那么好的家世,白瞎了那么好的娘家,只知道一味地要名声图贤良,真是愚不可及的蠢妇! 火辣辣的疼痛一股子涌上来,田姨娘忽地明白自己错了。世子夫人不是不敢跟自己计较,而是不屑跟自己计较,可惜这一点自己明白得太晚了。原来,这座豪华的大宅院里,除了世子爷待自己尚有两分真心,其余人真的只当自己是个玩意。 几个婆子都是裴凤英跟前得用的,今日好不容易才听世子夫人松口,逮着了收拾这些浪蹄子的机会,手下的竹板一下重过一下,根本没有松懈的时候。 那田姨娘娇花一样的人物,二十板子下去就见脸色白得纸一般。打着打着,有个婆子觉得不对劲,掀开女人身上粉紫色的提花缎面褙子,就见好大一摊血已经洇湿了女人的裤子。 婆子们唬了一跳,这田姨娘的模样分明是…… 裴凤英听到田姨娘可能有孕在身时,手里端着的茶盏一下子没拿稳,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茶水茶叶溅湿了半边衣裙。好在茶水不是很烫,饶是如此也让她感到说不出的沮丧和郁闷。 那些贱人打就打了骂就骂了,谁敢拿她这个大将军之女如何?但怀有身孕的妾室就不一样了。 自从她膝下的女儿夭折之后,急于当祖母的侯夫人就做主停了那些妾室的药,结果那些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侯夫人害怕她这个当嫡母的加害这几个宝贵金孙,统统让人抱到正房中抚养,偏偏一个都没有正经养大。要是知道顶顶贵重的一个金孙又没了,怕要找自己算帐! 裴凤英茫茫然坐在椅子上,心思飘忽不定。 这就是自己背弃承诺换来的姻缘,当初父亲得知姑母表弟殒命异乡匆匆赶回京城时,看向自己的目光是失望至极,只丢下一句“好自为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么多年连一封信都没有寄过,眼看自个把日子过成这样,心里怕也只会感叹一句“自做自受”吧! 屋子外的婆子们还等着吩咐,裴凤英疲惫地一挥手道:“把人抬回她的房里,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能保就保,保不了就算了!” 婆子听得一阵糊涂,心想这到底是保大人还是保胎儿呀?正想仔细问一句,就见世子夫人已经没了身影。旁边的人就暗骂她多事,说上头怎么吩咐就怎么做,神仙打架自有神仙的路数,余下的凡人百姓只消管好自个就行了。 第二六一章 春闱 第二六一章 春闱 贡院斜对面有家青云茶楼,一个十五六岁即将成年的少年郎隔着一道竹帘,看着街口的乱七八糟连连叹气。末了双手揣在厚厚的端罩里嘟囔道:“这准安侯也太过跋扈了些,要是寻常百姓还不得让他家欺负死?父皇,您也不出面管管?” 此刻坐在枣木拐子龙八仙桌旁,正怡然自得喝茶的男人赫然就是当今皇帝。他早过了知命之年,但是面相少兴看上去不过四十许,端坐在四出头官帽椅上显得温和而无害。当然这些只是假象,熟知这位帝王性情的朝臣都见识过这位的铁血手腕,而且都惟愿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 听得小四的抱怨,皇帝微微笑了一下,依稀可以想见年青时俊逸。他咂了一口茶后才徐徐道:“当年你皇祖母过世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为父看顾好准安侯,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所以,如何收拾这些后患遗留,就是新君日后该操心的事了!” 这间精致雅室里除了这对天家父子,就是金吾卫统领魏孟,以及刚刚顶替刘德一的新任乾清宫大总管阮吉祥。 两人都是见过世面再稳重不过的性子,听了这话后不管心头如何翻江倒海,面上却是巍然不动。这两个人可以说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却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到新君二字。二人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有些懵懂的四皇子,又相互对视一眼,齐齐低下头去不敢多语。 四皇子应昉被封为齐王,因为身子文弱这么大了都还是住在宫城。张皇后又不喜欢结交朝臣命妇,导致这孩子接触的人向来就少,所以显得心思格外单纯。他闻言根本没有细想,只在心里遗憾不能趁机收拾淮安侯一回。 四皇子是孩子心性,在宫城里关久了尤其喜欢外头的市井繁华,过了一会就又喜滋滋地拍手道:“又看见那位傅姐姐了,她的身手可真好,那般狂烈的马匹都让她给拦住了。旁边那位是傅姐姐的娘亲吧,果然也是巾帼风彩。” 这话倒是可以接,金吾卫统领魏孟就笑道:“老宋家有套祖传的枪法,听说耍起来连水都泼不进去。只可惜宋氏的两个儿子都不是习武之人,这套枪法就传给了她的女婿,如今出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裴青。至于宋氏的女儿傅乡君,听说自幼气力极大,犹其擅长使一对双凤刀!” 四皇子听得眉飞色舞。他天性禀弱自幼身子不济,平常孩子的游戏都是被禁止的,所以心中对于这些能高来高去的武人尤其佩服。傅百善的身手他是见识过的,没想到她的夫君也如此有名。闻听此言不由心生神往,“哦,不知傅乡君和裴指挥使两个打起架来,谁要更利害一些?” 皇帝一听先是怔住,然后暴声大笑。心想以裴青那个沉闷至极又疼媳妇儿的孤拐性子,真要跟傅百善打起来也不知是否舍得出手? 一行人吃完喝完看天色已经大亮,便抬脚往贡院走去。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暗卫紧随在一侧。自从去年在南苑红栌山庄险些出了庇漏之后,魏统领就再没放松过警戒。皇帝有时候还会当众抱怨几句,却越发彰显魏孟独一无二的恩宠。 到了贡院门口,阮吉祥从袖中摸出一块赤金令牌。守卫一见大惊,忙小心地将人让进去,另又派人飞快地禀报。裴青得知讯息时也是一怔,九天八夜的春闱大考,他以为皇上即便要来看也必定过两天才来,没想到这位主子开考第一天就过来了。 皇帝一行没有惊动余人,只在裴青的陪同下沿着外沿号舍徐徐走动。此时应试的举子们每人一间考棚、一盆炭火、数支蜡烛。待考题发下来,明远楼上响起鼓声,就开始冥思苦想做起八股文的举子们,甚至没有几个人发现外面路过的就是帝国最尊贵之人。 京城这处贡院共设考舍七千八百间,取士三百人,可说是竞争相当激烈,有些老举子考得白发苍苍都不见得能中进士,可想而知其间的难度。考舍是去年刚刚翻新进的,桌椅都是新置,门廊还散发着淡淡的桐油清香。 皇帝忽然发觉院内多了很多大缸,不觉停了脚步不满道:“去年直隶乡试时都没有这些个东西,怎么今年会试就多了这个,粗粗苯笨的放在那里实在是有碍观瞻!” 裴青忙躬身请罪,“是微臣自作主张做的这件事,还请皇上不要怪罪他人。臣初掌东城兵马司诚惶诚恐,接到检临考场的差事后,生怕稍有差池。看朝廷邸报说徽正十年乡试时,江南贡院第一天应试,就因考生用烛不慎引起火灾伤了十数人。所以臣禀明主考官陈首辅,连夜搜罗附近的大缸盛水以备救火,以防万一!” 随着裴青的阐述,皇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在年青人劲瘦的肩膀处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嘉许。 四皇子眼中更加热切,瞅了机会缀在后边,将裴青上下打量了个不停。见没人注意这边了才凑上去兴奋道:“刚才我在外边看傅乡君教训人了,几个巴掌下去,就将淮安侯府那个嚣张不已的奴才打得爹妈都认不得。又干净又利落,真是让人看得好生解气!” 裴青心头一跳,先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出去教训个人了?想想以媳妇的身手倒没怎么担心,于是含蓄笑道:“劳烦殿下告知,内子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想来定是淮安侯府的奴才不懂事让她撞见了,不得已才出手管教的!” 四皇子见过护短的人,却没见过这般护短的人,闻言大张着嘴巴笑得眉眼弯弯,“傅乡君就是极有趣的人,没想到她的夫君也很有意思。从前你们都住在哪里呀,要是早些认识你们就好了。听说你俩的拳脚功夫都不错,不过谁更厉害一些呢?” 说到这个裴青就有些尴尬了,微微苦笑一声道:“要是以技巧论,臣胜一筹。要是以气力论,内子胜一筹。她自幼臂力就过于常人,譬如射箭、击剑、角力之类的武技,臣一向甘拜下风。” 四皇子见过诸多丈夫在妻子面前说一不二的例子,从没想过竟然有人会坦诚自己的身手比不过妻室。他双眼上下打量着一身锁子甲的年青将军,心里又惊骇又好笑,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生得英武至极的人,竟然是个怕老婆的人! 前面皇帝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头正看到儿子围着裴青叽咕个不停,心里不禁一动。 这个儿子虽是皇后嫡子,但是因为自幼身子娇弱,所以成长的这十几年里没有人对他刻意苛求。那些侍讲学士讲课时,诸位皇子背不出书来时都要挨竹鞭。只有这位主子爷愿意来就来,课业愿意交就交,从来都没有人严格规范过他。 正因为如此,这孩子生了一副散漫甚至有点痞赖的性子。有时间就看看闲书,无事时就睡睡懒觉。偏偏皇后也纵着他,由着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朝臣们也都把他当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从未正经把他放在眼里。索性这孩子心宽性子又良善,竟是从未计较过这些。 皇帝微微眯了眼,心想裴青性情严肃自律,傅百善性情赤诚积极,也许这两人可以让小四的性子变得上进一些。 贡院高墙叠耸,众人沿着边角一路慢行。忽见一棵长势如卧龙的古槐横亘在面前,其根部生在路东,主干弯曲向西,树冠却略微在西南。相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与考生的文运有关,所以又叫文昌槐。 皇帝站在枝干虬结的老槐前,也入乡随俗地拜了一拜,轻声祈求道:“希望文昌菩萨为我皇朝多多甄选重德笃行国之良才,祈望先祖神灵感念我等之诚孝,下降福祉永赐吉祥,保佑我族福禄永存世代荣昌。” 此时鼓声响起,有兵士提着大木桶挨个挨个地给举子们送热水饮用。在这九天里,考生答题和食宿全在号舍里,不能轻易出入。白天就老老实实地答写考卷,晚上就蜷缩在逼仄的木板上休憩。其实不管能不能中进士,在这个修罗场里熬炼九天八夜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 四皇子毕竟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不由好奇问道:“吃的喝的可以从家里带来,睡觉也可以将就,那他们如何解决上茅房呢?” 裴青吩咐手下拿了一块小小的木牌过来,那木牌形似小扁担,两头窄中间宽,牌子正反两面都有字,一面写着入敬,另一面写着出恭。这块出恭入敬牌就是考场中举子们上茅房的通行证。用时托于胸前,到每排号舍尽头的粪号去解决。 四皇子拿在手里啧啧称奇,末了央求裴青送他一块留作纪念。裴青只觉这孩子性情率真可爱,自然满口答应。 皇帝含笑看着儿子在裴青面前胡闹,也不出语阻拦。率先登上贡院高处的明远楼,负手向下张望四顾,见整个贡院秩序井然便微微点头。 明远楼底层四面为墙各开有圆拱门,四檐柱从底层直通至楼顶,梁柱交织四面皆窗。其名称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而归厚矣。裴青的职责除了四处巡查之外,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固守在此处负责警戒发号施令。毕竟这么一块地界集中了这么多的人,万一有个差池就是成百上千条的性命。 整个贡院分为内院和外院,外院就是众多举子的参考之地,内院则是钦命官员阅卷之地。两者之间横有一条宽约数丈的清水池,池水将贡院拦腰分作两段。池上架有一座石桥名为飞虹桥。 贡院立有严格规定,考试期间任何人员不得逾越飞虹桥半步,即使是熟人隔桥打个招呼也不允许。举子们考卷经过监考官员的誉录,对读、初选、分卷、弥封之后送过飞虹桥,才能交到阅卷官员的手里,最大限度地杜绝监考与阅卷官员相互勾结营私舞弊。 第二六二章 齐王 第二六二章 齐王 此次会试主考官是武英殿大学士首辅陈自庸,副主考是户部尚书温尚杰,同考官也尽是抽调了翰林院的资深博士。 皇帝并没有惊动他们,非常低调地在明远楼上盘桓了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又悄悄地走了。但是消息多少还是泄露了出去,于是一众翰林院进士出身的监考官并同考官,看向裴青的眼光是又羡又妒。谁曾想这么一个武人出身的楞头青,才入职不过半个月就在皇帝面前这么露脸! 裴青心思细腻,却从来不在乎不相干之人的眼光,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吃完了自己的份饭之后又将考场巡视一遍,入夜后才靠在一张窄榻上小憩,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这木榻太窄,上面的木板太硬,最重要的是媳妇儿终于进了京,两个人却始终没有机会坐在一起好好地说说话。 对了,听说今天媳妇儿出手把淮安侯府的奴才教训了。珍哥年纪稍长之后,从来都不会主动出手。想必是那奴才嘴巴太逊才招来祸事,只可惜自己没在当场。有些日子没看到珍哥直接跟人怼上了,现在想来倒真有些想念。 至于准安侯府,裴青眼中闪过一道莫名厌恶。 今日最后一个进场的举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时,裴青依稀觉得有点眼熟,略一思忖就想起这人的确见过。十年前他意气丰发骑在一匹高头大马,在裴家宅子前迎娶新妇。现在这人身材发福,满脸被酒色浸染的模样,再无半点昔日的倜傥风流。原来,这就是表姐裴凤英不惜一切一心想要嫁的人? 被军士驱赶阻拦时表姐应该认出了自己,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张惶。裴青冷哼了两声,他曾想过遇到昔日故人时的情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让人兴味索然罢了。自己身边有珍哥,有了一处小宅子,有了待自己如亲子的岳父岳母,过去的一切真的可以放下了。 裴青的肚子忽地咕咕叫唤,觉得先前的份饭太不经饿。也是,两个干瘪的馍馍,一碗只有几点油星的水煮菜,吃得饱才叫怪。 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于是从角落里扯出一个食盒,大小规制和傅百善送予堂兄傅念祖的食盒一般模样。里面也是一层面饼一层卤肉,就是份量要多些。取出两个面饼,厚厚地夹上一层卤肉,几口就吃了个干干净净。想想还有八天呢,这点东西还是有些不够! 贡院里为防火灾,所有的吃食都是半成品,像是大饼,馍馍,馓子之类的,至多拿进来用小碳炉烤一下,又干又硬又难吃。珍哥听说后,跟厨子捣鼓了好几天才弄的这个又抗饥又下口的吃食出来。裴青心想,那些小吏羡慕傅念祖作甚,他的那盒吃食只是媳妇儿顺手捎带的而已! 裴青忽然想到四皇子问自己打不打得过珍哥,心里不禁有些好笑。媳妇儿是用来疼的,怎么能用来对打呢?虽然很不想承认,自己大多时候真的打不羸。 四皇子年岁还小,等以后娶了媳妇儿进门就晓得个中滋味了。裴青忽地一怔,怎么老觉得四皇子年岁小,他是徽正元年所生,算起来只比珍哥小一岁。但是朝臣们提起他时,总是一副孺子难教的轻忽和无奈。 今天跟四皇子一接触,其才干先放在一边,最起码性子良善热忱待人真诚有礼。不象其余几个皇子,脸上总好似带了好几层面具一般。秦王晋王在外开府多年自有一番城府不必多说,就连最小的五皇子楚王当着诸位兄长唯唯诺诺,背过身去就敢把气撒在服侍自己的宫人身上。 倒是这位四皇子听说因为身子弱,在开蒙之前连坤宁宫的大门都没有出过,却依旧长成这派天然烂漫的模样,想来皇后娘娘用了不少的心思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裴青心中又是一动,朝堂上下很少谈及这位四皇子,因为一直传说这位四皇子身子弱。可今日一见除了面色稍稍苍白了一点之外,也看不出他哪里弱了。相反,贡院这么宽的地界,这位皇子一路走得兴高彩烈的,气息也未见如何紊乱。 难不成,四皇子身子文弱只是个传闻? 裴青猛地坐直身子,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想起在明远楼上皇帝时时把四皇子唤在身边,问他一些看法。诸如这趟春闱为何要选首辅陈自庸做主考,为何要选户部尚书温尚杰做副主考。明明陈首辅今年都七十了,还年老体弱兼耳背。 四皇子当时正在好奇地研究明远楼上的更漏。那是江南织造局巧匠仰制,徽正四年赐予贡院。整个更漏是个龙船,每隔一个时辰就自动响一次,精准无比。 四皇子被问到话,先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半晌才懵懂答道:“干嘛选他?我听说内阁里为了这个主考官的位置,各位大人斗得跟乌鸡眼儿一样。父皇难道不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平息事端才选了他吗?” 这话是不错,但说得如此直白就是错了,什么叫各位大人斗得跟乌鸡眼儿一样,简直叫人无语至极。皇帝让四皇子的话噎了一回,半晌才挥手让他退在一边。 四皇子却半点没有反省的模样,又趴在那座龙船更漏前细细研究了。还说若是工具称手,他也能做一个差不多的出来,只是没有这般精细而已。 裴青当时只觉这位齐王真不象天家人,此时细细回忆皇帝脸上的表情,尽是欣慰无奈纵容,还有一点不大明显的失望。怎么还会有失望呢,这样率直的性子正符合四皇子的性情,除非皇帝对四皇子有异于常人的期许,才会失望吧! 裴青心头砰砰乱跳,蓦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 人人都说是因皇帝在秦王和晋王之间难以取舍,才将立储之事蹉跎许多年。可是,今日皇帝微服巡查考场,只是非常低调地带了齐王一个在身边,这难道只是无意当中的巧合吗? 以裴青的想法,秦王性格凉薄寡恩笑里藏刀,这样一个人绝不是君主的好人选。上月自己到登州秦王驻地回禀事由,那位一改往日的和煦,背地里让侍卫们割破自己的棉甲和靴子,这样毫无气度之人也配称王称皇? 晋王是宫中崔婕妤所生,一向以勤敏好学著称。但是当日红栌山庄事后追查,竟然颇有值得推敲之处。连负责此事的金吾卫指挥使魏孟都直呼看走了眼。一个只知著书立说的皇子,竟然为了皇帝面表现英勇竟然悄悄地筹谋了整整三个月,要不是事情被揭穿,人人都当这位皇子温良谦恭呢! 裴青虽然不愿卷入储位之争,但有时候不争就意味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事只能束手就擒。刀柄只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受人任意宰割。 正准备眯一会,耳边却听到几声异响。本就合衣而卧的裴青急忙起身站在楼上,拿起单筒了望镜朝下观望,却是一处号舍被火蚀了一块,几个兵士已经端水盆把火灭了。 裴青迅速赶到现场,见那处号舍只是被火苗熏黑了半边,受损情况倒不是很严重,这才放下心来。一个兵士上来禀告,原来这位举子饥肠辘辘下来想用一点热汤面。偏生手脚不利落,将炭盆打翻引燃了遮雨的油布。所幸兵士知机,装水的大缸又近在咫尺才没有酿成大祸。 裴青唤给他拿张新油布,就见那倒霉的举子不别人,正是那位直隶监生常柏。 待收拾妥当了,裴青又在四周勘看一回,吩咐手下的兵士们每隔两个时辰换岗,谁出了差错就拿谁开刀。走了几步后,裴青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常柏的号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隔得老远的几个举子都伸着脑袋看热闹。只有他左手边的号舍一片漆黑,走近一听里面鼾声阵阵,号舍的木牌上面写着直隶许圃。 裴青掀开油布帘子看见里面的人趴在案板上睡得口水四流,脸上就露出一丝玩味笑意。 事态反常即为妖,这许圃的心可真大。别人进了号舍生怕落后于他人,无不是战战兢兢奋笔疾书,偏生这位一个字未写之外还睡得不省人事,连邻近号舍失火都不知晓,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再者,三年一度的春闱,全国各地不知有多少人参考,这近七千人小至十三岁,老至六十三岁,入了考场之后都是随机打乱秩序的,相互之间认识的可能性极小。而常柏和许圃都是直隶籍,两个人的号舍又紧挨着,这份巧合可谓是相当稀罕。 有久居京城的兵士看见新任东城兵马司的裴大人很看了一会这个名字,忙笑道:“这位世子爷自中了个举人之后再无建树,偏偏回回都来应考,回回都名落孙山。好好的勋贵不当,偏要来抢读书人的饭碗,真是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裴青听着震天响的鼾声,意味深长地莞尔一笑,“也许人家志向高远不想靠父余荫,只想凭借自己的本事吃饭呢?” 这话原本不错,可是十年寒窗苦读,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最后笑到最后的。更何况许圃这样一个看起来就是酒肉之徒的货色,竟然愿意遭这份罪受这份苦,只怕心中所谋甚大呢! 第二六三章 隐忧 第二六三章 隐忧 二月十六贡院大门一开,饱受剪熬形客狼狈的各州县举子们鱼贯而出。个个身上酸臭难闻双眼无神,像是一群逃难的人。 走在尾端的傅念祖早已累得不行,一出来就被小五小六搀扶到马车上,回到锣鼓巷宋宅简单梳洗之后,挨着枕头就睡得不醒人世。小五扒在门口心有余悸,捅了兄弟一下道:“可以想见日后你入春闱就是这个模样,简直象坐牢一般。这是饿得有多狠呐,堂兄只差把咱家的锅抱来吃了!” 小六笑得打跌,“我今年满十四过了秀才就不错了,三年后十七岁时中个举人,二十岁时中个进士,就已经是我平生所愿了。多少老学究学问深厚,可就是差了一分考运,结果考到老都没有熬出头,可见里面除了真才实学还有别的门道。” 他拉着兄长走到外面抱厦的栏杆坐着,微微叹道:“到了京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肚子里这点墨水算什么。我听同门的师长说,这回有个叫刘知远的的举子今年才十五岁,聪明绝顶做得一手好文章,真要是考中了岂不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 小五一向坐不住又不喜八股,正扯着墙边一朵红梅在鼻尖嗅闻,闻言翻了个白眼道:“定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大丈夫在世当横刀立马,象咱大姐夫一样。文能出入庙堂,武能生摛东海倭寇,只会几句酸诗作几篇时文算得什么真本事?” 这话倒是有道理,小六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古话里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裴姐夫当然是极能干的,才二十六岁已经是正四品的兵马司指挥使了,满朝里都找不出几个来,象他这个年纪的很多人都还在老老实实地在书院里求学呢! 只是想在仕途上有所精进,势必先要有个进士出身。书院里的老师们曾说,要想为百姓做实事做好事,那么自个就要站得够高够远,否则一切都是空谈。小六拄着下巴想,要是自个当官肯定要当一个明白清廉的官。 宋知春亲自端了一个瓦罐过来,小五兴冲冲地揭开一看,见又是一锅熬得米粒都不见的稠粥,不由瘪嘴嫌弃道:“怎么老喝稀的呀?看堂兄饿得那副模样都吃得下一头牛了!” 宋知春没好气地骂道:“昨儿我才说你终于懂事了些,如今就满嘴的胡诌。亏得你还是吴老太医的关门弟子,连这点常识都不晓得。在贡院里关了九天吃不到什么好的,肠胃都虚弱得很,只能先用些好克化的浓粥。象你胡吃海塞一番,你大堂兄回头就要请大夫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小声斗嘴,屋子里面的傅念祖睡了一觉之后,精神终于缓和了一些。起身简单梳洗过后,就着一碟鸡丁拌咸笋,一碟虾油腌青瓜,将一整罐稠粥喝得干干净净。 思安坊平安胡同,裴宅。 半开着的窗子边,刻了云纹花牙三弯腿的松木香几上,是一对青花折枝花果纹六方瓶,供奉了几枝姿态妍丽的玉兰花。合着渐暖的春风,有几缕暗然的芬芳在室内悄然流动。 内室里水雾缭绕,穿了一身香色地绣五彩串枝莲褙子的傅百善双眉紧皱,看着明显憔悴不少的丈夫心疼不已,低声嘀咕道:“下回再叫你去巡查贡院,你就早早辞了吧。看你这模样,真象才从牢里放出来了一般!” 刚刚净了面的裴青觉得人都轻省不少,惬意地大张双臂靠在浴桶壁上,半睁着眼笑道:“真是孩子话,皇上又不是我爹,这差事下来了还由着我挑三拣四吗?” 傅百善将一套干净的细绫白布内衣放在一旁,又拿了干棉布帮他吸干头发上的水汽。安静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终于将心中的疑怀问出口,“裴大哥,你这样兢兢业业地豁了性命为皇帝办差,甚至不惜性命流血真的值得吗?” 裴青抓了她的指尖一一亲吻过去,“那些上位者喜怒由心翻脸无情,说实话不值得。可是珍哥你要明白,这世道本来就是这样。我们活着犹如逆水行舟,我要不争不抢,人家就会去争去抢,然后把我们压得死死的。我一直记得我和母亲离开京城时的仓惶无措,你应该也记得你爹被人构陷押入大牢时的不安惶恐吧!” 傅百善便有些迟疑地点头。 裴青眼中笑意更胜,“珍哥,我知道你是个万事看得开的性子,不愿意受拘束。可是这个前提就是,我们先得牢牢把控自个的人生,不因为他人的一句话就流离失所远走他乡。即便那个人是父亲或是君王,也不能任意左右我们!” 这是裴青隐秘的野心,他像一头时刻准备战斗的雄狮一样,却朝爱人袒露出柔软的肚腹。傅百善心下感动,却不想说些什么煽情的话,只得无可奈何的一摊手,“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遇到这么一个人也只有一股脑往前奔了。” 裴青佯作愠怒,“竟然说我是狗……” 仙人庆寿包银铜烛台在内室里散发出晕黄的灯火,两人顽笑一阵之后,裴青将人小心地放在红木独板罗汉塌上,斜倚着宝蓝绒面大迎枕道:“京中这么多的文臣武将,皇上却把我匆匆从青州左卫调过来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接着又任本届春闱巡查官,我怕这里面不止天上掉馅饼这般简单!” 只穿着一件寝衣的傅百善蓦地转过头来,其实她老早就察觉丈夫的这趟差事来得太快太过容易,只是因为里面牵涉得太多,反而不好仔细询问。 裴青拿过妆台上的一只喜上眉梢的银梳背在手中把玩,眼里浮起一丝阴翳,“京中金吾卫指挥使魏孟,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的兄长。这人从不与人结党城府颇深,在一众武官当中口碑甚好。我就是走了他的门子,我在你那里拿的两万两银子,一万两用来打点各路神仙,一万两就直接送进了魏府。” 见媳妇儿听得一脸专注,裴青不由哑然失笑,“等我任了本届春闱巡查官之后,我还以为是魏孟在皇上面前美言。但是九天科考一结束,他就派心腹悄悄地把一万两银票送了回来!” 收了银子,事情办了,最后反倒把银子退了,这倒是有些奇了怪哉,傅百善皱着眉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裴青见状心里就生了暖意,将人抱在怀里道:“我翻来覆去地细细寻思这件事,最后只得一个结论。就是调我入京任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的确是魏孟发了话照应的,出任本届春闱巡查官却绝不是魏孟的本意。历届春闱秋闱风光十里的人不少,折戟沉沙的人更多,我一个没甚根基的人何德何能占据此处高位?” 傅百善也是心思相当快的人,立刻反应过来道:“你是说,这回科考可能要出大问题!” 裴青微微扯了一下嘴角,眼里渐现阴霾,“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次只怕要起大风浪。我倒要睁眼看看,是何人把我推出来当枪使?若是想着吃柿子拣软的捏,这个如意算盘打到我头上只怕是敲错了珠子儿!” 看了一脸忧色的爱人,裴青将绣了山雀石榴的大红锦被拉上来将她紧紧围住,叹道:“好珍哥我有分寸,只是事情都有万一,若是我有个不好,你就收拾细软跟着岳父岳母回青州吧。但凡我还余有一口气,定会到青州去寻你!” 早春的细雨撒在镶了琉璃明瓦的槅窗上,噼里啪啦地簌簌作响,内室里也有了一丝腻腻的湿滑。傅百善打了个冷噤喃道:“有这般凶险吗?” 裴青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微微喟叹道:“我自个选了这条路便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我母亲死得太冤太苦,我想要堂堂正正地讨回本该我得到的一切,可是却不该将你牵连进来。那回在青州得知秦王对你有意,我想就此算了吧。我汲汲营营拼命挣扎,连明年还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何苦要扰人辛苦一场!” 傅百善声腔有些干涩,“我从来不后悔,与其苟活一世还不如活个痛快明白。我知道婆婆的死是你心中的结,一日不除你便一日不快活。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即便你入了牢房还有我给你送饭!” 裴青一阵轻笑,细长凤目温柔缠绵,“好姑娘放心吧,我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不是吃素的,任是何人想将我拉下马,我就拉他过来垫背。魏孟肯定知道些什么,只可惜他的嘴巴子紧得很,竟连一句多话也没有!” 二更的鼓锣敲响,傅百善心中一动,慢慢道:“我虽没见过此人,却知道他是皇帝跟前最得用之人。这世上能指派他且不能透露口风的,只怕就只有上面那一位……” 裴青眼中尽是欣慰,“你尽管放心好了,为了咱们俩的将来,我总会想法子把这件风暴躲过去。日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谋划,总归会有一条出路。” 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小院角落里几株早开的迎春花舒展着嫩黄的花蕊,开得正好。裴青仔细为熟睡的爱人掖好被角,心里的翻滚煎熬已经平息许多。绣了如意灵芝纹的帐幔挡住了外面的冷风,他脸上慢慢变得冷沉冰肃。 先前在傅百善面前,裴青虽然吐露此事,但是并没有说尽,因为他隐隐约约的发觉其间有秦王的手笔。 这场科考,五服之内的亲眷按照律令要避忌,青州籍举子傅念祖是裴青的隔房妻兄。接到要出任贡院巡查官的调令之后,他便向副主考温尚杰禀明此事,但是直到二月初九的凌晨,却没有任何通知和变动。而据她所知,温尚杰是秦王侧妃钱氏的两姨表兄…… 第二六肆章 三甲 第二六肆章 三甲 春分过后,每天都有人围在贡院门口焦急地等待着春闱的结果。 一个读书人熬成为一个进士,可谓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正式的科举考试分为乡试、会试、殿试,其中乡试中举叫乙榜,进士榜称甲榜。因进士榜用黄纸书写,故叫黄甲也称金榜,中进士称金榜题名。凡是通过乡试中得乙榜,再通过殿试中得甲榜的人,称为两榜进士。 中式者天子亲策于廷,曰廷试,亦曰殿试。分一、二、三甲以为名第之次。一甲止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 傅念祖坐在青云茶楼的第二层雅间里,身边围着二房的一大家子,都陪着他等消息。 街面上的人忽啦一下躁动起来,远远就瞧见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手里高举着杏黄色的榜单,那就是今日的贴榜之人。小五小六年纪毕竟小些,早就挤进人群看热闹去了。他们还肩负一个重要职责,就是帮着大堂兄看榜。 傅念祖虽然强自镇定,手心里还是直冒热汗。 傅满仓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有看过这种万人空巷的热闹景象。街巷边停着几顶披红挂彩的空轿,几个青衣大汉应该是哪家的仆从,虎视眈眈地盯着贡院门口。边嚼着干果子边拍着栏杆笑道:“难不成这就是榜下捉婿,今日始见着了!” 宋知春白了一眼象孩子一般顽笑的丈夫,回头安慰傅念祖道:“莫急,左右今天能出结果,考上了就是幸事,考不上下回再来就是了!” 傅念祖此时倒是想开了,“我资质本就平常,靠的就是勤能补拙。只可惜前一向因家里的事耽误了功课,书院里老师们布置的课业也没按时完成,此次名落孙山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想起十年寒窗苦读,有些愧对家人的期望!” 去年,为了给亲妹傅兰香自尽一事讨个说法,傅念祖执意写了状纸到州府各处衙门申冤。好在苍天有眼奔波三个月终于了却这段公案,做恶者常柏被革除了功名,只是被耽误的工夫却无论如何也补不回来了。 宋知春倒是觉得这侄子性子仁义,很愿意帮衬他一把。正要出言安慰时,眼角余光就瞥见两个儿子面有难色站在门口踟蹰不进,心中一凛下连忙开口问道:“怎么样,看到你堂兄的名字没?” 小五望了双眼满含期冀的傅念祖一下,只得硬着头皮含混道:“看是看到名字了,只是……名次排得比较靠后,在第三榜第五名。” 宋知春不怎么明白科举上头的一些事由,但听了这语气不对,心里自然就敲开了小鼓。旁边傅满仓暗叹一声,附耳过来细声嘀咕了几句,她才恍然明白这第三榜就是所谓的同进士榜。 同进士出身意味着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有一种大丫鬟拿着钥匙管家的意味在里头。明里虽然当家做主,但是毕竟名不正言不顺。类似的还有如夫人,如夫人意思就是如同夫人,但是并不是夫人,其实质还是小妾,所以同进士出身的人比较忌讳别人提起。 前朝颇有名的一则故事就是大学士韦项寀位居二品后,在家中设宴招待亲朋古旧。他刚纳了一名千娇百媚的小妾,一时兴之所至就以“如夫人”作为上联,让门下对出下联。有一位新来的客卿自持有才,出口一句“同进士”。 按照道理来说,这副联子相当工整,里面还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意味在里面。这个“如”字其实就是“不如”的意思,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但是这副绝妙好联却惹得韦项寀大发雷霆,因为他本人就是同进士出身。 同进士的地位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最麻烦的是这种名次还不能不要,因为榜上有名之人都不能重新补考。 傅念祖掩下心中的失望,重整精神笑道:“全国有成千上万的举子齐聚京城,我有名次已然不错,吏部选官时还能授个正八品,总算不枉费多年的苦读。日后出了仕途我加倍努力就是了,总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 傅满仓抚着下颔连连称许,“我混了二十年才混个正六品的散阶,你才二十来岁就是正八品,已经是年青人当中的翘楚了。日后为官只要持身正,未尝没有一展鸿图的机会。实在不行,青州老家还有几百亩田地呢,总不至于饿着你!” 这话质朴得一如二房的为人,傅念祖过了心头这道坎就好受多了,站起来端端正正作了一个揖,“等会回去我就给父母去信,虽算不上光宗耀祖,也算不辱先人!” 宋知春有意为他解围,拍了手笑道:“总归是件喜事,小五去平安胡同看看你姐和姐夫在家没?跟他们说一声,我定了万福楼的席面,等会咱们一家子为念祖好好庆贺一番。” 万福楼是京中最好的酒楼,楼里的厨子主攻淮扬菜。 淮扬菜十分讲究刀工,刀功比较精细,尤以瓜雕享誉四方。菜品形态精致,滋味醇和。在烹饪上则善用火候讲究火功,擅长炖、焖、煨、焐、蒸、烧、炒。原料多以水产为主注重鲜活,口味平和清鲜而略带甜味。素有醉蟹不看霞、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的说法。 著名菜肴有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软兜长鱼、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等。其菜品细致精美格调高雅,平日里都是座无虚席。每年的春闱秋闱过后更是一席难求,宋知春还是提前好几天使了双倍的银子才订下的。 一行人赶到酒楼时,就见里三层外三层地人头攒动,看热闹的人比吃饭的人都多。小五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忙挤了进去抓了一个人问了一下,却原来是今科会试的前三名在此聚会。万福楼老板向来精明,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立刻就把消息放了出去。 会试的头三名,只要不是太过离谱十之八九就是殿试的状元,榜眼,探花。这些都是正经的文昌星下凡,不但那些老百姓,就连那些榜上有名的贡生们,听了消息后也不分贵重齐齐围了过来。 这回的三甲是直隶籍举子许圃,刘知远,浙江籍举子陈英印。自科考以来,南榜中进士的举子一向比北榜的举子多,岂料这回前三甲中竟有两人是直隶府的。所以酒楼里北地的举子们自觉扬眉吐气,齐整站在一起为许、刘二人助威。 文人们聚会不外乎就是喝酒斗诗,万福楼的老板将库房里珍存的酒水不要钱一般搬了上来。不但要让新科进士们喝个痛快,更要让诸位文昌星在店内留下墨宝,日后在街坊四邻面前也有了一两分夸耀的资本。 宋知春使了大价钱定的位置果然好,正正对着二楼的热闹处。 傅念祖寒窗苦读十年,今日才感到稍许松快,和小五小六两兄弟站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看三甲斗诗。当筵赋诗的规矩颇大,不成则罚酒三杯。有时不是一人作一首诗,而是每人联诗两句作对子。也有时每人联一句凑成一首诗的,接不上则罚酒。 文人们自小就关在书房里,因其读书时讲究背诵养成了特殊的记性。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元曲、李杜诗苏辛词早已背得烂熟。口头行酒令往往随口引用其中的一些句段,东拉西扯左连右接,凑合而生新意,联续以成文章,非慧心难为。 那位浙江籍举子陈英印看起来年纪大些,便站起身第一个开口道:“单禾本是禾,添口也成和,除却禾边口,添斗便成科。谚日:宁添一斗,莫添一口。”这个酒令中规中矩,只能算是稳重。 一个十五六岁生得极好的半大少年站了起来,略略走了几步道:“单羊本是羊,添水也成洋,除却水边羊,添易便成汤。谚曰:宁吃欢喜汤,莫吃皱眉羊。”这句酒令却是颇有新意别有雅趣。 傅念祖见这少年才思如此敏捷,不由大感纳罕。心想难怪自己会名落三榜,单就这份应变就不如多矣。 小六挤了过来笑道:“这便是京中有名的神童刘知远,他自幼聪慧过人,听说无论什么样生僻的书,他看一遍就能强记于心。有一回他与同窗玩笑,同窗新作了一篇文章,本来得意至极。他只是大略看了几眼后道,这篇文先时是某某写的,他早就可以倒背如流!” “同窗不信,结果这刘知远果然将文章背得一字不差。他那同窗一气之下,将新作的文章撕成两半,以为自己梦中所得的佳作不过是捡拾先人牙慧罢了!刘知远见人怒了,才将原委老实道出。” 傅念祖少到京城,对此种学院典故听得津津有味。正待细问,就见最后一位衣饰华贵的男子站起来大声道:“单莫本是莫,添犬也是獏,除却犬边獏,添手便成摸。谚曰:红袖招招,到处摸摸。” 大堂中的众人面面相觑久久不敢言语,没想到前三甲里……竟然还有这种天真得不谙世事的人才,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吟诵艳诗,这份胆识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第二六五章 舞弊 第二六五章 舞弊 酒楼本就是传递消息最快的地方,这句“红袖招招,到处摸摸”立时便像风一样席卷出去。 浙江籍陈英印为人稳重心思却单纯,闻言心头虽诧异却也没有多想,只是以为这叫许圃的人家境宽裕,兼之高兴过了头喝酒喝多了一时没有注意,将一些闺阁与妻妾嬉闹的淫词烂曲念叨了出来。毕竟是一同出来的人,不好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只得站起来团团作揖打圆场道:“许兄兴许是喝醉了……” 谁知许圃根本不领这份人情,紫胀着一张脸大步上前,一把将陈英印推了个趔趄,大声呵斥道:“谁说我喝醉了我清醒得很,四书五经我倒背如流,我自个还做了很多很多的上好诗词,足以流传千古。呐,我念给你们听,且向五云深处住,锦衾绣幌从容。如何即是出樊笼。蓬莱人少到,云雨事难穷……”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后交头接耳,隐隐处更是一阵哗然。 万福楼算得上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年年秋闱过后的鹿鸣宴就是在此处开办,掌柜的也算是见多识广。见这位所谓的前三甲行酒令时,尽是用些不堪入耳的青楼淫词,气得面色如同锅底。心想要是将这人的吟诵题写到墙上,那可是有乐子看了。 这时一个生得高壮些的江南举子越众而出,大声问道:“这便是位列前三甲的北地高才吗?今日高朋满座且离科考不过数天,想来这位许兄台还记得自己所做的锦绣文章。小弟不才适逢其会得以一窥,只觉其间句句玉成字字珠玑。今日人多,烦请许兄台把你得了前三甲的文章背诵出来,我等好重新拜读一二!” 许圃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迷迷瞪瞪的神情立时清醒许多,站在原处似乎搞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先时被推退至一边的陈英印还是一片好心,见他清醒就简略几句将事情交代了一下。许圃的脸立刻紫胀如同猪肝,闻言左顾右盼吭哧道:“……今日酒饮得多了些,不若我回家后书写出来再供各位指鉴!” 这副神态明明就是闪烁其词,分明是心中有鬼。 在场的江南举子不管中没中功名,立刻变得如同喝了鹿血一般激亢莫名群情愤恨。本来历届科考,江南道因为文风鼎盛一向是力压北地。谁料此次应考的江南学子大半折戟沉沙,连前三甲都只占了一个名额。 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年青人觉得自己发现了不得了的真相,一个个面犯红光,对着许圃一阵指指点点。万福楼的掌柜见了此番情景,知道今日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立刻转过身唤了店中的小伙计去东城兵马司叫人过来,迟了只怕要出大事。 小五小六两兄弟垫着脚尖生怕看不到热闹,傅念祖一边护着两个小兄弟一边将许圃细细打量一番。 就见这人虽生得俊秀,但是面色青白眼神飘忽不定,整个一个长期侵淫酒色的卑劣之徒,年青时的七分人才大概只剩下两分了。常语说相由心生,如此行为猥琐言语不堪之人竟然能位列前三甲,怎么不叫人心中生疑! 先前出声挑衅的高壮举子得意地望了一眼周围,自觉抓住了今年科场最大的把柄,一时激动得眉飞色舞。 他索性撩开下袍拣了一个高处站着,额头青筋直冒口沫横飞,“这人竟连自己作的文章都不能当众背诵,可见本是个草包之类的人物。不过他既然能够取得名次,必定是考题被提前泄露出来,请了高手做好后又夹带进去抄袭而成。” 这话真是一竹蒿打翻一船人,但是高壮举子显然是个不怕事的刺头性子,越说越发义愤填膺,“这种人竟然榜上有名,简直是我辈清白读书人的耻辱。为遏此风,小弟愿拼着一身功名不要,可有愿意与我同去主考官处问个明白的学兄?” 这番话极为蛊惑人心,已经有几个跃跃欲试的人站了过去。 但更多人左看右看之后,还是持观望态度。虽然还不明白真相,但是众人都不是傻子,已经隐隐约约看出其间有猫腻,方方面面林林总总,说不得还真有朝中大佬牵涉其间!于是,许多人互望了一眼后选择明哲保身,就不引人注意地后退了几步。 高壮举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双手高举道:“当今皇上在位三十余年,向来体恤民众。若是知晓有小人打着他的名头卖官鬻爵,此种风气如何可以助长?我相信皇上和各位大人必定会明察秋毫以正典刑,所以我们也需做出表率,将某些庸碌之辈打回原形!” 被强行按捺住身子的许圃猛地跳将起来,大声骂道:“小兔崽子,你说谁是庸碌之辈?知不知道爷是谁,我是堂堂淮安侯府的世子,生来便是高尔一等的富贵之人,用得着跟你这样的穷酸争食吃吗?爷六岁开始读书做文章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 一个斯文人突然变成了一个流里流气骂街的纨绔子弟,这转化也太快了。而且还是勋贵人家的子弟,这等模样如何叫人信服!于是围观的人群越发聚拢过来,都在悄悄议论这个连自己文章都不记得的前三甲。 浙江陈英印见事态已经不可收拾,偏生这位许圃在群情激愤之时,丝毫不懂半点收敛,只得轻叹一声退在一边。侧头看见另一位前三甲刘知远也是静立一边未发一词,心想这许圃的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行事连这个未及冠的少年都不如。 许圃面相凶狠,其实早就色厉内荏。这场考试内里如何,他心里是明明白白,根本就见不得天日。好好的一场酒宴,最后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般模样的?他记得先时还是好好的,大家都端着一副笑脸相互寒暄客气得不得了。 自接过一盏茶喝了之后,整个人就变得懵懵懂懂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可过了一会人就清醒了,才知道因言语不慎惹了祸事。许圃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跟别人说自己的脑袋莫名其妙地晕了一下,做的事情根本就不记得,只怕十个人有九个人会不认为是无稽之谈! 虽然事情有些出乎意料,但是许圃心里并不如何害怕。这世上谁能把他怎么样,他爹淮安侯是当今皇帝的亲表兄,自个是皇帝自小看大的亲侄儿,就是捅到大理寺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若非想有个正经的进士出身,谁耐烦辛辛苦苦地跟些穷措大呆在贡院里九天八夜?所以,这个前三甲他是当定了! 一方是江南道的各路举子,一方是勋贵出身的骄横子弟,万福楼装饰清雅的大堂里,箭弩拔张的局势似乎一触即发。 傅念祖本就是血气方刚之人,听说有人舞弊大伙到礼部衙门请愿,正听得热血沸腾一只脚就要迈出之际,胳膊肘被紧紧拉住。他回头一看却是面目肃然的傅满仓,便嗫嚅了几句,“若真是有暗相勾结,对大多落榜举子未免太过不公!” 傅满仓略微摇头,轻声道:“不是这个缘由,你且仔细看看,这先出头之人是否有什么不妥?” 傅念祖知道这位叔叔行事向来练达,听闻此言后虽有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运足目力朝那位生得高壮的举子望去。这一看果然看出一些蹊跷,原来那人站在高处说话时,每隔一会就要偷偷瞄一眼左手处。那里站了一个青衣小帽的人,看那副模样分明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家生奴才,其垂下的袖子里不住地在比划手势。 傅念祖心头一跳,后背上蓦地就惊出一声冷汗。 看来那位许圃取得的前三甲名次参与了科场舞弊是真,但是这位领头闹事的江南道举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鸟。自己先前差点轻信人言人云亦云,贸贸然地闯进去帮忙,殊不知这后头还有什么厉害干系? 宋知春知道这不是惹祸的时候,连忙把两个儿子叫进来。一家子把雅间的门带上,站在二楼的围栏杆静看事情的发展。 果不其然,底下紧紧聚集的人群处不知谁尖叫了一声“打人了”,立时就引发了骚乱。杯碟果盘菜蔬点心满天飞舞,无论老的少的像无头苍蝇一般往各处狂奔乱跑,不知是谁先滚落下阶梯,后面一连串的人俱都滚做一堆。 眼看局面不可收拾之际,一队身着甲胄的兵士便如天兵天将一般,举着半人高的盾牌强行锲入杂乱的场地,挥舞起木棒驱散那些闹事的举子。几下就将互相推搡的人按倒在地上老实趴着,此刻也无人管这些高贵的举子们是否无辜了。 傅念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心头暗叫侥幸,若非叔父看穿端倪出言阻拦,自己怕也是其中形容狼狈的一员,被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的蠢人。 此时小五突然欢喜道:“是姐夫过来了!” 雅间中的傅家人抬头一看果然,从门口处施然进来一位全身甲胄的年青将军,渊渟岳峙浓眉凤目,不是裴青又是谁!他似乎听到这边的动静,侧首过来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在角落处找了个鼓腿膨牙方凳坐下,平和地看着如狼似虎的军士又是呵斥又是劝诱,将那些平日里清高得不可一世的读书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第二六六章 踹翻 第二六六章 踹翻 万福楼的掌柜知机,赶紧吩咐几个小伙计拦在门口谢绝新的客人进入。 冷眼望去,这些不顾体面互殴的读书人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败不好见人。这下好了,佝偻着身子被压在地下狼狈不已。如今这么个状况想来应该心平气和了,那么这会子斯文人的脸面还是要重新捡拾起来带上的。 今次春闱前三甲简单收拾过后齐齐过来施礼,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日后即便能授官入内阁,但是眼下还只是个白身,所以对着正四品的兵马司指挥使还是要恭敬些才好,没见着那些普通的举子在军士狠厉的棍棒下老实得像鹌鹑一般。 裴青在这老中少三人组合前细细打量了两眼,才温声道:“裴某初初上任,专职负责东城的纠察治理,听闻这边的音讯后尽快赶来,没想到还是来迟让几位高才受惊了。这才放榜,必定有许多落榜之人心怀不忿意图挑起事端,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朝堂精英,千万要保重自个以待他日大用!” 这话极为谦逊有礼,才惹了祸事的许圃昔日身边阿谀奉承的人居多,心中想当然就存了轻视之意。以为这人必定是听说了自己是淮安侯府的世子,才会如此和气且说话中听。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抖威风,就被身旁的人一把挤至旁边,还险些栽了个跟头。 浙江籍陈英印记性甚好,已经认出眼前之人就是前些天春闱时考场里的巡考官,没想到人家还是京畿重地正四品的兵马指挥使。于是态度更加谦恭,拱手作揖道:“都是读书之人,还望大人莫要苛责太过。想来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烦请大人代为训诫几句就是了!” 裴青眼角就有了几丝笑意,面上浮出些许赞叹,“早就听说浙江鄞县陈氏家族世代书香,不知出了多少举人进士。今日见到世兄果然姿容清癯气度高华,裴某斗胆一猜,只怕半旬过后贵府的牌匾又要多上一座了。” 江南道靠近漕运河运,历来便不缺物产供应。所以只要不是大灾之年,家家户户都殷实不已。而浙江这些世家大族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家底丰厚之后大肆重建古旧房屋,以及及各式各样的牌坊牌楼,以展现族中的德化教喻。 陈氏家族迄今为止出过二十六位进士,让乡人引以为豪的就是一座又一座连绵不绝的进士牌楼。 这些牌楼一般采用四柱三间木构造,明间两柱为方石柱,次间两柱为方木柱,前后置石抱鼓。斗拱粗壮规整制作精致。屋背用薄砖砌成清水花脊,脊面刻如意花草,明间屋脊两端饰龙头吻。次间脊端饰凤头吻,两垂脊脊端饰飞凤,楣上是御笔亲赐的“进士及第”四个大字。 陈英印自开蒙以来便知道那是无上的荣光,是四邻八乡崇仰的所在。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挣下一座这样可以流芳百世的进士牌楼。他年逾四十,不顾寒暑几涉考场,今日始出头进了前三甲,可说是终于得偿夙愿。所以裴青这话简简单单,却是恰恰搔到痒处让人听得喜笑颜开。 裴青回过头来看着本届最年轻的进士刘知远,展颜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这位小兄台是礼部员外郎刘泰安刘大人家的公子吧!想起我们十五六岁之时还是懵懵懂懂,谁曾想竟有如此才华满腹之人,十五岁就中了进士呢!若非怕另两位高才多心,我倒是要赞上一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呢!” 刘知远出身名门,年岁虽少却为人清冷又一向自恃才高,跟父亲一样对朝中这些武将出身的武人一向是有些看不起的,甚至言语都不愿多说一句。但是今次遇见的这位裴大人不但人生得俊朗洒脱,说话做事让人舒坦至极,却又不见丝毫腻烦谄媚。于是他心里就生了几分好感,连忙上前重新作揖还礼! 这边三人谈笑晏晏,杵在一边的许圃就觉得有些被忽视了。想他堂堂淮安侯世子走到哪里不是受人追捧,偏偏这位指挥使大人一进来竟先去问候那个村气十足的浙江人,接着又跟个黄口小儿闲话家常,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先前混乱中被人狠捶了几下的痛楚还在,所以他抬起头强忍了一口怒气插言道:“还请大人为许某主持公道,将那几个推搡我的江南道举子看押起来,每个人重打五十大板才消我心头之恨!” 裴青忽地将脸上笑意一收,眼睛在他身上打了转儿,拿起一旁红木小几上的茶盏浅啜了一囗,这才撩起眼皮淡然道:“不过些许言语相争的小事,何须将人看押起来?我东城兵马司是为护佑京畿百姓所设,可不是一家一户的私器!” 这话语的声调不轻不重,甚至语气都未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众人只觉万福楼里的气氛陡然变得低沉起来。 陈英印和刘知远先时还觉得此人态度和煦不类寻常,此时方知这毕竟是惯于战场杀伐刀口舔血的武人。生得再俊秀,那脸一垮下来眉目就变得凛凛威势立现,话语齿缝间也有让人发寒的阴恻,哪里还是先前嘘寒问暖拉家常的人? 许圃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又没胆子发火只得讪讪一笑,心里却是恨极。 远处的高壮举子眯着眼睛看着这边的动静,忽见楼上角落里那个人蜷起手指做了几个手势,他眼睛一眨立时高声叫道:“这个将军我认得,那日就是他站在贡院门口负责查探这些举子的所带之物。这什么淮安侯府的世子肯定就是他放行的,那时他身上肯定有夹带之物,肯定是提前做好的卷子,他们是一伙的……” 正端着茶盏的裴青眼里精光频现,心想等了许久,这就来了吗? 堂下被军士们弹压的举子们顿时又骚动起来,什么叫瞌睡了正好有人送枕头,这就是啊!许圃人品低劣学识有限,连自己所做之文都背诵不出来,凭什么进了前三甲?显见内里有舞弊,只是舞弊手段有万千种,其中最惯常见的就是提前找高手做好夹带进场。 贡院门口有三道查验关口,若非有人故意纵容,只怕许圃连第一道关口都过不了。而这位所谓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正好是春闱时贡院的巡查官,大庭广众之下对这些勋贵子弟睁只眼闭只眼实在太过容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 小五小六对视一眼,见自家姐夫被人当众泼脏水,一时气得满面通红,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去帮忙。 正在这时,众人只见眼前一晃,那个随口攀诬人的高壮举子就被一脚踹翻在地,隔了好半天才咿呀哟喂地叫唤了起来。神情冷肃的年青将军慢慢俯下身来,用马鞭顶着他的下巴冷嗤道:“说得好像你亲眼所见的一般,我这人最喜较真,不若我现在送你到太和门外,让你亲自去敲一敲登闻鼓?” 《律例法》规定民告官,不管有理还是无礼首先要受一顿杀威棒,就是告诫普通民众不要无事生非。高壮举子身上虽然有功名,但是毕竟无品无阶,论起来要告当朝命官,的确要先吃一顿苦头,受上一顿杀威棒再说下文。 高壮举子半天都爬不起来,只觉身上的骨头折了好几处,浑身上下疼痛不已。闻听此言后嘴巴嗫嚅了几下,顿时不敢再胡诌了,脸上的表情尴尬中夹杂心虚。他本就是受人指使,一举一动都是按照二楼之人的手势行事,原本的目的只是拱出许圃,攀诬上裴青是顺便而为。 但是这人万万没想到对方是个狠辣角色,根本不按平常的路数行事,对着这些新科进士和各路举子竟是半点情面也不讲,自己的话才一出口就被他踹倒在地,还拿捏住话柄。话说回来真要被扭送到太和门外敲登闻鼓,一辈子兴许就完了。 这景象又滑稽又骇人,一旁人云亦云的其余人等也老实不少。 军士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闹事诸人的名字一一登录在案,需不需要秋后算账还要看个人的表现。举子和进士们排着队惴惴难安地在笔录上签了字,这才感到了其中的厉害之处。这份登了自家名字的名册就像头顶悬着的一把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一场牵涉科场的舞弊案暂时消弭与无形,虽然不知此后朝中那些御使们风闻此事后会不会上表弹劾,但是此时不管南地还是北地的举子们都规规矩矩地出了万福楼,再不敢生出半点事端。 陈英印和刘知远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这位裴指挥使一套棍棒加威吓的手段使得炉火纯青,简直是官场老油条的做派,偏生这人还如此年青。你客气他比你更客气,你讲道理他比你还会讲道理,你来横的他比你还横,没看见那先出首的举子最后是被人抬出去的吗! 这下连许圃都不敢放肆了,耷拉着肩膀跟在陈英印后边,委委屈屈地行了礼……走人! 裴青依旧态度无比谦和地跟他们道别,仿佛刚才暴起伤人的是另有其人,但是此刻谁也不敢惹这个一言不合就敢当堂踹翻人,行事无丝毫顾忌的新任指挥使了。等送走了诸人,裴青见刚刚还立于二楼角落处的青衣仆从早已不见了身影。嘴角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回转身子朝傅家二房一家所在的雅间走去。 第二六七章青枣 第二六七章青枣 小五小六欢呼了一声,喜滋滋地跑下来一人一边拽住了裴青的胳膊。 宋知春跟在后面,上下打量了两眼女婿后笑道:“可见是精益了,原先十棍子下去都不待吭一声的,如今倒是很会说话了。先前那些读书人受人怂恿分不清好歹,你快刀斩乱麻轻拿轻放的处置就极好,犯不着为了个什么狗屁淮安侯府得罪人!” 这些年来,裴青为着公事私事已经了解很多的过往,包括应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对于这位丈母娘和淮安侯府的芥蒂自然是一清二楚,闻言二话不说恭敬颔首道:“是!”神情又恢复了往日里寡言的样子。 宋知春对这个女婿一直有种微妙的不满,话多时嫌他不庄重,话少时嫌他清冷,反正怎么样都是错。这却是缘于当初他让女儿受了委屈,好在裴青在自个家人面前一向脾气甚好,无论怎么说都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叫人发脾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 傅满仓自然知道老婆的德行,怕她说话没顾忌伤了女婿的颜面,连忙上前打岔问道:“派了人过去唤你和珍哥过来吃酒,念祖得了名次正好在一起喝一顿,怎么你们没在一路吗?” 裴青脸上就浮现了一丝奇异的表情,又欢喜又担心的样子,一时间看了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昨天一早起来,珍哥就闹着要吃圆恩寺后院的青枣,说是魏琪从前在信里提到过,又开胃又香甜,半夜突然想起来口水都流出来了。我没法子,天还没亮就驾了马车带她出城去找,结果那树上连叶子都才冒了个尖儿。” 小五小六两兄弟面面相觑一眼后,立时就笑喷了,委实想象不出一向端庄持重的大姐姐闹着要吃青枣的模样。 连宋知春一时都忍俊不禁,摇头道:“你这个当丈夫的不说好好管管,还老纵着这丫头胡闹……”话未说完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拿眼去细看,果见女婿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虽然没有最后确定音信,但是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万福楼的掌柜果然是做大生意的,招呼了几个手脚利落的伙计齐齐上阵,半刻钟就将大堂重新收拾得干干净净。知道这位新近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在二楼雅间招待亲眷,连忙吩咐厨子赶快归置一副上好的席面。 等傅百善坐了马车赶到万福楼的时候,就见大家齐整整地坐着等她。留了最好的位置不说,那椅子上还搁置了一个松软的垫子。一见她进了门,裴青就过来牵了她的手,仿佛她是个走不动道的孩子。 傅百善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大家的神情奇异至极,细看时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同。 店里的伙计端上来一碟清蒸鲜鲩鱼,这是淮扬菜中的名品。新捕捞的鱼洗净后两面,剞成柳叶花刀用开水略汆,从刀口处相间放上火腿、笋片、香菇、虾仁,再在鱼身上放点葱段、姜片、猪板油丁、料酒,用大火上笼屉蒸半刻钟,取出去掉葱段姜片淋香油上桌即成。 傅百善刚刚夹了一筷子,本来满脸含笑的傅满仓如临大敌,迭声将那碟鱼端至自己面前道:“这北方的鱼腥气重味道不行,就莫让你们吃了!” 这尾鲩鱼入口即化香甜细嫩,傅百善觉得根本品尝不出腥味,她的筷子正准备去挟第二块,却叫自家老爹截了胡。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一时间就顿在了那里! 宋知春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心想这人怎么越老越沉不住气了。女婿刚刚还说只是有了个征兆,还未请大夫过来切脉象,如何做得了准?此时嚷嚷出来,女儿的面皮子又浅,万一不是滑脉岂不是失望当场。 于是,宋知春脸上的笑容越发慈和,“你爹听别人说京城的鱼少,这酒楼里的鱼都是从两淮千里运送而来。路途颠簸难免有死伤,所以端上桌子的东西不见得就是活物。你从小舌头就比别人灵敏,说不得吃了就会不舒服,所以还是吃些别的东西还好些!” 傅百善越发觉得古怪,一条鱼而已,自家老爹夺在一边,自家娘亲长篇大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形。她侧头看向一边的丈夫,又看看对面坐着的大堂兄和两个弟弟,见他们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顾埋头在一堆品相绝佳的佳肴里。 小六心想,姐夫说最好不让大姐姐知晓此事,结果爹娘都太过刻意了,反而让她起了疑心。他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帮姐姐挟了一块镜相豆腐,笑道:“你没来时,姐夫正在说你昨日闹着要吃圆恩寺的青枣,咱娘怕你贪吃闹肚子。北地刚刚开春,一年开头不顺后头都不顺,这才不让你吃那些腥味重的东西!” 这却是祸水东引了,有些对住姐夫了。 裴青正舀了一汤匙干丝放进嘴里,抬头就见媳妇一双杏仁大眼没好气地瞪过来,连忙端了笑脸奉上,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也不是说你贪吃,只是很多南方人习惯了那里的气候食材,初到北地时最好稍稍忌些嘴,如若不然引得肠胃不适,很容易形成毛病!” 小五师从吴太医,虽然还没有出师,但是大致的脉象和方子还是知道一些。听着姐夫磕磕绊绊文理不通的解说,简直头痛至极。这也是自家人了,刚才在楼下处置那些闹事的举子时英明神武,怎么在大姐姐面前走不了一个回合? 但是此时此刻却不好再拆姐夫的台子,只得以医者的立场帮衬道:“我师父说过,妇人的身子骨属阴,大地回春之际属阳,因此这个时候忌嘴还是颇为必要的。不光是你,还有咱娘都要关好自个的嘴巴,不要看见什么都瞎吃一气。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端倪,到老了症候就出来了!” 傅百善没想到昨日的一时兴之所至,竟让裴大哥拿出来当着父母说嘴,一时间脸面真的有些挂不住了。 裴青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糟糕,什么叫越描越黑,本来是瞒着这件没有确定的事,结果最后说来说去反倒让媳妇的心情不好。也顾不得在众人面前,牵了媳妇的手过来认真道:“知道你自小皮实,只是北地春季干燥最易引发疾病,那年你又落了一回海水,我总怕你积下毛病。看你突然想吃奇怪的东西,就忍不住在爹娘面前说了一回,你要怪就怪我吧!” 傅百善不意这人如此胆大,在大家伙面前就敢拉扯,饶是她生性大方,一时间也羞得脸红如霞。在座的几人心里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软不得重不得,恐怕也只有裴青才有这个本事享这个福。 傅念祖欣羡二房这一家子如此和乐,凡事都为对方着想,便呵呵一笑故意叹气道:“今日是二叔二婶为我设的庆功宴,为何珍哥妹妹来了都围着她转?可见我这个当哥哥的当得不好,道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听见一句祝贺的话语!” 傅百善已经知道了大堂兄这回科考中了第三甲的第五名,就是所谓的同进士。正在想不知如何恭贺才合时宜时,就见他一副毫不作假的样子,便也为他真心欢喜道:“前些日子路过齐云斋,见里面有一个用迦南香雕刻的松荫高士笔筒,又实用又奇巧,就特意买来备着作为今日贺礼,还望大哥哥日后在仕途上大展宏图!” 大丫头乌梅赶紧奉上礼盒,大红缎面上是一只采用“洼隆浅深”雕刻成的笔筒,松鳞点点瘿瘤错落,枝叶盘桓高士安然。筒底的落款是黄岩蒲澄,这人是当世的雕刻大家,因为生性孤僻不喜与人结交,其作品现于世间的极少,于是更受世人追捧。 《七佛八菩萨神咒经》所说,伽蓝神是保护伽蓝寺的神祗,原意指僧众所居之园林。香料辛甘温无毒,理气止痛通窍治胸闷气滞,这只笔筒足有半尺高,这么大一块迦南香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名品,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傅念祖不意今日还有这样的一件极合心意的礼物,喜得见眉不见眼,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这副喜滋滋极为有趣的模样到让傅百善忘记了先前的异样,二房的几个人互视一眼,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与傅家二房的人作别之后,裴青见天气尚早,索性换了一身驼色地绣万字纹的常服,牵了媳妇的手沿着玉泉河慢慢地往回走,顺便消消食。 此时将将初春,路上的行人中也有年轻夫妻走在一起的,但是像他们这般手拉着手的还是极为稀罕,一路走过来傅百善不知把自己的手抽回了几遍,却还是被紧紧地攥着。她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最后自个却撑不住笑了。 隔着远远的河对岸,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那里。一个容颜娇美的妇人掀开帘子时,恰巧看到这副让人艳羡的景象。一时间心里边不知是羡是嫉,手里竹了粉白月季的手帕立时被捏成了一团。 第二六八章 前缘 第二六八章 前缘 万福楼里众举子开始动手互殴的时候,一个青衣奴仆小心地侍候着自家主子悄悄下了楼阶。 上了停靠在巷道里的马车之后,青衣奴仆心里还是有些奇怪,便细声问道:“爷,您不是想把许圃这草包拿下,好给准安侯一个大大的教训吗,怎么又顺路把这个裴青招惹了一下?” 披着一领狐毛斗逢的人面相文秀生得极好,赫然是晋王应昀。闻言微微一笑,“准安侯许思恩是老太后的亲侄儿,虽然下野多年可是军中故旧众多。我在朝中军方的影响甚微,只得在矮挫里面拔将军,本想借他一臂之力助我成就大业。” 晋王冷啍一声,眼里浮现一丝阴霾,“结果几次折节下交拉拢他都没给我一个好脸,这些趋炎附势之辈不过是看我势单力薄母族不力,不想早早的站队。这便罢了,我却听说他在我那好二哥寿辰之时,巴巴地送上无数重礼。姓许的如此行事,岂不是跟打我的脸一般。” 青衣人是晋王身边的大太监祁书,闻言自然同仇敌忾地骂道:“既然如此您叫人参他几本出气就是了,又何苦费尽心思设下这么一个局来让许思恩的儿子许圃入彀?” 晋王犹如智珠在握般展眉一笑,“淮安侯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子,早就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偏偏这人自觉是天纵奇才,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没中进士入仕途,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伯乐。一家子从上到下俱都哄着他玩儿,越发让他猖狂得意!许思恩既然让我在朝臣面前没脸,那我就索性成全他宝贝儿子一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名。” 祁书心下暗叹,知道去年因红栌山庄之事皇上莫名夺了殿下的差事,美其名曰让他静养,却是让殿下的性情越发乖戾。好在还有这些乐子可以打发时间,要不然日日呆在王府里,真是能把好生生做人逼疯。既然如此,殿下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祁书自幼在宫中长大,心思又一向细密,所以颇得晋王看中。 他看着主子一脸的得意,还是忍不住叹道:“按照计划,我派人给许圃用了暂时迷失神识的药物,让他以为是在与自家美妾私下里厮混,由此让他在众人面前放浪形骸且现出原形。没想到这家伙如此不争气,竟连抄袭别人的文章都不好好背诵一遍,竟省去了我们无数的手脚!” 晋王不由大笑,“天要欲其亡必先令其狂,我看了他平日写的那些手稿,不过是华而不实夸夸其谈之说罢了,就知道这人必定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德行。对于他爹所找枪替的文章肯定是不屑一顾,出了考场只怕恨不得立刻将那篇文章从脑子里扔掉,怎么会花功夫去背诵。如此一来,可不就让咱们拣了空子?” 祁书不免感叹,“这京中的勋贵子弟竟是一年不如一年,奴才还记得那年老寿宁侯没了时候,世子郑琰立刻就能独当一面,一月之内三次阻击北元的铁蹄进犯。轮到这位淮安侯世子,不但目大心空还好高骛远不可一世,我们只略施巧计就让他丑态毕露,还引得南地北地举子相争,在诸位考官面前露了大脸。此刻就是大罗金仙在世,也不能救他出头了!” 提及寿宁侯府,晋王也有些神往,旋即恨道:“只可惜这几个镇守九边的世家都是父皇一手培植起来的,个个都油盐不进顽固不化,根本就不与咱们这些人来往。我费了多少心思送了多少笑脸,人家却根本就没有拿我当回事!” 晋王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我记得,我那好二哥的亲舅舅娶的元配,便是老寿宁侯的嫡幼女。幸好十几年前早早地就没了,郑刘两家也因此撕破了脸皮,至今都没有来往过。要不然二哥有此助力根本就是如虎添翼。这年头,文人的嘴皮子还是不如武将手中的兵刃利害。若非如此,我何至于把个已然落没的淮安侯放在眼里?” 主子爷这话有道理,祁书左右逡巡了一眼,小心道:“奴才现在只担心一点,怕只怕许思恩为了给许圃这个草包儿子洗脱罪责,将咱们暗地里给他安排的人都给咬出来。别的倒还罢了,那直隶府常柏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干,若是就此折损了实在太过可惜!” 晋王一愣,好笑道:“为了不被许思恩发觉,我特地隐瞒身份与常柏结识,又通过国子监的教授让他与许思恩搭上线,这才促成了这段舞弊案的前缘。即便盖子揭开事情败露,至多查到国子监的教授之处线索就断了,与我又有何干系?至于常柏,我若是成事像他这样水平的人可谓足车载斗量,说来又有何可惜?” 虽然早已习惯这些皇子贵胄的善变凉薄,祁书双眉低垂心里还是不免感觉到一丝兔死狐悲。 晋王没有发觉这位惯用奴才的心思,或是发觉了也不会在意。他慢慢靠在车厢侧壁上,惬意地闭上眼睛道:“至于这位裴青,二十六岁的正四品兵马司指挥使,显而易见是父皇将来是要大用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拉拢他!我很想知道,以他的聪明查不查得出来今次是我给他的下马威?” 祁书迟疑了一会道:“若是此人懂事,就应该借此机会向爷靠拢。不过我听说这位裴大人刚刚新婚,娶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傅乡君……” 晋王便猛地想到在红栌山庄丢的大丑,一时面如锅底,过了好一会工夫才缓过劲来。他的生母虽然出身贫寒地位不显,但是当今皇帝对待几个儿子倒是不薄。每一位皇子从小就有专门的大伴、保姆、老师,兼之他一向早慧,很早就显得聪明异常,在宫中连带着崔昭仪也母凭子贵。 皇帝虽然已经上了春秋,可是依然牢牢地把持着那个至尊之位,至今没有立下正式的储君。因为皇帝似有似无的优容,晋王常常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与那个位置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所以他极力在皇上面前展现自己的所长,谦逊、优雅、气度,无一不是皇子当中的典范,唯一所欠缺的只有武勇而已。 王府里的幕僚就想出了一个好法子,让他在皇帝面前表演一回英勇救驾。 应昀如若至宝,计划便紧锣密鼓地安排周详。当然,那只出来寻食的棕熊是早早被人豢养好的,即便真正的刀剑往它身上招呼时,它也以为是在顽笑,根本不会主动伤人。事情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唯一的差错就是这头畜生太过强悍,身子被利器对穿了还有余力将人拍晕。 彼此,晕迷过去的晋王四肢大张趴在雪地上,不远处就是凶性大发的棕熊,随时都可能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幸好一位金吾卫将士不惧危险拍马上前,用长枪将亳无知觉去的人举起又甩了出去。又适逢青州宫选女子傅氏在场,抢前一步将人接住,随后双手托举送至安全处。 晋王清醒之后,很快便知晓了当时大致的情景,一时间只觉羞愤致死。 因为事急从权,被个不知名姓的金吾卫用枪尖挑起便罢了。还被一个女人一把抓住身子,然后双手托举十余丈才放至安全处,这幅景象怎样想来都觉得滑稽可笑。偏偏宫人们被勒令三缄其口,转过头时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样子。 自觉脸面尽失的晋王在府里借着养伤的名头整整躲了三个月,得知母妃竟然为他求娶过傅氏,一时简直是惊骇莫名。心想这样孔武有力又伶牙俐齿的女子,日后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谁敢有福消受?好在最后,傅氏被父皇封了乡君赐了婚,远远地打发走了。 还没高兴几天,这才相隔多久哇,这傅氏又跟着迁调的夫婿重新进入京中,没想到这女子还有几分帮夫的运道! 说实话,晋王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个傅氏。明面上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实际上却让自己丢了大丑。所以每每看到别人另有意味的笑容,他就在疑怀别人是否在嘲笑一个大男人却让个宫选女子救了的事实。这种猜测每每让人如鲠在喉,吐不得吞不得! 想到先前在酒楼里见到的裴青,晋王心里便有些幸灾乐祸的同情。觉得若非此人,自己就要接手傅氏这个烫手山芋了。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先前为了将许圃拉下水,指使那个高壮举子攀诬裴青的手段,似乎显得有些不够厚道。 晋王难得反省了一下,觉得相比傅氏那个母老虎,他更愿意和裴青打交道,便吩咐道:“今日的事情一出,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大夫就会上表弹劾。我用计将许圃弄入了前三甲,昨日捧得多高今日就要他摔得多惨。至于裴青这个贡院巡查官嘛,本就是胡乱攀诬的,吩咐下去只浅浅带过就是。” 祁书小心应是,在心里暗暗记下。知道这个裴指挥使今日干净利落的行事手段入了主子的眼,起了心想将他收归麾下。如若不然,一个刚刚上任的四品武官牵连进今次春闱舞弊当中,不死也得脱层皮。 在万福楼时,眼看众举子就要哗然相约冲击礼部衙门,是裴青这个刚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将场面控制住,又当机立断地踹翻大放厥词的高壮举子。这招釜底抽薪可谓干净利落,总算把事情控制在范围之内,这人的确是个值得笼络过来的人。 晋王寻思到这里侧头道:“那个挑事的人要尽快处理干净喽!” 祁书心头一凛,知道主子爷这是想要了结那人的性命,省得又另生事端徒惹麻烦。在那人为了一千两银子答应出首告发许圃时,其实就已经成了弃子,就已经毫无所觉地踏上了黄泉路。 祁书心里暗叹一声,只能低头应是。 第二六九章 弹劾 第二六九章 弹劾 二月二十八日殿试前,乾清宫的内书房。 紫檀雕西番莲的炕几上,群臣弹劾春闱后三甲名次不公,弹劾准安侯世子许圃科考舞弊,弹劾兵马司指挥使裴青纵容手下军士对今科进士无礼,弹劾裴青私放举子夹带入考场的折子,一时间象冬日里的鹅毛雪片一样呈上来。 穿着一身藏青地绣五彩云龙纹锦常服的皇帝斜靠在榻上微垂着眼,用两个指尖拈着奏折的一角,漫不经心地道:“弹劾许圃的有十六道,弹劾裴青的有十二道,两者竟然不分上下呢!” 这语气里有股不明意味的淡淡嘲讽,让听这话的人心里微起波澜。 当今这位皇帝生性俭朴不喜豪奢,这个天下权柄最重之地的布置便显得简朴且庄重。一水的素面楠木家俱,上面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帷幔都是几年前过时的布料式样,铺在地上的仙鹤葫芦纹毡毯边角也磨破了,却依旧用着没有替换。 屋子里只放了两把楠木靠背椅子,分别坐着武英殿大学士首辅陈自庸,谨身殿大学士刘肃,两个人都是在朝逾三十年的老臣,虽然精神尚好但是岁月不饶人,看着还是有些老态龙钟了。 屋角照例燃着甘崧香,屋子里不怎通风就稍稍显得有些闷气,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胡乱出声。户部尚书温尚杰恭恭敬敬地站在最末端,却不时小心地撩起眼皮看看四周的动静。在他前面依次是秦王、晋王,甚至刚刚成年的齐王和楚王都站在一边听训。 五彩仙人纹茶盏里的热气扑在面上,皇帝没有言语。半响才漫不经心地垂了眉睫道:“怎么没人说话呢,因着年年春闱都有事端,为整肃风纪今年朕亲自看了近百份履历,特地选调了家世清白为人谨慎端方的青州左卫千户裴青进京任考场的巡查官,怎么还是有人攀扯他?” 这话自说自语,居然破天荒的有种护短的意思,听得让人尤其哑然。皇帝性子一贯清冷,对于诸位皇子或是宗室子侄,向来都是大家长式的威严居多温情少见。况且放着淮安侯府的世子许圃不问,却先来问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指挥使,这里面若是没有问题才叫怪哉! 首辅陈自庸一向为人老成持重,这时候站起身来主动请罪道:“都是老臣处置不当督管不严,才让事态变得如此严重京中人议论纷纷。臣虽与裴指挥使仅有数面之缘,但以多年识人经验可以看出此子为人审慎严谨,冷眼旁观其处事可说是周详缜密。” 陈自庸满头白发面上沟壑深重却学识满腹,还未入仕时就是江南一地有名的儒者,天兴四年开恩科,中了当届的二甲第二名。此后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十年,不管在朝堂上还是乡野间都有甚高的声望。 去年一场风寒之后陈自庸就上了折子乞骸骨归乡,但是当今皇帝喜他为人德高望重淡泊名利,又是多年君臣相得,所以将折子好几次压了下来。此次春闱,皇帝特意点选了他作为今次主考官,也是想借着这位老臣的威势镇镇这些南地北地心高气傲的举子。所以说皇帝怀疑任何人,也不会怀疑他。 陈自庸一双寿眉雪白,眼睛忽地精光一现话锋一转道:“以往贡院门口对举子们的例行查验都是京中各处府衙的人手担任,此次贡院门口特特增设了三道搜检。其人员看似寻常,却是臣亲自拟定名单后上承皇上批注,才从上往下一级一级挑选出来的。” 秦王猛地抬头,余光里看见晋王也是一脸的愕然,显见大家都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父皇这是在防着谁,还是说,父皇不管谁都在防着? 陈自庸略略带了点浙江口音的腔调一字一顿的解释道:“这些兵士全部出自驻守城外的神机营和驻守西山的五军营,此前他们相互间并不认识,轮值的班次也是随机抽取。为了不影响参考举子的心境,着令他们当晚全部换上京城兵马司的衣服。” 老人家有些玩味的一掀唇角,“裴指挥使只是总管贡院的巡查,在明远楼负责总调度。此前他一直在青州左卫任千户,可以说不认得其间任何一个值守的兵士。所以要说他在执行公务时能为某人徇私,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弹劾折子臣也看了,多半是人云亦云并无真凭实据,还望圣人彻查!” 堂上余人心头一惊皆是暗抽一口凉气,看起来平平常常的春闱贡院护卫,竟然惊动了驻守城外两大营的兵士。陈自庸自承搜检人员的名单是其亲自拟定的,但大家伙都不是傻子,能同时调动这些人的除了当今皇帝,还能有谁? 站在一袭黄底织缠枝蜀葵纹帷幔前的秦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他抬眼晦涩地望了一眼炕榻上姿势闲适的人。虽然已经开始步入暮年,却仍然是众人心中不可企及的高峰。 户部尚书温尚杰暗暗抹了一把手心的汗水,却在心里暗赞这位老臣子不愧为朝堂不倒翁,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矗在那里当了半天的木头桩子半天不开口,一开口就是噼啪打脸兼明目张胆的溜须拍马。 也是,这裴青是皇帝为今次春闱特特调入京几之地的,除非得了失心疯,才会放着大好前途不顾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别人还为他悬着一颗心的时候,皇帝早已杜绝了所有的莫须有说辞。 晋王心头暗悔,心道实在是失策,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指挥使竟然如此得圣心。有皇帝在后面撑腰子,人人视若深渊的差事他自然当来得心应手,且明摆着是来镀金的。一些不了解内情的旁观之人以为事情败露之后可以把这个屎盆子往他身上扣,结果人家早早就穿上了金钟罩。 炕榻上那十二道折子里约莫有一半是他门下所为,原本是想给姓裴的一个小教训,让这个才进京的乡下土包子认认形势,以后在京中拜码头时别烧错了香拜错了菩萨。却没想到稍稍伸出手动了裴青,转眼就招了父皇的法眼,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晋王这时才模糊想到,参劾裴青的折子有一半是自己门下干的,那另一半又是谁出的手? 前面有人开了口,谨身殿大学士刘肃自然就接了话头,抚着下颔几根稀疏的胡须和煦笑道:“臣虽然没有见过这个裴指挥使,但因孙儿刘知远参加此次科考适逢其会,说起此人时大加赞赏。说他遇事当机立断处置果断,如若不然不明真相的举子们哗变冲击各大衙门,岂不是让朝庭颜面扫地!” 皇帝脸上神色果然微霁。 晋王此时见状心中早已明镜一般,这裴青日后定是简在帝心之人,先前委实不该一时轻忽得罪了此人。于是连忙躬身禀道:“儿臣提议,此次舞弊案不若就由裴青负责。此人既入了父皇的青眼,必定是个廉洁奉公之人,由他牵头定会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众人都暗叹晋王这记好马屁,明里是称赞裴青,暗里是赞皇帝慧眼识金。花花轿子人人愿意抬,于是纷纷出列保举裴青出任此次科举的总调查官。一时间堂上堂下一片和乐融融,仿佛炕案上那堆弹劾的折子跟他们半点干系也没有。 秦王直到回到府里,才将肚腹里生生憋住的一团怒气吐出来。 王府大总管曹二格小心地奉上茶盏,从眼底小心地看了主子一眼,才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那几道参裴青的折子都是出自刘阁老门下,虽然费了些事,可是只要把事情办成了也算出了口气……” 曹二格话未说完就见秦王猛地站起,将书房内黄花梨镶理石大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扫在地上,这才坐在椅子上呼呼喘粗气。曹二格吓得连忙跪伏在地上,半句话不敢多说。 秦王扬了头,看着头顶天花板上槅外糊着万字曲水汉瓦纹的银花盖面纸,想起先前退出内书房时,父皇离坐之际看过来的那记意味深长的目光。连外祖父都派了人过来传话,叫他再不要轻举妄动,此时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秦王何尝不知道是这个理,但是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先前借着为白王妃操办丧事,他已经在京中滞留了数月,就是想趁此机会夯实自己在朝臣当中薄弱的一环。外祖父刘肃任谨身殿大学士多年,学生故旧满朝。这其实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偏偏外祖父从不向他引荐任何人,任由他跌跌撞撞碰得满头是包。 但是皇子身份这个金字招牌向来好用,秦王在京中一留数月,自然有那懂事的朝臣靠过来,其中还有外祖父门下数名得意弟子。他感叹之余却也有些自得,离开外祖父自己也并非不能经营人脉。 历届春闱其实就是安插人员最好的机会,秦王在府中幕僚的建议下私下接触了几位有才干有背景的举子,单等科考一过就可以引为朝堂文官中的新生力量,也许不久之后这些人就可以成为自己的喉舌。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但是当得知此次春闱贡院里的巡查官是裴青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不淡定了。忆起那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傅氏女,武能拉弓射箭文能襄助夫婿,心头总有些莫名不甘。 这裴青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挖了自己的墙角?费尽心机反倒成全了别人,秦王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就是这种微妙心态的影响下,他时刻关注春闱的动静。得知今科前三甲中的许圃有夹带舞弊,涉及裴青也有嫌疑,秦王立时让几个才投靠过来的人出首揭发弹劾。那时的言辞有多犀利,此时便有多讽刺。 现在,所有的揣测都成了现实,裴青竟然真的是父皇一手安插的人。 第二七零章 入夜 第二七零章 入夜 入夜,秦王府迎来一个覆头盖脸装裹严谨的人。 书房里只燃了两只鹦哥绿狮子蜡烛台,来人在铺了墨绿毡毯的地面上来回踱步,不时焦急地望一眼外面的情形。直到要交亥时了,才见一身缂丝蓝底夹衣的秦王施然而至。他大喜过望,一个箭步匍匐在地上泣道:“王爷救我!” 秦王看着这个朝堂上谦谦有礼举止有度的户部尚书,此时却是一脸沮丧鼻涕横流的丑态,只觉一阵难以言说的心塞。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不耐和煦笑道:“大人怎么如此多礼,快快起来说话。对了你来多久了,有没有去看过钱氏和燉哥?等天气稍稍暖和之后,我还准备让你给燉哥开蒙呢!” 这话隐约是个定心丸,能给王府正经上了玉牒的小王子授课,那可是天大的荣光。况且这还是王爷的长子,意义更加不同。 温尚杰惊喜交加,脸上的泪水欲掉未掉,赶紧举着袖子拭了,赧然道:“王爷见谅,实在是今日惶恐过度。当日臣收到裴青的上报,说青州籍举子傅念祖是其隔房妻兄,为避忌想要推开巡查官一职。臣受了王爷的钧令,私下瞒住了他的上报,想等舞弊案爆发出来后,再给裴青的罪责加上一条,却不料……” “却不料这个裴青的背景超出了我们的预计,看着是一条小塘鱼,不想冒出来的却是一条吃人的深水大鳄。”秦王微笑着说出了未尽的话语。 温尚杰想起先前在内书房的惊魂,不好意思道:“老师切切嘱咐过,说我做事有些毛躁不定性,他日势必要吃上大亏。我瞒着他老人家跟王爷私下接触,又帮着王爷做下此事,得罪了裴青被他记挂不说,只怕在皇上和各位老大人的眼里都落了行迹。” 温尚杰当年科考时的座师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官场上向来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他在刘肃面前一向是执弟子礼。因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做人通透练达,近几年逐渐被刘肃引为臂膀。 秦王闻言便有些心烦意乱,摩挲着案几上装着精致点心的青花爵禄封侯菱花碟,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是我欠考量,外祖父那里就由我去分说,至于私下瞒着裴青的上报你只管矢口否认。本来还想借着他那位妻兄的事情攀扯一二,这下看来只有收手了。可惜前面布置了那么久……” 温尚杰眼睛有些游移,依他看来这位新上任的东城指挥使正是王爷急缺的新生力量,若是利用好了,他日未免不能成一大助力。偏偏王爷像是魔怔了一般,费了这般大的周折只为给裴青没脸,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太过了。 去年秦王府白王妃刚殁时,秦王府里的女人们心思都动了起来。其中以表妹钱氏最为积极,她生了秦王的长子,本身又是庶二品的侧妃,若是有机缘成为新任王妃也不是没有可能。偏偏秦王自回京中操持丧事之后,一句多话都没有提及。 秦王虽为皇子贵胄不重女色,对于这一点温尚杰不是没有听说过传言。有人说王爷早早就看中的一女,还曾经数次求娶过却不可得。白王妃恰恰在这时候没了,那姑娘只怕要以王妃的身份迎进门来。 钱氏自持年青貌美,对于王妃之位一直虎视眈眈,好容易生了儿子又熬死了白王妃。正在沾沾自喜之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一时如雷轰顶,借着回娘家的时机在姨母面前哭得是惊天动地。姨母实在没法才将他唤了过去,看看有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结果还没有等他想出办法,秦王就吩咐了他一堆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密切关注将将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青的动静。温尚杰遵照执行之后,又生了心眼细细打听,才知道这位裴青新娶的妻子傅氏不是一般的女人,正是刚刚被敕封为四品乡君的青州傅百善。 青州和秦王驻守的登州只有数十里的路程,骑上快马大半天也就到了。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竟然发现这个傅氏女不过十七八岁,其经历简直可以称为传奇。 其间的孰是孰非这些个外人不知道,但是以温尚杰同样身为男人的立场揣度,秦王跟裴青之间怕是有一场夺妻之恨。由此就说得通了,这也难怪在这般要紧关头,秦王还会有闲心为难一个小指挥使。却不知那位傅乡君到底是何等风华,引得秦王至今念念不忘。男人都有一种劣根性,对于得不到的更加记挂。 平安胡同的小院子一片静谧,月夜下的宅子显得安然。 裴青仔细浏览了手中才收到的纸条,轻嗤一声哼道:“这京中的人也不过如此,只会小打小闹地试探一回,遇着不对立马就收回爪子龟缩着,倒让我一身气力无处使!” 坐在对面的程焕穿了一身家常布衣,趿拉着一双起了毛边的黑布鞋,闻言嘿嘿一笑,“官场上欺生是惯常事,若是构陷大人后能保住大部分门下,这笔买卖就是划得来的。只是他们决计没有料到大人背后站着陈首辅和当今皇上,这欺生欺得只是碰到铁板一块而已。” 程焕是以傅百善所聘请的账房先生名义跟着大伙进京的,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处理女主子名下繁杂的资产,将将空下来就被男主子唤来相商要事。裴青倒是不亏待他,又另置备了一份薪水。程焕几次却之不恭,后来发现自个还真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索性就把双份薪晌笑纳了。 裴青想到秦王和晋王此刻定是一脸的郁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全靠先生指点,让我提前将青州傅念祖是我隔房妻兄一事禀报与陈首辅,如若不然任凭温尚杰这等小人泼脏水,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 程焕见他神色不禁感怀,“朝堂上人人看着都是清白的,可是背后多少都有牵扯偏颇。大人其实已经历练出来了,即便没有我的提醒,也能处理得干净。只是现今乡君不比从前,能够让她少生些闲气少些担忧也是好的!” 裴青心中便生了欢喜,有些腼腆问道:“先生也看出来了?” 程焕呵呵一笑道:“整个宅子里怕是只有乡君自己不晓得,大家伙都小心侍候着。亲家太太三天两头的过来,不但大包小包的还帮着操持庶务,生怕她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还叫亲家老爷帮着把外面的事捋了又捋才叫呈到跟前来。乡君性子疏阔不在意这些,反倒容易因些小处挂怀,大人还是要格外尽心些才是!” 前些日子,傅百善忽然想吃圆恩寺的青枣,一时间想得不行,差点口水直流的架势。裴青当时还没有想到很多,觉得又不是什么不可求的山珍海味,就自个驾了马车去找。 结果寺里的知客僧告知,枣树上的叶子才冒了个尖。两人兴冲来败兴而归,还不敢声张怕惹人笑话。但是平安胡同的裴宅只有这么大,女主子的口味忽然变得奇奇怪怪,厨上帮忙的几个积年老仆妇就悄悄议论是不是有喜了? 裴青偶然得知后大喜过望,他今年二十有六,说不想膝下有孩子那是假话。可是他更怕给傅百善压力,就拘着满宅子的人不准嘴说出去,府外的烦心事更是不敢带到家里来。 此次被牵扯进舞弊案当中,傅百善还是影影绰绰地察觉了。她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悄悄将程先生又支派了过来,说她那边不过是些涉及财帛之物的帐簿,程先生大才偶尔过看两眼就齐全了。裴青有时候觉得媳妇太过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她不问比问还叫人伤脑筋。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杂事,裴青亲自送程焕回了前院厢房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回了后宅。 屋子里帐幔低垂,冰格如意蝠纹的槅扇半开着,月华在青砖上撒下一片溶溶银辉。黄花梨五屏妆台上胡乱散落着几件金钗银簪玉饰花钿,透出女主人一股子率性闲适的作派。一缕缕不知名的清香在昏暗的室内浮动,应该是几个大丫头闲暇时所植的花草初初长成。 内室里间雕花镶嵌洞月式架子床上,傅百善正沉沉入睡。绣了缠枝牡丹纹的荔红被面端端正正地盖在她的下颌,衬得她一张小脸红馥馥的。不知做了什么美梦,长长的眉梢微弯,使得她睡着了都像含着几分笑意。 裴青不敢惊动他,自己悄悄在净室里洗干净手脚,又换了一身柔软的细葛布内衣,这才蹑手蹑脚地躺在床边。睡梦中的傅百善似乎感觉到了丈夫的到来,闭着眼睛将身子依偎了过来。 裴青心头胀得满满的,伸出长了茧子的大手小心地抚摸着妻子的胳膊和后背。隔着菲薄的绫罗,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女子细腻的肌肤,还有柔韧结实的骨骼。一路向下,丰盈过后是一片平坦。那里,也许正孕育着一个茁壮的生命。 裴青慢慢俯下身子,借着外面些微的烛火看着这个年青的女人。也许是这段时日的平稳,傅百善依旧睡得深沉,两颊也显得丰满了一点,衬得她浑身上下新添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柔婉,往日的刚强就像鸟雀歇息时的翅膀一样安然地收敛在身后。 傅百善不喜脂粉,室内只有角落里燃着的一炉干花橘皮制作的香料。炉里的火大概已经熄灭了,只余一丝去岁调制的玫瑰香气。被褥里暖香阵阵,裴青感觉眼角酸饬,一阵睡意缓缓袭来。他模糊且安心地想到,这里是他的妻,还有他的子。 第二七一章 欠债 第二七一章 欠债 淮安侯府正厅,一只青花釉里红的茶盏被飞快地摔了过来,砰地一声跌落在地上碎成五六块。褐色的茶叶沾附在堂下跪着之人的身上,他却动都不敢动一下,任由那块污渍在一袭天青色芝麻地暗花纹的长衫上越来越大。 淮安侯许思恩看着儿子虽然是跪着,却是眼神飘移头颈倔直一脸的不在乎,只觉心头在滴血。 这个儿子得来不易,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后又等了三年才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偏偏儿子自恃才华盖世,二十多岁中了举人之后就不思上进,如今三十多岁了依旧文不成武不就。整日里只会在内宅厮混,身边尽是些涂脂抹粉的戏子娼妓上不了台面的女人。 若只是混日子也就罢了,这么多年那些女人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能将孩子正经养大。偌大的侯府只有儿媳裴氏早年收养的一个近支所出的女孩在膝下,勉强充作嫡出罢了。寻了无数的高僧道士化解府里的戾气,新生孩儿还是接连夭折。最后有一个远处的游医看了,吞吞吐吐地言道,兴许是世子爷自身的精血不足,所以那些子嗣先天不足才不易养大。 许思恩听言后气得吐血,你说你身为人子不能建功立业光耀祖宗也就罢了,连生儿子延续子嗣都不能做好,又有什么能耐可讲? 对于此间种种,许思恩心里已是失望至极,歪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问道:“进考场前色色都给你安排得好好的,怎么还是引出了这么多的事端?” 许圃瑟瑟了一下,却依旧强硬道:“我就说靠自个能行,即便进不了前三甲,二甲总是跑不脱的。爹爹何苦还要搭上天大的人情费上偌大的工夫。那姓常的小子故意把文章写得晦涩难懂,我又只是照抄了一遍,哪里能字字记得清楚?在万福楼突然被人堵着逼问,儿子一时背诵不出来有什么错?” 许思恩头目森然,一拍案几大怒道:“你是没有错处,可是这个理由能拿到明处当众对人解释吗?你也知道搭了天大的人情费上偌大的工夫,还不知道谨慎行事。什么红袖招招到处摸摸,这是当着生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许圃屡次科考落第,觉得只有十丈胭脂温柔乡里才能忘记忧愁,对着那些环肥燕瘦他能做出无数好诗好词。那日,他喝了一盏茶之后竟有些恍惚,只觉周围都是自己心爱的红粉知己,不知不觉就卸了警惕之心。但是此时说着了别人的道才放浪形骸,只怕也没人会相信。 许思恩见儿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一阵发凉,却只得气喘吁吁地骂道:“为了将这位小有名气的直隶小三元安插在你旁边,我泼了老脸舍了无数银子才办成此事,谁知你竟如此轻忽?在万福楼又不知收敛行迹惹了人怨,一个照面就叫人揭穿老底。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你就是现成的靶子,不踩你踩谁?” 他越说越气,便将装了点心的素银錾金碟子一古脑摔过去。许圃正准备躲开,耳朵尖却听见一阵“心肝肉”的急呼,立时改了主意一动不动。那带了菱角的碟子将将擦过许圃的脸颊,尖利处立时就渗出了几道血丝。 刚跨过门槛的准安侯夫人骇得魂都没了,一把推开儿媳裴氏的手扑到儿子的身侧,大哭道:“我就这一根独苗苗,你打死了他是不是准备给你外面的野种腾位置?许思恩我告诉你,以庶充嫡是大罪,你想如此办就先把我娘俩杀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许思恩一时面色如赭。 见老妻横蛮他自不敢多话,儿子脸面伤了也舍不得再骂。正气无从出处时,抬头望见儿媳裴氏扯着帕子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面,一时口不择言怒呵斥道:“平日里也不知规劝夫婿,常话说妻贤夫祸少,若是你拿了全部心思出来辅助,许圃也不至于这岁数依旧一事无成!” 侯夫人正心疼不已地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处,闻言立刻忘了丈夫养的外室和野种。转过头来同仇敌忾道:“不是我这当婆母的说你,自你嫁进许家以来我把你当女儿来疼,偏你半点旺夫的运道未有,多年来都未给许家生下男嗣。想让你爹爹帮忙把许圃活动进西北大营当个参将,你是死活都不肯答应。害得我儿在科考路上摸爬了十几年……” 裴凤英没想到站在一边尚受无妄之灾,公公犀利的指责,婆母的迭迭不休,丈夫的幸灾乐祸,象重重大山一样不展压过来,她清楚地听见有什么东西象绷紧的弓弦一样“砰”地一声崩断了。 当年选择嫁作许家新妇时,从西北大营星驰回来的父亲失望至极,对着一身华贵装束的她只说了一句话:“只愿你将来不会后悔……” 一股火气再也按捺不住,裴凤英捏紧了帕子微昂了头道:“公公说话有偏颇,西北大营年年征召,结果许圃上去连最起码的一张五斗弓都拉不开,那些兵书阵法更是从未研读过。莫说参将一职,就是普通的什长百夫长,他都不能胜任!” 许圃一时气急,此时大厅外仆从甚多,偏偏这个女人连半分面子都不留。 裴凤英看都未看他一眼,朗声道:“我嫁入许家十余年,一直恪守妇道屡次规劝于许圃将心思放在正道上。是婆婆您说不能过于约束于他,以免让他在同窗或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许圃玩兴大,在外面看见一个平头整脸的就要往回抬,我略略一管您就说我醋劲大,还背着我悄悄拿银钱予他将那些个下贱女人抬家来!” 淮安侯夫人想不到这媳妇竟敢顶嘴,虽然说桩桩件件都有出处,但也没听说哪家的儿媳口舌如此利害。一时气急骂道:“若非你有个驻守甘肃的大将军爹,我老早做主把你这个生不出儿子的妇人休了!” 裴凤英不由一怔,转头去看丈夫的神色,就见许圃一脸的不耐烦,似乎他母亲口中休弃原配是一件无关大雅的小事。她心中顿时一片冰凉,这就是自己背恩忘义千挑万选且共枕十余年的良人? 许思恩见阵头不对,又见儿媳脸色难看的紧,生怕把人逼急了出事,忙开口喝问住老妻的斥责。缓和了语气道:“好孩子,并非我们无理取闹。等我们老两口归西之后,这份家业就是你们的。只是当今这位皇帝一向不看重外戚,说不得就要将爵位收回去。到时候许圃身上无一官半职,吃苦的还是你们娘两个!” 侯夫人从未听丈夫提及此事,闻言也顾不得朝儿媳撒气了,惶急道:“何至于此,前一向我到宫中向各位娘娘请安,无一人提及此事!” 许思恩苦笑一声道:“你们一向只在内宅,何尝知道外面的大事。自宫中老太后去后,皇帝待我们也只剩面上的情份。前一向东门的顺成伯殁了,几个儿子为争家产打做一团。皇帝就借口兄不友弟不恭,将几个孩子训斥一顿后竟将爵位撸夺了。说起来,顺成伯的嫡夫人还是皇帝的亲堂妹呢!” 侯夫人和许圃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类似的恐惧。在京中这个人人势利眼的地方,若是没有了爵位只怕一个月都呆不下去。 许思恩叹了口气,对着裴凤英和颜悦色道:“好孩子,咱们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你婆婆有言语不当的地方莫往心头去。此次满城风言风语,皇帝连殿试都往后押了,说明他不想将事情闹大。我这边再想想法子,你也回娘家看看有什么人可以求助一二。” 他回过来又对着儿子语重心长道:“一个不慎就是场天大祸事,你千万要谨言慎行。无事时就多看看书再把那篇文章好生背熟,若天佑我许家逃脱了这场劫难,我定会吃斋念佛十年!” 许圃再不敢生事,忙束手低头应了。 许思恩疲惫地一挥手道:“你们先歇着去吧,我听说皇上委派了东城兵司指挥使裴青任总调查官。此人年前还在青州左卫任千户,转眼就成了御前炙手可热的红人,也不知到底是谁家的好儿郎……” 裴凤英猛地一惊失声问道:“这个裴青,是否是今次春闱的巡查官?” 许思恩满脸疑惑,随即喜道:“听闻确是今次春闱的巡查官。咦,你俩姓氏相同莫非从前是亲眷?” 裴凤英满嘴苦涩却只能摇头,“二月初九我送相公进场赴考后,车夫一时慌乱差点撞伤一少年。那家人上前理论时与车夫发生争执,我这才知道这家人是此次贡院巡查官裴大人的家眷。而裴夫人的亲娘就是……锣鼓巷宋家的女儿!” 许思恩开头还没听明白,直至听到锣鼓巷宋家这几个字方才倒抽一口凉气,哆嗦着手指怅然长叹道:“冤孽——” 二十年前许思恩任辽东关总兵时,因与宁远关守备宋四耕有私怨,就秘密压下了宋四耕的求援信,致使三千人的宁远关将士几乎一战殆尽。许思恩虽是宫中老太后的亲侄子,但最后还是为此事丢了职位废为庶人。若不是老太后临终前为他苦求了淮安侯这个闲散爵位,一家人恐怕还在艰难求存呢! 许圃一向生活在蜜罐子里,闻言还莫名其妙地追问,“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又有何惧?不是说没撞到吗,即便是撞着了好生赔付点银子就是了!” 许思恩望着这个到现在这个关口说话还是不知轻重的儿子,只觉全身无力,仰头喃喃苦笑道:“戏词里曾说,且看苍天有眼饶过谁,欠人家的债终须还,我原先还不信……” 第二七二章 花腔 第二七二章 花腔 平安胡同的小宅子里,傅百善刚醒来时只觉热烘烘的,浑身上下有一种酣睡之后的舒畅甜美。微微睁开眼睛就见自己被妥妥地圈在怀里,触手可及的男人胸膛平坦而结实,随着呼吸轻微地上下起伏。 傅百善透过帐幔看外面的天色,见依旧雾沉沉的时辰应该还早。她伸出手指抠着荔红被面上大朵的缠枝牡丹,正寻思着是否还赖一会儿床,就听头顶传来磁酥入骨的声音:“醒了,要不要喝水,肚子饿不饿?” 傅百善惬意地伸了懒腰好笑道:“怎么老把我当个孩子,渴了饿了我不会自个去寻吗?” 枕边人稍稍一动裴青其实就醒了,他也不待答话就掀开被子起身。从屋角的铜炉上取下水壶,用温水冲了一杯酽浓的西湖藕粉羹过来道:“这会子还早,先用这个垫垫底。荔枝和厨房上的人说了,从昨晚上起就熬了一锅瑶柱花胶龙骨汤,大概中午时才能得。” 傅百善眼前一亮道:“还是这丫头心疼我,老早就惦记着我肚子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向肚子像是个无底洞一般,一睁眼就想着吃东西,你说我别是得了什么怪病吧?” 年青的女子慵懒地坐在架子床上,绾红的被头簇拥在胸下,细绫布的白色内衣松了半边,可以看到蜜合色肚兜的一角。女人像猫儿一样乖巧地双手接过细白瓷的小碗,一点藕粉沾在嘴角,衬得她多了一丝平日少见的俏皮。 裴青的眼神一暗,也不帮她拿帕子拭干净,而是凑过去缓缓地舔舐起来。女人就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要把碗端平,一边往后边躲。 裴青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一把将女子压入松软的被褥里含混道:“你开春了才满十八,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就老想着吃。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半夜里还要去军营伙房里摸几个鸡蛋回来。特别是那些新鲜蔬果出来的时候,那些百姓的好东西没少叫咱们祸害!” 傅百善心头也有些燥热,便绯红了脸伸出一双胳膊柔柔攀住男人的身体。 男人雄壮的气息粗粗细细地喷在裸露的肌肤之上,修长的手指将细绫布内衣拨在一边,先在如贝精巧的耳廓上亲了几下,才沿着脖颈深深浅浅地吮吸起来。浅青色的经脉在白皙的肌肤下轻微的跳动,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 软腻温香在怀,裴青却忽地记起要紧大事,正要去摸绢布裤上绳结的手立刻停了下来。他忙不迭地收回不规矩的大手,转身狠狠粗喘了几下。女郎似是觉察不对,睁开氤氛的杏仁大眼不解地望了过来,裴青暗叹了口气道:“珍哥,今日还有一摊子事呢,莫要淘气了……” 傅百善难得主动却被拒绝,犹如兴头上被泼了一瓢冷水。怏怏地回转了身子心头却突地一紧,拿着被面半蒙着脸期期艾艾地问道:“裴大哥,你……别是不行了吧?” 裴青先是一呆,接着有些啼笑皆非,知道有些事情不说不行了。便搂了她在怀里亲昵道:“珍哥,你一向细心谨慎可对自个的身子就有些马虎。难道你没有察觉你这个月的葵水没来吗?还有你忽然变得迥异的口味,圆恩寺的青枣也就罢了,昨个荔枝跟我说你还想吃广州街头的吴财记家的云吞面。” 傅百善还没有听出裴青的言外之意,只是委委屈屈地道:“吃了这么多,的确只有他家的云吞面好吃。没有虾仁没有蟹籽,汤底是用狗母鱼、猪骨、虾皮好多真材实料熬制的。吃起来很清甜,京里的人根本做不出来那个味道。咱家的厨子说是陈娘子的高徒,弄出来的东西总差了那么一丁点!” 裴青小心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觉得媳妇的确是丰腴了不少,寻思着是不是给陈溪去信,请陈娘子重新出山过来照顾一段时日。就珍哥这个叼舌头,又只爱在吃上头图个讲究,眼下又是特殊的时节,就不要强行要求了。 早春的寒气从半开的槅扇吹进来,雕花架子床上却是暖香阵阵。 傅百善又要昏昏欲睡,忽地明白过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你刚才说什么,我这个月的葵水没来,你怎么知道?难不成这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你也留心了?还有我的口味也忽然变得迥异,难不成我是……” 裴青虽然没有最后肯定,但是没吃过羊肉也看过羊跑,心里已经是大半肯定了。压了这么久才说出来,就是怕最后万一不是的话,傅百善会失望难过。但是一直瞒着,依这丫头略略有些跳脱的性子,指不定会伤了身子。 那日他听说淮安侯府的马车在贡院门口忽然发狂,傅百善不顾安危上前去拦截。试想,要是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万一有个好歹即便将淮安侯府满门抄斩也难解心头之恨,所以现在要紧的就是要媳妇自个当心。 裴青紧紧抱住心爱的人,低声道:“珍哥,你兴许是有身孕了,也许明年这时候你就当娘了。所以从今往后千万不要再逞英雄,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好好的。若是谁敢伤你害你一分一毫,我就是上天入地化作厉鬼也要拖他下十八层地狱!” 外面的天色亮了起来,一丝料峭的寒风陡地将案几上的烛火吹熄了,只余下似有还无的袅袅青烟。 傅百善依偎在丈夫的怀里,一把蒙住他的嘴巴道:“裴大哥,你我在一起时就许下白头的盟约,何苦要发下这般重的誓言?若是有什么不对,你拼却性命保下我,不过是把我留在世上独自伤心罢了。日后不管穷日子富日子,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裴青又是悲伤又是欢喜,直直凝视过来道:“我承认我有时候很卑劣,时时觉得配不上你这般好心性的女子。可是怎么办呢,知道你心里头有我之后,我就再也放不开你了,这世上陡坎深渊我都想去闯闯。我们俩是两个人一条命,所以日后不管是位极人臣还是拘入大狱,我都不会再放手!” 傅百善心下喜悦,才知道自己跟平常的女子终究一样,还是愿意听这样实心实意的言辞。想了一会索性大大方方地问道:“若我没有怀有身孕,或是一直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屋角的铜炉大概燃过了火,内室里渐渐冷了起来。 裴青不愿意唤丫头进来打扰清净,侧身取过床架子上的宝蓝四季花卉夹衣披在媳妇身上,微微笑道:“今次没有终有一天会有,实在生不出儿子就让闺女招个上门女婿。有我俩在一边看着,咱闺女铁定不会吃亏。若是一直不生也无甚干系,反正我无父无母,裴家的香火也无人指望我去延续,只要我们好好的就行了!” 傅百善不料会听到如此作答,心头的一块大石终究放下。拉着丈夫的手笑咪咪地道:“不管有没有孩儿,你不许拘着我不许吃这不许吃那。我娘大概也知道了,难怪我一过去锣鼓巷,她就尽吩咐厨子给我炖各式各样的汤水,喝得我走路都听得到哐当的声音,偏偏肚子里还饿得不行!” 裴青哈哈大笑,拂着她乌鸦鸦的一把好头发道:“你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岳母也是为你好,在那边能够喝了就尽量喝了,实在喝不完你就端回来我帮你喝。那些东西都是岳父岳母费心淘换来的,糟蹋了不白白浪费他们的一片苦心。” 傅百善斜斜睨了一眼,故意侧身嗔怒道:“可见我爹娘是找了一个好女婿,这般地贴心贴意,要不要我去给你表表功劳,让他们好好心疼你?” 裴青爱煞这般打花腔的潋滟风情,直起身子追过去压低嗓门道:“我无父无母,你的爹娘便是我的生身父母。你且放心吧,我定会跟你一起好好孝敬他们,功劳表不表无所谓。这会子,还望娘子好好心疼一下我……” 屋子外已然大亮,院子里有丫头们轻手轻脚地走路声音。傅百善只觉身边的人陡然变得发烫,不由反身啐道:“恁不知羞,明知道我这般模样,才想东想西的,活该你受罪!” 裴青见她没有拒绝心里已是大喜,伏过去紧紧挨着细声道:“算下来我们还是新婚头一年,我记挂着这事也是应当的。只是先前顾忌着你的身子不敢放肆,眼下我们说开了,就有无数种两全的法子可想。好珍哥,初初到京里兵马司的同僚知道我刚成亲,就帮我淘换了好几本用得上的好书。等你空闲了,咱俩一起好好研读一番。” 傅百善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雕花架子床上挂了银帐钩的朱红纱帐重新掩了下来,帐顶上悬挂的银熏球在眼前不住地晃荡。不由又气又好笑,没想到看着冷肃严峻的人转眼就变得猴急,在她的颈上脸上又亲又吻,耳边还有声气呢喃,“莫怕,我自会小心些,不会伤了你的……” 第二七三章 身孕 第二七三章 身孕 直至中午时分傅百善才醒来,浑身上下干净清爽,连身下的被褥都换成绣了兰桂齐芳的绛红缎面被。塌边的矮几上放着一只青花折枝花果纹的瓷罐,一丝浓酽的香味从半掀开的罐口飘散了出来。 听见了动静,荔枝喜滋滋地探了半个头过来,眉开眼笑道:“估摸着乡君该醒了,这是厨子炖的瑶柱花胶龙骨汤,我在旁边不错眼地一同盯着,这味道铁定错不了,快些起来尝尝。” 几个丫头拿衣服的拿衣服,拿妆镜的拿妆镜,傅百善像木头人一样伸手伸脚被服侍得周到仔细。她终究有些不好意思悄声道:“还不知道准信呢,你们就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也不怕外人见了笑话!” 瑶柱花胶汤的气味香浓,荔枝一边把汤水舀在碗里放凉,一边抿嘴直笑,“乡君这个月没有换洗我就知道是好信了,偏偏大人比我还细心,还没等我说出来一下子就瞧出了不妥。把满院的丫头婆子聚拢在一堆,让我们谁都不能多嘴。” 荔枝利落地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单攥,“若不是怕你心里没分寸伤了自个,大人到现在都不会提醒你。早上起来赶着去衙门,走时还特意嘱咐不叫吵醒你,说京中的事务繁忙人际复杂,就是歇个一两天那些铺子田产也不会插翅膀飞了。再说成亲的女子多喝些汤水只有好处,有没有信有什么打紧!” 长着一张团脸的杨桃从衣柜里挑选了一件镶毛大氅,转头认真道:“大人还说将将春寒,乡君习惯了在南地生活,万不可大意亏了身子。出门时必定要穿得暖和些,还叫我们看顾着,说象回当街拦马的事再不能有了。” 荔枝也有些后怕,拍着胸口对两个丫头道:“这京城可不比广州青州,我听说就是街面上敲锣打鼓的人都是有来头的。乡君心善看不得那些胡乱欺负人的,日后乡君无论去哪儿你们都要跟着,万不可在家偷懒让乡君一个人在外头吃亏!” 想了一下又道:“也要拦着乡君不要多管闲事打抱不平,多少是有身份的正四品诰命,若是跟那些个愚人一般见识,岂不是埋汰了咱家乡君的身份。”她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实在拦不住就到锣鼓巷胡同报个信,太太说自有她出面来管。” 正在细细品汤的傅百善连咳了好几声,一听将亲娘都抬了出来,心知这定是裴青的嘱咐。若说自己是个孙猴子,那宋知春就是如来佛祖。看了一眼丝毫未显怀的肚子,只觉未来的日子肯定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吃罢午饭,有婆子进来禀报说锣鼓巷的宋太太和教忠坊的方夫人来访。傅百善又惊又喜,自家亲娘和魏琪怎么走到了一处?来不及多想,忙趿拉着鞋子迎了出去。 魏琪向来是个不见外的,过了二道门就高声笑道:“你这个丫头就知道你不是个省心的,听说在贡院门口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纵马伤人,你一气之下将她打得满地找牙?” 傅百善听了唬一跳,这都哪儿跟哪儿,再没想到事情被传成了这般模样。正想解释时就听亲娘在一旁淡然道:“淮安侯府的人仗势欺人闹市纵马狂奔,是个人都要指责她的不是。我宋知春的女儿把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世子夫人打了也就打了,他家还要找补回来不成?” 傅百善遇着这么一个行事彪悍的娘亲,只得抚额一叹。 魏琪兴奋得左看右看,涎脸挨着宋知春的肩膀道:“伯母,我也想当你的女儿。你不知道,我连青州都好久不敢回去了。我那个新进门的娘行坐都是条条款款,简直可以拿尺子去度量。幸好她嫁给我爹后不久我也出了门子,如若不然还知要受多少苦呢!” 魏琪的父亲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续娶的夫人曾绿萝,是傅百善从前的教习姑姑。最早是宫中皇后娘娘跟前的大宫人,为人恪守礼义最重教条。傅百善小时为此吃了不少苦,待熟悉之后才知道曾姑姑其实也是个真性子的人。 魏琪想起去岁回了趟娘家,就见才两岁生的幼弟端正坐在桌前描红。那么一丁点的人,也无人监看就老实坐着,写着“天地洪荒”,相比之下自己的儿子调皮得上梁揭瓦。她好心让这一对舅甥出去玩,反倒被幼弟义正言辞地一顿训斥,说什么“业精于勤荒于嬉”,让她这个当长姐的简直无言以对。 宋知春母女让魏琪诙谐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想来曾姑姑遇到这么个行事佻脱的继女,怕也是无奈居多吧! 魏琪此行前来就是听说裴青前脚出任贡院巡查官,后脚就被言官弹劾一事,特特过来问个究竟的。家里人怕傅百善担心,这些个闹心事就没往面前说,没想到让魏琪一下了捅了出来。 傅百善看着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一脸的如临大敌,连娘亲的神色也有些紧张,不由好笑道:“不就是有了孩子吗,至于把我当成雪豆腐吗,家里这般大事我竟半点不知晓?” 魏琪话一出口就觉察了不对劲,旋即就跳了起来,“你有身孕了,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我前一向得了两块上好的血竭,妇人用来补身子再好不过,回头我就叫人给你送了来。对了,这孩儿多大了?有三个月没有,胎里坐稳了吗?有些什么想吃的想用的没有……” 宋知春嘴巴张了张,见魏琪说个吧唧不停,女儿脸上也没有丝毫紧张不适,一颗悬着心终于落了地。心想,与其这样收着瞒着,反倒不如大方说出来。 魏琪讲了一摊儿女经后才后知觉地旧话重提,“我家方明德说了,裴师哥为人一贯谨慎仔细,怎么可能为了点银子就将夹带举子私下放入考场,那些人多半是以讹传讹。珍哥,你千不不要忧急!” 魏琪的父亲魏勉从前是裴青的上峰,更是他半个领路人,所以两者向来以师兄师妹相称。 傅百善凝神想了一会道:“我大堂兄傅念祖此次也有入考,裴大哥得知要出任贡院巡查官时,就即向礼部尚书温尚杰上了陈情。隔了一天后他见没有丝毫动静,就起了个心眼越级向首辅陈自庸禀报了此事,结果陈首铺回了几个字:毋须理会!难不成被言官弹劾的就是这件事吗?” 魏琪听了连连咋舌,“我还以为象裴师兄那样的闷罐性子会吃亏呢,原来他心中有数呢,难怪我家方明德说我瞎操心!” 其实宋知春也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这才一大早就过来看看。听到女婿处置得当,一颗心顿时就放了下来,抬头笑道:“今个是初一,左右我们娘几个无事,就到圆恩寺吃斋饭吧,也让佛祖保佑你们身子康健万事随心!” 傅百善正是好吃的时候闻言连连点头,魏琪更是无有不应的,转头叫了贴身的仆妇回教忠坊把婆母和儿子都接来一道。在她看来佛寺里听禅吃斋,自然是人越多越热闹! 半个时辰后仆妇们带话,方家老太太说年岁大了不愿出门,却把魏琪的儿子信哥儿送了过来。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活泼且好动。乳母嬷嬷是个老实妇人,生怕孩子胡闹冲撞了人,一直在身边小心护着。 魏琪故意引着儿子说话,问傅百善肚子里头是弟弟是妹妹?哥儿睁着黑葡萄一样纯净的大眼道:“是妹妹!” 魏琪听了哈哈大笑,挤眉弄眼地低声道:“咱俩这亲家就是老天注定的,你及笄时我送你的那套头面可千万要传给你女儿我媳妇儿,要不然我就让我儿子直接住到你家来!” 傅百善啼笑皆非,这肚子里还没有最终确定消息呢,就急吼吼地被人定下了,还言之凿凿地说是闺女,这事也只有魏琪做得出来! 圆恩寺是京城富贵家的女眷尤其爱去之地,古树参天清净悠然。寺里的主持也都是得道的高僧,讲起法来诙谐有趣意境颇深,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便成了京城贵妇们的聚首游玩之地。 宋知春本不信这些神佛之说,但自傅满仓平安归来后她就有了敬畏之心,遇着看得顺眼的寺庙也愿舍下香油钱。一众妇孺在在大雄宝殿焚香磕头之后,有知客僧引众人去斋堂用饭。迎面就碰见一群华服贵人,正是寿守侯府的张夫人带着两个儿媳前来。 两家的妇人们相互蹲礼厮见了,因年纪辈份小傅百善走在最后面。魏琪半搀扶着她,边附过来悄声嘀咕,“那位侯府的二夫人高氏老侧头打量你,这么大岁数了打扮得跟小姑娘一样鲜妍,倒也极有趣!” 傅百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想这位行事张扬的高夫人的确不象寿宁候府的人。郑瑞舅舅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人,看人时完全不避讳人家的目光,想来心思单纯被家人呵护得极好的。反之,张老夫人看起来比上次在皇宫里看着老多了,鬓边的头发竟然全白了,这等富贵人家难道还有什么焦虑之事不成? 张老夫人亲自携着宋知春的手和煦喁语,“我知道你们母女都是性子稳重之人,不到要紧关头轻易不会开口求人。可是你这样讲礼外道就是把我这个老太婆撇在一边了,反倒让我成日里惶恐忧心不已。” 宋知春低声道:“珍哥就是这样报喜不报忧的孩子,许多事都是发生许久之后我也才知晓。她的夫婿裴青也是如此性子,他此次从青州迁调初入京城就淌入春闱舞弊案的浑水,为怕我们担心竟是半字未提。若非府上二爷特特前来提醒,竟不知那孩子身上担着这么大的事!” 张老夫人眼前一亮,回头望了一眼树下明眸善睐高挑矫健的女郎,不由双目藉藉含泪喃喃叹道:“倒是个有担当的儿郎,这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第二七四章 求情 第二七四章 求情 在东城兵马司衙门处理公务的裴青心情很好,只要一想到自家媳妇满脸的无可奈何,心头就有些发笑,满案头繁琐的公文看起来也没那么让人生厌了。 珍哥的脾性一向肆意奔放不愿受拘束,这回却象小马驹一样被戴上了嚼头,心里不得劲是自然的。裴青掰起手指头细细算了一下,至多月中旬就可以看出究竟,到时候不管有无身孕都能知分晓了。其实两个人都还年轻,就是没有身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若是能有孩子更好。 从日本国回来之后,珍哥别的没说,倒是九州的樱花提及了几次。春末夏初之际粉色白色的花瓣飘落一地,至今记起都让人难以忘怀。不知能否向上峰请求休沐几天,西山的桃花李花也应该开得极妍丽了,和彼处的樱花倒也不遑多让,到时带了珍哥去游玩一番也不错。 裴青一边慢慢地盘算一边闲适地翻看公文,他已经收到暗中消息,皇帝有意让他牵头彻查今次科考舞弊案。春风徐徐之下,他的眉宇浮起一丝冷冽,看来有些人的打算势必要落空。秦王、晋王虽为天潢贵胄,其自身的格局都太过肤浅了…… 正在筹划时有军士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位夫人自称是从前的故旧,特特前来求见。裴青慢慢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浓密的剑眉掀起,一双细长凤目精光微现,终于来了吗? 京城兵马司衙门说起来是个威赫所在,其实当今皇帝力求节俭,这处屋舍有十来年没有维修了,所以粗略一看就显得有些破败。但是门口值守的军士都将腰杆挺得笔直,正所谓皇帝直接垂顾的十二卫之一,能在兵马司谋得一份差事是祖上积德的天大荣光。 值守军士的小头目一大早就看见衙门口停了一辆平头黑漆的马车,不走不动,也不见有人下来。他在京中呆得久自然练就了一双利眼,这马车虽平常,那拉车的马却是一等一的骏马,用得起这等事物的人家怕是有来头的。所以他嘱咐了几个守门的卫士,只当没看见那辆马车,悄悄注意些就是了。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那马车帘子才晃动了一下,从里面走出一个衣饰华贵正值花信的妇人,低低地说要求见新任兵马司指挥使裴青。 门上的小头目心头一凛,顾不得底下几个人的挤眉弄眼,连忙飞快地派人进去禀报,一边小心地把来人请进厅堂,又吩咐仆役把茶水奉上。过了半刻钟,就见裴指挥使施施然地过来了,那妇人双目含泪似是脉脉有情,抢前一步低低地唤了一声:“七符……” 小头目心道果然没错,这妇人定与这位新上峰之间肯定有什么不可说的故事,不然不会在衙门口踟蹰了那么久不敢离开又不敢进来。他心中编写着一大堆前情遗恨的故事,正想小意地退出去的时候,就听大人淡淡吩咐道:“毋须退下,此乃公务重地,这位夫人有什么事需要陈情,可向司内任何一位值守之人开口,若无其他事裴某还有公务!” 小头目一抬头,心想是叫我毋须退下吗?这如何使得,这位夫人明显就是冲着您老人家来的,我干伫在这地界算怎么回事?但是一抬头面对这位大人的如刀冷眼,他愣是不敢再动分毫。 那位夫人显见也有些意外,坐在椅子上呆了一会双目就又含满了泪水。却又怕人家真的拂袖而去,只得扯了腋下的帕子搽拭了几下后缓缓道:“那日在贡院门口陡然看见你还以为认错了人,可怜见的我和父亲以为你跟姑母都逢了意外,没想到观音菩萨慈悲,还能让我在有生之年重新见着你!” 小头目眼观鼻鼻观心地老实站着,心道这不是旧情人相见吗,难不成还真是亲眷?正在胡思乱想时,就见裴指挥使将茶盏轻轻一放道:“夫人大概是真的认错了人,裴某自幼生活在广州。在这京畿重地可没有什么亲朋故友。夫人再左顾言他不说明来意,裴某就不奉陪了!” 那妇人没想到自己如此低三下四,偏偏这人还如此决绝,心里又悲又苦,一时间也顾不得外人在场,哀哀哭道:“七符,我是裴凤英,我是你的亲表姐啊。我知道我当年对不住你,不该在你被姑父赶出家门时又与你断了婚约。可是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让我离开生养的故土跟着你背井离乡到不知名的地处去讨生活吗?” 这些年来,裴凤英与丈夫许圃的情份日淡,本来是想站在一边看热闹。昨日却被公爹淮安侯的一席话警醒,若是丈夫真的牵扯进科考舞弊案当中,当今皇帝一怒之下撸夺了他的世子之位,那么最后苦的还是她和女儿。所以今日一早她就坐了马车,悄悄到东城兵马司想跟表弟私下见上一面。心想,只要表弟念及昔日半分旧情高抬贵手,有些事就能悄悄掩过去了…… 没想到,人还是那个人,却半分情面都不讲,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个的身份。裴凤英如今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表弟会顾及过往的情分,毕竟他们一度还曾经谈婚论嫁来着。若是当年没有那场意外,自己和表弟兴许就是京中人人艳羡的一对佳偶。 裴凤英想起科考结束那日在玉泉河边碰巧看到的景象,手帕立时被揪作了一团。 那天是难得的一个艳阳天,堪堪长出新叶的柳树下,穿了一身驼色地绣万字纹常服的男人身材挺拔气度出众,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如芝兰玉树一般。旁边的女子正当好年华,一袭湖蓝缎绣浅彩蝴蝶纹的长褙子,挽着侧分的桃心髻。头上只簪了一对点翠蓝宝发钗,耳上却是一对成色甚好的猫睛石耳环。 两个人手拉着手,旁若无人一般在桥上面走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悄悄打量这对般配的小夫妻。坐在马车里的裴凤英是无意路过,却在那处看了许久。直到日头落下都舍不得走,心里头既有艳羡也有悔恨。那时节她心头空落落的竟是什么都想不起,唯一余留的就是割心锯肝的疼。 原本,这伟岸男人身边的位置应该是属于她的。 此时,坐在堂上的男人依旧面目俊秀儒雅,眼底却隐隐有不耐。裴凤英心里一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七符,自从接到你的凶信,我一日都不能安枕。想来姑父也有悔悟,还在城外亲自给你立了一个衣冠冢,我每年都有去祭拜。既然你活着就跟姑父好好谈谈,去要回属于你的东西,我和我爹爹一定会帮你的。” 因为春日里雨水多屋子里有两分黏腻的湿气,裴青忽地哑然失笑,想起少年时在屋子外听到表姐和舅母的谈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既然事情已然过去这么久了又来装什么无辜委屈。想来,若非那个许圃狂妄自大自己作死惹下事端,这位好表姐也不会表现得如此着急上火了。 裴青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觉得此时坐在这里简直是浪费时间。他不愿意承认昔日的身份,就是不想再滚入那摊烂泥里。一个闲散的末流宣平侯世子之位,就值当某些人昧了良心全然不顾做人的体面。哼,彼之蜜糖我之。如今他有妻,兴许不久后就有子,所有的一切他都会亮开獠牙利爪重新去争去抢,而不是干等着要人发善心来施舍。 裴凤英见他始终不搭话,忽地不知想到了什么,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一抹酡红,微低了头道:“听说今次春闱的舞弊案是你领头勘察,我的丈夫就是前三甲之一的许圃。他为人兴许有些荒唐,但是心地纯善也有几分真才实学,还望你看在我的面上,伸伸援手救救他。我的公公淮安侯说了,只要你肯帮忙无论何种条件都能应允……” 她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厅堂里还有外人在,连忙住了口。可是裴青已经听懂了她话里隐晦的意思。忽地就起了一丝恶趣味,挑起半边浓眉漫不经心道:“听说淮安侯世子膝下唯有一女,出尘脱俗姿色过人,这两年应该就要及笄了吧?” 裴凤英不意听到此节,猛地抬起头来面色煞白哆嗦着嘴唇尖声道:“你怎么知道,你还说你不是赵青?” 女人满身的戒备,仿佛是一只护犊子的母兽。裴青忽然就失了顽笑兴味,觉得跟这等人费口舌简直是白瞎自己的工夫。于是双手一负站起来不耐烦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略一打听就知道了。许夫人有这闲工夫不若回家好好为许圃打点一下行装,牢狱里的饭食可不怎么安逸呢!” 裴凤英这才知道受了愚弄,一时间又羞又愧,猛地扑过来尖利问道:“你绷着不肯帮我,是否还在记恨我当年毁婚另嫁?” 裴青嗤之以鼻,“想不到许夫人竟是如此有趣之人,照你的逻辑我不帮你是在心怀记恨,那我现下帮了你岂不是还在顾念旧情?” 守门的小头目见上司走了,连忙后脚跟上。屋子里的裴凤英呆立当场又羞又惭,她自恃和表弟自小情份不同,在他面前应该还有几分薄面,心想只要苦苦哀求表弟肯定不会无动于衷,想不到这只是一场自取其辱。 步出厅堂的裴青冷嗤一声,心想真是高估了那些人的手段,缩头缩脑不敢露面,竟然唆使妇人前来打前锋,行事真是下作。走了几步斜睨一眼,淡然开口道:“今日的事情,若是有一个字是从你嘴巴里流出去的,我就让你见不到明朝的太阳。” 小头目犹在猜想先前那妇人言辞的意思,却忽地清醒意识到上峰话里的森寒,闻言悚然一惊忙低头呐呐应是。 第二七五章 铁证 第二七五章 铁证 贡院里乙字第五十四号考舍里,裴青弓着身子细细地察看着墙壁。 因今次科举,所有的号舍都是重新翻修的,一水的灰墙黑瓦桐油桌椅。空气中除了春雨的潮气外,看起来和其余考舍没什么不同。但实际上却绝对有所不同,因为此处正是闹出舞弊案的许圃当日所用。 裴青当时巡视至此时还特意留意了,许圃旁边就是直隶籍监生常柏。别人不知道常柏的底细,他却是烂熟于心的。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还特地让兵士留意两人的动静,结果九天八夜下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裴青作为贡院的总巡查官,非常确定许圃身上并无夹带。那么,不学无术的许圃是如何做出脍炙人口的好文章并进了前三甲呢?万福楼的事件发生之后,他特地回去查找了常柏的名次,不过二甲七十六名。这个名次虽然不错,但是比起可以名满天下的前三甲来可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有几滴未干的水珠顺着号舍的木框子流了下来,裴青的指尖清晰地察觉到其中的湿润凉意。多年的军旅生涯告知他,此处定有蹊跷。他回转身子,吩咐两个兵马司的军士将桌椅拆卸下来,一寸一寸地从地面及墙壁开始检查。 号舍不过丈宽两丈长,两个军士不过半天功夫就检查完毕。在与乙字第五十五号考舍共有的墙壁跟脚处,发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秘洞。之所以没有被一眼发现,是因为这处秘洞是用一根臂粗竹管相连,两个开口都隐藏于地面之下。拨开地面的些许浮土,才能看见被油纸封住的秘密所在。 裴青手里拿着塞了两团油纸的竹管,心里暗暗叹服。 这看似不起眼的东西,也不知淮安侯费了多少心力拜了多少家菩萨,才将这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能在春闱贡院里设下如此简单易行的机关,也算是煞费苦心。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遇着许圃这么一个坑爹的主,在万福楼一个照面就叫人家兜了老底。 但是说起来这也怪不了别人,俗话说苍蝇不盯无缝的鸡蛋。淮安侯一心想为儿子谋一个光明正大的前程,这份心切肯定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肯定要思量一番。万福楼那一幕,若说背后没有推手是绝对不可能的。看来,淮安侯得罪的人来头肯定不小,若是不然也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裴青揉揉微酸的脖子,将竹管放入军士捧着的纸袋当中,吩咐道:“点一百差役分作两档,捉拿今科举子许圃,捉拿今科举子常柏,就说请他们到衙门里来问话。” 一旁候着的军士是满脸的敬服,宫中彻查的旨意才下来一天,这位新上任的兵马司主官就拿到了铁证。这下,再没有人胡乱猜测是贡院巡查之人放水了。所有的举子在礼部都有档案,军士们摘抄了犯案之人的住址,便抄起水火棍拿起佩刀,如狼似虎一般应差去了。 裴青心知肚明自己被当了一回枪使,可是又有什么干系呢?这两人都与珍哥的娘家有冤仇,借此机会收拾了不是正好。说起来,他还要感谢此次事件的幕后之人,简直是把功劳直戳戳地往他面前送,想不接都不行呢! 兵马司捉拿案犯是多大的动静,更何况刚刚午时,家家户户都猫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大半条街面的人都聚在胡同门口看着淮安侯府里的热闹。 许圃直到枷锁套在脖子上才知道事情闹大发了,不过就是一句“红袖招招到处摸摸”,怎么会惹出这么多的事端?侯夫人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哭天抢地咒骂连连,对着那些负责抓人的军士就是一顿抓扯,却还是拦不住儿子被小鸡一样揪住。 裴凤英茫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感觉好像闹剧一般。 尽管昨日在东城兵马司处无功而返,她却没有想到一切来得如此之快。侯府里丈夫的几个新纳的小妾哼哼唧唧地,肝啊肉的唤个不停,种种出丑卖乖的动静让一旁看热闹的路人指指点点。什么时候,自己竟然落到如此可悲的境地? 街上急急冲来一辆马车,正是淮安侯许思恩。事发之后,他一大早就递了帖子想进宫求情,偏偏那些平日里热络的值守太监尽是打哈哈,一句实话也没有,当时他的心底就凉了半截。垂头丧气地回来,一近家门口就看见了这样一副场面,急赶几步连忙上前问询。 领头的军士倒是客气,双手抱拳作揖后道:“奉今次春闱舞弊案总调查官裴青裴大人令,拿案犯许圃回去问话,还请老侯爷莫要阻拦公务!” 许思恩看着儿子哭爹叫娘凄惨的模样,连忙把袖底的两块羊脂玉小把件塞进那人的手里,低声恳求道:“我儿向来胆小老实,还望老兄手下留情。再者,不知裴大人手里有什么真凭实据,就这样说我儿涉嫌舞弊?若是没有实据,宫中皇上处我是要去喊冤的!” 领头军士心里不由好笑,许圃在万福楼闹的笑话流传已久,这位当爹的倒好像一无所知一般。为此今科的殿试都无限往后推迟了,想来皇帝老爷也丢不起这个人。试想,这位草包站在一堆国之栋梁中,开口就是淫词烂调,岂不是贻笑大方。也不知道这等货色是怎么考上举人的,想来里头也有许多不可言说的地方。 他正待呵斥几句,手中却感觉到羊脂玉把件的温润,想来成色应该差不离。到底和颜悦色地提醒了一句道:“我们只是其中一路,听说还有一路到银匣子胡同,请一位直隶籍举子常柏到司里问话。” 这话一落地,领头军士就见许思恩脸色大变,心知这人此时应该晓得厉害了,不过这么一句话舀得两块羊脂玉也算是物有所值了。回头笑眯眯地吩咐衙差们将案犯带好,彬彬有礼地回转了。 许思恩头目嗡嗡作响,儿子连连呼唤都听不进耳里。侯夫人一把上前抓住他的胳膊,恨恨道:“是哪个天杀的敢抓我儿子,许圃可是老许家的独苗,我要进宫去找各位娘娘。难不成老太后才去这么些日子,这些个下三滥的东西就敢这么欺辱她的娘家人?” 许思恩看着老妻痛哭流涕的样子,心里只觉一阵厌烦。 若非她一味惯着,儿子怎么会变成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模样?狗肚子装不下二两油,老老实实地做一个闲散勋贵就是了,偏偏要羡慕那些实权官吏执掌官印的威风,也不看看自己撑不撑得起那身官服?仔细寻思了一会,勉强觉得神思清醒许多,连忙抽身回书房准备写请罪折子。希望皇帝表兄看在故往姑母老太后的份上,能够网开一面。 裴凤英拉着女儿的手亦步亦趋,急急问道:“父亲,我该怎么办?” 许思恩正在琢磨请罪折子上的措辞,闻言顿足叹道:“我也是不该对许圃期望太过,才闹出今日的祸端出来。你回房去看一下,看看又什么容易变现的细软赶紧收拾出来。许圃一向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大狱里的那份罪他可是吃不了!” 话说到这里,许思恩自己都不由一怔。 当年他构陷宁远关守备宋四耕叛国通敌,结果不过一个月就被揭穿。奋勇杀敌之后立下赫赫战功又能怎样,结果一回京城庆功酒才端上手就被下了牢狱。多年的军功全无,家产也被查抄,最后若非宫中太后姑母苦求,自己一家人还不知要流落何方? 听说今次查案的裴青就是宋四耕的孙女婿,遇到了这么一个好机会铁定会往死里整。二十年了,当年躲过欠下的债,如今却要儿子连本带利来还了。许思恩长叹一声,脸上神情便有些灰败。二十年的安逸日子让自己丧失了警觉心,且得意忘形张狂太过,老天不下手收拾一番简直说不过去。 裴凤英见公爹都如此垂头丧气,心里更是如一团乱麻。正在这时仆妇们传来一阵惊呼,原来侯夫人气急攻心一下子晕倒在地,服侍的丫头婆子又是拿扇子又是拿药油,顿时又是一顿手忙脚乱。 待把婆母安顿好之后,裴凤英在书房找到正在写请罪折子的公爹,直言不讳地问道:“家里可是得罪了什么人,那裴指挥使虽然负责查案,但是只怕也没有千里眼和顺风耳提前察知您安排的事宜,一抓一个准吧?” 见儿媳不再纠缠于后宅的争风吃醋,许思恩倒是高看了她一眼。 仔细寻思了一会苦笑道:“二十年前我死里逃生后也不敢再涉入官场,就打着宫中老太后的名头负责采买紧俏货品,这么些年大家都还给几分薄面,也给家里挣下不菲的银子。接着又拿银钱与各路权贵结交,有时行事不免逢高踩低,若说得罪人那是海了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复道:“自万福楼事情一发生过后,我就派人仔细去查过,那位出首告发当众诘问许圃的举子留下来的名姓俱是伪造,我就知道此事必定难以善了。那时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我许家行事张扬不知收敛,铁定是被人盯上了。” 能被人盯上,还如此不依不饶,那必定是结下了不可解的生死大仇。裴凤英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究竟是不是锣鼓巷宋家……” 许思恩呵呵摇头低叹道,“宋家满门男丁虽尽皆因我而死,但是他家人的性子我是了解一二的,行事最是光明磊落不屑于使这些阴诡小计。宋四耕的女儿宋知春武功卓绝,若是起意杀我二十年前在宁远关就可以动手。偏偏回到京城安葬了父兄之后,才到太和门外敲响了登闻鼓,硬是用国法来制裁我!” 宋四耕的女儿不至于,那么她的女婿裴青呢? 裴凤英想到那日在兵马司衙门的仓促会晤,短短半刻钟的时辰里,她无比清晰地看出今时的裴青与往日的赵青决计不同。寡言少语却出口寒诮冷峻,面色阴冷城府极深,半天的谈吐却不露丝毫真话。这样的人,若是成了许家的心腹大敌,只怕谁都逃脱不了。 第二七六章 信函 第二七六章 信函 银匣子胡同是京中一处平民所居之地,住在这里的人多是良籍。或是做些小生意的摊贩,或是在附近店铺里当伙计的当二掌柜的。说起来户户都算是殷实的富户,但是跟内城的那些真正的权贵之家是天差地别。 东城兵马司的军士按照礼部名册上抄录的地址找上这处七八成新的独门独院时,还以为认错了人。名册上说这位名唤常柏的举子是直隶府人氏二十二岁,而前来应门的人面色晦涩神态苍老,看起来三十岁都不止。 军士说明了来意,那常柏一身书卷气,说话倒是客客气气的,作了个揖说要回去换件衣裳。那人进去不过半刻,屋子里就响起了女人哭天价的哀嚎声,夹杂着婴孩的阵阵哭闹。军士看多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倒也不介意再多耽误一点工夫。 此时此刻屋子里的常柏面色惨淡,再无半点刚才面对外人时的镇定工夫,又顾忌外面有人,只得压低了嗓门惶急道:“玉芝,我本想找个好靠山在京城里生活下来,才冒大不韪做下这件祸事,没想到一朝泄露之后还惹了不该惹的人。此次我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若是没有音信你就带着孩子去乡下投奔我父母吧!” 堂前穿着缎地绣五彩海棠纹褙子的妇人抬起一张面目清秀的脸,正是从青州仓皇逃离的徐玉芝。此刻她双目含泪低声问道:“表哥,是不是我义父让你办的那件事犯了?都是我害了你,不该怂恿你接了这件差事!” 常柏一边往袖子里揣了几块金银,一边急急道:“你义父也没拿刀子逼着我干这事,是我自己贪念太过。以为跟淮安侯府搭上线后,就可以自立门户,让别人从此高看一眼。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那位淮安侯世子太过愚蠢几句话就显现了原形,还连累我吃上官司……” 徐玉芝咬牙恨道:“都怪我义父搭的好桥,你好生生在国子监做监生,到了年限就可以外放做官。非要淌这道浑水,眼下更是洗涮不清了!” 常柏从窗子外看了一眼在门口等候押送的军士,沮丧道:“也不能全怪他,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也想正经验证一下自己的水平。没想到给淮安侯世子的文章进了前三甲,自己留下的这道考卷反而只得了个二甲七十六名,这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玉芝看着丈夫的郁郁寡欢,心疼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慌忙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后道:“你莫怕,回头我就去找我义父,总要想折子把你搭救出来。我们孩儿还这般小,总不能叫他没了爹!” 常柏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真情实意的笑容,拂了拂她脸颊边的散发,安慰道:“你义父在京里人头比咱们熟悉,由他出面承办此事最好。如今我也不指望别的,只盼苟活得性命,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聚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徐玉芝心下稍安,低头寻思了一会冷笑道:“你进去后先不要胡乱说话,我义父和国子监的教授熟悉,才为你出头网罗了这桩生意,却不想是火石烫脚背的买卖。牵一根藤底下的枝枝蔓蔓都要抖露出来,他们要是站干岸看热闹,你就把他们全部抖露出来不迟!” 常柏自然省得,他心底原本就是这般打算的。两人叮嘱了几句,又到厢房看了一眼儿子,这才施施然地跟着军士们出了门。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惹得一众军士重新打量了这人一眼。 徐玉芝站在檐下仔细思量了半天,回头吩咐奶娘和保姆嬷嬷们把儿子看好,自个坐在妆镜前仔细描眉抹粉妆扮了半天,才叫丫头在巷口雇了一顶青布小轿。上了轿子之后吩咐轿夫直直去恭俭胡同,那里有一处宅子是义父徐琨不当差之时的私宅。 徐玉芝在精致的小花厅里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见穿了一身青色内监服的徐琨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走了进来。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殷勤笑道:“义父这是进宫当差去了吗?从登州回来后,您老人家肩上的胆子越发重了,我好几回过来都没瞧见您在家里头!” 徐太监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望了一眼因为生产而显得更加丰腴的干闺女,笑得有些意味莫名,“我这老胳膊老腿受不了登州的湿气,好在秦王殿下还给我两分薄面,走哪儿都惦念着我。这不就跟着他前后脚回了京城,任了惜薪司一个小小的主管。每日早上悠闲去宫城点个卯,回来就混吃等死罢了!” 对于这老太监猥琐的眼光,徐玉芝是再熟悉不过,心下不由暗悔今日不该穿这身樱桃红显身材的掐腰百褶裙。但是眼下不是琢磨这些事的时候,连忙将丈夫常柏被东城兵马司的人带走问话的事情说了出来。 徐玉芝言毕,拿了帕子搽拭眼角恳切道:“女儿自从嫁了他,就打算粗茶淡饭的过一辈子。住在银匣子胡同时一向安分守己,连义父您老人家的招牌都没有打出来过,就是怕给义父您招惹麻烦。没想到那群人欺负人专检软柿子来捏,义父千万要给女儿做主。” 徐太监压着嗓子像女人一样咯咯笑了一回,才捂着嘴道:“好了好了,你那点花花肠子用得着在我面前遮掩吗?我给常女婿弄了国子监的名额后,他就成了白眼狼怂恿你跟我生分,就怕沾染一个勾连内宫太监的臭名。他一派清高的模样,我这副老脸也不是专门贴他的冷屁股的,各自过活就是了!” 说到这里徐太监冷笑连连,“人家淮安侯跟我是老相识了,想给儿子谋个正经出身,给他出了整整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常女婿还心不甘情不愿的,进考场前还给我拉着脸子,好像人家拿的不是银子而是刀子一般。怎么,这会子出事了就想起我这个老家伙的好处来了?” 徐玉芝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心想要不是你仲连了此事,我家常柏就是稳稳当当的前三甲,还用得着如此担惊受怕,现下更是在大狱里待着。但是这话只敢在肚子里打个转,满脸堆了笑道:“义父您想岔了,我们只是不想给您再添麻烦。您看这不夏天要来了吗,我还亲手做了两套细葛布的内衣来孝敬您!” 徐太监伸出食指摩挲着案几上光滑工整的布料,终于满意点头道:“正好我也乏了想先洗个澡,你进来好好地服侍我一回。等我老人家高兴了,再指点你如何搭救常女婿出来!” 徐玉芝尽管来时就料到这老太监势必又要占便宜,听到了这话还是有些难堪。但是一想到表哥临走时凄苦哀求的脸色,心里又浮起一股子莫名不舍。两个人说不清谁拖累谁,道不明谁牵挂谁,落到如今这个尴尬地步就只有往前奔。兴许,好日子就在前头! 等徐玉芝把徐太监服侍得舒舒坦坦熟睡之后,才捏着有些酸痛的腰身悄无声息地走出内室。一边漫不经心地穿好衣服,一边胡乱打量着屋子的布置。 这间皇城根下的宅子她自成亲后就来得少,这内院还是第一次进来。这处内院一式三间,看着不大但是布置得富丽雅致。当门是一折七扇雕了山水人物的落地屏风,靠墙是一对红木四季花卉多宝格,罗列着数件羊脂玉或是寿山石把件,大迎窗前还附庸风雅地陈设了一张剔红漆面梅花书案。 徐玉芝暗自撇嘴,心想这老太监的家底真正是厚得很呐!去年跟常柏成亲时,这老太监拿了近五千两的私房银子出来置办嫁妆,按说待她不差了。可是照她来看,这么一个孤寡老人无亲无戚的,打发她的嫁妆应该还要厚上三成才是正理。 正在腹诽之际,那半开的书案抽屉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纸角,徐玉芝鬼使神差地就走上前去扯了出来。 那是一封请托书,信中言辞恳切地诉说了两人多年的交情,又忆及两人的种种不易。后半页却是话题一转,说自己已过花甲膝下唯有一子,心气高远却时运不济。若是能得贵人相助,势必会一飞冲天。为此,愿将东顺大街三间铺面双手奉上…… 信的抬头是徐翁,落款是淮安侯许思恩的私印。 徐玉芝兴奋得双手直哆嗦,她立刻明白这是一份不得了的东西,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她都清楚了。淮安侯的儿子要参加今次春闱,他为了儿子能够万无一失的得中,想到了在内廷一向有法子的徐琨,想提前知晓题目。但是今年皇帝改变了以往的命题方式,直到开考前两日都没有探出题目。 徐琨舍不得价值十万两的铺面,就使了法子将干女婿常柏和许圃的考舍安排在一起,又用重金贿赂维修贡院的匠人把两间考舍的地底挖通,用竹管相连并用油纸封好。等常柏拿到题目后用最快的时间写好,再将考卷通过地底的竹管交给许圃重新誊好。 一切都安排得甚好,只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常柏这个昔日的直隶府小三元发挥超乎寻常如有神助,一篇匆匆写就的考卷竟然进了前三甲。落在有心人的眼里便是火上浇油,即便无事也会整出此许事端来。更让人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人家大费手脚就因许圃得意忘形,竟然连名下的文章都不能顺利背诵,以至于让心有不忿的落第举子告发,这才惹来轩然大波。 徐玉芝知道这是一份洗脱丈夫最好的证物,若是将这回封书信呈上,常柏至多被判一个被裹挟的罪名。这样一想之后,她迅速地将书信贴身收好,又对着镜子简单梳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强自平息了一下呼吸,这才打开刻了如意万寿藤的房门。 内室里拢着青纱帐幔的床榻上,袒胸露肚的徐琨毕竟年岁大了,在宫里当了一天差事之后又胡闹了一场着实累坏了。他咂吧了一下嘴唇翻了一个身子,和着三月煦暖的春风重新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七七章 断尾 第二七七章 断尾 兵马司两间略显偏僻的厢房暂时充当了牢狱,两个初来乍到的贵客一句话也不多说,各据一角闭目作作沉思状。沉寂时的时辰过得极慢,仿佛过了很久之后外面的天色才转暗。有沉默无言的衙役进来点了油灯,屋子里便显得一阵昏昏暗暗。 过了半晌之后,两个人都有了些微的动静。相比常柏的气定神闲不紧不慢,许圃就显得有些暴躁不安,他不住地起身向外张望。只可惜空旷的院子除了青砖绿树之外,根本看不到两个闲人。 许圃茫然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前几日他享用着美酒佳肴还拥红抱翠好不快活,今天一睁眼就锒铛入狱。是什么转换得这样快,早知道就不该为了虚名硬闹着要来参加春闱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吃不了羊肉倒惹一身骚。 坐在另一处厢房的常柏掸了掸衣角上不小心蹭到的灰尘,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暗暗寻思,既然没被直接丢入大狱,那说明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只是不知玉芝义父徐太监那里能够周旋回来几分? 他面目凝重地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心想审查之人唯一能够抓到的证据就是那截埋于地下的竹管。可那又有什关系呢?淮安侯世子再不济事,那张自己手书却得了前三甲名次的卷子势必是焚毁了的。再者自己只要矢口否认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受人利用,那些个朝堂大佬难道还会费精神对付自己这个小虾米不成? 衣裳朴素得几乎起了毛边的青年男人仔细推敲着细节,算计着自己还能有几分胜算。细风顺着万字大格的窗户缝隙吹进来,拂起他鬓边的头发,眉梢眼角已经依稀有了苍老的纹路。 门外有军士呼呵,说有亲属进来探望。常柏一怔,心想兵马司的这位上官怎生如此好说话,不但以礼相待没有恶言相向,还准许家人前来探访,就不怕里外串通勾连消息吗?审查之人如此大方,常柏心里反倒生出一丝莫名不安! 进来的女人一身布衣荆钗看着毫不打眼,正是徐玉芝。 她取过几色热腾腾的酒菜放在桌上后,左右打量无人注意时才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满脸喜色道:“我今天到恭俭胡同去探望义父,阴差阳错地在义父的书案里找到淮安侯亲笔写的一封请托书,这可是一件绝好把柄。收在我身边怕不妥,特地塞银子进来让你贴身放着。若是他们敢弃你于不顾,你就拿出来拱翻一船人,我们得不了好他们也别想跑!” 常柏一目十行地看完,又仔细将信函收入袖中,这才握住女人的手道:“如此一来,你义父察觉后只怕不会轻饶了你,许还有撕破脸的可能。这几年你托庇于他府上衣食无忧,总算有几分父女之情。为了我,你跟他翻脸就在近前心里头可真正舍得?” 徐玉芝却是想起老太监肚腩上那层叠油腻的肥肉,挨近时口里令人做呕的腐败气味,蓦地攥紧了手心。这些不能跟人诉说的委屈终于化作一口浊气缓缓吐了出来,她略微垂了眼睫低低怅然道:“有什么法子呢?表哥是我命中的魔星,为了你我少不得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常柏果然大为感动,一双尚算俊秀的眼角微微泛红,手里加大气力道:“我自会想法子全身而退,若是谋划得当兴许连功名都保得住。我也会尽量保全你义父,若是真有个万一,至多让他卸去身上的差事被赶出皇宫而已。不过这也不打紧,到时候我们把他恭敬接家来替他养老送终就是了!” 徐玉芝嘴角陡然抽搐了一下,其实心里恨不得那人立刻去死,却只得强自哽咽道:“……我实在无颜见他老人家!” 夫妻二人各自拨动心里的小九九,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为利己的一条近道。为了眼前利害关系将些仁义道德背弃一两次又算得了什么,怎样做才能得到最大的实惠才是最要紧的。 常柏想起这徐太监大半辈子生活在内宫,见识短浅却睚眦必报,若是知道徐玉芝转头就卖了他,势必会使出狠辣手段,怎么可能会其乐融融相安无事?这话不过是用来哄骗无知妇人罢了。这样一想后背脊忽冒了两分凉意,沉吟道:“趁你义父还没发觉,你赶紧带着孩子寻处乡下地界呆着,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徐玉芝就得意一笑,娇媚地瞥过来一眼捂嘴笑道:“何须你嘱咐,我早早地就托奶娘将孩子带走了。我就是特特过来给你送这封信函的,完事之后我就会去找寻他们。等你将京里这些麻烦收拾干净之后,我再带着孩子回来。” 常柏见她将事情安排地色色妥帖,心里慰藉之余却有星点的不舒服。当年这女子在青州的梅园里,向位高权重的秦王自荐枕席时是不是也如此挑选合适的时机?事情败露之后,将贴身大丫头紫苏骗到柴房,是不是也这样推心置腹哀婉恳切,转眼却将人推入火丛当中毁尸灭迹? 常柏眼里闪过一道阴冷,脸上却挂上和煦的笑容道:“就知道你是个有成算的,但是切切不可大意。你掩藏好行踪快点去撵上孩儿和奶娘,外人带孩子我是一点不放心的。再者,等你义父一发现信函不住,只怕第一个就要疑怀你。好在你机灵第一时间就拿来交予了我,你义父就是有通天的手段也来不及了,眼下这东西就是咱们一家人的救命法宝!” 徐玉芝听得男人赞誉眼中骄矜之色更重,但是这里毕竟是兵马司不敢耽误太久,又细细叮嘱几句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一直在大堂等候的裴青听到手下军士详细的禀报后,终于撑不住无声笑了出来。这常柏和徐玉芝不知是在安稳窝里呆傻了还是怎的,竟然在无一丝遮蔽的厢房里谈及这般隐秘的事项。自古就有庭训隔墙有耳,以这常柏的智能是怎么夺得直隶小三元的称呼的,现在想来也算是一桩奇谈。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时辰,就有军士过来说直隶籍举子常柏愿意出首,告发淮安侯依仗权势胁迫他人在大比当中舞弊,告发惜薪司总管太监徐琨勾结贡院负责修补的官员在考舍中设下机关。林林总总,反正他知道或是不该知道的东西一股脑的全部吐露了出来。 裴青握着热气腾腾的供状,将大堂底下跪着的人仔细看了一眼。心想,此人这份断尾求生的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难怪在青州时珍哥的堂兄傅念祖拼着耽误功课,几上州府才将他的功名剥夺。不想,只是转眼之间这人又靠着不为人知的手段重新爬了起来,其实力的确是不容人小觑。 现在看来,整件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 淮安侯许思恩为确保儿子万无一失地中得进士,就想出了找人为儿子代笔的主意。他特地找上国子监的资深教授,那人就给他推荐了颇有几分实才的监生常柏。许思恩怕常柏不应,细细打听之后就找到了惜薪司主管太监徐琨,许下东顺大街三间铺面的重礼作为重礼。 常柏何尝不知道这是冒天之大不韪的事情,但是心里总是存了一丝侥幸,加上徐太监是妻子徐玉芝的义父,所谓的恩义加上两万两白银的诱惑让他决定铤而走险。拿到题目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文章,趁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刨开浮土,将纸张塞入竹管里,又将地面恢复成原样,这场交易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匆匆写就的文章竟然出乎意料地夺魁,助许圃进了前三甲。精雕细琢的文章反而名列百名开外,只能说时也命也。 裴青将供状和信函收好,仔细打量了堂下之人几眼才缓缓道:“听说惜薪司主管太监徐琨与你有翁婿之谊,不想你能大义灭亲第一个站出来告发。要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坦荡胸襟,世间必定是一片清明。” 这话里话外明明是赞誉,常柏却有些面红耳赤。与内宫太监成为干亲,说出去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更何况这位名义上的老岳丈助他良多,连去岁进国子监都是人家费尽手段才弄来的名额。不想,这会为了保全自身转眼间就将别人卖了。 说根究低到底是心性凉薄使然,这回本就是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常柏脸上有些火辣辣地疼,明明人家没有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自己怎么能从中品出一丝似有似无的嘲弄?也许听错了吧,他有些不自在地偷偷觑望了堂上一眼,心下却不由暗惊。 只见那位年青将军头戴抹金凤翅盔,身上是一领绿绒绦穿齐腰明甲的戎装。盔甲光华璀璨,衬得晦暗的大堂都显得明亮三分。常柏没想到这次舞弊案的主审竟然如此年青,而且相貌生得极好,眉梢眼角虽然看着冷峭冰寒,但是却带着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从容和淡然。 常柏自小也是人人奉承的天之骄子,但是这几年不知为什么像走了霉运,所遇之事一件比一件让人郁闷。 父亲费尽心思想巴结秦王,殷勤相待不说还特特与青州傅家二房曲意交好。就是想着傅家的那位百善姑娘进了秦王府后,自家能被秦王高看一眼。为此父亲不惜拿他的婚姻作为交换,昧着心意让他娶了不愿娶的人。却没想到傅家大房的傅兰香心性狭隘,为了他外面的风韵之事竟然悬梁自尽。 这下亲家不成反成仇家,之前所费种种心力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偏偏落到这般艰难境地了傅家人还不依不饶,傅念祖丝毫不顾两年的同窗之谊,竟然伙同州府的学政将他身上的功名一撸到底。若非表妹徐玉芝援手,他如今就是地道的一介白身。 这世上有人活得艰辛,有人不费力气就活得顺畅无比。 常柏心里升起一丝莫名妒忌又旋即压了下去,微躬了身子恭敬道:“大人谬赞,当日得知此事时我也极力劝说,奈何那位徐太监固执己见肆意而为,我实在拗不过往日的恩义才做下如此糊涂事。望大人念在我是初犯又首告有功的份上,能够在诸位老大人面前帮着美言一二。” 坐在堂首的裴青闻言诧异地回望了他一眼,然后气定神闲地绽出一抹深意,微微含笑道:“且放宽心,我自会为你周全妥当!” 第二七八章 滑脉 第二七八章 滑脉 裴青下衙之后,直到进了平安胡同的小宅子时心里都还有些不太舒坦。就这么一个心思龌龊浑身算计的人,当年在青州时也敢肖想珍哥,简直是不知所谓。他踢了踢脚边的一粒拦路的土坷垃,叉着腰站在一棵粗大的杨树下狠吐了几口恶气,感觉心情匀净了这才准备回房。 一路走来院子里没什么人,架子上新植的藤萝刚刚抽了几点绿穗,柔细得几乎泛黄的嫩稍矮矮地攀爬在竹架子上。裴青正感到有些奇怪时,就听花厅里传来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太太一向倦怠乏力嗜睡呕吐,这便是往来流利如珠走盘的滑脉,太太的确是怀有身孕了……” 裴青顿时大喜,一个箭步就迈进了屋子。 花厅里几扇落地的槅扇大开着,一阵阵的微风扬起遮挡日光的竹帘。松鹤八仙图的理石插屏前,傅百善伸着半截胳膊放在案几上,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大夫正在把脉。一众丫头围得紧紧的,正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听到了老大夫肯定的答复登时都欢喜得手舞足蹈。 忽见了人冷不丁的进来,屋子里的人不免一惊。正在看诊的大夫虽然颇有些年纪,但是一双眼睛不混不花生得极厉害。见这位男子进来时,众多仆妇连连施礼,就知道是这家的男主人到了,遂站起身微微作揖。 老大夫见这人生得长眉凤目精气勃然,头戴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忠静冠。身上一袭深色缘以蓝青的纻丝虎豹武官常服之下,是干净至极的玉色深衣,脚上是绣了织云纹的素履白靴,这副模样分明是四品的装束打扮。更遑论他进退之间自有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彪悍和深沉,心下更是暗惊。 裴青忙不迭地躬身还礼。 老大夫虽然是个医者又远离朝堂,但是对于朝政还是了解一二的。要知道当今皇帝鉴于前朝边关众将拥兵自重难以掌控,所以立朝以来最爱用资历深的老将。像眼前这人至多不过二十六七,竟然已经是堂堂正四品了,实在是稀罕至极。 几个大丫头当中荔枝年岁毕竟稍长些,连忙过来蹲礼贺喜,又细细道出今日的经过。原来今日傅百善午睡起身后贪渴,特意用了一盏金橙蜜饯茶。那茶里所用的金橙和蜜饯特地从广州带来的,最是香甜不过。不想往日里用得惯香的蜜茶甫一入口,就“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荔枝是个有心人,掰着手指头算了日子,觉得时日虽然短,但若真是有了孩儿应该也能诊断出来。转头就让宽叔拿了银子去请京里最好的脉息过来,好帮乡君仔细诊断一番。宽叔正闲得发慌,听了招呼立刻就把马车吆喝出来,直接去请西城同仁堂的赵老大夫了。 同仁堂祖上三代都是大夫,如今坐堂的人是赵老大夫的长子小赵大夫。 也是运道好,正说话间就值赵老大夫过来巡看,听说是平安胡同的裴夫人瞧病,就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那位在贡院门口勇拦肆虐烈马的傅乡君?宽叔自然称是,那老大夫二话不说就吩咐店上的伙计拿药箱跟过来了。 宽叔后来才知道,这同仁堂的赵老大夫年过七旬,其手艺跟宫中的御医不相上下。自从长子能顶门立户之后,他都好几年都不出门给人瞧病了。今日是听说了傅乡君的仁义,才特特出门应诊的。 赵老大夫果然是顶尖的大行家,那双手只轻轻一搭在脉搏上,就道出了乡君已经有足四十天的身孕。只是年少时大概受过饥寒,胎儿在胞宫内有一点不舒坦。好在母体健旺,日后好生调养就是了。 别人不知道,裴青是心知肚明。媳妇从小就用宋家的老方子打熬身子骨,向来没有什么大的病痛。只是这丫头心善又仁义,当年在赤屿岛看见曾闵秀被歹人所掳,仓皇之下携人一同掉入冰寒的大海之中。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去,这丫头还不知伤成什么模样呢! 裴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一时咧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扎着手站在一边也不知道干什么,最后转了一圈把软垫拿来细细地置放在媳妇身后才作罢。 赵老大夫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又见眼前这对男女相貌都生得极为出众品性又好,心下更是好感油生,觉得今次不顾儿子的劝阻实在是来对了。他捋着下颌的雪白胡须呵呵一笑,转头吩咐需要避讳的一应事体。 裴青听荔枝说媳妇中午吐得一塌糊涂,这会细细打量珍哥的神情。见她依旧长眉杏目面色安然,倒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之后,才转头亲自帮着赵老大夫研墨铺纸,等着照方子去同仁堂抓药。 赵老大夫行医多年,最是喜欢看这样登对恩爱的小夫妻,见状又细细说了一遍饮食上的避忌,这才拿了不菲的诊费坐了宽叔赶的马车家去了。 裴青陪着媳妇坐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头挨着头小声地说着悄悄话。荔枝带着丫头开始收拾屋子里需要避忌的一些东西,那些香料脂粉之类的必不能用了。好在乡君自小就不看重这些东西,就是全收了也不打紧。还有一些尖利的东西诸如剪刀、顶锥等物件也要拣好,怀胎头三月不能有冲撞。 傅百善看着荔枝忙得几乎像陀螺一样,忍不住抿嘴一笑悄悄道:“你手下有没有合适的军士,不要求家财田产只要人好就行,我想保个媒! 裴青知道媳妇这是在焦虑荔枝的终身大事,毕竟这么多年两人名为主仆实际跟姐妹一般无二。就笑着答道:“多的是单身的精干之人,只是这种事一般急不得,总得要两人见见面说说话,彼此看对眼了才好行事。等你肚子里的胎稳当了,我找几个条件差不离的人来家中喝酒,到时候你为荔枝相看就是了!” 傅百善红了脸小心地摸着肚皮道:“真的有孩儿了,像做梦一般,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敢相信。裴大哥,你说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天到晚地老哭怎么办?我还记得当年小五就是极喜欢哭,每晚都要人抱着,直到一岁生了才消停一些。” 裴青极有些瞠目结舌,忽地就想起在广州时那对双生子的闹腾劲不由扶额,好半天才迟疑道:“不若生个女儿好了,女孩毕竟安静。大一些后还可以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只是想到十五六年后就要给她寻摸夫家,真是有些不舍得!” 他一想之后思绪便有些不可收拾,想到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孩,以后要交给面目模糊的男人,心里怎么就这么不得劲呢!这样一想,还是生儿子划算些,养到二十岁了一结亲,还可以带一个新媳妇回来。 裴青在一边合计了半天,决定还是生儿子合适,生女儿实在是太舍不得了。这副纠结的模样让傅百善笑倒在一边,这肚子里头是男是女要几个月之后才能见分晓呢,当爹的这会就在操心了,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聊着些漫无边际的话,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仔细,都没觉得各自的傻相有何不妥。阳春三月之下,园子里煦暖的日光照在傅百善的脸上,她今天穿了一身银红地织五彩鱼藻纹的妆花褙子,衬得她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大概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脸上开始有一种恬淡似水的温柔。 这样的人和往日的英气飒爽大相径庭,裴青心里稀罕得不行。抬头见周围的仆妇都知趣地退下了,就大着胆子将媳妇的小手捉住,细细地问她这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傅百善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扬着眉毛道:“裴大哥,我不是细瓷捏就的精细人。当年在广州我娘怀小五小六时,还要时常到铺子里去查账呢,也没见我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有了孩子又不是得了重病,不消如此小心周到。家里的事情有我爹我娘和荔枝帮衬,你只管放心当差!” 即将落下的夕阳透过藤萝细小的枝叶差次地撒在女郎的脸上,那笑容是明亮且舒展的,裴青终于放下心来。想了一下左右无事,就慢慢地讲起今次的舞弊案。 傅百善听到淮安侯府的世子许圃在兵马司简陋的牢房里,呆了不过半天就将事情噼里啪啦地全部供述了出来。而另一方面,此案的另一个参与者直隶籍常柏则当机立断,将其妻室的义父,内宫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一股脑地也攀咬了出来。与许圃似是而非的供述不同,常柏拿到了淮安侯许思恩亲笔所写的请托书…… “这个常柏就是堂姐傅兰香的丈夫,难怪好久没有音信,这竟是同一个人?”傅百善有些讶异问道。 “此常柏就是彼常柏!”裴青肯定答复道。他心里想这等卑劣势利的小人当年还有脸求娶自家媳妇,仅看这人阴奉阳违的做派,简直是羞煞一众读书人。用得着时便如珠如宝,一旦用不着就弃之墙外。街上的乞丐也没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只是可惜了他一手锦绣好文章。 傅百善听到常柏和徐玉芝两口子为了洗脱罪责,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总管太监徐琨的头上时,不禁连连摇头。 这份断尾求生的果断也是无人能比了,心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人一个狠一个毒,老天爷安排得很适宜省得又去祸害别人。不过,他们行事前难道就没有仔细想想,若是失去了徐太监这个庇佑者,他们在这势力相互倾轧的险恶京城还能呆多久? 为怕媳妇在家里无趣闷着,裴青才将此事抖露出来权当个乐子。当然其中还有许多不堪之处就自动省却了,比如徐太监之于徐玉芝可不止“义父”这般单纯,说出来简直怕脏了耳朵索性就不提,所以见她伤神思量连忙住嘴左顾言他。 因这回春闱发现了新式的舞弊方法,听说首辅陈自庸大感丢脸。写了近万字的悔过书呈到御前,然后不顾老迈亲自坐镇贡院监看工匠把所有考舍的地面都重新挖了一遍,果然又找了十余根封了油纸的竹管出来。其形状有新有旧,礼部正拿着名单连夜核查。算下来,也不知多少人今晚过后要遭殃。 第二七九章 请罪 第二七九章 请罪 乾清宫内,当值的小太监和宫人们都尽量压低着声气走路说话。他们虽然身份低微不懂朝政,可却是这天底下最接近至尊之位的人。上位者的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哼,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他们提前知晓今日是晴阳还是风暴。 内书房里,首辅陈自庸与一众内阁大臣齐齐跪在地上请罪。 这回皇帝没让内监们将人急急扶起,而是拿了炕几上一只五彩绘四季果实的钧瓷茶盏吮了几口,又过得好一阵子才慢慢道:“贡院是国之取士的重地,每一位都应该是层层筛选出来的饱学大才。朕将此地交予你们这些肱骨重臣,你们就是这般报答朕之信任?”这句反问隐含讥诮,象大耳刮子一样重重框在朝臣的脸上。 皇帝的话在屋子里不轻不重地回响,他撩了一下眼皮才继续道:“这回若非兵马司的裴青亲自坐镇,又阴差阳错地碰巧查出其中的蹊跷之处,是不是六部就准备将这些酒囊饭袋安置在中土的各大枢纽之处?是不是若干年后,这些人凭借机巧混上优等的品评,还可以趁机位列朝堂之上,决定国运的昌盛庶民的存亡?” 皇帝一向注重休养生息喜怒不行于面,鲜有此等疾言厉色一声高过一声的时候。因此,当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并茶盏被拂落一地的时候,众人抖若筛栗竟没有一个敢开口搭腔。 首辅陈自庸知道今日的事情绝对难以善了,半世的英名竟然尽皆付之流水。暗叹一声双目一闭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道:“臣总共任了三届春闱主考官,对于此事是难辞其咎。前面两届臣不敢保证良莠,如今只得亡羊补牢以赎其过。” 年近七旬的老人须发皆白,额头上因用力太过已经有了淡紫的污痕,他却顾不上去搽拭,“此次春闱共三甲取士三百五十六人,考舍当中埋有竹管且榜上有名的,臣与各位大人将其考卷全部抽出逐字逐句重申,初步拟定四十二人的卷子有嫌疑之处。特特前来御前禀明,将此四十二人的名字从三甲当中去除。” 皇帝一脸的意味未明食指在炕几上不住轻磕,良久才侧头问道:“应旭,你看此事如何解决?” 站在一处蜀葵纹帷幔前装鹌鹑的秦王一惊,立刻明白这是父皇在问话。这是从前从来未有过的事情,皇子们在御前只是学习参考,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除非皇帝主动垂询或是即将有大用。眼下他已经是超一品的亲王,还能有什么大用呢? 秦王勉强压抑住心头的激昂,忽略掉身旁兄弟们艳羡的神情,简略想了一下道:“父皇一片诚心求天下有才之士为朝廷所用,不想赤诚之心竟为奸吝所用。科举舞弊案年年彻查年年屡禁不止,尤其是今次闹腾得格外不像话。在座各位心思是好的,只是这些小人太过狡猾才为人所乘。” 不大的内书房里只见气宇轩昂的青年皇子侃侃而谈,“依儿臣浅见,国之法纪决不能容人践踏,这些人既然有舞弊的嫌疑,其最起码的品行就足以令人唾弃,绝不堪大用。既然这样,不若干脆将他们全部罢黜为庶人,也让后来作奸犯科者引以为诫!” 这话说得极利落得体,而且进可攻退可守。一旁的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看着嫡亲外孙举止有度应答有物,不禁大感老怀弥慰。 皇帝眼角也浮起一抹笑意,看来秦王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扬了扬手道:“朕看了裴青递上来的折子,这四十二人当中的直隶籍常柏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此次事件又是他第一个出首告发,按律当记首功。那么对他的处置手段便另外商榷一下,总不能叫这大义灭亲的贤人跟其余宵小之辈等同。” 这话让众人着实意外,心道这常柏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入了皇帝的眼被特特如此轻拿轻放?书房里有人面上和煦心里恨毒,若非这人为了冼脱自身先拱翻了船,大家何至于如此狼狈被动,但此次事件皇帝已经定下了基本论调,其余人根本不敢再有异论。 等皇帝施然步出内书房后,首辅陈自庸才颤微微地站起来,趔趄了一下佝偻着站直身子面色一片灰败。他没有想到临近退仕还摊上这么一档子糟心事,好在皇帝最后到底没有深究,如若不然这几年春闱的主考官监考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下大狱过午门的料。 特特候在一边的谨身殿大学士刘肃走了过来,作了一个揖后安慰道:“庸翁不要太过自责,都是底下的人不懂事,将好好的一场科考弄成了权钱交易的场所。这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就要己莫为,等整肃风纪立正纲常过后,留下来的势必都是真才实学的人!” 陈自庸是个四平八稳的老好人,但是不见得没有燥性,闻言冷哼道:“还未恭喜令孙今次得中,说来这孩子真是个福星,你为了避忌推了今年的副主考,没想到反而因祸得福没受片句斥责。看来,我这个老东西走了之后,这首辅之位是非你莫属了!” 刘肃入阁二十年,对于这个首辅之位是心念已久,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到最后简直已经成了执念。但是被人当众捅开此事还是第一遭,他没想到这个瘦小老头落到如此境地说话还如此呛人,一时就有些挂不住脸面,只得悻悻几句甩而去。 刚一出东阳门,刘肃就被一个内监模样的人拦住,不远处停了一辆亳不打的黑漆平头马车。车帘子半掀处,秦王微微露齿一笑。 皇子和朝臣不得私下结交,但是这皇子是朝臣的外孙又自当别论。即便是这样,刘肃也是尽量少与秦王见面。就连同在京城的秦王府他都鲜有涉足,就怕一遭不慎引来帝王的猜忌。 祖孙俩找了一间茶馆,茶博士奉上香茶退下后,刘肃和秦王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志得意满和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秦王毕竟年青些,攥紧了手中茶盏道:“今日父皇突然当着众人问我对春闱违禁之人的处置措施,您看其中有几层深意?” 刘肃捋顺下颔稀疏的须发,一副智珠在握地感叹,“不枉我们晦光养韬地等了十数年,终于等来了皇上的再次眷顾。殿下,我当年送你的一句话不知你还记得否?” 秦王沉吟了一下道:“当年我受命出京驻守登州,以为父皇更爱重三弟的文才,就有些灰心丧气。是您对我说君臣君臣,先君后臣。皇上对于我来说,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因为牢记这句话,我才会舍弃京中繁庶在登州那个贫寒之地一呆十余年。” 刘肃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这位皇帝陛下看着温和无争,他年青时却最是刚愎多疑又兼杀伐心重。所以我才劝你行事万万不能冒进,他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尽心做好就是。十几年前我就是妄加揣测圣意,结果被冷放了这么多年。所以你切记不可行差踏错。尤其是眼下正是要紧的关口,晋王虎视眈眈不说,就连齐王楚王都差不多要行冠礼了!” 秦王想起今日的情景,心口一时冷一时热,总觉得那张至尊之位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远在天涯。 刘肃是老成了精的,见这外孙脸上阵青阵白,如何不晓得他在想什么。仔细寻思了一下,更加压低声音道:“依我来看这储君之位还是殿下的胜算大些,去岁在南苑围场晋王丢了大丑,我又悄悄地在后面推波助澜,他拳养野熊不成反被野熊所伤之事传得是沸沸扬扬,这样一个满腹机心之人如何担当一国之储君?” 刘肃将面前的茶盏挨个排好,一个一个的细加点评,“至于齐王虽是中宫嫡出,可是素来文弱四时药汤不断。我重金买通了御医所的看守太监,偷偷誊写了当年吴起兼任太医院院正时的药方手书。又悄悄派人到各处寻找名医辩证,他们异同声地说罹患此症之人天生就心弱,少喜少悲忌跑忌躁,而且无论怎样将养都绝计活不过二十岁。” 秦王就记起那个时时一脸明朗笑容的苍白少年,心头感叹可惜的时候却忽浮起几丝窃喜。齐王要是身体康健的话,实在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心下感动,站起身身恭谨一揖到底,“旭竟不知外祖在暗处庇佑良多……” 刘肃眼中现出一抹得色,“遇事不能着急,这些年我也只修炼了一样本事,就是万事徐徐图之自会守得花开月明。” 秦王受教,旋即想起今日之事不由问道:“依您看,拱翻准安侯父子的人究竟是谁?我看了那份被罢黜的名册,竟是南地北地的人都有!” 刘肃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头,随即不以为意道:“历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四十余人不见得是朝堂的派系之争,兴许就是贡院工匠为图钱财私下所为。我们虽然立场不同,但是只怕无人敢在春闱时一下子安插这么多人!准安侯行事不谨,得罪人中了别人的圈套而未可知。其余的人嘛,只怕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秦王细想也是这个理儿便笑道:“这常柏告发的惜薪司太监徐琨,在登州时与我有几分香火情。我不方便的时候还为我做了几件事,能否将他的罪行定得轻一些,毕竟已经是近花甲的残弱之人……” 刘肃就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想来对那件“不方便”之事也有所耳闻,微笑道:“这会工夫这徐太监只怕早就下下了大牢,这些阉人胆子忒大,东顺门大街的三开间大铺面,连店带货整整十万两不止,这样烫手的钱财都敢收,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第二八零章 啄眼 第二八零章 啄眼 宫中太监按品级分八品,最高衙门叫敬事房,就是所谓的专司遵奉谕旨办理宫内一切事务之人。太监的最高职位是敬事房的大总管,按照各自的职责范围总共设十二人,授督领侍衔,属四品宫殿检。督领侍月食钱粮银四两,恩赏在外可多加赏二、三两。 因是春末,各处宫殿的帷幔、帐子、地毡、椅垫、门帘全部都要换成夏季用的款式。惜薪司的总管大太监徐琨这两天一直留在宫里忙活这事,连坐下来歇歇都没有空闲,一直不错眼地盯着那些小太监对着账册将东西一样样收进库房。 所以直到被慎刑司的一众小子丢进牢房时,徐琨都不能置信眼前发生的事。但他历来小心谨慎喜结善缘,与今日打头的首领太监也有几分香火情,便趴在牢门上摸出怀中的小块古玉塞过去道:“老刘,看在多年相识的分上,给我一个明白话!” 叫老刘的太监也不过三十来岁,一张干瘪瘦脸象竹竿一样抄着手站着一边看着。老话说得好,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闻言斜睨了一眼从鼻子里唉唉了两声,拍着大腿叹道:“真不知叫我说什么好,哥子你在登州呆得好好的,干嘛非要闹腾着回来?这宫里头是养老的地儿吗?一个不好就会掉脑袋,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徐琨见他连骂带吵就是漫无边际地没半句实话,心知肚明宫中的小鬼向来难缠,落到如今地步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怕到了阎罗殿都是个糊涂鬼。他不愿悄无声息地死了都没个明白话,只得一咬牙解下腰间所佩的和田青花白玉腰带。 这是徐琨在登州所收的孝敬,一向被他视为心头好。其质地细腻温润犹如油脂,每块玉上都有几丝天然墨色晕染,直如一副美妙至极的山水风韵图。工匠巧妙地将实用和美观结合在一处,让佩戴者显得大气不凡的同时,贴身戴着冬暖夏凉舒适无比,还是将养精气神的好物件。 老刘拿到了暖玉腰带细细一打量,知道这是个金贵的东西。脸上立时笑得象朵花一样,左右盯了几眼后咧着嘴吐露了几句实情,“老哥子,不是当兄弟的不讲交情不搭救你,实在是你犯的事太大了。你说咱老哥俩是啥交情,是一块抗过饿挨过打的铁杆。别的什么事咱眼一闭就过去了,今次的事已经捅到御前了,这兄弟就为难了!” 看到徐琨依旧一脸懵懂,刘太监啧啧连连,“你说咱们这等天生就是奴才秧子的人,些许金银收也就收了,没有哪个小崽子敢吐半个不字。可是东顺大街三开间的大铺子,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地界,是京城多少老户用来传世的根底。间间套套都在衙门里留了本的,就这样你也敢伸手?还把铺子转眼就挂在自己隔房侄子的头上,打量大家伙都是瞎的不成?” 如同一道霹雳正正劈在头顶,徐琨心头蓦地一沉,面色眼可见地开始惨白。 刘太监见状感叹了几声,有些幸灾乐祸地连连摇头,“老哥子叫我说你什么好,你在外头舒坦日子过惯了,心大了性子野了。早忘了咱们就是主子爷脚底的泥,不定哪天就被磕在阴沟里了。知道谁把你拱出来的不,就是你的干女儿和干女婿!” 徐琨的眼睛就一点点睁大,理智也一点点回到了脑子里。他一辈子小心谨慎,遇事惯来伏小做低就讲究一个忍字,却不料终年打雁终被大雁啄了眼,难道是徐玉芝两口子把事情抖露出来了吗? 不可能,借他们一对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但是这些人既然敢把自己这个四品总管太监抓进来,那手里绝对是抓到了真凭实据。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查找到那三间铺面,到底是哪里泄露了端倪? 徐琨混乱地想起前日时,徐玉芝为了她丈夫常柏被牵涉进春闱舞弊一案,惴惴不安地前来求情时脸上那股子可怜劲,这件事里有她的首尾吗?这女人虽有几分狠劲,可是毕竟只是小打小闹,真遇着事了反而退缩地比谁都快。 这件事从始到终虽是自己牵的头,又得了最大的好处,最后反而是站在岸上看热闹的人。常柏就是真的被牵扯进去,他还有那个胆子把自己攀咬进去不成?他手里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京城里光凭一张嘴皮子可经不起事。 不,有真凭实据。 徐琨心头“咯噔”了一下,他陡地想起书房里那封淮安侯许思恩的亲笔请托。当时自己看完那封信后,因为一时委绝不下就随手放在了书案的抽屉里。寻思了半天后还是决定帮忙,因为那三开间的东顺门铺子实在是太诱人了。 徐琨在京中混了这么些年,眼见这些天子脚下繁庶之地的铺子整日价流金淌银,心里是艳羡至极。曾经想过要是有这么一个聚宝盆挂在名下,后半辈子就吃穿不忧了。他前后掂量,觉得这件事情的风险在可控制范围之内,觉得只要小心谋划定会半点不湿脚,还能白拣一桩大实惠。 于是他就慢慢谋划起来,干女儿徐玉芝历来懂眼色,这件事他只消吐露一点口风,又许下两万两银子的好处,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撺掇着她丈夫常柏来接手。一切都比想象当中顺利,淮安侯世子许圃中了前三甲。第二天一大早,东顺门的铺子就顺利交割清楚了。 万福楼的事情一开始爆出时,徐琨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淮安侯许思恩为人虽然张狂,但是最起码的事故人情还是懂的。自己的儿子不谨慎被拿了把柄,还能怪在别人身上不成?况且两边是钱货两清,就是实打实干干净净的转手买卖。更何况那铺子在衙门上契约的名字,他特意改成了远方侄子的名讳。 即便事情全表露了也毋须害怕,淮安侯是什么层面的人物,那是皇帝的亲表哥,宫中老太后的娘家侄子,许圃更是许家唯一的独苗,皇帝会拿这等人物重处吗?实在不好收拾了,就将干女婿常柏悄悄了结就是了。一个不会说话的死人,将所有的过错推至他的身上,不就向各方面都有交代了吗? 徐琨思前想后,将所有的一切都打点得妥帖。只是没想到那天徐玉芝上门求情时,自己忽然动了些异样的隐秘心思。刚生产过的妇人就跟刚刚熟透的桃子,跟往前很有些不一样,姿态娇媚神情慵懒,他一时冲动就将这妇人留下来过了夜。 成了亲的女人果然另有滋味,与以往的青涩大大不同。兼之有求于人,女人更是曲意奉承小心侍候,徐琨虽是个中人却知道许多花样,就打点精神跟这妇人胡闹许久。但是毕竟上了岁数,又在宫里当了半天差本就有些劳累,一股劲过去后就伸直了胳膊腿死睡过去。 徐琨醒后知道徐玉芝没打声招呼就走了,还暗自取笑了一会。心想这妇人如今还晓得要脸面了,以往却是一味逞凶斗狠只知道收刮一些黄白之物,嫁人之后却是长进许多。现在想来,那封要紧的书函定是落在了徐玉芝的手里。 徐琨想到这里,心知只能是这处出了纰漏。定是徐玉芝醒后在屋子里胡乱翻出了那封书函,知道丈夫的前途应在上头,连半刻都不等就出了门。都怪自己大意,一辈子小心谨慎竟然栽在了女人身上,作梦都没想到私宅的东西会被人拿走。 刘太监的笑容就有些猥琐,双手揣在袖子里挨过来道:“老哥子的这点小嗜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按说收这么两个贴心人也没什么,可是作甚还要给她找个夫婿?你说,真要遇着事了,她还是胳膊肘往外拐朝着自己丈夫的。呵呵,老哥子你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徐琨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低垂着一双花白的眉毛想了一会自嘲道:“不过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了船只得认栽。只求圣人念在我在宫中侍候了四十年的份上,最后赏我一个全尸。恭俭胡同里还有几件看得过眼的东西,几个老兄弟看上了就分分。若是还有剩的,就找个行商送回我的老家。” 这话像交代后事一样隐约透着不详,同是宫中可怜人,即便是混到再高的品阶在别人的眼里还是些下贱之人。刘太监终于有些许动容,“就是因为彻查着这些事,上头才吩咐你一直留在宫里干些琐碎杂事,就是防着你出去给其他人通风报信。新上任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大人是圣人亲口御封的总调查官,这几天不知抓了多少人。上至朝堂命官,下至石匠泥工,听说连大理寺都住满了人。” 徐琨忽地想起昔日跟这人的些许恩怨,自己拿着一点把柄威胁裴青不要与秦王争女人,当时那人明明是怒不可遏却还是隐忍下来。事情兜兜转转如今犯在了他的手里,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他脸上镇定的神情终于彻底灰败,靠在脏污的墙角喃喃道:“原来是他……” 第二八一章 计较 第二八一章 计较 四月初九,皇帝亲自给吏部、礼部、都察院等衙门下了一道措辞强硬的御旨: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实乃科场中最大犯罪,春闱分明是考取国家人才的重要场所,岂能容忍乱臣贼子为所欲为?誓必严加惩诫。这番话措辞严厉,每个涉及之人心中都惶惶难安。 但是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场震惊整个朝堂的舞弊案竟然以最快的速度了结清楚。 各位主考官及复审官勾选出来的四十二人,除了直隶籍举子常柏之外,全部被撸夺功名贬为庶民,永不录用外且以下三代不得科考。并着地方官吏严加看管,不得私自外出沟通串联。淮安侯世子许圃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被判当众脱裤责打一百板子,下令充军发配。 这四十余人中,有十三人是江南盐商的子侄。为了改换门庭,这些盐商不惜血本贿赂当地的学政,通过了去年的乡试。尝到甜头的盐商们就想依样画葫芦,照样拿银钱打通会试的关口,贡院中设有机关的考舍多半就是他们所为。于是这十三人被判戴枷一个月示众,杖一百,最后发往边疆充军。 同考官户部尚书温尚杰、吏部侍郎俞林被查出有受贿罪行,判立斩抄没家产,家属流放。监临官彭应麟受贿情节较轻,杖六十革职闲住。提调高长阅、卫宏二人未见贿赂罪行,情节较轻留用供职。负责会试纠察的监察御史王大成、沈自高失职,各降一级调任地方官,三年不得参加政绩考评。 首辅陈自庸自案件全部完结之后,上万言书自请以死谢罪。皇帝拿了折子后留中不发,听说内书房的灯一夜没熄。第二天下了旨意,令其在乾清宫前受杖责三十,并削职为民。这位在朝近三十年的老臣子做梦都没想到仕途生涯会以这种惨烈方式收场,被送回家后立即卧床不起大病一场。 这场徽正十八年的舞弊案,前后牵连数百人。为了整顿吏治一共处治官员十七人,五人秋后处斩。为了以儆效尤,皇帝不得已革了多年相得的老臣子,杀了多才精干之能吏。后人品评此事曰:科场清肃,历三十年无事。 秦王府内,钱侧妃不顾仆佣的阻拦执意拉着儿子燉哥闯进了堂。 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几个门下之人正在商谈事情,见突然进来一个满面泪痕衣饰华贵的妇人,忙不迭地掩面退下。秦王心里本就不耐烦,看了这般哭哭唧唧的样子更是窝火,扬起声气问道:“昨个你不是说燉哥又染了风寒吗,怎么这会子又拉他出来受风?” 钱侧妃秀美的脸蛋上泪珠子不住地滚落,将儿子瘦弱的身子揽住道:“吃了药后本来已经见好,可是听闻了他舅舅的事情立时就吓哭了,这身上的病又反复起来。这孩子向来心善,最是见不得打呀杀的,更何况那是待他一贯亲厚的人!” 钱侧妃哽咽不断,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王爷,求求您救一救我表哥。他向来是一个老实人,哪里会有什么受贿的罪行?定是那些个眼红之人见他身居高位,心里生醋才出口胡乱污蔑的。还被判立斩抄没家产家属流放,我姨父姨母都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户部尚书温尚杰可说是秦王阵营里文官的中坚力量,若是有朝一日秦王有大造化时,这人是要当大用的,哪曾想一朝就翻了船。眼下皇帝御笔批红的处置折子就被抄录在书案上,这个当口去救人无异于跟整个朝堂对着干!秦王知道这女人出身小门小户,受眼界所限没什么大的见识,可也不兴这么拖丈夫的后腿吧? 秦王的眼光又古怪又嫌弃,钱侧妃终于止了眼泪,拽着帕子委屈道:“燉哥知道了他舅舅要来给他启蒙,老早高兴得不得了。可冷不丁地得知他舅舅被判刑,心里一着急就出了身冷汗,这不看着又有些不好。却还是硬撑着跟我过来,就是想看看您这里有什么法子能搭救一下他舅舅!” 秦王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一口一声舅舅,我就奇了怪了,这算哪门子舅舅。你姓钱,他姓温,你俩的母亲说起来也不过是表姐妹,却说得跟亲的一样。府内白王妃虽已经去世,可是依旧是孩子们的嫡母,羊角胡同的白府才是他们的娘舅家!” 钱侧妃从未被如此打脸,闻言面上又红又白一时怔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以前表哥到府中议事时,王爷还特地将她和燉哥叫过来作陪,说一家人就该亲亲热热的才好。表哥被关在大牢里才几天,王爷就准备翻脸不认人了吗? 钱侧妃难得动脑子聪明一回,不想却正正猜中秦王的心思。 温尚杰刚过四十就位列户部尚书,可以说这人为人精明极具才干,兼之又是钱侧妃的表兄,可说是秦王相当看好的一位人物。可是如此寄予厚望的人,却在江南盐商白花花的银子面前折了腰失了格调。 这人素来谨慎却做出了这般泼天大事,利用手中职权为那些不学无术的盐商子侄牵线搭桥大开方便之门,还格外可心地寻找可以代为捉笔的枪手。他每每受到请托收到一份银子之后,就悄悄更改座次,派信得过工匠在考舍里动手脚。温尚杰将这样的勾当干得是炉火纯青得心应手,一身的聪明劲都用在这上头了。 秦王冷哼了一声阴仄仄地道:“知道你那位好表哥今次贪了多少银子吗?整整五十三万两,以他的俸禄就是干八百年也挣不到这么多银子。你知不知道,当父皇将抄出来的家产明细单子特特传到我面前时,我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让我立时跳下去!” 秦王气得头目森然,一时觉得茶水都令人难以下咽。朝堂上谁人不晓温尚杰背后靠着他这棵大树,这几年才混得如鱼得水。谁知道这样本是寒门出身向来以清廉自诩的人,一朝贪婪起来比谁都狠。淮安侯世子之事跟他比较起来,竟然算不得什么了! 整整五十余万两的不记名日升昌银号的银票,还有无数的金珠被装在一口樟木箱子里,密密实实地埋在后院的菜园子里。一家七八口人,却挤挤擦擦地住在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吃的穿的都再普通不过。左邻右舍里,任谁都想不到他家中还藏有这么大一注钱财。 在朝堂上秦王看到那笔五十万两的银票时,就已经明白温尚杰是个死人。父皇可以纵容臣子们的内斗,可以默认臣子们的小聪明,却绝不允许臣子拿朝廷的官爵去跟盐商们做买卖。所以,他不但不会为温尚杰说话,还巴不得这人死得越快越好。 如若不然,就像幕僚们刚才说的那样,此时若是不能与温尚杰断开干系,等时日久了少不得有人会怀疑温尚杰收的银两,其实是秦王在背后授意。到那时不但惹得群臣怀疑,就是那位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也会开始怀疑。 秦王将儿子燉哥叫到身边,仔细询问了这一向的吃食和汤药,才吩咐一边侍立的曹二格将人小心送回屋子。然后才转身对着一脸莫名的钱侧妃道:“宫里我母妃的寿辰就要到了,你老实待在佛堂里虔心给她抄一百遍的《法华经》,到时候母妃会念及你的好!” 因为刘惠妃不待见,钱侧妃连进宫门的资格都没有。即便老实抄完佛经,又怎么会记得她的好呢?这话明显就是在忽悠人,钱侧妃不明白自己本来是为表哥求情的,到最后为什么儿子被带走,自己被罚在佛堂里抄经书了呢? 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将燉哥送回屋子,吩咐保姆嬷嬷们小心照看,又将这两日的汤药方子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晃荡着身子摇回堂。 秦王收拾齐整正准备出门赴宴,听了安排之后略略点头。疲惫地向后一仰头,喃喃道:“这府里还是要有一个象样的女人才行啊,钱氏就是个浅薄无知的妇人,燉哥迟早要毁在她手里。烨哥是府里的世子,放在景仁宫母妃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事。要是当初我早早纳了傅氏,以她的手段作派,兴许府里就不是这一团乱象了……” 曹二格心里就哀叹连连,这么久了王爷还挂念着那位百善姑娘。好歹人家都嫁人小两年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过话说回来也着实有些可惜,这姑娘好象天生自带旺夫运,刚成亲这裴青去了头上的代字升任正五品的实权千户。为收复赤屿岛辗转数地,接收海船人口金银无数。这一趟从广州回来还没歇气,就迁调入京成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转眼就立下肃清科场的大功,想来不日又会调任。 窥视宫闱本是大罪,可是皇帝似乎并没有避忌宫人的意思。听说去年九月二十八接到赤屿岛投诚的资财清单时,皇帝连赞数声“福将”。后来裴青查清科考舞弊案,皇帝拿着他的上奏折子又是连赞数声“能将”。所以,但凡是长了耳朵眼晴的人都知道,起码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小裴大人势必会是皇帝跟前数得着的大红人。 偏偏这位新任指挥使大人为人低调谨慎,除了上衙门里公干之外甚少与同僚上峰应酬。有好事者就说,小裴大人家中有手段极利害的夫人。有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赐,听说那位新夫人生得高壮无比力大如牛手可撕熊,小裴大人在他夫人跟前走不了一个回合……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京中权贵在酒宴上压着声气故作神秘地说着这些小道消息时,曹二格分明看见自家王爷脸上的神情是落寞的。是啊,尽管府里这么多的莺莺燕燕,但是视荣华富贵如粪土且有胆子跟王爷顶着干的女人真没瞧见过。这阴差阳错的,那位百善姑娘可不就成了王爷一辈子丢不开的执念了么! 第二八二章 藤萝 第二八二章 藤萝 相比秦王府的愁云惨雾,平安胡同的小宅子倒是一片和乐。 因为人多,席面摆在新近培植的藤萝花架之下。傅氏一家人心性疏阔都喜欢侍弄花草,所以无论搬到哪里都是生机勃勃的一片。紫藤是民众极爱种植的长寿树种,成年的植株茎蔓蜿延屈曲开花繁多,串串花序悬挂于绿叶藤蔓之间,瘦长的荚果迎风摇曳,自古以来文人皆爱以其咏诗作画。 藤萝三月现蕾四月盛开,每轴都有成串的蝶形花。刚搬进来时,花匠在傅百善的指挥下在庭院中用老藤攀绕棚架,或是攀绕枯木,远远望去就有枯木逢生之意。此时虽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但是绿莹莹的一大片枝叶倒也极惹人喜爱。 大房的傅念祖人逢喜事精神爽,站起身朝裴青大大地作了一个揖道:“此番若非妹夫有所作为,赶在殿试前肃清了科场的秩序,将那些宵小之徒绳之以法,不然还不知有多少有志学子被耽误。我能重新跃入二甲,全靠妹夫的秉公执法!” 穿了一身红绫绣五彩串枝莲花纹褙子,显得气色越发好的傅百善闻言哈哈大笑:“大哥哥千万不要在外面说这种话,要是让人听见了还以为你们郎舅怎么着了呢!你也不要谢他,你从三甲第五名跃入二甲第一百一十四名,靠的是自己的真本事!” 负手站在一边的裴青自然是妇唱夫随,连连点头称许。 傅念祖面红如赤大感羞赧,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说得果然没错,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利落。科场舞弊案出了之后,他才隐约听闻妹夫险些受他的连累受人攻讦。若非提前做了些布置,朝堂这场较量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呐呐道:“我的资质本就平庸,这回能够名列二甲实乃侥幸。所以我还是要谢的,只是不知妹夫喜欢什么?前些日子无事在琉璃厂闲逛,得了一块成色不错的青田石。我只懂这些,就费了工夫雕刻成把件,希望妹夫不要嫌弃!” 傅念祖到京城后受二房一家的照顾,又受妹夫的暗地提携指点,如今才能风光返回乡里,心里一直就想做些什么好好感谢一下。叔父傅满仓喜欢下田种植蔬果,他就跟前扭后地抗锄拿锹。妹夫是个正经武将,他寻摸好久还是决定雕一个物件,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个。 这块青田石虽然不名贵,但是显见是费了大心思的。黑白分明的石头上巧妙雕琢了一只黑色的天牛伏在乳白色的冬瓜上面,天牛色泽青黑冬瓜雪白细腻,一眼望去宛若天成。雕工算不上精致,难得的是这份巧思。 傅百善见了啧啧赞叹,心想这位大堂哥读书只能算一般,对于刻章篆刻之类的事务倒是另有天分。左右传看一遍后,她便将这块把件摆在屋角的红木多宝格上的醒目位置。傅念祖见妹妹妹夫两口子脸上的欢喜毫不作假,心里更生欢喜,觉得这才是骨肉至亲的作派。 菜式都是厨子的拿手活,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得高高兴兴。 吃饱喝足之后,男人们在一处继续喝酒。宋知春瞅了空拉着女儿在一边悄悄问道:“这几天怎么样,肚子里的孩子淘气不?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莫害羞,有孩子的人口味大变,又经不得饿实在是太过正常。我又寻了个做广式点心的厨娘,看哪天方便了悄悄给你送过来。放心银子从我这里出,保管不会让别人乱嚼舌头。” 这话却是有由来的,若不是见机快,裴青这回险些被人拿住短处。要是依宋知春的本性来说,当官当得时时小心,那还不如不当。可是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是要有一个撑得起来的人物。既然这样,凡事就要思虑周祥不能给女婿添麻烦。 傅百善拉着娘亲的手宽慰道:“哪里就至于如此小心,不过是一两个厨子,他一个四品指挥使养不起,我一个四品乡君还是养得起的。那些御史为着博取一个清廉的名声,虽然逮着人就咬,可是毕竟还是要长久住在京城的。”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宋知春见女儿心中有数就放下心来,就谈及另一件事,“你爹在郊外花大价钱买了个带温泉眼的小农庄,又特地建了暖棚,说你一年四季的蔬菜他都给包了。我开始还嫌他乱花,后来一想这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冬天贼冷啥都不长,那青菜卖得比肉都贵!” 傅百善心头软软的,撒娇一般依偎过去道:“娘待我比弟弟们要好,小五前一向还嘟囔,说我搬到哪里爹娘就跟着搬到哪里,再没见过比你们更痛女儿的夫妻了。跟我比起来,他们两兄弟好像是从地里捡回来的一般!” 宋知春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其实每回搬家我都不舍得,每回都下决心不搬了。可是细细一想,你两个弟弟自小就是待不住的性子,小五要跟吴老太医诊遍世间杂症,小六立志考中进士后就要游历天下。” 说起两个儿子,宋知春连连摇头,面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们性子活络就没个定数,我也想通了,男儿志在四方在一个地方是待不住的。加上你嫁了人,偌大的宅子里只有我们两个老家伙整天面对面地瞪眼睛。你爹昨天才取笑来着,说照这个架势兴许日后我们俩还要女儿女婿来养老呢!” 她当玩笑一般说出来,傅百善却是眼睛一亮认真道:“难得弟弟们都有喜欢的事做,也没什么不好!女儿也是儿,我来养爹娘的老也没什么!再说裴大哥从小就是孤身一人,曾说你们只要愿意不嫌烦,搬过来一起住都行,相互间还有个照应!” 宋知春本就是万事由心的爽快性子,听了果然大为心动。默默合计了一会儿方道:“本来没这个礼数,哪里有丈人丈母娘到女婿家长住的道理?只是你跟裴青都是初初为人父母,屋子里几个丫头又是少不更事的,我如何放得了心。等我跟你爹商量一下,再来跟你回话。” 傅家二房向来是宋知春当家,只要她发话傅满仓没有不应的。 傅百善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成了大半,心头更是欢喜不已。她刚有身孕,说实在话还是有些慌乱。虽说娘家在锣鼓巷胡同隔得近,抬脚就能走个来回,但若是家中有娘亲亲自坐镇,无异于给她吃了个定心丸。 她喜滋滋地把一碟果馅酥皮面饼,一碟酥油泡螺端了过来道:“娘吃吃这个,是才出来的苏式点心,只在素芳园里有卖的。如今我一天到晚没事,就叫厨子把这个试了出来。虽说跟店里的手艺还不如,却也有六七分相似了。” 宋知春有些好笑,见女儿一脸的兴致勃勃,连眉梢眼底都是喜意,还有心思琢磨吃食,想见是过得顺心如意。便不由悄声笑道:“如今走到哪里都有夸赞裴女婿的,那些复又上榜的新科进士高兴之余恨不能把他供起来,听说将东城兵马司的石狮子上都披了红挂了彩!” 傅百善抬头看了一眼藤罗架下正撸着袖子与小五猜拳顽笑的丈夫,微微抿嘴一笑道:“他说看到那些人费尽十年光阴,却被别人阴诡使计占了先锋,觉得能为他们做一件事也是值得称许的一件事!只是喜了一些人便恶了一些人,他为皇帝办差挡了别人的财路,怕是也要落些埋怨!” 三月的春风吹得人熏熏然,宋知春便惬意地微眯了眼,“纵然落些埋怨也是值得的,这是给后人们积攒阴德。以往我教你万事不能憋屈了自个,人生在世就是这么几十年,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说到这里,宋知春幽幽然由衷感叹,“说起识人一途,还是你爹看得比我准些。当年你及笄前,青州常知县家的公子常柏和裴青同时来求娶。我觉得常柏一身书卷气温文尔雅,便先满意了三分,若非他有个心大的表妹,还真动了结亲的心思。只是你爹说常知县夫妻急功近利不好相与,这样的父母教育出来的孩子只怕品性有瑕。” 酥油泡螺入口即化,宋知春吃得满意至极,“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表明你爹眼光好,裴青话少却有担当。我往时之所以不待见他,也是因为他太过稳沉显得城府极深,又顾及杂七杂八的行事时瞻头顾尾不利落。我性子急,尤其看不得这样的人,所以惯来对他没甚好脸色。” 说起往事宋知春唏嘘不已,“你出走海上没几天,他得知消息后从马上摔了下来。却拖着一身伤痛跪在咱家门前苦求,那时我才知他些许真心。其实人生苦短,只要他今后把你放在心上万事以你为重,我对他再无二话!” 花架那边男人们喝酒喝得不亦乐乎,母女二人在这厢喁喁私语。 宋知春见这酥油泡螺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看着趣致可爱。暗暗摇头叹气道:“常柏行事如墙头草一般见风使舵,又兼心性凉薄,哪里是堪匹配的良人?大房的兰香吊死在他面前时,他却只知是护着徐玉芝逃避。当时看着那副场面,说句不应该的话,我是阵阵后怕阵阵庆幸,还好与你成亲的是裴青!” 此次春闱案常柏涉事颇深,靠了出卖惜薪司太监徐琨最后全身而退,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不会那么好过。傅百善曾经听裴青提过,四十余人只有他一个无罪,只怕消息传出后立刻就会被当成靶子,这样的人生活着只怕比死更难受吧! 这么些年,裴青一贯的性子是只会做不会说。 傅百善虽知事情大致的经过,却都不及自家娘亲说得详细。听了之后不免泪盈于睫,又怕娘亲看了笑话,忙拿袖子悄悄掩了,复捉了一只泡螺在手里慢慢地吃。那螺儿是用乳酪与蔗糖霜和在一起,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始成为带骨鲍螺。味道鲜美入口消融,却生生让她品出一股沁入骨子里的甜意。 第二八三章 丈人 第二八三章 丈人 傅满仓今天尤其高兴,侄子的事有了交代,女婿的差事也了结清楚,儿子女儿都康健。几盅老酒下肚后有些上头,回过头就把女婿扯在边上,嘴里还不住地嘟囔。裴青以为他内急要找茅厕,忙上前一步把人小心搀扶着。 转过一丛枝繁叶茂的四季丁香,傅满仓脸上的酒意一下子变得消散许多,左右看了无人后才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过来,语重心长地道:“这里是两千两的银票,你拿在身上在外应酬时花用。珍哥现下有了身孕,她脾气又犟眼里揉不得半点砂子。你……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就找个干净的女娘过个夜,不过千万不能让家里人晓得!” 裴青身上的酒意一下子就化做汗水从后背上流淌而下,这份惊喜不若是惊吓更恰当。捧在手里的净蓝色素面荷包一时仿若烫手山芋般重逾千金,拿也不是退也不是。这算个怎么回事,往日里听说丈人疼憨女婿的,但是也不能是这般疼法吧! 他一时头大如斗,胀红了脸呐呐言道:“我跟珍哥……毋须如此!” 傅满仓也有些憨涩,摸着脑袋解释道:“这就是个意思,我也是男人知道这段时日不好熬。你们年青人在外头的应酬多,只怕更不好熬。你又是个生得好的,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打你的主意。再则珍哥后头的月份越发大了,你千万不能去她跟前闹腾让她烦心。” 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强人所难,傅满仓小心地措辞生怕伤了女婿的颜面,“别的事情就算了,偏偏这种事珍哥跟她娘一样是个吃独食的,表面上看着不在意,其实心里介意得很,所以你去那种地方时千万不能让人晓得。咳咳,完事了就把那楼子里的女娘远远打发走就成了。” 这都叫什么事,裴青一时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满满的感动。真是殚心竭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简直是世间一等一等的好丈人,只是所做的仍有些过了。自己等了多少年,又走了多远路,费了多少心思才将这个媳妇重新找回来,这份浓重入血的情感已经可以碾压世间一切外在诱惑。裴青将荷包重新塞回去,眸色清明一字一顿道:“爹,我和珍哥会好好的!” 傅满仓先是有些愕然,随即明白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一丝笑意就从眼里慢慢浮现出来,慢慢地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大。他伸出大手起劲地拍了一下女婿结实的肩膀,象同辈人一样相互攀着兴高彩烈地回到宴上。大声地咋呼再拿些酒上来,惹得远处坐着的宋知春一顿好说。 晚上裴青明显喝高了,躺在红木雕花架子床上捂着胸口呵呵直笑。傅百善卸下钗环打发丫头们下去后,亲自端了一碗酸笋鸡皮醒酒汤过来,嗔怒道:“就你能,看你一个人把我爹他们全喝趴了,心里舒坦了?” 裴青双眼迷离,一张平日里无比端肃寡言的脸绯红,看着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俊逸风流。他将头直直伸过来道:“珍哥,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你上辈子肯定做了无数的好事,积了无数的因果才摊上这么一个好爹。我跟你打个商量,把你爹爹分我一半……” 傅百善噗嗤一声又好气又好笑,旋即想到这人的身世,昔日闲谈时露出的只言片语。亲爹嫌弃亲娘早逝,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却只身流落在外,连一口吃食都要去争去抢。跟他比起来,自己实在是生在福窝子里。于是轻叹了两声,回头绞了根热帕子敷在他脸上,又服侍男人把醒酒汤喝了。 待两人梳洗干净后齐齐躺在架子床上,绣了五蝠纹的浅青色帐子微微拢着,有草木花香从半开的槅扇弥散进来。裴青抓了媳妇的手搁在胸前,心满意足地叹道:“珍哥,这一辈子幸得是遇上了你。要是真的跟你错过,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傅百善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半嗔半怒地怨道:“那你还上赶着让我给秦王去当什么侧妃,说得好听,侧妃还不就是小妾,生了孩子还得管别人叫娘。让我给人伏低做小,在巴掌大的一块地界跟群心眼跟针尖一般大的女人斗来斗去,那还不如一刀子把我杀了来得痛快!” 裴青就有些狼狈地咳了两声,吭哧道:“那会子东南一带的官场都在悄悄传这人要当太子了吗,我晕头转向地以为你跟别的女人一样都会眼热。连魏指挥使那样一个从来不攀权附贵的人,都学着事事跟他提前知会。我又钻了牛角尖,觉得我一个小小的六品百户,还是被亲爹驱除宗族的黑户,拿什么跟未来的皇帝抗争……” 傅百善想起那段时日的煎熬,就是这些狗屁倒灶的理由让自己夜夜失眠至天亮。一时心头气不打一处来,提脚就给了男人一记狠的。裴青没料到半夜了还有这遭遇,珍哥的气力又大,一个不备就被踹下了床。但是此事说来是自个错处居多,只得老实爬起来伫在一边不语。 傅百善侧着身子面向里面,耳朵却听着动静。见男人被踹下去后也不敢乱动,只会老实站在一边,心里头的气倒是消祛不少。别人都说有身子的人喜怒无常,为了过往的事情时时生怒好似不该呢! 三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凉,裴青半赤着身子站得一会就打了几个喷嚏。傅百善想起他喝了那么多的酒,明天还要早起上衙门当差,这会可不能着凉了。一时又拉不下脸面,只得装作无意把绣了萱草枇杷果的葱绿锦被甩了一半过去。 裴青见状连忙有眼色地爬上床,密密地抱着媳妇低低叹道:“还是你最心疼我,放心吧我再不会犯傻了。再者我早就看出来了,秦王的性子表面豪爽仁义,骨子里却是铁石心肠薄恩寡义。这样的人他日为君为帝,对于中土的朝臣和黎民百姓只怕是祸不是福!” 傅百善听得这话里有话,忙翻转身子仔细倾听。 帐子里光线模糊,裴青却看得见她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柔声道:“珍哥莫怕,对于储君之位皇帝心中只怕早就另有人选。朝堂上一片浑水,谁毒不敢轻易下注,虽然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哪怕朝臣们个个都举荐秦王当太子,我也会想办法给他搅和黄了。” 裴青的话语虽低,却流露出一丝傲视睨睥,“此次春闱爆出舞弊案,最后被判秋后斩决的户部尚书温尚杰,原先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的嫡传弟子,后来投靠了秦王。事情出来后还惹得朝堂议论纷纷的,其实这个刘肃就是秦王的外祖父,说穿了这些不过是换手挠背避人耳目的把戏。” 裴青对于珍哥的身世隐约猜得一二,见她面上无异色才接着说道:“我从温家的菜园子里搜出近五十万两的银票呈上去后,惹得皇帝在朝堂上大为震怒。竟是一声辩驳都不愿听,直接判了温尚杰的斩决。说实在话,这一击可谓是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秦王的一只得用的臂膀,这几天他怕是不能睡安稳了!” 傅百善听得双眼婆娑一阵揪心,心知此番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其间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心力,暗地里又打点了多少手脚,才能将事态的发展全盘掌握在手中。她低低问道:“裴大哥,你这般上下周旋四处树敌,是想向皇帝表忠心决定做一个纯臣吗?” 裴青情知自己的打算瞒谁都瞒不过枕边人,遂抚着她长长的头发笑道:“傻丫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在这任皇帝薨逝之前,做一个忠纯笃实之臣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走出去人人都要敬上三分。像现任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在朝堂上从不与人结交,家中子侄的婚事尽是选些普通的平民人家,可他却是最得皇帝信任之人。” 傅百善倒是知道这人,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在皇帝身边侍奉了近三十年,向来以忠勇著称,是她手帕交魏琪的嫡亲大伯。魏琪的婚事就是这位大伯做主定下的,夫婿方明德当初只是金吾卫一个不起眼的军士。两人一成亲,就立刻被打发到贵州历练去了,算起来跟裴傅夫妻是前后脚调回的京城。 在一干文臣武将当中,魏孟绝对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他的官职升迁甚缓,二十年了都还在金吾卫里厮混。他的许多旧部下外放之后,有的甚至已经官至一品,但是即便如此任谁都不敢小瞧于他。裴大哥背后没有过硬的靠山,就是想做一个这样的人吗? 裴青见媳妇已经明白自己的意图,不由面色大松,“其实皇帝今年已经上了春秋,京中看起来一片平静,底下却是汹涌波澜,你方争罢我登场,却不知这时候唯有紧跟皇帝才是大道。那些想在新皇面前立下从龙之功的人不知凡许,却忘记了这时候的皇帝猜忌心最重,一个不好就要翻船……” 想是酒劲终于上来,裴青的声音渐渐低微。 春夜里带了些许凉意的风吹得槅扇偶尔吱吱作响,却并不令人生厌,反而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恬淡安然。帐子顶上悬挂的银熏球微微地晃荡,浅青色的帐幔在月下像流水一般滑动。傅百善帮男人把滑下去的锦被重新盖好,心想这道理谁都明白,但是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的人又有几个? 第二八四章 殿试 第二八四章 殿试 四月十六日,被耽搁许久的殿试在宫城内的保和殿正式举行。 殿试不考诗词歌赋只考策问,应试的贡士们自黎明起由安化门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然后颁发策题。策文不限长短,一般在千字左右,起收及中间的书写均有一定格式及字数限制。特别强调书写必须用正体即所谓馆阁体,字要方正、光园、乌黑、体大。 殿试只一天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收存。至阅卷日,分交读卷官共八人,每人一桌轮流传阅。择优十本进呈皇帝,钦定御批一甲第一、二、三名即为状元、榜眼、探花。这一年是徽正十七年,状元是浙江鄞县陈英印,榜眼是彰德籍胡德生,探花是直隶籍刘知远。 一众白头皓首进士之中,年方十五的探花刘知远格外引人注意。有好事者一打听,才知道这位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就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的嫡孙,他的父亲刘泰安任正四品太仆寺少卿,是宝和三年的探花。 这段佳话传到皇帝的耳中,引得皇帝龙颜大悦,赞了一句“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倒引得一种朝臣纷纷称颂不已,说此乃千古绝句,非本朝盛世不能出。便是一向不苟言笑的刘肃也流露出得意的神情,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御口亲提的佳句。 皇帝哈哈大笑之后,特意将刘知远招至面前温煦问话。见他不但生得面目清秀,且经典文章信手拈来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心头更是欢喜。论起来这孩子还是景仁宫刘惠妃的嫡亲侄儿,依着亲眷关系说来更加亲厚。 这时候几个朝中大臣也过来凑热闹,刘知远虽然年少但是谦逊有力应对得当。皇帝就说依着这般好学识应该早早出来在国子监当教授或是博士,在翰林院当个编修委实有些可惜了。编修已经是正七品的官职,皇帝却说可惜了,众人望过来的眼光便有些异样。 这顽笑说完,皇帝忽地想起一群老举子跟着一个少年进士上课的场面,自个也忍不住笑了。转头吩咐身边的总管太监阮吉祥拿了天南进奉的嵌银椰雕碗和数匹绸缎进来,分别赏赐给今日的三鼎甲。 状元和榜眼容貌生得一般,都是三十开外的中年人,想来连孩子都能读书了,自不会有人上前打主意。有那心思转得快的人想起家中待字闺中的女儿,还有年华将盛的孙女儿,决定下朝后定要跟刘阁老好好地叙叙旧。 秦王今日毫不打眼地站在角落里,此时才暗吁了一口气,心里暗暗浮起一股得意。虽然温尚杰已然成了一颗弃子,可是朝中有外祖父坐镇,后头又有舅舅刘泰安和表弟刘知远这种新生力量,何愁朝中文官一派不倒向自己!更何况首辅陈自庸获罪罢职之后,有传闻说父皇已经有意外祖父为新任首辅。 晋王侧身就看见这位兄长一脸的与荣共焉,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气,不由心里酸水直冒。往年里两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登州,即便斗得再凶都是私底下的事情。去年因为白王妃的去世,这位王兄回来奔丧之后竟然以哀毁过度赖在京中不走了,即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其中的打算。 朝臣们本来就是墙头草,哪边厉害些就往哪边倒。就是因为秦王的归来,以往旗帜鲜明站在己边的人开始动摇。晋王心知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费心经营许久的局面只怕就要付诸水流,奈何人家的母族势大,自己就是再投一遍胎也是赶不及了。 晋王如此一想心头便生了恶意,挤过去在秦王耳边轻声道:“只可惜那位礼部尚书温大人,辛辛苦苦地收刮了那么多的银子,都还没来得及花用一分就被投进了大牢。只是不知那些银子他是准备孝敬谁,或是以往收刮的那些银子已经孝敬了谁,父皇怎么不再花费些工夫好好查查?” 秦王脸上的笑意一僵,这其实也是他心中隐忧。那日事情爆发出来后,父皇当着朝臣将温尚杰贪污的清单特特送至自己面前,当时他心里就在打鼓,父皇此举到底意味何义?但他毕竟是在沙场上流过汗撒过血的人,如何会在别人面前示弱,抿着嘴角轻嗤道:“总比把自个送给黑熊当点心的蠢物要强一些。” 这又是晋王时时暗恨的短板了,谁知道被豢养的畜生还会暴起伤人,谁知道自己会被一个女人所救,谁知道那些金吾卫的人那么快就找到了黑熊的出处,让自己苦心经营近两个月的谋划落空。幸得皇帝最后没有继续追究,还在宫中下了禁口令,要不然这件丑事还要传得远些。 兄弟两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虽然站在角落里但还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微微皱眉招手道:“难得看见你们在一起说话,兄弟之间相处就该如此。嗯,老三你向来文思敏捷,又在翰林院主持修书甚久,对文章策题应该有独到见解。等会在太和殿举行传胪大典时,替联好好地陪陪这些青年才俊!” 晋王闻言大喜,忙上前叩谢皇命。站起身时掩饰不住得意回望了一眼秦王,见他脸色果然有些不好看,心头更是大感惬意。 晋王退在一边时,几个平日里来往密切的朝臣都点头示意,就是不怎么来往的几个武职将军也投来和煦至极的目光。晋王自红栌山庄黑熊之事件后,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注目,一时激动得面泛红光,便不由想起那日到延禧宫向崔婕妤请安时听到的话语。 自晋王长大懂得人情世故之后,就有意无意地与自己的母妃崔婕妤疏远了起来。这是一种难以向人诉说的心结,若非崔婕妤只是个司寝宫人出身,他如何会活得这般辛苦?但是自古就是儿不嫌母丑,晋王只得将这股怨气密密收拾起来,深深埋在心底。 那日是晋王意外受伤后,母子两人第一次相见。枝叶繁茂的广玉兰树下,穿了一身雪青缎绣水仙纹的女人微微昂着头,懒洋洋地道:“皇帝其实一直在你和秦王之间摇摆不定,哪方弱些他就扶植哪方,哪方强些他就打压哪方。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君王!” 空寂廖落的园子里,初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投在女人皙白的面颊上,一时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晋王从来没见过这样肆意这样陌生形容的母妃,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但他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母妃……说的一切定是真的。 崔婕妤微眯了眼睛,慵懒得像一只成精的狸猫,“秦王镇守登州多年算得上骁勇,其母刘惠妃把持宫务多年说是副后也不为过,这回又适逢陈自庸获罪,刘肃出任首辅的机率大大增加。好孩子你猜猜看,朝中有多少人想把赌注押在他身上?” 见晋王没有答话,崔婕妤便捂嘴轻笑出声。早已经过了花信的女人举止投足间竟然有一种少女般的娇柔,“初初一看,秦王此时便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帝怎会坐视此等境况不理!到时候,秦王所有的优势都会变成他的劣势,因为皇帝绝不会允许下任皇帝有一个势大滔天的外戚!” 晋王从来都以为母妃是一个胆小怯懦的女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小心谨慎地取悦父皇。也就是从那天起,面对着在树下侃侃而谈的母妃,他才恍然发现从前的忽略之处。宫里头刘惠妃为人跋扈风头无两,连中宫张皇后都以“疾患”避养在坤宁宫,而母妃一个出身低微的妃嫔反而可以和刘惠妃相安无事,这难道不是一桩难得的本事吗? 太和殿的传胪大典上笙箫齐鸣,晋王游走在各路新科进士之间,偶尔还与人唱和一两句诗词。觑见角落里的秦王脸色越来越黑,他心头更是大乐。心想,母妃果然不愧是相伴父皇多年的人,一步宫门未出就可以将事态分析得如此透彻,看来以后无事时是要多进宫走动一番了。 皇帝今日也显得格外高兴,又让阮吉祥拿来许多的财帛分赏给各位臣工。其中谨身殿大学士刘肃和今科探花刘知远得到的赏赐最多,这一对爷孙今日是出尽了风头,旁人望过来的目光是又羡又嫉。 按照惯例,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他进士按殿试、朝考名次,分别授以庶吉士、主事、中书、推官等职。 傅家大房的傅念祖对于眼前的暗潮汹涌一概不知,听到自己被授以从八品典簿时,欢喜得几乎跳起来。别人或许会觉得这个阶品太过低微,傅念祖却是觉得是天之侥幸。他自忖天赋不够,读书时唯有以勤补拙,能够一次通过会试、殿试实乃祖宗庇佑。 钟鼓齐鸣之后,这场建朝以来风波最大的科考终于圆满结束。众人恭送皇帝退下后,谨身殿大学士刘肃一改往日的冷岸,满面笑容地与一干同僚作别。等秦王过来时,他才压低了声音念了一句,“沉住气,稍安勿躁!” 秦王心头感激,向这个一脸睿智的老人微微一揖。父皇的若即若离,时而和煦时而冷漠,让一向自负的他也失了方寸。此时正是他心头极为彷徨的时候,的确需要一个看得清形式的人来帮着分析一下未来的道路。 第二八五章 雌威 第二八五章 雌威 五月初二,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傅满仓和宋知春都不是矫情的性子,两口子那天回去后细细一商量就定下了章程。等傅念祖参加完殿试用了践行宴,再把小五小六赶鸭子一样送走之后,就收拾包裹打点行装准备搬到平安胡同照看女儿。街坊邻居问起来也实打实说,出人意料的倒是没有几个胡乱多嘴的。 傅百善一大早就得知了这个信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赶紧带着几个丫头把东厢房又重新收拾一遍,里里外外的一应器具都是崭新的。心想别人愿意叨咕就叨咕去吧,面上好看是活受罪,里子实惠才是真实惠。如今爹妈在跟前,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也有了主心骨。 裴青自然不会计较这些,要是让他来说泰山泰水过来住,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不但宅子里热闹许多,大家日常相互间也有个照应。媳妇儿万事都好,就是有时候主意太正,有时候执拗起来谁都拉不住。若是有人时时规劝提醒,也是一件极好之事。 宋知春一到平安胡同就总领起了宅子里的琐碎事情,像每天三餐吃什么滋补的东西,吃完之后要围着园子转几圈,入夜后还要按时按量用一道点心。还有即便入夏了也不能贪凉用冰,因为大人即便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这个刺激。 傅百善尽管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心里却是快活的。每天在宋知春的指挥下,带着丫头们开始裁制婴孩贴身穿的内衣。整匹的细绫棉布被缝制成一件小小的衣衫,浆冼曝晒,又拿手仔细搓揉。婴孩的皮肤极为细嫩,最容易被衣服上的褶皱伤到。 下衙回来的裴青用两个指尖拎着一件巴掌大的小衣仔细打量半天后,才骇笑道:“生下来的孩子有这么小吗?” 傅百善笑得不行,“我也不懂这些,只是我娘说孩子象吹气一般,一天一个模样。有的头壮脚壮,只一个月就要花费十来身衣物。我们的孩儿应该生在八月底九月初,正是瓜果上市的好时节,气候不冷又不热。” 说到未出生的孩子,两人都是两眼放光兴致盎然的模样。裴青见那些小衣裳做工精致,所有布纽都缝在外面,显见是用了心思的。他自幼失去亲人庇佑,比起寻常人对自家人更加看重。于是,这样一个严肃端正的一个人,就坐在炕塌上一件一件地翻看,不时还提一点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夫妻二人说得热闹就不觉天色已晚,忽听窗外重重一咳,却是宋知春见女儿屋子里灯还亮着,就站在院子里扬声道:“有什么话明天不能说,非要拣今天一气儿说完?当心走了困伤了神,费多少汤药都弥补不回来!” 裴青连忙住嘴简单梳洗了急急躺在床上,靠里坐着的傅百善急道:“灯,灯……”原来两人手慌脚乱之下忘记把案几上的三彩花鸟纹的灯盏吹熄。 裴青又爬起来单脚跳着把烛台吹熄了,等小两口齐齐倒在架子床上时,忽地面对面噗嗤一笑。裴青心想,这鸡飞狗跳的简直像请了位活祖宗回来。嘴上虽嘀咕,心里却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幸福,那是受人管束受人爱护的一种笃定和踏实。 宋知春回到东厢房时,傅满仓正坐在一张方凳上烫脚。看见她进来就笑道:“就你多事,小两口晚上说个话都要多管。好在女婿性子好不跟你计较,如若不然我可是没脸面在这里久住!” 宋知春帮丈夫拿了一条擦脚布过来,低低抱怨,“裴青算是在我们跟前长大的,当年救了被毕秀才绑架的珍哥之后,我就觉得这孩子绝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就做主将老宋家的枪法传授与他,就是不想欠他的人情。谁曾想,兜兜转转还是将咱家珍哥拐走了!” 傅满仓哈哈大笑,“裴青吃了咱家三年的饭食,就要管咱女儿一辈子的米粮,这笔买卖很划算的。再者,他娶珍哥之前跟我全部兜了底,虽然还有林林总总的不是,可都是无伤大雅的毛病。也是难得的知根知底,把珍哥交予这样的人我很放心!” 宋知春白了他一眼嗔怪道:“我也没多说什么,看你护犊子的样子。对了,明天还要去庄子上看护你那些小苗吗?照我说,小苗出得齐整自然就有个好收成,你天天去盯着有什么用,不若在家里好生歇歇几日,看你这一向都劳累得很!” 傅满仓满脸的不赞同,“做事要有始有终,我是有些劳累但心里头敞亮。去年好容易得了几筐果物,我是一点都不敢糟蹋。离开青州时那些老农找我要,我还舍不得给呢。都是乡里乡亲的,最后实在却不过情面才一家分了一点。带到京里的这些跟金疙瘩一般,我不在一边看着实在不放心。” 他端了一盏茶水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小声笑道:“好在那小苗一生起来之后就好收拾了,藤蔓一长扦插之后又是好大一块地。等珍哥的孩子落地后,这果物就成熟了。到时候分给左邻右舍尝尝,又甜又糯又经饿,你们就知道我没说大话了!” 宋知春见他神色惬意,整日里进进出出地忙碌,面上再没有刚从海上回来时的愤恨和仓皇。她之所以利落地答应珍哥的要求住到平安胡同来,除了想好好地照顾孩子之外,另外就是想借助孩子们的热闹劲驱散丈夫心头余存的愧疚。 虽然傅满仓嘴上没提,但是做了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自然知道他时常惦记在倭国枉死的船员。即便帮到京城来住了,还时不时地划拨些银两让人带回广州交给那些船员的家属。银子虽然不多但多少是个心意,乡下人家求个温饱是没有问题的。 傅满仓没有想到妻子的那些小心思,靠在枕头上劝道:“我们住在这边就是给孩子们一个定心丸,别的就不要多加干涉。女婿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也别让珍哥为难。他们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从倭国回来时,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协助,这是比什么都要紧的患难夫妻。” 宋知春忽然想到一事,压低了声气问道:“这俩孩子大概真是天定的缘分,都是被高门舍弃的孩子。珍哥因为涉及皇家昔年的旧事也就罢了,怎么裴青回来这么久,最近又在京里露了这么大的脸,怎么就没人认出他是哪家的孩子?” 傅满仓抹了干净的下巴嘿嘿一笑道:“怎么没认,裴青回来就跟我提了这件事。那位栽了大跟头的淮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就认出了他,不过这孩子斩钉截铁地矢口否认。他立誓跟以往断得干干净净,就是不想再沾染这些麻烦。之所以悄悄在我面前提及此事,就是怕那些人不要脸找上门来,打扰到珍哥和家里的清净。” 这件事倒是出乎宋知春的意料,她想了一会道:“我省得,明儿一早我就吩咐门上,千万别放不相干的人进来扰到珍哥。她现在还刚进四月,胎里不知道有没有坐稳,的确不能受到惊扰。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些人都当裴青死了,连费工夫找寻都不肯。如今见人出息了就想来摘桃子,也得看我宋家的双凤刀答不答应!” 傅满仓好久未见她这大发雌威的样子了,感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像淮安侯府那样的勋贵之家。当年许思恩构陷你老爹和两位兄长,那样大的罪责最后也只是却削职为民贬为庶人。兜兜转转二十年了,这报应却是应在他的独子身上,也算老天有眼!” 宋知春便咬牙道:“当年我就该一刀将他杀了,省得再出来祸害人。要不是裴青机敏,恐怕就要栽在这些魑魅手里。珍哥跟着他到了这块地界,也不知是福是祸,我这心里老觉着不踏实!” 外面已经敲了二更鼓了,傅满仓打了一个哈欠,“是祸谁都躲不过,左右一家人好好地呆在一处,就比什么都强。我们帮孩子们查洞补漏把舵掌好,由着他们去乘风破浪,至不济在京里住不下去了就帮他们寻条后路。这天下这么大,青州广州都可落脚,实在不行咱们一家就到海外去,那边的地价便是建造十个庄子也是极便宜的!” 时日将近端午,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几缕清风卷走了园子里最后几分的燥气。宋知春被这凉风一吹转头就看着丈夫片刻间就进入梦乡,扯起了震天价的鼾声,不禁哑然失笑。心想难怪家里大大小小的都极喜欢这人,又豪爽又大方,事事能为人着想却又不居功,简直是财神菩萨转世。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白日里金碧辉煌殿堂叠耸的皇宫此时退却了光华,就如一只巨大怪兽匍匐着。一个小太监避过巡逻的禁军,熟门熟路地钻入一条小小的夹道,左转右转地进了一处灰扑扑的建筑,又极为机巧地进了慎刑司大牢的小门。 脏污的地面上,一个头发皆白的老者趴在稻草堆一动未动,也看不出死活。小太监机警地左右看了一眼轻喊:“徐公公,小的过来回命了!” 老者抬起头来,一张老脸阴暗晦涩,正是牵涉进春闱舞弊案的惜薪司大总管徐琨。他眼里闪着几丝精光,闻言以一种与年龄及不相符的迅捷爬了过来低低问道:“那位贵人回话没有,她看了我的信函说没说什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小太监眼神闪烁连头不敢抬,嗫嚅道:“小的没亲眼见到那位贵人,只得到一句话,那人说她会尽力而为!” 徐琨喉咙里就呵呵笑了起来,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喃喃道:“二十年前,我还是乾清宫的一个洒扫太监,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帮这位贵人做了一件能捅破天的大事。如今我落难了,她要是只管站干岸看热闹,我就把这件事抖露出来重新捅破天!” 小太监年纪虽小,却知道这宫里头有些事长了眼睛不能看,长了耳朵不能听,长了嘴巴不能说出口。他为了还上昔年的一点恩惠,又眼馋十两银子的赏银,帮着徐太监跑了这趟腿,如今看来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第二八六章 恶意 第二八六章 恶意 正阳门外的里市大街,京中最大的一座绸缎庄撷芳楼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傅百善扶着大丫头杨桃的手小心地从马车上下来,她已经有孕四个月了,但是因为生得高挑,肚腹除了时常感到沉甸一点外,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又是个坐不住的人,便隔三差五地在名下各处铺子和田庄上来回转悠。 宋知春见女儿一如既往的康健,且已经过了最要紧的头三个月终于放下一颗心来。再加上知道这三个月这不准那不准的,把这孩子委实憋坏了,这才允许傅百善以巡视田产的名义出来到处走走。 二楼临窗的雅间跟前站着的一位年青女子便轻轻“咦”了一声,另一个身穿黛青绸绣对襟长褙子的女子就转过头来,温婉笑道:“樱姐儿,可是看到什么喜欢的布料了吗?我有些时日没有出宫,这撷芳楼不愧是京中的老字号,店里的花色倒是越发齐全了。” 说话的正是好容易出宫散心的德仪公主,这些日子她在景仁宫里待得憋闷,今次特地求了刘惠妃才出来一趟。因往日和刘阁老府上的崔文樱走得勤密,自然而然作陪这件事就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崔文樱的头上。 问话之后却没得到回应,德仪公主眼底便浮起不易察觉的不悦。 她本是天之骄女,但因为生母早早亡故位分又低,在宫里头伏低做小低人一等就算了,出来后还有人胆敢藐视于自己吗?德仪公主近年因为种种变故和不如意,性情变得有些阴晴不定敏感多疑,简单的一件事就会让她有无数猜想,觉得那些人表面奉承阿谀,背地里是否在暗暗嘲讽自己? 但是她十八岁嫁入江南大户吴家做长媳,吴驸马去世之后又守寡数年,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能。强行按下心中不悦走上前去微笑打趣道:“可是咱们文樱姑娘的情郎来了,这般目不转睛地看着?” 听到暗讽,崔文樱这才发觉自己的疏忽,连忙躬身行礼道:“小女刚刚是看到了一位旧识,就是皇帝御口亲封的那位傅乡君,所以一时失神还望公主恕罪!” 德仪公主眼眸猛地一缩,抿紧嘴唇慢慢道:“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傅乡君吗,我听说已久可却总是缘鏗一见。这女子的口舌便给,一顿诡辩把你的老师气得卧床不起。蔡夫人是连我都尊重的学问大家,却让这么一个黄毛丫头羞辱了,也算是一件天下奇闻!” 德仪公主下颔紧绷双眼紧盯着远处,却没看到意想当中的人,描画得精细的妆容便有了一丝扭曲。她好似觉得有些讽刺至极,连连冷笑,“……又兼身手了得,一个照面便将晋王殿下救了。这样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天天得见的。今日我倒要好好看看这位傅乡君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引得这么多的男人为她着迷!” 这话里不知为什么隐隐含了一丝尖锐的味道,崔文樱不禁悄悄打了一个寒噤。有心想为那位傅乡君辩白几句,顾及己身却怎么也张不开口。她跟这位公主交浅言深,虽然在一起相处不多,却总觉得这位皇家贵女对傅氏百善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两人在雅间里各怀心思的思量,就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帮忙挑选布料的女伙计不知何时少了一个。 刚在帐房里坐定的傅百善听了撷芳楼里女伙计的传话后,徐徐放下手里的五彩花卉茶盏,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这德仪公主是个什么来路,怎么会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吧?” 女伙计大概三十来岁,自十来岁起就在撷芳楼里做事,对于京中这些豪门女客的来路大致是清楚的,就简略地诉说了一下德仪公主的身世。结果傅百善听得越发糊涂,“十八岁嫁到江南吴家做长媳,未及三年就当了寡妇,刚刚回京不足一年,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女伙计是撷芳楼的老人,自然知道寿宁侯府现任的侯夫人李氏对傅家人的看重。更加明白眼前这位是撷芳楼的新东家,眼下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是万万不能有半点闪失的,她也委实猜不透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能因何事生嫌隙。 这人素来稳妥,仔细想了一下就出言建议道:“那位公主似乎有些恶意,说完话后特特下楼在大堂徘徊。她大概不想显露身份,身边只跟了刘阁老府上的那位崔姓表姑娘。余下的两个侍卫站在门外将别的客人都赶开了,只怕真是想乡君下楼时为难你。好在咱们楼子还有一处后门,乡君尽可以悄悄离开。” 大丫头杨桃想来胆小,又没有经历过这等阵仗,闻言惊慌道:“是呀,咱们好瓷别跟烂瓦碰。您这会子可不是一个人千万要小心,悄悄从后门走吧。这些皇家的富贵人没几个好的,当心他们使坏心眼子,出点什么事就不值当了!” 傅百善瞧着这丫头一张圆脸好笑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躲了今日,难不成日后就不上街不过活了吗?那位德仪公主的谱子再大,大得过王法律令吗?我还真不相信她能拿我怎么着!” 话虽如此,傅百善却没有急着下楼跟人面对面地对上,而是靠在软塌上将撷芳楼帐仔细翻看了一遍。见这一个月的流水比上个月要厚上两成,就满意点头笑道:“这回新进的妆花纱卖得真是不错,等月末算出盈利来我就做主给大家多发半个月的工钱。” 见东家不怕事女伙计也镇定下来,笑道:“还是乡君的眼光好,往年咱们楼子里卖的妆花纱没这么多的款式,质地也比这个粗些。像这批从广州进的妆花纱里,有一款织彩五毒纹,上面织了寓意富贵的串枝牡丹,又间饰蛇、蝎子、蜈蚣、蟾蜍、蜥蜴,看起来金彩交融雍容华贵。将将遇着端午,京中权贵人家的女眷都抢疯了!” 傅百善略略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橘黄、艾绿、乳白、绾红色的纱料,微微一笑道:“广州本就多能工巧匠,其所制的壮锦本就是历代王朝的供奉。只是因为地处蛮荒多瘴货物不好大量上市,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罢了。” 想到这批布料的来头,傅百善噗嗤笑道,“此次也是机缘巧合,年前我从广州返回的路途时,看见一位闽地口音的夷人商贩正准备将这批妆花纱运往海外售卖,就做主全部盘了下来。没想到错打错着,逢上今年的端午,竟成了人人追捧的新款式。” 女伙计见她眼中带笑说话俏皮,心里的担忧稍稍放下,笑道:“就这份独到的眼光和魄力,只怕京中好多大商家都不敢吃下。毕竟大家都觉得闽地夷人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从来没有在京中正经售卖过。难为他们就将这些五毒之物织得如此憨态可掬,整匹纱的做工又细致又精巧。” 傅百善就点头道:“我已经派人南下将那位夷人所在村落的布匹全部包下,那些妇人虽说大字不识,但是对世人司空见惯的花草鱼兽却有独到认知。你是没见过,那位夷人的妻女身上所穿的织物,若是拿到撷芳楼里让人稍稍改进一番,势必会成为风靡京城的新样式。” 女伙计眼睛放光,立刻意识到了其中的商机。若是闽地夷人所产的布匹能由撷芳楼独家垄断,这简直是一条稳赚不赔的新财路。她在心里暗暗感叹,果然是大海商之女,这般小小年纪竟然像是积年的老商人一样,眼光手段无一不缺。 看来,撷芳楼只怕还要继续红火个二十年了。 傅百善看完账簿用了茶点,甚至还靠着软垫小憩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掸了掸裙子上的褶子,施然往楼下走。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德仪公主和崔文樱还在楼下盘桓,正坐在一张红木束腰螭纹方桌旁,浅笑盈盈地攀谈着什么。 此时已近傍晚,屋外的日头暖融融地照进来,给撷芳楼里雅致的布置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听到动静的德仪公主略略一抬头,就见一个穿了妃红地绣了玫瑰花闪缎褙子的女子从楼上徐徐走了下来。个头比大多数人都要高挑,妆容配饰虽然简单却样样精致,一双近墨似的浓密长眉斜斜入鬓,一对水光凛凛的杏仁大眼顾盼间颇有威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尽显英姿飒爽之余,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淡定从容。 这便是传说当中高壮无比力大如牛形容粗鄙的傅氏吗? 在这一瞬间,德仪公主心中忽地感到人云亦云以讹传讹的荒谬,且生了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明明自己才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那人不过是个六品武德将军之女,可是为什么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直视,为什么忽生了掉头就走的冲动? 崔文樱悄悄瞧了一眼自个身上米色绣了几支墨色莲叶的衣裙,虽然针线做工是极好的,看起来也清新婉约意境悠远,但是与这位傅百善一比,就失却了一丝顶尖门阀肆意张扬的骄矜。说起来,自己才是彰德百年世家之女,听说这位原本不过是蛮荒之地的商户之女,今日一见怎么好像掉了个? 第二八七章 黛青 第二八七章 黛青 德仪公主和崔文樱心中狐疑腹诽之时,傅百善已经走至两人面前,双手交叠浅浅行了个同辈间的蹲礼,温婉笑道:“远远看着像是崔小姐,我还有些不敢认,没想到一别数月竟然真的是你。恕我眼神不济,没有尽到礼数!” 崔文樱有些羡慕地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明媚的笑容,心想再没有看到过比傅百善更适合穿红色的人了。 两者面对面地站着,崔文樱才能看清对方脸颊细腻红润眉角飞扬,似乎成亲之后她过得更加率性恣意的了。也是,年青有为的正四品兵马司指挥使,京中权贵争相结交前途一片看好,有这样的夫婿怎能不心情舒畅行事张扬?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重咳,崔文樱猛地醒过神肃颜恭敬站在一边道:“这位是景仁宫刘惠妃膝下的德仪公主,你平日大概是无缘得见,快快过来拜见殿下吧!”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傅百善膝行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君臣大礼了。这本来就是德仪公主的本意,想要在此处小小地折辱傅氏一回。 傅百善就慢腾腾地望了过来,脸上懵懵懂懂地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拿不定主意,抑或是没有闹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 崔文樱大急,心想看着精明不过的女子这会子什么犯糊涂呢?身旁的这位贵人可不是看起来这般好性儿,要是惹急了她只怕没甚好果子吃。遂好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耐心劝道:“傅……乡君,这位是宫中的德仪公主,你若是置若罔闻在殿下跟前失仪,即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傅百善脸上就浮起一抺困惑,以更低的声气悄声道:“前次我蒙皇上赐婚,到宫中磕头谢恩时,没听说景仁宫惠妃娘娘膝下还有这么大的一位公主呀?崔小姐,你一向长在高门大院的绣楼闺阁,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险恶。唉,有些人为了钱财还说自己是观士音菩萨转世呢!” 崔文樱一呆,再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复。 傅百善的声音虽小,却恰恰传进德仪公主的耳朵里。她一时气得脸色铁青,觉得自己先时是瞎了眼,怎么会以为此女气度出众?看这副一脸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竟然敢疑怀她这位公主是假冒的,真是岂有此理! 话虽如此说,德仪公主却不好自降身价,在这乡下女子面前言辞凿凿地辩称“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公主,决非假冒”之类的话语。偏偏因今日出来得急,身边一个有品阶的内侍都没带,牙尖嘴利的贴身宫人叶眉一早起来就闹肚子,要不然肯定会上前给这个目无尊上口无遮拦的臭丫头几个大嘴巴子。 崔文樱则是尴尬至极,几乎不敢回头看身侧之人面如锅底的脸色,结结巴巴地道:“这真是德仪公主,你前次进宫没有见到,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时德仪公主刚刚摆脱江南吴家寡妇的身份,刚刚恢复了自由身,刚刚准备重新追求自己的幸福,还没来得及站在景仁宫里阻止心宜之人另娶他人。但是这份殷殷切切的期盼,在这个可以得上是莽撞的蠢妇面前如何说得出口! 皇帝赐婚是天大的荣耀,按例受赏者是要进宫向各位娘娘谢恩,各位娘娘就会赐下金银财帛以示皇家的恩宠。所以德仪公主和崔文樱压根就没想到傅百善是信口胡诌,她那日进宫谢恩只大礼谢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别说是公主之流,就是刘惠妃对面站着她都不认得。 一旁安静侍立的大丫头杨桃先时高高地提着一颗心,此时却几乎笑出声来。 乡君实在是太能干了,几句话就将上前拜见公主的问题演变成真假公主的问题,还堵得那位崔家姑娘张不了口。也是,这位公主一看就是来者不善,二话不说就要乡君上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真是何其霸道张狂!眼下乡君有身孕,一个不慎影响了胎儿怎么办?与其这样,不若先发制人将这位公主的企图明晃晃地晾在墙角。 傅百善似乎没察觉屋里窘迫难堪的气氛,甚至还友好地跟德仪公主点头示意,这才握了一下崔文樱的手以极亲近的口气含笑道:“你身边可带有随从,独自一人在外千万要小心。不要碰见一个人就掏心掏肺,要知道你可是彰德崔家的嫡长女!” 这话分明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你这尊贵的彰德崔氏女,可别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脸,傅百善却不想这话正正戳中在场二人的心思。 德仪公主虽贵为公主,也唤景仁宫刘惠妃一声母妃,但是正经玉牒之上她只过是一位低微才人之女。那位才人在她出生不久就死了,她才有机会被刘惠妃抱养。就连“德仪”这个封号也是即将出嫁时,父皇为了安抚江南吴家才正式下旨剌封的。 崔文樱却是触动另一桩心事,她的确是彰德崔家的嫡长女,可是她八岁时就进京依附姑母至今。这么多年下来,父亲只写了几封信,往往言辞寡淡地叮嘱她要尊重长辈要听姑姑的话,此外再无一句多余,而母亲更是连一句假做贴心的敷衍话也没有。 相比之下,母亲对于妹妹崔文宣则是另外一种态度。兄长崔文璟中了二甲第三十四名后无意官场,就收拾行装准备回去。崔文宣因为某些小心思想留在京城,兄长见劝不动,一封加急书信回去,母亲立刻派了贴身的老嬷嬷前来劝说。而自己在京城滞留近十年,竟无一人问自己愿不愿意家去! 各怀心事的两女被傅百善有心无意的话语带歪了,德仪公主心头尽管憋屈无比,可是也不能自降身份与人大声争辩。崔文樱则感怀自己的身世,也没有闲心帮衬别人了。 五月的天色黑得晚,申时过后了街上的行人还是很多。透过半悬的竹帘往外看,街面上行人往来如织,有农妇晃晃悠悠地担着才采摘的青蔬在街边叫卖,斜对面还有卖各色糕点的点心铺子。傅百善闻着一股焦香顿时食指大动,再没耐性陪着二女在此打花腔。草草福了一礼后就自去了,也懒得管别人的脸上是否五彩纷呈。 门前的招牌幌子在风中轻晃,这便是京中的老字号越盛斋,除了各式京中有名的点心之外,掌柜的一手“褡裢火烧”的独门手艺更是绝技。别家的火烧都是烤制,吃起来干硬无比。只有越盛斋的火烧用油煎制,皮薄馅大外焦里嫩,色泽金黄焦香四溢,因制作成形后酷似人们腰带上装财物用的褡裢故而得名。 傅百善也是被裴青无意间带了一回,就喜欢上了这股子鲜香的味道,每回上街都会拐到这边吃上一口。杨桃见状连忙找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让跑堂的送上一竹篓将将煎好的火烧,又要了一碗熬制得浓稠的小米粥。 傅百善坐下来后喝了一口,只觉连肚腑里都是熨帖。正吃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桌子前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笑盈盈地问道:“小娘子吃得恁香,可否匀给小人两张火烧?” 傅百善扑哧一笑,眯着一双杏仁大眼满心欢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还打算吃完后给你带一点回去呢。没想到你就突然冒了出来,怎么鼻子变得这么灵,几时变成属狗的了?” 裴青大概出来得急身上的官服都未换,却是一撩袍角失笑道:“今日无事下衙下得早,想起你往日喜欢吃这个,就特特绕过来想给你捎带几个回去。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一个打扮得周周正正的新媳妇正埋着头吃得欢。没办法,我只得厚着脸皮过来蹭一顿了!” 这话引得傅百善哈哈大笑,背着人悄悄做了一个手势。杨桃低头一笑,早已知机地让跑堂的重新送上麻豆腐、芥末墩、炸灌肠、麻酱、螺丝转并几个猪肉茴香馅的火烧。 裴青连连慨叹,“平时见这丫头一句话没有,现在看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咱娘不准你在外头乱吃东西吧,看见我来了才叫了这么多东西。到时候回家了,你就尽可推在我身上,说这些吃食都是我自个点的,你怕浪费才帮着我吃的,我猜的对不?” 傅百善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讪讪的,一口麻豆腐是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裴青揶揄道:“怎么变得这么刁嘴呢?娘在家里想着法子给你操办吃食,到时候你吃不了几口,一下子就露了馅,到时候还要被娘说一顿,说不得以后再出门她老人家就亲自跟着了!” 以宋知春较真的性子,这倒是极有可能的。傅百善顿时像被戳破气的皮球,有些丧气地诉苦道:“我娘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方子,那汤里菜里不管怎么做都有一股药味。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鼻子舌头打小就比常人灵,他们无论煎炸煮炒,我统统吃得出来。一顿两顿就罢了,顿顿这样吃,简直是……” 裴青听了媳妇悄悄抱怨了几回,可在亲娘的面前是一句多话没有,再看着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立时就不愿多说了。又心疼她的懂事,想了一下终于退了一步道:“只能多吃一个火烧,再加一碗麻豆腐,再多就不成了!” 傅百善连连点头,忙挑挑拣拣伸手取了一个最大的火烧拿在手里。 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崔文樱看着越盛斋里极为般配的小两口,有些艳羡道:“没想到傅乡君的夫君对她这么好,竟然肯陪她在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用饭。我在京城住这么多年,倒是从来没有到店里吃过新鲜才出炉的褡裢火烧呢!” 她一脸专注,就没有注意到身侧之人脸上闪过震惊之色。 德仪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个少言近乎沉默之人,那样一个性情寡淡之人,此时却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满满一笼火烧端上来,女人抢先拿了一个,男人却将火烧拿回来一分两半,这才就着汤粥吃了起来。虽然隔得远,却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眼中浓浓的宠溺之意。 这桩婚事不是皇帝兴之所至随意赐下的吗?不是为了答谢傅百善出手救了晋王吗?怎么两人却是一副你侬我侬恩爱无比的模样?德仪公主不敢置信地紧盯着二人,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才压制住自己冲上前去将那对男女分开的冲动。 傅百善的六识向来比旁人灵敏,更可况是这般几乎要将她刺穿的恶意。抬起头来就捕捉到一道来不及收回的妒忌厌弃。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抹黛青绸绣对襟长褙子,又看了一眼对面眉目英挺的丈夫,心头那道模模糊糊的念头终于清晰起来。 第二八八章 艾草 第二八八章 艾草 裴青双手举着一把半燃的艾草将内室各个角落扫了一遍,大丫头荔枝忙端了一个铜盆过来接住未燃烬的秸秆,屋子里就留下了一股让人愉悦的甘烈芳香。这是京中的例俗,五月十五这日要将卧房用艾草烟薰一遍,可保家宅平安无蚁虫祸害。 先前在净室里洗漱的傅百善散着半干的头发,摇着白纱团扇走了过来,见状懒懒笑道:“真是一地一俗,在广州时过个端午节就是大家伙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棕子,然后乘车坐轿地到城外看龙舟。在京城这边还要分个大端午和小端午,我打小就从没过过这么长的一个端午节!” 裴青将媳妇儿扶到身边坐下,满意地感觉到肌肤比往日丰盈许多。伸手拿了案几上的斗彩三多纹碗帮她倒了一盏金桔茶,这才转头才笑道:“千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第一次在你家过节,头回知道棕子里还可以拌腊肉和榴莲,那滋味吃得我是永世难忘。” 在广州时,厨艺出众的陈娘子尤其喜欢钻研吃食,每每想到一种新式东西的,立刻就要在厨房里捣鼓出来。于是乎每到了饭点,几个半大的孩子齐刷刷地在门外徘徊滞留,就是想第一个尝尝鲜。 陈娘子端出来的新品各式各样,有些是在别家吃着好跟着别人偷师的,有些是她自个灵光一现创新出来的,都没有个定数。也许是糕点也许是菜肴,当然大多数时候是让人称许的,但有时是糟糕至极的作品,就比如那道让人闻之色变的榴莲肉棕。 自小一起长大就有许多共同的回忆,如今想来有欢笑有辛苦,一时间竟然恍如隔世。傅百善撑着桌子笑了一会儿,好半天后终于开口问道:“裴大哥,你在我家住了三年多,后来就一直跟着魏指挥使辗转各地没有去过别处吗?” 裴青拿了一条干帕出来帮着她吸干发上的湿气,低低笑道:“如今倒是不爱藏心事了,从越盛斋出来就看你悄悄瞄我,吭吭哧哧的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模样,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傅百善面色微微一暗,双颊浮起一丝羞赧。 却是想起当初成亲时亲口保证过,夫妻之间再无不可与人道的秘密,心里有什么不快立时就要说出来,这会子却又做张乔致地给谁看?于是思量了一下,索性大大方方地将下午在撷芳楼碰到德仪公主的事一一说了出来。 裴青脸上开始还笑盈盈的,越到后来面色越发沉重,及至最后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傅百善反倒笑开了,柔声道:“我又不是傻子,再说这又不是在宫里头,她凭什么叫我跪下就跪下,我又不知道她是真的还是假冒的。平日里倒还罢了只当掉了回面子,如今我腹中有了孩儿,哪里会忍气让人随意拿捏。” 裴青手里湿腻腻的心头一阵后怕,他垂下眼睫不敢让媳妇看出自己的些许惧意。这京中不比广州和青州,这个地界人人背后都站着一尊菩萨,稍有不慎明天兴许就会被人拉下马。今日风光无限明天落魄凄凉,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 他反手抓紧媳妇儿的手道:“我十六岁时离开你家起就入了卫所吃起了兵粮,整整熬了两年后才算混了一点名堂。那时候的魏勉还是广州的千户,见我还算上进就大力举荐我入京城金吾卫熬一回资历。” 傅百善的头发生得极好,握在手里十分的有质感,裴青就拿了一把牛骨梳慢慢地帮她梳理头发,“说实话京城是我的伤心地,我并不是十分愿意去,但心中总有不甘愤懑。时隔五年我重入京城,不知是否因为身量形貌大变竟没几个人看穿我的原本来历。” 毫无根基的少年若非表现得极为出色,怎么会被上峰另眼相看提携?这其间不知受了多少磨难,男人却是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当时的金吾卫同知是魏勉的兄长魏孟,时时对我照顾有加,我就在京中留下了。期间因为立了几件小功劳很就得到了提升,小一年后就被派往云南,再然后魏勉到青州上任时重新把我要至麾下任了百户!” 傅百善心中难受,就故意扬起半边眉毛取笑道:“那时德仪公主不过十七八岁吧,只能是在宫中见过你。难不成就是在那时,她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裴青听清她话里的揶揄和调侃,不由苦笑道:“金吾卫是何等紧要的所在,每一个进去的人都要细察祖宗三代,那些同僚无不是各地选拔的精干。我本是被亲族厌弃之人,连身份文牒都是你爹在广州花钱替我重新置办的。” 想起那段枕戈达旦日夜担心的日子,裴青沉默了一会道:“我整天担心被人看穿,连累你爹和举荐我的魏千户,但是又实在舍不得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能踏踏实实地苦干。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我的身世其实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傅百善不敢再顽笑,屏息听丈夫讲昔年旧事。 裴青细细回想旧事,“应该是徽正十一年,德仪公主被皇上赐婚于江东吴氏。想来是为给她做脸,皇帝亲自下旨挑了二十名金吾卫送嫁,也许就是那时她见过我。但是我可以肯定,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连她的照面都没有打过!” 这倒是一件奇哉怪哉的事情,傅百善暗暗沉吟。既然如此那位德仪公主望向自己的眼神,为何充满了恨意嫌弃?在越盛斋的店门前,虽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但那种如芒刺在背的刻骨之意,自己是决计不会辨错的。 傅百善旋即又想起昔日自己刚刚及笄时,秦王对自己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就能说动大伯和常知县出面,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休,最后竟然想让自己去当什么侧妃。这件事跟今日的事竟然有几分相像,想来这些皇家子弟的脑袋与常人很是不同。 裴青看了一眼媳妇儿大约也是想到此节,端正肃颜细细嘱咐道:“珍哥,宫里出来的人肠子都是拐着弯的,你莫小瞧他们的阴毒招数。当年我在宫里当差时,就曾经亲眼看过一个犯错的太监,大冬天里被罚跪在水磨石的地面上,不过半个晚上人就不行了。” 他半蹲在地上,伸出双手环住傅百善尚未变形的腰身,心头再次涌起颤栗,沉闷闷地道:“今天幸好是在宫外头,德仪公主大概自恃身份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才会草草放过你。下回你若是直面跟她对上,还是避其锋芒才好!” 德仪公主怕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仅仅是一个照面一个眼神,心里从未向外人诉说的遐思就被这两口子猜得八九不离十。傅百善心中明镜一般,却止不住一阵心疼,缓缓抚着男人英挺的额角道:“裴大哥,当初秦王知道咱俩定亲了,是不是也是这般处处为难你?” 裴青先是一怔,闻言不由失笑道:“哪里就至于如此艰难,男人毕竟还是要脸面的。我迁调到京城之后,秦王与我也不时见面,说话还是客客气气的。况且我做事处处小心谨慎,就是派了大理寺的人来也查不出我的错处。” 傅百善不免伤感道:“你莫打量我不记得,春闱前你被委任总巡查官,因为大堂兄也要入考,已经上报户部尚书温尚杰处避嫌,却被他私下隐匿瞒报。这人是秦王的姻亲,若非受其主使,何苦使这般下作的手段来难为你!” 裴青没想到自己只是偶尔提及的一星半点琐事,这丫头就记得清清楚楚,心里立时熨帖不已。 他眼里就浮现一丝外人难以得见的睥睨,展眉笑道:“若是没有一点手段,你夫君也不敢带你到京城来淌这场浑水。这件事倒十有八九是秦王用来恶心我的,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敢伸出爪子来我就敢剁下他一条臂膀,让他知道这世上有些人还是不要随意拿捏的好!” 傅百善一怔,突地一笑伸指道:“这温尚杰此番这么快翻船,其中只怕也有你的功劳……” 裴青将她几根修长的手指抓在掌心,微微一笑道:“这世上之事若要人不知就要己莫为,这温尚杰半辈子小心谨慎,却还是露了些蛛丝马迹的行踪在外头。我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不过三天工夫就查实了他的埋银之处,只是擎等着适当时机捅出来而已。” 外头的光线有些暗了,裴青将一盏白锡双盘灯点燃,屋子里登时亮堂许多。他护着烛火走过来放在案几上,轻嗤一声道:“温尚杰此回不过是帮他的恩师刘肃背了一回锅罢了,朝堂不准朝臣和皇子结交,这位刘阁老一向清廉自诩持身甚正,所以有很多事情就不能亲自去做去说。那么,有谁比温尚杰做这个中间人更合适呢?” 傅百善立时通透,“温尚杰贪墨的银子是给了他的恩师刘肃,而刘肃是为了他的亲外孙秦王搂银子。这么简单的一个关系,我就不相信朝堂上没有人看出来。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趁机将刘肃拿下,即便伤不了秦王,也能让他好大没脸,看他还敢端着一副道貌岸然为国为民的样子!” 夏夜的微风从槅扇吹拂进来,卧室里浓烈的艾草香便慢慢地变淡了。 裴青让媳妇一袭乱劈柴的话语逗得莞尔,“朝堂上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身居高位的朝臣眼睛当然不是瞎的,之所以如此快刀斩乱麻地将舞弊案止于温尚杰处,是因为大家伙都在看皇帝的态度。若是皇帝他日属意秦王,那么一切皆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若是皇帝属意他人,那么就会新账老账一起清算。” 这便是涉及到了未来的储位之争,但至为难得的是裴青对其间时机的洞察和把控。傅百善伏在男人厚实的后背上默然,良久才轻叹了一声,“裴大哥,你不去当文臣太过可惜了……” 第二八玖章 窥听 第二八玖章 窥听 京城东南有一城名为通州,因为正好位于东西往来的通衢要道上,因此自古便以路字命名,叫做路州。后来由于县城西侧有一条叫做“潞水”的河流因而改名为潞县。天和三年在潞县设刺史州,取漕运通济之意,改潞县称通州。 通州因为靠近京都,所以比寻常州县显得要繁庶一些。此时将近七月,中午的日头火辣辣地当空照着,几个半大少年将将下学,在回廊的拐弯处相互追逐打闹,一个不留神就砰地一声撞在了他人的身上。 来人一身浆洗近白的浅青色长衫,乍一眼看起来尚年轻,面目却带了一丝中年人历经世事后的沧桑。他伸手扶住孩童,哑着嗓子温和教训道:“学堂内怎么能随意打闹,要是伤到人了怎么办?今天的课业做完没有,你们的教谕是谁?”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眼,马虎行了个礼后趁这人不备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远处传来嘻嘻哈哈的嘲讽和奚落声,“……不过是个同进士出身,就敢在小爷面前充大尾巴狼。当心我后年考个状元回来,让这衰人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另一个孩子接口道:“这个叫常柏的家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时时一副为人师长的假模式。前个我交上去的一篇策文,让他批改得面目全非,我爹看见了还训诫我上学不认真。我呸,书院里这么多的大儒教授,哪个不是正正经经的两榜进士,偏偏弄这么一个同进士进来……” 少年们大概处于变声期间,像公鸭子一般难听的声音一会尖利一会暗哑,不知深浅的抱怨话语便隔着镂空的砖墙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站在原处的人先时还笑眯眯地抄手站着,听到这些话语后却是脸色大变,羞得几乎要钻入地缝。他左右看了一眼,幸好此时大家都去吃午饭了,院子里没有人,要不然让人瞧见被学生如此羞辱还能如何抬头为师? 常柏只觉浑身无力,踉踉跄跄地顺着墙角走了几步,见一棵百年老槐树下有一张石凳,连忙一屁股坐上去喘气。他抬头茫然地看着头顶的一片浓密的苍翠,心想自己明明是满腹经纶之人,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窘迫的境地? 今天二月的春闱舞弊案爆发出来后,常柏靠着一封书函将徐玉芝的义父徐琨推出去当了挡箭牌,自己却全身而退。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他当时能想出来保全自己的唯一法子,即便那徐太监对妻子徐玉芝有活命之恩又能怎样?却没有想到皇帝法外开恩,四十二个涉事之人唯有他没受任何刑罚,只是将名次从二甲落至三甲。 常柏原先以为这回不死也要脱成皮,却没想到得天人佑之竟然还能保住功名,实在是常家列祖列宗庇护。再然后,他就被吏部分配至通州这么个小地界任了一名不打眼的教谕,整日里与一群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为伍。 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常柏逐渐清醒过来。 不对,自己即便是三甲出身的同进士,也是经历过正经春闱大比的。书院里还有两个不过是举人出身的临时教谕,这些无知孩童为何独独针对自个?这其中必有自己不知道的缘故,肯定是有人故意散播对自己不利的消息! 正在这时从院墙远处过来两个人,边走边言笑晏晏地攀谈。 常柏一眼认出这其中一人是书院里的资深学正,姓李。另一人是跟自己同时进来入书院的教谕,姓万。他生怕别人见自己形容狼狈,忙站起来整理衣冠准备上前打招呼。脚尖刚刚迈出半步耳朵就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来不及细想一个错步间就闪到了树后。 这时却听那位万教谕笑嘻嘻地道:“表哥你莫担心,即便那个常柏文章做得再好,我也能把他踩得死死的。年底评品定阶之时,还望表哥助我一臂之力!” 李学正就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痞懒的东西就知道偷奸要滑,老早就跟你说过要潜心修习学问。还有在书院里不要唤我表哥,万一让人知晓又会让人议论我私下包庇于你!再说那位常教谕的学问的确扎实,待学生又极有耐性,可比你要好上太多!” 万教谕轻哼了一声不满道:“学问再扎实品性却差,怎能在书院里为人师表?我们同科取士按说不该在背后论人长短,只是同涉舞弊案,那四十一人被废黜功名三辈之内不得科举,偏只他一人逍遥法外不说,还被授受九品教谕一职。知道此人之行事后,我等同榜之人皆以他为耻!” 李学正虽听过些传言但毕竟还算厚道,闻言摇头道:“朝庭既然没有拿法度惩治于他,就说明他所犯过错跟所立功劳比起来不足一提。更何况他的学问是一等一的,诗词策论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你也莫掐尖要强事事针对于他!” 万教谕大概年纪轻不满被表兄说教,瞪圆了一双眼睛强辩道:“哪里是我一人针对于他?我此次回京城听到了一个音迅,说这常柏立的所谓狗屁功劳,是靠出首告发他老婆的义父才保全了自个。那位义父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内庭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 万教谕面上露出一丝不可描绘的笑容,似是知道事情传出去骇人听闻,便压低了嗓门道:“他一介读书人不顾脸面与太监认亲戚罢了,京中还传言说他老婆之所以能偷到那个老太监的书信,是因为他老婆……实际上跟那老太监有一腿!” 树后蓦地传来枝叶咔嚓断裂的声音,但是李学正委实太过惊诧就忽略了过去。他满脸震惊膛目结舌道:“莫要胡吣,这事关妇人名节,如何能拿来顽笑?再说那位常太太往学里给他丈夫送过几回饭,看着不象是烟视媚行的烟尘女子。” 万教谕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被人当面质疑如何肯干,闻言几乎跳将起来道:“我有半字谎言让我天厌之地厌之,此事京中早已传遍。那女人原先不过是徐太监私底下养的一个娇宠,年岁大了想嫁人了,就选了常柏这么一个冤大头来接手。若非如此,那女人如何进得那人内室盗得如此机密的书函?”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能当内庭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岂是一般人,谨言慎行是最起码的处事之道,怎么能将如此紧要的书函落到他人手中?李学正心里已经信了三分,就磕巴着问道:“那太监毕竟不是正常男人,如何可以养女人?” 万教谕满脸猥琐地挤眉弄眼道:“表哥太过孤陋寡闻,那太监除了不是真正的男人,哪样都不缺,他们的花样比我们多得多。京城恭俭胡同那一路,多的是宫中有钱有势老太监置下的私宅。要是认真去打听,哪户宅子里没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娘。” 饶是李学正见多识广也被惊住了,万教谕拍手低笑,“那常柏时常一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样子,却不知他头顶的帽子已经绿得出油。我知晓这个消息后,就特特闷在肚子里不说,就是想瞧他的笑话。京里几个同窗好友还打赌,看常柏几时能发现他老婆的苟且之事。” 李学正举起手指点了几下连连摇头想说人心不古,却又想到常柏夫妻的行事,心里对那两人的印象只觉恶心至极。先时觉得常柏有多朴实低调,这时就觉得那人心中藏伪纳奸。先时觉得常太太有多娟秀贤良,此时就觉得那女人一脸的轻浮不自重。 两人站在老槐树下又说了几句杂事,这才施然往外走。良久之后树后才转过一人,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正是李学正万教谕口中的常柏。他茫然地望着远处,脑中空洞地想着昔日的点滴。 女人站在廊下,衣饰华贵满头的珠翠,模样娇矜地说:“我义父最是看重于我,知道我受了委屈就一意为我出这口气。他老人家撸了姨父的官职虽说不对,其本心却是好的。我又如何好扫了他的心意,只能苦求他手下留情罢了!” 常柏就觉后背的肌肤一时寒战入骨一时炙热如铁。 徐玉芝出嫁前特特婉言嘱咐,“虽非故意,傅兰香毕竟是你的结发原配,死得又太过突然可怜,为免他人闲言碎语不若将婚礼简办,那些繁文缛节能够省的就省了吧!”那时常柏心中只感叹徐玉芝心地仁义,再没有想到其他。如今想来这女人分明是怕自己的丑事被知情人暴露,这才一顶小轿就悄悄入了常家门。 婚后次日,徐玉芝拿出自己的嫁妆清单,除了衣裳首饰外还有不少贵重之物,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徐琨虽是个太监,但是豪爽仁义最是看重于她这个螟蛉义女,所以将许多贵重家私都列在她的嫁妆单子上陪送了过来。 常柏当时看着那堆金珠绸缎,心里不是没有过疑惑。 不过是半路相逢结成的父女,哪至于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不但时时爱护,成亲嫁人后还陪送如此丰厚的嫁妆。现在想来,这徐太监对徐玉芝的看重的确真真,这两人之间的父女名分却是大有猫腻。 春闱之前,常柏不想自己一腔才学被埋没,就弊了一股劲誓要拿到一个好名次,他不相信自己的一辈子会如此籍籍无名。 是徐玉芝拿了两万银票出来帮她义父当说客,帮准安侯府的世子做一回枪替。彼时,女人按捺不住兴奋红唇上下翻飞,“义父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和那位世子爷的号舍紧挨着,九天八夜帮他做一篇卷子塞入竹管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这笔银子挣了。” 常柏心想,当时自己若是不听这妇人的蛊惑,不去伸手拿那两万银票,是不是就会堂堂正正地中个二甲?那么最起码也是个外放的知县州官之类的,而不是如今这个令人尴尬不已上下不得的同进士,只能在这贫瘠的乡下委委屈屈地当一个九品教谕。 第二九零章 争吵 第二九零章 争吵 常柏浑浑噩噩地回到租赁的小宅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他伏在桌子旁,抓起茶壶狠饮了两盏冷茶才觉得舒坦了一些。内室里的人大概听到了动静,悉索着掀开帘子出来笑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用过饭没有?” 徐玉芝大概刚刚午睡而醒,头上的发髻半散,眼神慵懒脸颊泛红。身上一件家常浅绛色的薄衫微微敞着,露出一角绯红的抹胸,上头鸳鸯戏水的绣活栩栩如生,衬得她一张清秀的脸竟然有了几丝异常的绮丽。 常柏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腌臜话心头忽地升起无名怒火,将手中茶盏猛地搁在桌几上骂道:“整日价在屋子里头都涂脂抹粉地给谁看,连一个孩子都照看不好,只会关门睡大觉,只怕连强盗进屋偷了你去都不晓得!” 正对着妆镜梳头的徐玉芝听得这话以为他喝干醋,就笑嘻嘻地依偎过来道:“今个大概有些闷热,吃了饭后孩子在家里头坐不住,我就让奶娘和丫头陪他出去玩耍一会子。门上不时不是还留了一个老门子吗,哪里……就会让强盗把我偷了去?” 常柏细细打量她一副没有骨头的柔媚样子,神态举止分明是欢场中人的惯常做派。只恨往日里被糊了眼,以为这位好表妹一直对自己情深义重,就算另外发达了也不忘往日的情分,宁愿没名没分的跟着自己。如今想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他不经意地错开半边身子,垂眸问道:“咱们匆匆出京,这宅子还有雇佣的仆妇花费了你不少银子吧?可怜我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是一介无用书生,如今还要靠一个妇人来供养。” 徐玉芝不知道男人大中午地回来抽哪门子风,便捋了头发毫不在意地道:“我身边还有些私房银子,支撑个一两年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等你在书院里把资历熬足了,咱们再想法子托人给你找一个实权的职位。即便是在外头当个穷县的县令,也好过如今这般仰人鼻息。” 常柏素来知道她有见识,行事更是狠辣独断,便故意叹息了一声道:“你义父对你有活命大恩,在你走投无路之时特特收养了你,还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娇宠着。可是你却偷了他的书函,反手就将他卖了个干干净净,落在那般境地关在慎刑司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背对着梳头的徐玉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晃眼间就掩饰了过去,啐了一口娇笑道:“坏胚子,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是你跟我说只要这场事一过去,就去想折子把我义父接出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常柏坐在一侧却清楚地看见了妆镜里徐玉芝脸上的不自在,心头立时如坠冰窟。若说先前听见万教谕的话时,心里的那点子疑怀不过是三分,此时却变成了实打实的七分。他强抑了怒气柔声道:“再怎么说,这件事我办得不地道,只怕此时的京中流言纷纷啊!” 徐玉芝的手指蓦地抓紧了牛骨梳子,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好半天才勉强道:“能有什么流言?徐琨不过是一个老太监,些许恩义过去也就过去了。你此举不但帮朝廷扫清奸人,还可趁势与这等内宦切割清楚。要我说,咱们就权当没这个人,管他在宫里的死活!” 常柏心里一阵冰凉,就故意迟疑道:“这样只怕不好吧……” 徐玉芝站起身子拉着男人的肩膀,满脸热切地劝道:“有什么不好,这世道不好好地为自己谋算,那就是个活生生的傻子。你父亲身上已经没了差事,如今全家上下都指望着你出息。你再不干一点名堂出来,他日我如何跟你回乡里拜见他们?” 常柏望着女人浅绛色薄衫上绣制的纹路,是一点枝蔓纤细的玉芝花,忽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说到这里,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问你,我母亲当年将你视若亲女总算不薄,父亲虽然严苛一些当初对你也不算差,你是怎么说动徐太监将他的职位不明不白地撸掉的?就是为了显现你彼时的手段不同往日?” 徐玉芝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味,一时却没有想太多,有点烦躁地解释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哪里是我说动义父将他的职位撸掉的。是我义父太过看重与我,听说了我在你家受到的苦楚,不免迁怒与人罢了。此后我不是努力描补了吗,只是时运不济,没帮到姨父讨得新官职义父就翻船进了慎行司罢了!” “太过看重?怕是太过爱重吧?”常柏缓缓抬起头里,眼里有一丝不错认的阴鸷。 徐玉芝冷不丁就打了一个寒噤,强颜笑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义父如何会爱重于我?他虽是宫中内侍出身,却是极为和蔼慈善的一位长者,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你没看到吗,我出嫁时他给我陪送了厚厚的嫁妆,对你也是不遗余力地提拔。若非是他,你如何能得到进国子监的名额,如何能以监生的名义顺利参加春闱?” 常柏就扬起眉角阴恻恻地道:“我就是有些不解,我何德何能竟能蒙他如此看顾,就凭我是他干女儿的夫婿?想想国子监的名额是何等贵重难求,非皇亲国戚勋贵名门不可得,却如此轻巧巧地落在我的身上?” 槅扇外面艳阳高照,徐玉芝却极清晰地感觉到一阵浸骨的阴寒。 常柏捧着桌上的素白瓷空茶盏,模糊想起昔日家中连下人用的东西都比这个精致,就忽忽笑了起来,“当时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时,我是恨不得为徐太监做牛做马以作报答。读书人一向自重名声,打那以后就连人家骂我阿谀内侍我也默不作声地认了,谁叫人家对我有大恩呢?” 他一字一顿,把“大恩”二字念得尤其清楚明白。 徐玉芝心头便如擂鼓一般,心想莫非这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可能,义父的宅子里所用之人都是多年的心腹,加上义父手段了得,没有一个下人敢胡乱多嘴。那么,今日常柏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话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晓了什么内幕,应该绝无可能! 这样一想徐玉芝立时便笃定下来,施然站起身子倒了一盏茶双手奉上,柔声劝慰道:“可是在书院里碰见不如意的事了,回来就朝我发一顿无名火。反正我已经是黄脸婆了,也没所谓。只是等会婆子丫头们带孩子回来时,还望夫君给我留两分颜面!” 往日这样打趣自嘲,常柏必定会大笑着上前反问,“哪里是黄脸婆了,明明是千娇百媚的小娘子!”但是今日他却一脸的意兴阑珊,仿佛提不起半点兴致,只是漠漠地瞥过来一眼,连徐玉芝奉上的茶水也未接,就起身入内室去了。 徐玉芝楞在椅子上半晌无语,又不敢进屋去重新探问。 仔细寻思了半天,才站起到衣柜里翻拣了一件月白底绣小朵梅花瓣的褙子换上,这是昔年俩人定情时所穿的一件衣裳,常柏曾说她穿上就如月下仙子,不沾染凡世的半点尘埃。只是她生产之后身材丰腴不少,这件衣服穿起来并不如何合身。 正午还是高高的艳阳,此时却变得黑沉沉的,想来是要下大雨了。屋子外面也开始刮起了大风,一阵紧一阵地将院子里的树叶吹得满地都是。蓝底缠枝纹的门帘子一扬一伏,显得内室里一片暗沉,仿佛里面蛰伏着未知的怪兽。 徐玉芝坐在妆台前,侧首时忽地被铜镜里的女人吓了一大跳。那女人也穿了一身月白底绣小朵梅花瓣的褙子,面色苍白神情张惶,眼里还有一种用言语形容不出的怯懦,这如何是得嫁良人时踌躇满志的自己? 那年从青州常家逃出来后,不巧遇到心怀歹意的车夫打劫。若非碰到徐琨带人路过,自己只怕就是屈死在山道上都没人知晓。徐琨第一次提出那事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有一点得意和自暴自弃,还有一点半推半就,就是没有一点害怕之情。 徐琨是早就去势的,翻来覆去的就只有那几种花样。但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是老太监折磨人的手段,徐玉芝就当自己是个死人,一夜一夜地熬了出来。果然,老太监对她一日比一日的好,渐渐对她言听计从,很有一种将来好好过日子的劲头。 徐玉芝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值当更好的,但是却猛然发现自己是被人剪短翅膀豢养在笼中的雀鸟,即便打开笼门也舍不得离开这等富贵豪奢的日子了。 直到重新遇到常柏,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她凭女人的直觉,机敏地察知表哥的婚姻并不如意。傅家大房的姑娘刻板呆滞大字不识几箩,又无一丝女人的柔媚风情,文采风流的表哥如何会看得起这样的乡下村妇! 果不其然,两人相见之后便如干柴遇到烈火,很快就纠缠到了一起。直到傅兰香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后,一根白绫吊死在她临时租住的门梁上。直到她发觉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表哥的骨肉,一切的一切就像山上滚落的泥石砾浆一般流倾泻而下,再也不可收拾回转…… 屋子外面渐次暗了下来,徐玉芝烦躁地将铜镜啪地一声扣倒,转过身子一眼不瞬地盯着内室悬挂的那张蓝底缠枝纹的门帘子。 第二九一章 夭折 第二九一章 夭折 院子外的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有人声渐渐嘈杂。 正暗怀别样心思的徐玉芝唬了一跳后才猛地反应过来,应该是丫头和婆子们把儿子送回来了。她连忙站起身迎出去,就见回廊上胡乱地丢着几把油纸伞,几个形容狼狈的人相互嘻笑着搽拭身上的雨水。带着一顶滑稽至极斗笠的儿子半趴在奶娘的怀里,正扬着脸笑嘻嘻地望过来。 看见女主人出来了,几个丫头和婆子忙不迭地躬身行礼,七嘴八舌地禀报着今日的行程。最后还是奶娘笑着道:“哥儿一出门就不哭闹了,怕晒着就沿着潞水河慢慢地走,一路看那些漕船和水手。看得可好了连身子都大愿意动,要不是紧跟着刮大风下大雨,哥儿还不舍得回来呢!” 徐玉芝心都快化了,忙上前一把接住道:“赶明叫你爹爹买一条大船,咱们一家三口坐在大船上,让咱家彩哥看个够!” 彩哥已过一岁生了,生得细眉大眼极招人喜爱,除了走路不太稳当外,说话说得极清楚,偶尔还认得几个字。徐玉芝抱着儿子心头一动,就笑着问道:“爹爹不太舒坦在里间睡着呢,我们一起去唤他起来吃点心好不?” 扎着小辫的彩哥拍着小手自然无有不应。 常柏心里憋着邪火如何能安睡,早在屋子里听见动静,想了一下就掀了门帘子出来。抬头就看见女人手里抱着一团雪一样乖巧的儿子,心头闷气不由消散了三分。伸手取了案几上的芙蓉鸡骨糖递过去道:“顽了一晌午饿了不,在外头看见什么好东西了,过午了都不舍得回来?” 玉芝心里有鬼就总觉男人的话里有话,悄悄从眼底望了一眼,却见男人面目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彩哥一向被带得娇惯,徐玉芝又是个大方的,奶娘出门时荷包装得满满的,她又是乡下妇人的吝啬作派,借着给小主子买东买西,自己也悄悄没下几个铜板。所以彩哥出去一趟,但凡看见的吃食都浅浅的尝了一遍,所以这会子肚子里填得饱饱的根本就不饿。 芙蓉鸡骨糖是京中越盛斋传出来的名点,是用加了红糖的白面擀作三层,中间竖划几刀,油里炸过呈金黄色时捞出沥尽油,趁热放入温热的饴糖中过蜜而成。此外还要滚上一层用熟面和白糖混合的糖粉,吃起来又香甜又酥脆。 这碟鸡骨糖是闲暇时日嚼着好玩的,但是这一向天气炎热,糖杆就有些软化了。彩哥拿过来舔了一口就弃在一边,跳着脚大声叫嚷道:“不……好吃!”偏他人小力弱,那鸡骨糖被他随手一抛就弃在常柏的长衫下摆上。 徐玉芝正待顽笑几句,就见丈夫的脸色忽然黑沉下来渐变得阴晴不定。 她却不知常柏突地想起昔日在青州时父亲被毫无缘由地罢黜,特特备了厚礼到在登州守备太监府拜谒。等了好几天后,在富丽堂皇的厅堂里第一次见到那位徐太监时,那人也是一脸的轻忽与不屑,将礼单弃在地下拖长了声调低哼:“什么东西——” 常柏只觉耳鸣目眩,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和眼前这张嫩得几乎掐得出水的小脸慢慢重合在一起,一时间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他便直直地伸出手将那孩子用力一扯。不知是境由心生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凑近了细细打量那孩子白胖的脸庞,竟是越看越令人生恶。 彩哥的手被拉得生疼,还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觉得有些不舒坦拼命开始挣扎。徐玉芝一时急了正待喝骂几句,就见丈夫瞪着一双几乎要吃人的赤红双眼望过来,那声喝骂就囫囵吞进了喉咙里再不敢做声。 常柏见徐玉芝眼神闪烁一副心虚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烧,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他在国子监听人闲暇时说起过闲闻轶事,有些宫中太监得掌大权之后,就会花重金求名医诊治,无数灵丹妙药吃下去后身体会重新泛发生机,甚至还能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原听了这种传闻后不过一笑了之,如今细看彩哥的眉眼嘴唇,竟然无不与那老太监相同! 常柏一时间气得手脚发抖肝胆欲裂,随手将刚刚站直的孩子猛地一推,站起身子就踉跄地往外奔去。屋外乌云翻滚大雨又至,于是他就没有听见女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彩哥本就身小力弱腿脚不稳,那股大力让他趔趄后退了几步,倒栽葱一样跌在一把榆木四出头官帽椅上。那把椅子的一个尖角正正对着孩子的后脑勺,只听咔登一声微响,那孩子睁开眼微微叫了几声疼。 徐玉芝扑过去抱起孩子时,不过片刻就见他已经悄无声息全无半点反应了。 等仆妇们听见阵势不对慌慌张张地把大夫请过来时,还没等下方子大夫就说彩哥已经无救了。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就有仆妇小声嘀咕,说男主人出门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头,是不是派个人到衙门里唤个仵作过来看看再说? 正在议论纷纷之时厅堂的门打开了,徐玉芝双目红肿地站在那里,神情黯淡似乎强行压抑着哀恸,细声道:“彩哥是自个顽耍时摔倒时磕着了,出生时算命先生说过他一岁生时有大劫,没想到真的应验了。请各位各自散了,我们母子还想在一处好好说说话!” 徐玉芝平时里温和知礼,侍这几个下人也算宽厚。更何况小少爷意外身故的真正缘由大家也没有亲眼看到,再则即便是其中有什么猫腻,这种事也是民不举官不究,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只得嗟叹散去。 此时已近戌时,天空乌黑一片,一团团的铅云沉重得像棉絮一样,呼啸的利风卷着女人单薄的衣裙上下翻飞,象是地狱里将将爬出来的厉鬼。 愤然出门的常柏随意找了间不知名的小酒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酒馆偏仄阴暗,因为大雨只有几个跑船的水手和码头上的力夫。昏黄的灯火下,屋子里充斥着一股难闻的酸臭汗味。那些人口袋里想来没甚银钱,只沽了一壶酒,桌上只摆了一碟盐煮毛豆,坐在长条凳上天南地北地胡吹着。 有人就说今年的风水不错,江南的粮米应该能按时解缴入京。到时候多跑几趟多挣几个铜板,回头就把儿子送到学堂去读书,省得长大了当个睁眼瞎子。另一个力夫就得意洋洋地说,已经存了五百文捎回乡下去了,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又可以割几角肉打打牙祭了。 没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常柏满心满怀的艳羡。 他迷蒙地望着这些平日里不屑一顾的粗人,羡慕他们一心一意地过着贫贱的日子,羡慕他们明白家中大字不识一个妻子的根底,羡慕他们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哪里象自己,枕边人时时带着假面具,就连一心疼爱呵护的儿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外面巡夜的更夫已经敲二遍锣了,店小二抄着手苦着脸过来说打烊了。常柏怒从心头起,就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也敢瞧不起他是吗?他胡乱地翻捡着身上的荷包,将兜里的几两碎银全部抖落在桌上。 店小二见他长衫布巾知道他是读书人,也不敢十分得罪于他,连忙哈着腰把碎银收了。趁人不注意时又悄悄换上两壶兑了水的劣酒,心想反正喝迷糊了那舌头也分辩不出来,这么晚的刮风下雨夜赚一个是一个。 常柏喝到实在不能喝了,肚子里的酒水一阵又一阵地往喉咙口涌,身子不听使唤头脑却越发的清醒。他大着舌头找店家会了半天账,把找补的银子小心地收回荷包,这才厚着脸皮借了把伞,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家走去。 因为下着大雨,街面上没有什么行人。微弱的灯光下,雨水连线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棕黄色的油纸伞面上。常柏混乱地想到,以万教谕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嘴巴,只怕书院里的人明天就会知道那些丑事,知道他是靠卖了老婆才保住了功名,知道他视若珍宝的幼子其实是个老太监生的杂种。 雨水漫过沟渠,形成一股股浑浊的溪流争先恐后地往潞水河流去。常柏踉跄地摸回了家,却惊异地发觉院门大开着,院子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他甩甩头才见正房点了一盏灯,一个女人的身影透过双格纹的窗户映照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常柏就感到一丝心安,他自嘲地轻吁了一口气。拂开蓝底缠枝门帘子,就见女人安坐在灯下,正在缝制一件衣裳。看那样,分明是自己的夏服。床榻上的被褥微微隆起,彩哥露了半个头睡得正安稳。 常柏一屁股坐在四面开光的榆木圆凳上,咕隆喝了大半壶的茶水,喘着气问道:“怎么不让奶娘带孩子睡,半夜闹起来了还要叫人,这个天儿忽冷忽热,当心让孩子沾染风寒!”语气倒是温和有礼,仿佛白日里那个暴怒而去的人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徐玉芝拿针线的手就顿了一下,淡淡道:“奶娘家里有急事,我不敢耽误她,就给了二两银子打发她回家了。以后……彩哥就由我自己带,反正我一天到晚没事,带一个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屋角的双喜铜字灯忽然闪烁了一下,一张桌子边上坐的夫妻俩一动不动,投在窗纸上的人影子就变得又黑又长。常柏拄额靠在桌子上,仿佛累极一般叹息了一声,终于把压在肚子里许久的话问出口,“彩哥,是我的儿子吗?” 第二九二章 火焚 第二九二章 火焚 院子里有两只半人高的大肚瓦缸,养了几支寻常得见的小凤眼。 前一向天气好照顾的人也精心,尺高的莲叶将水面挤得密密匝匝。今夜却因风大雨大,淡紫色的莲瓣在大雨的侵蚀下显得有些瑟瑟,一阵风吹过后几乎就凋谢殆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莲蓬突兀地立在那里。 外面未关紧的槅扇啪啪地摔打在墙面上,屋角的双喜铜字灯的烛火便有些飘摇不定。徐玉芝将烛台转了一个方向,盯着指尖上的一点血珠子,蓦地笑得有些凄凉,“就是因为这个缘由,你怒气冲冲地把彩哥掀翻在地,连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常柏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心虚,旋即想起明明是这个女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反倒在自己面前振振有词简直是不知廉耻。遂昂起头强硬道:“休要左顾言他,你昔日里做下的丑事早就人尽皆知。那位徐太监哪里是你的义父,分明是你的姘头吧!” 面对这等骇人听闻的指责,徐玉芝连眉毛都未动一下,坐在那里斜睨他一眼挺直背脊不屑道:“不管我承不承认你都认定此事了吧,那么你知道了又待如何呢?你敢到处去嚷嚷自己戴了绿帽子吗?” 她嘴角噙了一丝蔑笑,“昔年靠着我义父给你求了国子监的名额当了几天正经的监生,今日看了我义父失势进了慎刑司的大牢,就准备找些由头把我休弃掉。你不怕那些嘴巴长了刀子的人说你无义在先,如今又无情在后?” 常柏看着衣服下摆上的一块污渍,那是先前彩哥将芙蓉鸡骨糖丢在上头留下的,这么久了都还在。刚刚回来时雨水太大,将一大片衣襟都给晕湿了,那块污渍便不怎么打眼了。他沉默半晌复又固执问道:“彩哥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徐玉芝充耳不闻地站起身子走到床榻边,慈爱地看着被褥里的儿子,轻声道:“你看这孩子的模样,眉毛眼睛还有笑起来的神态,哪里跟你不同呢?你怎么会以为他是别人的孩子呢?徐琨是个实打实的太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如何会生孩子?” 也许是酒水喝多了,常柏有些浑噩上头,就将心中疑问磕磕巴巴地说了出来,“从前在学里听说,那些太监有钱有势之后,不惜千金购得番邦药油,可以令人重泛发身体生机,甚至还有人娶妻生子的……” 徐玉芝的眼睛便一点一点地瞪大,旋即咯咯地笑了起来。最后越笑越大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清秀的脸上竟然有种无法言说的凄厉,“枉你为读书人,道听途说的话也能真。我纵有千般对你不住,彩哥却是半点错处也无的,你却将他伤得那么狠,还头也回地走得那么快……” 常柏听说彩哥伤了,才恍惚想起先前出门时的确推搡了儿子一下,心里不禁一急。毕竟是从丁点带大的孩子,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他探过头去想看一眼,但是此时的徐玉芝却象护崽的母狼一样,将床榻上的儿子护得严严实实。 接连的羞辱化作实质,常柏心中的怒气再也压抑不住,他不禁暴跳气怒道:“什么叫做道听途说,若是没有一点风声人家会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吗?古时有嫪毐为图富贵与人勾结做伪入宫,与嬴政之母赵姬还生了两个私生子,我看徐琨就是这么一个假太监!” 徐玉芝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得愣在当场,半晌才呵呵冷笑道:“我竟不知道我这位义父大人还有如此了得手段,其实你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你当宫里皇帝和二十四司衙门的大人是瞎子不成,容这么一个假太监在宫里好祸害那些娘娘的清名?若是你这番话传出去,只怕你项上人头立时就要落地!” 常柏便有些后怕,却依旧咬牙强嘴道:“我不想和你扯破脸,索性今日便把话说开。原本我有妻有子,虽不如意却也过得。若非你使手段挑唆徐太监将我父亲的职位罢黜,又撒娇卖痴地招惹于我,何苦后来生这么多的事端?” 屋子外风大雨疾,将槅扇吹得哗哗作响。屋子里的两人像旷野里的豺狼一般,隔着一张桌子紧紧盯着对方,好像随时准备上去撕咬。 常柏胡撸了一下僵硬的脸颊,涩涩苦笑道:“傅兰香吊死在门梁上时,身上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若非你逼得太急,我怎么会写下休书迫她致死一尸两命?若非将傅家人惹急了,傅念祖怎么会不顾昔年的同窗之谊,非要到州府学正处告发于我?” 徐玉芝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手心,木木地反问道:“如此这些都怪我吗?” 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心中郁气聚集难泄,常柏一脚踹翻了身边的矮凳,在内室里连转了几个圈。终究顾忌床榻上还睡着彩哥,压着声气道:“我本是直隶府的小三元,却被你这个始作俑者连累得没了正经功名,连累我父我母这般岁数了还日夜为我垂泪担心。” 远方有闷雷隐隐传来,常柏却觉得又热又闷,汗湿的衣裳紧紧贴着后背。 他垂头丧气地靠着桌子,满脸的郁懑,“这些是我自个不检点所致就算了,但是后来我在国子监呆得好好的,若非你动了贪念为了区区两万两银子,乔张做致地将淮安侯世子的事情强揽过来,我就是今科正经的前三甲!” 徐玉芝手脚冰凉,她虽然晓得男人趋炎附势心性不堪,却再没想到会听到这般寡廉鲜耻之言。竟然将一生的不遂尽数推卸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样的男人,这样没有担当的男人要来何用? 她心中下定决心再无犹疑,回转身子缓缓道:“表哥,我从小就心仪于你,却不想你竟如此看待于我。彩哥对于我来说如珍似宝,却遭你如此敝弃,还说他是太监所生的孽障。罢了,我这就亲手送他上黄泉路,望他来世投胎时把眼睛睁大些,好好找一对珍惜他的父母!” 常柏还没有明白其中的意义,就见徐玉芝将桌上的双喜铜字灯拿起,轻轻巧巧地抛向床榻的边沿处。绣了回字纹的天蓝色帐幔上不知被撒了什么东西,遇到明火便“轰”地一声剧烈燃烧起来。 常柏浑身的酒意顿时都被吓没了,忙把壶中茶水泼向明火处。但那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帐幔本是极易燃烧的绡纱所制,上面又被提前撒了些易燃之物,遇到茶水之后反而燃地更加猛烈,只是几息之间就被燎得没了半边。 半明半暗的火光映在徐玉芝的脸上,她的眉睫显得有些疯狂之意,她咯咯笑了几下后柔声道:“我的为人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既然如此嫌弃这个孩子,我就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如此之后咱俩好好地过日子,等你熬够资历了我再重新生一个,咱们走得远远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重新开始!” 常柏心里又气又急,看了一眼被褥里微微隆起的人影,简直是撕心裂肺的疼。跳起脚骂了一声“疯女人”,一时不能顾及其他,顾不得被烧伤连连怕打飞溅的火星,不经意就瞥见了徐玉芝脸上的笑容。 火苗闪烁间那笑容简直诡异至极,又欢喜又解脱的样子。常柏无法想象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狠毒这么疯狂的女人,为了自己过好日子,竟然想将唯一的儿子杀了意图一了百了,真是又蠢又毒的妇人。外面风雨夹杂着冰冷的雨水席卷天地,屋子里却是黑烟满滚热烫灼人。 此时此刻,常柏已经无比确定彩哥的确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徐玉芝分明是在报复自己的口无遮拦,才起意想杀了儿子让自己余生活在心痛当中。他一边急急唤着儿子的名字,一边扯着床榻上厚重不已的被褥。脑子里却模糊地想到,怎么这般大的动静都没有惊醒这个孩子?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容不得细想的常柏此时才隐约辩出床榻周围被洒满了棉籽油。扑灭了这边那边又被引燃,连衣襟处都被点燃了。床榻上的彩哥却无一点醒转的迹象,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子的热意一般。他再顾不得其他,拼着手臂被火燎伤伸手去抱那沉睡的孩子。 那床架子终于不堪火势,轰地一声连同未烧光的帐幔和床杆尽数倒塌了下来,将父子二人齐齐掩埋在里面。 徐玉芝见状一个错步就退出内室,将雕了长寿仙桃的门从外面一把扣住。纤细的手指摩挲着渐渐发烫的铜锁,忽然间就泪如雨下。她望着静止不动的蓝底缠枝纹的门帘,低低喃道:“好彩哥,黄泉路上黑你莫怕,我让你亲爹陪你一路。你放心,如今他再也不会推搡你了。” 火舌一点一点舔舐着门窗,徐玉芝摸了一下不小心被火苗燎伤的脸颊,抖落了被火星溅了几个黑眼儿的裙子后,顾不得找伤药敷在患处,冷笑了几声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裹转身离去。 远远有人发现了雨夜里的火焚,大呼小叫地结伴而来。她沿着屋角跟那些人小心地错开身,心想我在彩哥睡的床榻上和内室各处角落里泼了整整十斤的棉籽油,此刻即便是雨下得再大只怕也救不了常柏的性命了。 徐玉芝踉踉跄跄地走着,雨水不一会就打湿了头发。她抬头看着无尽的夜空,恍惚想到很久之前也有这样一个狼狈逃窜的时候,背后也是火势冲天的景象,身边也是急着去救火的人群。只是,那回还有碰巧遇到的徐琨出手相助,这回却真正是孤身一人了! 第二九三章 落魄 第二九三章 落魄 平安胡同,裴宅。 裴青得知通州的这场惨事时已经是一日之后了,他将信函慢慢地塞回信封,用手指轻磕着红木案几轻叹道:“通州县丞俱报,常柏及其子当晚皆死于非命,徐玉芝却不知所踪。他家的下人当时都不在场,所以没有人说得清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书房的案几对面坐着头发花白的程焕,他先前已经看过了通州县丞送过来的书信,闻言不由捋了一下下颔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连连摇头道:“老头我也算是看多识广,可算是头一次见着这般心性狠毒的女人。常柏对不起她也就算了,那孩子可是她亲生的,也一股脑地烧成一捧灰,然后把家里的细软收拾干净一走了之……” 裴青生得极浓的眉峰轻轻一挑,眼底就掠过一丝凛冽的肃杀之意。他伸出手拿过一旁的八宝莲纹茶壶给程焕面前的杯子续了一点水,闲闲道:“当日常柏供出徐琨、许思恩许圃父子,后来的攀扯越来越宽,引得民间舆论哗然朝堂震动难安。圣人却碍于他出首告发的头功,不得不做做样子放他一马,为平息民怨还革了内阁首辅陈自庸的职。” 今年已经二十六岁的裴青眼神一阵暗沉,“这样一个人就是个烫手山芋,杀不得放不得。圣人特特保留了他的功名,许还给他一个九品州县教谕的位置,引得与他同科之人的忌恨。这世上文人手中笔利过将军马上刀,常柏出了东城兵马司大牢的门时,其实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些日子程焕一直跟着裴青处置些杂事,自然知晓其中的根底,看着铺了五彩孔雀纹的地毡缓缓笑道:“还是大人你运筹得当,能够及时领会圣人未及言表的意图,行事如羚羊挂角全无踪迹可寻。若不是你把恭俭胡同徐琨宅子里的仆人全部放了,坊肆里也传不出那样的闲言碎语。这层窗户纸不捅破,只怕常柏和徐玉芝还在一处做一对道貌岸然的恩爱夫妻!” 裴青目光不抬,只垂眸望着茶盏里荡着波纹的沸水,上好的黄山毛尖在水里载浮载沉,“先生是否怪我太过阴毒,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要了一个人的性命,甚至还搭上了一个无辜孩儿?” 程焕就极为和煦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事与大人何干?大人也只是按照上面的旨意顺水推舟罢了。何况常柏此人自视甚高心性多疑,徐玉芝狠毒自私手段颇多,两个人疑心生暗鬼互相猜忌,长久在一起的话始终是要翻船的!只是这回徐玉芝跑了,以她的个性肯定要迁怒旁人,大人还是要提防这女人反咬一口。” 裴青的神色就松散了些,面上隐隐有被人了解的释然,“常柏与徐玉芝将徐琨供出来断尾求生时,其实就已经自断了后路。徐琨虽然利用他们却也给他们提供了庇护,他倒了这两人就如同丧家之犬,稍微遇到风浪就会树倒猢狲散。最早我还以为常柏激愤之下会将徐玉芝杀了,谁知道事情会翻转过来,反倒是常柏先丧了性命!” 程焕叹道:“这两人狼狈为奸死有余辜,这些腌臜说出来脏人耳朵。乡君此时有身孕正是费神的时候,又不知道这件事的首尾,所以就不要向她详加解释了,毕竟里面还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还有乡君日后的出行也要注意,徐玉芝性情偏执歹毒又认死理,如今只怕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别人的身上了!” 裴青暗暗一惊眼里闪过一丝阴鸷,徐徐点头道:“谢先生提醒!” 这件惨事的苦主说起来应该是徐玉芝,但是她现在不知所踪。虽然通州的仵作怀疑是这女人谋害这对父子,手头却没有牢靠的证据,所以连海捕文书都不能下。好在通州与直隶府不远,已经派人到那里去知会常柏的父母了。 相商完事情后,程焕便起身掸了掸身上折印,负手慢慢地踱回自己的小屋子。院子里有几棵拳头粗细的银杏树,此时正是枝繁叶茂的时节,巴掌大的青绿树叶在风中秫秫地响动。程焕抬头看着斑驳的光影,煦暖的夏风搅动着他身上的衣衫,心里却有些欣慰和怅然。 当初在青州左卫行事还有些冒进的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能够娴熟地领会上面还未宣诸于口的意图,然后将一切事物不着痕迹地安排地妥当了。 常柏将那封关键的书函呈交之后,裴青当机立断就将徐琨在恭俭胡同的私宅子封了。那座宅子里除了些贵重的金珠器物之外,并没有寻见什么违禁之物。裴青不过思虑片刻,就把所有的下人都赶了出去。那些人没了主子的弹压,自然就管不住自个的嘴。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徐琨和徐玉芝之间的苟且自然而然地就曝晒于人前。 其实常柏第一个将春闱舞弊案的始末捅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自古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凭什么大家都是一样的过错,别人都被贬为庶民三代不许科举,而你却可以保住功名,还得了九品教谕的职位?于是,常柏妻子的丑闻便像风一般传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按常理来说常柏得知这些事情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以他一向自恃才华的孤高性子,若是得知自己的一切竟然是妻子汲汲营营伏低做小换来的,而自己早已成为了他人口中的笑柄。依着这人的性情,接下来的行事根本就毋须多加猜测。 而这一切的初始,只不过是大人揣度清楚了皇帝没有说出口的嫌恶。官场的这一套,他领悟贯彻得比自己快得多。 尤其比自己强的是,这孩子行事谨慎丝毫不张扬。即便是如此干净利落地处置了常柏,自己却仿若置身事外一般。如今想来,除了皇帝和朝堂上几个成了精的大人物,只怕没有谁看得穿这片浑水下自在嬉游的鱼! 此时的西城门,一队穿着贫寒的乡下妇人依次进了繁庶的京城。 徐玉芝为避人耳目,特特换了粗布糙裙跟着一群四处讨生活的妇人混了进来。恭俭胡同徐琨的宅子已经被查封,周围不时还有士兵前后巡逻。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义父不住了,这个勉强能称为娘家的地方也不在了。 脸上的烧痕因为没有及时医治,终究留下了一道怪异的痕迹,反而因祸得福地引得几个同住妇人的同情。徐玉芝编了一套说辞,说老家意外遭灾丈夫儿子都葬身火海,只有她一个人侥幸逃了出来。公婆就骂她是丧门星,一顿棍棒就将她赶出了家门。 这群妇人每年农闲时就到京中做帮佣,以换得几个小钱贴补家用。见这位自称是王娘子的小媳妇委实可怜,就起了好心时时照顾。夏日的气候大,很多富贵人家就会把旧年换下来的帐幔地毡等笨重的织物送出来浆洗,妇人们就是专门承揽这个活计的。 河边的石滩上,徐玉芝咬着牙用力地踩着脚下的毯子。 曾几何时,这种编织繁复的西域地毯在自己的眼里只是寻常之物。现在却需要自己费尽全身的气力,趴在灼烫的石板上将其清洗干净。一张地毯有丈宽,浸了水之后更是沉重无比,只刷洗一张就已经腰酸背痛,而身后堆积了整整一摞。 汗水和着泪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徐玉芝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挥打着手中的捶棒。身后传来妇人们的闲聊,嬉笑间说起京中的一件稀罕事。 有一位宫里的公公喜欢养小姑娘当姘头,谁想那姑娘年纪大了就偷偷地和人好上了。两个年轻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远,就一起商量了法子将那位公公告发了,说他贪墨银两买卖官爵之类的。等人真的下了大牢之后,这姑娘就和她的情夫卷了钱财远走他乡当起了正头夫妻。 乡下妇人们本就荤素不忌,讲起其中的细节来绘声绘色,好像事事都是亲眼得见一般。那老太监如何的好色,那小姑娘如何的有心机,那情夫如何的甜言蜜语,诓骗了人家好大一注财后,最后又抛弃这位苦命女子另娶高门。 徐玉芝木然地听着,心想这些话里有真有假,后头另娶高门什么的,大概是这些妇人把乡下的那些草堂班子戏强加附会在一起了。她挑挑拣拣的夫婿,一心依恋的夫婿,事事为他绸缪的夫婿,要是真的未死只怕转头就将自己当脏水一样泼了。 河边的妇人们挥汗如雨,将一件件清洗干净的织物小心地放在干净的石滩上。只消一个日头,这些东西便会晒得透干,等会自然有人赶车送过去。领头的妇人矮敦敦的,尖着嗓子叫唤着这些是某某大人家的,那些是某某将军家的。 徐玉芝耳朵尖忽然听到“锣鼓巷胡同宋将军家”时,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怯懦道:“这些东西我去送吧,我认得路。” 矮胖妇人看了一眼她晒得通红的面颊,还有上头显得更加怪异的伤痕,难得发了一回恻隐之心道:“他们家的东西倒是不多,你跟着去也行。到了那里跟门上的交代一声,嘴巴放甜一点,好叫人家日后还把活计包给咱们!” 徐玉芝连连称是,将一堆折叠得好好的伽罗色富贵满堂纹的帐幔紧紧抱在怀里,挤在牛车的一个角落垂头不语。那矮胖妇人心想,就这么一个垂头丧气的样子,难怪不招公婆喜欢,丈夫一身故就如同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了。 锣鼓巷胡同宋将军家在东城,牛车吱吱嘎嘎地前行。 赶车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他帮着运送一趟洗好的物件可以得五文钱,左右无事就在这年轻的小妇人面前吹吹牛皮。当年的宋大将军何等威风,只可惜后来没有落个好下场,一家子男丁都死于宁远关。 但是这家的运道好,虽说没有男嗣顶门立户,但是宋大将军的外孙女能干异常,一个女子能抵三个男人,听说还立下了很大很大的功劳。皇帝就敕封这位姑娘为正四品的乡君,还亲自为她赐婚,这份荣光只怕是祖宗积德才能够有的。 徐玉芝原先只是偶尔听到常知县提及,说傅百善的母亲宋太太出自京城锣鼓巷胡同宋大将军家,却没想到这个令人厌弃的丫头还有这般好运道。于是故意惊叹连连,那老头越发得意,恨不得将肚子里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当听到傅百善的夫婿就是如今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青时,徐玉芝依着自己的行事习惯思维逻辑,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定然是这丫头挑唆她的丈夫屡次出手打压,才将自己逼到如此绝境。其实她只猜对了一般,裴青的的确确是出手了的,但是傅百善一句话都没多说,她做事向来喜欢自己亲自动手。 把帐幔递交给了宋家的门子后,徐玉芝看着古朴庄重的门匾,缓缓低下头掩住眼里的刻骨恨意。凭什么自己这般努力,跟人家相比却还是有云泥之别? 第二九四章 生产 第二九四章 生产 中秋一过忽忽就进了九月,京城终于开始凉爽了下来。院子里的银杏树叶子一点一点地变黄,远远地望去就如同栽了几棵华贵的黄金树一般。傅百善无事时就喜欢搬一把摇椅在树下逗留,或是看看账簿或是什么也不做地发发呆。 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干净整洁,放了一张小小的彭腿膨牙四方桌,桌子上用细白瓷碟子装了几样广式的点心。傅百善此时已经怀胎八个多月了,肚腹大得如同簸箩,害得裴青每天早上出门上值时都会徘徊片刻,担心孩子会不会立刻生出来。 宋知春端了一碗熬得香浓的稠粥过来,没好气地道:“看来你真是你爹的亲闺女,放着这么多的山珍海味不吃,非要偷着吃什么番薯。幸得裴青记着,用驿站的快马给你从青州捎来一箩,要不然你还没得吃呢!” 傅百善用瓷调羹舀了一块金红的果肉,心满意足地品尝其中的香甜软糯,笑嘻嘻地道:“爹爹种在南边温泉庄子上的果物还有大半个月才能得,偏生我一时想吃得不得了,就叫裴大哥悄悄去偷一点回来尝尝。他又没生那个胆子,只得托人往青州去寻。就是这么一小筐,用了整整五十两银子!” 宋知春嫌他们乱用银子一时气得牙疼,作势打了一下闺女道:“你爹把这个玩意种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这东西也易活,成串成串地在地底下生长。你爹不知道你实在是想得慌,要不然早就给你送来了。亲闺女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偏你跟裴青要舍近求远!” 傅百善也兴致勃勃地道:“我听裴大哥说,青州那里种的人很多。中秋前后就有人开始采摘,开始时是富贵人家才买一点尝尝。后来市面上越来越多,这价钱就跌下来了,就是平常人家也能买一些了。” 宋知春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感觉院子的风有些凉意,蹲下身子将一块轻薄的羊毛毯盖在女儿身上,又给自个倒了一盏茶水才悠然道:“你爹种这个东西也不指望挣钱,就是希望灾年里大家伙能有个裹腹的东西,他这一辈子这仁义二字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她噗嗤笑了一声,“你爹年青时为供你大伯读书家里闹饥荒,一碗粥里除了汤水就只有几粒米,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出来讨生活。我倒是觉得他这回做了一件大好事,若是这个东西大江南北到处都能种,只怕好多人都不必饿肚子了!” 傅百善感受着嘴里的甜糯,眯着眼睛惬意道:”这个东西就因为是从番邦传过来的,所以就叫做番薯吗?我爹他们起名字也太过随意,这么好的东西应该召集一屋子的读书人,好好地想个三天两夜之后起个响亮的名字!” 宋知春笑得眼角的纹路都出来了,由着性子跟女儿在那里扯闲篇。 院子里的密密匝匝地栽了无数的花草,藤萝的绿,银杏的金,蔷薇的红,衬得小小的院落一片生机。宋知春悠闲地拈了一块马蹄糕吃了,心想明年开春了再去移植一棵桂花树来。听说京城有花匠培养出了一种金银桂,盛开时香清四溢还有双色之花可观。 算下来珍哥的产期就在这半个月,按照京城的惯例应该由婆母到寺庙里烧香拜佛。可是裴青无父无母,看来只有自己到圆恩寺里为孩子们求个签了,只是不知道珍哥这胎到底是男是女。要她来说,男孩又男孩的好,女孩有女孩的好! 正细细寻思时就听女儿轻呼一声,不由关切问道:“是不是孩子又踢你了?在肚子里都这么能折腾,要是个小子还好,要是个姑娘那还不让人愁死。你弟弟们在胎里时安静得不得了,谁知生下来长大了就满屋子乱窜,我时常恨不得把他们重新塞回肚子里去!” 宋知春絮叨了一阵,就见女儿兀自皱着眉头不答话,她忽地就紧张了起来,躬着身子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傅百善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感觉着肚子里细微的动静。刚刚觉得缓和了下来,就立时又是一阵紧缩,身下也似乎有些不妥,隐约有些说不清的征兆。她抓紧了身上的羊毛毯子,抬起头来勉强笑道:“娘,只怕是我要生了!” 饶是宋知春见过无数大阵仗的人也感到脚软,使劲定了定神才大声喊道:“来人呐,来人呐,快点扶这丫头进屋子,孩子就要出来了!” 安静的院子立刻变得嘈杂起来,仿佛有无数人在其间忙碌穿梭。产房是早就准备好的,又暖和又不透风,稳婆也许了重金在家候着,一听见招呼立刻就坐了马车过来了。一进门见这阵仗就吩咐几个丫头准备热水草纸,并婴孩包被高脚产盆等物事。 稳婆一一吩咐妥帖了,回头就看见产妇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吃红糖鸡蛋。不由呵呵笑道:“老婆子看了这么多生孩子的,却只有乡君最为镇定,还知道要东西吃。看这架势,这孩子今晚就能出来见爹娘了!” 这稳婆姓黄,是京中最为有名的,手艺又好待人又和气,常在大户人家走动。 裴青寻访好久之后才确定了人选,先是许下重金,让黄稳婆这段时日在家里候着哪里也不要去,听了召唤就赶紧去接生。原先她心里还有些不愿意,待进了这家门后才知道这家女主人又爽快手面又大方,从来不仗着身上有品阶拿腔拿调,每回过来看胎像都给足了银子。 又过了半个时辰,黄稳婆把手洗干净后撩开被子仔细查看,见宫口已经开了,产妇却还像没事人一样跟一旁侍候的丫头商量着晚上吃什么。 正在这时,屋子外乒乒乓乓地响起一阵东西被踢翻的声音,黄稳婆好奇地伸着脑袋去张望。过得一会才看见那个叫荔枝的大丫头捂着嘴巴进来笑道:“咱家大人听了消息就赶紧回家来,刚一进院子就撞在了树上,额头上起了好大一个包。我想帮大人找獾油擦擦,大人就说他不打紧,让我先紧着乡君!” 屋子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一眼后都哈哈大笑,连傅百善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心里却是甜滋滋的。宋知春正在检点小儿的换洗衣裳,听得大家没安心做事就咳了几声,最后自己也笑得撑不住连连摇头。 日头渐渐下山,院子里点了几架烛火。 裴青不时垫着脚尖看着屋子里的动静,仆妇端水过来他就喝一口,仆妇拿饭过来他就往嘴巴里刨两下。最后连傅满仓都看不下去了,压着声音道:“你放心吧,珍哥从小身子就壮实,还有她娘在一边亲自看顾着,你就别在我面前瞎转圈了!” 裴青心口砰砰地跳得厉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了才发觉手软脚软。顾不得有丫头婆子在跟前,叹了一口气疲惫道:“我自打跟珍哥成了亲之后,总感觉这好日子不像真的,心里时常惴惴不安。生怕老天爷看我过得太顺遂,翻脸就把一切都收回去了!” 傅满仓心有戚戚焉,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声气道:“珍哥她娘当初生……生孩子时,我也是整日整夜都不敢合眼,也是生怕出什么事。人家常说妇人生孩子如入鬼门关,一脚在阳间一脚在阴间。打那之后我就可劲对珍哥她娘好,想想女人都不容易!” 傅满仓心急之下差点说漏嘴,好在裴青此时一大半的心思都在产房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其他。 外面街巷里传来更夫敲平安鼓的声音,房里的动静猛然大了一些。裴青怕有什么不对再也按捺不住悬着的心,一把掀开门帘子大步走了进去。正在专心做事的丫头和婆子们惊叫连连,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进到这素称污秽之地的产房里。 裴青一眼就望见了蓝底素面褥子上的傅百善,平日里英姿飒飒的女郎此时却精神萎靡,头发都濡湿了散乱地沾在额头上,平日里红润的面颊此刻透着病态的苍白,却紧咬着下唇忍住痛意。他一时心痛如绞,一把将人抱起语无伦次地宽慰道:“算了,算了,咱们不生了!” 负责接生的黄稳婆从未见过这等事宜,站在一边扎着手一时呆住。连傅百善都惊得忘了身下的钝痛,大张着嘴巴望着这个泪涕满面的人。角落里响起了丫们低低的哄笑声,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喊道:“娘,把他给我轰出去!” 裴青被人七手八脚地撵出了产房,还边回头边扒着门框大喊:“珍哥你别怕,我就在外头陪你。有什么事就大声唤我,千万莫怕!” 傅满仓见状连忙上前把人摁住,没好气地嗔怪道:“你去添什么乱,是能帮珍哥疼啊还是能帮珍哥生啊,老实在一边呆着!” 裴青呆了一下才满心欢喜地笑道:“爹,珍哥还有精神头吼我,就是看着脸色比平日差了些。” 傅满仓简直不忍看他那副蠢样,索性把头扭在一边喝茶吃点心。今天厨房里的大灶全部腾出来烧热水了,稍稍用点点心充饥就算了。 直到亥时,大家都等得心焦不已的时候,产房里终于传来婴儿细弱的啼哭声。裴青正在寻思这孩子的哭声好似有点小,才过了一会儿,那孩子的哭声就大了起来,不但中气十足还嘹亮无比。 宋知春将婴孩抱起,凑在筋疲力尽的傅百善耳边轻声道:“是个女儿,长手长脚模样俊俏,长得可象你了!” 傅百善眼泪珠子一下子就淌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大抵是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做了母亲。她微微侧头看着小婴儿,丁点大的小东西穿着细棉布做的单衣,眼睛紧闭哭得格外响亮,嘴巴大张时还看得到她粉红色的牙床。 第二九五章 宝璋 第二九五章 宝璋 黄稳婆有条不紊地安排接下来的事宜,用银剪子先将脐带收拾妥帖,又将取出来的胞衣交到宋知春的手上。叮嘱须得把胞衣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埋起来,千万不能让流浪的野狗或者其他动物吃掉,否则孩子将来长不大。 宋知春脱不开身,知道荔枝做事稳当忙将这事全权交付给她。又给了二百两的银子,让她到城外的静慈庵请姑子们念两千卷的《妙法莲华经》。又在菩萨面前许下重诺,只要小儿站住了就另许重金重塑菩萨的金身,且与白衣观音大士挂袍。 荔枝忙放下手中事,在库房里寻了一只素面的红木匣子将胞衣装了,又取了银票在外院门上唤了宽叔,两个人急急地赶了马车往外走。这种事在广州是有说头的,若是两个时辰之内不办好,对于婴孩是有妨害的。 产房里的几个丫头忙着用糁子米熬定心汤,用益母草熬红糖水,服侍着傅百善喝干净睡下了。宋知春又招呼着门外的婆子将鸡蛋用红曲连壳煮了,趁天亮时分送出去,向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报喜。 黄稳婆手脚利索地将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包好,打开房门向屋外等得心焦不已的男人们微微一福,“恭贺大人喜得千金!” 婴孩包在一张绣了百子千孙纹的大红色襁褓里,一头浓密的黑发竟然有寸长。露在外面的小脸尚有点泛红,但看得出来眉目修长鼻梁高挺,是一副生得极好的样貌。因父母都长得出众,一时倒看不出这孩子更象谁多一点。 黄稳婆笑嘻嘻地道:“您家的小闺女足有七斤,比好多小子都生得壮实。乡君生得高挑,这孩子的手脚就随了她的亲娘,日后肯定也是个高个子。” 裴青欢喜得几乎落泪,心里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厚重感,但是却手脚虚软想抱又不敢抱。傅满仓看不得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一把挤开他抱住小外孙女,努力把一张老脸挤成菊花一样慈和。那孩子许是觉察了动静,半睁开右眼望了一下,立刻就张大嘴巴嚎开了。 院子里顿时又是一阵兵慌马乱,给这个瓜果飘香的秋夜镀上一层尘世的安稳。 傅百善从酣睡当中醒来的时候,只感觉一种累极过后的释重。睡的依旧是平日惯睡的雕花架子床,身上收拾得清爽干净,已经换了常穿的薄软内衣。远处点了一炉让人宁神静气的六和香。糊了金粟纸的槅窗半敞着,可以看到外头天色微亮,园子里或深或浅的绿意正浓。 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裴青小心地端了一碗热汤进来。看见媳妇儿大睁着眼睛,一时欣喜不已连话都来不及说,忙不迭地放下碗碟,过来帮她在后背垫了个大迎枕掖好被褥,又过去把半敞的窗户细细关好。 等屋子里关严实了之后,裴青这才一阵风一样卷过来笑道:“这是稳婆走时留的药,说是她家的祖传秘方,能在半月之内将身子内的恶露排干净。我拿去让同仁堂的大夫细细看了,倒是极对症的!” 傅百善端着药碗的手立时又呆住了,委实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境况,一个大男人拿着几包妇人生产用的药,到同仁堂去请人辨别药草是否是下恶露用的,想来就叫人尴尬不已。她不由抚额道:“听说这个稳婆在京城二十年了,没必要害我砸她自个的招牌吧!” 裴青将锦被往上稍掩,不以为意地掀眉道:“只要你和孩子好好的,他们自然也会好好的!” 这话里隐隐有一丝睥睨暴戾,傅百善刚刚生产神思倦怠就没有听出来。裴青拿帕子帮着她搽拭干净嘴角,细细地打量着媳妇,见她眉眼舒展神情恬淡,脸盘子比以往圆润了一点,仿佛一夜之间就有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母性温柔。 他刚刚未说出口的是,这段时日以来家里看着松散,其实外面巡查的衙役增加了好几班。傅百善吃的用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仔细筛查了几遍才送进内院来。就是这个稳婆,自从答应帮着接生后他也派人时时监看着,一有不对立时就能她的家小全部拘禁起来。 实在是怪不得裴青风声鹤唳,朝堂一向风云变幻,这短短的一年来对他们一家心怀恶意的人太多。但是因为他素来谨慎周密,这些人在公事上明枪暗箭使绊子下套子不行,于是就开始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家里送过来的米粮里有死老鼠,采买的东西里混着杂物脏东西。裴青可说是徽正十七年这场春闱舞弊案的最大推手,一举就断了四十余人的前程,这其中还有十数人是江南盐商家的子弟,即便不晓得其中的究里可不照样招人愤恨吗? 裴青才不管这样那样的理由,逮着证据就下死力惩治了一番。那家米粮店经常有人去盘查,以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种种由头狠罚了几回银钱。婆子们采买东西时,银子一过手就当场查看,一发现有埋汰的异物就将摊子给掀了。这样的法子用了几次之后,家里才渐渐消停许多。 比起清清静静的广州来,这京城简直就是个龙潭虎穴。偏偏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他们还得在这糟心的地方呆上许久。本来大家都以为这场麻烦事已经过去,加上傅百善的月份愈发大了,宅子里的人神情绷紧过后就不免放松了一些。 最早发现不对的是荔枝,她向来细心,经她手的东西素来是看了又看的。前一向日子家里的大件织物被清洗干净送回来时,荔枝怕东西没干透,就吩咐几个丫头再晒两天,结果无意当中就发现地毡上被插了几根细小的银针。这些地毡是在内室铺的,乡君在家里一向只穿软底绣鞋,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被刺穿脚跟。 荔枝不敢惊动傅百善,就悄悄禀明宋知春,结果又在隐密处发现了几处细小的银针。谁会这么包藏祸心,来做这么害不死人却恶心死人的事?宋知春觉得这其中有不妥,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婿。 裴青听后连头皮都炸了起来,那时候已经接近傅百善的产期了,家里用的东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试想,媳妇万一一个不小心踩到引发早产…… 他不敢大意,又直觉这回跟往回的不是一路人。亲自找了几个人手细细追查下去,最后却只查到一群外地来的洗衣妇。这群人龙蛇混杂,每年都借住在北城的大杂院里。其中有一个姓王的年青寡妇,听说丈夫孩子都死于火灾,自个孤身一人被公婆赶出了家门…… 裴青一听手下的形容,就知道这王姓洗衣妇必定就是在通州杀夫逃遁的徐玉芝。他不禁冷笑连连,没想到十指不沾春江水的女人竟然能矮下身子扮作贫贱的洗衣妇,倒是真真小瞧了她的本事!不过也不出意料,当年这女人逃出青州后衙时,为求活命又贪图富贵荣华不同样委身给太监徐琨吗? 徐玉芝此举彻底激起了裴青的杀心,一时间简直如芒刺在背。但这妇人狡诈无比,似是知道自己的形迹暴露立刻就隐遁起来。兵马司的衙役撒出去找了好几天,一时竟然没有找到她的落脚处。 将眼下异色敛住,裴青将桌上的汤药端过来服侍媳妇儿喝了,这才温柔笑道:“你莫担心,孩子吃了奶水在娘的屋子里睡得好的。再过半个时辰等你身上的药性过了,灶上炖的鸡汤也好了。还有什么想吃的吱一声就好,我叫厨上给你做。” 傅百善看着他满眼的红丝,心知他必定是整夜未睡,看外面的天光上衙门的时辰也要到了。就往里歪了一点道:“裴大哥,你上来陪我躺躺说会话!” 裴青不解其意,却还是解了外裳靠过去,就听媳妇儿细声问女儿眼睛长什么样,鼻子长什么样?裴青一一回答了几句,就感到一股浓浓倦意袭来。身下是温软的被褥,身边是知心的爱人,他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进入了黑甜梦乡。睡时还模糊地想到,如今他也是有妻有女的人了! 次日午后,东城兵马司的几个同僚都知道裴青昨晚得了个女儿,都闹着要过来喝满月酒,美其名曰同贺“弄瓦之喜”。裴青虽然笑着应了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心想我当成眼睛珠子似的宝贝女儿,怎么被当成“瓦”? 其实这份习俗是自古有之,《诗经》上就写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前一段是说,盖好了这栋新的宫室,如果生下男孩要给他睡在床上,穿着衣裳给他玉璋玩弄。听他那响亮的哭声,将来一定有出息地位尊贵。起码是诸侯,说不定还能穿上天子辉煌之服。 后一段则说,盖好了这栋新的宫室,如果生下女孩就让她躺在地上,裹着襁褓玩着陶制的纺轮。这女孩长大后是一个干家务的好能手,既不让父母生气又善事夫家,被人赞许为从不惹是非的贤妻良母。 裴青回来后为这个事气了半天,独自闷在小书房里翻了半天典籍,终决定给女儿起名为“宝璋”。取自王逸《九思·疾世》中的抱昭华兮宝璋,欲衒鬻兮莫取。 第二九六章 满月 第二九六章 满月 京城的婴孩出生满一个月后要办满月礼,一大早那位黄稳婆就赶了过来。用了一顿丰盛的酒菜过后,在产房外头供上碧霞元君、催生娘娘、痘疹娘娘,在供桌上摆放了越盛斋的十三样细点心,虔心祷祝之后便将一个大铜盆放在炕上。 那铜盆里是用槐树条子和干艾叶熬煮过的水,稍稍晾凉之后就放入各种染成红色的果品。宋知春作为婴孩的外祖母第一个站起来,拿过铜勺舀了半瓢凉水,顺势丢了一对金锞子进去以示祝福,这就叫做添盆。 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作为姻亲也是一大早赶过来,往铜盆里抛了几颗桂圆后笑着丢了一对事事如意的小金锭。金吾卫指挥使魏孟的夫人衣着朴素伸态谦和,一向很少参加这种聚会,这回却现了身,还抿着嘴依了规矩往盆里放了一把银锞子。 一旁看热闹的大多是裴青同僚们的太太,她们是依照丈夫的嘱咐来看看究竟的。这时候就相互递了一个自以为了然的眼色,心道难怪这位裴大人一进京就敢搅起这么大的风浪,原来背后还有这么硬的靠山啊! 魏琪笑嘻嘻地排在最后,把花生、枣、栗子、桂圆和鸡蛋一种各拣了一个放入铜盆里,才放了十个刻了如意纹的银锞子。黄稳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作为收生婆婆,今日铜盆里的财物她可俱得。来时她就知道这家殷实,却没想到会发这么大一注财。 将新生孩儿脱得精赤,边洗边念祝词:“先洗头做王后;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随后用鸡蛋滚婴儿脸,谓“一生无险”;用葱打三下,谓“聪明伶俐”;拿秤权和锁比划几下,谓“秤权虽小压千斤”,“长大后头紧脚紧手紧”。还要把婴儿放在茶盘上,以准备好的金银锞子、首饰等往婴儿身上掖,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乳名叫妞妞的小婴孩一点也惧生,瞪着一双跟母亲极为相似的杏仁大眼望着大家,脸型鼻梁却生得像父亲,不消说长大了也是位美人坯子。魏琪看得心痒难耐,扯着刚出月子的傅百善悄悄道:“这是我早早定下的儿媳,你千万不要许给别家!” 穿了一件大红罗地簇金绣半臂的傅百善听她旧事重提,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这么丁点的孩子动什么,就急遭遭地定下亲事,万一孩子们长大了不喜欢这么办?正要说话,就见魏琪撅着嘴一脸艳羡之色,“你这模样哪里像才生了孩子,如今看起来颜色仿佛更加好了!” 这话却是半点没有夸张,傅百善三朝能起床之后,每日除了陪女儿外就是用各种汤汤水水。这是宋知春特特从吴老太医手里讨要来的方子,不但能快速地排除身上的毒素还能养颜美容。用宋知春自个的话来说,女人生孩子是遭大罪了,所以亏谁不能亏自己。 傅百善可没有遵循古礼,要让她月子里不能洗澡简直是要她的命。好在宋知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只是嘱咐洗澡后不能见风,头发也要立刻拿熏炉熏干。所以别家的产妇坐完月子蓬头垢面,只有傅百善稍稍一捯饬就显得明艳照人。 魏琪羡慕得要死,想想她当初做月子时婆婆这不准那不准,生完孩子后整整胖了十来斤。她掐着傅百善细瘦的腰肢,悄悄附耳过来揶揄道:“我裴师哥可高兴坏了吧,刚刚我跟我家的方明德进来时,看见他嘴巴几乎要裂到耳朵后面去了!” 傅百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却是想起昨夜丈夫借口服侍她洗澡时的种种旖旎。今早丫头们进去收拾铺盖时连头都不敢抬,她更是给自己打了无数回气才敢出门…… 厅中的妇人们正在小声谈笑,就听屋外一阵嘈杂。原来是宫中有来使,说皇帝在内书房议政时听闻裴青女儿今日满月,一时兴之所至就赐下二十两黄金做贺礼。众人惊得面面相觑,外间的男客席面上静了一下后,都齐齐涌过来给裴青敬酒。屋子里那些太太夫人们看向傅百善的眼神更加和煦热切了。 过不了一会儿,又有宫中来使赐下张皇后赏下的一柄玉如意,刘惠妃赏下的一对内造的婴孩金手镯,崔婕妤赏下的是一副镶了珊瑚玉石的银项圈。 京中诸人的消息向来灵通,两刻钟之后秦王、晋王、齐王各位殿下并朝中各位重臣的的礼物也陆续都到了。送礼过来的都是各府的长史或是大管家,平日里这些人眼高于顶,今日却客客气气地送上礼单转身就走,连一盏茶都不肯留下来吃。 程先生本来是在前院角落里稳坐着吃酒的,这时候唯有充当账房先生了,坐在门房里将礼单一一誊写清楚。那些婴孩的鞋帽摇篮自不必说了,礼单上还有不少贵重之物。这些都是顶顶烫手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弄错了。 一时间,平安胡同前人来车往,把个小小的院子挤得人都站不开。似乎人人都忘了与这位裴大人的芥蒂,人人都当自己是这位裴大人的知交。夜来灯上,兴致未尽的客人依旧不肯散去,围着桌子觥筹交错猜拳谈笑,眼看这般繁华景致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欢喜模样。 厨房里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往日清闲不已的大厨恨不得长出六只手来。这么多的客人突然而至,他又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只得埋着脑袋煎炸烹煮。荔枝一看这不是个事,作为内院的管事就请示了宋知春,派了两个人到万福楼叫了几幅席面备着,以防又有新客至。 传菜的婆子忽然看见一个眼生的妇人,不禁奇怪道:“你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下颌上有一道怪异疤痕的年青妇人似乎极为局促,畏缩着身子道:“我是万福楼派过来送菜的,我们掌柜的说怕你们人手不够,就叫我们几个留下来帮帮忙。不要你们主家另外给银子,我们掌柜的已经给了!” 传菜的婆子呵呵一笑,丝毫没有起疑道:“你们掌柜的倒是乖觉!” 年青妇人在厨房里帮着择了一会菜,见没人注意了才慢慢直起身子往后院走。路过花厅时,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当中那个穿了大红罗地簇金绣半臂的高挑女子。淡施妆容乌鬓微挽,站在那里只是抿嘴微微笑着,也是极为招眼的所在。 妇人眼中便闪过一道阴毒恨意,却加快脚步微佝着身子沿着墙角往里走。 傅百善正与那些夫人太太寒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布衣的女人直直地往后院走去,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正要上前去询问一句,身边又围拢过来几位夫人,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一旁侍候的乌梅看到了她的眼色,连忙会意地跟了上去。 厢房里,新来的奶娘和两个婆子正围着妞妞转。小婴孩大概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过了平日休息的时候了还睁着大眼睛不肯入睡。主家宽厚仁义,奶娘自然尽心尽力,就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拿了一个小拨浪鼓轻摇。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妇人,微微躬着身子道:“前面来了贵客,夫人吩咐几位姐姐把小姐抱出去见见客人。晚上风大,夫人让姐姐们多披一件斗篷!” 奶娘心里就觉得有些奇怪,裴家的人员简单,十来个仆从都是极为相熟的,这个来传话的妇人却是从未见过的。但是她又不敢不听吩咐,就借着给小妞妞穿衣服的时机,暗地里慢慢打量那位妇人,却越看越是生疑。 这妇人不但穿着跟府里不一样,行事还畏畏缩缩半天不肯抬脸看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奶娘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妇人就抬起头来怒斥道:“咱们夫人吩咐下来的话,你一个小小的奶娘竟敢质疑?前院来了尊贵得不得了的大人,夫人吩咐把小姐抱出去让贵人瞧瞧。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推三阻四的,是不想要这份差事了吗?” 奶娘越发觉得奇怪,乡君虽然年轻却是个极爱护孩子的人,这么晚了已经过了孩子入睡的时辰,别说是什么贵人,怕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见得会吩咐孩子出去见人。正要反驳时就听外面一声脆喝:“哪里来的疯女人,竟敢冒咱家乡君的名头乱发话?” 奶娘伸头一看不由大喜,来人却是乡君身边的大丫头乌梅。正想诉说缘由时,就见那脸上生了疤痕的女人一个箭步上来,迅捷无比地就将自己怀里的小妞妞抢了过去,一个闪身就往外跑。 屋子里的女人们一时骇得惊叫连连,一击得手的徐玉芝心头得意至极,心道你傅百善今天有多得意,我就叫你明日有多痛苦。她摩挲着着小女婴细嫩的脖颈,冷笑道:“去把后角门打开,要不然我就一把摔死这孩子!” 奶娘脸色骇得煞白,乌梅更是后悔不迭,明知不对还让这女人靠这么近。两人生怕小妞妞被伤到,投鼠忌器之下不敢有大动作连忙退在一边。抱着婴孩襁褓的徐玉芝见状心中更是自得,却是刚一回头笑容就凝结在嘴边。 相隔不过数步的地方迎风而立一个飒飒身影,夜风拂起她大红色的裙角,衬得她手中利箭闪烁出令人心颤的寒芒! 第二九七章 雷霆 第二九七章 雷霆 天上的半弯月亮朦朦胧胧,却透露出一股令人心寒的煞气。傅百善的箭尖正正对着徐玉芝,一字一顿地轻道:“不若你试一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箭快!” 徐玉芝早就听义父徐琨说过这臭丫头箭法超群,隔着很远都能将一个成年男人射个对穿。她虽然不懂武功,却发觉无论自己怎样挪动,那箭尖都直直对着自己的脑袋。惊悚之下,她只得将手中的婴孩抱得更紧了。 先时,傅百善与几位年长夫人说过几句话后,猛然间就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位布衣妇人的身影。她自幼六识过人,只要认真看过的人大都能记住。彼时,站在灵山卫码头上的徐玉芝仅在幕幂中露出一张红唇,神情倨傲华服加身珠翠满头,哪里象现在这样微佝着身子形容狼狈,连走路都挨着墙角边走。 傅百善想起这女人的恶毒和行走的路线,几乎是瞬息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后背顿时激起了一层白毛汗。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退出花厅后,顾不得许多一个急旋就踩上了回廊栏杆,再两个腾挪就跃进后院,还顺手摘了一把墙上悬挂的弓弩。 徐玉芝在利箭的威吓之下根本不敢乱动弹,她是想报仇却不是想立时送命。她无比懊悔先前怎么没带把刀子进来,如今这副场面却是进退不得了。 她在裴宅外头苦等了大半个月,才寻着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跟着万福楼送席面的人混了进来。就是预备着把傅百善的女儿抢到手,再悄悄地找个乡下地方隐遁起来,让害了自已一生的始作俑者惶惶不安痛苦一辈子,自己受过种种的折磨也要对方好好品尝一遍才好。 徐玉芝额头上直冒汗,她原本计划得好好地:今日是客人最多的日子,傅百善夫妻作为主家肯定都在前院待客,后院绝对是空着的。到时自己装做府中帮忙的仆妇,混到后院使计将孩子骗到手后再趁乱溜之大吉,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谁曾想这般短的时辰就让人家堵个正着。 她明白今日只怕难以善了,要想好好地脱身肯定要另谋他法,索性故作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婴孩笑道:“妹妹的这个孩子我很喜欢,正巧我的彩哥身边没伴,不若叫他们一处顽耍可好?” 傅百善努力冷静下来,她有把握一箭射死这个女人,却没有把握这个女人垂死一搏之下,幼小的女儿在其间会不会受伤?箭翎上的羽毛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对面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神态有恃无恐得意洋洋,似是隐含无数的恶意! 徐玉芝却越说越高兴,“我的彩哥比你闺女只大一岁,最是聪明伶俐,三字经上的字都能认上许多。不是我这当娘的自夸,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好看的孩子,说不得日后还是个当状元当首辅的料,让他来当你的小女婿如何?” 当她咯咯地捂嘴笑着时,傅百善眼眸一缩再无迟疑,手中利箭“咻”地一声射出去,正中徐玉芝的右肩。 女人惨叫一声手上不得力,小妞妞便象石头一样滚了下来。站在一边的乌梅也不知那里来的劲道,猛地扑上去将将在落地前把孩子抱住。两个婆子极快地对望一眼后,一脚就将受伤的徐玉芝踹了个狗啃地,又齐齐挡在孩子面前护着。 傅百善射箭时是算计好的,拚着让妞妞受伤也不能让徐玉芝这个恶毒的女人再次逃了。幸好有大丫头乌梅扑过来挡了一下,要不然妞妞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将女儿细细检视一番,见孩子脸颊上除了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外倒没怎么受伤,一张淡红的小嘴要哭不哭地瘪着,仿佛受尽了无尽的委屈一般。高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这时候才手脚酸软感到后怕。 徐玉芝痛得冷汗直流几乎晕眩,那支利箭贯穿了整个右肩后又飞窜了出去,死死钉在后面的廊柱上,箭尾犹微微地晃动,可以想见射箭的人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形容狼狈不堪的女人捂着伤口咬牙厉喊:“傅百善你怎么不去死,你害了我一辈子。我落到如今这般窘迫境地,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全部都是你害的!” “啪!啪!” 傅百善气急而笑,索性站起身给了这个平生最厌恶之人重重的两记耳光,低低斥道:“当初你自己想嫁常柏想疯了,就故意让他那个傻子弟弟来作弄我。戳穿你的诡计后怀恨在心,故意唆使丫头紫苏的兄长徐直在云门山下截杀我们一家,使得我的大弟心脉受损几乎殒命,竟还有脸说是我害了你?” 伏在地上的徐玉芝双眼欲裂,“怎么不怪你?我姨母为给你这未来的儿媳妇赔罪,生生地要赶我回老家。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心急之下去招惹秦王那个煞星,怎么会连夜逃出青州,怎么会碰到徐琨那个叫人恶心的老太监!” 傅百善勃然大怒大怒,上前又是几记响亮的巴掌,“所以你就活活烧死了你的大丫头徐紫苏好李代桃僵,所以你就派人袭击我们,让我身边的嬷嬷死于非命,害得莲雾至今都没有亲生骨肉!” 徐玉芝看她眼角发红双目含悲的样子终于哈哈大笑,切齿道:“不错,我只恨死的不是你,伤的不是你。不过是两个卑微仆妇伤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我去给她们填命?不过若是你死了,我一定在菩萨面前细细地为你超度,让你永坠畜牲道!” 傅百善微昂了头反倒平静下来,终于明白这世上有种人自私狭隘,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即便有错也是别人错在先,或者别人的错处更大一些,这理由冠冕堂皇却又如此滑稽可笑。 她斜睨了地上的女人一眼,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堂姐傅兰香悬梁自尽,其中必然少不了你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吧?要不然她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惨烈的死法,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了两个月的孩儿!” 徐玉芝想起青州小院门梁上那道凄惨流血的大红身影,不禁稍稍瑟缩了一下。却依旧强嘴道:“她抢了我自小相宜的表哥,还与他做了一年多的正头夫妻,那个位置本来是我的!我让表哥休了她又有什么错,是她自个心胸狭窄要死要活,又与我有何相干?” 前院依旧歌舞声声脂粉香浓,九月秋风清爽带来一阵阵的酒气花香,似乎没有人查察到后院的动静。 夜来风渐重,傅百善转头吩咐奶娘将已经熟睡的女儿抱回屋里。看着一众人走远了眼底才露出不加掩饰的戾气,缓缓笑道:“照你这么光棍的说法,你丈夫你儿子死了关我何事,他们原本就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如今却又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劳你费这么大劲来挟持我女儿,真真是可笑至极!” 徐玉芝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杀意,不禁捂着伤口退缩了一下,咽了口水强硬道:“若非你唆使你丈夫逼得常柏走投无路,他怎会跟我撕破脸彻底摊牌?你不敢杀我的,只要我一叫喊满院子都是地位尊贵的客人,那时候你这个皇帝亲封的四品乡君只怕也就做到头了!” 傅百善闲闲走至她面前脚尖只略略一翻,徐玉芝就觉一股大力使来,身子不听使唤一般“扑通”一声落入一片人高的小塘当中。那小塘只有几丈宽,边沿却滑不溜手长满水草,徐玉芝连呛了几口污浊的水,别说喊叫连说话都困难。她刚一冒出头,就有重逾泰山的大力压制着。 傅百善胸中涌动无数怨恨,将脚死死抵在那女人的头顶上。 她想起小五辗转病榻多年都未痊愈,那样活泼好动的少年余生里都只能象个形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安静平和。想起顾嬷嬷临终前的殷殷相嘱和未尽的遗憾,想起莲雾伤了身子这么多年都未能生得一儿半女,想起堂姐傅兰香一根白绫含恨了断余生,想起女儿被挟持时的恐慌和无措,桩桩件件都拜眼前女人所赐! 良久之后,傅百善矮下身子与塘中狼狈不堪的女人对视,“我跟你讲道理,你跟我胡搅蛮缠。那我就只有不跟你讲道理,看你能不能乖觉一点?老实告诉你,今天我拚着这个乡君的头衔不要,出手取了你这个恶毒女人的性命也是划算的。只是今日是我女儿的好日子不想脏了手,所以你就在这里头好好地呆着反省吧!明日起来你若是还有气,就算你命大!” 徐玉芝连连攀爬却滑不丢手,嗓子也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竟然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伤口遇着水后又开始小股小股地流血,她气得大力拍打着水面,心里却明白,真的不消傅百善动手,至多一两个时辰自已就会因失血过多致死! 前院里,有仆役伏在裴青的耳边轻语了几句。双目微醺的裴青立时变色,眼底是暴雨将至前的雷霆。好在周围的人多已是半醉,他强抑了怒气一派和煦地告了罪,至无人处时才大步流星般疾走了起来。 小小的厢房里,地上齐齐跪了两人,正是小妞妞身边服侍的两个婆子。 裴青大马金刀坐下,又惊又怒地低声呵斥道:“现如今锦衣卫里就只剩这般货色了吗?我把女儿交给你们卫护,你们不但让徐玉芝近了身,还让她挟持了我女儿。若非我夫人见机快,你们是不是准备先择个吉日看个良辰了再出手?” 地上跪着的婆子脸面胀得痛红,低低辩解道:“那个徐玉芝丝毫不懂武功,看起来就是个文弱至极的妇人,我俩一时就大意了。谁也没想到她像个棒槌一样说抢就抢,我们正想动手时乡君就赶过来了。大人吩咐过我们不要轻易败露身份,就只好……” 裴青阵阵惊怕,靠在红木官帽椅子上好半天后翻腾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槅扇大开,一阵让人肌肤生寒的大风穿堂而过。裴青站直身子侧头冷厉吩咐道:“找人把徐玉芝从池子里弄上来,把周围收拾干净恢复原状,不要惊动客人从后角门送出去。先关在兵马司的地牢里,找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不管花费多少银子尽管用最好的药,等她伤口结痂了再来报我!” 先前回话的婆子就不解地抬头,依她听到的这些只言片语来看,乡君和那个叫徐玉芝的女人之间是不死不休,怎么会如此轻易放过?再说以徐玉芝的心性手段就像打不死的四脚蛇,只怕得到喘息的机会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只怕是更大的祸患! 另一个婆子自是个伶俐的也有眼色些,见状忙把她扯了出去耳语道:“且住嘴吧,大人只怕是觉得让徐玉芝这么就死了是太过便宜她,只怕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磋磨呢!” 第二九八章 静好 第二九八章 静好 夜宴完毕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之后,裴青在外院洗了澡又换了衣裳,才蹑手蹑脚地回了后院,悄悄地掀开帐子躺下来。微风吹着帐顶的银熏球,细碎的长穗子在晕黄的月色下忽暗忽明,傅百善半垂了眼睫轻叹一声:“都收拾干净了?” 裴青就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我以为珍哥当娘之后脾气要稳重许多,没想到却越发火爆。一个照面就把徐玉芝收拾得规矩服帖,我派去的人说她在池子里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了。” 傅百善就侧转身子道:“当年顾嬷嬷殁于青州时,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是徐玉芝在背后指使。那时恨不能立时将她抓住,立时杀了给嬷嬷陪葬。她大概也晓得我在找她所以就闭门不出,后来就不知所踪了。若非我堂姐傅兰香自缢,我还以为她早就痛悟前非嫁人生子过安稳日子去了呢!” 裴青微一挑眉,“这样欺软怕硬遇事就杳无踪迹的人,其实最是贪生怕死,只有撬掉她的外壳才有机会剁掉她的手脚。徐琨就是庇佑常柏和徐玉芝的外壳,却被他们自己当废物一样丢弃掉了。其实,在京城这种风刀雪剑的天气里,没有一把结实的大伞可是寸步难行呢!” 傅百善沉默了一会,抬头问道:“徐玉芝为什么会说他丈夫和儿子都死了,还怪罪到我的头上,还想出挟持咱家妞妞的主意。这一向我不在外面走动,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还有那两个婆子是你派来的人吧,她们一脚就将徐玉芝踹倒,那份利落可不是普通人呢?” 裴青早知道今日过后自己的安排瞒不过媳妇,就抓了她的指尖在嘴边微微亲吻,“幸好你机警及时赶到,要不然让这疯女人得逞,说不得是咱俩一辈子的憾事。” 他嗤笑一声慢慢叙述其中的过往究竟,“在通州时,常柏知道了徐玉芝昔日里与徐琨的丑事,两人关上门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那天雨太大他家仆人也只听了大概,然后就看见常柏冲门而出,接着徐玉芝连连唤人,说他们的儿子彩哥摔了头。还没等大夫过来,那孩子就没了!” 傅百善一听果然是这样,想起先前徐玉芝口口声声地说她儿子如何能干乖巧,还要自家的妞妞给他儿子作伴,心底就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裴青早就从婆子里的嘴里知道了当时的情景,心中越发恼恨自己的一时疏漏。千防万防却没想到徐玉芝竟然还有这等本事跟着万福楼的杂役钻进后院,更没想到那些所谓的精干属下,眼睛一个个地像是被屎尿糊住了,竟然放着这么一个祸害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面上却半点不显,毫不痕迹地转移着话题,“即便我没有在场,也大概猜得到这夫妻两人心性都自私偏狭,遇事情肯定是相互指责相互埋怨。那孩子肯定是受了无妄之灾意外身故,徐玉芝却把这笔账记到了常柏的身上。通州仵作查验后说,常柏抱着孩子死在内室的床榻上,而大火燃起来时内室的门从外面是拴紧的!” 傅百善倒吸一口凉气,忙侧了身子望过来。 裴青犹豫了一会终于坦诚道:“那一向你已经接近临产,我不敢让这些破事传进来扰你心神,就吩咐里里外外全部忌口,所以你不知道这些事。其实通州和京城才隔得多远,外面消息早就传开了。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可人人都已经认定,是徐玉芝被常柏揭穿隐私,恼羞成怒之下为了自个的颜面杀夫杀子。” 他将樱桃红的锦被拥紧了怀里的人懊悔道:“也怪我太过大意,总以为一个妇人连一丝武功都不会,即便再狠又翻得起什么大浪,都是我的疏漏!幸好没有铸成大错,要是伤了你伤了妞妞,我就是把她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傅百善看他一脸的自责,哪里还说得出怪罪的话语。伏在他怀里叹息道:“这女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先前我把踹进池子里时就想要毙杀了她。不过今天是妞妞的满月,我不想在这个好日子造杀孽。裴大哥你把她弄走吧,此生我都不想见到她!” 裴青抱紧了他微微叹道,“再不会了,再不会了……” 第二天是一个小晴天,京城的新生孩儿做了满月之后,女儿要抱着孩子到娘家住对月。小外孙第一次随母亲到外祖母家过门,俗语就叫“出窝”。所以宋知春昨天就回锣鼓胡同张罗去了,裴青亲自把这娘俩送到了岳丈家大门口,看着里面的人出来接着了,才骑马去衙门上值。 宋知春站在影壁前亲自给小外孙女肩上搭了五彩花线,颈上挂了一串指尖大小的银坠,以示祝愿外孙女长命富贵。等把行李都安置妥当,又吩咐丫头们退下去后,才抓着女儿的胳膊上上下下一番打量。 见珍哥和小妞妞都安然无恙,才轻吁了一口气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花厅里我看见你急匆匆地出去,那时人多嘴杂的,就不敢贸贸然跟着你。裴青嘴巴又严,竟是一点都没有吐露风声,还连连催促我跟你爹回来准备你住对月,我就知道这里头肯定还有事!” 傅百善想了一下就把事情一一叙述,宋知春听得一阵后怕。 忙把小妞妞抱在怀里仔细看,见孩子睁着一对大眼骨碌碌地乱转,看不出一点不妥的样子,一颗心才放下来恨道:“这样歹毒的女人害了自个的丈夫不说,还准备害别人,老天爷怎么还容留她在世上蹦跶,怎么不一道天雷下来狠狠劈死她!” 傅百善就冷笑道:“我那弓弩射她一个对穿,还把她踹进了池子里,心想我就是不杀她也活不过第二天。还是裴大哥说莫脏了我的手污了我家的园子,后来的事情他就全盘接手了,想来徐玉芝也没甚好日子过,就没有继续追问!” 宋知春一想也是,女儿如今是当娘的人了,由女婿出面处理这件事更好。便转而说起另外的事。起身在背后的四顶门高柜里取出一只匣子,笑道:“这是寿宁侯府的李夫人给孩子准备的满月礼,她说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不在乎那些虚礼,所以昨个就没有拿出来!” 傅百善接过来一看又是一座庄子的契约,心中不知为什么忽地一动,还没想明白就略过去了,有些为难道:“我成亲时那位李夫人就给了很丰厚的添妆礼,还将颉芳楼划在我的名下。虽说是看在娘和爹爹的面子上,可我总感觉受之有愧一般!” 宋知春原先也是这般想,委实不想女儿跟寿宁侯府有太多的牵扯。 可是女婿干了这个行当,又是在京城一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女儿女婿都年青,背后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帮衬,真要遇着事了少不了要人家时时照拂。既然如此索性大大方方地来往,也省得有心人看见了嚼舌根子。 她拿了个银铃铛在小妞妞面前逗弄,不在意地道:“这庄子在南山脚只有丁点大,只是个夏天避暑的地方。你爹说也值不了几个钱也没什么出产,就是景致宜人是个玩耍的地方,你放心收下就是了。下个月李夫人的小儿媳要生第三个孩子,到时咱家还上想等的一份厚礼就是了!” 傅百善始放下心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不得其法。 在娘家住对月,这一习俗是让嫁出去又生子的女儿,再回娘家感受一回父母的恩情。说是住一个月,也有住三五天半个月的。宋知春收拾了一处朝南的厢房,又备了新帐子新褥子,大部分东西都是女儿惯常用的。傅百善见了少不得要跟当娘的撒回娇,倒惹得宋知春好笑了老半天。 到了中午,傅百善才见老爹形色匆匆地赶回来。秋后虽然一早一晚地虽然凉快了,但是中午的日头还是有些摄人。傅满仓脚底全是黄泥,在屋子外边拿水洗脚边笑道:“……收了好多番薯,个个都是又肥又大,已经派人往平安胡同送了几箩筐,蒸煮煎炸都是好的。” 宋知春母女笑得不行,傅满仓越发兴致来了,坐在凳子上比划道:“还沿着山头沟谷栽了百来棵丈高的樟树苗,等小妞妞长大了,我就砍了这树给她打嫁妆。” 广州城里讲究的人家对于生子生女这种事自然有说头,生儿子就在院子里种一棵梧桐树,生女儿就种一棵香樟树。儿子长大了,梧桐树可以引来金凤凰,儿子就可以娶金凤凰双宿双飞。女儿长大了,砍伐掉香樟树做成樟木箱给女儿装陪嫁。 屋子外的回廊上垂着青竹帘,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粥饭并几样小菜,处处透着一股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一个月后,京城流苏胡同的一家青楼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个腿脚俱残名叫玉芝的娼妓。别的倒也罢了,这女妓下颌处有一处艳丽至极的玉芝花。也不知是原来就有的疤痕,还是后来巧手添上去的。刺青的颜色浓丽鲜妍,衬得女人凭空多了三分妖娆之意。 这个娼妓来得有些奇怪,老鸨子半分银子没给白得了这个大活人。来人只是留下一瓶药,让她在这女人的饮食里时时加上一星半点,就不虞人会逃了。老鸨子心知肚明,这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正妻惩治不听话的小妾,才会使出这般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手段,只为出心中的一口恶气而已。 玉芝姑娘眉目清秀岁数二十五六,其实已经过了女人最华盛的年龄。偏偏京里有些男人恶趣味,尤其喜欢这种只能由人摆布的半残之人,兼之这女人还懂一些琴棋书画颇有雅趣,所以竟然一时风头无两,狠夺了几日头牌的风头。 再后来,客人们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女人除了喜欢絮叨他丈夫是如何有才,儿子是如何聪慧之外,一天到晚就没个正经清醒的时候。一有空就抱着酒喝,一副酒就是命根子的模样。客人们新鲜了几天后,终究感到不耐烦渐渐就转向另外的温柔解语花去了。 流苏胡同的老鸨子见状,将最后的一点让人上瘾的药粉倒入酒中,吩咐小丫头给这女人送去。暗暗寻思看这样子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明天就把她送到城外私窠子去吧。那里多的是下苦力为生的力夫和讨不着老婆的粗汉,那些人只要面前躺着的是个女人是不会嫌东嫌西的。 第二九九章 不甘 第二九九章 不甘 景仁宫里,秦王拿指头逗弄着小儿子燉哥,见他始终恹恹地,皮肤也有一点微微泛黄,心里就有些不快。开口问一边侍候的奶嬷嬷,“这孩子如今有将近两岁了吧,怎么还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宫里的太医没派人过来看看吗?” 奶嬷嬷听得这话里有责怪之意,哪里还顾得其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只管不住地磕头。秦王心里更加烦闷,心想我只是问问孩子的情形,有不是要你的性命,至于如此模样吗? 一旁对着妆镜正在梳头的刘惠妃见状嗔怪道:“你怪这些下头的人做什么,燉哥生下来就不强健,我费了多少心力才帮你带这般大。你不感激就罢了,还敢埋汰我宫里的人,真是费心费力还落埋怨。正好你也进宫来了,回头就把这孩子抱回去吧!” 说起这个秦王便有些头疼,拄额道:“回去给谁带,钱氏不过一个侧妃,连自个的儿子都带得乱七八糟三天两头的生病,谁敢劳烦她?再则燉哥是正妃嫡子,府里没有一个人的身份足够,只有劳烦母妃辛苦一下,等我腾出手再来接他回府!” 刘惠妃看了儿子满脸的疲态,终究还是心疼的。仔细扶正了发上的白玉嵌珠翠长簪,又吩咐宫人和嬷嬷下去后,才回头道:“你府中的王妃白氏已经去了许久,这一两年你身边也没添一个可心人,这样下去怎么是好!” 她说到这里便不免有些心急,苦口婆心地劝解道:“我知道你对这种事无可无不可,从来不是好色贪新之人,这一点连你父皇都对你都称许不已。可是府中没有一个安守家宅正经主持中馈之人,算怎么一回事?再说燉哥也不能长久放在内宫里,你还是要做些长远打算!” 秦王仰靠在水磨檀木四出头官帽椅上,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想找一个,可这不是没有看得过眼的吗?” 刘惠妃听得他话里有松动,心头一喜忙道:“哪里没有,你崔舅母的侄女崔文樱是多好的小姑娘,模样俊俏知书达理。家世背景样样出挑,人家好不容易也有这个意思,明里暗里说了好几回了,你何不顺水推舟应了这门亲事。” 秦王有些好笑地拿过一边的茶盏,懒洋洋地道:“怎么又提起这茬子旧事了,我和那位崔家姑娘不合适,论辈分论年岁都不合宜。再说以前也跟您念叨过,父皇心底里不待见崔家的人!” 刘惠妃想起那姑娘文文静静的好模样,心里头实在不舍,就嘟了嘴道:“你崔舅母前个来跟我请安时,还说这姑娘年岁也大了也不敢再耽误,兴许开春就要定要亲事了。你可千万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到时候你可别跟我哭后悔……” 秦王立时垂下眼眸,却是想起那件让白王妃殒命的翡翠葡萄摆件。他嗤笑了一声,要说这其中私底下没有那位好舅母的掺和,只怕没人会相信。哼,以为彰德崔家的女儿奇货可居是吧,还在使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真真是可笑至极。 他听着宫室外屋檐下的铃铛微响,低头浅笑道:“且放宽心吧,我虽不会娶崔文樱,却一定会为她挑选一桩称心如意的好亲事!” 秦王格外在称心如意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刘惠妃却没有听出来。她觑眼望了儿子的脸色,见他实在不愿意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心中忽地涌起一个想法,小心问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位青州姓傅的姑娘?我听你父皇说人家孩子都生了,是个七斤重的胖丫头。我还跟着赐了一回礼,你可千万不要聪明人办糊涂事!” 秦王一皱眉心头有些不悦,“母妃尽在胡诌!” 刘惠妃始放下心来,就转移话题嘟囔道:“你父皇对你三弟晋王可比对你的事上心多了,他的正妃也殁了,你父皇就到处给他寻摸合适的姑娘,这才多久就已经要给他新聘继妃了。我听说好像是什么扬州学正之女,也算是德容兼备远近闻名的才女,年前可能就要奉旨成婚了!” 秦王呵呵一笑扬眉得意道:“虽然还没有对外声张,但这件事我如何不知晓,原本就是我一手大力促成。老三原想娶彰德崔氏女,好借一股东风扶摇直上。开春时不是因为种种事端宫选没成吗,他就使些小手段时不时地往崔文樱面前送东西讨好人家,不巧让我窥破行藏,如何能让他成事?” 秦王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那位张学正性情愚直不知变通,又恰巧立了一点小功劳,我就让人在父皇面前极力推崇大加赞赏。等陛见父皇时,又装作无意提了一嘴,说老三最是看重有才德有节气之人,父皇才起了心思给他赐婚的!” 刘惠妃一愣旋即大怒,尾指上戴着的两只嵌蜜蜡点翠护甲冷不丁地戳在了胳膊上,疼得她一阵钻心的疼,“我就说这崔莲房一向跟我不对付,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说,想把她侄女许给你做继妃,原来却是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样样都要占全呢!” 秦王忙上前帮她把戳弯的护甲取下来道:“崔家长房的男丁崔文璟我也打过两回照面,不过空有其名罢了。照这般发展下去,彰德崔家一代不如一代,我何苦为了这样的姻亲惹得父皇厌弃?我帮了老三这么大的一个忙,却还引得他处处不满,真是不知所谓!”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是什么货色,刘惠妃自个还不清楚吗,举手作势打了一下道:“你这位崔舅母就是弯弯道忒多,你外祖母也不喜欢她,说她惯会假模假式。偏偏你外祖父和舅舅一味听她的,说她行事有主见有眼光。哼,我看她尽是为她娘家打算,那崔文樱不像是她侄女倒像她亲生女儿了!” 秦王心中一动,忽地想起昔年听到的一点传言。但是母妃是藏不住话的人,就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出了景仁宫后,走在宫道上的青衣太监连忙退在一边躬身行礼,秦王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抬头望着碧蓝天空飞过的一群鸽子,极目眺望也只能看清鸽身上浅灰色的翎羽,反而被即将落土的夕阳刺得双眼生疼。 一旁的曹二格殷勤地递过披风,秦王手指在描金团花纹的衣襟上停顿了一下,回头低声吩咐道:“你派个信得过行事又机灵的人,骑上快马到彰德去给我打听一件事,就打听一下崔家大姑娘出生时有没有什么异常?” 曹二格听了这没头没脑的吩咐一时懵了,但他素来是个听话的,连忙低首应道:“是,奴才回去就安排!”待走了几步,将主子爷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嚼烂了回想,他就猛地觉得窥见了不得了的秘事。 马车没有急着回秦王府,而是拐了弯到了万福楼。 秦王要了一间临街的雅间,又让人上了抓炒里脊、焦溜圆子、炸香芋桃仁几样小菜,又暖了一壶乌金糯米酒,看着街肆两旁几棵高大的银杏树自斟自酌。曹二格把事情分派了,见主子这副模样便知晓他心中不痛快,忙像鹌鹑一般耷拉着眉眼站在一旁。 此时天色已晚已经过了饭点,街面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一辆平头黑漆马车停在对面,一个穿着藏青色素面长衫的年青人一跃而下,走路时颇有几分彪悍的军旅之气,却客客气气地掏出几个铜子,跟须发皆白的小贩要了两碗馄饨。也不避忌地歪坐在车辕上,把另一碗小馄饨递给了车里人。 秦王坐得高,就看见那车里是一个穿了枣红万字锦纹褙子的妇人,大概是觉得车里憋闷,她往外挪了一点接过瓷碗。胳膊一起一伏时露出玉色深衣,手腕上的几对细细的绞丝金镯子便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细响。 那妇人丝毫未觉察到有人在偷窥,就在路边的灯光低着头一点一点地吃着馄饨。侧颜极干净利落,一双长眉不须描画便已是黛黑,脸颊稍稍丰盈了一点,整个人显得温婉许多。她吃了一碗似乎不够,抬头又叫了一碗。 那穿了藏青色长衫的年青人一脸的无奈,却还是让摊贩又煮了一碗。端过来时往自己碗了舀了几个,这才小心地兑给妇人。 车上的人就有些不满,秦王离得这般远似乎都听得到女人的娇嗔软语。”啪”地一声,手中的酒杯忽地被捏碎了,上好的乌金糯米酒便顺势淌了出来,在昏黄的灯下像是一道殷红的血。 一旁侍候的曹二格见状连忙拿了帕子过来搽拭,一眼就望见了楼下那对看起来极为出色的小夫妻,心头不禁暗暗叫苦。心想京城这么大,傅姑娘你到哪里玩耍不好,偏偏跑到万福楼前和夫君亲亲热热地吃小馄饨,这不是给咱家主子爷添堵吗? 裴青耳朵尖听到了杯盏破裂地咔嚓声,便抬头望了一眼。见万福楼二楼雅间的竹帘和帷幔低垂,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客人喝醉了。心里也不以为意,半揽着媳妇的腰身打趣道:“家里什么没有,偏偏要跑到这边来吃东西,当心小妞妞醒了看不到人又要闹腾!” 傅百善睁着一双杏仁大眼笑眯眯地道:“怀着孩子时我就馋这一口,我娘偏拦着不让。他家的小馄饨皮薄馅大,加了猪骨头鸡骨头大火熬制,别家学不来。在家里吃也没这个意境,这东西就是要半夜三更的在街头小巷里吃!” 裴青心里软成一团,觑眼四周无人就在媳妇儿的脸上亲了一口,这才跳上马车往回赶。 第三零零章 窥破 第三零零章 窥破 秦王回到府邸时,正房里除了几个奴仆空落落的没有旁余的人,连曹二格这个王府大总管看了都忍不住一阵心酸。忙端着笑脸陪着小意道:“要不奴才去把钱侧妃请过来服侍,天寒夜冷,身边有个说话的人也是好的!” 秦王却是想起先前在万福楼前,隔着竹帘看到傅百善与裴青夫妻二人同吃一碗小馄饨的情形,那份相濡以沫的温馨让观者欣羡。此时心头遗憾,如果这时候将钱侧妃之流弄来骚首弄姿,无异于给自己胸口添堵。 曹二格见主子不耐烦地挥手,知道他心绪不佳不敢擅做主张,只得将洗漱用具一一安排好,这才小心地掩了门却退出去。 秦王躺在床榻上,望着丁草色绣五彩云燕纹的帐顶,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疲累。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之后,朦胧间看到面前有一个穿了浅绛色牡丹纹褙子的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孩在厅前缓缓走动。 女人神情专注,时断时续轻哼着摇监曲,整个情景显得静谥且安稳。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家乡,芦苇那边是汪洋。珠帘晃动处,女人缓缓抬起头嫣然一笑暖如阳,修眉杏目正是傅家的百善。 秦王一个激灵突然醒了过来,心头砰砰地乱跳。只见外头天色早已大亮,好一阵子才恍然刚才竟是梦中所思,可那梦境委实太过真实。他清晰地记得那姑娘回眸时清丽的一颦一笑,甚至记得她侧头时耳坠晃动时发出的叮铃,记得她裙角衣襟上繁复的暗纹。 从桌几上倒了一盏半温不热的茶水,秦王慢条斯理地抿着,眼底渐渐浮现不甘。暗暗长叹一声,终究不能自欺欺人将此事彻底放下。凭什么那么好的女子成为别人的妻?有人说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话说得果然有几分道理。 门外传来细细的剥碌声,曹二格小声地禀道:“主子起了没有,榆钱胡同刘府那边过来人了,刘知远刘修撰一早过来送惠妃娘娘寿辰的礼单!” 秦王一皱眉,这才想到下个月初十就是母妃的寿诞,难为刘家人比自这个当儿子的都记得清楚,便抚额笑道:“让他在花厅候着,我换件衣服就过去!” 花厅里,刘知远望着中堂神柜上摆放的一座山水理石插屏,想起心头的忧心事,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最后决心。待一身兰青色常服的秦王出来时,他恭恭敬敬地将礼单双手奉上,“为惠妃娘娘寿诞,祖父和祖母特特备了几样东西,让我拿来请王爷先参详一二,看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秦王接过大红撒金的礼帖,见上面满满当当地都是贵重之物,便笑道:“母妃原说过此事,也不算整生,一家老少坐在一处欢喜地吃个饭就是。母妃在宫中孤寂,家里人常常递牌子进宫陪她说个话就好!” 刘知远忙道:“我母亲倒时常进宫请安的,只是祖母年岁大了越发倦怠不爱动弹,入秋之后添了消渴之症更是不喜出门。此回娘娘千秋,除了礼单上面记载之物,我文樱表姐历经三月亲手绣了一幅丈宽的百寿图。王爷拿去呈在寿前,娘娘肯定会欢喜的。” 秦王翻动礼单的手就停顿了一下,好半晌才将礼单合拢放在一边展颜道:“你我至亲如何这般外道,口口声声唤我做王爷,难道唤我一声表兄就这般为难?现如今因为你年岁小,皇上放你在翰林院跟几位老师傅读书,等把资历熬够了,管是外放还是任京官,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刘知远一张俊秀面庞顿时胀得通红,站起身子重重一揖道:固所愿而,不敢请耳!” 秦王看着这位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见其面容俊秀举止斯文,若是再等两年其风采怕无人能齐肩。心中不由一动笑道:“表弟蟾宫折桂后,家里的门槛只怕被媒人破了吧。我在京中虽然不是很久,但毕竟比你大些,你若是有心宜之人不妨说来,我可以为你参详一二。” 刘知远猛地一抬头,见面前之人不但风仪出众且态度和蔼,心头徬徨忽地有向人倾诉的冲动。良久才羞赧道:“实不敢在表哥面前欺瞒,我心头自幼就爱慕一女子。她出身高门气度芳华,我原想等我高中进士就可以开口提亲,却没想到她……她一直只把我当做弟弟来看!” 还未及弱冠的少年人一脸的失意,秦王心中忽地灵光一闪含笑道:“莫不是你那位被誉为京中第一姝的文樱表姐?” 刘知远没想到一个照面就让人窥破心中隐秘,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旋即想到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就鼓足勇气扬起脸道:“文樱表姐从小就住在我家,跟我就跟手足至亲一般。我爱慕她品性高洁和不世才华,不止一次想若是有这等女子为妻室,我就是死也甘心!” 才华可能真有几分,品性高洁只怕未必! 秦王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一派温文越发和煦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寤寐,这种事有什么羞耻的?只是这件事你向别人诉求过吗?彰德崔氏一向眼高于顶,他们族中的女儿可不好求呢?” 刘知远听得一向景仰只可远观的人如此诙谐打趣,心头也镇定下来,“我浅浅探问过两回,文樱表姐的亲事只怕要我大舅舅和大舅母做主。我娘好像也没考虑过将她留在我家,我怕坏了表姐的清誊,就不敢多说多问!” 秦王细细盯了几眼,缓缓道:“姑表亲姑表亲,再好不过的一门姻缘。只是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你如此小心谨慎是有必要的。这样等我母妃的生辰过后,我请她老人家为你当一回大媒,等两家人坐在一起笑呵呵地把这件事定下。给足了彰德崔家脸面,他家应该不会再推辞的!” 他抬眼望了一眼满含期待的少年人,徐徐笑道:“更何况我这位表弟眉分八彩正当风华,配他一个崔家女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仆从送了千恩万谢的刘知远出去,秦王府总管太监曹二格不解道:“王爷向来不是多事的人,更何况这刘府的小公子千娇万宠地长大,一向目下无尘。您搅了这摊子事在身上,只怕刘家人和崔家人没谁会感谢您!” 先前两边都有人过来试探,就是想将崔文樱列为秦王正妃的人选。眼下让主子这么一搅合。竟将崔文樱和刘知远放在一处,这一招真是狠辣。他缩了脖子暗暗咋舌,谁叫崔家的那对姑侄心太大手太长了。 秦王顿时笑了出来,回头踢了他一脚道:“你个奴才秧子,倒叫你看出我的谋算了?不过这崔氏女绝对不能进府里,先不说她的心性,单只论她后面的崔莲房就不是长久屈居人下的。我若是娶她进府让她生子做大,只怕燉哥活不过明年,十数年之后这应氏皇朝就要变成崔氏了!” 曹二格一怔,“彰德崔家晦光韬略这么多年,不会有这么大的想头吧!” 秦王站起身,将茶盏里已经阴凉的茶水徐徐倒入青花鱼缸里,缸里几尾红头紫罗袍上下浮沉,斑白的嘴唇翕动着,不断地吐露着一串串珍珠大小的气泡。他眼里流露几许抑郁,“若真是晦光韬略,二十年前他们就不会将崔玉华嫁给已经薨逝的先文德太子了……” 涉及皇家之事,曹二格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语。 三天之后,前往彰德的人回来密报,说细细查看之下崔文樱的身世确有疑处。宝和七年,崔家长媳侯氏对外宣告身怀有孕,因为胎像不稳不过三月就到家里的田庄上将养了。半年之后回府时,身边就多了一个女婴。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往来庄子身边只带了自己的奶娘和两个贴身的大丫头。 秦王徐徐一笑,“这个女婴想来就是崔文樱了,只是不知道那时我的那位好舅母在做什么?” 密使的头颅低得几乎挨着地面了,嗫嚅了一会才道:“崔……崔莲房以陪伴长嫂的名义也随侍在侧,叫人奇怪的是,侯氏回家之后她却独自滞留。对外的说法是十分喜爱庄子上的景色,徽正元年初夏才返回彰德,并且一直帮着侯氏带那个女婴。其间,崔莲房身边所有的侍婢除了一个叫红罗的,全部都不知所踪。” 秦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半晌之后哈哈大笑,挥手示意密使退下。 他微微抖动着手里的纸张冷哼道:“这崔莲房真是有意思,这就是彰德崔家教养出来的好女孩,为达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本来我就有些奇怪,彰德崔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族,怎么把嫡亲的女儿放在别家一养就养了数年,还鲜少过问?” 他迅速地理清了思路,“这崔文樱只怕是崔莲房嫁与我舅舅之前,与他人有了苟且之事后所生的私生女,为掩藏情形就假托在自己长兄长嫂名下!可怜我舅舅对她向来言听计从,一家上上下下把这么个腌臜女人当做宝,由得她在刘家乔张做致。” 秦王越是分析越觉得有理,“崔莲房在刘家站稳脚跟之后,就把崔文樱接到京城同住。我只少少地见过几回,都看得出这对姑侄的情谊堪堪比同亲母女。为了给这个丫头谋划一个好前程,她还想将这个私生女匹配给我做王妃,真真是妄想天开。现如今只有将这女子许给刘知远,才能戳穿崔莲房背后隐藏的脏事!” 曹二格一惊,战战兢兢地道:“照这般说头,这崔文樱和刘知远竟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您这般做好像……” 秦王低头看着兰青常服上的一点深深的折印,冷声道:“是不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只有崔莲房自个心里才明白。我站在旁边看热闹就是,反正我没有一点损失。若我的猜想是真的,这女人给我舅舅戴了这么久的绿帽子,让我的正妃殒于非命,我不过是下回她的面子让她当众出个大丑而已。” 第三零一章 处斩 第三零一章 处斩 十月时,裴青调任京卫指挥使司正四品指挥佥事,他上任的第一件差事恰巧就是任春闱舞弊案一干人犯的押送官。 大理寺的地牢阴冷潮湿,不知哪里有滴水嘀嗒嘀嗒地响个不停,让人听了平白生出烦躁之意。裴青对于此处早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先往下走两坡四十七节台阶,向左拐连续开五道铁闸,那里一排十二间囚室里关着的就是今日要处斩的死囚。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称三法司,共同审理才可以决定一个人是否该杀。这些人都是没有异议的事前商议好死期的罪犯,是经过朝审三次核准后的死犯。每年的八月先由三法司和九卿以及其他相关人员,将刑部已经被判为斩监侯和绞监候的案子进行再次审核,再经皇帝朱笔最后御批之后进行勾决。 原户部尚书温尚杰双目紧闭,平静地坐在一堆干稻草上。听见动静后他睁开眼睛,看着裴青手里提着的食盒微微一笑,“我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这里面装的什么,有没有浙江的陈皮酒?若是临时之前能够大快朵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上一遭!” 裴青将食盒里的菜品拿出来,果然有一壶色泽金黄的陈皮酒,还有龙井虾仁、蜜汁火方、南肉春笋几样时鲜的小菜。看着眼前的男人几乎雀跃地把酒壶抱在怀里,他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这是尊夫人亲手给你烧的,今天早上辗转托人送予我手上。还带了几句话,说让你安心上路,她会把家里照看好的!” 泪水忽地从温尚杰的眼角滑落,这段日子他显然过得并不轻松,脸颊上已经瘦得脱了形状。大口吃了几块肉后,他终于甩了筷子喟叹一声,“终究是我连累了他们,内子跟着我一天好日子没过,却还要为我这个罪人承受一切,只怕我死后都无言见温家的列祖列宗。都怪我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却忘记了原本想让一家人过好日子的初衷。” 大案爆发后,裴青和温尚杰已经打了不下二十次交道。深知此人看似书生意气胆小如鼠,嘴巴却是像海底的蚌贝一般紧得不能再紧。除了在温家菜园里挖出的那些金珠之物的铁证,这人再未多吐露一个字。最要紧的是,皇帝已经默许此事到此终结了。于是,朝堂上下谁肚子里都明白,温尚杰是某些人某些事最后的遮羞布。 裴青将盘子往对面推了一下道:“温夫人说了,等把你的身后事处置清楚了,她就要带着一家老小到边关服苦役,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京城。就让我问你一句话,是葬在京郊还是跟着他们一路?” 温尚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商量自己的身后事,死后的尸身如何安置?他心中忽地升腾起一股无所适从的荒谬感,一个活生生的人谁能如此坦荡地说起这些,都是自个造的孽。细想这一辈子,竟然不知道到底值不值得?香醇的酒水难以下咽,精美的菜式也失去了原本的浓香。 温尚杰喉咙底呜咽了几声,缓缓摇头道:“随意吧,我是个罪大恶极的罪人,葬在哪里都无所谓。裴老弟,当初是我对你不住,你刚进京就险些坏了你的前程,可我也是受人所托情非得已。至于此次事件演变到了如此地步,我说不说最后都是个死字,难道皇帝还能为了我把他儿子杀了不成?” 裴青心中一跳,这是温尚杰迄今为止说得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话。正想再盘问一二时,温尚杰却什么都不肯说了,抱着酒壶一屁股歪坐在墙角,扬着头看着头顶那些陈年的蛛网和污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旁边有人过来禀告已经到了辰时,裴青就缓缓点头站起身子负手而立。几个牢门被同时打开,长相凶恶的差役抄着水火棍将犯人从牢里赶了出来,挨个戴上三械和壶手。属官一个一个地唱名,然后将一块写有犯人姓名及罪行的木牌插在犯人背后,这就是俗称的亡命牌。 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藏的季节,所以每年的秋决定在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时三刻。 太和门外金水桥前已经搭好丈高的台子,今日的主监斩官是吏部尚书刘肃。他一贯地严谨自律,对着名册一个接一个地勾绝,似乎忘记了地上跪着的人犯当中,有一个还是他曾经倚为臂膀的亲传弟子。 知晓其中末尾的官吏相互递了个了然于胸的眼神,皇帝派刘肃来监斩温尚杰,其中未必没有深意。裴青不由齿冷,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何种心思,竟然让刘肃和温尚杰这对师徒在这样一副尴尬至极的场面相见? 看热闹的人将行刑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有几个穿了一身孝衣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应该就是这些死囚的家属,准备大刑之后前来收尸的。裴青眼尖地看见了先前请托的温夫人,哭得已经站不住脚跟了。重枷在身的温尚杰头发乱蓬看不清面目,想来也是极不好受的。 炮仗响了三遍,刘肃右手向下猛地一挥,刽子手的利刃便斫向死犯的脖颈。不过片刻工夫,十二颗人头便干净利落地滚在一边。家属们呼天抢地地哭成一片,只有温夫人镇定自若的上前将丈夫的头颅捡起,从一个旧皮包里拿出大针长线,跪在尸身旁将头颅细细缝上,一双纤细手指沾满了污浊的血丝。 裴青站在台下,看见刘尚书离去时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眼地上的温夫人。 尸身和头颅一具具地减少,一片狼藉的血色泥地里,只有一颗没有人认领的花白头颅。有衙差细细核对之后过来禀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他一个孤老头子没人来收尸也是自然的,所以就搬上了牛车准备送到西郊去。 裴青想起这人往日助纣为虐做的恶事,一时感慨莫名。他也没什么忌讳,随手就将地上的头颅拿起,微微拨开头发看了一眼那苍老的面容,心里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这人看起来跟往日的徐琨形容上怎么有一点不同呢,难道是这几个月的监牢生涯,让这位养尊处优的总管太监改变了模样? 他无意识地用手拨弄着那个头颅的下颌,忽然感到有一点刺手。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看,就见那人看似光滑的下巴上竟然有细小的胡渣。一个从小就是宫中内侍出身的老太监,临死前竟然长出了胡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旁静候的衙差打个寒噤,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疹子。不知道这位指挥佥事怎么对一个血糊糊的人头看得如此仔细,脸上还浮起一丝难以描述的神情。正在狐疑之际,就见这位裴大人快步走到尸身面前,一把扯下了那人的裤子。 衙差正要探头去查看,就见裴大人把头颅往尸身上一放,淡淡道:“左右今日我无事,就亲自送这位徐公公一路。当年他在登州多少还关照过我呢,我去帮他找一副薄棺,让他去得体面一些!” 衙差连忙没口子地赞叹裴大人的仁义,看着这位大人亲自赶着牛车远去了。 直到晚上无人时,摸黑回家的裴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程先生说了,末了才道:“委实想不到竟然有人甘冒如此风险,在三法司的眼皮底下偷换了徐琨。若非我临时起意捡起那颗头颅,无意间发现了其中的破绽,这件事就如水过无痕。如果我将此事捅出来,不晓得皇帝又要摘几颗人脑袋?” 程焕也让此事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道:“能将此事办得如此妥帖的,只怕也是个能力卓绝之人。徐琨只是内廷二十四司衙门的一个总管太监,谁会费这么大的心力去救这么一个将死之人?除非徐琨身上有秘密,让那个背后之人不得不出手!” 裴青也是如此分析,修长的手指戳着案几的理石台面,“徐琨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内廷,即便知道什么秘密也是内廷的秘密。皇帝不怎么在乎女色,他的后宫简单一向平静,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大的波澜,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程焕眼眸猛地一缩,面上闪过一丝惊惧,“不,内廷起过非常大的波澜。二十年前,文德太子患疾薨逝,那时节朝堂内外可是死了不少人。连我昔日的东主浙江左承宣布政使章敬亭,也是在大祭拜的时候被人举告才锒铛下狱,转眼间煊赫氏族就家破人亡各自分飞。” 裴青暗暗抽气,他自然知道昔年的那段公案,甚至屡次触摸到了一些边角,这其中还有自己媳妇儿傅百善的身世之谜。难道徐琨所掌控的秘密跟二十年前的事有干系?皇帝的几位嫔妃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人,那么这个秘密跟文德太子的薨逝又有何干系呢? 程焕细细想了一下道:“加派人手查探徐琨的真正下落,大理寺戒备森严进出的人员都有记录,细细追查下去肯定有收获。只有找到他本人才是真正的突破口,才能揪出帮他调换的人,兴许还能找出二十年前的蛛丝马迹!” 裴青也是如此着想,他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道:“今日我看了十几人掉脑袋,浑身怕是沾了些血气,就在外院洗个澡换身衣服,不去内院吓孩子和珍哥了。” 程焕哈哈大笑道:“当年我们在青州左卫查方百户被杀一案,也是彻夜分析那些案卷情报,如今又来秉烛夜谈重温当年的情形,倒也算是一桩美谈!” 两人正在谈笑,外面就有仆从禀报,“乡君晓得大人回来了,叫大人不要在外院将就赶紧回去歇着。还有小姐今天会笑了,乡君说你再不回去就错过了!” 这话一落,裴青哪里还坐得住,跟程焕草草作了一个揖,就像风一样卷走了,只剩下老先生孤身一个人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处,嗟叹了两声后只得独自将那些案卷又翻看了一遍。夜深露重,很久之后老先生才突然明白他们今日的猜测,竟然已径无限于接近事实的真相。 第三零二章 春荒 第三零二章 春荒 徽正十八年初春,东南一带遇见罕见洪涝,放眼望出去村村镇镇俱是一片荒芜。正值春季,佃农们栽下的秧苗才显现一点绿意,就被大水冲得不见踪影。各州各府的官员向朝堂请求赈济的折子,立时便像雪片一样堆积在御案之上。 除了平日在太和门的例行常朝,乾清宫内的烛火整夜整夜的亮着,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等大臣的御前奏闻密集地等着皇帝的裁夺,平稳运行三十年的帝国终于遇到了一回不能把握的罕见天灾。 上朝时,不管是几品的官阶都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刘肃去年末终于从谨身殿大学士升任为内阁首辅,俗语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模样看着竟比往年还要少兴几分。他的袖子里揣着一份才收到的奏折,相信皇上看了之后会龙颜大悦的。 磬音渺渺响鞭没处,脸上带了三分疲惫之意的皇帝落座后轻叹道:“洪涝过后,东南各地处处都是荒泽绵延泥泞一片,村镇冷冷寂寂全无人烟如同鬼蜮一般。每州每镇都上了折子伸手要钱要粮,民众嗷嗷待哺,春荒的时日久了必定会造成大乱。朕坐了这个位置三十年,从来没有遇着这么大的灾患,各位卿家有何良策不如畅所欲言。” 朝堂立时便像民间的洗澡堂子一样热闹起来,有人说先把抗击北元的兵力收回一部分发还乡里,一来缓解巨大的军费开支,二来可以充实安定东南的民心。这话立刻让兵部的几员老将大怒,摩拳擦掌地就要上来教训那个信口雌黄的人,堂前顿时显得有些乱哄哄的。 刘肃老神俱在地等众人说了个七七八八之后,才上前一步恭敬道:“这是青州府知县快马加鞭呈上来的折子,说去年春月时当地的佃农花大力气种植了一种叫做番薯的新作物。这东西性贱易于种植,春季时栽下后秋季就可以收获无数。就是因为有了这个番薯,青州登州鳌山等地虽然同受洪涝,却是人人衣食无忧!” 皇帝闻言大喜,忙将青州知县的折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忽然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名,就抬头问道:“这个傅满仓是谁,这个名字好像在那里见过,不过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满仓满仓,家家户户的粮仓只要满了,朕还愁什么?” 一旁站着的乾清宫总管太监阮吉祥就微微掀开眼皮细声回道:“这傅满仓应该是傅乡君的父亲,十几年前他任广州九品巡检一职时,一年就为朝廷收缴上来几百万两税银,那时候您也是如此夸奖这位傅大人的!” 皇帝不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朕那时还在说这简直是一员福将,走到哪里都能帮朕扒拉银子。这回他不扒拉银子怎么改种地了,怎么一种还真捯饬了一点名堂出来?这个番薯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坐有人尝过没有,真能当粮食充饥?” 刘肃忙上前答道:“这个傅满仓善于农事,前年在青州时捣鼓这个番薯就获得成功,周围十里八乡的老农都引种了这个东西。他到京城之后,专门买了田庄侍弄,秋天时满坑满谷都是丰硕的果实。他除了馈赠亲朋之外,多余的就拿出来售卖,老臣有幸品尝一二,的确可当菜品又可当主食。” 说完他一击掌,殿外的宫人就端了几个托盘出来,青花瓷碗里盛着各式各样的吃食。刘肃抚须笑道:“还请皇上原宥老臣的越俎代庖,这是臣从家里带来的番薯,依照傅满仓的说法做了些吃的,请陛下和各位同僚尝尝看,咱们再往下说一二!” 阮吉祥过来笑着拣了一碗番薯粥,一碟油炸蔗糖番薯球,用银针细细勘验一遍之后才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浅浅尝了几口之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越吃越快,竟然将番薯粥和蔗糖番薯球一气吃了干干净净。半晌之后他拿了明黄绢帕擦拭嘴角后道:“这个东西如果真的经饿,兴许真的可以改变百姓的饭碗。着傅满仓将此物的种植要领写成条陈,再问他可否将此物的种子交付出来?” 刘肃心里得意非凡,他作为内阁首辅,第一眼看到青州知县写的这个奏折时,就敏锐地察觉到其间的益处。一种新生的农作物,不挑选良田犄角旮旯都能大面积种植,掺和在米面里能抗饥荒,这简直是老天爷降下的口粮啊!于是他笑呵呵地道:“傅满仓不过是赋闲家的小吏,陛下能用他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又何须……” 他的语未说完,皇帝已经连连摇头略有不悦道:“能者有功,何况是于社稷百姓相关的大事。联自然不惜官爵,着人宣傅满仓立刻进宫觐见!” 刘肃面色一红就有些讪讪退下,合着自己两面不是人呢! 满眼懵圈的傅满仓直到接了正四品上骑都尉的小金印时,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种番薯竟能种个爵位出来,这简直是叫人想都不敢想之事。当然这个正四品的武散阶只有爵号和食禄并无封邑,但是也叫人心情激荡不已。对了,那位天下至尊之人说此物香甜甘糯,从此之后就另命名为甘薯。 傅满仓脚底像踩了一团棉花似的晕乎乎出了宫门,走了老远才猛地给自己一巴掌清醒过来,赶紧从袖子里掏出金银锞子分给带路的太监。 那太监知道这位是个实成人,脸上没有丝毫不悦笑眯眯地收了金银,细声提点道:“您封了正四品的上骑都尉,至多两个时辰就有旨意,您家里太太的品阶自然也上来了。回去之后准备妥当了就请家中女眷进宫谢恩,宫里娘娘照例会有赏赐的!” 傅满仓连忙应下不提,那小太监望着傅满仓几乎雀跃的身影,心想这人傻乎乎的运道倒真是好。这么大的灾,多少河道知府因为差事不力被问责摘了乌纱,只有这人逆市而为鸿运当头,反而被天上砸中了个大馅饼,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宋知春母女为封赏进宫谢恩时已经熟门熟路了,坤宁宫前引路的大宫人轻笑道:“这才多久的日子未见着宋夫人和傅乡君了,转眼间宋夫人有了正四品恭人的诰命,傅乡君也得了一个宝贝女儿!” 宋知春自不会吝啬金银,忙将一个实沉的小荷包塞了过去。大宫人推辞了几下后脸上笑意更加和煦,躬身引了两母女进了坤宁宫的偏殿。张皇后正在收拾一盆落地金桔,剪下来的枝叶密密地堆在地上,金灿灿的果实夹杂在浓绿的枝叶之间,显得十分好看。 她净了手后坐在椅子上指着傅百善笑道:“看来不服老不行啊,这般水葱样的小姑娘都得了女儿,我们可不就是要老了吗?偏偏我囹圄在这高墙深院当中,竟不觉岁月的流逝。对了,怎么没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宋知春就陪笑道:“小妞妞调皮得很,最不喜欢在屋子里头呆着。每回喂了奶之后就要到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顽耍。家里的奶娘和两个嬷嬷光带她就忙得团团转。因为怕在娘娘面前失仪,就不敢让她进宫来,等她大一些学了规矩就带进来给娘娘请安!” 张皇后向来喜欢这对母女的爽直,见宋知春得了正四品的诰命后,脸上没有一点张狂之色,心里就暗暗点头。又一细看傅百善,不过大半年没见着,这姑娘竟生得更加明艳。身上是一袭茜红对襟夹衫,头上是一副嵌碧玺的赤金头面,加之她个头高又生得大气,看起来颇有几分摄人的气度。 眼看要到午时了,张皇后也不询问,转头就吩咐小厨房里加几个菜要留客人用饭。正在这时,外面宫人传报说皇帝也要过来。傅百善眼尖地看见张皇后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淡了许多。心想,外界传言帝后不合果真不是虚言。 皇帝是午时差一刻进的坤宁宫,随行的还有四皇子应昉。他一见傅百善眼睛都亮了,几乎是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欢喜道:“傅乡君你也来了,我听裴大人说你的空手摛拿功夫比他要好,今日正巧碰见可否教我一两招?” 傅百善脸上就有些赧红,心想裴大哥尽给我找事,还在外面胡吹。这些龙子凤孙个个都金贵无比,谁敢在他们面前放肆,还要学什么擒拿手,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正想推辞一二时,就见皇帝回过头来,饶有兴味问道:“裴青说你俩单打独斗时,他打不过你是真的吗?” 傅百善顾不得羞臊忙躬身道:“臣女只是仗着天生有一把好气力,若论实战还差得甚远!” 皇帝就哈哈大笑起来,“知道你俩恩爱,不会要求你们在朕面前打一架的。只是应昉的身子一向羸弱,御医们说要是能习一点武技对心肺兴许会好些,朕一直琢磨着给他找一个好师傅。前些日子和裴青说了这事,他倒是举贤不避亲推荐了你。朕倒是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法子,你本是朕亲封的乡君,出入宫廷也比外男更方便一些。” 傅百善难得地有些瞠目结舌,“我……当四皇子的武师傅,这好像不太合规矩吧?” 四皇子应昉认真说起来只比傅百善小一岁,但是他一向被张皇后娇宠,举止心性还是小孩子欢喜雀跃的模式。听了皇帝的言语,心里已经是千肯万肯了。他近一年时常被皇帝带在身边,也逐渐知晓了傅百善昔年的壮举,时常想着能一箭射杀倭寇首领孤身南下海上寻父的女子,不知到底是何等风采? 他强制抑满心欢喜,小心翼翼道:“傅乡君莫推辞,一个月能抽一两天教授我如何射箭就成,那个空手擒拿你画个图,我自个慢慢地揣摩就是了!” 傅百善见说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敢拒绝,况且四皇子心性淳朴良善,就跟自家的两个兄弟一般,心思转了几下便含笑应允。 皇帝见状脸上笑意更胜,竟立刻吩咐宫人端了新茶上来,让四皇子在傅百善面前正经行了拜师礼。又赐下许多金珠绸缎,美其名曰是给先生的束脩。这一趟宫中行程,傅百善原本是陪母亲进宫谢恩的,没想到临了竟收了一个身份尊贵无比的徒弟。 第三零三章 幽兰 第三零三章 幽兰 今年的春荒朝庭从江南征徼了五十万石粮食,又有傅满仓和青州数十老农提供的近两万斤甘薯种子,各处的良田终于不但有了新绿,大家还有了新的盼头。民心安定下来,朝堂上下数百官员俱松了一口气。 京城向来繁庶,这么大的灾害丝毫没有影响各大酒肆茶楼的生意,依旧是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花萼楼是京中外西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华灯初上时水榭楼亭如同仙境一般,扮相俏丽的姑娘们依栏而立,层层叠叠的粉纱罗帐低垂,叫人看不清内里究竟,更是引得无数狂蜂浪蝶中前来。 回廊上绿柳成荫新桃含苞,头上簪了一支羊脂玉梳背的老鸨胡三娘歇了口气,喜滋滋地看着这些荷包鼓鼓的风流人儿,倚在角落里盘算着今日的进帐。 忽见前面施然过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华服青年,胡三娘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位宣平侯府家的世子爷不是让他老子送到彰德崔家族学里读书去了吗?怎么这会子在这现身,真真是活见鬼了! 胡三娘不敢怠慢,忙扭着腰身上前殷勤迎着,扬着手里的红丝帕娇声笑道:”世子爷,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怎么也不叫人提前跟我招呼一声。若是知道你要来,我肯定让女孩们把酒菜置备齐整,再让幽兰姑娘好生妆扮着等你!” 严格来说宣平侯的这个儿子赵央并不是世子,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宣平侯赵江源几次为儿子请封世子都不了了之。但是宣平侯只有这么一个独子,爵位封号板上钉钉是这位爷的,所以私底下众人就胡乱称呼起来。赵央先时还有些胆怯,时日长了反倒听得顺耳至极。 赵央今年二十二岁,皮肤白皙长相英俊兼之出手大方,是楼子里姑娘们最爱的人物。他站在一架开得正盛的狮子绣球前倨傲地抬首:“幽兰姑娘天生丽颜蕙质兰心,她即便是不妆扮我也是喜欢的。” 花萼楼的姑娘都以花为名,这位幽兰姑娘是今年红得发紫的头牌。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一身清冷气质正如空谷幽兰一般引人入胜,偏这女子不同一般,对奉上来的金银之物不屑一顾,只爱跟些饱学之士或是学富五车的才子往来。 有人私下里传说,这姑娘原本出身江南名门世家,只因父兄犯事才流落风尘。于是就有许多自诩为怜贫惜弱的男儿大加追捧,使得幽兰姑娘的身价银子在短短两个月内就到达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界。 赵央也是无意间一见这姑娘就失了心魂,觉得幽兰姑娘才是自己人生路上的知己,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解语花。于是不顾家里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室,偷偷地掷了大把的银子只求引得美人一顾。 他被父亲送往彰德读书时,心里最放心下的就是这位幽兰姑娘,怕自己离开的时日久了美人芳心另许。所以读了不过十来日书,就不顾老父的殷殷期盼,悄悄地溜回京城只求与佳人一晤,寻思与美人温存两日就走。 胡三娘心里暗暗叫苦,因为幽兰的房中此时另有贵客,要是大家朝了面不就闹笑话了吗?她故意挡在赵央身前说些有的没的,意图让幽兰有个准备的时间。 赵央一向自视甚高,若非老师说他根基不稳还需历练,去年他是要下场大比的。照他来看,若是进场即便不能前三甲,二甲的传胪应当是十拿九稳的,老师就是对自己太过爱重太过期许才会如此。 他端了一杯茶正准备饮下,就见胡三娘正在跟下头的龟奴递眼色,忽地想到胡三娘的推三阻四,一时福至灵来心头怒气勃生,猛地站起身便朝幽兰的房间走去。 花萼楼每个姑娘的房间都请了书画大家按花名绘制了丈高的楠木屏风,细纱帐幔低垂处有男女的调笑声时断时续,“那个傻子要是知道他前脚还没伸出城门口,你转头跟我好上了,会不会气得吐血三升?” 一个女人便娇声不依道:“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坏胚子,赵世子不仗他老子的名头肯潜心研究学问,就比你来得强!” 男人笑道:“比我强那你作甚还找我,不就是看穿了他的银蜡枪头吗?别人奉承几句就以为自己是不世之材,将将会制艺破题就要下场,以为那状元之位干等他去拣呢!院里的老师生怕丢自己脸面才拼命拦着不让他下场,要不由着这二百五的棒槌出个大丑才好!” 站在屏风前赵央一脸铁青,早听出屋里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书院的同窗,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幼子白寄容。 这人本来也没什么,但是他故去的姐姐就是秦王的正妃。白王妃虽然不在了,但是秦王还是相当看重这门姻亲,时时嘘寒问暖不说,还时常过问白家的各项大小事体。最要紧的是白王妃生下的小世子正将养在皇宫大内,此后的前程谁人说得准! 赵央气得手脚直抖正准备开声,就听屋里一阵男女,“哪里就如此难堪了,赵世子即便不读书不考取功名,身上总还有个正经的世子位,去兵马司或五城营谋个七品八品的小职还是便利的……” 白寄容哈哈大笑,“只有你这小丫头相信他的花言巧语,他这世子位还不知何年何月才批得下来。你们是外来的不晓得从前的故旧,现如今这位宣平侯夫人身上根本没有朝庭剌封的正经诰命,京里哪家哪户设酒宴时给她下过贴子的?” 幽兰也是七窍玲珑心,闻言立刻就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赵央的世子之位是假的?” 白寄容得意笑道:“赵央他娘从前只是宣平侯的妾室,现如今的正室名份来得颇为蹊跷,听说是逼死宣平侯的原配嫡子才谋得的。这是一桩丑事,京中知晓他家根底的根本就不屑跟他们来往,就只有你们这些红姐儿见人家生得俊俏些就上赶着贴了上去!” 幽兰被人说破心思脸上有些挂不住,又听得这人话里有酸意,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便痴缠了上去。正在这时就听外面哐当一声,一个男人大步跨了进来,二话不说拎起拳头就砸向床铺上的白寄容。 等胡三娘忙不迭进来时,屋子里已经打成一锅粥。两位贵介公子全不复往日的斯文,像市集上的村夫一样又掐又打头发乱蓬伤痕累累,清雅别致的布置被扯得都不能看了。 白寄容背后议人被抓个正着,心里有依仗所以并不如何着慌,嘴里索性骂骂咧咧,“你个奸生子鹊巢鸩占不说,还恬不知耻地好意思向朝庭请封世子位!一天到晚耀武扬威的,你就是插上凤尾也不过是个野鸡,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真是羞于与你为伍!” 当年的事情发生时赵央已经有七岁,这么大的孩子多少有些记忆了。虽然底气不足,但被人当面揭破老底更是让他恼羞成怒。抓起案几上装满茶水的水壶一股脑地摔过去,大骂道:“爷就是正经的宣平侯世子,我娘就是正经的宣平侯夫人,让你在这里满嘴喷粪!” 那只茶壶好巧不巧地砸在白寄容的面门之上,不过瞬息之间年轻男人的额头便像泉眼一样鲜血直往外涌,然后便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砰”一声直挺挺地仰摔在地。 瑟缩在一旁的幽兰姑娘再不复往日的秀美出尘,满面惊骇地抓着一袭外衫勉强掩住胸口,扯着嗓子尖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 四夷馆坐落于京城玉河桥之西,自建朝之初所设,是专门翻译边疆及邻国语言文字的机构。初隶属翰林院,后以太常寺少卿提督馆事。内分鞑靼、女直、西番、西天、回回、百夷、高昌、缅甸、八百、暹罗等十馆。 宣平侯赵江源悠闲地坐在窗下,正在校对一首缅甸国诗词:江岸秋风好送行,阳光阴雨几时晴。马蹄别入千山外,沙路云开见日生。 这是缅旬王次子所做,引以为平生得意,所以赵江源不敢马虎一字一句地细细翻译过来。正在推敲最后一字是用“生”还是用“升”时,房门猛地被推开,家里的长随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地惊惧道:“侯爷,出大事了,咱家公子爷在花萼楼打死人了!” 赵江源惊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呵斥道:“胡说八道,赵央在彰德崔家的族学里好好地读书呢,哪里就会打死人了?那花萼楼是什么地界,好像是胭脂粉巷的下贱之地,如何会攀扯到我家来,莫非是你听错了消息?” 毕竟为官多年,赵江源沉下脸来颇有几分摄人气度。 长随抹了头上的汗水定了定神,“消息时真真的,公子打了人就趁乱跑了,花萼楼里的老鸨子和红牌幽兰姑娘亲眼见他伤的人。兵马司的衙差找到侯府里要人,夫人和少夫人都急得没法子,这才让府里的小厮过来传话!” 赵江源一时头大如斗,心里却隐约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一时也顾不得收拾桌面,一边换官服一边骂儿子孟浪,家里放着才娶的媳妇不说,偏要去招惹什么下三滥的娼门女子。鱼吃腥也不知道擦干净嘴,还叫人捉到现行,真不知叫人说什么好。只盼被打的那人还活着,或者只是一个平民子弟。 等到了西城兵马司一打听消息,赵江源立时手脚酸软。 被打的人没死,的确还有一口气在,可是那人是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幼子白寄容,是秦王殿下已逝正妃的亲弟弟。秦王贵为超品亲王,白王妃故去这么久了都没有续弦,就可以知道其对原配的看重。 这样的人巴结都来不及,赵央竟然有本事当众把人家打了个满头开花。打完了不说,竟然装怂自己一逃了之,留下满坑的烂摊子让父母出面收拾。若是儿子在跟前,赵江源简直是吃了他的心都有。 第三零四章 亏空 第三零四章 亏空 夜幕低垂,宣平侯赵江源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回家中,就见屋里屋外一片哭声,心里更是一片焦躁烦闷。 侯夫人秋氏脸上的妆容都花了,眼皮红肿扑过来哀道:“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惹了这样大的祸事,肯定是别家设下套子构陷他。央儿一向老实胆小不惹是非,他曾跟我说过,学里的很多同窗都妒忌他的才学人品,定是这样那些人合起伙整他!” 往日低眉顺目言语喏喏的妇人忽然像泼妇一样,全无半点进退得宜的雍容气度。 宣平侯赵江源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当日裴氏知道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时,拿起休书头也不回地拉着儿子就往外走的模样。即便落到下堂妇的悲凉境地,裴氏也没有掉一颗泪珠子,头发纹丝不乱背脊挺得笔直。哪里像眼前神色张皇的妇人,遇事只知道哭嚎。 赵江源难得有些不耐烦,喝怒道:“我在云南当差十几年省吃俭用,就是想为你们娘几个多存一些体己。结果花萼楼的老鸨子说,赵央在那个什么幽兰姑娘身上就花了近五千两银子。那姑娘转头又跟白寄容好了,他兴许是一时气不过才和人家打了起来。你跟我说说看,赵央这五千两银子是从哪里寻来的?” 秋氏脸上就有些讪讪的,揪着帕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家中的花用是有定数的,田产铺子的出息都是有账可查的,赵央动用这么大一笔银子,绝不可能是天上平空掉馅饼。 赵江源呆呆地看着女人心头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眼睛也越瞪越大,颤着手指头指着女人道:“这回我到家后才发现家中得用多年的几个老仆都不在了,你跟我说送他们回乡养老去了。那么那些老仆手中掌管的钥匙在谁的身上?我封存在前院库房里的那些东西你是否动用了?” 秋氏见丈夫这个紧要关头忽然算起这些鸡毛细账,心头不由悲苦。一时顾不上儿媳和女儿在场,梗着脖子道:“我既然是这侯府的女主子,哪里我去不得?那些老仆仗着是侯府的老人,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把他们打发了难道不应该吗?” 赵江源见女人左顾言他,心知她必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时又气又急。 一个巴掌就狠抽了出去,大怒道:“前院里封存的是裴氏原先的嫁妆,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擅动。我原先还有些奇怪,全叔家几代人都是我赵家的总管,怎么连他一家老小都不见了踪影?你必定是找借口缴了他手中的钥匙,才能把裴氏的东西变卖成银两给了赵央胡乱花用!” 此时是春末,秋氏只觉脸上被搧处一阵热辣。她做梦都想不到丈夫竟然在此刻此地,当着晚辈和一众仆妇给自己没脸。自从婆母故去后,她因为手头紧想打前院那些东西的主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容易揪着赵全的一点错处,索性一股脑把他全家老小都赶出府。 前院是裴氏的嫁妆不错,可是她人都已经亡故那么多年了,为什么不能拿出一点花用。开始时,秋氏只敢拿一点易于折现的金银。后来胆子越发大了,就将看得入眼的首饰字画蚂蚁搬家一般一样一样地往自己的屋子里拿。心想反正这些东西也没有主了,再过些年还不是自个一对亲生儿女的。 赵雪见母亲一脸晦涩,连忙把看热闹的奴仆打发下去,走到赵江源面前细声劝道:“父亲实在是错怪母亲了,您一去云南十年,一家老小吃的用的都是银子。祖母生病那段时日,天天都要喝金丝燕窝润肺。请大夫买药材都要花用银钱,母亲实在无法才悄悄动用了一点,还曾念叨过等手头宽裕了就把亏空补上!” 赵江源脸色这才舒缓了下来,旋即想起儿子闯的大祸,立刻气就不打一处来,转身继续责骂秋氏,“若非你一味娇惯儿子,赵央从小要月亮你不敢给星星,他哪里又会闯出这般大的祸事?” 被骂的秋氏心里不无懊悔,赵央隔三差五地要银钱,说是要跟同窗应酬,或是看中了一本难得的典籍等等,谁知道他竟会跟个烟花女子纠缠在一起。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秋氏,低低地埋怨了一句:“怎么连自个的丈夫都看不住,亏得你一天到晚地事事紧管着他!” 小秋氏已经怀孕五个月了,闻言不由气苦道:“姑姑说这话委实冤枉人,难道是我给他五千两银子去窑子里找姐儿的吗?我但凡多说他几句,您就出来阻拦怪罪我善嫉,说我不该拘着他!” 秋氏不想这个儿媳兼侄女还敢还嘴,顿时气得直发抖,又不敢十分发脾气,立时就要往一边柔弱地晕倒,赵雪见状连忙上前扶住。赵江源看着屋子里的女人一团乱更是觉得头大,甩了袖子就自去前院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赵江源带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一万两现银和各色礼物到了白府赔罪。才刚通报了姓名,白府的门子根本就没有进去禀报的意思,站在门廊上就将礼单掷了出来,然后将大门哐当一声紧紧关上,剩下赵家主仆几个站在门口呆若木鸡。 回到家里,秋氏满含希冀地赶上来问道:“白家人说了什么没有,你就跟他们说无论花用多少银子咱家都认,就是让我给他们磕头认错都行,只要他们不要怪罪到央儿。我的央儿以后还要考进士入仕途的,万一要是因为这事坏了前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赵江源从前从未觉得这女人见识浅薄,现在才意识到她简直是愚蠢至极,竟然想当然的自说自话一厢情愿。此时还在关心儿子日后的前途,却不知道连眼前这关都过不了。要是白寄容真有个三长两短,白家人只要到秦王殿下面前哭诉几下,只怕儿子立刻就得给人家赔命! 回到内院,秋氏忙将洗漱用的水端上,又拿了干净的常服帮丈夫换上。 赵江源今日在白府吃了半天闭门羹,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半晌才缓缓道:“赵央在哪里你必定是知道的,叫人给他递个信赶紧家来。老躲着算怎么一回事,由着我这张老脸去替他四处给人赔不是吗?” 秋氏听得这话一句比一句严厉,哪里还敢辩驳,只得喏喏道:“他躲在我大哥家里,等会我派人叫他回来。其实他也是个胆小的孩子,老以为自己杀了人,白家的那孩子不是还没有死吗?瞧把他吓得家都不敢回了!” 赵江源沮丧至极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歪靠在大迎枕上想歇息一会,眼角余光忽地看见一件有些眼熟的物事。 那是一件鎏金螭龙耳瑞兽纹熏炉,看着不打眼却是前朝的古物,因做工繁复市面上早已绝迹。先要铜胎地上一遍遍地上金汞之物,然后拿玛瑙牙子一遍遍地揉搓,器物成形后古朴庄重典雅大方,最重要的是裴氏的嫁妆里也有这么一件器物。 赵江源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步走上前去将熏炉拿在手里细细察看,翻过炉盖就见盖心处用金文镂刻了一个小小的裴字。 很多年前也是在这间屋子,年青的女人苦恼地盯着这个名贵的薰炉道:“也不知道大哥也给我淘换这么贵重的东西做什么,又不当吃又不当穿,拿来用吧又一想值上几千两银子又不舍得了。” 赵江源还记得裴氏这个神情格外可爱,难得有这位都舍不得用的物事,便哈哈大笑道:“好生收就是,兴许孩子们日后嫁娶时用得到呢?” 当初的笑语尤在耳,故人却不知所踪。赵江源忽地生出一段妄想,既然那孩子都好好的,那是不是说……裴氏也是好好的?这样一想心神便有些收不往,站起身在屋子里查看,结果又寻出几件裴氏陪嫁里的金贵之物。 赵江源简直气笑了,心想这就是秋氏所谓的家中银钱不够用? 秋氏叫人去大哥家把儿子唤回来,又忙着烧火盆煮柚子水给儿子去秽气,等忙完一切回到内院却不见丈夫的身影。她这几天心力交瘁也懒得多问,回头就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等秋氏睡醒之后,就发现家里变了天。 首先被自己赶走的侯府总管赵全又回来了,带着几个小厮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将所有的贵重物搬得一干二净,衬得往日雅致的内室跟雪洞一般。秋氏简直懵了,揪着一对儿女要死要活哭闹着要见侯爷。 两天后赵江源终于现了身,满脸疲惫地将一本厚册子丢在桌几上,叹道:“这几天我拘着你在内院,就是请全叔协助我查清你到底动用了裴氏多少东西?呵呵,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裴氏将近十万两的嫁妆让你败得只剩三成,还新添了两处庄子在你的名下。你到我家来的时候只有几身换洗衣裳吧,这买庄子的钱莫跟我说是你自个赚的,这些年我送回来的那点银子只怕全不在你眼里吧!” 秋氏瞠目结舌,做梦都没想到丈夫竟然去查探自己的家底了。 赵央才闯了天大的祸事,与妻子小秋氏相视一眼后,都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话。赵雪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下头上新添的珍珠头面,又将手上的一对成色上好的翡翠玉镯掩了掩,这才悄悄地往后挪了一步。 赵江源似是没看到众人的反应,缓道:“我拿了那两个田庄的庄契变现了银子,填补到裴氏的陪嫁里。有些字画首饰摆件被你处置了,一时也找寻不回来,就从家里的日常用度里扣。以后不要怪我苛求你们,实在是填补你们先前弄下的亏空!” 秋氏犹如五雷轰顶,做梦都想不到丈夫竟然如此维护裴氏。她以为此事曝出后至多被苛责几句,结结巴巴地道:“侯爷,裴氏早就身故了呀……” 赵江源猛地回转身子,原来这就是秋氏有恃无恐的原因。他冷笑了一声道:“裴氏是死了,可裴家人还没有死绝。裴氏的兄长如今还贵为二品大将军戍守九边,你若是不想孩子们日后成为京中的笑柄,就趁早给我闭嘴!” 第三零五章 征伐 第三零五章 征伐 初夏时节又是一年新荷绽放,裴青难得有几天休沐,就请岳父岳母一同到他新置办的庄子上游玩几日。那处巴掌大的小庄子是他从前的同僚为还家中多年旧帐抵让出来的,裴青骑马去看了一回,觉得价钱还算公道,就舀了八百两银子找经济更换了户契。 宋知春正带着小妞妞在廊下玩,闻言淡淡瞥过几眼道:“珍哥她爹得了个正四品的上骑都尉,高兴得跟拣了一个金疙瘩似地。一天到晚地往农庄上跑,现如今我听见农庄这两个字就觉得心烦。你和珍哥两个人去玩几天也好,她自打生孩子后可没怎么松快过!” 裴青已经是京卫司的正四品佥事指挥使了,虽说在外头人人都要敬三分,但在这位事事通透的丈母娘面前总有三分怯。听得他们不愿意去新置的庄子,裴青先时还有点嘀咕。待走了几步才回味过来,丈母娘的话里分明说“他和珍哥两个人”,一时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又回身给宋知春作了个揖,这才兴冲冲地跑了! 回廊上的宋知春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细纱团扇帮熟睡的小妞妞掸走两只飞蝇,轻哼道:“你爹看着精明不过,其实就是个傻的!” 小妞妞已经八个月了,尽拣着父母的优处长,皮子雪白头发浓密,双眼俏圆嘴唇微殷,穿了一身鸭蛋青的薄绸衫睡得正香。宋知春满心欢喜看着小孙女,轻喃道:“你两个舅舅不爱落家,你姥爷也老往外跑,等你爹娘也出去了,就你跟姥姥守着宅院,我们做老多好吃的,一点也不给他们留好不好呀!” 微风和着花香轻拂着回廊上用来遮阳的斑竹青帘,小妞妞象藕节一样白嫩的胳膊动弹了一下,翻个身睡得更熟了。 傅百善直到马车一路奔驰到离城百里之外的山上时,都觉得脑子是懵的。她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面前的几处瓦片屋道:“裴大哥,这就是你找我舀了八百两银子买下的庄子?你让我丢下家里一大摊子事丢下小妞妞,就是为了陪你过来看一眼这个?” 裴青难得有点心虚,只得硬着头皮强调道:“是你的田庄,我在府衙上契时写的是你的名字。咱娘让我带你出来松快一下,再说自从生了妞妞后,你都不怎么管我了。” 傅百善不由瞠目,“我哪里没管你?” 裴青本就是胡搅蛮缠,却越说越觉得心里委屈,扳着指头细数道:“咱俩成亲后,你每个季节都给我新做两身内衣,有小妞妞后就只给我做过一身。我看你和那几个丫头一天到晚地给小妞妞做新衣裳,单的夹的棉的还有皮毛的,她都能穿到七八岁了。” 傅百善啼笑皆非,心想裴大哥你多大岁数了还呷女儿的干醋,但夫妻之间有些道理是讲不通的。再说自己的针线工夫向来不行,小妞妞的衣服多是大丫头杨桃的手艺,这人真是乱撒气。于是只得拿出哄小妞妞的语气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委屈了,等会我亲自给你烧几个菜再陪你喝几杯可好?” 裴青双目异彩一闪,低低俯就过来道:“我连家里的丫头都没带,庄子上的仆从也尽数打发干净了,就是想让你好好服侍我一回。放心,就象上回书房里那样就成……” 傅百善脸上顿时红若蒸霞,这才明白裴青早就图谋不诡。一时又气又臊,抓到一旁的马鞭就“咻”地一声挥了过去。裴青见势不妙一个腾挪就跃至路边的柳树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的媳妇儿,只觉人生至好莫如是! 这庄子外面看着不打眼,走近了才知道另有乾坤,最里面竟是一座构筑极为结实的碉楼。整体都用三尺长的青石铺就,了哨箭孔竟然无一不缺看起来甚为牢固。裴青笑道:“你看这屋子修建得象不象咱们青州的城防楼,只要把大门一关,再储备足够的粮食,连土匪强盗都无可奈何!” 傅百善本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立时就察觉此处修建得极为精妙,竟是一个易守难攻之所在。先前看着有些破败的瓦片屋和高大的灌生树木,恐怕只是些许的掩饰物。八百两恐怕只够修建这处石堡,更何况还有这么大块的山头地皮! 这几块相邻的山头稍加整治,此处就会成为一个极好的隐居之地。又不打眼离京城又近,若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不得还可以起些作用的。傅百善本来想称赞几句,但又想到这人正经起来比谁都正经,在床榻之间却偶尔有叫人难堪的促狭,便将赞语生生忍住。 裴青以为媳妇儿没看出此处的妙处,就越发大力鼓吹这构筑的巧妙。讲了老半天后才发现对面的女郎忍笑忍得老辛苦,立时就明白受到了愚弄。一个箭步串上去,便将那朵冥思苦想的笑靥含在了嘴里。 傅百善便不由一笑,裴大哥每回都这样伏低做小,明是占尽便宜的一方,弄到最后自己反倒会心生愧疚。每每斥责的话语还未出口,已经忙不迭地帮他找一个又一个的借口。那这回又算怎么回事,明明是这个男人早早地打了歪主意的! 裴青端着一瓮热粥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副海棠春睡图。珍哥的乌发散在珐琅彩墨竹瓷枕上,极为细致的脖颈跟茜红色的细棉布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因为前一向怀孕生子被将养得好,女郎的脸庞变得白馥细腻,唇色秾艳殷红。 此情此景让一向内敛的裴青心头一紧,他不用去看,就知道细棉布被子里的纤秾合度莹润光滑。这一年里,这丫头该长的地方一点都没有耽误。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知道不能再痴缠了,珍哥的眼底已经微微犯青了。 将盖子掀开,一股让人垂涎的香气扑面而来。细白瓷碗里是大半碗熬得浓浓的米粥,米粒几乎被炖融了。粥里面还有被剁得细细的青菜,颜色微红的火腿末丁。傅百善不觉肚子一阵叽咕,忙拢了被子坐起来惊喜问道:“你怎么还会煮粥?” 裴青神色一顿,忽地想起昔年在不知名山寺里为伤重的母亲熬煮汤药时的艰辛,旋即回过神来轻声喟叹,“什么事只要肯认真去学,又什么学不会呢?好了,你慢慢用一点吧,中午都没有用什么东西,只怕老早就在唱空城计了吧!” 傅百善脸上一红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心想这副境况是谁造成了,还有脸在这里浑说! 裴青连忙将帐子用帐钩挽起,满眼缱婘地看着女人一点一点地用着青菜粥。歉声解释道:“我找了半天厨房里只有这些干货粮米,也是我太过大意,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忘了让他们另外准备一些时鲜果品。你先吃着,我再到周围去寻寻,应该还有别的!” 这话说得傅百善都笑了起来,一边舀了青菜粥一边垂头低喃,“只要和你在一起,便是喝粥也是好的!” 此时正是春末初夏,连空气中都有甜腻的味道。将将入夜的清风慢慢悠悠地吹拂着帐幔,案几上的野花开得更加繁盛,一股干燥的暖香潜入人的心底。傅百善的声音低不可闻,裴青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立时便生出无上欢喜来,这样的人儿叫他如何不爱! 第三零六章 悔意 第三零六章 悔意 在小庄子上住了三日,傅百善终究惦念家里的女儿,再不肯由了性子跟着在庄子上悠闲度日了。裴青看着容光焕发更显明艳照人的媳妇儿,心想两个人偶尔来度个假也是好的。 马车慢悠悠地到了平安胡同巷口,傅百善扶着裴青的手刚刚跳下来,就见里头跑出一个小厮悄声道:“大人你可回来了,有个人在门口等了你整整三天。” 傅百善扬头看了过去,就见离大门十来步远的杨树下站了一个中年人,穿了一件青褐色的绸布长衫。大概四十几岁,颔下蓄了一缕胡须,看起来文质彬彬颇有风度。见她望过去,那人远远含笑拱了拱手。 这却是个面生之人,傅百善正在细想这是谁,就忽觉身旁的男人胳膊一紧,将马车上的几样物事交给等候在一边的小厮,又拿了用油纸在越胜斋买的生煎三丁包子交到她手上,淡淡道:“你先进去看小妞妞,我等会就进来!” 说到女儿,傅百善一连三天未见心里委实想念,立刻再也顾不得其他就要往里面走。不过这样隐含冰诮背脊僵直的裴青她从未见过,仿佛一瞬间就人为地镀上了一层叫人捉摸不透的灰膜。于是,她站在门槛前迟疑着回了头不肯再动。 夫妻做得久了,只是一个眼神的不同对方便能感觉到异样。裴青微微叹气,连忙收敛浑身的冷寒仰起笑意道:“进去吧,我处理些杂事稍后就来,还有越胜斋的三丁包子千万要给我留几个。头回就让你一个人尽吃了,半个都没有给我剩下!” 傅百善见他在外人面前竟然如此打趣自己不禁有些羞赧,略略一点头便自去了。但在那一回头的瞬间,她却极清楚地看见丈夫和那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在某一个角度竟然看起来有些肖像,她在心里便隐约明白那人的身份了。 裴青待人走得见不着身影了,才转过身子漫不经心地掸去下摆上的灰尘道:“不知这位先生在我裴家的门口踟蹰流连三天,到底所谓何事?要是让御史台的老大人们看见了,少不得又是一场是非。我至京城不过一年,别的不说只是这点羽毛还是颇为爱惜的!” 宣平侯赵江源没想到这孩子言辞如此锋利,一见面便冷刀寒剑相加。惶惶之下也觉得自己来得好似有些孟浪,面上便微露愧怍之意。但想到家中那些个糟心事,便鼓足勇气道:“前面不远处是一家小茶楼,我定了一件雅间,想跟你说几句话!” 裴青看着这人小心翼翼的样子,一时便有些恍惚。 昔年,这人白皙俊秀的脸上时时青筋暴起怒不可遏,仿佛面前站的不是血亲而是刻骨仇人。当仆从将一记又一记的板子重重敲击在自己细弱的背上时,他还嫌惩罚得轻了,劈头夺过掌宽的荆板亲自上前狠狠地抽打。那些遥远的记忆就像上辈子的事情,此时想来就像书肆里的旧书一样陈腐不堪了。 裴青抬头看了一眼头上工整书写了“裴宅”二字的匾额,不禁哑然失笑。大概是这几天在山中跟珍哥的自在日子过惯了,对平日里惯常见的古旧糜烂事务竟然有些由衷的不耐烦。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人来人往的街巷,叫有心人看见了怕是会引起物议,便抬脚大踏步地往茶楼走去。 赵江源心头大喜,心里虽然还有些惴惴却比来时有底气多了。他模糊地想到,毕竟是亲父子…… 茶楼的博士开了雅间,又取了各式茶点端上来才恭敬退下。赵江源微微笑道:“刚才那位就是傅乡君吧,果然英姿飒爽不同一般女子,与你堪为良配。若是你娘看到如今的模样,只怕也会为你心生欢喜的!” 他这话里头有些微探听的意味,因为他总疑心裴氏也未死,只是因为昔年被伤得狠了,才一直隐藏不出。 先前回来时还是一片繁盛春景,转眼间天色却变得幽暗,愈来愈大的风吹打着茶楼屋檐下悬挂着的竹帘,仿佛就要下暴雨了。裴青把玩着手中小巧的青瓷茶盏,斜靠着椅背垂下眼眸轻道:“我家小厮说你在我的宅子外面流连了整整三日,不知所谓何事?” 赵江源忙收整心神,想到今日所求之事也有些赧然。但是京中能求的人他俱已求遍,别人一听说此事的究竟,有些人连照面都不愿意打就推辞了。有那么一两个心地慈善些的就劝诫道:“大理寺卿白令原是秦王殿下的老丈人,令公子伤了他的幼子,况且直到现在还生死不知,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将前些日子在外西城花萼楼里发生的纠纷一一道来,赵江源简直头都抬不起来,嗫嚅着道:“我一向在云南任职,赵央就让他娘带得娇惯些,一个言语不对付就犯了小性也是有的。城西兵马司一天到晚要来好几趟衙差,他也是委实吓坏了。” 裴青几日前自然听说过这段公案,可是这与他又什么干系?原告被告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打死打活就只是那么一回事罢了。他蹙着眉头微微有些不耐烦道:“我还有事,这位先生能否将事情明了,你找我到底所谓何事?” 赵江源见他的态度先前还算温和,此时不知为什么就变了,不敢再耽误忙道:“我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好多人都劝我听之任之。可是,赵央再纨绔闯了再大的祸事,他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所以能救一把还是要救的。” 外面的雨声渐大起来,冰凉的雨点敲击在竹帘上,不一会工夫栏杆面前便留下了深深浅浅的湿痕。 赵江源不觉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热切道:“我知道你刚到京城时任了一段时日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与这西城指挥使自然是相熟的。你能否从中说几句话,对赵央的刑罚能否轻些,当然上下打点所费的银钱我一并奉上!你还是伸手帮帮他,赵央毕竟是你的……亲兄弟!” 裴青耳目一阵轰鸣森然,却是想起母亲头也不回地搀扶着重伤的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那座大宅院,究根结底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新娶的小妾被磕伤了头。这算不算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有嘴无法辩驳有怨无法伸张的憋曲,今日终于换了人! 裴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时才觉得被人生生挡在门口有家不能回的气闷松散了一些,懒洋洋地将手中的杯盏玩得飞转道:“这位大人是不是今天起得太早,或是出门没有看日子,怎么睁着眼说瞎话?满京城包括皇帝陛下都知道我姓裴,祖籍广州惠山,几时与你儿子成了亲兄弟?” 赵江源张了嘴惊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赵青,你是我的原配裴明兰所生,怎么就不是我的儿子呢?当年我与你母亲置气,千不该万不该迁怒到你的身上。你不知道得知你母子俩殒命山涧之时,我悔得跟什么似地,这才放弃京中的荣华跑到蛮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 雨声越来越大,如柱的雨水噼噼啪啪地冲洗着屋檐,一股股的流水卷杂着街面上的杂物沿着沟渠飞快地涌动。今年的雨水倒是来得有些早,东南才遭洪涝,希望京城的这场雨不要下成祸害。裴青心里暗暗思忖,就没怎么分神听清面前之人的一番肺腑之言。 赵江源却是越说越伤心,甚至眼泪都流了下来,“我年岁大了就请调回京,没想到一进京就看到了你,这回不是缘分是什么?那时你一身戎装,以往的形貌神态也改了大半,可是父子连心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只要……你帮了赵央这回,我就向朝廷为你请封世子之位!” 为了那个妾生子竟连世子位都拱手相让,赵江源言辞凿凿几乎痛哭流涕。他却不知他为赵央做得越多,裴青的心中越是淡然。甚至还在惋惜,母亲那般豁达开朗的一个女人就因为所托非人,到伤重致死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好运道,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的。 裴青脸上的神情越发淡漠,低头盯着云青长衫下摆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一团污渍,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我听说过令公子的事,只是大人你委实找错了人。我虑大人是心急所致,就不追究你胡言乱语之罪。作为晚辈,某倒可以指条明路,大人找西城兵马司指挥使其实没有半点用处,还是将力气使在秦王府看看还有无挽回的余地。好了,言尽于此告辞!” 赵江源还没有缓过神来,就见那年青人已经起身大跨步地迈下木梯。仗着身高腿长手脚利落,几个闪跃就在雨中不见了身影。 他呆呆地望着如垂练一般的大雨,心里再次升起了莫名悔意。要是这个儿子一直在自己的身边成长,最后顺利进入仕途,同僚那些艳羡的目光是不是就会停留在自己身上!还有那座小宅子里,得到皇帝亲口嘉奖被敕封为正四品上骑都尉的亲家和精明干练的乡君儿媳,统统都会对自己以礼相待恭敬无比。 第三零七章 心肝 第三零七章 心肝 大理寺卿白令原寄予厚望的儿子白寄容七日后终于醒了,不痴不傻也能认人。 叫人意外的是,白寄容的半边身子俱不能动弹,京城有名的大夫诊断之后俱都摇头。悄悄跟主家说这孩子额前受了重击,不巧倒地时又伤了后脑,人的头颅是身体重中之重,穴道血脉遍布其玄妙之处更是精深。这孩子兴许明天就能恢复正常,也许下半辈子都得与床榻为伍。 白夫人听闻消息后如遇雷殛,前年才遭丧女之痛,儿子又成了如今这副凄惨模样,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她捂着帕子哭了半天恨声道:“我也不要宣平侯也给我赔礼道歉,把赵家那小贼胚照样给我弄残了摆在床上才消我心头恨。” 白令原看了夫人一眼,心头同样恼怒非常,但他为官多年自不会争这一时之气,拂须冷哼道:“打死那小子也无济于世,这些日子宣平侯到处找人请托扮可怜,他往日又是长年不在京城的,家里只得一个妾照应,能教养出什么出色的子弟。但我若是真使出种种手段,只怕立刻有人会弹劾我得理不饶人。眼下,可正是秦王殿下要紧的时候……” 白夫人一时愕然,想起早逝的女儿,走了天大的运道被皇家聘为秦王正妃。又苦熬了好几年才有了足以傍身的小世子,却偏偏得了什么血漏之症。不过大半个月的工夫人就没了,眼看着到手的锦绣前程化为云烟,她每每想起这些都剜心剜肝地痛。 正在这时内室里有了响动,却是白寄容醒转过来,他僵着身子躺在漳绒迎枕上吃力道:“爹爹莫为我费心力,当心别人说咱们家仗了秦王殿下外家的身份欺压别人。我知道赵央一向珍视同胞的妹子,曾说他妹妹貌若洛神风仪出众,每每遇着好东西都说要给他妹子捎回去。爹不妨为我把这赵氏女抬进门,跟前多个端茶送药的人也好!” 白夫人心头半点不乐意,嘟囔道:“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妾生女如何能匹配我儿?此事万万不可行!”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白令原却捋须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好甚妙。不但彰显了自家的大度容人,还能让宣平侯一家子有苦说不出。试想,那赵氏女生得再出色再是个美人胚,实际身份却如此尴尬低下,到时进了白家门是妻是妾,还不是自家的一句话。 他望着榻上不过几日工夫便显得病容支离的幼子,心里再次浮现遗憾,这孩子清醒不过半天就能想出这样两全的法子,若是身子好好的日后前程只怕不可限量。想到这里白令原再次下定决心,宣平侯你宝贝儿子扒了我的心,那就别怪我摘了你的肝! 西城,鼓楼大街西绦胡同宣平侯府。 直到京城里的官媒一摇三晃地出了宣平侯府的门槛时,秋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扯着丝帕哆嗦道:“白家那孩子听说伤成了瘫子,日后连吃饭入厕都要人服侍,我的雪儿千娇万宠地长大,如何能嫁这么个人!” 赵央气得要死一跳半丈高,铁青着脸大怒道:“那姓白的小子生得一副酸丁样,竟然敢肖想我妹妹,真是做他的春秋白日梦。” 紧皱眉头的宣平侯赵江源厉声喝住他:“你这会子着急了,那会在花萼楼里争妓子时怎么不多想想?把东西一古脑往人家脑袋上砸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这些天我求爷告奶挨个拜托,别人都怕惹火烧身不敢应承。我还以为白家人横下一条心,生死不论都要拿你去抵命呢!” 赵央的妻子小秋氏哪里还坐得住,捧着五个月的大肚子哭道:“父亲此时责怪他又何用,还是看此事如何描补吧。如今白家人终于松了口只要妹子嫁过去,此事就算了了。其实那白公子听说很有些文彩,若非遇到此番变故,这白家的门槛只怕不好进呢!” 赵央正想说话,胳膊肘就被小秋氏狠狠一拧扯在一边。秋氏本是个没甚大见识的内宅妇人,闻言便有些摇摆不定,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叫她如何取舍? 一旁的赵雪见状心都凉了,早就软在椅子上哭成一团,平日里侯门世家女的从容作派再不剩半分。她今年已经十八了,对于自己的婚事如何没有憧憬,无数次梦想未来夫婿人品贵重温良体贴,两人花前月下共效于飞只羡鸳鸯不羡仙,如何会想到竟落到如此进退不得的境地? 小秋氏眼珠子一转便泪盈于睫,款款走到赵雪面前柔声道:“好妹妹,且救救你兄长。他一向看重于你,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第一个就给你留着。他这回遭了大难,你若是不救他,白家人只怕会立刻要了他的命。你忍心让你未出世的侄子刚一落地就没爹吗?” 赵雪嗫嚅着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被小秋氏打断道:“那白公子人还年轻,妹妹过去后只要伏低做小好生侍候,那白公子说不得三五个月就会恢复正常。妹妹生得如此美貌才德出众,男人的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得日后会对你另眼相看!” 小秋氏左右瞧了一眼故意压低声音,小声笑道:“秦王殿下那是多金贵的人物,白家公子是他正经的妻弟。若是那位有了大造化,白公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国舅爷,日后封伯封侯还不是关起门来一顿饭的事情,那时节就是妹妹的好日子来了!” 这话才说到了人的心坎上,赵雪脸上便浮起一丝微红,良久才缓缓点了头。 宣平侯赵江源见小秋氏这个商贾出身的儿媳竟然说得出这般有见识的话语,不禁高看了她两眼。转头又望见如花似玉的女儿即将要去侍奉一个瘫子,不禁心如刀绞。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答应白家的亲事,女儿兴许还奔得出一条活路。若是拒绝白家,儿子少不得要被判一个持械伤人致残发配充军的罪名。以赵央娇生惯养的少爷作派,只怕不到一年就会被磋磨致死。 他抑住心中悲凉缓声道:“自古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雪儿莫怕,白家对你兄长有怨气,以后多少要迁怒几分在你身上。你当恪守妇德恭敬公婆,只要熬过开头的苦难,日后自然有好日子过。秦王殿下龙章凤姿说不得就是那个……登大宝的人,依他对白家的看中,我儿嫁与白寄容还算般配!” 赵雪一向信服父亲,听得此言忍不住双眼婆娑,却是重重点头道:“我定记得父亲教诲,不辱没我宣平侯府的门楣!” 其实赵雪心里除了家人的劝说外,还堵着一口气。只要秦王登基,白家作为妻族就会按旧例被封为承恩侯。那她少不得有相应的诰命,到时就要让从前瞧不起她的那些贵女看看,她不是一个没有名位的妾生女,而是正经的侯门长媳。 赵江源劝完女儿,回头就看见儿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禁气怒道:“以后你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惹事生非,若是再惹到不能惹的人,我看你再去找哪个妹妹救你?” 赵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实在气不过就犟嘴道:“哪里是我要惹那小子,真是他嘴巴不干不净非骂什么我是奸生子,我才跟他打起来的!” 小秋氏一直以为丈夫打伤白寄容是为争花萼楼的一个粉头,所以一直在心头生闷气。闻得这“奸生子”几字心头不免一咯噔,回头再一望姑母,就见秋氏眼神闪烁连头都不敢抬,公爹也是满脸的不自在,就立时醒悟丈夫不但是个妾生子,其真实身份很可能还是个更为不堪“奸生子”。 小秋氏忽地便感到肚皮生疼,心下暗自叫苦。 忽地明白为什么丈夫的这个世子之位总是批复不下来,原来并非人家故意刁难而是心知肚明假作托辞罢了。可怜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贪图富贵的母亲说动,稀里糊涂地嫁进这么一户人家来。进门后,一连好久都只能跟些门槛低的人家往来,那时的她才知道姑母的光鲜背后其实是无尽的寂寞。 赵雪也非傻子,看见父母兄嫂的脸色不对,立时查察旧年之事不能再去探究。就笑着挽起小秋氏的手笑道:“白家定的日子在八月可有些赶呢,嫂子若是有空不妨帮我选几匹布出来赶制几件见人的衣裳!” 两姓结亲多的是繁杂的礼数,小秋氏勉强笑了一下站起身子,两姑嫂相携而去。小秋氏临出厅堂时,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丈夫,见他身形微佝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猥琐懦弱之气,哪里还有半点初识时的孤挺清高? 赵江源十数年没在京城故旧当中正经走动,哪里料想得到京里人的口舌竟然比刀利。赵央这句“奸生子”象句响亮的耳光重重地击打在他脸上,一时只觉又痛又辣。心里却模糊地想起,连外人都记得如此清楚,难怪在茶楼里那孩子心里存气无论如何都不肯相认! 赵央左看看父亲右看看父母,当时在花萼楼一时激愤之下让白寄容脑袋开了花,是因为他相信那人是满嘴胡诌,现在他却没有这个底气了! 第三零八章 隐密 第三零八章 隐密 暮春时节,平安胡同的小院栽植的藤萝又到含蕊吐艳之时。但见一串串硕大颀长的花穗垂挂在枝头,紫中带蓝蓝中带紫,远远望去如紫云累累。灰褐色的枝蔓如龙蛇般蜿蜒,香味既恬淡又悠久,香满庭除启人深致。 裴青信步走到开得正旺盛的藤萝架子下,想到昨日的事情只觉一阵烦闷。那人诺大年纪了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这样直戳戳地跑到人家的大门口一呆好几天,还傻不愣登地开口让自己帮他儿子斡旋一二,条件是将世子之位拱手让出来。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天真地活了这么久?裴青心里感到由衷的奇怪。当年在自己心目当中像天神一样威不可攀的人,竟然如此幼稚可笑。宣平侯一向不思进取,身上的这个爵位在京中早就不入流了,仅有爵号和食禄连块像样的封邑都没有,他怎么会以为自己心心念念挂记至今? 妄想,真真是妄想! 裴青望着铜盆中的水中倒影,沉静安稳自信从容,若是想要爵位俸靠自己的双手就可以挣到,又何须靠别人的施舍?他不屑冷嗤,随即将一盆干净的水兜头冲下,就见房内人影一闪,珍哥抱着女儿笑吟吟地走出来。母女俩穿了花色相近的湖绸褂裙,衬得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笑脸比园中的花草都要娇艳。 裴青接过女儿,就见这小丫头“啪叽”一声亲在自己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嘀嗒的口水印。这是八个月的小妞妞最喜欢干的事情,见人就亲,家里人没有人不招她的毒手。那日魏琪带了儿子过来,她也是没头没脑地就亲了上去。结果让魏琪新上的妆容立时残得不能见人,弄得她再来裴家再不敢上妆了。 看着女儿的笑靥,裴青心子都软了。将小妞妞高举过头顶,在茂密芳香的藤萝花架下轻快地往来穿梭。小丫头笑得格叽格叽地,满园子都听得到她脆亮的笑声。站在一边的傅百善就笑道:“快去把湿衣服换了吧,当心在身上穿久了着凉!” 裴青把女儿递过去去时,傅百善笑眯眯地问了一句,“痛快些了不?” 两人从小就认识,又在一起做了近两年的夫妻,昨日裴青一回家虽然尽力掩饰,但她还是发现了异样。有时候男人心中有些事不愿意马上说出来,那就装作不知道,到适当的时机了男人自然愿意说。 裴青微微一笑心中芥蒂已去,就将昨日在茶楼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叹气摇头道:“我早已将他当做毫不相识的路人,他却当昔日的伤害象翻书一样早就翻过去。还希望靠着单薄的父子亲情能挽回一切,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伸手摘了一串紫萝一边逗弄女儿,一边稍露嘲讽,“他是不是以为我是菩萨转世投胎,被他那样苛薄对待后还会心存期望,打量我是傻子呢?这样的人不理会他就上赶着攀上来,不过是凉薄自私事事先考虑自个的感受罢了!” 傅百善闻言暗暗皱眉眼中就有了几分鲜明的怒色,旋即将女儿正要往嘴中塞的藤萝拿开道:“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与咱家不相干。咱们只要好好过日子就成了,当初那样对待你和婆婆,就是拿座金山来咱们也不能没志气。小小的宣平侯府的世子之位,当谁都稀罕得不得了似地……” 裴青心中熨帖至极,他尤其喜欢这个“咱们”二字。 老天待自己其实不薄,那年被赶出家门仓皇他没哭,和母亲趁雨夜离开京城摔落山涧时他没哭,将母亲的牌位慎重放进小小的包裹里独自上路时他没哭,一路乞讨被人欺辱时他没哭。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今日的安宁和静谧,他将头埋进媳妇秀美的肩膀上,眼眶里渐渐染上湿意。 宣平侯一家子如今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那么自己少不得在锅底上添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他们对母亲所做的那些恶事,如今正好一笔一笔地清算干净! 正在厨房里帮忙的宋知春抬头就见女儿女婿站在花架下你侬我侬,心头欣慰之余却忍不住嘀咕,这俩孩子温存也不看个场合,没看见周围的几个小丫头脸都红了。还有没看见小妞妞被父母挤得都没地方站了,疼惜外孙女的心思便占了上风,于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珍哥快点带孩子过来吃藤萝饼!” 傅百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声道:“昨日咱娘就说要做藤萝饼,一大早就带了丫头们采了藤花,说要让大家尝尝鲜。我就是过来叫你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忘了。快点过去吧,小妞妞还没有尝过呢!” 裴青忙将一边的干衣披上,搂了妻女快步往花厅走去。 古时有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在京城的风俗当中向有烹食鲜花的习俗。在佛家寺庙供斋宴之中,紫藤花是堪比素八珍的美味。将紫色花朵或水焯凉拌或者裹面油炸,制作紫萝饼或紫萝糕等应季的风味面食。 将将面粉与白油调和,搅揉到酥面均匀且软硬适中为止。锅内白糖加水溶化后,加入饴糖熬制到可以拔出糖丝为止,再将过了萝的面粉和白油加入鲜藤萝花和糖浆拌成糖馅,包入酥面放入烤盘内直至出炉即成。 其实每年春季,京里有名的饽饽铺子都会售卖现成的翻毛藤萝饼。皮色洁白如雪薄如蝉翼,稍一翻动则层层白皮联翩而起,有如片片鹅毛故称翻毛。这种饼酥皮层次丰富,口味香甜适口酥松绵软。宋知春却每年都要自己亲手做一些,有时做得多了连周围的邻居都有馈赠。 和平安胡同的其乐融融不同,此时的宣平侯府却是一片暗沉。 侯府的老总管赵全恭敬地站在廊下回话,“刚才秋夫人带着小姐要进前院库房里,说要寻几件稳重的家私给小姐做陪嫁。因为老爷你先前吩咐过,两个小厮没有答应拦在了门口,秋夫人就让身边的妈妈给了两个小厮几耳光。我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就来禀报,以后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赵全是侯府的老人,生性耿直。当年的那桩惨事出时,他带了几个得用的人在外地为侯府收租子。每每想起一回来,短短的时日里侯府里竟然变了天,夫人和大公子不见了踪影,正房里让一个小妾出身的女人占了。所以这么多年,他人前人后从来都唤秋氏为秋夫人。这也是秋氏恨毒赵全的根本缘由。 现在,秋氏所出的赵雪即将嫁入白家,而白家又是秦王殿下的妻族,这其间的拿捏也是甚为难为人。 赵江源看着眼前的繁花盛景,摩挲着雕刻精美八宝纹的廊柱,想起赵央的惹是生非的性子和好高骛远的不争气,按下胸口的失望终于下定决心缓缓道:“全叔,那孩子还活着,我看到他了,长得很精神也很有出息!” 赵全先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细细品味出其中的涵义时,一双老眼不禁亮了起来,哆嗦着下巴惊诧道:“你……你是说大公子还活着,那年来报信的人不是说夫人和大公子俱都殒命在山涧了吗?这么多年,我每年都到城外那两座衣冠冢为他们烧香,就是想让老天爷保佑他们早早地投胎享福,没想到……” 赵江源想起那孩子英挺的眉目和冷峻刚正的身姿,心头也有些热辣辣的,面上浮起几丝喜意道:“其实我一回京就见过他,他跟小时候的模样不太一样,我却隔得远远的一眼就认出来了。昨日为着赵央的事我去找他,看看他有什么适宜的法子,他却没怎么理会我。我就知道,他心里肯定还在怪责昔日我对他们母子的无情。” 赵全让这消息喜得眉飞色舞,忽然想到一事就结巴道:“既然大公子无事,那么夫人肯定也活了下来……” 赵江源脸上就闪过愧怍和不自在,“我没有看到裴氏,当年鬼迷心窍一心想着跟她作对,她让我往东我偏往西,生生把一个好好的家弄得是妻离子散,还被京城的人戳着脊梁骨骂了这么多年。还连累赵央和赵雪抬不起头来做人,我愧对这三个孩子。” 赵全心下闪过不屑,你愧对的这两个妾生子,这十几年来却是锦衣玉食的长大。而大公子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被你狠心驱逐出家门还不知道吃过什么样的苦头?还有夫人,那样爽朗刚直的性子,就因为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被个下贱的女人害得成了人人可以取笑的下堂妇! 赵全是侯府侍奉了三代侯爷的老人,说话自然有三分底气。心里还是想侯府重新兴旺起来,指着秋氏所生的赵央把侯府撑起来,简直是做梦呢!这样一想便急道:“那就赶紧把大公子接回来吧,老夫人临去的时候也知道悔悟了,一口一声地唤着大公子的小名呢!” 十几年前,宣平侯府这场宠妾灭妻的祸事,论起来最初的起源便是老夫人跟裴氏不对付,又心疼娘家的侄女,这才逐渐演变成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赵全作为仆役自然不会说赵江源这个主子爷的不是,心里头却是不止一次埋怨老夫人把秋氏这个祸家的根源领进屋。 赵江源想起老娘临去时屏退下人,面色灰败地捉紧他的手道:“我做梦了,你爹把我骂了个狗血临头,还让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跪着,说我是赵家的罪人,让我死后不能归葬在赵家祖坟。我总疑心那孩子没死,你再派人去好生找找,找到他了就说祖母是个老糊涂,让他不要怪罪于我……” 那时节,赵江源疲于奔走在京城和云南两地,根本就没有细想老娘的话语。现在想来他的亲娘分明是感知到了什么,才会在临去时说出那样的话语。只可恨当时自己以为这是老夫人的糊涂话,一点没有放在心上。要是那时候把那孩子找寻回来,两父子之间也没有那么大的隔阂了。 主仆二人细细地商量着将人如何带回侯府的法子,却没有注意到花格门外背着光站着一个衣饰精美的女人,正是行走动作间无时不显柔弱堪怜的秋氏。 她本想丈夫从云南回京之后家里的糟心事一桩接一桩,就亲自下厨为赵江源熬制了一盅补身的汤水,却没料想到今日竟听到了这样一件隐秘的大事。随着屋子里悉索的话语,她依旧秀美的脸上浮现了惊骇和怨恨之色,良久之后才无声无息地退开。 第三零九章流言 第三零九章流言 赵雪好容易说服自己应了这门不尽如意的婚事,就听丫头来报母亲生了急病,骇得她丢了手中的诗书连忙赶到正房。就见兄嫂已经在内室床榻前候着了,母亲妆容惨淡眼角红肿仿佛大哭过,忙近前迭声问道:“这是怎么说的,先前不是还好好的?” 秋氏让丫头们全部出去守着,这才将偷听的话语细细道来。 赵央夫妻和赵雪皆是大骇,没想到死去多年的人竟然还能复活。现如今父亲不比往日,那颗心又明显偏到胳肢窝去了。要是那人真的回来,这宣平侯府的爵号和富贵与他们还有什么相干,只怕吃饭喝水都要看人家的脸色。 赵央简直气炸了,跳着脚大怒道:“难怪父亲对我的事情不上心,这么多年一个世子之位都请封不下来。还说什么叫我息事宁人,日后再不可惹是生非。原来却是人家的宝贝儿子要回来了,眼看那人比我出息些,就眼巴巴地望着他回来承袭侯府,把我当什么了?” 小秋氏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头目森然。 原想家里的境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但是丈夫毕竟还是宣平侯府的独子,再不济他日后身上还有个正经的爵位。等丈夫成了真正的侯爷,她一定督促丈夫努力上进,争取重整侯府的荣光。毕竟她跟秋氏的境况不同,秋氏进门没有得到门阀世家的认同,她却是侯府八台大轿风光迎娶进门的。 却没想到这事情没有糟糕,只有更糟糕。要是那个正经嫡子出身的大公子回府,不但丈夫赵央立刻成了实打实的妾生子,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地位低下的庶子之子,长大以后在京中只怕过得比赵央还要不如。 赵雪慌乱之后迅速镇定下来,捉着母亲的手安慰道:“哪里就至于如此艰难,不过是捕风捉影之事而已,难不成就自乱了阵脚?那人如今在哪里,是否改名换姓假造户籍欺瞒官府?” 年青女子双目精光微闪胸有成竹地畅言,“我听母亲念叨过几句昔日的事情。虽然不详细却分明记得当年父亲赶他们母子走之前,已经将那人的名讳从族谱当中划去了,还特地俱贴各家府第,告知那人的种种忤逆之行。那人的母亲也自领了休书,连嫁妆都未及清点就被父亲一顿恶言激走。那人但凡有一点气性,只怕不会轻易就这般回来,所以我们还有时间谋划一二!” 秋氏当年能把出身高贵的裴氏逼得自请下堂,能将文采卓然的侯府嫡公子逼得走投无路,所靠得自然不是老天爷的垂怜。 她坐起身子细细想了一下道:“我偷听了半天,只知道那人眼下在京中,似乎还任了一个什么官职。至于住在哪里如今叫什么名字,根本没有一点头绪。现在是咱们娘几个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定要紧密在一起度过这个难关。十五年前我逼得他在京中几无立足之地,现在为了你们我也能让他重新变为死人!” 一旁站着的小秋氏忽地打了一个寒噤,呆呆地望着床榻上神色狠厉的女人,心想这是自己那动则哀春叹秋的婆母吗?母亲说的那个性情柔弱遇事毫无主见任人拿捏的婆母,跟自己所闻所见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赵雪则是眼睛一亮道:“自从父亲把那个赵全请回来后,好多仆从都听他的指挥了。但现在还是母亲和大嫂在主持中馈,所以内宅里还是有许多人是听咱们吩咐的。我叫几个行事机灵的人暗中留意赵全的动静,父亲瞒谁都不可能瞒他!” 年轻女孩的脸上是层层谋划,秀美的眼角是无尽的算计,“再则父亲要是想那个人回来,少不得还要跟那人私底下多走动。这一来二往的,我们就可以提前知道那人的身份了。若是采取些手段,说不得还可以将主动权抓在手里!” 赵央也兴冲冲地出主意,“我在京里还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到时候就使些银子造些舆论说这人垂涎侯府的富贵,是全不相干的外人冒充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样一来说不得还可以引得那些好事的御史出面弹劾,几下子就将这人的官位罢黜出京,到时候再要他的性命还不是时日长短的小事!” 小秋氏本来以为自己是这侯府当中较强势的一方,现在一看这阵势,这母子三人根本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便不由有些心慌意乱地问道:“母亲刚才好像提过这人身上好像有官位。我们这样贸然惹怒那人,只怕后头不好收拾呢?” 赵央便有些不屑道:“二十七八的年纪,能有什么大的出息,顶天不过是七品八品的小官吏。我倒是有些好奇,当年父亲驱逐他出门时可以说是身无分文,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想来他们也没去投奔裴家,要不然裴大将军也不会跑到咱们家里来要人了。” 秋氏想起一脸彪悍之气的裴大将军,身形忍不住有些瑟缩。好在那个武夫自视甚高,又不屑与女人一般见识,在赵家理论几句后不久就回边关了。他的女儿裴凤英原先还与那个小子有过婚约,后来还不是不了了之,那么他有什么脸面指责别人的不是! 想到这里秋氏又有了几分底气,那人如今身单力薄不过是一不入流的小官吏罢了,自家稍稍使些手段定能将败局扳回来。 宝源茶楼是京城禁卫军最喜欢的去处,供应的是惯常见的吃食,溜肝爆肠火烧面饼,不但价兼物美分量管够老板人还挺厚道,知道这群当兵的都不是富裕的主儿,一星半点的零头也尽给抹了。 宣平侯府的大总管赵全已经探着脖子等了老半天了,头回跟着侯爷过来时,侯爷远远地把那个年青人指给他看。一身水磨丁扣锁子甲衬得那孩子眉目英挺霸气外露,竟有几分过世多年老侯爷的气度。这样的人才是侯府的承继者,而不是府里那个行事孤傲的妾生子来群雌粥粥。 一群穿着便服的年青人过来了,想是在营中刚换下了军服,乍一眼望去没多大区别。赵全却一眼就望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只是站在人群当中浅浅笑着,却显得那般与众不同。这孩子离京的那年不过是十三岁,模样变了不少,要是单独走在街面上,他是不敢上前相认的。 侯爷说这孩子兴许还在记气,根本就不愿承认昔日的名姓。 也是,那般大的磨难和羞辱,是个人都得存气。赵全慨叹了几声,正在想什么法子不露痕迹地上前攀谈一二,眼角余光忽然瞄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那不是府里的二总管吗?自己被秋夫人赶出侯府时,就是他顶替了自己的职位。 赵全也是见过世面的,眼珠子一转就悚然一惊。知道必定是这些天自己的行止在哪里露出痕迹让府里的人瞧见了,这位二总管多半是跟着自己前后脚出的门,所为当然是为秋夫人探听大公子的下落。 赵全又惊又骇,心里暗暗后悔侯爷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自己,却是办得不周密。若是给大公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就是万死莫辞之罪了。他努力镇定下来假作没有看见跟梢的,悠悠闲闲地又叫茶博士上了一笼包子和两样小点,看了一会唱大鼓的之后,才背着手往回走。 秋氏得知赵全一连两日都在茶楼盘桓,每回都是对着一群京卫司的人打量个不住,忙点头道:“这就不会错了,那人被从族谱上除名赶出京城后,势必不能参加科考。的确只有投军一途,没想到他大难不死竟然谋得这样一条坦途,还混到了京卫司里去当差!” 赵央一脸的兴奋之色,“只要找到大概的容身之处,那这就好办了。这人二十七八岁,名姓可能用的假名姓,是去年才到京城的新丁,身上的品阶应该是七品或是八品。按照这个范围,不消一日就可以找出这人的下落。” 赵雪和小秋氏见日夜担心的事竟然这么快就有了下落,眼里都流露出欢喜之色。 有银子果然好办事,第二天晚上就有人给赵央悄悄送来了一封信,信里提了一个人。这个人叫卫慈云的青年今年二十六岁,去年初刚刚从河南省调进京城。这人生得容貌出众颇有上进心,因家境贫寒所以只在京卫司附近与人合租了一个院子。最要紧的是,登记的履历当中说他在直隶府的老家只得一个守寡多年的母亲,只知道姓兰。 秋氏展开那人的画像,仔细与昔年脑中的记忆比对,只觉眉梢眼角处相像,但是嘴唇和下颌处却不尽相同。直到听说卫慈云的寡母姓兰,就立刻激动起来,“应该没错,裴氏的全名是裴明兰,她以名为姓在直隶隐居起来,隔这么年才让儿子进京,就是想报复我们!” 赵央抖着画像细加斟酌,心里不无嫉妒这人生得竟然比自己还要出色,末了扯着嘴角道:“这都多少年了,这人与以往还有五分相像就是好的了。以我所见这必定是那人没有错的,娘千万要当机立断,要是让这人在京里成了气候,只怕父亲那里更加舍不得他,咱们也就更不好下手了! 秋氏终于点头道:“只可惜不能亲眼一见,但是十之五六之没有错的,你就照我们原先商量的法子去办吧。这世道既然对我们不公,那我们就要自个去争去抢。此时放过此人无异于自掘坟墓,老天让我窥得先机,那么就说明我们母子还有活路!” 几日之后,京中就流传起一股流言。说京卫司一个叫卫慈云的小旗,因为容貌与宣平侯赵江源有三分相似之处,就处处宣扬自己真实的身份其实是侯府多年前意外身故的大公子。只是因为摔破了头没了记忆,所以时隔这么多年才找上门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宣平侯的儿子前些日子才惹了事端,好巧不巧就出来一个失去记忆的大公子,这也未免太过巧合。 正值民众议论纷纷的时候,就有人举出实证说卫慈云实乃其母与人私通所得,因为眼见宣平侯府的富贵这才动了歪心思,已经被宣平侯狠狠一顿斥责赶出门去了。御史台的各路大人正闲得发慌,立时就有人上书弹劾卫慈云修身不正谄媚贵人,理当贬为庶人驱逐出京。 第三一零章 蜚语 第三一零章 蜚语 平安胡同,裴宅。 裴青负手望着书房外小池塘里盛开的几朵芙蕖,扬眉有些不可议道:“没想到时隔多年,秋氏还是只会使这些见不得人的阴诡招数。难不成指望我还像十三岁的时候,梗着一口气跟她硬碰硬,在同一条河里栽倒两次?” 一旁的程焕端着一碗山楂酥酪冰点,惬意地品尝了几口闻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这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可不是人人都能像大人一样看得透放得下,说不要就头也不回地全都舍弃了。不过京卫司这位叫卫慈云的小旗可说是受了神仙打架的无妄之灾,还少不得要让大人帮着洗脱一二。” 裴青自从迁任正四品京卫司指挥使以来,为人更加低调谦恭,暗地里执掌的权利更大,京畿道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基本上很快就能收到消息。针对卫慈云的流言刚刚出苗头时,他只是吩咐手下注意源头。直到后来,甚嚣尘上时才明白这股流言的最终目的竟是自己,只是不晓得秋氏怎么回事弄错了人而已。 想到那些流言的范本,裴青也是让秋氏和赵央的愚蠢胆大弄得哭笑不得,“我作为京卫司的主官,自然要维护手下人的利益。知晓这个消息之后,我就立刻快马派人去直隶府请卫慈云之母进京。等那位老太太前来,这京中可有几个人的脸面要被狠狠踹在地上了!” 这些年来程焕与裴青相得,说是主宾其实已经与家人无异。再加上程先生做事缜密嘴巴又紧,所以裴青的很多密事都不再避开他。 想起最先得知男主子竟然出自京城宣平侯府时,程焕是倒吸一口凉气,现在却已经是见怪不怪。要是哪日还有什么惊天秘闻,老先生表示已经习惯了。毕竟这对年青的男主子和女主子都不省油的灯,都是生就一副铁胆闷声干泼天大事的人,随意丢在哪里都要惊起一片骇浪! 谁要惹到这对看似温和无害的公母,无异于自寻死路! 几天之后,南城门悄无声息地驶进来一辆朴素的马车,车上一位头发半白打扮利实的妇人掀开车帘,抬头望了一眼熙攘的人群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低声吩咐道:“烦请这位小哥送我去大理寺!” 赶车的青壮闻言一楞后道:“裴大人吩咐过,京卫司上下一心,卫小旗的事就是大家伙的事。您初到京城,不若先跟咱们大人和卫小旗私底下通个气……” 中年妇人下巴微昂,眼中闪过坚毅之色:“惹出这般大的事端,老妇实在无颜去见指挥使大人。若非他一力提携,我家慈云还在乡下砍柴呢。定是这小子富贵后行事张狂才引来这般祸事,还连累了大人的官声!” 赶车的青壮见劝阻不过,只得将妇人送至大理寺门口。亲见布衣妇人将厚厚的状纸高举过头,双膝跪地淒厉高呼:“民妇冤枉,状告宣平侯赵江源居心叵测,夺我卫家子嗣意图毁我母子清白!” 大理寺对面就是京城最繁华的街肆,平日里就有不少帮闲地痞闲来无事坐在那里吃茶聊天,听得这声凄厉至极的哭喊都是精神一震,知道又有热闹可瞧了。 这两年京城人的日子注定不太平,先是在太和门外一气砍了十几颗涉嫌春闱舞弊之人的脑袋。然后东南各州府洪涝,不知有多少河道主官被押解进京。 近前有宣平侯的儿子跟秦王殿下的小舅子白寄容为争个妓子大打出手。还还没消停两天,宣平侯当年殒命山涧的大公子竟然未死,竟然心心念念地重新找上门来了! 看热闹的人正在揣度这位找上门来的侯府大公子是真是假之时,就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这位叫卫慈云的京卫司小旗,根本就不是宣平侯府大公子,只是贪恋富贵上赶着前来冒认的。且这人真正的身世尤为不堪,是其母与他人私通所生。 明眼人一看这就是典型的侯门恩怨,都不愿意掺和进去。因为这卫慈云的身份先不论真假,几番流言过后其名声肯定已经臭不可闻。再加上朝中那几位自诩持身甚正的御吏大人们的推波助澜之下,京卫司若是不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就对不起天下人一般。 似乎嫌夏天的这番热闹不够,大理寺今日一大早忽地又接到一妇人的状纸,口口声声状告宣平侯赵江源居心叵测想谋夺他人子嗣。 大理寺正是大理寺下直接受理案件的官员,立马知道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谁都知道前不久大理寺卿白令原已经和宣平侯成了儿女亲家,就好意提前知会了一声。谁知白令原一甩袖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淡然道:“这是从哪里说起,小儿不过纳一妾室进门服侍而已,即非正式娶妻又何谈儿女亲家?” 大理寺正一脸懵圈,这位上官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竟敢冒大不韪为儿子纳侯门贵女为妾,这也太过骇听闻了吧? 不过想到宣平侯的儿子把白家公子打得半身不遂,一个大好青年就此断送,这口气当父亲的如何咽得下?既然如此,那宣平侯怎又舍得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好好的妻不当要去当妾?豪门贵胄之事果然难以理解! 当事人一个是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之母兰氏,一个是时任四夷馆少卿的宣平侯。所以大理寺开堂这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无数人看热闹。有些知晓底细的就趁机悄悄打量兰氏,看她到底是不是被狠心丈夫休弃出门的裴明兰。 宣平侯赵江源直到被传唤进大堂前,才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是傻子,略略一想就知晓这些事毕定是秋氏母子在背后动的手脚。只他们才有这个动机有这个胆子弄出这么多的事端,不外乎是怕裴氏死而复活以原配身份重入家门,不外乎是怕自己改变主意另外请封世子!虽然自己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件事怎么牵涉到他人身上去了? 尽管心怀疑惑,赵江源还是依时来到堂前,因为他也想知道这个兰氏到底是不是他的结发妻裴明兰。 堂前百无聊赖地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年青人,正是引起今日偌大风波的卫慈云,他正抄着手好奇地左看右看。左侧方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头颅微微低着看不清真面目。赵江源正想细看时,一眼就望到大马金刀坐在侧席上旁听的裴青。 眉目英挺的青年穿了一身夏季的锁扣软甲,正微侧着头听身旁的人说话。坐在那里就如同上好玉石一样莹莹发光,让任何进来的人都不敢忽略和轻视。 大理寺正一脸的不好意思,连连拱手歉意,“按说这种事不好惊动裴指挥使,只是涉案之人是京卫司的小旗,为求公允只得劳大人动步。只是尽管放心,这其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某定会给卫小旗一个交待还他清白,省得那班御史象苍蝇一样整天乱嗡嗡!” 裴青便笑得极为和煦,“寺正大人说客气话了,事涉我麾下士卒的清白,那是何等要紧的事情。我不能让这些兄弟流血流汗还流泪,所以您即便不唤裴某也还是要来的。只是等会大人抓到了造谣生事的真正元凶,还是要秉公处理地好!” 大理寺正心底募地一惊,这谣言满天飞还抓得到始作俑者?但看到对方笃定自信的眼神,想到这位大人悄无声息地进京后干的几件大事,他就有些可怜地望了一眼万事不知的宣平侯。心想,人家只怕是有备而来,你惹谁不好偏惹到京卫司裴指挥使,这不是找抽呢! 原告被告都到齐了,卫慈云抽了一下鼻子斜眼望了一下宣平侯,心想就这么个面色苍白神情张惶之人,也配我眼巴巴地上赶着去冒认他为生父? 正准备说话就让人一巴掌拍在一边,兰氏上前一步昂首朗声道:“民妇的丈夫元和七年殁于宁远关,消息传回时引起胎动当晚生下一遗腹子,就是站在此处的卫慈云。民妇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送他上学读书送他投军从戎,就是希望他能承继他父亲遗愿保家卫国!” 兰氏抬起来,一张轮廓清秀的脸上竟然是刀伤纵横,“孩儿幼小无依公婆老迈不堪,那时不时有人劝民妇另谋出路。为明心志,民妇在丈夫的坟前用剪刀自伤面目毁容,立誓终身不另嫁。所居之处街邻尽皆知晓此事,直隶府府尹听闻此事后还专门为民妇颁下财帛称赞民妇节烈,叮嘱民妇好生带大孩子!”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因为先前有传言说得格外不堪,说卫慈云是其母与人私通才生下的孽种。此时细看,兰氏脸上的疤痕条条都深可见指颜色泛乌分明是陈年旧伤。这样有气性的女子竟被人攀污,难怪气得不行敢当堂自陈。于是,众人看向宣平侯的目光就有些不屑了。 兰氏一开口,赵江源就知道这身形略有相似的妇人不是裴明兰。 裴氏家境自小优渥,嫁进宣平侯府后就执掌中馈。在人前的声音从来都是明快欢愉的,即便在奴仆面前也是极爽利的谈吐。若非后来遇到侯府老夫人暗地里撑腰的秋氏,她只怕是京中人人艳羡的贵妇。但是眼前妇人的声线却是谨慎端正的,相较之下两者截然不同。 赵江源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懊恼,他有爵位和四品官阶在身见官可以不跪,所以只是好声好气地拱手道:“想来这只是一场误会,我愿好生向这位卫夫人道歉,并奉上千两白银以表歉意!” 兰氏蓦地转身,朝他上下打量几眼后狠狠“呸”了一口唾沫,冷笑道:“敢情在这位老爷的眼里,我们母子比命都金贵的名声就只值一千两。哼,所幸这个孩子还有几分运道,竟然因缘际会地抓着了造谣生事之徒。只盼堂前各位大人能从这些宵小之辈的嘴里,问出谁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堂下看热闹的帮闲和地痞唯恐天下不乱,口哨声巴掌声顿时大作。 第三一一章秋氏 第三一一章秋氏 衙差们推推搡搡地将两个油头粉面穿着绸衫的年轻人揎上大堂,赵江源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依稀记得在家中见过这两个人,好似是儿子赵央的好友。因为他们态度过于谄媚,他还告诫过赵央少与这些商贾之子往来。 那两个年轻人早就骇破了胆子,不等杖笞加身就主动招了。他们一个家里开了饭庄,一个家里开了绸缎庄,都是家境殷实的富户。因为同在书院里读书,平日里最喜与宣平侯世子这样有身份的世家子弟结交来往。赵央也喜欢被人捧着供着,所以几人在一起时尽是称兄道弟。 前些日子赵央许给他们一人五百两,说有个无赖之人讹上赵家,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谋夺他的世子之位。这两人本是平民出身,阿谀奉承赵央都来不及,听得这话后就自以为窥得了豪门内宅的陈年密事,立刻义愤填膺主动要求帮忙。三人合计一番后,回到家中就把奴才召集过来如此这般一阵吩咐。 饭庄和绸缎庄本就是人来人往消息聚集之地,赵央自身还是有几分头脑,选择这两人也是事先想好的。于是,京卫司小旗卫慈云贪慕富贵冒认生父一事,经过有心人的口耳相传添油加醋之后就变得越发有鼻子有眼。 看热闹的人听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冒认生父,分明是宣平侯如今的儿子赵央怕前头原配所出的嫡子上门来认父,才抢先布置下种种手段,意图先坏了人家的名声。做到这步还不够,还言之凿凿说人家的亲娘品行不端。却没想到踢到铁板认错了人,京卫司小旗卫慈云根本不是宣平侯的大儿子,人家母亲真实的身份竟是当年战死宁远关将士的遗孀。 二十多年前的当年那场惨烈战事因为太过遥远只怕没有几个记得了,但是宁远关英烈的棺椁在城外停留时,铺天盖日的白幡和纸钱,连皇帝都带了朝堂重臣前去祭拜上香,场中有些上了点年岁的人还是晓得的。再一细看兰氏的形容举止,心里都先信了七分。 此时就有人心里暗自嘀咕,既然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不是宣平侯府的大公子,那么真正的那位世子爷又在哪里? 赵江源脸上又疼又辣,先时他只是猜测赵央因为心怀不满做了一两件小事出出气,即便事涉其中也无伤大雅,没想到转眼就被揭穿他在其中所做的种种手脚。那两张五百两的银票是老字号日升昌银庄所出,在庄里是有存根的,拿过去一问就知道始末。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就是大罗金仙来也翻不了案了。 他头眼发花勉强定定神后道:“即是犬子的过错,可容赵某回府把他问清了再来回话?” 大理寺正就满面同情地望过来一眼,这赵央才将白家公子打得半身不遂,眼下又好死不死地招惹了京卫司的人。要知道京卫司是拱卫京城安全的重要喉舌,隶属十二司之一。这十二司向来同气连枝,你惹了京卫司就如同惹了个巨大的马蜂窝,这真是坑爹的好儿子啊! 他想了一下才双手一摆无能为力道:“此事既然涉及京卫司将士被人构陷,朝中又有数名御史风闻上奏弹劾,那么就不是一家一户的小事了。此事非同小可,裴指挥使作为京卫司的主官已经俱表送往宫中了。您若是有门路不妨快些进宫想想法子,如若不然……” 赵江源猛地抬起头,就见那个孩子和卫慈云一左一右地扶起兰氏,三人穿过人群慢慢地走远了。不管认识与不认识的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都恭敬地让开了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些张惶,忽然无比清楚地认知到,有些事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城西,宣平侯府。 两个穿着俏丽的丫头正在打扇,凉风从扇下徐徐传来,花厅当中秋氏母子却是如坐针毡,不时起身焦急地张望着消息。 秋氏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本来都安排得好好的,几方使力之下先把那叫卫慈云的名声搞臭再说。即便彼时他拿出自己是宣平侯府大公子的确切证据,又有谁会认真相信?这招釜底抽薪看似简单粗暴,却是最直接了当的手法。因为,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 当年她委委屈屈地成了表哥见不得人的外室,一日复一日地小心谨慎曲意逢迎,终于把宣平侯赵江源的一颗心牢牢地拢在手心。但是看着膝下的一对活泼可爱的儿女,只有男人的宠爱又怎么够?所以就是这般破釜沉舟,在被纳为平妻的婚宴上拼着性命不要让侯府嫡公子百口莫辩。赵江源匆匆赶来,当场就下重手将那孩子打得半死。 事情果然如自己所料,裴氏那个蠢女人为了儿子,竟然争一时之气自请下堂。心高气傲的赵江源是个顺毛摸的人哪里会服这个软,两人话赶话就立刻写了休书,还令仆从将裴氏母子立刻赶出赵家。既然走都走了,这么多年过去又回来做什么? 所以,就莫怪我再次心狠手辣! 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流言越来越难听,几个御史已经联名弹劾卫慈云人品有瑕修身不正。眼看事情一步步接近成功,却有妇人到大理寺喊冤,一纸诉状状告宣平侯毁人清誉夺人子嗣。秋氏想起赵江源接过衙差的传票时,眼里那份震惊和愤怒,心里就不免有些心虚。 赵央挨挨擦擦地挤过来,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就算父亲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又怎么样,京城这么大人这么多,他们查得出是我安排得吗?再说那卫慈云母子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他们好意思顶着粪水进门来,娘你就挺直腰杆让那裴氏在你面前立妾室的规矩,如今你才是正经的侯夫人!” 赵雪手里抓着湘妃泥金细纱团扇,用力地搧了几下后焦急道:“不知爹爹怎么去这么久,哥哥你再多派几个奴才出去打听消息。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有什么进展?” 赵央被她一催也觉得外面耽搁太久了,忙开口准备唤人,就见外头连滚带爬奔进来一人,正是先前派出去的小厮。不由大喜问道:“怎么样了,那对母子是不是苦日子过不下去了想上门打秋风的,我爹到底认下他们没有?” 小厮一脸的沮丧,“世子爷,只怕大事不好了……” 赵央一愣正待说话,就听屋外传来一道令人胆颤的声音道:“我倒不知道府里什么时候多了个正经的世子爷?连朝廷的批文都没有,你这样让下人称呼你不怕折了阳寿吗?还有京卫司那对母子果然是你派人构陷的,你倒是生了一对好胆子!” 花厅外大步进来的赵江源脸上的神情不可形容,他倒没有多动怒,只是有一种失望至极之后的颓废。 秋氏虽是内宅妇人却是心思机敏,见状立时情知事败。忙端了一副委屈的模样含泪道:“都是这孩子心疼我这个当娘的,道听途说就当了真,几次三番地要为我出当年的气。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始末,你有什么火冲我来就行了,千万不要吓着孩子!” 往日里只要秋氏一摆出这副样子,赵江源立刻会心疼不已,再有天大的事情也要抛在一边。此时他却像不认识一般,抬头细细打量眼前容颜依旧娇媚的妇人。良久之后才喃喃道:“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纵得你大了心肠。你这般的手段心性蜗居在我的后宅里实在是委屈了,应该送到皇宫大内去历练,少不得一个贵妃之位是稳稳的!” 秋氏的泪珠子顿时挂在脸上,这话里头是什么意思? 赵江源全然不在意她的反应,抬头向赵央招了招手道:“你小时候我一直督促你努力读书,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朝堂爵位传承一向严苛,你的身份上有瑕疵我怕日后不好为你请封,所以才让你时时上进。心想即便没有爵位,你若是能考中进士得授一官半职,你跟你母亲也算日后有靠!” 赵央一脸的懵懂,一副没有十分明白的样子。 赵江源疲惫地叹气,“怪我没有将此事给你掰开揉碎了仔细说,还数次主动上表为你请封,才让你以为这侯府世子之位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也让你得意忘形干下泼天错事。京卫司的小旗不算什么,可是他后面站着的是朝廷的颜面法度。好孩子,这回爹也救不了你了!” 赵央的眼睛一点点睁大,终于明白所有的事情都败露了。一时骇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爹,你老人家得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干,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对,都是娘吩咐我去干的,娘说不能让裴氏和那个人回来夺走我们的一切,我这才找了两个人安排……” 秋氏狠狠一巴掌搧在儿子脸上,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抬头却见屋子里的人都盯着她,忙把手缩回来讪讪道:“天气热起来了,这孩子发癔症呢。我何时吩咐过这样的话,裴姐姐和哥儿回来了我比谁都高兴,因为我知道侯爷你一直觉得愧对那对母子!” 赵江源怔怔然地看着女人,依旧娇小柔弱依旧含羞带怯,那脸上的笑容却那么虚假牵强。十几年前自己到底是被什么蒙了眼睛,看不清这一切,致使夫妻反目父子殊途?他自认对得起秋氏母子三人,除了名分他什么都能给。却不知道这个女人既然已经拥有一切,那么名分她自然也是要的。 秋氏涨红了脸,知道自己心急之下露了心底话,忙上前低声描补道:“我待表哥的赤诚之心任是谁都不能比,否则当年我也不会……没名没分地跟着你。还望表哥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在孩子们面前给我留分脸面!” 赵江源刚微微动容,却忽然想起大理寺堂上那位自愿划伤面目矢志不渝另嫁他人的乡下妇人。想来以裴氏的胆气,若是真的活着为了孩子只怕也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于是,他缓缓拂开秋氏的手臂道:“以后你就不要多想了,好好的在内院里待着。赵家少不了你的一份衣食,空暇了就抄抄经念念佛,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秋氏望着空落落的手心,一时间就呆滞住了。 第三一二章 相帮 第三一二章 相帮 也许正是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宣平侯府今年流年不利。 赵央构陷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一案很快就了结了,因为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判两名构陷者杖五十罚没银各一千两,革除主谋者赵央的秀才功名,永不许参加科考。宣平侯赵江源因为教子不利,受内监斥责且罚没三年的俸禄,并赔付卫慈云母子五千两银子的名誉损失费。 说完皇帝口谕后,宫中内监望了一下众人后意味深长地道:“赵侯爷,这幸得是京卫司的人大度不爱跟人计较,要不然等着你家公子的就不单单是革除功名而是牢狱之灾了。弹劾你的折子堆满了御案,都让圣人压下来了。不过从今往后你这一家子要谨慎做人,千万莫再生事了……” 送走代传口谕的内监,脸色煞白的秋氏喉头喷了一口心头血,身子一软就晕倒在地上。 费心经营许久不但没落着好不说,连赵央的秀才功名都没了,更别去幻想侯府世袭的爵位了。从此往后这孩子就是一介白衣,在京中这块人人势利的地方,只怕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想到那位内监临走时那带了几分嫌弃憎恶的眼神,秋氏怄得心口生疼。 赵江源却是面色漠漠地看了两眼,甩着袖子自去书房了。仆妇七手八脚地将主母扶到床上,就没人看见女人的侧颜上流下几滴清泪。两情相浓时,这份晕倒两分真里掺了八分假,别人照样会如珠如宝。两情淡薄时,这份晕倒八分真里两分假,却没人过来嘘寒问暖了。 这世上遇到再大的波折,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 官媒按着先前约好的时辰送来了白家的聘礼单子,赵江源实在没有精神细看,草草翻过一遍后就交付给了仆妇吩咐道:“拿去内院给秋氏裁夺,聘礼里东西都是要随着新人返回夫家的。让她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添加的,拟一个清单过来我会看着办!” 官媒借着喝茶的工夫竖着耳朵听着,果见那个仆妇接了礼单老老实实地进了内院。心想外面的传言果然没有错,这秋氏纵着儿子惹下泼天大祸被剥夺了内院的管理职权,如今只在女儿的嫁妆上还说得上两句话。其实男人的心就像秋天的落叶一般,说翻脸就翻脸。稀奇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妾他也把你当妻。厌弃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妻他也敢把你当成妾。 过了一会儿,仆妇出来奉上一叠纸道:“这是秋夫人原先就拟好的草册子,说小姐出门子需要置办的东西太多,已经写了几样需要紧急置办的,让侯爷先看着找人去采买。白家定下的日子太紧了,也不知道赶得上趟不?” 赶不上趟正好,官媒眼珠子一转就极和善地劝道:“白家向来是诗书传家名声清正,一向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他们家也是诚心诚意地想早日结亲。不如您把这个草册子给我,就说是您府上姑娘的正式嫁妆。您家再慢慢填补,多一点少一点白家人不会计较的。” 两姓之好讲究的就是媒妁之言,哪里有不计较聘礼嫁妆多寡的人家呢?为了女儿日后在婆家过得舒坦直得起腰杆子,这个嫁妆单子可以说是要更改无数遍,才会小心又小心地交付媒人。更有讲究的人家,还会在官府里存一份嫁妆册子备查,以防日后嫁娶双方因事由起纠纷。 但是赵江源将将从云南回京不久,以为京中娶媳嫁女的风俗就是这般不看中钱财。心想白家果然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家,儿子赵央那般不争气惹下事端,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帮他妹妹寻到一副好姻缘。于是,他也没有多问就将手中的草册子递了过去。 官媒笑嘻嘻地接过草册子,心头却暗暗撇嘴,就这么一个处事糊里糊涂的人,难怪教出那样混账的儿子。想来这家的姑娘也不外如是,也怪不得白家许下重金让自己悄悄谋划此事。看着煊煊赫赫的富贵人家,儿女不争气就是挣下金山银山一样也得败得精光。 宣平侯府总管赵全进门时正巧看见官媒出门,两人略略颔首错身而过。 赵江源一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问道:“怎么样,见着人没有?他把东西收了吗?前次我想他刚成亲不久,手头肯定不宽裕就给了五千两银子,结果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这次我给他的女孩儿置办了一些玩具布偶,是给我亲孙女的,他总没有法子拒绝了吧!” 赵全一脸苦笑,“小的趁街面上人少的时候去的,痞着一张老脸不要,那门子倒是让我进了门。然后就见到了咱家的少夫人,真真是又气派又和气的一位好主子。客客气气地跟我说,她是个妇道人家,丈夫出京公干不在家实在不好受外人的礼。两家的事情她也略知道一些,但是实在不敢擅自做主,最后小的无法只好回来禀报您!” 赵江源一脸的沮丧,“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也知道这位傅乡君是个奇女子,因为辅佐父兄立下功劳,实打实地是自己挣下的封号。她的父亲对七符有养育大恩,难怪这孩子到现在都不肯认我!” 赵全想起今日所闻所见心里连连慨叹,小小的院落精致整齐,往来的仆妇小厮谦逊有度,没有一个胡乱东张西望。那位傅乡君举止做派真真是大家子出身,说话温言细语却让人反驳不了半分。这样的女子若是当了宣平侯府的主母,只怕府里还要兴旺上数十年。 眼见天色渐渐入黑,赵全便低声劝道:“央哥被革除了功名,整日只晓得躲在屋子里喝闷酒,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眼看就要废了。要小的说扶不起来就算了,您再不好生趁这个机会把大公子的心给暖回来,日后只怕那边更不会回头!” 赵江源心乱如麻也是想到这点,终于下定决心缓缓点头道:“等将赵雪嫁出去,我就焚香沐浴敬告祖宗,将……那孩子的名字重新誊写入族谱,再向朝廷向皇上为他请封世子。那傅家人对他再好,能给他一个现成的爵位吗?” 现成的爵位也要有人稀罕才行,那傅乡君看着和气却绝不是一个肯为富贵荣华折腰的人。赵全心下微微觉得不妥,但目前来看也只能如此了。 平安胡同,裴宅。 只穿了一身家常细棉布衫的裴青半散着头发靠在扶手椅上,傅百善在他身后拿了一把玉梳子给他梳理头发。蓝底织了五彩太平有鱼的地毯上,要满一岁的小妞妞极稳当地坐在上头,正聚精会神地玩着手里的银铃铛。 窗外的夕阳还未落下,金黄的余晖撒在书房的各个角落。铃铛不时发出浅浅的声音,小妞妞就举着放在眼前细看,过得一会又胡乱摇一下,一个人玩得自得其乐。梳子轻轻刮蹭着头皮,裴青极舒服地半睁着眼睛忽地笑道:“珍哥,我时常觉得我是在做梦,有你有孩子,可不就跟梦里头一样!” 傅百善闻言就狠掐了他一下,低声啐道:“是谁一大中午闯进来扰了我的午睡,浑身上下尽是汗水和尘土,还拉着我跟你疯闹。幸好我爹娘没在这边,要不然你让我怎么见人!” 裴青半仰着头慵懒地望过来一眼,正巧看见女人耳朵尖绯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先前胡闹时咬的。他看了一眼地上安静玩银铃铛的女儿,凑过去哑声道:“你算算日子我都素了多久,这还是那回在庄子上让我吃了回饱的。我一回来就看到你睡得跟个春海棠似地,哪里还管得住自个?” 傅百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裴大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丈母娘。 每回宋知春一咳嗽,再痞赖的裴大哥立刻就会变得正经无比。有一回他遇巧得了一件前朝大家手绘的避火图。刚展开一个卷角好让媳妇儿过来观看时,宋知春正好在回廊下唤小妞妞的名字,裴大哥慌乱之下把那卷珍贵的避火图一把弃在紫砂大瓦瓮里,好好的一卷孤本就变成泥浆汤了。 昨日闺中姐妹魏琪来访,把她细细打量半天后感叹道:“女人的好日子是刻在脸上的,你自小有父母宠着爱着,婚后又有裴师哥这样的人一心一意地护着,可不生得越来越好!我俩现在一起走出去,人家会说是姐俩。再过十年,人家会说咱俩是母女!” 这话虽是有些玩笑,可也看得出裴大哥对自己的确纵容,傅百善这样想便这样问出了口。 裴青一怔后失笑道:“你的我的妻,是我孩儿的亲娘,不对你好还对谁好!莫理魏琪那个疯丫头满肚子歪理,她婆婆对她好是好,就是规矩上重了些。她借口到咱家来就是想松快些,你陪她说说话就是了。你该干什么还是照样去干,我当夫君的不说又有谁敢多话!” 这一年来,傅百善的确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京中常有高门贵妇举行各式各样的酒宴餐会,她尽是捡着看得顺眼的去两家,其余的都是找借口推了。她想了一下问道:“是不是有人对我当四皇子的骑射师傅,说了不中听的话!” 裴青毫不意外媳妇对这些事的敏感,却不在意地道:“满朝只怕还没有你这样不靠父兄不靠夫君自个挣下封号的女子,莫听那些内宅妇人的胡诌,他们那是妒忌生了红眼。只是眼下京城内风雨欲来,我着实有些担心你在宫中的安危。你再教授四皇子十天半个月就找借口推辞了,等朝局安稳了再往宫里递牌子!” 傅百善一惊,喃喃问道:“已经至于此了吗?” 裴青就扶住她的手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半月前,皇上罹患头风目不能视物,这次我就是秘密前往登州请吴起廉吴老太医进京给他医治的。这件事必定不能瞒许久,你且看吧这京中只怕又有人要蠢蠢欲动了。” 话题到这里,傅百善也说出了心中疑惑,“我虽然和四皇子仅有数面之缘,却也看得出这是个心性坦荡的孩子。我虽然不懂医术,可是也看得出他的筋骨并不弱,但是为什么皇后娘娘还是把他看得跟一口气似地?教习武技不过短短的两个时辰,就派人送来两副煎好的汤药给他服下!” 裴青心中蓦地一动,四皇子因为有从胎里带来的弱病,这么多年一直汤药不断。也正是因为此,众多大臣甚至秦王晋王都从来没有将这个中宫嫡子放在眼里。但是这一年来,作为时时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人,裴青很多次都亲眼看见皇帝在闲暇时亲自教习督促四皇子的课业。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裴青忽然一笑,将傅百善揽入怀中,又一把抱起地上玩得正兴浓的小妞妞哈哈大笑道:“管他巨浪滔天泛滥成灾,管他兄弟阋墙争得头破血流,我们自关起门来过自个的安稳日子。我是要搏一搏富贵前程,但也要看那人值不值得我出手相帮!” 第三一三章 妻妾 第三一三章 妻妾 夜风起了,荔枝在帘子外头禀报晚饭已经摆好了。 裴青看着这丫头豆青色的衣角在屋子里外忙忙碌碌,忽地想到一事便问道:“卫慈云的老娘暂时安置在前门的铁钳胡同,你没事时就带些东西过去看看。说起来,他去世的老爹还是你外祖父手下的将士。去年我招揽他入京,也是不忍英烈的遗孤靠着打柴卖鱼为生!” 傅百善一边给女儿喂鱼汤一边笑道:“等你想起这茬子事黄花菜都凉了,我跟娘一起去看了老太太。在北城赁的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米面柴油都置备整齐了。老太太手脚勤快不喜欢有外人打扰,我就给的她家邻居十两银子,让随常帮着照看一二。” 裴青便哈哈大笑道:“你那天去肯定是带着荔枝一路,这丫头是不是还帮着收拾屋子来着?难怪卫慈云老跟我打听你跟前的人,说他老娘一眼就瞧中了那天同去一个鹅蛋脸的丫头。说话爽利做事又有主见,想是跟随乡君久了,竟有几分难得的大家气度。就是不知你舍不舍得,他愿意三茶六礼前来下聘!” 傅百善闻言大喜,旋即愁道:“这妮子是个死心眼,还说日后岁数大了想自梳给我当个管家嬷嬷。她和莲雾自小服侍我,与别人的情分自然不一样。莲雾为救顾嬷嬷伤了身子一直不孕,听说年前终于想通领养了一个慈幼局的婴儿,我希望她们都过得好好的。” 小妞妞端坐在父亲的怀里,粉嫩的双手举着一块栗米糕啃得正香。裴青看得心都要化了,用指尖拂去女儿身上落下的碎屑,抬头道:“卫慈云跟了我两年,除了行事跳脱些没甚大毛病。人才也生得端正,叫荔枝好生考虑一下。只要她应了,我保证那小子日后绝对不敢翻天!” 这下傅百善哪里还坐得住,忙把手里的碗放下迭声道:“荔枝,荔枝……” 裴青和女儿黑黝黝的大眼睛对望了一会儿,苦笑道:“这叫不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娘跑了,谁来给爹和小妞妞布菜呢?算了,看在她这么高兴的份上,爹爹亲自服侍你。对了,这个是香糯米粥,应该还是可以尝尝的。” 小妞妞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短褂子,坐在那里像藕粉团子一样趣致可爱。左看右看一番后,忽地抬起头来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得得!” 裴青先前还没有听清,过来一会才反应过来,举着女儿大喜过望,“珍哥,妞妞刚才喊我爹爹呢!你听见没有啊,她喊我爹爹呢!” 偏厅里的荔枝脸面涨得通红,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不行,奴婢走了谁来照顾你和小妞妞。再有我是个什么出身,那人是个正经的官身,古来就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们一点都不合适!” 傅百善简直比对自己的事还要热心,“你放心,你走了还有乌梅和杨桃她们,不会把我累着的。这么些年我就把你当你当做我的亲姐姐,就是指望你们一个个的找到好归宿。可巧那天我们去人家家里,可巧那老太太一眼就相中了你。卫慈云原先就是个砍柴打鱼的,有什么不般配?等亲事定下了,我就亲自给你发还良籍,亲自给你办嫁妆,保证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一旁的乌梅和杨桃一左一右地拉住荔枝叽叽喳喳地笑道:“这好女婿就跟街面上的头茬子鸡毛菜一样,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大人和乡君的眼光肯定是没错的,快些答应了吧,我们还等着吃喜糖呢!” 傅百善待这些小丫头向来宽厚,闻言像赶鸭子一样吆喝道:“行了,让我跟你们荔枝姐姐说几句贴心话。你们俩也好好地当差,等年岁到了我也一样亲自给你们选女婿!” 等人都走光了,傅百善才抓了荔枝的手道:“我知道你惦念我,也怕像顾嬷嬷一样所遇非人,可是好姐姐这世上有些事情要去做了才知道值不值得。我原先和裴大哥闹矛盾时,就希望离这人越远越好。可是迈开这条河翻过这座山,觉得没有咱们女人过不去的坎。试一试吧,也许那个人就是你等着的人!” 提及了性情和善却命运多舛的顾嬷嬷,荔枝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良久才嘟囔道:“真是想我嫁个好的,不是嫌弃我一天到晚地唠叨你?” 傅百善看她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模样,鼻子里也有些酸意,却故意昂着头道:“把你打发走了,就在也没人管我冬天吃冰夏天吃辣了。不过耳根子一下子清净许多,也不知道多久才习惯得过来。你嫁过去后一定要过得好好的,裴大哥说了,卫慈云要是敢对你半点不好,就在大营里狠狠地削他!” 荔枝便破涕为笑,“跟着你走了那么远的路看了那么多的西洋景,我的性子也野了,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能为难我。好,我嫁,那个卫慈云日后若是敢我面前哼哼,用不着你和大人出面,我自个就能收拾了他!”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就听见院子里传来裴青的大呼小叫,“珍哥,妞妞刚才喊我爹爹呢!”主仆二人眼里流露惊喜,忙起身迎了出去。 过了立秋,卫家那边就送来了茶定礼,请了一位热心的百户太太当了媒人,给荔枝插戴了金钗。两边的岁数都不小了,又都是庄户人家出身不讲那些虚礼,半个月后就吹吹打打地把荔枝迎进了门。傅百善包揽了全部的嫁妆不说,还特地淘换了一座小庄子给荔枝做陪嫁。 荔枝坐着花轿出门子的那天,宣平侯赵江源带着总管赵全正站在里平安胡同不远的小茶楼里看热闹。看着一抬抬整齐的嫁妆从眼前过去,赵江源忍不住一阵牙疼,“这哪里是嫁婢女,这明明是嫁女儿!也不知道他亲妹子出门子的时候,他会不会帮衬一二?” 赵全心想这位主子爷直到现如今还在做梦呢,听说这个婢女打小就服侍傅乡君,就是出海打强盗时都带在身边的,这样过命的感情能是一般的吗?再说府里的赵雪是秋氏所生,两边可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大公子见了能给个笑脸就不错了,还指望他帮衬一二,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才这样想,茶楼里的小二就寻了过来,举着一封信道:“哪位是赵全老爷,门外有位客人让小的吧这封信函给您送来!” 赵全有些莫名其妙,他们主仆二人就是不想引人注目连马车都没有乘坐,一路步行到了此地,就是想隔得远远地看看裴家这场嫁婢的热闹,应该没人晓得他们在此处。拆开信后,赵全一目十行看完,额上的汗水立时就掉下来了,颤声举着信纸道:“侯爷,只怕又遇着大事了!” 信上寥寥数语,写信之人说了一件小事。他无意间听大理寺卿白家的奴仆在外喝酒时念叨,他家公子八月要纳一侯门贵女为妾,到时候要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笑话。看那位贵女坐着花轿从侧门而入,看那位贵女被扒下大红嫁衣穿上粉衣给夫君磕头行大礼…… 信的结尾好心提醒了一句,这位侯爷行事未免太过糊涂,白家是娶是纳都还没有搞清楚,就敢贸贸然把女儿送过去。女儿一旦进了人家的门,还不是任由被人拿捏? 赵江源看着那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字迹,气血直直地往上翻涌,哆嗦着手指感慨道:“这是七符的笔迹,他打小写这个儿字时喜欢在转折处停顿一下。他必定是听说了白家人意图对赵雪不利,这才悄悄写了这封信过来提醒与我。我方才还在怪责这孩子冷心冷性,没想到血脉终究还是浓于水啊!” 得知赵家主仆火烧屁股地急急而去,裴青冷笑了几声不再理会,转身张开手臂换好衣裳准备去衙门上值。傅百善一边帮他把荷包袖袋之类的小物件挂好,一边不解问道:“你不是顶顶不待见那个什么秋氏吗?怎么会这么好心地给他们通风报信?” 裴青故作和善地问道:“就不兴我的手足之情忽然发作?” 傅百善就啐了他一口,“骗别人去还行,骗我你这道行还不够。那秋氏前些日子才作了一回妖,我不相信你就这般轻轻放过。不过话说回来,裴大哥我觉着你自打进京之后这脸皮子越来越厚了,我娘前天还说你看着越发沉稳,肚子里的坏水只怕也越多了,还叫我别你说什么就信什么!” 裴青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心想暗自叹服这位泰水大人倒是知道我的心思。就转身将媳妇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认真道:“那边的一家子与我半点干系也没有,我此时横插一杆子就是要让白家和赵家立时闹起来,且闹得最大最好。到时候大家伙的关注点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头,皇上……那边就会少些压力,兴许就会好得快些。” 傅百善也是七窍玲珑之人,立时明白了丈夫这般做的深意,眼下这般局势胶着未明,皇上还不能倒下。因为,他还没有为大家选定一个让大多数人甘心追随的国之储君。 第三一四章 乞巧 第三一四章 乞巧 宣平侯府。 听闻父亲传回的消息,赵雪半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有人竟然如此恶毒和胆大,竟然敢糊弄自己上门去做妾?她拽着手绢哆嗦着嘴唇连连追问,“爹爹你会不会弄错了,白家虽然出了一个秦王妃,但毕竟诗书传家的官宦之家,他们再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如此妄为吧!” 赵江源让这个消息惊得脾气都没了,将前些日子白府送来的聘礼单子递过去,“你自己仔细看看,这上面有没有男方的名讳生庚八字,有没有一个正经的聘字?他们欺我久不在京城,竟然买通官媒来钻我的空子。这哪里是聘礼,这是纳妾礼的赎买之资。我就说京中的六礼怎么变得如此简陋,原来是想在这里等着咱家呢!” 因为身份上有些诟病,赵雪没有正式的封号,但她一直作为正经的侯门贵女千娇万宠地长大。在女学里,在与闺中姐妹的交际中大多还是被人追捧尊崇的。此时乍闻此事骇得心底冰凉手脚发麻,半响之后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赵央还是极为疼爱这个妹子的,且这件事最初的起因是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就立时站起来大怒道:“我去找人弄死白寄容,这种阴损招式只有他才会想出来!” 秋氏没想到这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没完没了,儿子的前程已经尽数毁了,如今她一心指望女儿。没想到今日如同晴空霹雳一般,女儿与白家的婚事竟然是一场骗局。这么多年她吃斋念佛虔心供奉菩萨,老天爷待她何其不公。她再无往日的温柔闲适,歪在一边和女儿头挨着头哭得不能自已。 赵江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我这就上白府退掉这门亲事,要是他们一意孤行,我就到太和门外敲登闻鼓把官司打到御前,看谁硬得过谁?” 秋氏母子三人俱都惊诧地抬头望着他,简直不能相信眼前这个豪气冲天一心为妻儿出头的男人就是自己的至亲。前些日子赵央打伤了白寄容,他还只是四处求人。最后实在无法了,才百般不得已地应下这门亲事,这才多久的时间简直象换了一个人。 赵江源的确是从别处借来的胆子,他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嫡子如今是京卫司手握实权的四品指挥使,立时就变得胆气横生。白家仗着是秦王姻亲竟做出这般恶事,那孩子还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呢,自己身后有这个铁杆子靠山又何惧白家? 借着这份胆气,赵江源带着几个生得高壮的家丁一古脑打到白家,将前院的家私摆设花架砸了个粉碎。只一个由头,白家骗婚在前休怪赵家翻脸在后。叫人意外的是,白家父子关起门来细商几句后就极干脆地退还了赵雪的庚贴,让赵江源又是惶恐又是得意,他以为这场官司真的还要打到御前去呢! 赵江源带着一众人象打胜仗的将军凯旋回家时,白寄容躺在竹榻上正在劝说父亲,“是儿子想岔了,如今最紧要的是秦王,是宫里的小皇孙。赵江源性子向来唯唯诺诺,要不然也不会在云南一呆十几年毫无建树,今日白家如此气势而来肯定有依仗,我们还是避其锋芒的好!省得将事情闹大后秦王殿下受到圣人申斥,到时候爹爹在殿下面前如何自处?” 白令原如今对这个儿子言听计从闻言也觉有理,只得恨声道:“只可惜只撸夺了赵央的功名,不能为我儿报这番大仇!” 因为长居在屋内,白寄容面颊渐渐就变得有些青白,闻言他笃定一笑,“赵家以为不嫁女儿就是好,哼,我照样有手段让赵雪的名声烂大街受磋磨,到时候丢丑的还是赵家人!” 宣平侯府里,赵雪看着自己的庚贴百感交集,心里有一种逃出升天的庆幸,更多的却是对未来日子的惶恐。女儿家的青春日短,怎经得起如此大风大浪的折腾。正自哀叹之时有丫头送来请贴,是彰德崔家的小姐崔文樱下贴请她参加今年的乞巧宴。 每年的乞巧节,崔文樱都会邀请交好的女孩在一起,或是诉说心得或是一同祈祷,渐渐这就成了历年的惯例。赵雪见状先是一楞,心想自己与崔文樱虽有几分闺中姐妹情,也不至于这般快就伸出援手吧?仔细看请帖上的日子竟是前天,想来她还不知道赵白两家在今日早上已经撕破了脸。 秋氏却是另外生了念想,极力主张女儿去参加乞巧宴,“你是侯门贵女,你越是不愿意出门别越会说你性情孤高。遇着这般难堪的事,女人更要挺直背脊见人,让那些多嘴妇人背后嚼舌根去吧!再说崔小姐的乞巧宴设在刘首辅府里,他家里还有一个少年探花没做亲呢!” 赵雪心中不免一动,说起来她曾经远远地见到过那位跨马游街的刘探花。 刘知远年纪虽小些但风仪气度过人,只静悄悄地站在那里便如鹤立鸡群。自家兄长赵央已经算生得好的,那小刘探花竟比兄长还要生得俊俏些!更何况刘家是何等门楣,是当朝首辅,是景仁宫刘惠妃的娘家,是秦王的亲外祖家,白家上上下下全部加在一起给刘家提鞋都不配! 只是一想到小刘探花那位极厉害的母亲崔氏,赵雪便有些打退堂鼓,“往日我们在一起先来无事时,崔小姐曾顽笑说,她那位好姑母只怕觉得宫里的公主才能匹配小刘探花。不知相看了多少名门闺秀都没能看入眼,我只怕不行……” 秋氏眼珠子一转,便起身在床榻上的剔红双凤小几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意味深长地笑着撺掇道:“哪有男儿不爱颜色的,我儿生得这样貌美,只需做上几分委屈哀怜的模样,那些男人见了自会心疼不已。往日我只督促你读书女红,这些做人的道理都没有给你一一叙说。莫怕,其实女人只要用对了手段,比那真刀真枪都要利害。” 手中的瓷瓶如同烙铁一般热烫,赵雪红着脸缓缓点头,母亲总不会害自己的。况且说得也有道理,退婚之事本就是白家无礼,自己这个受害者作甚躲起来不见人? 到了七月初七这日时,赵雪便穿戴整齐往刘府赴宴。一路走来自然看见别人异样目光却只做不知,照样与别家闺秀谈诗说画。她一身柳色新丝绸斜襟衫子配月白挑线裙,模样生得好打扮又时兴,围坐在刘府少夫人身边的人少不得要打听一二。 崔莲房自然是认得赵雪的,想起宣平侯府的那一摊子传得沸沸扬扬的烂事烂事就摇头不已。连忙走到角落里嗔怪了姪女一回低声问道:“怎么把她请来了,才退亲的姑娘立刻就出来走动,只怕大家伙的面上不好看吧!往日便罢了,你俩好我也没多说什么。白家就是因为这姑娘的身份嫡不嫡庶不庶的,才有胆子闹出那般大的风波。” 崔文樱也有些尴尬,“就是以为她要嫁入白家了,我也要回彰德了,想起日后再见不知何夕,就临时起意给她下了张贴子,谁想赵白两家第二天就打得不可开交。她一向就是个聪明人,我想她定会自个知道处境尴尬,应该不会再来的。谁曾想……” 崔莲房伸出纤指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地道:“偏你是个心软的,想是她提前打听到今天我借着你的乞巧宴,特意请了很多尊贵的客人,所以就厚着脸皮过来了。也怪不得,她岁数比你还大一些了,婚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难怪如此。” 说到这里,崔莲房就怜惜地望她一眼轻笑道:“莫着急,秦王那里还有些顾虑,你先回彰德待几天也好。宫里惠妃娘娘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满京城比你出色的姑娘也没几个,我再多走动走动定会让你心愿得偿,要知道甘蔗是越吃到尾稍处越甜的!” 崔文樱大臊跺脚不依,崔莲房望着如花似玉的女孩连连笑道:“今日客人多,京中好久都没有这般热闹了。你帮我盯着点,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崔文樱笑着应是,带着丫头沿着花墙走了几步就见一对俪影相携而来,正是那年在南城红栌山庄有嫌隙的靳佩兰和张锦娘。她们大概是随同母亲来的,几个年纪稍长的妇人摇着扇子在后面远远地笑谈着。 张锦娘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人,忙高声唤道:“崔小姐,你还没有回彰德吗?我听说你家兄长专门来接你呢!” 这个口无遮拦的妮子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崔文樱心头暗恨,却还是堆满笑容福了一礼后道:“是准备走的,可我姑姑非要我留下来帮她操持一下七夕宴,说那么多夫人带过来的年轻小姐没有人陪不好!没想到你们要来,要不然我一早出门就迎着了!” 张锦娘咯咯笑道:“我回扬州呆了两年,回来后看见好多姐妹都定了亲事嫁了人。咱们名冠京都的崔小姐不知花落何方,到时一定要给我下张帖子过来庆贺呀!对了,前个我去看傅姐姐,就是救了那个脓包……呃,晋王殿下的傅姐姐,她的女儿都会咿呀叫人了呢!” 崔文樱这般好的涵养都让张锦娘气得不行,草草应付几句转身就走了。 靳佩兰就斜睨了她一眼道:“干嘛故意戳她的痛处?你在扬州呆了两年不知道,人人都说崔家这位京中第一姝是要嫁入皇家当皇子正妃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成?她今年都十八了,再留下去就成笑柄了,所以她兄长才急着接她回去!” 张锦娘心直口快,“什么京城第一姝,论文才我只服你,你嫁入皇家当皇子正妃还差不离。论武技我只服傅姐姐,听说她刚新婚就和夫婿去收复海岛消灭那些海匪。其形其壮肯定是英姿飒飒,只可惜无缘亲眼见她骑马杀寇时的骁勇!” 靳佩兰也有些艳羡,“她被敕封乡君后不久就随夫婿进京,但人很低调,甚少参加京中宴请。不过我听说她的夫婿真的很能干,短短时日就迁调了正四品京卫司指挥使。” 张锦娘连连咋舌,“这夫唱妇随多好,只可惜我没见着,不听我哥哥说那人长得极清俊儒雅,根本不象凶神恶煞的掌兵之人!对了,靳姐姐,说给你提亲的人也不少,怎么还没有订下来?” 靳佩兰淡然道:“若是不能找到一个让我倾心之人,我宁愿孤独终身!” 张锦娘点头,“就是我虽不指望我未来夫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也得有本事让我敬他服他,要不然这日子过起来有什么意思!”远处一颗流星闪过,她忙拉着靳佩兰紧走几步,“今日是七夕,我们躲在一边悄悄许愿,兴许姻缘神就听到了呢!” 第三一五章 祸事 第三一五章 祸事 隔着一道等身高的花墙后头,穿了一身沉香色纱地团龙纹的皇帝面上尚带了几分病容,却依旧性子勃勃地呵呵笑道:“怎么每回都偷听到这俩小姑娘的闲谈,上回在红栌山庄也是这般情形,看来真的是很有缘分呢?一个是扬州学正之女,一个并州知县之女,也算得上是知书达理的官宦之家了。” 隔了一丈远站的是今日的主家当朝首辅刘肃,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却还来不及细想就听皇帝笑着转头问道:“朕今日带了几个儿子不请自来了,就是想看看京中人家到底是怎么过节的。也让这几个孩子了解一下民生,别一天到晚就是那些案牍奏折之类的烦心事,听说等会还有焰火可看?” 刘肃连忙躬身道:“天子与民同乐,实在是我等的殊荣。只是老臣这个宅子修得浅陋,桌上摆着的也只是粗茶淡饭,还望皇上和各位殿下不要见笑。” 皇帝看着远处的雕梁画栋飘檐飞阁,层层叠叠的软帘绣幔,还有隔着水榭轩舫里传来婉转悠长的戏伶唱腔,鼻子里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负着手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往宴客处走去。穿了便服的皇子和内阁大臣们忽视一眼后连忙抬脚跟上,一起看刘府的乞巧宴。 此时天边日头还未落下府里已是华灯初上,清一色尺高的角灯处处,挨着屋檐楼角绽放光华。这处宅子外面看不分明,一路走来却是气派轩昂院落深深。湖上飞桥花墙轩窗,飞檐回廊老树苍虬,无不刻画精细彰显刘府的富贵。 刘家在榆钱胡同已经居住了近五十年,这么多年的水磨工夫下来宅子自然建得颇具气象。秦王往日见惯这番陈设,今日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略略不安,落后一步低声道:“您向来不是张扬的人,怎么这会子弄出这般大的场面?父皇一向崇尚节俭,您这样让他看见了只怕会不喜!” 先前在宾客面前的刘肃何等得意此时便有何等后悔,他何尝没有警醒到这点,只觉背上一身一身的冷汗,苦笑道:“这都是同僚门生们撺掇起哄,说我自任了首辅以来就一心国事,好久都没有坐在一起快意畅谈了。实在却不过情面,就让府里的崔氏出面操办,她向来是个精细人,大概也是力求做到最好。不想一传十十传百拖家带口地来了这么多人……” 秦王望了一眼正和臣子们指点湖上花树的皇帝,暗暗一咬牙道:“您千万谨慎一些,该减省的就减省了,席面上也不要上些过于贵重稀奇之物。” 刘肃悚然一惊,连忙招呼了一个亲信下人去厨房里吩咐。这几年府中的中馈尽付崔氏,她也一贯小心谨慎没出什么大的纰漏,怕就怕在她为争强好胜显露手段,做出让人惊叹却让人诟病的事情。此时府中不但有慕名而来的各路客人,还有让众人噤若寒蝉的皇帝,一个不慎便是天大的祸事。 等刘肃小心地将几位身份格外尊贵的客人引领到一处悬挂了细纱的水榭时,穿了碧水色袄裙的丫头们已经将精心烹制的菜肴端上桌面了。 细细打量,不过是富贵人家常用的干果四品八珍八碗,倒也没有什么过于出格的,皇帝这才浮现几许笑意。他自己选了主位坐下,又叫几个得用多年的老臣子坐在旁边,几个皇子按照序齿在另一桌挨个坐下。 晋王冷眼看着秦王和刘肃眼皮底下的官司,又瞧了一眼对这些视若罔闻的皇帝,紧紧抓住了手里的酒杯。 有这样的外家,虽然时时刻刻都被人忌讳着,可是也比没有来得强。母妃只会叫自己再等等,这样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刘肃已经是一品首辅之职,只看今日这样一个小宴,便有这么多趋炎附势的前来,就已经可以看出秦王的势力已经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几个皇子中,只齐王是在专心致志地享受美食,他吃了一块生烤狍子肉觉着还好,就要身边服侍的宫人用新鲜荷叶饼再包一块。皇帝转眼看见了,不禁开口呵斥道:“你的脾胃弱吃一块就得了,赶明闹得肚子疼又要宣太医!” 齐王听了不敢再吃,又舍不得手里包得齐整的吃食,就起身转手放在了皇帝的碗里。皇帝笑着看了他两眼,似乎是拿这个儿子没办法,拿了錾金包头象牙筷拈起几口就吃了。坐在下首的几个内阁大臣脸面上一片和煦,内里却都是暗自惕然。这个举动放在寻常人家便罢了,这可是当今皇帝面前。 只刘肃心头一片翻江倒海,他借着挟菜的动作不着痕迹地重新打量了一眼齐王。也不知水榭里的灯光柔和还是怎的,齐王的神情随意自然,似乎半点也没有觉察到他人的偷窥。以往随时聚集的病郁之气竟然消散许多,脸颊上不但丰盈红润,连神采都比昔日来得飞扬一些。 皇帝眉睫未动,却含笑问道:“朕这个儿子有什么不妥吗?劳得当朝首辅大人打量个不住?” 刘肃一惊,忙收敛心神微微一躬身神态自然地答道:“老臣失礼了,许久未见齐王殿下,竟然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就是不知哪家的闺秀能得中殿下的青眼?” 皇帝含笑骂道:“什么翩翩少年郎,不知用了多少金贵药材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前些日子看他仿佛健朗了一些,特特请了京卫司指挥使裴青的夫人傅乡君进宫教习骑射。结果堂堂男儿连一副一石的弓都拉不开,把他那位女师傅惊得嘴都合不拢!” 齐王不由大羞,脸面红得如同赤水,站起来嚷嚷道:“父皇怎么尽揭孩儿的老底,傅乡君不是说过孩儿因自小体弱手上无力,一步步地慢慢修习总有一天能拉三石弓的。况且像她那样厉害的女子也实在太少了,拉个五石弓跟玩似地,听说她夫婿裴指挥使都不是其对手呢!” 这话里分明还透着几分孩子气,场中众人顿时就笑开了。皇帝指着齐王也笑得不行,“你这话背后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裴青知道你揭了他的老底让他脸面扫地,只怕又要好几日不让他夫人进宫来教你了!” 水榭里顿时又传出轰然大笑,只是有几个是真心有几个假意就没人知晓了。 离水榭远远的敞厅里,一众大小官吏觥筹交错喝得正热闹。刘知远作为今日的主家好不容易甩开几个敬酒的人,将已经喝得半醉的崔文璟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表哥,你真的要把文樱表姐接回彰德吗?她在京里住得好好的,陡然回去只怕不会习惯的!” 崔文璟作为彰德崔家的嫡子,有的是人前来逢迎巴结,他又好杯中酒一不留神就多饮了几杯。听到表弟的诘问,他张开半醉的眼睛定定地盯了一会忽地笑道:“这女人的心海底针,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你……若是真的有什么想法要趁早,要不然一切都是惘然!” 刘知远脸上是被人窥破心思的涩然,正想描补一二就听崔文璟低低恨声道:“这一个两个的都想嫁入皇家,皇家时那么好嫁的吗?一个不当心一辈子就搭进去了。文樱妹妹是这样,文宣妹妹也是这样,当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刘知远刚刚鼓起的勇气还来不及宣之于口,就立刻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是的,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文樱表姐心仪的是秦王。不管他书读得再好,不管他在春闱里取得了多好的名次,文樱表姐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个天一样的男人。不管那人娶没娶妻纳没纳妾,身边有无红颜知己,就那样痴心且无望地等下去,为的只是盼那人的偶尔一顾。 崔文璟感同身受地拍拍表弟的肩膀,干巴巴地安慰道:“祖母不会让她们胡来的,也许那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要不然这么多年都没有个正经的说头,完全是他们一厢情愿。等这几个女人撞破了脑袋,就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他们想当然的就好了。” 刘知远有些黯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低低道:“表兄已经醉了,我扶你过去到客房休息一会可好?我娘在湖上安排了红寥班的焰火,等会我过来叫你起来看看。”崔文璟酒水已经上头,闻言哼哼了两声算是答应了。 在女宾席上的赵雪听到贴身丫头的禀告心里一阵惊喜,低声问道:“你可看清了,真真是小刘探花往那边的园子去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跟?他还好似喝醉了一般?这难道是老天爷都在帮我,要助我完成心愿?” 贴身丫头神色有一丝慌乱,连头都不敢抬喏喏道:“真真看清了,小刘探花是一个人,喝得连路都走不直。大家都忙着喝酒吃菜,也没人看见他悄悄地下了席。不过他喝醉的样子真好看,就像天上的金童一般唇红齿白的,奴婢再没有看见过比他还生得好的郎君!” 赵雪眼中放光再无疑虑,下定决心抬头道:“我先过去,等半刻钟之后你就当众禀明崔夫人,设法把她引来。最好不过再带几个夫人小姐,我豁出这张脸面也要他们刘家给我一个说法。不能迎娶我为小刘探花的正妻,我就一头碰死在他们刘家大门口的石狮子上!” 贴身丫头躬身应是,望着她一袭柳色新衫子并月白挑线裙几乎是雀跃地闪入小径当中,几个回合便不见了身影。 一阵夜风秫秫吹过,良久才听丫头低低喃道:“小姐你别怨我,实在是人家给的银子太过丰厚,不但帮我弟弟赎回良籍还答应给一片像样的田宅。你要怨的话只怨你的心太大,还有个只会给你招惹祸事的兄长吧!” 第三一六章 姻缘 第三一六章 姻缘 隔得片刻工夫这个丫头约莫那边已经成事,立刻换上一副悲凄的样子转身步入花厅,踉跄扑倒在刘府少夫人崔氏面前大哭道:“我家小姐不见了,说是去上茅房净个手,谁知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夫人您家里不会有劫匪吧?我家小姐要是不见了,我会被我家夫人打死的!” 崔莲房一口鸡蓉羹差点被噎在喉咙里,狠咳了两下才舒缓下来,厉声呵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刘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里来的野丫头这般不懂规矩容得你胡说八道。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免得惊扰了客人。” 那丫头见状紧紧伏于地上哀求不已,两个婆子上来都拉扯不动,哭声叫喊声早已惊动厅中客人不住交耳。就有相熟的妇人赶紧温言劝道:“您府上修得这样敞阔,夏天树木又生得繁盛,兴许真的有哪家的小姐走丢了。少夫人派几个婆子出去寻寻,也许迷路了困在某处也说不定……” 妇人正在劝说时,就见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扑进来嘶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园子里过来人禀报说,崔家的表少爷喝醉酒轻薄了一位姑娘,那姑娘羞愤之下要跳湖呢,那边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 客人满堂坐着却有人不知轻重地闯进来,崔莲房本来就觉得扫了面子,待仔细分辨清楚婆子的话语,她脑子就“嗡”地一响。 刘府里年年都有大宴小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崔莲房来不及细想站起身就往外走去。一群妇人相互望了一眼,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连忙跟在后边。崔文樱听说消息后也是大惊,顾不得招呼余下的闺秀,跟着姑母急急往园子走。张锦娘和靳佩兰正待得百般无聊,见状相视一眼也跟在了众人后面。 园子里雕了小八仙的飞桥上,一个穿了柳色新衫子的姑娘抱了个柱头哀哀而泣,几个仆妇站在一边苦劝,远处的阁楼回廊下有无数人在指指点点。 看见崔莲房过来,一个婆子忙过来禀道:“那位是宣平侯府的姑娘,因衣服被弄脏了就想找地方换冼。不想闯进了崔家表少爷临时歇息的客房,两个人不知怎的就有了冲突。这位赵姑娘硬说崔家表少爷对她无礼,转身就冲上了飞桥……” 崔莲房喉咙险些被噎住,她气得脸色铁青心底却是明镜一般。 这赵雪忒不要脸,昨日才退婚今天就盯上了崔家人,也不想想彰德崔家的长房嫡子岂是她一个妾生女高攀得起的?想到这里她柳眉倒竖喝道:“无须拦她,这园子这样大屋子这样多,怎么她就偏偏摸到文璟歇息的地处,分明就是想攀高枝想疯了!” 实在怪不得崔莲房气急攻心,崔文璟是长兄长嫂的眼珠子,此次是奉方夫人的命令接崔文樱回彰德。若是知道爱子在刘府出了事,那护短的两口子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要是在跟前,只怕撕巴了赵雪的心都有,连她这个当姑母的都少不了要吃挂落! 听到崔氏又尖又利的唾骂声传来,赵雪浑身僵直。 先前从园子里出来的她满心欢喜,但是也不知道房门推开后,好好的小刘探花怎么变成了陌生人?刚刚准备退出去的时候,依稀认得那人的身份是彰德崔家的长公子,赵雪心里又惊又喜,知道这世上有些事脚步一迈出去便没有回头路。她趁着侧身的机会,将袖中瓷瓶的粉末一股脑撒在那人的面上。 男宾席那边顿时发出一阵惊呼,正冷眼旁观的刘肃再顾不得其他,紫胀着脸站出来吩咐几个婆子赶紧下水捞人。好在今天气候适宜水里也不如何冷,那姑娘被捞起来时只是晕了过去,性命也并无大碍。 皇帝负手站在一幅玉石山水屏风前将这番热闹尽收眼底,呵呵低笑道:“倒是个节烈女子,听说那边是崔家的嫡长子。唉,若是没有个过得去的讲头,依这女子的刚强作派只怕转头就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 刘肃让这番话弄得有些摸头不知尾,遂谨慎答道:“想是其间有什么误会,且崔文璟毕竟是府中崔氏的娘家侄儿,老臣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此事了!” 这一手太极推得好,皇帝微微一笑转头吩咐道:“去把刘少夫人和崔家子一并请来!”等崔莲房带着崔文璟过来时,方知道水榭里的贵客是当今的皇帝和众位皇子。不知为什么想到刚才的纷乱,姑侄俩心头都涌起淡淡不安。 皇帝倒是极和煦地扯起了家常,问湖上那些树的花是否是绸缎所做,看起五彩缤纷却未免大过奢侈。崔莲房忙解释道:“是些多年前的素绢,因放得陈了用来做衣服已经不行。府里的丫头们巧手用色料染成五色绢布,再一一捆扎于树上。在灯下看着受看,其实所费银两不多!” 皇帝就与左右赞叹道:“果然是勤俭持家的作派,彰德崔家的家训果然传世。不过今日那位姑娘的名节因崔家子弟受损,还是要给人家一个说法才好,要不然闹出人命来可真不好看呢!” 崔文璟脸色胀得通红,他先时因为酒水上头被表弟刘知远扶进一处客房。才独自眯着一会儿就感觉屋子里的燃香有问题,他瞬时警醒过来挣扎着用茶水将燃香扑灭,却还是感觉心血翻涌。他又惊又惧,不知道在亲姑姑的宅子里还有谁敢算计自己? 正惊疑不定间就见外间房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含羞带怯地解开外裳拂开帐幔。那女人一进来就和崔文璟走了个脸对脸,一时间骇得面无人色。她正要退出去时却不知怎么又回转过来,似是有意无意地扬了一下手中的帕子。 接下来的事情崔文璟就变得身不由已仿若梦中了,半刻钟后清醒过来时就见那女子已经如雨打芍药一般横陈于榻上。他以为这是哪个想攀高枝的优伶戏子设下的局,正要出口怒斥,就听见外面传来阵阵脚步声。那女子一咬牙将外裙胡乱裹在身上,然后奔出去大呼救命。 崔文璟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却因身子乏力半点不能作为,任那女子将一副轻薄子的帽子牢牢扣在他的头顶上。等姑姑赶到时,他才知道那女子竟是个刚刚被人退婚的妾室女,才明白自己只怕落入了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堂堂彰德崔家子弟,竟然被这种不入流的招数给算计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眼下被皇帝拿话堵在跟前,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难道说自己暂时歇息的屋子里燃香又问题,可这是以清明刚正出名的刘首辅家,是自己的亲姑姑执掌中馈在宅子。若是说是那女人有所图谋故意用自己的清白说事,可是说她不自爱,却又转头间就极刚烈地跳入湖水,这又怎么解释? 崔莲房连忙打圆场道:“这孩子的父母已经为他相好亲事了,大概过年时就要下定了。先前那位姑娘大概是一时想岔了,只要将误会说清就没有事了。还请圣人放心,臣妇必定叫家兄奉上厚厚的金银,为刚才受到惊吓的姑娘压惊。” 皇帝就敛下眉目,转向刘肃微微不悦道:“毁了姑娘家的清白,就拿些金银之物了事吗,想不到刘卿的亲家就是如此打发不相干的人呢?原本朕还想好心当个月老,觉得彰德崔家和宣平侯赵家玉成一段姻缘呢,看来是朕多事了!” 刘肃一时大急,连忙给地上的两人使眼色。 崔莲房恨得牙齿生疼,仗着胆子赔笑道:“那姑娘虽是宣平侯府的姑娘,却只是个妾生女,如何可以做我彰德崔家的长房长媳?依臣妇看,就让我家文璟抬她过府纳为小星吧!这样臣妇对兄嫂也好有个交代!” 在她看来,这样的处理结果已经算是退一万步的做法了。这赵雪刚刚退婚,第二天就爬上了别人的床。日后京中贵妇议论起来,崔家的长房长媳竟然是个婚前失贞的女子,只怕崔氏上下满门都要蒙羞。哪知今日的皇帝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只淡淡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崔文璟一眼。 崔文璟再不知事也是被当做世家继承人培养的,知道事已至此皇帝的金口玉言绝无更改,闻言立刻头颅碰地哑声道:“谢……陛下赐婚!” 皇帝一时龙颜大悦,抬头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月色道:“今日是七夕,索性今日就好生做回好事。刚刚看见有两个闺秀着实不错,一个是扬州学正之女张锦娘,一个并州知县之女靳佩兰,都是一等一的好女子。就将张氏许与晋王为正妃,靳氏许与秦王为正妃。” 秦王一时愕住,他连靳氏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从天上掉这门一桩婚事下来。回头看见晋王也是一脸诧异,显然也让这个消息给懵住了。一旁的乾清宫总管阮吉祥连忙派小太监出去给靳家张家报喜。几个老臣装作没有看到秦王晋王脸上的不自在,连连拱手贺喜。 消息传来,花厅里余留的人登时喧闹起来,靳佩兰和张锦娘的母亲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过是来赴个宴,怎么女儿竟然成了皇妃,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且这个馅饼还是实打实的肉馅。 只有屋角的崔文樱攥紧了手心,没想到长久的期盼竟然成全了别人的念想。得知消息赶来的刘知远望着她黯然神伤的背影,眼里闪过心疼。踟蹰了半天还是不敢迈出一步,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表姐只怕谁都不愿意看见。 第三一七章 究竟 第三一七章 究竟 皇帝在刘府里仿佛兴之所至儿戏一般的三桩赐婚,在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正坐在凉榻上盘账的傅百善惊得大张了嘴巴,好半天才吭哧道:“这都哪儿跟哪儿,那日张锦娘到家里来玩时,特特与我说她表哥对她极好,两家都有这个意思。单等她表哥过了明年的春闱,两家就做下亲事!” 裴青把熟睡的女儿小心地放在屋角的摇车里,挨过来轻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对那些皇子皇孙一个都看不上眼,宁愿跟着我这个苦哈哈走南闯北。也许人家真正想过的是金堆玉砌的尊贵日子,无数人伏在地上磕头请安呢!” 傅百善对张锦娘的印象极好,爱说爱笑说话爽利,这样一个性情耿直的姑娘嫁给晋王那个心口不一的人,委实是太过糟蹋了。闻言摇头道:“她不是那样攀附富贵的人,我虽然跟她接触不多却知道她顶顶瞧不起晋王,即便那是龙子凤孙……” 她把账本缓缓合上,“还有靳佩兰,那回在红栌山庄若非她仗义执言,我在那个地方可不要被人孤立了?这样的好女子便如她的名字一样品性高洁幽幽如兰,秦王刻薄寡恩翻脸无情,这样的人作为夫婿也不知是福是祸?” 裴青见不得她为别人伤神,便一把将她扯入怀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暖香埋入她的脖颈喃道:“原先我想着咱们有一个小妞妞尽够了,现在想想还是太过孤单了。要不咱们再努力一把,给她添一个小弟弟如何?也省得你一天到晚地替别人担忧!” 傅百善又气又笑,拧了他一把问道:“我在京里难得有两个看得入眼的知己,为她们担心一二也是人之常情,你来添什么乱?这两桩婚事在外人看来煊赫,也不知道她们自己是怎么想的?再有,你说皇上刻意将宣平侯府的姑娘嫁进崔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可不相信他是真心为了赵雪的名声着想!” 裴青知道媳妇的性子,不把事情弄明白了今晚别想睡安生。就摸了摸额头,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悠长,“昨天在刘府发生的事情真真是赶巧,差了哪一环都不能落到这样的结果。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幼子白寄容为报那日的瘫痪之仇,买通赵雪的婢女将她引入崔文璟暂歇的屋子,意图给赵雪扣一个觊觎外男行踪的名声。这种事对男人来说不过是多个美妾,对于女人来说却是致命的!” 昨日刘府的事情一出接着一出,当晚就有消息源源不断地传至京卫司衙门。作为京卫司的主官,裴青自然是第一个知道事情的始末,在加上程焕程先生这个老成精的刀笔吏,所有事情一推敲,其前后缘由就跃然纸上。 “没想到赵雪自带了烈性药粉,那崔文璟竟然和她在屋子里成了事。白寄容也算是个人才,做这些阴诡之事竟是信手拈来。他原本只是想坏了赵雪的名节,却没想到这却正中赵雪的下怀。她巴不得就此攀上彰德崔家,甚至想出以死相逼的招式……” 说起别人的龌蹉事裴青有些不屑,“这种拿性命诬陷别人的招式我倒是极为眼熟,当年宣平侯纳秋氏为平妻的婚宴上,我只是想去看看意图平分我母亲位置的女人到底是谁?谁知她一见我就露出惊骇之色,反身就自己撞到案几的尖角上。满脸的鲜血淋漓气若游丝,也让我有嘴难以辩解。” 知道这是丈夫至深的隐痛,傅百善伸出手握住丈夫粗粝的手掌。 裴青冷哼了一声,轻吻了一下媳妇的指尖道:“我早已不介怀了,只是恨自己当初如此之蠢,竟然落入秋氏这般浅显的诡计当中,最终害得母亲含恨丧于他乡。我虽然不喜欢崔文璟,倒是极理解他被赵雪弄得百口莫辩的愤懑之情!” 傅百善就疑惑道:“我们到京中这么久,也看不出皇帝格外看中宣平侯啊,怎么这次会不遗余力地帮衬赵雪,还难得开了金口为她和崔文璟赐婚?” 裴青脸上就忍了笑,一会儿就自顾自笑得直不起身子,“咱们这位皇帝其实顶不待见的就是彰德崔家的张狂,顶着名门世家的名头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相比不待见宣平侯,他更厌恶崔家人。把一个刚刚退婚的妾生女,且是婚前就失贞的女子赐婚给崔家子弟,一来是为了恶心崔家,二来只怕是想探探现今那位崔家主事人的反应!” 傅百善惊道:“你说皇帝是故意这般做的,那崔家人岂不是气都气死了……” 裴青闻言哼唧了一声道:“我故意断了赵雪与白家的婚事,就是想这两家好生斗上一回。这白寄容也算是给力,竟然有法子买通了刘肃府上的奴仆在屋子里点上助情的熏香。加上赵雪的贴身婢女刻意张扬,这赵雪觊觎外男婚前失贞,条条款款离身败名裂也差不了几步路。” 他没好气地灌了一盏茶,“彰德崔家向来注重脸面,哪里会要这等没脸没皮上赶着的女子为长媳?赵江源实在要打官司为女儿要个说法的话,那赵雪至多抬到崔家当个没名没分的小妾。到时候宣平侯府的里子面子一块玩完,看那秋氏还敢张狂不!” 他靠在大红地绣了一路封爵的被面上有些悻悻,“谁曾想……” 傅百善就斜了一双杏仁大眼揶揄道:“谁曾想皇帝老爷忽然出面,亲口赐下赵家和崔家的亲事,一床锦被把这桩丑事遮了。让宣平侯府的秋氏和赵雪如了心愿,说不定以后还能得到封赠和诰命。你隐在幕后,费尽心思利用白寄容导出的一折子好戏到这里竟然出了纰漏!” 裴青见她半点不责怪自己心思狠辣,只是顾着拿话央酸自己,心里早已是百般熨帖。将媳妇搂在怀里长叹道:“这人算不如天算,我是想将宣平侯府搅个天翻地覆,不想却总是棋差一招,看来老天爷看不得这些人亡于我手!” 傅百善便抚着他的胸膛,慢慢地宽慰道:“这世上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婆婆的仇怨慢慢报就是了,皇帝也有他的考量。要我说论起审时度势推波助澜,没有谁有这位皇帝老爷更会利用机会。你想,他此时利用此事将赵雪塞进崔家,崔家还不敢有异议。赵雪的所作所为别人不清楚,崔文璟必定是清楚的,这样硬塞过来的女子只怕在夫家得到的尊重也是有限的!” 她兀自慢慢分析,却不知裴青的头颅已经越发向下,由着自己的性子轻吮慢吸,声音也越发喑哑,“好珍哥莫管闲杂人等了,你夫君才是顶要紧的!” 傅百善伸了半边身子看了一眼屋角的摇车,还未及说话就见绣了五彩百子嬉戏图的帐幔扑头盖脸的飘下,男人腰挺肩宽的矫健身子已经重重的压了下来。微风徐徐拂过,案几上的一盆玉带芍药开得正好,在灯下散出如玉石一般的圆润光华。 此时西绦胡同的宣平侯赵江源却是面色死白地坐在椅子上发愣。 秋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女儿,终于一闭眼鼓起勇气开口道:“既然事已至此,你再埋怨雪儿又有何用?好在宫中圣人是个明理的,为咱家孩儿赐下了婚事。不如……不如咱们就当没有这回事,好生欢欢喜喜地为孩子准备嫁妆可好?” 赵江源一点一点地挪过脖子,将秋氏看得毛骨悚然的时候才开口道:“你也看见了,刘首辅府上那位少夫人崔氏派了一个妈妈送赵雪回来时说了什么?说是赵雪自己跑到崔家长公子歇息的屋子去的,她以为自己使了手段别人不知道。谁知那位崔氏更是狠角色,当时就送客关门派人打捞整个湖底。找到了装有春药的瓷瓶,瓶底上还有你秋家独一份的印鉴。” 秋氏的生父是一个有名的郎中,本就是制药卖药的高手。所以赵江源一拿到那个瓶子,就大致猜出昨日在刘府里女儿干的好事,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看似柔弱的女人。 面对丈夫几乎要吃人的神色,秋氏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侯爷,看在二十几年夫妻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心疼雪儿,这些年来她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活生生地耽误了她呀。这回又被白家恶意骗婚,只怕她的婚事日后更加艰难,你忍心她在家里变成老姑娘吗?” 赵江源啐了她一口怒道:“变成老姑娘也比她出去丢人现眼来得要好,你以为你如此做是为了女儿好,我告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那崔家子此时只怕恨毒了赵雪,碍于皇帝的赐婚一时不敢怎么样,可是他们可以把婚事拖个三年五载。男儿晚个几年成婚没什么,赵雪耽误得起吗?若是她怀有身孕,难不成还把孩子生在娘家?” 跪在地上的赵雪猛地抬头,哆嗦着嘴唇道:“崔家人如何敢如此对我……” 赵江源被这对母女的愚蠢气得脑袋生疼,拄着额头苍凉道:“圣人只是赐婚,又没有明令让崔家何时迎娶你。现在崔家是捏着鼻子认了这门婚事,若是他们刻意将婚期延后,你以为宫中圣人还会为你特特下个旨意?” 赵雪一时心如擂鼓汗透重衣,先时在刘家的孤勇和心想事成后的得意半分不剩。她张惶地膝行至父亲面前,大哭道:“父亲救我,都是母亲的主意。原本她让我去勾引小刘探花的,说他年纪轻不经事,我日后也好拿捏于他。谁曾想屋子里是崔家长子……” 赵江源不意还有这番典故,站起身甩手就狠狠给了秋氏两记耳光,“你这蠢妇,一对好好的儿女都让你挑唆地失了本分。现如今倒好,一个没了功名爵位,一个没了清白名声。你不是他们的娘,你是他们前辈子的债主,如今就是来讨债的!” 秋氏被打得面庞红肿口角流血,却是半点不敢多言,只得伏在地上呜呜地痛哭。 第三一八章 低头 第三一八章 低头 八月入秋时,彰德崔家的现任主母方夫人亲自进京。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叩谢皇帝为长孙赐婚,第二件事是亲自到宣平侯府为两家敲定亲事的诸般细节,还亲自为未来的孙媳插戴了一支祖传的双凤点翠攒珠金钗。 为了长房长孙的大婚之礼,崔家在帽儿胡同花八百两银子盘下一处三进的宅子。这是位退职返乡的老翰林所居,院子里布置大方多植树木。方夫人端坐在梳背嵌理石椅子上,一众儿孙都规矩地站着听训。 方夫人今年已过花甲,只鬓角有几丝白发,光洁的发髻只插了一支白玉柿叶如意长簪,轮廓秀美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容颜过人。她看了一眼底下的儿孙,特意点名道:“文璟是否怪祖母没有知会一声,就擅自将你的婚事提前敲定,依你的性子只怕惟愿那位赵氏女永远不进我崔家门吧?” 摊上这么一桩不如意的婚事,还是皇帝金口许下不能退了的婚事,崔文璟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但他知道祖母行事向来有章法韬略,所以只是略略拱手道:“祖母如此做必然有道理,只是那赵氏身份有暇品性有亏,是耍了手段硬赖在我身上。这等妾生女让她进门做个姨娘已经算是抬举了,您为何还要大力促成此事?” 方夫人看着这个让她引以自豪的孙子,温言道:“好孩子只怕你也看出来了,这桩事明摆着是皇帝恶心咱家的,那赵氏行事下作虽然未必是他授意,可却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当时那样的场景只要你不开口应下此事,那赵氏只怕第二天就会以羞愤为名自尽而亡,那宣平侯府就敢抬棺材上门喊冤。而这顶逼迫侯门贵女的脏水会跟你一辈子,崔家嫡支有了这样的污点又何以服众?” 崔文璟虽然揣测到皇帝的恶意,却绝没有想得如此透彻,闻言喃喃:“他们怎么敢如此?” 方夫人傲然一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应氏执掌中土权柄已有百年,对各大世家的礼让和容忍已到了极限,所以现在轮到我们低头让着他们了。可是我们只要占住规矩和礼法这两条,皇室除了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招式恶心一下人,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你看吧,用不了多久的时日他们自个就会乱起来,皇权不断更迭而世家依旧存续!” 崔文璟恍然大悟只得叹服,双手加额恭敬行礼退下。 方夫人转身将崔文樱招至面前,细细打量她几眼后和煦道:“你的性子就和你姑母一样执拗,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不撞得头破血流都不知道回头。好孩子,那人既然已经另娶,就说明你们没有缘份。况且皇家人向来刻薄寡恩,你离了这塘混水也好。我已经亲自为你相看人家,等你兄长的婚事完结,你就随我回彰德吧!” 年轻的姑娘螓首低垂,良久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皇帝赐婚的旨意颁下不久,秦王的动作极快,三个月就把六礼陆续走完。虽然是续娶但也给足了靳家面子,所下聘礼无一不是精致之物。大婚之后秦王就将合府的用度尽托新王妃,连小世子也从景仁宫移出来交给新王妃教养,一时之间靳佩兰成了京中人人艳羡的对象。 晋王的婚事却颇遇周折,刚准备去下聘前日他的腿扭伤了。好容易等伤好了,扬州学政家里来报准王妃张锦娘身染恶疾,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子连床榻都不能下。于是众人不免想起先前那位还未过门就没了的晋王妃,暗底下传言晋王太过命硬,刑剋妻室。流言传来传去,这桩婚事仿佛越发遥遥无期了。 平安胡同,裴宅。 傅百善这般镇定自若的人都不免目瞪口呆,她望着眼前的姑娘叹服道:“你为了不嫁入皇家也是拼了!” 张锦娘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疹子,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个的尊荣难看得紧。她嘟了嘴巴道:“宫里的御医每隔五天来一回,我这装病的药水就不能断。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顶着这张脸我自己都受不了,偏我表哥还感动得不行,说此生绝不负我!” 傅百善就打趣道:“说什么不想嫁入皇家,是真真舍不得你表哥吧?” 张锦娘抓了块点心塞进嘴里,“我娘先时还高兴来着,现在看着我这模样后悔得不行,说早些把我们婚事订下也没这么多糟心事。皇帝老爷随口一句既不敢推辞,这下不敢回扬州,又听说了晋王命硬剋妻,她才默许我用药水作假推迟婚期。只盼那晋王最后不耐烦等了,自个把婚约取消得了!” 傅百善极喜爱这个小姑娘,闻言替她愁道:“你这样装病也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御医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未揭穿只怕也是想给你留两分颜面为日后好相见。不若请你父亲写封言辞恳切的折子,就说你与晋王八字不合,看能否将这桩婚事推了!” 张锦娘摇头,“我爹一心为公向来胆小,明知道我不喜欢晋王那个脓包,还来信劝说顺服恭敬为上。我只要一想到这人心思机诈,被你救下一个谢字不说,还装晕躺在那里不动弹让太医诊治,就觉得这人伪善至极!” 傅百善想起当日秦王的逼迫不由感同身受,沉吟片刻道:“你既不能退,那就只有晋王来退了。你先莫心急,肯定还是有法可想的。” 张锦娘大喜,扭着身子上前道:“其实我总感觉晋王有点怕你,有两回只要有你在,他都不敢往人前凑。想想也是,毕竟他在你面前曾经出过大丑。还有我想找你学几样招式,不要多厉害只要能将晋王吓住就行,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要想娶我进门只怕还得生两个胆子才行。” 傅百善再想不到这姑娘竟打这主意,寻思一会儿就教她一记简单却足以自保的锁喉功。人体喉结的下边一点就是所谓的天突穴,用手指轻点就会使人眼泪流出连声咳嗽。拇食中三指对准位置拿捏住颈部两条大筋,用大筋去挤压喉结,这就是所谓的锁喉功。 这记招式讲究以弱搏强出其不意,只要使用得当就可以致人以死地反败为胜。使得好了,连一个小孩都能置成人于死地!两方力量悬殊之时,最适合出其不意立竿见影。张锦娘如获至宝,一招一式学得极为用心,等融通贯会了才起身告辞。 晚上等裴青回至家中,傅百善将这件事悉数告知。 裴青边换衣服边笑道:“这姑娘倒是有胆色,知道晋王不是能堪负终身的人。眼下晋王和秦王都在蠢蠢欲动,实在不是急着上船的好时机。她家既然不是攀龙附凤的人,这个病就不妨再装个三五月。等朝局清朗了,也许就用不着这般头疼了呢!” 这话里头有些格外的意思,傅百善一边端上热腾腾的米粥和各色小菜盐蛋,一边连连追问。裴青知道她看重张锦娘,索性也不隐瞒直接道:“我任了京卫司的指挥使后多有机会进宫,十次总有三次见着皇帝在手把手地教习四皇子齐王处理奏折,还有一回亲眼看见齐王在奏折上批示,皇帝就在一旁看着!” 傅百善惊了一跳,旋即忧心忡忡道:“那位终于下定决心了?只是这位齐王虽是皇后嫡子,只是一向是孩子心性身子也不好,只怕心思从来都没有往这上面想过。还有秦王晋王都已经开府建衙多年麾下党羽众多,这要是调转枪头齐王一个回合都招架不住!” 裴青最喜用江苏高邮盐蛋下粳米粥,用筷子敲破空头,筷子头一扎下去,金黄色的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盐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 他靠在大迎枕上,用了一口熬得糯糯的米粥,抿了一口咸香的蛋黄,心满意足道:“吴起廉吴老太医一来,齐王殿下的病弱之症就一日比一日好得快。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多少年都不见好,怎么这几个月就大好了?哼,只怕皇帝联合这位前太医院院正给大家唱了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呢!” 傅百善再是沉稳也只有十九岁,闻言大睁杏眸讷讷道:“齐王可是皇帝的亲儿子,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大家都相信那孩子生来就禀性弱?我听说这么多年,秦王河晋王斗得再欢都没有朝齐王伸过手,不就是因为深信齐王活不长吗?” 裴青见惯了朝堂和宫里的阴私,委实不愿意拿那些糟心事来不痛快,就简单呵呵一笑道:“我要是皇帝,要诚心护着一个人,就让他离这乱团远远的。等场子里的人斗得七零八落了,再把最得意最要紧的这一个推出来,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傅百善回想仅有的几次陛见,那位皇帝看着生性严谨的一个人,对每个儿子都是不分彼此的爱重和严苛,往往打一巴掌就给一个甜枣。这样一个翻脸如同翻书行事只凭喜恶的帝王,齐王会是他最看重的吗? 第三一九章 舅舅 第三一九章 舅舅 中秋节前夕皇帝下了一道恩旨,允许驻守九边重镇的大将轮番回京探望父母妻儿。这是本朝建始之初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大臣们私下里议论,这位皇帝越老倒是越有人情味了。不管怎么说,京城里随着这些重臣的陆续回京显得越发的热闹。 裴大将军下马时,就见女儿裴凤英扶着老妻站在门口,随侍的仆人也是一脸的凄楚。他喉咙里也有些哽咽,执着马鞭缓缓道:“这才几年未见,怎么都见了老像?我这趟回来就准备向皇上请辞,到时候就好好地陪着你们在家里说说话唠唠嗑!” 裴夫人便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地连连点头。 大厅里一家人契阔之后,裴凤英想起自己的境况不禁泪湿衣襟,恨声道:“不过是一桩涉及几个江南盐商的春闱舞弊案,竟然闹腾得天下皆知。我家许圃是愚蠢是有错,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怎么还被判充流放?表弟定是记恨我当初没有伸手拉拔他,故意装作认不到我的样子,几次上门苦求都不张不睬。” 看到老父的神色依旧淡漠漠的,裴凤英心里就不免打鼓,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他如今是京卫司的正四品主官,在圣人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就因为他不肯伸手相助才害得许圃没了世子位,还被杖责发配边疆充做苦役,徒留我们娘俩在京中受人白眼。” 裴夫人向来没什么主见,闻言对丈夫恳求道:“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一家子分作几处,这样下去肯定不是个长久之计。老爷还是想个办法将女婿弄回京中吧,那样一个娇生惯养的人吃了这回教训就尽够了,回来后就是当个平民百姓也比在外面吹沙子来得要好。” 裴大将军正在端茶的手一顿,良久才徐徐道:“凤英在信中说得不清不楚的,那个什么东城指挥使裴青真的是赵青?当初那么大的祸事,你姑母乘坐的马车在山涧下摔得粉碎,车上所遗确是她平日惯用之物,尽皆所有我是亲眼得见,怎么又冒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再有这么多年过去男子的形貌肯定大变,你会不会认错人了?” 裴凤英心里莫名一堵,姑母为什么要冒雨连夜出京,不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个所谓的亲人都没有伸出援手,心灰意冷之下才仓皇离开,没想到这一别竟是阴阳相隔。她小心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父亲,终究咬牙道:“真的没有认错人,七符自小便喜欢跟我一处玩耍读书,即便形貌有些改变,但是神情举止是改变不了的!” 裴大将军眼神一阵激荡,却是半点没有显露出来,半晌后才道:“许圃的事我已经知会相熟的旧友,能照顾的尽量照顾。只是他闯下这般大的祸事,眼下正在风口上多少人盯得死紧?让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也好,两三年内你不要想他回来了。” 他撩起眼皮看了女儿一下厉声道:“再有不管那裴青是不是真正的赵青,你们都不许再去找他求他。当年是你背信弃义转头攀附高门,又有什么脸面在背后说三道四。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就不要肖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裴凤英不由气哭,想起准安侯府里整日唉声叹气的公公,整日以泪洗面的婆婆,再看看根本不愿意出手相帮的父亲,只觉心头一阵彻底冰凉。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父亲看着喜气盈腮地她失望叹道:“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 裴大将军向兵部缴了堪合后得了一个月的休沐,每日里无事时就穿了便服带着两个老兵满城的转悠,最爱去的就是离京卫司不远的宝源楼。每每点上一壶酽茶并几样点心,可以挨着栏杆坐一下午。每当司里有人出入时,他必定睁大眼睛细瞧那些身着戎装的年青人。 这日下值之后裴青换了常服站在宝源楼下,犹豫着要不要给小闺女带一点糖耳朵回去。小妞妞顶喜欢用这些有嚼头的东西磨牙,偏偏她正在长牙齿,媳妇儿每回看见了都要怪责他拿这些甜物过来招惹。小妞妞想吃又吃不到,那副可怜瘪嘴的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想到女儿跟珍哥肖似的那双杏仁眼,裴青再也忍不下心了。从荷包里摸出一角碎银子递给店小二,让每样点心都少少地称一两,千万不能称多了。 宝源楼的东西味道好分量足,京里的年青军官们常常喜欢到此处打打牙祭。作为京卫司的主官,裴青为人低调出手却豪爽,所以每月里倒有两三回是他在做东。跑堂的店小二自然认得这位常客,便笑嘻嘻地问道:“是不是还要包些羊酥肉和排叉,今早才出炉的顶顶好又鲜嫩!” 要是还把这些吃食带回去,贪嘴的小妞妞肯定饭都不吃了,且孩子的肠胃弱只怕不能受用,到时候媳妇急眼了是会杀人的。裴青便顽笑道:“算了,你家的东西太贵了,我一样包个一两让女儿尝尝鲜尽够了。要是全部带回去,我媳妇下月定会让我喝西北风的!” 店小二自然知道这是顽笑话,嘻嘻一咧嘴并不在意,手脚利落拿了黄纸和麻绳将点心一样一样包好。两人站在大堂里头一问一答,却不知站在楼梯口偷听的中年男人早己心如刀割一般。 裴大将军原先还不信女儿裴凤英的话,总觉得她为了搭救丈夫出来满嘴胡诌,不见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还会活转过来?所以回来这几天他也不去故意打听,专门在京城军官们出入的地方瞎转悠。结果在京卫司第一眼看到裴青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妹子裴明兰的亲生子。 那副低下头时的浅浅笑容,抬头看人时左边的眉毛依旧喜欢挑高一点。这孩子的相貌的确与少时大不同,面庞棱角分明皮肤黑了许多,往日的斯文俊秀不剩半分,走起路来更是龙行虎步顾盼生威。但是只要与他相熟的人,认真打量过几眼之后必定会认出他来。 看着那孩子称个点心都只敢称个一两,可见日子过得不是十分富裕。也是,京城的人情往来同僚上峰之间的打点,样样都需要银子。他二十八岁就任了京卫司正四品指挥使,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偏偏他性情硬气,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有一封书信往来。 裴青正把包好的点心拿在手里,转身就见面前站了个高大威猛的男人。那人双目含泪怔怔地望过来,见他半天不说不动,终于低下头哑着嗓门苍凉问道:“我知道对你不住,可是这么多年了你连一声舅舅都不愿意喊了吗?” 二楼的小雅间里,两个老兵守着门口,十几年未见的舅甥俩第一次坐在一起说话。 裴大将军戌守甘肃多年,见惯生死早就是一名铁铮铮的硬汉,此时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噼啪往下掉,一双大手顷刻间就把双眼搓得通红。裴青看得一阵唏嘘,心底的郁气忽然消散许多,将热茶注满后推至男人面前轻劝道:“舅舅喝茶!” 裴大将军眼泪掉得更凶了,良久才开口问道:“说那些虚的没用,你表姐做的那些事舅舅也无脸多说。当年你活了下来,那你娘呢?她还好吗?” 裴青手中一顿,低声道:“我娘心头本就抑郁难当又受了重伤,只挨了半个月就去了。那座山寺狭小没有地方安置,我就做主将她火化了装在瓷罐里,跟着我一路奔波。在广州遇到了我的恩人,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后来见那里民风淳朴风景秀美,就将她安葬在一处山脚之下。” 裴大将军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一般扯着袖子呜呜地哭起来,顿足哽咽道:“我就是个瞎子傻子,因为隔得远就由着赵江源那老匹夫欺辱你娘俩,听闻消息之后我骑死了好几匹快马赶回京城,却是什么都晚了。我人蠢笨,还信了他的胡诌说是你娘性情刚硬善妒,不愿与人共侍一夫才自愿下堂求去。” 满面泪痕的男人哭得一脸的狼狈,赤红着一双眼道:“我事后越想越不对劲,你娘下堂求去也就罢了,赵江源怎么还要在族谱当中驱除你这个原配嫡子?只是你娘俩跌落山涧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没有,一时间觉得心灰意冷。觉着把事情闹大争出个输赢又如何,我就是将赵江源生生杀了剐了你们娘俩也回转不来了。” 裴大将军一口一个赵江源,一口一个老匹夫,这份同仇敌忾让裴青却听得尤其亲切,多年未见的生疏也少上许多。男人抹了一把脸有些难堪地问道:“七符,你舅母和凤英表姐见利忘义为人浅薄就算了。但是你连亲舅舅都信不过吗,你小时候还骑在我脖子上玩耍过呢,怎么这么多年连一个口信都没有?” 裴青神色晦暗,无奈低声道:“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姐翻脸成陌路,转眼就另嫁他人。亲父更是无情无义,为个外室连休弃原配杖杀嫡子的事都做得出来,我实在不知道该去相信谁?” 裴大将军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难受,脸色呆怔半响后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定是吃了很多苦受了很罪,放心吧以后有舅舅护着,起码在仕途上会走得平坦些。京中人多嘴杂派系林立弯弯绕也多,咱们武人不兴这套。你跟着我去甘肃吧,以你的聪明才智至多三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 裴青心下感动,将桌子上的蜂蜜炒核桃捏碎取出核仁道:“我娘说,我这个喜欢吃甜食的习惯大概承自于你。她还说外祖父不过是一参将出身,您如今却是正二品大将,也是自个摸爬滚打出来的成就。我在京卫司很好,若是有需求定会去找您!” 裴大将军见他这副看着和气实则硬气的模样又想起早逝的妹子,忍不住又掉了一回眼泪。 他眼睛无意间一睃就望见那摞叠得整齐的点心,心想这孩子明明手头拮据得只能给家中的孩儿买一两的糕饼,却半点字没有多提。这孩子跟他母亲一样心高气傲,怕是也不会平白无故接受别人馈赠的金银。于是暗自下定决心,悄悄地为这孩子做些事情。 第三二零章 讨要 第三二零章 讨要 一大早,裴大将军就带了二十几个从甘肃带回来的亲兵,个顶个的人高马大一脸战场上才下来的煞气,浩浩荡荡地开拔到鼓楼大街西绦胡同的宣平侯府,大张旗鼓地讨要亲妹子裴明兰当年的嫁妆。 赵江源得知这个消息时怔了半天,委实不知道这个大老粗怎么忽然想起这一桩子陈年旧事。 裴大将军坐在水磨楠木桌旁,一脸感怀地摩挲着已经泛旧的嫁妆册子道:“我已经渐老了,前几日忽然梦见我妹子给我托梦,说她在阴间过得不舒坦。家里父母给她陪嫁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散落在何方,让我归置一下拿回去。我只得这一个亲妹子,这一点念想总要成全她的!” 这便是借故人说事,给大家都留有三分薄面。当年裴明兰和赵江源是少年夫妻,宣平侯府老夫人的娘家侄女秋氏没有进门时,他们两人也曾有一段旖旎恩爱的旧时光。那时节人人提起裴氏都要翘一个大拇指,无论为人处事都是极周到妥贴的。 结果男人一旦有了新人就变了肚肠,觉得女人说话是错,做事是错,哭是错笑是错,处处都是错。放在心尖上的柔弱人被人伤得在病榻上生死不知,赵江源怒火中烧满腔厌弃地写下休书。只容裴明兰在半刻钟的时间内收拾随身细软,还声色俱厉地叫嚣,等把事情处置妥当后定会把裴氏的嫁妆一分不少地送回裴家老宅! 裴明兰做梦都想不到同床共枕十几年的夫妻一旦翻脸竟然如此决绝,她心气上来索性什么也没拿,搀扶起浑身是伤的儿子昂首挺胸地走出宣平侯府。然而让她更加心寒的是长嫂和姪女裴凤英的态度,闭门不见不说,还背弃昔日婚约在很短的时日里就另许高门。这便是骨肉至亲,由不得让人齿寒,也促使她下决心南下为独子另谋前程。 不想苍茫风雨夜,南下的马车不慎跌落山涧碎成齑粉…… 当裴大将军星夜赶回上门质问事情的经过时,心中有鬼的赵江源哪里敢述说实情,只得指着前院库房里码放整齐的箱子痛哭流涕,说他派人收拾好裴氏的嫁妆时就已然后悔,委实不该为个妾室跟裴氏意气相争,害得母子二人殒于非命。 对于赵江源的痛悔,裴大将军是将信将疑。他在京中住了半月,各种流言纷纭而至令人辨不清真假。加之亲自在河道上搜寻半月都没有发现妹子和外甥的尸身,就想着那对可怜母子兴许幸存下来了,只是因这样或那样的缘故暂时不愿意露面回归赵家这个伤心地。 他生就一根武人的直肠子,心想我把这些嫁妆一分不动地全部留在这,管你赵江源后头纳几个妾室,我亲妹子要是回来了还是宣平侯府八台大轿娶进门的正头夫人!就是怀着这份渺茫希望,他几乎一厢情愿鲁直地认定——裴明兰的嫁妆只要一天还好好地放在赵家,裴明兰就是赵江源铁板钉钉谁都抹煞不了的原配嫡妻,赵青就是宣平侯府正正经经的嫡长子。 裴大将军倒从未担心过赵家敢贪墨嫁妆,他是老派人的脑子,总想着亲妹子回来后定要好生规劝一番。一个靠颜色吃饭的妾室而已,值当生这么大的肝火吗?等进了门想怎么拿捏还不是当家主母一句话的事,毕竟是结发夫妻有什么事情说不开呢? 只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一等就等了十五年…… 屏风后的秋氏暗暗叫苦,眼下女儿赵雪和彰德崔家的婚事在即,她好容易才说动赵江源打开库房,取了几件有年头又金贵的东西出来充场面。要是应了这个莽汉的要求,女儿的嫁妆可就要扯一个大窟窿了。她忙轻咳了几声,示意赵江源这件事不能答应。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赵江源心里像才煮开的沸水一般,哑声问道:“你见着那孩子了?” 赵江源问得没头没脑,裴大将军却是听得明明白白。立刻就知道眼前之人早就晓得裴青的真实身份,却故意装聋作哑不去伸手帮衬那孩子,由着那孩子过清贫的日子。连宝源楼里卖的排叉和羊肉都不敢买,给家中孩儿称糕点也只能称少少的一两。 裴大将军心内酸楚立时气得须发箕张,心想这是何等的狠心人! 不过这人要是不狠心,当年也做不出为了个外头的姘妇打杀嫡子的龌蹉事!可恼自己还想着等妹子回来了一家人把话说开各退一步,心结解开后再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哼,这等狼心狗肺之徒,跟他讲良心无异于浪费口水。还有那屏风后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打量大家伙都是聋子呢? 想到这里他越发心疼外甥,心头着恼之下便朝外面大声道:“去牙行经济那里请两个算盘打得精细的先生,我记得我妹子陪嫁里头还有两个庄子,这么多年下来出息肯定不少。今日便索性全部盘弄清楚,千万别叫人糊弄了。” 门口的两个粗壮亲兵大声应诺,屏风后的秋氏气得直翻白眼。这个大老粗今日不但要拿回裴氏的嫁妆,连历年的出息都一并清算,女儿的嫁妆可怎么办呀?那彰德崔家是何等的高门大户,女儿的嫁妆要是有什么纰漏,自己拿什么面目去见亲家? 听闻是卫戍甘肃的二品大将军传唤,经济们紧赶着送来了两位积年的老掌柜。两人一人一把黑漆算盘各据一边,很快就把账册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裴大将军心疼这个小妹子,当年的嫁妆是怎么厚实怎么置办。原以为妹夫宣平侯是个文人,还拿了银子置换了很多贵重的文玩字画。这些东西放在现在,那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他今日多长了个心眼,这头在算账,那头就叫人去衙门书吏那里调取裴氏当年出嫁时备存的嫁妆册子。 眼看这个阵势竟然是来真的,赵江源也有些傻眼。别人不知道他自个还不清楚吗?前些日子他才派人细细查探过裴氏的嫁妆,他做梦也没想到不过短短的几年,秋氏竟然有胆子把裴氏的嫁妆祸害成这个样子,满满三间大库房的东西至多还有三成的东西在。 赵江源额头冷汗直冒,这种大老粗其实最好糊弄,但是较起真来也实在叫人脑袋疼。就上前一步赔笑道:“明兰的陪嫁实在太多,加上年深日久不免灰尘众多,还是另外择个日子容我派人把灰尘打扫干净,再请舅兄和各位军士前来清点。” 裴大将军一脸的不在乎,举着蒲扇般的大手直摇,“我本来就是刀里来火里去的粗汉,别说一点灰尘就是满眼的鲜血人肉肠子,我还是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你不是说那些东西都好好地封存在前院的吗,正好你跟我一路开了库房一样样点清,赶紧弄清楚了好办其他的事。” 他微微叹了口气一脸的推心置腹,“我少在京城,有人跟我说你是因为宠妾灭妻才一意休了我妹子,我还一个劲地不敢相信。按说你也是读书人出身,万万不能干出这等伤天害理的糟心事。那妾室是个什么玩意,我这个粗人都知道那是靠了三分颜色吃饭的物件罢了。我妹子为着这么个下贱东西生气,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谁说武人性情鲁直不会说话,这顿明晃晃的耳光打得赵江源瞠目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屏风后的秋氏脸面涨得通红简直是羞愤欲死。 好在裴大将军嘟囔了一阵后怅然道:“只怕那之后,京城当中人人都说我是个不能为亲妹子做主撑腰的大傻子。你们各奔东西的时候,我就应该把这些东西拉回去。其实是我心存妄想,总想着我妹子和我外甥有一天还会回转。自古有言浪子回头金不换,你打发走了那些莺莺燕燕,你们一家子还是好好的……” 这位舅兄原来是这般打算吗? 赵江源心里也不免汗颜唏嘘,心想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要是当年自己不是一意孤行而是幡然悔悟,到裴氏面前好生认错好生哀求,那么如今的宣平侯府就不会成为人家口中的笑柄,京卫司里那位正四品指挥使的俊秀青年就会认自己为亲父!这样一想他心里就有些热络起来,也许好生筹划一番,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裴大将军看了他这番作派心里更是鄙夷,心道难怪那孩子不愿回转,这样的亲生父亲还不如死了的干净!他垂下眼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右手却是干净利落地一挥,一群军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把前院库房把持住,开始一样样地清点起来。 赵江源知道今日之事已经避无可避,加上心头存了其他的念想,忙站起来恳切道:“因为年深日久有几样东西约莫有些破损,我已经着人拿去修理。舅兄若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写个欠条三五日后亲自把东西送到府上去!” 与外甥一番彻谈之后,裴大将军早就明白当年事情的真相,心里早将此人恨得入骨,对其惺惺作态的神色更是腻味。就仰头打了个哈哈道:“话是这个话,但是理没这个理。没听说休弃原配娘家人来讨要嫁妆,还讨了个白条回去的。这样吧,我也不是个人死理的人,牙行经济在这里,但凡嫁妆里差了什么东西,就拿你府里价钱差不离的东西补上就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赵江源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出来反驳。 第三二一章 闹腾 第三二一章 闹腾 赵江源嘴巴嗫嚅了几下想管又不敢管,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把光洁雅致的厅堂弄得象菜市场一般热闹。 刚刚往椅子上靠了一会,就有一个面相憨憨的军士跑过来问道:“大将军,那个牙行经济说姑奶奶嫁妆里头少了一对五彩描金花卉纹的花瓶,找遍了库房都没有。就让我过来问一下赵侯爷,可不可以拿这对粉彩锦地山水纹赏瓶替换?” 裴大将军就淡淡地扫了赵江源一眼,赵江源能说一个“不”字吗? 越到后来屁颠屁颠跑过来询问的人越多,想是差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赵江源不用抬头就能想象舅兄不虞的脸色,库房里的东西坏得再快也坏不了这么多。偏偏今日的裴大将军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就那样稳稳当当地坐着,丝毫不避讳地看这一屋子的纷繁吵杂。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吃了万福楼叫来的席面,抹干净嘴巴的军士们搂高袖子继续埋头干。见人手有些紧,裴大将军又叫人到牙行里请了几个年长的婆子过来,淡淡吩咐道:“看嫁妆里还差什么就到内院里去搜,看见相似的就尽管拿出来。若是有人胆敢阻拦就大声叫唤,我派这些精干的军士进去帮忙!” 那几个婆子是惯于行走高门大户的,对于两家的恩怨多少知道一些,闻言偷瞧了一眼宣平侯,见他脸色虽然不好却没有多说什么,就知道此事是得到主家首肯了,就相互递了一个了然的眼色躬身鱼贯而出。 尽管还在心存念想,赵江源却是知道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但也没想到这个粗人竟然做得如此决绝。便霍地站起身子铁青着脸道:“舅兄未免欺人太甚,内院里只有赵某的女眷,你叫这些粗人进去胡乱叨扰一通,让她们日后怎么有脸面出去做人?” 反正已经撕破脸也无所谓最后一层遮羞布了,裴大将军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冷冷一笑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你这舅兄二字实在是不敢领受,从今日起就休要再提了。我戍守边关二十年,在京城的日子总共不过数月,就由着你们这等宵小之辈欺辱我妹子。还在我面前花言巧语遮羞避丑,害得我总以为你们一家子总能破镜重圆重归于好,我真是瞎了爹娘生的一双狗眼!” 裴大将军抖着厚厚的嫁妆册子气得怒不可遏,“我妹子名下的两个庄子哪里去了,我派去的人说那里好几年前就换了主子?这些金银首饰贵重摆设折了大半,幸好还有在衙门里存档的嫁妆册子为证,要不然这么多年过去只怕又是一桩无头公案。好你个赵江源,真当我们裴家人死绝了吗?” 案几上的茶盏一顿哐当乱响,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厅堂里的人顿时都噤若寒蝉。 裴大将军斜睨着眼睛望过来,“至于脸面,你们这座宅子里还有这个东西吗?奸生子勾结外人构陷原配嫡子,谁曾想还认错了人活生生踢到铁板。妾生女上赶着爬上世家公子的床,宫中圣人好心给他们一床锦被掩了,你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有你这样不靠谱的爹,难怪有那样不知廉耻的儿女。我从甘肃回来不过回来三五日,就听见街头巷尾的百姓都在议论你们家的丑事。” 裴大将军满脸的不堪回首,“我没长脑子把亲妹子的嫁妆留在你这,不过是一片拳拳之心想给他们娘俩留条后路。却没想到你竟然有胆子伙同妾室谋夺她的嫁妆,还恬不知耻地说将这些东西好好地封存在前院从未有动过?赵江源今日之事没完,即便这场官司闹到御前我也奉陪到底!” 这些话好像自己前几日才说过,不想这么快就甩在自己脸上,赵江源一张白净面皮涨得如同猪肝色,却是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正在彷徨时,就听内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心里一惊陡地站起身子就往里走。裴大将军看他那副心急惶惶的逃避样子,从鼻子底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没有理睬。 内院厢房里,平日里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女人再无半点优雅,胡乱地拍开那些婆子的手哭喊道:“这里全部都是我给女儿才置办的新嫁妆,过几天就要抬到彰德崔家去了。都是今年苏州过来的新物件,里面根本就没有那本册子上的东西!” 秋氏像只母老虎一般紧紧地护着几只披红挂彩的箱子,大怒道:“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大将军,妹子死了多少年了还记挂着她的嫁妆,还好意思说是他妹子给他托梦。我呸,你们这般欺人太甚,也不想想这是天子脚下,不是他那块称王称霸的甘肃!” 一个牙行里出来的婆子想来胆子颇大,就笑着接嘴道:“裴大将军毕竟是裴夫人的嫡亲兄长,若是他都没有资格取回裴夫人的嫁妆,难不成这宣平侯的妾室还有资格享用不成?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位小夫人说的话也倒是叫人大开眼界!” 几个婆子相视一眼都捂嘴偷笑,论起来这些人最是知道这些后宅妇人的出身根底,所以那话说出来跟淬了毒汁的刀尖一般,刀刀都正正地往人的心窝子上扎。 将将赶来的赵雪正巧听见这话,羞得一张粉脸抬都不敢抬。但是看着亲娘在屋子里受人嘲讽,还是鼓足勇气掀了帘子进去温婉笑道:“各位大娘老远赶来办差辛苦了,我叫人送了些茶点过来,几位尽管先坐下多少用些。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娘们吃饱喝足了才好做事!” 众婆子知道这位是宣平侯的独女,又是即将嫁入彰德崔家的人,不敢十分得罪就笑着应了。那茶点再精致也有吃完的时候,婆子们把嘴巴一抹将箱子上面的红彩一拽,就开始细细核对里面的东西。果然,那里头很有几样金贵之物是裴氏嫁妆册子上的物事。 婆子们眼露鄙弃,这赵家姑娘说得冠冕堂皇,就是不知道把亡故嫡母的陪嫁当做自己的嫁妆抬去彰德崔家,这脸上烧得慌不? 秋氏见那一件件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东西被悉数拿走,一颗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煎熬。腾地站起身子就撞向打头的那个婆子,哭喊道:“我不活了,这都叫什么事啊?那是我给女儿新置办的首饰,什么时候变成了裴氏的陪嫁?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当心要遭报应的!” 那个打头的婆子被撞了个趔趄,闻言不由气打不一处来,端起一只托盘冷笑道:“这套双凤双如意嵌珠花的赤金头面一共八件,件件做工精湛不可多得。特别是这凤凰挺胸扬尾耸立于祥云之上,凤首与凤爪用炸珠结焊成,凤尾凤翅均用垒丝制成,羽毛则采用两股金丝细细编织而成。” 看着众人包括秋氏母女都不错眼地盯着细看,婆子更是瘪嘴不屑道:“光这对金凤凰就不得了,用了细如毫发的金丝和谷粒大小的金珠,分段制做最后再焊接而成。这是京里凤祥银楼里裘老师傅的独门绝技,我家那口子跟着学了十多年都没学到手。算来那位老师傅故去有小十年的工夫了,小夫人不知从苏州哪位师傅手里淘换来的新物件?” 婆子特特把那句“新物件”加重了语气,听得众人一阵哄笑。 她存心恶心秋氏和赵雪,扒拉了一下头面细瞧了一下展颜笑道:“旧年大户人家陪嫁姑娘都是整套定制这些金银首饰的,那位裘老师傅顶喜欢在不打眼的跟脚处刻上新嫁娘的姓氏。这套头面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有个裴夫人的裴字,就是不知道这位赵姑娘何时改换了姓名?” 赵雪就瞪着一双眼睛僵着身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本母亲预备把这些首饰充作她的嫁妆时,她还有些不乐意。毕竟裴氏是被休离之人,说起来意头不怎么好。但是这套头面实在精致,上面的红宝竟是个顶个的大,满京城都找不到这般齐整的一套首饰。送到银楼里把金子重新炸了一遍之后,竟然跟新的一般模样。所以几番思量之下便默许了母亲行事,不想今日让一个牙行的婆子一眼就看穿了根底。 在外头听了半天的赵江源哪里不知道今日丢丑丢大发了,也不想进去让人笑话,就站在院子里开口道:“是我管教不严让诸位看笑话了,几位尽管前去搜寻。不论箱笼还是柜子都可以打开看看,若是还有裴氏的物件也只管拿走!” 赵江源长叹一声,背着手沿着回廊慢慢地往外走。 外面是虎视眈眈的裴大将军,里面是闹腾不已哭闹不休的秋氏,哪边他都不想面对。他看着墙角一丛即将开败的墙下红,忽然间就觉得有些荒谬,这里是自己的家宅,怎么就没有一块清净的立足之地?想来今天的事情一传出去,宣平侯府又要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裴大将军才不管他在内院悲春秋,坐在厅堂里看着手下的军士把一口口樟木箱子码放得满满当当,这才站起身子对着一旁的赵府管家赵全道:“跟你家主子说一声,我亲妹子的嫁妆我就全部拉回去了,那两个庄子也折价成现银了。从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让他以后好自为之吧!” 赵府管家赵全倒是个实诚人,闻言黯然不语,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拱手做了一个揖。 第三二二章 曝光 第三二二章 曝光 裴大将军亲自出面将亲妹子的嫁妆全部索要回来,连历年的出息都一分一毫的清算清楚。听说那些嫁妆里不在了好多值钱的东西,还有好些都倒腾到那个姓秋的小妾和她一对儿女房中,幸好有在衙门里存档的嫁妆册子为证,牙行里的经济才把账面算清楚。 赵江源看着空了大半的宅子,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内院里秋氏气疯了,不住地大声地咒骂裴家人,女儿赵雪也是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这回裴大将军没有丝毫地心慈手软,一笔笔地把裴氏的嫁妆清算清楚,就是差了些的也要拿出等价的东西折算。 宣平侯府只是个三流的勋爵,赵江源这么多年都在云南偏安一隅。家里的秋氏本就是个小门小户出身,根本就不懂经济,多年以来一家人本就是坐吃山空。若非拆东墙补西墙和裴氏先前的嫁妆打底,府里早就现了亏空。 赵江源虽然知道秋氏挪用了裴氏的嫁妆作为自己的私产,心里不怎么舒服。但是想到她也是为了一对儿女,就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后等手头宽裕了慢慢地描补回去就是了。没想到今日裴大将军一来,摧朽拉枯一般把所有的陈年旧账一并核算,才知道自己的确小瞧了秋氏。 秋氏将府里的大总管赵全赶走之后,立刻将裴氏名下的两个庄子转卖,又添补一些成自己名下的私产。这还不说,那些嫁妆里面精巧贵重的东西她就悄悄收了,其余的金银之物统统被她拿去银楼里融了,重新换了样式后就变成了自己的体己。赵江源想起裴大将军临去时的讥讽冷笑,一时间只觉脸面扫地。 门外有仆役进来禀报,说崔家姑爷过来探望。 赵江源连忙回过神,吩咐上茶。崔文璟进来时就看到一团乱象,京城里的脏事烂事一向传得比风都快,他听说此事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妾室如何敢动用已故原配的嫁妆,这么多年还没有被发现,可以想见这家的主人是如何地糊涂! 崔文璟勉强忍住眼里的惊诧,依旧温文地行礼问好,“祖母听说府上有人捣乱,特地吩咐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赵江源还没开始答话,就见秋氏已经一阵风地裹出来,扯着未来女婿的袖子大哭道:“这都叫什么事,我给雪儿置备得齐齐整整的嫁妆,叫那个乡野村夫一股脑地搜刮走了,还说是填补他妹子的亏空。我呸,这都多少年了,那些绸缎绫罗若是放在库房里全部都霉蛀完了,还要我们一笔笔地还上……” 赵雪急急地撵出来,就见母亲蓬头乱发地扯着崔文璟,一时大感羞惭。匆匆敛袖行礼道:“我母亲这一向为着我的事劳累过度,若有举止不当之处还望公子原宥,我这就扶母亲进去歇息!” 秋氏却是想起那些生得魁梧的兵卒毫不理会赵家的仆役,将收拾得齐整的嫁妆箱子挨个打开,那边唱一句这边就拿了差不多的东西过去收好。裴氏当年陪嫁的不过是些粗苯之物,赵雪的陪嫁都是些金贵时兴之物,两者如何能相比? 她又气又急,扯着未来女婿的袖子就不愿松手,大声喊道:“好孩子,回去跟你祖母说说,让她上表治姓裴的匹夫一个强抢民财的罪名。天子脚下竟还有这等不知廉耻的粗莽之人,我们侯爷就是个任人欺辱的老实头。女儿的嫁妆都被一抢而空,家中女眷的房间也由得那些粗人进进出出,赶明我们还见不见人了?” 一个女人当众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即便这个女人是所谓的长辈。崔文璟再也忍不住一把甩开袖子,勉强掩饰住鄙夷地望了一眼秋氏,心想不过中人之姿,就祸乱得堂堂宣平侯府几次三番地成为京中的笑柄。他朝赵江源一揖道:“自古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之事,裴家索回故人嫁妆无可指摘。还望大人约束家中女眷不要胡乱指摘他人,到时徒惹御史们弹劾谨防祸事上身!” 赵雪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顾不得母亲继续作妖一捂脸就冲回了房间。赵江源也是讪讪的,他以为这位新姑爷过来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张口就是大道理。合着今天这一出不但让外人看了笑话,还让亲家打心眼里瞧不起。 这时候在外面吃酒的赵央一觉醒来听说了消息,也高一脚低一脚地赶了回来。看着满屋子的乱遭劲,他一跳三丈高骂咧道:“这个姓裴的老杂碎,欺负咱赵家人头上来了,我这就让他知道马王爷爷为什么有三只眼!” 崔文璟看着满脸酒气的年轻男子,心想这就是大舅兄,整个一酒气财色之徒。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妻族,乱纷纷地全无一点章法。他第一次对祖母方夫人的决定产生了怀疑,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儿即便生得再如何貌美,干出那样丢人的事,又如何可以匹配自己的身份? 宫中的皇帝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忙不迭地吩咐道:“派上回去赵家的那个口齿伶俐的,把赵江源一家子再好生骂一顿,竟纵容妾室谋夺故去原配的嫁妆,想钱想疯了吧?给吏部打个招呼,再罚赵江源薪俸三年。最后给他提个醒,若再有这类乌糟事就新帐老账一起清算,跟他说这宣平侯就当到头了!” 他哈哈大笑地尤其畅快,摸着下颌的胡须冷哼道:“真想亲眼看看方夫人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一向自诩为女中诸葛算无遗策,以为忍气吞声地认下这门亲事就完了?哼,这才刚刚开始呢,且让朕慢慢地跟她算崔家历年欠下的旧帐吧!” 一旁的乾清宫总管太监阮吉祥就柔声道:“要不说您是万岁爷呢,这天下的事有什么能瞒得住您老人家呢!裴大将军一回来,将将跟小裴大人认了亲就赶着去给宣平侯府没脸。那方夫人再怎么不乐意,她长孙和赵氏女的这门亲事可是她自个低头承认了的!” 皇帝揠着头想了一会问道:“裴氏的那些嫁妆后来怎么处置的?” 阮吉祥笑眯眯地道:“裴大将军叫了衙门里的经济,按照他妹子当年的嫁妆册子一笔一笔点清了的,不足的地方都叫宣平侯拿了别的东西补上。内宅里秋氏闹腾了半天还是无果,根本就没人拿她当回事。牙行里婆子们的动作稍缓,裴大将军带来的那些兵卒就上前自个动手腾装。那些东西装了七八辆大马车,全部放在裴家在城外的一处小庄子上。想是过不了几天,就要悄悄移交给小裴大人了。” 皇帝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裴青是要留给太子将来大用的,性情稳重缜密本是好事,就是行事瞻头顾尾不够锐进,少了些年青人不管不顾的冲劲。一味稳扎稳打能成什么事,少不得还要朕出头帮帮他!你拿了牌子到金吾卫那里调几个人,再知会他舅舅一声,将那批东西大张旗鼓地送到平安胡同去,朕倒要看看这回过后他还要怎么躲?” 平安胡同,裴宅。 一觉醒来的裴青接过金吾卫相熟之人递过来的单子时,心里明白有些事已经到了明面刀尖上。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道:“既然是我母亲的陪嫁,我这身为人子的自然还是要受下了。还请兄弟回去禀报,回头我就去叩谢舅舅为我出头。” 等一干金吾卫走干净了,傅百善过来担忧问道:“你说皇帝迫不及待地把你晒出来所谓何事?今日来上这么一出,京城里只怕是个人就知道你是宣平侯府失踪已久的长子,以后少不得还要多些明刀暗剑!” 裴青老神在在地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只怕要定太子了。” 他从打开的首饰匣子里随意拿出一根烧蓝点翠嵌珍珠的簪子,见上面的金色尚新,就知道这必定是秋氏为女儿赵雪出嫁置办的新物,却被舅舅一股脑地搜罗来抵账了,此时的宣平侯府只怕乱成了一锅粥。他将簪子在媳妇的头上比划了一下,到底嫌弃是别人的东西就弃开在一边。 到了晚间,头脸裹得严严实实的裴大将军悄悄到了裴宅,舅甥俩在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吃着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裴大将军进门后满面愧怍,没想到一片好心偏偏办了错事。他原先以为外甥心气高手头又紧,有心帮衬又怕这孩子脸面上挂不住,这才想起把亲妹子遗留在宣平侯府的嫁妆要回来,寻思着以后找个合适的时候悄悄交给裴青。没想到一早就听说金吾卫的人拿了宫里的牌子,把东西浩浩荡荡地送至平安胡同。 裴大将军多年镇守甘肃不被皇帝相疑,除了自小的情分还有就是他为人粗中带细,一寻思就知道这必定是上面的手笔。虽然不知所为何来,但是一颗心终究放下半边,最起码这个外甥在皇帝跟前是有分量的。 到了平安胡同的这处小宅子,见到了外甥媳妇和小妞妞,裴大将军亲眼看了家里的摆设和母女俩的穿戴,才知道自己误解了。裴青在宝源楼里给孩子称一两的点心,确实是只想称一两,而不是自己以为的手里银钱吃紧。 裴青听了舅舅的喃喃道歉,心下对这个误会又感动又好笑。 他将香浓的桂花酒满满斟上道:“我娘从来都没有将这些财帛之物放在眼里,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说走就走。即便是外面生活得再艰难,也没想着回头。我就是想以那家子的为人,我娘的东西只怕早就不在了,我就是上门去讨要也没个真正的念想,就一直耽搁下来。刚才珍哥还说,劳烦舅舅出面要回了我娘的东西,等日后妞妞长大了就全数给她当陪嫁。” 裴大将军喜得嘴巴都裂到耳根子,将酒盏端上一气饮了开怀大笑,“那小丫头生得倒是壮实,看着就是个顶好的孩子。好好地待你媳妇,你丈人一家对你有大恩,定要对她们娘俩好。你如今姓裴,看样子也不准备改回原来的姓氏,那就值当承继了咱老裴家的香火,叫你媳妇多生养几个,我的这份家业日后也一并给了你们吧!” 裴青连咳了几声,“凤英表姐……” 裴大将军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却摇手叹道:“路都是她自个选的,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又怪得了谁?依那许圃的性子,回来只怕也是好高骛远处处沾花惹草。当初她一心想攀高门没经我同意就让她娘收下了许家的聘礼,对落难的姑母却不闻不问。如今她守着空空的许家,身边也只剩下些金银富贵了。” 院子里香气馥郁的桂花树开得已到酴醾,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密密匝匝地落了厚厚的一层金黄,眼看秋天也已经快要过完了。 第三二三章 眈眈 第三二三章 眈眈 自冬至起,傅百善每逢十日进宫一次教授四皇子的骑射。但因宫中禁止骑马利器,所以大多数时间只是就射箭的要领讲解示范一番。 秦王从乾清宫出来时听见内侍的低声禀报,左眉角微微跳动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后就特特拐了脚步弯向右边,红墙围护的尽头就是乾清宫最为空旷的廊庑殿。青石铺就的小校场上,一对师徒正在认真地比划。 四皇子屏风静气嘘眯眼睛,细长的打蜡蚕丝弓弦在他微薄的嘴唇上勒出一道印痕,箭矢“嗖”地一声射了出去稳中红心。 秦王特意驻足细细打量了四皇子几眼,见他神色舒缓面颊红润,容貌气度比起往日果然又是大不同。心下暗凛之时高声笑道:“果然名师出高徒,我看四弟的武技胜出许多,连身上的症候也有大好的征兆呢!” 四皇子忙转头兴高彩烈地叫道:“二哥,你怎过来了?父皇与你们议完事了吗?” 秦王看着少年人一如即往不染半点尘埃的笑脸,心里的郁闷消散了两分。心想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喜怒都放在脸上能揣住什么心事,外祖父要自己时时留意,委实太过大惊小怪了。他简单寒暄几句,这才侧头望向正在整理箭弓的女子,浅笑招呼道:“傅乡君,一向可好!” 算下来傅百善已经有将近三年没有见过秦王,但是一想到这人的种种手段,便不由暗自提高警惕。她的六识一向准,总觉得这人站在身边给人一种眈眈之意。她年纪渐长之后心性也逐渐稳固,加上与裴青夫妻相和对此也无甚惧意,遂双手抱拳施了个男儿礼道:“劳殿下动问,我一向甚好!” 秦王好像丝毫没有觉察出傅百善语气中的冷淡,又和四皇子闲扯了几句后,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天色道:“这才进冬就开始下雪了,我看你们的课业已经结束了,我正好也要出宫,不如就由我送傅乡君回家吧!” “不用了!” “不敢劳烦二哥……” 两道拒绝的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傅百善和四皇子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妥。秦王却是充耳不闻,略略一挥手,随从们已经飞快地上前将傅百善的弓箭羽袋抢先收好,他这才侧头对着神情微有不安的四皇子道:“刚刚空暇时父皇还问你今日按时喝药没,只怕此时正满地界找你呢!” 傅百善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朝四皇子露了一个安抚的微笑,低眉垂眼道:“那就有劳王爷了,四皇子也快些回去喝汤药吧。这天气说变就变,刚才动了半天怕生了汗,回去叫人帮你换了衣服千万莫惹了风寒!” 四皇子讷讷地应了,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焦急之色。 秦王掌兵多年身上自有一种迫人姿态,四皇子向来有些怯他的强势。此时只得收敛了笑意眼睁睁地看着师傅和二哥一前一后地踏上廊桥。明明是青天白日巍峨宫廷,两人后面还有一长串奴仆跟着,不知为什么他心下却总感觉异样。 四皇子小时在张皇后的悉心庇护下是生得有些单纯,可是却并不愚蠢。这些日子随着自己身子的逐渐康复,他已经隐约察觉两位兄长待自己不如往日和善,且对自已的身边人都生有提防之意。象傅乡君不过是教授自己骑射的师傅,又是一介女流,前些日子进宫时竟连一杯热茶也没有…… 天上云团如铅灰蒙乌暗,一片片雪白飘旋着从遥远的空际坠下。四皇子仿佛在这一瞬间就了悟了许多,从前没有思虑过的事情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他触摸着额上的几点冰凉,眼里终于浮起一股不甘和愤懑。他回首低低吩咐道:“去个手脚快点的人抄近路到京卫司小裴大人处,就说傅乡君已经出宫去了,叫他赶紧在外头侯着!” 青衣小太监应命而去,四皇子垂首看着白玉廊桥下的小湖。 因为天气寒冷湖面冻得结实,有昨日未化的雪积在朱红色的廊柱上,显得晶莹可爱宛如玉雕。有风顺着宫墙吹过来,四皇子就感到脸上呼喇剌地生疼,想起先前二哥在自己面前那种一如既往不容人质疑的强势和无视,他一把抓住面前的积雪猛地撒了出去。 到底是在宫中,路上不住有青衣太监驻足在路边躬身行礼。傅百善按捺住性子忍住拔脚飞奔的冲动,沿着回廊虹桥慢慢地走着。秦王背着手,仿佛闲情逸致般在欣赏远处的飞檐琉瓦,其实却在细细打量身边的佳人。 女郎为行动方便披了一件镶狐毛的灰色大氅,穿了一身乌红绣折枝勾莲纹的对襟长裙,头上簪了一对嵌红翡的银钗,袖口紧紧扎起再无多余配饰。衬得一张脸冰霜雪白,一双杏眼锋利如刀,整个人看起就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秦王有一丝恍惚,觉得每回见到傅百善都是着一袭或深或浅的红衣,是不是因为这样才在自己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走过一处石阶时,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蹙眉问道:“我自认从未对你生出过恶意,为何你每回都视我若洪水猛兽一般?” 隔了几步远的总管太监曹二格一听主子开口,就自动自发地慢下步子,后面七八个随从的腿脚越发慢了,耳朵边却还是听那位乡君头也不回地淡淡哼了一句,“王爷说笑了!” 对那人的无礼秦王似是忍了怒气,忽地笑了一声道:“前年也是这个时候,红栌山庄的梅花刚刚盛开。彼时若非裴青半路横岔一杠子,你早就被抬入秦王府成了我的侧妃,也用不着进宫低三下四地来当什么教习弓箭的先生了!” 傅百善没想到这人竟敢当面承认他干的好事,便不由地有些侧目。不过这些龙子凤孙除了四皇子还好些外,从来都是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现在处在宫中能不将事情闹大留两分余地最好,就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齐王……殿下是个很好的学生!” 秦王忽地掀眉讥笑,“你第一次进宫为老四讲习,因为不知道他的作息时辰又无人进去禀报,在殿外整整枯坐了两个时辰吧!他从内书房出来知道后自责得不行,此后你每次进宫他都在通化门等着。可那又能怎样,当着他的面我还是照样把你带得走!” 傅百善看着眼前自傲自喜的男人,有些不可思议地反问道:“齐王殿下心性淳朴又刚及弱冠,你岁数大他整整一轮,和他争这些意气做什么?” 秦王面色便一僵,他说的是王权之争,她却跟他论岁数大小。但是不知为什么却生不出什么闲气来,觉得这样的雪天里和这样生机勃勃的丫头斗斗嘴也不错。于是就漫无边际地问今天午时吃了什么,那箭上的羽毛是什做的,即便那女郎十句里回不到两句,他心里也觉得颇为欢喜。 天上又飘散雪花,后面的随从极为知机地递上来一把伞。 两个不是夫妻的男女共用一把伞,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会嚼什么舌根子,傅百善望了一下不想费气力做无谓之争,加快脚步往外走去。偏秦王也执拗,一言不发地撑着大伞牢牢罩住她的侧身。远远望去,就像一对正在闹别扭的情侣。 竹蜂夹道缓缓过来一队步辇,刚刚从锡云殿出来的德仪公主望着雪地上疾行的一行人,不免奇道:“那不是二哥吗,他今日进宫怎么不去景仁宫给母妃请安?还抻着身子帮别人打伞,这是唱地哪一出?” 贴身宫人叶眉垫着脚尖看了一眼狐疑道:“好象是教授四皇子骑射的傅乡君,我见过一回,就是……那位小裴大人的夫人!” 德仪公主一愣,那两个人影忽远忽近地走着,女人走得快些,秦王就紧赶几步,将棕黄色的油纸伞大半遮在女人的头顶上,自己的左肩却落了大片的雪白。她募地抱紧了怀里的珐琅彩竹柄暖炉,意味莫名地笑道:“真是很有意思啊!” 傅百善远远地就瞧见通化门前有道熟悉的人影,她几乎是飞奔过去笑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儿要晚回吗?” 裴青扶住她的身子看着她因为急奔而显得红润的双颊温声道:“也无甚事,忽然想起咱娘说今晚要亲手做羊肉白菜馅的饺子,一时馋虫上爬就过来接你一路回去!”说完定定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秦王,慢慢拱手为礼道:“有劳王爷送拙荆出来!” 明明刺骨的寒风已经小了,通化门前值守的军卒却依然感到一阵霜刀雪剑,都垂下脑袋老老实实装鹌鹑。秦王将双环龙骨油纸伞收拢,盯着那两双紧紧攥住的手一会儿,忽地展颜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一众人看着这对外形极为出色的二人相携而去,漫天风雪间仿佛没有什么都能将他们分开。秦王不自觉地跟着走了几步后,眉角忽地弹跳了几下,垂首掸去油纸伞面上残留的雪渍,轻声问道:“都安排好了吗?” 王府总管曹二格头都不敢抬,“已经把那个姓曾的女人和她的一对双生孩子安置在城外的庄子上,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把这出戏唱得圆圆满满。” 秦王轻嗤一声,“给崔家那个新过门的赵氏提个醒,我不辞辛劳从千里之外找到他们宣平侯府大公子的外室。又筹谋帮她出了这口恶气,她就得规规矩矩地把事儿给我办漂亮喽!要是办砸了就跟她说,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这辈子不但与爵位无望,还得去边疆吃一辈子的沙子!” 曹二格迟疑道:“听说府里的靳王妃从前与傅乡君交好,她那里要不要提前去打个招呼?” 秦王眼里闪过一丝暴戾,不耐烦道:“让她老实呆着当个不说话的菩萨就成,她要是敢多嘴多舌,我就让她一辈子都开不了口!” 曹二格低头应了个是,俯身时只觉耳际颊边的风雪声更烈了。 第三二四章 上元 第三二四章 上元 秦王府送来了帖子,新任王妃靳氏亲笔书写,一手漂亮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盛情邀请傅乡君前去参加王府的上元冬宴。傅百善伸出两根指头拈着帖子好奇问道:“送帖子的人还说了什么?” 荔枝出嫁后,乌梅就渐渐总领起内宅的一应事务。她一边收拾小妞妞乱丢在榻上的拨浪鼓,一边仔细回想,“送帖子的嬷嬷倒是客气得很也没有说别的,只是说往年白王妃在的时候,因为性子柔弱不合群,秦王府四季节气里向来不办酒宴。靳王妃年纪轻面子浅又认不了几个人,第一次出面办这样正式的宴会,就相请几位昔日的姐妹帮着过去撑撑面子!” 傅百善心中不知何故掠过一丝不安,却来不及细想就听乌梅又道:“那老嬷嬷还说府里没有男客,只有相熟的各位夫人小姐,请乡君务必出席!” 宋知春正好抱着小妞妞进屋来,闻听此言撇嘴道:“那秦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无事不要跟他家掺和。再说我觉得你跟这些个什么宴会犯冲,每回去都要惹些事端回来。那位靳王妃不过是做姑娘时和你聊得来几句,这下人家成了正一品的王妃,身份变了话头自然也就变了!” 傅百善想起那年在红栌山庄时,若非靠着张锦娘和靳佩兰的鼎力相帮,自己在全然陌生的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陌生的环境下,别人伸把手给个笑脸比什么都强。秦王年长靳佩兰许多,府里又有诸多生有子嗣的侧妃夫人,只怕连立足都很困难,这回冬宴恐怕也是她第一次在京城正式露面。 傅百善暗叹一声将帖子递给乌梅道:“到前院让程先生写一封回帖,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准时到!” 宋知春就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与小妞妞顶了个头犄角道:“还是姥姥的乖孙孙好,你娘就是个傻子。人家给一点恩惠,就恨不得涌泉相报。那秦王一肚子坏水躲都来不及,偏偏送上门去让人刁难,她就是个大傻子!” 小妞妞穿了一身绯色镶兔毛的小袄,衬得一张笑脸粉妆玉砌,闻言咯咯地笑个不停,让人看了心都化了。傅百善接过女儿解释道:“女子存世不易,靳佩兰是才嫁进门的继妃,前面不但有庶长子庶长女,还有亡故白王妃所出的小世子,光这一摊子就够让她操心的。我所能帮她的,就只有在冬宴上露个面而已。” 宋知春嘟哝道:“欠钱容易还,欠情难还清。你去也可以,一定要把乌梅和杨桃都带上。当年在青州时,那么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徐玉芝都敢搞七搞八惹了无数事端,现在这可是在京城!那些个女人只有你没听说过的手段,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手段!” 又回头细细叮嘱两个丫头,但凡吃食酒水一定要仔细盯着,别人吃过喝过的东西才能拿来给乡君吃。酒宴上人多嘴杂,要紧紧跟着人,千万不能让乡君落单。林林总总,让两个丫头听得如临大敌,也让傅百善听得啼笑皆非。 到了晚间,等裴青知道此事后也是弄不清秦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个当口下要来办一个什么冬宴?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看看那家人搞些什么名堂?他知道自个这个媳妇儿看重朋友,既然答应了要去肯定就不会反悔,所以也没有下死力出言相劝。只是趁着上值的时机,在京卫司的库房里特特寻了一副设计极为小巧便利的手弩,亲自绑在傅百善的右臂上。 冬月十五,裴青亲自驾马车将媳妇送到了秦王府参加冬宴。 他早就打听清楚了,秦王一连三日都在西山大营奉圣命督促军务,但是要说这场冬宴不出什么幺蛾子,只怕连鬼都不会相信。傅百善看着丈夫目光沉沉意有不善的样子,不由挑眉道:“还不放心我吗?管他牛鬼蛇神,我只管看戏!” 裴青见前后无人将她搂至身边,耳语道:“你且安心,我在里面……安置了几个人!” 后面有装扮端庄的妇人陆续从马车上下来,傅百善朝丈夫笃定一笑,跟随着人群缓缓而入。一路上楼台亭榭松竹翠萝四时花卉开得正好,看起来混不像严寒倒像是春夏之际。隔着水流依稀有丝竹戏伶之声,或妍或素的妇人和年轻姑娘其乐融融地小声攀谈。 傅百善甚少参加这类酒宴其实边认不得几个人,但她丈夫是正四品京卫司的指挥使,前途正是一片看好,所以身边倒也不差人说话。 坐在右首众星捧月一般的刘首辅家的少夫人崔莲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傅百善,心道这女子倒生得不错,不象侄女崔文宣口中那般牙尖嘴利不饶人的样子。她也不以为意,转头与别人继续叙话。大家正在寒暄契阔之际,就听门外有轻声喧哗,原来是靳王妃过来了。 今日的靳佩兰再不同往日,一身大红缂丝织金的通袖缎绣袄,头上是金镶玉观音满池娇赤金髻,冠上是一件金九凤钿钗,每个凤嘴衔一溜细珠。脸上含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站在门廊上对着在场的夫人们略略颔首示意。她的记性显然极好,从屋子外走进来与人和煦问候,甚至在听说一位夫人家的幼女下月就要成亲时,还取下手上的一对玉镯子作为添妆礼。 靳佩兰走至傅百善面前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却没有热络寒暄,只是略微有些矜持地叹道:“自年前别后,傅乡君风采依旧!” 当年红栌山庄的事,大家都隐约听说一二。说是当时皇帝见过这几个小姑娘后,觉得钟灵毓秀莫过于此,当场就敕封傅百善为乡君,大家以为这已经是极大的福气了。没想到后来又接连出了两位亲王正妃。有传言说,红栌山庄是块求金龟婿的姻缘宝地,至今还有年轻女孩特地去烧香呢! 傅百善正想随大流说句客套话,靳佩兰身边一位穿丁子茶色锦袄的一个年青妇人就抢着笑道:“按说这傅乡君是正四品的阶品,可咱们王妃是正一品呢。往日的姐妹情分虽然在,可是这君臣上下尊卑还是要遵守的,傅乡君还是过来规规矩矩地行个大礼吧!” 人群中另一位穿着酱色斜襟褙子的中年妇人也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先前王妃娘娘的母亲进来时一样的大礼参拜。家人姐妹之情如何大得过国家礼法,傅乡君见过王妃后再来一叙姐妹情吧!” 傅百善一愣,转头却看见靳佩兰的身形不躲不让,分明是极为认同这两位妇人的话语。她心头不由一嗮,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便点头赞同道:“极是,等我给王妃叩完头,还要请问夫人们的品阶,是否要大礼给我叩头呢?” 那年青妇人的脸上一僵,靳佩兰神色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忙伸手扶住傅百善欲要跪下的身子,嗔怪道:“都是顽笑话罢了,你往日最是心怀广大的人,怎么变得这般斤斤计较了?这位……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她是上月才嫁进彰德崔家长房的少夫人赵氏,是宣平侯的长女闺名唤作赵雪!后头那位夫人是会昌伯府的冉夫人。” 前些日子裴大将军索要亡故亲妹子的嫁妆,有传言就说现如今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其实就是宣平侯府失踪已久的大公子。靳王妃的话音一落,人群中就不免有些小声议论。傅百善特特回头打量了赵氏一眼,见其身量娇小长相娇美,似乎未料到自己的话会当场被人反驳,一张妆扮得鲜妍的脸面就有些羞红。 原来是宣平侯府的人啊,傅百善心想这户人家嫁女儿的速度也算奇快,别人家走三年的礼,他们家三个月不到就全部走完了。知道了裴青的真实身份也不敢当面去验证,毕竟一个是如日东升的朝堂新贵,一个是已经没落的三流勋贵,就合着等在这里给自己下马威吗? 至于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如何会出面相帮赵氏,傅百善略一寻思就想通了其间的干系。赵氏嫁给了彰德崔家长房的崔文璟,他的祖母就是崔府现任主母方夫人。而这位大名鼎鼎的方夫人就是出自会昌伯府,这位冉夫人论理还应该唤方夫人一声姑母。 哼,自个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的,正想说话时就感觉手心里悄悄滑入一个纸团,她立即不动声色地捏紧。靳佩兰看也未往这边看一眼,端着身形招呼众位夫人赶紧入座。花厅里早已摆放了各色珍奇美食,席间觥筹交错人人言语欢畅。 傅百善趁落座的短暂时分,已经瞄清了那张纸团上用黛螺匆匆写就的几个娟秀小字:小心赵氏。 戏台上正在演一出折子戏《千里寻夫》,扮演杨秀英的青衣声腔抑扬顿挫唱得极好。女人只穿了一身藏青素面戏服,梳了大头带着水纱茨菇叶,留了甩发并银泡头面,脸上并没有按惯例画上浓墨重彩,只是浅浅地描画了一下眉梢眼角,远远望去显见是一位美人胚子。 青衣将杨秀英奉养公婆教养孩儿的艰辛演得淋漓尽致,转过头来,丈夫李连芳为了保全富贵荣华和高门出身的妻子,对找上门的糟糠之妻不但不认还痛下杀手。最后,幸得高门出身的妻子大度,一家人终于大团圆,李连芳也得以妻妾相得父子和睦。 场中夫人们最喜欢看这种大团圆的戏,都取下头上金钗手上的银镯抛在戏台上,这就是所谓的打赏。坐在首座的靳王妃连连击节赞叹,吩咐身边的仆妇将暖棚里将养的醉芙蓉剪下两支,送与扮演杨秀英的青衣。 傅百善听不懂一句戏词儿,又不愿意惹事拣了一个角落里坐着,随大流扔了两个小银锭。这时就见崔家新进门的少夫人赵氏婷婷站起,将那个扮演杨秀英的青衣招至面前,扯着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水问道:“唱得怎生如此之好,可是心有感悟?” 那青衣见势立刻跪在地上泣道:“民妇是有冤情禀奏,闻听王妃娘娘在此举办上元冬宴,特特冒大不韪前来求王妃娘娘给民妇做主!这出《千里寻夫》里的杨秀英苦,但民妇心里的苦楚比她还要苦百倍,民妇和膝下的一对孩儿也是几度差点没命。为了苟活下去,只有冒死前来看还有否一线生机!” 场中诸人顿时惊住了,傅百善将那位青衣扮相的女人细细打量两眼后嘴角不由一哂,心道该来的终就还是来了。 第三二五章 青衣 第三二五章 青衣 因是寒冬上元佳节,屋角放了几树高大的金桔,燃了地龙的厅堂里就是满室的橘香。 赵雪得意地一仰头,趁着场中贵妇们议论纷纷时,有意无意地朝傅百善瞥过去一眼,随即热心地劝道:“放心吧,有咱们王妃娘娘在此,你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有人为你做主!” 靳王妃却没有立时接话,似是让眼前一幕吓呆了,木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喃喃问道:“好好地唱着戏怎么伸起冤来了?况且那些御史台大理寺有专门接案子的人呀,今日可是我第一次设宴款待大家,你这妇人是如何进到园子里来的?若是真正刺客混进来,让各位夫人小姐有损伤算谁的?” 话里话外尽是推诿,赵雪心头一阵暗急。 心想这位靳王妃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这么一点小场面都处理不好,难怪秦王殿下让自己出面挑大头全权负责此事。她一跺脚上前扶起那位青衣,极为贴心地建议道:“你莫怕,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里不但有王妃娘娘还有朝堂各位重臣的夫人,总能助你心愿得了!” 青衣似乎真有极大的冤屈,捧着帕子哭了几下才哽咽道:“民妇少年时因家道中落年幼无知被人诱骗当了暗门子里的姑娘,幸好头次出堂会时就遇见一位大人不计前嫌将我赎买,还置了田宅奴仆安置于我。我如同掉进了蜜罐里,连做梦都是笑醒的。” 女人哀哀哭了几声,“先时那位大人对我也算是百依百顺,不久我就生了一对双生孩儿,我以为终身有靠从此安心教养子女。不想那位大人一遭变心,为娶豪门富家之女将我们娘仨一股脑抛在脑后。时日久了我也断了念想,若不是乡下日子清苦实在过不下去,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到京城来找他!” 赵雪满面义愤填膺状,“竟有如此下作的男人,为博取富贵竟连亲生孩儿都不要了。告诉我那男人的名讳,我请王妃娘娘还有各位夫人帮你做主!” 那青衣的头颅低得不能再低,却口齿清晰地答道:“是京卫司指挥使裴青裴大人,他就是我一对双生孩儿的亲生父亲!” 赵雪就浮起一丝尴尬,转头望向傅百善道:“傅乡君,我只是一番好意,想为这可怜女子寻一丝公道,不想却问到了你的家事。裴大人定不会是这样的人,兴许是我弄错了!” 正在这时,一对穿了布衣的孩童从戏台后面跑了出来,搂着跪伏在地上的青衣大哭唤娘,声声凄惨令人闻之流泪。就有会昌伯府冉夫人将那对孩儿牵起怜惜道:“哪里会有女子认错自个丈夫的,傅乡君你大人有大量,就将这两个可怜孩子领回去吧。裴大人再不济再有错,孩子总是无辜的!” 人群登时议论纷纷,傅百善也是负手一笑长身而立道:“敢情今天这道上元冬宴还是一场鸿门宴,就是不知这位抢着也要认我丈夫为丈夫的大嫂从哪里来,这朗朗乾坤可不是容你胡编乱造的呢!” 地上依旧跪伏的青衣知道今日的重头戏来了,忙把一对孩儿推在一边,低头哽咽道:“奴家自知身份粗陋见不得人,只是希望夫人收留这对孩儿,毕竟他们是裴……大人的亲生骨肉。还望乡君大人海量,给他们一块容身之处。” 傅百善看着那一对约莫六七岁的孩子,女孩生得玉雪可爱,男孩生得虎头虎脑。她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块榛子酥递了过去,那男孩欲要伸手去拿,女孩却一个箭步上前呵斥道:“就知道贪吃,一块糕点就诱得你忘记娘亲了吗?” 男孩又骇又惧,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女孩年纪毕竟太小,心里大概有些后悔又说不出劝慰的话语,于是也双眼包含热泪,加上地上跪伏傅妇人,一家三口凄凄惶惶,看上去好不令人可怜。 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再次上前,揪着一团帕子擦泪道:“可怜见的,生得多好多懂事的一对儿女。这要是我方家的子弟,拼着被我家老爷责骂也要带回去好生看顾着。傅乡君,将心比心都是有孩儿当娘的人,你就忍心看着他们因为生父的狠心流落街头?” 赵雪仿佛已经平静下来,走至傅百善的身边低声劝道:“傅乡君,你我两家有些恩怨和误会暂且放在一边。这对孩子委实可怜,你若是不好安置他们,我就把他们带回去交给父亲,毕竟是……大哥哥的儿女,我父亲见了肯定会欢喜的。” 傅百善就慢慢抬头,看着眼前因为心善几乎垂泪的女子,似笑非笑道:“崔少夫人和冉夫人这一唱一和的,我若是不帮我家夫君认下这对孩子,恐怕在你们眼里就是十恶不赦之罪吧?不过平白无故地冒出来一个唱戏的妇人,就说与我家夫君有牵扯还生有孩儿,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强人所难了吧?” 那小女孩性情似乎有些倔强,闻言对着傅百善怒目而视,大声嚷道:“我和弟弟才不稀罕到你家去,我们就是吃糠咽菜也要和娘在一起。你家里就是堆了金山银山我们都不要,还有什么狗屁宣平侯府的爵位,我弟弟根本就不屑去当!” “呵呵”,傅百善瞟了一眼神情有些僵住的赵雪,有些嘲弄地冷冷一哼道:“这位大嫂消息可真是灵通,连我夫君有可能是宣平侯失踪已久的长子都知晓。只是这原本就是无稽之谈,我家夫君都还没上赶着去认亲,你家的一对小儿女倒是知晓得甚为清楚呢!” 靳王妃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行动间却更似是慌乱了手脚,“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 双手加额一直跪伏于地上的妇人丝毫不见慌乱,沉声道:“还请傅乡君不要怪责于他人,我们母子三人为了找寻他们的爹爹,半月前就来到京中,又刻意打听了一下裴大人的近况,多少听说了些许流言。一双孩子年幼,兴许是听到了街坊四邻的揣测就鹦鹉学舌记在了心里。” 傅百善就拉长了声腔“哦”一声,“我夫君虽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但是你仗着一张利嘴凭空指责我夫君行为不端在前对我骗婚在后,可有什么真凭实据?” 妇人一身戏装瑟瑟地散落于地上,长长的水纱像黑蛇一样蜷伏着。从袖口里摸索出一对篆刻了花鸟鱼兽的寄名锁道:“民妇不敢欺瞒乡君和各位贵人,这是我家一对孩儿满百日时,裴大人亲自与我到青州凤祥银楼为他们打制的。” 妇人不敢抬头,半露的下颌却是含泪带泣我见犹怜,“当时裴大人还当着掌柜和一众伙计客人亲口吩咐,这寄名锁上一个刻玲,一个刻珑,玲珑环佩的玲珑!民妇在青州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想到京中寻人。那位凤祥银楼的掌柜见我可怜,还特地一同进京愿意为民妇作证。” 会昌伯府的冉夫人与赵雪悄悄递了一个眼色,轻笑道:“那这两个孩子一个叫裴玲,一个叫裴珑,果然是极好的名字。好了好了,男人年青时哪里不会犯错,傅乡君是朝廷敕封的正四品乡君,更要宽怀大度善待妾室庶子庶女,给满城的诰命夫人们作出表率!” 傅百善抬头看了一眼周围,见冉夫人与赵雪一脸胸有成竹的笑意,众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隔岸观火,堂上靳佩兰眼里有不错认的担心。就忽地笑了一下道:“人证物证俱在,我好似不认都不行了呢?只是曾淮秀,话不可以乱说父亲也不能乱认,你将方知节方大哥的一对遗腹子冒认在裴大哥的名下,置他的脸面于何地呢?” 地上扮青衣的妇人猛地抬头,就见眼前的女子一身对襟方领绿织金缠枝莲妆花纱夹袄,玉色内衬纱里,脖领则缀了一只赤金嵌宝绵羊童子纽扣,更衬得她眉目如画英气迫人。曾淮秀眼中流露惧意骇退了一步,呐呐言道:“你是……” 傅百善就含笑低头问了一句,“你色色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怎么就没有打听到裴青所娶的乡君就是我呢?还是与你说话绸缪的人,只要你好好地唱一出戏,却忘记告知你要对付的竟然是你昔日恩将仇报的故人呢?” 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只觉方知节这个名字如此耳熟,细细一琢磨忽想到一事不由立时变色,不自觉地往人群中瑟缩了一步。 曾淮秀惊得一时忘记了说辞,慌乱之下她一转头就看见赵雪的警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站起身子一把抓住小儿子搂在怀里,大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愿意为裴大人认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那我们娘仨就一起去死!” 花苑里燃着地龙温暖如春,其地理位置却是靠近水池,只是相隔了几步远而已,众人就见那妇人激愤之下抱着儿子一头就往水里冲,顿时惊得连连尖叫不已。此时已经是隆冬,那池子里的水虽然没有结上冰冻,但是冒冒失失地跳进去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傅百善也未料到这曾淮秀狠绝至此,被当面揭穿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竟然还拿着年幼儿子当挡箭牌当着众人寻死。正在这紧急关口,站在水池旁侍候的一个粗使仆妇身子一矮,也不见如何动作一抬脚就将急奔的妇人踹了个狗啃地。 第三二六章 作死 第三二六章 作死 赵雪忙上前扶起摔得不轻的曾淮秀,她不敢斥责王府的仆从,却转身利声指责道:“傅乡君,没想到你是这种容不得人的女子。你夫君裴大人知道你善妒的真面目吗,几句话就将一个乡下妇人逼得跳水,人家只是想求一个安身之处而已!” 人群中有那脑筋转得快的人已经大致明白了,戏台子上演了一出《千里寻夫》,戏台下也演了一出《香莲铡美》呢! 大冬天兴冲冲地跑来赴个上元宴,赶情被人家拿来当枪使了。厅堂里就有胆子大的人捂嘴笑道:“崔少夫人必定是感同身受,顶好让傅乡君把这娘仨赶紧认下,顶好再将正室的位置给这妇人腾让出来……” 宣平侯府的名声本就不中听,当年赵雪的亲娘就是仗着一对儿女生生逼走了裴夫人。这会竟腆着脸指责傅乡君,真真是大言不惭不知所谓。场中贵妇大都是顶门立户的当家主母,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妻,尤其见不得这种以妾充妻的下作之事。见了那青衣一句话不对就要死要活的模样,脸上连连撇嘴之余心底其实早已明白大致的究里。 赵雪令人诟病的身世一直是她的隐痛,闻言立时抬头看向人群怒道:“我一片公心为这妇人讨一条活路,哪里象有些人藏头露尾只知趋炎附势!” 一直干坐在一旁,端做木头菩萨的靳王妃就撩起眼皮轻斥一句,“赵氏,这里是秦王府,不是你崔家的前宅后院。在座的也是有身份的诰命夫人,不是你夫君纳在屋子里那些不上台面的妾室,可容不得你在此大呼小叫的!” 赵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晴,根本想不到靳王妃竟然会当着当众出言呵斥她。况且认真算起来她还是新婚,崔家再不给她脸面也不会这个当口纳妾。她嘴唇嗫嚅了一下,却倒底不敢在一品王妃面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然转身站在一边。 坐在左首的崔莲房看着侄媳妇一番唱念做打,又看了一眼站在一边仿佛看热闹一般闲适的傅百善,不禁眉头暗自一皱。 曾淮秀见失了相帮之人,弄了半天脸上的妆容也花了,又见傅百善嘴角的一抹了然讥讽,心里不免浮现慌乱。一咬牙只得抱着孩子咚咚地磕头,“傅乡君,傅姑娘,我发誓他们真是裴大人的孩儿。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 场外便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接道:“曾二娘子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誓言还是不要随便发的好。若是实在要许一个的话,就许诺你今天但凡说了一个字的假话,就让你所生的这对儿女活不过明年的今日如何?” 傅百善眉尾一扬,连头都没有回嘴角就微微抿起。 一对孩子是曾淮秀的心头肉,闻言不禁大怒,猛地转身去寻那个开口说话的人。却见回廊迤逦过来一行人,为首之人生得浓眉凤目冷峻挺拔,正是一别经年的裴青。她又惊又喜,忙举袖拭去脸颊上的尘土,忙不迭地推着一对儿女道:“快去,那就是你们的爹爹……” 裴青定定望过来一眼冷冷道:“这满大街让孩子认爹的勾当先慢着,就是不知安排你进京的那人许下你什么好处,值当你连做人的脸面都不要了。当年之事我顾着同袍之情没有将事情揭穿,就是想给你留两分余地。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你这种给脸都不要的妇人,这一对孩子摊上你这样唯利是图的亲娘,实乃是他们的大不幸!” 曾准秀心里惊疑不定,她不知道自己的底细被这人知晓多少。但是知晓了又如何呢,这么多年过去早已事过境迁,她赌的就是一个死无对症口说无凭。她提高声调正要开囗,就见裴青身形恭敬闪开,一个气度非凡威仪出众的中年男人轻笑道:“这就是你小子非要喊朕过来看的热闹?” 厅堂上的诰命夫人大多得见过圣颜,见状立刻矮下身子齐呼“万岁”。 会昌伯府的冉夫人眼尖地看见皇帝后面跟随的一众大臣里,就有自己的丈夫方明义,正背着手与身边的人清闲细语。她心里想起那件事不免又急又慌,不住地给会昌伯递眼色。奈何两人灵犀没有相通,会昌伯只是笑呵呵地左看右看地看热闹,就是没有往妻子这边望上一眼。 穿了一身驼色地织彩斜万字便服的皇帝淡然一笑,伸手扶住身后的刘惠妃道:“你难得跟着出宫一趟,今日是靳氏第一次主持王府的上元冬宴,就出了这么些个幺蛾子。她年纪轻怕是镇不住,你这当婆婆的去帮衬她一下。” 刘惠妃眼睛与坐在右首的弟媳崔莲房对视了一下,扯了腋下的帕子娇笑道:“我看靳氏处置得很好啊,就是门上的人太过疏忽大意,怎么进来的闲杂人等都不一一核实身份?在这样端严的上元宴上扯些乱糟糟的事,让诸位夫人们看了笑话,该将今日负责值守的人全部杖毙才好!” 女人视人命如儿戏的话一落地,不光曾淮秀就连赵雪都是一阵手足冰冷。 皇帝就淡淡地瞥过来一眼道:“没听到娘娘的话吗?”不远处立刻有大力太监和殿前武士默然无声地领命而去。园子深处戏伶丝竹的声音也不知何时停歇了,只余诰命夫人们身上偶尔的环佩叮当。 皇帝轻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厌弃,“裴青,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口口声声说这对孩子是你的?竟然还本事跑到秦王府当着一干人大闹,若是没有人帮衬她权当咱们这些人都是傻子呢!看孩子的年龄也有六七岁,那时你不是在青州左卫查探军中内奸吗?” 曾淮秀连头都不敢抬,只觉那位至尊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像利刃一样在背脊上刮得生疼。她也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猛地匍匐膝行了几步凄厉喊道:“求圣人为民妇做主……” 话未说完,皇帝身边一个青衣太监一个健步冲上前,噼噼啪啪地就给了曾淮秀几个狠厉响亮的耳光。将女人抽得双颊红肿鼻翼流血之后才停下手来,柔声细语地呵斥道:“真是不懂规矩的蠢东西,在圣人面前竟敢大呼小叫。难道不知道圣人没有问话之前,你就是一口气憋死也不能吭声吗?” 场中诸人噤若寒蝉,一时间静寂无声。 裴青对着傅百善担忧的目光微微点点头,才沉声禀道:“徽正十二年,回乡探亲的广州巡检傅满仓一家在天门山出游时遇到截杀,一众人拼死留下劫匪。其中有一人的身份经查实是倭人,他身上还有一副最新的海防图。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察觉到青州左卫里有内奸。” 曾淮秀目光闪烁地捂着充血的脸颊,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战栗。这不是源于刚才被人扇耳光的力道,而是一种对未知和故去无法把控的恐惧。 裴青连眼尾都没有扫过来一下,躬身道:“正在这时,百户方知节忽然中剧毒暴毙,他因为自小受过毒物训练,所以比凶手预计的多活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有机会等到我的到来,且在临终前指出内奸必定是青州左卫的高阶军官。他与我相交多年可谓知己,交代后事时说他正要迎娶一位女子,那位女子虽出身娼门却与他真心相爱且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裴青眼中露出一丝讥讽,“我不忍方知节身后没有人奉养香火,又恐那女子性情凉薄舍弃腹中胎儿,就故意假冒醉酒不省人事,将计就计意图让那女子先将孩子生下来。那女子就是今日在场的小曾氏,将她从娼门赎出之日起到她生下孩子的大半年里,身边所有人等都是青州左卫指挥使魏勉全权负责安排。” 装扮得富贵异常的花苑里,青年男子清朗的声音微微回荡,“微臣千防万防,就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位军中内奸就是小曾氏的姐姐——大曾氏的相好,原名徐直的百户谢素卿。其间种种不一而足,就不一一诉说。小曾氏生下一对孩儿后,为防外人的刻意加害,指挥使魏勉就做主对于方知节的死讯秘而不宣,不想这却造成了小曾氏的种种妄想!” 曾淮秀不意竟然听到这番典故,不由双目赤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胡说——” 裴青右手一挥,一个军士上前将一摞纸张交至他手中。他便微微躬身道:“这是小曾氏所居之所老鸨子的供词,这是当日为小曾氏接生的稳婆的供词。这是她为收买稳婆假造孩子未足月所送出的金银之物,还有负责秘密看守她之人的值守日志。原先一直俱都被封存在青州左卫,前几日才由魏指挥使派人快马送至京城!” 皇帝略略翻动了一下厚厚的纸张,新旧不一不说,上面密密麻麻的尽是字迹和手印。他慢慢抬起眼,手里轻轻抖动了一下颇有些奇怪地问道:“就这么一件小事,你还怕这等妇人赖上你不成,把这些工夫都做在了前头,难不成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这也是场中大多数人心里的疑问。 赵雪虽然不敢说话面上却流露出讥讽,她第一次认真打量着这个血缘上的兄长,心里不无恶意地想着,任你口绽莲花即便把黑的说成白的,只怕从今之后你们夫妻之间心头就像生了根毛刺一样,虽不致命却不时让人疼痛几分。 裴青却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微臣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只是未雨绸缪罢了,不过这并非为我,而是为了这对孩子的身份日后不让人生疑。我和方知节不但是军中同僚,还是自小认识的知交。因为物伤其类一向走得比其他人近些,所以就知道他不少不好宣诸于口的旧事。” 裴青淡淡瞥一眼人群当中的某人,垂下眼眸道:“方知节本是京中勋爵之后,长大之后按律本该承袭父亲的爵位,过着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日子。不想却被虎狼之性猪狗不如的至亲逼迫得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好几次历经生死边缘。小曾氏虽然生性愚蠢贪婪,她生的一对孩儿却如叶上朝露般脆弱毫无自保能力,魏指挥使和微臣百般商椎之后才做下种种布置!” 站在群臣末尾的会昌伯方明义被那冷飕飕宛如钢刀般的眼光一瞥,顿时吹胡子瞪眼一蹦三尺高,“你说谁是虎狼之性猪狗不如,青天白日岂能容得你这黄口小儿在此胡诌?” 裴青见状正中下怀,便负手微微一笑反问道:“伯爷莫非知道某说的是何人,真是好生奇怪,裴某都还没有指名道姓呢?对了,我碰巧知道方知节就是出自会昌伯府,他的父亲就是上一辈的会昌伯。唉,我离开京中多年,不知道这爵位怎么没有传给亲生儿子却传给了隔房的堂弟?伯爷可否为大家解惑一二?” 第三二七章 借爵 第三二七章 借爵 会昌伯方明义的脸面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皇帝就举拳咳了一下道:“这件事朕倒是知道一二,上一任会昌伯青壮时因病亡故英年早逝,膝下的独子尚且年幼。当时的会昌伯的老祖母亲自上书,说府中爵位不好交予一懵懂幼童,就先让她的另一个孙辈方明义借爵。待那孩子长成之后,再将爵位返还!” 应氏皇朝自建立之初为集中兵权,逐步将各类公侯伯形成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的局面。受封而领铁券者为世袭封爵,否则为流爵。袭封则还其诰券,核定世流降除之等。爵位世袭或降等以袭,如封侯而世袭伯。 会昌伯府的老夫人大概就是为了保住府中的爵位,不得不上书降等承袭。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两任伯爷都是她的亲孙子,只要先将爵位保住,以后再让二房的人将爵位还给长房的重孙也是一样。 “借爵啊……” 裴青就长长地喟叹了一声,“也不知是谁出了这么一个高明至极的主意,即保住了爵位又护佑了长房的子嗣。只是那位老夫人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借就是二十余年,长房的方知节不但没有等到爵位,最后还死于非命。眼下他的遗腹子又是一无知稚儿,看来这爵位还要继续借下去了。” 会昌伯方明义一张老脸顿时挂不住,梗着脖子怒道:“方知节的确是我方家的子孙,只是长大之后性情桀骜屡次不听长辈教诲,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跟我祖母房中的丫头有了苟且。我祖母跟前的规矩极大,那女子不堪凌辱羞愤之下就悬梁了断。我本来是想报官的,就是看到他是我已逝兄长唯一骨肉的份上,才只是当众责打了他一顿作罢!” 裴青就步步紧逼碎金断玉般冷哼一声道:“侯门内院庭阁深重,一个丫头的死活自然说不清楚。可怜方知节一个半大少年就这样让堂叔父毁了名声,迫不得已之下只有投军一途。堂堂会昌伯府家的长房贵介公子,竟然过起刀口舔血的普通军卒生涯,说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吧!” 会昌伯气得直打哆嗦,“你竟敢当众胡说八道,当年的事秘而不宣,也是顾忌他小小年纪的份上。你们不知道,当时我们府上的老祖宗知道这件事后,伤心得不得了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都还在念叨方知节的不肖不仁。” 他眼珠子一转看到地上跪着的曾淮秀母子三人,故作恍然大悟状,“我明白了,这所谓的方知节是真是假都还不知道呢?况且他死了这么多年死无对证,你觊觎我们伯府的爵位,就想把你的私生子挂在他的名下。只是你没有量到你的这位妾室却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口口声声说你才是孩子的生父,这不跳出来揭穿了你的真面目……” 裴青毫不理会地从军士手中取过一个布包,打开后是一块五福捧寿镂雕龙凤纹玉佩,轻轻一拆分就极巧妙的变成了两块独立的玉佩。 他高举着玉佩朝众人展示了一下,才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道:“这是会昌伯府历代家主的传承信物,方知节说当年府里的老祖宗已经察知了二房的狼子野心,只可惜为时已晚木已成舟,只得悄悄将此物交予他作为护身之物。没想到他时隔三天就被人构陷清白扫地出门,老祖宗忧急之下才没了的!” 皇帝摸索着玉佩上面镂刻得精细圆润的纹路,略略点头道:“朕记得这是先皇赏下去的物件,刻工精美设计巧妙可以一拆为二。为视恩宠,先皇还特地吩咐内造局的工匠分别在龙凤的嘴边阴刻了一个小小的方字,这的确是会昌伯府的传承信物。” 曾淮秀惊疑不定地搂着一对双生孩儿,一会望望这个一会望望那个,委实被眼前的境况弄糊涂了。 会昌伯方明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当年府中老祖宗亡故之后,他亲自带着亲信之人在屋子里找了三天三夜,哪怕就是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这件先皇赏赐的龙凤玉佩,没想到却是被方知节那个臭小子抢先拿在了手里。只可恨赶那人出府时,没有狠下心来将他上下细搜一遍。 会昌伯府的冉夫人再也站不住了,明明今日是来看热闹的人,到最后怎么变成被看热闹了?她战战兢兢地上前一步伏跪在地上道:“容臣妇禀明当时的境况,即便裴指挥使所言非虚,也只能证明彼方知节的确是我会昌伯府长房的子嗣。当年他与府中老祖宗跟前的丫头私下有染,拿到这块龙凤玉佩也不稀奇……” 见着老女人又来唧唧歪歪,傅百善不耐地弹去衣摆上沾染的一点尘埃轻嗤一声,“先前不知道是谁红口白牙地当着众人,说会昌伯府的老祖宗跟前的规矩极大,那丫头不堪凌辱才悬梁自尽,这会怎么就变成与方知节私下有染了?人家说孩儿脸三月天,这还没到三月冉夫人变幻也变得忒快了吧,敢情这世上黑的白的让你一家子全占了!” 场中诸人顿时议论纷纷,冉夫人被当场揭穿前后话语不一,一时间气得脸面通红,傅百善也丝毫不畏惧地上前一步昂头怒视。哼,就兴你出头帮会昌伯,还不兴我出头帮自家男人了! 裴青的眼中浮现一丝愉悦,皇帝对这副场面似乎也感到好笑,清了一下嗓子道:“这对龙凤玉佩在此,那么方知节的身份是毫无疑问了。这妇人一口咬定这孩子是你裴青的,那么这对孩子到底是不是方知节的,他们的身份也还值得商榷!” 曾淮秀本就是百伶百俐的性子,此时听到其中原委立刻明白了轻重缓急。 她一时又急又悔,按照裴青的话来说原本就安排得好好的,单等儿子女儿大一点后就可以凭借信物到会昌伯府认亲。只恨自己短视又存了一星半点的妄念,就听了人煽动将大好的局面弄得一团糟。 想到此处她连忙扯着儿子的衣袖道:“民妇是胡乱攀咬的,是一位大人找到我将我们娘仨一起接到京中。在客栈里,就是那位长得很漂亮的姓赵姓夫人一字一句地教我说这些话语的。还说只要按照他们的吩咐,宣平侯府的爵位以后就是我儿子的!” 人群当中站着的赵雪目瞪口呆,只恨不得地上立时有条裂缝让她钻进去,她做梦都想不到这乡下妇人竟然有胆子敢当众反咬一口。 傅百善就斜睨一眼哼道:“曾二娘子,你这让儿女胡乱认爹的本事还是收敛一下的好。再说,这位赵娘子自个就是宣平侯的女儿,她上头还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我家裴大哥在她眼里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只怕恨不能食其肉寝起皮,还会好心地帮你儿子谋夺她亲哥子的爵位?” 曾淮秀这才恍然大悟,把孩子一把推开伸着脑袋就撞向赵雪,大骂道:“打死你这个下贱的小娼妇,竟敢糊弄我。你昨日在我面前时怎样承诺的,说只要我一口咬定裴大人是我孩儿的爹爹,让他们夫妻俩反目成仇就大功告成。还说就是裴大人不认他们,你也会想法子让裴大人的亲爹宣平侯认下他们!” 傅百善和裴青听到“让他们夫妻俩反目成仇”这句话时,不由对视一眼,心里对今日这场闹剧的主谋已经有了大概的数目。 那厢曾淮秀想着自己听了歹人的劝,生生将儿子到手的爵位拱手让人,不禁心胸口大怒心头滴血,也忘记了先前被人打耳光的痛楚又哭又闹。约莫骂着不解气一般,最后竟坐在地上像乡间村妇一样,用种种不堪的字样将赵雪连带她的一对爹妈骂得是狗血淋头。 一别经年,当年斯文柔弱的女人想是为生活所迫竟变得泼辣不堪。偏偏这回皇帝身边的太监统统都像聋子一样,垂着眼眸束着双手站在一边不闻不问,由着女人蓬着头发指东扯西地乱骂一通。 方知节之于曾淮秀已经是很久不曾想起的人物,那时也曾你侬我侬,她怀了孩子后那人却杳无踪迹连片书信也无。她也想听从姐姐的意见,将胎儿一股脑喝药打了,可终究是下不了那个狠手。适逢裴青出现,她就想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曾淮秀无数次在暗夜里咒骂,期许那人不得好死。却不知道那人早早地就死去了,临死前还将自己慎重托付给兄弟,还力所能及地安排好自己和孩儿的未来。曾淮秀心头不知是悔是恨,双手捶地骂得声嘶力竭哭得满面泪痕。到最后也不知骂的是谁,哭的又是谁! 崔莲房看着赵雪一脸的沮丧,会昌伯夫妇眼神闪烁不敢面对,靳王妃眼角的不耐漠然,在场众人的指指点点兴味盎然,知道照这样下去方家和崔家势必要成为京中各色人等的笑柄。 她拂了一下额边的碎发,深吸一口气在皇帝面前盈盈一礼道:“按说我是出嫁女不该管娘家的事,可是会昌伯是我舅舅,会昌伯夫人是我舅母,少不得要来说上两句。这位身世可怜可叹的曾娘子即便说的全是真话,可是一府袭爵之事何等重要,长房方知节又已身死,这对孩子的出身还是有些……低微。一来毕竟他们的身世存疑,二来他们的娘亲的确是娼门女子。” 傅百善特特望了一眼这位刘首辅家的少夫人,知道她是赵雪夫婿崔文璟的亲姑姑。这倒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一下子就指出事情的根本。不错,曾淮秀人品有瑕惯于见风使舵,哪边有利益就往那边倒。这样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即便是真的也要大打折扣,更何况她的身份的确是个硬伤。 试想,就算现在的会昌伯愿意将爵位让出来,让这个七岁黄口小儿继承,可是这孩子的生母地位如此不堪又怎能服众?若这孩子大了,知晓世事后这样的母亲是认还是不认?曾淮秀怔怔跪在地上,她一心想为孩子求一个美妙前途,没想到阻碍孩子的人恰恰是她自己。 裴青也看了一眼这位在京中素以贤名遐迩的崔夫人,见她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样子,就微微一笑道:“我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听说过会昌伯府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传承。他们家每一辈的头生子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这一点相信现任的会昌伯也是心知肚明的吧!” 会昌伯方明义脸上闪过一丝震惊,吃吃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裴青微笑道:“我跟方知节同在军中多年朝夕相处,知晓这个事情也不是什么难事。会昌伯府每一辈头生子的右脚都有六根脚趾,方伯爷是你那一辈的第二个儿子自然就没有,他生的长子却有。方知节是上任会昌伯的独子,自然有六根脚趾,他与小曾氏的儿子也有这个特点。” 曾淮秀闻言大喜,也顾不得会不会御前失仪再次挨打,一把抓过儿子摁在怀里,将他的鞋袜一气脱掉,果然那孩子的右脚上长有嫩生生的六根脚趾头。 第三二八章 黄粱 第三二八章 黄粱 冬末初春的冷风打着旋地从花苑里经过,隔着一道厚重帷慢里面站着衣饰华美的一干诰命,外面站着一干威势煊赫的朝堂重臣,却无一人喊冷喊乏。委实是今日秦王府的这场上元冬宴比往年来得精彩,这一出接一出的,戏台子上都没有这么会演。 皇帝像看稀奇一样看着那个孩子活动自如的小脚,忽然想到什么扬头笑道:“朕记得你们会昌伯府有几个血脉较为亲近的旁支,武骑尉将军方明德好像也出自这家。他的祖父是老会昌伯的从弟,他父亲早亡也是独子,去个人让他进来叫朕看看他的脚。” 这道命令来得尤其唐突,秦王府外面负责守卫的方明德莫名其妙的进来,又莫名其妙地当着众人脱掉鞋袜,果然他的右脚也是非常明显的六根脚趾头。帘子里外的人对着他的大脚指指点点,叫他尴尬不已,还是裴青悄悄给他递了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 方明德就是魏琪的夫婿,裴方两家因为女眷是闺中蜜友,因此走得比别人家来得近些。傅百善见过几回,知道这是一个面粗心细之人,和裴大哥私下倒是极说得来。自从回京过后,魏琪也独自带儿子来玩耍过两回,那孩子每回都穿得周正,倒是真没有注意孩子的右脚长得什么样。 皇帝负手兴味盎然地打量着方明德的脚丫子,又盯着小曾氏的儿子看了几眼,轻笑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朕倒是没有想过还有人生有六根脚趾。这一门一姓的家族之传承,竟然是这般延续下来。方明德,你平常走路走得习惯吗?” 论起来,方明德是会昌伯方明义平辈的堂弟,只是相隔多年两家一个贫一个富甚少走动,在外面偶尔见着也不过是比陌生人相熟一些罢了。他听了皇帝的询问,就嘿嘿笑道:“倒也没甚不便,只是比常人费鞋子一些。” 皇帝打量了他憨憨的面貌一眼,轻点手指道:“这倒是有些难办了,看来这个七岁幼儿果然是方知节的遗腹子。会昌伯府这段公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倒叫朕着实有些抠头呢!” 花厅里与靳王妃站在一处的刘惠妃瞥了一眼面色煞白的会昌伯夫妇,又看了一眼强自镇定的崔莲房,心头暗讽这就是百年世家的做派,被人活生生地扒层皮下来还毫不愧怍地端着。就开口笑道:“按说这是朝廷的事体,我们妇道人家本不该插言。可是这世上素来有个说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无论什么样的东西借了二十多年也该还给人家了!” 皇帝就颇有兴味地转过身问道:“方明义,你倒是想还,还是不想还呢?” 众目睽睽之下,这是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事情吗?会昌伯方明义双膝一阵无力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双目一闭苍凉道:“臣,还……” 冉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猛地惊醒过来双手朝方明义击打过去,“你老糊涂了,你把爵位还了,府里几个孩子还有什么体面?难不成还让他们从头读书去考举人进士,近三十岁了还重新开始谋前程?这爵位既然落到了咱们二房头上,凭什么要让出去,就给这么一个娼门女生出的下贱东西?” 皇帝眼中浮现一丝冷寒,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收敛了笑意道:“方明义,你自个想明白道理安抚好家人。明天,朕要在案头上看到你自辩的奏折!” 会昌伯如何听不出皇帝语气当中的不悦,连忙一把将冉夫人推开道:“还请皇上饶恕老臣管教不严之罪,这妇人就是安闲日子过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回家之后,老臣定当约束府中子弟不叫他们生出是非。十日……不,五日之内,老臣必将府中正院腾空让出来!” 皇帝听他满口的应承终于点点头,淡扫了花苑中众人一眼,转身往外走去,身后呼啦啦一大群连忙跟上。方明德把鞋袜重新穿上,一步一颠地走至裴青面前,悄声问道:“干亲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就看不明白这出戏呢?” 魏琪和傅百善交好,尤其喜欢裴家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妞妞,又仗着是裴青的小师妹,老早就唤着要两家打亲家。闺女是裴青心头肉,哪里会糊里糊涂地许给不相干的臭小子。所以对于方明德和魏琪两口子的自来熟,他简直是嗤之以鼻深恶痛绝。 裴青将一袭镶了青锋狐毛的披风帮傅百善披上,这才转头将方明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见旁人都站得远远的,便低声道:“你摊上大事了,只怕从今往后你的日子就没有往年那般清闲了。咱们这位皇帝尤其爱磋磨勤勉的人,你就擎等着受罪吧!” 这话没头没尾方明德听得一头雾水还有一丝威吓之意,但他向来是粗中有细心头又章程的人,旋即想到一种可能。立时又觉得是天方夜谭绝无可能,但此时人多嘴杂不好细问,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夫妻扬长而去。 傅百善顺着长廊往外走的时候,双眼和站在花厅里的靳佩兰对视了一下,都微不可见地轻点了一下头,又各自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花厅里的冉夫人依旧跪在地上,半响才呜呜地哭了出来。会昌伯叹了一口气扶起老妻,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赵雪,几乎恨毒地啐了一口唾沫,这才回头道:“早就跟你说过,莫跟那些小妇养的浅陋女子搅合在一起。这一向你跟人家走得近,人家反手就将你坑得爬都爬不起来!” 浑浑噩噩的冉夫人听到此话才清醒了几分,一抬头眼里几乎射出刀子,低低骂道:“赵氏,你说过只是请我这个当长辈的给你镇镇场子帮个小忙,还说是秦王殿下的吩咐,只要将那个姓裴的指挥使名声搞臭了就大功告成,你怎么没给我说过那个娼门女子所生的一对孩子是我方家长房的子嗣?” 赵雪一时面色如土,她哪里会想到事情急转直下,没有吃到羊肉反而惹了一身骚。 她受了秦王的吩咐,色色安排得妥妥当当,哪里会想得到曾淮秀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竟然和会昌伯府大房的子弟有牵扯。这下不但没有为难到裴青傅百善,还将会昌伯头上的爵位弄没了。此时回返崔家,只怕当家主母方夫人第一个就饶不了她。想到这里她又是一阵心虚背寒。 第二日,方明义就主动上书还爵,一家子老老少少三十多口人搬离了伯府,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倒是引得不少朝臣的赞许。皇帝颇为满意他的知趣,特特赏下五百两银子作为安置费。至于这么一点银两会不会引得方家人上下吐血,就不是他考虑的问题了。 十日之后,朝堂几位内阁重臣廷议上呈皇帝御批,会昌伯这一爵位赐与五品武骑都尉方明德。原方知节一对遗腹子女交由方明德代为抚养至成人,其遗孀曾氏因随意攀诬朝臣,当众责打三十大板,处置毕后发还原籍任其自由嫁娶。 京城剪刀胡同一座小小的宅院里,曾淮秀抱着枕头呜呜哭了许久才抬起红肿的眼睛,小声哽咽道:“姐姐,若不是你出面收留,我不但孩子没了,现如今竟是无家可归了。” 坐在对面悠闲喝茶的赭色衣裙的妇人仰起脸来,正是昔日赤屿岛赫赫有名的曾闵秀。她站起身子怜惜地拂开女人额上的乱发道:“都是苦命的人,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不过这回你要谢的不是我,若非傅家的百善姑娘给我送了信,你就是死在京城也没人给你收尸!” 曾淮秀脸上阴晴不定,一时间呐呐无语。 曾闵秀看了她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莫非你对那位生得俊俏的裴大人真的动了心思,只可惜那人冷肝冷肠手段狠辣。你再要不自量力地执迷不悟下去想纠缠人家,出面的就不是傅百善,而是那位裴大人一了百了的手段。” 看见曾淮秀一脸的不可置信,曾闵秀一脸晦涩,“别看这些朝堂上的人一个个生得岸然,可最是心思诡谲翻脸不认人。我和我后来嫁的男人听了他们的招降投了诚,官职金银宅院样样都安排得齐齐整整。不过一年的工夫,徐骄就不明不白地掉在海里淹死了。他的诨名叫水猴子,从来在海里就跟在床上一样舒坦,谁都不相信他会淹死,可又能怎么样呢?” 曾闵秀咽下几滴清泪,“我反正是怕了,经历了这一场有了清白身份就知足了,打算老老实实带着儿子在乡下待着。傅百善许是念在曾姑姑的份上,对你我没有赶尽杀绝还算宽宥,如若不然站在一边冷眼任你在这京城胡乱冲撞,只怕道最后连渣都不剩。” 额头上已生了几丝白发的女人冷笑道:“看你和那赵氏的百般谋划,进可攻退可守色色都安排得周到详尽。那又怎样呢,人家不过一个照面就将你们打得永世不得翻身。你与孩儿母子分离,会昌伯没了爵位,赵氏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排头?这样的一公一母,智计过人手段毒辣背后又有强硬的靠山,你想掺杂到她家里去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曾淮秀伸出细瘦干枯的十指,哀哀一声长叹,“我带着一对儿女凑空逃离了看押,以为有好日子过却还是艰难度日,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这对孩子的父亲,理直气壮地让他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在心底里一日一日地重复那人从前的点滴,时日久了连我自己都相信他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到头来,原来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 曾闵秀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梦醒了就跟我回去吧,我那里别的没有一碗饭还是有的。玲儿珑儿有你这样出身的娘,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所以也别埋怨皇帝老儿没把爵位给你儿子。你要是走得远远的,那位新任的会昌伯碍于情面,说不得还会把孩子照看得好好的。等孩子大了,兴许还看得到一眼!” 曾淮秀将头伏于膝上,低低喃语,“我好悔呀……” 第三二九章 生门 第三二九章 生门 平安胡同的宅子里,傅百善也在问这个问题,“你悔不悔?” 绣了萱草仙鹤纹的帐幔在暗夜里一飘一扬,裴青拂着妻子光滑温暖的背脊,漫不经心地道:“悔什么,不该因为赵雪与宣平侯彻底撕破脸?傻丫头,这世上不是我不去惹别人,别人就会理所当然地放过我的。那位秋氏和她的一对儿女心心念念地就是宣平侯府的爵位,那我就让他们永远得不到!” 傅百善听着男人不经意流露出的狠绝,非常奇异地没有感到不适,反而觉得无比安心。将身子密密嵌入男人的怀里,感叹道:“小曾氏一心想让儿子承袭爵位,不管是宣平侯府还是会昌伯府,只要有机会都是她想得到的,却不料因为自己的身份低微,反而阻碍了儿子的前程!” 裴青脸上就闪过一丝莫名嘲讽意味,“小曾氏的身份,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当年在青州我得知你悄然到海上寻父,我如何放心的下你一个人奔赴前程?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就将她的一应事体交予魏勉指挥使,其间有些交接全权拜托给程焕程先生处理。他原先是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身边的首席幕僚,受牵连充军多年。” “程先生记性过人,与小曾氏见过一面后就记起昔日的旧事。这小曾氏的身份十有八九应该就是章敬庭的幼女,她幼时常在书房和前院玩耍,加上面容姣好并无多大的变化,程先生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流落娼门,约莫是元和七年四月文德太子殁,章敬庭因大不敬下狱,家中女眷被下放教坊司留散四处所致。” 傅百善缓缓点头,“曾姓是曾姑姑帮她上户时新起的,并非她的本姓。这样说来她昔日也是贵女出身,那你为什么不帮她洗脱一二呢?” 裴青不由失笑,“小曾氏就是见利忘义的性子,落到这般境地尚且不安分,遇到合适的机会只怕就要反咬上一口。你看她教养的两个孩子半点体统也无,长久下去势必会锱铢必较落于下乘。再说即便将她的真实身份捅露出来,咱们那位皇帝岂会因为这件事对她容情?” 傅百善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旋即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皱着眉头道:“你说秦王费这么大劲所图为何,就为了给咱俩添点堵?” 裴青的手一顿,旋即若无其事地勾起嘴角道:“这些个皇子性子阴晴不定唯我独尊,前些日子皇帝还在赞这人稳沉了一些,转头就闹出这么些事体出来!”他未说出口的是,秦王只怕不只想给二人添堵,恐怕这人依旧贼心不死。 望着怀里的如花俪人,因为年岁越长越发有一种慑人的明艳,只要有眼睛的人免不了要多看两眼。裴青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学究,容不得妻子长相过人。但是如果这份欣赏变成恶意的觊觎,且这份觊觎来自秦王,那便不怎么令人愉快了。 裴青的眼神陡得锋利如刀,死死地盯着帐顶的银裹金香薰球,揣测那人的种种意图,片刻之后低眉时却又变得和暖许多。 男人生有厚茧的双手顺着温软细腻一路向下,声音喑哑道:“如今妞妞也大了,这肚皮里也适合再装上一个了。我辛苦耕耘无数回怎么还没有消息呢,定是为夫努力得还不够。等会你听话些,咱们俩看能不能捣鼓个小子出来!” 傅百善红着脸呸了一声,扭着身子嗔怪道:“你有够没够,再来我身子骨都散架了!” 裴青俯身相就,掀眉戏谑道:“先是谁掐着我的胳膊喊还要,后背上的指甲痕都还在呢……” 傅百善大羞,只可惜被褥里身无长物,只得昂起头朝上面恶狠狠地扑去,意图堵住这个可恶之人的嘴。裴青心头大乐,自不会躲过这等投怀送抱的机会,将佳人紧紧搂住唇齿缠绵,右手一扬就将刚刚挂上不久的帐幔重新拂了下来。 隔了几条街的崔家内宅,夜幕低垂。 八角金栗纸罩子灯下,方夫人静静地听着孙媳赵雪讲述秦王府的上元冬宴。良久才睁开眼腈温和道:“好孩子这事原怪不得你,秦王位高权重特地让身边的大太监过来,吩咐你办好这件事,却不想变数太多最后竟成了这副模样。好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赵雪见方夫人一句责怪的话没有,不由泪涕交加感恩戴德地离去。崔文璟满面羞惭,“孙儿眼看事态越发恶化,会昌伯府那边已经不可挽回,皇帝也在几天之内就下了圣旨,我这才迫不得已扰了祖母的清修。” 方夫人笃信佛教,每个月的十五都要到佛寺里小住,这个习惯多年未变。她略有些花白的头发梳得光洁严谨没有一丝杂乱,微微皱眉道:“皇帝要找世家开刀,哪里会找不到缘由?赵氏不过适逢其会,咬人不成反被抓到把柄罢了。宣平侯府本就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无须人推就能变成空架子,她还敢在这种场合出头,真是无知者无畏。” 虽然没有被祖母点明,崔文璟还是把话挑明,“我收到秦王殿下的请托不敢推辞,只得让赵氏出头揽了此事。只是未想到赵氏私心太重,和会昌伯夫人一味攻击那位裴指挥使私德有亏。更没想到皇帝竟然适时带了朝臣进来,裴青三言两语就将事态扭转,最后还把战火烧至会昌伯府!” 方夫人冷笑一声,“适时?只有你们这些孩子才如此天真,如今这位皇帝等这个机会不知等了多久了。我虽未适逢其会,也可以想见当日的情景,这个裴青和皇帝应该演了一处极好的双簧。” 看着最器重长孙眼里的恍然大悟,方夫人免不了谆谆教诲,“会昌伯夫人冉氏最是趋炎附势欺软怕硬,她虽是我的亲嫂子,我却顶瞧不起她。我虽未在府中,也知赵氏必定是扯了秦王殿下的虎皮才说动冉夫人帮忙。哼,她虽是新妇倒是一点不见外不羞涩,且打得一手好牌找对了人,只可惜对方早就严阵以待只等她们入彀。” 崔文璟虽不喜赵雪,但还是秉承公允道:“赵氏为人有几分机巧,自进门后与各府亲眷都有走动。尤其在冉夫人面前说得上话,又想着她是您的娘家嫂子,这才……” 饶是方夫人一贯镇定自诩也不禁骂了一句,“一群蠢货,真真是愚不可及!三十年前,前任会昌伯是我方氏一族的长房堂兄。他为人颇具才干却性情倨傲,经常将二房的一干人呵斥打压得头都不能抬,这样不得人心的人幸得老天开眼让他一场大病过后就早早去逝。” 她端了案几上的茶盏连饮几口过后道:“长房堂兄过世时,他的儿子不过是不知事的黄毛小儿,能担什么大事。是我瞅准机会,在老祖宗面前费尽口舌斡旋许久才说动她主动上书,以借爵的名义让我的兄长承袭了爵位,却不料这样铁打的江山竟然毁于一旦。” 崔文璟撩袍双膝跪地请罪,今日之颓势局面虽不是他一手造成,却也是绝大诱因。 方夫人刚强了一辈子根本就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扶起最看重的孙辈道:“象我们这等世家最忌讳跟皇室纠缠不清,偏偏皇室为了图个好名声,屡屡装模作样地礼遇于我们。当年你大姑姑钟情于文德太子,结果毁了一生。你二姑姑嫁进刘家,刘家又是秦王的外家,这真是一团理不清的乱帐!” 崔文璟是这辈中翘楚,闻弦而知雅意,“祖母是想主动出击涉足夺嫡支持秦王。” 方夫人苦笑一声,“我们彰德崔家因为你大姑姑二姑姑的婚姻,和皇室早就扯不清干系。你看,秦王直截了当地将这件事交予你,指明点姓地交予赵氏,就说明他早将崔家视为助力。我们若是不答应,以崔家目前的状况可经得起褚般折腾?到那时可谓是腹背受敌,只怕要受他们父子两辈人的盘剥!” 崔文璟也是想到这点,面有懊悔之色,“秦王派人过来交代此事时,我以为轻而易举。再者二姑姑毕竟是刘家的长媳,我不想她难做就自做主张就先应下。心想不过给一个小小的四品指挥使没脸,没想到那个姓裴的手段心思如此之深。” 方夫人缓缓点头,“所以越是小事越要警醒些,事已至此我们崔家的人都要安分守己。其实,这盘死棋未必没有生门。你打听清楚了吗,秦王因何要给裴青没脸,真的只是因为此人曾对他不敬?” 崔文璟躬身答道:“孙儿接到祖母的吩咐后,立刻撒下人手去探听。虽然他们的过节从未现于人前,但终有一两丝端倪显现。有人曾经在无意间听说,裴青的夫人傅氏,秦王从前曾经几次三番地求娶过!” 方夫人的脸上便慢慢浮现笑意,“这样就说得通了,京卫司的四品指挥使,职位虽卑位置却是定要紧的,秦王拉拢都来不及怎么却处处为难与他,还费这般手脚将一个娼门女子弄过来恶心人。这傅氏的颜色想来极好,才惹得秦王不顾尊卑这般惦念人妻。” 夜晚的冷风拂开案几上供奉的水仙,因时令将过嫩黄花蕊已经枯败不堪。 方夫人仔细寻思了一下道:“这盘棋的生门就是这个裴青,我虽未见过他,但是凭着自己实力不靠家世背景赤手空拳地升任京卫司的主官,这份能力本身就不容小觑。你明日去见你岳丈宣平侯,让他上表立裴青为世子!” 方文璟先时有些不解,却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自古以来君父为天,只要迫使裴青认了宣平侯为父,那他就跟自己,跟崔家跟秦王就是扯不清的关系。只是赵雪母子三人对爵位心心念念,若是得知自己出面请求宣平侯立世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方夫人听到长孙的顾虑,不禁冷笑一声,“赵雪的母亲是什么台面的人物,她的嫡亲兄长又是什么东西,值当你为他们费心神。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你不出面,宣平侯心里也未必没有这个想法,你不过是出面推一把!好孩子,等这件事了结清楚我们返回彰德后,这赵氏就让她悄悄病逝吧,咱们崔家的长媳还是要另寻家世清白的名门闺秀才好……” 于是崔文璟眉眼欣然心下叹服,躬身道:“明日我就亲自去督请促成此事。” 第三三零章 作伥 第三三零章 作伥 三月,宣平侯上表诉京卫司的四品指挥使裴青是其失散多年的长子,因缘际会之下得以相认,特特向朝廷请旨立为世子。虽然京中早对此事议论纷纷,但是这般大张旗鼓地将昔年丑事公之于众,众人佩服宣平侯胆量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他的脸皮比城墙还要厚上三分。 这边的裴青当做无事一般一直按兵不动,那边御史台的人已经连连上奏。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宣平侯既然已经幡然醒悟,那么裴指挥使应该尽人子的本分,奉养父母友爱兄弟。怎能当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每日照常上值处理公务照常回家陪妻伴女?到最后,御史们的措辞已经越来越激烈,其中不乏对裴青有攻击之意。 皇帝将折子留中不发,特特下旨许裴青自辩。 两日后,裴青亲至朝堂奏闻,曰自己十三岁时从山涧坠落受重伤失忆,早已经忘却前尘往事。一路南下乞讨为生受尽人世苦处,幸遇到广州人氏傅满仓伸出援手,不但落户还将乞儿当做家人对待。自那时起,他就决定将傅家人当做至亲。宣平侯既然称是人父,那可否当众说清当初一介世家子弟沦落乡间为乞的缘由? 皇帝哈哈大笑,就令人特意将宣平侯招至堂上,让他将昔日裴赵两家的恩怨一一叙说。 赵江源本以为拿捏到了裴青的要紧处,挟着御史台的威势端着人父的架子,可以让人不战屈服。眼看事态有转机就兴冲冲而来,听到这个吩咐不禁目瞪口呆。也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丑事大家知道是一回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紫涨着脸,吭吭哧哧地说了几句后就再也说不出口。 那些腌臜事让他如何说得出,为了压制妻子裴明兰的强势,宣平侯府的老夫人做主将娘家侄女秋氏抬为平妻,这件事不但违背朝堂礼制还理亏。在婚礼上两方一语不和厮夺起来,秋氏受重伤卧床不起。赵江源身为家主又心疼娇滴滴的如夫人,偏心之下不禁迁怒于长子,将赵青狠狠杖责后在族谱上利落除名。 裴明兰心疼儿子又对丈夫失望至极,自请下堂求去。带着重伤的儿子在外盘桓半月后,趁雨夜离京,不想却滚落山崖尸骨无存。 这般人间惨事,怎是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能遮掩得过去的?有性情耿直口舌便利的大臣就揶揄道:自家跟前养的庶子闯下天大祸事被撸夺功名永不录用,眼看就不济事了。转头又看着昔日如敝帚的孩子出息了,就腆着脸上来认儿子,这个当爹的知不知道“耻”字怎么写? 赵江源耳朵又不聋,羞愤之余连连递眼色叫儿子给个台阶下。裴青却状若未闻,一口咬定自己是父母俱亡之人。 赵江源没想到自己如此矮下身子,那孩子还是不依不饶睁着眼睛说瞎话,竟然推说掉落山崖失去记忆,记不起幼时的事情了。他无奈之下一咬牙跪在地上道:“伏请圣人看在微臣年老体弱的份上,让裴青认祖归宗顶立门户。只要他答应,臣愿意将爵位立时让出来。” 这便是说不但要将裴青立为世子,还可承继宣平侯的爵,这个本下得可谓太大。 皇帝和朝臣们就齐齐望向裴青,就见那青年苦苦一笑,双手一摊作无可奈何状,“赵大人盛情本不该退却,只可惜裴某清醒之后对往日再无记忆。我娘临终前什么也没有说,只叫我南下讨生活捡一条命就成。说我本就是无父无族之人,仅有一个舅舅因为在远处当兵不好投奔,以后照顾好自己就够了。亡母遗命犹言在耳,怎敢违背?” 赵江源喉咙里嗬嗬了几声,一时竟无言以对。难道他能质问地底的亡人,说为什么要这样狠绝地交代儿子? 裴青双手一揖面貌无比诚恳道:“这只是不相干的小事,我听说赵侯爷家里有妻有子,何苦屡次再将旧事提及扰人扰己?更何况小子已经成家立业,爵位俸禄自个有手有脚毋须人家赠与,说句大言不惭的话,某愿承担社稷之本庙堂之责,委实不愿纠缠在这等末微小事上头。” 皇帝不由击节大赞,“这才是有志气的男儿,不愧是领兵坐镇一方的千户,一城一池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这件事到此为止,赵江源你跟前又不是没有承继香火的人,老眼热人家的儿子作甚?以后朝堂上也不准有人再就此事墨迹,总不能强迫人家非要认一个现成的爹吧!” 满朝堂人俱都大笑,唯余赵江源唯有苦笑摇头。 他抬起头就见隔得几步远地方,裴青冷冽勾起嘴角一撇,让人看了不由心底生寒,侧头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与几个朝臣齐齐往外走了。就有相熟的同僚过来或真或假地劝慰道:“令郎还年青,虽说闯下祸事被除了功名,可是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只要尽心教导,铁树都还会开花呢!” 赵江源心底莫名升起荒凉的感触,儿子赵央一天到晚耽于酒水,女儿赵雪在崔家的日子也是举步为艰,照这样下去宣平侯府的颓败只怕就在指日之间。 他的预感的确没有错,半月后有御史上表奏闻,说宣平侯府赵央适逢祖母忌日,却与友人在玉泉河上泛舟,不但饮酒作乐还狎妓游玩。皇帝最重孝道听闻大怒,令人将赵央押解至赵府祠堂,当着一干人等杖责五十打得是皮开肉绽。最后以赵江源教子不利纵容妾室等七条罪名,褫夺宣平侯的爵位…… 正是春末夏初,岸边柳色新绿桃花泛红,有知机的卖花人用小推车或是竹篮兜售着鲜花。玉泉河边多的是花圃,有衣饰华美的妇人坐在马车里隔着薄薄的帘子轻声吩咐,将一盆盆尚且带着水汽的芍药或是茉莉买下。 傅百善教授完四皇子箭术后见天色尚早,便吩咐车夫家去,自己带着丫头杨桃沿着玉泉河边散步。她本就是爱花之人,兴致一起连买了几盆人高的花树,付了银子之后吩咐花圃老板送到平安胡同裴宅。 隔得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年青女郎状似无意地转过来身来笑道:“是傅乡君吗,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一别许久故人风采更胜从前,可否容妹妹做东请乡君到前面的雅茗轩里,饮一杯茶用几样茶点一叙别情?” 傅百善抬头一望正是许久未见的崔文樱,听说她回彰德相看亲事去了吗,怎么又在此处现身?也不知道婚事定下来没有,当年在红栌山庄的几个参加宫选的女子,可只有她没有定下了。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便言道:“今日左右无,无意看见这边的花事热闹,便下来闲逛一二罢了!” 崔文樱见她言语当中有推辞之意,就面露尴尬小心翼翼道:“我知晓你对我们崔家有芥蒂,不过宣平侯府出身的赵雪虽是我大嫂,我对她的行事万万不敢苟同,还请傅乡君不要将我等同相看!” 傅百善不是随便迁怒于人的人,加上对这女子的印象还好,见她处处小心谨慎赔尽小心的样子,与当初在红栌山庄娴静温雅的模样大不通,也不想太过给她没脸。遂笑道:“我这个乡君是半路出家的,哪里有那般尊贵。我记得前面雅茗轩里面的江苏茶点尤其味道好,不如同去?” 崔文樱见她答应得爽快,心头也有几分高兴,忙吩咐身边的仆妇在前引路。 临街的窗子正对着玉泉河,河岸两侧艳桃妖李女姹紫嫣红,大片的红白花树衬得江岸如同云霞低垂,半个天际就如拿了油彩晕染了一般,倒是一处极好的景致。傅百善连连赞叹,心想要是裴大哥在此处一同赏景该有多好! 崔文樱亲手布上茶点殷勤相劝,傅百善却不过好意便每样都浅尝了一点。听她漫无边际地述说彰德与京中风土的不同,当初各个宫选女子的境况。果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傅百善听得昏昏然。眼看天色要黑了,便托辞家中有女儿要照看,这才翩然离开。 等人离开片刻之后,隔壁一间茶室打开,青衣素颜赫然是德仪公主。她赞许地望了一眼崔文樱道:“你做得很好!” 崔文樱忐忑地望了一眼案几上精致的茶点,鼓起勇气问道:“殿下可否告知于我,那里头究竟有什么东西,傅乡君吃了会有什么反应?” 德仪公主漠然露齿一笑,“有些事你还是不知晓的好,傅氏曾对我不敬,我不过是让人在茶点里下了一点拉肚子的东西,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罢了,你着什么急?” 崔文樱再未多说,却是心底明白自己再次为虎作伥,虽然并非出自本愿。 德仪公主上马车时对身边侍候的宫女叶眉低低道:“派个人到裴家宅子门口盯着,听见唤大夫进门的话就速来禀我。” 叶眉就低声笑道:“早就派过去了,那茶点里每样都放了药,傅氏今晚可有得罪受了。这症状和平常的痢疾一样,连高明的大夫都看不出究竟,只以为她的脾胃失调。却不知那些药材下去更是催命符,不出半月她必定殒命,到时公主就可一偿夙愿了。” 德仪公主踌躇满志地掀眉一笑,“你看看傅氏嫁给裴青之后都干了什么,一味由着裴青肆意妄为不知规劝,朝中对他的恶评如潮。那日朝堂之上竟然当着生父的面不认,宣平侯偌大年纪不知道有多伤心。要是我在他的身边,必定让他爱惜羽毛不让名声有污。” 主仆二人肆意的笑声便如同在茶楼檐下上了铁锈的铃铛不住地回荡。 第三三一章 睚眦 第三三一章 睚眦 傅百善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进门就语速极快地唤大丫头乌梅到厨房用绿豆、金银花和甘草急煎后煮汤,且越多越好。乌梅见她脸色煞白面色凝重,一句话不敢多问,扯着裙子一路疾跑到厨房吩咐将灶上的东西全部端下来,一口一口的大铁锅掺满水后放在明火上开始熬煮。 傅百善将雕花架子床里头的暗格全部打开,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瓷瓶瓷罐。她颤着手指挨个摩挲,终于找到一个绘了西番莲纹的白色瓷瓶,将里面的几颗药丸一股脑地塞入嘴里,用牙齿发死力咀嚼。药丸变成药渣,口腔里散发出一阵难以言说的腥臭苦涩味道,这时却是救命的良药。 肠胃里开始翻腾,傅百善努力摒气抑制住喉咙里的呕意。 半个时辰之后第一锅绿豆汤得了,乌梅机灵地用冰凉的井水湃着,近乎发黑的汤水还是有些滚烫。傅百善却顾不得许多,端起来就往嘴里灌。一瓢又一瓢,直到肚子里撑不下了。傅百善望着几乎惊住的丫头,气喘吁吁地坦然道:“我太过不小心,今日在外面中了毒!” 乌梅紧抿嘴唇,明白事关重大立刻转身站在门口吩咐道:“乡君累着了又中了暑气身子不舒坦,各人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胡乱打听不许随意出门。厨房里的灶腾一眼出来做大家伙的晚饭,其余的灶眼继续熬煮汤水,得了就赶紧送到正院来。” 吩咐完这些,乌梅手脚利落地将在四门衣柜前将干净的内衣拿出来帮傅百善换上。她看着面上已经泛开一丝乌青的女主子,忍着眼眶里的泪意问道:“乡君你宁可自己催吐也不让去找外面的大夫,肯定是有什么顾虑。您尽管吩咐,还需要奴婢们做什么?” 傅百善攥紧拳头,明显觉得手指还有力量,就知道小五一时心血来潮调制的那些药丸药膏顶了作用,就虚靠着迎枕低声道:“我吃了几口就觉察到茶点里面有问题,当时又不知道那家茶楼里有多少不怀好意的人,只得虚与委蛇扯些闲篇。一上马车就叫杨桃赶紧去京卫司给裴大哥报信,也不知道这丫头找着人没有……? 她的语调越发声弱,到后来眼睛酸涩实在是睁不开了,耳际边只听得到乌梅一声急过一声的叫唤。 不知过了多久,傅百善再次睁眼的时候就见熟悉的艾绿青帐子顶,银裹金香薰球随着室外的微风轻轻地旋转。她一动身,榻前靠的人就警醒过来,帮她重新把大迎枕拍松放好,轻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坦,厨上熬了一点百合汤,可要用一点。” 傅百善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依旧是浓眉凤目,依旧是鬓若刀裁,耳边的几缕头发却惊现了几丝灰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裴青想是意识了这点,掩饰了一下面容低低一笑道:“好珍哥,千万要好好地,你要是经常来上这么一出,我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你吓的。” 傅百善微微张嘴,却感到嗓子干涩暗哑仿佛发不出声来。 裴青忙把人诓抚在怀里,缓缓道:“莫急,我悄悄请了吴启廉吴老太医过来看了,大部分的毒素都让你催吐出来了。嗓子稍稍歇息两天会好的,还有小五给你做的药丸还算对症,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大的干系。只是……” 傅百善听他言语吞吐一时大急,一双杏仁大眼里是从来未有的惶急。裴青双眼平视,一字一顿地道:“珍哥,我们又有孩子了,只是他来得实在是不巧。因为时日还短,吴老太医也不知道这毒素会不会影响到孩儿,他让我们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孩儿的去留。” 眼泪就成串地掉落下来,傅百善难以原谅自己的疏忽。小妞妞今年已经要满两岁了,大家伙常常戏言什么时候再生个儿子,她和裴大哥也时常憧憬儿女双全是什么模样,没想到这孩子以这样一种方式宣告自己的到来。她紧紧地抓住绣了百子千孙纹的缎面被褥,张开嘴无比坚定地做了一个口型。 裴青心如刀绞,他知道傅百善下这个决定是有多么的艰难。也许日后的生活都会让今日的这个决定搅得一团乱,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结果。不过在这之前,那些包藏祸心的人就要想好他们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书房里,刮了胡子净了面洗了澡的裴青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案后,沉声问道:“将你那日看见的听见的全部再重复一遍,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许漏掉!” 事情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杨桃想起当时的场景依旧吓得砰砰直跳。她强制镇定下来,慢慢地从出宫门开始说起,乡君回家的途中看见玉泉河边的花开得极好,临时起意想到岸边的花圃里买几盆花带回去,不想就碰到了彰德崔家的大姑娘崔文樱。 崔姑娘很殷勤,极力邀请乡君到前面的雅茗轩里去喝一杯茶,说往日有言语无状的地方还请乡君原宥。再有她的长嫂行事有差池,实在与她不相干。乡君见她言语诚恳,又是个姑娘家不好给她没脸就答应下来。 雅茗轩里没有几个人,店里的茶博士送上来茶水和江苏茶点。崔姑娘一一劝茶,偶尔自己也喝点吃点。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乡君推辞家中还有年幼女儿需要照顾,就先行告辞了。 当时杨桃心里还在奇怪,小小姐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到庄子上玩耍根本没有在家,乡君为什么还要扯这个谎话呢?结果一上马车,乡君就从袖子里倒出一小堆点心渣滓,还吩咐了两件事。第一,到雅茗轩对面的店铺里躲着,看里面跟崔文樱一路出来的是什么人?第二,看清楚人之后立刻到京卫司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大人。 杨桃已经十七岁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严肃的女主子。 她的胆子素来小,但是好在格外听话。在马车拐弯处瞅了空子溜下来,又找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地,连眼睛都不敢错一下地盯着雅茗轩。大半个时辰过去后,直到她腿脚都酸麻了之后,才从茶铺里迤逦出来几个人。崔文樱面露殷勤陪送的人,就是曾经和乡君在撷芳楼里有过口角之争的德仪公主。 那个面容清秀的青衣女人虽然披了一件长斗篷,但是头回在撷芳楼里随侍在一旁的也是杨桃,所以她认得德仪公主的样貌。因为隔得远,杨桃不敢太过靠近,只听得见德仪公主和她身边的侍女说了几个字……催命符……殒命……夙愿。 仅仅是这几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裴青虽然已经极力压制,额上的青筋却是一道道浮现出来。这副模样实在像要吃人的样子,坐在一边的程焕就咳了一声,转头轻声问道:“你真的认清那就是德仪公主本人吗?你陪乡君进宫教习四皇子,是在宫里头见过她吗?” 杨桃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奴婢每回进宫都在一个小屋子里待着,哪里都不敢走动,根本就没有见过一个宫里的女眷。那还是前年,乡君刚刚怀上小妞妞时到撷芳楼例行看帐,那位德仪公主非要乡君给她磕头下跪请安。乡君以在宫外不认识公主躲过去了,没想到这个狠毒的女人在这里设埋伏呢!” 裴青捏了捏眉心,微微点头道:“这回你处置地很好,先下去歇着吧,这回你当记首功。等乡君好利索了,让她亲自奖赏你!” 看着人恭敬退出,程焕才缓缓道:“她们主仆二人从雅茗轩出来时,乡君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却还是留下杨桃负责侦看消息,果然逮住了德仪公主这个幕后主使。只是不知道这位公主为什么对乡君抱有恶意,听杨桃叙述这好像不是一回两回了!” 裴青咬牙切齿冷嗤一声,“不过是寡妇发春,以为将珍哥怎么地了就想光明正大地嫁进我裴家的门。真真是痴心妄想歹毒至极,也不找面镜子好好地照照自己,就那样一副尖嘴削腮的模样,嫁一回就要当一回寡妇的扫帚命,真把自己当做一盘大菜了!原先我没把她当回事,谁知她竟敢朝珍哥下手,真是寿星公嫌命长自个找死呢!” 程焕狠咳了两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裴青这般气急说话这般刻薄的模样,想来这回这个所谓的德仪公主真的把他惹毛了。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位金枝玉叶,但是可以想见她日后的光景不会太好。细数这两年以来,坑或者起意坑这两口子的人,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裴青在书案后闭目想了一阵,再睁眼时已经一派镇定,“先生,我想这样办,你帮我参详一下看行不行……” 程焕一个机灵猛的惊醒过来,听着裴青的计划眉角不禁狠狠地跳了两下。心想惹到傅百善还有两分活路,惹到这位面冷心更狠的爷,德仪公主你也是太会挑人了。人家才不管你是不是皇帝老爷的女儿呢,这样睚眦必报绝不过夜的主,碰到了就只能自认倒霉。 第三三二章 相思 第三三二章 相思 宫城,锡云殿。 德仪公主闻听消息后,手中嵌了八宝如意的象牙梳背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她惊讶地问道:“你有没有打听错,傅百善到现在还活着,这绝无可能。那是掺了相思子的茶点,当时虽没有症状,但是一日过后就会出现恶心呕吐痉挛昏睡,七日之后就会因血尿脱水而死。人人都会以为她是拉痢疾,她怎么会没事?” 贴身宫女叶眉也是满脸的疑惑,“奴婢派了两个小宫人出门,特特绕道平安胡同的裴宅去看了。大门口没有办丧事的痕迹,进进出出的人也很正常。先时留在那里的人也没觉得有异常,只是说咱们回宫那天,在京卫司上值的裴大人回去得比平日要早一些,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呀?” 德仪公主仔细寻思了半天,终究不得其解,“相思子剧毒无比却无色无味,傅百善不可能发觉茶点里面有毒。等她走后,我还特特看了那些盘子,果然是每样都动过的,就说明这些茶点的确是到了傅百善的肚子里。难不成她是神仙下凡,吃了这些东西还能安然无恙?” 叶眉就惊疑不定地道:“奴婢听说她能隔岸射杀敌寇,当年在秦王殿下的红栌山庄救起晋王殿下时,举着一个大男人跟玩似地,莫非她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就比如那些对她根本就没用!” 德仪公主心下烦闷,她是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适宜的机会。先劝诱崔文樱将傅百善带到雅茗轩,又呈上一桌精心烹制的茶点。寻常人只要用上几滴就已足够,宫里一只驯养的猫只用了一滴,七天后就死得透透的。为保险起见,那些茶点里她整整倒了一整瓶千金购来的相思子。 这个的名字取自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听起来虽然香艳可却是一等一的毒物。自从心底里有了那个念想之后,德仪公主就辗转得到了这个宝贝,务必要将那个鹊巢鸩占的妇人一击毙命,好成全自己的余生幸福。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德仪公主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叶眉点醒了一句,当时在那间茶室里只有傅百善和崔文樱,要是傅百善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中毒,那么这一环差错的地方只能是崔文樱,或是故意或是无意地流露出了破绽。 德仪公主细想之下只能如此解释,一心认定是崔文樱做了手脚。不禁咬牙恨道:“就这样瞻前顾后妄想处处周到的性子,还想肖想我二哥的人。真是不知所谓,难怪一回又一回地与秦王妃的宝座擦肩而过。她肯定想做个手不沾血的好人,就示意傅百善少用些茶点就是了,难怪那乡下丫头这么久都没事!” 德仪公主想到绸缪许久的计划就这样以失败告终,终究有些不甘心,侧身道:“前日我听刘母妃念叨,说崔文樱回彰德相看的人家有一个挺般配的子弟,两家还没有最后说定呢,那人就得了急病没了,她祖母方夫人无法这才又把她送回京城,打量京里还没有人知道呢。刘母妃还悄悄感叹,幸得没有说给二哥,要不然这样命硬的女子谁压得住?你使点银子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也给她一个教训!” 女子的名声何等重要,主仆二人就这样给崔文樱定了罪。叶眉也暗恨崔文樱两面三刀阴奉阳违,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得了。她低头应命而去,心想势必要将崔文樱命硬克死未婚夫婿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最好让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谁要她对主子的事不上心来着。 第二日,德仪公主侍候完刘惠妃梳妆后陪笑道:“母妃,今日我想出宫去看看,想重新购置一些衣物,您不是说我以往的衣衫太过黯淡吗?” 刘惠妃就瞥她一眼道:“这一向你出宫很勤密啊,虽说你父皇不怎么管你,但是你既然住在宫里头就得守些规矩。更何况……你的身份不同,要是惹得那些老古板上些奏折弹劾就不中听了。” 德仪公主脸色一变,什么身份,不就是寡妇吗?就强笑道:“儿臣注意些就是了,委实是这回在店里定下了衣服,要是不去取的话别人会笑话我没有信用。虽然人家不知道我是一国之公主,但是始终是没了颜面。” 刘惠妃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重,就和煦笑道:“好了,不过是让你谨慎一些。听你父皇说,北元那边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派人过来求娶公主。两国交战了这么多年,一会打一会和的,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德仪公主没有放在心上,这北元是一个蛮荒之地,其国民彪悍粗鲁,有颇多陋习陋规让人无法忍受。北元一直与中土交战,两国每年小战不断三年一大战,和睦不到几年又开打,不过派使来求娶中土的公主倒是头一回。不过想来即便达成协议,皇帝也会从宗室当中选取一位适龄女子封为公主送去和亲吧。 毫不引人注意的平头黑漆马车静静地停在平安胡同前,德仪公主掀开帘子的细缝朝前面望去。裴宅门口没有挂上做白事用的白幡,一个小厮满脸笑容地正在送客人,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这样说来傅百善的确没有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德仪公主气恼之下示意车夫往回走,叶眉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只听得马车轮子轱辘轱辘地在青石板上滚动。 两人没有注意到车夫被无声无息地换下,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摸上来将缰绳一抖,马儿“咴律律”地并没有按照既定的路线往回走。一道阳光斜斜射过来,帽檐低垂下的面容正是京卫司小旗卫慈云。他利落地将马鞭一甩,丈长的马鞭象灵蛇一样扯开一个极漂亮的鞭花儿后便向前奔去。 不过半刻钟,马车便停在四夷馆下所设的驿站之前。卫慈云下了马车,佝偻腰对着五大三粗前来应门的汉子低声道:“这是我们楚人楼里最红的姑娘,昨日听说大人留了整整一袋黄金,妈妈们没法只得给她们喂了一点药。呃,虽说客人不分尊卑,但当红的姑娘多少有一点烈脾性,还望大人们不要介怀。” 粗壮汉子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忙挥手让手下把马车赶进院子。卫慈云掖着手在一边看着,扯了扯脸上沾着的胡须,心想:“指挥使大人委实太过小心,这群北元人脑子只长在下半身,这会只要是个女人,他们才不会管高低贵贱呢!只可惜,这位皇家的金枝玉叶肖想着不该想的人,还使出那般毒物害人,这回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冶其人之身。” 听了卫慈云的禀报后,裴青冷哼道:“相思子对相思醉,也勉强匹配得上德仪公主的身份。” 卫慈云眉飞色舞,“我听楚人楼里老鸨一说相思醉这个名字,就知道是极好的东西。呃,老鹆说无论多不听劝的姑娘,少少地吸用一些就会手软脚软,迷迷瞪瞪地一日一夜后方能醒来,到时早已是木已成舟!再说北元的王弟匹配中土的公主正正合适,万不会辱没那位金枝玉叶的身份!” 裴青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不免奇道:“你媳妇儿那般稳重的性子,怎么会看上你这个痞赖货。说起青楼这些东西如数家珍,难道你时常留连其中?” 卫慈云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人饶命,你也知道我就是管不住这张嘴,头回惹的祸事还是您帮我摆平的。荔枝骂了我好几回,说我再招蜂引蝶地就让乡君亲自发落我。天地良心,我从来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从来没有动过真格的。” 裴青狠瞪了他一眼道:“这段日子非比寻常,你们两口子就住在我这边,让荔枝陪乡君说说话解解乏,你也留下来帮我跑个腿。” 卫慈云大喜,搓着双手道:“荔枝常说府上的伙食开得好,是聚味楼陈娘子的嫡传弟子。正好我娘也回乡下了,宅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嘿嘿,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哈!” 内院里,荔枝望着自幼相伴的姑娘掉了一钵泪珠子,好半天才收了泪水骂道:“这皇帝的儿女一个个都不安好心,那年秦王逼得乡君远走海上。这什么德仪公主干脆下起毒来了,这跟明火执杖抢人有什么不同?先还以为裴姑爷是个好的,却原来跟我家卫慈云没甚两样!” 门外的裴青和卫慈云面面相觑,双双躺着中枪。 傅百善不禁捂嘴低笑,“你来了我真是欢喜,其实我真的只吃了一点点。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小六识过人,一丁点的不对都尝得出来。再加上隔壁的茶室明明有两个活人的声息,却硬忍着没有交谈之语,我心头老早就犯了嘀咕。那些糕点看似倒了嘴里,其实都倒在衣袖上。我这点功夫糊弄崔文樱还是绰绰有余的!” 荔枝暗恨,“看着文静不过的小姑娘,行事竟也这般歹毒下作。你跟她远无怨近无仇,也能眛下良心干这伤天害理之事。活该她刚定亲就死了未婚夫婿,活该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当一辈子老姑娘!” 傅百善连忙追问始知缘由,才知道现在满京城都在传崔文樱空有一身才学,却是个只能远观的刺玫瑰,这还没有过门就克死了未婚夫,谁想娶就得养一副好胆子。她心想让清白姑娘家闺誉受损,这必定不是裴大哥的手笔,他收拾人向来都是一击而中,务必让人永世不得翻身的果断和狠辣。 第三三三章 肚兜 第三三三章 肚兜 宫城,乾清宫。 皇帝匪夷所思地翻看着手中的纸张,气极而笑道:“这么说德仪每回都将侍卫甩开偷溜出去,谁也搞不清她是如何到了四夷馆的?那些北元人又稀里糊涂地把她当成了楚人楼里的头牌姑娘睡了,第二天早上叫嚷起来后,方得知她的真实身份是我中土有名有姓的公主?” 事涉一国公主的清誉,屋子里的宫人立即有眼色地像潮水一样迅速退下。 乾清宫总管大太监阮吉祥低眉垂眼地细声劝慰道:“德仪公主这样不带侍卫出门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惠妃娘娘说过她好几次。只是倒底怜惜她年青孤寡宫中又寂寞,所以不忍心多加苛责,这才纵容公主闯出祸事来。” 他悄悄抬眼望了一下后,声音越发低柔,“按道理来说,公主雇佣的马车怎么就恰恰好混到了楚人楼乐伎队伍里,这其中未必没有值得推敲的蹊跷之处。只是北元国君的王弟本就要求娶我朝公主,圣人要是置之惘闻不理不睬的话,这……名声就有些不好听了。毕竟,宫里还有顺仪温仪两位小公主呢!” 这么多年下来,皇帝对于北元的战事也有些日久生乏,心想以一个公主求得边境三五年的安宁也算一件好事,所以对于北元求娶公主一事颇为心动。 宫里面成年或即将成年的公主有好几位,到底都是亲生的,皇帝舍不得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儿到蛮荒之地去和亲,正与底下的朝臣们商量让哪一位宗室出身的翁主前去,就听闻北元人上表,含糊其辞地说王弟昨日无意间冒犯了一位公主的千金玉体。 皇帝犹不置信,等清楚见到了那些物事只气得手脚冰凉。这回乌龙事丢人丢到北元境地去了,有这样的女儿不如在生下来时就活活掐死了事。 无论怎样大动肝火,事情都要解决。皇帝当机立断亲下圣旨,甄选德仪公主为北元国王弟呼唐麻尔汗为妃,赐下和亲礼无数,两国相约十年内不得为战。至于这轻飘飘的一纸和约能否按实履行,就要看上天眷顾了。两国的边关守将打了数十年,谁也没把这张纸当一回事。 德仪公主在锡云殿闻听消息后吓懵了,踉跄趴在刘惠妃面前哭花了一张脸,“母妃你救救儿臣,那些北元人是未开化的野人族类,要吃生肉喝生血,大冬天住在帐篷里,冷得可以将人耳朵冻掉。我是父皇最疼爱的长女,为什么要我去呢?下头还有妹妹,宗室里也有适龄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选我?” 刘惠妃因为此事被皇帝叱责了好几句,闻言狠狠拽回衣袖道:“你也知晓你是皇室的长女,下头还有好几个妹妹,更应当为他们做出表率,这是你身为大公主的职责。”她悻悻地压低声音,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厌弃,“再说,那些北元人又没有拿到她们绣有表记的肚兜,为甚要去选她们?” 德仪公主瞪大双眼脸色紫胀,嗫嚅着红唇道:“不可能,我醒来时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那个什么呼唐麻尔汗对我也客客气气气的,他怎么会拿到我绣有表记的肚兜?” 刘惠妃转身啪地就给了她一巴掌,怒道:“皇家公主的体面让你败落得一点不剩,我要是你就自个找一根绳子了断。哼,你的一套亵衣完完整整地装在锦盒里,和你的人一起被大张旗鼓地送了回来。我找了你的贴身宫人问了,的确就是你那日早上穿在身上的。现下的你,就跟在淤泥塘里滚了一圈的白布一般,跟我说你是干净的,打量周围的人眼睛都是瞎的呢!” 德仪公主浑浑噩噩地想起昨日在北元人的驿站醒来时,几乎就吓晕在当场。好在那北元王弟看着粗鲁为人却君子得很,极客气地转身吩咐侍女过来帮她梳洗,又奉上种种贵重礼物。忙不迭地说他本就崇尚中土风仪,一见姑娘身上的妆扮配饰就知是高门女眷。这纯属一场误会,立马就把姑娘送回家去。 那副蠢笨如熊却又喋喋不休的样子逗得德仪公主不由莞尔,在那人炙热如火的眼神当中,端庄如仪地轻声告知那人自已乃中土的公主。然后,她就被客气地请进奢华的马车里,浩浩荡荡地被北元王弟亲自送回宫城。 然而,迎接自己的却是父皇母妃的震怒和斥责。 直到现在为止,德仪公主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也许从昨日早晨跨出宫门的第一个脚步开始,自已就掉入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整日整夜地哭闹咒骂,全都无济于事。最后红肿着眼睛向皇帝提了个要求,要京卫司指挥使裴青亲自送嫁! 皇帝听到小太监传话时先是有些不解,寻思一会儿后那些不明所以的地方全都豁然明白。震怒之下他将平头大案上的文房四宝全部扑拉在地上,殿前侍候的一干人等象鹌鹑一样跪伏。皇帝气极后的面目近乎狰狞,半晌之后忽地扑哧笑了出来,喃喃道:“真是生就一副好胆,连联的亲生女儿都敢算计!” 阮吉祥心头格登了一下,胳膊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却是将头埋得更深了。半晌之后,才听那位至尊淡淡吩咐,“把这些打扫干净,再派个人去景仁宫告诉德仪,要么全了名节去死要么老老实实认命嫁人。由着她自己选一条,任何人都不许阻拦她!” 阮吉祥正待去传旨,就听皇帝似笑非笑地道:“京卫司指挥使裴青作为京畿道治安的最高属官办事不力,罚没一年,不,两年的俸禄银。”阮吉祥面色如常地却退出宫门,一阵冷风吹过方才觉得背后汗湿了一层。细细回想这几天看到的知道的,心里忽地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德仪公主在宫外北元人驿站受辱一事,只怕是那位小裴大人所做的手脚。一个臣子为何要做这样费力不讨好,且一细查就查出来的事情,其缘由先不说。单论皇帝知晓这件事后竟然不追究,只是罚没两年俸禄了事,以皇帝对臣子的这种近乎退让的惩罚,实在是太让人费解了。 此时乾清宫里宫门半闭,皇帝负手望着外面一片盎然浓绿,皱眉道:“你说他怎么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将德仪送到那种地方去?虽说德仪心思是有不对有错在先,可也不该用这种让女子抬不起头来的法子!” 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心里暗叹,常人的性命在贵人的眼里,只是轻轻的一句‘是有不对有错在先’就可以随意打发的吗? 他盯着石青色地毯上长寿春光永驻的纹路,缓缓道:“臣辖制金吾卫,京中大部分的事情都能在最快的时间知晓,但是对女子之间的嗔痴怨怼还是力有未逮。宫中公主一夜未归,裴青漏夜请吴太医出诊,臣就知道有些事已经超出控制。却还未来得及理清始末,事情就已经演变成这副样子了!” 魏孟连头都未抬,看着那双五彩云龙纹翘头锦靴在紫檀大平案边伫立或游移。声调依旧是一板一眼的死板,“吴太医说那相思子量虽不多毒性却大,本该立时大剂量地用药以祛除毒素。不巧的是傅乡君身怀有孕,很多药下去怕是要伤及根本。臣溯源觅踪,这相思子是德仪公主身边的侍女叶眉拜托娘家兄长重金所购。公主真正想要的,是傅乡君的命。” 皇帝在最信任的臣子面前再也无言辩驳,脸上便有些火辣辣的,恼怒之下紫檀案几上的五彩莲花茶盏“哐当”一声被用力扫落下来。上好的瓷器胎薄如纸,在铺了厚厚毛毡的地面上依旧摔了个粉碎,有几点碎瓷几乎是跳跃地沾在魏孟的衣角上。 皇帝仰头瘫坐在椅子上,捏着眉心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这都干了些什么事,全无皇家皇子公主的体面?朕心里明白,其实裴青最后并没有把事情做绝,那般境地下还是给德仪留了退路的。偏偏她自个蠢,以为人人都要让着她敬服她,沾沾自喜地先说出了公主的身份。” 皇帝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细细一寻思,就理清了事情大部分的来龙去脉,“呼唐麻尔汗是北元国君最器重的王弟,向来胆大心细,就是前来求和也求地理直气壮。他正想打联的脸,得了这个机会还不跑到联面前得瑟一番。当他当众打开那装有德仪亵衣的盒子时,朕生吞这蠢女子的心都有。” 魏孟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人,知道这位帝王嘴里虽然不住嫌弃,心里头还是极为不舍。便循着以往建议道:“毕竟年少气胜又是存了些不该的念想,德仪公主行事便不免有些偏颇。但是毕竟是皇家娇养惯了的女儿,送去天寒地冻的北元,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让公主诈死了事,等事态平息了再将她远远地打发了!” 发了一通气性过后,皇帝终于平静下来。闻言缓缓摇头,“朕是父亲更是一国之君主,应允的事一出口就会确实地贯彻下去。德仪年幼失母又是朕的长女,因她性情温顺向来少言少语,所以不免怜惜纵容她几分。却不知怎么养成她行事狠毒一根倔筋通到肠子底的毛病,这回值当是给她一个教训吧!” 魏孟躬身应是,临退时听皇帝疲倦地吩咐道:“着吴起廉好生诊治傅氏,稀缺什么药材就到宫里来拿,朕委实不想看见再有人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端殒命了!再有,朕罚了裴青的俸禄银,就恩赏傅氏二百两银子,与四皇子的课业也暂时停下来。” 不管愿不愿意,德仪公主中秋一过就委委屈屈地上了北元的马车。送嫁的人俱多,当中却没有裴青。他因为处事不力致使京畿道的秩序败坏,被皇帝当众狠狠责骂,还被罚俸两年。虽然谁家都没指望这点俸银过日子,但毕竟失了脸面,所以平安胡同的裴宅一时清净不少。 第三三四章 逆鳞 第三三四章 逆鳞 茂密的藤萝架子下,巴掌大的枝叶层层叠叠地遮挡了大部分的光线,傅百善盖着一袭翻毛绒毯睡得正熟。 裴青蹑手蹑脚蹲在躺椅边,近乎心痛地望着她眼眶下的一抹黛青。那点相思子的毒素大多已经祛除,但是不敢大剂量用药,那点残留的毒素便如浮光魅影一般开始侵蚀傅百善的身体,加上腹中胎儿的损耗,怀孕五月的人反倒比寻常人看着要消瘦。 宋知春端着一碗汤药出来,正巧看见裴青痴痴地望着女儿的睡颜。她不禁一阵心烦意乱,两个孩子闹别扭让人操心,两个孩子感情太深更让人焦心。这倒了一个另一个也跟着神情恍惚,不和为什么她忽地想起“情深不寿”这个词,心头更是一阵毛躁不安。 她轻咳了一下,掩下脸上的异色大步走过来嚷道:“珍哥起来了,怎么一天到晚地睡。七符你也不管管她,快点把他叫起来干净把这碗汤药喝了,再带她出去走走散散乏。这一个两个地都在家里伫着,看了就让人来气!” 傅百善被叫嚷的动静惊醒了,裴青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温声道:“先起来喝药了,我知道这药味道大,不过你老实喝过之后我就好好奖励你。越胜斋新出了几样点心,其中有一道跟苏州的眉毛酥有些相像,我带你过去尝尝!” 汤药是吴老太医所开,说是温润心肺的。傅百善却明白绝没有这样简单,她却什么也没有问,端过药碗一气喝了。宋知春便极满意点头道:“去吧,这两天还可清闲一下,再过几天等你老爹带着小妞妞回来,家里可有得闹腾呢!” 马车上,傅百善裹着毯子靠在裴青肩上懒懒问道:“裴大哥,你是不是被革职了,怎么老看你呆在家里?” 裴青哑然失笑,“是啊,从此之后我都要靠珍哥养了。等你把孩子生了,让岳父岳母帮我们看着孩儿,你跟我就开个夫妻店。或是卖些南货或是开个聚味楼的分店都行,你当东家我当掌柜的,靠着陈娘子调教出来的那些徒子徒孙,再用些广州运来的真材实料,咱家的生意一定红火!” 他兴冲冲地说完却没听到傅百善的回答,低头一看却见她头略略歪在一边。裴青立时冰冷僵住,几乎是颤抖着手触到那秀气的鼻子下,好容易才感受到那轻微至极的呼吸。良久,裴青恢复正常的心跳,将媳妇儿珍之重之地搂抱在怀里。 吴老太医虽然一再保证傅百善摄入相思子的量不大,但毕竟动了根本。且因身怀有孕许多药不能用,所以这一向以来傅百善怕冷畏寒精神容易倦怠。裴青心头陡生一股毁天灭地的暗恨,德仪公主你既然伸了手,那么这一辈子你都休想再踏入中土半步。 马车徐徐停在越胜斋门口,微微摇晃下傅百善便醒了,她自嘲道:“这个孩子比妞妞老实多了,就是有些容易乏力。我整日睡睡醒醒的,简直就成了个废人。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要去试试那把铁胎弓,也不知道还拉得开不?” 吴老太医说过其实生产时才是真正生死关头,裴青无数次地想劝说傅百善不要孩子,可是他知道这个丫头性情执拗,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他几乎对那肚子里没有出生的孩子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恨意,恨它在傅百善的心目中重于一切。 临窗的雅间里,各式苏州船点摆满了桌子。 听说这是江浙一带新进流行起来的,巧手厨娘用米粉和面粉捏成各种形象,在画舫上作为点心供应故而得名。船点精巧玲珑,既可品尝又可观赏。船点的馅心,甜的有玫瑰豆沙糖油枣泥,咸的有火腿鸡肉腊丁鱼干。 傅百善极有兴致地尝了个栩栩如生的鹦鹉,又尝了一个小巧别致的荸荠。鹦鹉里搁的是干香鸡蓉,荸荠里是软糯的赤豆沙。她自己吃了一个不算,还硬塞了一个给裴青。 饱腹之后用热帕子擦手时,傅百善认真盯着人道:“裴大哥,我知道这一向骇着你了。可是我自个的身子清楚,我熬得住这丁点毒。要是单单为了我自个康健,硬生生地将这孩子弄没了,我一辈子心里都会愧疚难安生。它既然选了我的肚子来投胎,我就定要待它好好的。” 裴青一怔,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已经被看出来了,索性大方承认,“在我心中,任是谁都比不过你,即便是咱们将来的孩子,你放心好好地调养就成。” 傅百善就顽皮地瞥了他一眼,“委实是我低估了那些对你有意之人的心思,没想到她竟敢直接下毒害人,若非我多了个心眼,那些吃食真真全部进了我的肚子,就是十个吴太医加起来都救不回我来。” 裴青怜惜望她一眼道:“皇族之人在宫里个个都能锻炼成铁石心肠,听杨桃所述之后我还不能完全肯定是德仪公主。直到她带着侍女悄悄在我们宅子前偷窥,我就知道没有冤枉她。放心,她做下此等恶事再也不会回来了。 望着媳妇儿不解的眼神,裴青没有掩饰自己在其间做的手脚,“北元人有收继婚的传统,将女子视作财产不准外流,父没则妻庶母,兄亡则纳厘嫂,故而国中无鳏寡种类繁炽。据我所知呼唐麻尔汗下面,成年或是即将成年的就有七八个弟弟。” 傅百善惊骇一声,瞪着眼睛想要说话。 裴青却冷笑一声半捂住她的嘴,干脆利落道:“德仪公主虽说不上千娇百媚,却也算长得清秀可人,北元人对她的公主身份肯定是稀罕不已。要是活得足够长,还不知道要嫁几回人呢!我不过是成全她而已,她喜欢惦记别的男人,这回也算是得偿所愿。还有她身边那个叫做叶眉的侍女,我也一并叫人捎带在和亲的名单上了。” 这番处置可谓狠辣果绝,傅百善也是有德报德有怨抱怨的人,闻言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更何况她伤病了这么久,早已对这些蝇营狗苟暗地窥探之事感到厌烦。略微点头道:“那日之事德仪公主虽是背后元凶,邀请我一同用茶点的崔文樱也算是帮凶,没想到百年世家彰德崔家的姑娘行事竟也这般下作?” 裴青倒了一盏茶过来让她压压茶点的甜腻,眼里闪过一道不屑道:“眼下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这位京城第一姝的流言,说是她的命格极硬,刚定下亲事还没有过门便克死了两任未婚夫婿。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老实说这却不是我的手笔。这件事必定是她身边极亲近的人才能传出来的消息,只是不知她到底得罪了谁?” 都是些让人不愉快扯破脸皮的破落事,傅百善抬头正要另起话头就听门口轻扣,店小二探着身子小心陪笑道:“外面有位姓魏的客人想见一位姓裴的客人,请问哪位是?” 裴青想了一下,在傅百善的头顶轻微安抚一下道:“我去去就来。”他跟着店小二左转右转穿过几道门,就见一扇绘了猛虎下山的屏风前负手站着一个人,转过身来正是金吾卫指挥使魏孟。 店小二上了新茶安静退下,魏孟忽地站起身朝裴青连踹了好几下。他习武多年又是正经武将出身,竟将裴青踢得退至门口才止住。他喘着粗气低吼道:“你是向老天爷借的胆子办下如此狂妄之事,要死就直说我直接给你买棺材,休要捻三搞四地让咱们这些老家伙给你擦屁股!” 裴青忍了腿上痛意,面对这个亦师亦友的长辈没有还手,只是低垂着头倔强道:“再来一次,我一样会这样干!” 魏孟面上怒不可遏,眼里却浮现一丝笑意,悠悠然地晃到窗边找张椅子坐下道:“大丈夫立世,进能利益朝堂社稷,退能荫蔽宗族妻女。德仪公主既然敢鸩杀你的妻室,不管她是什么初衷你都尽可以取她的性命,何苦九曲十弯地将她弄去北元喝冷风啃肉干?” 这话可谓大逆不道至极,偏偏两人都未觉其中有不对。 想起傅百善每日都要喝那些辨不清颜色的苦药汤子,脸上时时挂着的疲倦,裴青轻道:“取德仪一条性命何其简单,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送她到北元,每每想到她日夜遭受的折磨,我才能畅快一二。” 魏孟狠狠瞪了他一眼,哼道:“真是不知道这十来年里你师父教给了些什么东西,别的好东西没学,就学了这么些钻头不顾腚的半吊子?我们对你是抱了大期许的,你就这么糟蹋你的前程?要知道,这回要不是北元正好向中土求娶一位公主,皇帝顺手推舟就坡下驴,单就你这份藐视皇权的罪责就是死十次都是多赚的!” 裴青从十六岁起就跟随广州卫任指挥使的魏勉,说是上下级实则跟父子相近。 到了京城之后,时任金吾卫指挥使的魏孟少不得对这个兄弟的爱徒另眼相看。连年相处下来,魏孟也起了爱才之心,时不时出言点拨一二。这回闹出了德仪公主的事,虽说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毕竟失了皇家颜面,皇帝最后没有深加追究,实在是天之侥幸。 魏孟看了这青年一眼,心想在世人眼里自己就是个不涉及党争的人物,可是眼看皇帝已经在安排身后之事了,他们这些长久跟随的人心里肯定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孤身一人便罢了,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 裴青性情刚硬不易为外物所动,手段智计样样不缺,更关键的是皇帝对他有一种近乎纵容的喜爱,这孩子唯一或缺的就是人生历练和处事圆滑。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傅家百善是裴青的逆鳞,想来再动爪子之前会仔细思量一下后果。 第三三五章 头风 第三三五章 头风 秦王和晋王在御前奏对时,照例为一件小事争执不休。一旁的朝臣也跟着两位精壮皇子大致分成两派,各自直抒胸中己见,将平日肃穆的太和殿吵嚷得如同鸡圈鸭圈一般热闹。 皇帝开始还有耐烦心拄着头看热闹,结果越看这两个儿子的针锋相对,越发气得额角青筋一鼓一跳。最后实在忍不住怒道:“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因病死了,这都半个月过去了都举荐不出一个象样的人选。今天秦王举一人,明天晋王势必会找出这人贪赃枉法品性不端的证据,反过来也是如此。照你们这样下去,朕的西山大营到明年都留着空缺吗?” 秦王见状忙躬身请罪,“……实在是三弟咄咄逼人,儿臣接连举荐了三人,他都说人家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他这般吹毛求疵,怕是只有天下至贤至圣之人才敢担当此责!” 晋王一改往日唯唯喏喏礼让与人的行事,闻言撩袍跪在地上大声道:“若是别的什么事儿臣让着二哥就是,可西山大营是何等紧要的地方,和丰台大营是同为京城的首冲要害,其主官更是重之又重轻忽不得。二哥在军中多年不假,可这一要职不但要考校军功武技,更要注重人品德行。” 历朝历代之中,京师的周围都会部署一些精锐部队,这些精锐部队一方面是可以平息国内的叛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做其他军队的内援。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就好像宋时的禁军一样,是用来保护国都和皇帝的。除了直属长官和皇帝的铜虎符同时出现外,谁也无法调动他们,所以历代的指挥使人选都是慎之又慎。 秦王看着这满口冠冕堂皇理由的兄弟,不由一阵心塞的利害。 从什么时起这个弟弟变了行事途径,不再事事端着一副清高自诩的面孔,背后却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现在他遇着事也敢露出自己的锋芒,进退之间有理有节颇具章法。要说说其后没有高人指点,只怕鬼都不会相信,这一点单看父皇眼中随常流出满意的神情就可知。 因为各持已见,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还是没有决定下来。皇帝站起身子正准备决断时,却不意身子一趔趄就砰地摔在椅榻上。秦王站得稍近些,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人又连连大声唤太医。 太医院的院正急急赶过来,跪在椅榻前细细诊冶一番后小声禀道是头风症又犯了。末了不无担心冒了一句感叹,皇上这头风症好似越发重了,前次还有两天不能视物,好容易才请了已经退职在家的吴起兼吴老太医进京会诊,用了无数的奇珍异药才诊治好,今次不知会有什么样不可预知的反应。 太医院院正嘟哝的声音虽小,秦王和晋王却听了个正正着,特别是这个“又”字,此时听来格外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两个皇子相视一眼又立刻别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大家的心里都象煮沸的水一样上下翻滚不休。 皇帝罹患头风症已有多年,病痛时重时轻时缓时急,偶尔还为此缀朝三两日,但是众皇子和群臣都没有把此事当成多大的隐患。谁都没想到,皇帝的病症竟然如此严重,竟然已经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若非太医院院正一时嘴快说漏了,大家都不会知道此事被隐瞒了多久。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令乾清宫大太监阮吉祥颁下口喻,擢升西山大营原前锋参领鲍应雄为新任佥事指挥使。 秦王掩藏身形在夜色下悄悄地进了榆钱胡同刘肃的宅子,在名为篁园的书房内,他问出自己心底的疑问,“父皇不过是因为头风不能视物几日而已,为何对此事秘而不宣?宫中母妃也没有传来一丝消息,说明父皇病后连后宫的人都一路瞒着呢!” 刘肃端坐在一张黄花梨茶案的右首,缓缓地品着一盏泡得刚刚好的君山银针。自从任首辅以来刘肃威仪日重,一张瘦削长脸上已经爬满了黑褐色的斑纹,嘴边两道的纹路深深向下蔓延,使得他笑起来都像在与人生气。 此时,他伸出几根枯瘦的手指有力地执着一把紫砂茶壶,缓缓地往瓷制莲蓬茶心上浇注沸水。片刻之后,蓦然腾起的白烟笼罩洇湿了拳头大的莲蓬。莲子翠碧莲芯嫩白,温润可人滑熟沉静,泛出一层温存的茶色,就似一枝活生生的草物搁在茶盘上。 即便处于自家私密的书房之中,即便眼前之人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刘肃也是谨守君臣的礼仪。双手给秦王重新递了一杯浅碧色的茶水后道:“就跟这小莲蓬一样,三分材质七分养,大局既然已定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很久没有跟殿下一起品茶,老臣却是发觉殿下的养气工夫退步许多呢。” 刘肃为官三十年的养气工夫早已修炼入骨,撩起眼皮一片淡然自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西山大营佥事都尉的任命,就搅出皇帝刻意隐瞒的病情。事情往往一体两面,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要是知道今次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就明白皇帝为何要隐瞒病情了。” 秦王羞赧之下却显得有些毛躁,“还不是因为老三和我处处作对,住日他时常端着兄友弟恭的伪善面目,那些不明真相的愚蠢文人个个都称道他。如今他撕了斯文的假面变得激进,竟得了父皇的几次嘉许。父皇不是在防别人,是在悄悄地防我呢!” 刘肃一双已然浑浊不堪的老眼陡现利光,“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皇上为何要防着殿下,那是因为殿下多年的实干终于羽翼渐丰成就大器。君父君父先君后父,即便殿上是皇上的亲生子,他手中掌控的东西也不愿轻易让于他人,所以才这样大费周章地刻意隐瞒。” 被人这样拿话明明白白地点醒,秦王的脸颊突地有一丝抽搐,却又按捺不住喜色,强忍之下脸上便浮现一种奇怪的神情。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压住心潮起伏,涩声问道:“那老三为何还要与我处处作对,而父皇也屡屡偏向于他?” 刘肃就捋须大笑道:“晋王殿下向来是个聪明人,他的机会为四,你的机会为六。现下他未尝不明白他的处境,所以他才会一改往日风格变得咄咄逼人。眼下这种状况,殿下要稳扎稳打莫骄莫躁,千万不要给晋王殿下翻盘的机会。” 秦王知道这位外祖父秉承中庸之道万事求稳,心里头虽然承认他说得有理,总归觉得不符合自己的预期。便迟疑开口问道:“父皇悄悄召回吴起兼,就是为了他的头风症吗?父皇决定一件事总是复复重重,我总觉还有另外一层深意,或者是为了老四也说不准?” 刘肃眼神一阵闪烁,“齐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吴起兼医术超群,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皇子后,婴儿身体虚弱得人人都喊无救,偏偏他就救活了。我专门使重金贿赂了内宫太监得了吴起兼的亲笔医案,确定四皇子得的是不可长命的大症候。这些年多少名医都说四皇子活不长,结果到现在都活得精精神神。” 秦王总觉事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但每回就要看清真相时又升腾起一重白雾,到底孰真孰假?或者说,皇帝心中的储君到底是谁? 刘肃虽然有疑怀,但他更相信自已历年来的判断,便劝慰道:“莫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以齐王的那个破落身子骨,吴起兼这么多年都拿他的病无招,皇上即便属意齐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殿下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让有些人的障眼法扰乱了原本的步骤。” 灯下高瘦的老者眼里闪现一丝狂热,意味深长地道:“眼下要紧的是,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最终会落在谁的手里?或是说,这两处的主官到底会支持谁?” 刘肃起身在书架上取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推过来,“西山大营新任佥事都尉鲍应雄为人谨慎本是个两不靠,但他上个月才续娶的妻子是司经局洗马的女儿,也算是德容兼备有几分诗书文采。据说鲍应雄对这位识文断字的小妻子邹氏很是敬重,两人的大媒就是晋王府的长史夫人,无形当中鲍应雄已经站了队!” 秦王悚然一惊,“我倒是不知道此事,老三举荐的人里并没有这号人物!” 刘肃便赞道:“晋王殿下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位鲍应雄才是他真正属意的人选,先时举荐的那几个不过是障眼法。下朝后,我派人细细察知鲍应雄的关系网时才得知此事。不过已经晚了一步,西山大营我们怕是插不进手了,那么接下来丰台大营决计不能再落在晋王的手里!” 秦王便缓缓颔首,恰在此时门外有仆从轻轻敲击,在翕开的门缝里低声禀道:“宫里刚刚传来消息,晋王殿下请旨进宫侍疾,皇上已经应允了!”秦王和刘肃齐齐一愣,眼下这个关头任何变动都足以引起未知的变数,不敢耽误连忙振袖起身,吩咐下人们备马备车。 马车轱辘行走时,秦王靠在漳绒缎大迎枕上暗暗叹气,父皇一向不喜献媚之人,所以他再也想不到这都入夜了,晋王还不消停。但是既然他已经进宫,其余的几个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赶紧跟着。皇帝见不见是一回事,当儿子的要是跑慢了,御史台的那些大夫们的嘴可不管你是否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 第三三六章 佳音 第三三六章 佳音 秦王快马加鞭地赶到宫城时,皇帝的寝殿内已经挤挤擦擦地站了好几个人。晋王正毕恭毕敬地站在紫檀三弯腿龙纹罗汉榻前,皇帝每每进一道汤水用一道膳食,他都要先用手背来试一试凉热。秦王心头虽不屑这般妇人做派,却还是紧挨着站过去做孝子贤孙状。 想是皇帝不愿意隐瞒众人了,榻前侍候的正是前任太医院院正吴起兼。他须发皆白态度谦恭,正在细细解说皇帝的病情,“……《素问》中说: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故有风气通于肝之说。” 晋王面露忧心,“为何父皇此次的症状竟然如此厉害,还影响到视物?” 吴太医颇有耐心地解释道:“巅高之上唯风可到,伤于风者上先受之。故风邪每易上扰清窍或上达头面阻碍清阳之气。浅而近者名曰头痛,深而远者名曰头风。圣人常年劳累于案牍,忧思凝结于心。先时是迎风流泪,接而瘀血引起骤然失明。常此以往周而复始,病情自然加剧!” 宫人端来了熬好的汤药,吴起兼接过细细闻了一遍后道:“臣这回下的方子是一剂猛药,人体之头颅乃是世人决计不敢乱动之地。可是里面的瘀血又不能不祛除,所以臣斟酌了半天,决定是用夏至和小暑之间发掘的川乌头作主药,希望可以根治圣人的病患!” 晋王闻言立时大惊,颤抖着手指道:“乌头不是又叫附子吗,这是天下剧毒之物,如何可以入药,还拿来给我父皇饮用。吴起兼你好大的胆子,若是父皇的贵体有所损伤,你就是死百次也难辞其咎!” 吴起兼微微一笑老神在在,“殿下果然博览群书好记性,乌头的确又叫附子,因其性辛甘大热的缘故,是一种毒性颇大的毒物。不过臣既然敢下这个方子,自然是把身家性命压在上面的。在圣人龙体康复之前,臣不会离开京城半步。” 仿佛没有一点被人质疑的不悦,吴起兼朝榻上双目微睁的皇帝拱手作揖,回转身子继续解释道:”话说回来,川乌头未加工时称泥附子,之后用盐卤浸泡再晒干的叫盐附子,卤水浸过后用黄糖菜油调色再蒸熟晒干的叫黑附子。臣用的就是黑附子,取的就是用其炮制过后的附子可以去掉圣人身上的风邪之毒。” 半靠在枕榻上的皇帝还没有言语,就见晋王利落地撩袍跪下道:“儿臣愿意为父皇试药,待查探这个黑附子没有毒性之后,父皇再用吴太医的方子!”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半碗黑漆漆的药汤已经进了晋王的肚子。大家虽然知道这药既然已经呈到御前,那必定是经过御医们集体辩证,细细斟酌得到一致首肯的。但是眼见晋王如此干净利落地喝下药汁,还是感到一阵震惊。 在场的秦王自诩武人出身,从来不屑这种妇人把戏。但是他和几位重臣都无比清晰地看见皇帝的眼里,慢慢地浮现出一抹极为欣慰的神情。 自那夜之后,朝中重臣明显看得到晋王活跃许多,就连皇帝也亲口嘉许了几次,不知不觉当中风向就渐渐变了。所以在接下来皇帝病重的这段时日里,晋王和秦王各自的势力一时间竟有旗鼓相当之势。 秦王眼见于此,因为失了先机又让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占了上风,心下不由有些气馁。与府中清客研究了无数的法子,却只能先跟着晋王在皇帝面前当孝子。一时间往日的争斗再不见踪影,皇帝龙颜大悦,朝臣们称许赞扬的折子一道道往御案上递,仿佛一派开元盛世即将在眼前一般。 几日后,丰台大营的主官更迭结果也出来了,是百分百的铁杆保皇派。秦王得知此事之后心里又是庆幸又是失落,庆幸的是丰台大营没有落到晋王的手里,失落的是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竟是什么法子也不好再使出来了。 一派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民居里,大名鼎鼎的双庆班就隐藏于此。 飞廊上四面卷起青帘,冰山放在角落里慢慢地化为雾气。七月天虽然炎热,屋子里却并不感到烦闷。雕了暗八仙的小桌几上摆放了数碟果品茶点,双庆班的班主张得好端着一盘蜜瓜过来,笑盈盈地道:“王爷好久未来,一来怎么就码着脸?可是有什么烦恼事,看看小的有法子替您解忧?” 秦王这些日子与晋王斗法,竟然处处败在下方。感觉活得比往时都累,闻言意兴阑珊地靠在椅子上道:“照看你的双庆班就行,再者好好唱你的戏就是。你再聪明能干,爷们府里的事就是再借你两个脑子,恐怕也没法子解决!” 张得好一张生得比女人都要好看的眼睛微微流转道:“小的虽然是微末不堪之人,可是常言说得好,猫有猫道蛇有蛇道。在这戏楼子里整天迎来送往,也看了许多听了许多隐秘之事。王爷这般忧心,想来是为了西山大营鲍应雄倨傲难驯,不肯听您的招呼吧!” 秦王蓦地一惊,在椅子里缓缓坐直身子道:“你为何知道此事?” 张得好眼里流露出一丝女人才有的妩媚,拿了手绢捂住嘴唇笑道:“才跟您说了,三教九流之地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传递得最快。客人们在包厢里听曲听高兴了,什么都愿意往外兜。小的知道这些又有什么奇怪,要是小的跟您说,若是有法子将鲍应雄拉拢过来,您可要听听究竟?” 秦王眼里惊疑不定,委实想不出一个戏子如何有法子解决目前进退不得的困境,喃喃道:“这个时候,父皇眼睛在上面时时盯着呢,我们几个人的手脚都不敢太大。不要说将鲍应雄拉拢过来,只要将他跟晋王的联系生生断了,就已经是莫大的成功了。” 张得好就扬起眉毛笑道:“说起来都是有些下作的法子,说出来怕脏了您的耳朵。但是为了一报王爷的大恩,我也少不得要做一个恶人了。那位鲍应雄鲍大人新娶的邹氏,在当姑娘的时候就喜欢到双庆班来听戏。成亲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过来,小的在这位邹氏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 秦王眼前一亮,旋即气馁道:“你想让邹氏去吹吹枕头风,只可惜邹氏的父亲是司经局洗马,典型的文人做派只怕不会轻易更弦。你这厢想滴水穿石,晋王那边只怕早就成事了。想法是好的,我却是等不及了!” 张得好笑得花枝乱颤,翘着眼梢看过来一眼道:“这般紧要时刻哪里会用这种老法子,还请王爷宽限几日,等我把邹氏拿下了。再派人给您准信……” 秦王也是惯于权谋的老手,闻言不由微微色变:“你想直接找邹氏?不错,鲍应雄与晋王的联系就是来源于这个邹氏,若是这个邹氏能下死力劝说一二,鲍应雄攀附的心思只怕就会淡了。西山大营要是和丰台大营一样,在我父皇前面摆出这样两不靠的姿态,我也毋须如此焦虑了!” 张得好便笑得如同春花一般明媚,哑着嗓子道:“小的便是为王爷粉身碎骨也是甘愿的,只愿他日王爷大业功成之际,还记得双庆班的张得好这个蝼蚁一般的可怜人也曾为您添了一砖一瓦。” 他嗓音里有一丝令人无法忽略的缱婘之意,秦王便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道:“本王不是薄待身边之人的主子,这件差事你要是办得周全且不让别人发现手脚,不用待他日本王自然会重重赏赐与你。不管……你有什么心愿,都会帮你办得妥帖!” 张得好是百伶百俐的性情,又是自小看人脸色的,哪里听不出这位爷语气里的敷衍之意。微微静默几息,抬头时却是满脸欢喜,“差事我自然会认真去办,这个赏赐什么的就算了。我们这些个下九流的戏子,本就是靠脸面靠手艺吃饭过日子的。王爷又对我有大恩,若是真的眼巴巴地过来讨赏,可不真的就讨人嫌吗?” 秦王见他恢复了正常,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七八了吧,你们这个行当也是看脸的。再红的角儿也不过那么三五年。那些客人一时着迷才会乱砸银子,新鲜看久了也会腻烦。一场热闹之后曲终人散,徒留些嗟叹惘然。” 他绕着铺了大红地毡的水磨地面转了两个圈子,眼里就浮现几分兴奋之色,“你多费心思,好生帮我把这件事谋划好。待事成之后,我就让人把你送得远远的。再给你足够下半辈子花用的金银,你好好地娶一个娴淑的妻室,就不要再回来了!” 张得好垂下眼帘柔顺地道:”王爷体恤小的,是小的前辈子修来的福分。还请王爷静待佳音。” 半月之后,京城里就传开一则叫人瞠目的事情。 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鲍应雄刚刚新婚的妻子邹氏不安于室,与一个唱戏的当红戏子有了苟且。两人正在家里厮混的时候,被无意赶回家的男人堵了个正着。怒不可遏的鲍大人在窗外听见那些腌臜言语气得火冒三丈,一脚把门踹开,两刀就将一对奸夫淫妇砍了。 大理寺正接到鲍应雄自首的案子时,脑壳都大了一圈,却还是依着律法将案卷报上刑部。皇帝闻言大怒,把一众朝臣和几位皇子冷嘲热讽了半天,才着三司会审。最后经过廷议,撤了鲍应雄的差事发配北疆充军。 秦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朝的,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曹二格垂着双手立在一侧,细细地回禀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邹氏和她的相好被暴怒的鲍应雄差一点就大卸八块,前去勘验的仵作和衙役都是见惯大场面的,出来后个个都骇得面无人色,到现在还常做噩梦。” 曹二格小心觑了一眼,讷讷道:“双庆班的那些小戏们立时就散了,眼下正值风口人人都盯着,张班主的尸身也不好让人去领……” 秦王脑子里一阵阵地回想起张得好那张略带柔媚的笑脸,许久之后他缓缓挥手,曹二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京城的七月又燥又热,天空上一轮明晃晃的大太阳高高挂着,却不知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心底里在丝丝地冒寒气。 第三三七章 重阳 第三三七章 重阳 九九重阳登高望远,是宫中一个比较注重的大节气。为了庆祝康复,皇帝特地在名为巩义山的别宫设宴款待京中五品以上的朝臣以及其家眷。 巩义山的别宫世人俗称巩宫,占地十余亩坐北面南,主要殿宇由西向东一字展开,风格古朴气势恢宏。离京城有六十里余,山水旋绕秀气所钟,田土肥沃民居丰足。除了一两处黄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就与寻常富商修建的私家园林没有什么两样。 半山腰上金菊满地,傅百善穿了一袭绛色底缂丝紫鸾喜鹊四品乡君服饰,与几位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几位夫人散漫地闲谈着。这回她身边只跟了乌梅这个大丫头,农庄上傅老爹种植的那些金贵的甘薯又到了收获的季节,很早就带着娘亲和小妞妞到庄子上耍。魏琪的婆母自从夏天过后身子就不大好,她忙着侍候也不得空前来。 皇帝为彰显与民同乐的架势,特特在席上饮了两杯酒,就带着一众后妃离去了。诸多朝臣的女眷难得有这样聚众游玩的日子,坐在一起边吃着糕点边悠闲地看着台上优伶的旋转甩袖。 重阳节这天京城稍稍讲究的人家都要做重阳糕互相赠送,重阳糕也叫菊糕,用糖、肉、秫面和在一起做成糕,上面放肉丝鸭饼缀以石榴,最后再将糕上不仅插着彩色小旗。 傅百善到京城后收到了第一份重阳糕是闺中姐妹魏琪送过来的,上面有指尖大小的亭台楼阁花草牛羊,夹在面前细看的话栩栩如生叫人不忍下筷。 眼下桌子上拿了青瓷大盘摆放的重阳糕出自宫中御膳房大厨的手艺,整整三层有半人高,看起来显得格外富贵隆重。糯米制成的糕上有石榴子、栗黄、银杏、松子肉。边上还用面粉制成狮子和蛮王等形状整齐码放在糕上,谓之狮蛮糕,看起来比寻常人家的点心又多了一丝皇家气派。 着碧色宫裙的宫人们妆扮整齐,拿着酒壶给在座的各位夫人斟酒。 这名为辞青的酒水也是有说道的。秋季万物萧条百叶枯黄,这酒水就寓意一年当中的盛景已经过去。傅百善自那回在德仪公主手里吃了大亏之后,对于这种宴请是能拒则拒。实在不能拒绝,也是别人饮用之后才敢浅浅尝上一口。 旁边一位夫人看着傅百善久久没有饮下辞青酒,就笑着打趣道:“傅乡君可是嫌弃这酒水寡淡,怎么不用呢?这可是景仁宫惠妃娘娘亲自赐下的,若是不好好饮上一杯,可是惘顾了娘娘的一片厚爱呢!” 女人虽然是笑着在打趣,声音却又尖又利,一时间引得前方几位品阶高的夫人侧首相望,秦王府的靳王妃也似是有些不悦地淡淡皱眉。 傅百善就慢悠悠地瞥过去一眼,浅浅欠身道:“惠妃娘娘的厚爱怎敢辜负,只是我已经怀有身孕五个月了,有颇多饮食上的不适。这酒水清甜醇香,只是我胸口一直有些闷闷的,怕酒水饮下之后在各位夫人面前失仪罢了!” 另一位夫人见状就笑着打圆场道:“哎呀,傅乡君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吗?你个子生得高挑,一时间竟然看不出来呢。刚才我远远地看着,还以为你只是稍稍长得圆润了一点。想来你这胎怀得靠前,从背影子上竟看不出有多大的变化呢!” 又一位圆脸的妇人爽朗笑道:“傅乡君个头生得高就是占便宜,这都怀了第二个了还跟姑娘似的身形。对了,这孕妇的吃口跟一般人就是不一样。当年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不要说酒水就是桌子上的油腥味稍稍大些,都忍不住要发些脾气呢!” 众人都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先前出言挑衅的夫人不敢再开口,却和傅百善身边侍立的宫人悄悄地互递了一个眼色。傅百善早就注意到她的举止有异,心下暗自警醒更是不敢大意。 因为又值金秋大比之年,各处参加秋闱的举子陆续抵达京城。裴青作为京卫司的主官,身上的差事又重又繁,一连两三天歇在衙门里竟成了常事。这回重阳宴他本是不允傅百善前来的,但是傅百善考虑到两人自从进京以来,大大小小的风波一直不断,若是连皇家举行的重阳宴也拒绝参加,不免让人觉得他们夫妻二人行事张狂轻佻。 因为心中有所惕然,傅百善面前的菜式只是拨拉了几筷子之后都没有怎么动。宴后,各位夫人三三两两地在巩义山别宫的园林里转悠。风高气爽处处有松柏的芳香,在清幽的林中漫步也是一件让人舒畅的事情。 傅百善怀有身孕,她又不是习惯与陌生人攀谈的热络性子,就专门挑了一段人迹比较稀少的小路走。 乌梅扶着傅百善在一处僻静的八角凉亭坐下,眼见此处风景独好就是有些风大,就低声道:“奴婢去前头取一件披风过来,乡君干脆就借口贪看花树,索性磋磨过这一两个时辰,等会就直接家去,省得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傅百善早不耐烦应付这些人前笑背后阴的妇人手段,闻言便轻轻点头笑道:“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是怀了孩子又不是生了重病。再说吴老太医都说我身上的毒气已经祛除干净了,就是时常有些易乏罢了。你去吧,我忙里偷闲在此处小憩一会,说不得等我睡醒了宴席已经散了!” 乌梅左右看了一眼,见这座八角凉亭正好处在一处小湖的正中央,只有一道十余丈的曲廊与岸上相连。凉亭的花格门有斑竹青帘半垂,看得见岸上的行人,行人却看不清凉亭里的动静。便满意点头道:“乡君先支撑一会莫睡,等奴婢半刻钟,把家里带来的点心拿过来,你先垫垫肚子再睡!” 傅百善便笑着颔首道:“等你回来我再歇息,快去吧!” 说实在的在宴席上她看出有人心怀歹意,哪里还敢胡乱用东西。待到这个时候,肚子里老早就唱空城计了。她斜斜依靠在空无一人的凉亭栏椅上,看着凉亭下的水声潺潺,远处还有几支硕大茂密的荷叶没有枯败,几只锦鲤在人眼可见处蜿蜒游动,不一会便感到眼睛酸涩睡意袭来。 远远的,一个穿了缂丝蓝底五彩云蟒亲王服的身影急匆匆地往八角凉亭走来,一边低声呵斥道:“我在前面忙着陪那些老大人,靳氏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这时候跟我说?真是妇人见识,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 一旁紧跟着的是秦王府大总管曹二格,闻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道:“奴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是靳王妃身边的刘嬷嬷悄悄过来找的奴才,一脸的惶急却吱吱呜呜地说不出什么来,只要您在别宫的凉亭里跟王妃说几句话。奴才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这才……” 秦王一皱眉,伸手推开八角凉亭的百花落地花格门,一眼就望见了那个半趴在栏椅上沉睡的妇人。 那妇人身穿绛红缂丝衣衫,半垂在地上的裙褶被亭外的微风轻轻吹拂。一张小脸一半伏在手掌下一般露在外面。斑竹青帘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妇人的呼吸缓慢而而微长,远远听着像是叹气一般。秦王心中一紧,心底却是一百个清楚这妇人在此处的时机实在不妥。 他站在厚厚的地毡上,迟疑片刻后竟不知道脚步是往里走还是往外走。听说这妇人成亲后生有一女,肚子里又怀了第二个。也不知道她的家人她的丈夫是如何照顾,竟然看着比旧日里要清减疲倦许多。似乎没有了那种让人炫目的飞扬光彩,却多了一些温柔恬淡之意。 就像被无形的线索远远牵袢住的傀儡,秦王小心地伸出右手。 却又不敢真的触摸,只是在傅百善柔细的脸庞上游弋,指尖微微扫过长眉鼻尖,在那片菱形的嘴唇边上停留了几息,细细感受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绛色底缂丝四品乡君服饰是江南绣娘的手艺,衣上的喜鹊立于海水江水纹之上,其背上的羽毛是用捻毛缂织,颜色浓丽平整细致。 曹二格束手束脚挨着墙边站着,心头却在暗暗叫苦。他一踏进这屋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没有看到王妃,却看到了傅百善。靳王妃虽然性格沉静,但是身边无论何时都围了一群丫头婆子。这无关为人,而是一品王妃出行必须有的仪仗。 哪里不对劲呢?曹二格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从小就长在人人都是人精子的宫城,又是百伶百俐的心肠,又何尝不知道自家主子对这位傅乡君总有一丝得不到手的不甘。眼见这位昏睡在这里,心里只怕不知道怎样悸动呢! 昏睡? 曹二格打了一个激灵,别人他不知道,这位傅乡君的手段他是晓得的,怎么会不带一个丫头平白无故地昏睡在这处八角凉亭里。他向来是无比细心的人,立时拿了眼睛四处逡巡,果然在一处山雀月季紫檀插屏后发现了一只小小的香炉。 曹二格轻唤了一声“王爷”,秦王才从心神动摇之际猛地惊醒过来,转头就看见他手里举着一段已经燃烧殆尽的熏香。 第三三八章 迷魂 第三三八章 迷魂 秦王也是从无数权谋宫斗走过来的,府里的几个侍妾为了争宠也是用了无数的手段。一接过熏香用指尖细细一碾压,就知道这东西必定有问题。 这种所谓的迷魂香是用野八角、闹洋花、生草乌、羊踯躅、醉仙桃共碾为末,燃烧时虽然无色无味,熏闻久了却是能使人神识倦怠软弱无力,神智恍然失去理智,见人恋人见物恋物,听人指挥任人摆布,醒后却全然不知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傅百善一贯精明干练,但是毕竟不是行走江湖见惯世面的人,决计没有见过这种阴损的迷魂香,所以才不小心遭了别人的道。看她呼吸沉静,也不知道到底吸进去多少?若是此时唤她起来,半醒半睡之间,要是真的痴缠过来又该如何应对? 他脑子急转,立刻意识到府中靳王妃派人来传话,这件事本身只怕就有问题。靳氏诗书门第出身,自从嫁进王府以来恪守妇德,从来都是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寡淡性子,何尝会派一个身边的嬷嬷在重阳大宴上传话? 傅家百善,只怕是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一条小鱼罢了。 能窥破自己对傅百善的隐秘心思,能在宫中大宴上对妇人使迷魂香,能有这般龌蹉心思想出这样一箭双雕的手段好让自己与京卫司裴青交恶的,除了自己的那位好弟弟晋王,简直不做他人之想。秦王气急而笑,真是好算计,设此计谋之人必定是善于揣摩人心并巧加利用之人。 首先这人知道傅百善因怀有身孕不愿与人交际,这别宫中的重阳宴又不好立时告退,只得先找一处僻静地小憩一二好消磨些时间。设计之人连这种细处都考虑得周祥,派人预先在这种凉亭燃放熏香。依秦王的揣测,若是马上派人去搜寻,燃放熏香的凉亭定不止这一处两处。 设计之人再收买秦王府靳氏身边的嬷嬷,特特引自己前来。到时候自己与傅百善同居一处,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孤男寡女瓜田李下,自己又曾经求娶过这妇人,即便傅百善身怀六甲,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是有嘴也说不清的事情。 电光火石之间秦王忽地明白,这便是晋王的报复手段。 自己支使双庆班的戏子张得好勾引邹氏,引得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鲍应雄暴怒之下杀了二人,也坏了晋王费尽心思布下的一招好棋。虽然无凭无据怪不得别人,但是那位好弟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曹二格耳边忽听到一阵细微的嘈杂,马上机灵地扒在花格门上一看,就见一群衣饰华贵的妇人正转过一片茂密的青竹缓缓地朝这边走来,其中靳王妃也摇着一把白翎羽毛扇走在一起。他骇然之下声音都变了,颤声道:“王爷……” 秦王将熏香捏碎在手里,深深地望了一眼依旧沉睡的傅百善,冷声道:“我们从后头下水,当年修建这处别宫时我见过图纸,离这里不过五十丈远有处排水的夹道。咱们借着池上的回廊遮掩慢慢踩水过去,很快就可以回到我的居处。老三用这种下三滥意图坏我的名声,也得看我答不答应!” 曹二格倒吸一口凉气,巩义山靠近冷泉,别宫里的水多是引至那里,九月的池水虽说有日头晒着,只怕也已经是阴凉刺骨。再说,这别宫的池子也不知干不干净,就这样贸贸然地下去,说不得要小病一场了。他看了一眼正在瞧地势准备下水的主子,又回头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傅乡君。不由暗暗切齿,心想晋王殿下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这对主仆把衣裳一卷悄然滑入水中,秋末的风声细微,只是在水面上悄悄地荡开几朵水花,就在即将枯败的荷枝荷叶间不见了身影。花槅门外的阳光射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却衍生出大片大片的阴翳。 几乎就在同时,依在栏上酣然入睡的傅百善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在即将陷入睡梦当中时就发觉不对,立刻下狠劲咬破舌尖让自己暂时警醒,又用袖中早早预备的药囊捂住鼻端,站起身时就发觉了亭中燃着的熏香。正想掐灭这害人的东西,就听见又有人过来。 无奈之下又想看看究竟,便仗着身上有工夫闭上眼睛装睡,却是听了看了一出好戏。她发誓,等出了别宫后不管是谁设下今日的局都休想讨得了好。且秦王若是今日敢仗着身份权势行不轨,她也不怕将明年的今天当成这人的忌日。 凉亭的花槅门再次被推开,先前在宴席上出言挑衅的那位夫人脸上一直端着的笑容一僵,就见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傅百善一人正笑盈盈地转头望过来。 眉眼间英气十足的女郎眼里闪着寒光,仔细一瞧却是什么也没有。她摇着一把竹柄纱地堆绣花蝶扇,漫不经心地浅浅笑道:“没想到我贪凉躲到此处,竟然还有这么多人与我同好。只是这里屋檐矮小,这么多的贵人和夫人到这里,只怕没有什么好景致可赏呢!” 靳王妃就微不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昂起头道:“别宫里的繁花似锦处处是景致,偏偏这位夫人说这处凉亭下的锦鲤通人性,非要我们一起过来瞧瞧稀奇。傅乡君,你在这里盘桓许久,可曾看到锦鲤有异像,我还以为要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奇景呢?” 傅百善便站起身子恭敬福了一礼道:“王妃娘娘休要听信这些乡野之言,我在这里小睡了片刻,只听流水潺潺风声细微,可没有看到过什么异像呢!” 先前那位夫人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脸色一时紫胀得厉害,站在一旁讷讷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想来是以讹传讹。也记不起是哪家的夫人跟我念叨过,说别宫这处凉亭下的锦鲤真的有灵性,在上头轻轻一击掌,那些锦鲤就会浮到水面上头讨食,再是乖巧不过的。” 靳王妃就傲慢嗤声,“这位夫人真真是少见多怪,这京里哪家哪户府里的水塘里没驯养几条金贵的锦鲤?我嫁进秦王府虽然不久,但是只要拿了饵食在水面上轻撒,那些锦鲤还会不住地转圈呢!等哪天我下个帖子,请这位夫人过府在我家池塘边上仔仔细细地好好看看!” 一品亲王妃请个四品官员之妻过府赏景,这话里话外就有些愠怒的意思。 凉亭里密密匝匝地站了十来个有品阶的夫人,唯有靳王妃的品阶最高,个个都噤若寒蝉地听着她发脾气,先前那位建议大家来看异像的夫人臊得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大缝。此后,只怕京中人人都知道她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连条庭院里司空见惯被人豢养的锦鲤都敢称之为异像! 傅百善下了巩义山时,就见裴青亲自站在马车前等候。 裴青执了她的手,将人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慢慢地吐了口气温声道:“看来你跟这些乱七八糟的酒宴真是犯冲,每回都有那么些不长眼的人过来招惹,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陪孩子吧。即便皇家怪罪那也是我的事情,你就毋须顾虑太多了!” 傅百善没想到他消息晓得如此之快,抬眼去望就见男人双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怒之色。就垂下眼睫轻声笑道:“你知道了呀!只是这风雨欲来,就是躲在山洞里也是无济于事的。前次的事之后,小五专门请吴太医帮我研制了提神祛毒的药丸随身带着,根本无惧这些下作的小手段。” 年青女郎睁着杏仁大眼极认真道:“只是我没料到,除了那些后宅妇人的争风斗狠,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香饽饽,竟然成了某些人搏取前程的工具。这些皇子们的党争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个个都不是善茬子。” 裴青再没有说话,细细照料她用了一碟点心并些热茶,这才让她伏在怀里睡了。 他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到媳妇张口说话时,舌尖处有一点不明显的咬伤。若非情况紧急迫切,珍哥绝不会自残。今日接到秦王派人送来的消息时,他一时间将信将疑辩不得真假,却还是快马加鞭地奔回城门。 那时候他心里有一股泯灭一切的暴怒,朝堂争斗向来无关妇嬬。这些人怎么敢,怎么敢? 直到看着傅百善安然出现在宫门,裴青才发觉心底的一口死气吐了出来。一只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地攥紧,脉络绷紧青筋浮现。他缓缓回首,在这座巍峨森然的别宫里定还发生了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既然媳妇不愿意说,那就不问好了。只是设下此计谋的人,要承担得起相应的后果才是! 几天之后,晋王府一位极其得用的龚姓清客被人发现自缢在家中。 这人虽是晋王府的清客,但是平常并不住在王府里。自个花了二十两银子租赁在一处清净的小院里,身边只有两个小厮服侍。看见主家身亡,仆役们六神无主,第一时间竟然是到衙门里报案。等晋王府的长史知道这些消息时,那间小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晋王府这边还没有拿出像样的章程来,京里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原来不知怎么搞的,这个清客这一自缢不要紧,其亲笔所写遗书的抄本立时满天飞。 案几上的遗书墨汁淋漓,说自己昧着良心帮晋王卖官鬻爵收受大笔金银,常常觉得有愧于圣贤诗书并师长们的教诲。但是每每出言规劝,晋王却是一意孤行我行我素。这般下去离天大祸事已然不远,常常感到五脏俱焚夜不能寐,所以才自我了断以求家人平安。 人人都道,以晋王在众人面前一贯谦谦君子的做派,竟然有手下清客不惜以死相谏,看来晋王呈现在大家面前的面目也不见得是真的。想来背地里,这位以贤明孝义出众的皇子还不知道做下多少恶事。京中沸沸扬扬,晋王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一时间竟然变得摇摇欲坠。 第三三九章 猎豹 第三三九章 猎豹 晋王府中,一灯如豆。 成排的书架之下,胡茬满面的晋王颓然倒在地上。府中总管太监祁书将一盏景德镇窑青花缠枝灯放在桌上,小心地道:“主子,已经过了亥时了,起来用些膳食吧。奴才叫人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并滋补身子的糯米粥,您好歹用一些吧!” 晋王满脸懊悔地缓缓摇头,“我实在是太大意了,这一段时日用了龚先生的计策,简直无往而不利处处都让二哥吃瘪。得意之下就忘了母妃循序渐进的教导,想要将我的好二哥一步步地逼到绝境,好让父皇他日只属意我一人。没想到,一朝失策竟然毁了名声还让人抓到痛脚!” 祁书忍不住劝道:“宫里婕妤娘娘传话来,让您此时稍安勿动,越是逢乱象越要镇定。王爷千万听娘娘一回,龚先生的法子本没有错漏,巩义宫里咱们布下天罗地网,只要秦王和傅乡君单独待在一处,又被许多命妇当场撞见,秦王和京卫司指挥使裴青撕破脸就是绝对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没想到……” 晋王长叹一声也是不解道:“我也是无意当中在宫里头听人说,秦王曾经求娶过傅乡君。他们原本一个在青州一个在登州,我再找人刻意渲染一下,就是一出绝妙好戏。当初在红栌山庄这个女人虽是救了我,却也让我没脸处处受到嘲讽,我这才想给她一个教训。” 晋王以己度人,恨恨道:”裴青像块石头一样冷硬,我几次派人拉拢都不理不睬。又怕他被那位好二哥拉去,这才同意了龚先生的法子。他老婆借着皇家大宴悄悄与人私会,还做下不可描述之事,哪个当丈夫的不介意这些个香艳之事?我在他们的心中种下一根毒刺,不管能不能开花结果都可算是大功告成。” 祁书作为王府总管自然知道其中种种细节,暗叹一声正想继续规劝,就听晋王喃喃道:“我故意使人在重阳宴上拿话将傅乡君挤兑入僻静之地,为防遗漏在好几处都燃了让人易眠失神的迷魂香。又重金收买了靳王妃身边的老嬷嬷,让她在秦王面前假传命令。桩桩件件都设计得精密,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祁书跺脚急道:“现在不是追究哪里出了差错,而是这件事已经被秦王殿下和裴大人得知。事情发生的第三日,听说秦王府里的那位负责传话的老嬷嬷便中毒而亡,尸身被故意扔在了咱府后的小巷子里。那时候奴才就知道巩义山别宫里的这场事,最后不会善了。” 屋子里的烛光昏暗,祁书压得低低的声音有些惶急,“这事还可以说是秦王殿下杀鸡骇猴自己动的手。可是转头对设计这件事的龚先生痛下杀手,还留下什么遗书示人,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那位裴大人的手笔。虽说是自缢,又有谁不知道其中的究竟。您一下子狠狠惹恼了两拨人,这下该怎么办?” 晋王便有些暴怒,叉着腰一脚将一把黄花梨官帽椅踢翻,“我能怎么办,好容易重金请来才思卓绝的龚先生,他的出谋划策让我这一向得心应手,还受到父皇的嘉奖。这才两三个月的工夫就无端端地丧了性命。死前还写下忏悔书让那些御史大夫闻风而动,这才是让我痛悔的事情。” 祁书左右望了一眼道:“秦王殿下跟您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得罪就得罪了。只是这个裴青向来低调不生事端,殿下虽看重他却也是无可无不可,这才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您以为那天在巩义山别宫里,可以以这种招数对付了秦王殿下,裴青和傅乡君只是顺势捎带的鱼虾吧?” 晋王没好气地道:“现下我知道我看走眼了,以为是鱼虾,谁知道浮起来的却是条吃人的大鳄!” 祁书陪了小心重新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这事说来奴才也有三分过错,这一向搜罗许久的情报也只是知道这人手段狠辣,谁得罪了他绝对没有好下场。裴青前年刚一进京,就任了春闱的总巡检官,那回死了多少人呐!秦王殿下侧妃的表兄户部尚书温尚杰是头一个被砍头的,事过很久之后奴才才知道温尚杰跟裴青从前有些不对付!” 若说这世上任何人都能背叛晋王,但是祁书这个打小就在一处的奴才是决计不会的。晋王吐气平静下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祁书趁机把食盒提过来,将几碟小菜一一布好,“后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宣平侯府家的案子,赵江源后来娶的那位平妻秋氏,她所生的那一对儿女有什么好下场?赵央因为被撸夺了秀才的功名,名声也烂大街了。赵雪在宴席上被崔文璟轻薄,若非圣人在场给她做主,只怕嫁进彰德崔家也是个做妾的命!再至后来,宣平侯府的爵位都被圣人裭夺了……” 晋王缓缓点头,“我自打知道裴青有可能是宣平侯真正的嫡子之后,以为他不过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名分。现在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这个人谋定而后动志向远不止于此!” 祁书往杯子里注满碧色的满园春,越发细声,“奴才在宫里有两个在陛下身边侍候的老兄弟,也有小二十年的交情了。费了好些水磨工夫,才从他们嘴里打听到了只言片语,说前些日子德仪公主被远嫁北元,其实就是裴青暗地里使的手段。只是因为没有实据太过无稽,奴才就没敢往您面前回禀!” 晋王猛地抬起头来,满眼地不可置信和骇然,“父皇将皇长姐嫁到北元,不是为了两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吗,怎么其中还有裴青的事?” 祁书踌躇了一下,终于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当初德仪公主不知什么开始心仪裴青,大概是觉得人家当老婆的碍眼,就借了出宫的机会在暗处算计傅百善中了剧毒。幸好是傅百善命大,又恰逢吴起廉老太医在京里,这回才挽回一条性命。 这件事虽然做得隐秘,但是宫里是什么地方,是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卷起风浪的地方。更何况,德仪公主昔年的心思有几个老成的宫人是知晓的。这前后一联系稍稍一分析,事情就猜得七七八八了。 裴青得知自己妻子遭了算计,却是不动声色仿佛无事人一般。几日后,趁德仪公主又一次出宫之时,不知怎么办到的,将德仪公主的马车直接驶到北元人暂居的四夷馆驿站。偏又遇到公主自个蠢,还大摇大摆地揭示自个的身份,北元人就顺势向皇帝求娶了。 甘于以算计对付算计不难,难的是最后皇帝并没有做出相应的惩罚。 毕竟是皇家贵女,被这样憋屈地嫁到蛮夷之地的北元,怎么算都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可最后仅仅是罚了两年的俸禄银而已,除了裴青圣恩深重之外,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暗合了皇帝的心思。这样一个善于揣摩圣意并加以利用的人,就像不吭不响的野地猎豹一样,不出手就罢了,一出手必定是鲜血淋漓满载而归。 晋王乍地变色悚然而惊,这却是他万万没有预想得到的。若是早早知道这些事情,巩义山别宫的计划绝对不会这样草率。有些人一击不中后便如同附骨之疽,想想都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他靠在椅背上,喃喃道:“等我日后掌了大权……,第一个就杀了他!” 祁书就束手站在一旁无声叹气。 裴青那样一个心思狠辣手段卓绝的人,入京许久竟然没有引得几个人格外注重,除了主子们大意打眼之外,就是这人的隐藏工夫够深,回回有事之前都能悄然无声地躲开。如今再来细细看这些过往,哪一件不让人胆战心惊! 虽然有些不甘愿,晋王心底却是不得不承认,也许他真的惹了不该惹的人。有些时候,高贵的皇子身份还不如一介平民。他享受着群臣的阿谀,享受着百姓的欣羡,在某些人的眼里,是不是像傻瓜一样可笑愚蠢。偏偏他还在沾沾自喜,以为世人皆可受自己的操纵和愚弄。 徽正二十年元宵节那天,傅百善在平安胡同生下了自己的长子。 裴青查了半天《离骚》决定依样画葫芦,看中了一句: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至此给儿子命名骐骥,就是骏马的意思。傅百善觉得拗口,就顺了母亲宋知春的意思,给儿子取了个乳名叫元宵。 元宵过满月那天,除了两家的亲朋京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送来了贺礼。女儿在坐月子不好劳神,宋知春少不得要帮着管管宅子里的迎来送往。将至亲的礼都收了,其余的就按了同等的礼数找日子尽数还了回去。女婿是要往上走的人,可不能在这些小事上被人说道。 等小妞妞能拿了拨浪鼓跟弟弟在院子里逗趣的时节,宫中皇帝下了圣旨,擢升裴青为从三品西山大营的佥事都尉。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晓,名义上以身子虚弱到南山静养的齐王殿下应昀,实际却跟着裴青到西山大营历练去了。 第三四零章 生变 第三四零章 生变 入冬之后,身子骨刚刚好转的皇帝又染了一场小小的风寒。 每个人包括皇帝自己都没当回事,还带着几位妃子到南苑赏了一回雪景,亲手猎了一头三岁生的梅花鹿,用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鹿血,在场之人谁不奉承皇帝龙马精神,连皇帝自己都颇为得意。 谁知皇帝从南苑回来几日后,这看似小小的病情就急转直下,竟然缠绵病榻连早朝都不能视。偏偏他向来倚重信服的吴起兼老太医业已返回登州,太医院一众院判呈上去的汤药方子都被发还,面对着几近暴怒的皇帝众人更不敢轻易下方子。 中土各州的折子多交由内阁决断,但还是有许多事要由皇帝圣裁。几经思虑下,皇帝将政事一分为二,吏部、户部、礼部交由秦王执掌,兵部、刑部、工部交由晋王执掌。二王手中权柄空前高涨,由此京城中的气氛却越发诡异起来。 傅百善在平安胡同的宅子里与母亲安心地带着两个孩子,原本懒得费心思管外面的闲杂事,但还是吩咐宽叔宽婶在外面走动时多加留意。 刚刚入夜,街面上就不时响起兵卒快速奔走的脚步声。隔着门缝看得到巷尾处有刀器闪烁的寒光。傅百善想起已有三日不曾接到丈夫报平安的手书了,心里便格登了一下。到了第二日街面上又是来人往并无丝毫异状,仿佛晚间的马蹄声声是人梦中。 傅百善悄悄使宽叔到魏琪的宅子一探,原来魏琪也察觉到不对劲,她家宅前屋后也出现了许多生面孔。 宽叔仗着一身好功夫帮着跑了几家往来勤密的亲朋,才发觉家中男人官职地位越高的,门口明里暗里布下的兵丁越多。大家都是历经风雨的,都敏感地察觉京里怕是要有改朝换代的大变故。寿宁侯府李夫人行事最是果决,她认得宽叔,又素知傅百善行事稳妥武功又高,什么话也没说便将家中最小的两个孙辈托备宽叔悄悄带了回来。 傅百善第一次经历这等阵仗,一边吩咐几个丫帮着收拾侯府两位小公子的住处,一边和母亲商量章程。宋知春想了一下才恍然道:“你爹前几日说要去看看你们买的那处农庄,还说让我娘几个后脚就跟去。当时我就感到有些奇怪,眼看要过年了一天到晚地瞎窜悠,看来裴青走之前定跟他嘱咐过什么!” 傅百善这一年经常进宫也算长了些见识,若说寿宁侯府因为两代侯爷都执掌兵权才被人盯着,自个家说不得也被人盯上了。要知道,裴青可是刚刚上任的西山大营佥事都尉。 在屋子里心焦毛躁地等了半响,果然宽叔就进来回禀,说宅子外卖糖人卖针线的生人比昨日又多了几个。看来局势比自己想象的要紧张,傅百善不敢再耽搁,当机立断趁着白日那些人看守松懈的时候,和母亲换了衣服扮做寻常妇人抱着孩子从后院角门出来。 还没走几丈远,就与一个卖果子的小贩正面相向。那人虽穿着一身布衣,却是双眼露精光走路呼呼有风,分明是一个练家子或是行伍出身。傅百善身后是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没有退路。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去,仗着一把好气力出手就是一记重重的锁喉擒拿。 正待出口呼唤的小贩遭逢剧痛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宽叔忙上前把人拽到隐蔽的角落丢了,然后搓着手赞道:“乡君就是生了孩子,这身上的工夫半点没有落下。刚才这人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有名号的好手,在乡君面前竟是走不了一个来回!话说回来也不知是谁下舍得这么大的本钱,连咱们这等民宅都有人守着。” 傅百善却是心里焦灼,自家宅子都围了这么些不知底细的人,也不知裴大哥那里到底怎么样了?但是眼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十几个人分作几档,瞅着空子一溜烟坐上巷角两辆早已等着的小驴车,晃悠着出了城门。 小茶窠里魏琪早就等心焦,抬着头望了老半天才认出眼前人是傅百善,低声取笑了好一阵才道:“好妹子,你这身衣服哪里弄来的,简直就是乡下婆子进城逛庙会,打我眼前过硬是没认出来。” 傅百善扯了扯额头上绑着的遮眉,没理会她的取笑,“到底怎么回事,街头巷尾都是兵马司的兵卒?裴大哥也是好几日都没有音信了,往时他每隔一日都要给我报个平安的。而且我们刚混出城,那城门后脚就被关上了。大白天关闭城门,我娘说只在战乱时才见过这般事!” 魏琪一张笑脸立时变成沮丧脸,瞅了一眼外面伶仃的几个行人悄声道:“我昨日才听说,宫里头的老皇帝只怕不行了。京里眼瞧着马上就要变天,只不知是秦王还是晋王上位。我家方明德怕我们落在宵小手里受人辖制,就让我早早过来投奔你。说还是你们夫妻俩有先知灼见,早早就在城外买了一处修筑坚固的农庄子,说呆个十天半月是不愁的。” 傅百善心中骇然,没想到局势竟已颓败至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方明德的话说得有道理,今日若非早走一步,若是一家子落入哪位皇子手中,被对方拿来要挟裴大哥做些伤天害理之事,裴大哥怕是要愁死。眼下不是绸缪的时候,只得打叠起精神将一群老弱妇孺另换了马车赶路。 好在半路上,正正遇到前来接应的傅满仓。 傅满仓得到消息显然要晚些,看见一家老小都平安,脸上的惶急之色才褪去。他的确是听了女婿裴青的话,觉得眼下京里要乱。若是寻常百姓家管你谁当皇帝,但是自家女婿是西山大营佥事都尉,这是个顶顶要紧的位置,说不得真容易让人盯上。 京中局势诡谲,裴青怕把话说早了引起傅百善不安,毕竟她才生孩子不久身子还没有完全复原,能多过一天清净日子也是好的,只是连他自个都没有想到京城的局势变化如此之快。好在农庄里色色周全,几家人住个三五月都不愁米食。加上庭院宽阔,几个孩子一改往日温文面相都玩野了。 傅百善日日到山门打探消息,半月后才得了一点裴青送来的音信。 自他们离开的第二天起,京中简直一派大乱。秦王和晋王都说对方有谋逆之意,纠结起麾下的府兵士卒,在太和门前举刀厮杀了一日一夜,谁都言之凿凿地坚持自己才是正道,自己才是匡扶君王的正义之师。直到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将领拿了虎符领了数千军士进城,那些打得正热闹的人才知道自己正是所谓的叛逆。 乾清宫,西暖阁。 晋王强自镇定却还是抖若筛糠,他跪在阶前指天指地连连叫屈,“父皇,我委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儿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二哥想趁父皇病重时夺取皇位,这才不顾一切地想冲进宫城解救您与水火。儿臣完全是一片赤诚之心,若是有一点私心就让我不得好死!” 坐在椅上的皇帝冷笑一声,神态间竟然没有丝毫的病弱,“不过是一场大病,就让朕看清了你们的嘴脸,真是一笔极划算的买卖。你若是没有半点私心,京中六部里有十二位尚书侍郎,其中就有六位帮你说话。你跟朕说说,这几日你总共围了几家的宅院,才使得他们这般听附与你?” 晋王一时呆住,那日他是以防万一才令人包围了那些高官的宅子。心想若是真有跟二哥鱼死网破的时候,就将这些人的家眷弄来,看那些尚书侍郎站在哪边?没想到此时此刻竟成了谋逆的铁证,真真是悔不当初! 皇帝望了一眼站在暖阁外面噤若寒蝉的群臣,略略一挥手道:“褫夺晋王的亲王封号,令宗人府好生看押。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 等众人退去后,皇帝拿起热帕子擦了一下嘴角,忽地笑了一下道:“老二,你自己说在这场事件当中,你的所作所为可有对错?” 秦王先时一直没有出声,只是垂首站在后面当一根柱子。此时皇帝问道面上来了,只得踏前一步道:“儿臣那日卫戌宫城,直到晋王带兵上来儿臣才不得不与他交战。不管怎样,儿臣恪守了本分没有让一兵一卒进入宫城。虽说不该私自调动城防营的兵丁,可看在事急从权的份上,还望父皇原宥一二!” 皇帝端着一只粉彩八宝纹茶盏,茶盖一下接着一下地磕在碗沿上。秦王只觉背上的汗水一重复一重,那磕碰声响敲击在他的心口上。 面对皇帝一如既往的精明和犀利,秦王模糊地意识到,也许那场所谓的风寒根本就是个骗局,偏偏自己和老三如获至宝,一股脑地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所幸那日自己负责值守宫城,还可以推辞说自己只是阻挡晋王的兵士,才在太和门前兵戎相见。 皇帝忽地从案上取出一段黄绫,意味莫名地缓缓道:“你的确没有放一兵一卒进入内宫,不过却放了你的外祖父刘肃和一干朝堂朝臣进入乾清宫求见朕。皇后挡在乾清门不准他们入进,刘肃就以首辅的身份令人将皇后软禁在一边。” 仿佛没有看到秦王的不自在,皇帝拿着那段黄绫,无声地敲击着紫檀椅面,几乎用耳语般的声音轻道:“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想干什么吗?看见朕真的陷入昏睡,刘肃就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亲自下笔草拟了圣旨。他们没有找到朕的敕命之宝,就加盖了朕日常用来鉴赏书画时惯用的小印。你说,这道不伦不类的圣旨上会写些什么?” 秦王立刻变得比刚才的晋王更加惶恐,砰地一声跪在地上,他就是傻子也知道刘肃会在圣旨上写些什么。无外乎就是以皇帝的名义推举自己为太子,等皇帝大行之后,就可以依仗这道圣旨继承皇位。皇后被软禁,皇帝陷入昏迷,原本一切都是可行的,只是没有人会料到皇帝的病情竟然是假扮的。 圣旨被乾清宫太监阮吉祥轻轻地搁在地上。 通体有织锦云纹的青黄两色绢本缓缓展开,前端为青色绢布,上有银色双龙围绕奉天诰命四字。字体为风格端庄的小楷,气度雍容圆润飘逸,布局工整严谨跌宕有致,除了没有盖上最后一道敕命之宝的印玺盖章,这就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旨。 曾经所有的一切原来离自己这么近,秦王双眼紧闭一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嘶声道:“刘肃身为一朝首辅,却失却了臣子的本分,忘记父皇对他屡屡施恩。软禁当朝皇后娘娘是其罪一,擅自草拟圣旨假诏示下是其罪二,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儿臣虽是无心之过却也难逃罪责,伏乞父皇圣心独裁……” 皇帝缓缓靠在楠木圈椅上,明亮的烛火却映得他的脸庞阴暗不明,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并没有答话。这场史书上成为庚申之乱的宫变最后草草收场,大概除了皇帝自个,没有人知道这位君王为什么会纵容两个年长的儿子在太和门前肆意厮杀。 第三四一章 翻船 第三四一章 翻船 三月时,待尘埃落定之后一家人重新在平安胡同的小宅子里相见,彼此都觉得有些物是人非。不过短短半月未贝,却已恍如隔世。 到了晚间,夫妻二人齐头并肩地躺在架子床上说悄悄话。傅百善想起这些日子的忐忑难安,抬脚就踹了过去道:“怎么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若非我那日带着一家老小跑得快,被晋王裹挟起来的话你多少也要挨着一个谋逆的边儿。到时候,看你怎么跟我爹娘交代?” 裴青故意嗤牙咧嘴地苦笑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快了,我在西山大营里消息本就慢人一拍,只得未雨绸缪将爹爹先调往庄子上收拾以防万一,幸好你机警将孩子们都带了出去。你不知道,皇帝虽然表面上原宥了那些朝臣的不得已,心里却是种了刺的。只待腾出手来,这些尚书侍郎只怕都要挨个换上一遍。” 傅百善半响没有说话,良久才问道:“那位皇帝闹出这一场,就是为了看这两个儿子整这么一出幺蛾子?” 裴青眼里闪过一道寒芒,悠悠叹道:“当今这位皇帝在位三十年向来是随心所欲唯我独尊,有什么东西不是在他手心里掌握着呢?秦王晋王闹得再欢,在皇帝的眼里不过是跟儿戏一般。他们再怎么闹腾,其实并没有执掌实际的兵权,手底下至多数百人。晋王就不用说了,纯粹书生意气一个。就是秦王在登州驻守近十年,一离开了登州就什么也不是了!” 他捉过妻子纤长的细指,“皇帝上了春秋,其实早就在谋划身后之事。那日他将四皇子轻描淡写地交给我,让我带去西山大营。美其名曰让四皇子受些锤炼,随行之人却俱是我从未见过的精干之人,我就知道京中势必有变。” 傅百善低低道:“皇帝最终还是属意四皇子吗?人人都道这位皇子因为又心疾决计活不过二十岁,所以秦王晋王再怎么斗,都没有将这位皇后嫡子放在眼里,难不成这也是皇帝使的一出障眼法吗?” 裴青其实也想不通其中的缘故,但现在这是唯一且合理的解释。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吴老太医仁心仁术,有一回与我闲聊时无意间说起了一件平生得意之事。就是在一个十岁孩子濒临至死之际,与他的夫人施行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挽救之法。” 裴青眼里浮现激赏,“吴老太医的鬼门十三针当真非同凡响,他亲自主刀,吴夫人打下手,真正是死马当活马医治。两人联手剖开那孩子的胸口,在十数盏大油灯下摸索着找到那处病灶,生生将那孩子的性命从阎王爷那里抢夺了回来。现如今那孩子活蹦乱跳的,已与常人无异!” 傅百善便瞠大了好看的杏眼吃吃问道:“你是说,当初那濒死的孩子就是……如今的四皇子?” 裴青微微点头,将散在一边的棉被重新掖好,“吴老太医为人旷达却生性谨慎,绝不是随口妄言之人。我想他有意无意地跟我说这件事,定是看在你家小五是他关门弟子的份上,对我稍加提点。其实从那时起,我就隐约察觉皇帝真正属意的人不是秦王晋王之一。现如今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 每回朝堂更迭之时,站错队伍的人死得比常人都惨。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并不是每一位有仁心有德行的人都可以顺利地走到最后。但是相比秦王的寡恩刻薄翻脸无情,相比晋王的自以为是妄自尊大,裴傅二人更愿意待人一派赤诚的四皇子可以继承大统。 傅百善想起那个性情良善的孩子,相处起来就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心下也有些欢喜,“这位齐王殿下除了身子有些弱外倒是挑不出大的毛病,只是他向来没有入过朝臣们的眼界,只怕还是难以服众!” 裴青却是忆起在乾清宫陛见时,曾经有好几次看见皇帝手把手地跟齐王交代事务。而齐王的应对也是有板有眼,哪里是一个全无城府的孩子。他不愿意纠缠这些话题,遂拍着妻子的肩膀道:“宫里长大的孩子,有几个是真正单纯的。不会的下功夫去学就是了,只要皇帝愿意给他机会!” 放下心中大石,傅百善抱着丈夫劲瘦的腰身满脸都是笑,“只要不是秦王晋王上位就好,那两个人品性不好都惯会使些阴招。对了,他们也不是没有眼光的人,怎么这回就让皇帝这样一个简单的计策就赚了进去?” 裴青不由失笑,妻子嘴里简单的计策却是哪里简单了?她没有身逢其会不知那日的凶险,太和门外诸多军士的鲜血断肢抛撒在青砖上,加上天气寒冷竟被生生冻住。乾清宫三大殿的太监们齐齐打扫了三天都没有清理干净。由此可以想见那几天的宫城里是何等的凶险,人人都是放在箭上的弓弦,其实早就身不由己了。 他搂紧妻子细细吻她的额头,“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这一向皇帝的所作所为,让秦王晋王都错以为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皇帝借着病重下放六部的权利,两位王爷手里有了钱有了人,你想他们还不下死力气折腾。却没有想到,这世上有些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 傅百善精神一懈怠就感到睡意,她在被窝里感受着丈夫身体的暖意,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口齿不清地喃道:“这下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裴大哥你也可以好生歇歇了……” 裴青没有答话,只是将被子裹得更紧些。隔着半开的槅扇可以望见外面天色已经渐明,想来明日应该没有风雪了。 此时此刻的秦王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披着一件黑绒大氅走得飞快,身后几个太监竟然落后了好几步。 大理寺高深的牢门被打开,最里间的一间牢房里关押的就是当朝首辅刘肃,他撩起眼皮看见是秦王后一怔,旋即看见后面紧跟的几个青衣太监,便了然一笑道:“这是给我送行来了吗?” 因为有外人跟着,秦王有些话不好说,只是趴在有些脏污的栏杆上面露愉悦道:“父皇赦免了您的罪,让您先回家静养,这几位便是送您回府上的公公。我亲耳听见父皇吩咐的,决计没有听错!” 刘肃眼里的愕然便明明白白地映在了脸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被皇帝逮个正着还能逃脱一死。为官三十年他擅于审时度势隐忍势力,这回皇帝病重陷入昏迷是他首先探知的,谋划许久以为是天降机会便决定孤独一掷,巧言拉了几个说得上话的朝堂重臣,在乾清宫平日里议事的西暖阁里写下那道圣旨。 想到泼天的富贵荣华即将到手,冀州的寒门刘氏从此可以位列公侯,他拿笔的手几乎在颤抖。文思犹如泉涌,就像在腹中已经书写了千百遍,“……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二皇子应旭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没想到这个梦竟然没有结尾,圣旨上的墨汁还没有干,一众人就看到了门外的那身缂丝蓝底五彩云蝠龙袍。一干人忙跪地请安,只有刘肃如遭雷殛,怎么也想不通病重的皇帝是如何从床榻上爬起来的? 面色苍白的皇帝见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只是坐在惯坐的位置拿着拿到刚刚出炉的圣旨细瞧。皇帝往日一向仁慈体恤,平日里议事时见了这些老臣子,第一件事就是叫太监们拿凳子。那日天降大雪,他们这些人跪在四面敞风的回廊里整整两个时辰都没人理会。 直到被推搡出西暖阁时,刘肃才看到乾清宫外到处都是穿了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军服的将士。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这个因为历年的头风旧疾说话变得温文的皇帝,依旧是往日那个杀伐决断,对侵犯自己利益的人绝不心慈手软的皇帝。 浑浑噩噩地回了榆钱胡同的刘肃对围上来的老妻夏氏和儿子刘知远,只是微微摇了一下头。儿媳崔莲房最是知道其中事务的,见状顾不得细细寒暄,忙命人拿了几只荷包过来递与那两个青衣太监以示酬谢。 为首的太监笑着受了,却低头恭敬道:“圣人最是体恤这些老臣的,每家都派了人帮着照看身子。还说这些老大人是朝廷的栋梁,不能有任何的闪失。这不咱家只有亲自看着,等刘首辅的身子骨什么时候恢复康健了,咱家就回宫复命!” 刘肃猛地抬起一双昏花老眼,半响之后只是微微举起双手过额道:“臣谢陛下体恤……” 等夏老夫人和刘知远惶惶地过来扶起刘肃时,他压低声音对着儿媳崔莲房急急道:“快去打探宫里惠妃娘娘怎么样了,再问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崔莲房从未见过这样急躁的公爹,悄悄望了一眼错后几步的青衣太监立时明白过来,微微福了一礼轻声道:“父亲请安心养病,府中的事务我自会安排好的!” 打听来的消息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秦王被狠狠呵斥一番后却没有什么实质的处罚,除了被勒令在府中反省,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那日滞留在宫中的老臣子们对外的一致说法是,因为天寒皇帝体恤额外加恩,许他们在家休养半旬。 崔莲房在篁园里低声将知道的消息一一复述,“宫里看管得很紧,值守的兵士全部换了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人。惠妃娘娘处一点消息都递不进去,秦王府的门子收了我送去的礼,就是不准见人,再有知远的差事也没有变化。依儿媳的浅见,莫非皇帝还是属意秦王殿下,所以才给咱家留下几分面子?” 刘肃不是没有这般想过,但是他毕竟是跟了皇帝三十年的人,对于那位帝王的心性还是了解一二,闻言缓缓摇头,“你们太过年青,那位从来都不是这般心慈手软的人。若是他真的属意秦王,只怕第一道圣旨就是赐我一杯毒酒让我了断,以防外戚做大。如今留着我的性命,只怕还有什么手段没有使出来呢!” 崔莲房一贯镇定的脸庞就有些龟裂,身子也不自觉地微退了一步。 刘肃望了一眼在回廊下远远坐着打盹的青衣太监,低声讽道:“你们彰德崔家早早地就掺和进来了,工部尚书和礼部侍郎就是你们崔家在背后支持的人吧?原以为可以立下不世的从龙之功,只可惜这回跟着我一起翻了船,眼下保不保得住性命都还是两说呢?” 第三四二章 幽暗 第三四二章 幽暗 《岁时百问》中曾说: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清明一到,气温升高雨量增多,正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故有清明前后点瓜种豆的农谚。 崔文樱从马车上下来时,就看到榆钱胡同的刘府再无往日的繁华,在春日午后的艳阳下看着竟隐约有几丝颓败的景象。婆子们依旧殷勤地将她迎进内院,垂花门下崔莲房双手抱住她,怜惜道:“真是多事之秋,你又来做什么?” 自从京中传开崔文樱命硬克死未婚夫的流言之后,她就孤身一人返回了彰德老家,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内做针线。这还是在奴仆的口中得知姑母一家的情形不太好,这才有了京中一行。 崔莲房看着女孩出落得越发如花娇艳,心中浮起无限自豪。奈何不知哪里来的缺德鬼,将这孩子命硬克夫的谣言传得漫天都是,生生将她耽误在家中。她执着女孩的手低声道:“不过是些小风雨,且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时候。你在我这里小住几天,再回去告诉你祖母叫她安心!” 崔文樱眼睛一亮旋即灭下,低头道:“秦王殿下这回的事,把全府上下都吓得不轻,彰德那边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祖母还和父亲大吵了一回,他们也不知道吵些什么,第二天祖母就带我进京来陪您。我看她的模样,分明是有几重心事的,偏偏什么也不肯多说!” 崔莲房心里冷笑几声,那位好兄长不外乎以为秦王这条船沉定了,就乔张做致地想撇清干系。哼,往日占尽好处的时候怎么不说,眼下这个关口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风浪太大,大家伙一块沉了干净。 转头望见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有些话就不好说出口,就转头笑道:“今年春闱出了好几个人品俊秀的进士,你姑父特特留意了。说鸿胪寺有一个七品的主簿,家里人口简单又没有杂七杂八的恶习,等你安顿好了我带你过去相看一回?咱家的姑娘嫁到哪家,都是那家莫大的荣耀!” 崔文樱袖子下的指尖蓦地颤抖了一下,低低道:“姑姑,我不想嫁……” 崔莲房以为她的心思还在秦王的身上,便拉着她站在一座叠石山景下苦劝道:“女人不比男人,青春只是短短的三五年,你若是执意耽搁下去,以后就能作鳏夫的填房。秦王是好,可是你们命中注定没有缘份。咱们彰德崔家是累世的名门,断不会允许你去做妾。” 见周围没人,丫头婆子也都退得远远的,崔文樱终于苦笑道:“我昧着良心干了那样的祸事,白日还不如何,夜里眼睛一闭就见白王妃朝我温温柔柔地笑,早上醒来身下就一重一重的汗。秦王殿下转眼就另娶名门,我就知道他对我根本无一丝情意,所以早就不作奢望了。” 年轻女孩迷恋一个人一时走不出来也是有的,崔莲房又疼又怜感同身受却说不出过多言语,便了然地拍拍她的手心。 正在这时,崔莲房身边得用的陪房红罗嬷嬷急急寻来,递上一封装帧精美的帖子道:“宫里惠妃娘娘派人送东西来了,说再过十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虽不是整生可也不能草率。到那天,特让您和老夫人早早地到景仁宫先陪她好好地说说话。正院那边已经忙乱起来了,老夫人让把库房打开,说要给皇后娘娘备礼!” 这是这么久以来,景仁宫里第一次传来确切的消息。崔莲房眼睛陡地一亮问道:“是不是……秦王那里又有了变数?” 皇帝统共就这么几个儿子,晋王派人围守臣子的家宅,明摆着早已被厌弃。齐王自小就身子弱,群臣从未将他放入视野之中。楚王的母妃出身寒微,他本人学识平庸。数来数去,唯有秦王允文允武可堪大用。可让人诟病的是那日宫变之时,刘首辅千不该万不该亲笔写下那道圣旨…… 可就象头上悬着的一把刀,没有落来之前总会心存几分侥幸。崔莲房心中也不无恶意地想过,这位一惯精明的公爹干脆将所有的罪责揽下,然后自我了断岂不大家的颜面都好看。说不得秦王殿下还真有翻身的机会,只可惜皇帝派了两名太监负责公爹的起居,连自我了断都成了奢望。 红罗嬷嬷闻言赶紧摇头,“老夫人问了传话的太监,说是给好几家的女眷都下了帖子。也没提皇后千秋节什么正经的由头,就说宫里有一树极老的牡丹树突然开了花,怕是有上百朵,就想起来请各位诰命夫人进宫赏个景说说话。那位公公还说,惠妃娘娘有日子没瞧见文樱姑娘了,也叫进宫去看看!”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连崔莲房这等执掌中馈日久的当家主母都感到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她站在原地寻思了一会,终是不得其法。 晚间,崔文樱陪着刘府的老夫人夏氏用饭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刘府的当家人。不过半年未见,这位威盛赫赫的刘首辅已尽显老态,眼皮耷拉向下,稀疏的头顶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他听着夏老夫人兴奋地不行的念叨,只是微微皱眉呵斥道:“皇家的饭可没有那么好吃呢!” 敞厅里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家,真真是跌下来比常人跌得更狠更痛。 刘泰安作为人子一向是不管家中繁杂事的,这回却实在掩饰不住心中欢喜道:“父亲莫忧,兴许咱家真要遇到好事呢!前日有一位太常寺的杨大人忽然问我远哥的生辰八字,说他有一位外甥女将将长成。这位杨大人品阶不高学识却好,只是他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姐妹。” 他得意地望了一眼坐在末位的儿子,与荣共焉地笑道:“与我素来交好的一位大人悄悄与我说,宫里的杨嫔娘娘是这位杨大人的堂妹,他嘴里那位将将长成的外甥女只怕就是杨嫔娘娘膝下的顺仪公主。自从德仪公主嫁去北元之后,杨嫔娘娘生怕自己唯一的女儿也要和亲异族,正满世界寻佳婿呢!” 孙子刘知远是夏老夫人的心头肉,闻言一张老脸登时裂成九月菊花,“我就知道远哥生来就是大富大贵的命,要是尚了皇家的公主,不管上头是谁坐了那把至尊之位,咱们刘家就是响当当的驸马府。老爷,这件事可得好好谋划万不能黄了,这些日子委实让我怕了!” 刘肃一怔,抬眼就见结发妻子也是一脸老态龙钟,呵斥的话语就再也吐露不出来。心里快速地合计起皇帝的外家这个名头好,还是皇帝的亲家这个名头好?他忽地自嘲一笑,眼下这般境况还由得自己选吗? 无人看到话题的核心人物刘知远扒拉着碗里的冷饭,连头都未抬一个字也没有说。 崔文樱陪着姑母说了半天话,又清点好十日后进宫的首饰和衣裳,服侍姑母歇息了,这才慢悠悠地扶着小丫头的手回自己的涟漪阁。四月的天不冷不热,池子里新栽的莲藕已经生出碧绿的荷叶,飘飘摇摇地在风中晃荡,让人见了就感到静谧。 转过一道壶形月亮门,崔文樱打发小丫头下去后,良久才踟蹰道:“你到底要躲多久,我不说话你是不是准备躲一辈子?” 桂树下的人慢慢站了出来,正是刘府里上下众人寄予厚望的刘知远。他苍白着脸色道:“表姐如何知道我在这里?想来往日我在这里行偷窥之事,表姐其实也是看在眼里的,却给我留了两分面子没有说破吧!” 崔文樱看着他越发清俊的面庞,如何说自己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却是装聋作哑拖延至今,直到这人即将要迎娶皇家公主呢?她扯了几片低垂的桂花叶,低低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如何。宫里的顺仪公主我也见过两回,知书达理秉性温和,堪为表弟的良配!” 刘知远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是不容错认的炙热,他一字一顿道:“今日我索性把话挑明了,文樱表姐要是喜欢顺仪公主,我就排除万难也要将她娶进门。你若是不喜欢她,我就是落得一介白身也不会娶她!” 崔文樱的脸腾地就火辣起来,讷讷道:“我喜不喜欢跟你娶亲有什么干系?” 刘知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道:“表姐八岁那年就进了我们家,我母亲待你跟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我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出落得好,对于那些可能会迎娶你的男子嫉妒得发狂。可是你身为彰德崔家的嫡长女,身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一直以为你会嫁入秦王府,成为秦王殿下的正妃。可是阴差阳错之下,秦王殿下娶了别人,那么我是不是还有一丝机会?” 崔文樱有些慌乱地退了一步,茂密的桂花树叶子反弹在她的脸上,她顾不得揉上一下,“你是要迎娶公主的人,眼下刘家的前程全部都寄在你身上。更何况我是一个命硬的人,和我定亲的那人我只见过一面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外界的种种传言连我的亲祖母都不敢不信!” 刘知远隔着桂花树柔声道:“我……就不信,鬼神之说从来都是妄言,我从来都不信。只要表姐给我一个准信,就是皇家的公主我也敢立马回绝!” 崔文樱踌躇了一下,“姑母那里如何去说,她对你期望颇深。眼下正是你们刘府的多事之秋,我祖母说,刘首辅行事果决虽是文人却有大将之风,只可惜生不逢时,惹了皇帝的厌弃。我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你回绝皇家之请,只怕转头就会成为刘家的罪人!” 刘知远痴痴地望了过来,“荣华富贵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若我是一意攀附的人,我的嫡亲姑姑是宫中的惠妃娘娘,秦王殿下是我的亲表哥,可是我从来都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祖父一辈子汲汲营营,可是又得到了什么,只害得一家人跟着他担惊受怕。我只愿一妻一子一琴一棋,便可以游走天涯!” 崔文樱眼中有泪光闪烁,她没有想到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还有人对自己不离不弃,老天待自己终究不薄。心心念念的人对自己不屑,却没有想到这世上唯有表弟待自己是真心的。感念于此,她便像一尊精致的美人瓠极柔顺地微垂下头。刘知远一时间福至灵来,轻轻上前一步牵住了佳人的柔夷。 不远处,崔莲房的贴身陪房红罗嬷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满意足地将头上的银簪扶正,这才悄无声息地顺着幽暗的夹道离去。 昨日那位裴大人说了,眼下只要顺着局势办好这件要紧事,下半辈子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崔家这对姑侄惯于用后宅阴私手段对付人,那么此番作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罢了! 第三四三章 命硬 第三四三章 命硬 虽然皇后娘娘这回不是整寿,贴子上写的也只是一场家常小宴,但是皇家显然当做了一件大事在做,在宫门前乘坐小轿或马车的俱是有品阶的诰命夫人。宫人们托举着暗红色的台案在双扇板门间往来穿梭,衣饰华美的妇人们相互蹲礼厮见了,这才缓缓进了坤宁宫的大殿。 崔莲房没有跟随婆婆夏老夫人到景仁宫去觐见刘惠妃,而是退在人群后扶住母亲方夫人的胳膊,低声埋怨道:“您怎也接到贴子了吗?张皇后真是太不知趣了,又不是什么整生,竟劳烦您老人家大老远地亲自过来!” 方夫人眼里闪过一道精光,微微皱眉呵道:“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你胡说,眼下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你公公又贪功冒进犯下那般大错,皇帝没拿你刘家开刀就说明他还念及旧情。若你还不知惜福,只怕要遭天谴!” 崔莲房向来信服母亲,见状更加压低声音问道:“您……也觉得秦王殿下会上位?” 方夫人见众人都忙着寒喧一时无人注意此处,且母女俩这一向少见,便少不得耳提面命,“五五成的命数罢了,当今这位只这几个儿子,秦王算是出类拔萃的。除非这位皇帝自个想不通,要将至尊之位传给宗室子侄。你们真要感谢其余几位皇子的不争气,要不然皇帝绝不会待你刘家如此优容!” 这几日崔莲房心中摇摆不定寝食难安,最终翻来覆去也做如是想,脸上的笑意便再也收不住。定神下来后忙向母亲报喜讯,宫中杨嫔娘娘膝下的顺仪公主大概看中了儿子刘知远。方夫人缓缓点头,“远哥才识过人又生得好,年纪轻轻就中了一甲探花。顺仪公主的年岁也算相当,这门亲事做得的!” 母女俩在这边窃窃私语,就没有看到落后一步的崔文樱面色煞白,手里的绢帕胡乱皱作一团。 外面钟磬声声,是皇帝携着张皇后并一众嫔妃过来了。崔莲房眼尖地看到杨嫔娘娘身边果然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穿红衣的少女,顾盼之间颇有贵气。又回望了一眼刘惠妃,见她面色红润行走间毫无怯色,与往日相见时的模样并无不同。还和延禧宫的崔婕妤一边小声说笑一边递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于是对母亲方夫人的推断更加笃信。 皇帝似乎特意给张皇后做面子,一道《寿天同》后便吩咐皇子和朝臣进献寿礼。 秦王作为这一辈的长子第一个献礼,是一座一尺来高的寿山石,上面的纹路颇似金玉满堂。得了帝后的夸奖之后便退坐在席上,靳王妃神色淡然地帮他挟了一筷子鸡丝豆腐便静默不动。秦王往日对这种淡然讨厌至极,此时此景却是受用。他本是自尊心极强之人,最是受不得别人隐含深意打量的目光,伸出筷子将豆腐挟起来慢慢地吃尽了。 晋王进献了一本前朝孤本典籍之后便极规矩地坐在一边,那日宫变之后他虽没有被贬为庶人但自知与大位从此无缘,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用一旁侍立的宫人,自个拿了酒壶一盏一盏地倒酒,如同流水一般往嘴里灌。 刘肃心中忐忑,不知皇帝今日会否处罚自己的罪行。却还是打迭起精神将衣袖捋整齐,这是自那日所谓的庚申宫变之后,第一次堂堂皇皇地站在大殿上。他穿着绣有一对展翅仙鹤的一品文官朝服,依旧作为内阁首辅站在第一排第一位,恭敬给帝后行了大礼,这才在一旁坐了。 不管众人是什么心思,皇帝的心情显然极好。连吃了三杯酒后扬眉感慨道:“难得今日借皇后的千秋共聚一堂,你们当中有些是朝庭不可或缺的栋梁,有些是朕的亲眷家人,还有些是朕的儿女亲家。这些年若非你们一路扶持,朕也不能平安在位三十年。” 众人自然是站起身伏跪于地上三呼万岁。 皇帝显然极为满意,特地将御案上的金酒赐给几位一品夫人。彰德崔家的方夫人照例说了几句场面话,皇帝便微笑道:“夫人德高望重,培养的几个儿女也是钟灵毓秀。孙辈当中也不乏出色之人,像翰林院的八品侍书刘知远学识过人,几个师傅都在朕的面前夸奖过他!” 方夫人和女儿对视一眼,心想终于来了,便笑着谦虚道:“这孩子才十七岁,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都是圣人和各位大人愿意给他磨炼的机会。” 皇帝略一招手,坐在末尾的刘知远便上前恭敬行大礼,坐在下首的杨嫔打量个不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俯着身子微笑道:“原本是皇后娘娘的好日子,嫔妾不该拿这些杂事来叨扰。可是这位刘侍书温文尔雅相貌俊秀,嫔妾看着实在喜欢。正巧嫔妾膝下的顺仪公主今年刚刚及笄……” 这本是大家私下里早就意会的事情,这会子提出来不过是给两家一份尊面。不想刘知远忽然膝行两步,大声道:“小臣谢圣人和娘娘的厚爱,只是我心中早有心仪之人。本想早早禀告父母,只是近来家中事务繁多,一直没有找到适宜的机会。” 这话说得虽然婉转,但的的确确是拒绝的言语。 大殿上的气氛便有些凝重,杨嫔娘娘脸上几乎挂不住笑容,一边的顺仪公主脸色胀得通红,气得泪珠子都差点掉下来。崔莲房连忙站起笑着打圆场,“这孩子没见过大场面,一早起来说胡话呢。这么多年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圣贤书上,进了翰林院以后也是规规矩矩的做学问的,哪里有什么心仪之人?” 秦王抬眼见就看到远处眼珠子都不敢错一下的崔文樱,手里的酒杯顿了一下,眼里浮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恶意,忽然缓缓笑了起来接口道:“按说婚姻大事我们当晚辈的不能随意置喙,只是前些日子知远表弟忽到我的府上要我给他保媒。还信誓旦旦地说此生非那位女子不娶,那位女子也非他不嫁呢!” 跪在地上的刘知远目中有些许震惊,却见表哥一脸了然的笑意,心头就浮现感激。原来秦王殿下应诺过此事,竟然真的就放在心上了。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娶文樱表姐为妻!这份高恩厚德简直无以回报,忙上前一步言辞恳切道:“臣心仪表姐崔文樱许久,伏乞圣人和娘娘恩准!” 大堂上演奏乐器的乐伎潮水般地退下,崔莲房和方夫人母女脸上便显现难以形容的惊惧之色。 心知肚明的秦王几乎笑出声来,今天看上这一出好戏就不枉此行。他击掌叹道:“我虽然在京里的时间不长,却也听说过崔姑娘‘京中第一姝’的美誉。性情温柔恬淡,更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正好你们两家又是亲眷,这样亲上加亲的两姓之好真是再好不过!” 崔莲房强自镇定下来,嗫嚅道:“不行,这样不行……” 秦王当然知道不行,依他打探到的消息这崔文樱十有八九是崔莲房婚前不检点所生的私生女,为避人耳目才悄悄托付给兄嫂养护。后来与舅舅刘泰安成亲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从彰德把这女孩接来,放在自己身边照顾。 当时还不觉得,现在想来刘府里的舅舅,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被这个女人骗得团团转。以为是彰德崔家出来的女子定然是德容兼备,哪里会想到她在婚前就与人有了苟且。京中也有疼惜侄女的,却没有这般疼法,一年四季比亲生父母看顾得还要仔细。可怜舅舅就是睁眼瞎,对这等水性杨花的女人还视若珍宝! 秦王于是故作疑问道:“知远表弟才高八斗,崔姑娘也是系出名门,两家门当户对为什么不行,舅母你好生没道理?” 方夫人毕竟老辣一些,回身抓紧女儿的胳膊平静道:“殿下说笑了,文樱是我的亲孙女,知远是我的亲外孙,本来姑表做亲也是合宜的。只是文樱大知远三岁不说,圆恩寺的大师傅们还说她的命格有些偏硬。为了两家孩子的将来好,我就从来没有往这上头想过!” 崔文樱猛地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别人说自己命硬还可以说是以讹传讹,但是这话是从自己的嫡亲祖母的嘴里说出来,这样之后还有谁敢娶自己? 刘知远也是满脸的疑惑不解,好半天才梗着脖子压着怒意道:“祖母为何如此当众诋毁表姐,她的婚事不顺心里已经够苦了,您还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我平生没有求过你们什么,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迎娶文樱表姐为妻,从此之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你们的!” 崔莲房只觉胸口一道浊气压在胸口让人上下动弹不得,只得强笑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寿诞之喜,你们这些孩子如何这样不懂事竟敢拿这些微末小事叨扰娘娘的好日子。远哥听话,咱们回家去再来商谈这件事!” 张皇后和坐在下首的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互递了一个眼色,她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崔莲房的神色有异。便缓缓吁了一口气悠然笑道:“我年纪也大了,坤宁宫整日里安安静静的,今日能成全一对小儿女心中的念想,也算是我积攒地一道功德!崔夫人何必固执于陈腐旧念,何不干干脆脆地应允此事?” 崔莲房看看地上跪着的儿子,又看看旁边一脸泪水的崔文樱,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像即将绷断的弦。 这股念头还来不及抓住时,就听堂上的皇帝轻笑一声道:“算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命硬命薄之说,真真是无稽之谈。朕是天下命格最硬之人,就由朕来了结此事吧。一对小儿女既然彼此有情有义,你们又何必做棒打鸳鸯之人?更何况这孩子如此心诚,还特意去请了秦王为两人的大媒,若是不成全岂不是罪过!” 秦王淡淡瞟了一眼崔莲房,见她面上神情又慌又乱呆若木鸡,不由暗暗嗤笑了一声,眼底隐含的讥诮一闪而过,心想今日痛打落水狗可少不了我这股助力。便翘起一边的嘴角笑道:“儿臣愿自请为刘崔两府的媒人,只是希望表弟和崔姑娘成亲之后不要将我这个媒人立马扔过墙呢!” 人群里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皇帝便顺水推舟道:“好了,借了皇后的好日子朕这就赐婚。喏,刘知远和崔文樱上前来……” 第三四四章 报应 第三四四章 报应 正是将近午时,坤宁宫黄琉璃瓦重重庑殿顶,棂花槅扇窗间一束一束地阳光从外面射进来。崔莲房却是浑身阴冷眉眼将欲皴裂出血,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嘶喊呼号了一声:“不——”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羸弱,却见大堂上的众人都诧异地回过头来,才知道刚才那声不类人声的嘶喊出自自己的胸腔。皇帝已经沉下脸来,似乎没有预料到竟然有人敢三番五次地违背皇家的意愿。紫檀雕拐龙纹的椅座上,帝王沉沉地望过来,眼底里尽是不悦之意。 刘肃猛地一激灵,也不明白儿媳为什么要违逆皇帝的意思。 远哥是刘府未来的希望,虽然不能尚顺仪公主有些可惜,但是强扭的瓜不甜,他有自个的心思也不能算错。崔文樱是大家看着长大的,性情谦恭知礼数,年岁虽大些匹配远哥还是合宜的。更何况两个孩子彼此有意,聘娶儿媳娘家的侄女也算是差强人意。 皇帝坐在上首将下面一众人等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摩挲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忽地冷笑了一声道:“崔氏,朕好意给你的儿子和侄女赐婚,你推三阻四胡搅蛮缠还敢咆哮坤宁宫,若是不将理由好好地说出来,朕就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这位皇帝轻易不动怒,一动怒便有人头落地。更何况刘家的当家人刘肃还有那么大的一个错处攥在人家的手心里,若是皇帝不追究便是皆大欢喜,若是认真追究,这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跑得脱。 崔莲房身形抖若筛糠,从未落到过如此令人尴尬的境地,她急得额角冒汗却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就见身旁忽地冲出一个人影伏跪于地上大哭道:“少夫人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要是真让知远少爷和文樱小姐成了亲,这可怎么了得?光天化日之下血缘至亲做出这般事情来,会被天上的雷公爷活活劈死的!” 那不是自小在自己身边侍候的红罗吗,她不是在殿外等候的吗?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到底在说什么,她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崔莲房骇得腿脚发软背生寒意,却知道那件事说出来更是要命,忙抢前一步一个巴掌狠狠地抽过去骂道:“你这个贱婢,谁准你进来的?” 红罗脸上浮出几道血红的指痕,却还是拧着脖子铮铮谏臣的模样,一脸的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流泪道:“奴婢自小长在彰德崔家,在您身边服侍了将近三十年,实在是不忍看到你一错再错不肯回头,伤了那么多条性命是损阴德的。如今这错处都报应到知远少爷和文樱小姐身上来了,您还要再错下去吗?” 一旁的方夫人见机不对,忙站起来道:“这个奴才的确是我崔家的家生子,却不知道今日怎么突然发了失心疯,竟敢冲到大殿上胡言乱语。还请圣人和娘娘原宥,容老妇将她带回去严加看管。今日有叨扰败兴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她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见皇帝皱着眉头轻轻一挥手,“让这个女婢说下去!” 红罗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竟然能够在这么多贵人面前说话,一时兴奋得满面通红,索性昂起头道:“回禀圣人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家少夫人崔莲房当姑娘时就喜欢上了刘泰安刘探花。却不巧逢崔府老夫人过世守了三年丧,出来后就风闻刘探花已经娶了寿宁侯府的小姐为妻,这本是阴差阳错时事不济无可奈何之事,她却日日夜夜诅咒那郑家小姐不得好死!” 崔莲房面色一会红一会白,气得手脚直打哆嗦。她嫁入京中有二十年,一向以谦恭有礼温柔得体的面容现于众人前。眼下,她的贴身女婢却当众揭破她的老底。虽然不知真假,但是一众命妇宫妃的眼神已经多了探究的意味。方夫人过去扶住女儿,抬起下巴冷哼道:“圣人就允许这样一个贱婢当堂污蔑四品朝廷命妇,不怕传出去贻笑大方吗?” 张皇后意味莫名地望过来一眼,然后垂下眼睑淡然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今日这个奴婢冒着杀头的风险出来讲句真话,怎么就不可以了?若是这人有说错的地方,我自会让她给你女儿三拜九叩磕头认错。况且今日是我的生辰宴,我这个当主人的都没发话,方夫人就这般撇清自己,未免太过性急了!” 方夫人这般城府深沉的人都被这几句毫无烟火味的话语气得倒仰,余者再不敢上前多说什么了。 红罗见有当朝皇后娘娘发话撑腰,眼里不由闪过一丝隐秘的得意,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战战兢兢,“那一年小姐几进几出京城,因为身边带着的是另一个叫红锦的大丫头,奴婢也不清楚她们到底做了什么。只是有一日回来,小姐兴奋地在屋子里转圈,说今日之后郑氏绝对没有好下场。这番话过去刚刚半个月,京里就传来消息说郑氏忽然没了。” 人群当中顿时哗然,再没想到参加个寿宴还会听到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二十年,可是当年寿宁侯府的郑璃悄无声息地殁于难产,郑刘两家闹得几乎要到御前打官司的事情,有些老人还是记得清楚的。坐在右首的寿宁侯府张老夫人紧紧地攥住手里的佛珠,一双老眼惊疑不定地紧盯着地上跪着的红罗。 红罗脸上却毫无惧色,“小姐听闻消息后大喜,整日里筹谋着要干大事的模样。过了两天就扯幌子说要出城为太夫人祈福,实际上却悄悄进了京城一家叫蓬莱阁的客栈。在那里住了三天后终于等到刘泰安刘探花过来探望,把我们打发出来后两个人关在屋子里饮酒说话,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睡在了一起。” 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被人揭破旧日丑事,崔莲房欲张口反驳却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站得稍远些的刘泰安更是面无人色。刘肃狠狠瞪了一眼儿子,忽地想起昔年为儿媳郑璃出殡时,亲家二公子郑瑞跳着脚闹着要和离,还言辞凿凿地说儿子在外头包养外室。当时自己以为这只是儿子一时贪玩被人捉到把柄,现在想来那个所谓的外室只怕就是崔氏本人! 此时,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今日之事只怕不能善了! 红罗面容忽然转为悲愤,“回到彰德之后不久,小姐就发觉有了身孕。方夫人勃然大怒,为掩盖丑事又迁怒于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逼死了贴身侍候的红锦不说,转头就把我嫁给了府里管事的傻儿子,干净利落地处置了满屋子的丫头婆子。红锦有什么错,主子自作主张上赶着要跟男人上床,当奴婢的还能拦着不成?” 红罗对崔莲房几乎要吃人的眼光视而不见,冷笑道:“方夫人舍不得敲打自己的亲女,却以我们这些当下人的没有好好规劝小姐为由,将红锦扒去外衣当着众人杖责四十。就是奴才也是要脸皮的,她羞愤之下当晚就投了井。我守着这个秘密一日复一日,以为就这样苟活一世。” 她咯咯地古怪笑出声来,旋即变化成满脸不可名状的怨毒,“三年之后小姐如愿地嫁入榆钱胡同,终于和心心念念的刘探花结成了夫妻,还生了聪慧可爱的儿子。她还不知足,又悄悄将那个偷生下来的女孩接到身边细细养着。哪里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一个屋檐下的一对小儿女竟生了情愫!” 刚刚还风光得意的探花刘知远如遭雷殛,一时间面色煞白得几无血色。嘴唇张开了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深吸口气哆嗦着问道:“红罗嬷嬷,我一向敬重于你,甚至把你当做另一个母亲。你既然早就知道前情,为何……为何还要常在我面前诉说文樱表姐的种种艰难,还说拯救她于水火唯一的途径就是缔结两姓婚姻之好?” 一直振振有词的红罗难得地默了一会,眼里闪过一丝悲悯轻声道:“知远少爷,老奴是不得已。你要怪就怪自己投胎投错了人家,生在这样心思腌臜女人的肚子里。你娘做了种种恶毒孽事,却回回都避过了老天爷的惩罚逍遥至今。所以,现如今这些因所结成的果只能由你来承受了!” 大殿上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秦王再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他左看看右看看难得结舌道:“……这样说来,崔文樱就是崔夫人在婚前偷生的女儿,一直冒充彰德崔家的嫡出长女,她跟刘知远竟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吗?” 红罗眼里闪过一丝得意,肆无忌惮地昂起头来冷笑道:“何止如此,我们这位崔夫人向来眼高于顶,只可惜运道差了些,眼睛没法子长到天上去。她怜惜这个一辈子不能相认的私生女孩种种不易,就想遂了她的心愿把她推上秦王妃的宝座。母女俩一模一样的心性,都是思慕已婚男子的浪荡货,为达目的简直是不择手段!” 崔文樱羞惭得几乎要钻到地底里去,红罗却是双眉一竖紧盯着她连连冷嗤,“樱姑娘,何必装成一派无辜可怜的清白模样,是你亲自将那件能令人猝死的玉髓摆件特特送与秦王府的白娘娘吧!只可怜那位娘娘生下小世子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稚儿在这苍茫人世间。失了亲娘的庇佑,也不知道他长得成人不?” “轰”地一声,大殿上便如同赤红的铁汁上被猛泼了一瓢冰水。 第三四五章 人伦 第三四五章 人伦 交泰殿上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明眼人早已看出这叫红罗的婢女必定有后手。 秦王早就知道王妃白氏之死跟崔氏姑侄脱不了干系,他暂时不想揭破此事就是不想因此与刘、崔两家生份。毕竟他与晋王相比,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身后有枝蔓纵横的外戚势力。这是一股连父皇都忌惮的力量,若是用得好了势必会事半功倍。 他决计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敢揭开这层遮羞布,但是对方递过来的由头他不可能置若惘闻,立时霍地站起身子大声喝问道:“你可有证据,我府中的白氏身子虽不甚康健,但是在宫中女医的调理下已经见好,谁曾想生下世子半年后竟因血漏之症亡故。每每思及于此我就五内俱焚,暗夜沉思时难免心生疑惑,竟是因着这大小崔氏在暗地里施了毒手吗?” 红罗的确是有备而来,她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件晶莹剔透的玉石摆件,正是那日被崔文樱亲手送与白王妃的翡翠葡萄。崔莲房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不是早就毁了吗,怎会在此处…… 坤宁宫因着皇后娘娘的寿辰收拾得格外敞亮,为显皇家尊贵外边的天色即便是再好,殿内也燃着十来只半人高的宫灯。此时一字摆开照射在那件雕工精美的翡翠葡萄上,更显得光华流转璀璨异常。 红罗将摆件徐徐推至众人眼前,低眉顺眼地道:“自白娘娘亡故后,崔夫人就立刻着人将这件东西从秦王府里偷了出来,怕人追查找到踪迹还将偷窃之人秘密处死。处置完这些后,她就命我将此物砸得粉碎再深埋在无人之处。婢子知道这是害人的要紧物件,就擅自做主将这东西好好保存下来,另用一件名贵玉器砸碎掩饰了过去,及至今日才敢亲呈于堂上!” 秦王当日就是找不到此物才没有继续追查下去,他再大度再旷达也不能容许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把手随意伸到自家后宅,简直把他这个当主子爷的人视若无物。所以先时还有三分做戏,此时却是真的气得箕发簸张。 狠狠瞪了崔莲房一眼后,他大步上前双目赤红伏跪于地上道:“我府中王妃白氏向来贞静温婉恪守本份,就因碍了这妇人所生私生女儿的前程竟然被无辜谋害。白氏身故后,这两人还到我府上哭灵,这等表里不一之行径何其可恶简直当诛,恳请父皇将崔氏这个毒妇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皇帝还没有答话,就见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微微欠身道:“当年刘泰安与小女郑璃曾经有一段姻缘,小女难产而亡之后,刘探花曾经当众许诺说为小女守制三年。圣人还曾经称许此人‘至情至性’,今日始知此人竟然是个欺世盗名之人。按这位文樱姑娘的生辰时日来看,这两人苟且相奸之时分明连我女儿的头七都没过!” 张老夫人这份打脸的功力简直既狠又准,众人便明了刘泰安即便不是始作俑者,只怕也是郑璃含恨早逝的帮凶。崔莲房若非对他死心塌地和有意无意的暧昧,怎会上赶着做出那般不知廉耻的事情,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害人。 这样看来以崔莲房的手段,当年寿宁侯府的郑璃难产而亡,其中保不齐还有她的种种手段。于是,殿上众人看向刘泰安的目光便隐含斥责唾弃,心道这样品行不堪与人通奸的男子竟然也好意思称‘至情至性’,还恬不知耻地称曾经为妻子守制三年? 皇帝为识人不清面上也有些赧然,侧首喝问道:“崔氏,你这个贴身婢女所述是否属实?这崔文樱竟是你的私生女,如何可以冒充崔家长房的嫡女?为觊觎王妃之位竟拿毒物谋害白氏,这桩桩件件简直是令人发指!” 皇帝似乎气得不行,指尖都有些颤抖,“方夫人,这就是你教养出来的好女儿,竟然敢在婚前与有妇之夫通奸?婚后还堂而皇之地将私生女带回家宅抚养,难怪推三阻四地不敢让朕赐婚?” 红罗偷偷抬眼,见那位帝王远远地看她一眼,心里一抖忙抢道:“崔氏为保有自己的清白名声,就将崔文樱寄在兄嫂的名下。没想到崔家长媳侯氏死活不愿意,甚至不愿这女孩占了她所生子女的排行。” 她瞟了一眼地下跪着的诸人,冷笑道:“崔家这辈各房嫡子嫡女的名讳后都有一个斜玉,比如文璟文宣。只得这位文樱姑娘的名讳不是依此而来,现在族谱上都未有她的真名实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虚言愿遭天遣!” 方夫人没想到过去种种被个当奴婢的全部吐露出来,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没脸,只觉在这威严的坤宁宫交泰殿被人从里到外地扒去一层皮,她伸出手掌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崔莲房的脸上,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她身侧站着的崔文樱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住她,却不料方夫人反手又是一巴掌。 刘知远简直懵了,一心想迎娶进门的表姐眨眼间就成了同父同母的亲姐,还为得到王妃之高位亲手谋害无辜之人。心目当中端庄温柔的母亲竟然在婚前就与父亲私通,心目当中清高无比目下无尘的父亲竟然成了见色忘义的小人,这发生的一切简直颠覆了他从小的认知。 他罗嗦着嘴唇脸上半丝血色也无,孤孑一人站在角落里看上去可怜至极。 刘肃作为首辅阁老毕竟是见惯风浪的,委实不想一家人成为京中笑柄,便灰败着脸上前一步道:“圣人明鉴,这叫红罗的奴婢大概因为心怀怨愤,又受人挑唆才在这里大放厥词。她的言语难辨真假,其中不乏有荒谬之处。还请圣人允许将这女婢带回府中,老臣必定会找出是谁在后面兴风作浪!” 方夫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狠狠盯了一眼红罗后双膝踉跄跪于地上道:“圣人千万莫听这等小人的一派胡言,也不知道她从谁手中得到好处,今日便趁了皇后娘娘的寿诞来说这些乌七糟八的事情。非但污蔑崔刘两府之人,还将娘娘的好日子给搅了。身为崔氏一族的主母我失却监察之责,恳请圣人和娘娘不要尽信这等居心叵测之言!” 这话有理有据且避重就轻,皇帝颇有兴味地点点头,“一家之辞的确令人难以尽信,但是这桩桩件件的俱都有出处,朕到底是信谁的呢?” 刘肃心中一轻身子伏得更低了,“圣人明裁,这叫红罗的婢女在我府上也当了二十年的差事,只怕因些小事早就跟崔氏生了怨恨。偏偏崔氏识人不清,还对此人颇为倚重,所以她所说的事里头真真假假也令人分辨不清。崔氏再精明能干本性却是不差的,纵有些妇人间的手段也难登大雅之堂。不外乎是些争风吃醋的小错罢了,若还有其他老臣却是不信的!” 坐在下首的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今日始知女儿郑璃早逝的部分真相,正想一鼓作气把事情弄清楚,就见方夫人和刘肃两人一唱一和,竟准备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糊弄过去,心中就陡然生出滔天怒意。她正准备开口说话时,却见张皇后微微摇头示意,便紧抿着嘴唇重新靠在椅背上默然不语。 外面渐渐起了风,垂得低低的斑竹湘妃青帘轻轻摇晃着,不时发出细细索索的声响。大殿上没有杂声,端坐左首的刘惠妃简直叫今日之事惊住了,扯着帕子左看右看。一边是娘家人一边亲儿子,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相帮哪一头说话她一时竟然委决不下。 坐在下首的崔婕妤闲闲地看了一眼堂下形容狼狈的方夫人和崔氏姑侄,眼底露了些微满意的笑意。旋即垂下长长的眼睫拂了一下身上的墨蓝拱碧对襟长裙,跟坐在皇子席位的晋王悄悄对了一个眼色。 皇帝对刘肃的黏黏糊糊和稀泥的做派似乎也有些恼怒,闻言瞟过来一眼冷嗤一声,一字一顿地道:“这有什么难辨真假的,一桩一桩的来,孩子是谁的当娘的总是清楚的。崔氏你说老实话,这崔文樱到底是不是你的私生女?若不是你所生,朕说出口的话还是作数的。今日就下旨让你儿子刘知远正大光明地迎娶她,今夜就让朕身边的内侍亲眼盯着他们洞房花烛!” 这一步步的紧逼让崔莲房的脑袋一阵一阵地生疼,她抬头望向四周,每个人眼里隐含无数嘲讽。她闭了闭眼知道此事再无可推脱,双腿一时无力伏跪于地上哽咽道:“臣妇年轻时做错事,又可怜腹中孩子无辜,便撒下这弥天大谎。崔文樱……的确是臣妇所生,还请圣人格外开恩!” 刘知远暗哑地呼喊了一声“娘”便颓然委顿在地。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求娶怎么牵扯到昔年的旧事。他看着大殿上的母亲、祖父、外祖母包括表姐,似乎每个人眼里都有厌弃,每个人都在怪责他不该自作主张胡作非为,每个人都在说都是他的错不该将这道陈年伤疤揭开! 十七岁的少年郎再也承受不住这般打击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又想起什么软软跪下给皇帝磕了几个头,便魂不守舍地往外走。 皇帝此时就极为体恤地道:“少年人初闻此事一时受不了也是有的,着几个护卫悄悄跟着,让他莫做出傻事来就是了。父母的过错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孩子的身上,就是这个崔家的女孩原本也是无辜的。唉,本来朕一片好心想成全一对小儿女的相思,没想到竟听闻这样的人伦惨事,幸好没有真的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呢!” 人群中便有知机地大赞帝皇圣明,那一声声的赞许像是一记一记的巴掌,狠狠地搧在崔刘二府之人的脸上。 第三四六章 玉华 第三四六章 玉华 坤宁宫挨着山墙放了一溜名贵的紫袍金带,开得极好的芍药在艳阳的照耀下愈发妖娆。此时却没有人有闲情去观赏这些名品,大殿上的诸位诰命夫人不住地交头接耳。 方夫人平生从未受到此等羞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挺直背脊大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人费尽心思挖出我女儿的陈年旧事,还特地挑选在这堂皇的坤宁宫揭破,就是想抹煞我彰德崔家的流芳百年的清名吗?只可惜崔莲房多年前就已为他人妇,是好是孬只是她自己的事!” 张皇后皱眉正要反驳,就见皇帝微微晃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正疑惑间就见殿外一阵喧哗,一个穿着退红色地宫裙的女子大步走了进来,在大殿上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后直不楞登地大声喝道:“我的谭郎呢,你们到底把他藏在哪里?本宫是当朝太子妃,你们若是不把他老老实实交出来,就全部拖出去杖毙!” 众人正看得莫名其妙,却听方夫人失声惊叫道:“玉华,是你吗?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就有年纪大的诰命夫人倒抽一口凉气,认出眼前尚有三分姿色的女子正是方夫人的长女崔玉华,二十年前薨逝的文德太子遗下的未亡人。只是听说她和文德太子感情甚笃,自丈夫病逝之后哀毁过度,在冷宫中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以了却残生。 方夫人惊疑不定地拉着长女的手,看她衣饰虽然干净但并不是上好的料子,头发也只是松散地挽着,连一支寻常的钗钿都没有。脸上的神情似醒非醒分明是神志不清,在自己面前只是口口声声地叫什么“檀郎……” 她猛地一抬头厉声质问:“臣妇每年都递帖子到宫里,想要见一见我的苦命的女儿。皇后娘娘每回都派宫人跟我说,太子妃好好的就是不愿意见人。二十年了,娘娘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怎么忍心看着这孩子糟践成这副模样?” 皇帝皱着眉头有些不悦,“文德太子二十年前就没了,眼前只有在梵华殿吃斋念佛的崔居士。方夫人一口一个太子妃,可知这是僭越之罪。身边随侍的宫人呢,怎么让她跑出来了,要是惊扰到各位诰命该当何罪?” 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嬷嬷站出来温声道:“崔居士每天早上吃完饭后都要念一个时辰的《法华经》,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非要到前面来。大概是没有按时用药,再者坤宁宫里有乐器弹奏的声响兴许勾动了她的心疾,奴婢这就将人带回去。” 方夫人知道眼前的情形不对劲,但是母女连心又是二十年未曾见面的长女,便不管不顾地大声喝问道:“她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既然有了病痛,为何年年往家里捎去的书信都是在报平安?我要是早知道你过得是这般苦日子,娘就是拼死也要把你接回去!” 一入宫门深似海,不管如何荣宠,在皇宫里生存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坛子苦水。 崔玉华东张西望,忽地有些明白过来欢喜地拉着方夫人的手道:“娘,你怎么进宫来了,是来看我的吗?几日未见你好像老多了,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当归丹参,都是进贡之物外面有钱都买不到,你走的时候我让人给你包起来带回去。” 方夫人见她清醒过来认得人一时大喜,正待细问就听长女紧张地捂着肚子道:“我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他们不让我生下来,说这胎来得不正。娘你去帮我求求父皇母后,他们说过要把我当女儿看待的。眼下我有了心爱的谭郎,为什么不让我出宫嫁人好把孩子生下来?” 方夫人心头的恐惧一点一点加大,细看长女的腰身依旧纤细,哪里就有五个月的身孕?就轻嘘一口气强笑道:“可见是发癔症了,文德太子都去那么多年了,哪里还会有什么身孕。还有大庭广众之下,不要一口一个心爱的檀郎。娘知道你跟太子殿下感情深厚,难道这么多年过去还走不出来吗?” 崔玉华歪着头怔然,忽地发怒道:“他姓谭,我不叫他谭郎又叫他什么?我在梵华殿日子过得凄清,只有每隔十日他进宫给我请脉时才感到快乐。谭郎给我带宫外的点心,还给我讲宫外的见闻。娘,你去帮我求求皇后娘娘,应昶已经死了十年了,我后悔了不愿意待在宫里,放我出去吧。我已经有了谭郎的骨肉,再过些时日就遮掩不住了!” 仿佛一片惊天炸雷在耳边响起,方夫人呆若木鸡怔立当场。 在场的诰命夫人在来之前大致都知道今天的这场宴会不会轻易善了,却哪里想到会看到听到宫闱秘密事,一时待在原处不敢动弹。大家都是人精子,几句简单的话语已经勾勒出事情的大概模样。 崔玉华口中的檀郎原来是谭郎,约莫是一位姓谭的御医。在文德太子薨逝十年后,两人悄悄有了苟且。别的人就罢了,已故太子的未亡人竟然有了身孕,皇家大概是想办法遮蔽了这件丑事,却没想到今日让崔玉华自己当众喊了出来。 众人看着一片懵懂的前太子妃,又看看堂上一片漠然神情的皇帝,心底里都是一片冰凉。到底是什么缘由,让这位帝王不惜皇家颜面扫地,竟然决定当众捅破此事?再联系到方夫人的另外一位女儿崔莲房,婚前不顾廉耻与人私通生女,结果闹得一对亲生儿女差点结为夫妻…… 这一波波的打击让方夫人心口上下翻涌,一口血腥气在喉咙眼迫逼而出。 她顾不得搽拭嘴角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今日的始作俑者恨恨道:“我明白了,圣人煞费苦心地安排了这一场场的好戏,就是想要我崔家人颜面扫地,永世抬不起头来是吗?只可惜崔家人世代读书人,只知道头可断血可流,唯有一根傲骨是打不断敲不弯的!” 皇帝闲闲望过来一眼,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厌弃睥睨道:“朕何须跟你绕弯子,只是不齿一向标榜自己出身世家的方夫人,一身不修何以修天下?培养的儿女尽皆是一些男盗女娼之流。可叹朕瞎了眼睛,竟把这些败絮其中的东西奉为圭皋,让彰德崔家执掌江南士林的牛耳,真真是可悲可叹!” 一边是懵懂如幼儿的长女,一边是被人揭破丑事的次女,方夫人真是一口老血又要喷出来。她强自镇定下来,“老妇是有过错,这几个女孩都是我亲自教养,因为溺爱不免有失差池。彰德崔家一向以德行服人,老妇回乡后会自请入家庙永世不再出门,以赎今日的过错!” 殿堂上的诰命夫人们再也坐不住了,谁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不该听的宫闱秘事,有些时候好奇心是会杀死人的。于是,一位年纪颇大的宗室夫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告退。皇帝无可无不可地应允了,接着告退的人越发多起来。片刻前熙攘的大殿就剩下与皇家关系紧密的寥寥数人。 皇帝面对节节败退的敌人并没有心软,而是又抛出一片锋利刀箭。 他敛了眉目慢慢俯下身子道:“方夫人的长子崔翰总是你丈夫亲自教养的吧,外界传他谦顺知礼宽容待人。可是据朕所知,二十年前你的这三个儿女联手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夫人你一向运筹帷幄智计过人,朕不相信这其中没有你的手笔。” 皇帝喉咙里发出一阵呵呵冷笑,“只是最后你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你的预期,竟然变得不受控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救得了这个就救不了那个,手心手背难以取舍,这里头的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二十年前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张皇后心头一跳,与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色,都知道彼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方夫人强自镇定,抿紧下颌道:“老妇不知圣人所指何事?” 皇帝手一挥,乾清宫总管太监阮吉祥便递上厚厚一叠文书。他摩挲着几乎泛黄的纸张,缓缓道:“二十年前文德太子意外薨逝,皇后失去了一个儿子,王朝失去一个储君,朕失去了一个培养了多年的太子,总得有人给朕一个交代!” 站在末尾的刘泰安本就心头有鬼,听闻此言吓得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刘肃双眼一闭,终于知道自己矫诏圣旨后皇帝由始至终为什么不杀自己了,原来所有的根结都在这里藏着呢! 皇帝看都未看他们一眼,拈起几页纸继续道:“逼得太子自尽身亡的就是这三封书信,看起来是太子写与刘泰安的妻子郑氏的亲笔所书。言辞缠绵情意深重,让人不禁感叹这二人竟然有缘无分,一对有情人生生被迫各自嫁娶!” “献上这三封信件的人就是刘泰安本人,他说他不敢擅专,特特请朕来处理此事。朕为给大家一个交代,特特将郑璃连夜唤进宫来亲自过问,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却性情刚烈,竟愿意以死证太子的清白。那时她已经怀有七个月的身孕,面对死亡毫无惧色。朕最后问她还有什么心愿,她说此生此世惟愿与刘泰安不复相见!” 众人神情各有所思没有言语,刘泰安股若颤栗口不敢言。 皇帝狠狠捶在桌案上大怒道:“这便罢了,朕却不知在位多年的皇宫竟然像市井之地一样,郑璃身亡的消息不过半天就传至太子的耳中。若非有心人故意泄露不实消息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太子怎么会激愤之下饮鸩毒自尽,连一句解释的话语都不屑留下,空留一对伤心的父母。” “朕费尽心血手把手培养出来的太子,他是什么样的品行朕一清二楚。怎么会跟已经嫁做人妇的表妹有牵扯,所以这信上面的字朕一个都不相信。那么问题就在这里,照这个婢女红罗所述,元和七年的三月,崔莲房你到底得到哪路神仙的点化,竟然可以提前预知刘泰安的妻子郑氏会没有好下场?” 崔莲房简直如坠地狱,一重复一重的噩梦永远没有尽头,委顿在地哆嗦着双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做梦都想不到二十年前已然尘封故土的往事竟然会被人重新翻出来,证据确凿连些许反驳都不能。 第三四七章 怒骂 第三四七章 怒骂 坤宁宫六根明柱梁坊上,用沥粉贴金的五彩群龙威严盘旋,漠然地俯视着世间众生相。 坐在紫檀木雕八宝云蝠纹宝座上的皇帝呵呵冷笑道:“崔莲房你果然好心机,你的计谋简单却极其有效。彼时你的长姐崔玉华贵为东宫太子妃,你仗着年纪小往来宫中很方便。你的兄长崔翰作为彰德崔家的嫡子不思虑如何报国,却为谋一己私利伙同不肖匪类跟北元人倒卖中土禁止买卖的铁器。” 皇帝脸上泛出森冷寒意,“崔翰仗着自己特殊的身份为崔家谋取了巨额的暴利,借以在族人面前邀功。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有一天他手底下的家奴被一个较真的将领当场拿住。他不敢禀报父母就找两个妹妹帮忙,想让太子给负责稽查的官员写一封意图干涉的信件。” “太子应昶性情虽然本分文弱,但是在这些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从来都是有原则的人,自然没有应允此事。崔玉华作为太子妃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她又心疼兄长的不易。就趁太子在钟粹宫安歇之时,在五张空白的信笺上盗盖了太子随身的印钤。崔莲房将其中一封信笺交给了崔翰拿去周旋,却私自截取了其余的四封。” 张皇后死死地握住手中缂丝花鸟扇柄,紧咬牙根仔细听着皇帝的一字一句。 “锦衣卫指挥使石挥跟朕回禀,说崔莲房肯定认识一个极擅于伪造他人字迹的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能将太子的字迹语气伪造得惟妙惟肖的人,肯定是你熟知且信得过的人。朕第一次拿到那几封信件时,一撇一捺一勾一划,朕亲自教导的太子,他的字朕最是熟悉不过,却几乎以为那就是真的。” 皇帝步下丹陛在崔莲房身前站定,盯着瑟瑟的女人缓缓道:“朕索性就把那些信件全部当成真的,命石挥彻查太子和郑璃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私会。却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有两次私会的时间根本对不上,太子都在朕和群臣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除非他拜了神仙当师傅修习了分身之术。” “最后顺着刘家父子这条线索挖掘出去,石挥终于找到被你收买的那个刘府丫头,叫碧芳是吗?她为了一百两银子,将这些信放在了郑璃的妆奁盒里,又故意引得刘泰安前去搜索。试想哪个当丈夫的人看到妻子与人有染不会勃然大怒,但是这个有染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刘泰安自然是又愤怒又惶恐。” 皇帝淡漠地言语道:“事情完美地朝着你崔莲房预想的方向发展,郑璃死了,还死得名声有碍不敢声张。最最憋屈的是刘泰安不敢声张,窝火之余你这朵解语花自然就有了用武之地。你以为一切水到渠成可以嫁进刘家时,太子突然薨逝。这个突变打乱的你的计划,也让刘肃父子寝食难安。” “刘泰安怕朕追究,或者是忽然良心发现什么的,当众发誓要为难产而亡的妻子守制三年。崔氏你为怕丑事败露,就将那一夜风流后偷生的女儿交付兄嫂抚养。单论这份眼光这份决断,一定让你的母亲嗟叹你为何不是个男儿身,所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帮你遮掩吧!” 皇帝貌似平静却蕴含暴怒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太子殁后,朕派了无数的人手一点一点地查实此案。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具结成档,一一码起来比人都高。这么多年没有揭破此事,是因为里面还差了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崔氏你截留了空白书信后,到底是谁帮你伪造了太子的笔迹?” 大堂上安静得几乎静寂,只余少许午后的微风回荡。 “朕知道这世上只要有权利的地方就免不了倾轧眼气,免不了贪渎陷害,既然事涉太子那背后肯定还有黑幕。那几封书信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人乍一看都辨认不清,这位高手肯定非常熟悉太子,包括他的遣词造句,甚至包括他平日惯用的语气!” 忆及往事,皇帝语气有些森然,“崔莲房,你为了搅黄刘泰安和郑璃这对夫妻,可谓是不遗余力手段用绝,连贵为当朝太子和太子妃的姐姐姐夫都敢肆意利用,这份毒辣心思真是用得极为巧妙。现在可不可以给朕说说,到底是谁这般好心地帮你伪造了太子的笔墨?” 桩桩件件都有铁证,二十年前的事情仿佛呈现眼前。 崔莲房猛地抬头,仿佛不堪帝王的威仪般瑟缩了一下,良久才低头泣道:“事已过秋,我也常常在梦中忆及那些被我无意伤害的人。整件事没有什么黑幕,只有我的一片私心作祟。我手中有长姐保存的太子笔墨,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代写状纸的落第举子。不想那人竟然擅于模仿他人字迹,因时日太久已经记不得那人姓甚名谁了!” 这便是变相地承认二十年前那桩旧事的确是她所为了。 寿宁侯府的张老夫人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狂怒,猛地站起扯住崔莲房的衣襟朝她脸上就是一顿猛搧,“没想到我家安姐儿竟死于你这下贱娼妇手中,自个性情浪荡思慕男人就起意害了人家的原配。我的安姐何其无辜,竟被一对狼心狗肺的男女合起伙来祸害了性命!” 张老夫人已垂垂老矣,崔莲房正值盛年,却被紧紧抓住半分动弹不得,一张养尊处优的粉脸立时就变得不能看了。方夫人到底心疼女儿见状连忙拉住劝解,不妨一口浓痰正正唾在她的面门上。 此时张老夫人气力大得惊人,昂首喝斥道:“难怪圣人说你一家子俱是男盗女娼,这话果然是说得没错再贴切没有。崔翰好利忘义庸碌不堪,崔玉华眼盲心瞎与他人谋害自己的亲夫,还在宫中寡居时就敢与男人苟且怀有身孕,崔莲房心思歹毒不顾廉耻与有妇之夫通奸。方夫人,你教养的好儿女个个都往你崔家人面上增光添彩!” 这番痛骂淋漓痛快叫人解恨,方夫人让张老夫人的唾沫星子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崔文樱见状实在不像样,只得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小声乞求道:“再大的错处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还望老夫人口下留德,毕竟我祖母年届古稀……” 张老夫人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嗤笑道:“不知这位小姐到底是姓崔还是姓刘?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一个奸生女冒充世家嫡女的做派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当堂质问朝庭一品命妇!你们这家人真是没规矩得可笑,做出许多恶事毒事竟还知道大费周章地处处遮丑。” 想是强压多年的抑郁今日喷薄而出,张老夫人也无所谓言语刻薄伤人,“崔莲房谋害的是当朝太子,在你这小女子嘴里就是轻巧巧一句过去了二十年的错处?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你小小年纪就敢毒杀秦王府的白娘娘。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想来彰德崔家的百年清誉也不过是欺世盗名徒有其表罢了!” 崔文樱让这几句尖酸辱骂羞得几乎扭头就走,抬起的脚却怎么也迈不开去。那倒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女人,原来不是自己的姑姑,而是自己的亲娘。难怪她对自己这么好,时时都把自己挂在心上。这样的人纵有千般错,自己却是没有资格埋怨的。 张老夫人怒骂一通后神清气爽,整理衣袖恭恭敬敬地上前双膝跪下,“臣妇伏乞圣人和皇后娘娘还我女儿郑璃的清白,受人蒙蔽后含冤莫名,竟然不得不以死自证清白。可怜她背负污名二十年,孤孤单单地住在郑家的祖坟里,只怕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 皇帝眼里有阴鸷隐约浮现,却只是长叹一声道:“崔莲房所犯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凌迟处死都不能洗脱她的罪孽,先去其身上的四品恭人诰命吧。再者,她是刘首辅府上的长媳,不知刘家有何处置?” 刘泰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不认识一般。 夫妻同床共枕二十载,眼皮子底下的如花美眷,今日始知伊人面下另有一副狠辣心肠。他哽咽难言实在难以出声,刘肃踢了他一下赶紧跪在地上道:“我父子二人也是受这毒妇所愚,万望圣人原宥一二。今日老臣就让儿子写下休书,与崔氏,不,与彰德崔家一刀两段!” 崔莲房形容狼狈地望着丈夫,昨日二人还在花前赏月,今日就冷若冰霜判若路人。眼眶里泪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扒着厚厚的地毡膝行两步,难以置信道:“泰安哥哥,我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呀。这么多年我恪守妇道竭尽全力为刘家谋划益处,难道你一点不记挂我们夫妻二人的情分?” 女人呜咽的哭声悲悲戚戚地回荡,皇帝不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望了一眼道:“既然如此,方夫人就把两个女儿都领回家去再听候处置吧。崔玉华十年前就心思躁动不想为文德太子守节,才不顾颜面做出那般丑事。朕原顾及故去之人的名声想隐瞒此事,却让她心中郁结变得疯癫。朕不想再难为人,这叫宫女为她收拾东西!” 方夫人怄得几吐出血来,委实没想到崔家的名声竟然被弃如帚帕。 大殿上的众人散去,皇帝侧身看了一眼秦王,将他招至身侧淡然吩咐道:“刘首辅毕竟是你的外祖,你出去好好送他一程,叫他想想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错事?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空有清正之名,他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朕的期待,这样的人将来如何配享太庙?” 什么叫“好好送他一程”,皇帝的话让人听了心中惊悚。 面色煞白的惠妃刘姣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秦王更是半点不敢多言,站起身子时正巧将案几上的一只银杯带倒,醇香的酒水泼撒在地上立刻洇开了大片的水痕。他慌张后退一步,垂头丧气地伏跪于地上远远地应了个是。 第三四八章 了断 第三四八章 了断 一直做壁上观的晋王心头大乐,委实没想到今日还看了这样一出大戏。 文德太子薨逝时他不过是一孩童,只恍惚记得那年宫里死了好多人,每天晚上都有太监和宫女在夹道里凄惨呼号,然后白天的时候宫里又出现许多生面孔。母妃在延禧宫里把自己搂得紧紧的,好似怕失去他一样。隐约就是从那时起,他想变强变大,想变成父皇那样可以一言定夺生死的人。 他抬起头,就见坐在上首的崔婕妤脸色煞白,比旁边的刘惠妃还要难看,想来是被吓着了。母妃向来温良胆小事事恭顺,身边又没有什么外戚,所以从来不沾惹那些争斗之事。父皇宫中高品阶的嫔妃又少,怕是没见过这些女人为达目的的疯狂手段吧! 只可惜庚申那日事不密泄了行藏,本想坑秦王一把却把自己坑了进去,如若不然何至于被裭夺亲王之位,如今只剩一个小小的郡王之称。被幽禁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出府门。宫宴上的母妃鲜少看自己一眼,心中想必对自己这个不听规劝一心冒进的儿子极度失望吧! 此刻的秦王紧赶慢赶地到榆钱胡同时,外祖母夏氏一下子就扑了上来嚎啕大哭,“这是怎么说的,原本出门时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全变了模样。殿下千万要劝劝你的外祖父,他一辈子兢兢业业恪守本分,圣人只是一时厌倦与他。等过些时日了,还会照旧起用他的!” 秦王胡乱安慰几句,快步进了篁园。 郁郁苍苍的劲竹长得尤为繁密,高高低低的枝叶纠缠起来像是一堵厚实的青墙。昔日睥睨群臣的刘阁老坐在一张石凳上,睁着一双浑浊老眼看着桌上一盘没有走完的残局。听到脚步声他没有抬头,只是摩挲着两颗圆润的玉石白子缓缓道:“圣人让你来送我上路吗,可曾赐下御酒?” 秦王不想他竟然猜到了来意,不由得声音哽咽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刘肃一怔后苦笑,“未料圣人如此厌弃与我,连一杯御酒都舍不得赐下,想来是想让我自行了断呢!我前脚走他后脚就让你跟来,必定是想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所犯的种种罪行。好殿下,是我这个当外祖父的无能拖累了你!” 明明是艳阳天,日头明朗朗地挂在天际,却让人感到阵阵森寒。 秦王镇定心神缓缓道:“父皇说您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空有清正之名,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您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等罪名怎么能凭空捏造,必定是父皇有所误会,等我回府就召集人手上书为您正名!” 刘肃微眯了眼睛,抬头瞧着飘摇的竹梢叹气道:“我一向自负善揣圣意,今日才知道帝王是这世上最最凉薄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黑黑白白不过是一张嘴。我所做的桩桩件件,他都一一记在心里。用得着的时候我就是刀锋爪牙,用不着的时候,我就是罄竹难书罪大莫及!” 已入暮年的老人呵呵地笑了出来,“原来这世上有句话说的是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辈子汲汲营营就是想攀上人之高峰,想让冀州寒门刘氏跻身成为中土新贵,没想到所做的一切在即将实现时功亏一篑付诸流水。圣人如此待我无半分情分,其实是在报二十年前文德太子之殇,只可惜我明白地太晚了!” 讳莫如深的往事被揭开盖子,秦王如同冰雪加身呐呐问道:“原来真有您的手脚……” 刘肃暗自摇头,“可怜我沾沾自喜,那时以为那不过是帝王厌弃的儿子,我不过是做了帝王不愿做的事情。现在看来,却是在我刘家的头顶亲手悬了一把时时能掉下来的利刃。寻常人不过是睚眦必报,当今这位帝王却整整等了二十年。久得连我都忘了当初做过的事,这份隐忍工夫世人难及,我总算输得不冤!” 他徐徐靠在椅背上慢慢叙及往事,“当年你舅舅拿到那几封书信,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太子应昶素来文弱却生性谨慎,即便与郑氏真的有染也不会大张旗鼓地在信里说什么你我之子乃天下至贵之人。单就这一句,就可判断这信是假造。但是这等机会实在太过难得,我就想押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 刘肃慈爱地望了一眼秦王,“最好的结局就是太子废黜,圣人另立储君,十之八九这个好处会落到你的身上。但是结果却是出人意料,郑氏死了,太子自尽。当时我还以为要落得陪葬的下场,谁想到圣人杀了一批侍候的宫人太监,最后就未有声息了。” 刘肃将白玉棋子抛在石桌上,颓然道:“整日惴惴难安之时,圣人却偃旗息鼓。文德太子以罹患重疾为名诏告天下,一切变得风平浪静,我还暗暗庆幸终于躲过一劫。此后我兢兢业业地办差,秉承皇帝的意图,他让我咬谁我就咬谁,脏的臭的差事我都抢着去办。没想到,躲来躲去还是躲不掉!” 秦王知道这位外祖父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在仕林当中的名声委实一般。便低低问道:“为什么还说您暗结朋党构陷他人,私下里搜罗金贵之物?您一向与人为善家中资财也不过尔尔,定是有人故意在父皇面前刻意胡诌!” 刘肃叹道:“你常在军伍当中,遇到最棘手的事大概就是晋王殿下与你为难。他的那些手段不过是派人暗中刺杀,或是将东南海防的银两巧言挪作他用,这些都算是粗浅的道行,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可你知道,在朝堂上当面和善背后使阴的法子多了去了!” 他闲闲笑道:“你问我是否私下搜罗金银,我的确收受不少来路不明的银子。像徽正十七年春闱之时犯事的户部尚书温尚杰,其实就是替我背了黑锅。人人都说他贪渎江南盐商的供奉,却不知道那些银子大多转入数十个分散户头,那些户头如潺潺溪流最后又汇总到我这里。我没有细细算过,这些年下来约莫有五百万两吧!” 秦王惊得目瞪口呆,再没有想过这件事竟然是真的。 刘肃哈哈大笑,一时间连眼泪蹦了出来,“咱们这位帝王最是爱惜名声,今年这里旱了免税,明年那里涝了免赋。名声倒是得了,可是边关年年打仗国库空虚,要银子的地方多如牛毛。我任户部尚书那几年,唯一的作用就是可劲地往户部私库里耙搂银子,去补皇帝空口许下的各处窟窿!” 秦王面色渐缓稍稍安心,“这也不是查验不清的,只要好好地找些积年的账房,那这些烂账就扣不到您的头上。父皇那里我去求情,不看功劳看苦劳,万没有朝廷得了实惠您却背黑锅的道理!” 刘肃苦笑道:“原本是这样,温尚杰宁死都没将我攀咬出来,就是一心以为这些赃银填补了河道海防的窟窿。他倒是真真有几分骨气,要是出声求清白,只怕中土的整个官场都要震动,谁曾想皇帝竟然就是最大的收贿者。所以他只能死,还死得那般身败名裂。户部专门有一本私帐,是记录这些赃银的收付,连皇帝自己都是默认其存在的。” 刘肃干枯的双手高举,眼里有一丝狂乱,“可是看着流水一样的银子从手里过,谁都有动心的时候。那年皇帝给你赐下一座温泉庄子,你兴致勃勃地找工匠画图,务必要修建成一座皇家林苑。只可惜皇帝拨下的银两少得可怜,我只得又扮黑脸,让那些豪商半卖半送,才将那座红栌山庄修建完整。” 秦王一时骇得额头冒汗,“那座庄子连父皇都说好,要是有违禁之处他为何不当时指出来?现在在这里给您算总账,这又算怎么一回事?” 刘肃冷笑道:“单单庄子上那株绿萼梅,从福建运过来就花费了上万两的银子。还有那些用作栽培的红色吉土都所费不赀,你可以算算那座庄子到底值什么价钱?皇帝只是赐你一个空落落的庄子,修整的费用全是户部私库里出的银子。像这样公私夹杂的事不胜枚举,现在哪里又说得清!” 秦王再一次惊住了,他再没有想到平日里最爱流连的红栌山庄竟然是这样修建起来的。那里的一石一景,只是自己在图纸上兴之所至随意挥就,却没料到这些花用最后都要记到外祖父的头上。 刘肃面露苍桑,“我现在才明白,皇帝就像捏住了我的把柄,我不干就是个死字,干了就是将名声丢弃在地上任人唾骂践踏。果然是帝王心术,我的这点小九九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垂死挣扎,到最后还要感激涕零这位主子的容人气度。” 刘肃复笑道:“私库里的银子空前的丰盈,皇帝即得了名声又办了实事,这般好用的法子,才使得皇帝这么多年没有舍得杀我。我就像被蒙着眼睛推磨子的家驴一样,到了最终还是免不了被人屠戮取肉。” 听到外祖父说得这般凄凉,连秦王这般冷硬心肠的人都不免泪盈于睫。 刘肃沉默半响,微微丧气道:“好孩子,皇帝大概要真的立储了。本来我拼死一搏就是想为你铺条路,没想到太过心急反中了皇帝欲擒故纵之计。那道圣旨是我亲手所书,且擅闯宫门软禁当今皇后,这僭越谋逆的大罪无论如何是跑不了的,最后还是连累了你!” 秦王连连摇头苦笑,“父皇这么多年好似一直在我和老三当中徘徊,我就一直感到疑怀。先时总以为他是拿不定主意,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我和老三哪边强一点他就打压哪边,哪边弱一点他就扶植哪一边,父皇只怕根本无意我和老三。” 刘肃眼前一亮复又泯灭下去,“我还没有你看得明白,只能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前几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皇后所出的齐王,还专门找人偷出齐王的医案,上面是吴起廉亲手所书,说齐王是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肚腹里的脏器没有长好。小时候还影响不大,年纪越长心肺越是难以支撑。现在看来这份医案的真假还有待商榷,只怕皇帝早就在防范我们!” 秦王眼神阴暗难辩,当他在乾清宫里看到那道只差一枚“敕命之宝”就可以颁行天下的圣旨时,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离自己远去。 刘肃抬起已日渐衰老的头颅,鬓发花白脸颊枯瘦,眼底却闪现着炙热而骇人的精光,枯干的手指牢牢地抓住秦王的胳膊,“殿下,我给你留了些东西,若是运用得当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老人的眼神有些执拗和疯狂,其深处还有誓不罢休的冷酷和残忍,都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和战栗。秦王悚然一惊,不知为什么孔武有力的他一时竟然挣脱不开那双枯瘦的手。 第三四九章 夫妻 第三四九章 夫妻 大殿上侍候的人都恭敬退下了,五间相连的槅扇门大敞,屋角的点金法花卉熏炉里有青烟袅袅。 皇帝盯着远处的紫檀木山水楼阁十二扇落地屏风,仿佛从肺腑里吐了一口气道:“二十年前朕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不想今日始兑现。虽然来得晚了一些,毕竟没有食言。等身败名裂的崔氏姐妹返回彰德,等待他们的就是锦衣卫的铁镣和枷锁,朕要用他们全族的血祭奠昶儿的在天英魂。” 张皇后双目怔然,“那几年,我无数次地梦见昶儿倒在我的怀里,嘴角的鲜血怎么也擦不干净。他睁着眼睛看着我,里面尽是不甘和委屈,我能做的只有无助地嘶喊。你既然早就查到崔氏姐妹为了私情私利合伙构陷我的昶儿,为何不早早揭穿非要我苦等这么多年?” 皇帝自顾自重新倒了一杯梨花白,“胜利的果实捧在手心,正要细细品尝之时,却被人一古脑儿地打翻在地,还胡乱踩做稀烂的一团泥,这种得到过又失去的痛苦远远大于一切。朕就是要让这些人好好尝尝这份求不得的痛楚,让他们永生永世至死都不能忘怀!” 张皇后望着丈夫脸上深刻的纹路,忽然感到一阵阴寒。莫名想起遥远的从前曾经读过一首诗文: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有些人即便是同床共枕数十年,也不清楚那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忽然笑了起来,慢慢地地摇晃着嵌银素彩酒盏,眉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得意,“你看,经过整整二十年的筹划,朕将盘踞中土百年的世家一一击溃。就是执掌江南文坛牛耳的彰德崔家,嫡支嫡脉所出的三个儿女都私德有亏行为不端,今日过后的名声势必会一落千丈臭不可闻,看谁还敢依附在这些僵虫身上?” 张皇后难以置信,“既然你如此厌弃这些世家,为什么当年还要为昶儿聘娶崔家的女儿?你为了怀柔这些世家,就不惜拿昶儿做了挡箭牌?” 一身天青色地暗花芝麻地常服的皇帝面上闪过一道阴鸷,“昶儿在宫里的簪花宴上一眼就瞧中了崔玉华,为求允婚特特在朕的寝殿前跪了一晚上,那时你不也是束手无策吗?昶儿仁善,虽然不能开疆辟土却是个安分守成的好储君。朕原本是对他报有大期望的,不想十分扫了他的面子,心想不过是一个女人成全他也就罢了。” 皇帝犹有愤恨,“崔玉华进宫后恃宠而骄屡屡生事,朕就特地吩咐宫人在她的日常饮食里下了避子药,所以她成亲五年膝下才没有子嗣。单等朕腾出手收拾了崔家,就是崔玉华无声无息消失的时候。即便昶儿不甘愿,朕还有上百个法子对付她。一个无子又无德的女人,得到的疼惜最终是有限的。” 张皇后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般缘由,一怔之后不由连连冷笑,“就因你的自作聪明,昶儿才被那些心怀恶毒之人寻到了空子,才会死得那般凄惨冤屈!早知道这样,我情愿他早早上表辞去太子之位,也省得背上那等污名!” 皇帝怫然不悦,“皇家之人不争不抢,不懂帝王的权衡之术,朕如何敢将江山托付于他?朕就是对他期望太过,才会时时鞭策与他。就是因为你心疼他纵容他,不敢过分苛责他,才使得昶儿性情懦弱,使得他遇事只知退缩忍让!” 大殿上空空荡荡,只余下乾清宫的大太监阮吉祥在一边侍候。他听着帝后一句接一句的激烈争吵,忽然觉得这样像寻常百姓夫妻一样斗嘴埋怨,也比死水一潭波澜不兴要好得多。这些年来帝后二人表面上相敬如宾,其实因为各自的心结早已形同陌路。 忍了又忍,张皇后实在按捺不住心底深藏的怨恨,突地尖利质问道:“当年昶儿自尽而亡,其中固然是他性子懦弱使然。一则受人攻歼悲愤,二则心伤郑璃为她无辜而死,最重要的怕是你真的要废他的太子位。你在朝臣的面前屡次呵斥他,又处处抬举他的兄弟们,是你的所作所为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皇帝勃然大怒,将酒盏哐当一声抛弃在地上,“你也知道他性子懦弱,一国之储君遇到这么一点磋磨小事就受不了。连郑璃为什么一心求死都不明白,转身就急遭遭地喝下鸩毒,枉费了那丫头的一片凛然大义,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对得起人?他死了倒是干净,空留下一个烂摊子让焦头烂额的父母收拾,他哪一点配当储君?” 张皇后抿紧嘴唇,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昶儿待安姐从小就跟亲妹妹一般,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行事如此龌蹉,将那样不堪的脏水泼在他们的身上。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在口中难以问出,安姐当真是自证求死?” 皇帝眉峰一阵跳动,实在是气得无力,“难不成你跟昶儿一样,真的以为是朕在蓄意逼迫吗?当年朕刚刚把那几封信拿出来,跟她说这是她丈夫刘泰安亲手送至宫中,她一下子就垮坐在地上。叫人奇怪的是,她一滴泪水都没有掉,只是跪在地上恳求朕容许她将孩子生下来。” 想是记起昔年那个行为刚烈的女子,皇帝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宫中太医开了催产药,她喝下去后无声挣扎了大半天方艰难生下一个女婴。那孩子生得像猫崽子一样,她只问了一声‘是活的吗’,就像卸下千斤重担一般松了口气。” 皇帝缓声道:“朕听说她看都没多看那孩子一眼,转身就极利落地将毒酒饮下。临了只说昶儿是她的兄长,她即便是死也不愿玷污兄长的清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昶儿以为朕要废掉他的太子位,以为朕逼死了安姐,激愤之下竟然也饮毒自尽,真真是愚不可及!” 张皇后苦涩地一扯嘴角,“安姐性情外柔内刚,她是生怕看一眼孩子就不敢去死了。当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孩子提早来到人世间,要不然真跟着一起去死吗?情义节烈四字,安姐字字都当得起。只可惜那样好的孩子,却匹配了刘泰安那样行事苟且的卑鄙小人,是我们这些当长辈的瞎了眼睛误了她的终身!” 张皇后无限唏嘘,“再则,圣人难道真的没有一丝废掉太子意吗?那些日子你无数次对昶儿表露出失望之情,又频繁召见群臣,在他们面前有意无意地赞许秦王的勇武和晋王的聪敏。不光是昶儿这样想,我是这样想,就是大臣们和刘惠妃崔婕妤也是这样想的吧!” 皇帝难得眼中有丝许晦涩,半垂着头没有答话。 张皇后冷笑一声,“当年事你俱已查探清楚,可是我却是不尽信的。崔玉华愚蠢不堪,崔莲房恋奸情热,为私利相互勾结做下这档子事我相信。但是如此就将整件事全部推至她们的头上,我却是不相信的。也许,她们不过是做了某人的棋子罢了。” 不怪张皇后做如此想,单看这些年秦王和晋王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就可以想见这座堂皇宫廷里从来没有停止过争斗。若非齐王自小身子羸弱不堪,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地长大?那两位手段心性俱不缺的兄长,大概会把这位皇后所出的嫡子生生吃了也说不准。 皇帝端着掐丝珐琅彩茶盏的手就顿了一下,徐徐叹道:“你还是怨朕,怨朕将你拖进这个烂泥坑。怨朕违背了承诺,没有护好你们母子,使得昶儿早丧,使得昉儿自小就缠绵病榻。怨朕行事顾虑重重,这么多年都没有给元凶应有的惩罚。怨朕是非不分,竟然纵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刘家父子在朝堂上逍遥许多年!” 张皇后早已干涩的眼眶忽然又流出大滴的泪水,复昂起头切齿道:“二十年前我就不报任何希望,这天道不公实在不单对我一人。我空有皇后之名,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人手去调查,但我知道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就是幕后的真凶。若是没有生下昉儿,我就拉着这些人全部下地狱!” 有风声吹动宫檐下悬挂的青帘,好似伶人在徐徐拨弄弦子琴,清清冷冷地在屋梁上盘旋。张皇后颓然靠在紫檀木椅子的扶手上喃喃道:“其实我最怪的还是我自己,我知道昶儿心性纯善绝不是恋栈权势的人。他早就想离开这座宫城,只是觉得对不住我的期望,是我把他逼得太紧了!” 近晚的夕阳灿烂,可以清楚地看见皇后的鬓发已经有些斑白。 皇帝终于忍了怒气轻哼道:“朕知道,元和七年你因为安姐和昶儿的死一直在耿耿于怀。自昉儿出生之后,便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庇护幼崽一样看谁都像敌人。作为一国之母却不管六宫的宫务,婉拒一切上坤宁宫探望的人,这其中也包括朕。” 皇帝品尝着酒水的甘醇微微一笑,“昉儿三岁时,朕第一次带他道乾清宫玩耍。他长得像个小姑娘一般文秀,却将一方刚刚研磨好的一得阁云头艳弄撒了,浇得朕一身的墨汁子,他却坐在案几上捂着嘴哈哈大笑。朕那时就知道这孩子身子虽然不好,但是却是个胆大的。” 皇帝伸出手,却在即将接触到红底缎绣五彩云雁纹袍服时忽然抽回手,柔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要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朕还有一件礼物送与你,你且看看……” 第三五零章 储君 第三五零章 储君 侍立一旁的总管太监阮吉祥笑眯眯地拍了两下巴掌,雕了双格如意纹的宫门被推开,一个年轻人扬着一张再灿烂不过的笑脸大步迈了进来。 那人穿了一身西山大营普通军士的青色薄甲,摘了盔帽之后露出的面容更加俊秀文雅气质从容,虽然身形瘦削但是行动间透露着一股子青年人特有的矫健。他一进来就大礼伏跪于地上,朗声道:“儿臣恭祝母后千秋长寿,暮暮岁岁有今朝!” 张皇后简直又惊又喜,脸颊上的泪水还没有干就又淌了下来,“昉儿,这半年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你父皇说你跟着西山大营指挥使裴青去见习了,我一直担心来着。你怎么好似有些变了,半年未见竟然长结实了不少!” 齐王应昉就朗声笑道:“儿臣出了京城的大门,才知道这世间有多大。裴指挥使和傅乡君一样都是极好的人,我学了很多的东西。我还去了青州,特意去拜见了吴起廉老太医和他的夫人。我十岁那年幸得他们夫妻援手,才能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吴夫人还给我检查了身子,说我已经尽好了,以后骑马射箭都不妨害了。” 张皇后的脑袋让好消息砸得嗡嗡作响,“什么已经尽好了,还有十岁那年幸得援手,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件事?” 皇帝极为畅意地展眉一笑,“吴起廉为人方正医术过人,他的夫人更是天纵奇才。昉儿自幼因胎里带来的心疾一直身子不行,他十岁那年一度体虚得不能起身。我怕你忧心,就借口将他拘在乾清宫读书,其实是请了吴氏夫妻悄然进京,二人联手给他做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诊治。打那之后,昉儿的身子骨才一点一点地慢慢好起来。” 张皇后猛地转过头,仿佛不认识一样仔细地打量幼子。 怀这孩子的时候适逢太子应昶自尽身亡,她拼着一口心气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安好。但是忧愤郁积难舒,从这孩子生下来的那天起,无数人都说他不能顺利长成。那时她几乎是绝望地抚养着这个孩子,希望他每一天都快快乐乐的,因为每一天都可能是这个孩子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天。 屋子里的光线充足,齐王应昉站在暗红地缠枝莲纹的织锦地毯正中间,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的康健,面上那股时常萦绕的病郁之气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年青人特有的勃勃朝气。一股子精气神充盈着肌理,使得素以文弱著称的四皇子像换了一个人。 张皇后喃喃道:“为着你不经我同意把这孩子拘着,整整三个月不让我们母子见面,我几乎要把乾清宫的大门敲烂。原来自那时起,你就……” 皇帝握住她的手,难得地开口解释道:“朕不愿意你再受殇子之痛,其实这些年以来吴起廉每年都有两个月隐居在京城,针对昉儿的身子下方子。宫中御医开的方子都是给外人看的,所以昉儿在慢慢地好转才没有人发觉。前一向,他用了吴起廉最后一剂汤药,朕第二天就把他送到裴青那里操练。这才半年的时间,看看这孩子的变化多大!” 张皇后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世人都晓得四皇子身子弱,所以一向都不怎么招人注意。秦王和晋王之间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却从来没来找过这个小弟弟的麻烦。原来,这竟是帝王使出的一道障眼法吗?她知道,皇帝面上和煦骨子里却是极为刚愎自负的,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护着病弱的儿子,只怕是真心痛惜这个孩子! 应昉仿若没看见这对帝后的争执,眉目温和地道:“我小时候就看见母后每每为了我的病痛伤神,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管多苦的药多痛的针我都敢去抗。母后不要怪责父皇,十岁那年的诊治是我央求父皇不要告诉您的,就是怕身子万一不能彻底好转母后又要失望。” 将将长成的青年不急不躁温文儒雅,“父皇特特请了傅乡君当我的骑射师傅,我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她虽是一介女子却性情豪爽气度过人,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致。还说一个人好不容易来世上,一定不能辜负自己的一双眼睛。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也许就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毕竟尚有些孩子心性,应肪说得眉飞色舞,“在西山大营里,我换了名字扮作裴大人的亲兵,跟那些普通兵卒一样操练一样睡大通铺,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开始只能吃一碗,现在能吃三碗。因为骑射过人不久就升任了什长,现今我也是个对国家有用之人!” 皇帝让儿子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你骑射上的天分应该随朕,当年朕年青时也是只练习了三个月就射得有模有样,第一次狩猎就射杀一头梅花鹿。你身子好转之后朕就想好好磨炼你,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就建议让你到西山大营去。还说在裴青底下当兵,就是个朽木他也能雕出花来。他向来稳妥细心,果然名不虚传……” 张皇后看着明显结实了的儿子欢喜得直落泪,转头吩咐道:“那两个孩子我一看就是个好的,昉儿交给他们夫妻俩,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前儿我宫里得了十匹安南进贡的香云纱,派人送去给傅乡君,叫她没事时进宫陪我说说话。还有我听说她的两个孩儿也长得好,抱进来让我瞧瞧!” 应昉忙上前揽差事,“论起来傅乡君才是我的正经师傅,母后不若派我去传话,我正好和裴大人一起回大营!” 张皇后脸上笑意立时凝住流露不舍,“做甚要这般着急,连一晚都不能多呆吗?” 应昉啼笑皆非,“我是奉命陪裴大人到兵部办差,就因为今日是母后的生辰才被特批了半天假。裴大人自个都不敢多耽搁,我如何能越过他去。母后千万莫提我是皇子之类的话,西山大营里人人都当我是个小兵,裴大人不好为我坏了规矩。” 张皇后心头高兴自然好说话,闻言嗔怪道:“你这孩子竟如此埋汰我,只要知道你好好的,我就比吃了仙丹还高兴,我晓得军中自有规矩。不过话说回来你在营中捱得住吗,要不你再等会我派宫人给你收拾些衣物吃食?你从小金堆玉砌地长大,真的吃得了这个苦?” 应昉一挺胸膛,“母后怎么如此小看孩儿,才跟你说我升任了什长,你这可是在扯我的后腿!” 张皇后实在忍俊不禁轻捶了幼子一下,才惊觉这孩子的个头比自己都高了。想起昔日的种种不易泪水几乎又要淌下来。应昉装做没有注意恭敬跪下叩头,这才笑嘻嘻地告退。 大太监阮吉祥领命送应昉出去,在回廊上就见这位皇子忽然停下,回转身子望着入夜后的宫城。良久才听他轻叹了一声淡淡吩咐道:“这么多年母后实在不易,日后若无大事不要去烦扰她。即便有些人淘气不听招呼,阮大伴能够私下解决的就尽量解决,不能解决就先拖着,等我从军中回来再说,千万莫要让我母后劳神乏力!” 宫中还有什么人会淘气不听招呼,需要皇子亲自出面解决? 阮吉祥忽地打了个冷噤,要说在今天之前皇帝的心思还高深莫测,那今晚坤宁宫的一场大戏已经让大家明白帝王真正的意愿。于是,乾清宫大太监的腰身弯得不能再弯,声音柔得不能再柔,小意地将八角宫灯往四皇子面前照了照路,低低地应了个“是”。 应昉微微一笑快步走出坤宁宫的大门,一小队穿着西山大营服饰的军士迅速将他拱卫在中间,不过片刻工夫就出了东华门。 自那日所谓的庚申之变后,宫城一直由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军士轮流值守。所以这一队人的离开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自明日起换防的就是经过大力整饬的骁骑卫和神武卫,经过这轮淘换,皇帝已经重新将上值十二卫牢牢地抓在手里。 坤宁宫内的张皇后转身将皇帝重新打量了好几遍后,才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皇帝负手望着宫外层层叠瓦灯火阑珊,气定神闲地悠然一笑,“你还看不出来吗,联已决意立昉儿为储君。待他在外头历练完毕,将身子养结实眼界养宽泛,联就可以将这片大好江山完整地交予他!” 张皇后惊疑不定,良久才缓缓摇头,“昉儿从小就心思单纯,向来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他的志向是游历天下。他曾无数次给我说过,想走出宫门到外头看看海有多宽沙漠有多广,他不会甘愿禁锢在这片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宫墙内!” 皇帝微笑道:“昉儿比你想象得要坚强,他十岁那年发病几乎过不了那个坎。朕问他,愿不愿意赌上一切放手一搏。赢了就可以健康活下去,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经吴太医之手病好之后就可以长久陪伴母亲,若是不治至多二十岁就会没了。他不过想了半刻钟,就决定让吴起廉夫妇诊治,那时他很吃了些苦头……” 张皇后泪水都要掉下来了,一脸的柔弱彷徨,“那孩子从小就心善,可一国储君哪里是这般易当的。当年昶儿已经二十岁了,都还是陷入阴诡之计当中不能自救,徒然让亲者痛仇者快。如今……秦王晋王都大了,论起心智手段昉儿还差得太远!” 皇帝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僵直的身子拥入怀中温声道:“还有朕,只要有三年的时间,朕一定可以将昉儿培养成最合格的储君,他一定会比父辈们更加出色。因为朕已经将前面的道路铺平,因为他够聪明,果敢,仁慈……” 张皇后伏在暌违许久的的丈夫怀中,哭得几乎不能自抑。皇帝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地感叹道:“百年之后你我是要同陵共穴的,朕说过的话一定做数,唯有皇后嫡出的皇子才配储君之位。” 夫妻二人前嫌尽释,在帝王看不到的地方,张皇后缓缓勾起嘴角。 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恐怕会气疯吧。她几乎是愉悦地想着那人的表情,谋划了近二十年又能怎样,还不是落得一场空。张皇后几乎要笑出声来,脸上的泪水却流得更凶,片刻间就浸湿了皇帝甚是威严煊赫的缂丝蓝地云龙袍服。 第三五一章 成空 第三五一章 成空 崔莲房直至最后一刻,犹不可置信那扇高耸的黑漆大门不会再为自己敞开。 针尖大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两天前这个时辰她还坐在温暖舒适的刘府花厅里,桌上摆放着素芳斋精致的点心,茶盏里是今年新出的祁山红茶,在细白瓷里微微回旋着水纹。她一边闲闲地听着仆妇们回禀着着府中的杂事,一边想着儿子要是真的尚了公主为妇的褚般利弊。 儿子刘知远是崔莲房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称,还未及弱冠便中了一甲探花。在外面往来行走时,有多少名门夫人暗地里探听,就是想与刘家结为秦晋之好。那时她心里是自得和矜持的,心想以儿子的顶尖品貌和才学就是尚了公主也是委屈的。 哪里料到不过数日之隔,便是天差地别起来。 崔莲房到现在为止都不敢相信贴身婢女红罗竟然敢当众背叛自己。在坤宁宫里,她看着那个蝼蚁一般的贱婢一张利嘴张张合合,将那些早已沉淀在褪色故旧里的往事一件件翻弄出来。原来,为了这个男人为了这个家,自己已经做了那么多走得这么偏远了吗? 刘府的管家捧着一封书信出来,哀叹连连道:“……大爷已经写下休书,说今生今世再不复与你相见,你所做所为也与刘府再不相干。”他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崔文樱,又叹了一口气道:“老爷说了表姑娘自有父母,崔家的宗谱上记得明明白白,让她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崔莲房一把抓过休书撕做两半甩在地上,红着眼圈厉声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为这个家殚精竭虑辛苦操劳了二十年,为他刘泰安上下奔走讨得四品官职,凭什么就被扫地出门,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管家从未见过这般疯魔的主母,惊得呆在一边说不出话来。正想解释一两句时就见远远站着的一个青衣太监不耐烦地喝道:“崔氏休要罗唣,圣人体恤才让你跟家人见面说说话,你竟有胆子胡乱纠缠。刘家既然已经给了你休书,何苦还要苦苦生拉硬拽着人家不放?” “纠缠——” 崔莲房突兀笑起来,她竟落到这般可悲的地吗?可不是吗,二十多年前她在自家园子的芙蓉花树下一眼见到那人时,就注定了二人这辈子纠缠不休的一场孽缘。她踩着刀尖斩断无数荊棘才来到那人身旁,为他打理庶务为他教养儿女,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一纸薄薄的休书。 形容狼狈的崔文樱上前扶住她单薄的身子,哽咽道:“姑……姑,我们该怎么办啊?祖母也不管我们自个回彰德了,刘家也回不去了,我们……” 她们身后的青衣太监就桀桀怪笑了几声,“你们娘俩是真傻还是装傻,现成的大理寺女牢的门大开着,怎么会没地方去呢!谋害文德太子,构陷寿宁侯府嫡幼女郑氏,鸠杀秦王正妃白氏,这桩桩件件都够凌迟处死的。怎么还在纠缠人家为何休了你,真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眼下这性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呢!” 崔文樱吓得脸色雪白,却还是壮着胆子昂起小脸大声道:“不过是红罗那个奴婢满嘴胡说,连宫中圣人和娘娘都没有发话呢,怎么就能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姑姑的头上?我姑父不过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暂时和我姑姑置气,公公何必此时落井下石,要知道我们彰德崔家怎会坐视家中女子如此受欺辱!” 那青衣太监不虑这姑娘此时此刻还敢回嘴,就将人上下打量了两眼,噗嗤一声冷笑道:“听说圣人那里积攒的书证比人都高,你还好意思说是莫须有的罪名。果然是亲生的两母女,想当年这位崔氏也是仗着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之气,才做出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只可惜你们都是个女儿身,要不然上阵领兵打仗也是使得的。” 他耷拉着眉眼笑得幸灾乐祸,“好了,圣人发话几件案子并审。没看见京里那些大人们忙得脚都不沾地,往彰德去了好几拨锦衣卫了,想来你们崔家个顶个的都跑不脱。若是心中有冤屈,尽管跟大理寺的老爷们说吧!” 青衣太监话一说完就随意挥了下手,几个大力太监立时如狼似虎地上前,也不管崔莲房和崔文樱往日是养尊处优的柔弱女子,一顿反剪臂膀齐齐押上马车。鞭子一甩,车轱辘就往前直走。一旁看热闹的百姓躲得远远的,却还是探头探脑地指指点点。 女子尖利的斥骂阵阵传来,还未及听清就戛然而止,想是被人强行塞住了嘴。刘府管家看得心肝直颤寒毛倒竖,心道原来老爷忙不迭地叫大爷写下休书,就是料定有眼前这回事啊。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会,跺跺脚赶紧回去禀报。 叫做篁园的书房里,刘肃面色苍白地听了管家的话语,拄着额头无力笑道:“三十年来功名化作尘土,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大梦。崔氏又什么可怜的,不过是比我先走一步罢了。我筹谋半生,却不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那位至尊恐怕早就心知肚明,却抄手站在一边看了我这么多年的笑话!” 老管家听得糊里糊涂心里总有不详,但他是府里多年的老人,总不想这个家就这样散了,便小心赔笑道:“让老奴去把大爷叫来陪您说说话,一家人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坐在一处好生说开了就行了!” 刘肃站起身子看了看窗外苍翠得近乎墨色的竹林,缓缓摇头道:“他骤逢巨变心里也苦莫去扰他,遇到这般叫人心烦之事,莫说是他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桩桩件件,也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牵牵绊绊地纠缠不清,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谁?” 老管家对家里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就结结巴巴地劝解道:“大爷既然已经写下休书,就与那边不相干了。至多以失察之罪免了老爷身上的差事,宫中圣人难不成还要老爷的命不成,老爷实在太过多虑了……” 刘肃慨然长叹,“崔氏实在是胆大包天,着实害苦了我们一家人。从今往后任谁提及,都会拿来当做笑柄谈资,亲姐弟差点做下亲事……”他一巴掌拍在窗阶上怒气勃生,“只可怜我的远哥儿,大好前途生生叫崔氏这个当娘的给毁了,那孩子还是不愿意回来吗?” 面色发白的老管家忙回道:“叫了几个小子在渡船上拦住了,知远少爷死活不愿再回来。老奴怕出事就叫人紧紧跟着,先时传来的话说少爷把自个关在客栈的房里哭了半宿。天亮后抬脚就往北边走,这会子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刘肃心中愁闷无处排遣怅然道,“是他那对不着调的父母害了他,做出那般丢人现眼的事情,还叫人当堂抖露出来。那叫红罗的贱婢背后若是没有人指使,我把这双招子抠出来当水泡踩了。呵呵,我这二十年只学会一个忍字,却没想到跟那位帝王比起来,我的功力还差得太远!” 老管家心中不忍,在心头合计了半晌轻声道:“至不济宫里还有惠妃娘娘,还有秦王殿下。依照圣人和娘娘多年的情分兴许还有转机,少夫人……,崔氏犯了那般大的错,圣人也只是将人暂时看押起来。您其实也是受蒙蔽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过错!” 刘肃靠在椅子上紧闭了一下双眼,面容越发苦涩道:“我向来自诩擅于揣摩圣意,却不知道终有一天这本事会反过头来反噬与我。这么多年的错处一点一滴慢慢积累,就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及至今日,宫中那位至尊已经彻底厌弃我了。” 早已暮年的老者满头花白散发,独自站在风口上对着多年的贴身老奴袒露衷肠,“那位一看到我就会想起昔年旧事,现下我活着就是秦王殿下面前最大的一道绊脚石。这种境况我明白,秦王殿下更明白。所以那位不但要搅得我家宅分裂人心惶惶,还要我的亲外孙亲手送我一程路呢!” 老管家骇惧之下不小心退后一步,呐呐不敢多言。 刘肃眼中流露迷茫旋即变得清明,淡淡吩咐道:“出去张罗去吧,面子虽然没了里子再不能垮掉。给门上的说一声,从今天起关闭大门再不许任何客人过府探访。崔家那边要是还有人过来胡闹,什么都不要多说立刻将崔氏的嫁妆全部发还给他们家,就说这样心大狠毒的妇人我们刘家生受不起!” 老管家唯唯应诺,好半天之后抬头就见老爷用手倚在案几上,似乎是累极之后安睡了。他暗叹口气往后退了几步,又悄悄地把房门掩上。刚走了两步,眼角就见那片生得极茂密的竹林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一大片,朽败的锈黄色岔在中间极为显眼。 他心头便蓦地一惊,竹子开花可是大凶的兆头! 第三五二章 牢狱 第三五二章 牢狱 大理寺昏暗的牢房里,两个女人蜷缩着身子靠在角落里。 崔莲房篷着头发暗哑着嗓门道:“……是我连累了你们,本来我想把远哥的婚事定下了就来操办你的事,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步错就步步错,竟落到如此惨烈的田地。还害得远哥遭受他人耻笑,那孩子向来心高气傲,也不知道他挺不挺得过去?” 崔文樱苍白着一张小脸泪如雨下,“这全都怪我,要是我不来京城就好了。也不知谁这般恶毒,彰德到处都在传我是命硬之人,连家里人都信以为真。远哥是不忍我落到被长辈嫌弃的境地才说要娶我的,都是我害苦了他。原本他是可以娶公主的,可见我真的是个不祥之人!” 崔莲房便苦笑道:“坤宁宫的那场大戏是早就安排好的,就是红罗多半也是被人指使。偏偏我们一家人眼盲心瞎,还做着尚公主的美梦。皇帝只是找个由头发作,他存下心来害咱们,怎么还会把顺仪公主许配给远哥?一切都是局罢了,偏偏我们一家子这回全部做了局中人。” 她细细端详了一下崔文樱叹道:“到如今你还不愿意叫我一声娘吗?” 崔文樱便又哭又笑,扑倒在她怀里哽咽道:“姑姑……,娘,你和姑父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才写下休书。姑父的心肠一向软,只要见着他了,你再好好地求他想想法子,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年轻女孩的话语天真得可笑,崔莲房却心知肚明此番的劫数怕是躲不过去了。她垂头看着裙上绣了西府海棠纹的鲜亮褴边,因为下雨沾染了几点泥印子,让女牢里闷热的湿气一蒸便立时显得污浊不堪了。这样的衣物从前根本就到不了她的跟前,眼下却只有将就穿了。 她眼里闪过一丝悲凉怒意,旋即黯淡下来苦笑道:“他的心肠的确是软,可是他的耳根子更软,相比之下他更听他老子的话。他二十几岁便中了一甲探花,可是这么多年都庸庸碌碌毫无作为。况且跟刘家的锦绣前程相比,我们两个外姓人又算得了什么?” 崔文樱目中的神采便黯淡下来,再次喃喃自怨道:“都是我的错……” 崔莲房的面色越来越阴沉,“跟你有什么相干,宫里那位在跟我清算二十年前的旧账,现在这些统统都不过是由头罢了。我们得不了好,那刘家人只怕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毕竟二十年前那几封构陷太子的书信是刘肃父子亲手献上去的。” 崔文樱就瞠大眼睛吭吭哧哧地问道:“您真的干了那件事,按说那时的太子和太子妃可是您的亲姐夫和亲姐姐?” “我不是故意的——” 崔莲房色厉内荏地切齿咬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看不惯崔玉华老端着一副高高在上太子妃的模样,只是想拿这件事恶心一下她,顺便泼一瓢污水在郑氏的头上而已。顶好就是他们都闹得不可开交,顶好刘家悄悄休了郑氏,这样大家各自安好不是万般皆宜吗?” 牢房昏暗的油灯下,女人喘着粗气满脸的不甘心,“谁知道我找的那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添油加醋浓情蜜意不说还把信写得那般露骨,什么‘你我之子乃天下至贵之人’,简直是画蛇添足。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只有硬着头皮把这件事操持完……” 原来这场泼天祸事最初的起因,竟然是缘于一个年青女子心底对长姐的嫉妒,以及对爱情的憧憬和盲目才洐生出来的吗?只是没有料到郑璃的性情刚烈至此,宁死都不愿承受污名,这才导致了后来一切的变数。就像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一样,可以预料到开头却预料不到结局。 崔文樱惊得半响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颤声问道:“帮你的那人……到底是谁?” 潮湿的地上只有浅浅的一层腐朽的稻草,崔莲房身上膝上都有新伤,此刻痛得厉害却只得强忍着,“我即便知道那人包藏祸心又怎么样,却还是放不下心中的那股子贪念,舍不得放过这般大好的机会,就冒着风险干下了这件大不韪的错事。” 她嘴里又苦又涩,“那时我一心想嫁进刘家,像疯魔一样想促成此事,不惜用尽一切手段,谁拦着我谁就是我的仇人。如愿以偿之后,这么多年来偏偏心存两分侥幸,指望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现在事情败露却只有咬牙硬兜着,不将那人说出来还好些,说出来彰德老宅子里那一大家子人死得更快。他们虽然舍弃了我,我却不能翻脸无情舍弃他们!” 崔文樱待要追问,却忽地想到便是问出来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逃出这处牢狱,还能洗脱自己身上的罪名不成?于是神情沮丧的母女二人齐齐沉默下来,木然而萧索地靠在一起,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大理寺戒卫森严,女牢墙上只在高处开有一扇半尺宽的窗户,有惨白的月光从木栅栏间斜斜撒入,淡淡地照在地面上,勾勒出大片大片光怪陆离的阴影。 正在这时就听牢门外锁链轻响,扭头一看正是穿了一身皂色衣衫的红罗,她提了一个大食盒微笑着走了过来,神色间依旧是一如即往的谦卑,“少夫人和表姑娘还没吃饭吧,奴婢亲手整治了几样小菜送过来。你们好歹用一点吧,只怕今后再无人来给你们送饭了!” 崔莲房一伸手就将她端过来的几样精致小菜全扫在地上,勃然大怒道:“你这背信忘义的东西,还敢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等我出来了,立时第一个扒了你皮抽了你的筋。还有你留在彰德老家的那对傻丈夫傻儿子,一个个都别想得到好!” 红罗神清气爽地微眯了眼睛,捂嘴咯咯笑道:“我的好小姐,没想到你落到这般田地了还这般气盛,不知道你到底依仗什么呢?你的夫家已经写下休书,你的娘家已经弃你而去,你引以为傲的儿子被这些丑事羞怍得不知所踪,你的女儿跟你一样背负谋害秦王正妃的罪名,如今你还剩下什么呢?” 牢房里高高悬挂的油灯散放着昏暗的光,妇人的半边脸隐藏在暗处衬得她像地府里来的阴诡罗刹,崔文樱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 红罗恍若未觉,慢条斯理地将打碎的盘子重新放进提盒里,低眉垂眼道:“我服侍小姐整整二十余年,看着京中人人称颂你长袖善舞德才兼备,儿子丈夫公爹都是文采风流的人物,像是天下的好事俱都让你占齐了。只是从今个起,这样欣羡的目光便不会再有了呢!” 崔莲房只觉五内俱焚,一股邪火冲得她双目红肿面白唇青,眼前也阵阵发黑,只得隔着坚固的栅栏伸着一双手胡乱抓挠,形状就如同疯妇一般。红罗站起身子轻蔑道:“看见小姐这般落魄的模样,奴婢就可以放心走了。至于奴婢今后的日子是好是孬,就不再劳小姐操心了!” 崔文樱拦住癫狂乱哮的崔莲房,凑到牢门急急问道:“红罗嬷嬷且慢,在刘府时我一向礼遇与你,就是远哥也一直亲近敬重与你。你为何在坤宁宫大放厥词,连累我和远哥坏了名声,我们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红罗慢慢转过身子,鼻息间滚烫的热气喷在崔文樱的脸上,眼中有不容错认的怨毒,声音却如冰刀一样尖利,“儿女都是债,父母当然也是债。你们的亲娘欠了那么多人的债,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所以只有你和远哥来帮着她还。你们现如今只是坏了名声,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却是赔上了一辈子!” 妇人慢慢站直身子,复又慢慢地走远,背后忽然传出一阵悲天怆地的女人嚎哭,她便微笑起来脚步越发轻快。穿过几道铁门转过几个拐角后,在一条夹道前双膝重重跪于地上,双目含泪道:“谢过大人成全,我此生心愿已全数尽了,就是此时此刻死了也是甘愿的……” 明明暗暗摇曳的灯火下,一身便装的裴青转过身子无声地叹息了一会,随即将一张淡黄的纸张递了过来,“你做得很好,你虽是个背主之奴免不了遭世人唾弃,却是为死去的地底亡魂伸张了一口恶气。这是我亲自为你换的良籍,你的丈夫和儿子也派人从彰德接出来了,以后一家人就好好地过日子去吧!” 红罗满脸泪痕又磕了几个响头,脸上闪过一道赧然,“多谢大人,他们父子二人心地虽然纯善却也傻乎乎的,想必这一路上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吧?” 裴青缓缓摇头,“有时候有些人一辈子算计过了头,还不如傻子活得快活……” 满载一家三口的车子轱辘轱辘地驶离了城门的时候,裴青卸了差事回到平安胡同,独自在外书房默坐了半天。这桩二十年前的惨案从皇帝授命,到被重新侦缉勘察,到坤宁宫当众揭破公诸于世,条条线线都是他和程先生在这间屋子布置和相互印证的。 事情的起因和过程因为年代久远沉寂在故往里,一点点重新寻觅人证物证,越往下深挖越齿冷人心的贪婪和鄙薄。他曾想过,将这件事在媳妇面前合盘托出,毕竟她也算是当年受害人之一。但是想想还不是时候,与刘家崔家切割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才是对那些人最大的蔑视和报复。 绣了萱草仙鹤纹的帐子掀开,睡眼惺松的傅百善半倚着靠枕,探着头含笑问道:“瞧你愁了几天,终于把事办利索了?” 裴青就帮她把外裳披好柔声道:“吵醒你了,是有几件棘手的公事,现下都处理完了,该抓的人犯也抓着了。接下来的审理不归我管,我就可以好生歇息几日了,你想到庄子上去还是到西山圆恩寺去我都可以陪你,只要你不嫌我烦!” 朝西的一叶槅扇翕开了半边,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墙角搁着一盆栀子花,叶片苍翠花朵硕大。风一停,那沁人的花香便越发浓郁起来。纱帐低垂于地,傅百善微不可闻地嘟囔几句,内室很快就重新安静下来。 第三五三章 荒凉 第三五三章 荒凉 榆钱胡同,刘府。 天刚蒙蒙亮时刘泰安半睁开了眼,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床边的衣裳。矮榻上的衣物是早早就用暖香熏好的,冬季一般是荼芜香,夏季一般是九和香。他闭着眼睛摸了几回都没摸到衣物,就有些狐疑地侧转了头。 落地织了四季如意团花的帷幔低垂,衬得屋子里有些昏暗。刘泰安有些迷糊地想着,莲房去了哪里,怎么没有在屋子里梳妆,也没有过来侍候自己更衣上朝?难不成又带着她的侄女到城外烧香拜佛去了吗?他浑浑噩噩地坐起来只觉头晕目眩,应该是昨日的酒水还没有缓过劲! 刘泰安模糊地想到,昨夜为甚事情喝酒来着?他蓬着头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冲到门前打开房门,就见眼前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缟素。回廊屋角处处都悬挂着雪白的灯笼,上面大大的奠字让人看得双眼生疼。有贴身侍候的仆役见他醒来,连忙递过麻布孝衣,哭丧着个脸道:“大人快些换上吧,叫外人看见了不好!” 也是,正逢老爷新丧,这位大爷倒好,不好好地守在灵堂前哭灵,而是悄悄躲在后院喝酒。难怪道现在为止没有一个客人前来祭奠,有这样的后人老爷在棺材里待着也不会感到安宁吧!可怜昔日位高权重的刘首辅,只怕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身后竟然会如此凄清吧! 刘泰安赤着双足在院子里踉跄地走着,努力地辨认此时此刻是不是一场大梦。 刘府的院子是重金请了名师名匠前来设计的,四时有花处处有景。枝蔓低垂繁花盛开姹紫嫣红,一树芍药开得尤其妖娆,花木生得茂密繁盛却不知为什么凭空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触。刘泰安的喉头上下滚动,不可置信地指着眼前的白幡并灯笼道:“谁准你们挂上去的,叫少夫人过来,她是怎么当的家就由着你们这些奴才瞎弄!” 仆役一怔忙回道:“老爷已经去了三天了,眼下天气还有些温热,再不把丧事办起来只怕老爷的尸身要坏。管家已经出去往各府里借冰去了,就是这般府里也支撑不了三五天。少夫人也走了,大人您还是振作起来,家里一摊子事情都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刘泰安这才恍惚记起那日坤宁宫张皇后寿诞上发生的事情,他咬着牙涩声问道:“莲房……,少夫人真的走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仆役看多了大户人家的腌臜事,却还是被刘家的无情无义给镇住了,低着头答道:“是老爷让管家堵在大门口亲自将少夫人撵走的,还有崔家那位表姑娘也一并不准他们进门,说她们是丧门星,不准她们再进屋子脏了刘家的门第。少夫人和表姑娘在门口哭了好久……” 刘泰安艰难地扶着栏杆,看着水池里的锦鲤在即将开败的荷叶下欢快地游来游去。他忽然感到无比地刺眼,喃喃道:“都是我懦弱,当年我没有护住安姐,现在我依旧没有护住莲房,我对不起所有人。”他呵呵苦笑了两声,终于有些清醒过来道:“那天晚上是不是秦王殿下走后不久,老爷就没了?” 仆役瑟缩了一下身子,低低应了个是。 刘泰安挥挥手又一个人回了屋子,内室的梳妆台上依旧放着崔莲房惯用的银柄靶镜。有多少次,那人梳了式样时兴的发式或是得了一件新首饰,就兴致勃勃地转过头来,娇俏地问道:“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嵌螺秞的四门衣柜里,依旧挂着崔莲房在撷芳阁定制的衣衫。她是个爱美有极会打扮的妇人,每回出门都要把衣服首饰配好。许多样式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每每她把新款式穿上身之后,京里才会渐渐流传开来,其实很多同僚在私底下都艳羡他有这样一个能襄助夫婿又能持家的美貌夫人。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醉心于金石之术,不再关心家里的大小事情了呢?在父亲面前他的唯唯诺诺变本加厉,想比之下崔莲房反而是头脑清楚应对得当。于是,父亲渐渐地将一些事物交给了莲房。与宫中长姐刘惠妃的联系人也变成了她。再后来,他就发现在这个家里很多重要的事就插不上嘴了。 刘泰安无意识地望着妆镜里木然无神的人,脸上苍白地不见一丝血色,眼底下浮现厚重的倦意。指尖忽然刺痛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一枚双如意点翠长簪尖利的尾端刺穿了皮肤,立时就有一点殷红的血迹冒了出来。 那天,伏在案上的父亲也是这般模样。看起来好好的,只有嘴角有一丝血沫子,但是人早已变得冰冷。仆从们告诉他,父亲生前唯一见过的客人就是秦王应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这是要刘家人为二十年前枉死的文德太子偿命。这就是帝王,隐忍二十年终究清算了这笔欠了许久的烂账,还连本带息地毁了刘家! 那时候刘泰安想,这一切兜兜转转到底是为了什么?父亲这般汲汲营营到底是为了什么? 父亲想将冀州刘氏推上高位荣耀乡里,想让秦王这个嫡亲的外孙承继帝位,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谋算全在皇帝的眼皮底下。那位至尊之人一定像看跳梁小丑一般,看着父亲左右腾挪。最后厌了倦了,就索性一股脑地将这一切扫为尘埃。 刘泰安模模糊糊地想起从前的郑璃,那个小名叫安姐的娇柔女子。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她的长相了,毕竟已经相隔太久的时日。她好像最喜欢紫色的茉莉。刘府的花匠嫌弃这种花微贱,不怎么愿意栽植。她就自己拿了种子在迎窗前拨撒,还喜滋滋地说到了夏天就可以看到了。 果然,那些紫色的小花在来年生长得极好。大片大片地肆意生根发芽,在太阳底下浓荫成片。于是刘泰安知道了这种花还叫夜晚花,花朵在傍晚至清晨开放,烈日一出来紫茉莉的花朵又会闭合起来。就像她的主人一样,在无人处开得绚烂,在白日里反而静悄悄地无人张顾。 后来崔莲房嫁进了刘府,不知从那个仆妇的嘴里听说了这段典故,当面没说什么,却在一夜之间令人将迎窗前的紫茉莉全部换成了姿态妍丽的芍药。当时刘泰安还在笑这妇人度量小,心底里却不免闪过一道惘然。心地纯善的安姐若是看见她心爱的紫茉莉被人如此糟践,大概会心疼得不得了。 原来那些都是被人安排好的构陷吗,刘泰安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彼时,正满怀喜悦迎接新生儿的安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迎接人生最大的跌宕。尤其这跌宕里还有来自夫家的险恶用心,她大概是极度失望的吧,才会那般决绝地要求以死自证清白。她肚子里还有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怎样悲愤的情形下,那样一个安静的女子会下这样狠厉的决心? 刘泰安佝偻着身子蜷伏在妆台下,安姐只怕是恨毒了自己吧。到底是什么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就那样相信那封书信上写的一切,就那样心安理得地任由父亲安排接下来的一切。他原本没有丝毫害人的心思,还自觉这是成全这是退让,奈何事情像江水一样,潮涌上来就半点不由人了。 崔莲房在其间的手脚的确令人憎恶,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只是爱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为此,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亲姐,不惜利用周围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追根究底她的错就是爱得太深太过,才会费尽心机罗织了这样大的一张网。却没想到,造成了后面一切不可收拾的局面,说起来自己才是左右错误的根源。 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么多年,自己从来都不知道那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在那间叫蓬莱的客栈里有的吗? 崔莲房未婚先孕,迫不得已之下将孩子托付给兄嫂抚养,长到八岁才借口接到身边来。有无数次,崔莲房都在有意无意地诉说这孩子的可怜。他却总是淡淡地想到,彰德崔家的女孩个个精明厉害手段高超,即便境遇再可怜也是有限的。 叫人讽刺的是,崔莲房只怕做梦也没想到崔文樱和远哥这两个小儿女竟然生了情愫。当远哥在坤宁宫当众求娶崔文樱时,言辞有多恳切现实就有多打脸。当娘的还梦想有一个公主儿媳,却没想到她视为命根子的儿子将这一切都打乱了。 那时他还觉得儿子若是娶了他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姐也不错,不知妻子为什么这样反对? 那时候怕是只有那位高高坐在龙椅上的至尊之人心知肚明,他像世间的主宰一样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刘家崔家的人上蹦下跳,成为他人口中的笑柄。戏台子上都演不出这样稀罕的事,却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上演了。所以当那个叫红罗的奴婢把一切都揭穿时,刘泰安心里只闪过“报应”两个字。 老父惨死,老娘在内院中时时哭嚎,妻子崔莲房带着崔文樱被大理寺看押了起来,大理寺以最快的速度审理完结,三司廷议之后被拟判了秋后斩。儿子刘知远得知一切后羞愤难当,到现在都不知所踪,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 偌大的宅院眨眼之间便变得空寂寥落,刘泰安摩挲着身子旁边的酒瓶囫囵喝了一口。辛浓的酒水顺喉咽下,也许唯有这酒才能让人忘记眼前叫人无法自处的一切。 第三五四章 婕妤 第三五四章 婕妤 皇帝在散朝后特特转到延禧宫前,站在宫门前的两棵广玉兰树下踟蹰了片刻。 眼下已经是夏末,广玉兰姿态雄伟壮丽叶阔荫浓。枝叶生得郁郁葱葱,宽大的叶片油绿盎然,在艳阳下给人一种张扬的肆意。浓绿缝隙间有些微绽开的花苞,有硕大洁白的花朵,也有只剩下包裹紫色种子的茎秆。不管怎么看,这株树都给人一种生生不息坚韧不拔的顽强印象。 皇帝步入猗兰殿时,就见崔婕妤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一身浅碧色折枝海棠宫裙衬得人婉约纤柔,像是湖上一朵无助的浮萍。便伸手扶起崔婕妤,还为她抚平裙上细细的折痕,这才微微笑道:“这是做什么,一大早跪在地上也不嫌冰凉。当心让多嘴毒舌的人看到,传出去后又是一场风波,快些起来吧!” 这话没头没尾,崔婕妤却只是柔顺地垂下眼帘没有多语,殷勤地将榻上的靠垫拍松,又将皇帝惯用的一套茶具端出来冼杯拣茶。女人端坐在案几旁,纤长的睫毛在她秀美的脸上形成一弯好看的阴影。宫中自然是无丑女的,但是像崔婕妤这般有江南女子风仪的却只有她一个。 四十来岁的女人双眼像小鹿一般怯怯地望过来,却并不让人感到丝毫的违和,“臣妾一直恪守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的宫规,所以楚王应昀在那日闯出大祸时,臣妾丝毫不敢妄言。昨日借了皇后娘娘的寿诞远远地瞧见那孩子好好的,臣妾就知道圣人没有太过责罚于他,这才厚颜来自领训斥!” 皇帝坐在榻上,拣起手边一副还没有完成的绣绷子道:“回回来你都在做绣品,宫里养那么多的绣女还不够吗?你自领什么责罚,皇子七岁起就被挪出内宫,有专门的教养嬷嬷服侍,有御书房的师傅辅助,他的所作所为即便捅破了天,和你一个深宫后妃有什么干系?再说朕已经将他贬斥为郡王,以后老老实实地呆在翰林院修书就是了!” 崔婕妤仿佛松了一口气,轻快地抬起头来,亲手点了一盏福建铁观音双手奉上笑道:“从前您最喜欢散朝后到延禧宫里来喝一盏铁观音,说最是齿颊留芳滋味醇厚,说在别处就品不出来这样的味道。其实都是一样的贡品,哪里有好坏之分,圣人偏偏每回都拿这话来逗弄。” 皇帝抿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在后宫嫔妃当中,你也算是潜邸时的老人了,却一直性子温柔不争不抢,为人谦和老实处处与人为善。朕就是好久不来延禧宫也没见你出言抱怨,整日不是种花草就是做绣活。从前连皇后都屡次出言夸赞与你,说你是后宫诸人当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崔婕妤就从炕上的矮柜里取出一副紫檀插屏出来,浅笑道:“这是臣妾亲手绣的孔雀花石图,特特让织造处安了五扇插屏。臣妾身无长物,也只有这点子绣活可以拿出手。本来还以为那日皇后娘娘的寿辰时可以送出去。谁知道发生了那些事,也不知寿诞之后送寿礼娘娘会不会介意?” 皇帝拿着五彩缠枝纹茶盏,用茶盖一点一点地撇去茶水上的些许白沫,“皇后是个大度的人,一向不注重这些小地方。今年要不是朕提及,她都忘记了自己的生辰,还胡说什么做一回生就又老了一岁,简直失却了皇后的体统,也不怕底下的朝臣命妇们看了笑话!” 这话里头明显有一分结发夫妻间才有的嗔怪之意,崔婕妤却充耳不闻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娘娘一贯和善,虽然不怎么管事却也从来不为难人。每回我做了些绣活给娘娘送去,她都要赐下不少金玉之物给我做体面。应昀此次闯下祸端,嫔妾惶恐至极夜夜难以入寝,还是娘娘宽慰我说圣人自有公断。” 皇帝将茶盏放在案几上,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皇后既然如此体恤与你,二十年前你为何还要煞费苦心地将太子应昶逼到绝处,让他抱着满腔怨愤喝下掺了毒药的酒水自尽呢?” 崔婕妤满面的笑容忽然僵住,半响才领会到了其中的意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嘴唇道:“圣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当年太子之事我在延禧宫中也只是略有耳闻,前尘后事都不能知晓得很清楚。缘何说是我煞费苦心,还将太子逼到绝处,这……这是如何说起?” 皇帝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手指在茶盖顶上摩挲了两下轻声道:“前日之事你也在场,听清那彰德崔家的崔氏姐妹所做之事了吗?崔玉华愚钝不堪偏又故作聪明,为救她那个烂到骨子里的兄长偷盖了太子的铃钤到空白的纸笺之上。崔莲房负责把这些空白的纸笺运出宫去,又截留下四封空白纸笺用以冒充太子给予郑氏的情信。” 殿堂角落里有一盏琉璃更漏,滴答滴答地水声衬得皇帝的声气空洞且虚无。 “朕当时就问,是哪一位这般好心地帮她伪造了太子的笔墨?崔莲房说,是在路边随意找了个代写状纸的落第举子所为,你觉得她说得是实话吗?朕说过,那几封书信连我这个当父亲的人乍一看都辨认不清,那位好心之人一定非常熟悉太子平日惯用的遣词造句。” 崔婕妤慢慢抬起头来,满眼地不可置信,“难不成圣人在疑怀我?这真是无稽之谈,太子是一国储君,我虽然地位低微卑贱,可也算是太子的庶母,他的所作所为我如何知晓,更何谈熟悉他的字迹?再者彰德崔家姐妹与我本就形同陌路,我又如何会去帮衬她们来暗害当朝太子?” 皇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手指在那副紫檀插屏的缎面上慢慢地划过。掺了金丝的丝线绣制的孔雀惟妙惟肖,长长的翎羽雀冠象真的一样。修剪得完美的指甲轻轻一戳,就带起一道长长的丝线,绣工精密用色明丽的绣面立刻就变得模糊起来。 皇帝毫不在意地扔掉了手中的线头,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般地问道:“原先这也是朕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前日崔莲房被拖出坤宁宫时远远朝你望了一眼,那眼里分明是恨毒了你,为什么最后却没有将你攀咬出来?难道你还握有崔家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把柄,她宁可死也不愿开口?” 崔婕妤就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头上一对点翠簪子上的蝴蝶翅膀不住地颤动。 皇帝扯过一旁的白色丝巾,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仿佛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良久,一张瘦削的脸上露出一点冷笑,“崔慧芳,你十五岁就进了朕的潜邸一直小心谨慎地侍奉,十八岁时当了朕的司寝上人,二十岁时生了应昀封为嫔,二十五岁晋封为婕妤,虽然为人低调却顺风顺水地活到了现在,你地底下的父母只怕会以你为傲吧!”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崔婕妤愣了一下才惊醒过来。双膝在地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道:“侍奉圣人是嫔妾的本分,只是我还是潜邸时就已经跟您报备过,我的父母是北元边境上一对普通的乡民。只是那年发了大瘟双双病死,嫔妾才辗转流落到了内陆。幸得当时负责采买的嬷嬷怜惜买入府中,这才有机会侍奉圣人。” 皇帝挑了挑眉头似乎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几眼后忽地转移话题笑道:“皇后从来都不是心眼多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为寿宁侯府的郑璃挑选了刘泰安为婿,要知道刘泰安的嫡亲姐姐可是景仁宫惠妃呢。皇后和张夫人情同姐妹,一向视郑璃为亲女,是真心看重了人才学识俱出众的刘探花,才会首肯这件亲事。”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落寞,“朕当初也想朝堂内外一团和气,乐得看宫中后妃之间相互结亲,私下里对这桩婚事推波助澜,却没想到给了军心叵测之人可乘之机。太子大了郑璃五岁,又一向性情稳重有君子风范,两人相处时从来都似亲兄妹一般。陡地让人泼了这么污浊的一盆脏水,心高气傲的他一时承受不住就自寻了死路。” 崔婕妤正准备出言辩驳,却见皇帝有些不耐地挥挥手,“太子性恪端方过刚易折是他的错,朕倒是从来都没想到你是个工于心计擅于筹谋之人。在潜邸时你最早是在绣房做活吧,因为勤恳寡言被调入书房侍候。书房里向来用的都是不识字的人,所以朕从来都没有察觉这里有什么不对,也从来没往你身上怀疑,甚至到后来还把你提到身边侍候。” “太子薨逝后的半月内朕就查清了所涉之人,恨不得将那些人全部坑杀。但是其中差了很重要的一环,到底是谁伪造了太子的笔墨?朕遍寻不得,就一直怀疑是景仁宫刘惠妃,所以才把将将成年的秦王派驻登州卫戌东南。在朝中又刻意打压刘肃父子,让他们整日惶惶不安!” “那几年晋王的风头一时无两,连秦王都在他手上屡次吃了暗亏。请奏他为太子的折子不断,连朕心都曾经有两分动摇。直到十年之后,锦衣卫指挥使石挥到北元边境公干,无意当中察知你父亲的名字叫崔劲,他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这才慢慢地往这上面查探。崔慧芳,你在朕身边二十余年,竟不知你从前还是一个这般厉害的人物呢!” 崔婕妤慢慢直起身子面色微变,却依旧温婉道:“嫔妾不知道圣人在说些什么?” 皇帝提着那扇孔雀花石图的紫檀插屏,忽忽笑道:“从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天赋奇材,任何东西一学就会且无一不精。像那彰德崔家的崔文樱不过是做了几首闺中诗文,因为有几分巧思就被传成京中第一姝。若是慧芳你展露文采,只怕好多文人墨客都得甘拜下风。难得你能一直抱拙守默,真是跟崔家张扬外放的性子不一样呢!” 窗外有似荷花的馥郁芳香缥缈进来,引得几只细小的蚊呐在窗纱上不住地盘旋。一阵微风吹过,开得热闹至极的甜美鲜嫩的花瓣从广玉兰树上缓缓凋谢。落在地上不过一刻,就让手脚麻利的宫人拿了扫帚扫进了一旁的沟渠里。 第三五五章 无奈 第三五五章 无奈 延禧宫内整整二十四间宫室都静悄悄的,空旷的猗兰殿临窗搁置了一座透雕山水屏风,挡住了室外呜咽的凉风。不知为什么,殿内反而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孤寂,连花树间的草虫鸣叫一时都变得细声细气。 崔婕妤半仰着脸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颔,微微惊诧地问道:“圣人说得是哪里的话,嫔妾从来都是安守本分的人。这么多年便是认得几个字也是有限的,作甚将我和崔家那几位拉扯在一起?难不成我姓崔,就要和她们认同一个祖宗不成?” 皇帝几乎是赞赏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却极度失望地暗叹了口气。 即便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还是有本事面不改色半分不认,这也算一样好本事。他举起手掌轻拍了两下,殿门外恭敬等候的乾清宫总管阮吉祥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力太监立即将一个素面的榉木箱子抬了进来,又轻手轻脚地打开,一个形容狼狈的人便挣开了绳索。 崔婕妤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一幕,正要说话时却见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尚有些熟悉的面容,她便忍不住骇退了一步。案几上的茶盏被撞得一抖,碧色的茶水立刻泼撒出来,在石青色地绣五福捧寿椅垫上滢开一片黑色的湿痕。 皇帝眉目未动地轻笑一声,“还认得这是谁吗?他昔日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姓徐名琨。因为涉嫌徽正十七年的春闱舞弊案,收受准安侯的请托银被慎刑司收监判了秋后斩,谁知道有人甘冒大不韪法场上临阵换人。所有人都明正典刑,只有这个徐琨被偷梁换柱不见了踪影。” 女人强自压抑,眼里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一丝不安。 皇帝就微微叹道:“要不要朕给你提个醒,说说这个人是怎么逃脱的?俗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行刑那日适逢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裴青任押送官。他一贯心细若尘,发现异状后不动声色悄悄上禀,那时朕就知道蛰伏许久的大鱼终于浮上水面了。” “裴青奉了朕命在各州各府撒下大网,果然在锦州一处僻静乡里捉拿到了徐琨。大刑之下这个阉奴倒是干脆,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了个干干净净。崔慧芳,你拿住崔家人的把柄让他们不敢奈你如何。却没想到你的把柄让徐琨拿住,也不敢对他痛下杀手吧!” 崔婕妤半垂着头,盯着石青椅垫上的水痕道:“徐公公当年对嫔妾有大恩,嫔妾不忍他偌大岁数还受刀利之苦。所以他犯下滔天大罪,这才命应昀悄悄买通看守将他替换了出来。所作所为全因一片善心,与圣人所说之事全无半点干系。想来他为了活命胡乱攀扯也是有的,圣人千万要明辩是非。”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皇帝脸上也不如何动怒。只是略一挥手,伏跪于地上的徐琨便瑟缩了一下,剧咳了几声后才嘶哑道:“娘娘恕罪,奴才以为逃出生天才应允娘娘将往事埋在心底,预备以后带到棺材里去。没想到让兵马司的裴大人捉个正着,为了日后不被五马分尸奴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皇帝轻咳了一下,徐琨不敢再犹豫忙言道:“元和七年二月,老奴当时只是东宫一名小小的掌事。有一日奉命送太子妃嫡妹崔莲房出宫,临近东华门时崔氏忽然塞给奴才十两银子,说想去拜见延禧宫崔婕妤。太子妃为人任性霸道,这小崔氏也不遑多让,奴才不敢不从,就顺着她的意思抄小路将人送到延禧宫。” “小崔氏不让禀报名讳,就直不愣登地进了宫门。奴才看见崔婕妤很是惊异的样子,两个人说话间却像是旧相识,不过几句话就低低地吵了起来。约莫是彰德地方上的土语,两个人说得又急又快奴才约莫只能听懂两成。好似小崔氏让崔婕妤帮着干个什么事,若是不干就揭破她的老底,让大家伙都没面子彻底玩完!” “小崔氏说完就丢了一个三寸高嵌螺钿的扁平匣子,转身就趾高气昂地走了,奴才偷眼看娘娘的样子似乎气得不清。三天后,奴才又奉命将这个匣子送到小崔氏手中,为此还得了崔婕妤赏的一块银锭。奴才千不该万不该起了好奇心,就想打开看看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崔婕妤不虞还有此节,瞳孔紧缩秀美的面容也猛地有些扭曲。 徐琨头垂得更低了,“那匣子是上了锁的,不过难不倒奴才,不过片刻工夫奴才就将匣子里的东西拿到手。却是些书信,奴才生来就不认得几个字,却认得上封皮上是郑璃二字,因为皇后娘娘经常赏赐这位姑娘小件东西,所以认得这两个字。信末的落款是太子殿下贴身的钤印,也是奴才常见的。” 徐琨的喘息声时粗时细地在殿内回响,似乎随时都要断气一般,让人听得难受至极,“这宫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奴才却没听过郑璃和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干净。况且郑氏是太子殿下的正经表妹,每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到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用得着特地写什么书信?奴才就知道窥见了隐密事,害怕被人灭口就私截了一封信在袖中,又将匣子重新封好递给了在宫外等侯的小崔氏。” “不过半月之后,太子殿下和郑氏相继辞世,奴才更是三缄其口生怕大祸临头。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反过了十年舒心的日子,直到被扯进春闱舞弊案被判了秋后斩,奴才才想起这封私自截下的信。托人给崔娘娘捎了口信,以二十年前的旧事相胁果然就拣回了一条性命。再其后,就被人捉拿回京……” 皇帝就嗤声冷笑道:“崔慧芳,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白纸到你宫中转了三天,出来后就凭空变成了太子的笔墨。你一直在朕面前扮做目不识丁出身清寒的贫家女,想不到你还有一手仿冒他人字迹的绝活。这么多年,恐怕连你自己都入戏颇深难以自拔,辩不清自己是北元边民之女还是彰德崔家的长房长女吧?” 仿佛一道炸雷响起,殿内只要有耳朵的人都噤若寒蝉。 崔婕妤却慢调斯理地站起来,忽地冲地上跪着的徐琨展颜一笑,“我原以为你一介深宫内侍听不懂彰德土语,要不然也容不得你多活了二十年!你落魄求至我的门上时,我见你年老体弱孤苦无依,又被收养的女儿女婿狠心出卖,一时就起了恻隐之心没有要你的命。没想到就是这一时的妇人之仁,竟会为我惹来杀身之祸。” 偏厅的自鸣钟嘀嗒作响,那有规律的响声像是敲击在人的心坎上,让人觉得心肝子疼得一阵一阵的。皇帝垂着眉眼半晌没再言语,良久才吁气终是一挥手。大力太监便上前来将徐琨牢牢捆起重新塞入木箱中,又无声无息地抬了出去。 崔婕妤忽然泪盈于睫,泪水像关不住闸的湖水一样,大滴大滴地往下坠。她踉跄伏跪在皇帝膝前声音哽咽,“我父崔劲是彰德崔家的嫡支长子,他为人豪放洒脱不羁,在北元边境游历时娶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不过是一布贩之女,两人却是真心相爱在边境一住就是十年。” 女人脸上的泪水似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崔氏老家主临终前要见我父亲,他听闻消息后披星戴月带我们母女回了彰德。谁知老家主根本不承认我母亲的正妻身份,我父亲母亲又急又气加上旅途劳累竟然双双一病不起。那族人当中唯有二叔崔勋二婶方氏体贴周到,时时延医问药不说,还让我跟着他家的女儿一同读书玩耍。” “母亲终究没熬过去,我父亲为给我找条活路,当着族人的面自请出族。那时我还不懂是为什么,直到无意间得知我的好二婶方夫人悄悄令仆妇在我父亲的药材里减去一味极重要之物,才使得我父缠绵病榻许久后亡故。我端着药渣去找老家主,却是人言力微没人相信。但自那之后,因有老家主的吩咐,倒是无人敢当面苛责于我。” “我继续留在崔家的女学读书,那时我就发现我读书极快,一本书不过半天就可倒背如流。小孩子不懂收敛,很快引来崔氏姐妹的嫉恨,时时给我使些小绊子。我帮那些家世显贵的同窗做课业抄笔记,用以挣一两分散碎银子。想来有这方面的天赋又肯钻研,无师自通地就练就了仿制的手段。” “十三岁时,我写的字画的画连那些同窗本人都分辩不出,这其间自然也为崔氏姐妹捉过刀的。就这样在崔家呆了三年,有一个平日里交好的老嬷嬷悄悄告诉我方夫人准备操纵我的婚事,要将我许配给一个老鳏夫当填房。我立时就拿出存了很久的银子偷跑出来,结果被人诓骗得一分不剩。即将步入绝境时看见王府里在采买下人,就编了套说词蒙混过关。” 崔婕妤双膝伏地连连哀戚,“在潜邸时主子和善从来不任意打骂,我以为掉进了福窝子里,是老天爷对我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补偿。圣人就像天上的神一般,让我贴身服侍,还要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一分。” 女人哭得满脸泪水,哭得狠了就一声接一声的抽泣,让人听了不由心生爱怜,“所以我怕漏了往日的底子,从那之后连笔都不敢拿,就是怕让人察觉后连乞求的余地都没有!我真真以为从此可以岁月安好,直到在宫里的簪花宴上第一次看见崔玉华,我们都吓得呆在当场。” 春日和暖,才换了鲜亮新裙的宫人往来穿梭。没有人注意到彰德崔氏玉华和延禧宫的崔婕妤对视一眼后又各自挪开,那一刻的交锋包含了无数诡谲和隐密,以致两人身边侍候的人都一无所觉。 回忆起了往事,崔婕妤又膝行了一步小心地靠在皇帝的脚边,睁着红肿的眼睛轻声道:“当年的情形圣人大概还记得,崔玉华因为生得好文采又出众,被太子殿下一眼瞧中。她贵为准太子妃,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我根本不敢跟她硬碰硬。她怕我报复她父母为夺家主之位干的好事,我怕她揭穿我的真实身份,就约好我们从未相识。” 说到恨处崔婕妤不禁咬牙切齿,秀美的面目竟然显得些许狰狞,猛地抬头喊道:“在宫里头嫔妾兴许不是最良善的,可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害人。及至后来崔莲房以太子妃嫡妹的身份进出内宫,竟然以往日之事要挟,要我伪造太子的笔墨好去构陷郑璃不守妇道,这过去种种嫔妾都是被逼无奈啊!” 第三五六章 锉骨 第三五六章 锉骨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暗,猗兰殿里却没人敢进来掌灯。 浅碧色绣了折枝海棠纹的宫裙迤逦在地毯上,漾起湖水一样瑟瑟的波纹。崔婕妤素白着一张脸道:“嫔妾真的被逼无奈呀,若是崔莲房将我的出身说出来,圣人还会这般看重于我吗?以崔氏姐妹的心性,她们不找我也会找别人仿造。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大错?” 女人滚烫的眼泪正正砸在手心上,一只素手小心地搁在皇帝的膝盖上,显得无助和温顺,还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弱不胜衣。皇帝似乎有些动容,他缓缓坐直身子,就清楚地看见女人衣袖下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 皇帝徐徐抬起眼睛便有些刺红,“被逼无奈就要了活生生的两条人命?被逼无奈就让朕和皇后承受丧子之痛?被逼无奈就可以隐情不报助纣为虐?好一个被逼无奈,就意图洗脱自己身上的罪业吗!” 皇帝似乎是怒急而笑,平日里一贯温和不动声色的脸上尽是阴沉桀骜,“应昀从小就文章诗赋信手拈来,朕还觉得这孩子天纵其材,现在想来这背后少不得有你这位才女母亲的谆谆教诲。可叹当年在潜邸书房里朕就是睁眼瞎子,不忍良才美玉被埋没好心教你习字,你是百般推就誓死不学,朕那时还觉得你禀性忠厚迂腐得可爱!” 崔婕妤想起往日这人的爱重,还有无微不至的呵护,心里也有些惆然,“就是因为这件事害得太子薨逝,嫔妾时时惶恐不安,这么多年一直时时惦念。每年的清明寒食二祭都要悄悄地为太子念经超度,还时时告诫昀儿要退要让,没想到……” 皇帝忽然双手相击鼓起掌来,慨叹道:“当年太子秉性文弱行事优柔寡断,朕在废不废太子上的确犹豫。也的确喜欢秦王的武勇,却没想到这份踌躇竟然让有心人窥见。当崔莲房把这几封盖了太子钤印的空白信笺给你时,野心助涨之下的你只怕是你如获至宝吧!” “若照崔莲房的要求,写些儿女情长之事尽够,你偏要多此一举地添上一句,你我之子日后必是天命所授至贵之人,就是这一句话朕对这些信件是一个字都不相信。郑璃性情刚烈为自证清白而死,这个消息也是你派人传给崔玉华的吧。这个女人又愚顿耳根子又软,果不其然青红不分地与太子当堂大吵大闹。” 他呵呵冷笑道:“朕正在着手探查这件蹊跷,却没防备忧急惶恐之下的太子竟饮鸠身亡。你自作聪明想一箭双雕,大概想朕就此舍弃太子和秦王,却不知反而露了马脚。朕虽然疑怀献信的刘肃父子,却总觉得其后还有幕后人。只是那时清扫了朝堂内外,甚至怀疑是朕那几个死去兄弟的后人作祟,就是没有怀疑过你。” “你的确了解朕,不争就是争。朕身边的妃嫔不多,只有你从十五岁起就侍候在朕的身边,时时嘘寒问暖添衣送炭,与朕在一起的时日大概比皇后惠妃都要长久,要说这世上最了解朕的非你莫属。在这偌大皇宫朝堂内外,朕最讨厌的便是蝇营狗苟不择手段往上攀爬的人。” 皇帝伸手捉住崔婕妤冰凉细致的下颌,力大得使女人的脸几乎变形。他徐徐低叹道:“你无欲无求不争不抢,唯一的念想就是呆在朕的身边。不光别人信了,朕信了,恐怕连你自己都相信了。为着护佑这一份纯粹,你生了应昀之后朕故意没有给你升等,就是怕你出身低微惹来他人的忌恨。” “你生下昀儿前五年,虽然位分低微可从未有人真正敢在你面前放肆。昀儿刚一启蒙,朕就搜罗大儒给他当师傅。朕如此这般小心地看护着你,是因为你这样性子淡泊视名利如粪土的人,朕身边真的是太少太少了。所以尽管经历种种,却真的从来没有将你往恶处想过。” 皇帝脸上渐升腾起暴怒之色,“遍寻不得之下,朕又不想立时跟彰德崔氏撕破脸。所以仔细思虑之后就将一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连皇后对此都多有怨怼,一气之下三年自锁坤宁宫不与朕说话。若果真趁你愿屈死了太子再杀了刘家满门并秦王,这天下就是你和晋王母子俩的囊中物了。果然是好心计,好耐性。” 崔婕妤的神情变了,细腻的喉部滑动了一下后连连苦笑,“圣人一切不过是猜测,不过是被逼无奈仿写了几封书信,有何真凭实据污蔑嫔妾的清白?” 皇帝怆然一笑,“清白,你莫玷污了这个言辞。人性本恶,朕从来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当年皇后为朕挡了先皇庞贵妃赐下的毒酒,朕不过以为她是为了他日的母仪天下,为了她膝下的长子能稳坐太子的宝座。这么多年这世上唯有你是个例外,只可惜朕的心意全然枉费了。” 帝王声音一如平日和缓,脸上却闪现被人愚弄的愠怒,只可惜地上的女人只顾着哀哀哭泣没有看见,“锦衣卫指挥使石挥察知你父亲真正的名字叫崔劲时,朕便已经将一切都了然于胸。随即便纵着晋王骄矜刚愎,纵着他与秦王两两相斗,其实就已经坏了你这辈子最大的期盼吧!” “晋王在朝臣当中颇有薄名,年少得意不免有些狷介轻狂。朕一松手,他便烂得不成样子。秦王也被挑起了火性,两个人斗得尤其凶狠。晋王没有外戚助力不免对你有怨声,朕叫人不时拦住宫外的消息,加上有心人的挑拨行事越发下作,刺杀下毒克扣无所不作,朕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多的手段!” 皇帝说到这里大笑出声,“可叹他竟胆大到趁着朕告病之时,着人悄悄围了京中高官的宅子好逼人就范。哈哈,看着精明不过的人犯下这般蠢笨之错可真是叫人瞠目结舌。朕将他捉个现行时,他一下子就软了骨头痛哭流涕,全无昔日的半点风范。” “就这般没有风骨的人物,朕当初还曾经对他报以期望,真是何其荒谬!朕没有将他贬为庶人,而是先将他贬为郡王,等年底时再寻个错处将他贬为镇国将军,一步一步地往下贬斥好让他整日惶惶。如今他斗志全无不过是个闲散宗室,当做废物一般养着空费些米粮罢了!” 崔婕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嘶声喊道:“那也是您的儿子,我即便有天大的错处,怎能迁延到他的身上?他小时候聪明异常,圣人不是屡屡夸赞与他吗?您还亲口还说过,如今天下承平当有守成之君居位。昀儿有胆识有谋略,只是一时受人怂恿走了弯路,圣人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给他吗?” 她怔了一会儿喃喃道:“难不成圣人还要立秦王为储君,除非你要先杀了惠妃和刘肃父子,省得这些外戚像前朝那样坐大,一举成为另样豪门把控朝政。但陛下没有下此杀手,说明你心中并不中意秦王。依次排下来的齐王身子文弱不堪大用,楚王脾气暴躁学识浅薄,圣人难不成还想在宗室里过继?” 崔婕妤几番寻思不得法后蓦地睁大眼晴,“除非——,齐王的病弱是障眼法!” 她本是极为聪明之人,只是坐困延禧宫不得外面的消息,所以很多事情都是发生了之后才知道。但是只凭星点枝节就推测出皇帝没有说出口的用意,越发让皇帝心凉。这样擅于伪装的女人,到底哪一面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皇帝坐在楠木座榻上,眼神沉静平稳没有半点波澜,居高临下地定定望着。 崔婕妤脸上似哭似笑,“圣人每每说我是你的解语花忘忧草,屡屡夸赞昀儿聪慧,又何尝有几句是真心的?嫔妾侍奉您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您一番猜测就将这一切抹煞,叫人如何能信服?” 女人倔强不服挣扎着讨要一个说法,皇帝却后退一步没有理会她的哭号,转身步出宫门,只留下一个冰冷森寒的身影。 殿外,乾清宫总管太监阮吉祥安静地端着一角丹红漆面托盘。托盘上是一支墨地三彩双龙酒壶,颜色温润古雅一如当初,正是二十年前文德太子用来自尽的所用之物。 皇帝摩娑着酒壶细润的瓶身,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良久才负手道:“奸人偶尔为善,世人皆称之为大善。好人偶尔为小恶,这恶却是让人防不胜防。朕当了十年的睁眼瞎子,又强忍着恶心当了十年冷眼旁观之人,才将这些人从里到外的皮骨瞧清楚,所幸还不算太晚!” 阮吉祥眼观鼻,鼻观心地不敢擅动,耳边却听帝王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进去侍候崔婕妤把这壶酒用尽了,一滴都不许剩。告诉她,这是文德太子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酒壶,用来送她也算给了她几分体面。还有叫她不必担心晋王,朕在大行之前定会将他安排得好好的。” 说到这里,皇帝略微顿了一下更加压低了声气,“明日一早着人往各府报丧,就说崔婕妤身染恶疾暴毙。丧事办完后选一副衣冠送往皇陵,其尸身送往焚烧塔煅化。叫两个人将骨灰随意扔进荒山野岭,不必再回来报备了!” 阮吉祥倒吸一口凉气呐呐不敢多言,这分明是要锉骨扬灰,崔娘娘到底做了何事引得圣人如此厌弃? 今人信奉侍死如侍生,若非天灾人祸一般都是入土为安。将人送往焚烧塔煅化,还要将骨灰随意扔进荒山野岭,皇帝分明是恨极了崔婕妤,才会如此不留情面。今日他一直守在殿外,影影绰绰猜到了一些却不敢深想,腰身压得低低的应了个是。 殿内,崔婕妤蓬散着头发,满眼的狼狈不堪和不甘愤恨。当年,就是为了逃脱被人摆布的命运,她破釜沉舟自卖自身进了王府,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爬。就在以为可以把握自己的将来时,忽然发现前面的路和多年前那条崎岖的小路竟然重合了。命运兜兜转转,自己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皇帝越走越快,很远之后耳边似乎都还听得到女人凄厉的哀嚎。没人看见的地方,帝王的眼角沁出几丝微不可见的水痕,很快便被迎面的风吹干了。 第三五七章 回家 第三五七章 回家 八月中秋时,月圆人不圆。 咸宜坊平安胡同,傅百善将两个孩子哄睡之后,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僵的肩膀。前些天,傅老爹在农田里扭伤了腰,娘亲又气又心疼只得留在锣鼓巷胡同照看。小妞妞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没人压制下更是无法无天,两个乳母嬷嬷根本就招架不住。 儿子元宵倒是极好带的,一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像头小猪似地脾气极好。傅百善心想,人家都说女儿是当娘的小棉袄,依她来看儿子元宵才是来报恩的。不管谁来逗弄,那孩子立时就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不像女儿脾气大得很,一个不顺心就甩脸子。偏偏当姥姥的护着,说女孩就要烈性一些,不然以后到夫家要受欺负。傅百善看着才丁点大的小妞妞,只觉嘴角一阵抽抽。难怪这丫头无法无天的,尽是这些长辈惯的。 不光傅满仓宋知春这对姥爷姥姥,连丈夫裴青也可劲地惯着小妞妞。每回下值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满院子找这个丫头。偏偏小妞妞跟当爹的极为亲密,每每坐在一处叽里咕噜地说半天。其实小妞妞的口齿并不十分清楚,裴大哥却跟她说得满面笑容,也不知哪里有那么多的话! 别人家里是严父慈母,到了自己家里就是严母慈父。裴大哥一个劲地纵着孩子,简直叫人啼笑皆非。只怕小妞妞闹腾得要上房揭瓦,他还生怕那些瓦片将孩子的嫩脚丫膈着了。连母亲宋知春都悄悄说,幸得这当爹的不常在家,要不然小妞妞不知要被惯成什么样子! 闺中小姐妹魏琪对小妞妞也爱得不得了,每回到裴家来做客,都怂恿着丈夫方明德跟裴大哥把话挑明了,两家好一起做个娃娃亲。偏偏裴大哥每回都左顾而言他,方明德嘴巴又有些笨拙,几盅酒一下去就把话题不知带到哪里去了。 有一回裴大哥恨恨道:“我费尽心力养大的牡丹花骨朵,哪里能让个不懂规矩的小子给拱了。方明德两口子是好的,不见得他儿子就是个好的,万一好竹出歹笋,他儿子长大了没出息怎么办?女儿是当爹的手中宝,臭小子不求个十回八回的就是做梦!” 傅百善想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扯过一件小褂子缝补起来。早些时候她顶顶不耐烦这些穿针引线,随着两个孩子的降生,对这些也不是那般不耐烦了。 夜色寂静,傅百善正在灯下结线头时,忽然听到后院角门的门闩忽然略微动了一下。她立刻站起身细听,却听见那门又动了一下。这时候已经是亥时过了,丫头婆子们都已经休息去了,哪里会有什么人敢动裴家的门闩,怕的就是不长眼的宵小之辈。傅百善不敢大意,忙将蜡烛吹熄,在壁角摸出双凤刀立在门边警惕地盯着外面。 大迎窗前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晃动,傅百善生怕是贼耗子进屋,一个闪身就迎上前去,一对双凤刀直直刺向那人的颈项。来人也不出声,扎稳下盘一个后仰躲过这要命的一刺,右腿却是一个极快的回旋。借着这股力道,腾地就站在一处花台之上。 此时圆月被天上的乌云遮住,半分看不清来人,傅百善却是越打越是熟悉。十来招过后收刀低声喝问道:“裴大哥,你回个家怎么这般鬼鬼祟祟的,也不怕人见了笑话!” 来人揭开斗篷露出一张脸,正是如今西山大营的指挥使裴青。他笑着过来道:“看时辰已经很晚了不想打扰你们就寝,就准备悄悄到书房里窝一晚上,没想到刚刚进来就惊动了你。好珍哥,你这身好功夫真是让我给埋没了!” 傅百善白了他一眼道:“知道为你生儿育女耽误我成女将军就行了,等孩子们大些了,我就进宫向皇后娘娘要个卫戍九边的差事。看在我一贯勤勉教导她儿子的份上,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狐疑,“你半个月前才回来过,这会子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这一向京里都平平安安的,没听说有什么异常啊?” 此时月亮攀爬得老高,院里还有草木花树的芬芳。月华将碧色的天穹染得如同白昼,地面上却是大片大片影影瞳瞳的阴影。 裴青简直是佩服媳妇的敏锐,便也不收着瞒着,拉了她的手站在一处夹角处坐着,轻声道:“昨日中秋佳节,皇上在乾清宫与一众大人赏月时忽然晕倒在地,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传口谕与我,让我尽快悄然回京!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赶赢进宫,只得悄悄回家来歇一晚。” 傅百善轻呼一声,“你上次回京名为述职,实际上却是押解徐琨进京。没两天就听说延禧宫的崔婕妤没了,我也没空问你,他们之间又什么干系吗?我怎么觉得这件事里透着蹊跷?” 裴青细想了一下觉得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斟酌了一下言辞,将徐琨和崔婕妤之间的牵扯简单说了一遍。听到一向低调和善的崔婕妤竟然与二十年前文德太子的薨逝有关,傅百善心里蓦地冒出一股凉意,呐呐道:“我们成亲时还受过她的赏赐呢!” 月华之下,为人母的女郎脸上有一丝细腻的瓷白。因为刚才舞过双凤刀,女郎的鬓角微微汗湿,长眉显得更加漆黑。脸颊有一种淡淡的柔光,裴青心头一热将她的手攥在掌中道:“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光明正大地远离这一切。我的珍哥更适合广袤的蓝天和大海,京城实在太小了!” 傅百善就笑着推了他一下,“谁和你说这些,倒是这样一来晋王怕是要为崔婕妤服丧。你还记得张锦娘吗,就是那个和我一同参加宫选的扬州学正之女,早先为了不嫁给晋王,装病装了大半年呢?为着皇帝赐下的这道婚事,她可是愁坏了!” 裴青摩挲着妻子的掌心,忽然意味莫名地笑了一下道:“叫她还装一阵吧,只怕用不了多久,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 宫中崔婕妤暴毙的真正原因没有几个人知晓,但是裴青适逢其会是抓捕徐琨的人,连猜带蒙已经将事情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傅百善听着丈夫的描述,已经惊得合不拢嘴,连连感叹道:“文德太子死得如此冤屈,还有那个寿宁侯府的郑氏竟然如此烈性!” 裴青自然是知道其间几个人的关系的,郑氏就是傅百善的生母,刘泰安就是她的生父。但是此时却是不好将这些话说出来,因为其间有太多的妒忌阴谋和暴戾伤害,也许让那些事尘封在过去就算了。硬要挖出来,不过是让活着的人重新鲜血淋淋罢了。 裴青在她额心上亲吻了一下,这是个被人恶意诅咒过的孩子,但却是她的生母拿命换来的。在遥远的二十年前,那个叫郑璃的女子大凡有一点迟疑,帝王也许就会赐下毒酒。但是她聪明地选择了自证清白,将活下来的希望小心地赠予了骨肉,这也许就是为母则刚吧! 傅百善心底闪过一丝奇异的难过,她甩甩头意图抛开这丝莫名的心悸,侧头微笑道:“那这样说,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是准备让齐王殿下当储君吗?” 裴青清楚地看见其间的黯然,忽然对世间的神明感到一丝敬畏。珍哥从来没有见过寿宁侯府的郑氏,每每无意间谈起时总会不由自主的沉默。便转言其他道:“不是准备,只怕在多年前,这位帝王就已经将秦王和晋王舍弃了。他们,不过是明面上两颗受人摆布和愚弄的棋子。可惜的是,他们只怕现在才明白过来。” 傅百善斜睨了他一眼,“齐王总比秦王和晋王好一些,只是他心思单纯秉性忠厚,弹压得住那两个已经成势的兄长?” 裴青仰头看着天边的圆月,在碧色的天穹映衬下仿佛更加光华灿烂让人不敢逼视,便缓缓摇头道:“皇家,哪里有真正单纯良善的人?齐王殿下即便不愿意当这个什么储君,如今的形式也逼得他走上这条道路。文德太子的死,是皇后娘娘心头的一根刺,齐王殿下事母至孝怎会无动于衷!” 傅百善对四皇子的印象极好,便回首扯了一根花坛里的草茎,绕缠在手里把玩忍不住辩驳道:“在那样的地界里若是全然的良善,只怕会被人欺辱得连渣都不剩,即便有些遮掩只怕也是为了自保。这些年来,皇帝对外隐瞒齐王殿下的病情,对内却从未放松对他的督促。齐王殿下就是个傻子,只怕也会明白三分,这才会默认了皇帝的做法。” 天色已过三更,远处犹有一丝似有似无的笙竹之声传来,凌晨夹带了露水的风从院中拂过。裴青轻叹一声,深邃无底的双眼一黯,侧身将已经弯绕得不成形的草茎从傅百善手里取下来,“本来可以徐徐图之,但是皇帝这一病只怕好多事就缓不下来了。” 傅百善难得陷入物是人非的恍惚当中,闻言蓦地一惊,心底骤然掠过一丝心悸。想起那道让丈夫深夜往返京城的口谕,立时就明白过来。这世上,不光天潢贵胄需要使些阴诡手段自保,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要奋起搏杀才能求得一袭生存之地。 第三五八章 陛见 第三五八章 陛见 裴青悄然无声地跟着一个小太监穿过一重又一重地帷幔,脚底的薄底朝靴迅捷地踏过道道黄瓦朱廊。他知道这里是乾清宫,却不知道这处宫阙里还有这样幽深的所在。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闲杂人,尽是一些面生的青衣太监当值。 不知过了多久,领路的小太监停下身子做了个手势,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一道雕了山水云石的黄花梨屏风后。片刻之后厚重的驼地团花帷幔掀开,里面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斥道:“进来吧,你昨日戌时就到了京城,怎么没有递牌子进宫反倒跑回了家,傅氏倒是极拿捏得住你啊!” 裴青背上忽生了一层冷汗,噗通一声掀袍跪倒在地沉声道:“臣接了圣人的口谕之后连夜骑快马回京,只是路途遥远到京时宫门已经落钥。臣不敢私自揣测圣意,又不敢惊扰圣人安歇,只得悄悄回家窝上一宿,今早寅时就等在了宫门外!” 软塌上皇帝冷哼了两声,“你不是不敢惊扰朕,你是怕朕给你派一件要命的苦差事,回头来就再也见不到老婆孩子了,这才巴巴地抽空子回去一趟。怎么在你的眼里,朕便是这般卸磨杀驴的人吗?傅氏是个好的,你是个好的,朕还要将你留着给新帝大用呢!” 裴青盯着地上的藏青五彩云龙织锦地毯,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里有些许感动至极的哽咽,“臣……惶恐!” 皇帝就满意地笑了,“西山大营那边已经派了方明德去暂时接替了,朕唤你回来是想让你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你有没有什么想法?上一任的指挥使石挥性情忠直,只可惜为人一味逞凶斗狠越老越糊涂,生生败坏了锦衣卫的名声,你过去后好好整顿一下军纪。若是干得好了,朕许诺三年后就将你外放九边重镇成二品大员,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这样棍棒加甜枣的事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裴青深吸一口气,无比坚定地答道:“但凭圣人安排,臣绝无二话!” 兴许是这般驯服的姿态取悦了至尊之人,皇帝呵呵低笑道:“那就起来吧,看看朕给你派的第一件差事敢不敢去做?朕已经亲手写下旨意,你悄悄地把事情办利索了,莫要惊动太多的人。等朕大行之后,再向世人宣告此事!” 这话里分明不详,裴青蓦地一惊就抬起头来一看,就见软塌上的帝王正低低地看了过来。那双眼睛依旧锋芒毕现,但是头发却散乱地半挽着,脸颊上的肌肤泛起阵阵青灰,胸膛上下起伏得厉害,分明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这才多久的时日,上一次见这位帝王的时候还是一副精神矍铄林中兽王的样子。 皇帝端起茶盏吹了一口滚烫的茶沫子,淡淡地撩了一下眼皮,旁边侍立的总管太监阮吉祥就双手托了一道明黄圣旨过来,小心地放到裴青的手中。 裴青猛地回过神来,忙双手接过。 大概是怕见风,屋子里到处挂着厚重的落地帐幔。左前一方紫檀浮雕方几上还搁着一个半尺高的铜熏炉,甘崧香浓烈的香气萦绕其间,掩去了一点草药的陈腐之气。皇帝将茶盖一下一下地刮在茶盏上,良久才道:“你上任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去秦王府颁旨意,削爵圈禁秦王应旭,罪名是僭越。” 裴青心头狂跳,忽觉得这密闭的宫室内热得燥人,但是却不敢随意动弹。他脑门上生了一层薄汗,心里却是明镜一般。 帝王老了,在给他的继任者铺路了。齐王要是即位,他上面的两位兄长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相比之下齐王底子太薄了,不说别的,只是随常使些小绊子他就必然吃不消。齐王初初上任也不好把事做绝,在头几年只能让着避着。如若不然,一顶残害手足的高帽子是避不开的。文人们的口诛笔伐,向来是比刀子都厉害的东西。 皇帝俯身盯了两眼,忽然笑道:“你样样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心慈手软事事留余地。堂堂四品指挥使看着威势赫赫,实际上却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遇着事不敢下狠手。宣平侯赵江源对你们母子薄情寡义,你好容易占尽上风不趁机赶尽杀绝只是当面不认他罢了,这算怎么回事?还有那秋氏母女屡次害你差点让你名声大损,你就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吗?” 皇帝咳嗽了几下,捂着嘴出气沉重,瞪眼冷笑道:“那般狠毒下贱的妇人悄悄杀了就杀了,也让你娘在地底下欢喜一回,只要不被人拿到实证又有什么干系。男儿当快意恩仇,哪里能像妇人一般拖泥带水。照这样下去小四放在你的麾下,什么时候能独当一面?” 这话颇有怪责之意,裴青掐住手心忙伏地请罪。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却因病痛带动胸腔又是一阵剧咳,伸出食指点了一点道:“仁义是好事,过了就未免迂腐。在这件事上你媳妇都比你利落些,朕听说她当年一箭就射杀了倭寇头子,任是谁得罪了她都没有好下场。其实大善大恶只在一念之间,若是能拯救万千百姓,杀上几个小卒子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天即将大亮却四周静寂,恍惚间听得到京城上空的鸽哨声,遥远而嘹亮,像是仙人吹箫一般空灵。甘崧香燃地久了,就像一层密密的云漂浮在上面,让人的呼息在压抑之下像是高坝上蓄积的河水一样越积越高,似乎随时都能爆发出来。 皇帝敛了笑容难得解释道:“齐王应昶还是有些孩子心性,虽然有几分聪明但是还远远不够,偏偏朕的时日也不多了,不能停下来慢慢地教他,只得釜底抽薪将前面拦路的石头撬在一边。秦王,只怕不愿意臣服在这个小弟弟脚下,就由朕来做这个恶人吧!” 这却是教裴青为人处事,大丈夫立世当不拘小节。 裴青暗想,帝王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要是我事事赶尽杀绝只怕您老人家也会对我事事提防。再说宣平侯一家寡廉鲜耻,此时让他们失去爵位活着只怕比死更难受。上一次远远地看到时,赵江源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来时虽然料到有棘手的事由,却也料不到是这桩苦差事。裴青悄悄抬眼一望,就见帝王说了这番话后似乎是疲累至极,向后一歪就斜靠在宝蓝缂丝迎枕上,竟似睡过去了。一旁的阮吉祥小心盯了两眼,忙悄悄一挥手,两人就一前一后却退出了宫门。 走至回廊夹角时,见四周无人阮吉祥才停下脚步微微一声叹息,指了指裴青手中的明黄圣旨悄声道:“本来好好的,虽有些风浪都让圣人大力压制下去了。宫里宫外都是一片井然。前个晚上圣人难得有心思邀了皇后娘娘一同赏月,不想饮下一杯酒后一头就栽倒了。 宫里封锁了消息,太医院的院正施针后说,圣人总是焦心国事日日不得歇息,身子早就亏损得像筛子一样补不起来了。因这类恶疾起病急骤来势凶猛,病情迅速莫测善行数变,所以又称脑卒之症。不发便罢了,一回比一回利害,再发一次就是神仙都没法子了。圣人这才急巴巴地开始着手安排……” 裴青摸了一块小巧精致的暖玉递过去,阮吉祥推辞不过受了。丧眉耷眼地掖着手道:“圣人大行之后,咱家少不得要去守皇陵,难得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不像有些人撺撺掇掇地已经在另找门路了。其实圣人虽然三天没上朝,心里头却是明白得很呢,任是谁都逃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 裴青自然点头称是,阮吉祥就左右看了一眼道:“秦王殿下大概也感到不对劲,就赶在这个关口上书,说自愿回登州继续镇守东南海防,可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吗?圣人关在屋里自个寻思了大半夜,一起来就亲自下了圣旨。这位殿下也是上赶着找事,前儿刘首辅才卒,圣人心头气还没消尽呢!” 阮吉祥忽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轻声笑道:“主子们的事谁也说不准,咱家起个好心给大人提个醒,秦王殿下是圣人的亲儿子,这回下了旨意说要圈进,明个说不准就放了。大人今日当了恶人,当心秦王日后起复来清算总账,到时候就不是一己一身之事了!” 裴青脸上就显露出一点为难,“那圣人为什么要找我呢,京里这么多的能吏,上十二卫也有数不清的能人,圣人为什么单点了我来做这份苦差事?” 因皇帝的病一直愁容满面的阮吉祥嘿嘿笑了一声,有些得意地解开谜题,“因为你和傅乡君哪边都不靠,不像京里头的那些人尸位素餐,看见哪边势大就往哪边倒。这世上忠臣能臣不少,可是能够当纯臣的是少之又少。凡世间种种诱惑太多了,没有几个把持得住!” 裴青心头冷笑连连,不愧为当年乾清宫大太监刘德一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看得就是比别人清楚,活得就是比别人明白。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说穿了,不外乎是说自己哪边都不靠,和秦王晋王私底下都有嫌隙,皇帝用不着担心自己偏颇哪边而已! 廊下的宫灯被风一拂晃晃荡荡的,纱罩内的烛火忽明忽灭。天即将大亮,有参差交错的阴影聚集在裴青的脸上,衬得他英挺的眉目忽然有了一丝狰狞之色。阮吉祥忽然心颤了一下,想起皇帝评点这人过于心慈手软,恐怕是看走了眼。 他抬起头打了个哈哈,再仔细看时就见青年态度温和气度俨然,和平日里看着没什么两样,就觉得自己一时眼花了。 第三五九章 认栽 第三五九章 认栽 秦王府,当一众仆妇看着一队锦衣卫冲进府里时,早已相顾失措惊骇连连。 正在书房和幕僚议事的秦王听闻消息急急赶出来时,就见领头之人一身暗红底绣飞鱼的曳撒,浅笑晏晏气度从容,正是昔日的故人裴青。他心底一凛便沉下脸喝问道:“不知裴大人一大早到我府上做什么,难不成赶来吃午饭?况且你好的西山大营不呆,跑到锦衣卫穿这么一身飞鱼服出来吓人吗?” 裴青低头扯了一下衣襟上繁复的纹路丝毫不动气,微微拱手道:“某从不敢妄自尊大,圣人吩咐我到到哪里自然就到哪里。莫说穿飞鱼服到锦衣卫述职,就是穿一身皂衣到街面上巡逻也是欢喜的!” 没想到这人的脸皮如此之厚,讽刺的话语就像击打在棉花团上半点没有回应。秦王正待出言再说几句,就见那人从身后侍从的手中取出一道明黄圣旨,肃容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虽知事态与己不利,但秦王听完圣旨后还是愣在了当场。他做梦也未想到父皇会这般不留情面,为了给老四腾位置竟然下旨圈禁自己,是准备让自己的余生都在高墙中度过吗?他一时悲愤莫名,凄厉喝问道:“我要进宫面圣……” 裴青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朝身后略一挥手就截断了他的话语,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已经冲进了王府内院。 不一会工夫,就有人捧了几只锦盒出来。秦王见状心中蓦地一沉,这是他细心收好放在密室里的东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搜索出来了。也是,锦衣卫本来就是惯常干抄家勾当的,对于如何搜寻府宅里的密室自然是驾轻就熟。可恨自己今日之前还存有一丝幻想,总觉得他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没想到父皇会把事情做得如此不留余地。 裴青伸手打开一只锦盒,就见里面是厚厚一叠日升昌不记名银票,连上面的天支地干的号码都是相连的。他对这种大额面的银票自然不会陌生,当年因春闱案他在前户部尚书温尚杰家的菜园子起获了整整二十万两的银票。看来,秦王府的这盒银票的来路已经无须去察探了。 再下面一只锦盒里却是一本手札,上面极祥细地记载了近三年来朝中四品以上高官大致情况。包括其嗜好及短处,有此密事非一朝一夕能够探听得到。 裴青略略翻动一下,见上面的墨色新旧不一,眉头处还有一些后来添写的批注,这本手札应该是前首辅刘肃大人亲书。那位老大人后来牵涉入庚申之乱,听说不久就莫名其妙的亡故了,其中的内里自然不可考。现在看来,这本珍贵的手札连同那些被贪没屋中的巨额银两,都被刘肃一一移交给了秦王这位嫡亲外孙。 秦王也意识到了京中的风向对自己不利,在幕僚的建议下干脆退一步,上书离开京城重新到登州驻守。一则是试探,二则也是想凭借手里的这些东西作为日后的凭仗。唯一叫人意想不到是,宫里那位垂垂老矣的帝王下手太快了,叫人连反悔的时间都没有。 正在这时内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裴青放下手中查看的东西侧头冷声吩咐身边的卫士道:“卫慈云,你过去看怎么回事?” 卫慈云从来都是唯裴大人之命是从,更何况当年指认他是宣平侯府失踪长子,更造谣说卫母是与宣平侯苟且的幕后元凶正是秦王。他与秦王老早就结下了生死冤仇,听说今日来秦王府公干,他是最为兴高采烈的人。听闻大人的吩咐,他立刻转头往后院奔去。 不过一会工夫,卫慈云就提溜过来一个人,没好气地道:“大概是府里的女眷见士兵闯入,慌乱之下就将些许金银细软塞进怀里。这人就上前抢夺,被那女的用簪子划伤了脸!这般货色还能进锦衣卫当差,要是在西山大营老早一顿军棍侍候,真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裴青的目光便如冰面下的河水泠泠地望了过来。 被划伤脸的士兵心里不由一虚,但是看这人今日才是第一天上任,锦衣卫里想来讲究排资论历,更何况自己还有好几个拉帮结派的要好弟兄,大不了受几句斥责就是了。于是复又胆气一壮强辩道:“大人,您今日才初来卫里,不知这些人犯的狡猾。我是怕那女人私藏什么违禁之物,情急之下不免失了方寸……” 裴青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两眼,一阵簌簌的秋风吹起飞鱼服绣工精美的下摆,像是被拨弄的琴弦。远远望去,衬着院中苍翠的绿树,连秦王都不得不感叹其风仪出众,难怪那年德仪公主使了那般阴毒的手段一心想嫁给这人。正嗟叹间,就见裴青忽地飞快伸腿一个旋踢,那名兵士一时不备踉跄后退几步,衣里就叮当掉落了几件做工精细的首饰出来。 将近正午的阳光下,镶了红蓝宝石的金银头面闪着璀璨的光华。那兵士一见露了馅忙上前一步跪下道:“大人饶命……” 裴青微微俯身低语道:“今儿是我第一天以指挥使的名义到卫里上任,只是十年前我就是卫里正六品的百户了,你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充前辈。再则,来前我已经说过人犯家中凡未涉案件之物一律不准取,违者当斩。你拿了人家女眷的细软偷藏在贴身处,你说该叫我怎么处罚你呢?” 那兵士登时惊住,呐呐不敢多言。他花了无数银子托了无数人情削尖了脑袋才挤进锦衣卫,仗着这副名头混得是头脚流油。今日得知在秦王府办差喜不自胜,心想又可以捞一把大的。进了王府看见那些金银玉石早就管控不住自己的手了,不敢拿大的就专拣精巧值钱的东西拿,不想今日翻了船。 兵士不断磕头求饶,裴青眼里浮现一道冷厉。众人只见银光闪处,那求饶兵士已经身首异处。 裴青把尚滴着血的雁翎刀递给身后的卫慈云,扯过一条白巾慢慢地搽拭手掌,末了冷漠道:“出门时我已经吩咐过违纪当斩,这人上赶着找死我也不好不成全他。回去后叫书吏写一份节略,书明他所犯何事再存档。他家人面前就留两分面子,以卫里的名义送一份抚恤银子过去,就说是执行公务时不幸坠马而死!” 年青将军话语不急不缓,却平白让人感到心悸。不光秦王府一众人心头恶寒,就是一干锦衣卫也是噤若寒蝉。终于想起眼前之人不是依靠父辈余荫上位的纨绔,而是跟倭寇海匪真刀真枪对战过的杀神,死在他手上的人命只怕不计其数。 秦王负手而立脸色变幻不定,良久才开口问道:“父皇身子不行了吗,才这般急冲冲地让我腾地方给老四?” 果然是皇家人,这么快就一针见血地找到症结所在。裴青抬头望着书房上方悬挂着“明道堂”的牌篇,依旧浅笑如贵介公子轻声道:“殿下,宫中圣人的身子尚安康。至于腾地方之类的话语说说就是了,千万不要当真。说起来也许您并没有什么错,只是您要明白,在这世上欠人家的债终需是要还的。” 秦王一怔旋即突兀大笑,是啊,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二十年前外祖父刘肃因私构陷文德太子,这笔血淋淋的债如今却要自己来偿还了。可笑自己还执迷不悟,总想着要去争去抢去做人上人,殊不知那笔人命债早已化作利刃悬在头顶,就等着关键时刻掉落下来狠厉一击! 齐王跟文德太子是一母同胞,面对杀兄之仇他焉能不报。若是他真的上位,只怕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自己这位兄长,谁知道他还要使些什么狠手整治?话说回来,这么多年应昉真是掩饰得极好,朝中内外再没有人对他产生过怀疑。那么一个病秧子,转头就干净利落地占据了最高位。单论这份隐忍工夫,他和晋王都要心服口服地认栽! 王府的女眷都被押了过来,靳王妃紧抿着下唇站得笔直,钱侧妃红着眼圈搂着儿子哭得不能自抑。秦王望了一眼这凄凉惨状后昂头长叹,“我这就写认罪书,伏乞圣人恕我家眷,烦请裴大人交予圣人!” 裴青微微一笑,后退了半步道:“殿下尽管,某一定负责送到!” 当晚皇帝正在灯下细看秦王一字一泪的认罪折子时,总管太监阮吉祥急急过来禀报,说半个时辰前秦王服毒自尽。皇帝怔了半响,将折子缓缓弃在一边嘶哑着声气道:“还是按亲王的规制葬于皇陵,他的一干妻妾儿女全部贬为庶人,另找一处小些的宅院安置他们吧!” 阮吉祥仔细掂量了这话里的意思,忽地悚然一惊。皇帝好像意料到秦王会自尽,脸上的神情释然大过哀戚。明明好好的,裴指挥使去传一回旨意秦王就没了。等新帝即位,这摊子烂事已经全部了结干净了。看来,最最了解帝王心思的还是这位大人,以后定要虚心结交,免得不知哪里就开罪了。 第三六零章 酸意 第三六零章 酸意 咸宜坊的平安胡同华灯初上,裴青闭着眼睛泡在楠木澡盆里,紧绷的肩颈缓和下来让他舒服得直叹气。水汽蒸腾之下,他的眉目显得更加俊朗干净。他闭着眼睛闲闲地想着手里积攒的公务,非常奇异地却并不感到如何忧心。只要双脚一踏上这处小院子,再大的烦心事都会变得缥缈虚无。 穿着一件对襟挑线衫裙的傅百善将一大瓢滚烫的热水兜头淋下,没好气地揪着他耳朵道:“就你会耍威风,今天宽叔和宽婶都在说你脑子出问题了。好好的西山大营都尉不当,要来当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就他们干的那些事名声都烂大街了,宽婶还说你擎等着吧,明天就有人往咱家门上扔烂菜叶臭鸡蛋!” 裴青揩了眼睛上沾染的水滴哈哈大笑道:“我在东存胡同看了所三进的宅子,那边的四邻都是有品阶的武官,没人敢朝门上扔烂菜叶的。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带着爹娘过去瞧瞧中意不?合适了我就让中人过来拿定银。再看看有没有需要整改的地方,中人手里有固定的泥瓦匠,翻修起来也快!” 傅百善惊了一下,随即不舍道:“又要搬家呀,这处宅子本就不错,前前后后的买个什么东西也方便。再说院子里的那架紫藤萝开得正好,搬去别处怕没有这个景致!连我娘都说住进来后,年年倒是不缺藤萝饼吃呢!” 裴青便有些啼笑皆非,人家的媳妇巴不得马上搬到大宅子里去住着,只有这位竟然舍不得院子里的一树藤萝,真是让人不知道说这丫头是痴还是傻呢! 将一块热帕子重新搭在眼上,声音便变得有些瓮声瓮气,“也不是马上就搬,再说那边要大些,屋子也宽敞些,小妞妞和元宵大了总要有自己的院子。再配些小丫头小厮之类的,现下的宅子是不够的。莫担心外面的人会说什么,我如今已经是正三品,便是花用些也没人敢置喙了!” 傅百善便自顾自叹气,“可见是官高一级压死人,如今你的品阶终于比我高些,是不是进门时还要给您请安呀?” 裴青让媳妇的做派逗得忍俊不禁,伸出胳膊半搂了人道:“按说我可以给你请封三品淑人,只是你本身有个四品乡君的品阶就不想多此一举。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皇帝身子看起来好转些了,但是过不过得了这个冬还是未知……” 傅百善虽影影绰绰听得一些消息,但她向来不是爱打听的人,骤然闻说此事听得满脸的骇然,呐呐问道:“是不是因为如此秦王才不能活下去,皇帝连他自个的亲儿子都赶尽杀绝,果然天家无父子无兄弟。若不是这般凶险,只怕他也不会这般容易自尽!” 昨日裴青往秦王府宣读完圣旨有搜罗到违禁之物后,半点没有停留就进宫复旨。当夜戌时,秦王将一众妻妾聚在一起说了一会话,之后就一个人留在明道堂里看书独处。第二天一早他贴身的大太监曹二格想请主子出来吃饭,结果就看到秦王早就饮鸩而亡了。 今日起朝中议论纷纷,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众人不敢直言指责皇帝,便把矛头指向昨日去宣读圣旨的裴青。说他身为锦衣卫新任指挥使,不该在秦王面前肆意处置违规的军士,使得秦王心生恐惧多思多想,以为自己被皇帝厌弃,这才做出不可挽回的举动。 叫人奇怪的是皇帝对这几个弹劾的折子俱都留中未发,这下朝臣们集体成了掩嘴葫芦,心里不免猜想秦王的死是不是还有另外不可告人的缘由。众多揣测之下,朝局便更加诡谲地僵持起来,大家见面都是相互打个眼色,因为谁都不知道即将步入迟暮之年的皇帝下一个发作的是何人。 裴青低垂的双睫如同鸦翅一般静寂安然,任谁都不相信这般清冷如谪仙的人昨日手起刀落间就杀了一个军士。那人倒下时溅起的鲜血沾染了地面,有几个血点污在了秦王雪白的靴底,一会变干成了黑色的污秽痕迹,怎么也蹭不去了。 秦王当时的表情是又厌恶又强忍,还有一种事态全然失控且不被知悉的骇惧和自暴自弃。他身为皇子三十年,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即便是与兄弟间有些小打小闹,他心底却是一直以为自己在父皇的心目当中是不同的。现实却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震得他到自始至终都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也许自文德太子薨逝后,自己就已经成了皇帝的弃子。之所以被派往登州驻守,不是因为皇帝的器重,而是因为皇帝的厌弃。他心里隐约明白,皇帝为了给新帝淌平道路是什么手段都会做得出来的。更何况,在王府里还实打实地搜罗出罪证。 半夜里,明道堂发出几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总管太监曹二格实在担心就站在门外小声问了几句,结果被投掷出来的杯盏一下子就砸伤了脑袋。他无法,只得捂着脑袋回后院请靳王妃过来,心想好歹他们正头夫妻中能劝上两句。 靳王妃迤逦而来,推开房门进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声音低沉也听不清到底所了什么,不过半刻工夫人就出来了。曹二格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竖着耳朵听着书房里的动静。要天亮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打了盹。等他睁开眼悄悄推开门的时候,秦王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没了。 秋风已起,楠木澡桶里的水渐渐温凉。傅百善又舀了几瓢热水,心里却是明白,往日的种种一翻出来无论怎样秦王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脩忽想起那年在青州云门山,那人站在山前石亭前雍容闲适的样子,似乎还是历历在目。那人使出种种手段就是想自己入了他的后院,甚至不惜威逼利诱,如今不过短短几年就落得非命的下场,怎么不让人感叹一声!一代枭雄其手段心智样样俱全,奈何命运不济。 裴青转头就看见她一副慨叹不已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发酸,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故意摇头道:“只可惜那般琳琅福丽的宅院,只因主子没了,一干美貌妻妾全都落到荒凉地,也不知道她们余生该怎么办?有孩子的倒还好,其余的也许就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了!” 言外之意就是那些皇家贵人看着外面光鲜,一朝不慎就是灭门之祸。 傅百善听清他话里的酸意,不禁好笑道:“我只是以事论事,一时间觉得这人出身军伍又有谋略,若非他外祖父太过心急太过乔饰,说不得这个大位真要落于他的头上。他虽然屡次对我逼迫,但不可否认其自身的才干。现今北边有北元虎视眈眈,东边有倭寇横行,实在需要一位手腕强硬的君主,齐王还是稍显文弱了一些!” 自己吃醋竟然被这丫头立时察觉,裴青脸上有些发红。旋即想到自己当初在青州左卫任职时,不也是被那人的外在欺骗了吗?豪爽侠义果敢决绝,也许众人心目当中都崇尚这样一种人。只是人都有两面性,秦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更加令人不齿。 如若不然,当初的户部尚书温尚杰怎么敢冒大不韪贪墨江南盐商私下进奉的银两,为的就是悄悄夯实秦王的实力。就是秉持这份愚忠,那样胆小的一个人,竟然宁愿一家老小被发配边关,也不向人吐露背后主使之人和剩余银两的下落。现实和期望有时候是背道相驰的,何其可悲可叹! 裴青受不得媳妇意有所指的揶揄,索性站起身子将细棉寝衣胡乱裹好嚷道:“皇家子弟有几个是简单的,个个肚子里是一套脸上是一套。齐王殿下看着斯文,可是不声不响地在帝王心里占了上位,这份心思就不是简单的。眼下他转到神机营里修习武技,听说进步也是颇为神速。我抽空去看了一眼,早就变了往日单薄的模样,只有你惯常将他当做小孩子。” 齐王因为修习骑射,在傅百善面前一向执弟子礼,所以她心里总觉得那位殿下是个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宫中没月初一十五的教习时,更是尽心尽力的教授。心想以这位的资质,那些刀剑之类的兵器就莫要想了,好在弓箭还可以使些巧力,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可以用来抵挡一阵子。谁成想外面转眼间就变了天,也不知齐王殿下还用不用得着这项技艺? 难得瞅见丈夫的幼稚举动傅百善看得咯咯直笑,心里却是明白,以秦王对裴大哥的百般忌恨,若是他真的登上大位,只怕免不了要使些让人生不如死却又说不出口的小手段,到时候一家人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呢。若只论私心,委实还是齐王殿下上位更为稳妥。 夫妻俩悄悄看了一回孩子,这才相携回屋准备歇息。 屋角只有一盏粉彩高足烛台,映得雕花架子床上的铺陈干净整洁。层层叠叠的纱帐低垂,彼此的身上鬓角还有未干的水汽芬芳。敞着衣襟的裴青便有些意动,正想将媳妇搂过来缠绵一二时,大丫头乌梅在门外小声叩门禀报,说屋外有位女客求见乡君。 第三六一章 佩兰 第三六一章 佩兰 纱帐里流水一般微微晃动着烛光的星点光影,裴青呼吸急促低声咒骂了几声后却只得停下手来直喘粗气。 傅百善好笑之余更加莫名其妙,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人上门做客。裴青向来心思敏捷立时心头雪亮,便抬起锋利的浓眉高声吩咐道:“把客人带到书房去。”又悄声对媳妇细语,“连名贴都不敢递,怕是秦王府的那位靳王妃过来了,你看看她有什么话,我在外面等你。” 漏夜赶来的客人跟在乌梅身后一路走来,就见这座略略有些陈旧的宅子因为主人的用心经营因而显得处处生机。也是,宅子再富丽堂皇若是没有人认真打理,几年之内便会成为蛇鼠蚁虫的巢穴。争权夺利人心涣散之下,家何其成为家呢? 因为是夏末秋初,藤萝架子上已没有了昔日的繁花盛景,只余一串串长长的果夹悬在半空中随风飘荡。天井外面用青石铺就的古朴廊檐,栏壁上刻的是孟母三迁张良献履,时日久了青石上已经露出斑驳的青苔。边角处有两个半人高的四君子鱼缸,上面几株草荷开得正好。 就是这份岁月静好让靳佩兰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她一进屋子便上前深深一揖,低声道:“今日厚颜前来是想向乡君讨一个人情,我听说你帮着张锦娘摆脱了她跟晋郡王的婚事,可否看在昔年在红栌山庄时咱们同进退共守望的份上,帮我脱离秦王妃这个身份。日后哪怕做一个寻常的乡下妇人,也强过这般像行尸走肉一般的日子。” 傅百善不由骇笑,“锦娘妹妹跟她的表哥情深意长,又斩钉截铁地不想进晋王府里当王妃,这才想了法子让自己身上脸上起红疹避开原先商定的婚期。她为了此事,整整吃了三个月的火石散。要不是怕出意外,我看她那个劲头吃上三年都是甘愿的。你已经做了这么久的秦王妃,只怕不是很容易脱身!” 靳佩兰拣了张椅子缓缓坐下,苦笑一声叹道:“你心里在骂我只能跟丈夫同富贵不能共辛苦吗?不是这样的,我性子一贯清冷又不善与人结交,更不耐烦到哪户宅院里当个摆设,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自得其乐地孤独终老。去年圣人忽然点中我当秦王妃,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书房内的灯光不是很明亮,靳佩兰仿佛像一只被压得太紧的弓弦,“但是我的父兄不这样想,甚至一改往日淡泊的做派整日里上蹿下跳,喜滋滋地宣告乡里,还说要把我的名讳写进祖谱里。我想过千百种方法意图逃脱这门婚事,可是下跪请求哭闹都没有用,在大婚之前我被看管得严严实实连半分自由都没有。” 靳佩兰半边脸沉浸在阴影里,抿紧了嘴角道:“我认命嫁进秦王府,给我的父兄搭建了向上攀爬的阶梯。可现在秦王死了,他们捎信来让我老老实实呆在府里为丈夫守节莫招惹祸事。我已经断送了自己的姻缘为家族尽了力,余生就想在一处山明水秀的乡间小宅院里,可以安静地著书立说,或是煮酒烹茶或是吟诗作画。” 她猛地抬起头,双眼一时亮得灿若星辰,“如果像父兄期许的那样,我几乎可以想见我接下来的日子,拘在巴掌大的宅子里,跟些面目狰狞的妇人你长我短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勾心斗角!也许等那些孩子长大了,还要费尽心神忙他们的嫁娶,这是我身为秦王妃的职责。我不愿意我不甘心,我想为自己争一回,好妹妹你一向心善,我想请你帮帮我!” 书房的油灯忽然噼啪作响,傅百善凝神想了一下道:“你是想让我给裴青传个话吗?我想眼下这个关口也只有他才能伸手了!” 靳佩兰脸上便闪过一道狼狈,旋即昂起头道:“当日在坤宁宫皇后娘娘的寿诞上,我就知道皇帝已经舍弃了秦王。可怜刘首辅犯下谋逆僭越之罪还在做梦,悄悄把手中的东西全部移交给了秦王,意图让他回到登州后东山再起。除非皇帝是个白痴,要不然怎么会给新帝留下这样大的隐患!” 傅百善暗叹一声,多少男人都看不清的局势,却让这内苑女子一眼看穿。 也许那些人不是看不清,只是身在局中不愿看不清形势。刘首辅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当年甚至不惜构陷怀有身孕的儿媳,不惜得罪寿宁侯府这样的实权亲家,就是为了将文德太子拉下马,好将自己的嫡亲外孙推上储君的宝座。直至后来事发,才发现命运兜转之下早已将所有人都陷在污泥当中。 “你想我怎么帮你?”傅百善沉吟后问道。 靳佩兰踌躇了一下终于道出来意,“我想诈死离开秦王府,也不想返回娘家。我身边有些细软,支持后半辈子的开销尽够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儿了却残生。裴大人简在帝心,由他来操办此事最好。虽然未免几分风险,但是我也帮了裴大人和齐王殿下一个大忙,相比之下这些想来应该算不了什么?” 傅百善听得狐疑,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攸忽明白了一件事,“秦王的死,这其中有你做的手脚吧?外间传言是裴大哥奉皇帝之命逼死了秦王,但我和他相知多年,知道他若是真干了这件事,就万万不会否认。现在想来,他不过是替人背了黑锅!” 靳佩兰一愣之后面上涨得绯红,半响才镇定下来,“你我虽然在一处不多,但是我相信妹妹是个光风霁月之人,你说不是那就必定不是。那日裴大人宣读圣旨之后,秦王心烦意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我收到一张纸条,让我在秦王面前自承怀有身孕……” 傅百善是冰雪聪明之人,霎时间便明白这便是压死秦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靳佩兰面有哀意,“我虽然不恋慕秦王,秦王也不过拿我当镇宅子的光鲜物件,但是一起相处这么久也知道这人最是心高气傲。皇帝拿了他的错处,接下来就是圈禁,或是贬为郡王贬为镇国将军,最后甚至贬为庶人。要让他跪在地上仰望昔日看不起眼的兄弟过活,真是比杀了他都让人难受!” 傅百善便了然道:“秦王心高气傲不愿低头,为了让皇帝记住最后一点念想,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将来还有一份宗室的爵位,忧惧惶恐之下这才饮鸩自尽。给你悄悄递纸条的人,绝对拿捏住了秦王的心思,也难怪你会怀疑是裴大哥奉皇命做的手脚!” 靳佩兰不由浑身发冷,拿了袖子掩面喃喃道:“到底是谁这般窥得我的隐秘心思,又这般巧谋诈言……” 傅百善便细细看她,见她双眼含泪额角通红并无一丝作假之意,就明白在这世上有些女子真是身不由已。心中暗暗长叹一声,终于低低道:“当日嫁进彰德崔家的赵雪因为心怀怨恨,故意将裴大哥昔日同僚的遗孀小曾氏找来给我添堵。其间若非有你暗中相帮,我也险些失了颜面。这份情谊我始终记得,不管怎样我一定会帮你!” 靳佩兰眼中的泪水终于垂落,砸在地面上立时就不见了踪影,“原本我也不想的,想我这样不安于室的女人怕是只能落到沉塘的境地。可是,我一想到跟一大群女人关在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时时还要不甘不愿地安排他们的吃喝拉撒,我就夜夜不能安寝。若是落得那般境地,我情愿放手一搏……”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傅百善心里听了却只觉得心酸和怜悯。 靳佩兰看她神色已知今晚的目的终于达到,却是心中空落无着,仿佛胸腔底下的那一块被人用尖刀强行挖除。她胡乱裹紧斗篷,踏着月色蹒跚离去。秋风卷起她的衣角,单薄的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低矮的花树间。 片刻之后,裴青从外间走了进来牵住她冰凉的手道:“吓着了吧,我竟没有想到秦王府里还发生了这样一茬子事端。看靳氏的样子又不像是说谎,秦王竟然不是畏罪自尽,而是想为妻儿留一条活路。却没想到皇帝最后还是将他的一干妻妾全部贬为庶人!” 夫妻两个都在寻思那个悄悄给靳佩兰递了纸条的人到底是谁,不约而同心目当中同时浮现了一个名字。傅百善不由打了个寒噤,“裴大哥,我相信你说的话了,皇家的人个个都不是善茬子。只是他这样做到底有违天和,还将屎盆子牢牢实实地扣在了你的头上。” 裴青慢慢地将一件绣了三多如意纹的外衫披在她的肩上,低声道:“二十年前秦王虽不是文德太子薨逝的元凶,但是耐不住有人为了他主动做事,臂如刘肃,例如温尚杰。那位要是继承大位,势必要把这个根源先行铲除。要不然事隔经年有人打着为秦王复仇的靶子出来挑事,那位是应还是不应?” 他微微一叹道:“由此看来,齐王殿下跟在皇帝身边最久,只怕学到的东西也最多。这份审时度势下手狠准叫人叹服,最后让人称绝的是皇帝还要心甘情愿地为他收拾残局。他行事如此明白不惧他人口舌,只怕恰恰合了皇帝的心意,这万里繁华的江山终将易主了!” 傅百善实在难以想象笑得那般灿烂阳光的孩子,会是这场谋划的幕后黑手。 裴青不想她忧思过度,便取笑道:“可见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心肠也软了许多。那年徐玉芝混到宅子里抓了小妞妞,你不是下狠手收拾了那女人一顿吗?我派人将她捞起来的时候,只有胸口一点热乎气了。我还在想,这要真是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那十里八乡都有威名!” 傅百善便噗嗤一笑,捶着丈夫的胸口道:“那女人着实可恶,我还寻思她终于要好好过日子了呢,没想到她竟然屡次来犯我。那日若非是在家中,我肯定拿了双凤刀出来斩断她的双手,让她再不能为恶。我平生所遇阴毒之人,她算是头一个!” 听得她语气变得松快,裴青一时面色大好,“事情揭开之后,皇后娘娘和刘家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齐王殿下……使些手段就能快意恩仇出了这口恶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下你不担忧齐王殿下了吧,他们这些人只愿给你看到他们愿意你看到的。好在你我夫妻都与他有善缘,日后他登基为帝也算是心有城府不易被人左右的。” 天边已经放了白光,透过深深重重的树木只留下一层灰色的轮廓,街巷里已经有早起的小摊贩推着独轮车沿街叫卖。这世间朝代帝王的更迭之于老百姓而言,其实还不如桌子的一餐丰盛的饭食。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最后都得沉没于时间的万年长河里。 傅百善忽然顽皮一笑,扬着脸高声道:“我想吃越盛斋咸口的豆腐脑!” 第三六二章 生辰 第三六二章 生辰 初春时节,缠绵病榻许久的皇帝再一次逃过劫数大病初愈,下令将年号改为泰顺,并颁下圣旨晓喻天下,册封皇四子齐王应昉为太子。 坤宁宫内,张皇后双手颤抖着摩挲着这道用五彩锦缎书写的圣旨,“……为防驾鹤之际国之无主,感念国有良嗣俊才辈出,固特立储君以固国本。皇四子齐王应昉俊秀笃学颖才具备,箕裘绍绪诗礼垂声。事父母孝,事手足亲,事子侄端,事臣工威,大有朕之风范。” 张皇后忍住眼中的泪意,抬头望向面前姿容英挺的幼子,喃喃道:“好孩子你不必如此,我只盼着你平安喜乐健康地过完这一辈子。皇帝不好当,每天都要处置很多繁杂的事情。我虽然与你父皇置气多年,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勤勉的好皇帝,他每日鲜少在子时之前安歇过!” 太子应昉像幼时一样温柔地趴在张皇后的膝头,微笑道:“我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母后有几日是开怀的,我生病时你恨不得帮我抗下所有病痛,我跌倒受伤时你一气罚了所有侍候的宫人,还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在我的身边,为我换汤换药。那时我想,到底要爱得多深才会让当母亲的时时唯恐失去孩子。” “十岁那年第一次发病,半刻钟内人就开始变得恍惚,那时唯一的念头就是母后只怕又要伤心了。父皇问我,愿不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你从此安心。我回答说愿意,父皇就下秘旨宣吴起廉老太医夫妇悄悄为我诊治。无数次熬不过去时以为在人世间最后的弥留,就想想母后为我伤心难过的样子,就什么都撑过来了。” 金瓦红墙的宫城重重,透过坤宁宫雕了如意云头纹的槅扇,隐约可见天际遥远高阔,还有化为一串黑点的鸽羽在蔚蓝的苍穹之上自由自在的飞翔。 张皇后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哀哀哭喊道:“我早就知道你从小自在散漫,怕是不愿呆在这狭窄的皇宫里,你的愿望是想走遍大江南北探访民生,甚至想到北元边关去看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你是为了我,才甘愿呆在这巴掌大的囹圄之地……” 应昉眼角也有些润意,他低头像小时候一样满眼孺慕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那一丝夹带了栀子花的暖香,“我想有另外一种活法,跟母后在这宫中感受人世间的繁华。等我的孩子长大了,可以抗下这副江山社稷的重担了,我再去实现我的愿望,也许那时候大漠的落日更加壮丽无边!” 初春略带寒气的阳光越过重重的宫城,将坤宁宫前青砖铺就的院落里撒下淡淡的金辉。刚刚经历寒冬的花树上尚带着一层蒙蒙的白霜,专心倾听的皇帝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就在地上留出两个不太明显的湿痕。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也不叫人进去禀报,而是转身步出宫门。 薄如轻纱的白雾里,长长的一列内侍和宫人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跟随在后面。 片刻之后,眼角尚有泪痕的应昉慢慢退出坤宁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回禀皇帝刚才来过了。他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微笑着摇摇头,喃喃轻道:“父皇对母后是敬爱,对刘惠妃是宠爱,对崔婕妤是怜爱。只可惜到最后,这些女人都学会了不再爱他……” 青衣小太监连头都不敢抬,老老实实地垂着身子候在一边。应昉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卷着袖子吩咐道:“明日便是傅乡君的生辰,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弄好了吗?她性子一向疏阔旷达,向来不喜欢那些胭脂首饰之类的东西,千万别给我弄砸了!” 傅百善曾教习应昉骑射,跟他有半师之谊。应昉对这位年岁相差不大的女师傅颇为敬重,四时节礼不说,连这个生辰都特地抽时间探望。 小太监忙小意笑道:“早就准备好了,奴才亲自到主子的库房里挑选的,是一副大弓,听说是前朝女将军所使用过的东西。奴才让织造办的人赶工,重新用天山雪蚕丝绷了弓弦,看起来极拿得出手!” 应昉哈哈笑道:“傅乡君臂力过于常人,你拿再大的弓过去她都拉得动。算了,此时再换也没甚意思。找个人好生拿着,给宝璋妹妹当玩具也不错!” 小太监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心想那副宝弓看着不打眼,所费银子不下数百两,就这般轻飘飘地送予一个稚龄小姑娘当玩具,怕也是只有眼前这位爷做得出来。他在心头暗自警醒,能被主子爷这般如同家人一般看中的,下回在宫里瞧见了一定要好好巴结一番。 东存胡同的裴家新宅因为女主人的生辰,在前檐上挂了一溜的红灯笼。虽说不想大肆操办,但锦衣卫新任指挥使的夫人做寿再低调也是有限的。 程涣程老先生对这些自然是驾轻就熟,亲自坐镇门房,哪些礼该收哪些礼不该收。象是礼饼盒里装的不是礼饼而是一盘排得整齐的金银锭时,就要有礼有节的将东西退回原主。还有打着送奴仆送厨娘名义实际上却是送扬州瘦马之类的,更是不能收。要不然第二天弹劾裴青骄奢淫逸的折子就会堆满皇帝的案头。 内宅的大迎窗下,会昌伯夫人魏琪捂着嘴笑个不住,揶揄道:“当年谁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要执剑行走天下匤扶正义。这才多久的日子啊,肚子里又揣上了一个!” 坐在一边的傅百善无奈地看着好姐妹笑得饼屑横飞的样子,把自己面前的茶盏挪得远一些才道:“前天我家宝璋回来跟我说,魏姨还脱了鞋爬树摘院里的柿子来着,被府里的老夫人看见后罚抄了一百遍的《女则简义》……” 魏琪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左右看了一眼后连连叫苦,“自从皇帝让我家方明德当了这个什么会昌伯之后,家里的规矩忽然就大了起来。我那婆婆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古板,说我行止佻脱要十分稳重才好,特特进宫在皇后娘娘面前讨了一个老嬷嬷回来,日日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烦都让人烦死!” 傅百善看着这个当姑娘时就合得来的闺蜜,不由抚额叹道:“那你起码装一下,哪里有在孩子面前脱鞋爬树的道理?” 魏琪斜睨她一眼,“说得自己多无辜似的,我家诚哥儿在你庄子上玩了半个月,回来就野得不成样子。他说小姨姨带他们到山上用小弓小箭射麻雀,射下来后就在山泉边剥皮扒毛,用铁签子串在一起放在火上烤!” 傅百善不由咬牙切齿强辩道:“我叫过他们不许回家乱说的,这几个小没良心的。再说我只负责教孩子们射麻雀,那什么剥皮扒毛都是小五小六闹着要干的,说什么东西要自己弄的才好吃。就是怕你婆母说我把孩子带坏了,还特特洗干净换了衣裳才送回去。” 魏琪笑得直打跌,“哪里瞒得住,我家俩小子天天问什么时候到小姨姨的庄子上去?我婆婆倒是没多说什么,还感叹往年庄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带的,长大后个顶个的皮实!” 她闲闲地磕了一颗五香瓜子道:“我婆婆就只盯着我学规矩,说皇帝厚爱才把会昌伯这个爵位给了我们这一枝,就要对得起他老人家。在我看来这就是个累赘,等方明德外放了,我就让他辞了这个爵位,谁爱当就当去!” 傅百善就问道:“那个小曾氏的一双儿女怎么样了?” 魏琪噗嗤一声笑道:“那叫方玲的女孩子不过八九岁吧,小小年纪也不知跟谁学的一肚子弯弯绕。跟她身边侍候的丫头说他们姐弟俩才是会昌伯府的正经嫡枝嫡脉,等他们长大了这爵位还是要由她弟弟方珑来继承。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我还特地到她面前教她,说他们姐弟俩的亲爹方知节是伯府的嫡支不假,可他们的娘不是方知节明媒正娶的妻,甚至连妾室都算不上,他们姐弟的身份又何来的嫡枝嫡脉?” “被我狠打回了脸,那小姑娘老实多了。那小曾氏开始还偷摸上门看了几回,我睁只眼闭只眼也没当回事。忽然有一天想起这女人好久没见了,一打听才知道这女的竟然重新嫁人了,给一个将近五十多岁的乡下土财主当填房。偏她还有两分运道,年前就怀了身子听说怀的是一个儿子,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傅百善也有些目瞪口呆,吃吃道:“当初她可是誓死不跟两个孩子分开的……” 魏琪白了她一眼道:“原先我还打算说服我家那位,等风头过去没人嚼舌头了,就把这爵位正经让给方珑,毕竟他是方知节的遗腹子,是方氏一族老家主的亲孙子,谁曾想小曾氏转眼就嫁了人!你想,要是日后那个土财主的儿子上门来认亲,方珑是认还是不认?就没见过这般嘴里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却全然不顾儿女的亲娘!” 见傅百善也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魏琪没好气地吐了几片瓜子皮恨道:“可见这些娼门出身的女子说话当放屁,见着一个好的就上赶着往上贴,只有你相信她的鬼话。也不好生想想,以我裴师哥当年那副在寻常女人面前孤拐清高目下无尘的德性,若非事出有因只怕连眼梢都不会甩小崔氏一眼。偏你醋性大气性更大,连多问一句都不肯就远走海上,害得他从马上跌下来摔得半死!” 门外几个大丫头低头忍笑,傅百善脸面涨得通红简直怕了她这张刀子嘴,连连告饶道:“是,都是我的错,每隔几日你就要把旧事拖出来鞭述我一回,我是不该小心眼不该使小性子行了吧!” 门外裴青恰巧掀帘而入,他将将只听了个末尾便笑问道:“谁不该小心眼不该使小性子?” 傅百善和魏琪相视一眼,终于撑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第三六三章 祭奠 第三六三章 祭奠 新宅里只备了三十桌的酒席,谁曾想客似云来绵延不断。 程先生看着已经写了半尺高的礼簿连忙派人进去禀报了一声,这才唤人到万福楼又定了十副席面。觥筹交错间,太子应昉轻车简从地从侧门而入,根本没有惊动余人就将礼物亲手交至傅百善手中。又跟小妞妞和摇车里的元霄顽了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宫去了。 一国储君的动静再小也会有人留意,当看见一列精悍之人拱卫着一个身形高瘦青年走过时,大家都相互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酒席上的气氛更加融洽了。有消息灵通之人都在心中暗自盘算,这裴指挥使是简在帝心御前的红人,这傅乡君又是得新太子极为看中的骑射师傅,这一家子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呀! 酒酣人醉宾主尽欢,当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已经是寅时过后了,一辆平头黑漆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裴宅的后门。披着一件绒毛厚斗篷的傅百善揉着有些惺忪的睡眼讶异地望着丈夫,嘟囔着问道:“裴大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我天没亮就起来呀?你若是不能说个子卯出来,我可是不依的!” 刚刚沐浴隐去身上酒气的裴青只穿了一身轻薄便服,他亲自驾着马车闻言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眼下因皇帝新立了太子朝局安稳许多,秦王饮鸠自尽,晋王也被贬为郡王,刘肃刘首辅病卒。宫里头张皇后重新掌理宫务,刘慧妃听闻秦王消息后神智开始不清,崔婕妤暴毙。彰德崔家因崔翰、崔玉华、崔莲房三兄妹德行有亏的牵累让百年的好名声一落千丈,不但执行了鞭刑还发配辽阳服苦役,江南道已经有人上书由官府接掌崔家族学。” 傅百善心中疑窦越来越大,“这些我都知道,你从前还说过欠的债终须要还,这些人做过的种种恶事老天爷都笔笔记得清楚!” 因为时间还早路上只有几个稀稀拉拉行人,马车略微有些颠簸地出了城,转而下了官道。半响之后人烟渐无风景也渐秀美,须臾就拐入一处修建得颇为整齐的私家墓园。裴青跳下马车,将傅百善搂入怀里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余年,地下亡灵也得到慰藉。但是我想,她还是很想你来看看她!” 北方的天亮得早,有清冷的风从高阔的遥远的天际吹来,苍翠的松柏劲竹摇晃着树梢,发出一阵阵呜呜咽咽的空鸣。忽然间,傅百善的眼泪就懵懂地涌了出来,一时心痛得难以自抑连指尖都在轻颤,却只得双眼模糊地跟着裴青往前走。 那是一座小小的坟茔,青石为底花木扶疏,虽然看得出来常有人打扫,却还是无端给人一种孤孑凄清之感。傅百善连墓碑上的名讳都还没有看清,就仓皇地扑上去依偎在一旁喃喃轻语,“我找了你好多年……” 饶是裴青这般见惯生死的人也忍不住一顿心酸,默默将早就置办好的香烛果品从提篮里取出,在碑前一一陈列好,这才半扶着满面泪痕的妻子一起对着墓碑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山岗上有微风往复回旋,往地上祭撒清酒后,碑前的烛火似是有灵性般微微轻摇。 这是一场迟到了整整二十年的祭奠,对于生者和逝者都是一场迟来许久的慰藉。 料峭的寒风掠过山巅掠过深涧,卷起尚未返青的大片枯草,像是海水一般起起伏伏地荡漾过来,发出如泣如诉的簌簌声响。碧色如洗的苍穹澄澈且空灵,树梢漏下的光影将年深日久的青灰色墓碑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白霜,却非常奇异地给人一种温暖之意。 傅百善用手慢慢地描绘碑上镌刻的“郑璃”二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原来你就是我的生母!这些日子我很听了一些你的事,心里常在想这定是个常人不能及的女子,遇着丈夫亲手泼出的污水还敢反驳,面对皇家的步步逼迫还敢冷笑,拼了性命生下孩子后立马就从容赴死,原来你就是我的生母啊!” 傅百善双颊哭得发红,不知不觉间靠着冰冷的石碑仿佛倾诉一般低喃,“我很小的时候曾经置疑,为什么会有人生下我却不要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原来,却是我错怪你了,其实你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裴青半搂着她哭软的身子道:“那日处置了一干人后,皇帝曾问过寿宁侯府的老夫人,愿不愿意将多年前送走的孩子重新认回去?” 巍峨的宫殿前,张老夫人早已头发霜白,对于皇帝的问题想了好久才回答道:“那孩子如今过得很好,收养他的人家把孩子当做亲生的,那孩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若是将一切揭开,固然安慰了逝者的亡魂,可是让那孩子在她的父母面前如何自处呢?还不如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各自两下安好罢了!” 裴青扶住傅百善的脸颊,仔细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道:“我今日带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二十多年前的今天,你的生母在那样紧迫的关口下还是选择拚死挣扎生下了你,就可以想见原本她是多么期待你的到来,你从来都不是被厌弃的人。” 遥远的地处仍然是黑沉沉的天色,但更高更远的地方已经泛起炫目的金辉,裴青紧紧握住傅百善的手叹道:“寿宁侯府当初因种种顾忌不敢留下你,肯定是斟酌了许久之后才让顾嬷嬷将你送到傅氏夫妻的手中。也正因为傅氏夫妻全心全意地照顾,才让你无忧无虑地长成这般模样!” 傅百善脸上的泪流得更凶,一时间连眼睛都肿得有些睁不开,但非常奇异的是胸中却是涨得满满的。她无限依恋地抱住丈夫劲瘦的腰身,低喃道:“谢谢你……” 狠狠哭了一场后傅百善精神明显好很多,坐在薄毯上看裴青修葺坟茔。初春后的天时变长,即将升起的纱雾将连绵起伏的山峦慢慢笼罩起来,象是隔了一层浅浅的灰纱。长长短短的虫鸣经过一夜的休憩开始在低矮的灌木间响起,缓缓拂过的风带着山涧水泽的气息,似乎是人世间最温柔的呢喃轻语。 铲草,培高坟土,修剪花木。 裴青很快就把坟茔收拾干净,甚至还用帕子沾了泉水将墓碑搽拭如新。末了牵着傅百善的手恳切道:“郑夫人,我会照顾好珍哥的,您老人家请放心,当初陷害您的人都会为您抵命。现下即便活着也没落得好下场,您尽可放下一切重新去投胎。珍哥现在又有了身孕不好打扰,您在那边需要什么就给小婿托个梦……” 傅百善纵使有再大的忧心也让这人搅得一干二净,擤着鼻子瓮道:“难怪我娘现在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前一向得了一筐广州捎来的新品榴莲立刻就打发小六巴巴地送过来。我还奇怪来着,我又不喜欢吃这东西作甚送来,原来却是给你留着的!” 这个娘却是指宋知春了,裴青见她终于放开心怀也不免心生欢喜,“我原先不喜欢吃,后来却越吃越好吃。再有你虽然没提,我却知道你总是有个疙瘩搁在心头。今日过来看了一眼终究安心了吧,以后春秋两季我都陪你过来悄悄祭拜。寿宁侯府虽然没有认你,可是那位张老夫人,如今当家的李氏夫人,郑瑞郑舅舅哪一个不是对你多有照拂,至亲之间其实毋须多费口舌。” 傅百善看着收拾得洁净的坟茔,缓缓道:“裴大哥,这个生辰礼我很欢喜……” 第一道阳光越过密密的山林,绽放在这处小小的所在时,裴青牵着媳妇的手缓缓步出林间的青石小道。将将把马车重新驶入官道时,就斜斜冲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的酒气,茫然地抬起头道歉后就踉跄地往林中走去,看那人行走的方向正是郑家的祖墓之地。 裴青冷哼了一声丝毫没有理会,回头撩起车帘子就见媳妇围着厚厚毡毯睡得正熟,于是小心地把马车驶得更平稳。 那个中年男人此时却回了一下头,不自觉地张顾了一下那辆即将消失的马车,总感觉自己错失了什么至为宝贵的事物,一时间却想不起那个带了草帽遮住半边脸的驾车之人是谁。他急走几步就见到了被打扫得洁净的坟茔,还有搽拭得一尘不染的墓碑,一时悲从心中来跪在碑前痛哭道:“安姐,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受人愚弄啊……” 男人全无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再无半点昔日头甲探花的风流模样,喃喃道:“安姐,你还记得你才嫁进刘家时我俩是多么好吗?虽然那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入阁,但毕竟是寒门出身,我做梦都没想到侯府的贵女会看中我,京中人人称羡我们是神仙眷侣。” 刘泰安满脸懊悔,终于不顾行藏地呜呜哭了出来,“我真的以为你跟太子有染,真的以为你腹中的孩儿不是我的。即便那样的怒意下我也没想伤害你,原本我是想成全你的,却没想到一切都是崔氏私心作祟使出来的手段。全部都是圈套,一环扣着一环,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你在那边是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是不是在笑我自作自受?老父死了,长姐疯了,儿子远走他乡也不见了踪影。还有那个叫崔文樱的女孩,我做梦都不知她是我的女儿,她没有一点地方生得像我。我的亲生儿子差点娶了我的亲生女儿,现在满京城的人避我如同粪水,连酒水都不愿意卖给我。他们都在背后笑话我,笑我识人不明,笑我将珍珠和鱼目倒置!” 林中的坟茔沉寂,似乎连墓中人都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刘泰安哆嗦摸出怀中的酒壶,仰望着遥远的天际,仿佛对着人柔声道:“若是你怀的那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肯定是世上最好的宁馨儿。我会教他读书写字,你会教他做人处事的道理,依你的品性教养出来的孩儿定是人间龙凤,而不是这般受人耻笑的一对浪荡冤家。” “呵呵……” 刘泰安凄惶地大笑出声,林中空地上便有相似的回响,似乎含了无尽的嘲讽,“崔莲房,夫妻二十载你为什么连我都要苦苦相瞒,那些书信原来是你的手笔,那些说不清的误会最初的始作俑者就是你,崔文樱真的是我的女儿吗,还是你与他人偷生得野种,却无端祸害得我们两父子人不人鬼不鬼?” 林木苍郁,舒展的枝条在风中发出悉索地轻响,仿佛是女人无尽的叹息。 第三六肆章 一世 第三六肆章 一世 秦王应旭直到饮下酒盅里的鸩毒时,才恍然自己的一世竟然像是个笑话。 从小他就是人人欣羡的对象,身材健硕允文允武,母亲刘姣是宠冠六宫的刘惠妃,外祖父是谨身殿大学士刘肃,舅父是文采风流的一甲探花,舅母出身数一数二的世家彰德崔氏。父皇爱重,刚刚十八岁就让他以亲王之尊镇守登州。与此相比,他的几个兄弟还懵懵懂懂地不知事呢! 自皇后所出的长子应昶薨逝后,应旭就成了实际意义上的长子。从各方条件论起来,唯有他具有继承大宝的希望。不但是他母亲刘惠妃这样以为,就是王府里的清客和一众朝臣私底下都这样以为。 三皇子应昀虽有些才学但偏于文事,整日只知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且他的母亲崔婕妤出身低微,听说只是个北元边境牧民之女,最早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司寝宫人。 四皇子应昉出自坤宁殿张皇后,可打小就是个药罐子,太医们每每提及他都是直摇头,私下里打赌说四皇子活不到成年。当应旭第一次在乾清宫内书房看到这个小弟弟时,已经十岁的男孩却单薄荏弱得象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就是因为这种隐密的优越感,应旭将一个长兄应尽的责任做了个十足十。每年四时节礼生辰吉曰,就会搜罗些精致的物件送回京城。可是即便他表现得如此礼贤下士友爱兄弟了,皇帝对于立太子一事却是只字不提。 外祖父刘肃老于世故,在名叫篁园的书房里拈须微笑,谆谆告诫他稍安勿躁休要着急。 有时候太子这个名号也只是个虚称,历朝历代有多少被封为太子的储君最后都死于非命,或是父子相疑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就是当今这位九五之尊,当年在先皇的众多子嗣当中非嫡非长,却靠着七分人为三分运气笑到了最后。 秦王应旭收敛心神渐渐安稳下来,开始一心一意地处理手头上堆积的公务,这种课实耐劳的作派逐渐让他在军中羸得赞誉。及至三皇子应昀长成时,他已经在东南沿海各个城镇扎下深根。 成年的皇子间争斗日益升级,开始是些不为人知的小摩擦,到后来就演变成暗杀下毒反间。对这种层出不穷的小把戏感到由衷厌烦,应旭不是没有想过痛下杀手。但是一想到站在高处帝王那双看似和熙实则冰凉的双眼,就象懈了气的皮球一样只能收手。 应旭几乎可以想见帝王的呵斥——为君的气度呢,长兄的风范呢?难不成弟弟们的些许胡闹,你就全然当真了不成?所以有些事弟弟们做得,他却做不得…… 在再一次受了应昀的暗算后,应旭气得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杀意,就带领几个下属到青州云门山躲个一时的清净。就是在那时,他邂逅了从石阶漫步而下的傅家百善。 彼此,一身红衣的女郎拈着一段枯枝从白茫茫的大雾中忽忽闪现,站在高处便如分花拂柳而来的女仙人。那份闲适,那份从容,那份安然,让站在凡世的人心底陡生了掠夺之心。象宫城里那把引无数人窥探和垂涎的宝座一样,应旭心想,这必定是属于我的! 接下来的事便如梦中一样,红衣女郎则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有匪人持利器横行,女郎却没象普通闺秀一般吓得不知所措,而是挽起大弓直直对准了意图进犯的凶徒。月夜下,潇洒利落得如同古时战神一般的女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应旭的心里。 那时意气丰发的应旭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离别,只要摆明身份,至多三五月这样桀骜不驯的女子,就会穿上鲜妍的宫裙驯服呆在后宅里,等候他偶尔的宠幸。 再出色的女子,之于应旭来说不过分为珍贵和更珍贵两等罢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傅家百善宁肯舍下锦绣坦途无边富贵远赴东海,都不愿意委屈自己做秦王府的一个地位尊崇的侧妃。 应旭以为自己给的价码不够,就让人含蓄地允诺其秦王正妃的位置,却还是被现实狠狠抽了一记。那样骄傲的女子,所有的价码在她眼前都等同铁石瓦砾一般…… 多年之后,当百事受挫的应旭躲在万福楼的雅间喝闷酒,无意间看见傅百善和她的夫婿在简陋的小巷口,头挨着头同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混饨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原本这一切的一切,应该都是属于他的。 在巩义山别宫的凉亭里,应旭猛然撞见酣睡于此的傅百善,心底那份蜇伏许久的奢念又在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可以呢,他贵为一品亲王纳个妇人入后宅,又是什么大不得了事情? 象汉时槐里有女王娡慧而美,先是嫁于金王孙并生有一女,之后被母亲送入皇太子宫为美人。经过多年的用心筹谋终于辅佐儿子登上帝位,她就是大名鼎鼎流芳百世的汉武帝生母孝景皇后。 凉亭濒水空气当中有些浸浸湿意,应旭却觉得胸口有团热烈的心火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只要一伸手扯下这女子的一件外裳,所有的一切就说不清了。 与刚刚上任简在帝心的京卫司指挥使裴青反目成仇没什么,受到帝王斥责没什么,朝臣们言辞犀利的攻讦没什么。应旭怕的是这女子一旦清醒过来眼里冷藏的失望和冰碴,怕的是这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刚烈。 不知为什么,应旭无比笃定无论自已使出什么手段,傅百善只要自个不愿意,这世上就没人能使她屈服!既然这样,不如两下别离各自安好吧!虽然心头不豫,可总想着心上之人惦念着自已曾经的一点善念。 当裴青率领着一队锦衣卫冲进秦王府时,应旭的心上却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的释然和疲惫。罪证和贪没的银票被一一搜罗出来,他就知道这么多年的期翼原来是建立在海边的粗砂之上。一个大浪打来,所有的一切就土崩瓦解。 穿了飞鱼服更显威仪赫赫的青年亲手斩杀当众冒犯王府女眷的军士时,有几点乌血溅到了应旭的鞋邦子上。他有些茫然的同时,却并没有感受到对方凛烈迫人的杀意。 明道堂前刀光闪闪人影撺动,却没人敢打扰这一方的清净。 裴青拿着白丝巾慢慢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低着头仿佛不经意地道:“圣人是在给四皇子腾地,可是只要殿下从此安分守己未必不能保全!对于圣人来说,太子只有一位,儿子却可以有几个!” 落到如今这般近乎凄惨的境地,应旭胸中却并未如何愤恨,他负手昂着头看着天边一抹没有形状的白云,良久才怅然道:“就为那日在巩义山的别宫里,我保全了傅乡君的清名,才让你对我留有一线提前告知吗?” 裴青无声地笑了一下,飞鱼服上华美的金丝银线都不能夺去他半分风仪,“殿下,有些人有些事生来便已经注定好,你再是如何努力如何费尽心机都是枉然。象令外祖父当年挟一已私心构陷文德太子,就已经注定你此生与帝位无缘!” 应旭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彼时的诸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实在在地迷惑了他的双眼。 “至于傅家百善嘛——”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徐徐侧身,眼里有些略嘲讽和了然,慢腾腾地道:“这世上任何一个心宜她的男人都可以娶她,唯有殿下你不行。因为她的生母可以说是因为你,才被人泼脏水辱清白悲愤而死。你之于傅家百善,不吝于杀母仇人一般令人憎恶。现时她不知其中详情,若是知晓只怕第一个就要诛杀你这个真正元凶!”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应旭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裴青的话言犹在耳,他细细一思索忽地想到近来的桩桩件件猛然想到一种可能,惊骇至极地问道:“……你是说,你是说傅百善是寿宁侯府郑氏和我舅舅所生之女?不对,当初郑氏被宣入宫后隔日就殁亡。她腹中胎儿不过七月余,怎么可能生得下来,我父皇怎会容许这个背负污名的婴孩生下来?” 裴青冷冷勾唇一笑,“你外祖父刘肃和彰德崔家的崔莲房联起手导了一出无中生有的好戏,就不兴皇帝留有后手?没有比这个婴孩的存在本身更好更直接的证据了,二十年前郑夫人聪明绝顶,就是窥得帝王的隐秘心思一连喝下双份的催产汤药,挣扎掉半条性命才为那个小女孩夺得一线生机!” 应旭如坠冰窟手足冰冷,心底冒出一股股的凉气。 他忽然想起自已初见傅百善时是惊艳,及至后来却总有一股莫名的熟悉。特别是女郎莞尔一笑时,其侧颜和宫中刘惠妃竟有三分相似!可笑自己还沾沾自喜,觉得这是前生注定的缘份。却不知刘惠妃是温室内豢养的人间富贵花,傅百善是悬崖上傲霜斗雪的松柏,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如此一来很多未解的事就说得通了,寿宁侯府和张皇后为何会屡次相帮傅氏一族?皇帝为何会对裴青信任得近乎纵容?为何会让老四礼遇傅百善并尊她为师? 应旭拄着额头吃吃地笑了起来,“原来她竟是我的嫡亲表妹,若是二十年前我外祖父不横插这一杠子,我如今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只可惜文德太子早殇,我就是做得再好在父皇心目中也比不过他。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不知不觉当中我竟然把一手好牌生生得打成了输家!” 裴青凉凉望过来一眼,“我之所以说破此事,是劝殿下偃旗息鼓好自为之。因为若是你凭借手头这点东西再争再闹,宫里那一位就会拿当初的郑夫人出来说事,那我家这位的身世不免喧嚣尘上被人议论份纷纷。” 身着华丽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面上沉稳不见丝毫张扬得意,指尖捻着一枚树叶垂眉道:“她和傅氏夫妻的感情甚笃,傅氏夫妻向来视她如己出,我不愿他们之间为此事心生嫌隙,所以打今之后还请殿下谨言慎行好自珍重。” 锦衣卫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勿,地面除了些许狼籍看不出什么异常。从雕了拐子龙纹的窗格往外望去,秋末的日头从炫烂摄人到黯无光华,原来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应旭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自已和外祖父一样贪心,什么都想抓在手里,结果什么也没得到! 应旭的眼中也像这天日一样开始变得暮色沉沉,虽有不甘却大势已去。要让他这个一品亲王向当初眼尾末梢都看不起的小毛孩磕头请安,简直比杀了他都要难受。即便落到如此不堪境地,他也无论如何想像不出自己向人俯首称臣的模样。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徒呼奈何! 外面已经敲了三更鼓了,王府外有被刻意压低的叱骂声,铁蹄踏在石板上的敲击声。鼻翼间浮动着猎人围捕时的血腥味道,而自己就是被堵住去路陷入末途的野兽,想来府外已经被人团团困住了。也是,那位帝王不动则已一动就是雷霆万钧。凉风吹过,应旭后背忽地生了一层竖起的寒毛,即便现在下决心拼个鱼死网破也全然晚了。 外面有仆役开始掌灯,明明暗暗的烛光映在桌上酒壶,里面装盛着上好的流霞酒。酒水香醇浓厚酒色如同琥珀般的蜜色一样诱人,其实只要一喝下就万事皆休。应旭面色惨白,猛一咬牙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斗彩缠枝纹酒杯。 这时候王府总管曹二格在外头叩门,轻声禀道:“王爷,靳王妃过来想和您说说话……” 第三六五章 番外郑璃 第三六五章 番外郑璃 作为寿宁侯府的嫡出幼女,郑璃从小就没有受过什么苦楚。她的长兄次兄大她许多,可以说是被视为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也不为过。 在外人看来她生得好长得好出身高贵,是人人欣羡地对象。可是她心底里有一个不能为人言说的秘密,她从小就在心底里暗暗地喜欢当朝太子应昶。可是这位太子表哥大她许多,只一向把她视作小妹妹,且在五年前就迎娶了彰德崔家的长女崔玉华为太子妃,所以她就将这份喜欢化作纯粹的祝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今年春天母亲为她相中了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的嫡子刘泰安,那人是宝和三年的探花,文采卓然不说人也长得十分俊秀,他的长姐刘姣就是景仁宫的刘惠妃。按理说两方的辈分有些不相符,可是大人们都说这是一件十分般配的婚事。 为着女儿的婚事几乎愁坏了的侯府张夫人仔细斟酌了半月,对老实本分却性情近乎腼腆的刘泰安十分满意,于是就摒弃成见主动约了刘大学士的夫人夏氏在圆恩寺会面。两家的主母相谈甚欢,这亲事就定在了来年八月。郑璃心想,过去的事就让它泯灭于过去吧,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婚后,性情向来温顺的郑璃和夫婿举案齐眉夫唱妇随,任是何人都说他们是一对天造地和的佳人。公婆和善丈夫温良,待角落里的时日长了郑璃就以为这便是世俗的情爱,就像山涧潺潺的流水一样,虽然浅淡却是润细无声。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戛然而止。 乾清宫的一处偏仄的宫室里,皇帝将一叠书信丢弃在地上,眉梢眼角隐含讥讽,“这是太子与你的亲笔吗?你俩早已各自嫁娶,为何还会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若是事情传开,你要如何跟你的夫家人的交代,太子这个一国储君又怎样在朝臣面前自处?” 郑璃的呼吸停顿,几乎是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些言辞凿凿的书信。作为常出入宫闱的她自然无比熟悉太子的字迹,但是那些字里行间却是从来未有过的柔情蜜意。她紧闭了双眼头目森然,无比艰难地扶着肚子大礼伏跪于地上慢慢道:“太子殿下人品贵重端方沉稳,一向待臣女若妹。这么多年我们从来没有一句越矩的言辞,这封书信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殿下的恶毒诬陷。” 虽说已经进了三月,夜晚的宫城还是寒风料峭,屋角两盏半尺高的白锡双盘灯衬得屋子里的光影忽长忽短。 郑璃抬着一张静美的小脸直直跪在地上,一字一顿道:“臣女自嫁入刘家后,一直恪守妇道从未越雷池一步。便是偶尔出府也是一大群丫头婆子前后跟着,何来时日跟太子殿下私下幽会。臣女不知圣人从何处得到这些书信,但是臣女斗胆断定献上这几封书信的人其心思必定险恶!” 皇帝脸上就显现一丝莫名嘲讽,微眯了眼睛慢吞吞地道:“若是别人朕就当做诬陷罢了,只是这几封书信是你的好夫婿刘泰安亲自从你的妆奁箱里搜寻出来的。你的贴身丫头也说你有几回出府后并没有回娘家,而是去见了一个不知姓名面貌的陌生人……” 郑璃猛地抬起头来直盯着皇帝,却见那人一双眸子里只有一篇冰寒之意,她蓦地明白了自己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陷阱之中。可恨的是,自己落到井底被尖利的铁齿刺破身体的时候,才恍然这个陷阱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徒劳而已。她低低叹道:“圣人要臣女做什么?” 皇帝对于她的知趣甚为满意,微微伏下身子道:”这几封书信上的笔迹朕说是真的便是真的,朕说是假的便是假的。只是这上头有太子的铃钤,却的的确确是真的。朕虽然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这幕后之人折腾出这么大一个圈子,难不成就是想往太子身上泼一点无关痛痒的污水?所以,现在朕必须拿得出一个像样的说头堵住那些人的嘴!” 皇帝轻言细语的反问让跪伏于地上的郑璃面色渐渐苍白。 因为张皇后和寿宁侯府张夫人是从姐妹,所以郑璃自幼便常常往来于宫廷,虽然隐隐明白这处煊赫的所在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干净,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些人的心思竟然恶毒至此。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双手加额伏跪于地上道:“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干,臣女愿意以死自证清白!” 端坐于椅子上的皇帝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始于你的夫婿刘泰安,最终止于你,快刀斩乱麻也算是一件好事。眼下北有强兵虎视南有倭寇横行,朕实在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公开闹大引得朝堂动荡。你能有此决心很好,你死后朕会将你的尸身悄悄发还,以疾患的名义让刘家为你厚葬!” 暗沉的宫室里,再平常不过的一问一答却在讨论着人世间的生死。 郑璃微垂了头,脸上的柔美便渐渐被刚毅取代,在忽明忽暗的灯影下竟隐隐有看破生死的嘲讽,“臣女死前唯有一件事恳请圣人应允,念在腹中孩儿无辜的份上容许臣女将它生下来,是死是活且看它自个的命数吧!” 郑璃眼中似有冷寒悲意,却是一滴泪水却没有掉下来,“那些人费尽心思构陷臣女,刘泰安却连当面多问一句臣女的工夫都不愿意费,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一点骨血的死活。臣女不想那些人虚情假意的泪水脏了轮回路,所以臣女死后的尸身就不必劳烦刘家人再花费银两发送了!” 年轻女子柔婉的声音在宫室里回响,却生生让人觉得铿锵有力。果然是武将家的闺女,再温柔再良善被碰到逆鳞还是会张开犀利的爪牙。皇帝漫无边际的想着,实在是太过可惜了,这样聪慧果决的女子竟然匹配了刘家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竖子,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不过现在这般处置才是最好的处置,悄无声息地就将所有的阴谋阳谋全部掐灭于无形,这是目前让损失减到最小的法子。郑氏一死,应昶面对的攻讦就会像见了光的雪花一样消弭殆尽。至于跳梁小丑一般的刘家人,还会舞得起什么大浪不成? 坐在紫檀雕拐子龙纹宝座上的帝王垂下眼睑,发出一声幽微的叹息。 喝下了还烫手的汤药,郑璃片刻后就感到下腹一阵难以忍耐的疼痛,便如同利刀刮骨一般,但是她却死咬着牙根不敢嚎叫一声。这里是乾清宫,是天下至尊之地,她若是敢发出一点杂音,只怕立刻就会被面目看不清的太监宫人不由分说地勒杀。还有腹中的这个孩子还没有足月,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下来! 冰冷的硬木板床上,满头大汗的郑璃在相隔咫尺的阴阳两处死死挣扎。 她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位至尊之人不会容许自己耽误太长的时间,也许在天亮之前,也许在朝臣们进宫之前就是自己殒命之时。还有蒙在重重黑纱之后的那只翻雨覆雨手,其最终的目的就是将这桩奸淫臣妇的风流艳事生生扣在太子殿下的身上,这些人何其恶毒何其奸险。 还有,这件事里头夫婿刘泰安又在扮演什么拙劣的角色呢?还口口声声道是他亲自将那些书信从妆奁箱里搜寻出来,他不是在撒谎就是受人摆布愚弄。这样的枕边人连问都不屑问一句其中的真假,就急不可耐地将书信全部上呈皇帝,又何其凉薄自私…… 屋角燃着用来驱散污浊血气的线香已经燃过大半,郑璃只感到肚腹一空,有一团热热的物事滑了出来。 有位老嬷嬷利落地用一张棉毯将婴孩卷起,郑璃看着那孩子垂在襁褓边的粉红小手,甚至不知道那婴孩是男是女?她看着那远去的身影,忽然奢望那猫崽一样的孩子能大声地哭泣一回,好让她细细地倾听一会儿。 宫门缓缓合上,从翕开的缝隙里可以看见遥远的天穹已经变成了极深极深的蓝色,有一轮光华璀璨的满月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当空,原来是十五了呀!一抹极淡的花香从远处荡漾过来,虽然还是有凛冽寒意但是春天毕竟已经临近了。郑璃忍住还想再看一眼的悲意沉静道:“把给我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吧!” 一旁侍候的宫人眼里闪过一丝敬意,眼前的年轻妇人形容狼狈不堪。一袭香色绣了荔枝果叶的对襟长袄已经褶皱横生,挑线百褶裙上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渍。头发参差不齐蓬松凌乱,脸上的汗水合着难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但是从骨子里渗出的杀伐决断却让人不由心生折服和敬畏。 和在酒水里的鸩毒依稀还有一丝苦味,郑璃没有半点犹豫干净利落地仰头喝下,感受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意。心里漫无边际地想到,原来自己的生命竟然止于十六岁,才绽开一朵蓓蕾就注定要陨落于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她望着光秃秃近乎寒酸的穹顶,忽然有些悲怆地笑了起来。 太子哥哥,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遥远的天际响起悠远的钟鸣和细微的吟唱,仔细去倾听时却是若有若无,这一刻的所有仿佛在刹那间戛然而止,像亘古的冰川永远凝固在彼岸。然后,时光开始像奔腾的河水一样倒流不息。世事变迁浮光掠影,无数沧海桑田过往伤悲和喜悦都化作虚幻,带着温暖的色彩像花瓣上栖息的蝴蝶一般,恭谨地敛下硕大华美的翅膀。 殿堂叠耸的朱红色宫墙下阳光正好,细小的雀鸟在碧翠的树梢上婉转悠扬地鸣叫。暖风穿过无数的回廊影壁,像蜻蜓点水一样掠过刚刚萌生的荷尖,转瞬间又击响了角楼上悬挂的铜铃。树下,带了翼善冠的尊贵少年微眯着眼睛惬意地捕捉着周遭鲜活的一切。 似乎听见蹒跚迟疑的脚步声,少年缓缓回过头来展开笑颜,且伸出骨节分明作势欲牵的右手,微微呢喃叹息,“安姐,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很久……” 第三六六章 番外杀孽 第三六六章 番外杀孽 乾清宫,西暖阁。 宫人蹑着步子进来低声禀报,一直坐在矮榻上等候消息的皇帝没想到郑璃去得如此痛快迅捷,身形不由停顿了一下。他将那几封要命的书信放进了一只黑漆嵌螺秞长方盒里,亲手搁在抽屉最深的底部。又用几本线装书重重地压着,似乎这样才能淹没住自己的厌弃。 皇帝闭了闭眼,良久才对着总管大太监刘德一哑声道:“去坤宁宫给皇后通个音讯,让她宣寿宁侯府的张夫人即刻进宫。这件事到此为止,任何人私下议论拿住后一律当斩。再派一队金吾卫看护住东宫,朕这回要好好地给太子一个教训,竟被身边的宵小愚弄至此。若非郑璃知趣……” 乾清宫大太监刘德一心口砰砰地狂跳,悄悄用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却退了下去。待出了宫门,才尽量不着痕迹地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宫室,心想就是生为侯府贵女又嫁入高门做长媳又如何,在皇权的威压下同样只是一介毫不起眼的蚍蜉,只是不知太子殿下要是晓得这件事会如何面对。 很快,刘德一就知晓了答案,太子应昶自尽于东宫…… 无数的惊愕和怨恨细密地交织在那一晚,很多事情最后想起来都如同梦境一般虚幻。很显然,有些事情出乎了帝王的掌控,他本来只是想借着此事给太子一个警示和教训的,演变到最后竟然导致了太子的骤然薨逝。所有的事猝不及防地叠加在一起,就像殿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谁都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片导致了煊赫宫室的坍塌。 宫人散尽之后,皇帝一个人负手站在钟粹宫的殿堂里。一夜之间这间失去主人的宫殿便显得颜色黯淡,刘德一不敢上前打扰,执着一柄拂尘亲自守在宫门前。三月凛冽的寒风吹在他的衣袖上,仿佛针扎一样刺寒疼痛,但是他却连眼皮子都不敢乱动一下。 没见着先前一个小太监奉茶时不小心把茶水撒了几点,帝王一迁怒就被无声无息地拖了下去。今时今日只要没有蠢到家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在强压着怒火,任谁在这个关口上撩拔,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刘德一垂眸躬身,耳朵却象野地里的兔子一样机警地竖着。果然,不过半刻工夫殿堂的悠远深处便传来一阵压得极低几乎不类人声的哀嚎。 那天晚上不知有多少人消失在这座巍峨的宫城里,天一亮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太阳照旧升起,太阳照旧落下,但分明还是有很多不同了。 不久宫中明文发了上谕:太子自节后罹患恶疾,病情益重,四月乙巳薨,时年二十岁。太子明于庶事,仁德素著。帝幸东宫,临哭尽哀,诏敛衮冕,谥号文德。令九品以上官宦及京师百姓以年为月,以月为日,服孝三十六日。禁歌舞,禁酒宴,禁婚娶…… 这道旨意是刘德一当着众臣一字一顿念出来的,他想人人都道翰林院的侍读们这篇文章写得言辞恳切字句华美,又有谁知道帝王真真的在钟粹宫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是天亮之后,帝王的脸上除了稍许苍白憔悴之外,根本就看不出一丝异样的心伤。 只有他们这些贴身服侍的宫人才知道,一向冷静自持的帝王脾气变得越发乖戾暴烈,一丁点的不对就会引得雷霆大怒。在朝臣们参加文德太子的大祭拜时,有人出首举告左承宣布政使章敬庭跪拜之际竟无端面露喜色。 皇帝当场勃然大怒,当众臣厉声斥责其心思险恶其心当诛。 这样还不算,皇帝转头就令金吾卫扒去章敬庭的乌纱朝服,全家三十四口人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发配边疆,女子尽充教坊司。又命彻查江南盐、茶、漕各项事务,一时间江南道的各路官员纷纷落马。朝堂三品大员顷刻间就落得如此惨痛下场,人人嗟叹的同时不免惶惶自危。 元和七年的这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是很多人记忆里最为寒冷的一个春天。不管流了多少血杀了多少的人头,文德太子还是依着祖宗的规矩大葬于皇陵。 四皇子生在徽正元年春末,皇帝为此特地颁了新的年号。 但新生儿因为身子骨素来文弱,坤宁宫里太医们就没有断过行踪。张皇后心生怨怼将这一切不幸都怪罪到皇帝身上,生下四皇子之后就闭锁宫门整曰整夜地亲自照看。除了太医们能时常进出外,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当面跟皇帝说了。 皇帝站在朱红色的宫门前,明黄轿舆前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跪了十几个青衣内侍。张皇后身边的大宫人绿萝双手加额大礼伏于地上,恭谨道:“四皇子一切安好,娘娘让奴婢在圣人前回禀,请圣人毋须担心,娘娘自会尽一切努力求得四皇子安康。若圣人一意进去探望,引得四皇子病情反复,娘娘立时……自裁谢罪!” 宫门半开着,看得到坤宁宫宽敞的院子,石桌石椅上还有些未及清扫干净的花叶。屋檐下挂着十来盏宫灯,在春末料峭的寒风中瑟瑟地摇曳着。大太监刘德一倒抽一口凉气根本就不敢抬头,他知道身边这位主子爷怕是已经气疯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就回转了。 后来皇帝又去过几回坤宁宫,见张皇后依旧与他置气似乎也没甚耐性了。六宫的庶务渐渐交付与刘惠妃手上,景仁宫门前一时间变得炙手可热。就是宫外谨身殿刘大学士府也变得鲜花着锦,似乎二皇子应旭被立为储君就在眼前。 但是以刘德一浅显的见识,宫中这位皇帝的心意越发幽微难测。往常大家伙还勉强猜得到一二分,如今却是蒙头虾一般无措了。宫中有品阶的后妃就那么几位,人人都说刘惠妃日后的富贵难以企及,可是皇帝并不时常流连景仁宫,对刘惠妃似乎也不过是面子情而已。 皇帝最常待的地方就是乾清宫的西暖阁,不大的屋子在夜里只点了几架烛火,孤孤单单的火苗一亮就是一整晚,高丽国敬奉来的金栗窗纸上的人影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子孤寂廖落的味道。刘德一心想,这样富极天下手握至高权柄的人,也不见得比咱们这些当太监当宫女来得快活! 皇子们渐渐长大,一切变得风平浪静却又暗潮汹涌。 刘德一最开始以为帝王属意的二皇子应旭,转眼就被派往凶险贫瘠的登州驻守海防,还美其名曰是对其的磨砺。他以为帝王属意三皇子应昀时,那位的手段却又是一味苛责怒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最后连他自己都迷惑不清了。 宫里宫外似乎一夜之间就平复下来,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忽然有一天锦衣卫指挥使石挥急急赶回京城,在宫门外执了一枚金牌漏夜求见。刘德一接过那枚金牌时心里陡地便是一突,这是宫中有巨变时为给重臣行走宫禁方便才能使用的,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处? 石挥在西暖阁里呆了整整半宿,天亮时才出来。刘德一眼尖地发现这位指挥使的脸颊生有明显的皴裂晕红,那必定是受了西北风沙浸染才会有的形状。看来这位石大人走了不少地方呀,他正在暗自揣摩时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声杯盏摔裂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事引得皇帝的震怒?刘德一看了一眼石挥,却见那人忽地抬起头来咧嘴低低笑道:“有些事,还是不要随意打听的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究竟还是找到机会说服了张皇后,将已经八岁的四皇子带到上书房读书。其饮食起居样样不假于人手,色色都亲力亲为。就有御史台的大夫上折子谏言,说父子君臣要有父子君臣的样子,不可过于骄纵四皇子云云…… 结果皇帝将奏折当堂摔在那个大臣的脸上,泣泪道小四是皇后所出嫡子,自幼体弱多病罹患心悸之症。满朝的御医都说这孩子活不过成年,他这当父亲的贵为天子即便骄纵一下幼子,又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处不成? 虽然大家都知道四皇子不康健,且很可能活不过成年,但是被皇帝当堂承认还是头一遭。都是为人父母的,即便是当朝皇帝也是人,也不免怜小惜弱。这样一想众人都心有戚戚焉,那个带头上折子的大臣连连叩首请罪,说自己不该将一片慈父之心误解成骄纵之心。 此后朝堂上的风气又是一变,皇帝照旧悉心照料着四皇子,转头似乎对三皇子应昀的聪慧和博学颇为赞许,屡屡在朝臣们面前夸许。但是以刘德一这等人细细瞧来,这里头似乎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捧杀味道。然后,两位成年皇子之间的争斗便无休止地开始了。今天你参了我的手下,明天我必定灭了你的人……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刘德一深夜奉命带着前太医院院正吴起廉及其夫人避人耳目地踏入重重宫门,悄悄地为病重的四皇子应昉诊治旧时痼疾时,他才窥探到了帝王隐秘至深的一抹心意…… 第三六七章 番外皇帝 第三六七章 番外皇帝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才将将过了四月就已经热得不行。 乾清宫外人人都垫着脚尖走路,太医院的一干御医全部聚集在回廊上,面色沉重地窃窃低语。昨晚皇帝又咳嗽了半宿,今早一睁眼就吐了半盏浓痰,里面依稀有鲜红血丝。这种状况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持续大半月了,几个太医正在商量该如何禀报。 大太监阮吉祥眼神暗了暗,他就是傻子也看出这些御医们的欲言又止,就知道皇帝这回只怕是摊上大症候了。也是,这么多年里里外外多少事都是这位主子一点一点地谋划。眼看着四海晏清几无战事,太子殿下也逐渐当得起事了,偏偏他的身子骨一日一日的败坏。 就有太医院的院正挨了过来小声道:“烦请公公拿个章程,我们几个细细辩证了一下,圣人呛咳气急痰少质黏,时咯鲜血或痰中带血,骨蒸潮热颧红盗汗,心烦失眠胸胁掣痛,身体日瘦舌红而干,苔薄黄而剥……” 阮吉祥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咬着牙齿轻斥道:“说些咱家听得懂的人话!” 太医院院正讪讪一笑道:“圣人只怕得了虚火灼肺的肺痨之症,我们已经商量好先用三剂百合固金汤滋阴降火。只是这个症候多少有些传染的性子,还要先奏请圣人和太子及皇后娘娘知晓,毕竟圣人的年岁在这里放着的。加上今年天气时冷时热这般古怪,这个症候怕是难以根除!” 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阮吉祥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皇帝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如何震惊,只是将手中的一本时常翻看的书集甩在榻上叹道:“吴起廉早就说过朕身上的症状象是水里的皮球,把这里按下去那里又浮起来。要是能抛下一切在清净地好好地休养一阵时日,还能多活上一年半载。” 皇帝脸上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亢奋,苍黄的脸颊上隐隐浮现一抹异样的酡红,“先前有脑卒之症,现有肺痨之症,老天爷真是厚爱于我。只可惜太子行事太过谨慎小心只知稳扎稳打,朝中那些老顽固朕还没有换完。呵呵,朕这辈子就是个操心的命,要是什么都不管一味地吃喝睡,没准去得更快…… 这话谁人敢接,阮吉祥和一旁侍立的几个宫人皆是噤若寒蝉,好半天之后才耷着眉眼赔着小心问道:“那这件事跟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怎么说?” 皇帝此刻精神健旺,闻言哑然失笑,“还能怎么说,照实说。叫太医院拿个章程出来,若是不能医治干净就莫要祸害他人。你赶紧叫人在门前挂个帘子,再在屋子里立个屏风,太子过来了就叫他在帘子外头回话。他那个身子骨将将好利索,如今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阮吉祥正垂首听候吩咐,就听上头的声音越来越弱。他心头蓦地一惊,抬头就看见皇帝歪在弹墨大迎枕上睡熟了,鼻翼还随着呼吸微微翕张。他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熬灯点蜡般整晚批阅奏折,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眼下能歇一会是一会吧。 他退后一步将一床轻软薄被小心地搭在帝王的身上,又出去叫了几个人把诸事都安排好,亲眼看着紫檀透雕荷花纹的七扇屏风和富贵福寿蜀锦帘子都一一安置妥当,这才垂眉肃目站在一边小心地守着。 未时过后,在床榻上怎么也睡不踏实的皇帝翻了个身子,睁眼就见榻前正正坐着一个身着蓝地缎绣孔雀纹褙子的妇人,就展颜笑道:“不是让人传了口谕,让你们不要进来吗?我这身上感染了肺痨,只怕是不容易好了,当心让你们也沾染上!” 张皇后端过一碗触手微温的百合汤,和婉笑道:“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一天晚一天地到西天佛祖面前侍候,也说不上什么不乐意。倒是你贵为一国之君,怎么这样不爱惜身子呢?我听阮吉祥说你昨晚批阅了整晚的折子,有什么事情这样急得不得了,这满朝的文武都是干什么吃的?” 皇帝似乎极为受用这样近乎温情的埋怨,在她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喝了半碗汤。张皇后拿了帕子将他的嘴角搽拭干净,看他的样子还是有些精神不济,就劝道:“我知道你觉得昉儿能力有限,可是你这样逼紧自己不眠不休,让那孩子看到如何会好受?” 皇帝双目依然炯炯神情却有些倦怠,扬着眉毛温声道:“其实这孩子已经历练出来几分了,只是从小跟着你不免处事心善。有些老臣就倚老卖老欺上瞒下,总想着用些不入流的手段糊弄过去,若是没有几年官场的熏染,如何识得破这些人浮于事蝇营狗苟的弊端?” 半开的槅扇外是一片春日盛景,但因为皇帝的病势不宜见风,所以四面回廊上都垂着密密的青帘。暮春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间撒入,反衬得宫室内有一股萧索的阴凉。 皇帝胸中有些闷热,但见张皇后一脸的担忧状便哑着嗓子说了实话,“案几上这些折子他全部批奏过,我这是拿来看第二遍。他虽说已经尽力,但是疏漏还是不少。我趁着精力还行的时候帮他梳理几遍,待日后……他上位时也不至于双眼蒙瞎!” 张皇后见他语气不祥,就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脸上却仍旧笑道:“再着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打今个起我吃饭你就吃饭,我睡觉你就睡觉。不管如何病,这作息总得按着太医们的嘱咐办。肺痨虽说是大症候,可听说还是有人扛过去的。你贵为九五之尊,菩萨定会保佑一二!” 皇帝听她言语质朴坦荡,终于动容叹道:“我身边来来去去,怕是只有你真心待我……” 张皇后不可置否地笑了一下,帮着掖了一下被角,“你我年少结发,除了那些情呀爱的,原本就是相濡以沫说好要陪伴一辈子的夫妻。你好好歇歇,我在你旁边守着,再不许看这些劳什子了。若是外面还有人送来,我就吩咐他们直接送到那几位阁老的府上去!” 皇帝很久没有受到这样近乎蛮横的管制,觉得稀奇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暖意,只得给一旁侍候的阮吉祥一个眼色,便重新在榻上躺了下来。他这几日休息不好,一睡下就稀里糊涂地做梦,辗转反侧之时回回都被靥着。今次原本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春暮夏初,屋外的蝉声渐渐嘈杂,角落里装了沉水香的熏炉升腾起雾袅青烟,其形状上下翻转,在暗沉的室内时断时续地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很久之前,彼时的皇帝还是先皇面前一位不受宠的怀王。非嫡非长,母亲也只是一个不打眼宫妃。但是他靠着不争不抢踏实肯干步步为营,渐渐在朝臣间有了甚好的口碑,也渐渐引起先皇的器重。几位兄弟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积聚了自己的班底。 被封为怀亲王的那年,他不过二十七八。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岁,额头刚刚绽开成熟的纹路,举手投足间却更见从容气度,引得多少京中闺中女子惦念。恰巧府邸的内书房新进了几个长相清秀的丫头,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叫崔慧芳的小姑娘。 这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大字不识一个,却心灵手巧有一手好绣活。每每他在书房处理公文时,就坐在一旁角落里做些针线活计。府里养了无数手艺绝佳的绣娘,但自从穿了崔慧芳所做的衣物鞋袜之后,再看别人拿出来的东西总觉得莫名粗糙。 女孩内秀聪慧而不外露张扬,进退间颇有章法。在府邸里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中,越发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某一天怀王忽然兴之所至,一时突发奇想想教她写字读书,意图学学那些文士红袖添香的意境。谁知她竟骇得面色如土长跪不起誓死不学,说怕违了府中内宅的规矩。 那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让怀王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这女子禀性忠厚性情良善,恪守宫规得近乎愚顿。他本就是一个多疑猜忌的人,但是这样近乎白纸一般的质朴让他感到由衷的愉悦。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即便贵为皇室中人也总想着有人是单纯地对自己好。 渐渐的,寡言稳重的崔慧芳成了内书房甚至怀王跟前的第一人。就连王妃张氏都不得随意进出的书房禁地,她却可以任意指派。城府颇深的怀王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才能卸下自己的疲累。当怀王成了太子后的第一晚,就趁着酒意临幸了这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北元边民之女。 怀王经过无数争斗成了皇帝之后,潜邸的几位近身侍奉过的女子都封了或高或低的品阶,只有崔慧芳还是当着地位低微的司寝上人。别人都在为她不值时,她却是淡然地一笑了之。因为今时不同往日,站得越高越容易当靶子,她懂得那位帝王没有宣诸于口的爱重。 原本一切就像流水一样平静划过,帝王虽然把这女子放在了心上,可是他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嫡庶之别,因为他心底自有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初的崔慧芳也在默然无声地变化。人就是这样,得到了许多就还想得到更多。所以当初初被封为婕妤的她在皇室举办的簪花宴上,无意间碰到彰德崔家的嫡长女崔玉华时,女人大惊失色的同时隐约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屋角的落地自鸣钟发出细微的声响,张皇后上了岁数向来睡得晚,她又不善针黹之类,就斜靠在一张椅子上翻看一本《山水训》权作打发时间。正看到得趣之处,就听床榻上的人低低地唤了一声“慧芳”。那声音细微难闻,但因为室内空旷安寂,所以越发显得其中有一丝淡淡的悲凉缠绵之意。 张皇后手指蓦地一紧,眼里先是有些茫然,心底却立时浮现一股深刻的痛楚,几息之后眉梢才掠过一抹不容忽视的磅礴怒意。但她身形未动分毫只是垂下眼睑装作没有听到,轻轻翻动了一下手里泛黄的书页,好半天之后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第三六八章 番外心结 第三六八章 番外心结 夜色已经渐深,外头有宫人悄声询问是否用膳。 张皇后摆摆手无声地挥退宫人,放下手中书集缓缓步出让人发闷的寝殿。乾清宫高高翘起的金黄琉璃飞檐早已失却白日的庄严肃穆,在月夜下只剩一道单薄的剪影。廊下一溜太监穿着细葛布青衣,微垂着头束着双手态度恭谨地站着一动不动。 早早亮起的宫灯一字排开,幽幽散发着晕黄的光影,零落撒在她蓝地缎绣孔雀纹长身褙子上。衣服大概掺和了几道细微的银线,在暗夜里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冰冷华彩。 乾清宫里有大小殿堂百余间,皇帝不喜花草移性,所以此处除了几片数得着的松柏杨槐之外,再无多余的姹紫嫣红。张皇后伸出玳瑁嵌翠玉葵花护甲划过一片苍翠的松针,心底微微喟叹了一声。崔慧芳,是帝王心头有一道不可触碰的伤,就像一根尖刺牢牢地扎在帝后的心中。 那样一个看似温柔敦厚的可人,谁都不知道竟生了那般的七窍玲珑心。从第一天进了当初的怀王府时,就戴上面具做起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寡言、稳重、内秀、聪慧,所有能加持在女子身上的辞藻都能在她身上显现出来。那时节就没有不喜欢的她的人,就连张皇后微生妒忌的同时,也默许了丈夫对其的种种不同。 初初晋封为婕妤的崔慧芳依旧老实本分,逢年过节都要为宫中帝后亲手撒粉裁衣。其实谁都不差那一两件衣裳,难得的是这份至始至终的心意。遇着寒食端午,诸位皇子都会收到延禧宫送来的节礼,或是艾青团金刚剂,或是竹粽米糕。她为人一向和善有礼含蓄周祥,所以行事这般面面俱到却从不让人感到过于殷勤谄媚。 所有粉饰过后的平和在元和七年的三月戛然而止,张皇后哭得肝肠寸断满胸怆然,全身的气力血水都被瞬间抽干。却为着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儿强撑一口气,日日哭着睡去又从睡梦中惊醒,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对不争不抢的崔慧芳起了疑心。 景仁宫的惠妃刘姣性情张扬外放,即便在张皇后面前也不加掩饰。但正因为那几封要命的书信是其弟刘泰安亲手献上,其身上的嫌疑反倒弱上几分。毕竟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不是刘肃这等老奸巨猾之人惯用的招数,且这其间的构陷党争太过拙劣。 连她这等旁观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却无人敢当面提出质疑。皇帝纯粹是灯下黑,无头苍蝇一般怀疑了所有人,将这顶谋害太子的罪名牢牢扣在彰德崔氏头上,却唯独没有怀疑到崔婕妤身上。 毕竟这样一介孤女奴婢出身的嫔妃,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帝王的垂青。地位卑微的女人拥有这样眷顾,应该早已感激涕零,绝对不该有其余的非分之想。所有人都这样想当然以为,毕竟小小蝼蚁怎能撼动参天大树。却没有想到,一个心底善良的好人未必就干不了泼天坏事。 但是张皇后是女人,且是一个失去长子的悲愤母亲。在太子应昶亡故后,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片安然和煦的内宫中,还有一股诡谲的暗流在不住翻涌。她无比后悔往日只知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一个雍容有气度的妻子,却忘了皇宫和朝堂原本就是世上最腌臜的地方。 那样心思机巧的女子用着有限的人手在幕后布下种种不着痕迹的手段时,却没有几个人疑怀,即便是张皇后也只是停留在女人的直觉上,因为她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找到直接的证据。光是凭一张嘴一点虚无的臆测,如何可以说服帝王去怀疑他向来珍视的人? 若非机缘巧合,此时的太子之位只怕就要落在崔慧芳所生的晋王身上了。只可惜崔氏一族的女人或是胆大或是精明,而他们所生的子女却个个目光短视自作聪明,行事只求捷径又积极冒进,这才毁了这人的褚般谋划。 这样的女人善隐忍,一出手就是摧枯拉朽般地一击而中,所做种种无不让人感到后怕。当崔慧芳偷梁换柱地伪造好那几封书信时,就深深了解这些人的本性,知道事情必定会按照她的思路发展。 果然向来喜欢拈酸吃醋的太子妃崔玉华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一知晓郑璃因揭破丑事羞于见人自尽身亡的消息后,立刻赶到钟粹宫添油加醋地提前告知太子,并撒娇卖痴地讨要说法。 太子应昶本就因储君之位不稳终日惶恐,又因为牵连无辜之人内疚至深,一向放在心尖上的妻子又这般不依不饶,悲愤抑郁之下竟然当着帝后的面饮鸩自尽。这场轩然大波惊起无数隐藏在暗处的鸟雀,皇帝果不其然开始疑怀献信的刘肃父子和其背后的彰德崔家。 其实崔慧芳因为年少时的际遇,对彰德崔家可谓是痛恶至极。所以这番行为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一石三鸟,让太子和秦王以及他背后的崔家刘家全部一起陨灭。但是皇帝性情多疑猜忌,直觉其背后还有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所以把这场即将滑向深渊的大戏硬生生地叫停,也打乱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展深化。 那时张皇后肚子里已经有了四皇子,生下来却是个病弱不堪甚至很可能长不成的孩子。皇帝大失所望之余,只怕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崔慧芳所生的晋王应昀身上。因为那几年里,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皇帝对晋王的另眼看重。 若非十年后锦衣卫指挥使石挥到北元公干,因缘际会地查到崔慧芳真实的身份,又深挖出她与崔氏姐妹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使得皇帝恼羞成怒之下深感受到愚弄,不得不把帝位传承的希望重新寄托在小四身上的话,如今这个太子之位还未知鹿死谁手呢? 四皇子应昉,其实是皇帝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罢了! 张皇后微微冷嗤一声,当得知这位崔婕妤骤然病逝的时候,就知道必定是皇帝亲自出了手。她心里不免升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凉意,那女人既然装了大半辈子,为什么不继续装到老装到死呢?有时候事情的真相全部揭露开后,反而让人更加痛不欲生。自己的应昶和寿宁侯府的郑璃,死得实在太过不值! 延禧宫门口的两棵高大的广玉兰,依旧郁郁葱葱花开花落,丝毫没有因为主人的离去显得颓废。一阵盘旋的冷风骤然吹起,让人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暮春的夜风卷起小径上散落的花叶,在空中不住地翻腾滚落。掉在一旁的莲花池子里,水面上便带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张皇后猛地回过神,忽然忆起多年前初入宫城时,还未来得及感受到一国之母的威仪,皇帝就以淡然的口吻吩咐将延禧宫赐予崔慧芳。那时的她略略嘲讽地想,皇帝大概认为只有植了广玉兰的宫室才合宜这样品行忠厚高洁无尘的女子居住吧! 真真是绝大的笑话,张皇后可以想像到皇帝初闻所有这些事真正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崔慧芳时的沮丧和震惊。白月光一般的可人,到头来竟然是一匹噬人的母狼,这让一向自负识人甚准的皇帝如何自处?所以在帝王滔天的怒火之下,这位以温良贤德与世无争著称的崔婕妤只能去死! 角落里忽忽闪现一个青衣太监,大礼伏跪于冰凉的地砖上。 正沉浸于往事的张皇后连衣角都未移动一分,嘴里却极客气地谦逊讶然,“阮大伴这是何意,你这个乾清宫大总管不在屋子里好好守着,却在我面前做如此礼数,让那些不知情由的人看见了大概会笑话的。快些起来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 阮吉祥满面恭谨地小意道:“娘娘说笑了,我这个乾清宫大总管说上天落下地,终究是主子面前的一个奴才,主子让我去哪儿我就要去哪。这些天我看着主子爷吃不好睡不好,娘娘过来了才好容易开怀些。只是有些事老存在心底,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也不好多加劝解!” 这话说得柔婉动人,其实是怕皇帝一病不起,所以早早地过来递投名状吧? 张皇后暗暗腹诽眼底的笑意更深,“阮大伴可比你师父刘德一懂事多了,只是你们这些贴身侍候的人都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什么心事,我这个多年不理世事的皇后又能管什么用?刘惠妃身子抱恙,好像有日子没出宫门了。崔婕妤又莫名其妙地亡故,这宫城的风水今年可不太好呢!” 阮吉祥不敢抬头,却看见张皇后裙裾上挂着的一块温润细腻的琥珀镂雕荔枝配饰。 这是缅甸国旧年进贡的,这么多年也只得了这么一件质地绝佳毫无瑕疵的好东西,半透明的蜜蜡和透明的金珀相互绞缠在一起,形成一种极为罕见的天然纹理。皇帝一直舍不得用,前些日子却特特寻出来命织造局雕刻出来送与张皇后把玩。 乾清宫大太监眼神闪了闪,终于下定决心道:“景仁宫的惠妃娘娘是吓的,秦王自裁后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还不知怎样收场。她娘家的人也不争气,个个都是拖后腿的主。自从刘阁老没了之后,刘侍读就整日价疯疯癫癫的,对着人就说寿宁侯府的郑氏从前给他生了一个极好的女儿,只可惜这辈子再不能相认。” 张皇后手指蓦地一顿,这话从何说起?这世上知晓郑璃所生之女下落的唯有数人,每个人都对害死郑璃的元凶刘泰安深恶痛绝,所以绝不会把这层纸捅破,想来不过是那人疯魔之后的凭空臆想罢了。 如今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刘家的这一摊子烂事,一直寄居在刘府的崔文樱顶着京中第一姝的美誉,竟然厚颜无耻地肖想秦王,为此设下毒计害得白王妃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当得知这些消息后,原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夫人不顾旁人的劝阻直直闯上公堂,差点当场打杀了崔氏母女。 再后来传出更多的稀奇事,这崔文樱竟然是刘泰安和崔莲房婚前苟且私生的女儿。这还不算,这女子不知怎么搞的,阴差阳错地险些嫁给了自已的亲弟弟。若非皇帝仁慈,在大错将成时逼迫崔氏亲口说出真相,这场人伦惨剧还不知道怎样收场? 傅家百善,英姿飒飒聪敏果敢,跟着夫婿裴青东渡日本国南下赤屿岛,立下赫赫战功无数,如今是太子应昉的骑射师傅,朝廷正经敕封的四品乡君。刘泰安那样朝秦暮楚全无底线烂泥堆一般的人物,也配傅家百善摒弃前嫌认他为父? 真真是痴心妄想痴人做梦! 第三六九章 番外磋磨 第三六九章 番外磋磨 一阵风吹过,延禧宫的广玉兰顿时簌簌地凋谢下无数的花瓣。 阮吉祥却没有察觉张皇后隐秘的思绪,嘴里装模作样地哀叹不已,“……被刘侍读休弃的崔莲房被判了秋后斩,听说在大理寺的女牢里整天喊冤枉。圣人知道后就将这个秋后斩改为流刑,这也算是朝庭对其的一点宽宥大度。” 夜风刮着树枝轻微作响,空旷的院落便显得格外寂静。阮吉祥咽了口唾沫道:“谁知道崔家女不识好,堵着牢门破口大骂。圣人就是菩萨性子也拱起来火,所以彰德崔家长房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发配辽阳尚云堡和杂木口,或是打围烧石灰烧木炭,或是赏给边外出力兵丁为奴,只怕这辈子就耽搁在那边了。” 要说张皇后最恨的人除了崔慧芳之外,就是崔莲房这个寡廉鲜耻的妇人。闻言垂下眉睫徐徐点头,“圣人还是慈心向善,这彰德崔家煊赫一族都让这一辈的子嗣污遭了,可怜百年世家的清名就这般毁于一旦,也算是江南文坛的一大损失。听说圣人为此还特地发话,来年春闱对江南学子一律要宽宥录用。” 阮吉祥一脸的赞许,“可不是这个理儿,只是崔家主母方氏心高气傲不能体会圣人的好意,在半路上竟然寻了机会一头碰死了。负责押送的官吏都吃了好大的挂落,那些人一气之下让她的女儿崔玉华和崔莲房,还有外孙女崔文樱和其余的崔家女眷都上了重枷,真是何苦来哉!” 乾清宫大太监满脸的悲天悯人,“等过几个月到了天寒地冻的流放地,还得身着单衣光着脚在雪地里担水舂米,再无半点时间出来祸害旁人了。说起来这样的苦日子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道这些养尊处优娇养闺阁的贵女们捱得过去不?” 张皇后眼里便显现出几点快意,淡淡吩咐道:“我听说那个地方缺医少药,生病之后也没钱请郎中。运气好的能熬过去,运气差的只有死路一条,也就一张草席包着挖坑埋掉。毕竟是钟鼎世家出身高贵的夫人小姐,还是给她们两分体面。你派人过去传个话,她们但凡有个三病两痛一定着人好生医治,切切不可耽误了。” 彰德崔家上上下下全部烂到芯子里去了,崔玉华不知廉耻寡居时与人苟且,崔莲房自甘下贱心思歹毒,崔文樱小小年纪就跟着四处为害。听说傅百善怀第二个孩儿的时候,就是她受德仪公主的指使,在品茗轩的茶点里下了毒,若非傅百善机警差点被害得一尸两命。 这样的一家子怎么任人磋磨都不为过,要是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死了之,怎么对得起那些受过他们荼毒陷害的人?古书上描述的十八层地狱看不见摸不着,太过虚无飘缈且不痛不痒,所以对往事耿耿于怀的张皇后不介意来当这个落井下石惹人诟病的恶人。 彰德崔氏一族不但要活着,还要长长久久受着磋磨地活着。看着往日他们对不起的人活得越来越好,才对得起他们昔日费尽心思的百般作为。 阮吉祥心头一惊暗抽一口凉气,旋即连连啧叹,“娘娘就是心慈,这时节了还在担忧那等烂心烂肝子的人家。唉,要不是娘娘给太子殿下积下大功德,老天爷也不会派了吴太医这等当世神医过来诊治殿下的病痛。这世间的因果是前世就注定好的,有些人再怎么淘换也是一场枉然。” 他心里却是暗自感叹,皇后娘娘这记迟来的报复比杀了那些人还要可怕。要知道判了流刑的女犯最是可怜,尤其那些貌美的女子到了彼处,那些草莽之人才不管你是什么世家出身,见一个就随意上手糟蹋。若是遇到阻拦,就会把这女子的父兄丈夫先杀了以求清净。 偏偏到了这重地狱一般的境地还不能求死,因为流刑的犯人讲究连坐,死一个全部同族之人都要受到惩罚。所以这些女子被糟蹋完之后大都被当做娼妓卖掉,也无人去追究当事者的责任。当初在暗处谋算褚般私利的崔莲房,一定不会想到会落到这般进退维谷且不堪的地步吧! 天边的下弦月被乌云渐渐遮挡,春日的天说变就变,眼看就要下起雨来。 张皇后手里攥了一朵刚刚凋谢下来的玉兰花,似乎又嫌弃这花瓣过于肥美,便弃了地上拿了张帕子慢慢地搽拭着,良久才开口道:“崔家人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这倒也罢了。只是我一向深居坤宁宫轻易不出门,这延禧宫的崔婕妤怎么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没了?那日晋郡王进宫吊唁,那副哀毁过度的模样我都不知怎么安慰呢?” 阮吉祥心道终于问道了正题上,轻吁一口气更加谨慎地答道:“好叫娘娘得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奴才经手。原本就是烂到肚子里都不应该说出来,可是娘娘是已薨文德太子的生母,别人就算了娘娘却是最应该知道的。” 阮吉祥就把皇帝下朝之后怎样到了延禧宫,怎样把事情揭破,崔婕妤怎样抵赖,直到把原惜薪司总管太监徐琨弄出来指证,一切事情才显露出来。这崔婕妤原来跟彰德崔家的渊源如此深,崔氏姐妹跟她相互提防又相互利用。若非最后事情暴露,谁都不知道崔婕妤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其实张皇后从西山大营检事指挥使裴青处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部分,连蒙带猜已经把二十年前的真相大致还原。但是其中的某些细节确实是今日才知道,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恨得滴血。就因为这崔氏三姐妹各自的私心,枉送了应昶和郑璃的两条性命。 玳瑁嵌翠玉葵花护甲将绸缎一样玲珑光洁的玉兰花戳得稀烂,张皇后冷冷道:“你说皇帝下令将崔婕妤的尸身挫骨扬灰?” 阮吉祥腰身弯得不能再弯,“是,奴才亲自去督办的此事。那日各位诰命和晋郡王进宫吊唁时,那副棺材里不过是崔婕妤的一副衣冠。但是时隔三日后,圣人一个人在延禧宫里坐了大半夜。回来后生了风寒,又没有宣太医下大力诊治,一步一步地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痨疾。” 说到这里,阮吉祥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将声音压得更低,“奴才还听闻了一件事,昨个晚上圣人睡前下了一道旨意,委派王应申为晋郡王府邸新任长史……” 王应申是宝和四年的进士,从小聪明过人,读书时眼观十行过目不忘,二十四岁曾作《西北注水集》等,更要紧的是此人曾是皇帝年轻时的伴读,可以说是皇帝信任有加的人物之一。 天边忽忽响起一道闷雷,随即半边天空大亮,刺得张皇后眼神一阵紧缩。卧病在床的皇帝病重至此还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到底是何用意?不忍晋王就此颓废殒灭下去吗?嗬嗬,崔慧芳即便被挫骨扬灰,还是阴魂不散庇佑着她的宝贝儿子呢! 张皇后细细想了一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半边脸在雷电欲来的暗夜下忽明忽暗,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淡然道:“今日的事情我已尽知,你很好。等圣人……之后,你就到我身边来侍候吧。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是安养晚年还是没有问题的。” 阮吉祥的眼睛悄悄打了一个转,扫过张皇后端然互握的手指的和她挺直的背脊,嘴角便带了一点笑意,深深弯腰躬身告退。 等园子再度变得空无之后,张皇后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已经失去昔日神采的双眼却流下泪来,“原来你心中竟然如此看重她吗?她去了之后你连性命都轻忽了吗?我为你自断羽翼冷落家门,为了你以身试毒连腹中孩儿都掉了,却还是比不过她默默地陪伴了三十年的情谊吗?” 她拼命地回想这半辈子的时间里,皇帝对自己的褚般好。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更多的是两人相敬如宾的样子。那时她觉得跟世俗的妇人一样拈酸吃醋,实在是有失皇后的风度和典范。所以她把自己塑造成至善至美的妻子,却不知道皇帝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女人。 崔慧芳虽然被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不知为什么张皇后心里却升起一股淡淡的欣羡。被一个男人如此强烈的爱重与憎恨,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吧!只可惜,自己这辈子是莫想品尝这样的滋味了。 有贴身宫人远远地禀奏,说宫外有人送来书信。 张皇后精神一震,自从应昉去了西山大营见习,裴青这个主官就每隔两日送来平安信。那信每回都不长,简略地介绍隐藏名讳的太子殿下在军中的些许琐事。今次的信前面几乎和往常一样,只在信的末尾说了一句殿下时常忧心忡忡,无论怎样盘问都不肯多说。 张皇后攥紧手心,忽地想到二十年前的应昶也是这般,明明感受到了外面的风雨欲来,在自己面前却是粉饰太平。若说阮吉祥的话语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裴青的信却支撑着张皇后重新鼓足了勇气。 重新回到乾清宫时,皇帝还未醒来。 门外有内侍递进来刚刚熬好的汤药,张皇后看着素彩葵花碗中黑漆漆散发浓郁气味的药汁子,眸子里闪过凄厉莫名,往事一幕幕地滑过眼前,忽地就儿戏一般昂头喝了半碗下去,然后拿了案几上的茶壶兑了微温的茶水进去。汤药的颜色除了稍稍淡了一些,根本就看不出什么不同。 张皇后拿帕子极缓极慢地搽拭掉碗边余留的些许唇印,这才换了一副和煦的面容进了内室温声唤道:“圣人,起来把药喝了吧……” 徽正二十二年夏,在位整整三十三年的皇帝罹患痨疾驾崩,史书上对他的功过毁誉参半,但是不可否认他是一位励精图治意图振兴王朝的勤勉君王。当年初冬之日太子应昉在群臣的簇拥之下毫无争议地承继大位,改年号为天德。封齐王妃陈氏为皇后,奉生母张氏入住慈宁宫,尊为孝明仁惠皇太后。 第三七零章 番外寂山 第三七零章 番外寂山 辽阳尚云堡的冬天是一年四季当中最难挨的季节,气温低的要命不说,那风刮的人从骨头缝里感到寒冷。 宽阔的辽河河面冻得如同玉石一样晶莹剔透,却是苦了岸边的取水人。先要拿铁钎子凿开一个大窟窿,再慢慢地拿葫芦瓢去舀沁骨的冰水。让人绝望的是因为冰窟窿一入夜很快就会冻得更加结实,所以这样凄惨的活计每天都要重复。 依次排开的简陋木头房子里住着的都是新分派来的女囚,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刚刚把水缸挑满,冷得实在受不了就佝偻着身子意图靠近火堆。却被人一把推开,厉声呵斥道:“一身的尿臭酸味还敢进屋子里来,也不怕熏着别人。也不知道那位管事大人到底看中了她哪里,一点都没有女人的样子!” 女子闻言呆了呆,低头看了看布满青红冻疮的双手,又看了看沾满泥泞几乎肿胀变形的脚,心里实在舍不得那点微末的暖意,只得厚着脸皮裹紧身上的破棉衣挨在一边坐下。 尚云堡的日子艰苦,每天天一亮就要起来做苦工,担水烧柴锻化铁矿。这份工不要说是女人,就是身子强健的男人都受不了。所以女囚的流动性很大,隔三岔五地就换了一些新面孔。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莫名不在了,反正也没人追究她们的下落。 这天寒地冻的连鸟雀都不愿意呆的地方,若是有人撑着胆子往外跑,只能是一个死字。这里唯独能适意生存的就是野外的豺狼,这东西荤素不忌,常常成群结队地扒拉着郊外冻死的尸首。一个个吃得油光水滑眼睛泛绿,让人远远见着了就打哆嗦。 年轻的女人踡缩着身子尽量靠近火堆旁,姿势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优雅。就有好事的女囚悄悄问旁人道:“看那模样,跟咱们这些逞凶斗狠的婆娘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也落到如今的地步?” 另一个身形粗壮的女囚往嘴里塞了一块看不出颜色的馒头块道:“听说这个女的在这里呆了小一年了,有人想拿钱赎买她出去,但她死活不肯。应该是中土获罪官吏的女眷吧,落到最后吃的是猪食穿的是破衣,只剩两根傲骨死撑着,也不知道这些人还拽个什么劲?” 有冷风吹过来撩起先前女人的罩面的头巾,火光闪烁间依稀可以看见她脸庞消瘦污浊不堪,但是却线条柔和秀美的面容。 身形粗壮的女囚就心里又羡又妒,口里却不屑道:“前头那位管事大人发了话,要是这女的答应当他屋里人的话,就让她吃香的喝辣的。要是不肯的话,让咱们随意为难作践一番就是了……” 众女囚平日里难得有空闲,看热闹不怕台高,乐得看有人比自己还要凄惨,就笑呵呵地把火堆围的更拢,不让一分一毫的热意散向那个面容尚算姣好的女人。 透过破旧的屋顶,可以看见外面是一个冷冷清清的下弦月。崔文樱茫然地盯着外面的星空,心想往年自己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也许在烧得旺旺的火炉旁烤才宰好的生鹿肉片,也许穿了厚厚的斗篷采集梅树上的新雪,用来配置自己刚得的一品新茶。 偶尔出个门身边丫鬟环绕让自己热得透不过气来,就这样姑姑还生怕自己冷着了,不时让人把自己的手里暖炉新鲜的添炭火。家里每年这时候都会添置贵重的大料衣裳,貂皮的毛锋又长又直穿在身上很爽利,猞猁皮最好用来缝制冬季的褙子,又轻薄又暖和。 崔文樱记得自己从前有一件立领对襟两侧开衩的长斗篷,是在撷芳楼专门订制的。明面是江南进贡的缂丝,织的是颜色极为清雅的浅彩牡丹蝴蝶纹。但因为纹路里面掺和了金丝银线,所以一走动起来显得华美异常。 里面则是用雪白的小貂皮做衬,光滑得没有一丝杂毛。在领子处缀赤金嵌红宝子母扣,红宝的火彩甚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当时的自己说什么来着,这件衣服太过华贵不敢穿。但是姑姑说,我们彰德崔家的女儿出身金贵,更何况她是长房的嫡长女,穿什么都是值当的。 崔文樱几乎木然地看着手上日渐腐烂的冻疮,伤疤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就没有好的时候。这双手往日在冬季里要用上好的蜂蜜杏仁油来搽拭护埋,如今却只能捡拾那些肮脏不堪的石头和锋利坚硬的铁块。 随着姑姑崔莲房被刘家休弃,彰德崔氏全族也因为谋害文德太子全族获罪发配辽阳杂木口和尚云堡。不但要做最艰辛的苦工,还要忍受难以想象的饥寒。往日养尊处优的崔家人如何受得了这个磋磨,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一个接一个地在这贫瘠之地丧却性命。 姑姑在去年冬天受了风寒,管事禀报了上去倒是派了人过来医治。但是一连吃了十几副药都不见好,崔文樱几乎是竭尽全力地服侍,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名义的姑姑实际上的亲娘,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变得羸弱。 姑姑临死时面色凄厉满脸的不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说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一切才可能重来。崔文樱心灰意冷地想,我这样死撑着干什么呢?日日做苦工不说,还要忍受那些流氓的窥视和意淫,还不如早些跟亲人去团聚! 崔文樱熬不住睡意靠在一边朦胧地睡去,忽然感觉到身上有一双手在胡乱摸索,她猛地一睁眼就看见一个面色猥琐的男人正在脱她的裙子。刚才还满满的一屋子人,这会儿却全都不见了踪影。她知道自己被人恶意落了单,但是眼前只有靠自己了。 赤着身子的男人又腥又臭,手劲却大的出奇,崔文樱挣扎无果只能下死劲朝男人的裆部一踢。 这招出人意料的招式果然奏效,崔文樱趁男人嗷嗷护痛的当口一股脑地爬起来,把屋子里的东西仅存的一点干粮和衣服风一般地收缴干净。她要逃,要逃得远远的。即便是死在寒冷空寂的冰原上也好过这样受人侮辱。 北方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吹着冷风现在就下起了暴风雪。崔文樱顶着小刀子一样让人生疼的厉风,一步一步的往前挪。 这世上的人大都是一样的,逢高踩低趋炎附势,往日吹捧崔家的人现在看见崔家落难了就拼命往死里踩。那些人说姑姑这样错那样错,可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使些必要的手段又有什么错,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即便现在冠冕堂皇住在皇宫和高门中的那些女人,哪一个手里又真正是干干净净的,不过是没人知晓而已。 崔文樱想起从前悄悄看到过的傅百善,夫婿爱重儿女双全,这样的人生怎不让人羡慕?可据她无意得知,傅百善也曾经把一个叫做徐玉芝的女人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不委身给一个老太监为妾。这样的恶行却没有人暴露出来,想来手段高明背后又有人刻意遮掩罢了。 如果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崔文樱发誓,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不再牵连到姑姑身上。过去种种若是谋划得再详尽一些,一定不会落入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秦王那样一个目高于顶的人,最后还不是没有落得个好下场,汲汲营营一辈子还不是给了他的好弟弟做了嫁衣。 天色欲黑风雪渐渐迷人,眼前的道路也看不清楚。一股一股的冷风往上窜,让人感觉到脚好像踩在刀尖上。崔文樱摔倒了好几次,身子又疲惫又疼痛,却凭着一股心气直戳戳地往前走。那里是南方,那里有她自幼生长的家乡。 恍惚中崔文樱好像回到了温暖的闺房,厚绵的衣服香软的被褥,案几上有滚烫的酒水和精致的吃食。她感到无比的疲惫想立刻睡去,心底却知道这一歇很可能就不会再醒来。 灰沉沉的天底下孤单的女人踉跄的走着,眼看天边又渐渐泛白之时,已经是累得不能动弹半分。正在精疲力竭时忽然看见前面有晃动的身影。崔文樱大声地呼救发出来的声音却像猫崽一样微弱。那应该是一个游方的僧人,虽然穿着朴素破旧,头顶却是几个明显的戒疤。女人心头一懈,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 简陋的帐篷里崔文樱猛地惊醒了过来,嘴里是苦涩的药汁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一个牧农模样的老妇人正在给她擦洗肿胀的双脚,她应该是被人搭救了。 老妇人见她醒来就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姑娘被胡岱庙的寂山师傅救了,他说你一会儿就会醒来。果然说的没错,走时还留下了一件东西给你,说应该是你身上遗落的。” 崔文樱莫名其妙地接过东西,那是一块颜色已经发黄的手帕,角落里用丝线绣了一朵小小的樱花。在京城刘府寄居的几年里,她无事时常绣这样的手帕用以打发时间。她猛地抬起头来,哆嗦着嘴唇问道:“寂山师傅……到底是谁?” 老妇人想了一下回答道:“胡岱庙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寺庙,几乎已经要垮塌了,全靠他来庙里的香火才重新旺起来。他模样生得好脾气又好,还懂医术可以治疗很多的病,很多人都说他是菩萨转世!那庙前写了一句素索寂寂空然丛山,所以他的法号叫寂山,我们这些睁眼瞎子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崔文樱做梦都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表弟刘知远的旧物。那个什么寂山师傅又是何人,难道真的是表弟吗?他是姑姑唯一的儿子,是自己血缘上的亲兄弟,竟然出家做了僧人吗?姑姑泉下有知会怎样的心痛难当啊! 她正准备起身就看见帐篷的门帘子一掀,尚云堡里那个长相猥琐的管事闯了进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大骂道:“你跑你还跑,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崔文樱意图故技重施一头撞向男人的胸膛,没想到男人手里一把钢刀正好举起来。鲜血顿时喷溅了出来,她直直的倒在地上茫然地想怎么这么快,我还没有找到表弟跟他说清楚呢。恍惚中她就看见一个人影过来把她紧紧抱住,大声的哭喊高声地叫嚷,但是说些什么年青的女子已经听不清楚了。 北风依旧呼呼的吹,尚云堡的管事看出了人命悻悻然地走了。 一身破旧僧衣的寂山师傅站在一处浅浅的坟茔前,低低地念着往生咒,面容俊秀却显现无端沧桑。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住地劝道:“走什么走,那么远的路留在这里多好啊,这里的百姓朴实好客也很需要你!” 寂山师傅双手合十轻轻地念叨:“我做了很多错事,我的亲人也做了很多的错事,所以我要到远方去进行更加艰苦的修行,希望能稍稍弥补他们的种种过错。也许等我心绪平和了,会回来看你和这个埋在这里的苦命女子……” 老妇人暗叹一口气几乎落泪,看着年轻的僧人逐渐远去。一片凛冽的风雪袭来,寂寥的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第三七一章 番外早饭 第三七一章 番外早饭 东存胡同居于整个京城的城南,因地势紧挨着内城且共有一条金水河,一向是朝廷官吏置备宅子的首选之地。富贵繁华就不用说了,还难得是清贵宜人,所以这个地方的地价房价就像六七月的芝麻杆子一样,一晚上就窜出去老高,让多少豪绅海商捧着现银都找不到卖家,只能徒呼奈何! 天麻麻亮时裴青轻手轻脚地从雕花架子床上起来,侧头看见媳妇拥着宝蓝色地绣喜上眉梢纹的被褥睡得正熟,就微微一笑准备往外走。谁知还没有走两步,帐子里的人就嘟囔道:“又不叫醒我,没我不错眼地盯着你又是胡乱对付几口,长久下去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裴青就笑嘻嘻地在床边坐下,将搭在矮榻上的夹棉褙子取过来道:“我自从接任了这个劳什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就日日没有个清闲的时候。要是些正事就还罢了,整天就是查这个查那个屁股后头的烂账。受那些朝臣的白眼不说,那戏楼子里都有人在编词骂我呢!” 傅百善立时有些心疼,抓着丈夫的手道:“这贪官污吏历朝历代都有,怎么轮到你就专门整治这些陈糠烂谷子的事,淘神费力不说还要被人编排?这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名为响当当的三法司,里面有无数的能人干吏,怎么事事都推到你的头上?” 裴青已经年届三十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昔年的俊俏如今转化成英朗,举手投足间更见威仪。在外面谁人提及他的名头不是欣羡加忌恨,奈何人家手腕出众为人刚毅,加上新皇帝对他信任有加,即便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其地位依旧是巍然不动。 在外头让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指挥使此时听到媳妇的抱怨后,却像幼儿一样狂点头,“就是就是,那些都是一群领着皇粮吃干饭的废物点心,个个都怕得罪人,生怕不留神一挖就拖泥带水挖起一根大树,遇事就着人拿着卷宗往锦衣卫衙门送。自四皇子……圣人新近登基以来,我案头上的文书就从没有空过!” 傅百善登时气得柳眉倒竖,一股脑坐起来赤着脚站在石青绣五福捧寿纹地毯上道:“就你撕不开面子,没得你拿一份俸禄做几个人的活计!我这就递牌子进宫,到太后娘娘面前哭诉去,没道理她儿子得一个清正贤明的好名声,而我丈夫干了这些脏事破事还要受人嘲讽的道理!” 裴青见她急得双颊绯红身子团团装,一边扯着头发一边高声唤着丫头进门来梳洗,一时间就有些目瞪口呆。 他心下慰藉热烫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的顽笑开大了,忙将人抱起放在床沿上细声劝道:“哪里有那般严重,圣人初初承继大位是要谋得一个流芳千古的好名儿。我是自愿担承这个责任的,他年纪轻资历尚浅,手底下能当这个出头椽子的恐怕也只有我了。他也有他的难处……” 傅百善细细打量丈夫几眼,见他神色老成并没有些许为难推诿,就狠狠拧了他的胳膊一下骂道:“十天半月不回来,一回来就知道糊弄我。其实在京里住了这么久我算是看明白了,不管谁当皇帝都爱惜着自个,凡事都讲究个中庸之道无为而治,反正有那么些个御史大夫弹劾谏言,脏水怎么也落不到他的头顶上!” 裴青哈哈大笑,微张着手臂任由傅百善服侍他穿上朝服,揶揄道:“你才比那位大个一岁半岁,仗着当了他几天骑射师傅说话就老气横秋起来。你也莫小看,这些日子这位主子不动声色地就换了大半六部的人。新上来的大都是没有党派没有后台的新科进士,至多等个三两年都天下的气象就要大变了。” 傅百善盘算了日子心里便生了几分欢喜,“那感情好,到时候咱们俩带着孩子到处走走看看,不比在这巴掌大的京城来得舒坦?你说这些人个个都要争个先,其实有什么快活的?就是我看宫里头的那位说起大海沙漠上的事务时,双眼都在冒星星,真是何苦憋屈自个?” 这话却是夫妻俩私底下悄悄说说罢了,多少人被富贵荣华迷了眼一意孤行? 当初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应昉要是不争,这天下的格局还不知道怎么变呢?他是为了文德太子,为了郑璃,为了张皇后,为了太多冤死了人不得不争!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先皇大行之后,作为太子的应昉顺理成章地承继大位,秦王身死晋王被贬,再无人可以置喙一二了。 外面服侍的大丫头听得里间的声音,忙将早餐摆放在炕几上。裴青携了媳妇的手出来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就不由好笑道:“这都是些什么呀,怎么尽是小碟小碗的,我要吃到猴年马月呀?” 傅百善净了手后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指着炕几上五颜六色的食物道:“这是三丁大包、千层油糕、月牙蒸饺、翡翠烧麦,尤其这个黄桥烧饼,我昨个尝了的,是以肉丁火腿虾米作馅心,不焦不糊不生不塞牙,连妞妞都一气吃了两个呢!” 裴青就摸了摸头歉然道:“说起来几个孩子全仗你照看,我这来去匆匆的也老不得闲。虽说都在一个城里头住着,怎么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似地。我昨晚上回来,妞妞就不说了,元宵看了我老半天才认出我是谁。等这阵忙完了,西山上的枫叶也差不多都红了,我就带你们几个出去好好地玩几日!” 外面的天色尚早最多不过卯时,傅百善也不怎么饿,就坐在一边慢慢地帮着布菜,“我俩自幼结发说那些见外的话作甚,这两年我看了好多的夫妻,一辈子睡在一张床住在一处屋檐下却还是不能交心。我常常想,我若是像我生母一般碰到刘……那样不堪的人,又该如何?” 这里指的却是寿宁侯府的郑璃和她的丈夫刘泰安了,裴青呵呵一笑故意岔言道:“以你的手段,我要是那样翻脸无情三心二意,只怕你手起刀落就是极痛快的一刀子,哪里会容得那人逍遥这般久?不过我听人说,他整日以酒浇愁疯疯癫癫的,也看不出一个正形,想来日后也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傅百善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伸筷子挟了一个蟹黄汤包过来道:“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及这人,我跟他没有半分半毫的干系!” 裴青自然是从善如流低头用膳,先时他不过却于媳妇的一番好意才勉强在家里吃早饭,哪知却越吃越觉察其中的精妙。像他们这些当兵出身的,出去办差时风餐露宿常常三顿难以为继,最好就是一海碗油泼辣子面,大油大肉混汤混水地吃下去就囫囵顶个饱。 此时见这蟹黄汤包皮薄如纸吹弹即破,馅为蟹黄和蟹肉,汤为原味鸡汤,摆在盘子上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菊花。用筷子小心提溜起来就瞬时变成了一个小灯笼,透过光甚至能看到汤水在里面摇晃。在皮面咬上一小口,然后慢慢地吮吸卤汁再吃其皮馅,竟是人间难以品尝到的美味。 傅百善见他吃得高兴,就极得意地表功,“半月前我到锣鼓巷去看我爹娘,回来时在南门口看见路边支应着一个巴掌大的小摊子,里里外外排了不少人呢。元宵正巧叫唤着肚子饿,我就叫乌梅过去端了一笼杂粮饼。里面掺了肉粒和青菜,果然是陋巷里难得的美味,回头我就许了一个月三两银子请他到咱家来当个早膳厨子。” 如今家里不同往日,仆役丫头们的进出都是程先生在暗处悄悄把关,这件事裴青自然清楚始末。 那人姓姚原是正经淮扬人,性情老实本分,手艺自然是没得说的,尤其擅长白案。不想一场意外大火把家里烧得精光,自己的右腿右胳膊也落下了残疾。东家嫌他手脚没有往时利索,就随意找了个由头将他解雇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吃要穿要喝药,这人没法子就一咬牙进了京。 谁曾想京城比想象的更加艰难,不管哪个馆子见这人身有烧伤,连话都没等他说完就起身撵人。姚师傅除了煮饭烧菜别无所长,只得在路边借了个地势卖些小点心。因他味道好用料实诚,倒是引得周围百姓排着长队去买,这才让偶尔回娘家的傅百善提溜了出来。 裴青哈哈大笑,对于媳妇的这根舌头的敏锐程度简直是五体投地。 用程先生的话说,只有咱家乡君才能从普通的杂粮饼里吃出蟹黄汤包鸳鸯雪花卷的味道,无意间就又给家里挖了一个大厨回来。他老人家如今的日子悠闲得很,每日看看账本理理杂事,无事时就在街角听听大鼓评弹,最大的爱好就是窝在家里品评厨子们的手艺。 想来经历过从前的种种不堪,姚师傅为人低调得近乎谦卑,跟家里原先的厨子相处融洽不争不抢。又感念这家主人的知遇之恩,一天到晚地窝在厨房里研究新式菜谱,不求做到最好只求做到更好。得知男主人回家了,今早不到寅时起就忙活开了。 裴青又用了一碗赤豆元宵,豆子软糯黏稠桂花香得雅淡,在初秋的早上浓浓地喝上一碗,从舌尖到舌根从喉咙到肚里都是至为妥帖的。心满意足之下,就转头吩咐在外头侍候的大丫头给姚师傅送五两赏银过去,叫人安心留在裴家。只要用心当差,不比他往日当大厨来得差! 把丈夫送出了门,傅百善听丫头过来回话说,姚师傅捧着五两银锭躲在屋角掉了半缸子眼泪。起身后就央求门上的人帮着换成散碎银子,往家里捎带了三两,剩下的二两就买了些布头线脑和趣致的小玩意分送给周围一同当差的人。 九月的秋风将起,空中盘旋着干爽宜人的暖意,有沁脾的桂花甜香从窗外袭来。傅百善转头就看见几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奔过来,顿时什么烦忧都忘记了。 第三七二章 番外后悔 第三七二章 番外后悔 裴青用了一顿丰盛至极的早饭,一时心情大好,从小厮手里接过着马鞭就准备到衙门去上值。还没等抖开缰绳,一个穿着布衣的老妇从街面上猛地扑了过来,大喊道:“青哥儿,求求你救救我的雪娘,她可是你同父的亲妹妹啊!” 门口当值的小厮都是面色大变,谁都没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当着大人的面无礼。裴青身边护卫的品阶起码是小旗,见状更是不虞,个个都唰地一声抽出腰刀,意图将那老妇斩杀于马下。 那老妇头发花白伏跪于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哀而泣。裴青看了老半天才认出这不是当初宣平侯府的秋夫人吗,这人从来都是珠玉环身笑容矜持,怎么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想来先皇将宣平侯赵江源的爵位褫夺之后,这一家子的日子过得可不怎么如意啊! 想到此处裴青脸上的笑意更深,挥退护卫后在马上慢慢俯下身子低声道:“看看这都是谁呀,不是威名远扬被某人捧在手心里当成眼珠子的秋夫人吗?怎么在我面前行此大礼,要是让那些御史台的人看见了,还道我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随时随地欺压良善百姓呢?” 秋氏一抬眼就见到器宇轩昂的青年骑在高头大马上,身上用金丝银线绣制的大红曳撒衬得他更加气度夺人。她恨得几乎咬出血来,却还是忍了气道:“青哥儿,千错万错都是姨娘我对不住你。你如今得了势把我千刀万剐都随你,只求你看在雪娘跟你同根同源的份上,搭把手救她于水火当中!” 这番求人的话含沙射影说得极不客气,偏偏裴青今早脾气极好,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这又是从何说起?当年先皇还在的时候,就说过让赵江源不要乱认人家的儿子,你这个当妾的怎么冒出来说谁谁跟我同根同源?要知道冒认官亲可是要杖责三十的呢,你这妇人可要想好了再说话!” 秋氏没想到自己如此卑躬屈膝还得不到一句准话,一时气得面色青白。但她一贯爱伏低做小,就掩着袖子哭道:“当年的旧事难不成全然怪罪到我一人的身上,宣平侯府的太夫人你的嫡亲祖母跟你娘不对付,这才让我进门服侍你父亲。你娘一气之下夜雨远走,结果翻落山涧生死不知。我再是懊悔也是无济于事,我人弱卑微原只想找个安身之所,并非存心害你父你母反目成仇啊!” 胡同口渐渐有人隔门张望,裴青慢慢用马鞭敲击手心,徐徐收敛笑意道:“孰是孰非早已是过眼云烟,就像烂成一堆的陈年稻谷一样,即便捡拾起来也不能进嘴了,所以休要再拿我母亲的名讳出来说事。她品行高洁温婉贤德,已经被先皇追封为三品淑人,可容不得你这卑贱妇人说嘴!” 远远围观的人群就发出小声的哄笑,不乏人指指点点。 秋氏一时面色如猪肝,想使出种种手段却又想到远在边关服苦役的女儿,终于忍下怒气扯着帕子强硬道:“无论怎样赵雪始终是你的亲妹子,她终究是受了你的鼓动才退掉与大理寺卿白家的婚约,迫于形势草草嫁入彰德崔家。结果不过将将一年,就受崔家人的牵连被发配辽阳尚云堡,整日做苦工不说还要受人打骂。你但凡有一丝怜悯之心,也该伸把手救她一回!” 这份叫人无语的理直气壮只是让裴青习惯性地挑了挑右边的眉角,轻声道:“你这妇人真是胡搅蛮缠,我念你年老体弱不与你计较,反纵得你越发胡诌,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哪里来的同根同源的妹子。我的祖籍在广州惠山,这是全天下连宫中圣人都知晓的事情,何必往我身上泼脏水?” 裴青眼里露出讥讽,“你家的事情我大致知道,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先掰扯一二。你女儿赵雪嫁谁不嫁谁与我有甚好处,何须说受我鼓动,真是无稽之谈!更何况当初在刘肃刘阁老家的酒宴上,偷偷摸摸地爬上了崔文璟的床,硬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随后又要死要活上赶着要嫁进崔家,这些总不是我逼迫的吧?” 秋氏神情一呆吞了吞口水,想说什么却被人揭穿老底,一时窘得不敢抬头。 裴青面露不屑冷笑道:“赵雪如愿以偿地嫁进崔家,立时就觉得自己涨了身价。在秦王府举行的上元宴上,竟敢怂恿我昔日同袍的遗孀小曾氏来攀诬我。众目睽睽之下,若非是先皇和各位朝臣在场力证我的清白,我竟是有口难辨呢?到后来崔家丢了大丑,会昌伯府也丢了世袭爵位,可说都是拜你女儿所赐呢!” 连讥带讽的戏谑之语让秋氏一口气生生堵在胸口,猛地抬起头来却是一脸狂乱面目狰狞,“你还说你不是赵青,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宣平侯赵江源落到削爵贬为庶人的地步,全部都是你这个竖子害得!” 大街上对着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破口大骂,也只有无脑子的人才敢这样做。立时就有护卫上前用刀背狠狠抽在这口出妄言的妇人身上,秋氏哀嚎一声痛得倒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身子。 裴青扯了一下缰绳低垂了眉眼道:“真是越发胡扯了,你儿子赵央打伤大理寺卿白令原的公子致残,被人家一纸诉状革除了功名。后来又在宣平侯府过世太夫人的忌日与友人狎妓酗酒,这才引得先皇震怒褫夺爵位。难不成你得了失心疯,这才多久的日子竟忘得干干净净?” 秋氏哑口无言,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胡同口急急走过来一中年男子,忙将一脸的委屈重新妆扮上大哭道:“老爷,你快点过来管管你这个不孝子吧。我好歹还算是他的庶母,我说一句他还十句,对我全无恭敬姿态。这样的忤逆不孝之人朝堂竟然还敢用,定是混淆视听被蒙蔽了……” 人群中大都知道事情的原委,就有人小声嗤笑道:“这等不知廉耻的妇人婚前就勾搭上了表兄,仗着一对孩子生生逼走原配,还恬不知耻地霸占了原配存放在府里的嫁妆。十来年的好日子过了,这报应后脚就跟来了,如今儿女都是惹是生非的破烂货。” 另有知情人连忙接嘴道:“自个持身不正家风不严,那儿女可不跟着有样学样。现如今,人家不愿拉下身子跟你清算过往也就罢了,还得尺进丈地将破事全赖在别人身上,还要告人家忤逆不孝,真是胆儿有多肥脸面就有多宽呐!” 匆忙赶来的正是昔日的宣平侯如今的庶人赵江源,正好听到这些闲言杂语,羞得几乎掩面逃走。他狠狠地朝秋氏甩了一记耳光,这才站在青年面前微微作了个揖道:“家门不幸,还望大人莫与这等无知妇人计较。回去之后我定会严加管教,不让她在外头危言耸听!” 裴青伸手安抚躁动的马匹,看了一眼鬓发霜白面容沧桑的男人,不紧不慢地道:“我还以为赵大人,不,应该是赵先生又要到衙门里告我一个忤逆之罪呢?想来十几年过去还是有了一星半点的长进,总算知道不能听信这等信口雌黄的妇人之言了。只可惜,你明白地太晚了……” 赵江源满脸晦涩,脚步不自觉地往前一步喃喃道:”我十几年前就知道后悔了,你真的不肯原宥与我吗?老天爷都在大力罚我,儿子不思上进整日与人鬼混。女儿费尽心思嫁进彰德崔家,以为攀上高门从此富贵无忧,哪知大厦倾倒岂有完卵。辗转托人捎信回来,满篇都是哭诉诅咒叫人心寒。她是罪有应得罪该万死,我为人父亲却不得不厚颜前来求上一求!” 裴青满脸厌恶,冷然嗤声截断道:“让这等无知妇人胡搅蛮缠,就是你赵家的求人之道?先恳求,继而利诱,再威逼,再再恐吓,其情虽悯其行却是可恶至极。虚言矫饰处心积虑,我念你忧心儿女之事暂且不跟你计较,再到我门上胡言乱语,我就让你一家子在京城里没有容身之地!” 青年话音一落便纵马行走,一队飞鱼服的护卫紧跟在后面,象一片陡然腾起的红云。秋氏一轱辘爬起,顾不得一脸紫胀颜色的掌印,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地大喊道:“你还没有答应我去救雪娘啊,她可是你亲妹妹啊……” 赵江源头目森然已经无力阻止,踉跄地回到鼓楼大街西绦胡同。 刚一抬头就看见秋氏的大哥带着一堆人站在门口,在京城里这好歹还算一门姻亲,就强打起精神拱手问道:“不知有何事到我这来,如今家里乱糟糟的,还请舅兄改日再来可好?” 秋大舅搓了搓肥胖的腮帮子,有些不好意思道:“前一向我家女儿回家哭诉说赵央老打她,你知道我们也是把她娇生惯养带大的,她娘实在不忍心她受这个苦。就想让赵央跟这丫头和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是了!” 他在这边言之凿凿,不想这话正好让后头赶来的秋氏听个正着。 妇人嗷地一声扑上来,不复往日的半点体面声嘶力竭地大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往日家里穷得叮当响。我在赵家伏低做小多少年,在私底下给你填补了多少烂账?如今看见赵家落败了,连生了孩子的女儿都想和离弄回家去,告诉你休想!” 女人尖利的声音像刮刀刺耳,赵江源面色苍白如同梦游一般看着眼前的闹剧,耳边却是响起青年没有丝毫波澜的叹息:只可惜你明白地太晚了…… 被摘了侯府门匾的赵家门前热闹得像市集一般,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这等豪门恩怨可比戏本子上好看多了,正看到兴头上时就听见赵家奴仆一阵惊呼,转头就见那个被削去爵位的赵老爷像跟木头桩子一样,直直地从石梯子上倒栽下来,发出砰地一声骇人巨响。 第三七三章 番外名气 第三七三章 番外名气 裴宝璋十四岁的时候,在京里已经十分有名气。 这个名气认真说来有几分贬义,毕竟谁家的闺秀最擅长的竟然是骑马射箭好打抱不平?可是这并不影响她的好人缘,京中名门勋贵出身的孩子一半是她的知交好友,另外一半是她身后的跟屁虫。只要有这位姑娘在的地方,永远都是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让人一下子就觉得人生在世快意恩仇绝对是一件时不待我的要紧事! 裴宝璋的交游广阔,上至宗室郡主王爵,下至城门口卖豆腐脑小贩家的闺女,似乎人人都和她搭得上话。偏偏她也喜欢这种生活,东存胡同的宅子里随时都不见她的身影。傅百善自早上睁开眼睛,好容易才将这姑娘逮住,将两幅绷着竹环的绣面硬塞过去。 裴宝璋目瞪口呆地望着手里的东西,哭笑不得地拍着房门:“娘,把我放出去。我怎么是干这个的人,这缎子这么软,这针这么细,我一下子就弄烂了。我今天跟人约好到城西去赛箭呢!” 紧守在房门外的傅百善强忍下胸中怒气,努力让自己显得文静端庄温柔贤淑,“我年轻时再不济一双袜子一张帕子还是做得出来的,你爹还直夸我给他做得两件袍子很合身。你会做什么,到现在为止我没看见你做过一件像样的东西。等你及笄后许了人家,别人问你女红怎么样,你连一件拿得出手的绣品都没有。好歹你亲手竹两张手帕,我也算交代得过去呀!” 裴宝璋就昂头道:“前个来咱家串门的寿宁侯府李姨婆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用不着学这些,更何况撷芳楼里养了那么多的绣娘,就是皇上的龙袍都绣的出来,我去耽误那个白瞎功夫做什么?外祖父也说了,有那个绣花绣草的时间,不如跟着他多看几张海图。小舅舅到广州府任主簿,少不得要跟海上来的人打交道,偏他一坐海船就晕……” 傅百善听着隔了一道房门的女儿在那边东拉西扯,就是没有半点说自己不好,终于明白当初娘亲逼着自己学女红的无奈,一时间心有戚戚焉便退一步商量道:“过完年你就十四岁了,你好歹给那几张帕子竹个花边,就单用红色的丝线,人家来相看的时候我也拿得出来一样东西!” 屋子里一片安静平和,甚至可以依稀听见园子里清脆的鸟鸣。 傅百善正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话语重了,就转眼缓和了一下口气道:“娘也不是老古板,当年我也到海上去过。其间辛苦自不必多说,你身上的工夫还过不了我这关,我如何安心让你去?平日里你在京里胡闹也就罢了,人家看在你爹的面上睁只眼闭只眼,要真遇着一个耍横的,你哭鼻子都来不及!” 屋内还是没有半点答复,傅百善心里一格登推开房门一看不由满脸愕然,一式三间的屋子哪里还有半点女儿的踪影。只有内室一扇通往园子的窗子被打开,在微风中略略摇晃。窗前植种的大片杜鹃开得如火如荼,难为这孩子是怎样没有惊动自己的情况下跳出去的。看来,宽叔闲暇时没少教这丫头好东西! 裴宝璋匆匆赶到万福楼时,抬眼就见几个平日里多有来往的勋贵子弟正急得跳脚,便笑道:“有这么着急吗?不过是一个进京赶考的江南举子,你们练习了这么久的骑射竟然比不过,实在是太过丢我这个大师姐的脸!” 傅百善教习的第一个徒弟就是当年的齐王殿下如今的皇帝,打那之后京里练习骑射的小儿女忽然间就多了起来。京城的人家姻亲套着姻亲,故旧连着故旧,傅百善想一头羊是放两头羊也是放,陆陆续续地就收了很多个小徒弟。裴宝璋作为她的长女,当然自认为大师姐。 会昌伯家的次子方知信跟裴宝璋同岁,两家向来是通家之好,闻言急着唤她的小名道:“妞妞,你不知道那人看着生得文气,实则力气大得很,拿起弓箭就连瞄都不用瞄就射得准准的。还说这弓小了些,他要回去拿趁手的弓来再跟我们比试。等他走了,我才看见那草靶子竟然被射了个对穿,这把子气力简直跟你娘有得一拼!” 方知信开了口,其余几个就叽叽喳喳地跟着唱和,万福楼的雅间顿时吵闹得如同菜市场。 另一个奉国将军家的姑娘见状就皱了眉头道:“别把宝璋吵晕了,那日她去了城外庄子玩耍不知道详情,还是我来说吧。一连比试了三天,咱们这边场场输。那个姓叶的举子倒也坦诚,说他身上的盘缠用完了,这才想起跟咱们比试一回。每回定的彩头都是五十两银子,钱财倒是小事,只是这人赛完之后竟说京里的学堂考君子六艺时,方知信他们这些男儿是如何过关的?” 方知信脸面立时涨得通红,嘟哝道:“要是我大哥在就不会丢面子了,他如今已经拉得开一石弓了,准头也是极好的。只是可惜他到青州府求学去了,要不然我们也丢不了这么大的人。宝璋,我们平日里虽然好玩好耍,可从未被一个外地人如此看不起!” 裴宝璋从小也是用宋家的老方子打熬筋骨,自小就比别的孩子生得高壮些,只是可惜没有遗传到母亲的那把子好力气。就算这样,她的骑射工夫在一众少年少女当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但是年纪小小就可以轻松拉开重弓,这份臂力应该是天赋使然了。 她好奇心顿起,也顾不得回头会不会被母亲骂了就想跟着去看看。 笑闹间一伙人就结账出了万福楼,牵着骏马缓缓地往城西校场方向走。路上有行人看见这一起子鲜衣怒马的少年,不由艳羡道:“这是哪家的儿郎生得都好齐整,我有些年没回京城了,竟然不知道这些孩子个个都如此精神。嘿,还晓得在闹市里牵马行走!” 一旁卖馄饨的老板就笑呵呵地道:“这些少年人贪玩是贪玩,倒是极讲规矩的。半个月前有个孩子的马匹将老吴家卖果子的摊子撞翻了,人家是规规矩矩地拿了银子照价赔了的。还有里面也不尽是儿郎,还有两三个小姑娘。想是家里大人宽容,也不拘着在家里绣花做活了!” 行人暗暗摇头咋舌了一会,笑道:“当今圣人即位以来屡次减免徭役和赋税,只要人勤俭些倒是不难过日子。我在江南行走,看多了年轻的贫家姑娘划着小船到乡间收些农户织的土布,收一整船了再拿到大埠头去卖。都是为了过活,谁也没笑话过谁,倒是难得看见女孩子会骑马的!” 那老板瞅了走远的一行人,抻着身子看了一眼低低笑道:“打头的那个有几日未见了,那是京城锦衣卫裴指挥使家的闺女,虽然年岁不大偏偏那几个都听她的。” 行人倒抽一口凉气,呐呐问道:“锦衣卫指挥使家的闺女,那岂不是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多年前我们那里有个当县官的犯了事,那穿了飞鱼服的锦衣卫一过来两巴掌就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他儿子忿不过就冲上去扑打,结果被个锦衣卫一刀就劈掉半边肩膀,那个惨烈让人几天几夜都在做噩梦!” 馄饨摊老板瞥了两眼笑道:“客人只怕多年未回京城了吧,现在这位裴指挥使可不比往年的那些官,他上任的头一条就是严令底下的人乱来。像你说的那种人,只怕没有劈别人,头一个就让裴大人给劈了。他们衙门口还有一只大鼓,但凡锦衣卫里有不规矩强拿豪夺的,民众有冤尽可以到那里申告。小老儿头几年还零星听得到几回鼓声,今年是一回都没有听过了!” 行人也连连感叹,“您老说这话定是真的,一国之治始于吏治清明,只要这些当官的不乱来,谁又真的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们这些终年漂泊的行商最是有资格说这话,前几年走在路上还碰到过一些做无本生意的匪人,多多少少要蚀些钱财,今年倒是一个都没碰上。” “还有那些天杀的倭奴见人就杀,见到什么东西都抢,这两年浑然也不见了踪迹。我听东边过来的商人说,自从朝廷派了重兵把守赤屿岛,严查南来北往的海船,还花大气力整治海防,还修建有能射出很多火箭的火炮,一开就打死一大片,所以那些倭奴才老实很多!” 馄饨摊老板将雪白的毛巾搭在肩上眉目舒展,“倒是难得的一个好年景,也没什么祸事……” 这时一个年轻举子腋下挟着一个长长的物事从夹巷里匆匆走了过来,随口要了一碗馄饨后就坐在一旁继续看书。老板手脚麻利地用开水烫碗,用铁丝漏斗将晶莹剔透的小混沌舀起来,又撒上几粒碧翠的葱花小心地端过去放在小木桌上。这才笑着问道:“叶先生今个过来得晚,看书看得辛苦也要当心身子呀!” 年轻举子不是多话的人,闻言微笑着点点头收好书籍。想是饿得狠了一口就喝了半碗汤水,然后从一边的书匣里取出两块面饼,就着热烫的小馄饨一口一口吃起来。他明明吃得极快,却半分让人感不到狼狈。吃到最后,他连碗里的汤水也不剩,将最后一口面饼和着汁水挟进嘴里。最后从腰上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这才略略一点头走了。 先头那个行人见他姿仪出众,虽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却不见丝毫寒酸气,便有心想搭讪几句。谁知话未出口便见那年轻人一双眼睛如光似电般,一时间竟然不敢造次。等那人走了才低声问道:“不知是哪里的人氏,生得这般好人才,换身衣服说是世家出身也有人相信呢!” 卖混沌的老板正拿帕子抹桌子,闻言笑道:“这是沧州府过来的举子,是正经的农家子弟。你没看见他手上有老茧吗,那就是拿锄头做粗活时留下的。听说这位姓叶的举子无父无母,全靠官府每年发放的一点救济粮长这么大。后来就进了州府里办的官学,幸得也争气三年过后就考中了举人,这不又到京里来考进士嘛!” 行人也算见多识广,不由抚须叹道:“这人定非池中之物……” 第三七四章 番外明澜 第三七四章 番外明澜 叶明澜不知道有人在感叹自己非池中之物,不过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兰花青的棉布隙开一道缝,里面是一张用得已经发乌的铁胎弓,弓面油锃发亮显见是多年的老物事。这张弓的全名应是铜胎铁背弓,用上等紫杉木先炮制成弓形,在弓背处细细镶入铁条,再与竹木筋角混合压层复合增加射程和威力,所以也被称为铁脊弓。 叶明澜心想今次再赢了那些小家伙的彩头,今年到京里赶考花用的银子尽数够了。没想到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一群意气得近乎可爱的人,看着自己囊中羞涩竟然上赶着送银子过来。细想下来自己似乎有些不地道,颇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呢! 沧州人向来崇尚武技,叶家上数三代都是有名的猎户,家中不管男女老幼个个都习得一手好弓箭。但是成也斯败也斯,历年频繁的战乱匪患让叶氏这个并不繁庶的家族死伤殆尽。当官府再一次来征兵时,见屋子里穷得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空落落的只剩有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连带路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这个刚刚十岁的小娃娃就是叶家最后一根独苗叶明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叶明澜小小年纪就明白若是不想象父兄那样在战场上无端早死,只得另外奔出一条门道。他将父兄战死得到的一点抚恤银子做为束修进了官学,比任何人都要起早贪黑都要刻苦努力地学习。想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一介乡野小子竟比许多同窗都要快的考上秀才。 等他考中举人后乡邻已经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不乏家有妙龄闺女的富户主动遣人上门来询问。不过此时的叶明澜已经从“要活下来”,变成“要活得更好!”他走出沧州后一边求学一边游历,看到那些比当初的自己还要艰难求存的民众,才恍惚觉得也许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正因为心有笃定,使得十八岁的叶明澜看起来比同龄人稳重成熟许多。尤其是他拿出家藏的铁胎弓,对着百尺开外的靶子凝神静气地松开手。在那一刹那箭矢象流星一样直直地射出去,然后牢牢地钉在靶心,半响之后箭镞的尾羽还在兀自晃动。 人群里发出小声的躁动,没有人注意到裴宝璋的异乎寻常地安静。 小姑娘悄悄挪动了脚步不引人注意地站在人后,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又欢喜又惊慌,不知为什么一时间竟然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因为她怕一抬起头来,就会被人发觉自己热络得几乎要蒸腾出热气的双颊。 那个人的双脚一踏进校场,裴宝璋眼里就只看得见那人冼得几乎泛白的蓝衫,只看得见那人大步行走时摆动的臂膀,只听得见那人说话时略带地方口音的停顿。头目森然间,就觉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激烈得几乎要蹦出来。而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她连对方的眉目甚至都还没有看清。 这种怦然的心动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令人全无防备和招架之力。 裴宝璋因为父母的缘故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见多识广,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行事笃定的一个人。那人从箭锋下看人时抿紧的嘴角,赢了一局时眉宇略微向上飞舞,手掌紧握时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甚至他身上那袭洗得泛旧的长衫都旧得近乎柔软干净得可爱。 同伴在大声呼喊,裴宝璋猛地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轮到自己上场了。心里翻滚沸腾,一时忧郁一时欢喜,简直像平日最最讨厌的花姑子一般。为了掩饰脸上的异样,她用了比平常快上一倍的时间,三两下就射完手中的羽箭。没想到一射完人群里就发出高呼,原来她竟赢了最关键的一局。 那个人好象也有些意外,左边的眉毛挑得老高,大概没想到京中勋贵子弟中还藏有这样的好手。但是他的神情也不见如何懊恼,暗自摇头苦笑了几声,转身就将手中的长弓极利落地递了过来。 裴宝璋和那人面对面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更加清晰地从心底深处蔓延而上,顷刻间就溢满了全身各处的血脉。她愣愣地把长弓接在手中,半晌才缓过神来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赢你的,我知道你还要去科考要花费很多钱。还有这大概是你心爱的东西,快些拿回去吧!” 叶明澜低头看了一下,眼里先是纳罕片刻后就呈现些微笑意。远远地看不清楚,到近前了才发觉这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看她的手法及张弓的力度分明是家学渊源,也怪自己连胜数场太过托大,数月未勤习苦练手生不少,一时大意竟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裴宝璋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没想到今次的彩头是这张弓和五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些出身富贵的孩子来说,平常胡乱糟蹋的就不止这个数。可对于眼前这个寒门举子来说,这些可能就是半年的衣食住行。 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宝蓝箭袖短褂,固执地将弓箭再次递过来,手势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 场中瞬间变得寂静,人人都翘着脖子悄悄地打量这边。叶明澜忽地明白这姑娘说不出口的歉疚,尴尬之余也有两分感动。心里模糊地想到,这帮小姑娘小小子心心念念地要赢,赢了心头又不落忍,倒是些心肠极软的孩子。他自个已经过了十八岁,自然把这些半大的孩子都当做“孩子”。 长弓在中间不偏不倚地横亘着,叶明澜就微微笑道:“愿赌服输,输了就是输了。等我回去再好好地勤学苦练,一定会把这副弓赢回来的,此时不过是暂时寄存在你这里!” 将将长成的青年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清风鼓起他的长袍,象是一面正待起航的帆,这份输也输得坦荡潇洒的气度让人心折不已。 一旁观战的会昌伯府的次子方知信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看了看脸上隐约有一丝羞涩之意的裴宝璋,心想大哥你要是老闷在青州一心求学,你媳妇儿可就要被别人拐跑了! 傅百善刚把小儿子启蒙要用的文房四宝准备好,就听仆妇们说大姑娘回来了。她没好气地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气乎乎地赶过去一看,屋子里静悄悄地只余一抹花香浮动,小妞妞正静静地坐在窗前把弄着什么,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憧憬笑容。 晚上,裴青处理完两件束束手的案子回到东存胡同的家时,就见妻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坐在窗下,便轻声笑道:“是哪个孩子又在淘气吗,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傅百善忙起身张罗吃食,末了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过完年妞妞都十四了,我怎么觉着这日子忒快呢!想到她也要嫁做他人妇,我心里头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顿了一顿接着道:“她今天回家来就抱着一张大弓傻笑,我正奇怪呢,方家的老二信哥就悄悄溜过来,跟我说有个小子在打妞妞的主意。” 裴青一筷子鸡丝笋尖肉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连喝了几口汤才把东西咽下去,一张脸墨得如同锅底。 傅百善看了好笑,就把白天城西较场发生的事合盘托出。方知信又是怎样地添油加醋,振振有词地说为何那叶明澜早不输晚不输,正好轮到宝璋上场的时候就输了? 傅百善不免叹气,“本来魏琪一直想让妞妞嫁给她长子方知诚,可是这丫头从来对这些事从来都也不开窍,对着方家的两小子一般大呼小喝的,咱们也看不出她喜不喜欢人家。我想着她年纪还小,也无所谓过早谈这些事情。可是一转眼这丫头就不对劲了,要是真有人打她的主意,以这孩子单纯的性子可不是外面那些不知根底人的对手!” 见媳妇嘟嘟囔囔的裴青反倒平静下来,重新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着,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要说不知根底,当年岳父大人对我才是不知根底。我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物,他还不是让我进了家门给我饭吃给我床睡,最后还把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只要人好,那个叫叶明澜的小子就是再深的根底我也挖得出来!” 裴青慢慢道:“你及笄时我们就差点定亲,结果等你十八岁才正经嫁给我。婚姻一途到底还是讲就缘分,你也莫操心太过。妞妞眼下不过十四,就是二十四不嫁咱们也养得起。莫学京里那些高门里的妇人,以为是为了孩子好,其实真正把孩子的天性拘着了。” 傅百善缓缓点头,屋子里的沉闷压抑就散了许多。 话虽是这样说,裴青却在媳妇未见的地方冷嗤一声,在心底恨恨地想,要是那人真敢打锦衣卫正堂指挥使闺女的主意,在暗处做张乔致地用手段逗弄不解世事的小丫头,爷爷就让你知道马王菩萨为什么有三只眼! 第三七五章 番外开窍 第三七五章 番外开窍 圆恩寺是近郊的一处香火颇盛的庙宇,庙里的主持心善,每逢春闱秋闱时就将后院的禅房借给家境贫寒的学子读书小住。也不收什么银子,只是要求学子将居住之地收拾干净就成了。 裴青执着马鞭背着手打量着这块小得可怜的地方,不过一间小小的厢房,用一块布帘子隔做两间,半边做寝房半边做厨房。叫人意外的是这间屋子看起来并不如何凌乱,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归置得整整齐齐。用竹篦子盖着的铁锅里甚至还有一碗杂豆粥,给人一种居家过日子的静好。 打发了带路的知客僧,裴青不知不觉地带着挑剔的眼光闲逛,丝毫没有身为不速之客的自觉。素面榆木桌子上还有一叠纸张,内容是一篇概论边关税赋的时疏。字体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是大多数人都用的台阁体。唯一叫人得见的就是其笔锋在转折处勾画格外有力,透露着主人一丝原本的性情。 除了这些屋子里便再无长物,裴青也难得偷得半日浮生闲,靠在小院的一株上百年的银杏树下的躺椅上打盹。半合眼间就见门口立着两块抱鼓石,上面依次雕刻着九只形态各异的狮子。狮和世谐音,雕九只狮子的图案是九世同居,意喻合家团聚同堂和睦。 和尚庙里怎么会有这么些尘世间的事物,不知道从哪处民宅弄来的东西就胡乱堆在这里。裴青正在散漫思量的时候,就见外头一处植了三五朵莲藕的花池旁转出来一个年轻人。依旧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长衫,腋下夹着一个小小的书匣子。 叶明澜听知客僧说有友人来拜访,远远地就见一个渊渟岳峙气度迥异常人的中年男子闲适地坐在那里。听闻声音后那人略略转过头来,一双生得极好的细长凤眼精光闪现,一霎间竟有如实质的威仪沉沉地压过来。 叶明澜连忙上前见礼,客气地问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裴青见这年轻人神态不卑不亢,心里先生了三分好感,便背了手含笑道:“我是裴宝璋的父亲。”话语落下却见那年轻人脸上浮现一丝懵懂,他立刻便明白过来,敢情自己的女儿是单相思,人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他心里对这青年的好感立时变得一分也无。 哪里来的竖子,真是胆大包大至极! 好在还记得前来的目的,裴青终于忍住心头怒气缓缓道:“就是前日里在校场上与你比箭,结果却赢了你的那个女孩子。她的大名叫裴宝璋,我是她的父亲。也许你没有听说过我,但只要在京里稍稍打听一下,就应当知晓我的名讳。我也不收着瞒着,你们江南道的读书人最是喜欢抨击锦衣卫种种不端,不巧我就是锦衣卫现任正三品指挥使裴青!” 叶明澜心头一惊,没想到这人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这般。锦衣卫的名声在读书人当中的确不甚好,连他这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的人都听说过锦衣卫的几桩罄竹难书的恶迹。他性情虽方正却不迂腐,旋即缓下脸色道:“不知大人等在这处小院作甚,我一没犯奸二没做恶,想来也不该劳动指挥使大人亲自前来垂询吧?” 裴青没想到这人倒是稳得住,心里倒高看了他一眼,就微笑道:“你很不错,但是配我的女儿不行。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只管不需理会就是了。她今年才十四岁没有看过你这样的人,一时新鲜想岔了也是有的。等这阵子劲头过去后,一切都会回复平静!” 叶明澜头脑嗡嗡的,好半天才明白这人话里的意思。一时间血色往上涌,忽忽感到平生从未有的羞耻。他双手一拱硬邦邦地道:“还请指挥使大人放心,小人虽然家境贫寒但是从来未有攀龙附凤之心。裴……裴小姐就是天上仙娥下凡,我也决计不敢高攀!” 裴青入仕途近二十年,特别是执掌锦衣卫这十年来,无论何人见到他都是和颜悦色甚至卑躬曲膝的。倒是难得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子敢在他面前如此呛声,他忽地笑了出来傲然道:“我的女儿,虽然没有皇宫里的公主金贵,却也是被我们夫妻俩疼若性命的。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若是讨得了她的欢心,不管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简直是孰忍孰不可忍的奇耻大辱,叶明澜终究还是记得对方的身份,僵硬地垂头咬牙一缉,“还请大人尽管放心,待开春时春闱一过,不管得不得名次我自然会离开京城。府上的小姐千金玉贵,只怕再不会和我有什么交集。这段时日我一定谨言慎行,若是有违此誓天厌地厌!” 裴青何等利眼立时就瞧出这青年眼下的不服,他也不说破。淡淡地掸了一下袖口的灰尘道:“还望你谨记自己的誓言,若是让我知道你言行不一故意招惹我女儿,你就是考中了状元我也有法子让你志向半点不得伸展!” 秋风簌簌,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了一丝初冬的寒意,拂在人脸上半点无暖。 裴青背着手气定神闲地站在墙外没有走,果然过得半刻钟之后就听得到院子里哐啷一声巨响,应该是先前那张躺椅被踹翻了。他得意地一展嘴角,这人修为还未到家呢!更何况这才哪儿跟哪儿,当年他为了娶傅百善,大冷天里被丈母娘又打又骂还在大门口罚过跪。今日这姓叶的小子不过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就受不了了,要想娶妞妞那路还长着呢! 把小青年好好羞辱一顿后,裴青心情大好。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件事跟叶明澜没有半两银子的关系,兴许是裴宝璋这个当女儿的先对人家生了好感。不过以他护犊子的性子,就是知道了也会不以为然。哼,我的女儿看起你就是你的造化,还敢挑三拣四活得不耐烦了吗? 裴青这些年执掌锦衣卫因为皇帝的信任有加而权柄日重,因此除了对待家人还是十二分的耐性之外,对于旁人就分看得入眼和看不入眼。他却不知此行误打误撞将女儿的心思捅破了。叶明澜不算愿意不愿意,此刻都清晰地记起了那位身着宝蓝箭袖短褂的含羞姑娘,她的大名叫裴宝璋,有一个凶神恶煞当锦衣卫指挥使的爹。 傅百善得知丈夫干得这桩好事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连手里端着的汤都忘记喝了,大怒道:“方家的二小子只是这么一说,我也是这么一猜,你竟然巴巴地跑到人家面前指手画脚,要是让妞妞知道了让她的脸往哪里搁?” 裴青觑了一眼她的脸色,一边帮她挟菜一边陪笑道:“我不听说这件事心里着急吗?方家老大小时候调皮得不得了,这越大越老成,小小年纪竟然像个老学究一般讲起规矩体统,真是愚不可及。我原先还想两家知根知底,勉强认了他当女婿也就算了,结果越看越不招人喜欢。瞧着妞妞也没那心思,这件事就到此作罢!” 傅百善嗔怒道:“两家大人私底下说说便罢了,当心女儿听到了不好意思,再说我总觉得她开窍晚,对着男儿根本就不往那方面想。魏琪提过好几回都让我找言语遮掩过去了,儿女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强行把他们拴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裴青连连告饶,“这丫头不就随你开窍晚么,当年我送你那么多的东西,你每回至多回个三两个字。甚好,勿念!弄得我半夜三更老在寻思这姑娘到底对我是个什么心思,总不能老把我当哥哥看待吧!” 提及昔年旧事,傅百善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狠踢了他一脚,“胡说八道,你打小就在我家里长大,我爹再不晓得你的家世从前,看人总是没错了。偏你自己钻了牛角尖,一会想把我让给这个那个,一会又跟别人在银楼里纠缠不清,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胡诌我开窍晚?” 两口子正在偏厅里拿着陈年旧事打花腔,自门外就进来一个人笑着接口道:“谁开窍晚来着?” 傅百善唬了一跳,忙站起身子笑道:“妞妞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跟奉国将军家的大丫头去逛街肆吗?可看中什么好东西了,拿出来让我给你掌掌眼。有些店面的伙计最是狡猾,看你们年轻面浅说不得拿了次等的东西出来糊弄你们!” 裴宝璋大眼一转,知道娘亲左顾言他没有说实话,便也没有追问。她坐在桌旁陪着双亲用了几样茶点,又说笑了一回这才回了屋子。其实她今天也没有说实话,和奉国将军家的大姑娘闲逛一会后觉得无趣就分了手,她就掉转马头往圆恩寺走,希望可以把那张长弓还给人家,再者就是希望和那人说说话! 圆恩寺种了很多银杏树,秋风一撩就吹落很多树叶。叶片金黄脉梗清桁,象是一把把上好黄绢裱制的团扇。 裴宝璋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绘等会见了人该说些什么话,甚至连语气和神态都想好了。但是她在寺外等了很久,银杏叶落了一重又一重那人都没有出来。知客僧说叶举子在专心备考没有闲暇见外人。还说一张陈年旧弓罢了,姑娘愿意留着就留着,不愿意留着就丢弃在一边也无妨。 这传出来话里分明有几丝嫌弃之意,裴宝璋再如何爽朗也是个姑娘家。一时间苍白着脸下不了台,却死咬着下唇不肯挪动脚步。她拗劲上来偏不信这个邪,执意继续站在寺外苦等。 直到天色渐晚,有知客僧来关寺门时才看到她在秋雨缠绵中单薄的身形。 想来是见惯世间男女的爱恨愁痴,老僧不由面露悲悯双手合十低声劝道:“佛说,苦非苦乐非乐,只是一时的执念而已。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有些人有些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强求只有痛苦,既然如此不妨就此放下顺其自然!” 十四岁的姑娘虽然还不是很懂情爱,却还是被这场突来的莫名厌弃伤了心神。她将用油布包裹好的长弓双手横放于寺前的石阶上,再深望一眼秋雨中影影幢幢的百年古刹,扭转身子大步离去。校场上那人一袭洗旧的蓝衣,眉眼低垂时的凛然,各种形容近皆在眼前浮动。一时胸中绞痛满心怆然,似乎连呼吸都是断续的。 她离去得如此决绝,自然没有看见离她仅数步之遥的廊台后,站着一个同样被秋雨淋得湿透的身影。 第三七六章 番外逼婚 第三七六章 番外逼婚 虽然换了干衣裳,当天晚上裴宝璋还是发起了高烧,她装得再能干也只是一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晚上烧得糊涂了嘴里依稀吐露了一个人名,傅百善这才知道女儿今次被伤得不清。 裴青执掌锦衣卫多年自然手法通天,这天下只有他不愿知道的事,没有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不过半个时辰就知晓了圆恩寺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叶明澜怎么冷言拒绝,裴宝璋怎样在雨中苦等。一时间他勃然大怒,甚至想拔出腰刀活劈了那叫叶明澜的小子。 傅百善死活拦住了他,怒斥道:“半撇没有的事就让你瞎掺和,叫人不理女儿的人是你。如今真不理女儿了,你又跳着脚要活劈了人家。你当的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不是司掌地狱的阎王爷!” 护女心切的裴青被爱妻一顿暴捶不敢多语,只得气鼓鼓地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半宿。好在裴宝璋身子瓷实,喝了几副药后捂了两身汗就好利索了。依旧爱玩爱跳看起来跟往日没有不同,却在第二年的春天里不声不响地跟着到京述职的小舅舅傅千慈一道下了广州。 傅百善哭得肝肠寸断几宿都不能安眠,裴青苦劝不止只得问个究竟。 傅百善抽噎半天才道她做了噩梦,梦见女儿这一去大概就不会再回来了。裴青啼笑皆非,说人做梦都是相反的,况且广州那边岳父岳母和小六都在,妞妞过去看看也是人之长情,至多不过三五月那孩子见识一番外面的风土就回来了。 傅百善生的三个孩子渐大后,傅老爹忽然忆及广州的种种好处,执意要回广州住一段时日。宋知春哪里放心他的老胳膊老腿,只有跟着回了广州的老宅子。好在小六出仕为官后政声一向清明,皇帝又体恤,特特点了他为广州知府,一家人四散住着平日里全靠书信往来。 话原本说得没错,可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泰顺十年,倭寇配备了装备精良的海船大举从进犯。日本国新任大名忽那直冬性情暴戾,对中土肥的彊土垂涎三尺,纠结了无良商人和海上的游散匪人意图攻破中土的海防。战事激烈时,小六这个广州知府都亲自操刀守城门。裴宝璋见状哪里还顾得自己的儿女小心思连忙上前帮忙,她惯来爱作男儿打扮又兼家学渊源箭法了得,竟然在广州城头一战成名。 在城门一同值守的广州卫的千户只知裴宝璋是知府大人的外甥,又见少年郎如此英雄就起了爱才之心,回到大营就将她的大名亲自写在递往朝庭的战报上。战事紧急执笔的书吏也没有细察,所以直至战事接近尾声时裴宝璋因为英勇射杀敌寇近百,其军功已经累至小旗。 解决了江南水患终于腾出手来的皇帝派了大军弛援,广州城终于解围。等大家仔细清点论功行赏时才发觉闹了大乌龙,一众英勇将士中竟然有个女娇娥。广州卫千户目瞪口呆之余,心里实在舍不得裴宝璋过人的武勇,就以自己的名义向皇帝上了秘折细细陈述此事。 皇帝应昉本是傅百善的开门大弟子,平生最为得意地便是自己有一手好箭法,偏偏拘于帝王的身份不能到战场上肆意伸展手脚,得知这消息后在内书房开怀大笑。他私底下想,裴宝璋做为女子因缘际会半年之内都能做到小旗,要是自己上战场厮杀功绩总不会弱给她的! 应昉自继位以来恭俭爱民躬勤政事,从来都不是任意妄为之人。这天却亲手写了一道圣旨,封年仅十五岁的裴宝璋为广州卫正八品的昭信校尉,这是本朝自建立以来第一位有品阶女将军。内阁的老臣们本想将这道圣旨驳回了事,可是看了裴宝璋的资历战功并家世履历后都齐齐闭紧了嘴巴。 裴宝璋自此过了明路,就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几度到海上剿灭海匪,其威名甚至传到倭国,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官至正五品的武节将军。待人人称羡裴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女将军时,傅百善气得只想给丈夫几个大耳刮子,这叫去见识几个月就回来?这一去就是好几年,且回回都是过门不入。 等裴宝璋二十二岁时,向她提亲的人已经绝迹,连会昌伯家的老大方知诚都风光迎娶了他恩师的独女。魏琪过来串门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她家诚哥实在不想被个女将军处处压上一头,这才跟温柔多才的恩师女儿好上了…… 傅百善气得几乎吐血,总不能跟好姐妹说是我女儿看不起你家小子,方知诚愿意娶谁尽管去娶吧!她在花厅里寻思了半天,决定等丈夫回来就在朝庭一干年青武官里寻个女婿,不拘长相不论出身,只要不嫌弃妻子比自己能干就行。到时候,小夫妻俩个谁也不会介意谁压着谁! 当娘的在这边心急火燎的时侯,裴宝璋正悠闲地坐在万福楼上喝茶。此次她奉命回京述职,又不想面对娘的唠叨就谁也没通知,想着把差事办完就悄悄回广州。 街面上人来人往马车喧嚣,忽然有一个幼童冲到前头要去拣一个五彩蹴鞠。眼看马车就要冲撞上来,裴宝璋见势不对连忙从楼上一跃而下,极利落地一把抄起那孩童滚至路边,马车轰隆远去幸好没伤到人。这惊险一幕让一旁的路人看得清楚,齐齐站在一边鼓掌叫好。 孩童这时候才缓过劲来骇得哇哇大哭,一个年青男人急忙赶过来连连称谢。等对方抬起头来,裴宝璋神色一僵,那人却是已多年未见的叶明澜。原来,他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吗?看那孩子满眼孺慕地唤着爹爹时,她心里模糊在想这人倒是一个好父亲呢! 叶明澜安抚好孩子再去急急搜寻那女子的身影时,却已只剩下个背影。他心头怦怦地乱跳,将孩子一把塞给后面的仆妇,大步追过去将那女子的胳膊牢牢抓住。 裴宝璋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看着那双形状依旧好看的手,紧抿住下唇垂了眉睫温言劝道:“先生还是松开的好,若是让尊夫人看见你当街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总归是不大好!” 叶明澜眉梢眼角都浮现笑意,缓缓摇头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正经介绍过对方,我姓叶名明澜字冬韬,籍贯沧州今年二十六岁。因家境贫寒一直未娶亲,刚才那个孩子是在淮南任上时收养的孤儿,我家里还有两个年龄更小的,也都是无父无母的贫家子!” 仿佛有无数鲜花在眼前次递开放,裴宝璋忽然就有些恼怒,这人撵过来巴巴地说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她猛地扯过胳膊抬脚就越过人群掠过屋脊,兔起鹘落间几下就不见了人影。她从小师从宁远关斥候出身的宽叔,一身轻功早就出神入化,叶明澜紧赶几步却哪里追得上。一时急得在原处跳脚,不过那姑娘的身形怎么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第二天一大早,东存胡同的裴家就迎来了好久不曾上门的官媒,为六品工部郎中求娶裴家长女。傅百善又惊又喜,待将男方的生庚贴子拿过来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这姓叶的不就是让女儿有家不愿回的罪魁祸首吗,她连好脸都欠奉一个,站起身子就毫不客气地打发官媒走人。 谁知叶明澜毫不气馁,每隔三五天就遣官媒到裴府说亲,有几回还亲自备了厚礼以子侄的身份登门拜访。京城就只有这么大,这件稀奇事越传越稀奇,于是傅百善在外赴宴时就有品阶高的老夫人劝诫一二:“……莫要阻了孩子的幸福,只要两个小辈心甘情愿,男的家境差些有什么干系!” 裴青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朝堂大佬含蓄言道:“叶明澜年纪青青已经出任了两任知府,每回政绩考评都是卓异,此次迁调入京任工部员外郎,此后入阁拜相也并非难事。按说他无家事拖累官囊应该颇为富庶,只是他自幼贫苦看不得别人受饥迫,每回都把自己的官俸用来周济穷人。听说家里还收养了几个身有残疾的孤儿,这才显得家底薄了些!” 背上嫌贫爱富之名的裴青一时气得七窍生烟,他已经肯定自己和这个叶明澜上辈子肯定是仇人。这件事越闹越大,连宫里的张太后都出言垂询,皇帝也亲自问过傅百善,说要是小师妹实在不好意思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帮着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要是依傅百善生母这边的辈份,皇帝应昉应该唤她一声大姪女,她应该唤皇帝一声表舅舅才是。但皇帝仗着在她跟前习练过箭术,人前人后都对她尊敬有加以师礼待之,更兼傅百善没有正式认回生母,最后那个真正的称谓就糊里糊涂地不了了之。 到了晚间夫妻俩碰头时忽然明白过来,这叶明澜闹出这桩桩件件事情的最终目的就是逼婚。事情发展到最后,也不知叶明澜使了什么法子,一年后竟然谋得广州知府一职,和裴宝璋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也许是烈女怕缠郎,三年后叶明澜终于抱得美人归。 傅百善得知消息时哭着埋怨丈夫,“我就梦见这丫头一去不回头果真没错吧,再回头已经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儿……” 第三七七章 番外名妓 第三七七章 番外名妓 因歇了战事京城又显现往日的繁华景象,最最热闹的地界就是有名的八大胡同,有好事者品评出来四大魁首,文人墨客皆以座上客为荣。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名妓顾宛宛所居的于归楼,因其奇石幽竹香烟缭绕富有江南园林情调,常让观者如梦似幻,所以人皆戏称迷楼。 顾宛宛人如其名,聘婷娟好肌肤玉雪,眼里带著情感笑起来又赏心悦目,风采轶群桃花满面,身段弓弯纤小腰肢柔柔纤细。兼通文史善画兰,一笔下去纵横枝叶落墨缤纷,乃至有人慕名而来许下重金想向她索取诗画。 顾宛宛十六岁以一曲西江月自弹自唱成名,至十八岁时名气更是如日中天,多少豪门公子捧着金银只求美人一顾。但是顾宛宛因众人捧着供着不免生出几分心高气傲,惹她不高兴了当场甩脸子还是好的,有时竟是直接掀桌子走人。偏偏各地的豪商海客象生了贱骨头一般,依旧象蜜蜂一样趋之若鹜。 午时晏起的顾宛宛对着妆慢慢梳理如瀑长发,于归楼的老鸨子兰姨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烫金描红花贴,神神密密地道:“好女儿,前儿来过的那位姓田的大盐商为你牵线搭桥,介绍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主顾。我儿要是把那人盘磨好了,这辈子吃香喝辣不说兴许还能有诰命加身的命!” 顾宛宛不由蹙眉,眼里就有泫然欲泣的泪意,一张樱唇里却吐露讥讽,“那姓田的盐商将手中的盐引子高出八倍的价钱倒卖出去,又囤积居奇引得盐课暴涨,两地民众这才联名进京告状,他竟又将告状的人打死了两个,这样人面兽心的人会给我介绍什么大主顾?” 兰姨就笑道:“猫有猫道,蛇有蛇路,田老爷就是因为惹下天大祸事这才屁滚尿流地进京斡旋。你不知道这些天他家的银子象流水一样撒出去,可他那事太大了谁敢承手?金银珠玉成堆地送过去奈何没人收。不得已他就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想找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去吹吹枕头风……” 顾宛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位田老爷倒是有趣,他就笃定他找的那位大人物愿意伸手?他就笃定我愿意帮他吹这股枕头风?和我喝一盏茶要百金,与我品评诗画又要百金,田老爷出得起我的身价银吗?” 兰姨就低低笑道:“俗语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曾想田老爷竟然走通了那位大人物的路,和那位大人物搭上了话!他说了,只要让那位大人高兴免了他这场牢狱之灾,事成之后他给你这个数!”女人的食指轻轻比划了一下。 这数字便罢了,只是顾宛宛耳边听到那个名字时蓦地睁大了眼睛,哧哧道:“那位的官声甚好,这么多年市坊里从未传过一星半点他的风流韵事,再者听说他跟他的夫人是患难夫妻,结缡多载身边就从来没有过第三人。姐妹们聚会时历数各位掌实权的大人,都说那位夫人上辈子不知积攒了多少功德,才修得这样一位人品俱佳的郎君!” 兰姨捂嘴笑道:“你们还年轻见识少,这世上哪里有不吃腥的猫?那位大人少时受过妻族的恩惠,又兼他夫人行事霸道狠毒,有美貌女子才露个相就被匆匆打发了,哪里会把这些不中听的妒忌专横名声传到外面来。哼,要依我说那位夫人手里难保没挂几条性命!” 顾宛宛就低了头,“即便我愿意走上这一遭,可谁知那位大人看不看得上我?” 兰姨慈爱地为她插上一枝嵌了攒珠累丝发簪,轻声道:“那位田老爷等了好些日子才进过一回那位大人的书房,他家的墙上除了名家字画外还挂着一幅墨兰图。田老爷见了就赞了几句,那位大人原先还冷冷淡淡的,说起这幅画时却连连嗟叹美玉蒙尘。田老爷闻弦歌知雅意,出来后就到处打听那幅墨兰图的主人矶石居士,可不就是好女儿你吗?” 顾宛宛脸色涨得绯红,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苦练多年的诗画会得到那位位高权重之人的垂青。 兰姨越说越兴奋,“女人不就图个好良人吗,你若是能尽快拢络住那人的心,又尽快生下一儿半女,依皇帝老爷对那人的倚重,你后半辈子在京里横着走都无人敢指摘!到时候我这楼子背后就有了大靠山,就是京城头一份,再不受那些达官贵人地痞流氓的盘剥了。只是这头两年名份上少不得有缺失,只能先当一段时日的外室!” 兰姨又说了些什么顾宛宛已经听不进去了,意犹未尽的兰姨千叮万嘱一番才扯着帕子走了。顾宛宛对着妆镜细细打量,对着自己毫无瑕疵的粉嫩脸庞得意一指:“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大运道……” 到了第二天晚上,顾宛宛坐着一顶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到了四牌楼胡同一座小宅子,黛瓦白墙跟一般人家没什么不同,屋子里的摆件陈设却件件华美。正等得心烦气燥时门帘子掀开,一个蓄了短须的威仪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只穿了一身便服,双目湛然冷冷瞥过来一眼,顾宛宛双膝一软跪在地下颤声道:“小女给指挥使大人请安……”她伏在地上的一霎间,眼尖地看清了那人脚上穿了一双绣了繁复织云纹的薄底朝靴,那的确是锦衣卫高阶武官才有的配备。 男人忽地呵呵一笑脸上的冰寒之意便化作温煦,双手搀扶起人道:“慕名已久奈何缘悭一见,果然人如其名宛若洛神。你既然跟了我就把前千尘往事尽忘了吧,我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良家身份。等个一年半载家中那位同意了,就风光抬你进门!” 顾宛宛再没想到这人会考虑得如此周详,她紧紧抱住男人的腰身热泪盈眶,“我生来命薄偏又生了这样一张招惹是非的脸,在那种腌臜地我一刻都呆不下去。那些登徒子的丑恶嘴脸让我每每难以入眠,我好几次都欲自我了断。若非遇到大人……” 男人脸上果然浮现疼惜的神色,不住地感叹两人相见恨晚。顾宛宛在无人看见处翘起嘴角暗想,这就是所谓的铁骨铮铮吗,千般手段还未使出来就被自己的两颗泪珠子软化成一滩泥了! 当晚两人就在这座小宅子里颠龙倒凤结了鸳盟,顾宛宛洗净铅华安心住下。谁知三个月过去男人处都没有动静,只是隔个十天半月过来幽会一次。顾宛宛也不着急,又等了两个月后见肚子终于如愿地鼓起来后,才吩咐服侍的小丫头到外面许了每天十两银子雇一辆马车时刻候着。 三日后男人来了,两人照旧饮酒做乐全无异常。等男人三杯酒下肚迷迷瞪瞪地歪在一边后,顾宛宛立刻将人五花大绑捆在椅子上。摸着男人尚算英俊的面庞,心想今个对不住大人了,这个百花醉要等我回来了才能给你解药。 东存胡同的傅百善正在收拾园子里业已开败的蔷薇花,听门上小子禀报说有个大肚子的妇人执意要见自己却半天不说来由。门上人不敢做主,就让她在外面候着。傅百善权且没事,就随口吩咐了一句“带进来吧!” 廊道上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个年青女子,远远地就躬身福礼:“顾氏宛宛见过姐姐!” 这称呼倒新鲜,傅百善放下花剪上下打量了几眼,见这女子面庞圆润微弯的水眉并粉红的双唇,便笑道:“看你模样至多十八九岁,我的长女年纪都比你大,怎么唤我作姐姐?不过你执意要见我到底所谓何事?” 来人正是顾宛宛,她没想到这位大妇的脾性如此好说话且和颜悦色的,便放下悬了一半的心。抬头见园子里只有一个穿着灰色棉布短褂带着草帽的花匠正在收拾剪下来的树枝,便慢慢跪在青砖地上恳切道:“请姐姐摒退左右,妹妹所说之事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的好,毕竟事关裴府的清眷!” 园子里一片静寂,傅百善眼珠微转,看看气定神闲犹如智珠在握的顾宛宛,又回头看看正在捆扎花枝的花匠慢慢道:“这人在我跟前侍侯二十多年了,从来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顾宛宛就微昂了头直起身子道:“既然姐姐不避讳妹妹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今年春天裴指挥使怜惜我孤苦无依便收用了我。本来我只求一角瓦屋三顿温饱即可,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眼看就要出世,我再怎么无用也不能让他打出生起就没名没分。认真说起来,这孩子长大之后还得唤你一声嫡母!” 傅百善再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她睃了一眼手脚几乎僵在原地的花匠,剔了下指甲中不小心沾到的泥土嗤笑一声,“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丈夫的种,可有什么真凭实据?要知道随意攀诬朝庭命官是仗责五十大板的,要是街面上寻寻常常就跑来一个妇人怀了我裴家的种,那我只需收拾这些烂摊子就忙得不得了!” 顾宛宛亳不怯场道:“姐姐休要拿话压我,今天我既然敢来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此刻裴指挥使本人正歇在我的床榻上,我出来时他还没有醒酒呢!姐姐一去便知真章,只是待他醒来不免怪罪我多事,还望姐姐看在我腹中孩儿也是裴家骨肉的份上,帮我说几句好话……” 不知为什么当顾宛宛把这几句话说完时,傅百善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忍俊不禁的奇怪表情,几乎是颤着音儿道:“好,好极了,我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位裴指挥使如何给我个交待!来个人,拿我的名贴到京都府尹处请调五十名差役过来,看我今天不把那吃了熊肝豹子胆家伙的皮扒下来!” 这下轮到顾宛宛目瞪口呆,这件有损名声事怎能大张旗鼓呢?不是应该关起门来哭闹一场,最后顾及双方面子悄悄把自己抬进府来了事吗? 她正手足无措时,那个穿了灰衣短褂的花匠忽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一眼,其间所含暴戾和冷酷简直溢于颜表,眼中所含光芒令人不寒而栗。那人嘟哝了一句便尾随傅百善快步而去,顾宛宛依稀只听见“珍哥”二字。她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却来不及理清所思所想就被两个粗壮有力的仆妇看住了退路。 第三七八章 番外李鬼 第三七八章 番外李鬼 四牌楼胡同一座小宅子前,京城府的差役呼喇一下子就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仆妇们殷勤地将一把黄花梨如意云头交椅放在大门当前,又奉上热茶点心,傅百善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不一会工夫,几个身强力壮的差役就将屋子里呼呼大睡的男人架了出来。 那男人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眉目间有几分威仪,若是忽略其间的浮夸,这人倒是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傅百善垂头看了两眼就侧身笑道:“顾氏,这就是你那位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裴青裴指挥使?” 顾宛宛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此时她心头如同打鼓一般,到现在为止已经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还没有等她想明白时,就非常错愕地看见傅氏一个箭步上前,也不见如何动作就把那位大人踹了个狗啃地。这还不算完,那穿了绛红绣鞋的脚上下翻飞,竟把个百多斤重的大男人踢得象花毽一样好看! “砰”地一声,男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半趴在泥土中。满面灰尘不说,鼻眼嘴角上尽是青紫。但即便这样男人仍旧没有清醒过来,这副景象让人看得又好笑又诡异。 顾宛宛本就心头有鬼,悄悄觑了一眼地上满脸青肿却仍在酣睡的男人,忽地想起这到底是朝堂正三品的武官,有哪家的大妇捉奸会捉得如此大张旗鼓,连一分面子都不给自家男人留?这简直就是将自己的脸面甩在地上让众人来踩,踩了不说还要泼几盆污水在上头! 难不成这女人气疯了才会如此,于归楼的老鸨兰姨说这位傅乡君在外面的贤良名声极好,其实私底下手里不知攥了几条性命,看来这是个吃惯独食的女人,所以行事才会如此张狂且肆无忌惮。此时街面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顾宛宛心一横就扑了上去,声嘶力竭地唤着“大人,大人”,一边悄悄地将百花醉的解药一股脑地给男人喂了进去。 想来解药极为对路,地上的男人哼了几声片刻就清醒了过来,懵懵懂懂地睁眼望着四周挤挤擦擦的人脑袋。 顾宛宛连忙红着眼圈满含热泪哭诉道:“大人快些救救我,我原想着到府里给姐姐请安问好,没想到姐姐一看见我这模样就气得不行,还叫衙役把你从床榻上拖了出来暴打一顿,对您尚且如此,只怕等会我是性命都不保,还望大人看在我小心服侍一场的份上,帮着说几句好话。您快些披件衣服吧,当心地上凉!” 傅百善看着这年轻女人一副委屈求全睁眼说瞎话的模样,也算是开了一回眼界。就笑着摇摇手里的帕子道:“这京城里头锦衣卫三品正堂指挥使裴青是我的丈夫,这妇人说他的丈夫是锦衣卫指挥使裴大人。我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这锦衣卫里还有两位姓裴的指挥使,今个儿我倒是要好生见识一番呢!” 顾宛宛一时没听明白这话里头的意思,什么叫‘锦衣卫里还有两位姓裴的”,旋即她心底里升起一股莫名寒意,猛地回过头去就见一向持重威严的男人竟抖若筛糠一般,砰地一声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还请夫人饶命,小民原本拿了这话来哄骗这妇人开心的,没想到她竟当了真……” 傅百善盯着茶盏里漂浮不定的君山银针,忽地冷冷一笑道:“这满京城一品二品的大员多了去了,怎么就单单要冒充我家大人呢?难不成以为我家这位大人是吃斋念佛的菩萨心肠,可以让你顶了他的名讳欺瞒无知妇人吗?可想而知你定是柿子专拣软的捏,欺负我家大人性子良善吧!” 这话说得简直叫人无语,锦衣卫历任正堂指挥使向来凶名恶名在外,这还是裴青上任之后才将恶名稍稍祛除一些,严禁手下锦衣卫吃拿卡要,但是行事凌厉酷寒的手段仍是一如既往,所以人人是即惧且怕。毕竟要当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怎么会没有几分沾血的锋芒? 所以地上的男人一听这话险些尿了裤子,砰砰地磕头道:“是礼部侍郎和检事通政家的公子出的主意,指使小人干了这个勾当,小人也是一时贪图银子和这妇人的美色就一个没把持住,不是故意要污遭裴大人的清明的。小的发誓,除了在这个院子里冒用了两日,小的再未提过大人的威名!” 顾宛宛一副脆生生的心肝肠子竟然所托非人,一时间简直如遭雷击,再顾不得往日的端庄做派,“嗷”地一声扑将过去就撕扯起来。一双修剪得尖尖如笋的十指顿时在男人的脸上刨出几道血痕,昂着头凄厉问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男人一把甩开她,护着火辣辣地脸面道:“小的是延庆班唱老生的,真名叫李四林,常在戏台子上扮演些皇帝大臣之类的角色。有一天礼部侍郎和检事通政家的公子找到我,让我去给于归楼的当红花魁一个教训,谁让她收了银子还眼高于顶不把人当人看。 我本来没这个胆子的,但是那两位公子说这趟差事又轻松又有银子拿,说不得还能睡了京中人人艳羡的花魁娘子。要不是因为我有这张能唬人的脸,这趟好差事还轮不到我呢!于是我们就找人扮了姓田的盐商假做牵线搭桥之人,才花了一千两银子就把这个女人赚出来了。本来看她大了肚子我还想和盘托出跟她好好过日子呢,谁想她竟然胆大包天找到您府上去……” 傅百善微眯了眼睛截断他的话问道:“你们几个当中是谁拿主意要假扮裴大人的?” 李四林就像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检事通政家的公子,他说他家里的姐妹表妹众多,坐在一处玩耍时就会品评京里哪位郎君生得俊俏,哪位夫君对夫人体贴。有一回他无意间听到她们谈论锦衣卫指挥使裴大人位高权重不说,对他的夫人从来都是一心一意没有二心,也不知这御夫之术是哪里学的?” 傅百善越往后听眉毛越是瞪得老高,虽然掩着嘴却还是笑出了声,就回头调侃道:“裴大人,看来因为你英名在外还是惹了麻烦呢。这案子我已经帮你审明白了,这真李逵碰到了假李鬼也算是今年的一桩乐事,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个斟酌吧!” 顾宛宛猛地一抬头,就见人群后站出来一个人,正是先前在东存胡同看到了那位令人胆寒的花匠。 裴青站在后面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但因为夫人要看场热闹就压了心头恼意看那两人乔张做致地做戏。此时如蒙剌令边走边气冲冲地将身上沾了花泥的灰色短褂脱掉,一旁的贴身从人连忙将一袭绣了五彩麒麟的大红曳撒帮他细细穿好。 他胡乱披上后连纽结都懒得系,大步上前躬着身子细细瞧了摊成一堆泥的李四林两眼,啧啧嗤笑了感叹道:“就这等货色竟然有胆子冒充我,还竟然还真有人相信了,不知道是你蠢还是我蠢!” 裴青在原地转了两圈后,觉得今日丢人丢大发了,回过脚就往李四林身上狠狠踹了几脚,骂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原想着岁数大了要修身养性,谁曾想这堰塘里的小脚蛤蟆如今也修成了精,竟然也寻思着要蹬我两脚。看来我这个正三品指挥使真是弱了锦衣卫这块招牌的名头……” 裴青这厢气得直跳脚,顾宛宛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他身上的麒麟服。颜色丰富明丽细密华美,异兽背脊上的颈毛纤毫毕现,其上所用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刺得人眼生疼。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想起竟然从来没有看过那人穿上过官服…… 事情已然全部清楚,顾宛宛虽是个受害者,但是若非她生了贪心,人家也拿捏不住她。傅百善看着软做一团烂泥的女人摇头叹息了两句,既然她不愿意再跟着戏子李四林,那么唯有重新回于归楼了。只是这个行当新人倍出,她若是重操旧业也不知道昔日的恩客还记不记得她! 裴青站在原处叉着腰扬着声腔下了一叠的命令,着人捉拿礼部侍郎和检事通政家两位胆大包天的公子。他从来没有当着妻子的面丢过这么大的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有人敢冒充他的名号,这简直是视他为无物! 傅百善实在撑不住又笑了起来,柔声劝道:“大概是这个叫顾宛宛的女妓平日里行事张扬太过,那两家的公子哥才会想出这般恶毒的主意,打着你的幌子占这些便宜。不过是些妇人们用的伎俩,你要是气不过多打几板子就是了。再者你一向持身甚正,别人不信我绝对是信的!” 媳妇一脸的肯定加确定,裴青这才展露一丝笑颜。 当年在青州时惑于徐直的诡计,裴青不得不跟在他后面瞎转悠,却不想到最后还是入了他设下的连环圈套。在凤祥银楼里小曾氏一番唱念做打,让傅百善连一句解释都不听就生了误会远走海上,其间种种可是生生让他吃了大苦头的。这些事现今想来仍然心有余悸,所以当顾宛宛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时,他背上寒毛直竖委实怕旧事再次重演,幸好幸好…… 把两个小子狠狠收拾一顿之后犹不解气,第二天裴青便扮了一回御史俱本上奏,弹劾礼部侍郎和检事通政欺上瞒下政事不通营私舞弊,条条款款罗列了二十余条,且桩桩件件都有证据。性子一贯平和的皇帝在朝堂上勃然大怒,当场就命殿上武士将二人摘取乌纱,拖到宫门外庭杖各百。除查抄贪墨银两之外,还将二人贬斥为庶人。 知道这件事的前后因果的,都不免感叹这两人实在是罪有应得。本来就手脚不干净,还纵容儿子去逛妓院勾栏。这不一逛就逛出了这件天大祸事。再者你冒充谁不好,偏偏去冒充那个不声不响的活阎王。那人一脸端肃正统骨子里却是锱铢必较,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必定是死招。 顾宛宛知道自己成了活成了个笑话,可是不回于归楼又有什么去处呢,难不成真的跟个戏子不成?往日里围在自己裙边的男人却都变了嘴脸,个个都要来看一眼妄想攀高枝却跌落泥坑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指指点点不说,还不还好意地问那个叫李四林的戏子真,还是客人们送上来的银子更真? 于归楼老鸨兰姨也是悔不当初直呼看走了眼,见昔日如花似玉的摇钱树变成了粗手粗脚的烧柴棒也没了价值,那些嘘寒问暖的殷勤嘴脸也收了个干干净净,等了三五个月之后就将顾宛宛胡乱配给了一个南方来的行商。至此,曾经大躁整个京城的一代名妓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此后,京城八大胡同的女妓间口耳相传,即便是日常间顽笑打趣也千万不要牵扯锦衣卫裴指挥使。这位爷自个凶煞恶神便罢了,他后面还有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那头母老虎的武力值战斗值爆辣,就是跟十个成年男子对阵也是绰绰有余。 第三七九章 番外阿弥 第三七九章 番外阿弥 傅百善生的第三个孩子还是个儿子,因生得有些胆小怕生,宋知春特地到庙里求高僧给这个小外孙求了个记名,叫阿弥。 阿弥从小就喜静不喜动,哥哥姐姐在院子里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就老老实实端着板凳坐在一边看。裴青看了纳罕不已,说就没见过这样坐得住的孩子。果然,阿弥长到五岁时已经认得很多字了,把他的舅舅傅千祥看得是稀奇得不得了,有事没事时就过来教这孩子读书。 但是叫人更稀奇的还在后头,有一回魏琪过来串门子,因为天气炎热就和傅百善坐在阴凉处便说话边吃冰镇酥酪。正在一旁看书的阿弥忽地抬起头来认真道:“魏姨姨你得忌忌嘴,你老是这么乱吃冰寒之物,肚子的小娃娃受不了的!” 魏琪呆怔了一会哈哈大笑,她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是生下方家老二方知信后肚子已经好几年没动静了,去瞧大夫个个都说她生育时亏了身子,膝下能有两个儿子就是天之侥幸,时间久了她也断了这个念想。没想到裴家这个小人精还会这么宽慰人,就笑眯眯地逗他,“姨姨肚子的小娃娃还说了啥?” 阿弥一脸的老成皱着眉头道:“他的声音太小我不是听得不是很清楚,就是叫你不要胡乱吃东西,他在里面冷得很!” 说得跟真的一般,都是小孩子火眼低可以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难不成肚子里真的有了?魏琪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呆了呆,半天才犹犹豫豫道:“我只是吃了几口,你娘吃得比我还多呢,你咋不说她偏要说我?” 阿弥就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我娘肚子里又没有小娃娃……” 魏琪转头跟傅百善面面相觑,又齐齐低头看向各自的肚子,委实不相信这五岁的小儿能凭肉眼看出妇人的五脏六腑。这要是真的还得了,那不是观音菩萨面前的金童转世吗?最后还是傅百善觉得不能大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忙吩咐丫头们把桌子上的冰碗撤了,又命人到同济堂请一位坐诊大夫过来。 大夫来了,不过片刻工夫就肯定魏琪怀了四十天的身孕,还特特嘱咐她要注意饮食,切莫食用生冷之物,肚子里的孩子脉象好似有些弱,接下来务必要好生调养。等送走大夫之后,屋子里上上下下一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盯着在回廊上读书的小屁孩。 魏琪生性爽朗交游广阔,加之这件事实在是太过稀奇逢人便海吹几句。于是人人都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裴大人家的小公子有几分了不得的神通。 就这样十传百百传千,有一天家里便来了一位宋姓老太太,说起来这位老太太和锣鼓巷的老宋家还有些一表三千里的亲缘关系。两家平日里也在走动,连宋知春都要唤她一声老姐姐。老太太后面领着她的小儿媳,她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想让观音菩萨面前的金童帮着看看,这小儿媳到底什么时候能有儿子! 宋知春和傅百善母女俩目瞪口呆,这小媳妇生不出来孩子就要找积年的老大夫对症开方吃药就是了,再不济到庙里庵堂舍些财帛粮米,好事做多了自然就会心安,此时巴巴地跑到人家的宅子里找一个五岁小童做什么? 宋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小儿媳,无奈道:“这孩子嫁到我家有十年了,其间的药汤子喝了无数,在菩萨面前更是磕了无数的头。她跟我小儿子感情一向好,就是为着这个事她总觉得对不住我们,所以要自请下堂回娘家。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眼看着一对恩爱夫妻要各自分飞,就过来看看小菩萨有什么好法子不?” 那个穿了一身浅淡蓝色地褙子的妇人已年过三十,虽然面目娟好却是满脸疲惫,听到婆婆这样说在想起自己的伤心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傅百善最是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想宽慰几句,就见母亲宋知春一下子站起来双目含泪道:“好孩子莫哭,我家阿弥一定会有办法的!” 傅百善便忍不住头疼,这都叫什么事啊,一个二个的尽来添乱。 阿弥像个小大人一般顺着游廊过来,见是一屋子的女人就在门口站住了,皱着眉头听完亲娘的坑坑巴巴的解释后就朝那宋老太太的小儿媳望了一眼,结果眉头皱得更深了,摆摆手道:“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出门了!” 那妇人一脸的期冀之色立时变得灰败,一时间连身子都站不稳了。傅百善恨得磨牙,气得简直要把这小子抓起来猛捶一顿。不是悄悄跟他嘱咐了,只消说几句宽慰话把人悄悄地打发了就是了。这就是个棒槌转世,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傅百善眼见那妇人哭成了泪人,就有些讪讪地回头正想找个由头把话圆回来,就听阿弥大声道:“你这人怎么哭起来没完没了,都跟你说了回去后不要出门了,你肚子里的小娃娃呆在里面不太舒服,你这当娘的怎么不学下我娘傻乎乎的多好?一天到晚地哭,小娃娃的心情也不会好的!” 那妇人的嘴巴登时张得老大,脸颊上还有两颗将掉未掉的泪珠子。 宋老太太连忙一跃而起,迭声道:“小菩萨说你什么就听着,千万不能再哭了,有什么好福气都让你给哭没了。”说完不好意思地对宋知春道:“能否请大妹子唤个大夫过来,再给我一颗定心丸,我这心里是真欢喜就是还有些不踏实!” 宋知春看看那小媳妇,又回头看看小外孙,心里头实在是惊奇得不得了,却还是记得叫人去喊大夫。不一会,还是上回那位老大夫过来了,熟门熟路地诊脉,一样地抬手恭喜,“……要注意饮食起居,情绪不可激动变化无常,肚里的胎儿已经有四十天了!” 那小媳妇激动得满面红光,磕磕巴巴地道:“我半个月前去瞧大夫,人家都没说我有身子,还给我开了方子让我继续调养。没想到一到小菩萨面前就心想事成,要不是您出口点化,兴许我就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傻事来了……” 她在这头巴巴地感恩戴德,阿弥却是极潇洒地一挥手回书房读书去了,留在原地的众人眼里都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宋老太太婆媳俩千恩万谢地走了,说等孩子出生后定要到府里来请小菩萨坐首席。 晚上裴青下值回来之后,傅百善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给他说了,末了拍着胸口道:“原先我最是烦这些光怪陆离神神鬼鬼之事的,这回轮到咱家的孩子我就觉得老天怎么这么神奇呢?一个五岁的小儿竟然比当大夫的都厉害,你说这孩子到底是根据什么判断妇人有无身孕的?” 裴青见她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的得意,递给自己的常服也变成了湿哒哒的面巾,便无奈笑道:“你一向在家里照看几个孩子少于出去走动,没有听说过外面的乡野轶事。前个圣人收到一份奏折,说河南府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大病一场后忽然变得奇奇怪怪。当着外人说他要带着百姓过上人人平等友爱的好日子,什么皇权霸主都是纸老虎……” 傅百善倒抽一口凉气,呐呐问道:“那少年最后怎么样了,难不成被你们锦衣卫抓起来了?” 裴青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道:“像这等妖言惑众之人,当地县府肯定不敢姑息。只是还没等我排除人手去侦听,那孩子已经被他家的长辈狠狠灌了几副药汤子,关在黑屋子里半个月之后终于老实许多,当着外人也不再乱说话了!” 傅百善立时惊起来,在屋子里团团转道:“咱家阿弥的名声只怕早就传出去了,我实在太过大意应该叫人不许他们乱说才对。要是别人以为咱家出了个什么妖物怎么办,阿弥今年满打满算才五岁,他懂什么?” 裴青就扶住额头道:“你是关己则乱,不过是魏琪师妹和你娘家那边的姻亲,回头细细嘱咐几句就是了。你也晓得阿弥是五岁小儿,他一个孩子胡诌些言辞谁还会当真?即便恰巧说中了也不过是巧合罢了,根本毋须担心!” 傅百善终于放下心来,细想自家小儿子说起来只是比寻常孩子聪明两分罢了,委实用不着大惊小怪。结果隔了没几天宫中大宴,酒过三巡后皇后娘娘特特将阿弥招至面前,细细打量几眼后和煦问道:“好孩子,可否帮我看看有无菩萨福缘?” 傅百善一听冷汗直流,没想到小儿子的名头竟然传到内宫来了。这位年轻的陈皇后嫁进宫中三年,膝下唯有一位公主,说起来她比任何人都殷切盼望一位皇子的诞生。大殿上的气氛百便显得有些凝重,不知不觉当中命妇和宫妃们的话语声一下子小了很多。 阿弥想是记起母亲不得张扬的嘱咐,垂下眉头想了一下老实道:“我不知道娘娘有无福缘,不过娘娘能够母仪天下福泽四方,想来必定是福缘深厚之人。我看娘娘肚子里一会是个男娃娃,一会是个女娃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 众人一时俱都大笑心想这定是以讹传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能看出什么究竟,这件事便草草掩过了。 未曾想年尾吃腊八粥的时候,陈皇后在坤宁宫里生下一对齐齐整整的龙凤胎。就有人想起当初裴家小儿说的话都不由暗自心惊,就有好事者想去沾沾那位小金童的喜气。不过彼时裴青已经卸任锦衣卫指挥使,升迁至正二品左都督,带着一家老少到甘肃府看大漠孤烟直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