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真夫妻》 随军(小修) 随军(小修) 一九七四年,三月五日。 从罗平开往沪市的火车已经出发一天一夜,被困在小小的车厢里,平日再乖巧的孩子也会不耐烦。赵秀云一个人还带了俩女儿,七岁的方青禾,三岁的方青苗。 大的那个还好些,小的苗苗已经忍不住半哭说:“妈妈,我要下车。” 赵秀云把小女儿抱起来哄,走不了几步,大的也拽她的衣角,喊道:“妈妈。” 平常都是放养的孩子,但车上鱼龙混杂,赵秀云只能把孩子拘在身边,就是她自己,也早就坐不住了,明知道还离得远着呢,时不时都要探出窗外看。 她这个是卧铺车厢,买的上下床的票,对面是一对姐弟,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的一身国防绿,女的穿的确良衬衫。 姐弟俩本来在看书,听见孩子动静看过来。 赵秀云摸一下大女儿的头说:“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们了。” 姐弟里的姐姐说:“没事,孩子嘛。” 赵秀云也是松了口气,这对姐弟是才上车的,前头是一对小夫妻,苗苗哼一声他们啧一声看一眼。孩子怕生,大气都不敢喘,揪着姐姐的衣服不放,缩在床角不说话。 她是个怕给人添麻烦的,把苗苗放床上,从包里掏出桃酥,掰成两半,各给孩子一块,这一路上她就靠这些吃的喝的把孩子拢住。 赵秀云捧着油纸包问:“同志,吃桃酥吗?” 弟弟先是看姐姐一眼才摇头说:“不用,你们吃吧。” 赵秀云是觉得过意不去,想着吃人家的嘴软,虽然她刚上车也给那对小夫妻分了,人家该翻的白眼一个没少翻。 但自己理亏,也说不了什么,这会更是热情洋溢道:“没事,吃一个吧,孩子估计待会还要闹,算我的赔礼。” 她话都说这样,姐姐伸手拿说:“谢谢大嫂。我们姓陈,嫂子怎么称呼?” 赵秀云笑得爽快道:“我姓赵。” 萍水相逢,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熟人见面还留三分呢,更何况陈家姐弟看着像是谨慎人,不爱多说话的样子。 赵秀云看着两个孩子都自顾不暇呢,更不会去打听别人的事,他们这个车厢就比别人的安静些。 一直到推车来才打破寂静。 乘务员扯着嗓子喊:“红烧肉、小炒肉、大米饭,有要的吗?” 赵秀云忙不迭应道:“要的要的,半斤饭,再要两份红烧肉。有汤吗?” 乘务员答:“有,鸡蛋汤。” 赵秀云掏出布头做的小钱包,把随身的饭盒递过去说:“那再要一个,多少钱?” 乘务员一边打饭菜一边应:“八毛五。” 一两米饭三分,红烧肉三毛五,小炒肉两毛五,鸡蛋汤一毛,这就是工人一天的工资了。 赵秀云是个持家人,一向节俭,但火车上不要票啊。 她是公社户口,孩子也是,按理每个月有一定量的细粮供应,可惜打去年开始,都是一斤粮票买五斤红薯。 吃多不顶饱,又烧心,大人撑得住,孩子可不行。 想吃细粮要么回大队换,要么黑市买议价粮。 赵秀云只舍得买孩子那份,自己偶尔打打牙祭,这会有不要票的,可不使劲买,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两个孩子闻见味坐得老老实实的。 赵秀云给老大勺和饭盒,她靠着小桌板也能自己吃,小的就不行。 得喂。 赵秀云吹吹汤,瞥见陈家姐弟只买一份饭,一份小炒肉,热情招呼说:“同志,也尝尝这个,可好吃了。” 陈家姐姐摆摆手说:“不用客气的。” 赵秀云有些遗憾道:“哦……那你想吃就说啊。” 她生来就是这个性子,过会抛之脑后,确认两个孩子都吃饱,这才端起碗。 苗苗吃饱就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赵秀云一手用筷子,一手在女儿后背上轻拍,自己也打了个哈欠。 就这么吃完一顿饭,她把饭盒垒一块,有些踌躇,勤快人,活是放不了的,没有活也找出活来。 但要让她这么去洗碗,把孩子放这可不行,这两年拍花子也不少。 陈家姐姐看出她的顾虑,使唤弟弟说:“帮嫂子把碗洗了。” 赵秀云嗫嗫道:“这怎么好意思。” 陈家弟弟倒是爽快拿着她的铝饭盒出去。 两个孩子都睡了,赵秀云也算腾出时间来讲话,夸道:“你这个弟弟不错,还会洗碗呢。” 陈家姐姐说:“这有什么不会的,长了手的都会。” 也是,不过是想干和不相干的区别。 赵秀云想起自家油瓶倒了都不扶那两个弟弟,心里撇撇嘴,嘴上说:“那也是个好孩子,不然哪里叫得动呢。” 陈家姐姐也有点得意:“是,我弟就只有这点好。” 看她样子就知道,家里一定娇惯得厉害。 赵秀云忍不住摸摸苗苗的头问:“你们这是往哪去啊?” “沪市,你们呢?” “一样,我去找我男人随军。” 当兵,那可没有坏人。 陈家姐姐打开话匣子,她本来也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不过是头一次和弟弟单独出门,出门前家里人几次叮嘱,这才一路上什么话也不说。 赵秀云听她意思是去探亲,包裹看起来却像是长住,不过也没多问。 扯两句闲话,陈家姐姐话音一转说:“嫂子真是罗平人?听着不像。” 赵秀云笑着说:“我原来是广播站播音员,普通话得好才行。” 陈家姐姐夸她道:“怪不得呢,普通话说得真好。” 她是江南人,说话就一股水乡味,软软糯糯的。 赵秀云笑笑,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陈家弟弟拿着湿漉漉的饭盒进来,赵秀云抱着孩子,只能点点头说:“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客套话翻来又覆去,太阳越升越高。 赵秀云知道这是快到沪市了,忍不住心里叹气。 真是做事凭着那股劲,松下来又愁上心头。 她十四岁那年念初中,赶上县里来位新领导,搞微服私访这一套,结果没到公社就铩羽而归,因为这位领导是地地道道北方人。 罗平方言本来就十里不同音,推行普通话才多少年,哪怕是年轻人不会说普通话的大有人在。 这下还得了,推行普通话也是任务之一,领导就盯上全县的广播台,觉得必须得弄几个普通话好的人熏陶熏陶。 赵秀云是天生讲话就没口音,还没初中毕业就有工作,被分配到公社广播站,每天念报纸,一天念两遍,一遍普通话,一遍方言。 偶尔再通知点事情。元,多少人眼红着。 这随了军,可不一定能排上工作。 赵秀云打下定决心要去随军,这事就一直挂在心头。 丈夫方海是同大队的人,十六 工资是二级工标准,每月三十三岁就当兵,一直在西北,光坐火车就得四五天,两人聚少离多,结婚到现在八年,除了新婚怀上的青禾,就是四年前他回来探亲时怀上的青苗。 两个都是女儿,都是她的掌中宝。 可孩子光有妈疼有什么用,爷爷奶奶不待见,就是她自己娘家妈都糟蹋,赵秀云一个人带俩孩子,又要上班,独木难支。 婆婆还见天到广播站闹,说给他们家老四绝后。 其实赵秀云知道,是指望着她赶快去随军,把工作腾给小叔子。 婆家闹,娘家也闹,好像她这份工作是个香饽饽,谁想咬就能咬一口,赵秀云凉了心,一直是硬撑着。 谁想上个月方海突然调到沪市,那可是大地方,不是西北一吹一嘴沙。 他特意写信想让媳妇去随军,老婆孩子热炕头嘛。 赵秀云也是快撑不住,转头悄悄卖了工作,没跟谁打招呼,登上到沪市的火车。 但她有件事不好意思说,她跟丈夫其实不太熟。 虽然是一个大队的,但方海比她大四岁,男孩女孩又不凑在一块玩,顶多小时候见过面。 相看的时候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娘家,第二次就是订婚,部队难请假,他们订婚结婚只差几天。婚后第五天,方海就归队,一直到四年前回家探亲,待了半个月。 前前后后加起来,两人处一块的时间不太多。 赵秀云唯一欣慰的是,方海对女儿还是挺喜欢的。 回回来信都得问,总给孩子寄东西。 不然她也不敢去随军,生怕丢了工作,再换个人折腾她。 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 赵秀云盯着窗外,火车不知道轧过什么,剧烈晃动一下,她把睡梦中惊醒的苗苗抱紧,一手拍着禾儿的背。 乘务员扯着嗓子喊:“沪市站,沪市站要到了啊。” 边走边喊,留下尾音。 赵秀云推大女儿说:“禾儿,醒醒。” 禾儿七岁,在乡下已经是半个劳力的年纪,平常没少帮妈妈干活,一激灵,揉着眼睛说:“妈妈,我醒了。” 赵秀云一颗心软得不像样说:“好,我们马上就要下车了。等到爸爸那再睡,好不好?” 禾儿对爸爸没有印象,但对寄给她的东西有印象,顺从地点点头。 赵秀云摸摸女儿的头发说:“那穿鞋吧。” 禾儿乖乖下床,蹬上鞋站好。 从床底拉出行军包背上,赵秀云一手抱小的,一手牵大的。 火车慢慢进站,她眼睛看站台,穿军装的人倒是挺多的,就是不知道哪个是方海。 太久没见,她脸都快认不得了。 生硬一家人(小修) 生硬一家人(小修) 下火车的人多,赵秀云不敢跟人挤,她自己倒没什么,孩子要紧,只得小心翼翼坠在后头,谁知有人下,有人上,挤得越发不像样。 她要不是被挤得不能动,非得跺脚不可。 她正火急火燎呢,有人伸手拉她。 该死,耍流氓耍到她头上。 赵秀云刚想喊出来,越看拉她的人越脸熟,尤其侧脸和小叔子方川有三分像。 她顿了顿,试探性问:“方海?” 方海在站台等半天没见人,还以为老婆孩子都丢了呢,这会也顾不上什么礼让问候,抢孩子似的抄起大的,拉着她们娘仨往下挤。 这要再不下去,火车就该开了。 禾儿是被吓住,站在地上才反应过来,嚎啕大哭道:“妈妈,我要妈妈!” 赵秀云落后一步,急急哄她说:“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禾儿抱住妈妈的腿,一动不动,眼角还挂着泪珠,恶狠狠盯着要抢走她的“坏人”。 这眼神,活像看敌人。 赵秀云生怕刚下地她就把亲爹得罪,以后可靠他过日子,轻轻推她一下说:“禾儿,你不是说想爸爸了吗?” 方海面带希冀蹲在大女儿跟前,张开双臂问:“爸爸抱好不好?” 禾儿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还有往后退的架势。 赵秀云有些尴尬说:“可能是刚刚吓着了。” 总不能实话实说孩子怕生吧? 追究起来谁是那个生。亲爹? 方海虽然失望,可也知道孩子多半是这样的,和小女儿对上眼说:“苗苗,是爸爸啊。” 大的他还见过,小的只有照片。 苗苗年纪更小,直接缩在妈妈怀里。 接连碰壁,方海倒也不气馁,笑一下说:“东西给我吧,先回去。” 他背上行军包又说:“就这些?” 穷家富路,来随军谁不是大包小包的,连个碗都带上。 赵秀云点头说:“不方便带,能卖的我都卖了。” 公社给她分的一小间房,地方不大,只有些大的家具卖了,新一点的被子衣服都被她塞在一起带来了。 方海是不当家的男人,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说:“也是,你弄不动。” 赵秀云松口气,其实那些是结婚时候的家具,都是方海花的钱,要是问她卖多少钱,不得过明路啊。 她现在可是不挣钱的人,攒点私房钱不容易。 方海没想那么多,试图牵大女儿的手,被拒绝了,只好在她脸上捏一下,说:“走吧。” 赵秀云带孩子跟着他往外走。 沪市不愧是大地方,光火车站的人就有公社多,赵秀云想起拍花子的事有点放不下心,牵着女儿的手动一下说:“禾儿,牵着爸爸走。” 禾儿不情愿地瘪着嘴。 赵秀云不惯她,三分严厉说:“禾儿。” 眼睛一瞪,孩子就知道怕,委屈巴巴地伸出手。 方海高兴地保证道:“爸爸牵,不会丢的。” 禾儿没什么反应,眼睛一个劲滴溜溜转着。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这会看什么都新鲜。 要不说亲姐妹呢,赵秀云低头看,大的小的如出一辙。 方海兴冲冲给孩子指说:“往那走就是动物园,等爸爸放假带你们去玩。” 禾儿不知道什么是动物园,虽然好奇,还是抿着嘴不说话,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赵秀云觉得好笑,这是赌气给谁看呢。 方海又指另一边说:“车停在那。” 公交车嘛,有什么稀奇的,禾儿踢一下路边的石头,等见了车才兴奋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拼命拽妈妈袖子。 赵秀云也是第一回坐这种军绿色吉普,但她毕竟是大人,还端得住,左右打量说:“我还只在县城见过。” 方海漫不经心道:“沪市多了去了。” 西北一蹲小十年,他也是最近才见过世面。 赵秀云看着窗外的风景,说:“是,自行车也多。” 公社双职工的人家自行车不算难得,大队就不是了。 方海才想起来说:“你自行车也卖了?” 结婚的时候,他是给买齐的三转一响,收音机和缝纫机娘家留下了,手表和自行车一直是赵秀云在用。 赵秀云愣住,正琢磨怎么答,方青禾已经先应:“自行车小叔叔骑走了。” 她最近换牙,说话漏风,老是捂着嘴,样子别提多可爱。 方海看着后视镜,面带笑意说:“禾儿真棒,还知道是小叔叔骑走的。” 又朝赵秀云问:“他怎么给骑走了?” 赵秀云反问道:“不是你让他骑的吗?” 这回换方海愣住,说:“我又不在家,我怎么让的?” 赵秀云理直气壮道:“他说你说的。” 虽然是聘礼,可娘家做事不体面,她硬气不起来,婆家人十次上门,九次她都是气短的。 方海糊涂了,说:“瞎说,那可是自行车,我能给他?” 连票带车花他小三百呢。 那可不好说,你给他的东西还少? 赵秀云腹诽归腹诽,没表现出来,平平淡淡说:“他就是这么说的,你自己写信问他。” 问了难道还能拿回来?这叫什么事啊。 方海皱眉道:“算了算了。” 场面一下子有些僵住,禾儿看看妈妈,看看爸爸,下结论,哦,原来爸爸和坏蛋小叔是一伙的啊。 她揪一下妹妹的头发。 苗苗本来又昏昏欲睡,登时大哭起来。 那一下赵秀云没看见,只当她闹觉,轻轻拍着背哄着。 苗苗还是不高兴,腿一蹬一蹬地。 真是得寸进尺。 赵秀云板着脸说:“我数到三啊。” 这招最有效,苗苗知道再不停就要挨打了,鼻子吸溜吸溜地。 赵秀云拿出纸给她擦一下鼻子,好声好气起来说:“想睡觉觉是不是?” 苗苗眼泪包包说:“痛痛。” 她不到三周岁,话说得挺清楚的,就是没姐姐活泼,更内向。 赵秀云问:“痛痛啊?苗苗你看有小鸟。” 这么大的孩子,有时候也闹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都习惯了。 只有方海紧张问:“哪里不舒服?跟爸爸说。” 赵秀云拦他都来不及,苗苗已经仗势嚎啕起来喊:“痛,痛痛!” 嚎得她头都痛起来。 方海跟天塌似的,把车停一边,有些手足无措问:“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他从驾驶座想抱孩子,苗苗就越往妈妈怀里缩。 真是谁肚子里出来的谁知道,赵秀云不甚在意道:“没事,你开吧。” 方海大惊小怪问:“哭成这样还没事?” 也是,光看样子,苗苗都快哭背过去,不知道的以为摔断腿呢。 可这又能怪谁? 赵秀云不耐烦道:“饿的,到地方吃饭了就好。” 其实她们下火车前才吃过饭。 方海半信半疑说:“是吗?” 他收回手发动车,赵秀云对哭声视若无睹,一个劲儿说别的话。 “苗苗,看小汽车。” “苗苗,那儿有什么在动呀?” 方海后视镜里看到苗苗哭声弱下去,最后趴在窗边看外面,不由得松口气。 一家人也勉强算其乐融融,就是里头还透着生硬。 夫妻之间生硬,父女之间生硬。 赵秀云起初看窗外还新鲜,车越开越觉得不对劲,问:“这是出城了?” 方海不知怎么小心翼翼地说:“城郊,还没出城。” 他信里可是说得天花乱坠,不知道以为他驻扎在市中心。 赵秀云哪怕没大出过门,田总是认得的,手一指,问:“城郊还种水稻?” 方海讪讪地说:“民以食为天嘛。” 赵秀云眯着眼问:“所以这是哪?” 就这车一走半小时,路越走越窄的架势,可不像在沪市。 方海还嘴硬说:“沪市。” 被媳妇瞪一眼改口道:“城郊的水南公社。” 赵秀云心里憋着口气说:“合着我千里迢迢,还是在乡下?” 她可是奔着沪市来的。 方海在信里是避重就轻,这会也是说:“咱们这儿离苏州近,每个月有一半细粮供应。” 赵秀云已经不太信,问:“真有?” 老家的公社水稻收成差,供应里每个月就那么两三斤,孩子嗓子细,根本不够吃。 方海用力点头说:“有的有的,明天去把随迁手续办了,户口下来粮本就下来。” 他边说边看媳妇脸色,见她面色稍霁松口气。 赵秀云哪里是不生气,是生气也没办法,她连工作都卖了,难道还能掉头回去? 她叹口气说:“我就是怕没工作。” 像她这样原来就有工作的家属,很少有人愿意随军的,因为驻地一般都很偏僻,没什么岗位,这也是她一直没去西北的原因。 没工作就不挣钱,手上没钱,心里慌张啊。 方海还以为什么事,拍胸脯说:“我这回升15级,养活你和孩子不成问题。” 赵秀云可有可无,她从来不过问方海的工资,人家也没准备跟她说,当然,她也从没说过自己的。反正每个月五十块的汇款单到手,尽够她和孩子花。 因此她只是问:“快到了吧?” 车拐个弯,方海说:“再往前头就到。” 赵秀云心里不满,开一个小时,还好意思管这叫沪市,要搁老家,都出罗平县城了。 家属院(小修) 家属院(小修) 水南公社是实实在在属沪市郊区。 这是个新公社,建国后由四处逃荒而来的人所建,又处于沪河上游,土地肥沃、资源丰富,光从位置来说,比老家好很多。 方海驻扎的地方就在公社旁边,离得不近不远,有点分庭抗礼的意思。 赵秀云四处打量,一手一个孩子,在营地门口登记后,才又上车。 家属院的隔壁就是营地,方海再三叮嘱说:“看着孩子,别往那边去。” 这种纪律问题,赵秀云点头,一个劲催他说:“咱们住哪?” 方海把车停下来说:“先去吃饭吧。” 他还记得刚刚孩子饿哭了。 赵秀云本来是随口敷衍,这会摸肚子,又觉得有些饿,说:“行,那就吃饭吧。” 家属院有食堂,和外头一样,粮票和钱都要。 赵秀云看一下,大概是过饭点,剩的全是些没什么人爱吃的,没一样孩子喜欢。 她征求女儿意见,说:“咱们今天吃土豆丝行吗?” 苗苗还睡着,只有禾儿答:“那好吧。” 就是虽然不乐意,但勉勉强强的意思。 方海端着餐盘说:“挑食可不是好习惯。” 禾儿听了拽着妈妈的小手指,沉默不语。 赵秀云突然觉得,随军生活可能会比她想的更糟,打断道:“土豆丝吧,再要一个青椒,一个豆腐。” 方海打完饭,一家四口找好位置坐下,期间有人和赵秀云打招呼。 “嫂子好。” “嫂子来啦。” 赵秀云一个都认不得,笑着应,也有人跟孩子说话,苗苗吓得趴在妈妈大腿上。 方海见不惯孩子这样,说:“怎么这么点胆子。” 挑三拣四、挑七拣八,给你能的真是。 赵秀云摸着孩子脸说:“鸡挪地方还不抱窝,她才多大点。” 方海“啧”一声道:“慈母多败儿。” 赵秀云现在觉得自己来随军也许是个错误决定,撇撇嘴没说话,小声哄说:“坐坐好吃饭了,吃完妈妈还有很多事情做。” 禾儿其实是个省心的孩子,听到妈妈忙会帮着带妹妹,会乖乖地不闯祸,这会也是坐直了,问:“妈妈要干嘛?” 赵秀云一手托着小的,一手吃饭,嘴上还要答:“要打扫卫生,还要买东西,不然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方海一个人坐在娘仨对面,正觉得不得劲,有些得意洋洋说:“我带人扫过,连院子里的草都拔得干干净净的。” 还算干点人事。 赵秀云给苗苗喂一勺豆腐,想起来问:“不是说住二楼吗?” 信里可是这么写的。 方海面色如常道:“我跟老张换一下,他们家人多,二楼那套大点。” 赵秀云心里膈应,可真行,做什么都不用跟人商量的吗? 她把禾儿掉桌上的土豆丝夹起来吃,没说话,三两口把自己的饭吃完,又盯着禾儿问:“吃不下了?” 禾儿缓缓点两下头,其实她才吃过饭没多久,一路上还没少吃小饼干,根本不饿。 方海心想,行,挑食也就算,吃饭还不积极,真是没过过苦日子的孩子,有得教。 他有点严肃道:“碗里有多少就要吃多少。” 赵秀云蹙眉说:“吃不下就算了,我吃。” 方海本来想连她一块说,对上两个孩子吓一跳的神情,憋回去,把老大面前的餐盘抽过来说:“只许一次,下不为例。” 吃完饭,禾儿明显没那股新鲜劲。 她一向很活泼,小孩子又都爱出门,这会好像退回更小一点的样子,扒拉着妈妈的腿不肯动。 赵秀云带着俩“拖油瓶”,跟着方海走。 家属院其实挺大的,供销社、理发店、电影院都有,穿过这些之后,就是十几栋三层红砖小楼。 分给方海的是3号楼的2号院,左右都有邻居,院子围起来,只有一个木栅栏门。 里头如他所说,连根草都没有,院子地也是平整的,面积不大,只有七八个平方。房子里也不大,进门的地方是客厅兼餐厅,右手边是一间房,往里走一点是另一间房和厨房的门。 还行。 赵秀云看来看去,手比划着尺寸。和她在公社住的地方差不多,都是公共的厕所和澡堂,好处是可以在屋里做饭,不用在走廊。 方海连玻璃窗户都擦得能反光,炫耀道:“怎么样,不错吧。” 赵秀云不冷不热“嗯”一声,说:“哪里能买家具?” 方海觉得挺扫兴的,收敛表情道:“公社就有个农具厂。” 说是农具厂,也打大件的家什,反正都是做木工嘛。 赵秀云看一眼手表,还不到天要黑的点,能今天弄完就今天弄完,晚上肯定是要住招待所。 她看俩孩子已经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有心速战速决,说:“禾儿,你带妹妹在这玩,妈妈出去一趟行不行?” 要在老家的时候肯定行,换新地方,禾儿不愿意,冲过来说:“妈妈你要去哪儿?” 可怜巴巴的样子,赵秀云头疼道:“行吧行吧,一起去。” 这一片其实原来也属公社,出大门走半个小时就能到。 沪河就在不远处,穿过铺青石板的小巷道,石桥的两侧分别是供销社和国营饭店。 他们要去的农具厂属于公社边缘,还要再走一截路。 禾儿跑几步跑不动,眼巴巴看着妈妈抱妹妹。 赵秀云半蹲下来问:“妈妈背背好不好?” 她也是十来岁就要挑水担稻谷的体格,自己带两个孩子带惯。 禾儿犹豫一下,还是说:“我自己走吧。” 方海咳嗽一声问:“禾儿,爸爸抱好不好?” 禾儿今天接连被训斥,又是个根本没怎么见过面的人,扭头说:“我不要。” 赵秀云地托一下苗苗的屁股:“没事,走吧。” 方海不死心,又冲小的张手问:“爸爸抱你去买糖好不好?” 赵秀云以为他又要铩羽而归了,和禾儿比起来,苗苗就是胆子更小些。 谁知苗苗眼睛转一下,伸手扒拉住亲爹。 方海喜不自胜,笑出声说:“走,咱们买糖去。” 拐了个弯,进供销社。 玻璃柜台后面是高高的木柜,陈列着小到火柴,大到自行车的商品。 比起来,家属院那个只能算代销点。 进这儿的孩子,没有不盯着吃食的。 禾儿脑袋靠在妈妈脖子上,看爸爸带妹妹挑着东西,轻轻地“哼”一声。 赵秀云好笑道:“想吃什么?” 她对孩子大方,手里又有钱,在老家的时候就是供销社常客。因此两个女儿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起来都不馋,不是听见吃的就走不动道的人。 还是想爸爸的。 孩子不懂,只知道别人的爸爸都在家,她们的爸爸不在,苗苗还好,禾儿偶尔会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这样的话。 她对爸爸还是有印象,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外头跟人吵架气急也会说“我让我爸爸打你”。 见了面又不太热情。 小女孩嘛,总有自己的小心思,赵秀云这个做妈的都摸不清,试探问:“让爸爸给你买个小饼干好不好?” 禾儿又“哼”一声。 怪有脾气的孩子。 赵秀云小声喊:“只许买一样。” 苗苗看妈妈一眼,又抱爸爸的腿。 方海正准备豪气冲天地都来点呢,赵秀云已经拧眉道:“苗苗。” 还没搬家,买那么多搬起来麻烦。 苗苗撅着嘴说:“要糖糖。” 方海看了心疼,说:“想吃就买呗。” 几分几毛钱的事。 真是好人坏人都给他做,没完了是怎么的。 赵秀云催促道:“行了,快点,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方海不情不愿,买一包咸金枣,三分钱,不要票,付钱的时候问:“禾儿吃不吃?” 禾儿本来眼泪都快掉下来,收回去说:“吃。” 就是带哭腔,可惜她爸一脑门钻在小女儿的亲近里,没察觉出来。 赵秀云亲大的一口,说:“禾儿真乖。” 禾儿就拿咸金枣当豆子吃,在妈妈后背咬得嘎嘣嘎嘣地。 耽搁这么一小会,赵秀云到农具厂的时候就有点着急,见了师傅就噼里啪啦往外报:“两张架子床,一米五宽,两个双开柜,带镜子,一张八仙桌,四个条凳,再一个橱柜。您看多久能好?” 老师傅问:“要花不?” 雕花可要功夫。 赵秀云摇头说:“不用,上了漆晾晾就行。” 反正怎么快怎么来。 打家具是大工程,这要是结婚用,最少也得半年,赵秀云又不挑样式,加上方海也说过几年可能还要调走,一切都是怎么便宜怎么来。 老师傅左右一算,说:“连工带料三百二,过五天来拉吧。” 说便宜不便宜,说贵不贵的,赵秀云琢磨着方海没有掏钱的意思,有些心疼地付钱。可都是她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啊。 就做这么点事,天慢慢黑下来。 赵秀云想,反正也要家具好才能搬,没什么好急的,提议道:“早点回去歇着吧,孩子也累了。” 方海见怀里的苗苗头一点一点的,应:“行。” 晚饭还是吃食堂,这回赶上饭点有肉,禾儿吃得可乖了。 方海夸她道:“这样才对,以后要好好保持。” 禾儿咬着勺子没说话,静静地吃。 去动物园(小修) 去动物园(小修) 吃过饭,赵秀云带孩子去澡堂洗澡,幸好天不热,否则在火车上一天一夜,都该发臭了。 洗一次澡,孩子一分,大人两分。 澡堂里头雾气蒸腾,铺的水泥地板。不像公社铺的六角砖,每次赵秀云都得把孩子拉得紧紧的,生怕滑倒一个。 她把女儿搓得通红,才给自己洗,洗完穿好衣服,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出去。 这天气,她从不在晚上给孩子洗头,但架不住发尾是湿的,一家四口坐在招待所的床上擦头发。 苗苗坐在爸爸腿上,禾儿坐在床边,姐妹俩闹起来,你碰我一下,我踢你一下,嘎啦嘎啦笑起来。 跟小鸭子似的。 方海给小的擦头发,她跟个小泥鳅滑来滑去,见大的也在玩,可人家上半身是直的,忍不住说:“苗苗,你看姐姐多乖。” 方青苗只听懂自己想听的,扑过去喊:“姐姐~姐姐~” 愈发让人抓不住。 方海为难,这么小的人,他也不好使劲拽吧。 赵秀云一阵畅快,声音平常道:“苗苗,坐好。” 苗苗连忙缩回来,两只小手还放在膝盖上,她六个月就去上育红班,这都是跟老师学的。 方海松口气,轻轻用毛巾搓着她的头发说:“要擦干,不擦干你要流鼻涕。” 禾儿举起手说:“还要打针,还要吃药。” 她最怕打针吃药,回回在卫生所嚎得响彻天地,不夸张地说,病一回整个宿舍楼都知道。 苗苗附和姐姐说:“吃苦苦。” 赵秀云拿梳子给禾儿顺头发,说:“嗯,所以要乖乖的啊。” 禾儿头发打结,被亲妈扯得龇牙咧嘴,喊:“妈妈,要戴花!” 她有好几个头绳,都是宝贝,因为东西小,不占什么地方,就千里迢迢带过来。 赵秀云拒绝道:“要睡觉了,明天再戴。” 禾儿只好钻进被子里说:“那你明天要记得。” 招待所是一间屋子摆两张铁架子床,被方海推到一起,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挨着妈妈睡,苗苗挨着爸爸和妈妈。 四口人虽然有点挤,但毕竟是暂住,能住就行。 屋里虽然不点灯,但窗帘透光,苗苗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滚一圈。 方海也睡不着,轻拍她的后背,拍着拍着孩子睡着了。 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匀称的呼吸声,方海拿过手表看,不到八点,可见坐火车有多累人,尤其是孩子妈妈,几乎沾枕头就睡过去。 她一路上一定没敢合眼。哦,还打鼾,小小声的,跟小猫呼噜似的。 赵秀云坐火车确实没怎么敢闭眼,放松下来也不敢一觉睡到天亮。 她没睁眼手就动起来,摸着摸着觉得不对劲,一看,方海的胳膊被她捏来捏去,正一脸茫然地瞧着她。 赵秀云尴尬,借着光看清楚,苗苗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姐姐边上去。 她伸手去摸小女儿屁股,没湿。 方海压嗓子说:“还早着呢。” 两个人离得近,睡着的时候不觉得,醒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赵秀云平常在家都是这个点起,洗漱后才折腾孩子,带到食堂吃饭,送到育红班。 起惯了,到哪都一样。 她手臂撑在床上,坐起来说:“正好,趁孩子没醒,我跟你说点事。” 方海一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苗苗动一下他醒一下,不太清醒地动了下头说:“什么事?” 赵秀云咬唇踌躇一会,才说:“我随军的事,谁也没说。” 她保密工作做得好,连带清行李只用两天,但这事总不能一直瞒着,远的不说,再过几天就到小叔子打饥荒的时候了,一打听就能知道。 方海奇怪道:“不是,什么叫谁也没说?” 随军又不是做贼,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吗? 真是说来话长,赵秀云长话短说:“我把工作卖了。” 这事方海昨天就知道,毕竟到沪市也没有单位可以调动,不卖还能做什么。 他越发没有听懂,说:“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赵秀云噼里啪啦解释道:“怎么没有关系?你妈想让方川接我的工作,你大哥想让兴旺,方芳想让陈知青,找我不止一回两回了。” 说的都是婆家人,方海不满道:“你妈就没说?” 赵秀云卡一下才说:“他们俩自己就吵起来了。” 大儿子小儿子,都是她娘家妈的心头宝,工作只有一份,可不得吵架吗。 反正破锅配破盖,谁也不丢人。 方海无所谓摆摆手说:“反正都卖了,回头说一声就行。” 赵秀云也只是让他知道,没指望男人拿出什么章程来,要盼着他过日子,早八百年她就上吊了。 方海又想起件事来,问:“你大姐也不知道?” 赵秀云的大姐赵秀丽,才是正经的当家人,她是十里八乡的名人,从小到大长得极漂亮,凭此跃龙门,嫁到县城的干部家庭,成了有工作的城里人,拉拔娘家不少。 尤其姐妹俩差十岁,赵秀云实际是她大姐带大的,当年能念书多依仗姐姐,人生大事也都是赵秀丽一手操办。 提起大姐,赵秀云沉默一下,缓缓摇头说:“不知道。” 这姐俩不是一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吗? 不过岳家的事方海也很少打听,只是讲了句:“那你好好跟她说说。” 就揭过不提。 赵秀云也没打算跟他多说什么,各家有各家的事,婆家人不烦到她头上就行,夫妻俩在这些事上心照不宣。 她用手顺头发,扎个辫子,换好衣服,端上盆去走廊尽头洗漱。 招待所每层楼都有水龙头,赵秀云的脸盆还是从老家带的,大红喜字磕掉漆,她吐掉嘴里的泡沫,毛巾拧干在脸上擦着,听见熟悉的哭声回头。 苗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他爸怀里扑腾着,禾儿也是眼睛红红。 赵秀云伸手去接,哄着:“起床了呀?找不到妈妈了呀?” 苗苗眼泪鼻涕混一块,在妈妈脖领上蹭,禾儿也抱着妈妈的腿不动。 赵秀云习以为常,孩子起床见不着人就闹,尤其是在生地方。 她腾不出手,只好说:“你帮她们俩牙刷拿过来一下。” 方海应了,往房间去。 赵秀云把腿撑在水泥池边,苗苗坐在妈妈腿上,鼻子一抽一抽地,别提多可怜。 她打开水龙头,在苗苗脸上擦把水,虚捏着鼻子说:“哼一下。” 苗苗听得懂话,费力“哼哼”,禾儿就自己趴在水池边洗脸。 方海拿牙刷过来,父女仨凑在一块洗漱。 小孩子,忘性大。 苗苗昨天跟亲爹累积地那点熟悉感作废,今天又是揪着妈妈领子谁也不让碰。 赵秀云暗中抻一下肩膀说:“苗苗,今天自己走好不好?” 苗苗坚定地摇头说:“不要,要抱抱。” 抱废亲娘一双手。 赵秀云认命道:“行,那吃饭去吧。” 大的小的都不让碰,方海郁卒,想了个好主意,说:“我还有两天假,要不今天带孩子去动物园吧?” 赵秀云寻思还不能搬家,也没什么要做的事,对沪市也充满好奇,点点头:“行啊。” 动物园究竟是个什么样,赵秀云也不知道,女儿缠着她问东问西,她爱莫能助耸耸肩。 就是提出来的方海也没去过,他只知道沪市动物园小有名气。 一家四口怀揣着期待出门。 从家属院到市区,是有班车的,早晚各三趟。到动物园的话不用坐到终点站,只要半个小时就行。 赵秀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禾儿坐在妈妈腿上,苗苗坐在爸爸腿上。 姐妹俩叽叽喳喳地,只要凑一块就不消停。 赵秀云拉开窗,听到有人和方海搭话就笑笑,点个头问好。 这个点坐车的妇女居多,成群结伴地聊起来,她支着耳朵听,都是些买菜带孩子的事。 她碰一下方海说:“怎么要跑到公社去上学?” 家属院一般都有自己的学校才对。 方海为了女儿也打听过,给她解释说:“那边地方大,也不算远,你要怕不好接送,再买个自行车。” 骑自行车的话,十分钟就能到。 又要花钱。 赵秀云半是心疼说:“那也得有票啊。” 哪家的自行车票不是东家西家凑工业券换来的?票证都是地方用,方海刚调到沪市,一时半会也不凑手,有点埋怨道:“怎么就让方川把车骑走了。” 这要卖掉,能多换点钱回来,他结婚的时候级别不高,可是费大劲凑的。 赵秀云也来气了,那是她能选的吗?她都没得选。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禾儿已经替妈妈抱不平说:“是小叔抢走的!他还打妈妈了!” 赵秀云愣一下,问:“你怎么知道?” 照理说孩子那天不在家才对。 方海声音绷得紧紧地说:“他打你了?” 车上人多,赵秀云不想多提,敷衍道:“没有,就是抢自行车的时候自己摔了一下。” 确实是她自己摔的,职工院人多,传出去就变成她被小叔子打,但她还以为孩子不知道。 禾儿小脸气鼓鼓地说:“我就是知道,他是大坏蛋!” 赵秀云不想让孩子爸爸觉得她挑拨,拉一下孩子。 方海根本没顾上,捏拳头说:“行,他可真是好样的。” 真是越来越没把他这个做哥哥的放在眼里,大男人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赵秀云料不到方海会生气,只当他还是心疼自行车。 大件嘛,谁不心疼。 她有点无奈撇撇嘴,还是那句话,婆家的事她一概不说,人家哪怕闹别扭都是亲兄弟,别最后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小汽车(小修) 小汽车(小修) 禾儿收到亲妈警告,不敢多说话,只能赌气地看着窗外,连妹妹要找她玩,都被拒绝。 苗苗无人理会,自己小手转呀转呀,摸到爸爸衣服上的纽扣,她使劲扯着扯着,就崩开了。 小丫头两只手指头秀气地捏着纽扣,方海盯着线头,有些无奈道:“苗苗。” 赵秀云看过去,有些吃惊说:“这天气,你就穿了一件?” 眼下可是三月,沪市这风跟刀割似的,她可是给孩子穿四件。 方海其实还穿件跨栏背心在里头,但这露出一块可不好看,还有伤风化。他试着捏住衣服,发现怎么样都挡不住,头疼地叹气说:“待会找个地方缝一下吧。” 还找个地方。 赵秀云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针线,针尖在苗苗手上戳一下,教训她说:“下次还能不能这样了?” 方青苗根本不痛,还笑嘻嘻。 方海吃惊道:“你还带这个出门?” 他不问还好,问了赵秀云噗嗤笑出声。 禾儿恼羞成怒捂住妈妈的嘴,说:“不许说!” 这还是母女间的秘密啊。 方海觉得自己被媳妇孩子排挤,跃跃欲试说:“动物园有卖爆米花,你说了爸爸给你买。” 禾儿不为所动,哼唧一声说:“妈妈也会给我买的。” 赵秀云把女儿散落的碎发用小发卡别好,说:“嗯,妈妈给你买。” 她们母女统一战线,可惜有个小“叛徒”,苗苗语出惊人说:“姐姐露屁屁。” 禾儿捂妹妹的嘴,有点生气说:“谁让你说的!” 气得眼睛都红了。 赵秀云赶快哄她道:“没事的,这有什么,你看爸爸的衣服也破了。” 那回也是奇怪,从县城回来的路上禾儿的裤子破了个洞,赶上夏天,连能给她挡挡的衣服都脱不下一件。小丫头穿着破裤子到家,她连换牙都要捂嘴说话,自然觉得大为丢脸。 打那以后,赵秀云出门就随身带针线。 这种话当然安慰不了禾儿,她觉得爸爸还不是能分享这种丢人事的人,愤怒地抱臂和妹妹说:“我不跟你好了!” 方海头一次看孩子这样,觉得好笑说:“妹妹也不是故意的。” 见大女儿还是愤愤,哄她道:“那等一下爸爸给你买个玩具好吗?” 禾儿撅嘴不应。 赵秀云微微摇头说:“苗苗,跟姐姐说对不起。” 家里俩孩子,说白了是妈妈瞪眼就乖觉,苗苗揪着小指头说:“姐姐对不起。” 禾儿“哼”一声说:“我要小汽车。” 方海亲昵捏着女儿的小脸,说:“好,小汽车。” 说着话,动物园就到。 做为本市最大的景点之一,虽然门票要五毛钱,还是挡不住大家的趋之若鹜。 赵秀云除来沪市坐火车这一趟,很少看到这么多人,有点紧张地拉着孩子的手。她没少听说谁家孩子丢了,这要是换在她身上,跟剜她的心有什么区别。 因此叮嘱禾儿说:“你一定要拉好爸爸妈妈的手。” 至于苗苗,这孩子在老家的时候也野得很,也不知道看中她爸什么,坚决不肯下地走路。 方海身体强健,表示单手抱小女儿不成问题。 反正累的不是自己,赵秀云就任他们去。毕竟抱着更好些,明抢孩子的还是少。 一家四口走到正门口的售票处。 售票处旁边还有个小窗口,是卖玩具零食的。 禾儿眼睛大亮,显然还记得不久前的事,右手晃了晃说:”爸爸,要买小汽车。“ 方海简直是喜出望外,别看他自称得起劲,孩子自己叫可是头一声,这要有尾巴都快摇到天上去,一口答应:“买,马上买。” 赵秀云有些不愿意,说:“出来再买也一样,不是要看猴子吗?拿着多累啊。” 对孩子来说可大大不一样。 禾儿也知道谁是软柿子,她抿着嘴不说话,偷偷看爸爸一眼。 方海立刻憋不住说:“我都答应孩子了。” 好像她是什么后妈。 赵秀云都气笑了,挥挥手说:“行,要买买去。” 禾儿立刻蹦跶起来,妈妈给她扎的好看辫子一跳一跳的。 赵秀云嘱咐说:“只许买一样,牵好爸爸。” 她是个爱操心的,人家父女三个已经转头就走,不见谁回头应她一下。 真是好样的。 赵秀云无奈自己排着队往前挪。 沪市就是沪市,这动物园的人就比公社正月赶大集的人还多,排队的人绕来绕去,好像没有尽头。 她眼睛四处转着,闻见味道猛回头,居然还真有爆米花卖,她还以为是方海说瞎话哄孩子玩呢,那待会还是买一包。 熟料她规划着只买一包零食,那头方海领着孩子就回来。 赵秀云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声音沉下来说:“不是说只买一样。” 禾儿缩在爸爸后面。 方海既然给孩子买,就得承担这一切,但还是有些无所谓道:“我第一次带孩子出来玩嘛。” 人家都这么说了,赵秀云倒也不好发大脾气,她之所以肯千里迢迢跑到沪市,不就是图方海疼女儿。想到这里她释然,又有些无奈说:“你一手一个玩具,看你待会怎么玩。” 禾儿理直气壮地说:“爸爸给我拿。” 方海立刻挺身而出,说:“我拿。” 他怀里的苗苗抱着一只竹蜻蜓不放,说:“我自己拿。” 赵秀云捏着鼻梁叹气说:“你都买了,怎么只给苗苗买一个。” 人家说五根手指头不一样齐,她有时候也得承认,自己是一碗水端得不平,要么可怜大的懂事,要么心疼小的年纪,但这种明面上的事是一定要做好的。 方海是男人,心思粗,无所谓道:“苗苗就只想要这个。” 别的她好像都不太喜欢,不像大的,左看右看,好像都想搬回家,只选两样还是因为怕挨骂。 赵秀云这才松口气,生俩孩子都有操不完的心了,更何况是三个,私心里她是不想再生,但想到婆家娘家一堆事,又有些发愁,索性甩掉杂念。 禾儿讨好地拉着妈妈的手,踮脚尖说:“妈妈。” 赵秀云好笑道:怎么了?“ 禾儿示意妈妈蹲下来,凑到她耳边说:“爸爸也给哥哥们买了小汽车。” 她听完愣住。 方海上头有三个哥哥,结婚生子都很早,所以禾儿上头光堂哥就有八个,还有几个堂弟。 作为全家最有出息的人,方海常给家里寄东西,有时候也照顾侄子们,寄点玩具。 寄小汽车那次,方海其实也给两个女儿寄东西,一人一件大红的棉衣,布料摸着就好,里头的棉花又软又暖,一件最少也要三四十。 小汽车最多才五块,供销社就有得卖,又不新鲜,还是一辆车那么多孩子用,多半是方海觉得姑娘家家不喜欢,况且禾儿当时也没表露出对小汽车的喜爱,否则赵秀云就去买了。 现在看来,孩子其实是在意的,在意爸爸给别人买了小汽车没给自己买。 妈妈却以为她不在乎。 赵秀云有些抱歉地摸着禾儿的头说:“爸爸最喜欢你和妹妹。” 这话不是虚的,谁亲谁疏方海还是分得清的,他又不是傻子。 禾儿故作不在乎道:“我最喜欢妈妈。” 女儿其实也才七岁,就好像搅和在大人的事里,赵秀云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亲昵碰碰孩子的脸。 方海一看母女俩又背着他搞小秘密,凑上来问:“说什么呢?” 赵秀云对他有几分迁怒,下巴一抬说:“不是答应给孩子买爆米花吗?” 有钱给侄子买小汽车,难道没钱买爆米花,这钱不花她都不舒心。 方海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 苗苗踢着小短腿说:“米花花,要吃米花花。” 他就顾不上这点不友善了,把小女儿举高说:“行,咱们去买。” 不多会就拿着一包爆米花回来。 赵秀云吃了一口,甜的、脆的。 她看着好不容易到自己的队伍,半蹲下来说:“同志,要四张票。” 一张五毛,得亏小孩子不要钱,就这都够赵秀云肉疼的了,但想到人一辈子能来几次动物园呢,也就放下来。 一家四口检票完,跟着人群走。 沪市动物园的镇园之宝是熊猫,最出名的却是猴山。 熊猫宝贝得很,只肯露出一个屁股来,孩子看一眼就不想看。 猴山就热闹,人站在上头围成一圈看,猴子们在下头跳来跳去,时不时有游客丢下食物,惹得它们争抢,引起围观群众的一阵惊呼。 禾儿有点人来疯,猴子跳一下,她就叫一下,不知道的以为在下头跳跳嚷嚷的是她。 苗苗则是埋头在爸爸胸前,只偶尔看一眼。 倒是赵秀云和方海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俩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公社人,一个在外多年,都在部队,哪里见过这个。 说是带孩子出来玩,更像是夫妻俩在享受。 看着看着,赵秀云还点评说:“灰的那个还挺胖。” 现在家家都缺衣少食的,哪家能有个这么胖的孩子是有福之家。 方海赞同道:“可不,猴比人命好啊。” 你和孩子(小修) 你和孩子(小修) 看完猴山,还有大象,只要花一毛钱,还能给摸摸大象鼻子。 赵秀云有些意动道:“禾儿,要不要摸?” 禾儿满脸抗拒说:“我不要。” 那就没办法了,赵秀云耸耸肩,把孩子散落的头发编齐整。 方海却不死心,他觉得即使是女孩子,胆子也该大些,哄劝道:“禾儿,你摸一下,爸爸再给你买个玩具。” 玩具和大象鼻子摆在天平两边,禾儿果断摇头说:“我不要!” 声音还有些尖厉。 眼看方海没有要闭嘴的意思,赵秀云岔开话题说:“拍个照吧,咱们全家还没拍过照呢。” 这个提议对大家都很有吸引力,方海手里珍藏着几张女儿的照片,合照却一张都没有,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对孩子很亏欠。 索性丢开前面的话说:“行,那多拍几张。” 动物园在几个热门的地方都有照相馆,一张六毛,赵秀云犹犹豫豫,觉得拍一张作纪念也就行。 可是女儿眼巴巴看了猴子又看大老虎,哪个做妈的能忍住。 要说方海自己也挺抠门的,对老婆孩子还是大方,大手一挥说:“拍,想拍几张我们拍几张。” 虽然赵秀云知道自己是沾了孩子的光,但只要不让她花钱,沾谁的光都可以。 一家四口拍六张照片,得等下礼拜拿单子到售票处旁边的窗口领。 小孩子耐不住性子,禾儿跳着脚问:“为什么不能今天拿?” 赵秀云给她解释:“要等他们洗照片。” 禾儿又问:“什么叫洗照片?” 赵秀云还真不知道,她随便糊弄说:“洗出来你就知道了。” 禾儿不屈不挠问“怎么洗出来的呢?” 真是哪来这么多问题。 赵秀云眉头一跳一跳,打发她说:“问你爸爸去。” 祸水东引。 方海对女儿的提问也是束手无策,拍大腿说:“还早着呢,我听人家说有个什么大饭店,要不要去试试?” 赵秀云说:“平安饭店?” 方海点头说:“对,就是它。你咋知道?” 赵秀云瞥他一眼说:“去年在那接待外宾了,报纸头条我念过。” 也是,读书看报的人,有什么不知道。 方海兴致勃勃道:“那尝尝去吧?” 赵秀云悄悄拉他袖子说:“贵不贵啊?” 为了不让孩子听到,两个人靠得极近,近到方海能看到她一颤一颤的睫毛,他恍然大悟,怪道孩子都有双大眼睛,原来像妈。 他这里走神,赵秀云轻轻推他一下,说:“很贵就别去吃了。” 这出门一天就要花一二十块,谁受得了啊。 方海回过神来说:“没事,总要带你和孩子尝尝。” 他自己也好奇。 话都说到这,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从动物园到饭店有电车,赵秀云和孩子都是第一次坐,东张西望地,看来看去都觉得不够。 车行至江边,禾儿喊出声说:“妈妈你快看,是大海。” 赵秀云笑着纠正道:“这是江,叫沪江。” 禾儿又问:“那海在哪里呢?” 赵秀云说:“不远,在崇安岛,等夏天妈妈带你去。” 方青禾只顾兴奋,方海奇道:“沪市还有海?” 赵秀云点点头说:“有的,就是估摸着有点远。” 那可是真正的市郊。 方海也有点跃跃欲试,说:“那回头我打听打听怎么去,等放假带你和孩子去。” 赵秀云愣住,她来沪市之前是有些规划的,但每一步都把方海排除在外,因为习惯只有自己和孩子过日子。 但方海好像不是这样,他都说“你和孩子”。 这样想想,赵秀云有些歉然。 这种情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 下车的时候,赵秀云牵着禾儿的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问:“你的玩具呢?” 禾儿看向另一边说:“在爸爸那里。” 方海一手牵着,一手抱着,示意母女俩看口袋。 赵秀云看过去,说:“不对劲。” 她伸手去掏,捏出一团空气问:“在哪?” 方海“欸”一声,松开牵着禾儿的手,自己也去摸口袋,无论怎么摸,都是一场空。 他脸色也不太好:“应该是掉了。” 掉动物园,掉半路上,掉电车上,都有可能。 小汽车五块,铁皮青蛙两块,这就七块钱。 七块! 赵秀云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她长这么大连一分钱的东西都没丢过。 气氛一时僵住。 禾儿本来要哭的,看看爸爸,看看妈妈,一声也不敢吭。 赵秀云来了火气说:“我说什么来着!” 明明供销社也有得卖的东西,非得早早买了拿手上,又占地方又不方便。 方海讪讪不敢说话,东西是他看丢的,也是他说要买的。 七块啊,谁不是苦出身,这要换在大队,够花两个月的。 赵秀云心头火压了又压,说:“换家店吃。” 还得再花十来块吃顿饭,干脆挖她的心算了。 方海不同意道:“咱们都到门口了。” 赵秀云指着旁边的小饭店说:“这也是门口。” 夫妻俩本来没相处过多少时间,又各有各的脾气,方海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服她,又不想当着孩子的面吵起来。 他叹口气说:“老陈他媳妇带孩子来探亲,就吃了。当时我就想,等你和孩子来随军,咱们一家四口来吃。” 赵秀云怔忪,又看一眼两个孩子有些紧张和不安的神情,一咬牙说:“那就吃,这辈子能吃几回。” 话是这么说,一直到踏进饭店,赵秀云还后悔。 人家这大厅金碧辉煌的,哪怕炒个黄瓜都不便宜。 餐厅在八楼,还要坐电梯上去。 赵秀云心砰砰跳,下意识在方海手臂上捏一下。 方海心里好笑,刚刚过旋转门那镇定自若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啊。 电梯门开,就是餐厅。 一家四口占一张小方桌,服务员先给倒了茶。 赵秀云趁着翻菜单边上没人的时候说:“不愧是接待外宾的地方,态度好的。” 这要是普通的国营饭店,从收钱到打菜的,个顶个眼睛长在额头上。 方海也这么觉得,点点头把他那份菜单给女儿:“想吃什么点吧。” 奶油蛋糕(小修) 奶油蛋糕(小修) 禾儿是认字的,她五岁就上一年级,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孩子。 她一脸认真地看菜单,看完推给妈妈说:“要吃肉。” 倒是看不出别的花来。 赵秀云好笑,象征性问小的说:“想吃什么?” 苗苗一向是跟姐姐,挥着筷子说:“肉肉。” 赵秀云怕她戳到自己,把筷子拿下来,给她换了汤勺,招手喊服务员。 服务员一手本子,一手笔,边听边记。 赵秀云翻着菜单念:“红烧肉,蟹粉汤包,糖醋鱼。” 她念完看方海。 方海无所谓摆摆手说:“我都行。” 赵秀云又加一句说:“炸猪排,再要紫菜汤和四碗饭。” 服务员写完确认一遍,推荐道:“有孩子的话可以点一个奶油蛋糕尝尝。” 奶油蛋糕啊。 赵秀云翻到甜点那一页看,五块钱一个,不如扒她的皮。 可惜这话是明面上说的,大的小的都露出眼巴巴的表情,方海立刻道:“那我们点一个。” 赵秀云心里算了个加法,好家伙,一顿饭要三十。 她对天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来吃,吃的每一口都像是有大团结的味道。 孩子倒是都很高兴,尤其是奶油蛋糕上来的时候。 还挺大一个,上面细细绵绵的就叫奶油。 赵秀云尝一口,对她来说,只要有糖有油的就是好东西。 她挖下左边一大块,递到方海嘴边。 方海一愣,说:“我尝一点就行。” 他昨天在食堂吃饭快得跟什么似的,三口能吃完一碗饭。 今天却是慢悠悠,等她和孩子吃完才吃。 这种事,赵秀云这个当妈的最知道。 谁不知道鱼肚子肉嫩?只是好的总想留给孩子。 赵秀云悬空的手动一下,说:“尝吧。” 这时候夫妻在外很少有亲密举动,他们俩本身感情也不算亲密。方海在她的这一行为上加上许多意味,耳根发红,挠着头吃掉,说:“你跟孩子吃吧。” 赵秀云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孩子吃,比她自己吃都高兴。 方海看了也高兴,说:“服务员不是说蛋糕是生日吃的吗?等你们仨过生日,咱们还来吃。” 给他能的。 赵秀云白一眼说:“我生日什么时候?” 方海倒是年年给孩子寄礼物,媳妇的还真不知道,就是他自己也是不过的。 大队人都不过的,毕竟谁家都不富裕。 禾儿舔掉嘴边的奶油加入话题说:“四月初三!” 她像回答老师问题一样举着手说:“大姨会给妈妈送鸡蛋。” 红红的十八个喜蛋,打赵秀云结婚就没断过。 她莫名叹口气,又收敛起来说:“禾儿真棒,都记得呢。” 姐俩一准儿吵架了,方海缩着脖子不敢搭话,岔开话题说:“那就是五月份,然后七月是禾儿生日,八月是苗苗生日。” 就是没说到自己,赵秀云问:“你是哪天?” 方海摆摆手说:“我不用过。” 其实也是想省钱。 赵秀云擦掉苗苗嘴边的奶油印记说:“都过,以后一年就吃四次蛋糕。” 天可怜见,她刚刚还发誓这是唯一一次,希望菩萨没听到。 方海嘿嘿笑,就当默认,只是付钱的时候夫妻俩对视了一眼。 心疼啊。 从饭店出来,对面就是百货大楼,可不是县供销社那种玻璃柜台后面摆木头架子的货色,光上上下下就有三层楼。 三层楼啊! 赵秀云不知怎么的撸起袖子说:“走,进去看看。” 百货大楼的东西种类和供销社是差不多的,胜在花样繁多。 就拿手表来说,供销社能买到的只有一款上海牌银色表带的,售价六十五,但是百货商店是一字排开,足足有四五十种。 上海牌、梅花牌、皮带、金属带的都有。 赵秀云看来看去,觉得什么都想买,又觉得什么都不用买。 毕竟买也拿不了,两个孩子都睡着。 方海抱着大的,赵秀云抱着小的,里头人又多,挤来挤去的。 她手肘碰一下丈夫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方海点头说:“买东西改天不带孩子来。” 两个人带两个孩子出门都费劲,他不敢想象赵秀云平时都怎么一个人带孩子的,有些愧疚说:“辛苦你了。” 没头没尾的,赵秀云茫然眨眨眼,又反应过来说哦:“你工作忙嘛。” “你也要工作的。” 一道雷,劈在赵秀云心间。 谁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婆家也好娘家也好,都觉得她上着班带两个孩子轻轻松松理所当然,还要说她命好,男人每个月都给寄钱花。 赵秀云有苦说不出,只能嚼碎咽下去。 她以为说出来没人听,孰料那个从没想过的人会说这样的话。 赵秀云鼻子一酸,生禾儿的时候她才十九,第一胎,什么也不懂,跟瞎子过河似的,有几回孩子哭,她也蒙着头哭,哭完还得自己带。到生苗苗的时候好一点,一回生二回熟嘛。可大的被她捧在手心带大,一刻也离不了人,她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连写材料的手都是抖的。 现在想想,两个孩子怎么这么大的,她好像都忘记了。 赵秀云垂着头往前走,说:“没事,都过去了。” 方海听出异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沉默跟在身后。 回家属院得坐电车到汽车站,再从汽车站上到公社的车。 两个小时一趟车,他们正赶上三点那趟。 赵秀云还是坐靠窗,坐着坐着头一歪,靠在方海的肩膀上睡着了。 方海看着三张睡脸,女儿长得像妈啊,幸亏不像爸爸,不然哪能这么好看。当年相看的时候,他也是一眼就看中了媳妇的脸。 车子一路摇摇晃晃,赵秀云的脑袋磕来磕去,碎发垂在鼻子前,方海腾出手给她别到耳后。 这一下轻轻地,赵秀云眼睛“唰”一下睁开,她是带孩子带得多,睡眠浅,有些迷迷糊糊地低头看一眼女儿,慢慢又闭上眼睡着了。 还是靠在方海肩上。 他觉得自己身边有全世界,心情和立功差不多,一会看看媳妇,一会看看孩子,别提有多美滋滋。 省着点花(小修) 省着点花(小修) 这一晚还是住招待所,像她们这样刚来随军的是免费住,不要钱。 赵秀云松口气,不过还是发愁,尤其是第二天领了户口本。 户口本、粮本、副食本,这三样东西是绑在一起的。 水南公社算半个鱼米之乡,供应足,像原来在老家也是大人每个月二十七斤,只有两斤是细粮,孩子就更少。 粗粮不顶饱啊,别看赵秀云自己领工资,还每个月拿男人五十块钱,实际她不舍得亏待孩子,大半花在吃上。 议价粮贵成什么样?一斤就要两块,还是掺沙子的那种。 像赵秀云这样当家作主的妇女,把月供应算完长叹一口气,一家四口,每个月光活着就得小三十。 要再打个饥荒,买个大件,五十块钱就嚯嚯掉,这可只有一个挣钱的人。 她的工作一时半会肯定是没有,也落实不到,不开源就得节流。 可光她一个人勤俭持家有什么用? 赵秀云算完账,下楼找孩子。 家属院有块空地,有滑梯有跷跷板,看她忙着,方海带孩子玩去了。 她已经不算生面孔,进出不用登记,轻车熟路就摸到空地上。 孩子还挺多,应该都是院里的,禾儿和苗苗正跟人玩着。定睛一看,凑在一起弹弹珠,大的小的一人捧着一个小盒子。 方海就坐在树下一边看着,一边跟战友聊天。 赵秀云怒上心头,花钱花钱,这个方海,除了会花钱还会干嘛,真是挣两个钱给他能的。但人这么多,她也不好意思发火,还得笑着走过去。 “方海。” 方海瞎聊着呢,抬头说:“忙完了?” 赵秀云点点头没说话,对着他旁边的人笑了一下。 那人立刻回:“嫂子好。” 方海给她介绍说:“陈辉,他住咱们楼上呢。” 陈辉大大咧咧道:“我媳妇是卫生所的护士,嫂子有空家里找她玩啊。” 赵秀云笑着说:“好啊,等我们搬家请你们来做客。” 陈辉说:“行,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叫我们。” 他看出夫妻俩有话要说,抬手腕说:“哟,五点了,我带孩子接她妈去啊。” 说完又朝孩子堆里喊了一句:“云云!” 禾儿旁边一个穿小裙子的姑娘昂起头含糊应一句。 陈辉说:“我先走啊。” 说完拍一下方海的肩。 就这几句,赵秀云就觉得这个陈辉不错。 带孩子这种事历来都是女人来,不是妈妈就是奶奶,最不济也是外婆。这树下只有他和方海两个男人,还说接媳妇下班。 眼见人走远,她夸一句说:“你这个战友还挺好的。” 方海嘴角翘一下说:“怎么没见你夸过我?” 还敢提呢,赵秀云拧眉道:“你有什么能让我夸的?” 方海掐着数说:“房子我打扫了,还领你们娘仨去动物园,去吃好吃的。” 赵秀云哽一下,白他说:“你下楼的时候我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方海回忆了一下。 看好孩子,多喂点水,别买东西。 哦……别买东西…… 方海有点心虚说:“不值几个钱的。” 一大盒弹珠才一块,这玩意又不会坏。 就这表情。 赵秀云语带讽刺道:“看来你还记得,我还以为贵人多忘事呢。” 方海讪讪,又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大事,活:“一块玩嘛,孩子没有,谁带她们玩。” 这话说的,倒也是实话,赵秀云却觉得不能这么放过他。 她从前不觉得方海是这样爱乱花钱的人,两个人是各管各的。刚结婚那会儿方海级别不高,又要接济家里,每个月只给寄二十块。是一直到禾儿周岁,才涨到三十,生苗苗的时候四十,去年才到五十。 要说他这升职速度也挺快的,不像赵秀云,广播站是行政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二十五块,十二年堪堪只涨两次工资。 人家八年就翻了一番,也是很可以。但婆家上下,说白都是蚂蝗,专吸血的,多少钱够填。 当然,她娘家也不是好东西。这以后要是还跟以前一样过日子,那可不行。 赵秀云心事重重说:“我算过了,加上咱们早上买的锅碗瓢盆、让做的新被子啥的,这几天可就花小一千。” 她搬家的时候卖东西可才只卖三百,当然,原来屋子小,本来就没多少东西。 方海吃一惊道:“这么多啊?”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赵秀云说:“可不是,我看我们还是得省着点过日子。” 还是在说钱的事。 方海拧一下眉头说:“晚点我有事跟你说。” 有事就有事,这不是存心吊人胃口嘛。 赵秀云没好气道:“要说就现在说。” 方海左顾右盼说:“晚上说。” 神神秘秘,赵秀云懒得理他,自顾自带孩子去吃晚饭,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一直到孩子都睡着,方海才压着声问:“你睡了没?” 赵秀云本来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说:“怎么了?” 方海打着手电,照地板说:“你起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赵秀云想起她下午说的话,小心翼翼跨过苗苗。 手电的光不太亮,她只觉得方海塞了个本子在她手上,说:“你看这个。” 赵秀云借着他手上的光看,吃惊道:“存折?” 真是天下红雨,不是防她跟防贼似的嘛,还能拿出这玩意来。 方海赶紧捂她嘴说:“你打开看。” 赵秀云翻开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伸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那点工资,她花一点,婆家花一点,再给孩子花一点,居然还能剩下小两千。 方海还是压着声说:“我攒的。” 赵秀云好奇道:“怎么攒的?” 说实在的,方海本来有些踌躇说不说,但还是全盘托出说:“我原来在八类地区工作。” 八类地区! 连沪市都只算五类地区,两个地方像方海现在这个级别的话工资能差三十块钱,都够一个学徒工的了。 结婚八年,赵秀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有些愠怒道:“好样的啊你,挺能瞒的。” 她这么多年可一直以为方海在六类地区工作。 方海就知道自己一准要挨骂,急急道:“你先听我说完。” 共同的秘密(小修) 共同的秘密(小修) 方海参军那年才十六,是分到东北一座山上。 新兵头三年的津贴少得可怜,每个月只有五块钱,但是部队管吃管住,他也没有大花销,加上家里人口多,基本上都寄回家。 真正挣上钱是提干以后,调到西北。八类地区工资高,即使是24级,每个月也有四十五块钱。 方海自己留个心眼,每个月只寄二十块钱,养活父母绝对没问题,可要叫他填在兄弟上可不行。 这种工资、地区的事情,大队人怎么搞得明白,更何况每个月二十是笔大钱,端看方家兄弟各个有土坯房就知道,这钱是进谁的口袋。 就这样一直到结婚前,他自己是攒了一笔钱,但结婚的时候都花光,自行车、缝纫机、彩礼,花了个一干二净。 本来嘛,夫妻过日子,他们这样相看的,即使结婚前不说,结婚后也该有个交代。 但方海说到这挠挠头道:“缝纫机、彩礼,你一分都没带回来,我当时就想,你们娘家不好惹啊。” 扣聘礼其实不光彩,尤其是赵秀云娘家并不艰难。 方海想的是,十里八乡都知道媳妇结婚前所有钱交家里,这要是以后也这样还得了,他就连丈母娘一家也防上。 赵秀云咬嘴唇说:“聘礼的事,是不地道。” 她当时也觉得很丢脸,但又有什么办法,她没出嫁前性子还是有几分软的,不是这一二年自己当家作主还硬气不起来。 说这些过去的事有什么意思。 赵秀云问:“那现在怎么拿出来了。” 方海:…… 他犹豫一下,才说:“你别骂孩子啊。” 赵秀云拧眉道:“说得我跟后妈似的。” 再说了,这跟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方海实话说说:“禾儿说你跟娘家闹掰了。” 孩子当然不是这样讲话的,但他自己听出来是这个意思。当然,即使孩子不说,他也琢磨出来了。来好几天,别的不说,总得给娘家大姐报平安吧。 偏生没有。 赵秀云欲言又止,但觉得娘家烂事一堆,委实没什么好说的,叹口气说:“算是吧。” 又翻白眼道:“我可从来没花过你的钱给我妈。” 一码归一码,她自己是挣钱的人。 方海实诚道:“给你妈我无所谓,长辈该孝敬要孝敬。” 就是小舅子不能搭上来,那都是烂泥扶不上墙,多大的窟窿都不够填。 赵秀云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话都到这份上,还藏着掖着没意思。 她从苗苗抱着睡觉的布老虎肚子里抽出一卷钱,说:“我存的,都在这了。” 方海实实在在吃一惊说:“你还存了钱?” 据他所知,丈母娘一家可真没少要钱。 赵秀云瞪他说:“许你长心眼,不许我长。” 又软下来说“再说了,你寄的钱本来就每个月都有剩。” 夫妻俩好像找到共同的秘密,面面相觑笑出声。 赵秀云把存折和钱放一起,说:“行了,睡吧,明天还有得忙。” 因为要搬家,赵秀云忙得团团转。 送货师傅帮她把新家具摆好,方海把蜂窝煤等东西挪到该挪的地方,赵秀云铺上四件套,又把米面粮油添上。 夫妻俩进进出出,把孩子打发到空地玩,毕竟家属院进出管得严,不会出什么大事。 可万万没想到,女儿是哭着回来的。 赵秀云指挥方海翻地,院子里这点小地方,她打算种上菜,听见有孩子哭声脸色大变说:“哭了。” 她蹿出去,方海把锄头放下跟上,正好一人抱住一个。 赵秀云把孩子来回翻看,没见流血,蹲下来问:“怎么了禾儿?” 大的那个尚且哭得说不清楚,小的更别提,赵秀云一顿安慰,才问出来几句。 方青禾带着妹妹玩,在老家她们俩也是玩惯的,两个人都有一盒宝贝弹珠,到哪里都受欢迎,不知道谁家的男孩子,就把她们俩给抢了。 岂有此理,一盒弹珠一块钱。 赵秀云气得撸袖子说:“妈给你们讲理去。” 雄赳赳气昂昂地。 方海生怕她跟人打起来,跟在后面。 赵秀云老远看空地一堆孩子,停下脚步问:“有没有不能惹的人家?” 方海一愣,说:“没有。” 又摆手道:“咱们这儿不讲那一套。” “那就行。” 赵秀云问女儿:“哪个你还记得吗?” 方青禾眼泪包包指:“最胖的那个。” 赵秀云定睛一看,真是好富贵一个孩子啊,怪不得女儿反抗不了。要知道,大的这个也不是什么任人欺压的。 赵秀云哒哒往前走,先礼后兵说:“小朋友,你是不是拿了妹妹的弹珠啊?” 小胖子跳得老高说:“我没有!” 这就要说,方青禾和方青苗装弹珠的是在来沪市的火车上吃空的饼干盒,这会正放在小胖子脚边。 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赵秀云不好冲孩子嚷,但语气拉下来说:“那为什么我们家的饼干盒在你这。” 小胖子抱住饼干盒说:“谁说是你们家的,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禾儿跳起来和他争说:“才不是!是我妈妈给我们买的!” “我的。” “是我们的!” …… 赵秀云又不可能伸手抢,这要落在别人眼里算什么,只能环顾四周找大人。 像这样出来玩的孩子,要么哥哥姐姐带着,要么自己跑过来的,树下倒有几个妇女在缝鞋底,只是抬头看几眼不说话。 赵秀云走过去说:“不好意思问一下,你们知道那个孩子谁家的吗?” 其中一个穿灰棉衣的头也不抬说:“我家的。” 好家伙,她跟这看戏呢,禾儿已经仗着有人撑腰,要把小胖子咬下块肉来。 方海拎着女儿,任她扑腾,神情多少有些无奈。 赵秀云语气不佳道:“你儿子抢了我女儿的弹珠。” 灰棉衣说:“什么抢不抢的,谁看见了,谁看见了啊。” 来这套是吧,赵秀云满脸不高兴说:“拿着我们家的饼干盒,还用谁看见吗!” “咋,就你们家买得起饼干,我们家买不起!” 赵秀云发脾气说:“起码我们家的饼干盒,肯定是写着我的名字!” 她特意在后面的配料表上做记号,就是怕在火车上人来人往给丢了。 别小看一个饼干盒,这种铁的拿到废品站值八分钱呢。 她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直接把小胖子手上的饼干盒抢过来一展示,说:“看见了没,还是说你们家也有人叫赵秀云!” 灰棉衣埂脖子犟道:“我又不识字,还不是随你乱说!” 胡搅蛮缠,赵秀云更来气。 她读过几年书,又因为平常读书看报,有点学问,自认是文化人,叫她像大队人撒泼打滚肯定不行,但对付这种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大声道:“抢了就抢了,你说孩子两句我也就算。现在偏偏要不承认是吧!我说孩子怎么这模样,原来大人根就是烂的。” 灰棉衣扑上来就要打她,骂道:“你说谁烂货,你说谁!” 本来她们妇女吵架,方海也不好管,见要打起来连忙跑去拦,原本坐在树下的几个更快。 “怎么动手了呢。” “有话咱们好好说。” 到底给拉开了。 赵秀云脖子上挨一下,把对方的头发扔了,倒吸口气。 方海这才到,问她:“没事吧?” 赵秀云回头看孩子,有点呆呆地站着,推他说:“没事,你看着孩子。” 有认得方海的说:“方团长,这你媳妇啊。” 家属院其实也挺大的,未必人人都认得清。 方海眯着眼想一下,打招呼说:“嫂子,这我媳妇秀云。” 这还是赵秀云第一次听到他说自己的名字,不知怎么觉得怪怪的,也跟着打招呼说:“嫂子好。” 又看一眼被拽着的灰棉衣。 陈芙蓉觉得自己倒大霉,早知道今天就不出门玩,还得做和事佬说:“秀云啊,牛牛妈妈也不是故意的。” 赵秀云答:“本来嘛,孩子一块玩什么事都有的。现在……既然嫂子都这么说,那就算了。” 还算给面子。 只有牛牛妈妈嘴里骂骂咧咧,听得人难受。 陈芙蓉她男人官大,瞪一眼,牛牛妈妈才不说话。 就出这事,赵秀云能住新家的快乐都没了,俩孩子搓着手站边上看爸爸给妈妈消毒伤口。 赵秀云自己照镜子看,其实就一点点,也就方海要折腾,仰着脖子任他去。 方海显然不高兴说:“怎么还有这种孩子。” 自家可都是女儿,本来打架就输一筹,又初来乍到没朋友,别回头老逮着她们欺负。 赵秀云说:“那是你不知道,这种孩子多了去了。就原来在老家,不讲理的也多,有回邻居家孩子偷禾儿的玩具,我找上门,人家愣是不承认,逼得我在门口骂半个小时才拿出来。” 说实在的,方海看不出赵秀云会骂人,她看着可不太泼,太斯文了些。 他有些好奇道:“你都骂什么了?” 骂你是个蠢货。 赵秀云翻白眼说:“孩子还在呢。” 方海余光看孩子目光炯炯,连忙说:“骂人可不是好孩子。” 大队人他是知道的,说话一个赛一个粗鲁。 禾儿摆手说:“我才不骂人。” 苗苗跟着摇摇头。 骂人妈妈要打的啊。 搬家(小修) 搬家(小修) 现在破除封建迷信,搬家很多仪式都从简。 赵秀云把新买的锅架上,点上蜂窝煤,准备熬猪油。好大一块猪板油,特意找人换的,这在大队是一种仪式。 火越烧越旺,油香四溢,别说是孩子,方海都不住看厨房。 赵秀云叫他盯着不许孩子进去,自己把房子又检查一遍,和刚来的时候比已经是大变样了。 进门的地方有一个架子,放着两个搪瓷盆,客厅有一张八仙桌配四条长凳,桌上摆着暖水壶和两个杯子。 厨房一个盛满水的大水缸,橱柜的上面放碗筷,下面放粮食,油盐酱醋等在蜂窝炉旁的桌板上一字排开。 两间房都有一张大床,铺的盖的都是棉花。还各有一个大衣柜,不过空荡荡没有几件衣服。 这样添置下来,其实没少花钱,仔细看很多东西却还是缺的,但赵秀云想着能过日子先过,让她把这阵子心疼缓过去再说。 可惜这个家一个同盟都没有。 禾儿吃着猪油渣,一双手油光光,亮着小爪子问:“妈妈,可以开一个罐头吗?” 她知道十有八九不能行,反正被凶一句又没什么,被拒绝也不闹,舔着手指。 方海觉得再没有这样乖的孩子,换别人家,立刻打滚,有些心疼道:“要不开一个吧,不是买了好几个?” 家属院供销社弄来的福利,不要票,家家都会买几个。赵秀云寻思放不坏,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口气买三十个,一半肉的,一半水果的。 打放进柜子,孩子的眼睛再没转过,别人不知道,当妈的瞧得真真的。 她自认是不亏孩子嘴的,但哪家好东西是一齐全吃,总得错开吧。 吃着猪油渣还想吃罐头? 赵秀云骂方海道:“你看我像不像罐头!” 就属他最会惯孩子,没边了还。 方海不敢惹她,只好冲女儿讪讪笑。 禾儿心里摇头,爸爸说了不算的啊。 但骂归骂,赵秀云看他杵在那站着不吃,一颗心又软起来说:“不差你这两口。” 方海嘿嘿笑,他吃也就解解馋,多大人,还不如留给老婆孩子。 赵秀云难道还跟哄孩子似的哄他?拈起一块就往他嘴边放。 方海吃得美滋滋,要不人人都盼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人在不在身边也差得多着。 哦,挨的骂也多。 天气不热,东西存得住,猪油渣这种好东西,赵秀云是不舍得一次吃的,留一部分来下次吃。 家属院没有吃乔迁宴的规矩,但左邻右舍总得拜访。赵秀云买了几包糖,打发方海在家带孩子,打算自己出门挨家挨户送。 送之前总得问一句说:“这附近住的都有谁你知道吗?” 方海带孩子挖土,茫然地抬头说:“什么谁?” 一问三不知。 就这?拔了院子里几株草也敢沾沾自喜邀功。 赵秀云劈头盖脸给他一顿骂,骂完才解气地出门。 方海反正是不敢惹她,跟女儿嘀嘀咕咕说:“你妈可真凶。” 禾儿捏到爸爸的短,双手叉腰说:“我要告诉妈妈。” 方海是不怕的,故意逗她道:“那怎么样你才可以不说呢?” 禾儿得意地说:“要一颗糖才可以。” 还不忘妹妹的份。 这要是妈妈在,她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赵秀云不知道他们父女间的小把戏,挨家挨户去敲门。 这个时候多半是有人在的,随军的妇女基本是不上班,没有地没有厂,就是在家干干活。 她早准备一套说辞:“你好,我是3号楼2号院新搬来的,叫赵秀云,我男人叫方海,送包糖给邻居甜甜嘴,以后还请多关照。” 爱唠叨的自然问问从哪里来,有没有孩子,内向些的就接东西,尴尬讲两句。 总之大部分是客客气气的,只有两个,她瞅着不太对,暗暗记下来,夜里睡前问方海说:“二楼那个陈团长你熟吗?” 小夫妻俩不带孩子睡,方海正有几分跃跃欲试,拐到正经事上,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说:“陈斌?知道是哪个。不过我调来也没多久,不太熟。” 说是这么说,赵秀云还接着问:“他媳妇你知道吗?” 这个方海还真知道,语气佩服道:“说是大学生。” 又补充说:“家属里应该就数她学历最高。” 男人一起,不是吹媳妇就是吹孩子,娶了个大学生的事,陈斌可没少炫耀。 赵秀云听着不对,瞪他说:“怎么,嫌我学历低?” 方海自己小学都没上过,识字还是当兵后慢慢学的,至今仍然错别字一堆,是个大老粗,娶个初中生都是祖坟冒青烟。 只能讨饶道:“我可没说啊,你少冤枉我。” 然后快速转移话题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秀云脸上几分刻薄道:“就想知道她说话的时候老抬下巴,是长尾巴了还是怎么的?” 这话说的,活灵活现,方海其实不耐烦管女人的事,敷衍两声,只想快点睡觉。 谁知赵秀云又问:“那师长他媳妇你知道吗?” 怎么就出去一趟,要问的这么多。 方海知道答不上又要挨骂,挠挠头想半天,一拍大腿。 “我估计你问的是副师长媳妇,年纪特别小是不是?” 赵秀云点点头,她也算年纪不大,跟人家一比,都不算什么。 方海说:“她是做后妈的,好像才结婚没多久。副师长前头留下的孩子都下乡去了。” 不知怎么的,做后妈几个字有点难听。 赵秀云纠正他说:“那叫续弦。” 方海脾气有点上来,说:“爱是啥是啥,反正咱们这不讲谁官大那一套。” 活像赵秀云是个势利眼。 她不高兴地说:“我又不是打听这个,但以后住得近,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总得知道谁是谁吧。再说,别不拿妇女当回事,哪家的枕头风都能吹得响呢……” 一样长了嘴,方海是说不过她,偏偏人家句句有理,索性不管三七二十,把人直接压下身说:“那你也吹吹我的风。” 赵秀云剩下的话断在喉咙里,红着脸推他说:“小声点,孩子在隔壁呢。” 还有私房钱(小修) 还有私房钱(小修) 第二天,赵秀云醒得还是很早,没好气地推开抱着自己的方海。 打呼打成这样,还好意思靠得这么近呢。 方海被她推醒,有些不太灵光说:“怎么了?” 他昨晚没少出力啊。 赵秀云说:“没什么,你接着睡吧。” 她起来先去看孩子,换了地方倒睡得挺好,就是实在能动,大的腿搭在小的肚子上,小的头在姐姐肚子上,筋骨软得不像话,也不怕闪了腰。 她把门虚虚合上,又去厨房,把蜂窝煤点好,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烧上,这才端着脸盆到院子。 家属院是通自来水的,不像原来在公社的时候是一层楼共用,洗什么菜洗什么衣服人家看得真真的,挨家挨户摊水费的时候也总有人计较来计较去。 赵秀云刷牙洗脸好,回头看方海也起了。 真是好厉害一个人,只穿了件薄薄的的贴身衣服,整个人的轮廓一清二楚,伸手就能感觉到硬邦邦的肉。 “怎么不多穿一件,不冷啊你。” 方海是真不冷,带着火气,摇摇头往排水沟边上一蹲,开始洗漱。 赵秀云也不管他,进厨房,把米淘好煮稀饭,拿小青菜洗干净切好,再把鸡蛋打散,加水,在饭锅上放蒸笼,蒸鸡蛋。 一切完毕,她才去叫孩子起床。 禾儿好叫,推一下就起,任由妈妈给她穿好衣服。 赵秀云给她连头发都绑好,喊一声:“方海,带姑娘刷牙。” 催她去找爸爸。 又哄着小的睁开眼,每天都要先在妈妈怀里赖一会,才肯叫人拎着她的手脚。 这孩子每天早上都是只要妈妈,得爸爸陪着玩一会才肯找他。 赵秀云抱着苗苗去洗漱,又使唤方海说:“把稀饭盛出来,摆下碗筷。” 方海拉着禾儿进去,一看女儿就没少干活,搭把手有模有样的。 不过谁家孩子不干活? 赵秀云弄好苗苗,一家四口开饭。 禾儿自己吃得挺好的,苗苗不够桌子高,两条腿叉开坐在条凳上。 赵秀云喂她一口,自己吃一口。 方海三两口吃完自己的,要来接手说:“我喂吧,你吃。” 苗苗拒绝道:“要妈妈!” 方海小声哄她,禾儿已经很有姐姐样地说:“爸爸喂!” 她瞪一眼,苗苗不敢发脾气。 方海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的最底层,任劳任怨,吃过饭去洗碗,又洗衣服。 昨晚赵秀云本来要洗,嫌水太冰,想等中午出太阳再洗,看他这样勤快,回屋泡一杯麦乳精说:“你的。” 方海昂下巴看一眼说:“我不爱喝,你喝。” 赵秀云慢慢吹凉,硬给他塞到嘴边:“不差你这口。” 又问:“我昨天看好像能订牛奶?” “在哪定?” 真是能指望什么了,赵秀云说:“洗你的。” 又给孩子检查书包。 像苗苗上育红班,一个学期是十块,包饭和小点心,早上送晚上接,就在家属院里头,近得很。 禾儿的小学要到公社,一个学期五块,中午回家吃饭,早上八点到,上三节课,下午两点到,上两节课。 夫妻俩交过钱,顺路先送小的去上课,苗苗初来乍到,扒着门哭得惨死。 方海不忍心说:“要不过几天再去吧。” 反正家里现在有个不上班的,孩子有人带。 赵秀云说:“明日复明日,早晚要去的。” 她昨天没白出门,打听到正式工不好找,不过家属们可以去后勤接点糊纸盒这类的散活,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五毛。 孩子肯定是要上学的。 她捏颗糖说:“苗苗吃,晚上妈妈就来接你。跟在家的时候一样的,你看,还有滑滑梯呢?” 哄了又哄,孩子也知道哭了没用,一张花脸跟着老师走。 赵秀云松口气,方海却是像有人割他的肉似的,一脸不爽。 禾儿倒挺开心的,左手牵妈妈,右手牵爸爸,她一跳一跳,两个辫子一甩一甩。 方海看了说:“孩子性格差挺多的。” “一样米百样人,怎么可能完全一样。” 禾儿开朗,进教室也只是挥挥手。 赵秀云站在窗边看一会,夫妻俩才走。 走出小学大门,赵秀云说:“还是沪市好。” 方海问:“为啥?” 虽然他也觉得好,但没有无缘无故这么说的吧。 赵秀云自己初中毕业,觉得读书是件要紧事,管孩子管得紧,奈何公社条件有限,老师都没几个。 她叹口气说:“原来在家,禾儿一天只上半天课,下午都是自己在教室做作业,老师要给其他年级上课。” 水南公社这个学校就不一样了,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都是分开的,能上一整天课。 方海没读过书,大队也没有小学,还是第一次知道,脱口而出道:“你怎么没跟我说。” 西北艰苦是艰苦,家属院小学还是办得不错,孩子这样不就耽误了吗。 赵秀云从前没指望过男人,别说是大队,整个公社去看看,男人顶多也就是挣点工分挣点钱,好一点的能帮媳妇挑个水,可大多数是油瓶倒都不扶,只有添乱的主。 她打小就知道,要想靠男人过日子,想都不要想,自然不觉得有必要跟方海说这些事。 也就是他这几天委实勤快,赵秀云才觉得从前好像看错他,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会只能说:“那么远,说又有什么用。” 方海想想也是,要不是他升职,家里只有一个人挣钱确实不够填的,里里外外多少花销。 他有心讲几句好听话,据说女人最吃这一套,可嘴实在笨,又觉得局促张不开。 路过供销社,心一横说:“你有啥要买的吗?我给你买。” 在他看来,给买东西,就是很好的男人。 赵秀云顿住脚步,上下看他,方海被看得心里毛毛,一个念头闪过,试探性问:“你是……想买自行车?” 方川这事弄得他理亏,但自行车这种大件,票还得凑。 赵秀云摇头,笑得好看说:“我就是觉得奇怪,你哪来的钱呢?” 说得掏心掏肺,原来还攒私房钱啊。 方海脊背发凉,尴尬地嘿嘿笑,试图糊弄过去,赵秀云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只一样,给孩子花要有度。” 别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地主家都会没存粮。 方海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应是,至于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琐碎日常 琐碎日常 家属院的日子其实在和老家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家里多了个男人,赵秀云觉得孩子适应得比她快。 禾儿没几天就找好了一起上学下学的伴,每天一到点就有人扯着嗓子在院门口叫她。 “方青禾,方青禾你快点!” 禾儿是个催不得的,急匆匆背上书包就往外跑。 赵秀云在后面喊:“水壶,水壶拿上!” 人家跟阵风似的跑回来,又跑出去,很快就没影了。 方海慢腾腾喂着小的:“姐姐都吃完去上学了,你看看你。” 苗苗是个斯文孩子,姐妹俩脾气其实不太像,明明是稀饭,含在嘴里慢慢咀嚼,一口得吃好半天。 这会吞下去,咧着嘴笑,又被她爸塞了一口。 赵秀云看不下去,把饭碗拿过去:“边上去。” 她数着一口五个数,新的一勺放嘴边了,刚刚那勺孩子就得吞下去。 稀饭,煮得不能再烂了,压根也不怎么用咬。也就是当爸的太顺着,大的小的都欠收拾呢。 方海看她这样,恍然大悟:“是快好多。” 他自己性子也急,不是对女儿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挠着头去院子里洗衣服。 春寒料峭,水冻得不像样,孩子又皮,天天都是一身土回来,天天得换,洗衣服的重担他自觉地背上。 赵秀云喂了女儿,看他又干活呢,赶紧催:“放着我待会洗,赶紧上班去吧。” 营地那边八点吹哨,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方海:“没事,我跑过去整整好。” 他这两天都是跑过去的,掐得准准的。 赵秀云:“吃完饭就跑,当心肚子疼。” 又推他:“快点快点。” 好像养了三个孩子似的,没一个不要人催的。 方海还是按自己的来,把衣服晾好,水一倒,这才小跑出门。 他出门,赵秀云也给小女儿背上小书包。 苗苗才三岁,育红班的孩子就是玩游戏。根本不用带课本。可人家就是要书包,才说了一句,她爸就给买了。 钱多烧的,赵秀云疑心方海的私房钱还不少,但也没去问,反正大头在她手里攥着就行。 她锁上门,带孩子往外走。 育红班的孩子从六七个月到七八岁的都有,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 赵秀云就知道有个小男孩,上了两年了,天天扒拉着门哭不想进。 苗苗还想有样学样呢,被她一瞪,委屈吧啦往里走。 送了孩子,赵秀云才去菜站。 开春了菜比较多,今天还有嫩嫩的荠菜,带着水。 赵秀云跟售货员张姐打招呼,又有些羡慕,都是来随军的,人家有工作。 她原来也有工作,广播站风吹不着,日晒不到的,越想越是件顶好的事。 张姐四十来岁年纪,穿件粗布衣服,看上去有些单薄,不过菜站干活要抬抬搬搬的,容易出汗,她一向穿得少。 她对这位新来的军属挺有印象的,给她拿的菜称重:“不到一斤,你再拿一点,凑五分。” 赵秀云:“行。” 又问:“小瓜还有没有?” “有,那儿呢,自己拿。” 买了菜,又去副食品店,和供销社是连在一起的。 沪市的供应是比老家好些,不过也有限,买东西都是碰运气,什么时候有,什么能买,否则攥着票都没用。 赵秀云今天不错,买到了两斤虾米,一斤海带,提篮沉甸甸的,往家里走。 她进屋把东西放下,摆着的碗筷收拾好洗了。 然后开始干活。 是为了给家属们挣点钱,部队从附近工厂领回来的计件活。 赵秀云领的是糊纸盒,纸皮折出角来,胶水贴好,一天干满了能挣五毛钱。 可别小看五毛钱,大米一斤才一毛二,老家挣满工分的劳力一天才六毛。 她这活又不累,就是耗时间。也有钩衣服的,不过她手工做得不大行,干不太来。 方海倒是有说过让她别太累了。 赵秀云自己倒觉得还好,她没上班前也是天天下地,七八岁就背着弟弟干活。 更何况钱是人的胆,不攥着她老觉得虚。 干一会,她就站起来动一动,老坐着太熬人。 赵秀云把糊好的纸盒放进大箱子里,整理了一下地方预备做午饭,听见外面有人喊走出去。 “陈姐来了啊。” 陈姐叫陈秀英,住他们家隔壁,三十出头的年纪,剪了个齐耳短发,眼尾向下耷拉,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说话也有气无力。 “我是来问问,下午去挖野菜你去吗?” 水南公社靠山,是允许家属院的人去挖野菜捡蘑菇的。 赵秀云当然去,忙不迭应:“去啊,咱们几点?” 她想着还有点后悔,今早白买菜了。 陈姐:“两点吧,等孩子们上学去。” 她有四个孩子,年纪靠得近,都在上小学呢。 赵秀云疑心她身体不好就是生孩子生得太频了,不过也只是自己琢磨。 两个人唠了几句,各干各的事。 午饭只有赵秀云带禾儿吃,她就只炒一个菜。 禾儿一天天的嘴巴就不停,拉着妈妈把同学间那点狗屁倒灶的事讲个不停。 “六猴儿今天把菜菜打了,菜菜她哥把六猴儿打了,六猴儿她姐又把她哥打了。” 总之打来打去,你有哥哥,我就有姐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禾儿由此发散思维,拍着胸脯保证:“等苗苗上小学,有人打她,我就给打回来。” 赵秀云点点她的小脑袋:“少打架,女孩子家家,斯文点。” 孩子们都野,你咬我一口,我踢他一脚的事是没人管的。 禾儿嘎嘎笑,吃完饭自己拿了作业写。 晚上得和妹妹一起玩,才没有时间写作业,也顾不上,这点上她还是自觉的。 别看是小孩子,心里也有数呢,写不完作业妈妈要打的,考不好成绩妈妈也不喜欢的。 她原来在老家念书一直是第一,来了是有点跟不上。可小孩子也要强呢,自己就知道要追上。 赵秀云在培养孩子习惯上没少下功夫,方海只消看别人家的再看自己家的就知道,自己想想都觉得过意不去,到底做爸爸的没出过多少力,坐享其成。 赵秀云不知道他想的,知道了也只觉得还算有良心。 洗完碗看孩子乖乖巧巧写作业,从柜子里拿了颗糖:“吃吧。” 禾儿捏着大白兔,高兴得眼睛剩条缝。这个糖她是来沪市才吃过,别提有多甜。 不过妈妈管得紧,明明好好大一罐糖,偶尔才给吃一颗。 她含着糖:“全世界我最喜欢妈妈了。” 赵秀云笑而不语,打量她不知道,爸爸给糖的时候就是最喜欢爸爸,父女俩偷偷摸摸以为她不知道呢。 真是天真,说夸张些,米缸里有几粒米她都数得清清楚楚的,不过是觉得还不算过分,没有拆穿而已。 到底不是爸爸身边养大的,疼归疼,不够亲近。孩子嘛,给吃给喝就是最好的人了。 不给点路子怎么亲近? 赵秀云催她:“行了,快点写。” 写快了还能再睡一觉。 不过禾儿不爱睡午觉,不到上学的点呢,也不知道谁在外面喊她,又跑没影了。 赵秀云也不管,提了篮子,去敲隔壁的门。 陈秀英家那叫一个兵荒马乱,他们家老大才十一岁,小的六岁,还都是男孩子,一人一句话就够呛。 平常看着没什么力气的人,这会火气冲天:“都给我老实点!” 就这嗓子,是赵秀云平常误会了,人家力气都留下来骂孩子了。 陈秀英看到她,也提上篮子:“走,咱们挨家叫人去。” 她随军早,认识的人也多,东叫一声,西喊一句,连大学生童蕊也来了,还是那副下巴看人的样子。 看得出来,童蕊的人缘不大好,哪怕带着她一块,都没几个人跟她说话。 赵秀云也不找她说话,和另一位嫂子说起去沪市买东西的事情。 一帮子人说说笑笑,很快到了目的地。 这山不止有她们来,还有公社的人,有认识的就打招呼。 赵秀云谁也不认识,安安静静蹲在边上挖野菜。她带了个小锄头,轻轻撬一下就出来,再把土抖掉。 可能是童蕊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关注,她时不时就想看人家一眼。又觉得这样没礼貌,只能一直告诉自己憋住。 好不容易不看了,人家那边折腾出事叫她看。 童蕊今天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衫,一件工装裤,光看打扮就知道,人家根本不想好好干活。 这会她雪白的衣服上沾着泥土,整个人显示出不愉和嫌弃:“你怎么回事,我的衣服都弄脏了!” 被指责的叫李梅花,也是军属,个头不高,大概只有一米五,臂膀看着很是有力,一看就没少干活。 她不以为意:“我又不是故意的,洗洗不就得了。” 是,是可以洗洗。 童蕊是觉得这土盖在了她的心灵上,她就是不乐意,这群女人真是又粗俗又不堪,她到底为什么要沦落到这地步! 有些话心里可以想,嘴上不能说,她只能跺脚:“我要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激起了群众的闲言碎语。 “早说了,都不要叫她,天天翘个尾巴,也不知道看不起谁呢。” “就是,打量谁买不起的确良似的,赶明我也整一身。” “大学生了不起?谁不知道她家是剥削人民供她上的学,还看不起农民呢。” “要我说,活该结婚四五年蛋都不下一个,就报应呗。” …… 赵秀云听了个热闹,睡前跟方海嘀咕:“看来这童蕊真是不招人待见。” 方海想起自己打听到的,叹口气:“她也可怜呢。” 两封信 两封信 赵秀云是个存不住事的,昨晚听了方海的话,第二天看到童蕊难免多打量。 童蕊还是老样子,连头发丝都齐整,拎着菜的样子就仨字,有气质,目不斜视从赵秀云边上过,连下巴都不抬一下,傲得很。 赵秀云半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啊都是。 菜站张姐给她称花菜呢,反正没人,率先开口:“还大学生呢,真没素质。” 赵秀云扯了个社交性的笑附和:“兴许人家没看见我吧。” 不是善解人意,纯粹是她来家属院也没多久,犯不着就跟人说这种口舌,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张姐是老油条,轻嗤一声:“看见了也不跟你打招呼,就那人,看见师长媳妇才肯给个笑脸,咱们这样的哪里配。” 她在菜站上班,年纪又大些,谁见了不客客气气的,新社会了,也不说多恭敬有礼,咱起码做人的基本素养得有吧。 这话赵秀云是没法接,有给人家扣帽子的嫌疑,扯开话题:“反正她不搭理咱,咱就不搭理她。” 谁不是爹生娘养的,还得次次捧着笑脸贴你的冷屁股,要不是初来乍到的,当着面她就能跟人骂起来。 张姐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好,顺着聊两句别的,有客人来了去招呼。 赵秀云从菜站出来,回了家,正和探头探脑的邮递员碰了个正着。 邮递员把信给她:“一封方海,一封赵秀云,都是你们家的吗?” 赵秀云伸手接:“对,我和我男人。” 她进了屋,把方海的放桌上,拆开自己那封,是她大姐赵秀丽寄过来的。 赵秀丽不识字,多半是外甥外甥女代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的,用词也客气。 只表达出了赵秀丽十分之一的愤怒。 赵秀云看了倒不生气,白眼狼没良心这种话已经刺激不到她。她把信扔进蜂窝煤里,眼不见心不烦,搬把椅子坐在门口择菜边琢磨。 赵秀丽比她大十岁,两个人中间还有三个姐妹,都没留住,她等于是大姐一手带大的。 六岁那年,赵秀丽嫁进了县城的干部家庭,准确来说是公婆都是干部,姐夫王建国是轧钢厂工人,有条腿是跛的。 但这样的条件,对大队人家来说是很高攀,更遑论赵秀丽后来也进纺织厂做工人。 她长得美,男人栓得死死的,进门后又很快生下两个儿子,在自己的小家当家作主,说一不二,帮扶娘家不少。 赵秀云由此可以上学,她在读书上很有天赋,大队学制管得不严,只要能通过考试,就能升学。她小学只念了四年,就到公社念初中。 初三那年她才十四,本来计划是到市区上中专,毕业后再分配到县城。 孰料神来一笔,县长点名让她去广播站上班。赵秀云并不想去,她其实私心里更想往上念。 不过她说的不算,她大姐就帮她把提前毕业的手续办好了。 到底是比妈还亲的大姐,加上家里负担确实重,赵秀云也没办法。工作第一年,她的工资是每个月二十五,每个月只往家里交十块钱。 一个女孩子,每个月花十五块已经省俭,食堂荤菜一毛,素菜五分,光吃饭就得小十块,再买点东西。 但大家都不满意,赵秀丽不满意,她妈不满意,她两个弟弟都不满意,嫌她一个人花得比给全家的多。 赵秀云想不明白,她的钱都是自己挣的,已经很省吃俭用,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还想怎么样。 但赵秀丽以身作则,每个月都给娘家二十块钱,自己发光发亮,也要拉着妹妹一起燃烧,养得娘家人都不事生产。 赵秀云这回下定决心要随军,多半是亲妈非要她拿钱给两个弟弟买工作,一人就要一千。 赵秀丽见天来给她做思想工作。 烦不胜烦,赵秀云就跑了。 她琢磨完自己的事,又琢磨婆家的事。 她从前以为方海跟她大姐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也不太像,也不知道这回写信来是要什么,不要东西可不会写信,邮票和纸都要钱呢。 多半是方川,婆家就他念过书,可惜念得不好,又赶上停课,也就是个小学毕业,还心比天高想进城。婆婆疼幺儿,供着他十里八乡瞎晃悠,现在都没说上媳妇。 也有可能是大伯哥方江,他六个孩子,老大方兴旺今年十六,正是能干活的好年纪,一直想让参军。 最小可能是小姑子方芳,她嫁的知青,高中毕业生,广播站的工作就数他盯得最牢。 因为广播员不仅要会念报,也得写稿子。 这样看来,婆家娘家没一个省心的。 赵秀云叹口气,把择好的菜放进厨房,两手在围裙上擦干,一看时间还早,又把纸皮们拿出来。 趁着孩子没放学,少说能挣个两分。 这种手工活,都是熟能生巧,她干了会揉揉眼睛,眼瞅禾儿要回来把东西收拾好,才去做饭。 一向只炒一个菜,再蒸点米饭,最多冲个蛋花汤。 禾儿爱喝这个,汤拌饭能吃一大碗。 她时间掐得正正好,才摆上桌,孩子就冲进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脸泥的找水。 赵秀云揪着孩子胳膊:“怎么回事你。” 禾儿:“胖子拿土疙瘩扔我!” 胖子,就是那天抢姐俩弹珠的孩子,家属院孩子里的一霸,块头大,比他大三四岁的孩子都敢打。 赵秀云生气:“这孩子怎么这样!” 多半是大人教不好,就胖子她妈那个纵容样,孩子能有什么好。 她给孩子洗了脸,又看发根里都是土,梳子一摔:“先吃饭,妈给你弄水洗头。” 澡堂只有晚上开门,其他时间要想用热水都得自己烧。 禾儿气不过,偏生像妈,不太会骂人,翻来覆去只一句讨厌鬼。 吃饭都劲劲的。 可赵秀云总不能真这样找上门,人家反正是屡教不改,说破天了就一句“还是孩子嘛”,只能再三嘱咐:“他胖,跑不动,他下次欺负你你就跑。” 禾儿不服气:“他打我我就打他,我才不怕。” 她也扔土疙瘩了,准头还更好呢。 小孩子的事,赵秀云觉得是闹不出什么大的,给她夹菜:“那打不过就跑,知道吗?” 又不是打仗,做逃兵又不丢人。 方海却不这么想,吃着晚饭呢,听见有人老逮着自家孩子欺负,脸色一沉:“他打你哪了?” 禾儿挥着拳头:“他拿土扔我,我也扔他了。” 那个词怎么说来的,两败俱伤! 赵秀云是觉得人家那么大块头,真怎么样还是自家孩子吃亏,苦口婆心:“你下次绕着走,知道吗?” 方海拍桌:“凭啥他欺负咱,咱还得绕路走,别怕,干他!” 话音刚落,大的小的跟着喊:“干他!” 赵秀云气得上手拧方海:“嘴巴能不能好好说话。” 方海倒吸口气,娘的,让孩子认怂,对着我倒是横。但他不敢说出来,生怕再挨顿骂,讪讪道:“不是好话,不能学啊。” 又兴冲冲:“待会爸爸教你们两招。” 他说到做到,吃过晚饭就拉孩子在院子里比划起来。给孩子兴奋的,快十点了还不睡,硬生生被妈妈骂到床上躺着的。 孩子睡了,夫妻俩才有空说点悄悄话。 赵秀云也不是存心打听,只是看书桌上的信还没拆,提醒方海:“信在那别忘了啊。” 方海倒不避讳,拿过来就拆,两张薄纸滑落。 他把其中一张给媳妇。赵秀云本来想说你家的事,我可不掺和,定睛一看,汇款单,啧啧称赞:“天要下红雨,还给你寄钱。” 方海听出她的阴阳怪气,也没反驳。 “我让老六把自行车卖了,把钱寄过来。” 方川要是没对嫂子动手,就当吃这个亏,可偏偏他犯大忌讳。 赵秀云吃惊:“他肯听你的?” 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还有所不受呢,更何况方川那人,吃肉哪还有吐骨头的。 方海得意:“我跟他说今年沪市这边有招工。” 有好处,叫他吐什么不行啊。 赵秀云心里已经拉脸,方海敏锐意识到,赶紧补:“但没跟他说最少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啊…… 赵秀云指甲在掐了一下大腿不说话。 方海知道她多看重挣钱,家属院也有很多人家是看不上糊纸盒这仨瓜俩枣的,更何况他们家还算宽裕,根本不困难,就是不挣都行。 他搞不懂女人的心,劝不动就随她去。 反正提起工作,赵秀云就意兴阑珊,她重重躺在床上:“我睡了。” 方海就着台灯看信,看完随手夹在笔记本里,把台灯关了,黑夜里翻个身。 他一凑过来,赵秀云就知道他要干嘛,推他推不动,掐着软肉拧下去:“少惹我啊。” 要按原来,方海都不会疼的,今天直哈气。 赵秀云觉得不对:“我怎么觉得摸到血了?” 方海本来要脱衣服,黑暗中把卷起来的衣摆又放下:“没有。” 赵秀云不信,眼疾手快把灯又打开,直接上手扒拉。 方海见瞒不住,掀衣服:“没事,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 赵秀云气笑了,三寸长的口子,就在腹部,盖着纱布都能看到血,叫一点小伤? 她伸手小心翼翼去碰:“怎么回事?” 方海一笔带过:“训练的时候划拉了一下。” 他平时没少受伤,这么一点也没刻意提,确实不怎么疼,养几天就好。 赵秀云肩膀耷拉下来:“那你怎么不说?” 流了血,总得吃点什么补补吧。 她的忧心流露在眼角眉梢,方海本来就是大事化小的,这会小事想化无,只差对天发誓。 “医务室看过了,一针都没缝,几天就能好。” 赵秀云不放心:“只蹭了这里?你把衣服脱了。” 八年夫妻,一共也没待多久,办事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赵秀云还是头回仔细看男人。 一缕风吹过,方海不自在地挺起胸膛,呼吸变得缓慢,身体在注视下有要燃烧的错觉。 他扭了扭:“真没别的了。” 赵秀云手指戳来戳去:“这、这、这,什么时候伤的?” 真是不看不知道,简直是伤痕累累,她不禁回忆方海上一次探亲的时候什么样,想了半天什么也想不起来。 方海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挪动,咽口水:“很久了,我都忘了。” 其实每一道都是勋章,有立功才有升职,他对这些事倒背如流,跟战友吹牛的时候也常说,可对上媳妇那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秀云才不信,她比划最大的疤痕,最少有二十公分,落谁身上谁能忘? 不由得咄咄逼人:“老实交代啊你。” 人有的时候,明明是想岔开话题,脱口而出的话却让人变得难堪。 “以前怎么不见你问?” 方海自己都愣住了,他感觉一切都停住,刚刚好好的气氛烟消云散,赵秀云的表情尴尬又难堪,或者还有一点受伤。 他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又觉得…… 那就是他的心里话。 即使他一直觉得男子汉受点伤怎么了,有没有人问都一样。 但事实上是,结婚八年,他也期待过从媳妇那里得到一点问候,而不是每次写信都只提孩子的事。 赵秀云一向能言善辩,世界的真理一半掌握在她手里,这会却有点结巴。 “对……对不起。” 她花着方海的钱,毋庸置疑,她早该想到,升职并不是件容易事,方海升得这么快,背后一定付出了许多。 她没想过吗? 不过是觉得无所谓。 这个人跟她的人生挂钩,但又可有可无。 赵秀云一下子觉得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不语,面面相觑。 台灯那点亮灼得人眼睛发烫。 赵秀云扯了一个快速收敛的笑:“伤口小心点,早点睡吧。” 夫妻背对背入眠,睡没睡只有自己知道。 按说这也不算吵架,赵秀云第二天起,还觉得怪不自在,本来早上都是方海洗衣服,她自己先洗了。平常总使唤他给孩子刷牙洗脸,今天也不叫。 做早饭还多蒸个蛋。 买鸡蛋要票,到附近大队可以换一点不要票的,但很少,她每天蒸一个,俩孩子一人一半。 今天蒸俩。 方海挖了一勺,把碗推给她。 赵秀云抬头看他一眼,也挖一勺,两人挖的还不够一半呢。 又给推回去。 禾儿左看爸爸右看妈妈,大方把自己的蒸鸡蛋献出来。 “我不吃,爸爸妈妈吃。” 她今天绑的头绳带小珠子,比平常的头绳贵,摇头晃脑的时候小珠子也跟着晃,活泼可爱。 孩子生得都像妈妈,眼睛大,皮肤白,鼻子高,往哪里站都是漂亮姑娘。 赵秀云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发梢。 “我们不吃,你吃。” 方海不做声,自顾自把鸡蛋都吃了,吃完搁筷子:“今天有点事,先上班去。” 他一走,赵秀云也松口气。 别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苗苗看妈妈眼色,吃饭都快许多。 禾儿照例跟着同学们去上学了,苗苗牵着妈妈的手去上育红班。 赵秀云本来每天这个点去买菜,今天去了公社的国营饭店。 国营饭店卖红烧肉,不要票,不过每天的量不多,去晚了没有。 一份肉估计也就半斤,要一块五,肉站肥肉也才八毛一斤。 赵秀云不舍得也得舍得,一咬牙买了三份。 吃都吃了,总得叫大家都吃饱。 走路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多小时了。 还路过小学,她探头看,没看见孩子在操场玩,就这么回家,把东西放好才去买菜。 去得晚了,只剩下些蔫头耷拉的。 张姐打招呼:“小赵今天才来啊。” 赵秀云:“是啊,还有什么菜?” 菜也是限量供应,每天都早早卖完,来得晚恕不恭候。 赵秀云买了些发黄的青菜,里外一称,又拐进副食品站。 今天有不要票的点心,实打实的糯米糕,沉得很,一斤就要两块钱。 不要票的东西都贵,可也不是天天有。 赵秀云觉得自己是魔怔,买了一斤,回去放在柜子的高处。 忙来忙去,糊纸盒的时候又心不在焉,老觉得挂着事。 另一边,方海今天的心绪也不佳。几个新兵撞枪口,叫他一顿骂,骂完又憋闷。 陈斌和他搭伙呢,凑过来:“跟你媳妇吵架了?” 男人,能有啥大事,一猜一个准。 方海觉得不算吵架,含糊其辞:“没有,就是争两句。” 那不就是吵架了,犟嘴吧就,陈斌和稀泥:“过日子嘛,她不低头就你低头。” 低头?怎么算低头? 哦,早上是挺低头的,还给他鸡蛋吃了。 方海没啥主意,随意敷衍:“嗯,知道了。” 到底还不算太熟,家务事没啥好往外说的。 下午他别的也没干,逮着人就问人换鸡蛋票。月供应是大人半斤,孩子二两,鸡蛋个头不大,一两也就一个。 票这种东西不是大家都随身带的,又不是月初供应下来的时候,没能换到多少,只有四斤。 那就是四十个,够吃一阵,孩子吃,媳妇也吃,不就是一个蛋,谁还吃不起是怎么的。 低头嘛,你给我蒸个蛋,我给你四斤,够低了吧。 算和好了 算和好了 家里,赵秀云晚餐做得丰盛,孩子馋得绕着桌子直打转,被妈妈赶到屋外等爸爸。 方海下了班磨磨蹭蹭才回家,老远看到孩子蹲在门外,加快步伐过去一手抱一个。 赵秀云听见声,还没想好说什么呢,嘴动得比脑子快:“放下来放下来,不怕伤口裂啦。” 方海本来想说“不要紧”,想想没说,他现在真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就自己这张嘴,真该缝起来算了,好不容易过几天开心日子,弄成这样。 他把孩子放地上。 俩孩子一左一右拽着爸爸,禾儿尤其急。 “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饿了。” 方海这才闻见肉味,鼻子动了动,心想好家伙,早上才是鸡蛋,晚上就变肉,那鸡蛋票还怎么拿得出手,怎么好意思邀功。 赵秀云把碗筷摆好,夹了肥肉放在苗苗碗里,瘦肉她吃不了,塞牙缝,就是禾儿换牙也不太爱咬。 其实现在没有不爱吃肥肉的人,方海坐下来也没问今天怎么买肉,他还是没想好怎么说话,捡孩子不要的瘦肉吃。 赵秀云是想给他补补,不管什么病什么伤,吃肉总是对的,要是买得到猪肝猪血,那才是最好的。 看他这样把红烧肉摆到他面前。 “买了三份,都够吃的。” 方海筷子一顿,一手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今天换的票:“跟战友换的。” 家里票证都是赵秀云管着,她拿过来看:“这么多?” 鸡蛋已经是最日常的荤,大部分人家一定是留下来自己吃的,毕竟部队工资不低,一斤一块的鸡蛋还是吃得起。 “家属没随军的都吃食堂,用不上。” 票证都是地方票,寄回家也用不了,一般都是跟人换,方海从前靠这个攒不少钱。 赵秀云把票搁边上:“挺好的,比去大队换划算。” 队员喜欢工业券,因为要领工资的人才有,每季度发一次,每二十块工资发一张,上到三大件,下到牙膏,都凭工业券购买。 方海工资高,调到沪市的时候先把这个季度的二十张支给他了。 赵秀云精打细算,很多东西都是到淮国旧买的二手货,要么是市百货大楼买的不要票贵一些的出口品。 这样攒下来的工业券,在队员那里是硬通货。 方海得了这句,暗暗得意,不错,这一招走得那叫一个妙啊,装作不经意:“下个月供应下来还能换,以后咱们每天蒸两个鸡蛋。” 大人一个,孩子一个。 这钱是应该花的,赵秀云没反对:“好,那要是有工业券也多换点。” 家属不随军的都住宿舍楼那边,她也碰不上,还是要男人出马更方便。 方海觉得自己领了件大差事,问得详细:“那华侨券要不要?” 华侨券都是进口品,按级别每个月发一点,不过得跑到华侨商店去买,里头东西还都贵到吓人,属于大部分人都用不上,不过听说卖些外国零食还不错。 华侨商店,赵秀云听说过没去过,转念一想:“换吧,回头带孩子去见识见识。” 真是不出门不知道自己是乡里人,沪市样样都新鲜,票证也更多种多样,不要票就能买到的东西也多,物资比老家丰富不知道多少。 她说完象征性问:“那你钱还够不够?” 方海忙不迭应:“够的够的。” 又给孩子画饼:“等爸爸1号发工资了,咱们再去市里玩。” 赵秀云真是心疼钱,禾儿还嚷着:“吃奶油蛋糕!” 红烧肉都堵不住她的嘴。 禾儿被妈妈瞪一眼,悄悄推了妹妹一下。 苗苗马上机灵地看爸爸:“奶油蛋糕。” 要换平常,方海也是要替孩子争取一下的。不过他眼下自身难保,只能哄着:“咱们去吃红房子。” 他都打听好了,红房子比平安饭店便宜一点,卖奶油小方,也是顶不错的。 赵秀云这两天也不是白过的,立刻拒绝:“吃个小馄饨差不多了啊。” 一碗馄饨才五毛,下饭馆可没十块钱不打底,倒是再买个五毛钱的奶油小方给孩子分着吃可以。 馄饨孩子也没吃过,禾儿大眼睛眨呀眨。 “馄饨是什么?” 赵秀云不会讲,随意道:“包肉的。” 只要带肉的,孩子就喜欢,高高兴兴又埋头苦吃,一张脸全是油。 赵秀云吃过饭拧了热毛巾给女儿们擦脸,回过头看,方海已经收拾了碗筷在洗。 她喊:“放着我待会洗,你坐着。” 她从小苦是苦,除了生孩子确实没怎么受过伤,心里还很过意不去,颇有点拿方海当瓷娃娃的意思。 方海是个糙人,不太在意:“这有什么。” 他受的确实是轻伤,哪里媳妇说的那么严重,说话间利索地干完活。 赵秀云不放心,当着孩子面又不好掀他衣服。 拿了衣服和脸盆肥皂:“我带孩子洗澡去,给你烧了水,你就拿毛巾擦一下,别沾水啊。” 方海这会浑身都有劲,兑了温水,用毛巾擦了好几遍。他训练一整天,汗流浃背,一身臭味,不用力擦根本不行。 况且他看得出,媳妇爱干净。 禾儿有时候一天换两次衣服,她妈也不嫌累,孩子领到哪里,人家都说是讲究孩子。 方海从前是不这么讲究的,现下也是讲究了起来,这媳妇在身边和不在身边的男人 就是不一样。 他一颗心满是躁动,这都搭上话了,算和好了吧? 赵秀云也在琢磨这件事,她白天措词了许久,觉得应该正经跟丈夫道个歉,她从前是疏忽,不管怎么样就是理亏。 可话到嘴边,总是有点难为情。 夫妻之间,有时候就是含含糊糊过去,好像大家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她也拿不准该怎么办。 一直到要上床睡觉,还是没决定好要怎么说。 方海大着胆子要伸手搂她,被躲过去。 躲完才解释:“今天不行,等你伤好了。” 别再把伤口弄裂开。 方海稍微释然,挠头:“我以为你还生气呢。” 得,都觉得对方在生气。 赵秀云表情愕然:“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方海觉得还是不要纠结这个了,万一再多说多错了,直接说:“那咱们就和好。” 跟孩子似的。 赵秀云暗笑:“行,和好。” 打架 打架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赵秀云都弄了肉,有天还不知上哪淘换到猪血,加豆腐下去炖,又嫩又鲜。 方海一边感激,一边惶恐。 媳妇是个抠门的人,当然他自己也是,罐头一次都不开俩,天天吃肉,搁解放前地主家都不这样过日子,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什么不治之症,哪天就要驾鹤西归。 总之怪叫人心里毛毛的,态度也好得很,亲切有礼得…… 像对待某个重要客人。 这点,是他自己越想越不对琢磨出来的。 要说人真是浅皮子,好声好气伺候着还觉得不对劲,非得人追在背后骂是怎么着? 方海还就想着挨骂,没少搞小动作。 就说今天,他下了班特意借自行车,去公社买糖葫芦,一串,六颗山楂,糖裹得足足的,威风堂堂地回家。 一进门,赵秀云瞥他一眼,两条秀气的眉毛微蹙,嘴角往下耷拉又提起扯平,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来,没说话。 孩子反应大,禾儿和苗苗一左一右抱着爸爸的腿。 “糖葫芦,我要吃糖葫芦!” 方海蹲下身:“你拿碗来,跟妹妹分着吃。” 糖葫芦棍一个尖角,孩子跑着跳着会被扎到,她妈总是拨到碗里叫她们捧着吃。 禾儿兴冲冲往厨房跑,路过妈妈的时候看一眼,多半琢磨着是不是真的能吃,但对糖葫芦的渴望战胜了她的谨慎。 赵秀云那口气提到嗓子眼,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要吃饭了,吃完饭再吃。” 方海不知怎么的一哆嗦,福至心灵:“禾儿两个,苗苗两个,剩两个是给妈妈的。” 孩子倒不小气,巴巴往妈妈跟前伸,好像大家一块吃就没事似的。 赵秀云:…… 她一颗心提起又落下,好像被人扔进磨坊里拉着转,无声叹口气:“吃吧,吃吧,吃不下肉还是你们亏。” 吃肉这回事,第一天激动,吃了六天就和没事人似的。伙食水平看涨,大家对肉的渴望下降。 方海鼻子动动,冷不丁一颗糖葫芦到跟前。 赵秀云睨了他一眼,你一颗我一颗,把鸡汤盛出来。 炖了一下午,肉烂到不能再烂。 她给苗苗的鸡腿撕成条,放碗里让她用手拿着吃,又给禾儿把汤吹凉,回过头看自己的碗,一只鸡腿。 方海没事人似的啃肉,屁股下面跟有针扎似的。 做姑娘的时候没有吃鸡腿的命,做妈了总想把好的留给孩子,算来算去,赵秀云活二十几年,头回有人给她让鸡腿吃。 她默不作声啃,连禾儿一勺汤洒桌上了都没瞪眼。 要按平常,是该骂两句的。 方海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好,到底为什么好呢,说不出来,总之眼下气氛大好,他不能再做些搞破坏的事。 一般吃完饭,赵秀云都带孩子去洗漱,早早睡了。赶上明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上课,就让孩子出去玩得晚晚了才回来。 禾儿被小伙伴们叫走了,黑灯瞎火的,赵秀云不许苗苗跟着跑,拿小饼干哄住她,到隔壁陈秀英家串门唠嗑。 陈秀英坐院子里头纳鞋底呢,搬椅子给她坐:“吃饭啦?” 也就是图一寒暄。 赵秀云坐下来,苗苗就满院子跑来跑去。 “嫂子纳鞋底呢?” 陈秀英手上不停:“可不是,就这四个臭小子,那脚上跟长钉子似的,我是一年到头都赶不上他们糟蹋的。” 赵秀云:“男孩子嘛,是野一点,皮实孩子健康啊。” 陈秀英:“那是太健康了,我恨不得有个消停点的。别的不说,你看禾儿跟苗苗多乖,要不我跟你换?” 这句苗苗听懂了,赶紧过来抱着妈妈的手:“苗苗不换。” 陈秀英逗她:“给姨姨做女儿好不好?我给你买糖吃。” 苗苗急得要跺脚,赵秀云抱着她:“不换不换,妈妈的心肝宝诶。” 她这才高兴,索性赖在妈妈怀里不走,扯着花绳玩。 陈秀英:“还是女儿好啊,将来跟妈的还能说句心里话,儿子是一撒手就没。” 赵秀云:“是啊,我就爱小姑娘。” 她是真疼女儿,方海也疼,家属院里看得真真的。 陈秀英不免说句大家都会说的话:“那也该生个儿子,苗苗都这么大了,将来姑娘嫁出去,娘家总得有人靠。” 说实话,才来家属院那会,赵秀云是存了再生一个的心思,不为别的,就为堵住婆家的嘴,省得见天嚷着方海绝后。 更何况她看得出来,方海也想再要,谁不想要儿子呢? 哪家都是五个六个的不稀罕,满家属院除了童蕊家只有一个女儿,就数她们家孩子最少。 但赵秀云不想提这个,更不想在孩子面前提,半接话半不接:“孩子都是缘分,再说吧。” 陈秀英觉得自己是真心为她好,推心置腹道:“你还年轻,哪怕再生个姑娘也不怕,说来说去,还是得生儿子,这早生早好。” 为什么得生儿子呢? 赵秀云说不出来,但好像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是这么做的,也没人琢磨过为什么。 她笑笑不说话,想着扫兴得很,正要找个借口回家,听见一阵哭声。 是禾儿。 赵秀云二话不说抱着小的往外跑,路灯的光一照,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一下巴的血,腿一歪险些没昏过去。 陈秀英跟在她后面“哎哟”一声:“天爷啊,怎么回事?” 禾儿哭得快背过去了,泪和血混在一起,赵秀云手都在抖,伸手去摸:“摔哪了?” 禾儿:“痛……牛牛推……牙。” 颠三倒四的,也就亲妈听得出来,赵秀云拧了手帕擦,应该是摔的时候正好摔掉了后槽牙,那牙本来就要掉不掉的,脸和手脚蹭破点皮。 方海在战友家唠嗑呢,晚一步,过来只看到一手帕的血,声音都变了:“怎么回事?” 赵秀云已经问出始末,大的小的往他手里一塞:“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她杀气腾腾往外冲,方海只觉得不好,连忙喊陈秀英帮忙看一下会,追上去。 赵秀云一把火烧着,健步如飞,远远就看见外号胖子,小名牛牛的孩子正在空地上玩呢,他妈李丽就坐在树底下,老神在在跟人闲磕牙。 赵秀云隔着老远就喊:“牛牛,是不是你推的禾儿?” 李丽原听了屁股也不抬一下,漫不经心道:“孩子嘛,打打闹闹都是正常的。” 他们母子在家属院用这招不是一天两天了,赵秀云让孩子忍了都不是一次两次,这会新账旧账加起来,越过牛牛,伸手拽着李丽的头发,直接把她压在地上打。 “他是孩子,我是你妈。我xxxxx你全家,你xxxxxx……” 说实在的,方海不是拉不住,一来确实是生气,他看孩子那样都给吓着了,更何况是做妈的;二来是怕被连带收拾,一双手虚得很:“别打了,别打了。” 李丽平常人缘就不大好,谁都怕上去自己也挨一下,只出张嘴喊。 “小赵小赵,别打了。” “消消火,都消消火。” 倒是牛牛看到妈妈挨打要扑上去,叫方海拎住后脖领,这孩子可比他妈有破坏力,那叫一个敦实。 赵秀云当姑娘的时候就没怎么打过架,说夸张些的追她屁股后头跑的男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哪轮得到自己,但乡下姑娘就是壮实,她也不例外。 李丽其实比她更壮实,膀大腰圆的,要不是第一下被打傻了,没有还击之力,只怕被打的就是赵秀云。 她左右开弓,打了个痛快,起身顺自己的头发,冲着对面傻了的牛牛放狠话:“你再动我姑娘一下,我就把你妈打死。” 方海咳嗽一声,小声提醒:“张主任来了。” 张梅花是家属院妇联主任,专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来得匆匆,头发丝上还带着水,穿了件薄花衬衫,一副黑框眼镜半架在鼻梁上。 赵秀云顺头发,又是那副端庄大气的样子。 “不好意思啊张主任,大晚上给您添麻烦了。” 她这样客气,张梅花也不好说什么,当然了,她早知道李丽这个人迟早挨打,就是没想到打她的是新来的赵秀云。 斯斯文文的,还是初中生呢,不被逼急了能这样? 她心下意识就是偏的,和稀泥:“小赵你怎么回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动脚的。” 赵秀云:“是我不对,主要是孩子一脸血回家,我没憋住。” 看看看看,什么叫会说话。 这妥帖的,人家孩子都一脸血了,那有什么好说的? 牛牛的皮是整个家属院都知道的,为此李丽没少跟人干架,这回是□□服了,躺在地上只知道叫唤。 恶有恶报啊,张梅花左右一拍手:“行了行了,知道错就好,小赵,你明天开始扫院子十天。王大志,把你媳妇带回去。” 王大志才来,只赶上妇女主任的白眼,讪讪:“就回去,就回去。” 又去捂李丽的嘴:“还不够丢人的吗!” 谁丢人,赵秀云都不丢人,十分好态度:“应该的,我一准扫得干干净净的。也跟牛牛妈妈道个歉,是我一时情急了。小孩子嘛,吵吵架失分寸,大人不该太计较的。” 是一时,是情急,是你家孩子太失分寸。 不管她做了什么,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谁有理。 再生一个? 再生一个? 家属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点地方,啥事也藏不住。 赵秀云扫地的时候老觉得有人故意经过打量她。当然了,要换别人赶上这种热闹,她也是要去打量的。 脸皮厚些就没事了。 唯一麻烦的是方海,失心疯非要跟她一块扫,一丢丢俩人的脸。 男人嘛,还有工作的,她就不太乐意,扫把戳他:“你上班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方海巍然不动:“有人帮我顶着呢,我多少扫一半再去。” 别看地方不大,一个人也够折腾的。 赵秀云不再劝,用簸箕把落叶倒进筐里。 方海看她不说话,自己找话头:“我还以为你不会打架呢。” 读过书的小姑娘,长了一副斯文样子,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满院里都以为是朵娇花呢,谁成想是霸王花。 赵秀云:“孩子跟前不许提啊,别让她们觉得打架还是好事了。” 方海:“我没那么傻。” 赵秀云还真觉得他挺傻的,漫不经心:“打架有什么难的,人只要长了手长了脚就行,不过是打赢打输而已。” “那李丽块头那么大,你就没觉得自己会打输?” 方海也是觉得奇了怪了,怎么叫她给打赢了,李丽据说也没少跟人干架。 赵秀云挑眉:“不懂吧,我这叫抢占先机,她是被我打愣了,不然早扑上来打我。” 还颇有几分大道理在里面,方海算是见识了她的嘴,开玩笑道:“也没你会骂。” “脏话谁不会说?满大队谁不说?我那是气急了,情有可原。” 说起来就是有理,还理直气壮的。 方海说不过她,忽然想起件旧事来。 “我当兵的前一年,有回见你在哭。” 要搁老早,赵秀云听了这话只会尴尬,这会也跟着回忆起来,不太确定道:“是不是在槐树下?” 方海:“应该是,我从田里回来看见的,你和妮子她们一块。” 这么说,赵秀云是想起来。 应该是她要上初中的那个暑假,队里上初中的本来就没几个,更别提是女孩子。她和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依依惜别。现在想想,其实就是到公社上学,一个月还回来一趟,搞得跟天人永别似的。 年纪小,什么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个傻子,她学给方海听。 “我那会还跟妮子说,我们要当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要一直在一块玩,给对方孩子做干妈。” 方海:“咱们孩子还有干妈呢?” 他怎么没听说过,也该打个商量吧。 赵秀云叹气:“没有,我后来不是一直在公社上班嘛,回家也很少,渐渐就没联系了,她嫁人也嫁得远,在后岗那片,我们结婚她都没来。” 人和人有时候跟风筝线似的,老断,拽也拽不回来。 方海:“大了是这样的,我原来在老家也有几个一块玩到大的朋友,当兵后也都不联系了。” 几年才回趟家,一趟才待几天,能认得亲爹亲妈就不错了,反而是战友情更加坚固。 赵秀云:“方顺吧,我记得原来你们俩老一块去摸鱼。” “对啊,他结婚比我早,当时我还给随礼了,五毛,咱们结婚的时候,他就给五分钱。” 五分一毛是大队随礼的行情,结婚的时候收的礼都归赵秀云,回礼也都是她负责,有几个人是方海特意交代过的。 方顺就是其中一个。 赵秀云:“他一口气生六个,哪还有闲钱。” 六张嘴张着,哪怕是地主家都不富裕,方顺穷得就差当裤衩,能给随礼就不错了。 方海也感叹:“养孩子是真花钱啊。” 尤其想养精细了,更得花钱,只看家里俩姑娘就知道,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都没少花钱啊。 但他这不是挣着钱呢嘛,再生俩也养得起,有些意动。 “咱们再给姑娘生个弟弟吧?” 赵秀云语气不甚好:“你怎么知道一定生弟弟,万一是姑娘呢?” 方海不知道她为什么又突然不高兴,斟酌用词:“姑娘就姑娘呗。” 他都觉得挺好的,都有两女儿了,想要个儿子不过分吧?又不犯法。说实在的,乡下谁家不想要生儿子? 他自己以为挺有理的,赵秀云把扫把一放:“我接禾儿下学,你回去上班吧。” 说完转身就走。 方海也不高兴了,真是,他也够伏低做小的吧,怎么还没一天满意的,女人就是不能惯。 他把成筐垃圾倒了,自己回营地。 那边,赵秀云出了家属院,风一吹渐渐冷静下来,慢慢走着。 这两天她怕牛牛再欺负禾儿,上学下学都接送,掐的时间正正好,才到校门口就听见摇铃声。 看门大爷拽着红绳一晃一晃的,挂在屋檐下的小钟发出脆响。 这年头根本没人接孩子,都是散养。 赵秀云也只跟在几步后,任由禾儿和同学在前头跑,走着走着,余光里看见童蕊牵着女儿陈清韵。 童蕊在公社小学做老师,独生女陈清韵比禾儿小一岁,正在念一年级。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赵秀云寻思还是打个招呼。 破天荒的,童蕊给了个好脸色,嘴角还挂着浅笑。 给赵秀云吓的,以为天上下红雨了,但她也是当妈的人,只看边上的孩子就知道,是想给孩子个好榜样。 原来童蕊也知道自己是坏习惯呢。 赵秀云撇撇嘴,看得出人家也只是随便应的,心想老娘还不伺候了呢,追着孩子往前小跑:“禾儿,慢着点走。” 是借口,也是真话。 禾儿那小腿跟装轮子似的,跑得飞快,这一路上不是石头就是沙子的,磕了碰了还不是当妈的心疼。 虽说比孩子不好,但她也看一眼陈清韵。 看看人家,俩辫子扎得稳稳的,浅色裙子一尘不染,还穿双小皮鞋,走路跟拿尺子量似的,乖乖巧巧牵着妈妈的手,真是多好的孩子啊,居然叫童蕊赶上了。 童蕊也在打量禾儿,眉头微蹙:“清韵,你可不能那样,女孩子没个女孩样。” 陈清韵应:“知道了,妈妈。”” 情愿做泼妇 情愿做泼妇 一连接送好几天,牛牛倒没对禾儿怎么样,估计是吓着了,李丽却找上门。 赵秀云在家糊纸盒,听见敲门声去开门,看清楚来人就要关门。 李丽伸出手挡,直接说出自己的目的:“你赔我医药费!” 赵秀云翻个白眼:“家属院医务室又不收钱。” 准确来说,还是收的,从男人的工资里每个月扣两块医疗费,医务室能治的病都是不收钱的。 李丽想来要的是营养费,不过不知道这个词,一个劲就是要赔钱。 赵秀云不厌其烦:“别在我们家门口堵着了,烦不烦啊,我就是打你你能怎么样?那是你活该。给钱?我有钱洒河里都不给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孩子不好,你当妈的有大责任,反正你们家牛牛再碰我姑娘一下,我还打你。”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街坊邻居已经都围上来了,陈秀英跟着劝:“别吵了,回头张主任再来。” 李丽之所以憋到今天,就是因为张主任把她骂了一顿,让她管好孩子。 她自己觉得冤死了,明明是挨打,怎么都站在打人的那边,连她男人王大志都三令五申,再闹出事来,滚回老家去,不然以她的脾气,早就打上门来。 诚然,大家都觉得李丽很是该被打,但不乏有人觉得赵秀云太过分,孩子之间闹着玩而已,大人还出手,这以后谁敢跟她家孩子玩。 再说了,打都打了,你也不能白打吧,赔点钱是应该的,就有人和稀泥。 “方海又不缺这点钱,我看还是给点营养费吧。” “就是,那天我都看到了,把牛牛妈打的。” “多不合适啊,小孩子嘛,打打闹闹的都是这样。” 赵秀云觉得这些人都有病,嘴角抽动:“我不给。” 大家都被噎了一下。 赵秀云才不管呢,打都打了,滚刀肉谁不会做?李丽不就是靠着这招横行家属院? 按照她多年来的经验,妇女堆里宁愿做泼妇,叫人觉得你不好惹,也别让人觉得你好说话,容易被得寸进尺。 考虑到她有暴力行为,围观群众也没敢多掺和,说不好人家脾气上来了,也给你一下子。 只有陈秀英和她要好,帮着劝:“行了,牛牛妈,回去吧你,要是再闹到张主任来了可不好看了啊。” 本来领导都给你盖棺定论的事,赵秀云路都扫完了,你还要折腾,谁会高兴? 李丽向来靠耍无赖无敌手,这会遇见更“无赖”的,只有放话:“你给我等着。” 看热闹的都哄散开来,赵秀云请陈秀英家里坐。 两家住得近,陈秀英事来过几次的,每回来都要夸:“收拾得真干净。” 赵秀云:“哪里是我干净,是你们家东西太多。” 两家的格局一样,都是只有两间房,四个男孩子挤一间房,连摆衣柜的地方都没有,东西一多,当然显得乱。 说到这儿,陈秀英神神秘秘:“西区不是盖好了吗?听说这回要重新分房。” 赵秀云现在住的这片叫东区,都是三层小红楼,建国的时候盖的,西区是新的,说是什么小高楼,六层楼高,快完工了。 楼房嘛,谁不想住,赵秀云也打听过分房标准,听完就俩字,没戏。 这会只当听八卦:“是有这么回事来的,不过方海军龄短,我们家人口又少,肯定是轮不上的。” 陈秀英:“那楼房够不着,不还有六号楼呢吗?” 六号楼是小红楼里户型最大的,一套有三间房,原来分给方海的就是,不过他跟战友换了。要是有人从六号楼搬到西区,再分给方海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赵秀云:“我还真把这个给忘了,嫂子你们家肯定也能搬吧” 陈秀英:“我们肯定的,老赵都打包票了,不然你看,四个男孩子,真是挤得没法子。” 不知怎么的,赵秀云品出炫耀的味道。 她也不傻,不是不知道陈秀英的意思,话里话外总是强调自己生了四个儿子,好像是多了不起的事。 咋的?龙种了是咋的? 生就生了呗,有啥了不起的。 果然,没讲几句,陈秀英又老话重提:“你看,还是要生儿子,不然这种别人欺负上门的时候,连个撑门面的都没有。” 等能撑门面,还要十来年呢,不如指望孩子他爹。 赵秀云:“我也不用人撑,我才不怕她。” 到底不好直接撕破脸,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隔着一堵墙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只能又敷衍几句,然后看手表:“呀,禾儿快回来了,我得做饭了。” 陈秀英也火急火燎往家里跑,她做饭可是大功夫,一个孩子能吃两大碗。 赵秀云这才松口气,把米饭蒸上,黄瓜切碎,又开了个午餐肉罐头,只用一半切碎,下锅一起炒了。 淋在米饭上,孩子能吃一大碗。 禾儿吃得直乐:“妈妈,今天为什么吃肉呀~” 家里没有吃独食的习惯,但凡有点什么都是一家人吃,禾儿很少有撇开妹妹自己吃好吃的时候。 赵秀云:“妈妈下午要出门一趟,你放学就在空地玩,行吗?” 小孩子是到哪都要跟的,立刻撒娇:“妈妈你去哪儿,我也要去。” 赵秀云有正经事要做,拒绝:“你已经吃午餐肉,就不能去了。” 禾儿在妈妈跟前,别的不说,就是老实,说了就听,还讨价还价:“那我能再吃一颗糖吗?” 赵秀云点头答应,吃完饭给她糖吃,就赶着她出门,自己挎上包到家属院门口坐车。 这一到五月,天气就热起来,尤其是大中午,热得不要不要的,赵秀云汗水直流,坐车的时候赶上有人晕车吐了,自己差点也没跟着吐出来。 下车后脚踩在地上,还觉得眼前发飘呢。 她扶着树深呼吸,好容易缓过劲来,沿着刻字的木牌向前走,两旁的田里都种着水稻,这个季节还是绿的,挣工分的人忙个不停,恍惚间她还以为回老家了,逮着一个路过的大爷就问。 “你好,请问王三姐家在哪?” 酱兔子 酱兔子 王三姐在水南公社这一带,是出名的会养兔子,谁家要是想吃,就得上门“换”。她大小是个名人,不费吹灰之力,赵秀云就找到她家的门,院子老大,兔子一窝一窝的在木栅栏里养着,呼吸间有股淡淡的臭味。 看得出来,平常都很认真打扫,还是架不住臭啊。 赵秀云微微皱鼻子。 王三姐是爽利人,头巾包得好好的,听了来意,手一伸,提溜出只小兔子来。 “同志,这只行不行?我估计也就五斤重。” 去皮放血,估计也就三斤多点,还有骨头呢,赵秀云点头。 “行,您帮我宰了剁了。” 烧水、扒皮、放血。 这一套下来,就得好几个小时。 赵秀云顺带跟大队人换了点鸡蛋米粮,这才背上王三姐送的筐往家里赶。赶上最后一班回家属院的车,下车的时候都六点了。 她步伐匆匆,路过空地的时候看了一眼,禾儿正带着妹妹玩呢,估计是她自己去接的,育红班都是那些双职工的家庭的孩子才去上,上到晚上□□点都行,赵秀云还想着回来再去接苗苗,没想到禾儿更快一步。 她喊:“禾儿,妈妈回家做饭,你再一会就带妹妹回家吃饭知道吗?” 禾儿含糊应了一句,又继续跳皮筋。 赵秀云也没管她,接着小跑,到院门口要掏钥匙,轻轻一推,门是开的。 她警惕地往里面走,方海举着锅铲出来、 “我放了一碗米行吗?”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两个人同时说话,方海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听说李丽上门找茬,特意早下班回来的,又问:“我放一碗米行吗?” 赵秀云把背上的筐卸下,走过去:“我来吧。” 乡下孩子,没有不会做饭的,就是做得好和做得不好的区别。 方海显然是很多年没自己做过饭,抱着宁多勿少的原则,米放得满满的,都已经放上水,倒出来也来不及。 赵秀云把早上切好的菜从橱柜拿出来,炒的时候多放了半勺酱油,好下饭。 方海待在厨房看:“我也学学,下次你要再有事,我给孩子做饭也行。” 他本来是打算去食堂打饭的,但没找到粮票。 “对了,家里粮票在哪?” 赵秀云看他一眼:“哪来的粮票?” 方海:“没有了吗?” 真是什么也不懂的,男人到底能不能过日子了? 赵秀云:“月初我就把粮票都用了,粮站每个月的供应也是有数的,早换还有大米吃,晚一点就只能一斤票换五斤地瓜了,哪还能有粮票。” 说白了,方海根本没怎么去过粮站,哪里知道这些,挠挠头:“我还以为这个月才没几天,家里还有呢。难怪我找来找去,什么票都有,就是没看见粮票。” 他还寻思呢,粮食是珍贵,也不用藏得这么紧吧。 赵秀云摇摇头,不想骂他了,使唤道:“行了,把孩子都喊回来,开饭。” 晚饭非常简单,就一个字,咸。 方海拌着菜吃四碗饭,差点把自己噎着,吃过饭拼命喝水。 赵秀云觉得这人真是傻透了,带着孩子去洗澡,洗完澡又打发她们赶紧睡觉。 方海在床上左右等看不见人,顺着声进厨房。厨房门关得紧紧的,大半夜居然还在做饭? 他出声:“干嘛呢你?” 赵秀云头也不回:“炖肉呢没看出来?” 就是看出来了才奇怪,大半夜的,这是在折腾什么? 方海探头:“这什么肉?” “兔子。” “还有卖兔子肉的?上哪儿买的?” “前进大队。” “那么远?难怪你这么晚才回来。兔子肉好吃吗?多少钱买的?” 赵秀云搁下锅铲:“你怎么这么多话,睡你去的。” 方海嘟嘟囔囔:“问问也不行。” 但也抛之脑后,很快回屋睡觉。 就是一整夜睡不踏实,赵秀云好几次起来看锅干了没,起得比鸡早。 方海听见她起床的动静看手表,好家伙,才四点,忍不住问:“不是,这么早你干嘛呢?” 赵秀云:“早上吃面,我起来擀面。” 不年不节的,还擀面,方海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伸手摸开台灯,床头的书桌上有个小台历,还是昨天那页,三月二十九。 那今天就是三月三十。 他的生日。 这房子墙和天花板都是白的,有人搬进来就糊一遍,一层又一层盖上去,看起来坑坑洼洼的。他有时候看着觉得碍眼,今天是一点也不觉得。 他掀被子起床。 赵秀云正在客厅和面呢,见他出来,下意识看手表:“怎么不再睡会?” 她不上班,等孩子上学再眯瞪会也行。方海可不一样,每天练兵强度大得很呢。 方海:“不困,来给你搭把手。” 其实哪里有他能搭把手的地方,赵秀云看他一眼,没说话,分一半面团给他。 两个人各占八仙桌的一端,无声地干着活。 醒面的功夫,赵秀云又去菜站买菜。 天才刚亮呢,张姐吓一跳:“小赵今天这么早啊?” 赵秀云笑笑:“是啊,起得早就来得早。” 她买了顶嫩的小青菜和葱,高高兴兴回家。 方海也没闲着,在院子里洗衣服。 赵秀云一看脚都迈不动了,洗的还是她的衣服。 孩子的衣服一直是方海洗得多,可她的她都是自己早早起床了洗,可从没见过哪家男人给媳妇洗衣服,连贴身的都…… 赵秀云觉得他那手搓的不是衣服,是…… 她赶紧当做没看到进厨房。 方海其实也有点不自在,给媳妇洗衣服他也是第一次,那几件他虽然都看过碰过,可这光天化日的又感觉不一样,手不自觉变快。 洗好把衣服都晾上,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厨房。 赵秀云把面切成细条放着,手在围裙上擦擦,看见他堵在门口,下巴一抬:“去拿牛奶。” 自己进房间拎孩子起床。 这件事方海是不做的,他平常不大进姑娘房间,虽说没几岁,男女也有别。 禾儿起得快,苗苗平常是得哄着骗着,今天倒没费多少功夫,赵秀云轻轻地说一句:“快起来,妈妈煮肉了。” 苗苗就蹦起来,双手圈着妈妈的脖子:“要吃肉肉。” 说得含含糊糊的,眼睛还睁不太开呢。 赵秀云拧毛巾擦脸,把孩子擦得嗷嗷叫,精神百倍。 苗苗有肉吃最乖,坐在长条凳上小脚一晃一晃的,赵秀云又煎蛋卧在碗底,热锅下油后炸葱头,再加水烧滚下面,捞上来的面和汤上浇一大勺炖了一夜的酱兔肉。 摆上桌的时候,禾儿忍不住“哇”出声。 “妈妈,今天早饭好好吃啊。” 还没吃呢,就知道好好吃。 赵秀云点点她的额头:“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和爸爸说生日快乐。” 禾儿:“那我们今天要吃奶油蛋糕吗?” 就只记得奶油蛋糕,孩子的世界也就那么大。 方海这阵子忙,排不下来假,连说好发工资带孩子去城里玩都没空,哪有时间去买奶油蛋糕。 赵秀云本来想说下次再补,转念一想,补的也没意思,试探性问:“要不你中午带孩子去食堂吃饭,我去买。” 方海本来想说不要折腾了,一个人来回就要仨小时,转念一想,去玩都没说到做到,总不能让孩子连奶油蛋糕都没吃上,遂点点头:“当然行,你一个人去能行吗?” 赵秀云:“有什么不行的,都去过一次了。” 又有点严肃:“你们俩,应该跟爸爸说什么。” 得到可以吃奶油蛋糕的承诺,禾儿心花怒放:“爸爸生日快乐!” 苗苗也跟着喊,她更小,其实早不太记得什么是奶油蛋糕了,只一味捧着自己的小碗吃肉。 赵秀云也低声说一句:“生日快乐。”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特别难为情。 方海也难为情,活似在什么火炉里,从耳脖子快红到脚后跟呢,连呼吸都放轻。他吃两大碗面,就跑着去上班,连碗都忘了洗。 离家几步远后才慢慢下来,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过生日,谁家也不兴这个,连他自己都忘了这一天,难为别人还记得。 哦,不是别人,是他媳妇。 这会要有翅膀,方海能美得飞起来,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还跟陈斌炫耀。 “今儿我过生日,本来我自己都忘了,我媳妇一大早起来给我擀面,还做酱兔子呢。” 陈斌一脸狐疑:“酱兔子拌面,那能好吃吗?” 虽说都是肉,可吃兔子的人少着呢,他就没吃过几回。 方海:“当然好吃。再说了,那是你见识少,我小时候就吃过。” 他这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愣住。 这要不是话赶话,他都忘了小时候家里有一年吃兔子,正好是自己生日那天,这辈子也就那一次。 这事他居然提过吗?也许是梦话吧。 方海挠着头想不起来,也掰着指头算,再过几天就是媳妇生日了,自己的诚意必须足。 他哥俩好搭陈斌的肩:“我说,过两天你能不能帮我顶个班?” 这种小忙,陈斌当然帮,拍着胸脯:“这有什么难的。” 牵手 牵手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赵秀云生日这天,方海一大早非要擀面,这本来就是项技术活,他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后和出来一大盆面团。 赵秀云只觉得哭笑不得,把多的面条下油炸了放好。 一样是煮面,方海连浇头都做得不尽人意。 咸,齁咸。 禾儿一口下去直喊妈。 赵秀云往她的碗里倒水:“搅和搅和,吃了。” 方海歉然,他平常挺看不惯孩子挑食的,这会是自己吃一口都直皱眉,提议道:“要不给孩子拿点饼干垫垫吧,我都吃了。” 男人的胃跟个无底洞似的,好像吃多少都不管饱。方海回回都是最后一个下桌子,连汤汁都不剩一口。 赵秀云给苗苗挑素面条吃。 “纯白面的面条,还有什么挑的,多少人都吃不上呢。再说了,你头回给我们娘仨做饭,咽也得给我咽下去。” 她手在桌上敲一下:“禾儿,快点,要出门了。” 禾儿扒拉着碗倒也能吃几口,其实就是咸,咸得直冲天灵盖,水拌拌还行。 方海往自己碗里也倒水:“下回,下回我争取有进步。” 他也是想着有来有往才有交情,早知道就不做,还糟蹋面呢,那可是白花花的面粉啊。 这个下回,赵秀云是不期待的,她想着还是给留条活路走吧,但没说出来,一个劲催:“行了行了,都快点吃,再不出门就赶不上船了。“ 一家人今天在坐船进市区,是那种铁皮的船,从南京一路开过来的,公社就有码头,每天就两班,可以坐到浦东下,比坐车快一些。 老家是内陆,别说江河了,大点的溪都没有,孩子没坐过船,已经念叨好几回了。 就是赵秀云自己都好奇。 她倒是见过乌篷顶的小船,不过都很简陋,到码头一看,载客的机动船没有她在报纸上看的那样大。 船舱也很狭窄,一毛钱一个大人,孩子不用票,抱在腿上挤得很,恨不得每一寸地方都用来站人。 禾儿跟苗苗兴奋得不行,姐妹俩一句话也不说,死死盯着外头,大眼睛愈发圆睁。 方海逗孩子:“再瞪眼睛都快瞪掉了。“ 两个都看得入神,完全听不见别人说话。 方海转而跟媳妇搭话:“这船还挺稳的。” 赵秀云:“你坐过船?” 方海乐得显摆。 “有回去山西出任务,打壶口过,那水叫一个大,船叫一个破,全靠老船夫撑着。” 赵秀云起了兴趣,她出于纪律,很少问方海工作上的事,也再三叮嘱孩子绝对不能碰爸爸的东西,生怕哪样违纪。 方海自己也很讲究,平常一个字都不会说,说的话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比如现在。 “说起来,还吃过刀削面呢。人家那面做得,筋道,越嚼越香,上头放大块的猪肉,再倒勺老陈醋,没得说。” 他跟孩子说话,孩子没听见,听见说吃的就起劲。 “爸爸,那你要带我们去吃吗?” 方海一哽,讪讪摸女儿头发:“山西离咱们这儿可远了,回头我问问市里头哪家刀削面好吃。” 对禾儿来说,只要能出门,就是极好的,不过小孩子问题多,又问:”很远吗?比老家远吗?“ 方海:“估计坐火车要三四天,你们从家里来还不到两天。” 禾儿掰手指头数:“好久啊。” 大于一,在她这里都算很大的数字了。 苗苗最近在学数数,自顾自念起来。 “一、二、三、四、五、九、十。” 禾儿跺脚:“不对不对,笨蛋妹妹。” 赵秀云是不太管孩子吵嘴的,发出一个鼻音:“禾儿,好好跟妹妹说话。” 禾儿撇嘴,自己数了一遍给妹妹听。 一般这种时候,方海都当没看到,不止一次他引火烧身,不是被这个嫌弃,就是被那个骂,反正这个家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两岸的风景后退,风从窗户钻进来,马达轰隆作响。 方海肩膀一重,侧过头看,媳妇闭着眼好像睡着了。碎发垂在额前,皮肤光滑,长睫毛安安静静地,嘴唇有点发白。 方海伸手探她的额头。 赵秀云掀开眼皮:“没事,好像是有点晕船。” 岂止是有点晕船,她觉得自己两次怀孕都没这么恶心过,拼命咽口水也压不下去,把禾儿往她爸旁边一推,跑到角落准备好的小桶,掀开盖子,哇哇大吐。 本来她还担心孩子,没想到自己先受不住。 酸臭味在船舱里弥漫开来,赵秀云更加恶心,拿出水壶漱口,赶快把盖子盖好,皱着眉走了。 方海坐在位置上,一手一个,坐立难安:“没事吧。” 赵秀云摆摆手:“没事,吐完舒服一点。” 就是还缓不过来,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晕船的毛病。 方海两腿各坐一个孩子:“眯会吧,睡着就不晕了。” 船要开一个小时,赵秀云觉得自己脑袋嗡嗡响,下了船眼前一黑:“下回咱们还是坐车吧。” 坐车虽然慢一些,好歹不晕。 方海看她都走不成直线了,伸手牵她:“看着点路。” 男人的手粗,硬石板上刮过似的,膈得人心口跳。 赵秀云垂下眼,左手是禾儿,右手是方海,原来都是两个孩子走中间,现在倒成他们夫妻走中间了,怪新鲜的。 不过车来车往的,新鲜一会也就行。 赵秀云走了两步要松手,手动了两下没挣脱,看方海。 方海也看她,眼睛眨眨:“啊?” “孩子走中间吧,车多呢。” “哦哦,走中间。” 应得心不在焉。 方海缩回手,在裤腿上擦一下,就这么会功夫,他掌心都快淌瀑布了。 赵秀云似笑非笑:“禾儿,牵妹妹走。” 姐俩都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一样的蓝色碎花裙子,七分像的侧脸,一看就知道是亲姐妹。 不过性格不太一样,苗苗眼睛左看右看,好像什么都心里有数,禾儿一跳一跳:“妈妈,我们要去吃奶油蛋糕了吗?” 真就只记得吃,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亏了她的嘴呢。 要搁平常,赵秀云一准说她两句,这会也是心绪乱飘,余光瞅见方海都快同手同脚了,更觉得有意思。 老夫老妻的,这是做什么,她轻笑一声:“先去华侨商店看看。” 华侨商店足足有三层楼高,就矗立在钟楼的对面,售货员的态度和百货大楼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 方海几乎搜集了所有战友们的华侨券,这玩意也就是沪市才发,他原来当兵的地方都没见过,他自己也是头一回进华侨商店。 赵秀云看了眼玻璃柜台:“价格都写着呢,这也太贵了吧?” 进口的东西,哪怕都是拖鞋,也比国产的贵好几倍,怨不得这票人家都是白给的,不提换这个字。 方海视力好,眼睛转一圈,倒吸凉气:“这得多少身家才能进来啊。” 赵秀云心里打退堂鼓,花钱在这里买东西,和填海里有什么区别,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可惜太晚了,孩子的眼睛已经黏在糖果饼干上,不给买点什么是肯定打发不过去的。 赵秀云在柜台上逡巡,饼干、糖果,跟供销社能买到的也没什么两样,划不来,倒是那个叫朱古力的可以买点,没听说过呢。 她弯腰:“宝宝,咱们买点朱古力吃行吗?” 禾儿有点犹豫,但琢磨着应该是糖,肯定是甜的,应:“行。” 苗苗就是姐姐的应声虫,跟着点头。 方海缩脖子:“什么味儿?是不是糖?” 赵秀云也不太确定,问售货员:“同志你好,这个朱古力是甜的吗?” “甜的,老甜了,进口的呢,还有果仁,一盒12粒,一张票,五块钱。” 赵秀云觉得自己的笑不是笑,嘴角抽抽:“行,我们要一盒。” 售货员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舍得给孩子花钱的,大力推荐:“这个牛奶饼干,跟咱们这儿能买到的完全不一样,特别好吃。” 她一张嘴一通忽悠,赵秀云本来就是想弄点新鲜的给孩子尝尝,一个没憋住,花出去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 赵秀云出华侨商店的门,揪着方海的衣角:“苍天呐,我刚刚是花了五十块钱吗?” 大钱她也不是没花过,可五十块钱说是供销社,平安饭店都够吃好两顿的,她觉得跟有人拿刀子在割她的肉似的。 方海也心疼呢,但想想估摸就这一回,今天还是媳妇生日,有什么不能花,平常不跟孩子抢吃的的人,第一个说:“把朱古力开了,咱们也尝尝洋味。” 正中孩子的心,俩都是急得小脚一跳一跳的。 赵秀云看孩子这样就高兴,不夸张地说,叫她割肉都行,大方拿出来:“吃吧,咱们都吃。” 一人一粒,金色的纸包着,赵秀云剥开一口放嘴里含着,给苗苗举着,让她拿牙磨。结果也不是硬的,更像饼干,很快就化开。甜,但又不腻人,还有果仁。 赵秀云慢慢嚼碎吞下去,跟没刹车的自行车似的,手一挥:“走,买汽水去。” 想得多 想得多 打华侨商店出来,赵秀云就有点失心疯. 先是各买五分钱一瓶的汽水喝,要换平常她指定只给孩子买。又去百货大楼买新衣服,要知道,她平常都是扯布自己做衣服,买的多不划算。 方海平时都穿军装,满大街都是黄蓝绿三色军装的人,本来是用不上什么新衣服的。 但赵秀云秉持着公平的原则,买了件最大号的老头衫,大号和小号用的都是一张服装票,可会过日子的妇女都知道,买大号的一件能裁成两件用,省下好几寸的布头呢。 赵秀云给自己买的是一件蓝色的棉布衬衫,软的,不像土布要洗好几遍才不膈人,给女儿买的是小裙子,一人一件。 这年头很少有人给孩子买新衣服,划不来,都是大人改了给老大,老大改了给老二。苗苗穿的也多是姐姐的旧衣服,但每年赵秀云还是给小的买一件,她自己就是做妹妹长大的,最知道,孩子不说是知道家里穷,其实谁不想要新衣服? 满打满算,方海有五六年没买过新衣服了,像他这样在部队的人,没有媳妇管着,大老爷们又糙又抠,日子一向过得很凑合。反正大部分生活用品部队都给发,用不着自己买,顶多就买块肥皂、买管牙膏,以前连毛巾他都不用,用手蹭一蹭就行。 总之生活习惯不大好,本来就是男人扎堆的地方,说起来他还算讲究的,像西北供水不便,澡堂子三四天才开一次,大家恨不得连口水都攒下来。 他怎么没动过叫老婆孩子随军的心? 那地方,真是太苦了,风一吹一嘴沙子,一年到头连口带绿的菜都吃不上,他哪里好意思叫人去。 方海把袋子提手上,要说塑料袋也不好弄,也不知道上哪攒的一书包,出门了还记得带上,比背着筐好使。 他两手提得满满的,赵秀云一手牵着一个女儿,忽然跺脚:“我真是傻了,应该晚点再来买的,现在提着多累啊。” 方海一提气:“没事,也不重。” 这是实话,就是看着有分量,大包小包的,实际上倒不怎么重,哪比得上平常负重跑步的训练,当兵的别的不说,都有一副好体格。 赵秀云:“这么多东西呢,怎么不重。” 人有时候讲的话,都是些细细碎碎没多大意义的,夫妻俩叨叨来叨叨去,赵秀云时不时喊孩子两句,一家四口慢慢走到平安饭店。 一回生二回熟,算上方海生日那天来买蛋糕,赵秀云已经是第三回来了,可能是后头两回靠得太近,迎宾还认得她,多说一句:“同志今天还是买蛋糕吗?” 赵秀云:“今天吃饭,也吃蛋糕。” 禾儿嘴快,已经喊出来:“是我妈妈生日。” 赵秀云只觉得赧然,在她跟观念里,自己是不该过生日的,这本来就是件奢侈又没有意义的事,非要讲得再实诚一点的话,就是不配。 大队里也就给男孩子过周岁,其它的都是不办的。 她自己本来也不觉得生日是件要紧事,只是生禾儿的时候,婆婆好几次都说些什么买了鞭炮都不能放的话,赵秀云才来气,不仅每年都给孩子过,还会写信提醒方海。 方海上道,只提过一回,人家第二年就会提前把礼物寄回来。 生日礼物,满公社打听打听,都是新鲜事。 一是穷,二是没有这规矩。 乡里人把规矩刻得死死的,连母鸡不下蛋都能整出一套说法来,罗平那地方,建国前是五步一庙,十步一寺,封建迷信得吓人,至今明面上大家都不提,私底下还是心照不宣的。 就拿她怀苗苗的时候来说,婆婆弄了烧符纸泡水,非要叫她喝,说能生男孩子。 简直是无稽之谈。 赵秀云读过点书,对这些当然嗤之以鼻,别人怎么搞她是管不着,非要在她面前折腾来折腾去,连带鼓捣孩子是万万不行。 她自打随军,觉得一切都好,空气新鲜、阳光灿烂,不会下班了回到家,婆家娘家的人就在家门口蹲着。 这么想着,对方海愈发和颜悦色起来。 方海对上她和善的目光,不由自主抖一下,寻思不应该啊,今天可是啥该挨骂的地方也没有啊,笑着赶紧把菜单推过:“你们看着点,我吃啥都行。” 赵秀云翻来翻去,点了几个上次没吃过的菜,难得来一次,老吃一样的有什么意思。 方海早就把上次吃过的忘得一干二净,孩子更是别指望,只知道肉和奶油蛋糕,一人拿着一个小风车,拼命吹着想让它飞起来。 禾儿的飞得就勉强,苗苗的更是要死不死的样子,吹一口动一下,死活转不起来。 方海只好腮帮子鼓得足足的,用吃奶的力气吹,他五官生得硬朗,尤其是眉骨挺阔,一看就不面善,但对着孩子的时候总是用着最大的耐心。 做爸爸的有付出,才能得孩子喜欢。禾儿是更粘着妈妈一点,苗苗那里爸爸已经能平分秋色。 赵秀云也不嫉妒,她巴不得孩子更喜欢爸爸,最好当爹的再花更多的心思在孩子身上,她现在没工作,一家四口指望这根顶梁柱,不讨好他讨好谁。 这个月发工资,方海给了一百块,零头自己留下,但还是比没随军之前多,掌心朝上的人,说话就是没办法太硬气。 赵秀云拿着一百块钱男人工资,比自己上班挣三十块钱的时候说话都小声,不由得又琢磨开,男人嘛,再疼女儿,也觉得那会是泼出去的水,是不是还得生个儿子,才更牢固一些? 她拿捏不好。 说生,她是不太乐意的,说不生,好像又不是全凭她一个人拿主意。这肚子长在女人身上,女人说的倒不算数,婆家已经写过信来问有没有怀上了。 毕竟方海两次回家探亲,才住半个月,就都怀上了。 赵秀云想得多,连带着觉得过生日也没劲,看着孩子,表情说是笑也不像笑,方海心里又一咯噔。 闲话 闲话 很是不妙。 方海有时候是挺没眼力见的,一来男人心粗,二来是个直肠子,但最近在揣摩媳妇心情这件事上,很是无师自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旦对他客客气气,必定就是又不高兴了。 人就是这么贱皮子,你对我客气,我反而惶恐。 方海左思右想,觉得勉强合理的大概是心疼钱。穷人家出身,谁不心疼钱。他想着要不咬咬牙把私房钱拿出来补今天的花销,能不能落个好? 赵秀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知道饭菜上来他还在走神,从底下踢他一下:“醒醒,吃饭啦。” 方海“诶”一声,把苗苗的饭拿过来:“我喂,你吃。” 苗苗吃肉汁拌饭,坐在椅子上脚不沾地,一晃一晃的,时不时要作怪,爹喂娘喂都可以。 赵秀云:“她咬的时候你自己吃,不然待会都放凉了。” 方海很少一边喂孩子一边吃饭,平常挺机灵的人,显得有点手忙脚乱,忍不住感叹:“你一个人带她们俩不容易啊。” 禾儿现在是大一点,也才七岁,可以想象苗苗刚出生那阵,两个孩子有多折腾人。 赵秀云累是累,可当妈的人,叫她把心肝剖给孩子都行,更何况还能得这么句话,轻飘飘一句是不值钱,可自古以来不都是女人干活、下地、带孩子,谁会替做妈的叫一声苦? 方海能说这一句,赵秀云已经觉得很不错了,当然,她本来对这个男人的指望也很低。 她不是爱诉苦的人,说来说去,也都过去了,笑笑道:“也还行,世上有谁是容易的。” 方海也不容易,出生入死的,她们娘仨没少沾光。 这又不是什么忆苦大会,方海觉得自己不该提这个,吹着西湖羹,递到苗苗嘴边。 苗苗一张脸在一起:”烫!“ 小嗓子扯的,方海又吹了两口:“现在不烫了。” 苗苗还是闭着嘴,以示抗议。 赵秀云一看就知道她闹什么幺蛾子,面无表情:“不烫。” 无非是柿子挑软的捏,有人惯着就娇起来了。 苗苗不敢犟嘴,委屈巴巴吃,还要说:“就是烫。” 偏偏方海吃这套,有些着急:“你舌头伸出来爸爸看一下。” 苗苗张嘴伸舌头。 方海:“是有点红。” 赵秀云气笑了:“你在说什么话,谁的舌头不红才是有问题吧!” 方海一琢磨也是,点点女儿的鼻子:“好了,快吃,吃完才可以吃蛋糕。” 蛋糕不蛋糕的,苗苗不甚在意,但亲妈目光如炬,她不得不夹紧尾巴好好做人,小孩子也有一套自己的哲学。 禾儿比妹妹外向,也比妹妹乖巧,两个人一向形影不离,非要说的话她在妹妹那儿有十分,妈妈有九分,爸爸最多能打到六分。 她不耐烦地催促:“方青苗,你快点儿。” 苗苗跟妈妈有时候还犟嘴呢,跟姐姐是不敢,速度加快几分。 方海无话可说。 “这个家真是没人把我放眼里了。” 赵秀云好笑:“想想,你算不错了,我看隔壁那天还跟爸爸打架呢。” 陈秀英那四个儿子,一个赛一个有脾气,又团结,加一块能把家里的严父气死。 方海想起那天瞥见的隔壁惨状也是心有戚戚焉,庆幸道:“幸好咱们家都是姑娘。” 话赶话了,赵秀云本来想问问他羡不羡慕人家有儿子,瞥见禾儿又吞回去。 别看孩子年纪小,什么都知道,随军之前,禾儿就一直问过“妈妈会不会生弟弟”。 小小的人儿好像也知道自己不该反对提意见,可怎么样都是不乐意的样子。 生妹妹的时候她就不高兴,只要看到妈妈抱着妹妹,她必定是缠着要背的。搞得赵秀云去医院拿药膏回来贴,整个腰背都不太好,可要叫她放下哪个,她都舍不得。 她只是说:“是啊,姑娘最好了。” 禾儿便高兴地抬下巴冲爸爸妈妈笑,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伸脖子等着吃蛋糕。 赵秀云给她切一小块:“先吃吧。” 她一吃,苗苗就不敢慢吞吞,大口大口地咀嚼着。 方海刮空碗底,又要喂她吃蛋糕,赵秀云已经率先搁下碗筷:“你吃,我喂。” 菜还剩一小半呢,方海目光梭巡:“都吃饱了?” 赵秀云点点头,有些无奈:“你一个人,顶我们仨吃的了。” 别的不说,她和禾儿吃午饭最多就两个菜,量还都不大,要是晚饭的话,一个菜得装一大盆,才够填方海的胃口。 由此可见他训练有多累,换个人来都遭不住。 方海倒不觉得能吃不是好事,能吃是福啊,他跟秋风扫落叶一样,没会只剩光溜溜的盘子。 赵秀云忍不住说他:“你吃慢点,都没消化呢。” 方海摇头:“改不过来了。” 在部队做什么都有规定的时间,尤其是赶上任务,猫三天三夜只啃干粮都是常有的事,吃得慢他就压根不会。 赵秀云生怕他把胃吃坏了,别看这人外表壮,小毛病还是不老少的。不趁年轻好好养着,老来要吃大苦头. 但工作是这么个性质,有时候总是避免不了。 赵秀云叹气:“以后在家吃饭,嚼碎了再咽。” 她说什么,方海都只有应是的份,能不能做到就不好说。 跟孩子似的,哪回挨骂不是说下回不敢,其实下回还敢。 赵秀云觉得自己真是有操不完的心,跟都是她的孩子似的。 她摸下肚子,吃饱没事做,头转了一圈。 这一看,还撞见个熟人。 她叫方海:“那是不是童蕊?” 方海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还真是,带孩子来吃饭呢吧。” 又有些愧疚:“陈斌帮我顶的班,不然他们一家就一块来吃了。” 赵秀云不可思议:“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跟陈斌的关系可不好,两个人打生了孩子一直是分床睡。” 方海更震惊:“不能够吧,陈斌天天嘴上挂着他媳妇。” 男人,知道什么啊。 赵秀云几乎是一眼断定:“他们俩不是一路人。” 方海不信:“我看人家挺好的,再说了,这种私房事你怎么知道?” 赵秀云“呵”一声:“她们家姑娘自己在外头说的还能有假?” 总有那么些人爱打听,小孩子没心眼,一套话一个准,陈家那点事满家属院都知道。赵秀云先开始听方海讲,还想着童蕊父母双亡,可怜得很,但自己一打听,可怜是可怜,可恨也是挺可恨的,干的全是遭人嫌的事。 可见男人跟女人想的完全不一样,听到的也完全不一样。 再说下去的就有些不宜在孩子面前说了,方海知道两个女人不对盘,也就没说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兴许人家也看见他们了呢。 下雨 下雨 赵秀云是决计不承认自己和童蕊不对盘的,顶多叫道不同。 方海觉得这俩说法没多大区别,但还是那句话,媳妇说什么,他只有说是的份,结账的时候回头看:“她们啥时候走的?” 赵秀云净盯着人家母女看了,冷笑一声:“她都跟我对上眼了,也没说打个招呼,咋,还想让我贴她的冷屁股。” 这话说得,就不太文雅。赵秀云自觉是个文雅人,不仅自己很少说脏话,每当方海说个音出来就瞪他一下。 搞得方海最近也变斯文,大家都说是被熏陶的。 是熏陶得还不错,张口说“你好”,闭口说“谢谢”的,这习惯都是刚学的。 饭店楼下有点心铺,卖桃酥和蝴蝶酥,不要票。 这方圆八百里,但凡有不要票的东西卖,赵秀云就跟钻进蜜罐里似的。真不是她抠,家里就一个领工资的,指望户口指标那点供应真的不够,抠门的人家什么都不买,可她又没法跟人家那样过日子,因此琢磨出一套花大钱的过日子办法,那钱是跟流水一样花出去。 谁叫不要票的东西都贵啊。 一斤蝴蝶酥敢卖三块,可人家是实打实的米面糖,什么票也不收,总有些人买得起,双职工、孩子少。 赵秀云觉得孩子少是关键,她现在养两个都费劲,要是再生一个,那肉是真的别想吃了。要说原来她在公社也不常吃肉,最多三四天吃一次,打来沪市几乎是隔天吃,一是能买的地方多,二是方海训练累。 她上班、孩子上学,其实都不是大消耗,了不起吃个鸡蛋也够够的了。 可方海三不五时带点小伤回来,血是啥,是精气啊,不多吃肉能行吗? 赵秀云的钱是咬着牙往外花,花一块都跟刮她的肉似的。 偏偏方海还要作对,不该花的钱也要花,这会又支棱上了,要给孩子买雨鞋。 禾儿反正也不说话,两眼巴巴往那双黄色的鞋子那儿一看,她亲爹就是她肚子里的好蛔虫,立刻说要买。 禾儿还装懂事呢:“爸爸我不买,我不喜欢。” 边说再看一眼。 给赵秀云气的:“听见没,她说不喜欢,买雨鞋呢,我真是十里八乡没听说过,谁家孩子还穿雨鞋,一年能下几天雨,我看你是烧的。” 劈头盖脸一顿,方海也觉得怪委屈的,那孩子想要嘛,一双鞋,又不是用不上的东西,给她买能怎么样。 振振有词:“再下去可就雨季了,那雨大的,买一双好出门啊。” 老家那地方,没别的,旱,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次雨,赵秀云就没见过大雨,不以为意:“都下雨了还出什么门,不怕浇的啊。” “那也要上学啊。” “上学怎么了,我像她们这么大,都赤脚去上学。” 这话真不是夸张,做双鞋多折腾,赵秀云打小光脚丫,也不单她一个,大队好些人家都是那样。一双雨鞋十八块,还要工业券,两双就是三十六,大饭店一桌菜都才不到二十,买双猪皮鞋都才七块多。 总之赵秀云坚决反对,并且觉得雨这玩意,能有多大? 谁料没过几天就见识到了。 五月是梅雨季,到中旬跟不要钱似的往下下,方海接了巡堤任务,晚上都不回来,母女仨就在一张床上睡。 夜里赵秀云听见刮风下雨的声,起床把门窗都检查一遍,确定没漏雨,才又躺回床上,可总睡不安宁,老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一夜起来好几趟。 第二天起来一看,好家伙,家属院的下水道还撑得住,到公社小学的路是水没过孩子小腿肚,一脚全是泥,赵秀云不由得后悔那天没答应给孩子买雨鞋,弯下腰来:“妈妈背你。” 禾儿自觉是个大孩子了,摆摆手:“我自己走。” 赵秀云捏她的小脸:“你这鞋可是好的,别给我踩坏了啊。” 虽说是好的,可也是所有鞋里最旧的一双,赵秀云自己一双鞋一年到头都穿着,孩子倒一人有三双鞋换着穿。 这年头,人能有一双鞋就算日子过得不大错了,穷些的两口子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禾儿也心疼鞋,老老实实趴在妈妈背上,费力打着伞,风忒大,赵秀云还得腾出手帮着扶才行。 就这么撑了两天,雨还是不见小,在家属院住久的都嘀咕,往年也不见这么大的雨,不过大家日子还是照过。 倒是赵秀云,真没见过这么多雨,慌得不行,四处打听一圈,把不能沾水的东西都挂得高高的,睡觉都揣着现金和存折,一夜要起来二三十趟,熬得两眼青黑。 每年都有这一遭,别人还笑话她杯弓蛇影。 赵秀云确实是头一回,又听说大坝溃堤,方海身先士卒堵着。这种事,每年都牺牲一两名同志,搞得赵秀云听见堤这个字,眼前都一黑。 人家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赵秀云倒觉得,这不闻不问,也是做不了夫妻的,方海从前的任务肯定有比这更险的,可她一概不知,自然也就不担心,只带孩子过日子。 这会是又担心,又要带孩子过日子,熬得人越发憔悴。 陈秀英看了不免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一劝:“咱们做军属的,男人的事情是管不到的,好好把家里和孩子顾好才是最要紧的。你也不要太担心,我看老方是个机灵的,我们家老赵年年去,不也好好的。” 说一千道一万,都得人自己想明白才行。 赵秀云谢过她的好意,背过身该担心还是担心,孩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还得糊弄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有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悄悄叹气。 叹过气,她掀被子要去看门窗,脚刚沾地,大惊失色。 湿的! 她赶快打开台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漫进来的,眼看就要淹金山。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秀云把孩子都推醒。 苗苗睡不够就要闹,禾儿眼睛不睁开说话。 赵秀云只觉得自己要急死了,也顾不得其他的,赶紧衣服给孩子裹上,冲到外头大喊:“淹水啦!淹水啦!” 雨过天晴 雨过天晴 发现水淹进一楼的不止赵秀云一个,家属院守卫森严,夜里一直有人巡楼,很快楼道里头都是乱哄哄的声音。 赵秀云心里不安,对着孩子说:“禾儿,妈妈出去一下,你跟妹妹在床上,不许动知道吗?” 苗苗还是睡得四仰八叉,叫都叫不动,禾儿坐在床上,紧紧拽着妹妹的手,幼小的脸庞上全是惶恐:“那妈妈快点回来。” 为了安抚她,赵秀云拿出糖果。 有吃的,禾儿还镇静些,只是眼睛汪汪地看。 看得赵秀云心疼。 外面雨大,她把睡裤裤腿卷起来,踩着塑胶拖鞋,撑伞去隔壁看情况。 陈秀英正指使孩子帮忙把东西都放到高处,大概经历过,井井有条中回过头:“秀云,你赶紧把东西都放高了,我弄好就过去帮你。估计不会太大,待会保卫处就会来送沙袋。” 赵秀云勉强安心:“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是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也不闲聊,赶快跑回自己家。 禾儿大概是困,靠着妹妹的肚子又睡着了,嘴巴里还含着糖,一动一动的。 赵秀云早两天杯弓蛇影,家里能放高的东西都放高,这会环顾四周,水都没过脚踝,也不知道泡了后家具会不会发霉。 她赶紧把院子里的下水道掏干净,掏出一堆落叶杂物来。 住一楼就是这点不好,楼上老是掉东西,不是烟头,就是用过的纸,说了好几次,都推到孩子身上。院子一天要扫八回,水管还连着整栋楼的下水,不淹一楼淹哪里。 赵秀云找了块木板,把门槛挡高,又用石头抵住,一盆一盆往外倒水,聊胜于无,但于事有补。 陈秀英弄好自己家的事,过来一看:“你这还挺齐全,家里什么都有。” 赵秀云苦笑:“我是居安思危,一个人带俩孩子,什么都备着。你是不知道,前年大雪封路,我们娘仨连楼都下不去,生啃饭吃了小半个月。” 都说当兵好,谁又知道做军嫂的苦,赵秀云带孩子这几年,最怕两个都生病,那才是一颗心泡在黄连里,说也说不完。 大家同病相怜,陈秀英也没空跟她诉苦,确认这边没事后赶紧回家。 积水成渊,赵秀云也不知道是自己这倒得有用还是怎么的,一夜下来,屋子里的水只到小腿中间。 孩子醒了,她随便给泡麦乳精和饼干当早饭,只让她们在床上听收音机玩玩具,自己接着舀。 雨停下来后,外面乱得不像样。 赵秀云出去打听一圈,一楼淹水,三楼漏水,二楼勉强幸存,叽里呱啦各有各的抱怨,也不知道这雨还会不会再下。 钱财是身外之物,淹了就淹了,最让人揪心的是溃堤。 赵秀云喃喃自语:“溃堤,怎么就溃堤了?” 军属有一个算一个,男人都去堵堤了。 糟糕的情绪一下子蔓延开来,陈秀英也不那么乐观。 宽心、宽心,好好一个人在外面,谁能宽心。 赵秀云只觉得不能再在外面待下去了,要按这些人的说法,自己早晚得守寡,赶紧回家舀水。 人呐,只要有事情干,万事都能当做忘记。 等这茬雨下过去,赵秀云只剩尖下巴,骨头架子在衣袖里飘来飘来。 方海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土,胡子拉碴,嘴角还有个小豁口,手脚都给水泡发了,又白又皱。 夫妻俩一个往院子走,一个往外搬东西,乍对上眼都是一愣,相顾无言。 赵秀云还以为是幻觉呢,赶快拉他:“没事吧你?有没有受伤?吃过饭没有?” 方海也问她:“家里没事吧?你和孩子都好吧?” 就这半个多月,给过出如隔三秋的气氛来。 赵秀云扒拉他衣服检查有没有伤:“都没事,你赶紧把这身换下来,我给你做饭。” 方海反握住她的手不放:“瘦了。” 手腕上那块骨头,凸到吓人。 赵秀云生禾儿疼了一天一夜,一滴泪都没往下掉,这会鼻头发酸,泪珠滚落。天晓得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宿一宿直做恶梦,跟石头块压在心口似的,老喘不上气。 方海探手,笨拙地在她脸上擦一下:“没事了,这不好好的嘛。” 他没见过媳妇掉一滴泪,就是他自己,也是从不落泪的人,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犹豫间,赵秀云已经缓过劲来,吸鼻子:“行了,赶快去洗洗换衣服,就这身,我都闻见味了。” 方海:“打上了大堤就没换过,能不臭吗?” 这个点澡堂是不开门的,他只能用热水在客厅洗洗擦擦,换上干净衣服。 赵秀云把锅架上,一咬牙开了两个猪肉罐头,炒炒拌面。 方海闻见味探头:“随便弄点就行。” 出任务的伙食还行,就是大家都顾不上,有时间都用来休息了,消耗又大,他从柜子里翻出饼干,先对付一点。 赵秀云给他泡麦乳精:“配这个吃,很快就好。” 麦乳精精贵,是特供,一罐十八,她是省得不能再省地给孩子喝。 方海噎着了,喝一口,递到她嘴边。 赵秀云斜眼看他,嘴唇碰一下:“我不爱喝这个,太甜了。” 是真的甜啊,甜到牙疼。 方海不信,这年头,还有谁不爱吃甜的? 赵秀云笑意很淡:“骗你做什么,麦乳精、大白兔,我都觉得太甜了,吃不来。” 话梅糖就正好,酸酸甜甜的,她有时候自己会吃点。 方海怔愣,家里三四天要做一次打面皮,他是最爱吃的,两个孩子都不爱吃菜,一个爱吃鱼,一个爱吃肉,好像没哪回见做的菜,是媳妇说爱吃的。 她爱吃什么? 方海说不来。 这半个多月,他忙里偷闲就想着家里,从前也想,离得远,这种想不具体。这会是具体到家里买不买得上菜?孩子有没有去上学?屋子有没有进水? 叫人茶饭不思,愧疚难当。 现在想想,他要愧疚的又岂止这一两桩。 赵秀云全然不知他的忏悔,快速出锅,盛了一大盆。 方海回过神来自己端出去,坐在八仙桌上才有空打量家里。 “水淹得高不高?” 墙上还有水印,肯定是进水了,桌子腿都是湿的。 赵秀云比划给他看:“就到这,还行,说从前有一年发大水,那才叫厉害呢,半间屋子全完了。” “家里没什么坏了吧?” “蜂窝煤,我看炉子这两天也还烧不太起来,桌子椅子腿都湿了,得好好晒晒。” 都是大件,她一个人也搬不动,家家都忙,也没谁能给她搭把手,孩子都打发去上学了,年纪又小,只能自己折腾来折腾去,一样一样往外挪。 方海二话不说,埋头苦吃,吃完撸袖子就要干活。 赵秀云不肯:“你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不急这一时半会的,歇一觉吧。” 方海是真困,又知道自己要是睡,她肯定都亲自动手,索性拉她:“陪我躺一会。” 青天白日,这是要疯啊。 赵秀云小脸涨红:“说什么疯话呢。” 一看就是想歪了,方海头凑近:“就躺会,什么也不干。” 赵秀云本来不想理他,水汪汪的眼睛一飞,半推半就被他拽上床。 枕边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夫妻俩骨头都软下来,还是绷得太久,有了依靠才松下来。 说累,这些天谁也不比谁松快,赵秀云几乎是沾枕头,眼睛就闭过去。方海垂头看她,原来就纤细的腰身好像一掐就断,肩胛骨瘦到膈人,嘴唇微微发白,弱小到一碰就碎,又强大到不可思议。 女人呐,真是不能小瞧。 他合上眼也睡着,听见响动才睁眼。怀里的人没醒,他下床去开院门,禾儿扯着嗓子喊妈妈呢,看了是爸爸也高兴。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方海从老大那里可很少得到这样的热情,猛地把她举高:“放学了啊?妈妈睡觉呢,小声一点。” 禾儿捂着嘴嘎嘎笑,手脚乱踢,落地兴高采烈掏书包:“我这次语文和数学都考一百分!” 她在老家的时候成绩就好,来沪市之后有一段跟不上,上课听,下课妈妈给开小灶,成绩一日千里,很快回到正常水平。 方海没操心过孩子读书,他水平就那么点,揉女儿的头发:“真棒,有什么想要的爸爸给你买?” 禾儿摇头:“我不买,妈妈说房子要重新刷,肯定要骂人。” 刷房子要钱,一旦最近花大钱,禾儿自己就知道要夹紧尾巴做人。 孩子这么懂事,当爹的大为感动,蹲下来跟她说话:“没事,妈妈一定不会骂你,我有办法。” 小姑娘看得比谁都清楚,小嘴一撇:“爸爸说了才不算。” 方海大受挑衅,捏她鼻子:“明天你就知道我说的算不算。” 禾儿不信,但好久不见爸爸,就缠着他玩翻花绳,连有人叫她跳皮筋都不去。 方海由着她输了又耍赖,看时间差不多牵着她去接妹妹。 父女三个进家门,赵秀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已经在厨房忙开,听见声喊:“端饭了。” 粉色衣服 粉色衣服 晚饭还是肉罐头,厚厚的午餐肉,切成片炒黄瓜丁,盖在饭上。方海下午吃过了跟没吃似的,一口气吃掉三大碗。 赵秀云生怕他卡着胃。 “慢点吃,不要这么急。” 就这句话的功夫,方海又剩个碗底。 按这个吃法,不出三天,全家都得喝西北风去。 赵秀云问:“你明天是休息,还是上班去?” “不上,休三天。” “那明天中午你带禾儿吃饭,我到市里头买点东西。” “买什么?” 赵秀云叹口气:“菜站三天没上菜,供销社都空了,家里饼干罐头什么都没了,公社估计是买不到什么能吃的东西,我到市里去买。” 国营商店、百货大楼,不要票的东西多得是,但就一个字,贵。贵得妇女们心口直颤,恨不得全家都喝水饱。 但凡她为钱发愁,孩子就不说话,知道这种时候妈妈的心情最不好,得小心着点。 方海悄摸摸给她递一个眼神。 赵秀云接收到了,没问出声,夜里只剩夫妻俩在房间里才说:“刚刚什么意思啊你?” 方海左右看:“这回会给我发一笔奖金,应该也有个两三百。” “是只给你发,还是大家都有?” “只有我。” “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方海含糊带过。 “就是组织群众撤离的时候,顺便抓了几个人,机密,你别问了。” 这话一出,简直不得了,赵秀云立刻扒他衣服。 方海寻思这得有多高兴啊,仔细一看,人家是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呢。 小伤肯定是有的,这里一道,那里一道,跟做饭被菜刀切差不多,实属常态。 赵秀云不肯放过每一寸皮,跟巴拉生猪肉翻来覆去地看,正常人谁能忍得住? 方海一个翻身:“别看了,试试不就知道好不好。“ 好肯定是好的,赵秀云第二天就睡过头,一睁眼,孩子都被爸爸打发去上学了。 方海不知道从哪里弄了几根木头,正在院子里修椅子腿。 “起了啊?饭在锅里。” 不知道的以为是三菜一汤,其实就是稀饭配肉松。 赵秀云也不嫌弃,端了碗靠在门边吃,边吃边说话。 “我待会就出门,中午你带禾儿去食堂吃,票和钱都在抽屉里。晚上不做饭,我带好吃的回来,要是回来晚了记得催大的做作业。” 方海擦一下汗:“我跟你一块去,中午禾儿在隔壁吃一顿。” 这男人,可真是。 “不用,你还是多休息吧。” 方海手上东西一放,走过来:“那么多东西,你怎么提。” 本来就不胖的人,乍一看都没多少肉,箩筐一放,只怕人都给压塌了。 离得近了,男人身上那股汗臭和体热就盖不住,连呼吸都像是七月的天。 赵秀云脸无端烧起来,顾不上跟他争:“也行,那我给秀英拿点米过去。” 谁家口粮都紧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在别人家吃饭。 方海:“我拿了,还有俩鸡蛋。” 赵秀云眼睛转一下,诧异道:“不错,我还以为你不懂人情世故呢。” 她原来真这么想。 方海挠着头:“是禾儿说的。” 孩子跟着妈妈,比他机灵。 得咧,白高看他一眼。 赵秀云翻白眼:“我吃完了,出门吧。” 夫妻俩头回只有两个人出门,跟带着孩子不一样。 方海背着箩筐不说话,两个人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走,这时节就这样,夫妻也不能靠得太近。 赵秀云手放裤腿边也奇怪,捏着挎包带也奇怪,总觉得自己好端端的,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看方海,背还是直的,一看就没少训练,目不斜视往前走。 人家就没她这么多曲曲折折的小心思。 殊不知方海是抖在心里,老觉得媳妇的小手就在自己面前飘,都能闻见淡淡的香味。 反正都装得习以为常的样子,其实心里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到市里的车是从公社出发的,没个准点,只能在树荫下等着。 雨过天晴,总是叫人心情舒畅,太阳也不单是燥热,吹来的风还有几分舒爽。 赵秀云的衣角飘呀飘,叫方海拽住,她疑问的目光投过去,方海说:“这衣服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买的吧。” 准确来说,是结婚之前。 老家的规矩,结婚时穿的红衣服是女方出,婚后头三天穿的新衣服是男方出,两个人相亲后没几天就定亲,这衣服还是方海带着赵秀云在镇上买的,一眨眼都多少年了。 穿了多少年,有时候不刻意想,赵秀云都忘了这衣服是打哪来的。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还真是。我记得当时我想买蓝的那件,你非买这件粉的,贵十三块呢。现在看来,一分钱一分货,连个口子都没开过。” 方海那会才刚转干,十三块是他小半个月工资,至今都想得起自己的坚持。 “你穿这个好看。” 十八岁好看,二十六岁也好看,远近闻名的大队一朵花,落在他手里头这么多年,风吹雨打的,还是娇艳。 赵秀云听不了这个话,臊得不行。 “外面呢。” “又没人听见,再说了,晚上能说,白天就不能说?” 当兵的都是帮糙老爷们,那张嘴是什么话都敢说,方海不觉得这有什么,顶多是人前不能说而已。 赵秀云伸手掐他:“还说。” 又娇又嗔,方海险些迈不动腿,笑得憨厚:“掐吧,我不疼。” 硬邦邦的,赵秀云还嫌手疼呢,抿出嘴角的小梨涡。 说话间,又有人也来等车,跟夫妻俩打招呼。 这个点出来的都是军属,赵秀云顺势跟人唠起来。她才来随军没多久,很多东西都是这么东一句西一句,自己打听出来的,在结交妇女这件事上自有一套。 男人就不行,问他战友家里有几个孩子都满头雾水。 赵秀云有时候觉得指望不上他,有时候又觉得这个家还是很缺这样一根顶梁柱,更何况还是很派得上用场的一根柱子。 “柱子”同志从背到肩,挺得直溜溜的,对上媳妇的眼更是昂扬,恨不得在脸上刻字,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 大采购 大采购 虽然雨过天晴,但路上的泥还没全干,今天的车开得比往常慢,又抖,都能感觉得到车轮在地上那股黏黏糊糊的感觉。 赵秀云怕晕车,先下手为强,眼睛一闭,直接睡过去。睡着睡着,头不自觉歪斜,经过坑的时候一下子撞玻璃窗上。 哐当一声,震得她心头火起。 方海也是半眯着眼,一激灵:“没事吧?” 赵秀云咬牙:“没事。” 方海在她头上摸两下,下结论:“没起包。” 那要起包了,得是铁头才行,赵秀云有时候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双手抱臂,头在椅背上挪着位置。 方海直接把肩靠过去:“再睡一会吧,陈姐说你好几天没睡了。” 赵秀云也不矫情,头一枕,心绪却不太定。男人不香啊,不像女儿,闻着奶奶的,也不臭,就是有股子,太阳味。 烧得人烫起来。 再多的胡思乱想也挡不住困意,车到站,赵秀云才转醒。 夫妻俩出车站,又转公交才到百货大楼。 一楼是主战场,烟酒食品、日用百货,赵秀云专拣不要票的买,没法子,她手里根本没攒下多少票。 什么罐头、奶粉、麦乳精、糖果、饼干、小点心。 方海一样一样放进箩筐里,重的放下面,轻的放上面,售货员算盘一打,八十块钱就出去了。 他倒吸口气,也知道这钱省不下,别说孩子,他最近去上班还在兜里揣点饼干呢,不吃东西饿得快,根本撑不住,每个月那点粮油也才将将够填肚子。 有人给背东西,赵秀云打定主意多买点,又上二楼看纺织面料和纸张文具。 方海看到文具柜台上的东西,心神一动:“给禾儿买个钢笔吧。” 怕她不同意,赶紧补:“昨天说考两个满分,我要给她奖励她都说给家里省钱呢。” 这年头,谁有钢笔是太洋气了,孩子成绩好,买一个不过分。钢笔这种的,在赵秀云这里是正经的,不算乱花钱,一想也七岁会爱惜东西了,点点头:“行,你给她挑一个。” 老大对爸爸总有那么点兴致缺缺,不多给她花钱根本拢不住,方海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隔三差五带她去供销社溜达。 方海挑了只白翎金笔,怕不得小姑娘的意,问:“这个行不行?” 金灿灿的,笔又细,孩子握着正正好。 赵秀云点头:“再拿个墨水。” 给老大买,就不能不给老二买。苗苗还不太会拿笔呢,给她买了盒水彩笔,盒子上印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 一碗水端得平平的,当然细究起来肯定是钢笔贵,但孩子是不比这个的。 贵的东西,得妥善放好。 方海把钢笔盒放进胸前的口袋,正正好,就是凸起一块,不过他也不在意。 赵秀云不管他,钻到布料前看,一块一块挂在柜台前面,要想摸的话有纸片大小的钉在一起任人挑,挑中哪块售货员给裁哪块。 她想给孩子做新衣服,挑了红色格子的棉布,像的确良新鲜是新鲜,但不透气,她自己都不爱穿,更何况是孩子。 方海看她买的就知道都是给孩子的,瞥见她的衣角,其实衣服放得再好,八年也该磨得不成样子了。 两个人一个衣柜,他的衣服是一年四季都有部队发,人人以穿军装为荣,垒起来不老少。可媳妇的衣服就那两件,翻来覆去地穿。 又不少这件衣服钱,他趁着人没注意溜达到边上的女装柜台。 售货员还算热情:“同志,要点什么?” 方海也不怕别人知道自己不懂,左右看:“我给我媳妇买,好一点的,不要票的有没有?” “有,刚来了一批雪花布做的衬衫,特别透气,卖得老好了。” “都有什么颜色的?” …… 男人买东西就是快,等方海买完,赵秀云还在挑布呢。 二楼还卖五金,方海想着门把手有点锈,想去买点油给上上。这一过去不得了,那边上三楼的楼梯口一堆人在排队。 他没见过这架势,问边上人:“排什么呢这是?” “电视。” 得,白问。 一年也发不下来两张电视票。 他耸耸肩去买螺丝,支着耳朵听人说话。 “要我说,电视有什么好的,还不如买风扇。” “就是,这马上又要热起来了。” 风扇方海还是知道的,家属院也有人买,一台就要两百块,可不便宜。 他跟售货员打听:“沪市夏天是不是特别热?” “能热死个人。” 这话一出,方海就有主意,买风扇也要票,但不像电视那么抢手,因为只能用几个月的东西,在大家眼里不是特别划算。 他这里又有花钱大计,赵秀云是不知道的。 她好容易精挑细选了几块布,一看时间差不多,左右找方海的人。 方海从人群里钻出来:“买好了?” “好了,吃饭去吧。” 午饭吃的小馄饨,汤里有虾皮、紫菜和蛋皮,鲜得人舌头都要吞下去,还配两笼汤包。 两个人的心态都一样,多吃才能多补。 吃完又去国营商店和华侨商店,和百货大楼并称沪市三大定海神针,什么都买得到,最后才拐去打包红烧肉,打算带回去给孩子吃。 回去的路上,赵秀云头一歪又睡了,她从来没这么困过,心知肚明是累的。 方海怪心疼的,打随军,每天都是她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挣钱、做饭、带孩子全不耽误,好像浑身都是劲。 现在想想,铁打的人都会累,有谁浑身都是劲,就是他自己干不动了,想着老婆孩子,咬咬牙都得撑下去。 他拿手比划,媳妇的手腕细得一掐就能断,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两颊凹进去,眼珠子像是挂在眼眶上的。 早上陈姐是怎么说的? “你是不知道,你们那屋的灯是白天黑夜都亮着,谁嚷着又溃堤了她那脸就死白死白的。” 方海过意不去,很想告诉她,为了你们母女,怎么着我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但这话他说不出来,难为情得很,想着以后还是多做点才是要紧的。 傻子 傻子 夫妻俩回得早,到家属院的时候,禾儿已经带着妹妹在空地玩。 育红班也有全托,有上课时间,没有下课时间,几点去接都可以,随性得很,有的人家也会让孩子一直住着,放假再接,算是方便家里没有人照顾孩子的家属,当然收费就不一样了。 禾儿老远看见爸爸妈妈就跑过来,后面跟着短腿的妹妹扑棱扑棱地。小孩子也不单是为看到家长高兴,更多是心知肚明有好吃好玩的,黏人得要紧。 方海捂住胸口:“猜猜爸爸给你们买什么了?” 一路猜到家门口,还没猜出什么来,姐妹俩自己伸手要去掏。 赵秀云是不管的,归置买回来的东西,零食饼干放进五斗柜、罐头副食品放进橱柜,布料先放床头,过两天再做。 拿到最底下,两套新衣服,一件浅蓝、一件浅绿的雪花布衬衫,两件棉布五分裤,侧边斜扣。 棉布裤倒是普通,贵就贵在雪花布,其实是这两年的新叫法,原来大家都叫绸子布,换解放前是大户人家才穿的,金贵、又薄又软,穿上去舒服是舒服。 可惜还是那句话,太金贵,不是什么有钱不做事的人家根本穿不了,卖得还贵,一件就得四五十。 赵秀云平白叹口气,一抬头,方海半靠在门边,笑得讨好,跟禾儿偷吃糖的时候一样。三十出头的人而已,岁月好像待他格外刻薄,看着像四十。 其实他结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还算白净,尤其笑起来那口牙,白到晃人眼。 队里人多半不刷牙,能漱口就算讲究人。 赵秀云当时肯点头,一半是家里逼得紧,一半是方海本人的条件也是没得挑。 方海两只手在裤腿摩挲,紧张得不像样,讪讪笑,眼睛半垂着看地板,不知道的以为是等发考卷呢。 赵秀云有气也发不出来,又觉得无奈,这男人,你说他好,有时候做的事叫人一肚子火,你说他不好,人家又是实实在在地在做事。 她看着都不好意思说难听话,衣服在身上比划一下:“好看吗?” 方海神情放松:“好看。” 那么好的衣料子,剪裁大方合体,她又是难得的美人,衣服衬人、人衬衣服,明珠蒙尘,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大队这朵娇花,在他手上终究是耽搁了。 方海又夸一句:“特别好看,下次再给你买别的。” 可快别说买了,赵秀云心都在滴血,转念一想:“你可真是没少攒钱啊。” 提起这个,方海是待不住,左顾右盼:“禾儿好像喊我了,我出去看看。” 想得怪美的,还喊他呢,赵秀云也不追究,她没随军之前是不管这些的,随军之后也不能攥得太紧,每个月一百块已经很多,男人手里没钱也不行,更何况大半也花在她和孩子身上。 方海出了房间,他随口编的当然是借口,孩子得了新东西已经出去炫耀了。他好容易放假,得把家里需要干的活都拾掇起来。 修椅子、修桌子,墙面泡水后的坑坑洼洼也要补。 赵秀云听见叮叮咣咣的声音,搬了凳子也坐在他身边,自顾自干活。 方海吃惊:“你还会木工活?” 别看修修补补的事情简单,但女人在这些事情上一向不擅长,队里人都默认这是男人的活。 赵秀云现在在他面前说话更坦诚,随口应:“你不在家,不得什么事都我自己做。” 方海愈发愧疚:“辛苦你了。” 能讲这句,赵秀云就满足了,反而安慰他:“没嫁人前我就会,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爸赵建国,那可是大队的名人。 赵建国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勤劳男人,婚后媳妇李红芳一连生下五个女儿,他自觉没有儿子命,挣的都给女儿不甘心,人就变得懒惰,上工也不勤,家里全是老婆孩子撑着。 等赵秀丽嫁到城里,就变成她一个人撑着这个家,后来赵秀云有工作,就变成姐俩撑着,两个弟弟跟她爸学得一模一样。 娶老婆、生孩子都不耽误,压得两个姐姐喘不过气。 准确来说 ,只有赵秀云觉得喘不过气。 方海不好意思说老丈人坏话,其实想起来也觉得做爹做丈夫做成这样,哪里配说是男人。 他转移话题:“你放着别动,以后这种事我来做。” 赵秀云不跟他抢,家里能干的活多了去了,又不只有这一两件,能干的女人在哪里都有事情干。 她也不挪窝,把方海的衣服拿出来缝。 方海看见咯吱窝下面那个洞:“咦,什么时候破的?” 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过水肥皂随便抹一下,洗到没泡沫就算干净,晾也晾得随意,要么皱巴巴的,要么不翻面。 赵秀云收拾的时候总会检查一遍,有时候再洗一遍,就是从来不说他弄得不好,生怕人家生了气,再也不干。 她咬断线:“你能知道什么?” 做事情粗心大意。 方海不争辩,锤头一打:“这不是有你嘛。” 说得还怪理直气壮的。 赵秀云懒得说他,衣服缝了一件又一件。孩子天天这样折腾,不是这里一个口子,就是那里一个洞,做爸的更不让人省心。 陈秀英进门就看见他们夫妻凑在一块,各干各的,调侃道:“哟,我这是不该来啊。” 赵秀云东西搁在一边:“大门开着,谁来我都欢迎。” 她一看陈秀英的表情就知道有八卦要说,端着搪瓷杯倒水出来。 陈秀英也不客气,喝一口:“你知道我刚从哪里来的?” “哪里?” “13号楼的王团长你知道吗?” “是不是月婷她爸爸?” “对,就是他。” 这八卦铺垫的,那叫一个长,赵秀云忍不住。 “他家咋了?” 陈秀英拍大腿:“买电视啦!” 她刚看完热闹过来,那叫一个激动:“那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你要不要去看看?好家伙,开关一扭就有影,比看露天电影都新鲜。说贵得很呢,小小一个要小一千,也就是他们双职工的人家才买得起,咱们也就看看,你是没看到,钱花那嘴咧的,都快到天上去了。” 别人家有,赵秀云顶多是羡慕,跟着附和:“那我们禾儿今天一准不高兴,她巴巴拿钢笔出去炫耀。” 王月婷家买了电视,院子里没几台,谁还顾得上看她的钢笔。 就孩子这点心思,大人一摸一个准,这要大人只会让人讨厌,孩子就是可爱。 陈秀英向来觉得方家的女孩子好看又乖巧,两家离得近又来往多,笑笑道:“还真是,别看孩子小,就数他们最爱比。” 我家吃肉了,你家出去玩了,谁家有点什么,孩子们的嘴全给说出去。 方家姑娘娇贵,零食多、穿衣打扮好,爸妈还总带出门玩,来了没多久,家属院里好多孩子都羡慕。 方海听了若有所思抬头看一眼,又接着干活。 赵秀云不知道,一味跟陈秀英搭话。 “我记得钱花是在铁路局上班吧?” “对,就火车上推推车的,听说工资不老少呢,加上他们家老王,又只有三个孩子,咱们家属院里,他们的日子算不错的。” 城里工作难找,家属院里大多靠男人工资撑着,双职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着。 工作一直是赵秀云的心头痛,人要是一辈子都没拥有过无所谓,但拥有过又失去更让人难过。以前方海每个月给她寄五十,加上她自己的工资是八十,现在每个月有一百,钱是多了二十,可掌心向上总是让人为难。 一辈子指望别人过日子,她想想就窒息。 不过这在别人眼里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别人家的男人大多是甩手掌柜,哪像方海这样,回家什么活都干。 陈秀英话题转来转去,就转到他身上。 “你们家老方可真不错,勤快,不像我们家老赵,我叫也叫不动,一家老小全指望我。” 本来别人夸,都是要自谦一下的,但凡有人夸禾儿和苗苗,她都说缺点。但方海这会就坐在旁边,当着人面骂人可不是好事。她只得含蓄道:“我听说赵团长要升了?” “嗨,是这么说,要不是他军龄长,还轮不上他。” 这话不一定是真话,人家陈秀英也得谦虚,而且方海还在这呢。 反正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 方海听了都脸热。 陈秀英坐一会,又去别家说话,她就是成天有什么新闻到处传播,家属院里颇有几个这样的人。 她一走,方海就松口气。 赵秀云看了好笑:“又没跟你说话,你干嘛呢?” “是没说,那眼睛可一直盯着我,话里话外还是我。” “聊天嘛,总得有个说头,又没说你坏话,可全是好话啊。” 方海在家少,这种状况自然少遇见,想起来陈秀英的用词都起鸡皮疙瘩。 “我听着不太像好话,倒像是专门来听你夸赵庆的。” 赵庆就是陈秀英男人。 赵秀云:“不傻嘛你,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呢?” 方海哽住,行,就当他是傻的吧。 夜谈 夜谈 赵秀云猜得没错,禾儿带着新钢笔在外面转悠一圈,得到的关注寥寥无几,大家都一窝蜂到王月婷家看新电视了。 王月婷是她的同班同学,两个人一样大,成绩不相上下,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姑娘,彼此竞争意识很强。 这些大人是不知道的,禾儿回来也不敢说家里买个电视吧,只能气鼓鼓地吃饭。 小孩子的心思,赵秀云不说摸准九分,也有六分,不理她,饭菜一盛:“快点吃,吃完把课文背了。” 虽然没有电视,可我的成绩好呀。 禾儿很快打起精神来:“妈妈,我明天可以带钢笔去学校吗?” 家属院的人看得到电视,王月婷又不能搬到学校去,还有很多朋友是大队公社人呢。 赵秀云有点不放心:“你爸三十块钱买的,丢了坏了你自己知道会怎么样。” 禾儿只差对天发誓:“我会超级超级小心的。” 不让她带,她生出办法也要带,小孩子就是这样。赵秀云有时候也惯孩子,无奈道:“行,带吧。” 方海插话:“你可以用钢笔写作业。” 这话一出,连苗苗都用“你在说什么啊”的眼神看爸爸。 禾儿觉得自己没有被关心,“哼”一声:“我们只能用铅笔,初中生才能用钢笔。” 铅笔写错了能改,小学生犯的错误有一箩筐,用钢笔圆珠笔写作业都是不可以的。 得,又犯错了。 方海讪讪:“对不起啊,爸爸不知道。” 要按他原来,疼孩子归疼孩子,给孩子道歉是绝无可能的,笑话,从来没听说做老子还要低头的。但谁叫孩子妈就是这么做的,人家就是更得孩子喜欢,有什么办法,只得照着做。 看吧,就这人,还是不够上心,赵秀云觉得自己平常没骂错他,又是瞪一眼,这可是基本的常识,都不懂的吗? 方海为自己辩解:“我没上过学,哪里知道。“ 勉勉强强情有可原,赵秀云怎么样也得给他找补:“爸爸给你买钢笔,你有说谢谢吗?” 一家人之间,还要谢谢,方海这么多年给家里寄钱,连谢的音都没听过,给孩子买颗糖都能得一句,不得不说,内心是极舒适的。 禾儿挥着拳头:“说了,我说了!” 方海:“有,下午就说了。” 这还差不多,赵秀云捏苗苗的脸:“那你有说吗?” 苗苗说话漏气:“缩了。” 可可爱爱,赵秀云忍不住揉她的头发。 方海这茬算过去,想着还是安安静静吃自己的饭,少说话少犯错。 不过禾儿不肯放过,又问:“爸爸为什么没上学?” 方海不知道怎么解释,一语带过:“因为奶奶没钱给爸爸上学。” 禾儿在公社职工院长大,里头的孩子都上得起学,最差也要小学毕业,对于穷得上不起学没什么概念,在她看来没钱最多就是像同学招弟那样,每顿只吃一个地瓜,但人家也上着学呢。 再加上日夜陪在身边的妈妈上过学,对学习非常重视、强调,久而久之她就觉得小孩子都该上学。但特有的敏锐让她知道问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哦”一声接着吃饭。 方海本来不觉得心酸,他人生最苦的日子都过去了,没人提起也不愿再多想。倒是夜里赵秀云颇有些小心翼翼替女儿解释,生怕伤了她爸那颗男子汉的心。 方海愣愣,不是,他看着是瓷做的吗?这么脆弱。 他把被子甩一下:“这有什么,本来就是穷得上不起,现在还是穷。” 人到三十,很多以前说不出,不好意思表露的情绪,都因为现在有不错的生活而敢用于表露。 方海还有些唏嘘:“以前队里好多人都羡慕你。” 赵秀云上小学的时候六岁,因为要到另一个大队去,来回耽误时间,干活的时间比别的小朋友少,再加上识字在农村是件很神圣的事,赵秀丽对一手带大、唯一活下来的妹妹又舍得,她过的日子在队里是不错的。 赵秀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大姐对她是没得说,不过都排在两个弟弟后面,要不是这件事上的分歧太大,姐妹俩还能好得跟以前似的。 她笑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禾儿会出去炫耀吗?因为我以前也会。” 她的童年玩伴基本都是不上学的,只有她一个人要做作业,偶尔就会用一种名为抱怨实则炫耀的语气说话。 “哎,作业好多,我都不想做,好烦啊。” 其实是炫耀自己可以上学。 同理类比,就是陈秀英总说生四个儿子是来讨债的,其实她不知道多得意自己生的全是儿子。 人本来就是不完美的,方海惊讶于她小时候还有这种小心思,也想起自己的。 “我第一次回家探亲,也是四处说当兵的辛苦,其实就是想让人家夸我厉害。” 衣锦还乡,翘尾巴有什么,大家都是普通人。 “你本来就厉害,没背景想转干本来就不容易,你在部队这么多年一路高升,都是靠自己。” “就是咬着牙,出来以后觉得这辈子不能这么下去,有了孩子以后老想让她们过得比我小时候更好。” 说到这,方海赧然,费好大劲:“还有你。” 赵秀云从脖子烧起来,索性盘腿坐:“生禾儿的时候我就想,我做姑娘没享受过的,全要给她和苗苗。” 台灯那点亮,夫妻俩面面相觑,你说一句,我说一句,有点互诉衷肠的意思。 说到最后,赵秀云忍俊不禁:“真有意思,我发现咱俩其实不太熟,都不太知道对方。” 方海挠头:“就是那个话,特别有文化那句,哎呀我一下忘了怎么说。” 赵秀云一下子明白他的意思。 “至亲至疏夫妻。” 方海拍大腿:“对,就是它。明明就在我脑袋里头转,怎么我就说不出来呢。” 他的文化水平确实得好好提升一下。 方海提议道:“要不你教我读书吧?” 他识字不多,报纸都读不太透,有时候看孩子做作业都茫然。 赵秀云敬重文化,当然说好,又给他鼓劲:“你这要是还想往上升,是得好好学习了。” 职位再往上,就不能光靠立功,做管理不光要会练,会写会说也是要紧的。 方海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叹气:“我看字就头疼。” 越不会越想逃。 赵秀云:“没事,慢慢来,我相信你肯定能学好的。” 又说:“好晚了,快睡吧。” 这一夜,睡得虽然晚,但醒来还是精神百倍。 赵秀云自己都察觉,夫妻俩的气氛和往常不太一样,颇有几分,蜜里调油? 老夫老妻的,真是古怪。 她忽略这点不对劲,按照一年级的教材给方海做出课程表,有模有样的。 方海本来以为是随口一提,也拿出最严肃的态度来对待。 他不管怎么说是识字的,基础肯定比孩子好,理解也更快,就是忙,每天下班后只有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禾儿很快发现爸爸在读书,进度从一年级马上跳到二年级,让她考双百的心立刻变得战战兢兢。这还得了,妈妈最喜欢读书好的小朋友,再这样下去,爸爸就要变成妈妈最喜欢的人了。 她的危机感上来,每天放学也不出去玩跳皮筋,在家苦读。 她不出门,苗苗这个年纪就没法自己出去玩,只能跟着姐姐在家学数数。 数错了,姐姐就会从作业里抬头给她纠正。 方家就此出现盛景,夫妻俩在一边上课,姐妹俩在一边上课。 陈秀英来找赵秀云,还以为自己走错到公社小学了,犹豫着打断:“你们一家这是做什么呢?” 方海让人看见自己在学习还怪不好意思的,毕竟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媳妇教,把课本卷起来:“嫂子来了啊。” 就这欲盖弥彰的劲,赵秀云不说他,跟陈秀英打招呼:“这是打哪来?” “我是来跟你说,7号楼那个李大花刚生孩子,要不要去看看?” 这种军属之间的走动还是必要的,赵秀云站起来:“那嫂子你提点什么?” “八个鸡蛋,也算惯例了。” 赵秀云应:“哎,嫂子等我一下。” 两个人朝外走,走之前赵秀云说一句:“都好好做作业啊。” 这个都里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应,眼见人消失在视线里,禾儿坐不住,笔一扔:“爸爸,我想吃糖。” 苗苗也不数了,还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个!” 敢说方海也不敢应啊,他掏钥匙去开柜子锁:“一人一个啊,吃完要多喝水。” 父女三个这些“私下交易”,孩子妈妈都是有数的,不然方海也不敢,这家谁做主可是明明白白的,也就孩子以为是和爸爸之间的小秘密,觉得爸爸更好说话而已。 禾儿最近也很充小老师的派头,纠正道:“颗,糖要用颗,不能用个。” 方海记下来:“好,谢谢小禾老师。” 不是他说,要是再不学习,等苗苗上小学,这个家就数他文化水平最低,当爸爸的威严还怎么立起来。 小孩子 小孩子 7号楼就在3号楼的后面,李大花家住二楼。楼上的格局和楼下不一样,是从一楼背面上楼梯,二楼三楼都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晒的衣服堆的杂物,为了通风,家家都是开着门过日子。 赵秀云还是第一次到这边,两个人其实不太熟,家属院一百多户人家,但这么点大的地方,脸和名字总是对得上的,该走的人情还是要走的。 她一路和人打招呼,进李大花家发现更热闹,不是看产妇的热闹,客厅里的空气还有几分凝滞,尤其是妇联的张主任也在,脸色铁青。 来得不巧,赵秀云给陈秀英一个要不先撤退的眼神? 陈秀英巍然不动,对八卦的渴望战胜了她,但她也不是傻的,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出来。 “张主任也来了啊,我们听说花儿生了,过来看看。” 张主任头动一下:“跟孩子在里头呢,进去看吧。“ 陈秀英应下,拉着赵秀云进里屋。 房间里只有李大花和孩子,她这胎养得好,俗称胖,加上怀孕本来就肿,这会像没了馅的包子,软塌塌地半坐在床上,眼泪哐哐往下掉。 陈秀英顾不得热不热闹的,劝她:“怎么了这是,你这可刚生完啊,眼睛还要不要了。” 赵秀云跟着劝,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也猜出七八分,又看李大花一声不吭,一个劲掉眼泪,活像有多大委屈似的,看不下去了。 “哭有什么用?哭他们就不会把你姑娘送人了?” 李大花转为嚎啕,动静大得外面都能听见。 张梅花作为妇联主任,是一定要遏制这股生了女儿就送人的歪风邪气,一拍桌子:“张大全,你说。” 张大全哪里敢说,张梅花不单是妇联主任,还是师长媳妇,跟领导对着干不是活腻歪了吗,笑得讨好:“我娘是一时气急,说的气话,这孩子肯定是我们自己养着。” 本来嘛,这种事圆过去就行,妇联也不会再揪着不放,但张大全他娘不应了,不管不顾嚷嚷开:“养?还养?个不下蛋的母鸡,家里都养着多少讨债玩意了,是生一个一个不带把,我好心好意给她伺候着,寻思老五总该让你有个后呢。她呢?个xx的,白浪费我的鸡蛋了!” 张梅花是谁,解放前有名的女战士,最讨厌的就是这起子重男轻女的人,横眉倒竖,但不跟这种没见识的老妇人纠缠,沉下声:“你也是这个意思吗?张大全。” 张大全恨不得把他娘的嘴巴给堵上,诚惶诚恐:“不是不是,我娘瞎说的。” 张梅花冷笑:“行,那我且等着看。” 赵秀云把房间打开一个缝,钻进来的话音让李大花表情放松下来。 这要不是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上,赵秀云立刻就要骂她,忍耐再忍耐,出了人家家,就憋不住了。 “我看是个傻的,这就算没事了?你信不信,前头四个养在乡下的姑娘,绝对没过什么好日子,这个只怕落不到更好。” 都是当妈的人了,陈秀英叹气:“她自己立不起来,妇联能帮着和稀泥就不错了。” “要我,舍出一身剐也要这家子过不好,哭有什么用。” 陈秀英:“谁叫她生五个女儿,命不好啊。” 她这话一出,又觉得有说赵秀云的意思,赶紧找补:“这样的人家还是少的,先开花后结果嘛。” 赵秀云才不在意:“我就喜欢女儿。” 不是人家那起子生不到儿子才强撑着说的,是实打实的喜欢,满家属院长眼睛的都看得出。 陈秀英附和:“是啊,还是女儿好。” 其实心里想的是,再好,还不是泼出去的水,方海要绝了后能忍,现在是年轻颜色好,再过几年且看吧。小夫妻总以为仗着感情好什么也不怕,殊不知再好也有没的一天。 她是不想惹人嫌才不说的,可不是等着看笑话。 赵秀云听出不信之意也无所谓,左邻右舍的,能处成这样就行。 两个人各回各家。 赵秀云进门,孩子不知道又跑哪玩去了,只有方海一个人在家苦读,念念有词,还把作业拿出来:“我写完了,你看看。” 为了提高他的写作水平,给他布置的都是小作文,力求没有错别字、用词精准。 赵秀云正儿八经拿红笔给他改。 “这里要用‘地’不是‘的’。” 方海自己念两遍,觉得也都差不多,眼睁睁看着被扣一分,还觉得冤枉。 “不是去看李大花,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种场合,一向是妇女们的最爱,不唠三小时不会回来。 说起来赵秀云就来气,连带看方海也不顺眼,上下看他:“我要是再生女儿,你会怎么样?” 方海小心翼翼伸手,大喜过望:“有啦?!” “我是说如果!” 哦,如果啊。 方海把手缩回来:“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他怎么觉得怎么答都不对。 赵秀云瞪他:“问你话呢。” 方海不答不行,说得也很实在:“要说不想要儿子是假的,但没有就没有呗,又不耽误过日子。” “什么叫‘就没有呗’?我只生女儿委屈你了。” 方海倒吸凉气,好家伙,今天是奔着来吵架的是怎么的,一脸正气浩然:“我没有啊,你少冤枉我。” 赵秀云也觉得自己不大对,好好的日子,翻旧账有什么意思,无非是让大家更膈应,话头一收:“我就看不得人家生了姑娘不要。” 方海跟着谴责:“我看这个张大全,人品很有问题,咱们以后不跟他家来往。“ 小狗腿样,赵秀云心想,过日子,明白糊涂过就行,现在也挺好的。 她手在腿上掸灰:“我做饭去。” 方海顺眉搭眼不吭气,回头见俩丫头一身土回来,还给她俩使眼色。 父女间有默契,禾儿和苗苗连脚步都放轻,生怕惹了亲妈的不快。 可惜赵秀云的不快是冲着方海去,或者说,是冲着老家的婆婆去的,对着女儿那叫一个慈爱,听见声探头:“禾儿,土要抖在外面。” 语气听着不像不高兴啊,警报解除,禾儿和苗苗站在屋檐下拍土,方海给她俩拧毛巾,心里不太平,好端端的,自己什么都没做就一顿骂,这是不是柿子专挑软的捏?肚子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但他不敢抱怨,跟女儿搭话:“又上哪弄这一身?” 禾儿:“我们玩打仗呢。” 家属院的孩子来自天南地北,叫打仗的游戏有好几种,规则不断相互妥协后,最终版本的就是分两队的抓人游戏。 但这种游戏要会跑会跳才有人带着玩,她总是有个尾巴妹妹,一向不让她加入,今天也是奇了怪了。 方海最近对这些孩子事还算了解,问出来:“怎么今天带你玩了?” 禾儿“哼哼”两声:“陈清韵都让玩,凭什么不让苗苗玩。“ 新鲜事,童蕊管孩子紧,陈清韵可是从不在楼下玩的,说夸张就是旧时代的闺阁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爱动的孩子长得虚,又白,好像出生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走两步还喘,就这体格? 方海很持疑,这帮孩子,老能挑三拣四了,要求高过征兵。 “她跑得动?” 禾儿继续“哼哼”:“当然跑不动,王海军说她可以玩,就可以玩。” 王海军是十岁以下的孩子王,权力大得很,带谁玩不带谁玩都要听他的。 小孩子的世界也有自己的规则,方海不掺和,只是奇怪,王海军跟个小炮弹似的,怎么今天发这样的善心。 禾儿已经替他解答:“还不是觉得陈清韵好看才带她玩的,哼,我们都输了!她比苗苗还快被抓到!” 一直到吃晚饭,禾儿还是愤愤不平,好容易有人带她玩一次打仗,全赖陈清韵,草草收场,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赵秀云从小带弟弟,要上班的时候是没办法,不用上班了就不把苗苗丢给姐姐,说:“下次你跟他们玩,妹妹跟妈妈玩。” 跟妈妈有什么好玩,禾儿认真严肃:“不行,妹妹要跟我玩。” 不可以打仗还可以跳皮筋,她有皮筋,谁想玩谁就要带苗苗。 姐妹俩吵吵闹闹,感情也最好,赵秀云摸女儿的头:“要不给你买个篮球?” 现在各机关单位都有自己的篮球队,打篮球可是很时髦的事,这个头正经打不了,买回来玩玩也行。 但凡什么玩具,第一要紧的不是好玩,是出风头,禾儿盘算起来,篮球场都被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们占完了,还不如买乒乓球,别以为她不知道,王海军就一直想要一副,到时候看谁不带谁玩。 她小辫子一甩:“要乒乓球。” “行。” 方海:“不够球桌高吧。” 禾儿最忌讳人家说她不高,立刻跳起来:“我现在长个子了!我坐倒二块桌呢!” 小孩子的自尊心,不容践踏,方海说错话,一晚上没得姑娘好脸色,夜里跟媳妇抱怨:“你们母女,一个赛一个的有脾气,还生,再生一个要我命。” 赵秀云懒得理他,被子一盖:“那你找个没脾气的去。” 方海黏上来:“我就找你。” 推也推不动。 乒乓球拍 乒乓球拍 赵秀云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去给禾儿买乒乓球拍,一副要十块,球一毛钱一个,心疼得她晚饭都少做一个菜。 少做一个菜,量不能少,一大盆炒黄瓜,一大盆炒丝瓜。 方海最近被惯坏,没肉吃觉得晚饭都不香,捧着碗只吃三大碗,放下碗还觉得没吃饱。 “咱明天能吃肉吗?” 赵秀云直拿眼瞪他:“就少一顿,有什么好嗷嗷叫的,还不如孩子呢。” 方海大叫屈:“她俩放学不是点心就是饼干的,我能跟她们比吗?” 运动量都不是一个层级的,怎么能一样。 赵秀云也知道训练辛苦,不过不同情他:“说好几次,你那份是你自己的,谁叫你不吃。” 老毛病,孩子看一眼就全给孩子,饼干可是顶饿的,换七零年那会还得拿粮票买呢。 又说孩子:“你们自己也有,吃完了就是吃完了,再叫我看到皮绷紧一点。” 禾儿不敢说话,低头扒拉碗。 大的小的都被说一通,一声不吭。 赵秀云自己发挥完,语气又变得平稳:“我跟人家订了只鹅,明天就杀。” 铁锅炖大鹅,再弄玉米饼子,还是一位东北的军属教的做法,赵秀云做过一次,全家都喜欢。 方海喜不自胜:“家里还有酒吗?” 要是能来一杯更是不错。 “有,够你喝一杯的。” 禾儿也提要求:“那可以买汽水吗?” 供销社一到夏天就卖玻璃瓶的冰汽水,橘子味的,一瓶一毛五,攒五个空瓶子可以换一瓶汽水,喝一口冰到天灵盖。 “买,你放学自己买回来。” 孩子是不给钱的,但平常帮家里买东西能攒个一分两分,再加上有个好爹,禾儿已经给攒了一块多,还不知道要干嘛用,抠得很,一定要强调:“妈妈给钱吗?” 说得跟亲妈从她口袋里掏过钱似的。 赵秀云寻思这孩子的抠可能随自己,兜里掏五毛钱:“买三瓶。” 她口袋里毛票多得很,给正好的也行,孩子爱攒钱就让攒,一毛五分的又发不了财。 禾儿算术不错,大为喜悦又有五分钱进账,碗一推就要出门炫耀新球拍,才抬腿出去,听见妈妈的咳嗽声,顿住回过头,把空碗放到洗碗盆里,泡上水。 有些不安地看着妈妈。 赵秀云挥手:“去吧。” 苗苗还没吃完,嗓子一扯就要哭,赵秀云脸色一变:“快点,姐姐都吃完了。” 把她的哭声噎在嗓子里,剩下那几口都没怎么嚼就吞下去。 赵秀云牵她手去空地,五张乒乓球桌一字排开,禾儿站在中间,围着一圈孩子,颇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思。 要不是亲妈,还能觉得有点小人得志。 自家姑娘,怎么看都可爱。 赵秀云松手让苗苗找姐姐玩,看着她钻进人里头,转身回家。 方海已经把碗筷收拾好,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坐在椅子上抓耳挠腮。 赵秀云以为他是有不会做的题目,凑过去看。 “哪一题?” 方海下意识把本子盖上,给她吓一跳。 “不能看的是吗?我没看见。” 方海反应过激,又把本子摊开:“不是,是师长让我写的文章,我写不出来。” 准确来说,还是写了几个字的,狗屁不通而已。 赵秀云“拜读”过后摇摇头:“明知你们文化程度都不高,还让你们写?” 内部小报,所有营级以上干部都要出一篇军旅生涯的文章,方海是苦不堪言:“我也不想写,这不任务嘛。” 这种时候,势必要比下有余,他给自己贴金:“别看我这样啊,同级别里头还算识字的了。” 都是帮大老粗,非文职干部里五分之四的人农村出身,小学毕业的没几个,自学程度有好有坏。 他灵光一现:“也没说非得自己写,要不你代笔得了。” 赵秀云手指头在桌上点:“我有什么好处?” “有评选,第一名有五块钱。” 早说嘛,赵秀云把笔抢来过:“一边等着去。” 她是念惯报纸的,行文、主题把握得一清二楚,不像方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三下五除二,一篇小文章跃然纸上,题目叫《从军十四年》。 按照时间顺序写了方海说过的几件小事,有训练的、有立功的,这种文章不能太吹捧自己,又要显示出能干,水平不够很容易像王婆卖瓜。 方海的文化水平只够他拍着大腿说:“好,非常好。” 赵秀云也是手痒,有活先揽下来,写完才质疑:“你得先确定我写行不行才交啊。” 方海:“肯定没问题,老赵还说叫他姑娘写呢。” 不然就这帮人,最后啥也交不上,领导又不是非要强人所难,都是任务嘛。 赵秀云放下心,好久没写这么多字的手发酸,甩两下,一看手表:“这都几点了,还没回来?” 家属院能听到营地的熄灯号,孩子们每天跟着八点半的声回来。 方海不甚在意:“就那新球拍,够她俩兴奋好几天的。” “那也该睡了,明天还要上学。” 她说完去空地把人揪回来,大的小的脸蛋都红扑扑,禾儿着重描述大家都要跟她玩的盛景。 赵秀云仔细看孩子的脸,是跟她小时候长得差不多,绝对的好看,怎么她小时候追在屁股后面求着一起玩的人那么多,到禾儿这里就没有了? 这家属院也没多少长得好看的孩子啊。 奇了怪了。 她也不是说非要姑娘有多少人喜欢,只是有点不得劲,问方海:“你觉得家属院哪个小孩最好看?” 方海大言不惭:“当然是咱们家的。” 赵秀云原来觉得禾儿不说排第一,前十肯定有的吧,这会不太信:“那小男孩怎么都不爱跟禾儿玩?不会是排挤咱吧?” 要说这事,方海还真知道是为什么,他自己就是小男孩过来的,好笑道:“你没觉得她老跟王海军别苗头吗?” 赵秀云仔细思索一番,反问:“有吗?” “我看你姑娘心大得很,想做头头呢,王海军当然不让男孩子跟她玩。” 还有这一出,赵秀云仔细一想,禾儿连当班干部都积极,还真有可能想做孩子头头,这样她就能想玩什么游戏,大家就得玩什么游戏。 做妈的,有人点拨,赵秀云一下就想明白了,有些无奈。 “那就不管了,看他们谁能争赢谁。” 接下来几天,禾儿都带着妹妹和球拍早出晚归,显然这十块钱的余韵还很长,一定程度上冲击了王海军的“霸主”地位,家属院里因为缠着要买球拍的打孩子事件都有好几起。 宽裕些的人家也会买,毕竟能随军的都有一定级别,十块钱还是有的,全看大人舍不舍得。 赵秀云是特别舍得,新布裁出来给孩子做衣服,不好意思借别人家的缝纫机,搬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头一针一针缝。 盯久了觉得晃眼,站起来动动手脚,打算去外头溜达溜达,听听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门一拉开,和脸带薄怒的童蕊对上眼。 童蕊要敲门的手放下,牵着哭得皱巴巴的陈清韵,语气生硬:“赵同志,你们家方青禾唆使其他孩子排挤我们家清韵。” 一般人好歹来个开场白,这是招呼都不带打的,上门就告状。 赵秀云不觉得禾儿是这样的孩子,对这个态度也不喜欢,平淡道:“你说话得有证据吧?” 童蕊觉得这话听着就很刺耳,克制道:“我就在旁边看到的,她让大家都不要跟清韵打乒乓球。” 赵秀云半信半疑:“你说了也不能算,我得自己问问。” 童蕊做老师多少年,什么样的家长没见识过,都是些不到黄河心不死,她强调:“你尽管问,大家都听到了。” 说得赵秀云都怀疑了,她锁上门到空地。 今天是礼拜天,孩子最多,尤其是市里上学的初中生、高中生们都放假,五张乒乓球桌显得有些拥挤。 禾儿正在一张桌前和人对打,打得有模有样、你来我往的,都没看到亲妈。倒是苗苗扑过来抱妈妈的腿,她个子不够高,只能站着看,幸好她性子静,只要跟着姐姐做什么都行,也不吵不闹。 赵秀云喊:“禾儿,过来。” 禾儿球一收,让给下一个人,汗哒哒走过来:“妈妈我赢了!七比三呢!” 赵秀云掏手帕给她擦汗:“厉害,童老师说你让大家不要跟清韵玩,有没有这回事?” 禾儿抿着嘴,不情不愿:“有。” 童蕊听见她自己都认了,气势十足:“你听,我就说了吧。赵同志,这样有些过分了吧。” 是过分,赵秀云想想要是有人排挤禾儿苗苗,心都能碎了,表情严肃:“方青禾。” 连名带姓,今日要遭,禾儿急起来:“是她先叫王海军不要跟我们一起玩的!我这是有仇报仇。” 童蕊:“你少冤枉我们清韵,她连王海军是谁都不知道。” 这话赵秀云都觉得不对,把孩子护在身后:“我都好几次看见王海军追在她后面跑,怎么可能不认识。” 童蕊低下头跟女儿说话:“清韵,你说。” 陈清韵左看右看,一个劲哭着不说话,怎么看怎么有事的样子。 情势一下子反过来,赵秀云冷哼:“童老师还是问清楚的好。” 谁还不护短了是怎么的,今天不给个交代,谁都别想好。 入V三合一 入v三合一 童蕊现在是骑虎难下, 她先找上门,现在火烧到女儿身上, 刚刚怎么跟赵秀云说的, 现在都得原封不动回给自己。 她本来就不是性情平和的人,现在更觉得丢脸,对女儿用哭来掩盖犯错的行为心中有数, 拿出对学生的态度来。 “陈清韵, 你自己说,有没有这回事?” 禾儿有人护着, 火上浇油:“就在横杆那里说的, 王海军、刘志高、我、王月婷都听见了。” 赵秀云警告地看她一眼, 她缩脖子不再说话。 童蕊只觉得自己一张脸叫人放在地上踩, 继续逼问:“妈妈跟你说话, 你听到了吗?” 赵秀云心里叹口气, 陈清韵这孩子长得是真的好,哭起梨花带雨,一派娇弱可怜, 好像残花在枝头, 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护着。像王海军这样的小男孩, 有几分爱逞英雄气概, 生来怜弱, 追着捧着是应有之意。 自己家的呢,像小辣椒, 爱充大姐, 谁欺负了边上的小女孩她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帮人家找场子, 几个爱逗人的男孩子见她就跑。 在老家的时候野是野了一点,没有这样的胆子啊。 赵秀云觉得是方海的问题, 他不止一次唆使孩子被人欺负就还手,打不过也要打,爸爸给你撑着。 什么人都是,欠骂。 她看陈清韵哭得快不行,也不好太咄咄逼人,息事宁人道:“童老师,今天这事就这样吧,我先带禾儿回去了。” 禾儿心想,大事不妙,这还不到下班的点呢,连能救她的爸爸都没有。 但她没有反抗之力,只能老老实实垂头丧气跟在后头。 苗苗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到家自己拿小汽车出来玩,往地上一坐。 赵秀云的重点也不是她,坐在凳子上,问:“今天有做错事吗?” 别看孩子小,其实心里门清,就是不服气,脚在地上摩擦,抿着嘴不说话。 行,赵秀云下巴一抬:“墙边站好,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叫我。” 禾儿眼泪都到嘴边了,捏着衣角擦掉,站得跟棵小白杨似的,还别说,这个角度看得出两分她爸的影子。 苗苗悄悄挪到姐姐脚边,掏出珍藏的糖给她。 赵秀云不待在客厅,回房间接着缝衣服,一直到太阳下山,这场对峙还在继续,她把东西放下,动动筋骨。 禾儿有时候也倔,就是故意站得好好的,显示自己的脾气,苗苗赖着姐姐的脚丫子睡着了。越是这种时候,她们俩越要弄出我们俩才是一派的样子出来。 赵秀云看也不看,进厨房做饭。 淘米把饭煮上,炖大鹅时剩的肉汤炖菜,码头买的小黄鱼干煎,海带做汤。家常菜就是这样,翻来覆去也做不出花来,买得到什么菜就是什么。 饭点,家属院飘香。 方海加快脚步,路口跟陈斌分别,进门的时候还奇怪呢,今天怎么没有孩子来抱他,定睛一看,压低声音:“怎么了这是?” 禾儿的倔劲不分你我,不说话,只是眼泪适时掉下来。苗苗听见“救星”回来,立刻翻腾起身:“妈妈罚的。” 为什么罚呢?她三岁小孩也说不出来。 随军以后,赵秀云还没正儿八经罚过孩子,方海头回见识,脚步声放轻,半蹲下来跟姑娘咬耳朵:“怎么了?跟爸爸说说。” 禾儿才不说,她知道妈妈为什么罚她,但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才一直撑着,企图用自己的坚强让妈妈先认错。 就这意志力,方海哪里扛得过,讪讪挪到厨房帮忙,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很明显。 赵秀云看他一眼,把下午的事情一说。 方海和禾儿想得如出一辙:“本来就是她先说要排挤咱们的,凭啥不能排挤回去。” 赵秀云冷笑:“你跟她一块站着去,父女俩好好交流一下。” 大男人站墙角,方海不干,被瞪了一眼只得屈服。 禾儿说没等着爸爸解放她是假的,看他也站在自己旁边,忍不住嚎啕大哭。跟号角似的,苗苗抱着姐姐也嚎起来,活像被后妈赶出家门的可怜人。 赵秀云把饭菜端了放桌上。 “收声。” 方海看她脸色,不敢插嘴,拿了纸巾给孩子擦,黄河水都没这么多,大的小的泪满衣衫。 天要下雨,孩子要哭,拦不住的。 赵秀云自己坐下来吃饭:“要吃吃,不吃都给我站着。” 给个台阶,还不赶紧下,方海有这觉悟,禾儿可没有,脚下打钉子,一动不动,她不动,苗苗更是不挪窝。 赵秀云才不管,自顾自地吃,方海小声哄两句,左右看,得,这就站上队了是怎么的,他一咬牙也坐下。 禾儿抽抽噎噎停下来,看看妹妹,带着她吃饭,为了显示两个人是一派,都不用妈妈喂,她自己喂。 厉害啊这是,要不是自家的方海还能夸一句呢,一拍脑门:“看这闹的,我都给忘了。” 赵秀云觑他一眼。 方海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五块钱:“你上次帮我写的那篇文章,师长看了说不错,给你推到军区去,这是评选的奖金。“ 好几天前的事,赵秀云事情多,一时忘了问,有进项当然高兴,表情可见松快下来。 她一松,方海胆子就大起来。 “孩子不知道错在哪,你说说她就知道了,是不是禾儿?” 禾儿才不配合,小脸埋进碗里。 赵秀云:“她不是不知道错在哪,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说都说了,她放下筷子:“方青禾,妈妈问你,排挤别人是不是不好?” 爸爸的话,可以当做没听到,妈妈问,禾儿再不情愿也要哼唧两声,吐出一个鼻音“嗯”。 赵秀云:“那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做?” “是她先做的!” 禾儿知道是不好,但她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什么不对! “她做是她错,你做是你错,别人犯法你就可以犯法吗?” 这还上升到犯法了,方海打岔:“没这么严重。” 连他赵秀云都是要骂的,眉头一拧:“待会再说你。” 哦豁,还有我的事呢。 方海自身难保垂下头。 禾儿还是不服气,一张脸气鼓鼓。 赵秀云手指头在桌上用力一点:“还有,你为什么针对陈清韵?” 这又说上针对了,对孩子来说也太过,方海忍不住又抬头:“那也是她先针对的咱禾儿。” “吃饱了就给我一边站着去。” 方海哽住,行,能救他都救了,也算牺牲自己成全爱女,灰溜溜往墙边一站。 禾儿被妈妈戳中,犟嘴都心虚:“我没有。” “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眼睛转一下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 赵秀云摸女儿心思摸得准准的,这孩子心阔,并不是爱计较的,不然外头那么多小姑娘不会跟她玩,要换别人来排挤、孤立这一套,她只会冷哼说“你不跟我玩我还不爱跟你玩呢”,怎么可能也对别人使回去。 反正今天说不准还要挨打,禾儿豁出去:“谁叫王海军只带她玩!” 小孩子的逻辑很好懂,禾儿喜欢做人群焦点,对这类孩子会忍不住靠近,王海军是家属院的孩子王,她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盼着能跟他一块玩。但小男孩小女孩本来就玩不太到一块,她又带着妹妹遭人嫌,一下子来一个比妹妹更弱的女孩子,王海军还时时带着。 小姑娘也会嫉妒。 陈清韵的想法就更好理解了,她很少下楼玩,没什么朋友,乍有人愿意捧着,就想独占一切,偏偏最近禾儿用乒乓球拍吸引王海军寸步不离,她当然不干了。 赵秀云忍不住叹气,别看都是小事,小树苗长歪就一下,她抽出木棍:“那是王海军愿意,跟陈清韵没关系。她让人排挤你,你可以排挤她,但只有你可以这么做,不是你叫大家都不要跟她玩的理由,这本身就不是正确的事。你明知道不对,还要强说自己没有错。方青禾,妈妈要打你。” 这就上家法啦?方海心疼:“人家说子不教、父之过,要不你还是打我吧。” 怎么哪哪都有他? 赵秀云抽了禾儿的掌心一下,转念一想:“行,伸手。” 这一下说重不轻的,苗苗赶快帮姐姐呼呼手。 方海巍巍颤颤伸手,真不是他怂,是媳妇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要吃人。 果不其然,赵秀云对着他可不留情,棍子都听见破风声了。 方海一双手全是茧,倒吸口气,还冲女儿微微笑。 禾儿苗苗一左一右抱着爸爸的大腿,眼泪汪汪,好像他们仨才是一家人。 赵秀云看不下去:“行了,都收收,明天不用上班上学了?” 她刚发过威,令行禁止,孩子本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在床上闹来闹去,今天却睡得很快。 方海几回透过门缝看,只看到她俩各种稀奇古怪的睡姿,回房间对着算账的赵秀云说:“你就一点也不担心?” “那是你见识少,明早起来又是好好的。” 孩子忘性大,爱黏着妈妈,再说心知肚明是犯错才挨打的,恨不得现在就给忘了。 方海见识确实少,侧身躺在床上说:“你今天这么做我是不赞同的。“ 又补充道:”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前后矛盾,赵秀云合上本子,跨过他躺下。 “你以为教孩子容易,一不留神就能走歪路。你以为是小事,孩子的事哪有小事。” 春播夏种都得小心翼翼,养孩子更是难于登天。 赵秀云说得没错,一觉睡醒,禾儿早不记得挨妈妈打,又凑过来撒娇。孩子犯错是正常,没必要老揪着不放。 赵秀云给她一毛钱。 “今天要是有卖麦芽糖的,你就买一点。” 其实也有哄哄孩子的意思在,公社小学门口总有那么两个卖爆米花卖麦芽糖的,也没什么人管,哪个孩子能掏出五分钱买零嘴,就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这种事,对禾儿来说更是不容错过,她甩着两个小辫子去上学。 方海寻思这孩子也好哄得很,洗好碗筷也出门上班,路上顺便送苗苗去育红班。 赵秀云拿出昨天没缝完的衣服,往亮光处一坐,接着缝。 陈秀英过来串门,门一敲就有人应,进来瞥见她的活计:“做衣服呢?” “是,这不眼看要大热,给孩子做一身新衣服。” “粉的红的,还是小姑娘穿了好,我们家那几个,补丁我都懒得打。” “孩子都这样,野,天天给你挂口子回来。” “糟蹋东西,全是白瞎。” 唠唠孩子话,时间就过得很快。 陈秀英瞅着点回家做饭,赵秀云也放下东西,架锅烧油,听见敲门声喊:“进来。” 她还以为是禾儿呢,寻思刚挨骂的孩子就是乖巧,连头都不回做自己的事。 童蕊不由得尴尬,犹豫着出声:“赵同志。” 赵秀云锅铲一放,手在围裙上擦:“童老师来啦。” 语气不冷不热,那不然呢?还扫榻相迎吗? 童蕊也不在乎,就是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她这个人虽然高傲,但不是是非不分,不管怎么样,都得来说句不好意思才行。 赵秀云不甚在意。 “没关系,反正都是孩子的事,他们自己可以解决。” 她这话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没关系,童蕊自知理亏,又不是长袖善舞的人,说两句就走了。 赵秀云耸耸肩,把饭菜盛出来放在桌上,还不见禾儿的影子,到院门等着。 禾儿放学的时候买了麦芽糖,磨蹭好一会才走,到家门口只剩根没什么味道的小棍子,一脸意犹未尽,全然不知道当妈的着急。 赵秀云给她洗手:“吃成这样,黏糊糊的。” 禾儿嘿嘿笑:“我买了三分钱的。” 三分钱的糖,棍子可以在糖罐里搅三圈,够她尽兴了。 赵秀云钱都给了,当然不会问剩下的,只催她快点吃饭。 吃过饭要做作业,其实公社小学布置得不多,来来回回就是数学的加减法和语文的组词,禾儿想着玩,写得快。 她咬着铅笔杆数手指头,数到一半喊:“妈妈,下礼拜到我们去学农。” 现在的学生都要学农,公社小学的孩子就在最近的大队有一片校办地,收成用来补贴学校开销,每学期都有那么两个礼拜不上课,天天到地里报道。 在老家,学生也是要去给食堂捡柴火的。 赵秀云娇惯孩子,但禾儿该会的活都会,哪怕是叫做饭都可以,她去看柜子里还有多少饼干,数着数:“那每天给你带五个饼干去吃行不行?” 正儿八经是要干活的,不像坐在教室里头没什么消耗。 “我想吃糖。” “不行,牙坏掉了都。” 禾儿撇撇嘴,她常常提一些明知道妈妈不会同意,还是抱着一线生机的提议,被拒绝也习以为常,手上唰唰唰写着。 写完一骨碌把所有东西塞进书包,背上就跑。 就这太阳,孩子们都不怕热,不到上课的点都在学校一起玩,晒得个个小脸红红,拦都拦不住。 赵秀云“多喝水”的尾音,也不知道有没有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今年得了两套新衣服,索性把旧衣服裁了,预备给孩子做个帽子。 做帽子她还是第一次,依样画葫芦,针脚都是歪的,气恼地甩针。 聘礼里有台缝纫机,不过被娘家扣下来了,为着这个,原来做衣服都是娘家妈给做,当然,边边角角的布人家没少扣。 赵秀云缝纫上只算一般,心里头算起来,反正现在不上班,慢慢缝也行,再买一台多划不来啊。 家里至今没有自行车呢,票不凑手,加上也没有用得上的地方,去公社买东西来回一小时都甘愿走。 反正现在多的是时间,不着急。 其实家里不缺这几百,赵秀云就是觉得没必要。 她把帽子上的线拆了重缝,恨不得每下一针都好好想想。 大多数事情都是熟能生巧,多做几遍总能出来一遍好的。赵秀云耗得起,一下午都在和“帽子”搏斗。 勉强有雏形。 夜里,方海看她这费劲样,提议:“要不把我的改改?” 现在多少人以穿军装为荣,家属院里的孩子,个头不大也都戴军帽,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掉。 赵秀云揉揉眼睛:“不用,你就那几个,换着用都不够。” 军容军貌也很重要,方海天天换洗衣服,训练磨损又厉害,后勤又不是月月发新衣服。 方海:“那买一个也行,我看供销社就有。” 哪个当家人听得买这个字,真是不知油盐贵,赵秀云瞪他:“有钱没地方花啊。” 方海不说话了,嘿嘿笑,催她熄灯:“明天再做,眼睛会坏掉的。” 下礼拜才去学农,今天才礼拜一,又不着急。 赵秀云哪里不知道他,才把台灯关了,人就没皮没脸缠过来。 外头忽然一声雷,给夫妻俩惊得一愣。 赵秀云推他:“我去看看孩子,别给吓着。” 正经事,方海扫兴翻身。 赵秀云下床披上衣服,从门缝里看,孩子睡得四仰八叉,巍然不动。雷好像就是随便响一响,隔好一会才有豆大的雨珠砸下来。 她现在对下雨很有阴影,屋里屋外检查门窗,忙个不停。 方海在床上躺着,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起身开门。 “怎么了?” 赵秀云:“下雨了,我收拾一下。” 她说的是收拾一下,手上动作大得很,椅子上桌,要把东西挪到柜顶。 方海吓一跳:“下来下来,不怕摔了啊你。” 大惊小怪。 赵秀云:“你睡你的,我弄一下。” 这人,方海扶住椅子:“下来,我来。” 他长得高,不用踩椅子,力气又大,手一伸就够得着。 赵秀云仰着头看,感慨道:“家里有个男人是方便些。” 那些没有男人在家不方便的日子怎么办呢? 方海想不出来,从桌上轻轻跳下来。 客厅里的拉线灯被他碰到,一晃一晃的,连影子好像都在摇摆。雨哐啷哐啷砸在玻璃上,风呼呼从缝里往屋里钻,门被椅子挡住,还是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方海伸手抱了赵秀云一下。 比这再亲密的事,生过两个孩子了,什么没有。但站在灯光下,总叫人莫名发臊。 赵秀云轻轻推他:“怎么了?” 自己都没发现,语气柔得不像话,也就孩子生病时能得到的好。 方海平常走路都昂首挺胸,罚站背都挺得直直的,这会两个肩膀耷拉着。 “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难为情,不敢去看媳妇的眼睛。 从赵秀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左半边脸,胡子总是悄悄长出来,睫毛很长,半垂着眼皮,下巴尖尖的,有个小豁口,棱角分明,胸膛硬到吓人,跟铁块似的,箍得人不舒服。 她踮脚在小豁口上亲了一下。 她没和人处过对象,一步到位就是结婚,婚后也只得到一个搭伙过日子的孩子她爸,这会的感觉却更像是处对象,那些不为人知的“禁书”里,给过她的十来岁时的幻想。 方海浑身上下一僵,咽口水:“该睡了,很晚了。” 赵秀云“噗嗤”笑出声:“嗯,睡吧。” 一夜折腾,赵秀云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积没积水。 雨没在下,院子里不算干爽。 她把衣服挂出去晾好,进厨房和面。 面引子用温水化开,加一碗面粉,一勺糖,揉成团,放进盆里,盖上纱布,搁在蜂窝炉旁边醒。 醒面的功夫,她去洗漱,回来再炒咸菜码子,夹在馒头里吃最好不过。 等馒头蒸上,她再到家属院门口拿牛奶,别的地方都可以送到家门口的,但是部队管得严,外人是不让进的。 一瓶牛奶是半斤,玻璃瓶要回收的,每天得拿着瓶子到门卫那里换牛奶,送奶员还会查奶卡上有没有奶站的红戳,每个月交钱的时候会给盖。 家属院所有人的奶卡都在门卫那里。 门卫认得人,心里有数,跟赵秀云打招呼:“小赵同志早啊。” “刘叔早。” 赵秀云提了个小篮子,把昨天的四个空瓶子给刘叔,换回四瓶鲜奶,一瓶一毛二,每个月喝奶都花掉十来块。 本来是只有孩子喝的,后来她想给方海也补补,但他不肯吃独食,就变成一家四口都喝。 满家属院,也没有几家人这么干。隔壁陈秀英是每天订两瓶,四个孩子分着喝。一瓶其实挺多的,苗苗喝不大完,都进她爸的肚子。 赵秀云坚信,人只有吃得好,才能活得好,伙食上从不吝啬。别的不说,方海给她养得面色可见红润。 健康的表现啊,家里这根顶梁柱,不好吃好喝伺候着怎么行。 不过看不惯的大有人在,比如李丽,两人自从打过架,不合的事明摆在台面上。 李丽养孩子也舍得,端看牛牛那体格就知道,一个人能喝两瓶奶,一顿能吃两大碗。 她正巧也来拿牛奶,阴阳怪气道:“我但凡有点好吃好喝的,全进儿子的嘴,做妈的,哪里舍得自己吃自己喝。” 活像赵秀云是从孩子嘴里抢吃的人一样。 她手矜持地把碎发拢到耳后:“可不是,我也舍不得,不过方海说了,这个家我最要紧,得多补补。” 谁没长嘴是怎么的,李丽料到她会回击,反应也快:“不补补怎么生得出儿子,不是我说,你这还没动静呢?” 赵秀云意有所指:“有的儿子,生不如不生呢。” 说完不给回嘴的机会就走。 李丽不敢追上来骂,只能把声音放大,老远都听得见她跟刘叔说话。 “牛气什么,连个儿子都生不出,姑娘养得再好还不是别人家的,我看八成是……” 后面那些,赵秀云自己都猜得到。 说真的,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怀禾儿苗苗都快得很,怎么来家属院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不想生跟不能生可是两码子事,别的不说,方海会怎么想? 换解放前,要么休妻,要么抬妾。 现在叫离婚,可离了婚要怎么过日子? 不挣钱,哪怕偷攒下来那点家底也有限,再带俩孩子,日子要怎么过? 赵秀云不敢想,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在乡下低一截,被婆家打死都是白死,方海看着是不太像这样的人,可谁能赌? 都怪李丽,好端端的早上,晦气。 赵秀云气鼓鼓回家,把孩子叫起床。 方海带孩子洗漱,她把牛奶温了拿出来,早饭摆好。 白面馒头就咸菜,噎得慌就喝牛奶,美得很。 禾儿爱掰着馒头吃,桌上掉下的碎屑,自己捻起来又吃掉。 方海吃一大口咸菜,咬得起劲:“馒头没味道,你们仨也吃得来。” 家里就他配咸菜,母女三个都只吃白馒头。 “我放了糖的,怎么会没味道。” 香甜软糯正正好,赵秀云就喜欢这个,把奶皮子挑给禾儿。 “今天是不是考试?” “嗯,第六单元的语文。” “做完好好检查知道吗?要是考得好,妈妈给你买好吃的。” 禾儿信心满满:“我肯定能考好的。” 方海:“怎么觉得天天要考试。” 一个单元接一个单元的考,数学考完考语文,又是期中又是期末的,一个学期才上多少课。 赵秀云:“不考试怎么知道孩子学得怎么样?” 成,说不过,方海悻悻。 “我晚上有点事,不回来吃饭。” 他的事一般是和工作有关,赵秀云是一句都不会多问的,听完点点头:“行,那给你留门吗?” 办公室有折叠床,方海要是赶上值班任务就不回来睡。 ”留,九点差不多就回来。” 他说是九点回,其实八点多就到家门口,一手一个大箱子,踌躇不敢推门。 陈秀英冷不丁看见个影子吓一跳:“我说方海,你站这干嘛呢?没带钥匙?你媳妇应该在家啊。” 方海被她这嗓子吓的,手臂推门:“在呢在呢,嫂子回见啊。” 速度快得,陈秀英要问他拎着什么都给岔过去了。 进了院,就不容方海拖延了。 赵秀云听见动静,拉开屋门:“这么早就回来了?” 借着那点灯光,院子里的景象一清二楚,她心头涌上不安:“你买了什么?” 方海支支吾吾:“进去再说。” 生怕她在院子里就骂人。 越是这样,赵秀云越是往大了猜,拳头捏紧恨不得捶他,抱臂倚着墙让他进来。 “现在能说了吗?” 孩子都还没睡,以为爸爸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光着脚丫从房间跑出来,一脸兴奋。 赵秀云笑不出声。 “穿拖鞋,说几次了。” 禾儿察言观色,赶紧带着妹妹跑回房间,从门缝里往外看。 方海小心翼翼把箱子放下。 “买了……风扇。” 天眼见的热起来,孩子火气旺,早起有时候都一身汗,但赵秀云从没想过买风扇,一是这种大件不必须,一年就用三四个月;二是票难凑,里里外外得搭下去不少,划不来。 赵秀云正要问多少钱买的,孩子又跑出来嚷:“风扇,我们有风扇啦!” 她忍不住扶额:“还买两台,睡一间房不就行了。” 也就是家属院地方宽,上城里看看,一家三代住一间房的都多得是,两台风扇电费都不知道要多少。 方海趁着孩子不注意勾媳妇手:“大姑娘了,怎么能睡一间。” 眼睛里可不是这个意思,打量谁不知道他脑子里就那点事。 赵秀云圆眼睛一瞪,没好气:“买都买了,我还能说什么。” 先斩后奏,她盯着方海的口袋:“你是真没少攒钱啊。” 这种大件都舍得买,一买还买俩。 反正提起私房钱,方海就不吭声,蹲下来给孩子看怎么用。 插上电开关一按就有风,别提多凉快,他还邀功:“人家售货员说,家里有孩子用的时候要小心,我买了铁丝,把上头宽的地方打个网。” 还挺周全,赵秀云僵着脸夸他:“那你可真厉害。” 这会就是叫她炖龙肉吃,都觉得不香了。 但不管怎么说,两台风扇是尘埃落地,赵秀云不许孩子对脸吹,转向墙脚,勒令她们不要拿风扇当玩具,才把她俩镇压下去。 另一台就放在夫妻俩的房间里,转得很活泼,还有点机器声。 赵秀云摆出审犯人的姿态。 “多少钱买的?” 风扇的价格她知道,但加上票就不一定。吃供应的时候,哪家的票不紧张,风扇是特票,一年也发不出几张,要想“换”得大价钱。 方海见糊弄不过去,伸出手比划一下。 六百! 赵秀云捂住胸口。 方海赶快讨好:“是不是很凉快?我看你热得都睡不着。” “我热是因为你非得搂着睡!” 赵秀云不太爱讲这样的话,一出口就顿住。 “你下次花大钱好歹跟我商量一下。” 方海心想,我也没多少钱可以花了,应得爽快:“肯定的,咱们家你当家。” 赵秀云半信半疑:“行,那这次就放过你。” 得了好脸,方海没皮没脸把人抱住,深吸口气:“抱着睡香。” 跟小狗似的,就差伸舌头舔一口。 男人! 赵秀云任由他去。 女人也有毛病,口是心非,她第二天还想着怎么炫耀家里买了风扇,陈秀英就凑过来问:“我昨天看你男人提了两个大箱子,站在门口站半天,提的什么呀?” 赵秀云想象方海那犹犹豫豫怕挨骂的样子就好笑,一脸无奈:“风扇,还买了俩,烧得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陈秀英显然羡慕:“那可是好东西啊,多少钱买的?” 赵秀云伸手比划,她叫出声:“六百!” “可不是,心疼得我都说不出话。” “一斤猪肉才八毛三,够买多少斤的了?” 陈秀英都心疼了,她男人赵庆一直在三类地区工作,工资是调到沪市后才涨的,一直没攒下多少钱,婆家负担重,四个儿子花销大,不说别的,老大的彩礼就得慢慢攒起来,扣扣索索大半辈子,家里什么大件都舍不得添。 赵秀云要是自己买,肯定也下不去手,但方海的私房钱,真是不用白不用,总比填婆家的嘴好,因此也说了几句好话。 “沪市太热了,孩子长痱子,不买不行,跟老家那地界完全不一样。” 陈秀英心想也是。 “你们刚来肯定不习惯,我们原来在广西,才叫火炉呢,夏天我脚都迈不出去。” “我上你们家看看风扇去,要是好用,我给孩子也买一台。” 四个男孩子挤一窝,夏天都是凉席铺在院子里睡,可顶不上风扇好用。 陈秀英一见风扇转就喜欢,伸手怕给摸坏了,又缩回来。 “这风可真大。” 赵秀云才用一晚上,都觉得好得不得了,实在是天渐渐热,睡身边那个又黏人。 她大力推荐:“我给孩子开的一档也够用,早上我去看走字,电也没走太多,就是票实在难弄。” 有钱都难换,有得折腾呢。 陈秀英估摸也是,一咬牙:“我想想办法,买一台就行。” 三百块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就是都一样,抠,不狠狠心舍不得。 赵秀云:“一台就很够了,敞着屋睡,我们是姑娘大了,跟爸爸一间屋不合适。” 其实也就是他们家讲究,多少人家拉个帘子男男女女挤一间。 陈秀英这样结婚多年的已婚妇女,也是什么话都敢说,笑得暧昧:“你们可不行,不然办事的时候怎么办?” 夫妻好不好,那真是一打眼就瞧得出来,赵秀云又生得好,嫁给谁谁不捧在手心。 赵秀云本来该打诨过去,一想到方海买风扇也有这个用意,脸涨得通红,尴尬笑笑。 陈秀英就是随口说一句,又接着绕风扇转悠,没多会告辞。 她前脚走,后脚家里就客似云来,个个来参观风扇,问东问西。 赵秀云真是没小瞧陈秀英传播的水平,家属院都不用装喇叭,直接叫她去顶活就行。 她给客人们倒水,有脸生的,有脸熟的,都是来看新鲜的,连还没出月子的李大花都来了。 李大花她男人张大全在妇联的镇压下,没把刚出生的女儿送走,但据同一栋的人说,她婆婆可是天天在家里骂。 自家乱成一团还顾得上看热闹? 赵秀云看不太上她。 李大花期期艾艾挤在人里头,环顾四周想,为什么都是生女儿,她赵秀云就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呢? 人最怕的就是比较,李大花在丈夫和婆婆的常年谴责下没有憎恨他们,而是对“同样出身”的赵秀云充满嫉妒。 她远远看过方海,长得又高又英俊,级别比她男人高,会牵着女儿的手,放在肩膀上骑大马,听说在家还干活。 怎么偏偏赵秀云就有这样好的命呢? 李大花想不通。 她想得入迷,被孩子撞了一下才回过神。其她人见一波孩子涌进来都避开,只有她愣愣站着。 赵秀云觉得她怪怪的,但还是说:“禾儿,怎么走路的。“ 禾儿急着炫耀风扇给小伙伴看,匆匆道歉:“阿姨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其她大人比李大花更先出声:“没事没事。” 也有说:“这孩子真懂事,还会道歉呢。” 又其乐融融地围观起风扇来。 禾儿双手叉腰:”这是爸爸给我和妹妹买的。“ 小屋子一下进这么多人,赵秀云都觉得透不过气,心想不能给孩子掉链子,抓了一把糖出来分。 都是家属院的孩子,有的家长在自然要推。 你推我让,你一句我一句,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连落脚地方都快没有,空气里都是欢快。 冲得李大花天灵盖都在响,她这一胎养得太好,孩子胖,生得难,到现在还没怎么恢复好,身下的血就没断过,站在这里都是强撑。 本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会福至心灵。 “不是给你和妹妹买的,以后这些都是要给弟弟的。” 屋子里头太吵,她第一遍语气轻,只有站边上的人听见了,诧异地看她一眼。 李大花只有扯嗓子,又说一遍。 这一次是都听清了,禾儿的表情冷淡下来,苗苗虽然听不懂其中的恶意,但意思是听懂了,反驳道:“是我和姐姐的。” 李大花心想,要纠正孩子这种错误的思想,她是好心呢,才要开口,赵秀云沉着脸:“滚出去。” 小事 小事 滚这样的字眼, 当然不算太礼貌,在场的人都觉得情有可原, 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 赵秀云有多宝贝这两个女儿,哪怕是实话,说出来也未免叫人不痛快。 这李大花, 生女儿生魔障了吧, 平时恨不得缩着墙脚走路的人,怎么今天抖擞起来? 今天这一趟来得值啊, 不仅有风扇看, 说不准还有场大热闹, 大家虽然面上不显, 眼神都不知道交流了多少。 李大花没料到赵秀云会这样不客气, 但她以己度人, 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没什么不对,反而拧眉道:“秀云,你怎么这样说话。” 好似大家有多熟一样, 赵秀云懒得和她废话, 把女儿拢在怀里, 表达自己的态度说:“要么滚出去, 要么被我打出去, 你自己选。” 这要不是看在她刚生完孩子的份上,赵秀云早就动手, 这种忍耐让她的心绪不太佳, 低声哄孩子说:“她说得不对, 那就是爸爸给禾儿苗苗买的,就是你们的。” 禾儿表情恹恹, 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懂得生儿子和生女儿的区别,出去外头没少有人挑拨“等你有了弟弟”,尤其是老家听得更多,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有妹妹是好事,有弟弟可就不是。 反正她就是不高兴,小嘴翘得老高,盯着李大花看,似乎在说“妈妈都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 小孩子目光灼灼,李大花不为所动,咳嗽一声显示出自己的虚弱,从她的表情看,是真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错话,对赵秀云的话尤其不赞同,说:“你怎么能这么教孩子呢?” 女孩子可不能这样教,心都给养大了。 赵秀云本来想着叫她滚蛋就算,这会起了掰扯的心,站起来抱臂说:“那你有什么高见?” 场面到这地步,没有人出来劝,可见世上人看热闹的心一模一样,眉眼乱飞,只有站在李大花边上一位嫂子扯扯她的衣袖,也没把人拦回来,默默摇着头挪开。 笑话,当谁是泥捏的,赵秀云连李丽都是说打就打,护短之心可见一斑,你还上赶着,莫不是想挨打? 李大花就一门心思,要掰正这种错误思想,没生儿子的女人怎么还能过这么好?女儿怎么能说家里的东西是她的? 她苦口婆心劝道:“你将来总要生儿子,女儿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养大就算不错了,哪里要费那么多功夫,还不如攒下来留给儿子。你也别仗着年轻,我生老二的时候也以为老三会是男孩,结果现在一溜生到老五。还是得抓抓紧,不然以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赵秀云环顾四周,信这套理论的人肯定是有的,心里嘀咕她给女儿花钱多的也不少,但大家都不会说出来,都是聪明人,犯不上。 只有李大花实在是蠢人中的蠢人,糟践自己还要拉下她。 我呸,赵秀云平常在孩子面前还是端庄,毕竟有些坏习性不适合姑娘家学。 今天是彻底放开,笑得讥诮道:“我看你是生孩子连着脑子也生出来,以为自己还在大清呢,中央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你算老几敢在我家指指点点,今天要不是看在你没出月子,我立刻让你横着出去。” 又说:”你当妈的不心疼孩子,那是孩子倒八辈子血霉投到你肚子,上辈子杀了你全家估计是,小心你的报应在后头。我们家的就愿意娇养着,我愿意,我男人愿意,碍着你什么了?我就是生十个八个,个个都是我的掌上明珠。劝你没事回去多漱口,别一张嘴就熏到人。” 她说话快,一串接一串,骂人都不喘气,不带脏字,听得人一愣一愣的,心想怨不得人家是文化人呢。 李大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又看赵秀云不像开玩笑,是真的要抄家伙打她,匆匆跑掉,还不忘甩下一句,说:“我是为你好。” 赵秀云盯着她的背影,又不像是只跟她说,意有所指道:“要我觉得好才是好,用不着你猫哭耗子。” 大家看足热闹,看她还是气愤难平,跟着劝。 “她脑子不清楚,犯不着跟这种人计较。” “就是,我看八成是给她婆婆打出病来了。” 赵秀云笑笑,又蹲下来跟孩子说话,温柔地说:“不管妈妈有没有生弟弟,都最喜欢你们。” 孩子听得懂话,禾儿捏着拳头说:“我也最喜欢妈妈。” 苗苗则是扑进妈妈怀里,显然是有点被吓到。 这一番母慈子孝,让大家过足瘾,纷纷告辞,准备出去传播最新出炉的八卦。 赵秀云用脚趾头都猜得到会怎么传,这种事是拦不住的,大方送人出门,一下子一屋子的人都散光。 禾儿带着妹妹做妈妈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这是被吓到,孩子再不记事,一时半会也缓不过劲来 。 方海进门就看到媳妇孩子排着队走路,一天一花样,真能折腾。 他洗洗手问道:“今天吃什么?” 每天都是他进屋就开饭,赵秀云把饭菜端上来,汤盛好。 今天码头有虾,她在老家没怎么见识过,内陆和沿海差别大,一斤四毛她也咬着牙买,按照别人说的洗干净烫熟,蘸酱油和醋吃。 刚烫熟的虾谁碰谁知道,赵秀云想给孩子剥,一沾手就丢回盘子里,指尖红红。 方海把盘子挪到自己跟前说:“你吃饭,我剥。” 他一双手全是老茧,皮糙肉厚,这点烫怕什么,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盘,孩子吃的速度都赶不上。 禾儿爱吃醋,整只虾浸没,一口咬半只,剩半只还要再蘸一次,赵秀云看了都觉得牙酸,不赞同道:“少吃点醋,你看你黑的。” 在老家的时候夏天短,加上赵秀云天天上班,管孩子紧,公社职工院又不是没丢过孩子,不肯让她自己带妹妹跑得太远。 现在不一样,家属院管得严,等闲人不能进,同龄孩子多,简直是野得没边,就衣服遮着的地方看得出这原来是个白孩子。 小孩子不怕黑,禾儿不以为意,露出白牙笑。妈妈发出个鼻音,她只好乖觉地少吃醋。 方海有些好笑道:“我看你在你妈这里乖得很。” 小丫头在他跟前可不这样,耍赖、撒娇,连地上打滚都敢,大有不从大家都不要好过的架势,柿子是都挑软的捏啊。 禾儿也不掩藏自己的偏心,光明正大说,d“我最喜欢妈妈。” 孩子强调这句,无非是想得到同样的回应。赵秀云毫不吝啬,在她的小脸上亲一口才说:“妈妈也最喜欢你和妹妹。” 禾儿并不是爱嫉妒的孩子,如果妈妈没有说最喜欢妹妹她反而不高兴,因为知道妹妹会不高兴。 这样好的孩子,就在自己家,赵秀云美滋滋跟方海使眼色。 母慈女孝,方海明知道孩子谁带大的跟谁亲,还是忍不住酸溜溜,连带媳妇也是,咋的,他就不配一个喜欢是怎么的,夜里闹得起劲,还要缠着她问说:“喜欢孩子还是喜欢我?” 赵秀云推不过他,喉咙里挤出话音答道:“你。” 方海有时候跟孩子似的,白天还要再问一遍。 赵秀云气得拧他说:“注意点,家里还有孩子呢。” 两个孩子在外面,又不会到厨房来,方海不闪不避,越凑越近,非要听她说出个好歹来,被踹一脚才消停,一脸可怜道:“礼拜天,只有我要上班。” 赵秀云觉得上班才不可怜,现在要是能给她一份工作,去挖矿都行。 催他说:“快点走,每天都磨磨蹭蹭的。” 方海难得咬文嚼字道:”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贴金,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赵秀云瞪他说:“外面不许说。” 当心人家说他思想不端。 方海耸耸肩,一溜烟跑了。 他每天都踩点出门,奔着到营地,哨子一吹就叫集合。 每天的流程都差不多,他回来盯着,自己做示范把训练量顶上。部队不像别的地方,你有实力才会叫人服气。 他带兵就一条,人家跑五公里,他就跑六公里,把人压得服服气气的。 苦出身,不熬没办法,立功也抢头前,有几回都是生死线上徘徊,领导也很看好他,要不是年纪不够,这回升职不一定是隔壁赵庆。 张大全也知道,他就是个营长,级别差着呢,不想得罪方海,趁午休来赔礼,说:“李大花有毛病,方团别跟她计较,也跟您爱人道个歉。” 方海一头雾水问道:“道什么歉?” 最近家里风平浪静,样样好得很啊。 张大全看他是真不知道,怪自己多嘴,支支吾吾说出来。 方海的愤怒在“媳妇怎么没跟我说”和“关你李大花屁事”中间转换,又因为张大全就在眼前,现成能发火的人,不骂白不骂,说:“我看她是有病,你也病得不轻。你们家怎么糟践女儿我管不着,我们家的可是宝贝,要是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客气。” 张大全诺诺应是,不敢辩驳,回家又把家里娘们收拾一顿。 再说方海,他是个存不住事的,心里有话就问,没当着孩子面,是捡夜里只有夫妻俩在的时候。 赵秀云笑得有些不自然道:“没多大事,就没跟你提。” 方海一眼看出她有意隐瞒,直接道:“家里没葱你都要提一提,怎么到这就是小事了?” 赵秀云爱说话,停不住,三瓜俩枣的事情,吃饭的时候也要拿出来说。 她深恨自己嘴巴碎,犹豫着问说:“你急着要儿子吗?” 方海还是那句话,说:“说不想要是假的,但我也没催过吧。” 怎么说得他像是火急火燎催着生似的,女儿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又不是张大全那种人,重男轻女。 那就还是想要,赵秀云没盼着他说不想要是假的,心里叹息,面上哀愁道:“我就是怕禾儿苗苗不高兴,人家老说你疼她们是因为还没儿子,那孩子心里肯定计较啊。才相处没多久,马上有弟弟,你觉得合适吗?” “还有,家里就两间房,你自作主张把三间房跟战友换了,再有孩子住哪?跟隔壁似的四个挤一屋吗?我可舍不得。” “我是想着再过几年,不着急要,你觉得呢?” 方海觉得…… 他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点点头说:“行,都听你的。” 不过有件事他是真的挺奇怪的,嘀咕道:“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这么久也没见你怀?” 开玩笑,就他这劲头,能有什么问题,赵秀云头回见没怀上孩子的男人先怀疑自己的,哭笑不得说:“这种事情哪有准的,老家七婶结婚七年才三年抱俩。” 方海寻思也是,孩子是缘分,眼下还真不适合要,人家说不定知情知趣,都不投到家里来呢。 他伸手摸,说:“怎么觉得你又瘦了。” 明明没少吃,腰好像一掐就会断。 赵秀云拍他的手说:“没完了你还。” 方海不屈不挠,又把手探过来,不然大晚上的,还能干嘛。 找工作 找工作 方海觉得媳妇说得很有道理, 女儿跟他本来就不算太亲近,还是博好感的时候, 再生一个, 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分去大人的注意力,孩子哪里肯干。 他年到三十, 想要一个儿子是人之常情, 但确实也不太急,不如把女儿先带好。 抱着这样的心态, 他对禾儿的态度越发殷勤, 没办法, 苗苗小, 好哄, 没什么定性, 一切跟着姐姐走。 禾儿是容易得寸进尺的孩子,背地里没少提要求。她的世界很简单,给我糖吃, 我就跟你好, 整天抱着爸爸的大腿转。 还以为瞒得好好的呢, 里头猫腻谁瞧都知道。赵秀云又不傻, 不过是指望方海多疼孩子一点, 最好疼到打消生儿子的念头,实在不行, 也拖久一点再生。 她两次生孩子都是难产, 最少都疼一天一夜鬼门关迈过半条腿, 生平最大的噩梦就是孩子落到后妈手上。 丧偶的男人不再娶?听都没听说过。 赵秀云这条命金贵得很,为了孩子也得好好活着。 她装作不知道父女间的小把戏, 礼拜一早上给禾儿准备了一书包的吃,让她带去学农。 校办地虽然在公社附近的大队,还是有一段距离,学校中午管饭,统一在休息草棚里吃。 这种大锅饭也叫忆苦饭,萝卜缨子加米糠煮的糊糊。 思想教育活动,不吃是肯定不行的,但孩子都太小,怕撑不住,家里有条件的给带馒头,没有条件的就二道面,总之都强过吃糊糊。 赵秀云一早起来,揉的馒头,又在下面垫饼干和糖,生怕孩子给饿着。 禾儿提着满满的挎包,比平常出门早。 一出去就是要一天,赵秀云止不住担心。 方海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这样苦出身,这个年纪家里家外都一手包,禾儿已经是没吃过什么苦了。 安慰道:“没事,老师跟着呢。” 不是他肚子里出来的,就是轻飘飘,赵秀云抿嘴不说话,把苗苗弄好,送她去上学。 中午禾儿不回来吃饭,她的时间就比较富裕,准备进一趟城,每回去市里都得花不少钱。 赵秀云是花的时候大方,心疼的时候也真心疼。 方海顺道,和她一起往家属院门口走。 到院门口要分开,拐进基地之前咳嗽一声。 赵秀云看他。 “不舒服?” 方海快速往她手里塞样东西,头也不回的跑了。 神神秘秘,赵秀云摊开掌心,看清是什么,整个人可见的欢快起来。 方海的私房钱真是不花白不花,跟马路上捡的似的,这男人到底哪里攒那么多钱? 赵秀云也不深思,数清楚是一百块钱揣兜里,寻思回来多给他带点肉,别说拿了钱还不办事。 她这一趟也不是全为买东西,还为找工作。 这时候没多少厂在招工,都是内部招聘,一家三代人在一个厂上班很正常。 赵秀云是跟几位军属打听过,知道市里单位多,像她这样识字的比较有机会,才动了心思。 可有心思,不一定就能找到。 纺织厂、机械厂、国棉厂…… 凡是看到招牌,赵秀云就去问保安,都是摆摆手说不对外招人。 有岗位也内部消化,尤其这两年好多上山下乡的人都跑回来,待业青年多,国营大厂里都是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沪市不是老家的一亩三分地,原来有的关系都用不上。 赵秀云只想叹气,糊纸盒的十来块钱够干嘛,她现在是越来越不安,老觉得拖到最后,方海会跟她离婚,到时候孩子她肯定要带走的,没有工作怎么行,得未雨绸缪。 第一步就迈不出去,还有什么好绸缪的。 太阳大,赵秀云拿着方海给的钱去买冰汽水,一口气咕咚,把瓶子退给老板,又随便找家店吃小馄饨。 吃完去淮国旧。 淮国旧卖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收上来的二手货,一种是没能出口的瑕疵品,共通点是都不要票。 不要票的东西,对赵秀云就是好东西。 地方盖得跟大仓库似的,东西全都就地放,不像百货大楼整整齐齐摆在玻璃柜台后面。 里头人头攒动,走路肩膀碰肩膀。加上热,空气不流通,没会人能闷出人一身汗。 赵秀云都觉得衣服湿哒哒贴着后背。 来淘旧货得凭运气,说不准什么时候东西就被人买走。她也不一定是买什么,就是回回进城都想来逛逛看。 上到钟表收音机,下到锅碗瓢盆,商品琳琅满目,有点损坏不明显的都有人抢。 赵秀云看中一个磕掉一角的搪瓷盆,家里还缺一个和面,眼疾手快抢到手,接着转悠。 出口的地方才结账,售货员扫一眼就知道该收你多少钱。 越过日用品的位置,看大件的人少。 照相机柜台前好几个人说些没人听懂的专业话,赵秀云听一耳朵,没听出花来,耸耸肩。 哪怕是旧相机,也要小千块钱,还不算买胶卷。 照相馆一张才收两毛,她每年带孩子去照都不心疼。 再就是自行车,永久牌、凤凰牌、上海牌、兰陵牌,也就沪市这种大地方才有这么多种,老家只有一样,凤凰牌,结婚的时候连票带车小三百。 那车虽然给小叔子方川骑走了,方海又把钱要回来,现在就在赵秀云手里攥着。 不过她现在不上班,有的是时间,两条腿不是白长的,方海上班又是隔壁就到,等禾儿小学毕业到市里上初中再弄一辆。 小学五年,再三年就要上初中了。 孩子真是见风长,一不留神节节高。去年的衣服今年都短一茬,领口勒着脖子。 费布费钱啊。 赵秀云找到两件和孩子旧衣服差不多的短袖,预备裁下来接上,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穿,孩子的衣服有不带补丁的,也有带补丁的,不过都收拾得很干净,跟新的一样。 磨损多半是到处蹭的,禾儿还爱爬树,家属院有几棵大树是作为和营地的格挡,高得很,站在上面能看到营地里头的样子,爬上去差点没给哨兵当坏分子按下来。 虽然没按下来,也是结结实实一顿骂,她爸爸都差点吃瓜落。 方海也是个心宽的,挨了骂,还拦着不让打孩子,说是这么大的皮肯定是皮一点,女孩子,不要老是打。 说得跟她是后妈,天天背着人打孩子似的。 禾儿最近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也就亲妈能治治,到哪都横着走。 赵秀云有心给她紧紧皮,逮着把柄可不使劲用,给了她好几下,亲爹都不顶用。 树不修不直溜,家属院就没有不打孩子的人家,赵秀云打得少,次次是有理有据,隔壁陈秀英是一天照三顿打,老小赵强嗷嗷叫个没完。 不对,童蕊听说不打孩子,一看陈清韵那样子,能经得住几下。天生不足,最近养好点可以下楼玩,还是风吹就倒的样子,跑两步就喘。可人家喘有王海军跟着拉着,给禾儿羡慕的。 她就喜欢跟厉害孩子玩,可乒乓球的吸引力也会过去,她最近正缠着爸爸给买篮球。 方海不敢应,买糖吃掉就毁尸灭迹,那么大一个篮球指定要摆家里,第一天就得露馅,到时候一准一齐挨骂。 赵秀云惯孩子,可也没有总买新玩具的,松口期末考考好给她买。 考好对禾儿来说简单,她是稳稳当当的第一名,还放大话说“自己肯定考好,不如先买球”,赵秀云不肯。 花钱的地方多啊,不当家不知油盐贵。 这淮国旧里多少好东西,赵秀云看中的都没舍得买,只买几样最急用的,往筐里一扔,去百货大楼。 说来也怪,家家都说不宽裕,可要花钱的地方是人山人海。 百货大楼的客人从不间断,算盘声永远响亮。 就是赵秀云进去出来,都花掉五十块钱,还得去饭店买肉。 这一家子,就嘴永远填不饱,吃上头真不能省。 她买了五块钱的红烧肉,先坐电车到近郊,再搭半路车回家属院,这法子还是别人教的,比直达车能省一毛。 就是要多花半个小时。 不过时间不要钱。 赵秀云踩着落日进家属院,开自家门,先把饭煮上,又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这才去洗菜。 菜放在搪瓷盆里,端到院子的水龙头下洗。 要说住一楼不是没好处,有个院子宽敞不少,晒衣服还方便。 她把青菜叶子一片片掰开,冷不丁听见有人喊回头,手下意识在裤腿上擦一下,面带惊喜。 “张主任来啦,屋里坐,我倒茶去。” 张梅花头一次到方家,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打量,早听说方团长媳妇能干,只看屋子里收拾得一干二净就知道。 赵秀云厨房泡茶,端着搪瓷杯出来。 “张主任喝茶。” 心里嘀咕不知道多少,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就上自家来了。 张梅花是个利索人,抿一口茶,杯子搁在大腿上转。 “我也不耽误你做饭,今天来,是有件事跟你商量。” 领导的商量,多半不是真商量的意思,赵秀云心一紧,好事是落不到她头上的,那会是什么坏事呢? 工作(二合一) 工作(二合一) 赵秀云从小没走过运, 上学的时候老师抽人背课文,一定有一个她。 谁能想到时来运转, 今天这么大的好事砸在她头上, 叫人不敢置信,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忍不住问:“张主任, 你刚刚是说, 想让我去妇联上班?” 张梅花笑得和善:“对,妇联一直很缺人手, 上次你写的文章我看过, 很不错, 我这里正缺一个会写的。” 笔杆子是赵秀云的强项, 她一向自认不错, 这会却谦虚道:“张主任在《妇女报》上的几篇文章我都看过, 那才叫字字珠玑,我这是班门弄斧。” 张梅花早年干革、命出身,在家属院做妇联主任委实屈才, 发表文章都是好久前的事, 料想赵秀云年纪不大, 居然还读过。 人过半百, 总爱追忆往昔辉煌, 她也不例外,有些惊讶道:“你还读过?” 赵秀云倒不是故意吹捧, 她在广播站, 别的不多, 报纸最多,一打一打的保存整齐, 没事的时候就读,有几篇可以说是倒背如流,这会一点也不虚,张口就来。 “有一篇《女儿也是传后人》,鼓励农村妇女争取财产分割权,我印象很深刻,在广播站读过好几次。” 张梅花凡是登上过的报纸,自己都悉心保存,时不时要拿出来看。 赵秀云说的这篇并不是传播范围最广的,当年甚至因为争议性太大,报社一度很犹豫要不要刊登。 这些年攀关系的人也爱拿读过她的文章说事,哪怕做过功课的,多说两句也是支支吾吾。知道和不知道,一下子清晰。 张梅花感慨道:“我就知道你的想法不俗。” 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张梅花推心置腹。 “咱们家属院,风气不能算太好,就拿李大花家来说,重男轻女、家庭暴力,都是妇联工作的重点,一百多户人家里,像他们家那样的还不少。我一生没有别的心愿,就是致力于妇女权益。你疼女儿,我是看在眼里的,咱妇联的人,得以身作则才行。” 赵秀云来家属院没多少日子,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叹气道:“老观念、老思想,多是农村来的家属,一时半会不好改。” “是啊,工作推行有难度。” 张梅花抱怨几句,交浅言深不妥,都是些面子上的话。 赵秀云大概了解,家属院妇联的工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主要是调解军属之间的矛盾、宣传妇女儿童权益,成员有张主任、干事李玉和陈蓉蓉。 不多,在这一亩三分地够用。 张梅花本来不想耽误太多时间,她说的是商量,其实笃定赵秀云肯定会接这份工作,谁不想有工作呢? 谁料两人聊得投契。 以前是没深交,年纪差摆着,走不到一块。 张梅花是江南人,说话软糯,语调跟沪市方言接近,聊了几句忽然笑出声。 赵秀云顿住,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 张梅花莫名其妙夸一句。 “小赵,你可真有本事。” 赵秀云摸不着头脑,眼神困惑。 张梅花解释道:“我撞见过你几次,你不仅说普通话没口音,学方言也学得快。” 不是完全一样,但跟不同地方的人说话会不自觉模仿那个地方的腔,听起来让人更容易理解。 这是了不起的本事,家属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中国人的习惯是抱团,你是北方的,我是南方的,你是两广,我是两湖,聚在一起就是说方言,小团伙一簇一簇的,不利于团结。加上不会讲普通话的人很多,哪怕会的口音也都很重。 张梅花做工作,最怕的就是听人说话,有时候简直是鸡同鸭讲,边讲边比划都成习惯了。 赵秀云很小的时候因为擅长普通话得到工作,今天又因为擅长学方言加分,深觉得掌握一门语言非常重要,不好意思道:“我这好像就是天生的,不管是哪里人,说话我估摸着都能猜出八分,回答的时候也会自然地模仿。” 家属院的人,大多数她都能搭上话。 做群众工作,这就是很有用的技能。 张梅花也不单为她会写文章、讲究男女平等,是实实在在观察过一阵子,才决定招她的。 说话间就把事情定下来,张梅花又有一员“猛将”,恨不得她早日上岗。 一天有一天的工资,赵秀云照原来的级别,属于调岗接收。沪市是五类地区,比老家的三类地区,同级别工资高出四块钱,每个月三十七。 这一下子就宽裕了,她白天还在为工作烦恼,下午工作就找上门,非要留张主任再坐坐。 张梅花摆摆手:“那你明天到办公室报道,我也得赶紧去接孙子。” 她家二儿子和媳妇都在新疆,孙子留在沪市跟着老两口过日子。 说话间又艳羡。 “你们家是老大天天接孩子吧?松快。” 禾儿每天从学校回来,路过育红班就把妹妹接出来,姐妹俩形影不离,家属院再没有不夸这孩子教得好的。 做好姐姐可不容易,赵秀云有时候盼着孩子不那么好,却不会说出来招人嫌。 含蓄笑笑说:“她就是爱跟妹妹玩。” 张梅花也不多说,急匆匆走,走前又提醒她明天记得到。 赵秀云哪里会忘记,整个人跟吃了大力丸一样,别提多兴奋。家里就她一个人在,连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 她忍不住做望夫石,做着饭频频回头看有没有人回来。 等待的时间过得慢,她饭菜都做好,一个进家门的人都没有。 赵秀云去空地找,一拍脑门才想起来,禾儿今天学农,没有那么早,那苗苗肯定还在育红班。 要命,忘了接孩子。 她赶快往育红班走,和抱着苗苗的方海狭路相逢。 苗苗今天多委屈啊,往常她都是第一个被姐姐接走的,今天是大家都走了,就剩她扒拉着门槛,看来看去也没人来。 方海下班路过,听见哭声探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小女儿哭得跟天塌地陷似的。 苗苗大方,还是伸手要妈妈抱。 别看她比姐姐亲爸爸一点,关键时刻还是找妈。 方海把人哄好,一眨眼这桃子叫媳妇摘了,亏啊。好在是自家人,左手倒右手,他跟在母女边上走。 “你是不是也忘了禾儿今天晚回来?我听见苗苗哭声还纳闷呢,想说她这个点不该在育红班啊。” 苗苗听见自己是被忘了,嘴巴一扁又要哭。 赵秀云恨铁不成钢,直接给方海一肘子,就你长嘴是怎么的? 方海讪讪,只听媳妇三言两语,就把女儿哄得好好的。 他刚刚那叫一个费劲啊,同人不同命。 赵秀云抱着苗苗到家,看禾儿还没回,忍不住又担心。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方海院子里拍着尘土。 “不是说会晚吗?应该快了。” 说是说过,做妈的一颗心就是放不下,赵秀云倚门眺望,头也不回说:“你先带苗苗吃。” 方海这独食也吃得不安宁,问小的说:“你等姐姐还是先吃?” 苗苗肯定等姐姐,文静地玩着自己的玩具。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小时,禾儿才和同学追着闹着往家跑,她还不太会扎辫子,头发散得不成样,衣服上全是土,哪里是泥里滚一圈,是泥把她滚一圈才对。 赵秀云一颗拳拳爱女心,把她拦在院子里。 “别动别动,我给你拿衣服换了再进去。” 平常是不会让孩子在外面换衣服,今天这身是怎么拍也不会拍干净的,不如脱下来直接泡水里。 好在天色暗,也不大要紧。 苗苗急着和姐姐告状,小嘴叽里呱啦一说,禾儿用谴责的目光看爸爸妈妈,学着大人的样子摸摸妹妹头发。 “苗苗乖啊,姐姐就是这几天有一点点点忙,以后还去接你。” 才到她爸腰高的人,说着大人话,别提多可爱。 赵秀云捏她的小脸。 “今天都做什么了?” “拔草,我拔了好多,有一亩地,王月婷才一点点。” 她跟王月婷就是对冤家,要说不好爱凑一块,要好说又爱拿对方出来比。 一亩地肯定是没有的,她又不是干农活长大的孩子,估计一亩地都不知道有多大,听人浑说的吧。 赵秀云不信归不信,也没打击,催她赶快吃饭。 “中午吃的什么?” “忆苦饭!我吃了三大碗呢!” 不是好吃,是给饿的,饿起来吃什么都香。 方海觉得这不错,正好治治孩子爱挑食的毛病。 其实哪里是在外面不挑食,是知道没人惯着,还会被老师骂,肯定吃得老老实实的,在家做一顿试试,嘴上立刻给你挂酱油瓶子。 赵秀云不说破,知道她一准饿,给盛一大碗米饭。平常是吃不了这么多的,今天是特例,三下五除二,还喝掉一大碗汤。 这得多累啊。 不过也就大人觉得,孩子好像都挺高兴的,禾儿叽叽喳喳个没完。 “还有好大好大一只的青蛙,特别丑,是黄色的,张大头还敢抓,我觉得有点恶心,不过他被老师骂了,说手会烂掉,妈妈,手真的会烂掉吗?” 多半是吓唬孩子的,老人还说指月亮会烂耳朵呢,都是瞎说。 不过赵秀云怕她下次也去碰青蛙,那东西,都不知道钻过什么地方,多脏啊,随口说:“我觉得会。” 打个幌子,不是一定会,是“我觉得”,这么主观的事情,哪怕被发现也不能说是撒谎吧。 禾儿当然听不出妈妈的话外音,心有戚戚焉点点头:“哦,那我也不抓。” 她学农第一天,什么事都有,就好像是出去玩似的。 方海有点爱忆往昔,动不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怎么怎么样,今天也不例外。 “我像禾儿这么大的时候,干活都觉得累。” 家里孩子多,都是四五岁就要下地,能挣一个工分算一个,正是爱玩的年纪,待不住,常常是被生活和父母逼着上工。 赵秀云把最后一勺菜汁浇到他饭上。 “你是天天干,她是偶尔就这么一次,当然觉得有意思。” 做父母的,苦过一次,看儿女松快就高兴。方海虽然有时候说女儿娇气,但心里还是盼着她一辈子不要吃苦的。 点点头:“明天我下班再去育红班接苗苗。” 说到下班,正经事都给忘了。 赵秀云打发孩子去外头玩,跟丈夫说话。 “下午张主任来,说让我明天去妇联上班。我想着是好事,就先应下来了。” 上班当然是好事,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方海面露惊喜道:“当然是好事,你不是一直可惜工作。” 主要是可惜每个月的工资。 “对啊,而且按随调给我算,比在老家多好几块钱。” 至于是多少钱,就不用提了。 “那挺好,比你糊纸盒肯定挣得多。” 赵秀云恐怕是院子里最认真糊纸盒的年轻媳妇,年轻人孩子少,老人还健康,负担小、坐不住,十有八九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干活,能靠着糊纸盒每个月挣十块钱的没几个,就有一个她,勤快的名号传遍大院。 谁不夸一句方海命好,娶的媳妇漂亮、教的孩子好,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拼命挣钱。 当然,还有一句有的人不会说出来,就是可惜没个儿子。 没儿子,你过得再好,都是低一截。 赵秀云也是烦透糊纸盒,她压根也不是什么能坐住的人,就像方海说的那样,谁不是被日子逼,硬着头皮干,能解脱当然是好事。 她松口气:“是啊,领回来的还有一点,做完我就不做了。” 那一点,撑死三块钱,不知道得花多少功夫。 方海心疼道:“我给你十块,别做了。” 又是私房钱,赵秀云奇了怪了,按说他交上来的已经是一大笔,怎么还有源源不断的钱可以花。 她平常不打听,男人还捂得紧,干嘛要自讨没趣去问。 谁知她不问,方海主动坦白道:“我就剩五十块钱了。” 都快花光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家里钱放哪他又不是不知道,赵秀云从没见里面少过,都是自己在用,笑着瞥他。 “抽屉里的不是你的钱?想用就拿呗。” 要搁以前,方海是十天半月花不出去三块钱的,打老婆孩子来随军,钱是流水一样花出去,今天还应承给苗苗买糖吃。 大的一颗,小的一颗,都是苍蝇腿,大招是媳妇,一掏就是一张大团结。 方海荷包瘪下去,苦着脸道:“没事,过两天就发工资了。” 他工资有一百三十五,每个月交一百块到家里,再给父母寄十五块钱,自己还能有二十,尽够用的了。 就是一向大钱在握的人,陡然口袋空空,有些不习惯。 赵秀云才不会给他大钱,但还是很大方道:“等我发工资了,你每个月少交二十。” 她才三十七块工资,够大方的了吧。 能从她口袋里掏出钱,方海就很满足了,有些心动,还是摇摇头:“算了,我觉得我这手挺宽的。” 岂止是宽,跟没有缝似的,钱就往外钻,赵秀云当然不会跟他来“拿着拿着”这一套,寻思是他自己不要的,可不是不给啊。 她看手表,碗一推:“洗去,我带她俩去洗澡。” 禾儿肯定是要好好洗的,连头发缝里都是土,差点给亲妈搓下一层皮,整个人开水烫过一样,红通通的,碰一下就嗷嗷叫。 赵秀云才不管,揪着她的胳膊:“老实点,你看看你,究竟是怎么弄这一身的。” “是钱正义拿土撒我!” 撒回去的事就不用提了。 赵秀云头疼道:“你怎么天天跟男孩子打架。” 据老师说,全班的男孩子,就没有她不跟人打的。 这种赵秀云就很熟悉,她打小辫子都快被同年级的孩子揪秃了,忍不住扶额,小男孩子,喜欢一块玩就喜欢一块玩,非要把人弄得发脾气,要追着打,还觉得有意思。 这要娶媳妇还这样,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反正在禾儿看来,班里的男孩子都是讨厌鬼,个个都欺负她。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爸爸说得对,要以武力才能取得胜利。 赵秀云要是知道好好的女儿,被爸爸教成这样,回去又能给方海一顿削,真是不能教点好的了。 不过她也发现,自己带孩子,有时候老叫她们忍,毕竟一个女人带孩子,有很多不便跟人起冲突的地方,孩子跟在爸爸身边,野是野,胆子是真的比以前大。 不是没有好处。 女孩子,胆子大比胆子小好,但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禾儿眼看奔着过去,叫赵秀云惆怅不已。 夜里跟方海抱怨道:“我看她现在是越来越野,都是你教的。” 方海嘿嘿笑,就是不认账,他教的也没错啊。 好在赵秀云也不是真的要骂他,只是说两句,夫妻俩现在说的话是越来越多,白天都忙,夜里总是躺在床上说会话才睡。 赵秀云不是没上过班,想起明天要去报道还是有些忐忑,问:“你说我能把这班上好吗?” 她以前在公社广播站,就她一个人干着活,不用跟人商量,什么都是自己办,天天一个人坐在广播室。妇联工作可是要跟好多人打交道,她觉得自己挺不会交朋友,别给搞砸了,那多辜负张主任啊,方海脸上也没光。 方海打哈欠。 “别太担心,张主任都选你,肯定是觉得你行。再说,你这么聪明,干什么不行?” 不是吹捧,五六年前的报纸文章还能背出来,就说谁行? 赵秀云一向觉得自己很不错,她也是高傲的人,从本质上来讲和童蕊是一类人。但童蕊的高傲是对外人,她的高傲是对自己的坚持。 她需要的就是一句鼓励,听完立刻膨胀起来。 “就是,这有什么难的。” 方海编了一肚子的话要哄她呢,憋回去,得,人家调解得挺好的,根本用不上自己。 他抢了媳妇平常的活计,催促道:“快睡吧。” 赵秀云一瞅时间,赶紧闭眼,就是兴奋,有点睡不着,老有小动作。 方海黏人,总要抱着睡,迷迷糊糊说话:“不睡干点别的?” 赵秀云一咯噔,躺得直直的,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装着装着真睡过去,就是睡姿太硬,醒来好像有点落枕。 她动动脖子,有点疼,气得想把还在睡的方海踹醒,到底忍下来。 早起做早饭,本来是每天都在做的事,赵秀云今天做得格外欢快,还唱起《智取威虎山》。 方海寻着声来,靠在门边:“这么开心?” 这个点,赵秀云给吓一跳,看他。 “怎么这么早?” 平常都是她快做好饭,才起来的。 方海:“昨天忘说了,今天有野外训练,得早点出门。” 一茬事接一茬,他想起来的时候人都睡着了。 赵秀云顿时手忙脚乱:“几点得到?我才要做饭呢。” “没事,我待会从食堂过买两个包子。” 等做好饭肯定是来不及的。 “票在抽屉,拿去吧,晚上几点回来?” “不回,三天两夜。” 得,赵秀云给他拿点心。 “你拉练,女儿学农,一家子野人。” 方海从后头抱媳妇,惊得赵秀云差点叫出来。 “干嘛呢你,孩子快起了。” “三天两夜,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 天天见的人,乍不回来,赵秀云语气软下来。 “自己小心点,知不知道?” 要的就是这句,方海不要脸的亲她,亲完就跑,连个影子很快都看不见。 赵秀云的白眼抛给风看,做好早饭把孩子叫起来。 一向是爸爸陪着洗漱,姐妹俩左看右看,禾儿问:“爸爸呢?” 赵秀云给小的刷牙,半蹲着说:“爸爸出门了,要过几天才回来。” 太过分了,居然没有说! 禾儿愤愤道:“等爸爸回来我要骂他。” 恃宠而骄,说的就是这孩子,赵秀云点她的小脑袋,又催道:“先顾你自己吧,还不快点吃。” 学农俩礼拜,天天要早出晚归,还敢磨磨蹭蹭。 老师的恐吓里比妈妈更大,禾儿是插班生,还想着三年级当班长呢,囫囵吞枣,拿上妈妈准备的零嘴和水,一溜烟跑没影了。 孩子嗓子大,边跑还要喊:“王月婷,王月婷,快下来!” 两家隔着楼呢,这么喊也不知道是给谁听的,不怕嗓子喊坏啊。 赵秀云拿这孩子有时候是没办法,看看乖巧的小女儿道:“不能像姐姐这样啊。” 意思是姐姐有不好的,苗苗不干,维护道:“姐姐好。” 人家是一条心,赵秀云拧她鼻子。 “行,我是后妈。” 苗苗一本正经道:“不要后妈。” 姐姐说后妈是最最坏的,不给吃、不给喝,还老打小孩。 都什么跟什么,赵秀云喂她吃完早饭,送到育红班,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才去妇联办公室报道。 妇联办公室在离家属院大门最近的地方,有一排小平房,占着一间,门口挂了半人高的白底黑字的牌子。 她到得太早,还没人来上班,门锁着,只能耐心站着等。 家属院内部正经的单位就这一个,几乎是大事小事都管。赵秀云来没多久,就听说了张主任不少事迹,知道她是干实事的,也喜欢这类型的人。 工作也是有技巧的,端看领导是哪样的人,基调就有了。 赵秀云琢磨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己头件事要做出点什么来叫人刮目相看才好。她看着是光站着,心里不知道已飘过多少念头。 一边想,还得留意身边动静,听见有人来的脚步声扬起头,露出真诚的笑容来,问好声却被卡在喉咙里。 她的脸色莫测,却算不上好。 对方也是。 童蕊素日里的不好接近,愈发强烈,嫌弃之情言溢于表。 两个人互相瞥一眼,都不说话。 赵秀云心里不安,看来这工作有变数啊。 童蕊没想这么多,只是奇怪,她一大早站这里做什么。 不过不对盘就是不对盘,各自站立在门两侧,不跟对方搭话。 赵秀云看看天,看看地,格外关心蚂蚁的生活状况,心思是飘出万八千里。 就说了,她没走过运,看来这次也是不妙啊。 受伤 受伤 赵秀云和童蕊的僵局, 一直到妇联干事李玉来上班才打破、 她显然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左看右看, 选择了滴水不漏, 把人都请进办公室坐。 李玉是四年前来随军的,不到三十的年纪,比赵秀云大两岁, 剪着齐肩短发, 厚刘海,走路带风, 格外飒爽。还是高中毕业, 有两个上育红班的孩子, 住9号楼。赵秀云和她打过几次照面, 叫得出名字来。 和把生人勿进挂在脸上的童蕊相比, 赵秀云更好接近。 李玉先跟赵秀云搭话。 “这一大早的, 怎么上这来了?” 赵秀云虽然心里嘀咕,还是实话实话道:“张主任让我今天来报道。” “报道?” 惊呼出声的是童蕊,她露出三分怀疑来。 “怎么会让你来报道?” 说得好像赵秀云不配来似的, 李玉悄摸摸摇摇头, 这位家属院的“高岭之花”果真是得罪人的一把好手, 难怪堂堂大学生, 只能在公社小学做代课老师。 旁人听了都觉得刺耳, 更何况是赵秀云本人,她不动声色道:“张主任让我来的。” 不管今天有没有变数, 这事得先咬死了, 一份工作多不容易找。 童蕊到底没蠢到家, 神色几经变幻,沉沉说:“是李师长让我来报道的。” 夫妻对垒, 还是没商量好? 这就不是小喽啰该讨论的了。 赵秀云耸耸肩:“挺巧,大家以后就是同事了。” 李玉却没有这样乐观,招人的事她有耳闻,妇联就这么大点地方,根本用不着这么多小干事,两个人里十有八九只能留一个。 要她说,留赵秀云肯定更好。童蕊不好相处是满家属院有名,招这么尊大佛在办公室,以后还怎么发展和谐的同事情谊。 但她不是领导,说了不算,讲句场面话:“那以后都是同事了,欢迎欢迎啊。” 其实都知道还定不下来呢。 赵秀云气定神闲,慌慌张张只会让人看笑话,还能跟李玉最近都在忙什么。 童蕊没有这样好的修养,她本来就是万事写在脸上的人,越想越不对,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市区,因为跟领导不对付,才被迫辞职来随军。附近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只能先凑合着在公社当代课老师,别人还以为是好工作,其实她根本看不上。 要知道,大学生毕业就是十八级,每个月工资五十六,代课老师才二十三,陈斌一直承诺要给她换份工作,加上李师长是她爸在世时的老战友,这回空缺出来,马上就通知她。还以为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忽然跑出个赵秀云。 论学历,她俯瞰众人,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性格是很难讨人喜欢,不然原来是市里的工作也不会干不下去。 赵秀云就不能好好在家做饭带孩子吗?她不是干家务干得挺起劲的,跑这里凑什么热闹。 童蕊心生怨怼,要是手里拿帕子都该绞碎了。 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赵秀云观她神色,摸准七八分,越是跟李玉谈笑风生。 不大会功夫,另一位干事陈蓉蓉也来了。 陈蓉蓉也是军属,和她男人差的年纪大,去年结婚后才来随军的,现在肚子里怀着六个月的孩子,据说是三代单传,宝贝得很。 她人生得好,有一双杏眼,嘴唇微微上翘,娘家条件不太好,家属院里传她的八卦凶,说是把张团长的拢得死死的。她的美是风情,有点不像良家妇女的调调,从不掩饰自己的娇气,跟人说话爱拉腔,跟蜜里头还掺蜜似的,甜得腻人。 都不是生面孔,三个人凑在一块说话,只有童蕊坐在一边,几次试图张嘴,一点声都没发出来。 赵秀云余光看见,心里奇怪,上班的点都过了,按张主任的性子不该迟到才对啊。 但奇怪归奇怪,搭话一点不耽误。 李玉和陈蓉蓉一直处得不错,几乎是互相看一眼就有默契,她们俩在妇联办公室也有一半表决权,说什么都得是赵秀云留下来。 跟童蕊做同事,陈蓉蓉都怕自己被气早产。 她跟童蕊有旧怨,是一回轮到她写板报,有错别字,童蕊当着人面故意指出,还说她德不配位。 呸,读过书又怎么样,想配这个位还轮不上呢。 总之,张主任还不来,办公室已经是风起云涌。 等得久了,连赵秀云都有点按捺不住,办公室的门都快叫她盯出火了,张主任才姗姗来迟。 张梅花一大早跟家里的那玩意,对,她现在就要管她男人叫那玩意。 她跟那玩意吵了半天,也没想到让他“收回成命”的两全办法,结发三十来年,总不能让他真的说到做不到,丢这个脸吧。 也是她没料到人家会自作主张,知道妇联缺人直接安排下来,现在才弄得这么尴尬。 张梅花火气大得很,还得憋下来。平心而论,她对童蕊没什么偏见,还是看着长大的半个晚辈,但一个萝卜就一个坑,童蕊这根萝卜显然不适合栽在这里,硬挤可没好处。 她叹口气,装作没有意外发生,坐在属于自己的桌子前说:“小赵,小童,来我这里盖章办手续。” 这是都留下? 李玉和陈蓉蓉对视一眼。 咱还有两个正式工的位置吗?怎么没听说。 赵秀云是觉得有些不对,不过能办手续就行,连童蕊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乖乖巧巧走到张主任办公桌前。 填表格、领职工证。 其中最重要的是职工证,月初发工资、节假日发福利,都得拿着它去财务室才行。 职工证上盖红戳,赵秀云宝贝地放进口袋。 童蕊那口松下来的气却是又提上来,声音僵硬问:“张主任,李师长和我说的是正式工。” 别看正式和临时就差两个字,工资福利差一大截不说,临时工不给评级的,和代课老师一样都是月工资二十三。 她可是大学生!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张梅花在心里大骂那玩意,给出解释来。 “这次正式工只有一位,小赵是刚来随军的,她当时打的报告是随调。你是从公社小学转过来的,按规定是原级原调。” 这种规定的执行本来是张弛有度,碰上今天这样的情况只有张。 原级原调,这种话糊弄鬼去吧。 童蕊费那么大功夫,还是临时工,她牙都快咬碎,到底是世交家的婶婶,知道什么脾气,只能忍下来。 “好,我知道了。” 不错啊,大进步。 赵秀云还以为她是会闹开的人,看来其中确实有什么差错。不过没关系,搞定就行。 新工作的第一天算得上是轻松,没什么活,妇联每个月只有几样事情是固定,出宣传板报、给家属们发福利和结算工资。 糊纸盒这件事就是张主任为家属们争取的,登记、统计和检查都有一定的标准。 这事赵秀云擅长,不管谁来领纸皮都热心凑上去。 她愿意表现,李玉和陈蓉蓉也乐得撒手,外人看着就是她融入得很好,童蕊极其格格不入的样子。 也不是说非得把谁比下去,今天要是只有赵秀云一个人来上班,她肯定收敛些,偏偏还有一个虎视眈眈颇有旧怨的童蕊,那就不好意思,一山不容二虎啦。 赵秀云想着工资,那叫一个有劲。 童蕊被激起胜负欲,几度想插入都无从下手,论学问,她是一等一的,为人处世就差很多,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赵秀云毫不在意,还有些示威的样子,一直到陈清韵来找妈妈才有所收敛。 在孩子面前,谁都要装一下的。 陈清韵本来是一直跟着妈妈上下班,今天是跟着王海军回来的,要不是二年级都去学农,禾儿看到这个能自己气死。 也不晓得她哪里觉得王海军好,或者得不到的就是最好。 王海军是个皮实孩子,黑不溜秋的,笑出口大白牙,小小年纪就有少年人的不羁,对陈清韵倒是体贴,还替她拿书包。 童蕊跟他道谢。 “谢谢你送清韵回来。” 王海军对这位严肃的童老师望而生畏,挠着后脑勺匆匆跑了。 妇联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这时候很多人都带着孩子上班的,苗苗不够上育红班前,赵秀云都抱着她到广播室,公社小学还有带着弟弟妹妹上学的孩子。 童蕊让女儿坐着做作业,大人对孩子都有天然的热情。 哪怕是陈蓉蓉都不得不承认,她要是生这么个好看姑娘,死了也值。她摸着肚子开抽屉,找出零嘴来。 “清韵吃糖。” 陈清韵先看妈妈,见她点头才接,还甜甜地说“谢谢阿姨”。 娇娇弱弱的小女孩,本来就叫人怜爱,陈蓉蓉摸着孩子的头发,说:“不客气,阿姨这里还有很多,想吃自己拿。 她怀着孕,胃口好,家里两个挣工资的,还没孩子,填肚子的东西一抽屉都是。 赵秀云都看见上次在华侨商店买的朱古力的盒子了,好家伙,一盒五块钱,人家有两盒呢。怪道家属们老冲着陈蓉蓉说酸话,说她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攀上张团长鸡犬升天啦。 这要是只有她一个人挣工资,铁定是舍不得吃的。 级别和工龄挂钩,别看几个干事里赵秀云最小,工龄说不准是最长的,谁叫她运气好,十四岁就有工作。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工作的可贵,这年头城市户口和乡下户口是道天堑,有工作和没工作又是一道高墙。 越过这些,就已经强过世上的大多数人,每每思及此,她都很感激大姐赵秀丽。 娘家人娘家人,想起来总叫人心烦。 赵秀云又琢磨开,要不要写信回去说自己找到工作了呢,打来随军,她就没给家里寄过钱,只有大姐来过几封信骂。 娘家妈不是不想要,是不敢。 乡下彩礼要得高,都是留下来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姑娘出门就是泼出去的水,要是再往娘家拿东西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当年方海给的彩礼,赵秀云可是一分钱都没看过,更别提扣下来的大件聘礼,知情的都说她卖了个好价钱。 以前是离得近,扛不住纠缠,没法子才一直给。 现在离得远,找不到人,又知道她连工作都卖,没挣钱捞不到好处,假情假意的嘘寒问暖都不来一句。 赵秀云从前也不是为父母兄弟,是为大姐才花钱的。可钱花得多了,人心也会变硬。 她当妈的人了,总得为孩子想,娘家的无底洞总不能日复一日填下去。就她两个弟弟,那是从不上工的人,年年都是倒欠工分,拿钱买粮。但凡人争点气,她都不会气成这样。 是想起来就叫人生气,索性当做没有这门亲,提也不提,连带大姐都不想联络。 说有什么用,下一封信指定还是要钱。 赵秀云长舒口气,算了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她把注意力移到眼前的事情上,盯着时间差不多下班。 中午只有一个人,她懒得折腾。 葱头炸香,加水,水开下面,再加一把小青菜和葱花,就是一碗热腾腾的面。 天气热,她开着风扇吃,吃完拧毛巾擦身体,就趴在桌子上睡一会。 客厅没有沙发,一张八仙桌占了大多数地方,她也去看过两人宽的太师椅,都放不下,孩子又爱跑来跑去,没得连走路的地方都不剩。 还是要搬到三居室去住,说是再下个月会重新分房,西区的小高楼能住了,到时候六号楼不就空出来。 这回方海要是再来孔融让梨那套,赵秀云真的会打他。 上班对赵秀云来说不是难事,办公室里李玉和陈蓉蓉都是好相处的人,张主任不爱拿领导架子,就是童蕊也有些低眉顺眼地安分。 好得不得了。 赵秀云的天气天天晴朗,一直到方海野外训练回来,人是全虚全尾,但左手打着石膏。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方海就知道要挨骂,拿出战友们传授的秘籍,抢先一步说:“媳妇,疼。” 铁打的身子骨,还知道疼字怎么写? 赵秀云看不出他是装可怜,一颗心立马拧起来,又气又心疼道:“疼,当然疼了,怎么不疼死你。人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受伤!” 说是这么说,马上出门找人换大骨棒子,吃什么补什么,连夜熬起来。 禾儿和苗苗知道爸爸受伤,也不讨着要抱。 禾儿还左打量右打量问:“爸爸要怎么穿衣服?” 还有一只手好好的,吃饭没问题,可是衣服要怎么穿进去?禾儿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小孩子,一天到晚净是些叫人招架不住的问题。 方海也没法示范给她看,这还确实有难度,好在领导给他放几天假好好养养,不那么勤换也可以。 不方便是肯定不方便的,换件裤子支着手都不好动。 赵秀云看不下去,快速给他拉好,这都叫什么事啊。 方海盯着她的后脑勺出神,想想说:“你有两个发旋。” 老家人说一旋精,二旋愣,她肯定是不愣的,还精明得很。 赵秀云下意识伸手去摸。 “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后脑勺她看不到,又总是扎着马尾巴,自己都不太清楚。 方海也是第一次注意到,轻轻“嗯”一声。 他这回回家实在是有点奇怪,赵秀云起疑心,问:“真的只有手受伤,没有别的地方了?” “没有,你不都看过了。” 一回来就扒拉衣服,有什么伤都是瞒不过去的,都是些不严重的小擦伤。 赵秀云半信半疑。 “万一是内伤呢?” 可见这人没有基本的医学常识,方海叹口气道:“要是内伤,今天就该出殡了。” 赵秀云到底是老家人,有些习惯做孩子是时候不信,做了妈后还是忌讳,立刻瞪眼道:“呸呸呸,大晚上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要不是还受着伤,今天就要叫他好看。 方海:“你还叫我说话要注意,自己呢。” 这可是封建迷信,属于四、旧了啊。 赵秀云有理有据。 “我是说在外面,现在就咱们俩,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海又说不过,哑口无言。 一打岔,赵秀云就把刚刚的事给忘了,把自己的枕头拿到外面,她一直睡里面,一面是墙,一面是方海,今天要是还这么睡的话,板上钉钉压到他受伤的手。 方海看她动作就知道,没出言反对,这样她还能睡得安心些,本来就夜里老是要起几回看孩子的人,再添个他还得了,班都不用上。 赵秀云把床收拾好,催他赶紧睡,反正多吃多睡好得快,都是这么说的。 方海小心翼翼躺下,熄灯后动也不动,明明很困,却一直想着受伤时候的场景。 当时是陈斌走路踩空,差点摔下山,他手比脑袋快就扑过去拉,百来斤的大男人,骨头当场就没撑住,两个人都负伤。 事后想想,真是叫人后怕。山可不矮,要是他没拉住会怎么样? 以前一个人在外面,比这险的事情不是没有,放心不下家里归放不下,没有现在这样叫人牵肠挂肚。 孩子有妈妈在,怎么样都不会吃亏的。 媳妇没了男人会怎么样?会再嫁吗? 她长得那样好,大街上总有人偷偷打量,又有学问,嫁个什么样的嫁不到。以后就给别人做饭,管别人的钱去了。 方海不敢往深想,好端端的那只手非要拽到什么才肯罢休。 赵秀云睡眠浅,是生孩子后落下的毛病,一夜要醒好几回,一点动静就睁眼。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忍不住骂:“方海你是不是有病,手都这样了还要折腾。” 方海被误解也不喊冤,顺势说:“抱一下,抱一下我就不折腾。” 奇了怪了,他手都这样了难道还能折腾吗? 赵秀云才不顺他的心,“哼”一声不动。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方海是一条胳膊不能动,又不是全身瘫痪,被子里拽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来。 赵秀云怕挣扎间碰到他的伤,只能大骂:“臭流氓。” 隔墙有耳,声音还压得很低,气息吐在方海耳边。 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方海最近也能咬文嚼字几句,松开手低声笑。 有病吧这人。 赵秀云翻个没人看见的白眼。 方海还在笑,笑完说:“你别想改嫁啊。” 赵秀云一头雾水,从床上弹起来,把灯打开,说:“你跟我说实话,真的没有哪里受伤?” 方海只差对天发誓,又没法轻易吐露自己的脆弱,到最后赵秀云只是勉强相信,但撂狠话道:“明天我跟你去复查,听医生怎么说。” “你刚上班才多久就请假?” 赵秀云当然也不愿意,但天大地大,都没有他的身体大,没好气道:“你要是小心一点,不就没有这事了。” 方海陪小心道:“我下次一定不会再犯。” 甭管做不做得到,先说点好听话再说。 话说得再好听也没用,赵秀云知道他下次还会犯,当兵就是这样,风险大着呢,躲不开的。 她把灯又关掉:“行了,快点睡。” 方海跟着打哈欠:“你离我近点啊。” 怎么就这么能赖呢,赵秀云想不通,懒得跟他说话,还是靠过去。 方海闻着熟悉的味道,渐渐放松下来,只要他一天不死,那就还是他媳妇,谁也别想惦记。 如他所料,赵秀云本来就浅的睡眠,这一夜更是没睡好,早起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禾儿还是吃过饭去学农,苗苗跟着妈妈去育红班。赵秀云把小的送到门口,才去的办公室。 八点上班,和孩子上学的时间差不多。 张梅花今天来得早,跟她打招呼:“小赵早啊。” 赵秀云有些讪讪,不好意思搓着手问:“张主任,我今天能不能请个假?” 家属院就那么点大,张梅花又是师长媳妇,什么事情不知道,都不用她解释就拍板说:“那有什么问题,不止今天,我给你放三天,好好照顾小方,伤筋动骨可不是小事啊。“ “不用不用,一天就行,我陪他去医院看看才放心。” “三天,我说三天就三天。” 这放假还有强买强卖的。 赵秀云得了意外之喜,立刻回家压着方海上医院。 又不是复查的日子,方海拿她没办法只得去。 营地就有军医,也管家属院,看这种跌打损伤最拿手,术业有专攻啊。 主治大夫姓周,五十来岁年纪,头发半白,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和方海说话的时候很是熟稔,动动他的胳膊说:“不错,少动它,半个月就能拆石膏了。” 赵秀云攒了好些问题要问,一口气说出来。 “周大夫,你看他这个是该吃点什么补补?会不会有后遗症啊,或者伤到内脏之类的?” 合着方海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只信最专业的。 要换别的医生听了只觉得荒唐,不过周大夫从医多年,什么没见识过,面色如常道:“他这伤没什么大碍的,多吃点水果蔬菜,有条件的话鱼虾也可以。” “骨头汤行吗?” “行。” …… 反正都来一趟了,赵秀云索性问个清楚,还拿本子记。 周大夫倾囊相授,末了说一句:“方海,你娶了个好媳妇啊。” 方海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改嫁不改嫁的了,一颗心满满当当,脸上全是理所当然的显摆。 赵秀云问够了,心满意足合上本子,给周大夫道谢:“改天有空,您上家里吃饭啊。” “行,有空一定去。” 客气话是一定要说的。 赵秀云看时间差不多,就要回去。 外头陈斌等着看大夫老半天,也吊着只手,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等,见人出来说:“你也疼啊?” 方海不疼,摇摇头:“没事,你进去吧。” 陈斌不放心,到底是他连累人,很是愧疚不安问:“真没事啊?” “没事,没事,你进去吧。” 他是没事,赵秀云有事。 怎么受伤的她没打听,凡是部队的事她都谨记“不要多问”四个字,也没顾上问,这会左右瞧着不对劲,一伤伤两个,陈斌不是听说是什么特战部队出来的吗?不应该啊。 目光灼灼盯着方海,他狼狈避开。 “回去吧,我有点饿了。” 才吃早饭没多久就说饿,猪投胎都没这么快,必有猫腻。 赵秀云冷哼,心想回家你就知道了。 可怜方海还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呢,一进家门差点没给全套十大酷刑,只能招认。赵秀云听完一肚子火,但也知道怨不得他,气得直跺脚。 “我告诉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立刻带着孩子改嫁!” 方海还能说什么,只能任人骂。 闯祸 闯祸 妇联那边说给赵秀云放三天假, 真的就三天假。 本来她第二天想去上班的,毕竟方海是一只手受了伤, 其它的又没大碍, 一顿还能吃三碗饭,好得很。 不过她才到办公室门口,就叫张主任“赶走”。 随军随军, 说白了是家属们以军为重, 家里有个伤病号,是件要紧事, 她这个妇联主任更要配合。 赵秀云拧不过, 无奈要回, 陈蓉蓉跑来跟她咬耳朵说:”童蕊也请假了。” 满大院的人都知道, 童蕊和陈斌是面子夫妻。 陈斌连去复查都是一个人, 童蕊会特意请假照顾他?十有八九是张主任叫她回去的。 赵秀云猜得没错, 童蕊并不是自愿放假的。 她的非自愿和赵秀云还有本质上的区别,陈蓉蓉乐得跟人说这个热闹,津津有味道:“我听主任的意思是说, 孩子都这么大了, 夫妻俩老是这么僵着不是一回事, 陈斌好像是打小就喜欢她, 别糟蹋这个感情。哦, 还提到你,说你和你男人就好得很, 让她学着点。” 这个好得很, 赵秀云并不是特别苟同, 也许外人看着是这样。 不单外人,就是她自己有时候都觉得, 这家属院要是能搞评比,方海一准是头号,但矮个里拔高个,有什么意思?什么时候他能说“不生儿子”的话,她才算服气。 赵秀云只是有些惊讶道:“打小?青梅竹马吗,看不出来。” 一般青梅竹马成夫妻,感情都是再好不过的,童蕊看样子当陈斌是陌路人,赵秀云不止一次撞见过他去食堂吃饭,据说家里不给留。 沸沸扬扬闹到这一步,没离婚都是好的。 要赵秀云说,日子过不下去就离婚算了,报纸上天天倡导婚姻自由,怎么大学生还没点觉悟呢? 不过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这话她也只敢想想,生怕别人骂她缺德。 说到青梅竹马的事,陈蓉蓉来劲了,那眉目都写着“快来问我我知道”,赵秀云当然要追问。 她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家老张原来和陈斌是一个特战队,童蕊爸妈都是烈士,很早没了,她是在陈家长大的,长辈托孤就是把她托给陈家当媳妇,陈斌一向也喜欢她。你看童蕊就知道 ,她喜欢的是那种白面书生,两个人根本不搭嘎。后来反正还是结婚了,就成现在这个样子。” 烈士这段,赵秀云还是知道的,后头这半倒是头次听说,了然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陈蓉蓉还感叹道:“要我说,婚都结了,日子就得好好过,弄成这样,对孩子也不好。我那天看陈斌喊清韵,清韵都不带理他的。” 亲生的姑娘,只有这么一个,多叫人寒心啊。 陈清韵穿的用的,难道光靠童蕊那十来块钱代课老师的工资吗? 童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童蕊自己都是吃陈家饭长大的。 赵秀云忽然想起来说:“我上回还见她带清韵去吃平安饭店。” 一顿少说十块钱打底,过得阔得很。 陈蓉蓉道:“她捏着陈斌百来块工资,当然有钱吃。” 要不大家怎么会觉得童蕊过分,她这个脾气,太左,占着人家的好,又不肯给好脸色,到哪里去说,都没有这样的理。 赵秀云寻思也是,她原来每个月只拿方海五十块钱工资,见了面都得客客气气的,人家没亏待她和孩子啊。 童蕊在她这里的讨人厌等级往上升。 人家家的事,外人顶多议论几句,不像张主任是半个长辈,看了急在心里。 陈蓉蓉竹筒倒豆子砸吧嘴,说完才回办公室。 赵秀云则是出家属院,到处找肉。 方海这回是因公受伤,发了营养品,其中有五斤肉票,是后勤特意给发的。 但捏着票,不是一定就能买着肉,公社肉站哪天来肉,早一天在门口挂牌子,天不亮你就得上门口排队去。 临时临点的肯定不能上肉站买,得去附近大队跟人换,不拘鸡鸭鹅都好,剁一剁下去熬汤,精气神全给你补得足足的。 这年头,孩子要生男的,鸡鸭要养母的,母的能下蛋,是队员们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重要来源,毕竟养的量有规定,一样不能超过十只。 赵秀云转悠一圈,也没人舍得把下蛋的鸡鸭拿出来跟她换,只能铩羽而归,转道去码头。 沪市靠江,鱼虾是不缺的,但赵秀云总觉得这不是正经肉,不够补。 有得选的话,她肯定首选猪肉,有油水,次一点是鸡鸭鹅,带骨头,最差就是鱼虾,勉勉强强还凑合。 码头这个季节最多的是凤尾鱼,相当便宜,一斤只要一毛钱,用油炸过最香。还有少量的鲥鱼,清蒸后淋上酱油水和一勺热油,鲜美得很,就是刺多,而且不算太应季,叫“鱼尾巴”,卖得贵,一斤三毛七。 赵秀云秉持最朴素的道理,贵的,反正肯定比便宜的好。 不好的东西,他敢卖这么贵吗?那肯定是不敢的。 她买五斤鲥鱼,其实肉没多少,全是鱼骨头,但聊胜于无。 拿根草往鱼嘴巴上一串,提溜着回家。 方海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收音机,难得的安逸。 看她回来问道:“不是上班去了?” 赵秀云朝厨房走,一边答道:“张主任让我回来伺候你。” 这伺候,怎么听着这么叫人不舒服啊。 方海的小眼睛瞪一块,说:“这是又打算发作我呢。” 说得跟他天天被人发作似的。 赵秀云置之不理,搬小凳子到院子里杀鱼。 码头那边都是一棍子给鱼敲晕,剩下的自己看着办。 她把鱼开膛破腹,肚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斜着角刮鱼鳞,鱼还没死透,尾巴一摆一摆的,再一盆水把地上的血水冲干净。 水顺着下水道走。 她起身拍拍裤腿,看着自己实实在在伺候一个多月的葱苗,在角落里还算长势喜人。 地方不大,瓜秧子都架不起来。 她随手拔掉两颗草,阴影里钻出只大胖老鼠来。 好家伙,这是偷吃了多少人家的油。 赵秀云朝它跺脚喊道:“滚滚滚。” 它也害怕,一溜烟顺着墙根跑了。 一楼就是这些蛇虫鼠蚁多,烦人。 赵秀云找到墙边的破洞,先拿石头堵上,跟方海嘀咕说:“回头我上后勤领点水泥,给它填上,你姑娘最怕这玩意。“ 方海闷不吭声,过会说:“你不吃田鼠。” 没头没尾的,不过这件事几乎是整个大队都知道,赵秀云点点头道:“是啊。” 她生在建国初,赶上口粮紧张的那几年,队里是连树皮都叫秃噜干净,更别提田鼠这种带肉的,那会她大姐已经嫁到城里,双份工资都握着,填补小家庭填补得起劲,赵家比别的人家宽裕,养活老小不成问题。 赵秀云吃过苦,也没吃过苦,田鼠这玩意属于她看了就怕,吃就更不要说。 那会她奶奶还在,老太太寻思不知道是什么不就能吃了?瞒着叫她吃了一块,吃完才说。 她当场给吐的,回家还病三天,消瘦一大圈。 当时满大队都说,赵家这金凤凰,是要进城里过好日子的,吃不了乡下人的罪啊。 有嘲讽、有不屑,反正都觉得她娇贵。 娇贵来娇贵去,原来看一眼老鼠都抖抖的金凤凰,落在他方海的门槛上,也没甚好娇贵的。 多少年的老黄历,赵秀云想起件事来,说:“禾儿两岁多的时候,手痒,路边看到什么都扒拉,有天不知道从哪揪出只死老鼠,死不肯放,叫我硬抢下来的。” 那会那样胆大的孩子,现在是看到老鼠吓得能叫。 胆子那样小的妈妈,现在…… 方海忽然盼着闺女一辈子都害怕。 赵秀云不知道一件小事能让他想那么多,麻利干自己的活。 鱼骨剃了,骨头炖汤,肉剁成泥做丸子。 孩子爱吃丸子,拿筷子串一串当糖葫芦吃。 就是做起来费劲,得剁好一会。 方海是个不能干坐着的,一只手也非要抢活计。 赵秀云却不过,说:“行行行,你来行了吧。“ 倒要看看他能干多久。 她也是闲不住的,放下菜刀,就去擦桌子擦椅子、扫地拖地、整理床铺叠衣服,花蝴蝶一样满屋子飞来飞去,方海每次回过头都能看到她在干不一样的活。 他放假少,觉得自己平常已经很能体谅人,洗碗、洗衣服都做,都不知道家里除了这两样还有这么多活计。 赵秀云听见剁东西的声音停下,探头进来问说:“是不是剁了手疼,就说我来你还非得抢。“ 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还逞强呢,要不怎么别人不受伤,就他吊着手。 她想到这又有件气事,说:“你救了陈斌,他没什么表示吗?” 方海想弱化这件事的危险性,脸色如常道:“搭把手的事,哪里称得上是救。“ “搭把手,你是把自己的手搭进去。他好歹来慰问一下你吧。” “我们男人不讲究这种。” “男人?咋,你们男人就格外不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怎么写?” 方海是真没想过这个,随便找了个理由说:“他在家养伤呢,怎么来。” “你的手吊着还能剁肉,他是瘸了还是怎么的。” 赵秀云是真闹心,不说图你什么,好歹做人不是这样子办事情的吧,又说童蕊道:“她也真行,要换别人,肯定替男人上门道个谢,她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八成不知道陈斌是怎么伤的。” 都是战友,你救我我救你是常有的事,方海不计较这些,就是觉得让媳妇替自己忧心怪过意不去的,剁肉的声音愈大大起来。 赵秀云都怕他把刀剁坏,毕竟铁制品的票有价无市,他们的还是凭入户手续领的,仅此一把,珍贵得很。 又不好打击他的热情,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到外头干自己的活。 里头咚咚咚,外头叮铃咣啷,不知道的以为家里赶集呢,热闹得紧。 就这当口,还有人“锦上添花”。 赵秀云听见敲门声开门,今天站岗的哨兵先敬礼才说话。 她还纳闷呢,平常不见给军属敬礼的,侧头看是方海出来,心中了然。 哨兵是来传话的,一板一眼说:“方团长,你女儿方青禾说她被人扣押了,让拿五块钱去赎她。” ?? 这说的是中国话吗?赵秀云一个字也没听懂,愣愣看方海。 方海也懵着呢,冷声道:“说清楚。” 哨兵又重复一遍,他知道的就是这个,哪还有什么说清楚。 赵秀云急了,声音都大起来,说:“不是,她怎么跟你说的?人在哪?” 都是轮流站岗的人,认脸准得很,说是禾儿,就是禾儿。 这人八成是个愣头青,问一句才答一句,手一指说:“大门口。” 赵秀云撒腿往外跑,方海吊着手超过她。 超也没用,他到大门口一看。 一个妇女左手拽着禾儿,右手倒提着,一只鸡? 鸡看着是不太好,孩子倒是好好的,还冲爸爸挥挥手。 赵秀云追过来看到就是这一幕,冲过去把孩子抢回来上下检查,有些失分寸,嚷道:“怎么回事?” 都不要禾儿说话,拉着她的妇女先开口,说:“你女儿把我的鸡打死了!一天下两颗蛋的好母鸡,我跟你说,不赔我五块钱我找你们领导去。” 徒手打死鸡? 赵秀云怎么不知道孩子有这本是,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禾儿闯了祸就一脸乖巧,讪讪点头。 得,没什么好说的了。 赵秀云老老实实掏钱,一只下蛋母鸡要五块不算多,这要民风“古朴”些的地方,能扒掉你一层皮。 妇女拿了钱,死鸡往她手里塞,说:“归你了。” 话里的心疼藏都藏不住,那可是好母鸡啊。 赵秀云拎着鸡爪子,递给方海,这才腾出时间来问怎么回事。 禾儿起初磨磨蹭蹭不肯说,就说是不小心撞到的。撒谎都不会,又不是飞机大炮,一个小姑娘能把鸡撞死? 闯祸和撒谎是两桩罪,赵秀云到家就抽木棍,甩出声音来,威胁说:“给我老实点。” 禾儿有什么敢不老实的,吞吞吐吐地说:“钱正义给我一个弹弓。” 后头的话,不用说都很清楚了。 赵秀云三令五申不许孩子玩弹弓,那玩意没个准头,危险得很,打破玻璃打死鸡顶多赔钱,打着人可不是小事。 还来阳奉阴违这套,明知故犯,不打不行。 方海眼看不好,赶紧岔话题说:“你不是说钱正义老欺负你吗?怎么还给你弹弓。” 禾儿照实说:“他在玩,我说我也想玩,他就给我了。” 这种弹弓是自己捡树枝做的,顶多皮筋要两分钱,要钱的东西,禾儿是不敢白拿别人的,她生怕自己加一重罪,伸手比划说:“我攒的五颗糖,全给他了。” 一分钱两颗糖,算起来她还亏了呢。 赵秀云才不会被这种小伎俩打扰,接着问道:“你是故意打鸡,还是鸡跑出来被你打到的?” 两件事可不是一个性质。 禾儿嗫嗫不语,她在亲妈跟前真没有能瞒过去的事,哪怕是方海都看出不对来,没法替她遮掩。 赵秀云棍子抽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父女俩都是一抖。 禾儿眼泪都快掉下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每次打都不中,以为不会中的。” 简直是火上浇油,赵秀云越发气不过,说:“以为,你以为就可以这么做吗?谁教你的,这次是以为打不中鸡,下次是以为打不中人,就不是五块钱能解决的事情了。方青禾,我看你现在胆子大得很,越叫你不要做什么,你越要做什么。” 禾儿辩解道:“是王娟说,她们家的鸡,打中也没关系。” 谁知道她是没关系,她妈妈有关系。 赵秀云本来还想说明天去问问老师,哪怕是孩子犯错,怎么能让她跟着生人走,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这会一回忆,脑海里出现个人影来,奇怪道:“王娟又不是你们班的,你们又不熟,她凭什么让你打她们家的鸡?” 禾儿有些讪讪道:“她那里知道我会打中。” 打十次,十次不中,脚边的东西都打不中,那只鸡明明离了好几米,偏偏打中,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它就该这天死。 哎呀,叫命里啥来的,要不是妈妈在发脾气,得问问的。 赵秀云岂止是发脾气,她大拍桌子说:“那是因为你心存侥幸,所以才会犯错,如果不做,根本不会有机会犯错。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今天必须要挨揍。” 一顿打肯定是逃不掉的,禾儿巍巍颤颤伸出手。 方海自己负伤在身,肯定是没办法替他挡,更何况他负伤还有点“戴罪之身”的意思,自身难保,哪里敢替她出头。但看着不管又舍不得,忍不住想帮着找借口,说:“你不是早上想买鸡没买到吗?” 一双腿都快走成竹竿了,连鸡毛都没看到,这叫什么,无心插柳柳成荫。 明明是闯祸,被他这么一说倒像件好事,赵秀云都气笑了,说:“怎么,我还得夸她做得好?” 语气里满是嘲讽,大有你敢说是给我瞧瞧的意思。 方海不敢,想着先下手为强把孩子骂一顿,寻思挨过骂该打得轻一点吧,说禾儿道:“你看你,怎么这么调皮,妈妈的话都不听,那么多同学都去学农,就你闯祸回来,不像话。” 说得轻飘飘的,禾儿哪里会放在心上,双手捏着裤边,只看妈妈,惴惴不安得很。 赵秀云等着看他能再说出什么花样来,高高举起的手轻轻落下,示意他接着说。 方海大受鼓励,装作严肃的样子说:“你看看别的孩子,是不是都很乖。童老师家的清韵,人家从来不闯祸。” 话一出口,赵秀云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禾儿率先反应过来,一跺脚说:“她再乖,也不是你女儿。” 她最听不得“陈清韵”三个字,现在爸爸还当着面说她要跟陈清韵学。 小姑娘委屈都委屈死了,陈清韵陈清韵,一个毽子都踢不了三个的人,王海军还夸她好厉害,现在爸爸也夸,凭什么! 她的脾气来得没有道理,又带着借题发挥,摆出我现在很委屈,你要打就打吧的姿态。 赵秀云哪怕看出来了,都下不去手,反手甩在方海身上。 这张嘴哦,真是烦人。 独独方海不知道为什么,他是知道女儿不喜欢陈清韵,可她也不喜欢王月婷,不还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天天一起上下学。 他哪里知道小女孩的心思,眼神跟媳妇求助。 赵秀云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上,肯定不会说,这会帮着禾儿把谴责的话说出来,不慎赞同道:“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不能说让谁跟谁学,犯错是犯错,并不代表咱们禾儿不好。” 禾儿头点得可用力了,反正她跟谁学都可以,就是不跟陈清韵学。 哼,她现在都能一口气踢四十个毽子,要学也是陈清韵跟她学。 得,就是不该提陈清韵的名字呗。方海算是看出来了,媳妇跟童蕊不对付,女儿跟陈清韵也不对付,他跟陈斌还行,大家战友嘛,这算什么事啊。 反正孩子最后躲过这场打,怎么样都好说。 他还是挺好说话的,蹲下来跟孩子道歉说:“是爸爸说错了,禾儿是个好孩子。” 禾儿是个很有脾气的孩子,主要是被惯的,要换别人家哪里有哄的,先给一顿打再说。 她哼哼唧唧,不太愿意跟爸爸说话,表达自己很受伤的态度,以此逃避妈妈万一要秋后算账呢。 赵秀云瞧得真真的,看他们父女绕着转,把死得透透的好母鸡抓去褪毛。 家里一连两顿饭,有鱼有鸡,吃得那叫一个丰盛。 方海晚饭后打个饱嗝,寻到空当问:“我还是不明白,就因为王海军,禾儿不喜欢清韵?” 就那小毛头,怎么有点红颜祸水的意思了。 孩子的事,他一知半解,赵秀云却是都知道,大发慈悲给他解释。 “王海军有个妹妹叫王兰兰,那个老是梳小两把头的孩子,现在是禾儿他们班的班长,不过下学期就不好说了。” “原先王兰兰的同桌叫高明,高营长家老大,黑黑的那个,你见过。他们家不是后妈当家吗?高明有点没人管的意思,三天两头才洗澡换衣服。王兰兰就嫌他邋遢,不想一块坐,正好禾儿不是插班吗,老师就把她和高明排一块。” “王兰兰是班长,又是家属院长大的,谁都认识,一开始都是她带禾儿玩,挺合得来的。禾儿的脾气又跟王海军挺能凑一块,反正都要好,这是刚来家属院时候的事啊。” “高明这孩子其实挺可怜的,禾儿不是爱逞英雄,两个人又是同桌,就带他玩,原来都没人带的。他其实就是少人教,现在自己也能拾掇拾掇,老师一看挺好,咱家这个还能带动同学进步,成绩又好,就器重她一点。禾儿自己不是也一直想做班长。” “王兰兰肯定不干啊,觉得禾儿背叛她,就让她哥给禾儿下绊子。” “后来,不是还是你跟我说的,禾儿想当头头,王海军当然也不让。陈清韵不是就开始出门玩,那么好看的小姑娘,又弱、需要保护,大把小男孩追着跑。” “我这么跟你说吧,王兰兰现在可是天天追着想跟高明做朋友,高明不愿意,只跟禾儿玩。禾儿想跟王海军玩,王海军也不愿意,只跟陈清韵玩。那王兰兰不就更讨厌禾儿,禾儿更讨厌陈清韵了。” “王兰兰也好玩,现在天天带着陈清韵,反正跟她哥是左右护法,给禾儿气的。本来那阵子禾儿有乒乓球拍,王海军又有点要跟她玩,陈清韵说不准他就不了。” “禾儿现在就觉得是陈清韵捣蛋,不然王海军还带她玩呢,王兰兰她倒是不稀罕。主要是男孩子野,什么敢玩,爬树还是跟他学的呢。” 方海掐着手指头数,这两个人的事里头,怎么又牵出这么多孩子。 王兰兰是谁? 高明又是谁? 这些人他见过吗? 来过家里吗? 方海一头雾水,说:“不是,我有个问题想问。” 赵秀云还以为自己讲得挺清楚的,眉毛一挑说:“没听懂?” 方海笑摇头,又点头说:“听是听懂了,就是奇怪,你怎么谁都认识?” 他反正是一个都不认识。 赵秀云嗤笑一声,心想以为谁都跟他似的,觉得知道孩子坐哪块桌就是好爸爸了? 跟妈妈比起来还差得远着呢。 不过她只说:“一看你平常就没认真听禾儿的话,她天天回来不是都叽叽喳喳地说话。” 就是叽叽喳喳地说话,那话多的,拿筐都装不下,方海哪还能仔细记住,摇摇头说:“反正我现在知道她跟谁是彻底不对付,以后不提就行。几个孩子,矛盾还整得挺较真,有圈有绕的。” 世人大多数不把孩子的事当事,赵秀云从来不这么想,她有些严肃道:“她们也有自己的世界,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该交给孩子自己处理。” 方海心想,我就是想帮着处理,想理清楚谁跟谁好、谁不跟谁好的关系都跟乱麻似的,他哪里有这本事啊。 他缩脖子说:“你们母女,心眼有时候宽,有时候细得很。” 反正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好的像爸爸,坏的像妈妈,赵秀云不服气道:“是人就都有心眼。” 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孩子的心思(上) 孩子的心思(上) 方海这个人有个优点, 知道自己哪里做不好就老琢磨。寻思平常是没什么时间,这不赶上自己受伤放假在家, 没事跟孩子多套套近乎。 可孩子也忙得很, 比他还忙,早出晚归的,事情多得很, 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就吃饭的功夫, 也没多大会。 而且禾儿吃饭快,早饭吃完碗一放就往外跑。 方海琢磨着跟, 腿比脑子快就跟上去。 禾儿每天都是家里第一个出门的人, 有时候是她喊王月婷, 有时候是王月婷喊她, 两个人别苗头别得狠, 好又比跟别的小女孩要好。 今天是王月婷喊她, 王家条件好,家里双职工,她上头两个哥哥是双胞胎, 在市里上中学, 家里就这么一个女儿, 穿衣打扮自然好。大人的工装裤改短给孩子穿, 深蓝色的棉布短袖, 军绿色的硬底鞋,难得的是没有补丁。 谁家孩子的衣服不带补丁?禾儿的还带呢。 王月婷挎着书包带子催禾儿说:“你怎么这么慢, 我都等老半天啦。” “骗人!我刚听到你的声音就跑出来了。” “反正就是等了, 不信你问高明。” 高明这孩子, 长得瘦,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旧衣裳, 看样子就知道不爱说话,也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爱笑,嘴紧抿着。 他是最向着禾儿的,摇摇头说:“没有等。” 禾儿理直气壮道:“哼,他说没有。” 王月婷气鼓鼓。 “你就是方青禾的小狗腿子!” 一般孩子,要是被人说是小狗腿子,能气得给人撕下一层皮,高明居然还点了下头。 方海看了直叹气,老高家这孩子怎么教的,怎么一点气性都没有。 总之,三个孩子顺利会师,王月婷和禾儿吵吵嚷嚷往门口走,高明跟个小影子似的跟在后面。 方海不远不近坠在后头。 禾儿以为爸爸是顺路要去上班呢,还奇怪他手都这样了怎么上班,一味跟小伙伴说话。 这个点,是家属院孩子最多的点,拿着馒头跑的、衣服扣子没系上的、没拎书包也不知道在跑什么的都有。 从另一个方向,王家兄妹簇拥着陈清韵,后头还跟着一大帮子人,家属院的孩子王名不虚传。 看得出来,好朋友同仇敌忾,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哼”一声。 王兰兰不甘示弱,也“哼哼”,谁还不会了是怎么的。 这矛盾还挺深的啊,方海看不明白,目送孩子到院门口,又返回。 家里,赵秀云正在给苗苗扎辫子,分成两簇绑成麻花,系上红头绳。 苗苗照着镜子,满意得不得了,小手拉妈妈要去上学。 她还挺喜欢育红班的,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可以一起玩,不像姐姐的好朋友,总是不带她一起玩。她自己也有最好的朋友,叫白若云。 不过若云奶奶很凶,总是不带她下楼玩。 只有在育红班的时候,两个人才能凑一起,她今天还给若云带了饼干,用纸包着放在裤兜里,跟有什么宝贝似的紧紧捂着。 方海进门就看到了,故意逗她。 “苗苗拿什么了?给爸爸看看。” 苗苗一脸警惕道:“是给若云的饼干。“ 若云,又是一个方海不知道的人。 如果说禾儿这孩子是话多到屋子都装不下,苗苗就是话少,回来就安安静静地,跟姐姐是一个天一个地。 唉,还是不够上心啊。 方海检讨自己,主动揽活道:“我送她去吧。” 家里到育红班就一小段路,谁送都可以,苗苗无所谓的,去拉爸爸的手。 小朋友走路要牵好好,不然会被老虎吃掉的。 大人的吓唬,孩子有时候就是会当真。 苗苗拉着爸爸的手走路,眼睛滴溜溜转,一手还是捂着口袋不放,好像半路上会有谁来抢她这块饼干。 方海忍俊不禁,问:“若云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第一名。” 哦呵,还挺要紧的嘛。 方海有心想看看这位“第一名”,毕竟媳妇隔壁班的孩子都认得,自己也不能老这么落后啊。 可惜他今天时间不赶巧,白若云小朋友还没来上学,他总不能站在门口等,苗苗都挥手跟爸爸说再见了。 方海跟着挥一下。 育红班有自己的小院子,其实就是找个地方给这些还不能上学的孩子,在有人看着的情况下玩。 院门口画着花花草草,还怪像真的。 方海觉得有意思,伸手摸,摸完正跟等孩子的陈老师对上眼,讪讪笑。 这都对上眼了,老师有时候也爱跟家长唠几句,毕竟都是家属院里的人,好歹脸熟。 陈老师说:“小方今天送孩子来啊?” 方海腹诽,刚刚不就是你从我手里接的苗苗,怎么爱讲废话。 但情面上得客气说:“对,今天正好有时间。” 陈老师:“有时间也得有心啊,我们家那口子,一步都抬不到这。” 男人哦,油瓶倒了都不扶,孩子几岁都不知道,别说这几步育红班接送,那是跟个大爷似的得叫人伺候着。 这满大院就数苗苗妈妈最有福气啊。 方海尴尬笑,寻思你跟我说这干嘛,跟你男人说去啊。 还是应:“老李忙,我这不放着假呢。” “忙,谁不忙?我不忙是怎么的。” “那嫂子你忙,我先走了啊。” 方海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回家跟媳妇抱怨。 “她家的事,我哪知道,跟我说做什么。” 赵秀云手上活不停,问:“你附和她了没?” “没啊,我跟老李是战友,能说啥。” “没有就好。” 赵秀云把抹布拧干,水往屋外倒,说:“陈老师是逮着人就骂她家男人,但你要是跟着骂,她会骂你。” 这人都什么毛病,要不想让人骂,就不要自己先骂。 家里媳妇孩子不好搞,别人家的也不好搞,方海啧啧惊奇道:“那她图啥?” “我哪知道,反正下次她跟你说话,你别搭腔,惹一身骚。” 方海:“行,那我躲着点。” 但由此窥见,他还挺同情老李的。 “媳妇这脾气,老李日子也不好过啊。 不好过? 赵秀云冷哼道:“你试试一个人洗七个孩子的衣服,做七个孩子的饭,管七个孩子的吃喝拉撒,脾气能比她更不好。” 更何况陈老师还上着班,不上不行啊,家里负担大,好端端的人都会被逼疯。 “七个?” 方海倒吸口凉气。 家里虽然是赵秀云管钱,但记账记得仔细,花多少存多少都会跟他说,这些日子他也算是知道当一个家要多少柴米油盐。 普普通通一个孩子,每个月吃喝拉撒摊下来都得十块钱,七个孩子就是七十,再加上大人的嚼头、换季买衣服、家里添大件、人情往来,根本攒不下来多少钱。 这还是孩子养得糙的,但凡像禾儿苗苗那样蒸鸡蛋、白面、肉、牛奶,一季一套新衣服的伺候着,那十块钱根本打不住。 也就是家里孩子少,养得起有富余,换别人家,啧啧。 方海心有戚戚焉:“老李家居然有七个?” 虽说都是战友,他还真不太知道这些。 赵秀云奇了怪了,男人平常凑一块都在聊些啥,怎么说什么他什么不知道。 她问:“咱们隔壁有几个你知道吗?” 方海很受羞辱。 “看不起谁呢,国富民强,不就四个。” 陈秀英四个儿子,分别叫赵国、赵富、赵民、赵强。 名字起得很没特色,这院里叫建设的就有仨。 赵秀云一直觉得名字是人的一道招牌,像她长得这样好,叫秀云一听就有书卷气,她要是叫招弟试试,立刻掉三截。 因此禾儿和苗苗的名字是她花大力气想的,未免方海定,户口都是上了才先斩后奏。 方海当时其实还挺有意见,他也是第一次做爹,想给老大起名方文娟,据说花他不少功夫想的。本来也不算太差,跟青禾一比他自己都觉得差那么点意思,到底自己文化水平低,到老二直接默认孩子妈给起。 赵秀云心想,你要是真连这个都不知道,就不是该看不起,是该去叫大夫看看长没长脑子。 她敷衍夸一句:“那你可真厉害。” 空地里揪个孩子,都知道国富民强是四兄弟,他咋的,还觉得自己了不起吗? 方海当然不觉得,他左右看家里,问:“你明天去上班,有啥要我做的不?” 赵秀云就三天假,方海有七天,但他一只手都那样了,有事也轮不上啊。 赵秀云摆摆手:“没有,到点我会回来做饭。” 做饭这件事,方海还能帮着先把米煮上。 赵秀云拿出碗给他比划道:“米你放到这儿,然后再拿这个倒四碗水。“ 要这么详细还做错,他等着被剥皮吧。 方海记得牢牢的,对自己也颇不放心,说:“要不你拿笔给我划上,我怕我忘了。” 赵秀云又升起能指望他什么啊的心,欲言又止叹口气。 “行,我给你划上。” 月供应她是精打细算吃,多吃一口月底就等着买议价粮吧,一斤三块,割她的肉吃比较快。 偏偏想割她的肉都找不出三两。 没人的时候,方海就有点爱动手动脚,拽了媳妇的手说:“怎么感觉你又瘦了。” 赵秀云自己也奇怪,一天半斤牛奶喝着,家里伙食又不差,父女三个都养得好好的,就她掉下去那点肉,怎么都补不回来。 没胖就等于没吃,她都觉得自己亏死了。 一手捏着手腕骨说:“不知道啊,就是不长肉。” 抱着都膈手,这要是吃得多还不长,那就是干得多。 方海不许她干活。 “我来我来,你坐歇着。” 坐歇着? 打能下地干活,赵秀云就不知道这仨字怎么写,今天倒新鲜,看他吊着只手都不安分,有些无奈。 “行,你来,你要能行你就来。” 人家还真能行,一只手虽然不太方便,磕磕绊绊也能干一茬。 要是那种眼里揉不得沙的一准不合格,但赵秀云不是,结婚过日子的人,要是样样都要计较,她能给累死。 她坐着当监工,还摸出把瓜子来,东指挥西指挥。 “用点力,没擦干净。” 方海任劳任怨,满屋子蹿来蹿去,还乐在其中。 夫妻俩身份掉个,赵秀云拧开收音机,听得好不惬意,听着听着还唱起来。 方海停下来擦把汗说:“给爷唱大点声。” 给他能的。 赵秀云飞着眼刀,还是听话唱。 “东方红,太阳升……” 唱歌费点嗓子,就有人干活,有什么不行的。 方海浑身是劲,他觉得偶尔放这么个假挺好的,孩子不在,夫妻俩说话做事都自在,不像孩子在,媳妇眼里也看不太见他。 到底有伤在身,赵秀云还真不好太奴隶他,见差不多了去厨房做饭,叫他停下来。 方海就是一尾巴,她走到哪里跟到哪,跟得还近。 赵秀云要是猛地后退,就扎进他怀里。 胸前还吊着手呢,这人是不是该骂? “老实点。” 方海一是粗犷,二是骨折这种伤,他十来年也有过几次,俨然“惯犯”,很不放在心上,被骂了就嬉皮笑脸,只要不往心里去,就当没被骂过。 总之脸皮厚得不像样。 真是怪哉,赵秀云没结婚前公社也有这么号人,天天往她跟前凑,骂得狗血淋头也无所谓。后来嘛,听说老赵家收八百块钱彩礼,也就没有后来了。 说起来,方海娶她真是大价钱,要不是为这个,她落不到这家的门边上。 赵秀云其实一直挺好奇的,问他:“我妈当时要那么多聘礼,你怎么能应?” 新婚她就知道,婆家意见老大,恨不得从她身上剜下一层肉。 方海直白道:“当时大家都说,等功成名就就娶个像你这样的漂亮姑娘。” 少年人总是有数不清的幻想,聚在一块说话都以为自己将来能干大事。有钱了就娶个漂亮姑娘,盖五间大房,生一窝孩子。乡下人,想出头哪有那么容易。后来功成名就的就他一个,可不便宜他了。 赵秀云知道整个大队不少男孩子喜欢自己,谁叫她长得好呢?谁不喜欢颜色好看些的。 不过还是有些意外,毕竟方海参军的时候她才十二,说起来,十五六岁结婚的大有人在,好像又不奇怪了。 方海这会说起这些不觉得不自在,还说:“你记得石头吗?” “记得,就是三口井后头那家的。” 老家的人,赵秀云有的也是记不太清,她出大队太早,但石头还是有印象的。 “他原来老喜欢你了,还跟明子打架呢。” 其实赵秀云跟他们都没说过话,乡下风气不算开放,又都早熟,男孩子堆里认定一等一漂亮的就是她。 漂亮姑娘,总是引人注目,现在想想,还挺可笑的,人家连你赵钱孙李都不知道,两个人还争“可不可以喜欢”。 这些事,赵秀云是不太知道的,小时候献殷勤的人太多,随着年纪渐长又变少。她打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案板上的肉,切多少,怎么切自己说的不算。 “喜欢我的男孩子多了去了。” 这话是一点都不假,方海当时花彩礼不是不心疼,都抵不过他想娶赵秀云的心。喜欢是肯定喜欢的,但这种喜欢和衣锦还乡要盖大房子是一样的,好像是标配,觉得我就该娶这个人。 相看结婚,说有多少感情肯定是骗人。 就是赵秀云都不是奔着喜欢结婚的,她那个时候有好几个愿意花钱的预备对象。 一个是公社副书记的儿子,不过是老小,人不够上进;一个是县机械厂的四级工,年纪大;一个是供销社经理,有点爱搞花花头。 共通点是家里条件都很不错,起码比农村出身的方海好。 但他也有优点,长期在外,她可以一个人住在公社,少跟婆家人打交道,而且年纪轻轻就提干,大有可为。 总之这个人,是大姐赵秀丽权衡利弊后选的。 其实她要是奔着钱,选另三个都还好些,娘家妈为此很不高兴。不过赵秀丽自己也跟妹妹说,结婚就是投胎,这胎希望她能投得好。 姐妹俩不是没有温情的时候,赵秀云有时候心软,想起来的全是大姐的好。可就是因为有好,才叫人更恨,恨她把弟弟们摆在第一位。 一笔理不清的烂账。 两个孩子的妈了,即使憔悴也不掩风采,再加上自信里的万丈光芒。 方海心想,功成名就就是好啊,人还是得拼,拼了啥都有。 他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饭是不是能出锅了?” 赵秀云拿碗摆筷子。 “可以,端出去吧。” 午饭只有两个人,赵秀云又愁起来。 “禾儿估计又吃忆苦饭。” 忆苦忆苦,饭是真的清得能照影。孩子本来就消耗大,天天回来能吃两大碗米饭。 方海:“那怎么不给多带点吃的。” 他都看到了,就一个馒头两块饼干,哪里够。 “你知道他们多少人去吗?这种大集体活动,讲究的就是集体,大家日子过得都不怎么样,你哐哐掏出仨馒头,别人家怎么想?” 得,吃个饭的事,到她这里又有这么长一套话。 方海不说话,吃过饭把饭碗摞一块非要试图洗,把搪瓷盘磕掉老大一块漆。 赵秀云见自己就去倒个热水出来泡碗,他就折腾出事情来,伸手赶:“不是说下午开会吗?赶快走赶快走。” 趁着没骂人,方海赶紧往外走。 开会又不用手,他照常参加,和陈斌坐在相邻的位置上听布置任务,很快就是七一,营地要搞晚会,让多出节目。 一帮人平时除了训练就是训练,不用动员就能给你整出五花八门的事情来。 方海转头把这件事安排下去,就要回家,他现在可是放着假的伤病员,不回家还能干嘛。 陈斌也要回,顺路和他一块,两人说着话。 陈斌说:“你这手好点没?” 到底是因为他伤的,总叫人过意不去。 方海完美的那只手摆摆:“不要紧,养养就好。” 又问:“你咋样?” “一样,差不多。” 看气色是不像差不多,吃的食堂病号饭,跟他这样有媳妇精心照料的人怎么一样。 两个人其实原来就认识,很之前的一次任务了,不过是机密,方海就没提过。他推心置腹说:“夫妻过日子,有什么矛盾说出来,总好过你这样子。” 陈斌只是苦笑说:“她肯听就好了。” 冰冻三尺,童蕊从小就轴,也是他给惯的,到今天还是这样子。 方海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心想要是我媳妇在这一准能给你说通,但我不能,那还是别说的好,草草带过话题,说些工作上的事。 到家属院门口,就看到王海军带着陈清韵在妇联办公室门口玩。 陈清韵看见爸爸也不叫,当做没看到。 方海看了都替他尴尬,开始想自家爱撒娇的小姑娘,虽然是要好处的时候才撒娇,也比这样来得好吧。 他默不作声往陈斌肩上拍拍,大步要走开。 张梅花从办公室里看到人,追出来喊:“小方,小方你等一下。” 方海往回走,今天可真奇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跟他说话。 张梅花要说的话就一两句,托他把文件给赵秀云,顺带问问伤怎么样。 方海对着谁都是一样的话,说:“没事,再半个月就能拆石膏。” 他称得上是容光焕发,要不是手打石膏,谁能看出不舒服。 再看看陈斌,张梅花忍不住叹气道:“你跟陈斌聊得来,没事多劝劝他。” 方海能劝谁,他再古道热肠,这种事也掺和不了,只能随便应一下。 张梅花也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病急乱投医,可谁叫她跟陈斌妈妈有二十年交情,不能不多帮晚辈打算。 她换回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行,不耽误你,好好养着啊。” 方海这回是真的要回家,才走几步,就听到王海军扯着嗓子喊:“童阿姨,我要去接妹妹了!” 童蕊含含糊糊不知道应什么,陈清韵进了办公室里,王海军朝着家属院外面走。 什么意思?王兰兰去学农,他还每天去接的吗? 方海那点“人该有的心眼”转起来,王兰兰有人接,禾儿没人接,那孩子不是输一截,肯定不高兴。 得,也别回家了,接孩子去。 方海还真不知道学农在哪里,跟在王海军后头走。 王海军起初没发现,毕竟是大马路,又不是他自家门口,谁都可以走。但吊着手的人太醒目,他回两次头认出是谁,心思虽然嘀咕,也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本来他是挺喜欢跟方青禾玩的,别的女孩子都不爬树,就她爬。可是方青禾老爱跟他争,那怎么行,他可是头头,多没面子啊,而且还惹兰兰不高兴。还是清韵好,听话,让干嘛就干嘛,说不要也软软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路过公社小学还不停。 方海看手表,学农的地方比他想象的远,小孩子估计要走半小时才能到,就这趟路都够禾儿消耗的,难怪天天回家都饿得慌。 他下意识掏口袋,还有出门前媳妇给他垫肚子的两块饼干,幸好刚刚没吃掉。 一直到两间草棚子前,王海军才停下,他时间掐得准,刚到老师就吹集合的口哨,集合完就该解散了。 方海当然是跟着停,伸长脖子找女儿在哪。 禾儿和同学挤着排队站好,比早上出门的时候显示出几分狼狈,头发、衣服、鞋子都乱,又是草又是土,回去准得挨说。 方海一眼就看到,没打断老师做最后讲话,左右看,除了他这个大人,还有几个妇女,应该也是来接孩子的。不过少,基本都不接,孩子们一般成群结队回家,要么哥哥姐姐带着。像王海军这样跑大老远来接妹妹的估计就这么一个,看来这孩子也不是没有优点。 方海本来为女儿爱追在他后面跑有几分看不上,这会也不得不说刮目相看,能友爱手足,就是很好的孩子了。 王兰兰是习惯哥哥接的,看到人就跑过来。 禾儿酸溜溜地,跟王月婷都“哼”一声。 王月婷一年级的时候也是有哥哥们接的,还有两个,但是二年级的时候他们都去市里念初中,只能自己上下学。禾儿是压根没有哥哥,做惯姐姐的孩子总有几分艳羡。 偏偏王兰兰还要大声炫耀说:“我哥哥又来接我啦!” 天天接天天接,有什么好说的。 禾儿小脸鼓鼓,还以为自己气到眼花,定睛一看,惊喜大叫出来。 “爸爸!” 方海一直在等女儿看到他,没想到这孩子眼这么不尖,跟人斗一回气才发现。他走过去要牵孩子,人家已经率先冲他扑过来。 还别说,有点饿虎扑食的意思了。 禾儿高高举着爸爸的手,和刚刚王兰兰的表情如出一辙,几乎是扯着嗓子喊:“我爸爸来接我啦!” 一遍不够,还要挨个同学炫耀,连老师都不肯放过。 方海没料到她会这么高兴,有些意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他最近放假,那明天再来接吧。 所以说,他根本不知道女儿的小心思。 孩子的心思(中) 孩子的心思(中) 方海跑来接女儿, 本来是依样画王海军这个葫芦,全然没有想到有意外之喜。 禾儿拉着爸爸好端端的那只手, 拿他当动物园里的小猴子, 四处转悠,这要是借个大喇叭,恐怕方圆五里地的人都能知道, 她今天有爸爸来接。 这要是开飞机来接还有得嚷嚷, 人来接能有什么? 方海真是摸不着头脑,倒是跟着认了不少人。 禾儿冲着每个人都叫名字, 务必要炫耀得精准到位。 “小宝小宝, 这是我爸爸, 我爸爸来接我啦。” “大头大头, 这是我爸爸, 我爸爸来接我啦。” 相比之下, 王兰兰只喊一句就逊色得多,小姑娘确实还挺生气,嘴巴都可以挂油瓶, 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哥哥拽也不肯走。 禾儿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下一秒就拉着爸爸到她面前。 “王兰兰, 我爸爸来接我啦!” 这下子她憋不住, 眼泪哐哐往下掉,砸得方海晕头转向。 不是, 这又不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有什么好委屈的。 王海军显然也不知道妹妹这又是哪一招, 求助似的看着面前唯一的大人。 方海到底这个年纪,看到孩子哭总得哄哄, 他越哄,王兰兰越哭,小脸憋得通红,倒是禾儿一脸胜利在望的得意洋洋,一个劲的重复说:“我爸爸来接我啦,我爸爸来接我啦。” 方海分明知道人家是哭这句,但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问禾儿说:“她哭什么?” 禾儿大大方方地说:“她觉得自己最厉害,有哥哥接。现在我有爸爸接,她爸爸肯定不会来接,输透啦!” 有意思,不比吃不比穿,比这些不当吃不当穿的,方海寻思要是哭这个,自己还是别杵在这招小孩子的眼,哭得他脑瓜仁都疼起来了。 禾儿反正炫耀够本,高高兴兴地要回家,走开半里地,还能听见王兰兰在嚎。 方海天灵盖都在哆嗦,问孩子。 “真奇怪,爸爸来接就这么好?” 禾儿今天心情大好,话更加多。 “因为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来。” 别人的爸爸都不会来,只有她的爸爸来,那就是最厉害的,到明天大家就都会知道,方青禾的爸爸来接她了。 王兰兰为什么这么横,其实她脾气坏得很,都没人爱跟她玩,但是她哥哥是王海军啊,每天都接她上下学的王海军啊。 禾儿打小就想有这么一个哥哥,现在她一点都不想了,她有爸爸。 小丫头一步三跳,王月婷别提多羡慕。 两个人就是爱别苗头,但她扭着书包带子,最后叹气说:“我爸爸肯定不会来接我。” 一年级的时候,她是最出风头的。因为有双胞胎哥哥天天站在门口等,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样,谁不多看一眼,现在哥哥们都去上初中,她就没人管了。妈妈在火车站上班,老是跑长途,家里只有她和爸爸在家,吃饭都要吃食堂。 爸爸连衣服都不会洗,要等妈妈回来一起洗,也不给扎小辫子,她都好久没扎小辫子了。 禾儿就天天扎好看的小辫子。 方海不太懂孩子这种心思,他压根没上过学,有些好奇道:“你们班就一个爸爸接的孩子都没有?” 禾儿一脸正常。 “当然没有。” 奶奶接、妈妈接、哥哥姐姐接,但是爸爸是一定不会来接的,为什么不来呢?那她不知道。 像娟子的爸爸就不上班,只有妈妈上班,但也是妈妈接。 一个都没有?方海结结实实吃一大惊,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现在仔细回忆,还真没听说过哪位战友说接孩子的。好像大家都默认是妈妈接,现在看来,其实爸爸接也挺好的,没看给孩子高兴的吗。 牵着爸爸的手都不放。 禾儿来随军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心眼又多,跟爸爸其实有几分隔阂,不像妹妹,年纪小不记事,现在你再跟她说老家已经是模模糊糊。 禾儿对爸爸一直有几分抗拒,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还是方海自己觉得出来的,人家面上还是亲亲热热,但这会觉得孩子跟他还是挺亲近的,起码不像原来那样。 看来还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方海善于反思,说:“明天我还接送你,好吗?” 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啊,她都是七岁的大孩子了。 禾儿兴高采烈说:“好呀好呀。” 她一张小嘴本来就很会叭叭叭,今天更是一点都不累。 方海真觉得脑壳疼,问:“饿不饿,要不要吃饼干?” 禾儿半玩半干活一整天,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伸出手来。 “要吃。” 方海只有两块,不大不小的。 禾儿把一块掰成两半,她一半,王月婷一半,高明一半,爸爸一半。看得出来,几个孩子是常分吃的,手随便在裤腿上一擦就接过去。 禾儿咬两口就没了,又在裤腿上擦一下,擦完看爸爸。 “不可以告诉妈妈。” 父女俩现在的“秘密”多得很,不差这一个两个的,方海爽快应承。 王月婷仍旧非常羡慕,小小声地说:“你爸爸真好。” 她爸爸虽然也很好,但不是这种好。 小姐俩咬耳朵,高明听得见也不参与,这孩子好像就是没什么话,任何一个当爹妈的看了都心疼。后妈手里头养着的孩子,老高这个做爹的怎么回事。 方海把满院子当爹的比来比去,觉得还是自己最好,走路都快有风。 禾儿也觉得爸爸最好,反正比别人家的都好,一进家门就嚷嚷开。 “妈妈妈妈,爸爸去接我放学了。” 赵秀云做着饭,探头出来问:“什么?” 她以为在自己是听错了呢。 禾儿又重复一遍,手舞足蹈得都快飞出去。 赵秀云看方海:“怎么突然想到去接她?” 没见他想过这茬啊,再说了,不是出门开会的嘛,她还寻思老半天,怎么还不回来,到底要不要做饭了。 方海咳嗽一声,照实说:“我打妇联办公室过,王海军说他要去接妹妹。我想着禾儿肯定也想有人接。” 不是爱别苗头嘛,他虽然不赞成这种行为,小孩子就该比成绩这种好的,但想到姑娘回来又要不高兴,叹口气也得去啊。 赵秀云惊讶了:”王海军还天天去接妹妹的吗?“ 这事她还真不知道,毕竟不学农的话都是一个点上下学,一点也不突兀,谁能想到十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关照妹妹,还是男孩子。 禾儿大喊:“他还送王兰兰到地里。” 听听,听听,人家的哥哥。 方海这个做爹的都自愧不如,再次重复道:“爸爸明天也送你。” 禾儿先是看妈妈,看她没有说话,才兴高采烈的点点头说:“也送苗苗!” 其实苗苗根本不在意,一个劲揪着姐姐的衣服,要她到外面跟自己玩。 禾儿有点意犹未尽,索性带着她去空地宣传今天的事,务必叫大家都知道。 赵秀云没拦,说一句:“一会会就要自己回来啊,快开饭了。” 禾儿留下“知道了”的尾音,带着妹妹跑开老远。 方海把话又绕回来。 “是啊,我也奇怪,王家什么情况啊?” “海军妈妈就在食堂上班,他上头还有四个哥哥姐姐,大姐是下乡到苏州结婚了,大哥在海南当兵,二哥应该是广东,老四是姑娘,在市里念初中呢,没什么特别的啊。” 饶是知道她的本事,方海也是再度被惊到,问:“这院里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人家?” 赵秀云冷笑道:“这院里有没有你知道的人家?” 得,方海不提这个,站边上说刚才去接孩子的盛景。 “禾儿溜我跟溜猴子似的,见人就说。你是没看到王家那姑娘,哭得都快背过去了。我就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像这么大的时候,只有回被烤鹌鹑馋哭。” 那鹌鹑香啊,都不用撒什么调料,就地架上火,味道能飘出十里远。 说起来还有点因为自己的意思孩子才哭的,方海多少过意不去,说:“禾儿这脾气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劲?” 分明知道人家难过,还非得火上浇油,怎么瞅怎么有点不太好。 在“修理”这棵小树苗上,赵秀云总是上心的,笑过后也觉得不好,示意他端饭菜。 “晚上我问问。” 这事指望方海是不成的,他摆好碗筷,赵秀云就在门边大喊孩子回来吃饭。 她扯嗓子,邻居家也扯嗓子,陈秀英的小身体里有大大的力量,赵秀云自己都瘦了,好歹个头还有些,面色红润。 她是又瘦又小,脸色还有些蜡黄,一看就不是什么健康之象,但一对上家里四个儿子,那叫一个又精气神。 陈秀英喊两嗓子,一看赵秀云,说她:“你这样喊,怎么听得到。” 读书人就是秀气,放不开啊。 赵秀云不甚在意:“听得到的,一会就回来。” 也不单她们两家在喊,楼上楼下,楼前楼后,此消彼长、此起彼伏。 孩子们不一定是听着自家妈妈的声音回来的,十有八九是都觉得差不多,一下子散开来。 果然,没多会禾儿就带着妹妹跑回来。 赵秀云给她整理头发,一边梳头发,一边念叨。 “你是拿手干活,又不是拿头发,怎么天天都弄成这样子。” 禾儿吐舌头。 “它一直掉,我也没有办法。”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头发,不会像妈妈一样扎麻花。 每天梳什么头发去上学,对孩子来说也是顶要紧的事,她被妈妈扯头发弄得龇牙咧嘴,还不肯放弃地咬着饭勺。 给饿的。 还提意见说:“爸爸你明天能多带点吃的去接我吗?” 方海点点头,这有什么难的,家里总不会短孩子的嘴。饼干、点心,要什么有什么。 他还问:“你想要哪个饼干?” 饼干贵,买的人家少,百货大楼有时候放到快过期,或者财政紧张,就拿出来不要票卖。沪市不像别的地方,只有些本地产的东西,连饼干也五花八门,什么香蕉味、草莓味、牛奶味。 反正这次有什么不要票的,就买什么。 禾儿得寸进尺说:“可以每种都要吗?” 给她能的,赵秀云问:“怎么不说全给你带上?” 一天能吃两块不错了,可是细粮啊。 不行就不行,禾儿也就是试试,不成就是挨句说,万一赶上妈妈心情好是能成的,那就是白捡的便宜。 赵秀云有时候都不知道这孩子像谁,反正她和方海这么大的时候,肯定是不敢和家里讨价还价的,也没那个机会。 她把鸡蛋羹搅碎,拌饭喂给苗苗,问她:“你今天在育红班玩什么了?” 苗苗天生的不爱说话,快两周岁才会叫妈妈,当时给赵秀云急的,以为自己生了个哑巴。乡下的土办法,说找人招招魂,要不是怕被举、报,她还真去了。 等会说话了,还是叫人愁,不问基本不吭声,哪像个孩子啊。 姐俩真是各有各叫当妈的愁的,赵秀云没事就问问她话,估计一天嘴巴就动这两下。 苗苗慢条斯理。 “画小花,我和若云坐,王老师叫我们不要坐一起。” 说来也怪,她和白若云就是合得来,凑在一块能叽叽喳喳老半天,是老师们的重点对象。 白家这孩子也是古灵精怪的,不过是她奶奶带,老太太有些奇奇怪怪的,从来不带孩子在楼下玩,谁上门都板着张脸,赵秀云也从不带苗苗去找。 白这个姓,有些特别,方海想不起来是哪个战友,问:”谁姓白来的?“ “都不姓白,若云是跟妈妈姓。” “上门女婿啊?” “不是。” 赵秀云不想在孩子面前说,给他使眼色。 那就是有内情在,方海耸耸肩不搭话。 晚饭吃完,禾儿本来又要出门玩,被妈妈叫住。 小孩子有自己的敏锐,她一脸乖巧地站好,眼睛灵动,水汪汪的,样子也是有几分叫人怜爱。 方海忙装作没在听,带苗苗在院子里找虫子。 赵秀云伸手抱大的。 “跟妈妈说说,爸爸去接就这么高兴的吗?” 早知道孩子喜欢,叫去一趟又不是难事。 禾儿赖在妈妈怀里,不知怎么的有点扭捏,凑在耳朵边说话。 “高兴啊。” 鬼鬼祟祟的,好像怕爸爸听到一样。 赵秀云和方海想得一样,这委实不是件有到这地步的事情,摸不准这较的什么劲。很多时候,她揣测孩子的想法都是按照自己小时候的来,总能猜出七八分准。 但在孩子爸爸的事情上,大概她爸赵建国活着跟死了没区别,哦不对,要是死了还能给家里省口粮食呢,有时候不大提赵秀云都忘了这个人还活着。 没指望过,没经历过,她就拿捏不太准禾儿在想什么。 孩子大了也有自己的心思,不会全跟妈妈说,别看小嘴叭叭叭,说的全是她自己想说的。 赵秀云问:“高兴在哪里?” 禾儿心想,这还用问的吗?因为别人没有我有啊。 她实实在在地说出来。 和方海觉得女儿爱比这个不好不一样,赵秀云觉得还行,她在意的另一件事,顺顺孩子头发说:“你有是你有,妈妈也觉得可以炫耀,但是是不是说一句就好了?兰兰今天是不是一直哭?” 禾儿噘着嘴:“她也天天炫耀了,只是我没有哭而已。” 王兰兰的口头禅就是“我要告诉我哥哥”,王海军在学校和家属院都是一霸,出了名的疼妹妹,谁都怕这句。 小孩子的世界也有自己的王。 她看得出禾儿格外羡慕,一天尤其要说好几回。 禾儿又没有哥哥,这又不是你买一件新衣服,我也可以买一件新衣服,小孩子都知道,妈妈是不可能生出哥哥来的,所以她从来没提过。 又因为人家家里的是哥哥,她从没想过自己可以用爸爸来代替哥哥,走到一个误区里,今天才福至心灵。 她一脸娇气:“反正我以后不想让王海军做我哥哥了。” 等会,哥哥? 赵秀云一头雾水。 “你想让他做你哥哥,才一直要跟他玩的?” “对啊。” 理直气壮得很,好像大家都该知道。 赵秀云生平头回在猜女儿心思上载这么大跟头,目瞪口呆道:“高明对你也很好啊?你怎么不想让他做你哥哥。” 禾儿觉得妈妈有点傻,伸出手指头比划。 “他比我小四个月呢,怎么会是哥哥。” 赵秀云嘴唇动了动,总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只能草草批评她几句就算。 雷声大,雨点小,方海以为今天会打呢,夜里要睡前才问:“她怎么说的?”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赵秀云自己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把孩子的话说给他听。 她都想不透的事,方海更别提,但还是试图苦思一番,隐隐约约好像有点头绪,问:“她怎么不想要一个姐姐?” 是啊,为什么呢? 禾儿也挺喜欢和小女孩玩的,男孩子里要不是王海军,以往也没见她特别关注谁。 唉,到底孩子长大,不像小时候叫人看得明白。 赵秀云叹口气。 “不管了,睡吧。” 方海却还有个问题,问:“白家你还没说呢。” 这事啊,赵秀云简单带过。 “你应该有个战友叫李东平,他媳妇姓白,生若云的时候难产走的。现在带孩子的其实应该是若云外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怕李东平再娶对孩子不好,一直是自己带,孩子名字都是她起的跟妈妈姓。李东平也没反对,这两年给他做媒的人可不老少,他说是自己不想这么快,其实都知道是老太太搁家里闹呢。” 谁嫁进去,既对着前头留下的女儿,又对着前头的娘家人,疼女儿的人家都不会乐意。 方海:“哦,小李啊。” 就这语气,指不定连是哪个人都没听想起来。 不知道还爱打听,赵秀云盖上被子睡觉,也不理他。 方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闻着枕边的香味,风扇怎么吹也吹不走燥意,只能低声叹气。 明知他是故意的,赵秀云还是忍不住闭着眼说话:“有事说事。” 方海就等这会,声音很轻。 “媳妇,帮帮我吧。” 孩子的心思(下) 孩子的心思(下) 第二天, 方海起得特别早,早到赵秀云迷迷糊糊, 以为他是去卫生间, 没放在心上。 可这卫生间去得也太久,床铺都快凉了还没回来。她枕头底下摸手表,拉开台灯看, 才五点。 公社的鸡都还没起。 她是个爱多思多想的, 心想别是摔了还是怎么的,2号楼那天就跌个老太太, 天大亮才叫人知道, 险些都凉了。 虽说以方海这身体是不能够, 可凡事有万一。 天光还不算大亮, 赵秀云打手电筒, 穿好衣服, 有些忧心地往外走。 才走几步,方海打外头进来,带着一身水气, 看到她奇道:“上哪去?” 还问呢。 赵秀云没好气白他一眼。 “你上哪去了。” 方海宝贝似的给她看自己手里的小簸箕。 赵秀云手电扫过去的时候, 也闻见味了, 鼻子动动就知道, 问:“油饼吗?” “对。” “哪买的?” 先不说附近没有卖这个的, 就说有也不是这个点,也太早了。 “我也是听人说的, 没想到还真有。从水乡过来, 那边不是细粮多, 不缺吃喝吗?有些人家就做这个,头天晚上的船, 一大早在码头下,再到城里找个工厂门口卖。” 是不允许的,但也没人管,否则家属院这么些人,个个有事。 人家卖得也不多,一箩筐四五十个,一个卖两毛钱,纯白面的,油炸过,又不要票,一点也不贵。 赵秀云怎么没听说过,一脸狐疑道:“你听谁说的?” “门口老刘啊,不过不是天天有,得逮运气。” 还得赶早,不一定的事。 “傻啊你,要没有你就一直等着,万一今天不来呢。” “不来就不来呗,我就当大早上去和老刘唠嗑了。” 天朦朦的,亏他干得出来,别看现在是入夏,雾水汽重得很,少时不养着,老来要吃大亏。 赵秀云推他:“以后别去,不累啊你。” 也就是现在放假,白天还能再补一会。要是直接要去上班,才睡几个点,睡前又爱折腾。 方海知道她肯定要说,反正是心疼自己,被说也不怕。他现在觉得很该跟孩子学一学,人家天天被说,嬉皮笑脸也不放在心上,妈妈还是第一亲热,因为知道妈妈最疼她们。 自己的媳妇,那肯定是向着自己的。 他把东西放下说:“你不睡了?” 睡,怎么不睡。 赵秀云头沾枕头,眼睛很快闭过去,方海却有些睡不着,他今天是期待着送孩子出门这件事,跟十来年前知道自己要离开家去部队相像。 当年多么的踌躇不安,志气无处安放。 他在暗色中回忆往昔,一点不带困的,过没多会边上又有动静。 他说:“我去拿牛奶,你再睡会。” 他一边说,手脚已经先动起来。 赵秀云朦朦胧胧应,她多少年带孩子已经累出一套本事,好像随时都醒着,一动就睁眼,又好像睡得沉,眼睛一闭就能睡过去。 难得一天不用自己早起,方海连鸡蛋蒸上,牛奶微微热一下,再有油饼,一顿早饭让别人知道指定得骂败家。 方海是不介意的,他自己感觉得出来,他有时候训练其实是靠好体格强撑着,食堂的大锅饭根本跟不上,那还是定时定点的一日三餐,媳妇来随军后,好吃好喝的养着,那真是壮得能打死一头牛,随时随地都能从口袋里掏出吃的。 每吃一口,他都知道自己是有人管的,妥帖得不行。 赵秀云打能掌勺,就没有等着人给做早饭的好日子,鸡蛋里盐多了也不说,直接和牛奶拌拌,给孩子喂下去。 这种吃法禾儿不喜欢,她还倒霉,一口吃到一大团没散开的盐,小脸皱得不像样,只捧着油饼吃得手也油汪汪、嘴也油汪汪。 用料实在,油糖面都有,一个卖两毛还真不多,虽然顶两斤杂米了。 方海一共买十个饼,以为孩子能吃两个,其实苗苗一个都吃不太下,禾儿没吃鸡蛋,吃两个,喝牛奶后就再吃不下,连媳妇都只吃两个半,剩下的全便宜他。 他囫囵吞枣干掉三个饼,看还剩两个说:”留着晚上她们俩回来吃。” 披星戴月去买的,还想着剩口给孩子。 赵秀云下巴抬一下。 “不用,赶快吃掉。” 反正他的胃口无底洞,再给几个都能吃下。 其实家里大人比孩子还馋,小的从小什么都不缺,要吃要喝只是习惯。方海和赵秀云,尤其是方海,是实实在在过苦日子长大的,缺衣少食,以前没发现,自从有人定时定点填零嘴,他就发现自己馋得紧。 有时候孩子都不讨着要吃,他心里就动上念头。 就说油饼吧,孩子不吃也行,人家不打紧的,喜欢归喜欢,没有那种吃了这口没有下一口的慌张,知道下次想吃叫爸爸妈妈买就行。 方海是手里握着钱,老觉得这就是最后一口。 赵秀云看破他,催着说:“放到晚上都不好吃了。” 方海天人交加,按他的想法,应该把好的留给孩子,做爹妈的人都是这样。 一个油饼,值当他这样嘛。 赵秀云哭笑不得。 “行啦,快点吃,禾儿等你呢。” 禾儿都开始疑心爸爸是不是不想送她去,特意拖延时间。 这种冤枉,方海可受不住,他三两口吃掉去洗手,揣上孩子的包说:“走吧。” 父女俩出门早,禾儿第一次和爸爸走,跟他商量说:“我能去叫王月婷吗?” 王月婷最小气了,要是不叫她要发大脾气的。 方海早得了媳妇接送孩子过的嘱咐,随意道:“你平常怎么走今天还怎么走,爸爸就跟着,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禾儿蹦蹦跳跳,高明从没人看见的阴影里蹿出来,小尾巴似的跟上。 好家伙,从哪出来的,方海都没看见,问:“不是,你几点到的?” 他们今天出门得可够早。 高明:“不知道。” 家里没有时钟,他又没有手表,都是自己估摸着时间到门外等的。 禾儿给高明展示今天自己的辫子,一甩一甩地问:“你今天有吃早饭吗?” 高明跟禾儿说话的时候,跟和别人说话不一定,非要说的话就是有人气,讲得还长。 “吃了,我还给自己煮鸡蛋。” 自己做饭,方海的眉头不经意蹙起,老高家后娶的这个怎么回事。 禾儿压低声音:“这么做就对了,她不给你做,你就自己做,我就不信她敢说不给你吃。” 暗戳戳的做点什么,没人发现,发现也不会帮着出头。要是敢说出来,明天就让妇联的人找她去。 高明露出点笑意来。 “嗯,她不敢。” 禾儿明明是亲妈养大的,怎么对付后妈好像挺有一套,教他的几招都很有效,现在他每个礼拜还能从亲爸那里要到两块钱,也有新衣服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小孩子自以为隐蔽的交谈,方海还是听得到点话音,但按照媳妇说的不打断孩子的世界,静静跟在后头。 王月婷火急火燎被叫下楼,脚还在楼梯上就抱怨道:“我爸爸又没叫我起床。” 营地是八点上班,她爸总是睡到点差不多。 她早饭都是牛奶泡饼干,自己管自己,到底年纪小,看着还算好,其实仔细打量,衣服扣子都扣歪了。 禾儿帮她系好,手拉手往外面走。 今天也是和王家兄妹并陈清韵狭路相逢,王兰兰昨天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都肿了。 禾儿挺胸抬头走过,示威一样看着爸爸。 这么大一个活人谁看不见,王月婷也与有荣焉,有尾巴的话都快翘起来。 哼,你哥哥是小孩,我们这可是大人呢。 小孩子的交锋就在眉眼之间,又很快消散于无,方海看了苦笑,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他这个孩子都快觉得不好意思了。 一转眼和陈清韵对上,冲孩子露出一个和善的笑。 禾儿不满意地扯爸爸衣角,拽着他往外走。 方海好声好气说:“是不是要有礼貌?” “她最没礼貌,童阿姨也没有。” 方海还真没办法反驳,所以拿出孩子妈妈那一套。 “别人是别人,你可以这样吗?” 一样的话,说出来效果就差得多着呢。 禾儿碍于还要叫爸爸送,踢一脚路边的小石头,闷声应:“不可以。” 总之是不大高兴。 方海现在也能拿捏她的小脾气,跟在后面,路边拽几根草,三下五除二编只蚱蜢,活灵活现的,还有两根小须,颤颤悠悠的,像拄拐的老头。 禾儿果然惊喜,妈妈不大会做手工,孩子都知道的,还真没见过这种。 她捏着蚱蜢屁股说:“兔子兔子,爸爸我要小兔子。” 方海任劳任怨,也没忘了另外两个。 高明拔了草跟着学,边走路边眼睛盯得死死的,寻常孩子看见不会的步骤会问,他也不问,自己拆了,再一遍一遍试。 老高家还出个倔种了,方海给他指出来。 “你从这穿过去,再绕回来。” 高明眼皮一掀,还是照做,吐出一句“谢谢”。 不错,还挺有礼貌的。 方海还没表扬他,禾儿已经抢先道:“高明,你要说’方叔叔,谢谢’。” 这语气,听着怎么这么熟悉,方海苦思冥想,反应过来,这是,在学妈妈? 这几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他真是弄不大懂。 高明是禾儿的话照搬照做,手上一刻也不停。 别说,他还挺有天分的,折腾来折腾去,一只松松垮垮的小蜻蜓就好了,看着是不大结实,不过还是不错的。 方海想着还是夸他一句,人家已经献宝似的给禾儿。 禾儿摸摸他的头:“你好厉害啊。” 这下方海确定了,她就是在学妈妈,一样一样的,这孩子既给自己找哥哥,这是还打算找一个儿子吗? 王月婷不屑地“哼”一声:“待会就会坏掉。” 禾儿吐舌头:“那我也要把草留下来,是高明送给我的。” 给高明美的,恨不得把方圆八里的草都拔空。 方海啧啧称奇,难怪媳妇让他不要管,他哪里看得懂这些孩子的事,把他们送到地方,快速往回赶。 赶也赶不及送苗苗,这孩子可能是听姐姐念叨多,也要爸爸送,从育红班门口过也不进去。 赵秀云只好带着她去上班,自己在里头,透过窗看她在树下数蚂蚁。 方海隔着窗和她摆下手,就把苗苗送到育红班去了。 回到家松口气,这一早上的,怎么就这么累人,比跑十公里都累。他坐一会,折腾着拖地、铺被子,这些他都是会的,当兵肯定是要整理内务。 就是衣服他没法洗,孩子妈妈已经都洗好挂上。 做完这些,还来不及喘口气,脑门一拍,坏了,忘买菜。 他走得都快飞起来,菜站已经不剩啥。 张姐正收拾烂叶子,吃一惊:“哟,小方怎么上这来了?” 菜站这么些年,可没多少男人来。 方海讪讪道:“来买菜,好像来晚了。” 一准又要挨骂。 张姐:“还剩点西红柿,你要不?” 糖拌煮汤都行,方海就着眼前的东西定菜单,小青菜、豆角、茄子,再要点黄瓜好了。 菜站一向是自己挑,挑好过秤,他愣愣看着,也看不出好坏来,只能求助。 这个点,没什么人,张姐帮她挑好,称完问:“你筐呢?” 筐? 对,买菜要带筐。 方海撒腿要往回跑,张姐赶快喊:“没带先用我的,明天拿来就行。” 傻,没带借一个不就行嘛,回去拿多费劲啊。大老爷们,要是家里没女人,不是傻死的就是饿死的。 方海痛快道:“我下午就给您送过来。” 下午? 张姐无奈道:“咱这下午不开门。” 菜站四点送菜过来,上的是大早班,卖完就关门,下午根本不营业的。 得,又叫人看笑话,方海这菜买的。他到家先看看锅,还没糊,单只手都不好择菜,急得都快上嘴咬。 赵秀云回来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干嘛去了你?” 干嘛去了? 就做点家务不就这样了。 方海叹口气,说不出话来。 “没有,火气旺。” 气他自己气的。 他说:“你也要上班,以后能我做的都我来做。” 赵秀云动容,摸摸他的石膏。 “养好了身体,比什么都要紧。” 她到底是干惯活的,两只手又都好端端的,不一会做好两菜一汤,把米饭盛出来。 “你早上还拖地了?” 都是她的称手工具,有人动一下她就知道。 方海都不好意思邀功,嗫嗫道:“嗯,是不是哪里不干净?” 天天打扫,能有哪里不干净。赵秀云夸他:“做得不错。” 方海又想起来,把早上禾儿跟高明说话的样子学给她看,还评价。 “你说咱家这个,到底是干嘛呢?” 赵秀云也觉得好笑,想想又觉得高明可怜。 “没妈的孩子像颗草啊,爸爸又是甩手掌柜。” 方海也看不惯,可这种家务事,也轮不到他插手 。 他把边吃饭边说:“你们妇联应该管这个的吧。” “管,怎么不管。人家不打不骂,你能说什么?” 高明后妈顶多就是不管他,当家里没这个人,但确实没怎么为难,人家还说得直接,自己只是后妈,管重不行,管轻也不行,要怎么办。 说来说去,还是高营长的错。 方海一定要和这样的人划清界限,就差拍胸脯。 “咱和他不一样。” 家属院就该有人给他颁个奖。 赵秀云笑意盈盈:“嗯,不一样。” 她吃过饭洗碗,半眯会,又去上班。 方海早上积极过头,左右瞧是没什么活,又生一计,顶着烈日出门。 第一次 第一次 眼下是六月, 蝉鸣呱噪得吓人,尤其是这个点更叫人心烦。 方海走在大路上, 还有车和行人经过, 拐进小路里,只剩下两侧农田和劳作的人,路坑坑洼洼, 稍微用点力土能飞一脸。 收水稻的季节还差一点, 结穗已经结得沉甸甸的,他没入伍前每年这个季节, 就得去看稻, 和小鸟做搏斗, 他一来, 小鸟就走, 一走, 小鸟就来。运气好能添口小肉吃,人和鸟都过得不容易。 入伍以后,其实也种地, 讲究自给自足, 什么种地啦、养猪啦, 原来在东北的时候一到十月还组织进山打野, 都当作训练。 冬天更热闹, 雪有半人高,一脚踩陷进去, 下套子的好时机。这种事有技巧的, 做得好的一天能弄到好几只, 大锅饭一煮,剩点肉汤味。 也比清汤寡水好很多。 这样一比, 有媳妇在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这才几个月,方海都快想不起来原来是怎么过日子的。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见着房子才停。 沪市周边的大队,都是鱼米之乡,收成好、工分高、副业多,一个工分能分到一毛钱,过得都比较阔,老家艰难的时候一个工分两分钱也有过,好的时候就是五分,不多,一人有一口饭吃而已。 建筑都是典型的江南设计,老早的房子都是白墙瓦顶,中间带天井,不耐热的老人孩子都躲在树荫下。 大队和大队也有没有区别的地方,就是一个有一棵让众人聚集的大树。 枝叶茂密,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连燥热都被隔绝开来,有一种惬意。 妇女们不管怎么讲话,手上的活计是不停地,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方海想好的措词没能说出来,他是真不擅长和妇女们打交道,态度显得有点犹豫不绝,雄心壮志灰飞烟灭,只想快点跑回家。 但想想这么大太阳都出门了,鼓起勇气找一位面善的大娘搭话。 “阿姨,您家有能宰了的鸡不?” 家里缺肉,以前都是媳妇出门转悠一圈,从附近的大队换回来的。问她怎么换,她说问问谁家有不就能换了。 说得简单,做起来难啊。 方海这套说辞,大家都拿他当坏分子看,险叫民兵连来逮他,神色警惕。 不是这么做的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把附近几个大队转一圈,一无所获,眼瞅时间差不多,去接禾儿。 禾儿天天都是那副玩疯的样子,看到爸爸从树上跳下来,起码有一米高,也不怕扭着腿。 她落地,高明紧随其后,王月婷则是捧着一片大叶子,上头几个鸟蛋。 这是给人家一窝端了。 禾儿惴惴不安,生怕爸爸骂,反正妈妈是不给爬树的,尤其是上次她爬到营地和家属院中间的树上,连累爸爸也被骂之后,更是明令禁止。 其实方海在这些事上无所谓,他打小也是上山下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的,去大队里问问,十个孩子里九个半是这么长的。 但他看孩子这样,也觉得心有戚戚,说她:“下来你就好好下来,不要跳。” 禾儿是看到爸爸一紧张才跳的,平常也是慢慢下来,吐舌头不敢争,这在她眼里都不算骂。 方海今天来得早,还没到老师叫集合的点,他没跟孩子说太多话,到一边等着。 孩子们都是要干活的,一人拔一筐草,够任务就行。禾儿回家两只手都是红红的,还起小水泡。高明替她做了不少,才能提早完成。 王月婷更是娇惯,等于三个人的活,高明一个人干一个半,进度还比别的孩子快。 做完的孩子可以随便跑着玩,看来这学农也不是特别讲究,毕竟年纪小。市里有几所中学,是正经拉练到郊区农场下苦力。 难怪孩子天天回家都高兴,有得玩当然高兴。 方海靠在树荫下看,时间一到,带孩子回家。 路上禾儿还是和小伙伴们叽叽喳喳地,到家属院一个一个分开。 到家也不停,跟妈妈讲讲讲,整间屋子都是她一个人的声音。 赵秀云好脾气地应,指挥她端菜端饭,摆桌子。 晚饭三菜一汤,凡是有肉都是罐头。 方海叹口气,也不掩饰自己下午的失利,有些好奇道:“我就是想换只鸡,怎么就换不到?” 赵秀云听了也想叹气,上下打量他,他是真不知道自己长得有几分凶神恶煞吗?除了家里这几个谁镇不住。 又不会说话,连个开场白都没有,生面孔上去就说要换肉,怕人家不给他报到革、委、会是怎么的。 她说:”你这么说,人家没叫民兵连把你逮起来都不错了。“ 不是,这有什么不行的? 不然她平常都怎么换? 赵秀云有心讲一讲,又觉得讲不明白,索性掏出五块钱给禾儿说:“明天你换给爸爸看。“ 肯定能剩好几毛,禾儿也没忘记爸爸,伸出手说:“要学费的。” 胆子挺大,学费都挣到亲爹身上了,方海拍她的手说:“换到再说。” 他一个眼见能挣钱的人都换不到,牙还没长齐的孩子能行? 赵秀云一眼看出他的质疑,也不解释,给禾儿一个眼神。 “明天让你爸爸看看值不值。” 禾儿小胸脯拍得震天响,对爸爸这种不信任的行为,很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方海不吭声,觉得这回自己又要栽了,没点本事,人家母女一伙的,能说这样的大话吗? 但他想不到禾儿要怎么做,夜里偷偷打听。 “这是还有什么诀窍吗?” 诀窍肯定是有的,但赵秀云手一摊。 “学费。” 母女都是财迷,方海也不是舍不得钱,还是等着看孩子明天怎么样,第二天那叫一个饶有兴致,吃过午饭就去找孩子。 不去早不行,鸡要杀要褪毛的。 跟老师说一声,禾儿带着爸爸走,这一片她还熟,左右看敲户人家的门。 也是巧了,就是昨天那位面善的老太太,方海抱着等孩子碰钉子的心思,站在一边看。 禾儿笑得乖巧,她本来就生得好,打扮得可爱,嘴甜起来要人命。 “奶奶,你们家有养鸡吗?” 老太太神色不算警惕,可能对着孩子还好些,半开着门道:“有啊。” 禾儿:“我妈妈说,家里来客人啦,让我拿鸡,顺便给您送五张票来。” 小话一套一套的,老太太上下打量,一拍大腿。 “哟哟哟,我这记性,你妈妈都跟我说好,我还给忘了,来来来,等着,奶奶给你拿啊。” 就这两句话,这跟他昨天说的有什么不一样? 禾儿不敢拎鸡,趁着拿东西的功夫把钱递过去,眼神使唤爸爸。 活鸡那叫一个扑腾,方海把它的爪子捆起来,问:“我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啊。” 他要给的钱还更多呢,愣是没人搭理。 禾儿还记得茬,摊开手:“学费。” 小财迷,方海忍俊不禁,兜里掏出一块钱来。 “可以吗?“ 禾儿还没收到过大钞票,妥帖放在口袋里。 “换东西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最好是一对一、是亲戚、是认识的人,要把出多少钱先说出来。” 说钱字了吗?没有。 是你送我一只鸡,我送你五张票。 说卖字了吗?没有。 咱们是认识的人,送个礼物怎么了。 大家相互之间是有默契的,要是不愿意就说你找错门了,到对面问问去。热心点的还会帮着领路,都是一个大队的人,知根知底。 说难没什么的难的,说简单也不简单。 七岁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方海不知道。 他自愧不如道:“你妈妈教得很好。” 他不是没觉得孩子娇气过,这么大的人了好像什么都不会,今天一看,其实人家什么都会,单拎出来过日子,指定强过他。 禾儿其实是依样画葫芦,和年纪小的妹妹比起来,她跟在妈妈身边最多,又因为天生聪慧,有时候看着孩子气,心里弯弯绕绕多。 她大大方方拍爸爸的手臂:“我也可以教你啊。” 她就是有点好为人师,恨不得四处教人。 方海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把孩子送回老师那里,回家杀鸡。 单手杀鸡拔毛,剁成块洗干净熬汤。 人两只手都好好的,不会觉得怎么样,一只手陡然不方便,才觉得人生处处不方便。 方海借着休养的机会,很是花时间和媳妇孩子打交道上,其他的不说,对禾儿是大开眼界。背过人跟媳妇感叹道:“幸好禾儿像你。” 人确实都长心眼,方海沉下心来看,也发现不少端倪。 公社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分三派,一派是家属院出身,一派是公社职工家庭的孩子,一派是家里条件不错的队员家的孩子。 三派各自抱团,相互之间有线,谁也不踩过。 禾儿一个刚来没多久的,跟哪派都不错,除了王兰兰身边几个,都能打上招呼,个个愿意跟她一块玩,名副其实的小头头。 她待人热情、爱出头,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守纪律、成绩好,对什么家庭的同学都一视同仁,有好吃的不藏私、犯错不躲避。 所有小脾气好像都留在父母面前,在外面就是最好的孩子,外面没有人不夸她。 方海还是感慨道:“是我一直看错她。” 他是做父亲的,对孩子不了解。 是做丈夫的,妻子在想什么也不知道。 她们母女的过去像是迷雾,是他本来该参与,却连过问都没有的家庭生活,想想都叫人愧疚难当,没有他的日子,人家也活得好好的。 方海是个实诚人,第一次说:“我现在觉得,咱们还是先不要孩子,我要是对他很好,反而对不起禾儿和苗苗。” 赵秀云心头微动,这是方海第一次主动说”先不要孩子”,若无其事接话道:“那就先不要,你没事多陪陪孩子,禾儿和苗苗也很喜欢爸爸。” 方海没觉得哪里不对,应:“行。” 为显示自己一碗水端平,又说:“也陪陪你。” 老夫老妻,不嫌臊得慌,赵秀云翻了个娇嗔的白眼。 考试 考试 禾儿学农两个礼拜, 之后没几天就是期末考,孩子心都玩野了, 哪里还记得学过什么。 赵秀云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 明里暗里给她上弦。 赶巧最近孩子爸爸在学业上在有大进步,赵秀云特意出张考卷,给父女俩一块做。 禾儿大喊不公平。 “爸爸是大人了!” 大人怎么能做小孩子的卷子。 赵秀云不以为然:“你还跟爸爸收过学费, 证明不是你会的大人就会, 大人会的你就不会。而且你是学生,一整天都在学习, 爸爸只有晚上那么一点点时间学习, 你都比不过吗?” 其中当然全是歪理, 二年级这样的难度, 对方海原来的基础来说当然简单。 但她就是故意挫孩子的锐气, 以免她老以为自己厉害得很。 论嘴皮子, 禾儿是比不过妈妈的,竟也被说服,挂油瓶子写卷子, 答案捂得严严实实的, 生怕被亲爹看了去。 方海无奈道:“你爸成绩是不好, 人格没问题。” 偷看, 那他成什么人了? 禾儿才不懂什么人格不人格的, 对她来说这个词太大,她只知道在学校, 前桌后桌都会看, 下意识提防起来。 父女俩坐在八仙桌的两侧, 苗苗一会看这个,一会看那个。 方海装作抓耳挠腮的样子, 但是13x16这种题目对他来说难度真的不大,演得有几分假,被媳妇瞪一眼才收敛。 赵秀云可没空在这监考,把任务交给小女儿。 “你看着爸爸和姐姐,做完了收卷,不许他们讲话知道吗?” 考试要有考试的样子,在家里考也一样。 赵秀云把父女仨抛在脑后,出门去寻陈秀英。 这一阵子她忙着上班,两个人的来往少,但到底远亲不如近邻,该续的交情还是要续上。 陈秀英就在家,天气渐渐热起来,她没舍得买风扇,竹床铺在院子里,几个孩子就趁着屋外的凉快睡。 睡前泼点水降温,是妇女们每天必做的事情。 赵秀云自然帮她干起活,顺势聊开。 “你们妇联忙不忙啊?” “还行,最近就是忙着七一晚会,到时候有露天电影看。” “那敢情好,放几出啊?” “跟放映队说过了,三出,放到半夜。” 一张电影票一毛钱,很多人都舍不得到公社电影院去看的,一年到就盼着几次活动,别说是半夜,熬到天亮大家都愿意。 陈秀英果然抚手。 “下午我就叫赵国去占位子,给你们家也占。” 都不用她叫,孩子做这些最积极,恨不得天不亮就去。 赵秀云:“行,家里还有点瓜子,嫂子就不要买了。” 光看怎么过瘾,一人捏一包瓜子才叫热闹。 这种来往,没甚好推的,两人说两句闲话,陈秀英打听道:“童蕊在妇联怎么样?” 家属院哪有秘密,都知道童蕊费好大劲换的工作,结果还是临时工,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别看人人都嘴上说她,心里不知道多羡慕人家小日子过的,不管男人、不伺候公婆,就生了个女儿还把着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皇后娘娘也就这样了。 羡慕叫人发狂啊,赵秀云还隐秘地羡慕她敢说出来自己就要一个女儿。 赵秀云不敢。 这工作落在家属院,万一方海想离婚怎么办?还是得想办法把工作落实在市里,再把生孩子这件事拖一拖。难是难一点,也得办啊。 赵秀云倒不是个爱添油加醋的,实话实说:“挺好的,她工作能力没得说。” 人家是正经的大学生,除了为人处事上叫人看不惯,没什么大问题。 但合不来就是大问题,凡事都讲究一个集体,张主任已经不止一次批评她,没有主动融入同事。 看得出来,她还想凭一己之力把三个同事排挤了,也不想想可不可能。 非工作需要,赵秀云是决计不和她说话的,不知道上哪里学的,会说一句“我以为这个是正式工要做的事”。 苍天呐,好端端的人,是叫工作打击得不轻,脑子都有些不灵清。 不用想,都知道童蕊是个什么样。 陈秀英听得满意,她难道是想听别人过得好吗?那必然是要过得不好才值得一听的。 赵秀云倒是觉得,童蕊比这院子里大多数人都过得好,人家根本不在乎,什么话也打击不到。 她唠了一肚子新鲜事,这才回家。 苗苗收了爸爸和姐姐的卷子,看得死死的,眼睛都不错一下,看妈妈进来就邀功。 赵秀云揉她的小脸:“苗苗真乖。” 禾儿跳着脚说:“我第一个交的。” 爸爸比她交得晚。 “交得早也要做得对,我先跟你说啊,考不好会怎么样自己知道。” 赵秀云有时候对孩子宽容,什么样的小脾气,只要不是人品上的大问题都没关系,唯独一样,成绩不能不好。 苗苗才三岁不提,禾儿是一定要捏紧的。 哪怕现在不高考,可是中考已经恢复。市里只有三所高中在招生,竞争力大得很,能考上高中,毕业好歹分配工作,不然就等着上山下乡吧。 现在不让孩子苦,将来还有更苦的。 禾儿猛然不安,开始回忆,她刚刚好像有几道题做不太准,是对还是错?她最后就不该再改一遍,都给改错了。 其实方海刚刚都瞟见孩子答案了,错得不老少,心想我要是叫你改,你是能逃一顿打,我可不一定能逃过,露出一个“好自为之”的笑来。 赵秀云眼睛快,扫过去就知道哪些对,哪些错。 孩子爸爸先不管,祖传的家法取出来,在桌子上一点一点的。 “方青禾,11x12等于多少?” 这都点出来,肯定是做错了,禾儿掰着手指头,不确定的说:“一百三十二?” 看,这不就是对的嘛。 赵秀云不悦道:“会做还做错,为什么你好好反思一下。” …… 一题一题对下来,禾儿错了七道,眼泪都到嘴边,硬是擦掉,抿着嘴等挨打。好不可怜,方海才拆石膏,都想替她再扛一次,到底没敢。 他能看出来,不单是为考不好,禾儿就是时时得上弦,否则孩子一整个飘飘然,她妈妈为求理直气壮,一旦攥住把柄是绝不松手的。 果不其然,赵秀云放下考卷开始了。 “方青禾,说点话。” 一般如果孩子能先说出妈妈生气的点,还是可以酌情少打两下的。 禾儿抽抽噎噎道:“我……我没有认真做,也没有背书。” 岂止是没有背书,学农都把她学野了,也不用带书包,每天就是玩。这世上有天赋异禀的孩子,赵秀云见过,但自家没能轮上。 孩子固然不傻,不过还是那句话,需得事事有人看着才行。 她棍子抽在桌上,声音回响在客厅里。苗苗抱住爸爸的大腿,小手紧紧捏着裤脚。 赵秀云延长这一刻的紧张,居然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期末考,没有考好,咱们再算总账。” 还有个缓冲期,禾儿如蒙大赦,夸张地松口气,很快又缠着妈妈。 人家怎么就这么招孩子? 方海酸得很,就这俩,他得罪哪个,都能一整天板着脸不跟他说话。妈妈是打了打、骂了骂,愣是没人在乎。 这就是做爸爸和做妈妈的区别吗?谁肚子出来的跟谁最亲? 方海叹口气不去想,把自己的考卷折起来。 三十岁的人了,得一满分,细想想没什么好骄傲的。 但好歹是个纪念,还是珍藏一下。 赵秀云余光看见,还是着重表扬他。 “不错,进步非常大。” 上班忙,家里事情又多,每天能抽出点时间看书写字都不容易,已经很了不起。 方海嘿嘿傻乐,生出一种当年自己要是去上学,指不定也是大学生的豪情壮志。手里头东西叠巴叠巴,兜里掏出一打票来。 “陈斌给的。” 距离他受伤半个月,陈斌的谢礼才来,联想到他所有工资都上交,只给自己留一点生活费,来路就很叫人怀疑。 尤其是赵秀云,捏着票说:“这么多,不是供应里的吧。” 有几张特供票,这个级别根本够不上。 方海压低声音说:“他爹妈级别高。” 这事在家属院其实算秘密,陈斌不是那等爱张扬的人,多年来实打实靠自己。 难怪了,赵秀云受之无愧,大发好心说:“回头你请他家里吃饭吧,我看他这伤受的,人都虚了。” 吃的食堂大锅饭,哪怕是病号饭能有什么营养。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两个人同时归队,知道内情的都暗地里议论,不知道内情的以为陈斌是伤重不治,很快要驾鹤西归了。 委实没什么好神色。 方海点点头:“行,明天不是排肉吗?叫他来吃吧。” 说起排肉,赵秀云就叹气。 肉站一挂牌子,大半夜的三四点就得去排队,到得晚猪尾巴都轮不上,两个人还都要上班,别人家也有叫孩子的,不过他们舍不得,只得自己轮流上。 方海本来想着就自己去,赵秀云也想着就自己,谁都说服不了谁,只能轮流。 要请客 要请客 肉站有肉的话, 五点屠宰场的车就会到,但排队的人要起得比这早得多。 方海觉得自己才闭眼没多久, 就到起床的时间。他窸窸窣窣穿好衣服, 知道媳妇也醒了,叮嘱她:“五点你再去啊,早了我也不回来。” 要他说, 一个人把这活干了就行, 但他不会挑肉。 买肉可不是买菜全给挑挑拣拣,买肉全靠眼疾手快, 肥的瘦的一个价, 都不给你犹豫的时间, 抢到哪个算哪个。 赵秀云模模糊糊应, 眼睛都没睁开说:”手电筒拿好啊, 外头暗得很。“ “嗯, 睡吧。” 方海拿着手电,又去隔壁看一眼孩子。她们睡觉从来不关门,都是虚掩着的, 一来她妈有时候一夜要看好几次, 二来孩子有时候做恶梦哭醒, 都能第一时间听到。 只要一点光, 就能看到四仰八叉睡得好好的。 方海出门, 把门虚虚带上,确认肉票和钱都在口袋, 往公社走。往常走惯的路, 因为在月色下, 又只有一个人,显得几分阴森, 风一吹树叶簌簌响。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没有自行车还是不方便,只能一路小跑,十分钟后到地方。 半夜三点,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方海如愿排在前头,打个哈欠。说不困是假的,可再困也得撑着,半眯眼站好。 这活他是第一次干,之前都是媳妇和陈秀英一块来,不过这个月他们家的肉票已经用掉了。 这事也没什么难的,就是早来占位置。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越来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多起来。妇女老人居多,半大孩子都派上用场。方海这样正当壮年的多少突兀,后头老太太跟他搭话说:“你媳妇咋没来?” 咱都不认识,你管她来不来。 方海碍于做人,淡淡应:“在家睡觉呢。” 老太太猫踩尾巴叫起来。 “什么?还在睡觉?让男人出来买肉?” 咋的,男人不吃肉是咋的。方海算是知道什么叫世道,最近也学得伶牙俐嘴起来。 “是啊,我疼她,我愿意。” 给老太太噎的,净跟其她人嘀嘀咕咕。 方海落个清静,眼见天一点一点亮起来,太阳将升未升的时候,赵秀云骑着从邻居家借来的自行,一路从队伍最后头骑到前面。 老远就能看到自家男人,他个头高、站得直,人堆里显眼。 赵秀云把自行车给他,换人站好,踮脚看着,催他道:“回去睡吧。” 方海不动:“咱们排得前,一块回去。” 说他肯定是说不动的,赵秀云只能叫他带着自行车去边上等,肉站一开门,这秩序全会乱掉,别把人家的自行车挤坏了。 果然,点一到,什么队伍都不管用,赵秀云幸好站在前头,从人堆里抢下来一块上好的五花肉。 方海头回见这种阵仗,眼睛看来看去,凭着衣服认出自家人,小小的架子,拿出拼命的架势,看起来不像是买肉,是要从别人身上剜肉。 赵秀云今天是挺满意的,得胜而归,有些狼狈的理理衣角。 方海推车过来接她手上的东西:“每次都是这样?” “是啊,吃口肉不容易。” 这个不容易,只辛苦她一个了。 方海默不作声,示意她上后座。 赵秀云坐着膈屁股,不太舒服地动动。除此之外都还好,方海踩得快,一会就到家。 到家,东西一放都快六点了。买菜、做早饭、叫孩子起床,一通折腾。 方海被赶着去睡觉,眯一会起来,就能吃早饭。 早上有一小块肉,剁得很碎,和咸菜炒炒,夹馒头吃。赵秀云忘了洗咸菜,吃一口猛喝水。 “我天,秀英这咸菜是放了多少盐。” 她都没尝过,以为和家里原来的都差不多呢。 方海无所谓:“能吃就行。” 他是真不挑食,什么都能吃下去。要是打小有孩子这样的生活条件,谁又是这种性格呢? 赵秀云给他倒水:“那你多喝点。” 光喝牛奶肯定是不够的。 禾儿今天考试,正在临时抱佛脚,吃着饭都不安宁,口中念念有词背乘法口诀,她可没忘记还欠妈妈一顿打,真考不好回来有她好看的。 赵秀云也不管她,反正最后有成绩,小细节都可以放过,只是催着苗苗快点吃饭。 “纯细粮的馒头,你还要嚼多久呀?” 又不是粗粮,咽不下去,天天就吃饭要叫人催。催一口,人家就大咬一口,生产队的驴拉磨盘都没这么叫人着急。 一早上就听到她催这个催那个,恨不得大家都快快能出门。 方海第一个好,他现在归队,已经不接送孩子,有时候顺路带苗苗出门,不过今天有事,要早点。 他熟门熟路往胸前口袋揣饼干,赵秀云在背后念叨:“晚上记得啊。” 还拿陈斌不少票,可千万别忘了。 方海没人看到的表情讪讪,他还真差点给忘了,心虚地大声应:“记得记得。” 就是背影有几分落荒而逃。 禾儿也跟着往外跑,拎着书包连影子都很快消失。 赵秀云一边洗碗,一边叹气。 “方青苗,妈妈现在不是跟你开玩笑啊,我洗完你再没吃完,我就揍你。” 不管什么孩子,肯定是怕挨打的。 苗苗吃得一嘴碎屑,赵秀云拧毛巾给她擦干净,送她到育红班,这才去上班。 有家有孩子的,各有各的忙,人家童蕊每天都打扮得清清爽爽,没嫁人的姑娘都比不上。不是说穿衣服干净,但有孩子没孩子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看着就像没生过孩子的样子。 赵秀云就比不上人家这份清闲,把桌子擦擦,坐下来打开本子,写七一的发言稿。 李玉今天请假,张主任去市里开会,只有陈蓉蓉有一搭没一搭和赵秀云说话。 陈蓉蓉现在怀孕七个多月,肚子越发大,说什么都是围绕着孩子。 她吃着话梅说:“我最近夜里脚老抽抽。” 赵秀云生过两个,什么没遇见过,头也不抬。 “你热毛巾敷一下,有用的。” “试啦,都没用。那天谁还叫我拿香蕉皮敷脚,也没用。” 香蕉皮?这都听谁说的啊。 赵秀云撇撇嘴:“你少听她们胡咧咧,都是乡下偏方,怀着孕呢。” 陈蓉蓉又不傻,有些骄矜。 “我知道,反正是敷脚又不是吃下去,我就随便试试,万一有用呢。” 香蕉总不会对孩子有什么吧。 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赵秀云还是多嘴道:“小心一点没错的。” “也是,对了秀云姐,你生孩子生得快吗?” 快?赵秀云两回都是难产,一天一夜下不来,怕说实话吓着她,含糊带过。 “你养得好,应该挺快的。” 快一点就少受苦,陈蓉蓉是头胎,什么都担心,每天车轱辘话在办公室里念来念去。 都是女人,赵秀云不厌其烦,问一遍答一遍,有时候弄得陈蓉蓉都觉得不好意思,她自己觉得还好。难道让大家像她生禾儿的时候似的,摸石头过河才好吗? 两个人说说笑笑,只有童蕊专注于工作,明眼人都看得出不对。 宋云已经在窗边站好一会,见状只有在心底叹息,从从容容敲门。门本来就是大开着的,童蕊慢一步抬头,神色些许慌张。 “妈,你怎么来了?” 已知,童蕊是烈士子女,那看来就是陈斌的妈妈。 赵秀云一针见血,昨天送了特供票,今天“特供”本人就来,说没关联都没人信。 其中确实是有关联,宋云也不会说,还跟晚辈都打招呼。 赵秀云说了句大众话。 “阿姨坐,我泡茶去。” 宋云五十出头的样子,保养得体,即使是军装也穿出风采,又有江南女子的风情在,一看就不是简单人。 她摆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来拿个钥匙。” 童蕊如梦初醒,和婆婆到外面说话。 陈蓉蓉就差嗑瓜子,鬼鬼祟祟张头望。赵秀云也好奇,但她克制得好,只是支耳朵。 其实离这么远,根本什么都听不清,最后是童蕊面色发白地进来,她婆婆不知道去哪里。 有点意思啊,不就是婆婆嘛,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好像被吓得不轻的样子,这家人真是奇奇怪怪。 赵秀云埋头奋笔疾书,又想起来今天还请陈斌吃饭呢,这一顿是不是省下了? 她摸不准,吃过午饭还是把红烧肉炖上,小火要焖一下午。 禾儿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回家看火,又匆匆跑来跟妈妈说:“有一点点快干了,我加这么多的水可以吗? 她双手比划出“这么多”,叫人只觉得可爱。 陈蓉蓉见谁家的孩子都发吃的,给了她一大把糖。 禾儿甜甜地笑:“谢谢漂亮的陈阿姨。” 嘴巴就是这么甜,陈蓉蓉略显夸张道:“秀云姐,禾儿送我吧。” 禾儿已经带着糖跑出去玩,没听到,不然指定要跳脚。 赵秀云笑笑:“摘果子也没你这么摘的。” 都是玩笑话,说完就过。 禾儿带着妹妹在外面跳橡皮筋。 一般撑皮筋的两个人最吃亏,都得轮着来,禾儿他们不用,人家高明始终占一个位置,老老实实的。 办公室门口这片最近是热闹,王海军带陈清韵天天来,禾儿接了妹妹也天天来,两拨人就地驻扎,各玩各的,时不时还起点小冲突。 小孩子嘛,哪有不吵架的,打架都是常有的事。 赵秀云只当没看到,到点东西一收喊:“妈妈回去做饭了啊。” 也不管有没有听见,有没有人应,反正再过一会,孩子爸爸会从这儿过,把人领回去。 有客上门 有客上门 方海是和陈斌一起进家属院的, 妇联办公室就在大门边上的平房里,孩子们正在树下玩得热闹。 方海扯嗓子喊:“禾儿、苗苗, 回家吃饭啦。” 陈斌也拿眼睛找, 他知道清韵最近也在楼下玩,眯着眼睛没看见,寻思今天回得倒早, 又有些艳羡战友叫了有人应。 他十次叫, 九次清韵是理都不理的。 禾儿带着妹妹朝爸爸跑过来,陈斌忍不住问:“怎么没看到清韵啊?” 他做爹也做得糊涂, 清韵的事居然问禾儿。 禾儿撇撇嘴说:“她奶奶带她回家了。” 是个没有见过的奶奶, 有点吓人的样子。 奶奶? 陈斌心里一咯噔, 脸色大变道:“你说是她奶奶。” 得到肯定回复后, 随便跟方海说:“改天上你家吃饭, 我有事先走了。” 得, 方海还想邀请他全家来吃饭呢,都没来得及,觉得古怪, 亲妈又不是鬼, 怎么跑成这个样子。 禾儿悄悄跟爸爸咬耳朵说:“清韵奶奶很凶的样子。” 前任市总工会主席, 威严一点也是应该的。 方海自动把女儿的凶理解成严肃, 带着她们往家里走, 今天的肉反正是便宜自家人了,隔老远就能闻见味道。 禾儿带着妹妹往家里冲, 夸张地吸鼻子, 险些把妈妈手里的菜打翻。 赵秀云“啧”一声说:“禾儿, 要看路。” 东西洒了还是次要的,女孩子家家要是烫到留疤才是大事。 禾儿乖巧道:“对不起妈妈, 我去洗手。” 装乖她最有一套,赵秀云无奈,看方海身后没跟人已经猜到,深呼吸说:“今天的菜会有点多啊。” 她中午打电话去还说来呢,晚上就不来,想来陈斌应该是刚知道他妈来。 猜得一点都没错,方海把刚才的事一说,赵秀云的思维立刻发散开来。 “今天童蕊看她婆婆的表情,也是跟看鬼一样,夫妻俩平常挺合不来的,这件事上倒是一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啊。” 禾儿适时插话说:“妈妈,什么是鬼?” 赵秀云农村人特有的迷信上来,转移话题道:“你今天考试考怎么样?” 提起考试,禾儿就没劲得多了,游移不定道:“我觉得挺好的。” 平常都是我一定怎么怎么样,今天话讲得这么谦虚,必定有诈。 赵秀云眉头都拧起来,问:“题目有都做完吗?” “有。” “做完有检查吗?” “有。” “不会做的有吗?” “没有。” 听上去倒还好,赵秀云手指敲在桌上说:“什么时候发考卷?” 禾儿不情不愿说:“下礼拜一。” 发考卷、领暑假作业和《评估手册》、还要大扫除。 那就没几天了,赵秀云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小丫头片子一准考砸,否则回家就跳起来了。 不紧不慢道:“是不是知道哪一题做错了?” 唉,妈妈什么都知道。 禾儿大人一样叹口气说:“是最后一题,高明说等于17,可我算出来是11。” 亲近一点的几个孩子的成绩,赵秀云都是有数的,她不解道:“他算的又不一定对,你题目还记得吗?” 禾儿出考场全给忘了,只记得答案,摇摇头还给好朋友证明说:“高明可厉害了,最近数学题做得全对,老师都表扬他。” 看来是进步巨大,赵秀云对学习好的孩子确实颇有好感,现成的榜样,不比白不比。 “你看,人家高明原来都不及格,现在这么厉害。你呢,原来都好好的成绩,倒退是不是很丢脸?” 禾儿的人生里,丢脸两个字就是最要紧的,捏着小拳头说:“一次失败不要紧,我很快就会再成功的。” 小话一套一套的,又是妈妈说过的话,赵秀云哭笑不得,总不能说自己说错的是错了,猜出她这次的成绩不会太好,点着她的额头说:“你啊你,就会说话。” 方海还以为今天就要打,找借口说:“男孩子本来就擅长数学,咱们不丢人啊。” 禾儿大声反驳道:“才不是呢,我们班男孩子都考不过我。” 就是高明,也是经过她的不断传授才进步,老师才是最厉害的,爸爸根本不懂。 赵秀云也不甚赞同说:“这可不一定,跟男孩女孩没关系,是人就都能做到。” 方海接连被反驳,仔细想想也是,自家这俩不就比别人都聪明,不过到底是谁说的,男孩比女孩学得好呢?好像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不过他不赞同“是人就能做到”这套说法,说:“有的人就是怎么努力都做不到。” 天赋这种东西,活得多就见得多。 赵秀云想起读书时一位女同学,头悬梁锥刺股,努力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成绩堪堪前十。背地里大家都笑话她,但她本人毫不在意,甚至传出一句被老师奉为经典的话。 “如果我不努力,前十都没有。” 当时高中还没停学,她考上县高后被分到县供销社,有一份人人称叹的好工作。 可见不努力是什么都没有,努力还有一线机会。 禾儿不太能理解大人的话,小嘴里塞满肉,两颊鼓鼓,含糊不清地说话。 “我很努力的。” 估计都不知道要怎么样叫努力。小孩子总以为多做两道题,背两遍书就付出了许多,殊不知父母在这基础上做得更多,才让她们今天能做得更少。 赵秀云很少话当年,今天也忍不住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跳过级。” 为了省每个学期五块钱的学费,早点完成学业出来工作,谁不是苦巴巴的熬着,就着灶火看书。 说白了,禾儿没有当年那个紧迫感,可她原也没有必要太紧迫。 跳级?禾儿知道什么是跳级,歪着脑袋说:“刘一的哥哥就跳级。” 那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小孩爱起外号,什么样的都有。 刘一是六一儿童节生,又姓刘,大家就管他叫刘一,也有叫他儿童节的,其实他上头哥哥姐姐好几个呢。 禾儿也有外号,叫小辫子。 她老是爱甩辫子,每天都要绑好看的头发才肯去上学。 小女生有脾气,男孩子调皮揪她头发,或者叫她外号的时候,就会被追着满操场打。 用老师的话来说,她才是班里的一霸。 好在成绩好,又有点老师的马前卒的意思,在学校爱挣表现,不然十次告状里肯定九回有她。 赵秀云常常头疼于自己这个是女儿,又庆幸是女儿,比起男孩子来还是收敛些。听听隔壁那几个,赵民那天和几个孩子在人家的干花生上比谁尿得远,叫人找上门赔钱不说,这种事情,真是怎么听起来怎么离谱。 女孩子哪怕再野,也是做不出来的。 赵秀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看着眼前的饭菜说:“你不吃了?” 方海天天都是干“扫尾”工作,今天是真吃不下,摸着肚子道:“吃不下。” 家里还真少有剩饭菜的时候,汤汁都是吃得干干净净的。 这种天气,得把盘子浸在凉水里,不然明天就坏掉了。 至于倒掉?哪家妇女在倒,说出去指不定有人捡,又不是农村还有喂鸡喂猪,只能明天再吃一顿。 不过那样就不太新鲜了。 为了吃一口新鲜的,赵秀云天天去买菜。 她不太高兴地收拾东西,很不喜欢这样的浪费,连带觉得自己想请陈斌吃饭都是白好心。 这个家的气氛以她的心情为准,禾儿老老实实和妹妹翻花绳,也不跑来跑去,大喊大叫。 方海把桌子擦干净,碗筷拿到院子里。 都装乖得很,还交换一个只有父女间懂得的眼神,乍听见有人敲门都松口气。 禾儿哒哒跑去开院门,然后大喊一声:“妈妈!” 明明爸爸就在院子里,她还舍近求远。 方海手上的水一甩,错愕掩饰得不好,更多是讶异,但还是打招呼道:“宋姨。” 宋云是什么人,只扫一眼就知道这个家什么情况,愈发叹气,这人跟人比怎么就这么愁人呢。 赵秀云从里屋出来,听见话音,跟着叫:“宋姨来啦,屋里坐屋里坐。” 其实心里闹嘀咕,怪哉,你们祖孙三代不在家,都上我们家赶什么热闹,尤其童蕊居然还有几分乖巧,苍天哦,她这婆婆得多不是省油的灯? 但待客,有待客的道理,即使是禾儿苗苗,也得叫叔叔阿姨好。 这要是在外面,禾儿还要冲陈清韵冷哼,但她知道她现在要是敢这么做,晚上妈妈就敢让她屁股开花,只能不冷不淡问:“清韵,我和妹妹在翻花绳,你要一起玩吗?” 陈清韵哪里理她,“哼”一声。 禾儿简直是狂喜看妈妈,示意她,不是我哼的,不是我! 赵秀云眼神看她,让她带妹妹外面玩去。 禾儿拽着妹妹就要跑,还记得说:“奶奶、叔叔阿姨再见。” 这孩子比起来就差一大截,宋云脸上的不悦转瞬即逝,又变为长辈的慈爱说:“这孩子,刚被我说了两句,现在还闹脾气呢。” 赵秀云帮着找理由道:“孩子嘛,不就是这样,一会好一会不好的。” 一行人落座八仙桌,局促啊,连个正经沙发都没有。 童蕊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不是都说方家阔得很,看来也不怎么样嘛。她装作不经意在板凳上用力擦两下,其实大家都看得真真的。 赵秀云给客人倒茶,不想花时间和这些人东拉西扯,半奔主题说:“您是长辈,有什么事叫一声我就到,哪里用得着亲自来。” 这话说得多半有点不待见人,可又没有失礼的地方,宋云多少年没有这样叫人下面子,也知道是自己理亏,索性速战速决,连铺垫都少许多。 “小方救了陈斌,应该是我们全家登门致谢才对。” 登门致谢? 石膏都拆了才来致谢,这其中诚意有多少都猜得出,但救命之恩是大事,当时方海没伸手,他陈斌不死也残,一个前途光明的团长,残了会怎么样? 说真的,收他一打票赵秀云一点不亏心,她给方海补身体都花多少,花再多她都更愿意人是好端端回来的。 因此她不冷不热,面上挂笑,说:“都过去半个多月,方海也好得差不多了,哪里要长辈跑这一趟。” 口口声声的说半个多月,又点出是长辈,大有小的不懂事,老的也不懂事的意思,宋云肝火直烧,谁也不看,就恨自己当年是疯了魔,促成这桩婚事,才有今天这样的羞辱。 以她的涵养,当然能当做没听出来,面色如常道:“就是他爸爸,本来也是要来的,不过最近身体不好,托我多说一句。” 陈斌的爸爸在军区官可不小,怎么着,行,不敬罗衫要敬人的,赵秀云还是笑盈盈的样子说:“养好身体才是要紧的,我们都不知道,不然该上门探望的。” 当然,着实轮不上他们,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哪怕宋云这会“纡尊降贵”,也不过是为一个理字,说说笑笑过,把话题又绕回来。 绕来绕去,只有她们两个人在说话,其余的都是陪衬。 方海那点心眼又动起来,直觉媳妇是替他抱不平,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她的手,示意自己没关系。 前因 前因 宋云这回来的目的很准确, 表明自家知恩图报的态度,再送上重礼, 传出去多少能把这件事平过去。 她从去年就一直在广西帮老三媳妇带双胞胎, 要不是老二忽然借票,她是连受伤这件事都不知道的。才打听到,就火急火燎往沪市赶。 得亏她跟张梅花是二十来年的朋友, 老朋友推心置腹, 透出来那么点意思,她就知道儿子做了蠢事。你是手伤了, 又不是别的, 哪怕手上一时半会送不出大礼, 很该第二天就大张旗鼓上门道谢。 没有也就算, 偏偏过半个月, 外头有些风言风语的时候, 才到处借票想把这个礼补上,叫人家收的怎么想? 她宋云生三个儿子,大的小的都好, 唯独中间这个, 那是能力过硬, 脑子缺弦, 还娶了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媳妇, 只能做妈的着急忙慌来填窟窿。 将心比心,赵秀云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她想尽力帮儿子找补的心, 毕竟是亲生的, 再怎么样也盼着他好。 但她很难接受。 方海心宽不假, 男人糙,部队又不是别的地方, 大家相互帮助是常有的事。 但做人的道理也很简单,不说你童蕊怎么样,就是陈斌从头到尾都没有往家里来过一趟。 这算什么? 方海的手难道不是因为他折的吗? 赵秀云从前只觉得童蕊不好,这回觉得陈斌也不好。 但一来对着长辈,二来人家客气,三来人家势大,将来总是条好路子。 加加减减,赵秀云还是摆出好脸色来。 “其实也没什么,方海和陈斌都是战友,大家一个院里住着,阿姨太客气了。” 成家立业的人了,有事不是夫妻俩来,反倒是做妈做婆婆的出面,这个家什么样可见一斑。 不管怎么样,宋云今天礼是送出去了,还说得格外妥帖。 “陈斌早想来了,是我一直等着换几张好票,才让他拖一拖。” 反正就是要找借口,不过人家也实在,说好票就是好票,难得的电器票,凭着它什么电视、冰箱都能买,大件专用,外头也是有价无市。 当然,大件也是有价的,没千把块钱下不来。 赵秀云推两下也就收,人家是专门来送的,不收还以为是想挟恩图报呢。她收得很坦然,茶续了三次,客客气气把人送出门。 方海全程没说两句话,稀罕地捏着票问:“这能买啥?” 当他没看见媳妇眼里大放光彩。 赵秀云也不拿捏,问他:“你觉得咱买个冰箱行吗?” 冰箱?新鲜东西啊。 方海第一个问题就是。 “多少钱?” “一千五。” 要说买冰箱,赵秀云不是一时兴起的,因为据她所知,童蕊就买了一个,人家是不怎么做饭的,天天都是热从市里买回来的大肉吃,一到点就数她们家饭菜最香。 由此可见,要是有一台的话,方便不少,夏天还能冻冰棍,这天能有口凉水喝。先不提一千五这个价格,票就是个问题,根本没多少人见过这玩意,换都没地方换。 一口气要花一千五,方海倒吸凉气。 “花完家里就不剩什么钱了吧?” “剩五百,不过咱们现在两个人挣钱,很快又能攒起来。” 也是,方海其实也没什么好拿主意的,点点头说:“那买吧。” 这边夫妻俩为一台冰箱惊叹,实在是见识短了。 但凡进过童蕊家的都知道,人家家里那叫一个齐全。全套的皮沙发,24寸电视,冰箱,电风扇,什么都有。 童蕊平常也很爱惜,家里一尘不染,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但那都是平常,这会,茶几上鸡零狗碎堆着不少东西,地上全是烂布头子,好好的新衣服都剪得稀巴烂,宋云都还觉得不解气,要不是这房子隔音差,她能连墙都抠下来。 这什么时节?谁家还在墙上画花。 人家是连云纹的桌角都给磕掉接着用,童蕊是生怕小兵不来家里抄,也就是部队不兴这套,在外头早被抓去游街八百回了。 宋云是没想到,自己就去广西这一年半,她能折腾出这么多花样来,拍桌子的手轻轻落下,到底不想惹邻居看笑话,压着声音。 “喝咖啡,还有你那些裙子和书,你是恨不得叫全家陪着下地狱是吗!” 愤怒太过,又没得宣泄,平日里的端庄大气也变得狰狞。 陈斌出来做炮灰。 “妈,你冷静点,吓到孩子了。” 岂止是吓到,陈清韵抖得都没法看,死死抱着妈妈的腿不放。 还敢说孩子呢。 宋云眼神一变:“你不说我都忘了,打我来到现在,她可是一句爸都没喊过。” 这种待遇,往日陈斌是习惯了,一时半会忘记亲妈可不会容忍,好脾气地说:“孩子嘛,脾气时好时坏的。” 时好时坏? 宋云想不出来孙女什么时候好,反正她今天看到的全是坏。到底年过半百的人,说着话自己也提不大起劲,语气里全是疲倦,问:“蕊蕊,妈对你怎么样?” 童蕊是在陈家长大的,家里只有三个男孩,她一向受宠,也一向拿宋云当亲妈,没结婚前就是叫的妈。 也因为是当亲妈,又有点女儿犯错后抬不起头的样子,难免战战兢兢。 童蕊嗫嗫说不出话来。 宋云目光悠长。 战友的遗孤交到她手上,填补了她没生女儿的遗憾,那是捧在手里怕化了,别人家亲生的姑娘都没有的也全给她。老大老三都拿她当亲妹妹,老二更别提,打小最惯着她。 一家子粗人,养出大学生,宋云自己也是骄傲的。 现在想想,还是读大学害了孩子,参加那什劳子文学社,文豪没出两个,酸秀才的清高是一套一套的,肚里没多少墨水,还在外头咬文嚼字,好几个都下乡改造去了,家里这个还是勉强保下的。 好歹学问是有的,毕业了还能有份好工作, 办公室体面、又好听,工资还高。宋云也觉得对得起故友,满世界想给她挑个可心女婿,她都不满意。自己跟同学处上对象,那人后来改造去了,这事就这么算完。 后头老二说想娶她,她自己也是点头愿意的。 宋云看得真真的,童蕊想有人哄着,老二愿意哄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什么大问题,连结婚都很快大操大办起来。她是真拿当亲生姑娘,想着嫁到别人哪有自己家好。 后来的问题就出在结了婚上。 老二归队以后,童蕊还是住家里,还有老大媳妇带大孙子也住着。家里五间房,老两口一间、四个孩子各一间。 结了婚,童蕊既占着陈斌的,自己原来的房间还放着东西。她大嫂想着孩子七岁,又是男孩,就说收拾出来给孩子住。 捅马蜂窝了,童蕊在家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当即就闹开。 宋云想,自己当时也有问题。 做儿媳妇的人,跟做姑娘的人怎么能一样,妯娌之间一碗水端不平,连累得几个儿子也生嫌隙。大儿媳带着孙子搬出去,小儿子结了婚也住外头,其实都是怕妯娌兼姑子折腾。 住外头呢,是到处住房都紧张,住得窄。老大家好不容易寻到个买房机会,回家借钱。 宋云手里哪有钱,三个儿子结婚办喜事,又单独贴了一份嫁妆给童蕊,有家底也不够用啊。吵架的时候童蕊嘴快,把偷偷贴钱给她的事说出来耀武扬威,大儿子小儿子都不高兴,觉得自己吃大亏。 其实是她偏心了,这话她认,她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想着童蕊是姑娘,难免多疼一些。 打那开始,一个家四分五裂,大的小的都不怎么爱回来,儿媳们处不到一块去。 童蕊的脾气就有点走左,觉得原来都疼她的哥哥们结婚了就不管她。 其实结婚的人各有各的家,她现在又不单是做妹妹,总得有避讳,只有她自己没看清,闹来闹去叫人难堪。后来还因为调老大媳妇调岗,变成她的顶头上司,一气之下辞职。 辞职这件事,宋云是一百个不同意,但是架不住人家先斩后奏啊。正好老二调回沪市,索性让她随军,以为打小数他俩最好,日子总能好好过吧。 可惜,两个人的日子根本过不到一起。 童蕊说白是有点爱走旧时代大小姐那个调调,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这样。陈斌劝她收敛点,两个人不欢而散。 加上刚来随军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很快会有工作,结果拖了好久,才去公社小学做代课老师,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三不五时就要闹开,陈斌一味随着她的性子来,却又不能像小时候买颗糖、买件衣服一样事事满足她,久而久之闹得越狠,日子就给过成这样了。 不应该啊不应该,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宋云想不透,又觉得自己其实是想透了,只是不想说。 叹气道:“说吧,你们俩还想不想过日子了?” 想过,那就好好过。 不想过,那就算了。 陈斌当然是想过的,他情窦初开就喜欢的人,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摘给她,结婚的时候不知道多欣喜若狂。 他的点头,宋云不意外,看向童蕊。 “你呢?” 童蕊不说话,其实陈清韵很多小习惯都跟她一样,尤其是这种遇事就逃避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一声不吭,人家就当她默认。 宋云一把年纪,儿女全是债,支棱起来。 “要过,就得按我的规矩来。东西先收一收,全给我烧了。打今天起,我就住下了。” 老骨头只要还没进棺材,总能帮着□□一二。 后果 后果 宋云就这么在家属院住下来, 丁点大地方,进来只生猫大家都知道, 更何况是个生人。 人家可比儿媳妇会做人, 来没几天就跟大家打成一片,很快挽回陈斌那岌岌可危的名声。 当然,对陈斌来说这也许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他妈的“规矩”可不是开玩笑的。 家里违规的东西被烧得一干二净, 童蕊的精气神没了大半,每天还得排队买菜, 回家做饭。 又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 赵秀云几乎每天都能跟婆媳俩同时到菜站。 张姐照例跟赵秀云打招呼道:“小赵来啦, 今天有西瓜你要不要?” 家属院没有正经的水果店, 都是菜站捎带着卖, 有没有算什么, 像这个季节肯定是西瓜,一牙两分钱,切好摆放着。 赵秀云:“不啦, 孩子闹肚子呢。” 谁叫她们有个好爹, 要吃什么就给什么, 大半个冰水镇过的西瓜, 吃下去闹得夫妻俩半宿都别想睡。 赵秀云差点没把方海的手再给打残, 留着做什么用的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买东西。 她挑好想要的菜, 微微笑和婆媳俩当做打招呼。 往常只有童蕊的话, 这种冷屁股她是肯定不会贴的, 但现在肯定不一样。 人家童蕊有“脱胎换骨”的意思,也得给人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别的不说, 童蕊最近见人都学会笑了。 满家属院的人也笑,平常看着不是四六不着的,叫老婆婆给治住了吧,一时之间不少吃过婆婆苦的人都挺同情她的。 赵秀云只觉得童蕊运气着实不错,为难你的人不一定是恶毒,肯花心思引着走正路的婆婆,打灯笼都不好找。 真是什么好事都叫她碰上了。 宋云在家属院待这几天,真是每每看赵秀云都在心里叹气。人家这样的出身都能过好日子,怎么自家的不行? 她以为想把日子过好容易呢? 赵秀云觉得自己怪不容易的,打过招呼回家,和拿牛奶的方海一前一后进门。 方海打个哈欠。 “还是快点去买冰箱,这样不用每天买菜了。” 听说好用得很,放一两个礼拜都不带坏的。 赵秀云就等禾儿发成绩,好决定要不要带她去市里,归置东西说:“后天就去。” 后天就是回校日,禾儿这刚放暑假是彻底玩疯了,也不要妹妹去育红班,天天领着她东奔西走,有时候中午叫吃饭都找不到人。 要是成绩不好,这回非叫她吃大苦头。 赵秀云还盼着拿到一个大借口,方海都替孩子提心吊胆的,心想玩吧玩吧,过两天可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 禾儿自己也有抓住最后机会的意思,还有点破罐破摔地想,反正到时候也是要一起打的,玩够本再说,吃过饭就带着妹妹“出征”,总之绝对不着家。 赵秀云喊都喊不住,在方海手上拧。 “你给惯的。” 方海吃痛,一句骂都到喉咙了,愣是发不出声,洗碗筷后出门。 赵秀云也出门上班,只有孩子有寒暑假,大人日升日落,照常干活。 家属院比往常都热闹,十步一个孩子,跑来跑去的,喧嚣好像要冲破天,连知了声都被压下去。 妇联办公室门口更是不安分,禾儿纠集一帮人跳格子,王海军率众玩打仗游戏,声音一个高过一个。 赵秀云透过窗看得到孩子,心里安定,天灵盖却是突突跳。 “这要不是有我自己家的,我就把她们嗓子都给哑了。” 吵得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玉家两个孩子也在其中,苦笑道:“可不是,这一阵闹腾啊。” 她们先下手为强,陈蓉蓉摸着肚子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她这阵子肚子越来越大,天气热,老觉得燥得很,听见外头声音更是烦,想想还是没说什么。 等她生了,孩子也是要带到办公室来的,现在说了,到时候怎么带,只能忍着。 赵秀云看在眼里,不由得劝她:“老张这趟出门是普通任务,你生之前一准回来。” 陈蓉蓉叹气道:“往常也没事,就是这两天老觉得心跳得快。” 做家属的,都是这样过来的。 赵秀云和李玉凑着开解她,童蕊冷眼旁观,想插话不知道从何入手,急得直跺脚,她妈可就在门口盯着呢,既盯着她也盯着清韵。 屋外陈清韵也不好过,她以前过得可快活了,王海军听她的,想玩什么就玩什么,玩不过也没关系。 现在不行了,只要她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等人哄,奶奶就咳嗽。 奶奶咳嗽,她就得做个坚强的小姑娘。 可她哪里坚强得起来啊,跑步都跑得比别人慢,不是王海军放水指定垫底。 还有方青禾这个讨厌鬼,别以为她没看到,就是在笑话她。 禾儿不掩饰自己在看热闹,还吐舌头,蓄力跳了个最远的格子,只要她把石头再扔回1的格子上,就是第一名。 她本来就有些爱争强好胜,确实样样都做得不错。 就是有时候变逞强,一不留神摔个狗吃屎。小丫头也不恼,站起来拍拍土,又是笑眯眯的。 宋云看着屋里那个,又看看屋外这个,只觉得自己太失败,招招手叫禾儿。 禾儿勉强愿意礼貌,过去说“宋奶奶好”。 宋云怎么看她怎么喜欢,问:“奶奶给你糖,你能教清韵跳格子吗?” 她看了这么久,也看出来一点,清韵身子弱,挤在男孩子堆里,根本玩不到一起,不如跟小女孩们玩的好。 说来也是奇怪,怎么女孩子堆里只有一个男孩子,男孩子堆里又只有清韵一个女孩子。 有糖啊。 禾儿本来有点好为人师,心想这可是你叫我教的,那我就勉为其难教吧,应得爽快:“好啊。” 可惜,宋云叫得动禾儿,却叫不动亲孙女。 陈清韵小脸上全是倔强。 “我不要。” 和方青禾学,那她成什么了?她才不要。 宋云一来不太知道小姑娘的矛盾,二来这两天正在雕孙女的性子,哪里容得她说不要,语气强硬起来。 “不要也得要。” 陈清韵死死咬着嘴唇,一双娇怯的眼睛里竟然叫人看出恨意。 好,好样的,今天不怕你不服。 宋云随手从地上抽棍子:“再说一遍我听听。” 陈清韵到底屈服于武力,知道家里多出来的奶奶是真的会打人,委委屈屈去找方青禾。 一块玩的几个人都有些诧异,毕竟大家平常井水不犯河水的,陈清韵走到这里来干嘛。 只有禾儿挺胸脯道:“我跳一遍,你看着啊。” 跳格子嘛,知道规矩,长了双腿不就会跳啦。 她先把石头扔出去,扔到哪格跳哪格,先完成一个来回的就是第一名。 原来玩游戏的人都停下来,给她示范的时间,又窃窃私语。 “干嘛要教陈清韵。” “我看她肯定不会,跳不远的。” 一字一句,陈清韵都听得很清楚,虽然她还没有学到羞辱这两个字,已经明白其中的意思。 等禾儿回来叫她跳的时候,她赌气把石头扔远,结果实力又不够,摔了一嘴灰,大家扑哧扑哧笑起来。 本来玩这个游戏,就是会摔倒的。禾儿刚刚自己都摔过,不也一样被人笑,没有恶意的。 陈清韵却觉得是恶意,跌坐在地上不动,嚎啕大哭。 别人可不会像王海军哄她,尤其是禾儿着急地催:“陈清韵你快点起来。” 爬起来呀她倒是,耽误大家玩游戏的时间这不是。 陈清韵一动不动,眼泪哗啦啦掉下来。 哭哭哭,一天到晚的哭,就数她眼泪最多。 小女孩比男孩子更不耐烦人哭哭啼啼,抱怨声四起,还有说禾儿不该带她玩的。 宋云也不好再作壁上观,出来要打圆场。 陈清韵才不要坏奶奶,扯着嗓子找“王海军”。 两拨人离得这么近,王海军有时候玩疯了也不是时时看着她,听见声跑过来,力气太大,把离得最近的禾儿带倒。 高明直接不干,从边上蹿出来,直接给王海军推一下,摔了个屁股蹲。 一般这样,两帮人马就得吵起来,谁叫禾儿和王海军各自是头头,小孩子之间男女体力差距还没有那样悬殊,有时候打起来胜负都不一定的。 你扶她,我扶她,好不容易都站起来。 禾儿手擦破皮,火烧火燎的,气道:“王海军,你撞到我了!” 她现在根本不想要哥哥,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王海军也不服,梗着脖子道:“谁叫你欺负清韵的。” 别以为他知道,方青禾就是嫉妒他对清韵好。 这话说得委实没道理,宋云这个做奶奶都听不下去,出来说话。 “没有的事,是我们清韵自己摔的。” 王海军有点不怕天不怕地的气势在,直接说:“你也欺负清韵,你跟她们是一伙的!” 只有他跟清韵是一伙的。 欺负? 宋云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这么大的帽子她可扣不下,神色肃然道:“清韵,你自己说。” 陈清韵就是不说,一个劲抽抽噎噎,活像委屈到说不出来话,谁看都觉得她就是被欺负的那个。 宋云养大过童蕊,从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也该知道了。 她冷笑道:“好,好样的,看来今天不让你学个乖是不行。” 她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上手就要把孙女揪回家。 这在王海军看来,就是清韵被欺负的佐证,他怒从心起,双臂张开护着人。 “我不许你欺负清韵。” 这要是别的时候,宋云说不得还得夸一句好气概,但一种熟悉感叫她头脑发昏,连脚步都快站不稳,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不好,隔壁班有个男生就是这样抽着抽着就口吐白沫了,老师说叫羊癫疯。 禾儿来不及为自己讨公道,大喊:“妈妈,妈妈!” 女儿这样叫,必定是有事。 赵秀云腾地往外跑,有孩子在外面玩的都跟上。 童蕊落后一步,宋云却一眼就看到她,这个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到现在,连看都叫人看不透。 到底是失望太过,宋云连最后的冷静都没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清韵跟人说我欺负她,你觉得有吗?” 家务事晾在明面上,赵秀云本来不该听,上下一看,禾儿的裤腿又破一个洞,手也蹭破皮,忍不住重重叹气。 高明知道禾儿最近在为即将挨打提心吊胆,生怕她又添一桩该被打的事,急急解释。 “是王海军推她的,我看到了。” 看王海军那狼狈样也知道还回去了,赵秀云就是再心疼,也不能计较这种事,不然以后谁愿意和孩子玩,只能拍拍禾儿身上的土。 “回家换一身吧,记得擦药。” 禾儿一跑,好几个人都跟上。 赵秀云也想回办公室,衣角被陈蓉蓉抓住,她两只眼都发光,显然不想错过这一幕。 没办法,只能原地站着看。 童蕊脸上讪讪道:“妈,你是清韵奶奶,最疼她不过的了。” 又伸手示意女儿快停下。 陈清韵的哭声渐渐平息,从大人的角度是看不到的,只有王海军能看到她的委屈。 真是岂有此理啊,王海军大喝一声。 “撒谎,你就是欺负清韵了。” 宋云不想再摆给别人看,手一挥。 “回去说。” 童蕊涌起不祥预感,没办法只能带着女儿跟在身后。 王海军还跟好几步,生怕清韵再被欺负,被她二姐逮住,一动不能动,腿踢得都快有风了。 这戏唱的,又是哪一出? 大家百思不得其解,孩子闹来闹去本来就是常有的事。 陈蓉蓉没能看全场,遗憾地叹口气,趁着张主任不注意,还跟赵秀云讨论。 “怎么看上去很严重的样子啊?” 赵秀云哪里知道,耸耸肩说:“还是好好工作吧。” 其实别说是他们,就是童蕊也摸不着头脑,尤其是还要把陈斌叫回来。只是孩子间的矛盾,哪怕清韵跟人说些气话,叫她改不就行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绝不是小事,只能小声问女儿。 陈清韵察觉到气氛,哭声渐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母女俩难得在陈斌进门的时候,露出看到救星的表情。 陈斌当仁不让,问:“妈,什么事这么急?” 宋云已经缓过劲来,握着沙发扶手。 “跟清韵玩得好的那个孩子,叫海军的你知道吗?” “知道啊。” “他们家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叫他回来就为问这个?陈斌一头雾水,还是答:“知道,老王跟我同级,他媳妇在食堂上班。” 至于家里几个孩子,都在干嘛,他知道得就不清楚了。 这种条件,也就在家属院这样的地方算不错,换了陈斌长大的大院,根本不够看的,童蕊打小就有点爱拜高踩低,对别的孩子也这样,怎么独独让清韵跟王海军玩得这么好呢? 一手养大的姑娘,宋云闭上眼不敢看。 “童蕊,你说,还是让我说。“ 童蕊已经意识到她生气的是哪件事,脸哗一下毫无血色。 打的什么哑谜?陈斌看不明白,眉头拧得紧紧的。 “妈,蕊蕊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好好教教她就行,别发火。” 教,还要怎么教。 宋云一辈子都没这么挫败过,声音陡然尖利。 “怎么,你敢做就不敢说吗!” 童蕊双目含泪,看向陈斌。 多少年了,陈斌一看她还觉得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有些无奈道:“妈。” 宋云:“要么说,要么,以后就不要叫我妈。” 童蕊泪珠滚落。 “是,我是故意让清韵跟王海军亲近,想让他们一块长大得要好,就像…就像…” 后半句不用说,陈斌也猜出来。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大人会开玩笑问“蕊蕊以后给你做媳妇好不好?”,哥哥和弟弟都没放在心上,只有他一直记在心里,从小就觉得自己长大是要娶她的。 后来他也想过,如果不是那么早就下这样的决心,当年也不会娶她,大家还跟兄妹一样,一大家子人还是好好的,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童蕊也不喜欢,她不止一次抱怨,自己是被“封建婚姻”束缚了。封建婚姻,封建婚姻,到头来,她也想给女儿找个好去处。 可不是最好的嘛,青梅竹马的长大,从小就对一个小姑娘好,大了还能看得下别人吗? 陈斌只觉得荒唐,原来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多年过得是好的,仗着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他好像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结发妻子在想什么。 这些年,其实好像也没过得好过。 人呐,清醒过来就是一下子的事情。 陈斌扶住墙。 “离婚,我们离婚吧。” 考砸了 考砸了 禾儿期末考数学只有九十分, 数学最后一道题全错,她领着刚发下来的试卷种种叹息, 抚摸着自己的手掌。 “唉, 你要挨打了。” 打,是肯定逃不掉的。 高明知道她的烦恼,提议道:“要不你拿我的考卷回去?” 反正他们家没有人管他考几分。 妈妈又不是傻子, 禾儿心情不甚佳, 有些气鼓鼓说:“那我会被打得更惨。” 考不好是三下,撒谎可就不一定了。 反正都是要挨打的, 禾儿有点破罐子破摔, 打扫完教室赖在学校不想回家。 王月婷的哥哥也放暑假, 她一心只想回家找个哥哥们玩, 只有高明跟着她在操场打土堆。 公社小学只有两栋建筑, 两栋两层楼的土砖楼, 社员们从山上挑土,摔打自制的土坯砖,风吹雨打后还算过得去, 颜色沉得饱经风霜。 操场倒是好好的, 有一块大大的水泥地, 是校长去年死乞白赖从预算里申请下来的。没有铺满全部, 还有大大一块土空地。 空地上有一块约定俗成的地方, 大家都在这和泥巴玩。 今天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聚在一起。 禾儿两手全是泥, 投入玩之后什么都忘记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要回家, 盯着自己的衣服发愣。 咦, 怎么就这么脏了。 她试图用水洗,洗来洗去浑身都湿漉漉的, 小孩子不懂什么要感冒,有路过的老师喊:“那边的,哪个班的?赶快回家换衣服!” 禾儿把衣服拧干,太阳下往家里跑,高明在身后跟着。 两个人快到院门口,禾儿悄摸摸探头看。 妈妈今天上班,进去一定会被发现的,要怎么样才能不被发现呢? 小姑娘鬼鬼祟祟看来看去,要不是是熟面孔早就被哨兵逮起来了。 就这样,门卫刘爷爷都叫她:“禾儿,赶快回家换衣服,你这是掉水里了啊?” 禾儿手指竖在嘴巴前,着急忙慌想让他小点声。 全世界都要听见啦! 高明见状说:“我去看赵阿姨在不在吧?” 禾儿拽住他:“不行,妈妈看见你肯定知道我回来了。” 他们俩天天一起走,谁猜都知道。 高明有些无奈,总不能一直在这里藏着吧,又藏不了多久。 小孩子叹口气:“我悄悄进去,不会看到的。” 禾儿思量再三,抬头看太阳。 为什么现在是早上呢?爸爸可不会回家吃午饭,要是晚上就好了。 她沉重点点头说:“你去吧,小心不要让我妈妈看到啊。” 高明猫着腰往里走,走出几步急急往回跑,二话不说拉着禾儿躲起来。 禾儿差点被拉摔倒,茫然左右看:“我妈妈看到你了?” 高明喘口气才说:“没有,但是她们都要出门了。” 出门,要去哪里? 禾儿眼睛好,看过去妈妈在和刘爷爷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两个人一下子对上眼。 好吧,被发现了。 禾儿垂头丧气走过去。 赵秀云有些无奈,跟刘叔还笑得出来。 “一准考差了,躲我呢。” 刘叔一拍大腿:“我说呢,跟高家那个,做贼一样门口站半天了。” 又说:“孩子嘛,一次两次考差,不要动干戈。你们家禾儿我看乖得很,满院子再没有这样好的孩子。“ 赵秀云谦虚着说:“是再没有这样气人的才对。” 她招手喊:“方青禾,快点过来!” 禾儿磨磨蹭蹭挪过来,正要说些“我这次没考好,但是下次一定会努力的话”,妈妈却不给机会,直接说:“我本来还想叫你刘爷爷把钥匙给你,现在不用了。妈妈中午有事要出门,你自己去食堂打饭吃行吗?下午就自己玩,不准出家属院啊。” 禾儿以为妈妈是要去买冰箱不带自己,有点着急说:“妈妈,我也想去。” 她下次会考好的。 赵秀云心里有事,语气也没有平常好。 “去什么去,就在家待着。” 又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有些后悔。 “不是去买冰箱,到时候一定带你去,行吗?赶快回家换衣服,你看看你这一身。记住了啊,等下自己去食堂吃饭。” 妈妈会说到做到,禾儿的表情很快明朗,大声应:“知道了。” 拽着高明一溜烟跑没影。 赵秀云心里给她记一笔,重重叹气。 刘叔压着声音问:“怎么,童同志还没回来?” “是啊,这不去外面找找嘛。” 童蕊昨天晚上就带着陈清韵出门,只留下一封信。信,赵秀云是没看到,但想也知道写得很不好,要不然陈斌不会急成这样。 只有宋云还憋得住,托张梅花带人帮忙找找。 就这几个妇女同志,能找什么? 赵秀云是一肚子火,陈蓉蓉借口肚子大躲掉了,只有她和李玉,跑趟城里,挨个挨个大店的找。 百货大楼、饭店…… 赵秀云不是不想尽心,是这种天真尽不了,和李玉有一箩筐的骂人话要说,一人一罐冰汽水下去,李玉还在骂娘。 她平常也斯斯文文一个人,气起来什么都顾不上。 “童蕊有病吧,我看她平常那样子就是很想离婚,怎么真要离了还闹这出。“ 赵秀云也气,说话也不好听。 “就是,要是不想离婚,早干嘛去了。” 也就是陈斌忍她,换了别的,家里男人先给你一顿打。 当然,打人肯定是不对的。 要是不想离婚,早就该把日子好好过起来。赵秀云现在就是觉得自己有几率要离婚,日子不也得照常过吗? 话说归说,两个人脚步都不带停的,转悠到天黑才回家属院,满身疲惫。 妇联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陈蓉蓉就等着她俩呢,一言难尽道:“下午就回来了。” 好家伙,这是耍谁呢。 赵秀云第一个骂:“我x她大爷的。” 李玉不落人后,等她两都骂完,陈蓉蓉才眉毛一挑道:“直接就去办手续了,不知道出去这一趟是谁给她施仙术,还挺迫不及待的。” 迫不及待? 童蕊做什么事,赵秀云现在都不意外,只想快点回家,草草说几句就走了。 小吵怡情 小吵怡情 家里, 禾儿难掩焦灼地盯着门看,不确定地问爸爸。 “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方海看着桌上的饭菜, 伸手摸碗边, 还是温的,劝:“你们先吃饭好不好?妈妈一会就回来。” 大的小的都不愿意,还摆出生气的样子, 大有“妈妈不在家, 爸爸怎么能吃饭”的意思。 方海挺委屈的,他也没说自己要吃, 不是觉得太晚孩子都给饿坏了, 回来说不准她妈还要骂呢。 果然, 赵秀云一进门, 先打水洗手, 看手表说:“几点了还没吃吗?” “没呢, 说要等你。” 女儿啊女儿,妈妈的小棉袄。 赵秀云亲昵地一个亲一口,催她们快点吃。 方海桌子底下悄悄拉媳妇的手, 赵秀云指尖在他掌心划一下, 警告地看他一眼, 很快松开, 端起饭碗说:”食堂打的?“ 是句废话, 方海也不敢再糟蹋粮食,他那点手艺自己知道, 显摆道:“今天有肉。” 食堂也不是天天有肉供应的, 谁也掐不准哪天有, 想买有时候全靠运气好、手脚快。 赵秀云饿得都快昏过去了,先大口大口填肚子才说话。 “最近供应好像比较多, 食堂怎么隔两天就有肉。” “夏天,猪养着都掉膘,不如宰了。” …… 爸爸妈妈自顾自说话,禾儿坐如针毡,她可不会觉得妈妈会忘记,小脸皱得跟苦瓜似的,装作认真地在吃饭,余光一直在听话音什么时候转到自己身上。 转来转去也没转到。 小孩子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大人看得一清二楚的。 哪怕是方海都觉得好笑,差点憋不住,嘴角都在抽抽。 赵秀云慢条斯理吃完晚饭,欣赏禾儿的不安,碗筷一放,孩子就抖一下。 谁看了还舍得罚她? 但不罚是不行的,赵秀云取出“家法”问:“你觉得打几下?” 禾儿巍巍颤颤伸出手说:“妈妈,能打一下吗?” 可怜巴巴,叫人想把月亮都摘给她。 赵秀云不为所动:“能,但是开学要是还没考好,要加倍补回来的。” 禾儿算了一下,今天是打一下,如果开学没考好的话就是补四下,要是今天都打的话是三下。 那差得也不多,反正今天不打就行,能拖一天算一天。 禾儿咽口水道:“我开学一定会考好的。” 说得坚强,哭得憔悴,眼睛红通通去睡觉,委屈得不行。 方海现在算是看出来了,人家母女不管怎么打,还是最亲,哪有他插手的份。 他从柜子底下翻出最新的那身军装,抖抖左右拎着看,怎么看怎么皱巴巴。 他也是会干活的,茶缸子加水,用底熨一熨,挂起来放一晚上,又是整整齐齐的。 赵秀云从厨房出来,看他这样问:“干嘛呢你?” 大晚上的熨衣服。 方海漫不经心道:“明天有个表彰会,我上台领奖。” 立功才有升职啊,他上回堵堤可不是只领奖金,正经的在这里呢。 不是,表彰会这么重要的事,赵秀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还是她最近太忙,听过都给忘了?她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 “你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方海:“没说过啊,这有什么好说的。” 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这个那个的,他入伍这些年都不知道有多少,习以为常没什么值当说的。 赵秀云无奈叹气:“给发奖状吗?” “发,有时候也发搪瓷杯和毛巾,看情况。” “那你发了,明天跟禾儿的一起贴起来。” 禾儿虽然期末考失利,老师还是给她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晚上一直到处找地方要贴起来,原来在老家的时候就有一墙,搬家的时候赵秀云把它们都好好收下来保存着。 方海挠着头:“我又不是孩子,贴这个干嘛。” 面上却有些兴奋,打量谁看不出来啊。 赵秀云:“谁规定大人不能贴的?都是咱们家的荣誉。” 荣誉啊,方海入伍没多久就立过功,巴巴写信回家里说过,人家只回信问发不发钱。打那以后,外头上刀山下火海,他都不太乐意提。 也养成习惯。 方海把衣服抖平了,说:“后天我请假,跟后勤借个车,去把冰箱买回来吧。” 话转话的,反正早晚是要买的,赵秀云爽快应:”行,那我也请个假。“ 本来她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老请假不太好,架不住张主任理亏,人李玉昨天晚上就因为中暑倒下了,有什么理由不让她放假,二话不说就批准了。 赵秀云理由都没说呢,陈蓉蓉给她使眼色,两个人悄悄嘀咕起来。 陈蓉蓉家非常巧,就住童蕊家楼上,她本来就爱凑热闹,昨晚更是猫在窗边听了一晚上。 房子嘛,隔音不好,几乎叫她听了个清楚。 “好家伙,我看整个家的东西她都想搬走,孩子也带走,每个月陈斌还得给她五十块钱。” 五十块要换别人家,够一家四口过日子的,但对童蕊来说绝对不够,她也肯的吗? 赵秀云压着声音:“也算痛快了,不然闹起来,还不知道要折腾谁呢。” 就这样,都让她和李玉折腾大半天的了。 陈蓉蓉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昨天躲掉,有种对不起朋友的意思,拉着赵秀云的手说:“我这肚子是真的太大了,走不动。” 她就是走得动,一个孕妇赵秀云也不敢叫她去啊,反而宽慰:“现在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陈蓉蓉也很在意这一胎,她男人结婚晚,现在都三十了,又是三代单传,上上下下都等着看她生男生女。人呐,想得多就愁,不自觉叹气道:“我是想着生儿生女都好,可世情不由我啊。” 她进门本来就是高攀,婆家已经很看不惯,要是不能一举得男,只怕烦都要烦死。 她有些不好意思问:“秀云姐,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婆婆没说什么吗?” 怎么可能没说? 生禾儿的时候,一说不带把,人家头也不回就回家了,月子是她妈勉勉强强帮着做的,还天天气得他掉眼泪。出月子,人家就赶着回家伺候老公儿子,哪里管她的死活。 到老二更别提,神神叨叨,不是叫喝符水,就是叫吃草,生儿子的偏方一打接一打,赵秀云一概不理。生下来是女儿就全赖她,车轱辘话没完没了,这回她学聪明,月子找的是邻居家老太太搭的手 原来好好的身体,越养越憔悴,打生苗苗就没怎么长过肉,来家属院还有一些,她自己看着,眉头都不皱得那样紧了。 到底是离得远,人也开阔。 谁家没叫婆婆熬过,赵秀云是一年硬气过一年,她原来比现在更泼不起来,小姑娘脸皮薄,嫁人过日子才知道,脸皮又不能当饭吃。 说起来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赵秀云上头了,到晚上看方海就不顺眼,推他:”我要睡觉。“ 方海火都上来了,不知道她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急得汗都快出来。 “不是,我今天哪惹你了?” 赵秀云被子蒙头道:“没有,我就是困了。” 都过去的事了,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人家亲生母子,别以为自己是在挑拨什么,说完人家兴许不在意,更没意思。 方海也赌气道:“行,困了你就睡吧。” 还说给贴奖状呢,也没给贴,他还不提呢,谁没脾气是怎么的。 夫妻俩各闹各的,白天起来都有些不爱搭,出门只是要照出门的。 方海借了后勤的小皮卡,赵秀云带孩子坐后排。 来沪市那回,也是这辆车带着一家四口到家属院,那时的风景朝后,今天的风景朝前。 一眨眼时间快得很啊。 赵秀云昨晚上没睡好,眼睛慢慢闭上,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苗苗背上拍着。 方海听见没声了,从后视镜看,母女三个睡得东倒西歪。 他车速放缓,突然觉得自己怪没劲的,三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不就是张奖状,自己贴上去不行吗?家里那么多墙,他是自己没长手还是没长脚。 今天回去他就自己贴,看有的人会不会觉得愧疚。 哼,“有的人”睡得好着呢,小嘴还砸吧砸吧地,梦见蜜了吧,反正肯定不是他的奖状。 冰箱 冰箱 难得借一趟后勤的车, 赵秀云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大补给。先是去淮国旧添了套二手书桌椅,孩子屋还能放下, 省得有客人来只能挤在小板凳上写作业。 再是去华侨商店买糖, 这个她本来是舍不得的,架不住这些天陈蓉蓉没少给孩子零嘴吃,都不便宜, 作为礼尚往来, 花大价钱是很应该的。 做完这些,就去红房子吃午饭。 红房子是沪市唯一一家西餐厅, 恐怕也是全国少数几家, 建筑是一水的红砖清水外墙, 坡屋顶, 盖大红瓦, 典型的苏式建筑风格。 因为要价不菲, 本地人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来吃一顿。 既然来了,就要点烙蜗牛。 方海一脸一言难尽, 蜗牛并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 起码老家那地界是没有, 赶上闹灾荒的时候他都没吃过, 这玩意能吃吗? 赵秀云也很迟疑, 但想到来了不点特色菜,也是很说不过去, 咬牙道:“孩子不吃就咱俩分着吃。” 她小时候对吃田鼠那么有阴影, 想必蜗牛也是差不多的, 都不属于日常在吃的。 方海:“没事,我能吃。” 为了佐证, 他说自己去云南出任务的时候吃了不少虫子。 赵秀云听头一句,鸡皮疙瘩快跑出来,赶快拦他道:“停停停。” 再说下去大家都别吃了。 平心而论,如果忽略是蜗牛的话,这道菜的味道其实不算太差。但已经知道了是蜗牛,就有点叫人难以入口。 赵秀云吃得犹豫,孩子也是含含糊糊,方海干脆把盘子挪到自己跟前。 “我吃着还行。” 他是半点不挑嘴,虽然觉得怪怪的,但吃起来不太差,也能吃掉。 赵秀云过意不去,想着再吃两个,让他把胃口留给别的。 方海:“又没有多少肉,不占地方的。” 也行吧,赵秀云实在有阴影,手收回来,注意力放到其它菜身上。 罗宋汤、奶油野菌汤、炸猪排、黑椒牛排,得用刀叉来切,大人孩子都笨拙地使用着。 这时节,在外面想买猪肉的法子还是比较多的,牛肉却委实罕见。禾儿咬一口就塞牙,冲妈妈咧嘴。 赵秀云:“吃完再弄,赶快吃,今天事情多着呢。” 难得有车,得多买点东西,毕竟油费要自己出,来回一趟都跑了,干嘛不物尽其用。 为着这句话,市里几个商店叫赵秀云转了个遍,有劲得很,大有把家里钱都花掉的架势。 方海还有点在赌气,一手一个孩子,跟在孩子妈妈后面转,也不说话。 最后才绕到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三楼,卖的全是一些平常人不会卖的高价电器,什么冰箱、电视、窗机、洗衣机。 赵秀云因为买不起,用不上,一直没有上来过,这还是头一次,四处打量着,大人孩子都一样。 售货员也是百无聊赖,不像楼下卖日用品的那么忙碌,守着柜台织毛衣。 赵秀云看了看即将要买的冰箱,不满意地皱眉。这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怎么那么像医院的漆,摆在家里不太吉利的样子。 不过也没得挑,现在卖冰箱的就一家,北京雪花牌,有150升、120升和100升的,价钱也差着呢。 贵的要一千五,便宜的也要一千二。 要按容量来算,肯定是大的划算,可想到能省两百块,赵秀云还是忍不住看中间那个,手比划着,觉得在这么大一台机器上,差个30升也看不出什么。 她跟方海商量道:“你说买120这个怎么样?” 方海不冷不热,活像谁欠了他似的说:“都行。” 什么人啊,都行就都行呗。 赵秀云拿票找售货员开单,一打钞票拿出去,差点没心疼死,一千三不知道还得攒多久才能再攒下。 凡是买大件,运输都要靠自己,摆在柜台的是样品,货都在一楼仓库,凭购买单去取。 赵秀云把单子折好,到楼下去找仓库。 新品是带箱子包装整齐的,到她脖子高,重还是挺重的,都得自己抬。她抬左边,方海抬右边,两个人也不搭话,孩子走在前头。 东挪西挪,把东西在车后斗挪好,一家子才回家属院。 夏天,天黑得晚,六七点还有一丝天光,照在小道上勉强叫人看清。 方海打开大灯,感受着四面敞开的窗吹来的风,透过后视镜看,孩子又睡着了,媳妇留给他一个侧脸,看着窗外。 黑乎乎的,有什么好看的,平常话不是很多吗?怎么今天不吭声了? 赵秀云能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打量,故意挺得直直的,眼睛只盯着外面看,因为发力不稳差点抻到脖子,也绝不回头。 夫妻俩无声较着劲,好像在比谁先说话,到后面连呼吸声都弱下去,静悄悄得叫人窒息。 赵秀云有些不悦,板着的脸到下车才好。这么大的东西进家属院,动静当然不会小,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 她挂上待客的笑,说:“我先挪挪怎么放,晚点大家再来看啊。” 就那点地方,要是一下子进这么多人,都快挪腾不开了。大家明面上应好,实际上扒拉着院墙看。 赵秀云也不恼,进屋开始动作。 厨房肯定是放不下冰箱的,而且没有插头,那就只能放在客厅里。地方虽然不大,但只有八仙桌和凳子,还能再摆得开,就是还得再挪挪。 她其实早就想好主意,眼睛转一圈说:“禾儿,你奖状揭下来,贴那里不行的,妈妈要放冰箱。” 要不是孩子自己贴上去,她是今天才准备贴的。 什么都得给冰箱让路,禾儿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奖状揭下来。 方海尴尬得不行,有些领悟到为什么昨天没给贴奖状,一下子殷勤得不行。 “我来搬,我来。” 要不是外头看着的人那么多,赵秀云一个好脸色都不会给他,一整天不阴不阳的,现在又想干嘛? 但到底人多,不好不给面子,皮笑肉不笑道:“桌子挪到墙角,冰箱就放厨房门这里吧。” 她安排妥当,自己的手也没闲着。 挪到地方后按照售货员的说法插上电,耳朵靠在冰箱上听,有机器启动的声音,那就是好了?又伸手探内部,好像还没有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 应该是要再等等? 赵秀云也拿不准,头歪来歪去。 围观的早等得不耐烦,说:“秀云啊,你这冰箱能看了吗?” 举凡谁家买大件,人来人往是免不了的,也是人情的一种。 赵秀云给客人都倒水,大家也都有分寸,顶多就是轻轻摸摸外壳,孩子更是不允许靠太近的。 禾儿挤在人里头,悄悄跟两个好朋友说:“你们明天来,我给你们摸摸。” 新鲜东西对孩子最有吸引力,王月婷跟禾儿嘀嘀咕咕地说话,俨然要做坏事的样子。 方海心里警惕道,这是又要闯祸? 他凑过去想听,禾儿抬头看爸爸一眼,嘴巴闭得紧紧的,王月婷更是捂着自己的嘴,只有高明明明全听到了,还做出没有听到的样子,一点也不心虚。 孩子性格真是分明。 方海捏女儿的小脸。 “你现在可是戴罪之身啊,妈妈骂我不管的啊?” 戴罪之身? 这个词对禾儿来说有点难以理解,她用小学二年级的水平试图理解一下,重重点头道:“我这个暑假一定不会挨揍的。” 往常她是一定会的,不上课的孩子就是到处玩,惹妈妈生气的频率更高。 小孩子总是保证没有下次,其实都是很难做到的。 方海并不看好,寻思你这一看就是要挨揍的样子啊。 他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做爸爸和做妈妈不一样,她妈能打能骂,孩子毫无介怀,人家从前就是这么过来。他可不行,横插一杠的,就做想天王老子,在别人家也许能行,在自己家完完全全不行。 因此他对禾儿对更加娇惯和纵容,背地里告状毫不手软。 坏人全让媳妇做。 赵秀云送完最后一拨客人,累得紧,语气疲倦道:“她又要干嘛?” 方海没听到,更不可能猜出来,只能半笃定说:“我看又要闯祸。” 孩子嘛,十天有八天是要闯祸的,大小而已。 防范于未然这句话在她们身上并不适用,只能说防不胜防,叹口气说:“看看再说吧。” 她这一天到晚的也忙,买回来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呢。 捶捶腿开始满屋子转悠。 方海顶多帮着出点力气,人家用惯的东西都用自己放才知道。 赵秀云自己干也行,打发他去睡觉。 方海不肯,做贼似的东看西看,确定孩子都睡得好好的,扭扭捏捏地说:“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什么? 菜买了,零食也买了,新衣服也买了,还忘了买什么的吗? 赵秀云拧着眉头,定睛一看,方海有什么东西藏在身后。 她福至心灵:“奖状啊?” 又有些歉然道:“我昨天记得的,就是还没想好贴哪里,想说家具都要挪,万一给挡到了。” 刚刚是忙昏了头,真忘记。 方海猜也是,还对自己的小心思感到不好意思,但没有说出来,大度地说:“没事,我记得就行。” 赵秀云笑笑,把他的贴在禾儿的旁边,人家可着急贴了,瞅准空立刻贴上去。 到底孩子和大人不一样,孩子知道父母的疼爱,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大人好像总羞愧于年纪,觉得自己很不该这么做。 其实哪有该不该,谁都值得的。 赵秀云比划位置说:“这是禾儿的,这是你的,这是我的,这是苗苗的,咱们家争取一年一换,全部贴满。” 志向还挺大,方海配合她。 “行,那我争取多立功。” 多立功就多受伤,哪有不流血的“战争”,想起来就叫人又惊又怕,可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又能怎么样呢? 赵秀云叹气道:“但是人要好好的。” 方海揽她的肩。 “我保证,我会的。” 一在客厅动手动脚,赵秀云反应最快,瞪他:“能不能注意点。” 家里还有俩姑娘呢。 方海笑得不怀好意道:“行,咱们回房间。” 出发 出发 家里有了冰箱, 日子还是方便不少。赶上能多倒腾点肉的日子,也不怕一顿吃不完, 不敢多买。 能当家的妇女, 没多久就把地方填得满满的。 但最高兴的要数孩子。 原来吃冰棍都得上供销社买,有那种四四方方的大泡沫箱,里三层外三层用布包着, 最后卖的还不是冻得硬邦邦的冰棍, 吃的时候就知道,里头是有点水水的。 家里冰箱就不一样了, 上层是冷冻柜, 只有碗里放点糖水, 摆上小棍子, 一天一夜后就成冰棍了。 硬邦邦的, 能叫人咯掉牙。 可小孩子喜欢啊, 也不看糖果、也不看饼干了,就天天盯着冷冻柜瞧。 赵秀云哪里敢让她们吃多,盯得紧紧的。 不过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 孩子一天到晚的在家, 冰棍吃不上, 喝口冰水总是容易的。 早上一杯、晚上一杯, 闹肚子闹得不行,姐俩双双进医务室打点滴。 赵秀云那叫一个气, 脸板得比冰棍还硬, 双手抱臂说:“方青禾, 妈妈是不是说不能吃太多冰的东西?” 禾儿神情恹恹,因为不舒服, 人也不像平常机灵,轻轻一个鼻音“嗯“。 也不是骂孩子的好时候,更别提打了。 赵秀云盯着吊瓶瞧,脸色几分焦灼。 当妈的,孩子一病,就是最叫人心烦的时候。 方海好几天都不敢惹她,在家那叫一个低眉顺眼,等孩子又活泼乱跳才松口气。 他也被折腾得不轻,夜里总得有人陪护,孩子一病就缠人,苗苗几乎是要有人抱着轮流抱着才行。 夫妻俩这程子养出来一点肉,很快消下去。 尤其是赵秀云本来就不胖,手腕上一节骨头,总让方海看了不是滋味。 “又瘦了。“ 一家子活像逃荒回来。 赵秀云捏起一层皮,带不起肉,心疼自己吃下去的那些东西。好吃好喝的养着,怎么就是不长肉,好不容易长一点点吧,瘦那么一大点。 那不是白吃了? 她叹气道:“补吧,只能多补补。” 命要紧不是钱要紧,哪怕多花钱也得多吃点。 家里伙食一路高涨,方海有天练着练着流鼻血,战友哥俩好开玩笑。 “我说方海,有火没地方发啊。跟媳妇闹架啦?” 知道啥啊,天天发我也不能跟你说啊。 方海挥挥手:“去去去,有你啥事。” 回家就问媳妇说:“昨天汤里加了什么?” 他当时闻着跟平常就不一样,也没放在心上。 赵秀云:…... “肉啊,还能有什么。” 脸不红气不喘的,方海还是狐疑道:“那我今天咋流鼻血了?” 流鼻血? 不应该啊。 赵秀云嘀嘀咕咕,怎么看怎么有事。 方海不肯放过。 “什么肉?” 赵秀云欲言又止。 “牛……肉。” 牛肉,叫她说得跟人肉似的。 方海最近开窍不止一点半点,追根究底问:“牛的哪里?” 问问问,又不是毒药,有什么好问的。 赵秀云一狠心,说:“尾巴。” 牛尾巴是老家的说法,是啥大家都知道,方海一阵无话可说。 “不是,你怎么就觉得我需要补肾了?” 他是哪天让人觉得没劲了? 赵秀云臊着脸不知道怎么讲,天晓得她是发什么疯,才被陈秀英说动,好好的肉不买买这玩意,难得垂着眼理不直气不壮。 “我不是怕你,用多了,嘛。” 就这断句,都听得出有多心虚。 方海恶狠狠地说:“行,晚上有你瞧的。” 晚上瞧不瞧的,赵秀云不知道,晚饭先给来顿全素宴。 禾儿咬着胡萝卜嘎嘣嘎嘣的,显然对今天的菜色很疑惑,但有她爱吃的,她就什么都不问,一个劲埋头苦吃。 方海吃得面有菜色。 “不是,什么意思啊你?” 赵秀云一本正经道:“你上火了,要消消火。” 要不是时间赶不及,她还要去买苦瓜的。 得,方海不问了,菜叶子团巴团巴塞嘴里,大口大口嚼着饭,好像跟饭有仇似的。 赵秀云觑他一眼,忽然想起件事来。 “我明天要和张主任去市里开会,你中午能回来一趟吗?” 按理上班算执勤,中午是不外出的,但是偶尔申请一两次没问题。 方海刚想应,禾儿已经高高举起手说:“我可以自己带妹妹去食堂吃饭!” 也不是不行,还省得她爸再跑一趟。 赵秀云涌起不祥预感。 “妈妈先警告你啊,不许闯祸。” 禾儿拍胸脯应得敞亮,能做到多少就不一定了。 赵秀云知道她是肯定能带好妹妹的,就是她爸都不一定能有她带得多,起码这点不用担心。 方海也不想申请找麻烦,寻思这样也行,点头说:“要是有事,你就去隔壁叫哨兵找爸爸,知道吗?” 禾儿:“知道!” 夫妻俩对视一眼,隐约觉得不太妙,但做父母的都有那么点侥幸,以为应该不至于。 第二天一早,赵秀云就跟着去市里开会,一去要一整天。 方海出门晚,叮嘱几句才去上班。 爸爸妈妈都出门了,禾儿开始翻箱倒柜。 她拿出上学用的小书包,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装上饼干、点心和水壶。包变得鼓鼓囊囊的,压得她肩膀都歪了。 苗苗看着姐姐动作,头一歪。 “要去哪里呀?” 禾儿示意她小声点:“我们今天要去爬山。” 别看苗苗年纪小,心里有些事也是知道的,她慢条斯理说:“妈妈会打。” 她挨打挨得少,但也是有的。 禾儿有着所有孩子都有的天真,狡黠地说:“妈妈又不会知道。” 苗苗懵懵懂懂被说服,其实她就是姐姐的小跟班,姐姐说去哪她就去那,也像模像样的要背上自己的小书包。 禾儿给她放了几块轻飘飘的饼干。 “要拿好哦,这是干粮。” 苗苗抱着书包不费劲,小姐俩出门了。 高明是最好叫的,他家没人管,秋风扫落叶似的把家里吃的都往包里放一点,同父异母的弟弟高亮都急哭了,他后妈陈芳生气也没办法。 这小子这半年不知道哪里开了窍,你打他他就敢打你,你饿他他就自己做,实在不行还能掀桌子,总之不是省油的灯。 偏偏他爸不管的,后娶的老婆欺负孩子不管,孩子欺负后妈也不管,高高挂起,只要回家有饭吃,别烦到他头上就行。 还有点觉得大人跟孩子计较什么的意思,这是孩子能做的事吗? 这孩子是成精了。 陈芳心知肚明源头就是家属院里新搬来的小姑娘,不然高明能跟条狗似的,天天追在人家后面跑。 呸,小小年纪,就知道勾搭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禾儿敏锐感知大人的恶意,瞪她她就瞪回去。 陈芳自家的都不敢打,哪里还敢打别人家的,人家亲妈是根本惹不起,只能阴阳怪气道:“滚出去滚出去,出去就别回来。” 高明沉默不语,背上自己的包往外走。 走出楼道才有点生气说:“我拿了罐头,她没看到。” 像罐头这种妈妈数得清楚的东西,禾儿是不敢动的,有些激动道:“那我们去叫月婷。” 王月婷就比较难出门了,她两个哥哥左右护法,盯着妹妹写作业呢,考七十分,还想过暑假,做梦吧。 但她又不是那等任人□□的小姑娘,往地上一坐就要扯嗓子。 祖宗诶,这招在家太吃得开了。 她大哥王文忙不迭说:“就许出去一小会啊,待会就要回来。” 二哥王武补充说:“而且下午必须在家做作业。” 双胞胎一模一样的长相,说话时的小动作都一样,禾儿看几次都新鲜,眼神示意王月婷带吃的。 “地主”书包里可没余粮啊。 小姑娘立刻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吃大的那盒巧克力饼干,要跟禾儿一起吃。” 还真敢提,那是她妈钱花去北京出车的时候托人买的,贵得很,一次能给吃一块就不错了。 到底她在哥哥们面前是最娇气,嘴角往下拉。 王文就叹气。 “给你给你,记得多喝水啊。” “那我要带自己的小水杯!” 其实双胞胎年纪也不大,这要换个大人站在这,十有八九觉得孩子们有猫腻,不会给出门,但他们看不出来啊。 三人帮拖着个小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就出发。 爬山这件事他们已经计划很久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间,小孩子最是兴冲冲,禾儿举着自己的小拳头说:“我们今天一定能爬到山顶。” 其实那山还算是个消遣,一到放假的日子,还挺多人去的。 但赵秀云这种打小爬山涉水的长大的人,委实不知道爬山怎么能算消遣,充其量是忆当年,一直没带孩子们去过。 可孩子的想法跟大人不一样,他们就觉得这件事特别有意思,值得一做。 王月婷早就把下午要回家做作业的事情抛之脑后,她还是故意的,打放假就天天做天天做,老师发的做完了,哥哥还能给她出新的题目,小姑娘叫“压迫”得不像话,眼下就是反击的时候到了。 她双拳紧握说:“我绝对不要回家做作业。” 只有苗苗仍然是懵懵懂懂,揪着自己的书包带说:“好重啊。” 禾儿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才几块饼干,你怎么都拿不动。” 到底是亲妹妹,再嫌弃还得自己上,她伸手把苗苗的书包挂在自己身上,问:“这样能走吗?” 苗苗用力点头:“能走。” 高明伸手要拿走,说:“我背吧。” 禾儿大手一挥:“没事,我还能拿得动呢。” 只有王月婷急急催促:“快走快走,要是我哥知道我们就走不了啦。” 偏离方向 偏离方向 几个孩子要去的山叫老虎山, 解放前不叫这名,山上有座道观, 这几年也没人住, 倒是早些年修建的几座供香客歇脚的山间亭子保留完整,加上山泉水流过,一到秋天满山金黄, 在沪市算小有名气。 沿着家属院大门出来, 拐进小道里,大概二十来分钟, 就是山脚, 有块残缺不齐的石牌坊, 字还是清晰可见。 这附近孩子都熟得很, 王月婷跟哥哥们还来爬过, 指着石阶说:“从这里上去。” 一级一级的, 大人看了都叹气,小孩子还怪有劲的,扶着栏杆往上走。 走出没几步, 苗苗就说:“阿姐, 走不了啦。” 给她累的, 说话都大喘气。 禾儿叹气道:“你就不能多走两步吗?” 这离石牌坊才多远, 伸手都能比划得出来, 这要不是亲妹妹,她都要发脾气了。 苗苗一脸无辜道:“真的走不动啦。” 一级更比一级高, 她抬腿都费劲。 王月婷有点不高兴了。 “那现在怎么办?还走不走?” 她好不容易跑出的门, 这就不走了? 禾儿看看小伙伴, 看看妹妹,最后沉痛点头道:“苗苗走不了。” 意思就是不能走。 太扫兴了吧! 王月婷本来就是有脾气的姑娘, “哼”一声说:“你们不走,我自己走。” 她小腿哒哒哒往前走,禾儿叫都叫不住,跟高明说:“你跟苗苗等我一下。”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蹿出去,苗苗小短腿直蹦跶叫姐姐,她有点怕这个不爱说话的高明哥哥。 可惜没用,叫都叫不回。 小丫头看看哥哥,怯怯懦懦不说话。 高明还有一肚子火,他拿的东西最多,结果要在这看小孩,对苗苗的态度只能算一般。两个人挡在台阶中央,不断给人让路,好一会都不见人回来。 高明说:“我要去找你姐姐,你要去吗?” 苗苗眼泪都快掉下来,擦干净说:“要姐姐。” 她勉强迈步子,到底年纪小,哼哧哼哧地费劲得很。 高明怎么伸脖子都看不见人,已经有点着急,又觉得不能把她自己丢在这里,只能扯嗓子,试图看有没有人应。 喊半天,只有两个路过的年轻人看他们好几眼。 高明对陌生人还是警惕地,拽着苗苗的手。 苗苗下意识靠近熟悉的人,颇有些相互依偎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他们速度太慢,还是她们速度太快,反正到苗苗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前头还是没有熟悉的身影。 苗苗打死也不肯多跨一步,赖在地上起不来说:“我要姐姐!” 高明抿着嘴,直觉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年纪太小,还说不出个五二三来,对着个小孩子只能干着急,焦灼地说:“就只能坐一会。” 一会是多久呢,苗苗没概念,她拆了个小饼干,大口大口吃完,饼干屑在衣服上拍拍,感觉又有力气,捏着拳头说:“要姐姐。” 就只会这句吗? 高明头一次生出做为“大人”的无奈,带着她往前走。 这回比刚出发的时候更慢,高明长得跟瘦条似的,一步顶苗苗三步。 这要是姐姐在,苗苗早撒娇了,但对着凶凶的高明哥哥不敢,小脸委委屈屈地,耳朵听见熟悉的声音就叫起来。 “是姐姐!” 高明耳朵动动,有点狐疑道:“我没听见。” 苗苗一口咬定说:“就是姐姐!” 她绝对不会听错的,在家就是这样,只要爸爸妈妈回来,脚步声她都听得到,来得及收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高明仍旧半信半疑,但还是信心大增,鼓励她说:“行,那你再坚持一下。” 小小的人儿,连坚持是什么都不太清楚。苗苗含含糊糊点头,接着往前走。 另一边,被两个人惦记的王月婷和禾儿,正在跟人吵架。 没错,就是吵架。 王月婷和禾儿在家属院都是有名的小辣椒,一张嘴饶过谁,气势足得很,双手叉腰,双剑合璧,和对面只能算平分秋色。 对面小姑娘也就十岁左右的年纪,大一些,瘦得看见骨头,是那种一看就吃不饱穿不暖的瘦,身上衣服不知道是打了几茬补丁,头发短短,随意乱剪成的,有点凌乱的整齐。 此刻她两道眉毛拧在一起,下垂的嘴角显示不悦,骤然动起手来说:“你必须赔给我。” 手腕被捏住,王月婷不高兴了,小姑娘的脾气不好,大叫着说:“松开我,你放开我!” 试图挣脱。 禾儿帮着抢,却不敢太用力,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小一些的那个男孩子像头狼崽子,静静站在树下,好像是她只要对这个短发姑娘做点什么,就要扑上来把她们咬死。 到底是常年娇养着的姑娘,有点害怕。 禾儿喊:“我们会赔给你的,你松开,快点松开!” 短发姑娘不为所动说:“你们拿什么赔?” 那可是他们姐弟俩在山里转悠好几天才找到的地蛇,晒干可以入药,一只可以卖一块钱,就这么被她们俩突然出现给惊跑了。 禾儿伸手没摸到挎包,才想起来是在高明身上,有些着急道:“我有钱,我去给你们拿!” 王月婷已经开始拳打脚踢,有几下看得出用力得很,可惜一下都没中,她委实也是不会打架。 禾儿急得跳脚说:“放开,你快点放开!” 妈妈说先礼后兵,她真的要打人了啊! 高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禾儿大喜过望,心想三对二,怎么样也该占上风吧。 他喊了一声“禾儿”,苗苗带哭腔的声音很快响起 。 得,还有一个小拖油瓶,禾儿转变战略说:“我们的钱来了,你松手,不然我不给了!” 站在树下的小男孩见势不对,走了过来。 禾儿哄一句妹妹,又叫人放手,还跟高明说情况,觉得满场就数她最忙,好不容易才把场面圆住,伸手要去掏钱,问:“我们要赔多少钱给你?” 虽然她不知道那条丑丑的蛇凭什么值钱,但吓跑了就是吓跑了,禾儿自觉还是很有承担的勇气的,当然,她也觉得自己是有钱人。 对面嘴一张。 “一块。” 一块?别以为小孩子不认识钱,一块钱可以买好多东西,禾儿平常都是一两分的花钱,出门拽着一毛钱,已经是家属院了不起的有钱孩子了。 她摊手说:“我没有一块钱,只有一毛。“ 一毛算什么,眼看又要吵起来,高明冷不丁说:“我知道哪里有地蛇,可以赔一只给你。” 短发姑娘上下打量他,说:“是你说的。” 高明去年有一段时间打过主意,他还真知道,点点头说:“嗯,找不到的话会赔钱给你们的。” 其实是他们小孩子守信,换个大人,未必一定会赔。 禾儿颇有些不安道:“我没有带钱。” 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呀? 高明悄摸摸说:“我有。” 他现在每个礼拜都找他爸要两块钱,还是很容易的,最起码他觉得比他后妈要钱容易,也没有什么要花的地方,家里藏不住,他大部分藏在禾儿的床底,他们家大人不会动孩子的钱。 他自己一直随身带两块钱,就藏衣角里,用针缝上了,人家也只当是手艺不好的补丁,说他一句可怜而已,就是不好拿出来。 他们这边交头接耳,王月婷已经负责把苗苗哄好,她是个顶没什么心眼的,跟苗苗蹲着吃饼干。 总之最后决定,改道去另一个方向抓地蛇。 高明本来想说自己去就行,禾儿和王月婷都不同意,一个是觉得自己的错误还是自己承担,一个是觉得对面的姐弟俩不好惹,万一他们打高明呢? 苗苗更不用说,死拽着姐姐不放,生怕她再把自己丢给高明哥哥。 只好人多势众地走着。 王月婷的脾气虽然不好,但是个顶开朗的小姑娘,率先说:“我叫王月婷,你们呢?” 姐弟俩对视一眼,姐姐说:“小麦、大米。” 王月婷热情洋溢道:“你们抓丑蛇做什么呀?” 小麦蹙眉,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说地蛇,不吭声了,小孩子对钱都有自己的敏感。 禾儿伸手拽她,悄悄说:“可以卖钱的。” 不然人家为什么要她们赔钱,就是因为值钱的。 王月婷一脸嫌弃道:“那么丑,谁要买?” 不是吃的,也不是玩具,买它做什么。 禾儿也不知道,心想也许是吃吧,妈妈说没钱的时候老鼠都有人吃的。 高明给她们解释道:“是一种药,骨折可以用。” 很多地方都收的,就是不好找,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三天两头都没踪影。 禾儿的印象里,药是各种各样的小白丸,有些慌张捂住嘴说:“我上次吃的药是蛇做的!” 那蛇会不会从她肚子里钻出来? 高明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 叫大米的男孩子嗤笑道:“什么都不懂。” 一看就是娇气的城里人。 禾儿也不恼,一本正经说:“我们小孩子,本来就是什么都不懂的。” 不懂,所以才要上学啊。 大米噎住,刚刚吵架的时候明明一句话都不说观战,现在反而嘀嘀咕咕道:“都怪你们,我们都快抓住它了,现在还要浪费时间去找。” 他姐姐小麦则一声不吭,警告似的看弟弟一眼。 两帮人有点泾渭分明,划江而治的意思。 这段路虽然都是平地,但草长得高,苗苗两只手白嫩嫩的手很快一道一道的红痕,但她现在已经很坚强,抿着嘴不哭。 禾儿很快发现妹妹的不对劲,问:“高明,还要很久吗?” 高明回忆着,点点头说:“再过去就到了。” 就是还要跨过不少草,他提议道:“你们在这里等吧。” 苗苗现在对“等”这个字很有阴影,第一时间抱着姐姐的不松手。 禾儿无奈,只能点点头道:“好,你记得喊我们啊。” 高明带着姐弟俩往前走,不一会就只剩个模糊的背影。 禾儿捏妹妹的鼻子。 “小坏蛋,疼吗?” 苗苗冲姐姐甜甜笑。 笑过之后又发愁道:“妈妈骂。” 小孩子已经预料到回家一定会挨骂,说不准还要挨打的。 禾儿想看一下天空,猜测现在几点,发现树盖得沉沉的,连个影子都照不出来。小姑娘没来由打个哆嗦,三个人靠得紧紧的,像落单的小鸡仔。 好半会,高明才去而复返,从小麦姐弟的表情不难看出,他们很是满意。 这就是交易达成的意思,禾儿松口气,眨巴眼睛看高明。 高明了然把手摊开给她看,掌心还是白的,没受伤。 没受伤就好。 禾儿底气一下足起来。 “已经赔给你们了,我们要走了。” 这儿好像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虫子,禾儿都想撒腿跑。 一路上不说话的小麦出声道:“我们丢了一只,但是现在抓到五只,要给你们一半。” 小孩子的世界也有规矩的,人家讲道理,自己也不能不讲道理。 别说一半,就是半只王月婷都不想要,那么丑的蛇,有什么用呢? 禾儿却反应快,一只一块钱,一半就是两块五,她推高明一下,才说:“是他找到的,应该给他。” 高明的意思是见者有份,总之谁也说服不了谁,又说先去卖再分钱。 这路已经是一路往他们出门的地方偏不知道多少,日头渐渐西斜,带出门的零食都吃干净了,几个孩子还恍若未觉,沉浸在今天做大事的快乐里。 浑然不知家属院已经乱套,更不知道自己即将挨一顿大打,只顾眼前的快乐,一点不想其它的,孩子的天真有时候真是叫人没办法。 一天三顿打 一天三顿打 最先发现孩子不见的是王家的双胞胎兄弟, 妈妈忙,爸爸啥也不会, 从小都是他们管着妹妹长大, 到吃午饭的点人还没回家,就熟门熟路出去找。 孩子不按点回家吃饭是正常的,这里扯一嗓子, 那里扯一嗓子, 家属院里找不到,就可能是公社的几个同学家, 离得都不远。 等都转悠一圈还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哥俩才开始慌了。 往常过饭点才回来是常有的事, 可像今天这样人都快饿成干的点还不回来, 是几乎没有的。 谁家的孩子都不会在别人家吃饭。 王文名如其人, 比较稳重, 敏锐意识到方家和高家的孩子也不见影,到门卫那里去打听。 一天天进出的人那么多,只有个哨兵模模糊糊说:“早上好像看见出去了。” 早上就出去了, 现在还没回来? 王文隐隐不安, 问:“还有哪里我们没找过的吗?” 王武琢磨来琢磨去, 摇摇头说:“该找的都找了。” 要是实在没有的话, 就在那些不该找的地方了, 可都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到这个地步,两个初中生也干不了什么, 想找大人吧, 他妈在火车上, 他爸最近出任务,高明后妈直接一句“他的事我管不了”, 赵阿姨又去市里开会,联系不上,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哨兵来叫的时候,方海还以为是孩子闯什么祸了,没怎么放在心上,等听这么一说,脸色大变。 他做事可比孩子有办法,一下子就问出来是朝着老虎山的方向去了。 那儿是景区,没有想的更危险的那些地方危险。 方海一口气勉强松下来,打发两个孩子结伴找,自己请了假,又吆喝几个今天休息的战友帮忙。 但这个时间点,孩子们早就不在老虎山了。 王文在地上捡到一个饼干袋子,就是家里那盒贵得要命的饼干的,想在这儿撞见第二个人吃可不容易。 他顺着饼干袋子往前走,又零零碎碎看到点别的,原地打转,转来转去,连妹妹头发丝都没看见,人肉眼可见的急躁。 方海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往好处想,他更愿意相信孩子们是玩疯了的概率比较大,现在想想,其实早就有预谋要做坏事的端倪,只是大人没防住,防也防不住而已。 总不能天天把孩子拴跟前,拴家里,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现在肯定是不在老虎山,不然这么大的动静,一定能找到人。 那就是附近了。 方海也顾不上什么兴师动众,回去找人帮忙,大家伙散开,愣是连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赵秀云从市区回来,就听到这个噩耗,看着日头,想的全是意外,脚一软差点没晕过去。 她捏着方海的手臂说:“找了多久了?” 禾儿是到点一定会带妹妹回家的孩子,怎么可能一天不见人。 方海宽慰她,说:“兴许是在哪里玩疯了。” 疯的恐怕是赵秀云,只看表情就知道她想从谁身上咬下一块肉,狰狞得叫人害怕,孩子要是有点什么事,只怕她也很难活下去。 方海两头忙,不安渐渐扩大,出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连陈芳都坐不住,别看老高万事不管的样子,回来要是知道他儿子丢了,一定能把她剁碎喂鱼。 她拼命回忆,终于想起件事来,说:“高明有一阵喜欢去石头沟那里。” 石头沟也是大人们不让孩子去的地方之一,解放前是乱葬岗。 高明他们就是在那找的地蛇,可惜现在也不在,等于白跑一通,倒是王文眼尖,又看到一个饼干袋子,叫起来说:“来过的,一定来过的。” 来这里,肯定是孩子自己跑来的,被拐走的概率就更低。 只要不是叫人抱走,总是让人更平静一点。 赵秀云都快把方海掐出血来,还恍若未觉。 一行人以石头沟为圆心,往外找。 这个点,几个孩子正拿着分到的钱,有些忐忑地走在回家路上 后知后觉天色太晚,好像要挨打了。 禾儿心跳得越来越快,快到家属院门口的时候停下脚步说:“今天一定会挨揍。“ 王月婷也叹气道:“我哥哥打人也很疼的。” 她下午还没有做作业,一定完蛋。 有人管的孩子战战兢兢,没人管的孩子未必快乐,高明很有义气地怕胸脯说:“回家就说是我非要你们去的。” 这样有个罪魁祸首,可能会好一点。 禾儿不甚乐观,跟妹妹说:“你就躲在我后面,知道吗?” 苗苗小手紧紧捏着裤腿缝,狂咽口水。 都到这一步,几个人在离得不远的地方,踌躇着不敢回家。 王月婷豁出去说:“我要回家了。” 说归说,脚下一步不带动。 禾儿也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脑袋里想着有没有什么最适合的理由,可以让她不因为晚回家挨打。 可惜她小脑袋转啊转,都没有合适的,不符合年纪的满脸忧愁说:“我不敢回去。” 回去,是一定要挨打的。 小孩子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家呢? 磨磨蹭蹭半天,已经够别人发现他们,门卫刘叔那叫一个大嗓门,吼一声道:“快去跟他们说,孩子回来了。” 给家里人都急成什么样了。 赵秀云收到消息,肉眼可见的松快下来,片刻后又咬牙切齿。 “方,青,禾。” 就听这劲,就知道晚上这顿打不会轻。 方海头回一点也不想维护孩子,甚至想叫再打得重一点,该的。 夫妻俩分头行事,方海给今天帮忙的人一一致谢,到处发烟。 赵秀云杀气腾腾直奔家属院。 几个孩子都被刘叔带到门卫室坐着,有水喝,有东西吃。 苗苗困得不行,趴在姐姐大腿上睡着了。 只有禾儿提心吊胆的,死死盯着门瞧,看见妈妈腿就打抖。 王月婷不遑多让,她眼泪比人快,王文头一下下去,她就嚎出声,眼泪大颗大颗掉。 禾儿哭得更狠,本来都是关上门来教训的孩子,赵秀云今天是一点都忍不到家门口。 苗苗也没得什么好,小手被妈妈抽得通红。 姐俩凄凄惨惨到家,对孩子来说,这事在她们身上就算过去了。 对大人来说不是,赵秀云这一夜起得更频繁,后来索性搬了凳子坐在孩子房门口,显然叫吓得不轻。 方海陪她坐着,过会发现她在哭。 和孩子的嚎啕大哭不一样,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脸上没什么表情。 方海无端心慌,握她的手说:“没事没事,孩子不是回来了吗?” 赵秀云就是止不住,拼命压下去才说:“明天我还要再揍她俩。” 叫不学乖,不打不行。 方海想想,孩子牺牲一下也是应该的,谁叫她们自己闯的祸,还有点想摇旗呐喊,说:“打得好。早饭先打一顿,午饭再打一顿,咱们照三顿饭打。” 赵秀云噗嗤笑出声。 “不许胡说八道。” 又问:“手疼不疼?” 指甲印子都渗出血了,她当时是一点没觉得,越想越内疚。 方海当然说不疼,给她看,一点小伤口,都已经快要结痂的样子了,算得了什么。 赵秀云叹口气说:“我是真吓到了。” 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 谁不是呢? 方海想想,要是今天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还能成吗?恐怕剩他孤家寡人。 叫人后怕啊。 越想越来气,他干脆提议道:“我把她俩叫起来,再打一顿吧。” 这人,睡着觉呢。 赵秀云水汪汪的眼睛瞪他,眼角红红不说话。 方海忍不住伸手在她眼皮上碰一下。 “好了,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不知道的以为哄孩子呢。 赵秀云脸热,推他:“你睡你的,我不睡。” 今晚不在这里坐着,她也是睡不着的。 方海也不肯动,说:“要不咱们聊天吧。” 赵秀云那张嘴,平时也是甚少闲着的,话多得很。 她眼睛转转,想着也是干坐着,问:“你饿不饿?” 一整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方海摸肚子,点头道:“饿。” 赵秀云也饿,进厨房把蜂窝煤点上,冰箱里头拿东西。 一人煮上一碗素面,捧着碗吃得香。 方海吃着味想起来,说:“我那次回家探亲,你煮的面就是这个味道。” 回家的火车是大晚上到的,没有车到公社,他两条腿走,地方也不怎么熟,摸到职工院的时候,还有人点着火给他煮一碗面。 常年不在家的人就是这么容易打动,方海到现在还想得起来那口面的味道。 一晃都好些年了。 赵秀云手撑着下巴也想起来,那是随军前禾儿唯一一次见爸爸,以为是什么生人,连床都不肯叫他上。 方海巴巴哄了好几天,女儿才肯叫抱。 熟稔些又得归队,走的那天孩子哭得也是天崩地裂。 赵秀云现在想起来还心酸呢。 “你刚归队那几天,禾儿抱着你睡过的枕头不撒手。“ 方海心下一软,打商量说:“要不少打两下吧。” 多好的孩子啊,偶尔犯错也是有的。 赵秀云立刻瞪眼。 “洗碗去。” 方海讪讪想,女儿啊,爸爸替你们争取过的,可惜没用。 单人照 单人照 刚犯过错的孩子, 总是格外乖巧。 一连好几天,禾儿是见了人恨不得鞠躬问候, 夹着尾巴做人, 大气都不敢喘。 方海头一次见她这样,还有些担心道:“给孩子吓的。” 赵秀云最知道孩子,不在意笑笑说:“等着吧, 过两天就故态复萌。” 哪回不是保证得好好的?孩子嘛, 有时候没办法用大人的标准去要求的,即使是大人又能做好到哪里去。 方海这才放心。 “她这两天都不跑出去玩, 我见了都奇怪。” 打放假, 那是真没两天见过孩子的影子, 家里好像小饭馆, 到点回家吃饭。 赵秀云道:“月婷在家做作业, 都不出门, 高明也好几天没见了。” “他后妈还管他?” “不管的吧,兴许有什么别的事。” 赵秀云这句话话音刚落,就看到高明的小脑袋出现在门边, 彼此都是吓一跳。 她拍拍胸口说:“找禾儿吗?” 高明点点头, 补一句说:“赵阿姨, 方叔叔。” 还怪有礼貌的, 赵秀云给他拿糖吃, 对这个孩子她总是忍不住多心疼些。 高明手在裤腿上擦擦,接过来剥一颗, 歪着头等回答。 这个时候看, 他还是挺有小孩子样的。 赵秀云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应该是乒乓球那, 你找找。” 高明一溜烟跑没了,留下方海一脸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他对你的态度也好。” 对他就不一样了, 有点爱答不理,主动说话还得看人家大少爷心情。 赵秀云叹气道:“想妈了呗。” 孩子可怜啊,再摊上这么一个爹,说起来看的人都觉得不满。 她板着脸说:“这个高天,孩子孩子不管,什么人啊。” 但凡做爸爸的是个人,孩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方海未免她迁怒自己,郑重其事道:“我跟他可不太熟啊。” 虽说都是战友,营地那么多人,能认得脸、说得出名字就不错了。 赵秀云撇撇嘴说:“少来,我上次还看见你俩勾肩搭背的。” 方海直喊冤枉。 “我跟谁走路都勾肩搭背,顺路的事。” 然后快速转移话题说:“你不是有事跟我说吗?” 差点给忘了,赵秀云回过神来说:“过两天禾儿生日,你还记得吧?” 方海当然记得,说:“回头我请个假,咱们上城里玩。” 小孩子,有得玩是最好的,禾儿这两天战战兢兢地,也有怕妈妈把她的奶油蛋糕取消的因素,乍听到可以去玩,整个人快乐得一蹦三尺高。 又很快收敛起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谢谢爸爸妈妈。” 真是满院子的孩子,再找不到这么会作怪的了。 赵秀云点她的额头说:“你啊你。” 到底“你”不出什么来。 禾儿适时提出自己的小要求说:“妈妈,我们能带高明一起去吗?他还没有去过城里。” 家属院离市区坐车就这一个来多小时,妇女们一个月总要去一两趟买东西,哪有不带孩子的。只有高明,生下来没妈,打小在老家长大,后妈手里活着,是这两年他爸级别够才来随军。原来吃穿都成问题,更别说去城里玩了。 做妈的人啊,心地软,即使知道要多花钱,赵秀云也摸着女儿的头发应了。 禾儿高兴得不行,和要吃奶油蛋糕差不多,兴冲冲跑去要和高明说这个好消息。 高明家在另一栋楼,晚上楼道昏暗,禾儿三步往上跳,差点绊倒,膝盖上蹭一点灰,拍拍又站好,立定敲门。 来开门的是陈芳,她撇撇嘴没说话,要不是顾忌人家回去会告状,门当场她就甩上,只能不阴不阳地说:“不在,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哼,一天天不知道都在外面瞎跑什么,哪天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满大院,禾儿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陈阿姨,也不应声,又是蹦蹦跳跳下楼。 她找高明一向一找一个准,逮着树下面喊。 高明从半人高的地方跳下来,随手擦汗说:“在这呢。” 夜里黑,这一片是没什么灯的,禾儿抬头看,怎么看都是黑黝黝的一片,连枝叶在哪都看不清,这要一个踩不稳,要出大事。 小姑娘挂油瓶子说:“说好晚上不来的。” 高明讪讪,没想到她这么晚还会来找,手上的东西拼命藏着,说:”我就今天。“ “不管今天、明天,都不可以。” “好,这么晚你咋来了?” 禾儿险叫他气得忘记正经事,双手叉腰道:“我跟妈妈说好啦,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咱们就一起去城里玩。” 小姑娘洋洋得意,怎么样怎么样,她做得好吧。 高明嘴巴抿着,过会才嗫嗫说:“方叔叔同意吗?” 在他看来,热情友好的赵阿姨是好说话的,总是板着脸的方叔叔就不一定了。 禾儿茫然眨眨眼,还要爸爸说同意的吗?可是妈妈都同意了呀,一直都是这样的。 但小姑娘丝毫不慌张,生怕他因为顾忌不敢去,点点头说:“当然了。” 高明的嘴才松下来,他的人情世故锻炼于艰苦中,怎么看人脸色很有一套,当即说:“我有钱的,我给你买礼物。” 禾儿骄横地说:“你要是大晚上再来爬树找蝉蜕,我才不要。” 这多危险啊,妈妈说得对,这样做是不对的。 高明挠着头,家属院没人想挣这个钱,全便宜他了,他也是想着钱早落袋早好。 但禾儿这么说,他只能说:“好,我以后晚上不爬。” 又问:“王月婷去吗?” 禾儿摇摇头说:“她肯定不能去。” 小孩子诚实地吐舌头说:“她哥哥好像生我气了。” 小孩子的直觉是最敏锐的。 王文王武觉得妹妹原来皮归皮,这么大的胆子是没有,左右一估计,应该是方家那个撺掇,心里就有些不喜她们来往。 禾儿连着两次上门都遭受到一些明显的抗拒之意,也不想再去问,反正城里王月婷去过好多次,也不稀罕。 小孩子最喜欢这种叫了我没叫她的独特,高明隐隐高兴地回家。 禾儿想着他的话,到家问爸爸说:“爸爸,高明可以跟我们去城里吗?” 方海奇怪,刚刚她妈不是说可以,怎么还问一次? 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禾儿两只手指绕啊绕,诚实地说:“高明说也要问问爸爸。” 原话好像不太是这个意思,但她说出来就是这样。 懂事孩子顾忌多,方海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摸摸大女儿的脑袋说:“只要你高兴,爸爸就可以。” 苗苗就不那么高兴了。 出发那天坐上车还一直盯着高明哥哥看,心想他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去?他去的话姐姐就不会只跟我玩了。 但她的活动一般是心里问完,就当问完,歪着头不说话,睫毛扑闪扑闪的。 赵秀云怜爱地捏捏女儿的小圆脸,过没多久孩子就趴在爸爸怀里睡着。 方海拍拍女儿的背,余光一直留意着另一边。 往常出门都是他抱小的,妈妈抱大的,一家四口并排坐。今天不一样,因为高明长得高,要买半票,禾儿还没买过票,眼巴巴看着。 赵秀云寻思多买一张多有一个座,也宽敞许多,给她买了一张。 人家就拉着小伙伴坐后面,一路上那叫一个叽叽喳喳,路边的树都能叫她说出花来,不知道的以为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进城,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高明也好糊弄,听她怎么说就怎么信,时不时流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方海听了都想回头纠正,想想还是作罢,人家说的高兴、听的高兴,哪里轮得到他插嘴。 他压着声音说:“昨天我见老高,他还说将来把这小子送咱家当女婿呢。” 赵秀云不悦蹙眉,主要是对着高天这个人,神色嫌弃道:“小孩子就是玩得好,反而大人嘴上没把门。” 这个年纪的孩子知道什么啊,合得来就凑一块。 她还说:“我记得你以前跟七婶家的花花特别好。” 花花是哪个? 多少年的事,方海费劲巴拉出来,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啊 他疑惑道:“我都不记得,你居然记得?” 咋的,以前就上心他? 看他那得意样,赵秀云就猜出来一半,嗤笑道:“你那回被狗咬,不就是替她挡的?” 村里散养的旺财,撒腿跑起来那叫一个快,方海两条腿跑飞了都没跑过,结结实实在屁股上咬一大口,到现在还有个印。 他想起自己当时的“英姿”,哽住说不出话来。轻声埋怨道:“怎么你一说全是我的糗事。” 可不止这一桩了啊。 ”小孩子,哪怕有别的事,过一二十年也只记得糗事。“ 要么太好,要么太不好,平平淡淡的那些,他自己都未必想得起来。 话到这,方海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赵秀云小时候有啥丢脸事。 一个村里的,上下差着岁数,又是男孩女孩的,没怎么在一块玩过,好像大家一提起赵秀云,就只想得起是赵家那个在读书的漂亮姑娘。 他有些不死心问:“你小时候就没有这种事?” 赵秀云试图满足他,眼睛转啊转,勉强找出一件来。 “被老鼠吓哭算吗?” 老家条件都不太好,卫生条件更别提,有时候上着课,就能跟老鼠对上眼。 全班只有赵秀云一个人哭,好多人拿这个笑话她。 这哪里能算,方海意兴阑珊,以为她是怕现在再被笑话才不说的,只差发誓说绝对不会笑。 赵秀云翻白眼说:“笑就笑,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才不在乎。是真的没有,我现在想小时候,除了读书,就是带弟弟,哦,我给我小弟喝过他的尿算吗?” 小舅子…… 方海说:“也行,说来听听。” 其实那时候赵秀云真不是故意的,她才十岁,带弟弟睡,就在床头放个小破碗,夜里叫尿一回。白天起床也是睡糊涂,以为里头是水,早起就给他喂下去。 小孩子怕挨打,这事赵秀云还是头回说,给自己辩解道:“人家不是说,童子尿解百病吗?” 喝了也没事,就是想起来叫人恶心。 方海“啧”一声,确实恶心,不过小舅子不也活得好好的,要说就他干的那点恶心事,现在再给灌一碗也不过分。 但丈母娘家的事,他是不提的,转移话题说别的。 赵秀云也不爱提,她很小就知道一个道理,疏不间亲。 别看她现在对大姐是恨占上风,方海要是敢说一个字不好,她也是要板脸。 婆家人也是这个道理,如果没有感情撑着,方海也不至于每个月寄钱回家。夫妻过日子,能到这个地步就不错了,还要奢望什么? 赵秀云知足得很,全然忘了刚随军的时候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发疯。 她心情一好,说话也好听,大手一挥说:“今天给你买双牛皮鞋。” 请注意,是三十块打底的牛皮鞋,不是七块五一双的猪皮鞋。 方海常年军装,不懂要那玩意干啥,还不如省钱下来做点别的。 但赵秀云自有道理,说:“你看看副师长,偶尔去开会也是穿的。” 牛皮鞋这种东西,撑的就是一个场面。 方海说:“我还不到去开会的级别。” “我这是对你的期许,是相信你早晚可以的,难道你不相信自己吗?” 说不想升职是假话,方海对媳妇这种怎么说怎么有理的本事再次感叹,点点头说:“行,听你的。” 难得进城一次,东西肯定是要买不少的,要紧还是先吃饭。 禾儿仗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妈妈不打孩子,又提要求说:“妈妈我可以拍一张照吗?” 平安饭店就可以拍,对着窗和江,一张就要一块钱。 这时候拍照,讲究的就是一个背景,人什么时候不都长得一样,只有背景是不一样的。 这个钱,赵秀云还是愿意花的,心想老来是个纪念,咬咬牙说:“拍。” 等摄影师到,禾儿还是有些扭扭捏捏地,好像有些未尽之言。 赵秀云不解道:“怎么了?” 禾儿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还是大着胆子问:“妈妈,我能自己拍一张吗?” 照片按张算,孩子小时候是妈妈抱着拍,长大了是和妹妹拍,到现在还没有一张自己的照片,说不出来地,就是想要一张只有自己的。 这不浪费钱嘛,为了公平,待会还得给小的拍一张,然后全家再拍一张,哦,高明也在,那就五块钱出去了。 这个钱,方海还是算得清楚的,他觉得媳妇不会答应的。惯孩子她是不马虎,抠门也不是说着玩的。 熟料赵秀云好声好气应下,还很大方说:“在这里拍一张,我们下午到外滩再给你拍一张,苗苗和高明也拍,以后谁过生日,咱们就给谁拍。” 高明中午看着一桌饭菜都只夹菜不吃肉,攥着口袋里五块钱很是不安,连忙摆摆手说不要。 赵秀云却容不得他,这孩子指不定连照片都没拍过,很是慈爱道:“难得来,我说拍就拍。” 这是铁公鸡拔毛了?方海一头雾水,但看禾儿高兴得小脸红扑扑,又觉得都值得。 风波起 风波起 这一天就是纯玩, 大的小的都尽兴,天黑得看不见影, 才回家属院。赵秀云抱着小的, 方海抱着大的,高明揉眼睛不说话,累得够呛, 到拐弯处说可以自己回家。 前后脚的距离, 方海远远看着他上楼,这才回家。 这么热的天, 孩子一身汗, 眼睛都睁不开, 叫妈逮着湿毛巾一顿擦, 换上干净衣服又睡过去。 大人就没这么好的命了。 赵秀云是一定要洗澡, 拿上自己的东西, 趁着澡堂还没关门赶紧出门。方海把门掩上,反正家属院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他还是快,一来一回都没几分钟。 不像媳妇洗得细致, 肥皂都快腌入味了, 怪道抱着就是香, 叫人忍不住想蹭。 赵秀云累了一天, 晚上还得陪他折腾, 手脚都没劲,眼皮子耷拉问:“你怎么就这么有劲?” 男人, 说起这个就大声, 反问道:“我哪天没劲了?” 给他能的, 赵秀云侧过身不理,很快睡过去。 到点又得起来做早饭。 早饭做好, 孩子没起,叫起床,也不动。 赵秀云心知肚明是昨天累的,饭菜盖上,反正饿了自己会找饭吃,一顿不吃又不会怎么样。 她是打着哈欠去上班,到工位上还有些困顿,眼皮向下耷拉。 陈蓉蓉神情诡异靠过来说:“这么累?” 赵秀云以为她是问带孩子去玩的事,漫不经心点点头应,看她笑得愈发奇怪,醒过神来轻轻推一下说:“说什么呢你。” 结婚的人,真是什么都敢说,妇女开玩笑,有时候讲得比男人堆里都狠。 陈蓉蓉嘎嘎笑,顶着大肚子,是坐得难受,站起来也难受,时不时在办公室里这一亩三分地转悠。 转着转着禾儿从屋外跑进来,赵秀云看着脸都绿了,连名带姓喊她说:“方青禾!” 这要给人撞到可是大事。 禾儿连忙刹住脚步。 陈蓉蓉不在意说:“离得远着呢,我又不是玻璃做的。” 那也得小心,赵秀云可不敢惹她这“三代单传”的肚子,转过脸问:“起来了?吃饭没有?” 禾儿用力点点头说:“妹妹也吃,我还洗碗了。” 还像点样子,赵秀云使唤她道:“正好,去公社买两块豆腐回来,中午煎。” 禾儿拿钱高高兴兴走,陈蓉蓉看了啧啧称奇道:“你还敢让她自己出门啊?” 大张旗鼓找孩子才几天,换了她得怕蛇咬小一个月。 赵秀云无奈叹气道:“孩子也不是我想关就管得住的。” 李玉跟着叹气,她家一个五岁、一个六岁,前脚放假,后脚她就送到乡下孩子奶奶家去了,否则真是招架不住。 生了孩子的,讲起来一茬话接一茬话。 陈秀英在这当口奔进来,一脸看热闹样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妇联干的就是调解妇女矛盾的活,陈蓉蓉怕被误伤不去,只有李玉跟赵秀云往外走,边走边问说:“谁打起来了?” 陈秀英说:“求老太和陈芳。” 若云奶奶和高明后妈?新鲜,八竿子打不着啊,老太太那么大年纪,别给打坏了。 赵秀云加快脚步,陈秀英偷偷拽她说:“我听话音,好像打起来跟你有关系。” 她没听到全部,第一个赶来报信的。 赵秀云更是一头雾水,寻思这跟我能有什么关系,这两人她都不打交道的啊,但就短短一茬路,有什么只能搁心里。 到地方,她和李玉对眼神,就分工完毕,一人负责劝一个。 赵秀云劝求老太,老太太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是这么个号,据说祖上是关外人,不过这两年大家都不太提,她又一向不爱出门,要不是接送孩子见过几回,都不太认得的。 其实单看外貌,就知道求老太是阔过的,和别的老太太不一样,人家平常头发梳得齐整,衣角是熨烫过的,眼角的皱纹都是韵味,裹过脚也站得直直的。 现在是稍显狼狈,风度犹在,只是静静整理自己的头发丝,看妇联的人来一声不吭。 主要是抗拒,李东平丧偶好几年,再娶的心一直没断过,好像是老太太捏着李家什么大恩,一直压着,他就找妇联帮忙做说客。 这活,张主任是不太爱干的,但也属实分内,只能硬着头皮上。 为此,老太太看妇联的人眼睛都是沉的,连带也不叫孩子下楼,妇女们里有一个算一个,都爱做媒,劝她还是快点给女婿再找一个。 老太太是谁都恨,平常不往人里扎堆。 今天也是奇怪,据说是陈芳正跟人说话,她扑上来就是要打,两人才打起来的。 赵秀云疑心问题就出在陈芳说的话上,但提起这个,大家都支支吾吾,对上她的眼睛都不敢看。 什么意思啊?还真跟她有关系。 赵秀云心里不大满意,想着还是等下次打听,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说:“大家街坊邻居的,有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讲,陈芳你也是,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要是有个什么事怎么办。” 六十大几的人了,可不是小年轻。 陈芳冷哼一声说:“年纪大就能先动手,要不是她年纪大我今天没完了。” 求老太反倒冷静下啦,说:“怎么没胆把你们刚刚说的话,当着人家青苗妈妈的面再说一遍。呸,也知道理亏。” “青苗妈妈”叹口气,得,果然有她的事。 陈芳果然嗫嗫,含糊不清说:“我们说什么了,我们什么也没说。” 就这怂样,能叫什么都没说吗? 求老太一击毙命。 “是,你们没说青苗妈妈是假好心、有钱烧的,没说她是想笼络高明给她当干儿子,没说人家青禾小小年纪,学了一身骚狐狸味。” 当然,这些不是她生气的,她气是气在陈芳那句理直气壮的“当后妈的,我就是欺负他怎么了”,老太太要不是怕这个,早就跟着女儿一抬腿走了,哪里苦巴巴守着唯一的血脉过日子。 赵秀云气得手都抖,想着自己是在上班,牙咬得死死,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道:“陈芳,你是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别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口花花孩子,当心有报应。” 报应不报应,陈芳是不怕的,但她觉得赵秀云会生撕她是一定的,几个说话的人都有些讪讪,说白了,背地里说几句,大家都做过,叫人逮到明面上,还是个不好惹的,谁都忌惮。 陈芳还要狡辩说:“没有的事,你别听她乱说。” 但到底有没有,明眼人看着都知道。 这桩事处理的,赵秀云一肚子火,忍了又忍,到办公室桌子一拍。 李玉都不敢惹她,悄悄跟陈蓉蓉咬耳朵。 陈蓉蓉摸着肚子,犹豫一下还是说:“我头前也听过几句,陈芳说你是想生儿子,拿高明招仔呢。” 解放前各地都有这样的□□俗,赵秀云老家叫落门,生不出儿子的人家,会领一个小男孩回来,改名换姓变自家人,长大后再跟家里其中一个女孩结婚,生下孩子就能有后。 落门这种事,在传统思想里是非常丢人,不比童养媳常见,多是过继兄弟的孩子。 陈芳是个什么东西,见不得人家像个人,净拿自家的龌蹉心思揣度别人。赵秀云捏着搪瓷杯,都快给捏歪了。 显然是气得不轻。 这话也不知道传了几天,信的人肯定不止一两个,赵秀云要不是碍着妇联干事不能随便打人,今天就要把陈芳的骨头扒下来炖汤。 有气发不出去,总是叫人憋得慌。 赵秀云一整天都很忍耐,吃过饭打发孩子出去玩,叫上方海去高家。 方海纳闷呢,不是嫌他们家地板都是脏的,咋还去。等听媳妇一说,脸都绿了,什么东西啊,谁生不出儿子是怎么的?哪怕生不出,也没有拿孩子这样说事的。 夫妻俩都是一肚子火,赵秀云敲门的声音那叫一个有力,恨不得左邻右舍都听到。 陈芳来开门,见是她想合上又不敢,人家姑娘她都不敢甩脸子,更何况是亲妈。 高天倒是什么都不知道,热情招呼说:“哟,稀客啊,来来来,屋里坐。” 赵秀云看到他也气,陈芳有一句是对的,她是后妈,人家不能强求什么,可爸总是亲的吧,也能作践? 寻常都要给人留脸面,今天是一点都不客气,直接说:“听说高营长想把高明过继给我们?” 高天一愣,火蹿起来,不是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孩子爹妈死了没人管的人家,谁会这么干,这不是当着面骂他呢吗?这娘们怎么回事。 但顾忌她身后的方海,绷着脸说:“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赵秀云冷笑道:“你媳妇可不是这么说的,今天多少人都听见了,我就是来说一句,这儿子你们要真不稀罕,可以领我们家去。” 她不是真想这么做,但更知道什么话对高天这种男人有用。 果不其然,一通话说完,赵秀云才走到楼梯口,就听到高家吵架的声音,那口气吐出来大半,还是膈应。 方海也不得劲,声音恹恹道:“都什么玩意啊。” 会不会 会不会 这天以后, 赵秀云发现一件事,原来深居简出的求老太, 开始跟她打交道, 路上碰见总搭话,还带白若云来找苗苗玩,可把苗苗高兴坏了。 俩小姑娘凑一块, 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孩子口齿不清,说的话也只有彼此能听懂。 禾儿彻底解放, 原来她带着妹妹玩, 虽然心甘情愿, 总归是不方便, 有的地方去不了, 这下是彻底玩开, 跟着上次去老虎山认识的小麦大米姐弟到处跑。 赵秀云知道也没拦,只不许她上山下水,孩子是拦不住的, 拴了绳的马儿也要跑。 其实她心里也很喜欢白若云来找苗苗玩, 两个孩子都有伴, 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总是要跟年纪差不多的一块玩比较合适, 像王月婷和高明其实都不太愿意带苗苗一块, 只是没说出来。 这变化,连方海都看出来了, 夜里很“小人之心”问:“什么意思, 老太太是不是要跟咱借钱?” 不然好端端的, 怎么凑上来。 赵秀云琢磨不是,又旧话重提道:“你是真没长心眼啊。” 又掰扯到这上头了, 方海洗耳恭听道:“说来听听。” “你这两天进家属院,是不是都跟李东平一块走的?” “是啊,我带苗苗回来,他也带姑娘回家,不都在你们办公室门口玩吗?” 赵秀云也是对方海近来的“长心眼”看在眼里,示意他说:“所以啊。” 什么什么了就所以,方海压根没听懂。 赵秀云只得叹气道:“往常我看李东平那么急着再娶,以为是根本没把孩子放心上,这么一看倒不是。” 方海眼睛转转道:“还真是,孩子的亲热装不出来的,回回见爸爸都扑过来。” 就拿跟着童蕊搬出家属院的陈清韵来说,原来见陈斌是连眼神都不带给一个,差距大得很。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方海脑筋仍旧没转开。 赵秀云只觉得自家又养了一个孩子,掰碎了讲,说:“我打听过,老太□□上是阔过,不过眼下是什么时候你也知道。李东平是18级,每个月五十块钱给她做生活费,三个人的吃喝和孩子花销都在这上头,不算少,按她那节俭过日子的样子,指定能攒下不老少,对丈母娘和闺女,能到这份上,可见李东平还是个人。” 五十块钱就还是个人了? 方海说:“18级的工资可不止这么点啊。” 赵秀云反问道:“我是你媳妇,你钱也没全交,人家凭啥给丈母娘?” 方海不吭声了,这话说得委实有道理。 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赵秀云看他表情,有些气急败坏道:“我是馒头都得嚼碎喂给你是不是,这要禾儿都该听懂了!” 方海一脸不赞同道:“怎么能跟孩子说这些呢。” 真是你说东,他说西,你谈天,他说地。 赵秀云气死了,用力甩被子说:“我也不跟你说,睡觉!” 话才一半,怎么不说了。 方海缠过来说:“是是是,我笨了一点,劳您多费费心?” 说话就说话,还动手动脚,赵秀云给他一下,“啪”的一声响亮。 方海也不恼,露出口白牙笑。 叫人一点脾气都没有。 赵秀云耐下性子说:“李东平肯花钱养孩子和丈母娘,即使人家是捏着什么恩,对孩子是造不了假的,可见他不是我原来想的那样坏,对前头媳妇还是有感情的。老太太也不傻,家里家外照顾得好好的,两个人除了在要不要再娶上有矛盾,其他的好像也没传出过什么来。这样的人,会找咱们借钱?我看八成是图别的。” 至于别的是什么,赵秀云一时半会琢磨不出来。 方海捏着下巴,有些奇怪道:“我那天也听他说,他前头媳妇还是青梅竹马呢,你说他怎么就这么急着再娶。” 赵秀云意有所指道:“因为他是男人。” 这话说的,不大对劲啊,方海心眼动起来,追问道:“什么意思啊你。” “很简单啊,若云是女儿,又不跟他姓,你听了都问人家是不是上门女婿,更何况外头,谁会受得了?再一个,他年纪不大,丈母娘却年纪大,孩子总得有人看着吧。” 方海大大叫屈,说:“好像我们男人就格外不念旧一样。” 赵秀云看他一眼说:“女人也一样。家里没人撑着,再嫁的比比皆是,我只是说李东平是男人,所以他这么想。” 还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方海嘀咕道:“我要是有个好歹,你八成就再嫁。” 赵秀云最不爱听这种意外的话,瞪他说:“我不会。” 方海心里窃喜道:“真的?” “我有工作,孩子跟着我也能好好过日子,不是乡下地头,非要再找一个能干活的。” 方海大惊,怎么着,好像还真想过一样。 赵秀云却不肯给他再说话的机会,反问道:“我要是有个什么,你会再娶吗?” 方海当然说不会,还有点急说:“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要是随军前,赵秀云还真觉得他就是这种人,现在嘛…… 她拿不准,敷衍道:“我知道你不是。” 方海还是不得劲,想想说:“我看做后妈的十个有九个不好,我肯定不能这么祸害咱姑娘。” 赵秀云的声音很轻,说:“那谁给你带孩子啊?” 方海本来想说自己带,想想出任务十天半个月不着家,又想想他妈有些重男轻女的性子,脑袋转了半天,最终说:“那…..那我就转业,不干了,我自己带。” 赵秀云来了劲,说:“你说的,你对天发誓。” 这还扯上发誓了,方海一脸狐疑道:“不是,想这个你不觉得不吉利吗?” 平常“鬼”字都不让孩子说的人,又是犯的哪门子病。 赵秀云非要他说,有点不依不饶的劲。 方海拧不过,说完表情还是不太好,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整的跟要托孤似的。 赵秀云郑重道:“人都会死的,1号楼陈家的大姑娘才16吧,吃饭生生给呛死的。这么大人都有意外,谁好说的。” 真是越听越不吉利,方海“呸呸呸”三声,说:“咱们都会活得好好的,睡睡睡。” 他话是这么说,却一夜辗转反侧,老觉得有哪里是自己忽略了。 赵秀云倒睡得还行,半梦半醒的,到点一睁眼,和方海一夜没睡的眼珠子对上,吓一跳说:“你这么早?” 早什么早?压根就没睡着。 都怨她昨晚说什么死不死的,叫人怪心慌。 方海不好过,也不肯放过她,大早上非蹭过来。 发的什么疯这是。 赵秀云推他,说:“几点了,我要做早饭的。” 再一会孩子就该起了,要是听见怎么说。 方海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过一会闷声说:“咱俩都不死,成吗?” 都昨晚的话题了,还惦记着呢。 赵秀云有时候觉得禾儿跟他是一样一样的,当年她生苗苗大出血在医院住一个礼拜,禾儿来看妈妈的第一眼,也是哭着说:“妈妈不要死好吗。” 好好的孩子,她养在手里的时候千娇万贵,到孩子奶奶手里才几天,小乞丐一样。打那天赵秀云就知道,她绝对不能死得太早,她前脚蹬腿,后脚个个都能作践她的心肝。 当妈的,一口气撑着,人不好也得好。 赵秀云不知道是对谁说,声音淡淡道:“当然要都好好活着。” 她活着,她的孩子才能活着啊。 这件事,她连方海都不信,三年五载一过,那点情意算什么,赶上后进门的再生个大胖小子,哪还有她姑娘的活路走。 方海听这话,心下稍安,不过劲都上来了,还是缠着。 赵秀云无可奈何道:“你快点,还得上班呢。” 方海压抑着笑,说:“那可快不了。” 顶多赶得及做早饭,赵秀云拿上馒头就跑,都没管孩子起床洗漱,反正禾儿能弄好妹妹。 方海小跑顺路跟着,憋不住直笑。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赵秀云气得要踹他,被他躲过去,只能放话道:“晚上你就知道。” 方海重复一遍,说:“嗯,晚上。” 这人,只捡自己想要的听。 赵秀云瞪他也没用,率先进办公室,方海则拐出家属院大门去营地。 每天都是李玉第一个到办公室,她拿钥匙,负责开门,隔着窗看到小两口刚刚的样子,忍不住道:“你们两口子真要好。” 满大院看得真真的,夫妻俩好得一个人似的,再说了,谁家有方海那样的男人,有假就带老婆孩子出去玩。 赵秀云笑笑,说:“王营长天天接你下班,我可没说什么啊。” 得,李玉一脸嗔怪道:”你这人。“ 说说笑笑又开工。 过了上班的点好一会,张主任有些不悦地说:“这个蓉蓉,今天又睡过头了。“ 陈蓉蓉打怀孕就嗜睡,时不时地要迟到,张梅花体谅她,有时候不想太计较,可今天太过分了吧,九点还不来? 张梅花又看一眼手表,说:“小赵,你去叫叫她。” 赵秀云脆生应道:“行,我去一趟。” 意外 意外 陈蓉蓉家住2号楼, 算是最靠大门的了。 赵秀云一路捡着树荫走,跟几位大姐打过招呼, 才拐着弯上二楼, 楼梯口第一间就是。 她先是轻轻敲两下,没人应,又重重敲两下, 还是没人应。 不对劲啊, 赵秀云扯着嗓子喊道:“蓉蓉,蓉蓉你在家吗?” 也没人应。 耳朵趴在房门上听, 好像有声音, 又好像没声音。 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赵秀云左右找东西, 打算把门撬开。 家属院的门说紧不紧的, 她一个人撞也撞不开。 动静大了, 楼道里站出人来。 有的说:“我昨晚还看见了,应该在家。” 有的说:“没动静,那么大肚子, 不会出事了吧。” 赵秀云听得烦躁, 手愈发焦急, 边上闪出来一人说:“我来。” 是刘副营, 正好休班在家, 大男人踹两脚,门咣当弹在墙上。 赵秀云往里头冲, 两家的格局差不多, 陈蓉蓉就躺在厨房的地上, 额角有个大口子,血都分不清是肚子里出来的, 还是头上出来的,流了一地。 看见的都叫起来,屋里屋外乱糟糟。 赵秀云大着胆子去摸,还有气,喊起来说:“叫车,快点叫车!” 后勤的车来得快,连军医都来了。 军医苦着一张脸跟上车,说:“妇产科我不懂。” 他就是看个跌打损伤、内伤外伤。 赵秀云只觉得血都淌到自己身上了,好像随便拧一下衣服就能拧出来,一双手抖得不像样,握着陈蓉蓉的手试图喊她,模模糊糊见人嘴唇动动,发出来的不成音, 心里怪自己,要是走得再快一些,她是不是能少流一点血。 刚出家属院都是土路,司机也不敢开太快,等上泊油路,开得都能飞起来。 赵秀云眉头拧得紧紧的,下车的时候腿一软,跟着医生跑。 这种情况,肯定是要做手术的,医生拿单子,问谁签字。 赵秀云哆哆嗦嗦说:“我签。” 又去缴费,掏空她、军医和司机,也凑不出来一百,事发突然,谁天天带那么多钱在身上。 她摘了手表说:“护士,我这是进口的,先压在这里行不行?” 手表硬通货是硬通货,就是血淋淋的样子,护士拿夹子夹到一边说:“可以,我给你写个条子,有没有职工证可以压?” 职工证,赵秀云是天天带在身上的,她忙不迭拿出来说:“有的,有的。” 有职工证,实在不行可以上单位要钱,护士给她开条子。 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赵秀云又奔回三楼手术室门口,刺眼的灯还亮着,医院永远是蓝不蓝、绿不绿的漆,走道上没多少人,好像连呼吸都在回荡。 她靠着墙,路过的小护士大喊:“那位家属,你血蹭墙上了!” 赵秀云醒过神来看自己,她一向打扮干净,刚刚竟然这样跑来跑去吗?怪道大家都躲着她走路。 军医适时说:“小赵你收拾一下吧,我在这等着。” 走廊尽头是洗手池,赵秀云把手洗干净,衣服随便搓搓,拧出来的水都是粉红色,随着流动入下水道。 这个医院里一定每天都有不少这样的血,只是有人能生,有人…… 赵秀云洗把脸,打起精神来。 手术室门口,张主任已经带着钱赶过来,她到底是经过事的,慌乱中不失镇静,还收拾了陈蓉蓉和赵秀云的换洗衣服,这得有人陪护,陈蓉蓉爱人出任务,妇联的人当仁不让。 赵秀云接过自己的,同意地点点头,又说:“麻烦您跟方海说一声,让他看着一点孩子。” 张梅花宽慰道:”三顿饭,我都让禾儿苗苗上我家去吃。“ 这样也好。 赵秀云还是感激道:“辛苦主任了。” 张梅花叹口气说:“都是自己人,说什么客气话,蓉蓉也要辛苦你照顾。” 她是年纪大,到底不如年轻的顶用。 赵秀云咬着唇想,只要人能好好的,叫她怎么伺候都行,两条人命,要是能保下来就好。 谁知老天爷也是作对,孩子勉强剖出来,根本不足月,马上就要抢救,妈妈那边更是危险,两边都要人照顾。 张梅花当机立断道:“我马上让李玉也过来。” 干的就是帮助妇女同志的活,当仁不让。 也不单妇联这几个人,家属院平常吵归吵,这种事上还是齐心的。 赵秀云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期间打过两个电话回去,禾儿绘声绘色给妈妈讲“刘阿姨家的肉饼好吃,陈阿姨家的炖肉香”,这是带着妹妹吃上百家饭了。 末了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赵秀云也不知道,只能说:“妈妈尽快。” 其实就是熬,看是人熬得过天,还是天熬得过人。 别说病房里躺着的,就是陪护的人也落不着好。 赵秀云晃着自己的手腕骨,寻思方海又要说瘦了,真是每回巴巴养起来一点肉,总得有点什么事瘦下去。 李玉头发凌乱,两个人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等医生做完例行检查。 等着等着,李玉叹气道:“老张出任务还没回来,这要回来了……” 未尽之意,都很明显。 半个月,有什么希望都变没有。 只有赵秀云强撑着,说:“兴许他回来,人就好了。” 话音刚落,张盛志跌跌撞撞从楼道口跑上来。 坏了,赵秀云和李玉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说。 张盛志稳肯定是稳不住,大老爷们,眼眶都是红的,崩溃是还没崩溃,听完医生说话,只差没晕过去,咬着牙说:“大夫,您给我个准话,能治吗?” 大夫也不敢给,只能含含含糊糊说:“尽力而为。” 这种话,谁听了也不敢当个准。 张盛志看过媳妇,又去看儿子,拿手比划,早产的孩子,还有没有他手臂粗,他出任务前,夫妻俩还念叨着能生个大胖小子。 赵秀云一看就知道他想什么,宽慰道:“我们苗苗生出来也才三斤多,孩子见风长,大一点就好了。” 有没有大的命,着实叫人难说。 张盛志都不敢去想,勉强笑一下,说:“是,喂一喂就好了。” 笑得还不如哭。 赵秀云眼睛一酸,余光瞥见李玉落泪,跟着憋不住,道:“你也多保重自己,还得靠你撑着呢。” 要是再倒下去一个,才叫全完蛋。 张盛志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饭倒是老实吃的,但这种时候,吃那两口,又能顶什么用。 就在大家都抱最坏打算的时候,老天总算开眼,大人孩子都渐渐有好转。 张梅花知道这消息,找了两个家属来接班,打发两个下属回家歇一歇。 赵秀云也是快撑不住,吃住都在医院,白天黑夜地熬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看到家属院的门都觉得恍惚。 禾儿带着妹妹每天都在大门口玩,就是为了妈妈回来能第一时间看到,可她已经失望好几天,乍看到人尤其兴奋,大叫着喊:“妈妈,妈妈!” 苗苗也跟着跑,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生离死别呢。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说:“妈妈回去睡一觉,你们玩吧。” 两个都不肯,即使妈妈睡觉也要一左一右的守着。 赵秀云也管不了,几乎是沾枕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不知道有多沉,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她拉开房门,男人孩子围坐在八仙桌,桌上摆着饭菜。 赵秀云笑笑说:“怎么不先吃。” 妈妈回来,孩子就一定要等,方海自己是无所谓,可也不想叫孩子饿着,正左右为难呢,看她出来松口气,第一句话就说:“又瘦了。”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肉。 就知道他一定会说这句,赵秀云有猜中的洋洋得意,坐下来说:“吃吧,我饿了。” 她夹一口小青菜,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吃了几口问:“这菜不是食堂的吧?” 这下换方海一脸得意,还没来得及邀功,禾儿就高举着手说:“是爸爸炒的,菜是我和妹妹一起买,一起洗的。” 虽然干活的主要是她,但妹妹也有帮忙。 不错,可见家里不是没有谁,日子就过不下去的,端看想不想过。 赵秀云挨个夸一遍,吃过饭就坐在椅子上看父女忙碌。 禾儿收拾碗筷,苗苗站在椅子上擦桌子,擦完跳下来,又擦一遍椅子,方海洗碗。 本人一个人能干的事,三个人进进出出,整个家热闹得不像话。 她觉得好笑,歪着头看,时不时动动脖子。 在医院睡地板、睡长椅,再躺回家里的床上,居然让人觉得难以适应。 方海第一个发现,问:“哪里不舒服?” 赵秀云“嘶”一声,说:“好像是落枕了。” 方海手上的水甩掉,裤腿上擦擦,说:“我给你按按。” “你还会这个?” 方海有点不太确定说:“你这要是脱臼我能接回去,落枕,应该也差不多?” 根本不是一码子事,赵秀云一下子对他充满怀疑,猛摇下头,疼得叫一声。 方海见状,不由分说伸出自己的手,或轻或重地揉捏着。 还别说,这一双治脱臼的手还是有点本事在,赵秀云觉得是好一些,肩膀松下来。 禾儿带着妹妹挤过爸爸,不肯叫他独占妈妈的目光,伸着自己的小肉手说:“我给妈妈捶捶腿。” 苗苗也不甘人后。 赵秀云深觉得自己这待遇,恐怕有当年老佛爷的姿态,乐得享受,时不时摸一下女儿的小脸,肉肉的,软软的。 方海看了,心里若有所思,趁着没人说:“也捏一下我的脸。” 这又是什么新毛病,她不在家时新添的?动作上几分迟疑。 方海催她说:“快点,捏一下。” 行吧,赵秀云伸出自己的手,男人胡子拉碴的,脸颊还有点扎手,跟女儿的比起来手感天差地别,她不由有点嫌弃。 方海看到也无所谓,反正他的目的达到了。 一家子热热闹闹的,气氛像过年,快十点孩子还不肯去睡。 赵秀云知道是想妈妈,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睡,哄着哄着,自己的眼皮也跟着耷拉。 方海在床上左等右等不见人,难得进孩子房间,弯下腰把人抱起来,轻飘飘的,好像一捏就碎。 赵秀云往日警觉,今天只是掀开眼皮看是谁,没工夫问他要干嘛,又睡过去。 方海把媳妇抱在怀里,闻着熟悉的味道,只觉得那些睡不着的夜都有答案。 他一向以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这大半个月才知道,家里没有他日子还能过,但少了枕边人,才是真的很难过。 他算什么?家务做得没有禾儿好,带苗苗也都是禾儿来。 禾儿这个做姐姐的在妈妈不在的日子里承担起妈妈的那部分责任,怎么能不叫人又羞又愧。 过日子 过日子 从医院回来以后, 赵秀云有几天假,睡过一觉又有精气神, 井井有条要安排起该做的事。 第一件事是上门道谢, 禾儿和苗苗中午没少到处蹭饭。 她本来打算上公社去买点心,打算挨家挨户分,被休假在家的方海拦下来。 他有些一言难尽说:“谢过了。” 这件事做得不太像方海的手笔, 不是赵秀云看不起他, 人家要是叫吃饭,他巴巴就是凑上去, 一准两手空空到, 就是这么个人。 她这么想, 就这么问。 方海叹口气说:“禾儿自己送的。” 家里大部分零食, 都被孩子妈妈锁在房间里, 为了孩子在家不饿着, 他把钥匙留给禾儿,人家自己就知道要带过去,家里那点家底全送了个干净, 虽然比大人送的手脚大, 但总比没有送来得好。 眼下禾儿在家属院已经是一等一的教养好的孩子。 赵秀云看柜子里没多少东西, 以为是孩子吃的。一想禾儿会做这样的事也正常, 耸耸肩又要做第二件事, 去买这个月的供应。 月初发工资、发供应,就得上粮站去排队买粮食, 不然到月底, 剩的全是地瓜和地瓜干, 谁吃谁烧心。 方海还是拦她,问:“你还没去厨房看过吧?” 早饭都是父女仨做的, 赵秀云还真没去看过,这会进去打量,才看见米缸有米。 她笑着问:“又是禾儿?” 可不,人家数着日子呢,比他还知道怎么买粮,应该买哪些。毕竟细粮有好几种、粗粮有好几种,怎么吃才最顶饱,是妇女们的拿手本事。 反正方海是彻底没话说,他原来觉得孩子娇气,当然确实娇气,但人家自己要过日子的话也不是不行,显得他这个做爹的更是敷衍。 还老觉得自己怪不错的。 赵秀云憋不住嘎嘎笑,过一会才说:“叫治住了吧。” 还真是,方海都悄悄嘀咕,这孩子随妈随得厉害,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将来出门子也是厉害姑娘,别说再过十年,家属院的人现在睁着眼睛看,都想把家里的门槛给踩破。 赵秀云总归是松口气的,孩子什么都不用做是做妈的心疼,什么都不会,将来只怕要头疼。总算她没白教,正经有个样子出来。 她一脸自得说:“看吧,我早跟你说,咱们禾儿不大赖的。” 方海理亏道:“是是是,全靠你了。” 他是个坐享其成的,孩子的事情委实没怎么靠过他。 赵秀云还是给脸面的,夸他说:”也全靠你的工资。“ 光看她每个月挣的那三十多块钱,家里吃吃喝喝的怎么够。 方海点点头说:“不错,咱们家各司其职了。” 不知道的以为在单位讲话呢。 赵秀云白他一眼,忽然觉得没事做,本来她以为到家要大展拳脚地忙碌,这会坐在椅子上,有些茫然地东看西看,什么“刺”也挑不出来,遗憾叹口气说:“那今天要干嘛?” 孩子新鲜妈妈就一会,很快又跑出去疯玩,方海盯着大太阳,忽然问:“咱俩出去走走?” 这么大的太阳? 也成吧。 赵秀云打个哈欠说:“去公社吧,买点东西回来。” 既然去公社,肯定要去供销社,赵秀云出家属院的路上,和苗苗狭路相逢。 小丫头和白若云捏泥巴,一双脏手要妈妈抱。 赵秀云连忙退开两步,问:“妈妈去供销社,你去吗?” 不是,都说了咱俩,你问她做什么。 方海咳嗽一声,见媳妇没领会,说:“苗苗你在这玩,爸爸回来给你带糖吃。” 供销社和捏泥巴摆在天平的两侧,苗苗琢磨了一下,还是蹲下来,跟爸爸妈妈挥手说再见。 她不去,赵秀云又左右找大的。 方海看她动作,不是,非得再拽一个是怎么的。 冷哼一声说:“禾儿最近都跟小麦玩。” 玩什么呢?他是不知道,反正到点就回家,数得准准的。 得,赵秀云收回目光看他,说:“你怪里怪气的。” 方海酸溜溜地说:“买个东西也惦记你的宝贝姑娘,怎么没见惦记过我。” “你多大,孩子多大?” 这能比吗? “怎么不能了?” “有劲,跟俩孩子较。” “谁让你俩眼珠子里只有孩子。” 这话,赵秀云觉得丝毫没有道理,她有点生气说:“我生的,我不看着谁看着,敢情你做爹的不看着?” 眼看话赶话要吵起来,张主任从办公室窗户看到小俩口,扯着嗓子喊:“秀云,秀云来一下。” 赵秀云“诶“一声过去,就见她一脸兴奋说:“还想着等会去跟你说呢,小张打电话来说蓉蓉醒了。” 醒了就好,也算赵秀云半个多月没在医院白熬。 她松口气又问:“孩子怎么样了?” 张梅花也是如释重负,说:“说都挺好的,就是还得在医院住着。” 能好,怎么住想必都是愿意的。 赵秀云说得实在。 “母子平安就行。” 这平安来得委实不容易,不过一打岔,赵秀云已经忘记刚刚在跟方海说什么,自顾自跟他讲医院的事。 方海巴不得她想不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应。 但凡媳妇说话,就没有他能插得上嘴的地方,话好像攒了一肚子,净等着跟他倒。这种亲密是夫妻之间独有的,毕竟有的话不适合孩子听。 方海听得认真,末了感叹道:“她这孩子生得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啊,怀胎十月,有哪步是走得稳的,赵秀云原来觉得自己挺惨的,现在想想,好歹没受这么大罪。 她跟着叹气说:“你是没看老张,哭得不像样。” 白天看着好好的,夜里躲着人掉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平常看着顶天立地的样子,这种事面前,什么都算不上。 方海跟张盛志还算熟,想起件媳妇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说:“你知道他俩怎么结婚的吗?” 这件事,家属院传了有好几个版本,最广为人知的是陈蓉蓉实际上是狐狸精转世,哪怕是赵秀云都要说一句,陈蓉蓉确实长了张狐狸精的脸,艳得太勾人了。就这长相,大家说她是狐狸精也不过分。 当然,这说法她是不信的,不过至今也没一个具体的版本出来,她不由得好奇问:“怎么结婚的?” 女人,永远没法抗拒这些“新闻”。 赵秀云侧耳倾听。 方海讲得干巴巴。 “老张比我大三岁,没结过婚,领导对他的个人问题一直很关心,不过他自己好像不太着急,私底下大家都传他八成不喜欢女的。谁知道人家不是不喜欢,是一眼挑中最漂亮那个,公交车上看过一眼,就追到人家门口去,差点被当耍流氓逮起来。” 还有这一茬呢,赵秀云神情激动追问:“后来呢?” 后来? 方海两手一摊,说:“后来就结婚了呗。” 还不如不说!赵秀云以为是有什么精彩的可以听,撇撇嘴说:“你可真不会讲故事。” 要换禾儿小时候一宿要讲好几个故事才肯睡的年纪,有他受的。 方海觉得自己讲得还挺清清楚楚的,不然还要怎么讲,他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赵秀云却是意兴阑珊,觉得自己没听够,不安分地动动嘴,说:“那我知道的还比你多呢。” “啥?” 赵秀云在医院这半个月也不是白待的,嘴一张一合,说:“蓉蓉她妈,听说孩子在医院就来看过一眼,说急着回去给她大嫂带孩子,仔细一打听,是记恨蓉蓉结婚的时候没把彩礼留下。她婆婆倒是说来,人来云南,来了这好几天也没来,还是老张回来拍电报去才赶到的。她妹妹更是厉害,来过好几趟,眼睛就跟黏在姐夫身上似的,动不动就是‘我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替她好好照顾孩子的’,话里话外那个音,跟等着姐姐死要进门似的。我原来觉得咱俩家已经没几个好人,这一家更是不得了。” 方海有心为亲妈争两句,但到底是生他养他的,对他不赖是不假,对儿媳妇和孙女,想也知道,只得作罢,眼睛不自然地东看西看。 赵秀云没指望他说什么,接着骂:“她婆家妈一来,好家伙,直接说孩子这样怎么能长大,给老张气的,当场叫她滚蛋。我要是蓉蓉,听了这句指定能从病床上跳起来。还有她公公,真没见过这么做公公的,一点也不讲究,官架子端得大,以为我是给他儿媳妇伺候的下人,还想使唤我给他洗衣服,我看他是失心疯,要不是忍着我就去告他一个封建余孽。” 洗衣服,什么人啊都是,方海气上来,骂道:“他也配,我都自己洗衣服呢。” 赵秀云似笑非笑道:“怎么,自己洗委屈你了?” 方海讪讪道:“哪里,哪里。” 眼睛四处飘,定睛一看,问:”那是禾儿吗?“ 赵秀云顺着看过去,不单禾儿,还有王月婷、高明、小麦和大米,五个孩子蹲一圈,在马路边不知道干嘛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得,瞧瞧热闹去。 热闹 热闹 世界上有一只蠢兔子, 跳得老高,摔得老惨, 转着圈子, 掉到几个小孩面前。一条腿是坏了,另一条腿还挣扎着要跑,小麦当机立断, 给它完好无缺的腿一棍子。 小兔子一抽一抽, 两只红眼睛,一身脏灰毛, 上半身扑棱扑棱地, 被几个孩子团团包围。 他们正在瓜分小兔子, 毕竟见者有份是孩子们的习惯。 平时的话, 小麦都会主张拿去副食品站回收, 皮子没破的话值三块, 肉值三块,一个人能分一块多。但这个暑假她攒了不少钱,自己和弟弟下个学期的学费已经有了, 小孩子也不是总受得住诱惑, 因此今天额外提议道:“我们把它烤了吧。” 只卖皮子的话, 一人还能有个六毛钱, 也是很不错。 禾儿不同意, 她妈三令五申在外面不许玩火,否则一定会打断她的腿。别看这儿没人, 到处都是眼线,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 妈妈准能知道。 王月婷是有点跃跃欲试,她还没有自己起过火烤东西。 高明则是唯一一个不想吃肉的人, 他现在在家吃得上,那都是他后妈跟他爸要钱买的,不吃白不吃,还不如手上多给自己留点钱。 虽然小孩子没有要花的地方,心里也有危机感,觉得多攒一点总是有的。 各说各有理。 赵秀云抱臂听一会,心想禾儿运气不错,但凡她说一句要起火,今天立刻就打断她的腿,乡下多少这样的事,火苗蹿起来不管不顾的,什么柴垛子草屋子,烧得一干二净,有时候人都能赔进去。 她听得差不多咳嗽一声,说:“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 可把几个孩子吓得够呛,差点撒腿就跑。 禾儿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娇气道:“妈妈你吓到我了。” 赵秀云点点她的额头,说:“是你们自己没看见的,我站这好久了。” 兔子还睁着眼呢,开始说人家肉怎么好吃,小兔子才是被吓坏了。 其他几个都问好,大米往姐姐后面站,这是他遇到生人时出现的警惕反应。 小麦见过这位漂亮的赵阿姨,也见过方叔叔,她看着年纪小,是吃得不好长得不高,其实已经十二岁,在乡下是很大的姑娘,因此于人情世故上算是通达。 她知道,像他们这样大队出身的穷人家的孩子,不该跟家属院的孩子一起玩的,哪怕是大队的家庭稍微宽裕些的人家,都有那么些高高在上,更何况正经的城里户口双职工。 站在一起,看得出来是天差地别。 孩子是世故又天真,既觉得不应该,又觉得合得来,在同龄人面前还好,面对漂亮又大方的朋友家长,总是一丝胆怯,害怕从他们眼里看到嫌弃。 赵秀云想的比孩子还少,她接着刚刚的话,再问一边说:“要不要听阿姨怎么说?” 禾儿对着妈妈没有顾忌,赶快追问道:“妈妈你快说。” 急得脚都蹦跶起来了。 赵秀云拍拍她蹭上的灰说:“这兔子呢,我买了,咱们今天烤了吃。” 这样,想分钱的有钱拿,想烤肉的有肉吃。 王月婷想得少,觉得这样两全其美,禾儿只兴奋于妈妈松口说可以烤兔子,高明嗫嗫半天,憋出来一句“我请阿姨吃”,小麦则拘谨地拽着弟弟说“那我们先回去了”,显然把自己排除在这个咱们之外。 赵秀云自然有办法说服,伸出手指说:“不白请你们,都要干活的。” 禾儿第一个问:“苗苗吃吗?” 到哪都不忘记她的好妹妹。 赵秀云:“吃,待会就叫她。” 然后自然分派任务说:“兔子我不会杀,小麦你来吧。你们几个就负责捡柴火,要多多的,我现在去公社买东西,回来咱们就烤,在小溪边上。” 方海看她说得有模有样,压低声音问:“真烤啊?” 孩子才干这种事,大人算什么? 赵秀云手肘碰他,没应,自顾自又跟孩子说话,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小麦都没反应过来呢,赵阿姨已经走远,弟弟他们都钻进林子里找柴火,只剩下自己和一只显得有点“愤怒”的小兔子眼对眼。 看什么看,现在我就宰了你。 像她这样三四岁就在外面野,打小当家的孩子什么不会,坐在溪边的小石头上开始干活。 这溪有一段很浅,孩子脚踝都没不过,边上还有大树,夏日里上佳的阴凉地。 那边,走出一段路,方海又问一遍,说:“怎么好端端要烤兔子。” 赵秀云也是心血来潮,有点无奈说:“堵不如疏,没看你姑娘,刚刚要是我没出声,再一会她就能第一个生火。” 按孩子脾气,还真有这个可能,方海小时候别说生火,什么事没干过,到孩子身上总怕她出意外,可知道不是拦得住的。 赵秀云也知道,叹口气说:“咱们在跟前盯着,让她痛快一次,不然老惦记,我怕出事。” 这妈当得,尽心尽力了啊。 方海就没想那么多,他想不到那么细,感叹道:“这孩子也不是谁都能教啊。” 都夸禾儿苗苗好,其实谁生下来是好的,哪个不是孩子妈妈仔仔细细地养着,劳心劳力才有今天,这才是开始呢,那么大一点点,还得操心一辈子。 方海想想要是再有个小的就头疼,按这个养孩子法,不知道得再费多少心,他一句话都到嘴边,给咽回去,说:“行吧,咱们早去早回。” 赵秀云既然下决定,脑子里很快有想法,上公社东钻西绕,拎出两只脱毛鸡,方海站在路口等,大惊失色,左看右看。 “哪来的你?” 赵秀云翻白眼说:“吃都不知道吃多少了,现在才在问。就那兔子都不够你塞牙缝的,这么多孩子怎么够。” 她又不是小气的人,禾儿这几个朋友都交得不错,很是照顾她,请人家吃一顿是应该的。 其实她好几次叫禾儿带小麦大米到家里玩,不过他们不太想进家属院,约莫还是有点害怕的,在常理里,几个孩子是不搭嘎。 赵秀云不是讲究这套的人。 她大方起来,方海都嘴角抽抽,箩筐塞满,到小溪边,孩子们已经捡起高高的柴火堆,还有几条手指长的小鱼,烤起来没一口肉。 赵秀云目光梭巡,禾儿连忙摆手道:“我没下水,是高明。” 她妈的禁令是水和火都不行,禾儿哪怕有时候踩踩水,今天也是绝对不敢的。 不管是谁,赵秀云都要说:“胆子太大了啊,再有下次,谁我都打。” 小孩子,天高地厚不知道,那淹死的可都是会水的。 高明悄悄后退一步,心想,赵阿姨要是打我,我虽然不会生气,但一定会很疼。 赵秀云看见,觉得好笑,指挥方海带孩子生火,回家拿调料接苗苗。 去而复返,不仅带了苗苗,还有白若云。 求老太看这个孩子一向紧,最近着实有许多变化,见人捉摸不透。 摸不透,赵秀云就懒得想,总觉得有一天人家会找到她头上。 苗苗和白若云被勒令在离水最远的地方看蚂蚁,赵秀云坐下来鸡和兔子腌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五份六毛钱,说:“买你们的兔子。” 小麦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这钱不该要,没有这样的道理。 赵秀云却是不容分说,直接塞给她。 小孩子哪说得过大人的伶牙俐嘴,最后居然被说服,小麦晕头转向里,还是知道赵阿姨是特意照顾他们姐弟,把感激藏在心里,钻进林子,带出来一捧红果。 甜得不行,方圆五里哪怕有一颗都叫孩子撸干净,她居然还能找到,可见附近是她的地盘。 方海一个人管三个火堆,心想我也出了不少力,怎么“狗腿子们”都只围着他媳妇转? 他不满地咳两声,赵秀云看过去,说他:“烟都朝着你过去了,你不知道躲一躲啊?” 咳的又不是这个,方海被自己的口水一呛,咳得越发有力,黑脸都涨红,看得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禾儿是亲生的,直言不讳道:“爸爸,你要是不会生火的话,小麦可以教你。” 方海野外行军都不知道多少,生火还要人教的吗?他看女儿一眼,到底是亲生的,没说什么。 只有小麦惴惴不安,心想城里人是不烧柴火,人家都用蜂窝煤,不会也不奇怪,她对白吃白喝正不不好意思呢,主动说:“方叔叔,我来吧,我特别能干的。” 这要换个心眼多的,觉得这话听着像说人家不能干似的,但方海没心眼,有心挽回一点面子,卷起裤脚说:“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鱼啊。” 他个头高,又不像孩子只能在浅的地方走,手弯着腰摸来摸去,摸出条手臂长的石头鱼,专爱藏石头底下,一找一个准,滑不溜秋容易跑。 他双手攥着,鱼尾巴一甩一甩,甩他一头水。 苗苗看得嘎嘎笑,也不看蚂蚁了,拿跟小棍子,和白若云一左一右的捅躺在地上的鱼。 不能太用力,鱼尾巴摆起来,她就吓得叫一声,哒哒哒往后退。 禾儿带着几个小伙伴指挥道:“左边,爸爸在左边。” 就她这嗓子,有什么鱼都给吓跑了。 赵秀云把洗干净的地瓜放进火堆里,压住了方才热烈的火焰。火堆边只剩她和小麦,小丫头踌躇良久,还是鼓起勇气说:“谢谢赵阿姨。” 谢什么呢,大家心知肚明。 赵秀云对着这样的孩子,心里就软,不自觉笑出几分慈祥来。 “禾儿给你也添了不少麻烦,我也没说谢谢是不是?” 小麦急着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没有添麻烦。” 这个暑假,他们一块主要是挣钱了,什么挣钱找什么,人多力量大,家属院这几个又不是爱计较的,兜里好吃好喝的更是拿出来分。 要小麦说,是她和弟弟占便宜了。 自家的自己知道,禾儿那点全是教出来的,有时候还是娇气,哪像小麦,正经吃了苦长大的孩子,脾气性子全然不一样。 赵秀云知道她在读书,多问几句功课的事。 小麦说来是十二岁,才在上三年级,大队很多人家都是十岁才送去上学,觉得孩子大,比较能听懂课、坐得住。 她在读书上不能算太有天分,加上家里事情多,学得很吃力,大队小学不像公社老师多,是一个老师管所有年级,她有不懂的也只能自己瞎琢磨。 小孩子里,赵秀云最喜欢这种有眼力见肯上进的,她自己就是苦读出来的,难免说几句大人才会说的话。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天不亮起来对着柴火读书,下了课要带弟弟做家务。进度慢是慢一点,坚持会有收获的。” 她相信小麦是个好孩子,会听得懂的。 其实队里像小麦这样没天赋又还在坚持的女孩子就这么一个,她有时候也在想读书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会信心大增,又有些怯怯问:“我以后会好的,是吗?” 可以吃肉、吃大米饭、穿新衣服、住楼房。 赵秀云点点头,说:“当然会,我一看就知道你可以。” 两个差着辈分的人相谈甚欢,整个溪边可以说是其乐融融。 那边,几个穿军装的人,离得远远大喝一声道:“干嘛呢你们!” 赵秀云还是敏感的,左右看,这儿应该不是不能待的地方才对,不然方海会知道。 等人走近一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那边领头的一通叫。 “方团、嫂子,你们干嘛呢这是。” 方海拧了下裤脚,说:“带孩子玩呢。” 几个孩子认识的,嘴甜地都叫起“叔叔”来。 陈辉有些尴尬说:“我还以为是哪个孩子在这点火呢,你是不知道,天干物燥的,去年咱们就来扑三回火,所以一见烟就紧张。” 去年方海还没来,他不知道有这规定,顿时愣住。 赵秀云连忙揽过责任说:“我以为不打紧的,马上就收。” 这要是孩子,陈辉当然叫收,不过大人又是另一回事,他只嘱咐千万别留下火就走,看来是不要紧。 赵秀云松口气,也没忘教育孩子说:“听见没,要是自己玩火,陈叔叔把你们都抓走,看你们怎么办,我是绝对不会去救你们的。” 妈妈说不会,就是绝对不会,禾儿立刻保证说:“绝对不玩。” 就是不知道这皮能紧到什么时候了。 赵秀云且看当下,戳一下火上的肉,说:“行了,都洗洗手,过来吃。” 兔子、鸡、鱼,还有蘑菇汤和地瓜。 几个孩子吃得肚子圆圆打饱嗝。 方海拿土把火盖上,又浇上水,确保不会再燃起来,跟女儿强调说:“一定,一定是要灭得死死的,知不知道?” 禾儿脑筋转得快,一脸无辜道:“我不会玩火的,不用学。” 好像谁会信一样,方海都不信,搓着她的头发说:”那也得学。” 禾儿好端端的头发又乱了,她一天天的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辫子,气得跳脚道:“爸爸不许碰头发!” 跟班里的男同学一样讨厌! 方海赶快收回手,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要喝酒 不要喝酒 吃饱喝足, 禾儿他们商量着要去副食品站把兔子皮卖了,像这么大的孩子, 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去处。 赵秀云是不管的。 方海抱着打哈欠的苗苗回家, 赵秀云送白若云回家。 求老太一个人在家织毛衣,先是拎着孙女看两眼,又知道这样不妥, 有些讪讪道:“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到底叫人有点疙瘩, 她上年纪,赵秀云不想跟她计较, 只跟孩子说再见, 苗苗就这么一个玩得好的, 说什么也不能因为大人断交情。 白若云兴奋过头, 小脸红扑扑跟阿姨说再见, 转过脸打哈欠, 拉着奶奶说中午吃了什么好吃的,说到兴起,喊着“下次叫爸爸也带我去”。 李东平对孩子还是没得说的。 好容易还孩子哄睡, 求老太自己越想越不对, 她是有心跟赵秀云交好的, 这么做反而得罪人了拎了一篮鸡蛋, 打算上门修好。 赵秀云夫妻俩正在院子里晒辣椒, 挨个翻一翻,虽然没说话, 看着就是一副恩爱样子。 求老太悲从中来, 她当初给唯一的女儿挑女婿, 是千挑万选,夫妻俩一块长大, 家里又欠她一份情,才结婚的时候感情也好,谁能想到人前脚走,后脚女婿就要续弦,搁谁谁能受得住。 她就若云这么一点血脉,没有这个孩子,早几年她就蹬腿走了,看得紧也是正常的,不然九泉之下都没脸去见孩子。 她把虚掩的门上敲两声。 稀客啊。 赵秀云不管怎么样,把人迎进门,客客气气倒上茶。 求老太不提中午的事,只说:“家里有几个鸡蛋,我看着还不错,给你们送几个过来。” 她祖上阔过,小时候正经的大小姐,是这一二年少见人少打交道,并不是不通人情的。 赵秀云自然更不会提,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家里正缺着。” 收不收礼,其实也有道线。 老太太松口气,知道这事是过去了,想着孩子一人在家睡觉,说没几句话就告辞。 长辈上门,赵秀云送到门口。 一直装作认真晒辣椒的方海跟着送,看着人走远才有些奇怪说:“我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就这几句啊。” 敢情他一直支着耳朵听。 赵秀云嗔道:“你怎么偷听啊。” 方海理直气壮道:“我在自己家,大门敞开着,怎么就能算偷听。” 他现在还挺学会讲理。 赵秀云回过头把客人用过的杯子洗好放起来,说:“交浅言深,人家哪怕有想法,这会也不到说的时候。” “我就是奇怪,她怎么好端端的殷勤起来,叫人心里毛毛的。” 其实为的什么,想也知道,赵秀云倒是有个方向,指点他说:“一看就跟孩子有关系。” 说起孩子,方海拍大腿。 “对了,我有件事忘跟你说。” 也是他听其他战友说的,不知道准不准。 “老太太原来有个儿子,是为救李东平没的,当时就说好,生下来的第一个儿子姓白。” 可惜姑娘走得早,头胎生下来是个女儿。 怪道,赵秀云就觉得奇怪,老太太看着明事理得很,哪里会故意让孩子随母姓,叫女婿膈应,原来还有这么一茬。 她叹口气说:“我还以为她是赌气呢。” 毕竟爱女骤失,做什么都让人不意外。 “姓跟赌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 赵秀云反问他说:“你会让孩子跟我姓吗?” 这……孩子不都跟爸爸姓吗?跟妈妈姓,出去人家就说他是倒插门,多丢脸啊。 方海虽然不大乐意,也诚实地说:“你要是非要的话,也行。” 听听,非要。 赵秀云翻白眼说:“跟谁姓区别大着呢,你们男人啊,就觉得跟自己姓才是自己的,不像我们女人,生出来的,即使不跟姓,从肚子里出来的照样疼。” 这话说的,方海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又有几分没道理,最后还是坦诚说:“跟谁姓是有区别,孩子要是姓李,李东平指定更疼。” 他都看得出来的事,老太太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赵秀云原来以为她是故意膈应女婿,现在想想,倒也说得上,有些叹气说:”儿女双亡,怪道她现在这个脾气。” 是个人,只怕都撑不住。 将心比心,这事赵秀云是想不敢想的,只怕自己下一刻就跟着孩子去。 方海也叹气,人这一生啊,真是无常,他后悔自己不该提。 好在赵秀云也没多少时间替人愁,她手上事情多得很,总得趁难得有假的时间做,趁着天气好,把所有被子都洗了。 太阳大,夏天的被子薄,哪怕是下午,晒一晒晚上也能收。 方海今天的话格外多,其实男人嘴碎起来也不得了,他发现媳妇就爱听点新鲜事,最近老往人堆里钻,很是搜罗了一些新闻,攒这么久,竹筒倒豆子倒得一干二净。 赵秀云听得啧啧称奇,神情从激动变麻木,下回要是再有这种好事,一天说两个就行,别整得她太见过世面,起初听见打架还激动,后头听见桃色新闻都不起劲。 方海讲得口水都快干了,他也不太会讲,讲得干巴巴。 这要换陈秀英,高低换十八出戏,能讲个三天三夜不带停的,吊着你的心上上下下。 赵秀云再次断定说:“你真是不会讲故事。” 方海是真委屈,他本来就糙,也不容易,怎么还没得一句好。 要说他跟禾儿最像的就是现在的样子,从下巴看过去,像村口的旺财,让人想摸一把。 、 赵秀云对着女儿是不舍得发脾气,看他也是心软,声音柔得不像话,说:“你晚上想吃什么?” 菜都买了,还问,咋的,他还能点是怎么的。 方海气上来,别开脸说:“随便。” 还真不高兴了啊,赵秀云左右看看,没人,偷偷拽他手。她在这些事上一直有些忌讳,主要是家里养着姑娘,怕她们看见。 方海想着甩掉吧,才有气势,想想反扣住,牵得紧紧的。 赵秀云就是象征性碰一下,有些着急忙慌地回头看,生怕苗苗突然醒过来。 不是,就这么见不得人了? 咱好歹是领过证的吧,怎么搞得跟养在外面的似的,方海还来劲,大有你松一下试试的意思。 平常不怎么发脾气的人,赵秀云还真不敢,禾儿这点也跟她一样,有些欺软怕硬。对着妈妈的时候很乖巧,对着爸爸就不是了。 她语气特别软说:“方海,孩子在家呢。” 方海看她急的样子,眼睛都水汪汪的,端架子说:“亲一下。” 疯了吧,这可是在院子里,叫人看到怎么办。 别看赵秀云平常嚷嚷着“男女平等”,但她受到的教育里,对男女之间总是特别忌讳,不自觉变得委屈。 明明知道她不敢,这不欺负人嘛。 形势一下子倒转,赵秀云咬着嘴唇泫然欲泣,方海心里直呼要完蛋,想哄哄她,又不知道说什么,悻悻松开手。 “这样行了吧?” 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赵秀云更有火,非得加个“吧”字是怎么的,少说一个字能死吗? 本来好好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夫妻俩都有些不搭话。 禾儿疯了一天回来,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对着妈妈叽叽喳喳地说话。 方海现在就是不得劲,看母女三个都觉得不得劲,他不也坐在这儿呢,怎么就光对着妈妈说话?小的明明是他喂着,头也只朝姐姐。 赵秀云一边听女儿说话,一边看他脸色。 说实在的,世上八成人,她好像都摸得透,唯独对方海有些拿捏不准,眼神一变再变,催着孩子快点吃饭。 吃过饭,赵秀云切了一小块西瓜给孩子,方海闷不做声拎着椅子出门了,一准是去外头聊天。 禾儿蹲在屋檐下啃西瓜,满脸都是,歪着头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高兴?” 赵秀云觉得是,又不知道是哪里,想想应该是从她没亲那下开始的,心里有决断,面色如常道:“没有的事,吃你的。” 大人就会用这招敷衍孩子,禾儿虽然还不大知道什么是敷衍,也知道这是妈妈不知道怎么讲,或者懒得理她时惯用的话。 她也有脾气,吃完西瓜洗手,就一直在等爸爸回来。 方海往常回来得也很早,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好半天都没见人。禾儿眼巴巴等不到,一步三回头,被妈妈催着去睡觉。 赵秀云点着灯织毛衣,再过两个月就入秋,家里的衣服都得准备起来。她织完一只袖子,已经十一点,方海还是没回来。 织完两只,把东西放下叹口气,正打算去外面找找,方海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不知道是喝了多少,进客厅就抱着人要亲,赵秀云也没躲。 禾儿一直是装睡在等爸爸,听见声从床上跳起来,一家三口就这么眼对眼。她虽然摸不太清状况,反应却快,赶紧溜回床上。 赵秀云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天杀的方海,还敢喝酒回来,等死吧。 第二次 第二次 方海本来是借酒装疯, 他明天还要上班,怎么可能喝醉, 纪律上就不符, 这下是甚至恨不得是真疯了。毕竟只看媳妇的眼神就知道,现在就要扒他的皮。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装下去,赵秀云伸出手狠狠在他腰间拧下去。 一个字, 疼。 平常居然还是留了情的, 方海倒吸一口凉气,没敢叫出来, 用气音说:“疼, 疼, 疼媳妇。” 赵秀云怕他不疼呢, 手上又用力, 恨恨松手道:“我说什么来着, 我说什么来着!” 就他这样,早晚让孩子逮个正着,现在好了吧,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讲。 方海也没想到, 这个点禾儿居然还没睡, 只能理亏讨饶道:“我的错, 我的错。” 赵秀云不想理他, 轻轻推一下说:“擦擦去。” 一身臭酒味,说话都懒得跟他说。 方海急忙到院子里打水。 这个点澡堂已经关门, 他从暖水瓶倒出热水, 兑上凉水, 温度正好不烫手。本来他都直接用水龙头的水洗的,不过媳妇不肯, 骂他老来要吃大苦头的。 人心虚,做事情就格外仔细。方海在厨房里都快把自己擦破皮了,才磨磨蹭蹭回房间。 赵秀云就等着他,手上的活计也没放下。 这点灯还做针线活,老来才是要吃大苦头。方海咳嗽一声,吸引她的注意力。 大活人,赵秀云又不是瞎,哪能不知道,不过是故意晾着他,没好气把东西放下,问:“酒醒了没?” 方海讪讪,不敢说自己压根没醉,尴尬地点点头,手背在身后,站在离床半米的地方,头都不敢抬。 孩子不是像他是像谁? 赵秀云有时候真是没法发脾气,说:“打算晚上站着睡?” 方海立刻坐在自己的床位上,不自然地嘿嘿笑,还是等着挨骂。 赵秀云刚刚是生气,但她觉得今天的事,还是得从头说起。 她往靠墙的地方又坐过去一点,挪出地方来,问:“你晚上为什么不高兴?” 方海犟嘴道:“没有啊。” “禾儿都看出来了,你骗谁呢?” 方海觉得做爹的在孩子面前得有威严,一惊道:“她看出来了?” 他还觉得自己藏得挺好的,其实就是苗苗不爱说话,不然谁没看出来? 赵秀云又想骂他,忍下来说:“不然她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 方海嘀嘀咕咕道:“我还以为是出来上厕所的。” 赵秀云再忍,又绕回来问:“所以为什么?” 方海不太好意思讲,眼睛乱飘,禾儿打坏注意准备撒谎的时候就这样。 赵秀云不自觉拿出对付孩子的那套,瞪着眼睛不说话,凝视他,脸上没有表情。 方海被看得心虚,嘴唇不自在动动,他平常爱舔,有点起皮,然后就咬,老是渗血,叫擦油膏也不自觉。孩子涂雪花膏都积极,一到点都不用人叫,他就是天天要说,还不情不愿地,以为是擦毒药。 赵秀云越过他开抽屉,把油膏拿出来,手指抹一点,另一只手掐他的脸,说:“不许动。” 方海擦这个老觉得糊得嘴都张不开,还娘们唧唧的,想躲又不敢,还别说,掐得挺疼的,只能任由她指尖的温度散开。两个人离得近了,能看得见她的眼睛,亮亮的,好像在做世上最重要的事。 他突然不想计较,等她的手停下来,和盘托出道:“我就是觉得你对孩子和对我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出去问问,谁不是对孩子好过枕边人。 赵秀云理解不了,还有点生气,难道他不该也一样看重孩子吗?真是谁肚子里出来的谁疼,将来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准娶个后妈回来虐待她的女儿。 她气呼呼地瞪着眼,就是不接话。 夫妻俩双双生气,眼看又要聊不下去,方海耷拉着肩膀说:“我可把你看得比孩子重,你这不公平啊。” 不是老说男女平等嘛。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讲这样的话,总是有些难为情,不是借着酒劲他都不好意思。 赵秀云怔忪,在她见过的人家里,大家都是以孩子为核心过日子,连她自己都是这么做的。她以为方海也是这么想的,现在看来,她好像想错了。 这是一件彻底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一时之间,向来很能干的人有些无措道:“我不太懂。” 她确实不太懂,把男人看得重的话日子要怎么过。 她都不懂,方海哪里能说出五四三,他自认愚钝,说出这样的话几乎是凭心。 他说:“我也不懂,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又把难题丢回给她。 赵秀云迷茫地问:“还有呢,就是你想让我怎么做?” 反正她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方海踌躇着说:“我也不说禾儿,能摆在她和苗苗中间就行。” 他旁观者清,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的媳妇会端平,到底心里是更疼禾儿一些。 还跟孩子比上了,赵秀云噎住,瞪他说:“你是爸爸,不能让着她们一点吗?” 方海理直气壮道:“你老说禾儿是姐姐,又不是天生欠妹妹的,不用让着,我也不是天生欠她们的啊。” 赵秀云头次被别人的歪理说服,还是自己说过的话,不悦道:“你不疼她们。” 想想都替孩子叫屈,那么好的孩子,凭什么啊。 方海还替自己叫屈呢,他嗓子高得左邻右舍都快听见,又自己压下来说:“别的我不敢说,满大院还有我这么疼孩子的吗?” 赵秀云有心反驳,确实说不出来还有谁,只得悻悻撇嘴,有些泄愤道:“你是喝点酒,什么都说啊。” 方海垂下头说:“酒壮怂人胆。” 赵秀云暂时理不清头绪,挥挥手说:“我尽量吧。” 孩子是命根子,她一时半会改不掉。但方海也很重要,只能先这样。 方海也没非要她怎么样,能得句话都是意外之喜,爽快应道:“行。” 他是爽快了,赵秀云却觉得自己在迷雾里,躺下来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事给忘记,黑暗里期期艾艾凑过去。 方海只觉得脸上一热,火腾地蹿起来,咬紧牙关说:“不想睡了?” 赵秀云也觉得自己是昏头,近乎呢喃说:“我以为你是气这个。” 方海闷闷笑出声,费老劲才憋住开怀的冲动,床板都跟着他一震一震。 赵秀云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红了脸,用力地朝另一边躺,不想理他。 方海感知到她的动作,愈发来劲,挤过去说:“别睡了。” 最后,赵秀云也没睡多久,她醒来的时候,方海已经起床,人家特别乖觉,早饭都弄好了,摆出一副伺候的架势。 禾儿看爸爸又不像生气的样子,小脑袋没转出答案来,左看一下,右看一下。 赵秀云对上她的目光就心虚,生怕她说出什么叫人无地自容的话来。 好在没有。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上班。 时隔好久进办公室,位置上都一层灰。 张主任知道她们没少累着,有什么工作都自己来。妇联平常不太忙,毕竟就这一亩三分地。 赵秀云整理着这段时间落下的材料,写写抄抄一整天,眼看晚上下班时间到,要回家做饭。 张主任叫住她。 “秀云,你留下来一下。” 这有什么话,上班的时间不方便说吗? 赵秀云坐下来,两只手乖巧放在大腿上。 张梅花有些难为情,硬着头皮问:“你最近跟若云奶奶挺要好?” 这个要好,如果按一般人之间来衡量的话,是不能算的,但按求老太的脾气来说,应该是算的。 赵秀云这样玲珑心的人,已经猜到张主任要说什么,心里偷偷叹气,面色如常点点头说:“孩子一块玩比较多。” 张梅花也不想扭扭捏捏,她也有自己的情非得已,只能略带抱歉说:“李东平又来催妇联的人去做工作了,我看这事还得交给你。” 做什么工作呢? 催他丈母娘松口给续弦。 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去做这种事也不比这两样不缺德到哪里去。 赵秀云露出苦笑来说:“老太太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家属院年纪大的没几个,求老太是头一号,张梅花都碰过好几次钉子,可这活就该妇联干,她有什么办法? 到底还是说:“你尽力而为吧。” 哪怕是件领导明知不好办的事情,交到下头人手上,就没有什么尽力而为。 赵秀云深知这是对自己工作的巨大考验,她现在的小野心是想做妇联主任,毕竟张主任的年纪摆着,很快要退下去。 别看妇联就这几个人,竞争力还是很大的。 她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想办法吧。” 她们说话的空档,方海已经打办公室门口过,把孩子们都带回去了。他这程子也是能洗手作羹汤,把饭煮上,到水龙头边上洗菜。 禾儿今天破天荒绕着爸爸转,绕着圈子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这幅样子,方海还是熟悉的,他极有耐心问:“闯什么祸了?” 十有八九又是要他说项,不过他这两天也是自身难保,不一定能帮上忙。 禾儿跺脚道:“才没有。” 爸爸好过分,她才不是天天闯祸的孩子呢。 不是闯祸啊。 方海了然笑笑说:“要多少钱?” 孩子有时候嘴馋买零嘴,自己存的钱舍不得动,就来掏亲爹那几乎空瘪瘪的荷包。 禾儿“哼哼”,还是很善良地说:“爸爸你蹲下来一下。” 方海洗菜呢,摸不清孩子要干嘛,些微叹气说:“怎么了?” 禾儿急了,搬过椅子踩上去,摇摇晃晃的,方海急忙伸出手帮她撑住,刚要教训几句,她“吧唧”亲爸爸的脸,被胡茬扎了一下。 关于爸爸为什么一觉起来就不生气这件事,禾儿琢磨了一整天,最终恍然大悟。 她不高兴的时候,被妈妈亲亲也是会高兴的。 爸爸也是人,是人就都是一样。 她特别有成就感宣布自己这套理论,方海哭笑不得,最终说:“是,很有道理。” 心里不是不动容。大的毕竟七岁,男女有别,跟爸爸没有那样亲昵是正常。 偶尔露出点真心来,叫做爹的喜不自胜。 夜里还跟媳妇炫耀道:“再没有这样贴心的闺女。” 昨晚还说想把孩子比过去,今天又是另一套话,赵秀云有时候觉得他还不如孩子懂事。 方海不知道自己又被嫌弃,继续大吹大擂,过会沉默一阵,忽然说:“我觉得咱们不要孩子了吧。” 这个家已经稳定,他忽然有点害怕生出变数来。 赵秀云手一顿,心想,第二次了啊。 她有些谨慎地反问道:“不想要儿子了?” 这事,也是一直存在方海的心里。他挠着头想半天,最后说:“先不想吧。” 反正都一样,拖着。 说着话,他摸媳妇肚子问:“怎么没动静啊?” 赵秀云这回在医院,顺带也叫医生看过,叹气说:“太瘦了,医生说我营养不够。” 好吃好喝的,还营养不够。 方海握着她的手腕骨,说:“明天起,你一顿要吃两碗饭。” 都长得瘦了,还每顿只吃一碗,怎么长肉啊。 赵秀云觉得自己每天都吃得撑撑的,按她的饭量,两碗怎么可能吃得下,当即拒绝道:“我吃不下。” 方海难得强硬道:“你吃得下。” 他说到做到,每天都给赵秀云的饭碗压得实实在在的。 碗一放,他就目光灼灼的盯着,盯得叫人心虚,又把碗捧起来才行。 除了吃,还有锻炼。 锻炼这件事,在赵秀云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就像她不能理解有的人为什么去爬山一样,对她来说在家干活不就是动了? 但以方海这么多年在部队的经验,还是知道她动得少,所以身体才不好。 既然知道不好,就得锻炼。 每天吃过饭,人家遛孩子,他就满家属院遛媳妇。就那么点大的地方,谁夫妻俩天天在外面走。 赵秀云在这种亲昵上本来就脸皮薄,一开始有人调笑,背过人就拧方海的肉。没几天就适应了,还能再跟人说说笑笑。 当然,她的忍耐也是因为这种方法很有效,不得不忍。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方海把计划更进一步,说:“咱们可以开始跑步了。” 赵秀云光听都觉得要喘不过气来,断然拒绝。 方海现在对付她已经很有办法,不容分说拽着人慢慢往前。 赵秀云很快骂人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夜里报复回来,打死不叫他得逞。 憋得方海一夜没睡好,对空气叹息。 进贼了 进贼了 开学第一天, 公社小学要做大扫除。孩子一大早提着小桶和抹布,带着手套出门了。 雄赳赳气昂昂的, 不知道的以为要上战场呢。 赵秀云只得在后面喊:“小心点知不知道。” 禾儿给妈妈一个很敷衍的“知道”, 赵秀云叹气之余,也别无他法,准备收拾一下去上班。 方海穿戴整齐, 赖在门边不走, 眼睛一个劲盯着媳妇看,叫人想忽视都不行。 赵秀云无奈地想笑, 说:“你也小心点。” 也? 也行吧, 方海心满意足出门。 苗苗挥手跟爸爸说再见, 小梳子试图给自己梳头发, 疼得嗷嗷叫。无非是睡一觉, 也不知道是她们格外爱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是怎么的, 天天起来都得花大力气梳顺。 赵秀云手上弄点水,给她打湿一点,绑了两个小麻花, 别上红色的小发卡, 孩子头发少, 发卡巍巍颤颤的, 好像碰一下就能掉。 她试着商量说:“苗苗, 咱们不别发卡行吗?” 苗苗某种程度上来讲,是比姐姐更倔强的孩子, 立刻捂住自己的头, 大有不让我戴我就哭的架势。 赵秀云捏她的小鼻子说:“你啊你, 要是掉了丢了别回来哭鼻子。” 一语成谶。 晚间,苗苗果然没戴发卡回来, 小丫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看到妈妈哭得不像样,那可是她的生日礼物。 赵秀云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哄,慢悠悠在家里踱步走,说:“妈妈是不是说会丢?” 指不定是掉在哪个犄角旮旯里。 苗苗哭得愈发悲痛,简直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方海心疼坏了,赶快说:“丢了就丢了,爸爸再给你买一个。” 买一个,也不是丢掉那个。 苗苗断断续续说着话,因为哭泣叫人难以分辨。 赵秀云试图复述出来没成功,做作业的禾儿抬起头说:“她说她要原来那个。” 按说发卡也不小,育红班就那么点大地方,怎么会找不到呢? 禾儿算术算半天算不出来,正是心烦的时候,不耐烦地说:“方青苗,不许哭了。” 苗苗抽抽噎噎,哭声憋在喉咙里,别提多可怜。 也算有人治得住她。 方海松口气,可千万别再哭,他脑壳都震得嗡嗡响,有的孩子真是不哭则已,一哭惊人啊。 他好声好气地说:“咱们再买个新的,买个更喜欢的好不好?” 一个发卡,三毛钱,他还是心疼的,可只要能不哭,什么都好说。 赵秀云看他一眼没说话,也是被女儿的执着闹得够呛,顺水推舟道:“你带她出去玩一会,我做饭,让禾儿好好把作业做了。” 三年级的第一天,也不知道是有多难的功课,回来眉头就皱得跟什么似的,巴巴跟手指头较劲。 出去肯定是要去供销社,禾儿耳朵尖,说:“爸爸,我想喝汽水。” 就数她最爱吃喝,赵秀云没说话当默认,进厨房赶快把饭煮上,又洗菜切菜,间隙从禾儿身边过,定睛一看,问:“你这写的是作业吗?” 孩子自觉,她现在又要上班,不像刚来随军时盯得勤,回来见她写写画画的,还以为是作业,现在看着倒不像。 禾儿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正经事,得意给妈妈展示说:“是我这个暑假挣的钱。” 一分两分,一毛两毛,零零碎碎居然攒下来三块多。 赵秀云摸摸孩子头发说:“你把零钱给妈妈,我给你一张‘大炼钢’。” 五块钱的纸币,大家都叫“大炼钢”。 禾儿加减法还是过关的,却没有多少钱多了的喜悦,重重在桌上拍一下,说:“只剩两块一。” 她明明记得自己有三块七毛二的,今天数来数去却只有两块一,剩下的钱去哪里了?中间差的可不是一分两分,是一块六毛二! 赵秀云看一下孩子简陋的账本,心算完说:“是不是你花掉忘了?” 禾儿猛摇头说:“没有,我不花钱的。” 她自己的钱,是绝对不花的,都找爸爸要。 也是,这孩子进口袋的钱就别想再掏出来,按说这写得这么详细,也不会是记错啊,好端端的钱放家里,还能丢了? 这可不是小事啊。 赵秀云急着炒菜,说:“你再好好想想,妈妈先做饭,吃完饭咱们一块想。” 禾儿坐下来继续苦思冥想,习惯性咬着铅笔头。 方海抱着止住哭的小女儿进来,说她道:“禾儿,不能咬。” 脏死了,就那笔,一天不知道在地上滚过多少圈,又叫多少人踩过。 禾儿讪讪把笔放下,把妈妈也没有答案的难题丢给爸爸。 方海第一次看她的账本,还别说,他的分量不少,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爸爸一分】 【爸爸一毛】 他苦笑不得道:“人家卖猪肉的也这么记。“ 【猪耳朵三毛】 【猪蹄七毛】 他看过一回,一样一样的。 禾儿不觉得哪里不对,只是催爸爸快点帮她想想,有没有她花了钱自己忘记的时候。 方海连自己给过孩子多少钱都不记得,哪里记得这些,他粗枝大叶的,这些年过日子全赖一本心账,反正每个月定时寄多少出去,他自己花的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不全是攒的。 看看存折里有多少钱不就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爱莫能助,说:“东西先收起来,要吃饭了。” 客厅里就一张桌子,禾儿的东西摆得满满,她一锅端全丢进书包,只把新铅笔盒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合着书包旧的无所谓,这新的就跟宝贝似的是的吧? 方海把苗苗安顿在椅子上,她头上是一个崭新的发卡,粉红色的,有一点点毛绒绒的触感。 姐姐摸一下,她就很大方摘下来要送。 禾儿才不会抢妹妹的东西,她有一盒子宝贝发卡,给妹妹别好说:“不好看。” 是真的觉得不好看。 苗苗本来喜滋滋的,嘴一瘪要哭。 禾儿断定道:“是爸爸挑的。” 方海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哟呵”一声道:“成精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挑的?” 禾儿有些一言难尽道:“因为不好看。” 供销社东西虽人少,还是有几样的,爸爸偏偏挑中最丑的,卖了最久也没卖出去的那个。 赵秀云后脚跟着出来,也是被苗苗的新发卡吸引了,跟老大一个想法,说:“供销社小王愁这个发卡好几个月,终于被你给买了。” 什么意思啊这是? 方海赶紧问苗苗道:“你觉得好看吗?” 苗苗用力点点头,粉粉的,当然好看了。 得,人家喜欢就行。 禾儿作怪摆鬼脸,很快把妹妹逗得哈哈大笑。 一家人吃着饭,她吃一口,就要看一眼手边的账本,显然今天算不出来,决不罢休。 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的样子。 赵秀云帮着她算,翻来覆去好几遍,数目肯定是对的,但现在钱对不上。 禾儿气得吃饭都慢起来,委屈死了,她可是鼓起勇气去抓壳子虫,五只一分换回来的钱,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赵秀云看她眼泪汪汪,头已经疼起来。 方海不遑多让,说:“丢了就丢了,爸爸再给你五块,好吗?” 他不说话还好,说完禾儿放声大哭,她才不要五块钱,她就要自己的一块六毛二! 赵秀云气得瞪孩子爸爸,小声哄起来。苗苗听懂话,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房间里,拿出自己放钱的饼干盒,塞到姐姐手里。 本来她应该是没钱的,出门挣钱没有她,但禾儿每次要是带着妹妹去帮家里买东西,剩下来的零钱都会给妹妹存一半,还煞有其事给她也记了小账本,说:“等你上小学,你就可以自己记。” 因此别看她人小,大概也存个几毛钱,真的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 禾儿哭成这样,晃晃妹妹的饼干盒,觉得不对,打开来看,哭得更大声说:“钱没了!” 什么意思啊? 赵秀云把盒子看来看去,里面确实空无一物。 苍天呐,这个家遭贼了! 赵秀云一个箭步冲进房间,她放钱的抽屉肯定是锁着的,家里大部分钱是存在信用社,她还狡兔三窟的在几个地方放了一点备用,只有她跟方海知道。 她抖着手数,家里多少钱她是一天一天记得真真的,数完松口气,一分没丢。 方海下意识摸自己口袋,忽然问:“你们前几天谁拿我五毛钱了吗?” 他就五毛钱,洗衣服的时候掏出来放桌上,一直忘记收起来,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不见,还以为媳妇孩子拿的,也没问。 赵秀云摇摇头,看向孩子。 禾儿茫然也摇头,看妹妹。 苗苗眨巴着眼睛,左右看。 得,都不是,还真出贼了吗? 苗苗到底年纪小,赵秀云又问一遍说:“你钱有没有拿出去过啊?” 别是自家人闹乌龙。 禾儿已经替妹妹说话,道:“她不会拿的。” 一直跟着姐姐的孩子,从来没有自己花过钱,你要问她,兴许一分钱是哪张都不知道。 赵秀云手不安地在饼干盒上点点。 禾儿觉得妈妈无所不能,正等着她给答案,突然脸色大变站起来,给其他人都吓一跳。 赵秀云问:“想起来钱在哪了?” 禾儿不答,从床底拖出自己的皮箱子。 那个箱子还是赵秀云的嫁妆,不大不小,有金属扣,孩子喜欢得不行,跟妈妈要去放自己最宝贝的东西们。鸡零狗碎的,什么都有,还有两块当初非要从老家带来的石头,平平无奇的,孩子就是喜欢。 赵秀云没翻过,懒得。 禾儿从最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钱,不是那种一分一分的毛票,居然还有大团结。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你给的?”这三个字,又快速得出不是的回答。 赵秀云坐不住了,声音都有点急说:“禾儿,哪来的钱!” 禾儿没顾上理妈妈,数了一遍,哭丧着说:“高明的钱也不见了。” 等会,高明的钱怎么会在家里。 这事赵秀云还是第一次听说,想把孩子给打一顿,真是小孩子家家没分寸,钱这种东西是好帮人看着的吗? 禾儿却不觉得哪里不对,一抽一抽地说:“丢了三块二。” 一斤蝉蜕两块钱,一千多个才有一斤,高明把方圆十里地的树都爬个遍,这个暑假也才攒出两斤,想着等再攒一块,就可以跟人换一张大炼钢,现在全没了! 禾儿哭得天崩地裂,为自己,也为高明。 赵秀云火腾地上来,帮人家看着钱,还给看丢了,这孩子今天不打一顿,实在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方海急急拦她说:“先想想,家里进过什么人没有?” 能进什么人? 赵秀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个一个数:“秀英,基本天天来,她家老三老四,跟禾儿也玩,高明,应该不是他,月婷?不能够啊。李玉那天来过,还有谁?主任来过,求老太带着若云,哦,你那个战友,姓王的。” 她掰着手指头,确认自己没记错,问禾儿说:“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你带谁回过家?” 那可多了,禾儿一通数,她人缘好,满大院一半孩子都来过家里找她玩。 要按赵秀云的想法,这事十有八九是孩子,因为钱藏在孩子房间,大人来了都不会进去,可这人也太多了,猜都猜不出来是谁。 她叹气说:“你先去把高明叫来。” 哪怕是个孩子,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禾儿红着眼睛去,高明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几分不安地跟在后面进来,听说是钱疼了,很是心疼。 但他不是一般孩子,很快安慰禾儿说:“没事,丢了就丢了。” 赵秀云心想,王月婷天天说他是禾儿的狗腿子,虽然不大礼貌,但也确实没错。 孩子能这么过去,对大人来说不行。 她想想还是说:“钱既然是禾儿看丢的,就该她赔给你。” 其实她更想说这钱不能放家里,根本不合适,想想孩子今天都哭成什么样,还是明天再说。 高明反倒震惊道:“为什么要赔给我?” 明明是他找禾儿帮忙的啊,钱又不是她偷的。 赵秀云掰开揉碎讲,觉得这几个孩子想的都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口水都快说干了。 高明对给别人添麻烦这件事最敏感,小心翼翼问:“那我以后还可以把钱放在禾儿那里吗?” 他跟弟弟睡一间房,后妈每天都会来翻,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 可怜见的。 赵秀云一颗心软了又软,最终说:“可以。” 高明松口气,有些开怀说:“我自己放,钱也是会丢,没关系的。” 虽然钱不好挣,但如果没有地方藏,他只会更烦恼。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倔强,高明就是不要禾儿赔。 赵秀云无奈,只得让方海送他回家。 禾儿抱着自己的存钱饼干盒,还是没缓过劲来,鼻子眼泪混在一块,喃喃自语道:“我抓的壳子虫。” 五只才有一分钱! 悲从中来,又要嚎啕。 祖宗诶,这一天还没完了是怎么的! 方海从屋外蹿进来,眼疾手快把一张大团结给她,说:“这是爸爸给你的,你记得看好,别再丢了。” 禾儿打个哭嗝,看向妈妈。 赵秀云头疼地捏着鼻梁说:“放好了,妈妈想想办法,一定帮你把钱找回来。” 肯定要找回来的,青天白日,这个家居然进贼。 她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方海听着边上的动静,叹气道:“要是我连贼进来都不知道,早八百年回家种地去。” 家属院什么地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赵秀云知道这个道理,可就是有些后怕,仔细分析道:“一定是孩子拿的。” 小孩子之间没有秘密,连她都不知道家里藏着高明的钱,别人怎么会知道? 方海琢磨也是,又说不出来会是谁,只能催她说:“先睡吧,慢慢找。” 赵秀云哪里睡得着,她长这么大,连一分钱都没掉过,眼皮子底下居然是孩子丢钱,不知道有多心疼。钱要是花出去还有东西回来,掉的? 苍天,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如割她的肉算了。 她翻来覆去的,过会又说:“会不会是给老鼠吃了?” 就说是孩子偷的,她也不愿意这么想。 方海迷迷糊糊,有些无奈道:“吃得有零有整啊?” 再说了,他早把家里几个能进老鼠的地方全堵住,已经好久没见过这玩意。 赵秀云细想想也是,又要给出其它的猜测。 方海彻底憋不住,说:“行,不睡是吧。” 不想睡就做点别的,让你想睡也睡不了。 赵秀云这下是琢磨不了,只能小声地骂他。 捉贼小队 捉贼小队 丢钱这件事, 禾儿是记在心里的,还煞有其事弄了个抓贼小队, 算上苗苗一共四个, 见天分析来分析去,看谁都像贼。 赵秀云觉得这事不能这样下去,弄得孩子都不敢带孩子回家玩, 就是她自己也心有戚戚, 每天出门前要再三检查钱有没有放好。 这哪里是过日子的样子。 她翻出本子来,摆出架势, 问:“你最后一次数钱是什么时候?“ 禾儿想起来就数一次, 自己也不大记得, 模模糊糊说:“吃炒西瓜皮那天。” 炒西瓜皮, 是赵秀云最近刚会做的一道菜, 她写下时间, 又问:“吃完炒西瓜皮以后,你都带谁来过咱们家?” 这就是项大工程了。 禾儿也不能全照时间顺序记得,想起谁就说谁。 赵秀云把所有名字都记下, 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方海本来是坐在旁边听, 敏锐指出说:“都是一大帮人来的。” 最少两个人, 哪怕是王月婷来, 一定都会叫上高明。 团伙作案的可能性小,说白了孩子嘴不严, 要么是一时兴起, 要么做贼心虚, 总之一旦超过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保密性可言。 那一个人来的有谁呢? 赵秀云嘴里念叨着, 又一个一个的排除。 苗苗看妈妈问完姐姐,以为到自己了,举着手要发言。 她就那么一个会带回家的小伙伴,不用问赵秀云都知道,她笑笑想让小女儿也讲话,神情却渐渐收敛下来。 问:“苗苗,你给若云看过高明哥哥的钱吗?” 禾儿在妈妈面前有时候藏着掖着,对妹妹是没有秘密可言的,苗苗什么都知道,但她向来不爱说话,家里常常把她都忽略过去。 苗苗读懂妈妈的严肃,慢腾腾说:“看过我的。” 她的宝贝存钱饼干盒,给最好的朋友看过。 禾儿第一个跳起来,说:“你的,旁边就是我的,压在底下的就是高明的。” 破案了! 小丫头一脸愤愤不平,说:“就是她偷的!” 平心而论,赵秀云是不大愿意对孩子用“偷”这个字,说她道:“不一定的事,若云没准以为是玩具,才拿走的。” 钱怎么是玩具呢! 禾儿又不傻,她可把高明的钱藏得最好,一来里面的钱最多,二来那是保管的,和自己的、妹妹的不一样。 她心里已经认定就是白若云拿的,连带对妹妹都恨铁不成钢,说她:“以后不许跟小偷玩。” 小偷,苗苗还是懂不是好话的,摇摇头说:“若云才不是小偷。” 笨妹妹,她就是。 禾儿还待说话,已经被妈妈呵斥住。 赵秀云脸色难看道:“你是抓现成了还是怎么的,平白就给人扣帽子。” 禾儿很是不平,撅着嘴不说话。 赵秀云心下也烦,这种事,难道还能上门问的吗?只能是自己没凭没据的瞎猜。 她有点烦躁地点点桌子说:“行了,这钱肯定是不好找回来的,你以后自己收好,知道吗?” 以后收好,也不是她丢的那一块六毛二! 禾儿在心里把这件事记下,不情不愿压下去。 苗苗却还记得的,有些不高兴的重复说:“若云不是小偷。” 赵秀云摸摸孩子头说:“嗯,她不是。” 自己瞎猜的,别给孩子就这么扣上去。 禾儿嘀嘀咕咕,到底被妈妈瞪着不敢说话,背过身还是跟妹妹说:“以后不要跟她玩。” 苗苗只有一个要好的小伙伴,天天都是一块玩的,没有听姐姐的话,姐妹俩干脆地吵一架,气哼哼都不跟对方说话。 晚上睡觉前,禾儿还在床上划出三八线,苗苗抱着她的小枕头缩在墙角,别提多委屈了。 方海围观全程,只有禾儿在说话,苗苗一个劲重复说:“我不要。” 这还是他头回看孩子吵架,不悦皱眉道:“这事闹的。” 家庭和睦,气氛良好,对他来说就是顶要紧的事。 于是这件事只有在赵秀云这里揭过去,人家父女三个都在不同目的的驱使下,对抓贼这件事“念念不忘”。 方海拿出野外作战的架势,背地里和禾儿整天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搞得赵秀云很是无奈。 说他:“你这么大人了,还跟着瞎起哄?” 方海忙着给家里所有钱都做标记,说:“不是起哄,没看苗苗最近都不跟姐姐说话吗?” 一天找不到谁拿的钱,一天禾儿就认定是白若云,苗苗就要为好朋友辩驳,姐妹俩就要吵架。 赵秀云都恨自己当时不该多嘴说那句,叹气道:“哪有那么容易,兴许不会再有人拿钱。” 这种事,哪里说得准的。 她难道想看孩子吵架吗? 问题是根本不容易,先不说是谁,人家会不会再犯?被发现会不会承认? 简直是用脚想也知道。 赵秀云反正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大本事,她就是再能干,也不是包公转世。 算了算了,随他们折腾去吧。 折腾到姐妹俩重修旧好,也没有个三七二十一。 赵秀云对这件事已经不抱期待,不管进度,投入到自己的工作去。 她眼下最要紧的事就一件,劝求老太松口让女婿续弦。 这件事,说起来就是件得罪人的事,李玉进妇联早,暗地里根赵秀云吐苦水说:“油盐不进,对着主任还好些,看到我简直想吐口水。” 她也是工作所迫,情非得已啊。 赵秀云也是很为难,无奈说:“蓉蓉明天回来,先去帮她把家里扫了吧。” 这事,义不容辞啊。 两人拿了钥匙开张家的门,这一阵都没人回来,积了一层灰,连带着那天的血迹都没人清洗过,像是渗进水泥地板里。 赵秀云一遍又一遍打水搓,跪得腰酸背痛,直起身动动筋骨,甩甩手,猛听得一声娇喝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声音,太耳熟了。 赵秀云先是跟李玉换个眼神,表情淡淡道:“关你什么事。” 不是她不想礼貌待人,实在是蓉蓉这个同父同母的妹妹陈婷婷叫人亲切不起来。 如果是陈蓉蓉是媚骨天成,她这个妹妹就是矫揉造作,说话就说话,永远捏着嗓子,哦,是对着男人捏嗓子。 像这会就很正常,蹙着眉嫌弃看这满屋的灰,有些了然道:“哦,你们打扫呢。那扫吧。” 扫吧? 吧? 她是哪根小葱,要不是想着陈蓉蓉回来还要好生修养,赵秀云就把布甩在她脸上。 她反问道:“你来干嘛?” 陈婷婷做作地笑一声,说:“我是来帮我姐夫收拾屋子的啊。” 听听,听听,说姐夫两个字也得捏嗓子,打量谁看不出来她存的什么心,赵秀云是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不客气道:“那你扫啊。” 说着把扫把塞她手里。 陈婷婷又不是真的来干活的,轻飘飘说:“我走得有点累了,想先休息一下。” 到底人家算半个主人,赵秀云拿不好陈蓉蓉对这个妹妹什么意思,撇撇嘴没说话,又蹲下来继续擦地。 陈婷婷翘脚坐在沙发上,这房子可真好啊,宽敞,家具什么都很新,不像她住在家里,还得跟侄女分上下床。 她这副没打算干活的样子,还是让赵秀云心生不悦。 李玉也憋不住,过来说:“什么意思啊,她就跟没骨头似的往那一坐,咱俩成什么了?” 姨太太家的下人? 可是张主任的任务,又不能不打扫,更何况论交情,也很是该帮一帮的。本来就是大病初愈,孩子又脆弱,总不能让人家明天到家一屋子灰吧。 赵秀云无奈道:“不管她,我们扫我们的。” 也是她们这边动静,都是街坊邻居的,隔壁就有人过来帮忙,大家见生人都有些诧异,再得知她是陈蓉蓉的妹妹,纷纷露出诡异的表情来。 医院里进进出出全是家属院的人,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她陈婷婷惦记姐夫这件事,不单赵秀云看出来,早就漫天飞了。 我呸,都是正经人家,哪里容得,大家恨不得把灰全扫她脸上。 陈婷婷今天是精心打扮过到医院去看她姐夫,又被她姐委以重任来的,上好的衣服,哪里能沾灰,娇滴滴地说:“干嘛呀你们,都弄到我了。” 就说话这腔调,已经够几位大嫂想打她的了。 大家一致忽略她说话,想着快点干完活走人。 陈婷婷从小在女人堆里就不受欢迎,默认大家都嫉妒她的美貌,也不想跟这些黄脸婆说话,脸一摆说:“你们扫吧,我有点累,想歇一歇。” 她说着歇一歇,往陈蓉蓉夫妇的房间去。 什么意思?小姨子上门,想睡姐姐姐夫的房间。 一位素日讲规矩的大姐受不了了,问她:“你上哪去?” 陈婷婷一脸无辜道:“睡觉去啊。” 这也没男人,做出这妖媚样子给谁看?知道的是说去睡觉,不知道的以为是邀哪个男的跟她一起睡呢。 大姐一口唾沫想吐她脸上,想想刚扫的地,又忍下来说:“小姨子睡姐夫的床,我是从没听说过。” 陈婷婷娇笑道:“我姐夫最疼我了,不会说什么的。” 说实话,要不是见识过张盛志对她板着脸的样子,赵秀云都险些以为他俩有什么,心想这话要传出去,张盛志都不要做人,没看听的人都开始换眼色了吗? 她赶快说:“你是蓉蓉的亲妹妹,自然也是老张的妹妹,但你也不能仗着长辈疼你,就不管规矩吧。” 这长辈…… 张盛志的年纪勉强算吧,谁叫他娶了朵娇花回来。 陈婷婷娇蛮是娇蛮,也知道自己在女人堆里吃不开,不情不愿说:“那我就在沙发上坐一下吧,你们轻一点,灰飞得到处都是。” 人家可都是看在邻居份上来帮忙的,说实在跟陈蓉蓉没什么交情,她本来在院里人缘都算不上大好,这会已经有人甩脸子,借口走了。 就她这样,估计是跟姐姐姐夫前世有仇,一会的功夫,谁都给得罪了,脑子指定是不太好。 赵秀云帮着圆场道:“这也快到午饭的点,嫂子们要不回家先做饭,还有一点我跟李玉收尾就行。等蓉蓉回来,可得叫她请咱们吃饭。” 倒也还说得过去,几位大嫂走的走散的散,赵秀云松口气。 只有陈婷婷“诶诶”叫,这还没打扫完,怎么就都走了啊。 谁稀得理她,赵秀云和李玉加快速度,把东西都收好就走。人家是主人家叫来的人,手里有钥匙,她们能说什么。 只是出了门相互叹气说:“蓉蓉看着也不像糊涂的,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个妹妹不怀好意啊。” 工具人上线 工具人上线 陈蓉蓉当然不糊涂, 相反,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这个妹妹, 打小就这样的脾气, 她的东西都要抢,偏偏从来抢不过,尤其是前年从插队的地方返城后, 性情更是…… 可就是这样, 眼下她和孩子都需要人照顾,举目四望, 能拿捏的也只有这个妹妹。讲句实诚点的, 有些人的人情值钱, 她妹妹的人情是最好打发的。 家属院的人情是不能再欠了, 就是欠下的都还不知道怎么还呢。至于请人, 换解放前是地主家才做的事, 传出去叫什么? 等赵秀云来探望时,她靠在枕头上,半坐着说:“我真是不知道怎么感激你。” 赵秀云是全家上门, 本来是不该带孩子来的, 但老人家有习俗说, 健康的孩子能带生气, 对陈蓉蓉家的坚强好。 对, 她生下的儿子小名叫坚强,也算是父母对孩子的祝愿。 禾儿和苗苗一左一右看着刚出生的小朋友, 两个月的孩子, 说是见风长, 还没有人家满月的孩子大,但到底是能活下来。 赵秀云本来也没想要谁感激, 实在说:“我那天是赶巧,你和孩子命大,福气还在后头呢。” 陈蓉蓉是愁孩子愁得很,身体一直都养不太好。 这是心病,赵秀云只能宽慰她说:“你好孩子才能好,好赖这关是过去了。” 美人带病弱之色,更叫人怜惜,陈蓉蓉微微蹙眉,是个男的看了恐怕都要把心剖给她,然而从赵秀云的角度看客厅,方海和张盛志在喝茶聊天,陈婷婷殷勤坐在一旁,怎么看怎么不对。 她不能正面挑拨,只能隐晦说:“我看婷婷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恐怕不好照顾你们。” 陈蓉蓉聪明,一听就听出来她的意思,不在意笑笑说:“我捏得住她,老张眼珠子高得很。” 张盛志蹉跎到三十大几,只看上她一个,眼光高得很。 人家心里有数,赵秀云就不再说话,余光里看见苗苗去摸坚强的手,喊住她:“你们下楼玩去吧,别吵到弟弟。” 她自己又陪着陈蓉蓉说一会话才走。 张盛志送夫妻俩到楼梯口,陈婷婷也跟着,她今天看着很正常,言笑晏晏,说:“方团长,嫂子,路上慢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句“方团长”格外腻人。 赵秀云深深看一眼方海,看得他毛骨悚然道:“我又怎么了?” 他可就坐在那喝一会茶,啥也没干。 赵秀云收回目光,说:“没事。” 又嘀咕道:“陈婷婷今天好像吃错药了。” 这还是方海头一回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姨子,觉得她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对姐夫觊觎的行为,甚至待人礼貌、落落大方,自觉说句公道话。 “看着人挺好的啊。” 呵,挺好的? 什么意思啊。 赵秀云不悦道:“漂亮姑娘,当然好。” 方海还没觉得不对,附和道:“是挺漂亮的,不过比她姐差一截。” 真是好样的,前两天还说得好听,什么“你比孩子重要”,今天就看别的姑娘挪不开眼,男人的嘴,她就不该信。 赵秀云意兴阑珊,沉默走在路上。 她不接话,方海这才觉得不对劲,走过黑灯瞎火的地方拉她的手。 呵,怎么不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拉不到呗。 赵秀云故意躲开,步伐迈得越发大。 好端端的,怎么闹起脾气来? 方海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问:“你跟老张媳妇吵架了?” 不应该啊,他在外面听着可是欢声笑语一片。 赵秀云淡淡应:“没有。” “孩子惹你了?” 不是到楼下玩去了吗?没在里头待多久啊。 “没有。” 那是谁?拢共也没几个人啊,方海左右一琢磨,都不是别人,那就是他。 问题是他啥也没干啊。 一直到睡觉前,他还是没回忆起哪里做错,闻闻自己身上,不臭,大着胆子凑到媳妇边上。 赵秀云翻身表示抗拒,闭着眼装作在睡觉。 得,方海悻悻收回手,心里嘀咕着,女人,阴晴不定。 第二天起来更是确定,完全的阴晴不定。 赵秀云已经忘记昨晚赌气的事情,吃过早饭去上班,神色如常。 方海试着勾她的手都没被拒绝。 他自以为这就是雨过天晴,殊不知这才是开始。 赵秀云这一天,上着班老觉得不顺心,没别的,就是膈应,中午回家路上还遇见陈婷婷。 一样的粗布衣裳,扣子扣得结结实实的,人家就是眼角眉梢一股风流味。差在哪呢?赵秀云上下打量着,得出结论来。 人家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男人就是都好这口,哪像她干巴巴。 赵秀云没打算跟陈婷婷交好,索性当做没看见想路过。 陈婷婷等的就是她,笑盈盈叫道:“嫂子。” 赵秀云浑身鸡皮疙瘩都抖起来,看她一眼,平淡道:“什么事?” 陈婷婷无视她的冷淡,好似就是来拉家常的,说:“嫂子家是两个姑娘吧?” 这有什么值当问的,满院子的人都知道,赵秀云“嗯”一声,等着她往下说。 陈婷婷笑得娇娇的,说:“难怪方海哥那么羡慕我姐夫有儿子了。” 赵秀云神色彻底暗下来,目光反而没有波澜道:“你要是觉得我不会打你,就大错特错。” 陈婷婷耸耸肩,说:“实话总是没人爱听。” 她转身回家,嘴里还唱着小曲。 陈蓉蓉见她这样高兴,心生疑惑,警告道:“家属院不比别的地方,你老实点,不然明年你的工作我可不敢保证。” 陈婷婷返城后一直在街道做散活,本来她是很看重这个工作机会的,现在她不这么想。 能有做团长太太的机会,凭什么不试试?就跟她在姐夫面前抛媚眼一样,又没损失的事情,万一成了,享福的就是她。 但她也不想得罪亲姐姐,敷衍道:“知道了。” 又去抱外甥,给他换尿布。 要不是看在她会带孩子的份上,陈蓉蓉也是不敢招这么一尊大佛在家里的。 另一边,赵秀云沉着脸到家,连开关冰箱都很用力。 禾儿做着作业,手越发快起来,大气不敢喘一声,午饭不用人叫就自觉端菜盛饭。 赵秀云默默吃着,时不时给孩子夹菜。 禾儿照单全收,看见夹杂的胡萝卜也艰难咽下去。 讨人喜欢的孩子,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感知最为敏锐,禾儿尤其能揣测妈妈的心情,吃过饭不跑出去玩,虽然一句话不问,但赵秀云知道她是在担心。 她第一个孩子,付出的最多,得到的也最多,贴心得总是叫人忍不住偏爱。 她把孩子乱掉的头发重新编好,说:“妈妈没事,玩去吧。” 高明已经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些孩子哪怕刮台风都是拦不住的。 禾儿踌躇片刻,架不住外面催里面赶,还是想玩的心占上风,亲妈妈一口,跑没影了。 孩子不在跟前,赵秀云那口气松下来,又高高吊起。 撇开陈婷婷那句娇滴滴的“方海哥”不提,羡慕有儿子这件事,她是不存疑的。 这么好的女儿,为什么他就天天想要儿子呢? 赵秀云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不是他肚子里出来,他能心疼什么。 要按往常,她就又琢磨开“方海因为想生儿子跟她离婚”这件事,但不得不说,从他那天说“你比孩子重要”之后,她好像没法轻飘飘再想这件事。 这并不是好现象,起码赵秀云是这么觉得。 她收拾妥当去上下午的班,思绪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没个准,快下班的时候居然又看到陈婷婷。 不单她一个人,还有方海,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走着。 赵秀云的脚步顿住,忽然觉得这么看着也挺像一双璧人。 那边两个人也看到她,方海往前大跨两步,想和媳妇说话,赵秀云的目光却越过他,看向陈婷婷。 对方笑得挑衅,落在方海身上的眼神又是几分情意。 这是不盯着姐夫,改盯着别人的丈夫了? 赵秀云手不自觉攥紧,看都不看方海,朝着回家的路走。 方海才进院门,看见人家手里大包小包的,寻思总得搭把手,这会是手上拿着东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婷婷善解人意道:“方团长先回去吧,我自己拿就行。我名声不好,没得给你带坏了。” 她这样说,方海反倒不好直接走,讪讪道:“没事,我帮你拿回去。” 他帮着送到门口,才回自己家。 赵秀云下锅炒菜,只觉得今天什么都不顺,连油都溅得格外高,酱油瓶子不小心打翻,淅淅沥沥一灶台,她重重扔一下锅铲,回身找抹布。 在这当口,方海进厨房,有些心疼道:“家里好像没酱油票了。” 月供应就那么多,油盐酱醋都凭票。 按说这句话没什么,赵秀云火腾地烧起来,怎么,就一个酱油,平常多少钱都在花,这是有了新人想发作她? 她死死拽着抹布,一声不吭地擦灶台。 方海那点心眼又长起来,颇有些小心翼翼问:“怎么啦?” 赵秀云没应,擦完拧干净晾起来,一看锅,菜糊了点,她把酱油瓶底那点加上水晃晃,倒进去拌匀。 方海没听见声,觉得她又是闹脾气,可真脾气委实很没有道理,他琢磨不来,寻思还是去供销社弄点酱油,转身又出去。 直到饭菜上桌,还没回来。 往常赵秀云都会使唤孩子去找找,家里人齐才开饭,今天一声不吭,禾儿看妈妈的脸色,又看看爸爸惯常坐的地方,捧着碗不说话。 苗苗没有姐姐敏锐,就按平常那样在门边扯嗓子喊“爸爸吃饭啦”,自己被自己逗得嘎嘎乐。 喊了几声,还没有人,苗苗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她最喜欢等爸爸进门,这样就可以第一时间玩举高高。 爱回来不回来,赵秀云动筷子说:“快点吃。” 禾儿咬着勺子,有点犹豫,余光里看着院门,只有苗苗蹲在门槛边等,老远看到爸爸就拖长音喊道:“爸—爸—吃—饭—啦。” 方海一手酱油瓶子,单手给小女儿抱起来,进厨房把东西放好才坐下。 禾儿怕爸爸不知道,赶紧给他使眼色。 方海嘴无声问:“你闯祸了?” 才不是我! 禾儿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那会是谁?不会又是他吧。 方海咳嗽一声,说:“我跟老陈换了点酱油,应该够到月底。” 赵秀云欲言又止,最后只有一个“嗯”字。 她什么都不想说,没意思,要找漂亮姑娘找漂亮姑娘吧。 方海坐如针毡,吃过饭洗碗擦桌子,转悠来转悠去,人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专心地织毛衣。 孩子早就躲出去,只有夫妻俩在家。 方海不由得大着胆子坐她边上,说:“大晚上别干了,当心眼睛。“ 赵秀云的手顿住,想起来手上这件是给他织的,没什么好气丢在一旁,说:“不织了。” 她的“不织”和方海的不是一个意思,可惜人家领会不到,还“嘿嘿”笑说:“这就对了,你看你眼睛多好看,别累坏了。” 说话就说话,还想拉手。 赵秀云盯着他的手,问:“你今天怎么跟陈婷婷一起走?” 方海说:“我进院正好看见她,小姑娘家家提那么多东西,就搭了一把。” 都是街坊邻居的,总不能当做没看见吧。 那算什么东西多,看着健健康康一个人,有什么提不动的?娇滴滴给谁看啊。 赵秀云又没什么好脸,说:“你以后离她远点。” 方海喏喏应,不想触她霉头,其实心里不觉得这孩子有什么。 是的,他刚三十的年纪,看二十岁小姑娘,跟看孩子没两样。 说到底,赵秀云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闹什么心,只能得出是因为自己不喜欢陈婷婷的结论。她就是下意识不想给方海好脸色,夜里更是理都不理。 方海一连憋好几天,心里窝火,问她她又不说,在外面对孩子都好好的,独独给他脸色看,什么意思啊? 家里气氛紧张,连带孩子也不爱闹腾。 赵秀云照常上下班,五次里能有三次“巧遇”陈婷婷,人家也不跟她搭话,就是风情万种走过去,说些像喃喃自语的话,让人想发作也没办法。 她刻意盯了一下,陈婷婷好像真的在堵方海,每天差不多的点都从家属院门口过,然后漫不经心叫一声“方大哥”,虽然有点亲近,但又合理。 又不等有什么回应,好像只是见到人打声招呼的客气,就真的走过去,谁看都挑不出刺来,就是不忘给妇联办公室里的赵秀云一个眼神。 挑衅吗? 赵秀云的手渐渐缩紧,咬着牙根想,好样的啊。 方海今天是特地来找她,对上杀气腾腾的眼神吓一跳,咽口水才喊。 那么多人看着,赵秀云也不想把家事闹给别人看,跟着他走到办公室外的树下,有些不耐烦问:“干嘛?” 方海有信心她今天一定会高兴,美滋滋地说:“今天野外任务,打到了野猪群,现在分肉呢,我拿大头,你想吃啥?” 野猪?家属院这五里地,还有这玩意。 赵秀云下意识要看他有没有受伤,手又缩回来。 方海还以为她是顾忌在外面,嘿嘿笑说:“没受伤,今天是射击训练。” 那就好,赵秀云平白松口气,不想太关心他,想想有肉吃,说:“要带油的。” 炸得脆脆的,加上一个东北嫂子送的酸白菜一起炖,孩子都能吃两大碗饭。 方海应得痛快,又跑回营地去。 晚上要做大菜,孩子们饿着肚子等,越闻味道越香,索性跑出去玩。 赵秀云在厨房看火,沉默地站着。 她这几天不爱说话,方海本来是个话不多的,这会是搜肠刮肚,想着法子起话头,问:“你猜今天有多少只野猪?” 厨房里只有锅铲和铁锅相碰的声音,赵秀云隔了一会才应说:“多少?” 唉,怎么有肉还是不高兴。 方海觉得是没办法了,叹口气说:“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这几天他不知道问几次,回答都一样。 “没有不高兴。” 方海今天是非要她说出个三七二十一,倔起来说:“就有。” “没有。” “有。 “没有。” …… 又不是小孩子,赵秀云和他争论几个来回,声音陡然高起来说:“都跟你说没有了!” 这几天她一直在忍耐,这会是开闸泄洪憋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说话呢,自己眼睛先红起来 。 她抿着嘴不说话,又盯着锅看,假装是被烟熏的。 方海被吼得一愣,眨眨眼反而松口气,骂人总比不骂人好。 他蹭蹭挪过去,低声下气说:“祖宗,咱们有什么能说吗?” 不说,他连哪里错了都不知道。 说个屁,赵秀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别扭的,她闷声说:“叫孩子回来,要吃饭了。” 又是这样,方海气得不行,往外走踹一脚院墙,发泄后冷静下来,把两个孩子叫回来。 禾儿跟爸爸咬耳朵说:“妈妈是丢钱了吗?” 在她的印象里,妈妈只有在和钱有关的事情上容易发脾气。 方海觉得孩子有时候更猜得中妈妈的心,但这回是肯定猜错了,他费心做的那些带记号的钱,到现在一张都没丢,就像媳妇说的,人家可能是一时兴起,哪有那么好找到谁拿的钱。 他微微叹气说:“不是。” 哦,不是钱啊。 禾儿也弄不懂,她的年纪还不大理解大人感情的时候,只是转着脑子把自己最近干的事又过一遍,确定没闯祸,就高高兴兴坐下来吃饭。 她还会担心一下家里的情况,苗苗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吃得小嘴满是油花,猛地拽衣角擦干净。 好好的一件衣服,都是油。 赵秀云拧眉道:“方青苗,衣服你自己洗吗?” 方海干净打圆场道:“我洗,我洗。” 就他最能惯孩子。 赵秀云“哼”一声不说话。 吃过饭,又是各干各的去。 方海磨磨蹭蹭跟在媳妇身边,眼看孩子又顺着墙根跑没影,猛地把她拽回房间。 赵秀云吓一跳,手上的碗筷都差不点没拿稳,不由得大骂道:“方海,你发什么神经!” 方海直接反手把门锁住,说:“今天你不把话说明白,我还会更神经。” 屋里灯不亮,他这幅样子居然有几分吓人,赵秀云刚才在厨房里的委屈又涌上来,眼泪怎么都吞不下去,成串成串往下掉。 砸得方海晕头转向的,手足无措道:“不是,你别哭啊。” 他着急忙慌找手帕,赵秀云偏不要,推开他的手,两只眼珠子圆睁睁的,大有今天咱俩没完的架势。 第三次 第三次 赵秀云也是个美人, 她哭起来,别的人不知道怎么样, 对方海是有效的。 他伸着手想去擦, 被拍开也不恼,叹口气不说话,半蹲在地上。 赵秀云坐在床沿, 捏着床单, 大红牡丹,还是结婚的时候买的, 搬家的时候她特意带过来。老话里, 等她将来蹬腿, 这条被单是得跟着她一块烧的。 为了能放得久, 用的是好料子, 软得很, 一年年洗也不见坏,颜色如新。 她哭一会,也觉得丢脸, 上回哭成这样还是她外公走, 自己擦一把脸, 就是不用方海拿过来的手帕。 方海无奈道:“就这么嫌弃我啊。” 赵秀云倔强抿着嘴, 眼睛看都不看他。禾儿发脾气也是这样, 有时候妈妈说她,她嘴上服, 心里是不服的。 方海试图像对女儿那样, 摸摸她的头。 赵秀云已经反应过来, 瞪着他,大有咬一口的架势。 就这两下子, 方海拽着她进房间要说的话已经都忘记,慢慢又把组织好的语言捡回来,问:“你就不能跟我说句实话吗?” 赵秀云理直气壮道:“我说的每句都是实话。” 实话? 实话这碰一下就哭的样子,叫没生气? 方海无奈道:“成,那我就想知道我哪里惹你了?总行吧。” 一直不知道,他哪里知道忌讳。 赵秀云想想说不出来,方海确实没跟陈婷婷走得近,若按人同人的交往来讲,更是点头之交,没什么值得骂的,只是她自己不舒服而已。 她没理,只能憋着,又不说话了。 方海侧着耳等她说点什么,等半天又没动静,有些急切道:“不是,你倒是说呀。” 赵秀云心想有什么好说的,眼皮子一抬说:“要说什么?” 绕来绕去,就这两句车轱辘话。 方海本来就不太擅长说来说去,这会更是急得满头大汗,说:“你要是说,我给你买自行车。” 等会,他哪来的钱买自行车? 赵秀云眼睛半眯起来,说:“你哪来的钱?” 方海觉得不好,这是一件事没说好,又来一件,赶紧解释道:“不是,我老早一个战友,很久没联系,原来跟我借过两百块钱,还以为没下文,也不知道为啥,忽然又把钱给我还回来,今天刚寄来的。” 他为了证明,赶紧掏口袋,本来是想着晚上拿出来讨人高兴的,再加上有猪肉,好歹能得个笑脸吧。谁知道什么都没有,还替自己委屈呢。 赵秀云一眼扫完,骂他道:“两百块,你就没想着要回来!” 这是什么败家子,气死她算了。 方海唯唯诺诺应,解释道:“都是战友,我哪好意思开口,后来他调到海南去,我连人都找不到。” 谁知道过这么多年,会想着还钱。 “怎么可能找不到,你要是想着打听,还有找不到的人了?” “是真没有,我问过,他那是机密,不让人打听的!” 方海生怕她再给自己记一笔,赶紧给自己开脱。 好说歹说,赵秀云勉强消气,她自打开始上班,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走路去公社,心里一直惦记着自行车,但一来家里刚买了冰箱,虽然还够买自行车的钱,她却舍不得全花掉,二来没有票,工业券家里不凑手,只怕有得找。 她捏着钱,撇撇嘴说:“有钱也没票。” 方海今天是真努力,说:“有的有的,我都跟大家说好了,下个月一准有票。” 想也知道不容易,现在谁家的票不紧张。 赵秀云心软下来,说:“也不急这一时半会的。” 要得急的东西搭的人情多。 “没事没事,我都说好了。” 算他办件漂亮事,赵秀云把钱又数一遍,收进抽屉里放好。 方海眼巴巴看着,有点可怜说:“老陈本来都不愿意,是我好说歹说他才肯的。” 哪怕知道是卖可怜,赵秀云都不好意思骂他,下巴不再硬邦邦,又觉得这会说不出什么好听话,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方海再接再厉道:“我知道,我有时候就是蠢。你要不跟我说明白,我真的猜不透。” 哪有人说自己蠢的,赵秀云有时候心里偷骂他,真听人嘴里说出来又不乐意,别别扭扭问:“你觉得陈婷婷漂亮吗?” 好端端的,问这个干嘛,方海难得机灵一回,说:“都没我媳妇漂亮。” 赵秀云瞪他说:“别打岔,问你话呢。” 方海只差对天发誓,说:“这就是心里话。” 说得跟真的似的,赵秀云似笑非笑道:“那人家一跟你说话,你怎么就笑得跟朵花似的?” 说话? 什么时候说话了? 方海仔细回想,哦,是说话了。 陈婷婷说:“方大哥下班了啊。” 他说:“下班了。” 就这话,他从营地到家门口的路上,得跟百八十个人说过。门卫刘叔还天天跟他打招呼说:“小方下班了啊。” 不就一句问候,他对着谁都这样,怎么说得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似的。 方海警惕起来说:“我统共就说了仨字,跟刘叔还说好几句,你可别想冤枉我。” 赵秀云是冤枉不了他,阴阳怪气道:“为这仨字,人家天天在家属院门口等你呢。” 等他?等他做什么? 方海打小没有女人缘,要不是混出点头来,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下汉子,完全想不到自己还能有遭人惦记的时候。 他下意识瞪大眼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她惦记姐夫吗?” 这人,那天不是还说人家看着不像惦记姐夫的人吗?怎么这会又信誓旦旦起来。 赵秀云故意问他说:“不是你说她人挺不错的嘛。” 方海现在知道哪里不对了,手摆得都快飞起来,说:“我那都是客套话,不然要说她看着就不要脸吗?那合适吗?” 赵秀云反被哽住,舔舔嘴唇说:“反正她就是盯着你。“ 方海自认吃一大惊道:“不可能吧,我有啥。” 他要是没混出头,乡下都不好讨媳妇呢。 有啥? 赵秀云上下打量着,他长得不能说英俊,也是一看就端正,不太爱笑,看着严肃的样子,好赖是个团长,工资高啊,还有最重要的。 她语气讽刺得很,说:“人家觉得我只有俩姑娘,你早晚跟我离婚,最好挤下去呗。” 要说这,方海下意识就要反驳,又觉得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想法,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他都只有一句话。 他十分正经道:“哪怕是十个姑娘,咱们也不会离婚的。” 十个? 还挺敢说。 赵秀云这些日子的烦躁散开,肩膀垂下来说:“那要是只有两个呢,也不会吗?” 方海点点头说:“不会。” 就当他没生儿子的命,他认。 赵秀云摸肚子,她到沪市才知道还有人在避孕,乡下可没这种东西,哪家不是孩子一个接一个,她这么久没动静,是个人都不安。 方海摸着她的手腕骨说:“我看陈蓉蓉原来那样健壮的人,生个孩子都成这样,要是你,我真是不敢想。” 赵秀云喃喃道:“我生两个,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话她原来一个字都没提过,过去太久,说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呢。为了不让媳妇吃苦就不再要孩子?乡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与其指望夫妻俩的感情,不如让方海更重视孩子,为了孩子不再生。 男人总是更看重子嗣的,她也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 方海头次听说,有点吓到,说:“什么意思?” 赵秀云想起来都恍惚道:“难产,生禾儿一天一夜,生苗苗的时候两天一夜。” 痛啊,她下意识揪紧床单。 方海语气沉沉道:“我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谁会跟他说这个,离得又远,生孩子好像默认是女人的事情,生出来他倒有份。 他第一次知道,也许媳妇一直说的先不生,是不想生的意思,直视她的目光说:“你不想要孩子,对吗?” 对吗? 常理告诉赵秀云,她不能说心里话,哪家会愿意呢?她嘴唇颤动,说不出来话来。 方海已经从沉默里领会到意思,有一丝叹息。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明白,在他的隐晦表达里,那已经是他能说出的全部情意。 原来全没有被听的那个人接收到,即使有,她仍旧是不敢相信的。 因为不相信,所以有所保留。 为人处世上,或许赵秀云更聪慧,但感情上,开窍的只有方海一个。 他忍不住说:“你怎么这样,我都说了,在我这,你是第一要紧的。” 说过吗? 哦,说过的。 赵秀云长得好,跟她花言巧语的男的,没两打也有一打,比这再好听的话,她在年纪更小的时候都听过,那些人后来怎么没来娶她,是因为不想吗? 是做不到。 说得出,做得到,本来就是两码子事。 说话是一点力气都不用费,最廉价的东西,赵秀云只能说:“方海,我只能且看着。” 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立刻就拿出一颗心来。 方海好脾气地说:“行,你看着吧,等咱们七老八十再说。” 但他也要提要求,有几分强硬地说:“那咱们是不是能说点实话,先说说为什么不高兴?” 不是说过了吗?怎么又绕回来。 赵秀云茫然地盯着地板看,有点脏,明天中午得洗洗,要是太阳好的话,再把秋被也晒晒,过中秋就该转凉,还有什么呢? 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肯回答。 方海耐心等着,他的眼睛算不上大,现在小小的瞳仁里,好像只能容纳眼前人,叫人躲都躲不开。 赵秀云没办法,只好说:“我不喜欢你跟陈婷婷说话。” 小气得可爱啊。 方海笑得憋不住,说:“行,以后我连仨字都不会跟她说。” 不就是没礼貌吗,最简单的事情,有谁做不到。 话是这样说,赵秀云还是要强调说:“她故意的。” 这种心机,方海看不出来,不妨碍他附和道:“没事,我不搭理她就行。” 他话是这么说,第二天是陈婷婷先不搭理的他,人家越过他,径自走向陈斌,显然是才知道家属院有个更大的香饽饽。 赵秀云在办公室看见,也是瞠目结舌,她真是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抽空去和陈蓉蓉说一句。 陈蓉蓉听到妹妹先去招惹方海,又要去招惹陈斌,自己也是吓一跳。 她以为自己能拿捏得住,其实还是招个祸害回来,拉着赵秀云的手那叫一个愧疚,道:“我马上叫她走,你们夫妻别为这个吵架。” 赵秀云一开始是挺生气的,后来想想,没有陈婷婷,还有王婷婷,说白了是他们夫妻俩有问题,今天哪怕是只老鼠出来,都会有问题,脾气好地说:“没有的事,我就是跟你说一句,陈斌家可不是好惹的。” 要是惦记姐夫,陈蓉蓉还只当看妹妹笑话,肉烂在自家锅里不臭,蹦跶到外面可不一样,说什么也要叫她走。 陈婷婷打外头回来,虽然刚在陈斌那里铩羽而归,不过男人嘛,一次上钩的也没什么,她熟练要给外甥换尿布,就见姐姐面色铁青,心里一咯噔,说:“不在床上躺着,当心落病根。” 平常陈蓉蓉只当她刀子嘴豆腐心,知道她下乡的时候没少受苦,又想让她尽心尽力帮忙带孩子,一直忍着,今天知道是不行了,断然道:“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回家。” 不容分说,当晚陈婷婷就回家了。 家属院传出来的是她爬姐夫床,叫姐姐给赶走的。 赵秀云听着这个,眼睛都瞪大,余光里看禾儿还在,赶快拦住陈秀英那张嘴。 陈秀英也是一拍腿,她家里养儿子养习惯,嘴上没把门,都忘了隔壁是两个姑娘的人家,有些讪讪道:“我浑说的。” 禾儿眨巴眼看妈妈,看得赵秀云一顿尴尬,只能随便说点什么忽悠过去。 她也不能怪陈秀英,夜里难免跟方海抱怨。 方海知道她一向很忌讳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到底是养女儿,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但想想说:“别以为孩子不懂,懂得很。” 他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队里多少风流韵事都是孩子嘴传出去的。 赵秀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要让她跟孩子说这些,总有些张不开嘴。像她自己,到结婚那天还是懵懵懂懂的,只有她大姐含糊不清说几句,跟没说差不多。 方海是只懂一点,反正都不怎么样。 她想起来还好笑。 “结婚那天我没好意思说,你亲我的时候,我差点喊‘耍流氓’。” 喝得醉醺醺的,力气又大,她哪里见过这种,第一反应就是害怕,跟待宰的小羔羊似的。 方海自己都记不太起来,回想半天没什么印象,但笃定道:“我只记得那天没成事。” 一天天的,就这些记得最牢。 赵秀云拍他的手,说:“老实点。” 方海前阵子憋得狠,和好就跟小炮仗似的,人家一茬火过去就算,他是一茬接一茬,没完没了。 在这种事上,他向来厚脸皮,凑得特别近说:“你也喜欢的啊。” 发卡 发卡 八月十五是中秋, 赶在中秋前,妇联会给家属们发点小福利, 多数是一两斤米, 再几个月饼。 赵秀云忙着采购做单数人头,手动得飞快,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被打断总有些不悦, 手一顿停下来,抬头看。 求老太? 孩子都是上学去, 找她做什么。 心里奇怪是奇怪, 她还是站起来走出去。 老太太一年四季都打扮讲究, 左右看看, 有几分做贼心虚样, 才说:“青苗妈妈, 能不能上家里说几句话?” 更新鲜了,有什么不能在外面说的? 赵秀云犹豫一下,说:“行, 我跟主任请一会假。” 张梅花巴不得她和求老太打好关系, 赶紧解决李东平的事, 省得三天两头到妇联来烦人, 忙不迭挥挥手说:“去吧, 去吧。” 办公室到老太家路上,两个人都拉些家常, 一直到进屋, 求老太的表情才有些紧张和难堪说:“我今天在云云的东西看到一样, 你看看能认得不?” 白若云的东西问她? 赵秀云感到莫名其妙,定睛一看, 眉头不自觉蹙起,说:“是苗苗的发卡,她爸爸买的,上头本来还有紫色的绒花,禾儿嫌紫配红太丑,偷偷给妹妹拽掉了,印子还在。” 就为这个发卡,方海还到育红班一寸地一寸地找过,动静闹得挺大的。 要不是闹出过动静,求老太哪里能认出是别人家的发卡,她语带试探说:“可不,估计是孩子错手拿回来的,放在自己的钱匣子里给忘了。” 赵秀云淡淡笑道:“可不,孩子看钱最宝贝,不过也得小心,苗苗禾儿都看丢了好几块。” 老太太嘴唇抖起来,最后慢慢蹲下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厥过去。 赵秀云吓一跳,赶快扶她说:“没事吧,快坐下来歇歇。” 家里只有张背靠的小板凳,这回最适合坐人,老太太一时怒上心头,休息一下缓过劲来,说:“云云才四岁,还没到拿钱花的年纪。” 她人生仅存的信念,就是靠这个孩子活,熟料孩子也没教好,悲从中来,无语垂泪。 赵秀云叹口气说:“您也说才四岁,孩子有时候不大懂,得大人时时教着才行。” 年过花甲的老人了,为子孙尽心尽力,恐怕是失望难过的多。 赵秀云挪了小椅子过来,自己坐下说:“不瞒您说,我小时候还因为拿过我姐一毛钱,被吊起来打呢。” 那会也才七岁,家里看得紧,小孩子家家嘴馋,天天盯着糖葫芦不放,她就动过那么一次心,就被抓个现形。 她大姐赵秀丽厨房拿了菜刀,说要剁她的手,一下子小二十年过去,她倒也没长大偷金,一棵小树苗还算笔直。 谁听不出来是劝人的话,求老太苦笑道:“打慧慧去,这个孩子我是捧在手心,生怕有谁磋磨了她,生怕教不好,将来没脸到下头去见她妈妈。” 不是几块几毛的事,老太太是心累,她昨晚才跟女婿又吵了一架,身心俱疲,早上又给孙女这么迎头一击,上年纪的人,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强弩之末,摇摇欲坠而已。 赵秀云说:“满院子谁不知道您待孩子的心,就是孩子妈妈在也做不到这份上,孩子嘛,还小,有时候也不大懂什么好坏的。” 求老太摸着自己的手,枯萎如旧藤,她幼时也是闺阁小姐,出入有人伺候,人到要进棺材的时候,想起来全是那些过过的好日子。 不当提啊,不当提。 她收敛起多余的情绪,说:“当我老太太不要脸,这事能不能请你帮我瞒瞒,回头我让孩子上门给苗苗道歉。” 要是打小沾上拿别人东西的名声,以后还怎么过? 应有之义,哪怕是赵秀云也不得不说,换到自家孩子身上,她恐怕也得想方设法不让传出去。 她再三保证道:“这事绝不会传出去。” 她的人品,求老太还是信得过的,长辈在晚辈前低声下气,还不是为了孩子。 赵秀云看了都觉得感同身受,临出门前说:“您跟孩子好好说,知道错就好。” 为这件事,她走路脚步都有些沉重。回办公室对上同事探究的眼神,微不可见摇摇头。 大家当然都知道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 赵秀云继续打算盘,前头算的都打乱了,只得从头来。 她跟算盘较着劲,连午饭都过时间,禾儿放学回来会先把米饭煮上,闻见糊味见妈妈还没回来,赶快把锅拿起来,跑出去找。 人没到办公室门口,就一路喊着说:“妈妈,妈妈。” 就数她嗓门最大,赵秀云无奈把手上的本子合上,锁好门说:“就晚一会会,喊什么。” 禾儿过来牵妈妈手,说:“饭好像糊了一点点。” 她才不会说是自己玩玩具没闻见味道,睁眼说瞎话道:“我在做作业,都没闻到。” 赵秀云只是有些紧张说:“下次不能这样的啊,要是着起来怎么办。” 多少人家都是这样一不小心给烧掉的。 禾儿应得爽快。 赵秀云半信不信,点她的额头,说:“你啊你。” 可还没忘了上次叫她看火,她把锅给看干了。 玩心重,有时候不是故意的,赵秀云自己当孩子的时候比这更粗糙,想骂都不好意思,谁不是从孩子过来的。 禾儿吐吐舌头,知道这是不会骂的意思,立刻开始撒娇。 赵秀云到家一看,底是糊掉一点,说:“底下的你吃。” 糊掉的有点苦,禾儿不敢反驳,头一歪说:“那我能也吃锅巴吗?” 脆脆的,那她就可以吃糊掉的。 赵秀云点点头说:“行。” 她匆匆炒个菜,从冰箱拿出剩一个底的水果罐头,一点点汁泡上水,给孩子配饭喝。 能有口带糖的的东西,对禾儿来说就是最快乐的时候。 她伸出舌头舔一下水,被妈妈瞪一眼,赶快推过去说:“妈妈,你喝。” 她的口水,赵秀云还嫌弃呢,撇撇嘴说:“你喝吧。” 禾儿看不出妈妈的真正意思,美滋滋地捧着杯子,一口水一口饭,吃得不知道多香。 要是苗苗吃饭能有这个速度,那真是没什么叫人愁的了。 吃过饭,禾儿又赖在妈妈身边,期期艾艾地,一看有所图。 赵秀云索性坐下来说:“洗碗去,洗完再来说。” 禾儿干活是会的,屁颠屁颠去了,洗完连袖子带衣角全是湿的,都能滴出水。 赵秀云帮她拧干,说:“什么事,说吧?” “妈妈,我能去海边玩吗?” 海边? 哦,赵秀云是答应过带孩子去海边,不过暑假出了陈蓉蓉的事,一直没有空,这会她听了,摸摸孩子的头,说:“可以啊,等爸爸放假,咱们就去。” 咱们? 禾儿慢吞吞地说:“是和小麦他们一起去。” 只有几个孩子?那可全都是水。 赵秀云立刻摇头道:“不行,太危险了。” 不是她想得多,是这几个孩子,一个赛一个胆大包天,她还着重强调道:“要是自己跑去,我会打断你的腿。” 禾儿虽然没有被妈妈打断过腿,但这句话对她一向很有威胁力。 她刚升起的小心思退下,悻悻道:“我会很小心的。” 她的小心,跟赵秀云的小心可不是一个等级的,她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 禾儿这孩子,提要求的时候,从来没抱着妈妈一定会同意的想法,被拒绝也恢复得很快,见了高明双手一摊,说:“妈妈不同意。” 高明说不好是失落还是庆幸,想想说:“那我们去水库吧,那里也是水。” 而且一直有人巡逻,算是赵阿姨勉强可以接受的带水的地方。 水库和海,差着十万八千里。 禾儿闷闷不乐,到底没说什么,又跟王月婷“诉苦”。 王月婷说:“我要是偷偷去,我哥肯定也会打死我的。” 小孩子最知道大人的容忍度在哪,偶尔闯小祸可以,想上次她去老虎山,就差点皮都给扒掉。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一副可怜样。 高明见状松口气,心想还是不去的好,他这么看都觉得怪不安的,只是不敢反对。 他忍不住替大人说话道:“去海边还是有点危险的。” 他这话就不该说,王月婷和禾儿都是口齿伶俐的人,枪口掉向他。 “我们才不是一直闯祸的人!” “就是,会很小心的!” 高明嗫嗫,就差逃跑。 他们这边的“密谋”,赵秀云是不知道的,知道也没用,天要下雨,孩子要闯祸,都是拦不住的。 她一下午赶着把账算出来,下班回家做饭,才炒上菜,方海带着两个女儿回来。 赵秀云头也不回说:“洗手洗干净了。” 方海拿杯子的手缩回,和孩子对视一眼,赶快到院子里洗,生怕被抓个正着。 赵秀云端着菜出来,又催促道:“桌子都不收的吗?快点。” 一天到晚,就只有她一个人追在屁股后面喊喊喊。 禾儿第一个响应,乖乖巧巧拿筷子盛饭,一家四口都坐下来,才开始要吃饭,有人敲门。 赵秀云心知肚明,求老太这是连顿饭都等不及,想把这事赶快解决啊。 不想说 不想说 求老太是带着白若云两个人上门的, 看得出来,孩子已经被教训过一顿, 眼睛都是红的, 跟小兔子一样。 叫人看了都觉得可怜。 赵秀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请她们祖孙坐,寒暄道:“吃过饭没有, 坐下来一起吃点。” 孩子哭成这样, 都不问问吗? 方海纳闷了,当自己是哑巴, 寻思这又是什么新把戏。 求老太是个聪明人, 自然不会像别的家长帮孩子遮遮掩掩, 那才是在害人。要说她对唯一的血脉是真没少费心思, 就盼着她能过得好。 她脸带几分尴尬说:“若云, 你自己说。” 白若云可怜巴巴揪着一个饼干盒, 上面写了草原英雄小姐妹几个字,这种饼干贵,比本地卖的几种都贵, 赵秀云买得都少。 她其实还不到能知道对错的年纪, 隐约知道拿人家东西不好, 所以拿回去就藏起来, 谁也没敢说, 但那里不对呢,叫她说她又说出来。 她刚刚被奶奶骂过一顿, 还打了小手板, 心里别提多委屈, 但还是要照着教的话说,抽抽噎噎道:“苗苗…..我拿了你的发卡和钱……对不起。” 小一个月的事情了, 苗苗其实已经忘记自己的发卡,连带和姐姐争论“若云不是小偷”的事情,也随着姐姐不再提起给忘了。 但禾儿没忘,先是看妈妈一眼,又看爸爸一眼,再看妹妹一眼,看她不说话,推她一下说:“若云在跟你说话。” 苗苗哪怕是这时候,说话也是慢吞吞地,小丫头缓缓摇头说:“没关系。” 她默认“对不起”后面是“没关系”,虽然有点不高兴,只撅着嘴拽妈妈的手。 一下子就有些僵住,求老太打圆场说:“是若云做得不好,奶奶给你买个新发卡可以吗?” 新发卡啊,苗苗眼睛眨啊咋,又摇头说:“爸爸给我买了。” 粉粉的,现在就在头上戴着,虽然姐姐说不好,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大人会圆滑、会尽量想和平,小孩子不会。 禾儿觉得爸爸妈妈有时候会糊弄,大着胆子说:“求奶奶,还有五块八毛九。” 她的一块六毛二,妹妹的五毛七,爸爸的五毛和高明的三块二。 求老太从饼干盒里数出来的就这么多,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 她推了孙女一下,若云有些害怕地把饼干盒给禾儿姐姐,她知道最近禾儿姐姐很不喜欢她。 禾儿打开饼干盒,不避讳甚至想数一下钱,怎么不干脆把人家的脸放在地上踩,赵秀云觉得这缺心眼的样子,真是跟爸爸一样一样的,咳嗽一声以示警告。 禾儿手一顿,拿起了发卡,说:“是妹妹的。”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甚至想“一雪前耻”,大声告诉妹妹“白若云就是小偷”,以示自己的权威性。 但她不敢,她还不想屁股开花。 赵秀云笑笑,还是想着小事化无,说:“行了行了,说开就没事。您要不要带孩子在家里吃个饭,我添副碗筷。” 求老太哪里好意思,又说几句就带孩子走。 方海从刚刚就不太喘气,像根柱子,这会才说起话来。 “不是,还真是她拿的啊?” 赵秀云叹口气说:“可不是。” 她半蹲下来摸摸苗苗的头说:“怎么不说话了?” 虽然平常就不太爱说话,现在是格外沉默。 苗苗不像姐姐揣摩妈妈心情说话,像是在组织语言,有些迷茫道:“我刚刚不想说‘没关系’。” 不想说没关系想说什么? 方海插话说:“若云已经跟你道过歉了。”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她觉得犯小错是正常,求老太态度也很好,两个孩子又是好朋友,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她试图理解孩子,却发现理解不了。 眼看饭菜要凉,只能说:“先吃饭,吃完咱们再说行吗?” 汤上面都快结油花了。 这顿饭吃的,连禾儿都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说话。 赵秀云夫妇面面相觑,以为孩子是受到的冲击太大,也没搭话。 吃过饭先问大的说:“怎么啦?” 禾儿敏锐提问道:“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说没关系?” 这个,它倒也不是一定,可大家都默认是这么说的呀。 赵秀云觉得奇怪道:“那不然你想说什么呢?” 禾儿对着爸爸妈妈,多少有点诚实,她知道什么话说出来会挨骂,什么话不会,大多时候是有选择地说。 她一派天真样说:“可是我很生气啊,如果她没有拿,我就不会跟妹妹吵架。” 她跟妹妹从来不吵架的,都是因为白若云。 苗苗现在想起来了,她虽然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情绪,也说:“不跟姐姐吵架。” 到底年纪小,说得有些模模糊糊的。 赵秀云其实还是更愿意孩子一如往昔的,但还是先问:“那你以后还跟若云一起玩吗?” 苗苗看姐姐,好像要她先点头的样子。 禾儿看妈妈,似乎在问能不能说实话。 赵秀云头回不想承受这个压力,去看枕边人。 方海无数次想在这个家有一些地位,可这地位来得太突然太沉重,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抉择,迷茫地转转头。 哦,家里就四个,最后一个是他。 他几次欲言又止,想像孩子妈妈平常那样,说出些既有大道理、又浅显的话来,却遗憾于自己能力不足,不管怎么想,都张不开嘴。 只得把皮球又踢给孩子,说:“想怎么样都可以。” 禾儿想了想,其实白若云很照顾妹妹,她也不能每天带着妹妹,那还是让她们一起玩吧。 她点点头说:“一起玩吧。” 明明是苗苗的事情,姐姐说了算,好像也合她的心意,小丫头有点如释重负。 赵秀云又企图解释一下这一行为,觉得大概是苗苗对白若云拿东西是愤怒的,但还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方海心里有些发愁,等孩子不在家悄悄问:“是不是有点太计较了?” 大家都教孩子要大方,怎么到自己家里还反着过来。 赵秀云抿嘴道:“我不知道。” 她擅长讲道理,今天像是被孩子上了一课,对自己长久以为的“正确教育”,有一些怀疑。 她问道:“你觉得我大方吗?” 方海犹豫一下,说:“有时候挺大方的,有时候……” 人嘛,不可能永远不计较。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她现在要是看到陈婷婷,估计还能翻白眼。 赵秀云又反问说:“你觉得你大方吗?” 方海自认是个不爱计较的,男人心眼粗嘛,可要叫他讲,还想得起小时候他三哥抢过他一碗饭。 一碗饭,本来没什么,但他因此饿一整天,记二十大几年。 这样他算大方吗?应该不算。 总有些事是过不去的,方海无奈叹气,其身不正,好像也没办法强求孩子,只能道:“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其实还是他们想得太多,苗苗记得快,忘得也快,还是跟若云玩得很好,叫求老太松口气,连带着跟赵秀云亲近不少,常常送点吃的喝的过来。 老太太擅长腌酸菜,一送就是一大罐,赵秀云总不好白收人家的,正好又到能买猪肉的时候,选了个不上学的中午,就想着请他们祖孙到家里吃个饭。 猪肉炖粉条是大菜,赵秀云在厨房里忙着,求老太不好等着吃,在一边搭把手,顺带聊聊天。 赵秀云有任务在身,这谁都看在眼里,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是外人,有些话本来不该说的,但老太太能不能听一听?” 求老太择菜的手停顿,叹口气道:“你说吧。” 到底不像对着妇联其他人的时候咄咄逼人。 赵秀云搅和着锅,问:“您六十有三了吧?” “有了。” “那我说句不吉利的,您还能看孩子多久?” 多久,有一天算一天呗。 求老太想起自己跟赵秀云亲近,不就是为了自己有个万一,能有个心地善良的人,帮着孩子一把吗?她自己的命自己知道,就这体格,短则三五年,长则□□年,还能再看顾孩子多久? 赵秀云其实也猜到了,叹口气说:“您一走,他还是要再娶的,不如趁着能把把关,选个好拿捏的。” 脾气软和的、心地好的,再不济挑个蠢笨些的,对孩子都不算太差。 或者有缘分,真心换真心,能有个半路母女的缘分。 求老太闷不吭声,好半响说:“我也知道,东平就是想给李家留个后,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坎。” 她的姑娘年纪轻轻一蹬腿走了,倒是李东平还有命享娇儿美妻的福,凭什么? 谁能过去呢?可走了的人看不到,总得为活着的好好绸缪吧。 赵秀云有几分推心置腹道:“当年我生苗苗不太好,靠着不想把孩子留给后妈的心撑过来的,您看禾儿现在就有些骄纵,其实我生她的时候头一个,比现在还娇惯呢。是那回过鬼门关,我才想着人有万一,要是留下她什么都不会,才是害她。” 打那开始,禾儿才会的做家务、管钱。 父母爱子女,为之计深远。 求老太再迈不过去,李东平那颗想留后的心还能拦多久? 再下去,连恩情都消磨干净,对孩子难道是好事吗? 不如趁着还有点愧疚,早早顺他的心,多攒点钱留给孩子。 当然,要是李东平对岳母和孩子一向不好,这话赵秀云是不敢劝的。可人家做得不大差,虽然叫人看不太惯,可世情摆在这里,道理就在他那里。 早晚的事而已。 苦心 苦心 早晚而已。 求老太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对赵秀云的善意还不足以支撑她的平和,陡然刻薄起来。 “说得简单, 是你你会怎么样?” 赵秀云怔忪, 眼里一丝悲哀,忽然喊道:“禾儿,进来一下。” 禾儿甩着两个小辫子跑进来, 额角的汗滴落, 又被她毫不在意地擦掉。 领着两个妹妹玩,她小脸红扑扑的。 赵秀云给女儿拿手帕, 跟她说:“如果你是若云, 有了后妈会怎么样?” 禾儿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 否则她就不是好孩子, 递了个眼神给妈妈。 赵秀云手掌在她头上摩挲两下, 以示鼓励。 求老太虽然搞不懂她们母女打什么机锋, 还是做出倾听的样子来。 还是那句话,禾儿多少有点好为人师,清清嗓子说话。 “如果她对我好, 我就对她更好。” “如果她对我不好, 那就要让大家都看到, 叫我干活, 我就从早到晚干, 不让我吃饭,我就饿晕在马路上。” “如果她不要名声, 那就硬碰硬, 我们光脚不怕穿鞋的, 豁出去了。” “如果爸爸站在我这边,就更好啦, 我还可以欺负她。” 这是七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求老太怎么看禾儿都不像有这个心机,震惊看向赵秀云道:“你都这么教孩子?” 赵秀云打发孩子去外面玩,才说:“我不能保证自己长命百岁。” 但她要保证自己的孩子长命百岁。 求老太意识到她的意思,女婿再娶是拦不住的,或早或晚,她应该做的,是教若云怎么把日子过好。 她不是笨人,只是放不下。 老太太长叹口气说:“我知道了。” 赵秀云晓得过这一关不容易,劝她道:“往好处想,他还是有点良心的。” 有良心? 女儿尸骨未寒就要再娶的良心? 求老太冷笑不说话。 赵秀云也苦笑,是,日子到这一步,分明是他该做的事,竟也要是个有良心的人才行,不是仗着这个,她们祖孙早过不下去了。 这世道就这样,逝者有什么恩谁在乎?大家只看得到生者怎么做。 交浅忌讳言深,但看孩子,赵秀云总是容易不忍心。 她说:“您年纪大,看过的总比我多。” 求老太经过乱世,确实什么都看过,也不得不承认,李东平是还有点良心,不然把她和孙女随便打发到外地乡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换个心肠毒些的,再不管不顾些的,呵。 她尤为讽刺道:“我还得谢谢他。” 赵秀云沉默片刻,说:“您还有若云。” 为了孩子,她可以拿命换。 求老太陷入沉思,良久道:“难怪陈芳天天在家骂青禾,说她把好好的孩子带坏了。” 呵,是把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带聪明才对。 高明要是没禾儿,现在还在被蹉磨呢。 陈芳这种人,真是拿什么话骂都不过分,再加一个高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赵秀云道:“您好好睁着眼,世上总不会都是这等人。” 不求把若云当亲生的,只求井水不犯河水。 求老太显然还是不甘心,这些道理她从前难道不懂吗?是做不到。 因此含糊道:“再说吧。” 一次当然是说不动的,赵秀云只是说:“您别嫌我多事就好。” 求老太神色淡淡道:“我不糊涂的。” 要不是心疼若云,人家犯不着淌这样的浑水。她其实知道大多数人劝的都是为她和孩子,只是不想听罢了。 赵秀云也就不再提,叫孩子洗洗手吃饭。 吃的午饭,方海不在家,在孩子的印象里,吃肉的时候爸爸都应该在。 禾儿吃得谨慎,想给爸爸留一点。 她平常吃饭快,没叫妈妈烦恼过,今天倒是奇怪。 赵秀云忍不住问:“你早上吃多少饼干了?” 要不是肚子填满,不该吃不下才对。 禾儿扭扭捏捏,靠在妈妈耳朵边说起自己的小心思。 赵秀云发笑道:“晚上还有,快吃吧。” 到底觉得孩子懂事,晚上得意洋洋讲给她爸爸听。 方海才吃一大口肉,果然欣慰道:“爸爸没白疼你。” 禾儿甜甜笑,两个梨涡清晰可见,两缕碎发垂下来,像一颗红苹果。 笑完就问:“爸爸,你什么时候放假啊?” 放假,就可以进城玩了。 方海无奈道:“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会?” 禾儿为自己辩驳道:“不是要去玩才喜欢爸爸的!” 是一直喜欢,妈妈排第一,妹妹排第二,爸爸可以排第三呢! 诚然,她不说出来,方海自己也是有数的,但她认认真真强调爸爸排第三,还是叫人难过。 这家拢共就能排出前三,他还能排第几? 不知好歹的人啊,夜里还抱怨。 赵秀云听了,无情告诉他说:“你进步了,原来排第三的是孩子大姨。” 她大姐对孩子一向不赖,见得多,自然感情更深。 方海瞪大了眼,不知道要感激进步,还是嫉妒大姨子都曾排在自己面前。 他努力安慰自己,假以时日,也是有可能超越苗苗的。 他在这里要争,在媳妇那里更要争。 问她:“我啥时候能排在两个孩子中间?” 瞧瞧,他都不敢说超越禾儿,那是她妈的心头宝。 赵秀云没好气推他,说:“现在,行了吧。” 哪怕是随口应,方海也认,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赵秀云心软下来,想想还是把今天跟求老太说的话跟他说。 方海的反应也一样,说:“你这都教的孩子什么?” 反正是他说的要诚实,赵秀云被偏爱就破罐子破摔,说:“我就是这么怕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方海忍不住摸她肚子,这得生孩子生得多难,才能怕成这样。 他也没有觉得这样不妥的底气,想想说:“你那天不是说有那个什么计生用品,咱们也领一点,万一怀上呢。” 赵秀云立刻警惕道:“你去,我张不开嘴。” 避孕这件事对她来说没什么概念的,本来觉得医生说不好怀,大概就是怀不了,现在想想还是不够安全。 方海也不忘强调说:“咱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还要到七老八十呢,一天天净琢磨这些不吉利的事。 赵秀云扑腾起来,说:“都是没随军之前的事。” 那时候又不熟,她当然得为孩子多做打算。 方海一下子有些后悔,说:“当年绑也该把你和孩子绑到西北。” 条件确实艰苦,他自己也只提过一次,就没再提。 赵秀云忍不住假设道:“要是我一结婚就随军会怎么样?” 怎么样? 方海忽然想起来,说:“有一年下大雪,冻死不少羊,队里一口气全煮了,随军家属也能分不少肉。我那时候就想,你和孩子要是在,能多吃口肉。” 他就是普通人,想不出那些风花雪月的。 羊肉啊,沪市不常见呢。 赵秀云被他说得都馋了,开始琢磨哪里能弄到羊肉。 方海听了笑说:“弄得到也不一样,西北不是这种羊。” 赵秀云不服道:“都是羊,我看吃到嘴里都差不多。” 又说他:“你怎么这么扫兴,有得吃不就行了。” 方海连忙告饶道:“我知道哪里有。” “哪里?” “上回出去训练,山里看到的,我回头问问去。” “行,要羊腿啊。” 就这么说定,方海第二天真想办法牵回来一只羊。 一只活羊! 咋不弄只活猪回来? 赵秀云和“咩咩”叫的羊四目相对,气急败坏说:“你弄它回来做什么。” 还在咬她好不容易才活起来的葱!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方海说:“人家就出一整只,我也没办法。” “那就不要啊!又不是非得吃。” 方海赶快哄她说:“剁一剁放冰箱,能吃很久的。” 都说给她弄羊回来,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要不是家里有冰箱,赵秀云能把他的头剁下来,看天色太晚,没好气道:“明天一大早必须弄好。” 杀羊又不是小动静,方海借了食堂的地方,满院的人都去围观,热闹得像过年看杀猪。 禾儿叮嘱再三,要妈妈叫她起床,大着胆子跟过去,从眼睛缝里看一眼,立刻捂上。 小孩子总是害怕的,就是赵秀云也不太爱看放血,回家腾冰箱。 陆陆续续有人来敲门,问肉能不能换一点。 连肉带骨小三十斤,赵秀云巴不得有人要,忙不迭应,又去借秤回来,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只羊腿。 把方海心疼坏了。 倒不是为了肉,而是他的私房钱,怎么左手倒右手,就变公家的了?他现在攒钱可没有以前容易。 赵秀云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不高兴费劲弄回来的肉孩子没吃多少,解释说:“冰箱真放不下。” 为了省三百块,买的小一号,谁知道越用越不够用。 方海听出她误会,可怜巴巴说:“媳妇,我能要五块钱吗?” 口袋空空,孩子要是想吃糖他都买不了。 花钱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呢? 赵秀云有时候真是气他这个性子,也知道他单舍得为她和孩子花钱而已,不然哪能攒下那么多钱。 这么想,气顺许多,大方给他十块钱。 中秋 中秋 这只羊腿来得很是时候, 正好能在八月十五吃。赶上发节日票,家属院供销社弄了一批罐头来。 内部的东西不用早起排队买, 秀云按着平常的点起, 打哈欠把饭煮上,才去供销社。 人头攒动。 她数了数,家属院的妇女几乎都在, 挤得不像样, 其实发的票是有数的,每个人都能买到, 早来晚来都一样。 她是个怕挤的, 看大家都这样, 难免也着急, 探头探脑地, 拽住边上的人问:“怎么, 不够买吗?” 那位嫂子答:“够的够的,这不都在买嘛。” 够的挤什么,叫赵秀云摸不着头脑。 她又张望一会, 没看出什么来, 反而看这样觉得喘不过气来, 供销社的门都快叫挤破了。 还是晚点再来, 又不耽误什么。 她转头, 到隔壁菜站买菜。 今天是八月十五,菜也比平常的种类多, 赵秀云买完跟张姐拉几句家常, 才往家走。 家里, 方海正在东倒腾西倒腾地找东西,两个姑娘一脸无辜地站在一边。 大早上, 又是在闹什么? 赵秀云问:“干嘛呢?” 孩子心虚往后退一步,又想着叫爸爸帮说话。 方海难得有些无奈道:“床塌了。” 什么玩意? 赵秀云眉头蹙起道:“怎么塌的?” 方海叹口气说:“她们俩在床上跳来跳去,就塌了。” 赵秀云三令五申不许她们在床上跳,大过节的这是想挨揍是吗? 她要不是看在忌讳,现在就把俩孩子打一顿。 禾儿很有义气把妹妹挡在身后,大有“炮火还是直冲我来”就好的意思。 赵秀云一向也说她最多,苗苗安分,不是姐姐带着闯不出什么祸来,没好气瞪一眼说:“你啊你,给我等着。” 她进厨房放东西,听见自己那间房丁零当啷的声音,吓一跳道:“我以为是她们睡的那张?” 方海今天难得睡得晚,都没醒呢,孩子就冲到床上蹦蹦跳跳,也幸好是他还在家,不是手脚快的话,苗苗恐怕要跌一大下。 他跟孩子妈妈告状说:“多危险啊,苗苗差点滚一下。” 他都排第三了,怎么好意思说孩子,别回头又给挤出去前三。 赵秀云拧他一下,说:“你就会告状。” 有本事说孩子两句去啊。 方海才不敢去,嘿嘿笑,又丁零当啷敲起来,敲一会停下来说:“咱们以后晚上动静得轻点。” 说这些倒是伶牙俐嘴得很,赵秀云气得踢他。 过节不兴打孩子,难道还不能打男人吗? 得,方海认了。 赵秀云开抽屉拿饼干,路过客厅的孩子,两个都眼巴巴看着,大概知道刚闯过祸,不敢说要吃。 她半个月前就买了好吃的,预备过节吃,现在是拿出来也不是,不拿出来也不是,自己叹气说:“你说妈妈打不打你们?” 禾儿心里当然是不想的,但嘴上应说:“要打的。” 手却缩在后背,一动不动的。 赵秀云没好气道:“我告诉你啊,现在我是不打,但是今天要是再有个什么,你想想会怎么样。 她说完把饼干给她们,说:“等下吃完饭,拿出去分。” 孩子也有自己的人情,你有什么,我有什么,都是分着吃的。 禾儿捧着盒子数有几块,把自己的和妹妹的先分出来。 赵秀云也不管,进厨房炒菜。 早上吃饭,还有菜有肉。 方海一大早累出一身汗,问:“牛奶怎么办?” 每天都定的,现在孩子是喝不下了。 赵秀云说:“黎大嫂那天教我的,说做什么双皮奶,我待会再去问问,今天弄个新鲜的。” 她打来家属院,真是跟五湖四海的人学做饭,做出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好吃。 方海不知道双皮奶是什么,不妨碍他点头。 赵秀云其实也不太知道,但想着什么鸡蛋、牛奶、糖的,总不会是什么不好吃的东西吧。 她吃过饭就揣上两个鸡蛋上门“学艺”,黎大嫂是广东人,说的普通话那真是…… 满院子还只有她一位广东的家属,很是孤单,自从知道赵秀云能听懂一星半点,那叫一个热情,逮着她就是叽里呱啦一顿说。 语速一快,即使是赵秀云听起来也觉得费劲。她嘴巴微张,时不时发出两句第一声和第二声的“啊”,作为应和,其实根本没怎么听懂。 好在黎大嫂也只是需要有人听,等赵秀云学完提出要走,还有些依依不舍道:“再来家里坐啊。” 赵秀云应道:“好,谢谢嫂子啊。” 她拐出门松口气,路过空地看孩子跳皮筋,苗苗蹦跶蹦跶没跳过去,还摔了个屁股蹲,蹲完站起来自己拍拍。 这孩子,是真好带啊。 她驻足一会,见孩子玩得好好的,就回家了。 方海还跟那张床折腾呢,弄了木头从断裂处补上一截,补得都快不通风了,赵秀云看看说:“应该能行,不要再弄了,吵都吵死。” 敲来敲去,脑壳子都嗡嗡响。 方海颇有些不放心地说:“我怕它晚上再塌。” 晚上…… 赵秀云打他说:“就你话多。” 她进厨房又开始干活,琢磨居然只要蛋清,那就把蛋黄炒出来给方海吃。 她先做一份试试手,拼命哈气吹凉,又打开风扇吹。 方海洗过手凑过来看,问:“这就是双皮奶啊?” “嗯,你尝尝。” 呼呼冒热气,方海谨慎碰一下,觉得牙都烧起来,跳一下脚,过一会吃,还是烫得嘴一动一动的。 赵秀云赶快让风扇对着他吹。 方海吞下去,回味一下说:“咋没什么鸡蛋味啊?” 就放了蛋清,估计也是出不来什么味道,赵秀云自己尝一口,鼻头微皱说:“好甜。” 估计糖放太多了。 甜吗? 方海咂舌头回味,说:“你不爱吃甜,我和孩子吃着估计正正好。” 也是,赵秀云又把剩下的几份做上,又炒蛋黄给方海。 他是个闲不住的,又在补墙,侧过头说:“我不吃,你吃。” 每次都这句,其实这个家数他们夫妻嘴最馋,孩子才是什么都吃过,什么都不缺。 赵秀云现在都知道,说:“快点吃,我还要洗碗呢。” 方海把手头东西放下来,先让她吃一口,夫妻俩就着手,就在院子里吃起来。 陈秀英趴在墙上说:“哟,这大早上干嘛呢?” 给赵秀云吓一跳,她脸皮本来就薄,但是万万没想到能有人在墙上看,窘着一张脸说:“你怎么在那?” 陈秀英忘了刚刚的事,立刻骂道:“赵民这个兔崽子,扔石头把我墙都打破了。” 他们家四个儿子,真是没一天消停的。 方海手里也在补墙,就说:“嫂子,等会我帮您也补补。” 哎呀呀,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 陈秀英也没客气,就是又骂几句他们家老赵。 赵庆今天估计没放假,不然早跟她吵起来了。 赵秀云把空碗洗了,再去探供销社,她站在树下看来看去,人怎么就不见少,这是买罐头,又不是发钱。 她捏着钱琢磨,要是再不进去,就赶不上吃午饭。 看来不想挤也得挤了。 赵秀云一咬牙,要冲进去。 方海本来要去战友家唠嗑,拉住她说:“一脸悲壮,干嘛呢你。” 悲壮这两个字,用得委实不错。 赵秀云抬下巴示意他看,说:“这么多人,有得我挤的。” 方海本来想说自己去,定睛一看全是妇女,那他要是进去就太不合适了,别闹出什么误会来。 只能说:“下午再来吧。” 那怎么行,赵秀云中午的菜谱都定好了,没有罐头可不行。她卷衣袖,说:“行了你别管,做你的事去。” 这事方海是真没法帮,听她的话走了。 赵秀云在人堆里过一圈,衣角都狼狈的皱巴巴,她抚平后,到家把东西收拾好,看着空空的柜子又满起来,有几分舒心。 本来就是秋收时节,哪家到这个季节不是粮仓满满。 她就喜欢过节,打小就喜欢,能当家了更喜欢。 赵秀云把羊腿肉切一块下来,剁得碎碎的,加上调料和胡萝卜,调制成馅,又和面。 按一位新疆嫂子的说法,这个饼应该是要烤的,但没有炉子,她想着加油下去煎也可以。有油有肉,怎么可能有不好吃的东西。 说白口味都差不多,油糖肉,只有一样加得足足的,全家的舌头都能给咬下来。 果不其然,还不到饭点,禾儿就带着妹妹和好朋友回家。 赵秀云把新鲜出锅的饼子夹出来,一个孩子发一个,高明嗫嗫说:“谢谢赵阿姨。” 孩子跟孩子是不一样的。 王月婷就没想那么多,虽然也说谢谢,但不会觉得心里不安。她妈在火车上到处跑,每次回家都会带各地的好吃的,她哥大部分都留给她,她又大部分拿出来跟好朋友分。 赵秀云摸摸高明的脑袋,把给他们准备的双皮奶从冰箱拿出来,才放一会,不是很冰,也够孩子高兴的。 几个凑在一起,还没到午饭的点,已经肚子圆滚滚,两手油汪汪。 她看了就高兴,厨房里忙来忙去,看点差不多,使唤道:“禾儿,找找爸爸在哪。” 好不容易放天假,跟孩子一样野得没边了似的,到点都不知道回家吃饭的吗? 禾儿手擦擦,跑出去没两步,又蹿回来说:“爸爸回来了。” 又跟妈妈小声嘀咕说:“若云爸爸也来了。” 小孩子的情绪最直白,语气里几分嫌弃。 李东平,他怎么来了? 来者是客,王月婷和高明各回各家,赵秀云摆好碗筷,说:“老李来了啊,屋里坐。” 这个点来,可不就是来吃饭的。赵秀云不是小气的人,可还是有点疑惑看一眼方海。 方海趁着拿东西的功夫说:“我随口客气一句,他还真来了。” 就是一起在战友家碰上,出门的时候顺道一块走,大家也就唠唠嗑,根本不熟,他就不该多这句嘴。 还挺没眼色,孩子都知道饭点不该在别人家,不用人留就一溜烟跑得没影,大人还更不懂事。 但赶客到底不妥,赵秀云还是请人坐下来一起吃。 父女 父女 这一顿饭花了赵秀云一早上, 孩子早就东一口西一口,吃得饱饱的, 正经吃饭的只有大人。 李东平也是早上出门前跟丈母娘吵架, 脑子一热才跟着方海回家,两人级别差着,平常来往不大多, 但男人嘛, 几杯酒下肚,就是亲兄弟。 赵秀云听了一耳朵, 听出他是跟求老太吵过架才出门的, 吃过饭留两个男人在家, 她带着苗苗去找若云玩, 禾儿自己出去玩。 大过节的, 家家饭菜都丰盛, 求老太在收拾桌子,听见声来开门,见是她赶快迎进来, 说:“来了, 吃过饭没有?” 赵秀云跟着寒暄道:”吃过了, 你们吃了没?“ 苗苗跟求奶奶问过好, 一溜烟跑去跟白若云说话。 两个孩子玩得好, 大人坐在八仙桌上喝茶闲聊。 求老太讲几句,听出李东平中午是在他们家吃的饭, 叹口气道:“我也不怕丢人, 大家都知道的事。” 赵秀云觉得无话可劝, 只做宽慰道:“您还有若云呢。” 她们这边在说,方海那边也在说, 主要是李东平在说。 他喝了几杯有些上头,脸微红,声音高起来。 “方团,你说,我有什么错。她怕后头的虐待孩子,我知道,我也说了,不管谁进门,家里还是她管钱。不管我有几个,若云都是头一个,你平常也看得到,我对孩子,你就满院子看看,不大算差吧。” “我就是想给我们老李家留个后,做错了什么。咱们在外头出生入死,现在是太平,可谁出任务不是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要有个什么,那我们家不是绝后了。” “若云姓白,不姓李,她将来再嫁出去,生下来的孩子更不会姓李。我原来想着,是男孩,我也就认,我好歹有个儿子,可你说,她偏偏是个姑娘,她怎么偏偏就是个姑娘!” 这话要是在外面,十个里九个附和,方海就是那九个里面一个,他刚要随口接话,对上一双眼。 禾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家,也不知道在旁边听多久,定定地站在门边,没有什么表情。 那双眼睛,很像她妈妈,圆睁睁的,素日里很是灵动,这会好像是一潭死水,没有波澜。 方海一直知道,老大对自己是有几分疏离的,他以为是因为从小没陪在身边的缘故,然而最近他的心眼是长不少,虽然没有参透小孩子为什么这样悲伤,却敏锐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很重要。 改口说:”姑娘又怎么了?我看好得很。” 禾儿神色放松,踩板凳从柜子最上面拿出一把糖,又悄悄退出去,背影里几分倔强。 方海心里长舒口气,也没心情再和李东平瞎扯,把他送到家,转过头去找禾儿。 禾儿正在跳皮筋,她在同龄的孩子显得高,一蹦三尺高,皮筋撑到脖子高,也能跳进去。 方海招手叫她。 禾儿擦擦汗,大概知道爸爸要说什么,有些不情不愿。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倒有点像刚来家属院时候的样子。 方海隐约摸到点孩子的心思,学着她妈妈的样子蹲下来,问:“禾儿,能跟爸爸说说话吗?” 禾儿跟在爸爸身后往家里走,大概是遗传,她比一般孩子聪慧,也更洞察人心,虽然不开口,脑子里已经转好几圈,猜测究竟是要说什么。 到了家,她仍然一脸戒备。 方海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被孩子划成自己人,这会看来,还不是。 他慢腾腾想着开场白,不知道怎么讲比较合适。 禾儿脚底磨地板,头垂着看,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势,忽然抬头问:“爸爸,为什么姑娘就是‘偏偏’?” 小孩子目光灼灼,好像照亮大人所有虚伪。方海都不敢顾左右而言他,诚实道:“因为你李叔叔想生儿子。” 是呢,大家都想生儿子。 禾儿不是小孩,她听着风言风语长大,她读书好,大家会说“要是男孩就好了”,她懂事,大家会说“女孩应该的”,她不管怎么出众,最后也只化成一句话。 “可惜不是男孩。” 为什么是可惜呢?小孩子也知道可惜不是什么好话。 她明明是妈妈的宝贝,说起来像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她不想做不被期待的孩子。 她有愤懑,很应该的,是人都会有,她听得多了,忍不住退后一步说:“爸爸也是,对吗?” 方海蹲得累了,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说:“是。” 他叫媳妇要诚实,其实这是件很难的事,因为实话说出来果然伤人。 禾儿对爸爸显然也不满了 ,眼睛瞪得圆睁睁的。 方海想摸摸她的头发,被孩子躲开,这要是说不好,以后只怕会少一个女儿。 他接着说:“可是爸爸更喜欢你和妹妹。” 不在乎是男孩女孩,而是喜欢这两个孩子,她们可爱、天真、懂事,叫人心疼。 禾儿反问说:“是女孩也喜欢吗?” “嗯。” 方海试图给孩子解释清楚,说:“不是因为男孩女孩,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孩子。” 孩子不就是男孩跟女孩吗? 禾儿有点听不懂,但她还是反复确认说:“所以不会有小弟弟?” 只针对弟弟吗? 方海问:“那可以有小妹妹吗?” “可以。” 方海早看出她不太喜欢小男孩,问:“为什么弟弟不可以?” 禾儿犹豫再三,还是说:“有弟弟,你就不会喜欢我和妹妹。” 方海一时语塞,这个话未必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但当着她们面说的人一定很多,以至于禾儿对弟弟有很深的抗拒。 扪心自问,他确实更喜欢男孩,他现在抛却这种性别之见,只是因为他疼爱孩子远远超过这种喜欢,也不舍得媳妇再吃生孩子的苦。 这种感情,应该是很难和孩子解释,他只能拍胸脯保证说:“不会有弟弟,爸爸也只喜欢你和妹妹。” 禾儿歪着脑袋说:“那妈妈呢?” 她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这个家的其她人。 方海有些羞怯于在女儿面前承认,然而孩子的喜欢和他理解的喜欢不是一个意思,仍旧直愣愣看着爸爸,大有他说不喜欢,立刻就要和他割袍断义的意思。 这谁受得住? 他黑脸上一丝粉,吞吞吐吐地说:“喜欢。” 说得好像是被逼的一样,禾儿不信,狐疑看着爸爸,她也不是好糊弄的孩子。 这孩子,可真是。 方海还没想好怎么解释,禾儿已经义愤填膺地指责开来。 “你为什么不喜欢妈妈!” 比刚刚更加愤怒。 这可怎么说才好? 方海磕磕巴巴,勉强说:“不一样的,我和你妈妈是夫妻,和父女之间是不一样的。” 禾儿才不会被打发过去,继续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其实她也是恃宠而骄,知道爸爸更加宽容,要是换眼前的是妈妈,自己就不敢再多说话。 方海哑口无言,体会到媳妇无法给女儿解释男女之情的难堪,父女俩正在“对峙”着,赵秀云从屋外进来,见状问:“你们俩干嘛呢?” 禾儿哒哒跑过去牵妈妈,告状说:“爸爸说他不喜欢妈妈,但是我最喜欢妈妈。” 小孩子也知道要争宠,别以为她不知道,最近妈妈留给爸爸吃的饼干都更多。 方海简直大呼冤枉,喊起来说:“我可没说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赵秀云可不爱管他们父女这些孩子家家话,看桌子发脾气说:“吃完饭也不收,等着我回来伺候是吗?” 方海把李东平送回家就去找孩子,没能顾得上,立刻争表现积极起来,禾儿屁颠屁颠跟在爸爸身后,大有那我们就可以和好的意思。 方海现在是真觉得这孩子太古灵精怪,一点不像七岁,无奈之余又欣慰,做父母的总是盼着孩子聪明些。 索性使唤她擦桌子,自己洗碗。 赵秀云忙完自己的,出来一看,觉得哪里不对劲,问方海说:“你是不是给她钱了?” 怎么看上去怪高兴的。 方海终于知道,他每次先问禾儿是不是闯祸了,孩子怎么那么委屈的样子。 他苦笑不得道:“没有,就不许我们俩要好是吗?” 赵秀云盼是盼着,还是觉得怪怪的,撇撇嘴又问:“那就是她又叫你瞒什么事了?” 说起这个她还生气呢,上回考八十五分,卷子都没敢拿回家,叫爸爸签的字。还是她自己数着不对,觉得该考试了,仔细审问过才知道。 真是跳进黄河水也洗不清了。 方海不高兴了,说:“不是,怎么你就觉得我们俩一定是‘狼狈为奸’啊。” 哈,赵秀云不是小人之心,但她确实琢磨不出这父女两个能有什么好事,警告他道:“反正你皮也给我绷紧点。” 仔细大的小的她都一块收拾了。 方海脚底发凉,有些炫耀道:“反正以后,我就跟苗苗并列第二了。” 不就是个并列,给他能的,细数起来不还是最后一名。 赵秀云装作不好奇,一句话也不说,方海自己先憋不住,说:“你倒是问问为什么呀。” 赵秀云心里好笑,面色如常道:“想说你就说。” 母女 母女 孩子的小心思, 赵秀云也不是时时摸得懂的,她吃过晚饭, 单牵着禾儿去散步。 禾儿一晃一晃妈妈的手, 看到小石头踢一下,看到大石头踢两下,好像所有孩子都不会好好走路似的。 赵秀云心疼她脚上那双好端端的鞋子, 说:“鞋都踢坏了。” 其实禾儿是知道妈妈有话要跟她说, 有点不自在要找点事情做,伸手去揪路两边的杂草。 赵秀云还能不知道她, 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 隔老远才有一个路灯, 母女俩的影子被拉长。 禾儿想踩踩不着, 自己嘎嘎笑。 就是个孩子。 赵秀云摸摸她后背的汗, 问:“你喜欢爸爸吗?” 禾儿不假思索道:“喜欢啊。” 孩子爸爸听到一准高兴, 赵秀云追问道:“是原来就喜欢,还是今天才喜欢?” 禾儿伸出自己的小肉手比划道:“原来是这么多,现在是这么多。” 比起来大概是翻倍吧。 赵秀云突发奇想问:“那妈妈呢?” 禾儿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说:“手不够用啦。” 可爱又真诚, 赵秀云恨不得把世上的东西都给她, 这句她也要记下来, 晚上讲给孩子爸爸听。 她说:“妈妈也超级超级喜欢你。” 孩子也较上劲了, 问:“那和爸爸比呢?” 说不是方海亲生的也没人信。 赵秀云碰碰她的小脑袋说:“不一样的。” 爸爸说不一样,妈妈也说不一样, 禾儿有点执着着想要答案。 “哪里不一样?” 赵秀云显然比方海更会说话, 挂着一抹笑说:“你和妹妹是我肚子里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爸爸是后来的,他是做得非常好, 我才喜欢的。” 不是去解释男女之情,那对孩子来说太难理解。 禾儿的重点显然也偏掉,赞同道:“爸爸很好。” 大部分人的爸爸都很好,但她的爸爸肯定是最好。 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摇颁奖呢,赵秀云好笑道:“你觉得哪里好?” 禾儿想想说:“不打人,也不骂人,给买很多好吃的。” “还有呢?” “喜欢我和妹妹,也喜欢妈妈。” 赵秀云想起来她下午才在告状,问道:“你不是说爸爸说‘不喜欢’?” 禾儿高傲地扬起下巴说:“我看得出来。” 她才不是那种傻傻的小朋友呢。 多大点的人,她说的喜欢和大人的不是一个意思。 但赵秀云没有纠正的意思,问:“喜欢你们不可以,还得喜欢我吗?” 禾儿用力点点头说:“妈妈最重要。” 她补充说明道:“以前就没有很喜欢。” 所以她也没有很喜欢爸爸。 赵秀云大为震撼,其实孩子眼睛亮着呢,看得出来刚随军时和现在的区别。她以为禾儿对爸爸的戒备心是因为不熟悉,原来还有一部分她的原因。 也是,禾儿随妈妈,看得出来妈妈对爸爸不是全然信任,自然也不会掏出一片真心。 这样想想,她们母女委实都有点难打动啊。 赵秀云停下脚步说:“那我们只能以后都多多喜欢爸爸了。” 什么叫多多喜欢呢?感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禾儿睡觉前殷勤给爸爸捶背,用的力气特别大。 方海心肝脾肺肾都快给捶出来,告饶道:“不用不用,我腰不酸背不疼。” 当然了,孩子那点力气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不过故意咳嗽逗她们玩而已。 禾儿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放下,但自觉今天“多多喜欢”的任务已经完成,手一挥带着妹妹回房间睡觉。 赵秀云检查好门窗,会再去看一眼孩子睡得怎么样,尤其是天气渐渐转凉,最怕她们俩踢被子,每次生病都是两个一起,折腾得人不轻。 她在分辨孩子真睡假睡上有一套,轻轻地在小脸蛋上亲一口,大的小的都装不住,嘎嘎笑。 皮的哦,赵秀云瞪眼道:“赶快睡,明天还要上学。” 她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给孩子拍拍背,过会自己都打哈欠,孩子的眼皮才不紧不慢松下去。 她掖好被子回房间。 方海在看今天的报纸,他眼神特别好,米粒大的字,隔老远也看得见。 赵秀云跨过他躺好,开口说晚上和禾儿的聊天内容。 方海感慨道:“是禾儿的心思特别多,还是孩子的心思都这么多?” 赵秀云想想自己孩子的时候,说:“因为她的心思肯对爸爸妈妈说。”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爸爸妈妈允许她讲出来。 大部分孩子,都是一直藏着,藏到自己也想不起来的时候,就以为没有这回事。 赵秀云给他举例说:“我小的时候,很想跟我妈说‘不带弟弟,要出去玩’,但我不敢。” 轻则一顿骂,重则一顿打。 所以她不会要求禾儿一定要带妹妹,但她很愿意帮妈妈分担,也很喜欢妹妹。 孩子多的人家,父母或许顾得上老大老二,后面的几乎都是大的带小的长大。 方海回忆起来,说:“我是我哥带大的。” 他哥根本不会带孩子,更多是拿他当玩具,反正都是放养。 大家都这么跌跌撞撞,有时候想起来觉得能活到这么大都不容易。 赵秀云又想起她大姐赵秀丽,说:“我姐那天问,成高能不能送这儿来当兵。” 成高是她大外甥,今年十七岁。 方海有些为难道:“这得看分配的,不一定能到咱们这。” 赵秀云也知道这个道理,说:“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 几个外甥她都带过一阵,很有感情,不管跟大姐怎么决裂,孩子总是关心的。 她之所以提这个,是为了说件事。 “你知道她为什么想让孩子当兵吗?我姐夫家里给成高弄了份工作,不然他就要下乡,我姐想把这份工作给她的好弟弟。” 方海大吃一惊道:“那怎么行?” 弟弟是人,儿子就不是人了? 赵秀云也苦笑道:“当然不行,她自己还没跟我提,是成高写信来我才知道的。” 她是真心盼着姐姐能过得好,这会也觉得除非一阵雷劈中她,不然这辈子是不可能好了。 方海不赞同道:“当然是自己的孩子最要紧了,侄子能给她养老吗?” 这道理,大家都懂。 赵秀云等着的就是这句,正色道:“不是我挑拨啊,但我得丑话说在前头,我生苗苗以后,你家里就提过过继的事。” 她当时太不好,懂一点的老人家都知道以后不好生养,毕竟是新社会,不提休妻这回事,但打主意的人不在少数。 方海当然知道自己家的人是怎么回事,虽然也不太愿意说他们坏话,还是说:“他们想得美。” 他就是生不出孩子,也没有那种给别人养孩子的大度。 赵秀云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就放心,打给哈欠道:“睡吧。” 方海窸窸窣窣把报纸放好,关掉台灯,心里琢磨这事。 他睡觉一向不安分,今天没动静,赵秀云心里生疑道:“你不舒服?” 方海走着神呢,轻笑出声道:“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 赵秀云羞得一张脸,差点把他的背挠花。 等怀中人沉沉睡过去,方海轻轻叹口气想,老家估计有得闹,这几回来的信别的不说,都在催怎么还没动静。 老人家最重子嗣,他想起他妈的性子都头疼。 要怎么拿捏呢? 他第二天非常真诚地问媳妇。 这事也有赵秀云的一半责任,她笑得不怀好意说:“有个法子,有点缺德。” 多缺德? 方海侧耳倾听。 赵秀云趴在他耳边说:“你不能生。” 这可真是缺德啊。 方海想想自己要是写信回去这么说,哪怕嘱咐不要说出去,也一定会传出去的。到时候哪还有人记得他功成名就,说起来都是老方家那个不行的。 而且这也不完美啊,家里一定会闹过继。 赵秀云出主意出全套,说:“这信我来写,保管他们屁都不放一个。” 她写的时候,方海就在旁边围观。 其实也挺简单的,就是以“他方海居然不行,你们老方家必须给个交代”开头,把上上下下骂一顿。 方海怀疑这是她的本心,积攒许久的怨气,也不敢问,接着往下看。 后头的就简单了,写“方海求我不要离婚,所以以后家里钱归我了,以后你们老实,我就按月给钱,不老实,一毛我都不给”,完完全全翻身当家作主的姿态,写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显然不知道憋了多久。 这能管用? 方海有些质疑。 他这窍开得不够,赵秀云笃定道:“怎么不管用,其实前面后面都可以不说,只要说惹我我就不给钱就行。” 老方家可每个月指着他每个月寄回去十五块钱过日子,一个壮劳力,全年满工分,扣吃扣喝,也就剩个二十块。 方海只是还对父母留一丝情,不想用这个威胁罢了。 赵秀云可没有,也不等邮递员上门的日子,哒哒跑到公社把信寄出去,高兴地拍拍手,等着婆家人收信人的反应。 叫她诚实,现在是太诚实。 方海的天平倾向她和孩子,只能假装没看到。 胆子大 胆子大 老方家的回信还有得等, 赵秀云大外甥成高的第二封信就来了。 她在上班时间收到,在办公室拆开, 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 眼神却冷下来。 李玉多问一句说:“家里的信?” 她们这样也算背井离乡,收到老家的信总是最高兴的。 赵秀云笑盈盈,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说:“对啊。” 她很快转移话题说:“国庆发的特票, 是不是今天领?” 中秋过完是国庆,逢年过节总是让人最高兴, 赵秀云一到发钱□□的日子, 高兴得能飞起来, 工资份额里的是到后勤领, 妇联还另外给家属们准备了, 都是今天领。 李玉也是一脸高兴说:“对啊, 说是还发油票。” 大人二两、孩子一两是月供应,谁过日子不是掐着吃。 赵秀云把信收起来说:“那供销社又得挤得不像样。” 李玉想起来心有戚戚道:“是啊,9号楼那天有个挤摔的, 一脸血, 别提多吓人。” 其实这种福利供应, 数量数得真真的, 大家就是赶早不赶晚。 赵秀云寻思自己这点小身板, 上回挤都够呛,这回还是算了。 她跟张主任说一声, 去后勤把票领回来, 等什么时候供销社挂牌子, 什么时候再去买。 方海晚上就看她一遍一遍地数,别提多高兴, 忍不住说:“你这数一晚上了啊。” 再数一百遍,也不会多变出一张来。 赵秀云白他一眼说:“你知道什么?” 农民种地看得到丰收,他们一天天的不就是指望钱票丰收,看了当然高兴。 方海是不知道,拍拍床催她赶快睡。 赵秀云推他一下,说:“我有正经话想跟你说。” 唉,怎么每天都有正经话,耽误睡觉啊这不是。 方海打着哈欠坐起身,问:“什么事?” “你认识的人里,是不是有个叫王超的?” 王超? 有点耳熟,可方海从前是个万事不过心的,头晃来晃去,嘴巴动了又动,就是说不出个答案来。 赵秀云提示他道:“你战友,应该是首都人。” 战友啊? 方海一拍大腿说:“是有这么个人。” 有这个人就行,赵秀云问:“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他是什么级别,家里有什么人?” 打听这个做什么? 方海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可以,不过问这个做什么?” 赵秀云把成高的信给他看,方海一目十行,看完说:“成高不是才十七吗?你大姐这么急着给他成家啊。” 打建国,乡下虽然还是结婚早,但大多是过了十八。 赵秀云说:“可不是,我现在是越来越不知道她琢磨什么。反正成高说,他妈看好这女他觉得怪怪的,说是你战友的孩子,在老家那边插队,反正你帮我打听一下,有没有这个人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海爽快应。 隔天找几个人帮忙打听,但没有那么快有消息。 赵秀云知道急不来的,也没催,把注意力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尤其是禾儿。 小丫头片子,每天都鬼鬼祟祟地,以为瞒得很好,被亲妈看得一清二楚。 赵秀云这天吃过晚饭,笑眯眯问道:“方青禾,你这几天放学都去哪玩了?” 连名带姓叫,禾儿已经开始捏裤腿不说话。 生怕谁不知道她有事? 方海忍俊不禁摇摇头,带着小的出门溜达。 赵秀云拍一下桌子,说:“老老实实的啊。” 禾儿本来就是伶牙俐嘴的孩子,说:“我很老实啊。” 这是打算负隅顽抗啊。 赵秀云意有所指道:“是吗?那你放学去哪玩了?” 禾儿又把嘴巴闭紧,大有我不说就可以装作没有做坏事的意思。 赵秀云决定给她紧紧皮,说:“现在说,打一下,等我知道了,十下。” 怎么是一和十,差得也太多了吧!她倒没有一定会不被发现的自信,自己也知道或早或晚。 禾儿小脑袋转来转去,说:“我们是去赚钱了。” 赵秀云眉头微蹙,问:“赚什么钱?” 禾儿嗫嗫不敢说,伸出手说:“妈妈你打我吧,我不能说。” 这是共同的秘密,谁说谁就是小叛徒。 还挺讲义气的。这要换做别人家的孩子,赵秀云还能夸一句,到自己家只剩头疼,威胁她说:“不说的话罪加一等啊。” 那就是还要打,禾儿视死如归闭上眼说:“打吧。” 这要换在战争时期,还是条硬汉,是不是像她爸? 赵秀云觉得十有八九是,见问不出什么,心里疑窦丛生,警告道:“小心点知不知道。” 禾儿用力点点头,说:“妈妈,我可小心了。” 赵秀云笑笑,让她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背地里叫方海跟着几个孩子。 跟踪几个孩子。 方海有些不愿意,说:“不太合适吧?” 赵秀云冷笑道:“她没闯祸,我头剁下来给你当椅子坐。” 话说得这么狠,方海深知她拿捏孩子拿得准准的,想想说:“行,我明天下午请个假,看看她放学都去哪。” 这一趟可不太容易。 方海特意回家换过衣服,没穿军装,在公社小学门口站好一会,才看到几个孩子结伴出校门,走到岔路口,小麦和大米姐弟等着,三人队变五人,说说笑笑往山上走。 按说上山也不是什么大事,眼前这座就不一样了。 方海心里替女儿哀嚎,回去有你好看的。 就是他自己也生气。 概因这是座坟山,大人总是有些忌讳,怕孩子撞见什么。而且为表对逝者的尊重,也都不许孩子在这里玩闹的。 看得出来,孩子是常来的,走的都是小路。 方海不敢跟太近,他脚步放轻,猫着腰走,也是山上草堆高,才把他藏得死死的。 左转右转,几个孩子才在一处地方停下,围成一圈,在地上敲敲打打,过会小麦说:“今天就从这挖吧。” 挖什么? 这坟山上还有什么? 方海本来该看完回去回报的,让孩子知道有人跟总是不妥,但他这会是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出去,说:“方青禾。” 要说坟山这地方,孩子们也是害怕的,王月婷惨叫一声,禾儿看清是爸爸,登时哭出来说:“爸爸你吓到我了!” 要平常,方海肯定要抱着她哄的,今天只肃着一张脸问:“你们在这做什么?”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小铲子藏在身后不说话。 方海越发拧眉,直接问:“说,还是等青禾妈妈问?” 他会这么说也是有理由的,几个孩子都很害怕妈妈/赵阿姨,虽然她很和善,但是凶起来也是很凶的。 禾儿更是想到自己跑到坟山来,小脸煞白说:“不能说的。” 这种时候了,还要扛是不是? 方海头回想揍她,低头找棍子。 一向不打孩子的人凶起来,禾儿比在妈妈面前更战战兢兢,但还是不想做小叛徒,试图用放声大哭让大人不计较。 可惜方海今天是一点不想心慈手软,孩子妈妈说得不错,老大的皮就得时时紧一紧。 小麦在几个孩子里最大,一向是她牵头,一咬牙说:“方叔叔,我们跟你说,你能不跟别人说吗?” 方海断然拒绝道:“得看是什么事才行,你赵阿姨是一定要知道的。” 那就是两个人,在小麦这里,方叔叔和赵阿姨是可以信任的人,她点点头说:“这里有袁大头。” 这种地方,一看就是谁家的陪葬,方海听了都头大,说:“那是别人家的。” 小麦着急忙慌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是坏地主家的。” 她哪里敢挖别人的坟。 方海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上山了,但是不知道藏在哪。” 所以小麦一直带着弟弟到处找,有可以信任的小伙伴后也一起找,是最近才找到地方,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四处散落的,要耐心找每天才有一两枚,一枚可以到信用社换两块钱。 方海松口气,说:“那也是别人藏在这里的,不能随便拿。” 小麦双手一摊说:“都死了。” 地主一家早就都死了。 方海这下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叹口气说:“这儿是好来的吗?” 不管谁家大人,肯定都是忌讳孩子上坟山的。 孩子自知理亏,一个也不说话,尤其是小麦,乡下是最忌讳,她妈要是知道,有钱也把她两条腿打断。 方海头疼地捏着额头,想也知道不可能让小麦他们不要来,顶多管住自家的,可这地方,委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才要叫先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地上的高明说:“又找到一个。” 这孩子是掉钱眼了还是怎么的,没听见大人在说话吗? 方海早知道他对自己没多少尊敬,只对着他媳妇一副狗腿样,现在也不免反思自己,我难道长了一副不好亲近的样子吗? 禾儿机灵,扯他袖子叫他不要说话。 高明立刻抿着嘴,把袁大头随手在裤子上擦擦,放进口袋里。 得,什么也别说了。 方海觉得自己也没本事治住这几个孩子,叹口气说:“都跟我回家。” 还是得让他媳妇来。 意外之财 意外之财 方海带着几个孩子兵到家属院的时候, 赵秀云还在上班,透过窗户看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 就知道是被当场逮个正着, 跟张主任说一声,自发跟在后面回家。 家里地方不大,五个孩子站一排, 一样的背手站, 一样的头看地,不知道的以为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的。 赵秀云还憋得住, 先跟方海嘀咕几句才进客厅, 先问小麦说:“你怎么知道那有东西?” 小麦对赵阿姨还是信任的, 说:“我看到坏地主抱着东西上山过, 上个月他死了, 大家都说他一定有很多钱偷偷藏起来。” 她打小就是钻林子挣钱的好手, 无意间看过也没在意,是一直到地主去世才想起来的。 赵秀云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就只有他。” 死了臭好几天都没人知道, 脏兮兮的一个老头子。不然小麦也不敢, 怕被人找上门。 没有主的东西啊, 藏在坟山倒是个藏钱的好地方。 赵秀云问:“你怎么找的?” 小麦有些尴尬说:“避开坟找的。” 有一片是埋得密密麻麻, 他们找东西的地方, 其实是风水不太好的空地。 赵秀云真是听到坟都快晕过去,她总有些忌讳, 再三确认道:“没惊扰先人吧?” 小麦连忙摆手, 她自己就是乡下长大的, 最知道规矩,里头还有她家祖宗呢, 她哪里敢。 这样一来,倒像是白拿的钱。 赵秀云只是生气于孩子们大胆,今天敢为钱上坟山,明天就敢上刀山,小孩子以为胆子大是优点,大人却担心于胆子太大,还是忍不住教训说:“也不怕有鬼把你们抓走。” 王月婷慌张抓住禾儿的手,她是满场唯一一个不为赚钱,只为好玩,才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禾儿也害怕,更害怕妈妈打人,坚强地挺着自己的小胸膛。 赵秀云是一定要收拾她的,什么地方都敢去,但只有这个是自家的,能打能骂,别人家的都不能。 索性挥挥手说:“明天让你方叔叔帮你们全部找出来,以后不要去了。” 拦着不叫去是不可能的,小麦和大米很需要钱,就是高明都舍不得。 白得一个壮劳力,小麦其实很愿意的,她有点怕夜长梦多,像自己几个孩子慢吞吞找,不知道还要找多久,大人就不一样了,一铲子下去就是一个大洞,还不怕被抢。 方海听到自己又要请一天假,想想还是没反对,送孩子们到家,只剩高明和禾儿。 说起来是越俎代庖,但赵秀云觉得自己不讲,高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想,说他:“我打你你服不服?” 高明点点头,他更愿意当赵阿姨是自己的亲妈。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说:“要有敬畏心,不该去的地方就不要去。” 两个都被她收拾一顿,乖乖坐在椅子上做作业。 方海腾出时间跟赵秀云说话。 “不是,我明天真去帮着挖啊?” 说得好像是挖坟似的,赵秀云不太爱听,不高兴说:“不然呢,让他们天天往山上跑?” 不是动静大,她今天就给孩子泼柚子水去晦气。 那当然不合适了。 方海认命去请假。 回来看孩子妈妈不在,问:“你妈呢?” 禾儿和作业搏斗,不太清楚地看看四周说:“我不知道。” 都做晚饭的点了,方海把饭煮上,下锅炒菜,听到动静探头看,他媳妇牵着苗苗的手进屋。 赵秀云把小的放客厅,进厨房跟他说话。 “我打听过了,那个地主确实是孤家寡人一个。” 没后代、没亲戚,孤零零地死去。 方海松口气说:“那就好,我就怕他们是拿的人家有主的东西。” 就是死人的东西,说起来还是有点叫人毛毛的。 赵秀云也这么觉得,琢磨着说:“听说草草埋了,以后还是逢年过节给他上柱香吧。” 总让人心里安定些。 她悄声说:“你明天动作快点啊。” 方海一个人,比几个孩子垒起来都强,他本来是想自己去的,架不住孩子们非要跟,六个人出去一整天,带回来一个小罐子,沉甸甸的,一看就不少。 他想给媳妇看,赵秀云嫌弃地挪开视线,早就准备好的艾草水泼上去,这要换解放前,有这样的东西进门,还得找道士来念经呢。 光给袁大头们除晦气还不够,各个都没放过。禾儿不小心沾到嘴上,呸呸吐掉。 还敢吐,没叫她喝下去就算客气的了。 赵秀云瞪她一眼,看你是皮又在痒。 禾儿不敢说话,吸鼻子闻这个味道,小脸皱巴巴的。 该啊,方海甩甩头发上的水,说:“一百三,加上他们前几天找到的,一共一百四十三,全在这。” 八成不是地主,顶多是个中农。 也足够小麦兴奋的了,她比划着说:“就是这么大的罐子。” 虽然不是同一个罐子。 到信用社要介绍信,像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可能自己去的。 赵秀云不想在公社换,想想说:“进趟城吧。” 星期天孩子不上学,她也不上班,越早换了越好,这东西放家里她都觉得毛毛的。 方海是不能再请假,说:“那你小心点啊。” 这一趟带六个孩子,赵秀云抱着苗苗不放,眼睛一直让那五个牵着手,横起来一大排,上电车的时候还有个大爷说:“这六个都你的啊,好福气。” 这福气,赵秀云承受不起。 好在都听话,看到钱眼睛都直了。 赵秀云换了二百八十六块,全给小麦,说到底是她发现的秘密,应该全归她。 小麦避开人,她是个明白孩子,把方案说出来。 “有十三枚是我们一起找的,每个人两块二,剩下的是我们一起找,方叔叔挖出来的,每个人四十三块三毛三。” 赵秀云哪可能答应,想想说:“你方叔叔不要,就你们分吧。” 小麦也不愿意,其实方叔叔出的力是最多的,如果没有大人,袁大头他们甚至换不到钱,还有可能因为去信用社,给家里惹麻烦。 相持不下,赵秀云有个好主意,说:“那这样吧,方叔叔那份归你,但你请我和苗苗吃饭吧。” 苗苗和她,代表方海。 小麦钱包鼓鼓,觉得可以,说:“好。” 这顿本来是赵秀云准备要请的,小麦姐弟居然都没来过城里,一天天的就是想着赚钱。 家里现在双职工,她抠是抠,这个钱还是舍得的。 小麦姐弟第一次进城,头左右转,看什么都新鲜。 禾儿和王月婷叽叽喳喳地说话。 “百货大楼在那里。” “平安饭店的蛋糕好好吃。” 高明沉默地站在禾儿的边上,有车过就拉她一下。 小麦看着道路两侧,说:“赵阿姨,我们可以去吃平安饭店吗?” 一家四口,就得吃十几块,这钱要是赵秀云花,她是没什么舍不得的,但叫孩子花,是万万不能。 她不肯应。 小麦却很坚定道:“就吃它。” 她其实一直很想谢谢赵阿姨,别的不说,她今天穿的衣服就是赵阿姨的“旧衣服”。 其他孩子当然也很愿意。 有骨气有心的孩子,总是叫人高看一眼。 赵秀云摸她稻草一样的头发,心里发酸说:“好。” 平安饭店的招牌,什么时候都亮得很。人多坐不了小桌子,只有张大圆桌。 赵秀云看菜单,头回觉得哪道菜都贵。 小麦也是豁出去,咬着牙点,样子真是可爱啊。 赵秀云点过单,偷偷去跟服务员问:“你好,我能不能先结一半账,另一半您待会跟几个孩子收?” 结一半?虽然没有这样的说法,服务员还是破这个例。 等她高高兴兴回桌,遇见了熟人。 童蕊和陈清韵母女。 几个孩子不知道说什么,陈清韵哭丧着脸。 赵秀云挡在孩子面前,盯着童蕊看。 童蕊不甘示弱,看得出,她离开家属院后过得不好,那种不为生活所扰的清高,开始变为俗气,人愈发尖刻起来,说:“陈斌当初也很喜欢我,现在又怎么样,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 赵秀云假装这是句祝福,淡淡道:“反正会过得比你好。” 哼,等着瞧吧。 童蕊牵着女儿走,赵秀云这才问禾儿说:“她跟你们说了什么?” 大家的眼神一致望向禾儿姐俩。 禾儿心情好像还挺好,说:“陈清韵说‘等你爸爸妈妈离婚,你是女儿,你爸爸也不会要你的’。我说‘我爸爸最喜欢我和妹妹,最喜欢妈妈,才不会离婚’。“ 先不说离婚这句是从哪来的,就说离婚的时候,可是童蕊说‘女儿一定要带走的’,怎么变成因为陈清韵是女儿,陈斌才不要她的。 真是见不得别人过得好,赵秀云坚定跟孩子说:“你说的没错,爸爸不会的。” 禾儿别提多得意,以前她一直羡慕陈清韵的地方,就是陈叔叔不管怎么样,都说自己只会有一个女儿。 现在她也可以说,爸爸只会有自己和妹妹两个女儿啦。 小丫头嘴角上扬。 赵秀云看不懂她的得意,正好菜上来,说:“吃饭吧。” 好消息 好消息 午饭吃什么都是几个孩子点的, 别看年纪不大,饭量挺大, 小麦一个人就吃三大碗饭。 期间大米偷偷拽姐姐问:“要不要打包回家?” 小麦手顿一下说:“不用, 你吃饱就行。” 带回家只会挨骂,反正家里只要和花钱有关的,都值得她妈骂上三天三夜。 哪怕花一分钱, 他们都是“尽想着城里人的事, 怎么没本事投到别人肚子里的狗东西”。 为什么想读书,想吃口东西, 就是白眼狼了? 小麦见识有限, 想不出来, 但已经不想给父母发泄的借口。 大米打出生就跟着姐姐过日子, 问过她没应也就不再提, 大口大口地吃肉, 又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 赵秀云怕他一下子吃太多撑坏了,吃过饭不急着走,反而点了茶水, 叫几个孩子孩子歇歇。 她一向觉得家里不算太闹腾, 今天一看, 是苗苗平常太安静, 赶上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块, 一人一句话都叫她脑瓜仁嗡嗡响。 连苗苗都有人来疯的架势,小鸭子一样嘎嘎笑得没完, 毕竟她年纪最小, 大家对她总是多照顾。 赵秀云看着窗外, 分外想念方海。 又坐一会,她才带着几个孩子要走。 因为说是一块请, 小麦把账单分成七人份,她出四个人的。 在场只有她是点单的时候算过心帐,怎么听数目都不对,鼓起勇气“质问”服务员说:“姐姐,是不是算错了?” 像这种国营店的员工,他们乡下来的人多半没什么勇气多问几句的,怕遭白眼,怕丢人,连靠得近都怕。 但平安饭店的态度一向好,服务员滴水不漏说:“没算错,就是二十八块。” 赵秀云特意留下的零头没付,一份四块钱,省得数毛票。 问这一句,已经把小麦的勇气都用尽,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对上赵阿姨含笑的眼睛,心下了然。 小姑娘长得不胖,瘦瘦小小一个,比禾儿大五岁,只高小小半个头,头发枯黄,两手粗糙,皮肤晒得发黑,有些乡下孩子特有的皮实。 只看眼睛,就知道性格坚强。那双眼太硬,总让赵秀云觉得是小时候的自己。 她那个时候还更幸运。 她见过太多不幸,刚出生被溺毙的、送给人当童养媳的…… 世上总是不缺命苦女人。 赵秀云真心希望小麦也能幸运,愿意给这个孩子更多力所能及的善意。 小麦也是值得的,她虽然没挑破,但又单独说了一句“赵阿姨谢谢”。 到市区,总得去百货大楼,没有孩子能抵抗住玩具和零食的诱惑。 王月婷是存不住钱的,她已经因为去坟山的事,被哥哥们打了一顿,最近正觉得自己很可怜,恨不得看到什么都买。 从小没为钱烦恼过的孩子,王团长不会带孩子,据说放钱的抽屉是对女儿大开的,王月婷从来阔,三块五块的根本不在意。 哪家八岁的女孩子过得有她好? 按说这样长大的孩子娇贵,吃不了苦。 但她也不知道是玩心重还是怎么的,小麦他们有时候为了挣钱熬得挺厉害的,她也都挺下来。 有时候说的话虽然叫人觉得不知民间疾苦,却不讨厌。 比如这会,她看小麦眼神在一件枣红色的毛衣上,一个劲地说:“买这个买这个,好好看啊。” 也不想想三十块一件,小麦怎么可能买。 小麦诚实道:“太贵了,我不买。” 坦坦荡荡不羞愧。 王月婷“啊”一声,说:“那不买,太贵了。” 没有鄙薄的意思。 赵秀云只觉得禾儿运气好,来沪市交的都是益友,虽然不知道能要好多久,可她出于私心,希望孩子们永远好好的。 买完东西出来,也看得出孩子的个性。 小麦给自己和弟弟买了学习用品,王月婷买的全是吃的,禾儿买了新发卡和头绳,她的宝贝辫子永远最要紧,苗苗买了一包糖,只有高明两手空空。 他是个不开窍则已,一开窍惊人的孩子。 自从掌握到和后妈斗的精髓,但凡异母弟弟高亮有的,不给他买,他就掀桌子。 搞得陈芳天天骂,但不敢打他。 要说高天也是个妙人,他是典型回到家什么都不管的男人,但对长子还是有几分重视,高明跟他要钱,他会给,在家里闹,他也支持。 反正这个家只有他一个人挣钱,全捏在他手里,陈芳都看他脸色过日子。 高明都觉得自己原来太蠢,为什么忍气吞声,什么都不敢说,白白吃了那么多苦头。 反正现在他是能叫后妈花钱,坚决不自己花钱。 回公社的车在家属院停下,小麦和大米还得再走半个小时多小时路回家。 天色已经晚,孩子们还要再在空地上玩一会,只有赵秀云要回家做饭,她打包了饭店的肉,只要把米饭煮上,再炒菜就行。 说起来,家里有冰箱是真的方便,不用天天去买菜,放几天都还好好的,就是费电。 她听着机器转,就觉得是自己的钱在跑,家属院的房子是公家的,每个月要交三块多的房租,水电表三个月抄一次。 可以说每天连睡觉的时候,都有钱在没掉。 赵秀云热锅烧油,洗好的青菜扔进锅里,噼里啪啦的响声,她动着锅铲。 那边方海一进门就叫道:“我有件好事跟你说。” 好事? 赵秀云手在腰间的布上擦擦,走出去问:“什么事?” 方海故弄玄虚道:“你猜?” 赵秀云还惦记锅呢,不理他回厨房,催促道:“快点说。” 这人,一点耐性都没有。 方海跟着进厨房说:“要分房啦。” 要说分房这件事,是一拖再拖,众口难调,家家都有困难,后勤好几个月了,才拿出章程来。 赵秀云难掩兴奋道:“真的啊!” 板上钉钉的事,方海喝一口水说:“定下来了,13号楼的二楼。” 三间房,两个孩子就能一人有一间房,为这事,媳妇已经念叨好久,埋怨他当初不该发扬精神,把大房子让给战友。 方海虽然觉得当时没做错,想起来也是理亏,这会是将功赎罪的好机会,恨不得大肆宣扬。 赵秀云有些奇怪道:“这回怎么定得这么快,一点声息都没有。” 分房这件事说了不是一两天了,有好几回都走到公示这步,又有家属提出意见,改了又改。 方海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就通知我了。” 他能知道什么啊。 赵秀云吃过饭去找陈秀英打听。 满院子就没有陈秀英不知道的事,但她这回也是一点风声没听说,两人一合计,估计是被闹腾出气来,所以才直接给定下来。 要按原来分房,会尊重许多民意。 猜得也挺准的,即使是这样定下来,第二天还是有许多人到妇联抱怨,说自己家孩子多,比较困难,两间房哪里够住。 说着说着把话拐到赵秀云身上,说她家就两个孩子,还都是女孩,怎么就能搬三间房,别是有什么猫腻。 给赵秀云气得说:“本来分给我们老方的就是三间房,当初他发扬精神照顾战友,我们家才去住两间的,也没有专门要我们家老发扬的吧。” 还真有人这么想,觉得他们现在也是住得开,不如再大方些。 闹得赵秀云才对方海摆一天好脸色,当晚回去又耍起脾气来,不叫他近身。 方海是没有一天憋得住的,火都烧到嗓子眼问:“我今天又怎么了?” 又怎么了? 赵秀云骂他道:“现在个个都想让你再当一回冤大头,你说怎么了。” 方海讪讪不敢应,知道是自己惹下来的事,尴尬笑两声说:“我当时真没想到。” 能指望他想什么?就是当孩子似的一点点教这几个月,有时候做出的事还是能叫人气个倒仰。 赵秀云要不是看在他有进步的份上,早一脚给他踹到床底下去,省得看了就心烦。 赵秀云没好气说:“你能想到什么?” 方海快速转移话题说:“家里还得添不少东西吧。” 添东西就要花钱,但凡要花大钱的时候,赵秀云的心情也是不甚佳的,心想这男人可真有本事,怎么净能给她添堵,被子蒙头说:“别提钱,我算了心疼。” 这些年的家底,全砸在大件上了,再搬个家,不跟人借钱都是好的了。 赵秀云心疼得都快说不出来话。 方海在这上头看得比较开,说:“咱们算好的了,每个月都发两份工资。” 大件又不是年年买,买一次管用几十年,家里每个月其实能攒五十块钱呢,就是大钱花得多。 赵秀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哪个农民没有存粮睡得着觉? 她反正是快睡不着了,气得真的踢一脚方海说:“你就不该说这个。” 方海本来是想转移话题,还是挨了一下,说他冤枉倒也不冤枉,只能吞下肚说:“我有罪,睡吧睡吧。” 赵秀云发过火又觉得不好意思,期期艾艾说:“疼不疼啊?” 就她那点力气,在方海这里都不够看的,但他趁机凑过来,说:“挺疼的。” 说话就说活,还动手动脚的,赵秀云也没骂人,随他去。 评评理 评评理 家属院这回分房, 做得太果断,显然不给大家又吵着闹着不同意的机会, 刚通知, 下礼拜就要搬。 分的三居室还住着人呢,人家要搬到新盖的小楼房去,得等搬空, 赵秀云一家才能搬。 她上门拜访过一次, 看过尺寸,订了几样新家具, 又把些不常用的东西先收拢起来。 也有人来家里看过, 是位副营长, 有更多的房子出来, 就能有更多的家属随军, 妇联为了做好工作, 也忙得不可开交。 幸好陈蓉蓉的身体已经恢复不少,能帮上不少忙。 她每天带着孩子到办公室,时下大家都是这样的, 像禾儿和苗苗都是刚满月, 她就带到广播站, 七八个月就能送到育红班去。 小名叫坚强的孩子还是比一般孩子孱弱, 不爱哭闹, 总是静静地躺着,叫人忧心。 大人嘴上嫌弃孩子吵闹, 然而真不吵也不是件好事, 哪怕苗苗现在这样不爱说话, 打小也是没少叫人烦。 陈蓉蓉面容之中总是一抹忧愁之色,美人的忧愁, 看了心疼啊。 赵秀云安慰她说:“人家讲大难不死,孩子这不就越来越好了。” 宽慰人心的话听多了,陈蓉蓉自己也不大信,勉强笑笑说:“等孩子好起来,叫他认你做干妈。” 她老家的规矩,孩子要是不太健康,最好不要认,讲究些的人家会觉得是借寿。 赵秀云夸张道:“行,我白捡个儿子。” 其实好多人都说给她认一个,借借气好生儿子。她也没办法一个一个跟人解释不生,现在风言风语顶多变成不能生。 没见过不生的,多半是有什么问题。 日子是自己过,赵秀云也懒得去管,逗逗摇篮里的孩子问:“下午去核对人口,还是我去吧。” 陈蓉蓉请个长假,虽然体力跟不上,还是想多多弥补一下,什么脏的累的都往自己身上揽,反正孩子大半时间在睡觉,办公室里有人帮忙盯着。 她犹豫一下说:“不用,我去就行。” 赵秀云不跟她推,直接说:“我去。” 就她这副身体,还是好好养着吧。 陈蓉蓉大为感动,夜里还跟张盛志说:“这回真是欠了秀云太多。” 她把妹妹弄回家,赵秀云十天有八天里都来搭把手看孩子,虽然是张主任同意的,可不是谁都能做到这么尽心尽力,她头回当妈,什么都不太懂,全靠人家手把手教着。 张盛志好几回是到家,赵秀云才走,也很感激。他原来跟方海不太熟,最近倒熟起来,想想说:“之前送的礼物不是都没收,这回搬家,还是应该再送份大的。” 别的不说,光是救命之恩这一条,张盛志可以拿她当祖宗。 家里是两个双职工,尤其张盛志年纪大才结婚,婚前没什么花销,攒了十来年的工资就不是笔小数目,家属院的人都知道,这一家阔得很。 陈蓉蓉也觉得很应该送,琢磨起来说:“我想想买点什么,家里应该还有票。” 他们这边在说话,另一边赵秀云也在说搬家的事,她问方海说:“你哪天能请下假来?” “后天,到时候我再带两个战友回来帮忙,你给弄点好吃的。” 叫人出力,总得请人吃一顿。 赵秀云点点头说:“行,那我想办法弄点肉。” 她边说边把夏□□服压箱底,这天气一天一天凉起来,早晚都该穿长袖了,不过家里只有她穿,孩子一天天跑来跑去根本不冷,方海天生的火气旺,只有她早早把秋□□服穿起来。 方海怕热,风扇吹惯了,这季节还想开,但枕边人怕冷,他只能忍着。 赵秀云自己翻出棉被,手一挥说:“你开吧。” 反正他睡外面,人一挡也都差不多。 方海叹口气说:“这才几月,你就盖上棉被了?” 这身体,得加练才行啊。 赵秀云把自己裹起来,其实不厚,到冬天还得再加一层呢,整个人躺得直挺挺地,说:“你吹吧,每天起来都一身汗,我闻见味了。“ 方海“嘶“一声,说:“少冤枉人啊。” 到底把风扇打开,被子也不该,直接把棉被抱住。 他手长脚长,拢得住,反正夜里手空就睡不着。 赵秀云觉得无奈,说:“你这毛病跟孩子一样。” 禾儿小时候,每天要揪着妈妈耳朵才睡,摸不到就醒。苗苗是摸鼻子,小爪子有时候揪来揪去地,不常给她剪指甲的话,能添小豁口。 反正坏毛病都像爸爸,方海已经习以为常了,说:“恩恩,像我。” 好像多委屈他似的。 赵秀云打个哈欠说:“睡吧。” 关上灯,方海想起件事来,问:“我今天从2号楼过,好像在打架。” 妇女打架,就是妇联的活,赵秀云奇怪道:“我咋没看到你?” 反正大家都忙,谁先到家谁先煮饭洗菜,能等她回来下锅就等她,毕竟手艺摆在那,等不了也没办法,有时候还是禾儿做饭,力保大家都能早早吃上饭。 方海无奈笑一声说:”都是女的,我挤上去合适吗?“ 也是,他本来就不爱凑这种热闹。 赵秀云说起这个可不困,兴奋道:“是打架,为分房的事情,两家邻居,一家搬,一家不搬,搬不了那家正窝火呢,几句没好好说就打起来了。“ 这些天光调解矛盾,就有妇联的人忙的,再加上到时候陆陆续续来一批新家属,什么事都赶在一块,赵秀云下班都不太准,常常是方海从办公室门口过,她出来吩咐一句洗什么菜,就又进去忙开。 方海叹气说:“还是房子不够。” 赵秀云知道得更多些,说:“咱们这儿算宽敞的,你上市里看看,亭子间都住七八个人。” 像方海在乡下长大,没别的,宅基地大,房子是破草破瓦没错,位置都还算宽敞,入伍后又有地方住,再就是现在,不知道人家住得挤的艰辛。 亭子间一半都不太大,方海还是知道的,震惊道:“怎么住?” “螺狮壳里做道场,拉帘子、上下床,往外头借地方,方法多得是。” 三代同堂,拉帘子过日子,方海想想那场景,说:“那办事多不方便。” 什么事? 赵秀云拧他,又说:“人家孩子也照生。” 还不止生一个,是一溜烟往下生。 怎么想怎么不方便,方海攥住媳妇的手,说:“咱们方便就行。” 他当然是怎么样都方便,赵秀云不方便了,差点笑出来说:“我来事了。” 她日子不准,在方海的强烈要求下去医院看过,医生一看,直呼不好,最近配了药回来吃。 得,方海悻悻,手还不是不放,赵秀云也任由他,自己还沉沉先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先看到方海的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风扇又关了,还抱着个大“蚕茧”睡,汗哒哒沁在额角,不知道的以为现下是盛夏里,其实入秋后早晚还是凉的。 赵秀云挣扎着起床,把他带醒,早饭也都是分工,一个揉馒头,一个去拿牛奶,再叫孩子起床洗漱,吃过饭各去上班,上学的也上学去。 今天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赵秀云才进办公室,就接受到李玉求助的眼神。 李玉对面还有一个人,就是昨天2号楼打架的、搬不了家的王大嫂,也不知道来得多早,旁边还有一圈麻绳,见有新的人进来,又放一遍狠话说:“今天领导不给我解决问题,我就吊死在妇联门口。” 啥玩意啊? 赵秀云一脸茫然,李玉尴尬解释道:“王大嫂觉得家里比较困难,想换套三居室住。” 又是房子的事,先不说分房归后勤,是营地那边直接定好的,就说已经定好的事,怎么可能改,营地就是不想改,才这么雷厉风行定下来。 到头来又个个来找妇联。 赵秀云接待这几天,也算有一套话出来,说:“嫂子,我知道,大家都想搬大房子,可这不是家属院地方不够嘛,等明年还有一批新房出来,到时候一定第一时间安排你们。” 王大嫂才不是来听这些的,嫌弃地摆摆手说:“别跟我说这些,我今年是一定要搬的,家属院刚建好我就搬过来,这十来年住着。你们领导就上我们家看看,啊,看看去,看看我们那日子过的,是迈不开脚啦!” 赵秀云好声好气地说:“是是是,可大家都困难不是嘛,这要是营地那边仔细斟酌后定下来的。” 王大嫂冷笑一声,说:“我看你们家就很不困难,不也住上了。” 得,又是冲着她来的,这几天没少有这样的人。 赵秀云还是那句话,说:“原来分给我们老方的就是三间房。” 方海是营地特意从西北调过来的,当时允诺的就是分三间房,是他考虑到还有战友家孩子更多,自己家四个人,两间房住得开,谁能想到发一次好心,后患多着呢。 赵秀云想起来就生气,心里记一笔,回去就扒他的皮。 但眼下是应付王大嫂最要紧,她好像就是专门拿捏赵秀云来的,绳子往树上一挂,说:“反正今天领导不给我解决,我就吊死在这。” 还动真格的,一个劲往套绳里钻。 赵秀云和李玉一左一右拉着,好话说一箩筐,看热闹的人多起来,王大嫂越发起劲,往地上一坐哭丧起来说:“大家评评理,男人一样是团长,她赵秀云屋里两个孩子,我屋里五个,凭啥给她三间房,不给我们家。” 说得好像赵秀云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似的,她顾不得自己是在上班,大喝一声说:“够了!” 谁怕谁 谁怕谁 赵秀云平时脾气挺好的, 大家都说读书人就是斯文,即使是刚来家属院跟人打过一架, 可李丽那种人, 想打她的不是一个两个,大家也都没当回事。 后来又做了妇联干事,那不管做什么都是代表单位和自己, 更是谨言慎行。 可这样的人, 一旦疾言厉色起来,总是比爱大呼小叫的更叫人吓一跳。 王大嫂没被吓住, 扯着嗓子喊:“咋, 心虚?不让人说了?” 还觉得自己怪有理, 声音越发大起来。 赵秀云办公室里有把削水果的小刀, 她转身进去拿出来, 说:“死, 咱俩一块,今天谁不死谁不是好样的。” 她话说得真真的,还帮着王大嫂往套圈里使劲, 看热闹的都顾不上看热闹, 连忙上来拉。 小心翼翼避开刀劝说:“小赵, 你看看你这气性。” 赵秀云冷笑道:“我真是给你脸了, 有本事你咋不上营地吊去, 今天你敢吊我就敢抹脖子,咱俩一命抵一命, 吊啊, 你怎么不吊了?” 都是存心来闹腾的, 不就是仗着领导爱息事宁人吗? 赵秀云还不信,世上没个理字是怎么。 她手上那刀耍的, 王大嫂还叫屈,道:“苍天诶,领导要逼人去死啦。” 赵秀云咄咄逼人道:“你还吊不吊了?” 大有你敢说我就敢帮你吊上去的意思。 人疯起来谁都都怕,王大嫂哪里敢应,一个劲哭嚎不出声。 赵秀云不信今天还压不下这些人,打量她不知道,十个有九个都惦记她没到手的三间房。她干脆利落往外走,说:“你不死我去死,我今天就去问问营地领导,这三间房到底是不是分给我们家的。” 她看着可比王大嫂像真格的,一时之间都来拉,开玩笑,要是闹到营地去,哪家男人都要吃瓜落,家属院说白是以家里那位的脸面为重。 赵秀云可不是那种说着玩的,杀气腾腾就往外面走,反正今天不定论,谁也别想好。 张梅花匆匆赶过来,喊道:“秀云!” 她的面子,赵秀云还是看的,停下脚步,起伏的胸膛显示出心绪的不平静。 张梅花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她不像小年轻,说话做事都有顾忌,说白家属院这一亩三分地,她算是最大一号人,当即骂道:“王春花你什么意思,你是对组织不满吗?” 这种帽子,王春花不敢戴,着急忙慌说:“张主任,我这也是家里实在困难。” “困难,就你困难,别人不困难?你要是有意见你就上营地吊去,再给我整这些,就滚回老家去,还能腾出间空房来。” 说完她,张梅花又骂赵秀云说:“你是妇联干事,带头闹花样,能不能注意点影响。” 赵秀云态度良好说:“我的错,我不该气上心头,主任罚我吧。” “我看你俩都是闲的,扫路去。” 各拍五十大板,张梅花心里有数,她又不是老糊涂,环顾四周,全是些没分上房的,来看能不能捡点便宜的热闹。 她这些天也是气得一肚子火,说道:“谁都一样,这事根本不归妇联管,要是再来,我就叫师长来给你们解决。” 到时候解决是能解决,家里男人恐怕个个要气死。 乌泱泱的人一下子都散开,赵秀云脸上还是不平,进办公室换上笑,给张主任道歉说:“给您添麻烦了。” 就这一手变脸的功夫,李玉自愧不如。 张梅花无奈道:“行了,我还不知道你。” 人心都是偏的,她难道不知道赵秀云也不会闹到营地去,但到底借着这一招把这阵子的风波压下去,无奈挥手道:“自己扫院子去。” 秋风扫落叶,一茬接一茬。 赵秀云扫了一圈回来看,树下又是一堆,秋风吹又生啊,她甩甩手接着干活,远远禾儿中午放学回来,看到妈妈飞扑过来。 小姑娘疑惑道:“妈妈为啥扫地?” 赵秀云不想答,指挥她说:“拿个簸箕过来,叶子捡一捡。” 禾儿把书包放到办公室,蹲下来干活,高明也跟着,只有王月婷被赵秀云打发回家。这两个孩子是不一样的,老王家的姑娘可不能被使唤。 陈芳打院子里过,冷哼一声道:“养不熟的白眼狼,给人家做狗倒兴冲冲,在家怎么不干活。” 她哪里是不想使唤,是不敢,老高根本不让儿子干活,说那是娘们才做的事。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赶上赵秀云今天脾气不好,问禾儿说:”你听见小狗叫了吗?“ 禾儿最知道妈妈的意思,天真地说:“妈妈,狗狗很可爱,不是这样的。” 母女一搭一唱,差点没给陈芳气得呕出来,又没法子说什么,只能嘟嘟囔囔地走。 赵秀云中午索性留高明在家吃饭,省得回去听那些不阴不阳的话。 高明不肯,他觉得吃赵阿姨家的米心疼,吃他后妈的他后妈心疼,那当然是讨厌鬼心疼更好,意志坚定地回家了。 这孩子,赵秀云觉得他将来必成大器,想想问禾儿说:“高明最近成绩好不好?” 禾儿咬着勺子,想想说:“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 波动大吗?那也不太好,那个家哪有人管成绩,赵秀云又操起心来。 禾儿趁机跟妈妈告状说:“他还逃课去抓小壳子。” 小壳子在老家话里是骂人的意思,赵秀云瞪孩子一眼,问:“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虫子,我也不知道,供销社收的。” 钻到钱眼里了,多半还是不安,想着多攒一点。 赵秀云问:“你没叫他不要去?” 高明一向听禾儿话,要是说了的话,十有八九会听的。 禾儿扭扭捏捏地说:“我不想,我怕他不高兴。” 她珍惜朋友,虽然知道自己的话有道理,但不想给人留芥蒂,就把难题推给妈妈。 赵秀云有些严肃说:“真正的好朋友,是该直言不讳地指出对方的错误。” 哪里能怕别人不高兴,就放任他越走越错。 禾儿被妈妈指责,攥着手说:“好吧,那我跟他说。” 赵秀云是多心疼高明一点,想想说:“我说吧,待会他来我就说。” 高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都不在家,饭碗一丢,就要去找禾儿。 陈芳看了又是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帮人家干活起劲,拿我就当老妈子。” 也不看看自己为高明做过什么。 他被说惯了,当耳旁风一溜烟跑掉。 往常他叫一声,禾儿就背着书包往外冲,今天是叫他进来。 屋里,赵秀云一直在等着他。 高明敏锐感受到严阵以待的架势,紧张地吞口水叫道:“赵阿姨。” 赵秀云挂着笑说:“你逃课了?” 逃课,在公社小学不算大事,整体教育氛围就这样,有的回家干农活,有的在家带弟弟妹妹,不怎么要跟老师打招呼的,更何况老师也知道哪些人家家长不管的,更不会说。 高明倒没觉得禾儿告状不好,还升起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安稳,嗫嗫说:“逃过几次。” 赵秀云看他跟看自己孩子差不多,幽幽叹口气说:”这次数学才考八十分,是不是?“ 高明很有天赋,好好学的话,上学期就能考过禾儿。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耽误。 他是真把赵阿姨当亲妈,一下子心虚起来,急着保证说:“我下次会考好的。” 赵秀云还什么都没说,掐他的小脸道:“你自己说的啊。” 她还是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你还小,心思应该放在学习上。小麦他们是没办法,才为挣钱耽误的,你不一样,你爸再怎么样,总会供你读完书,你自己要珍惜。现在看一块两块的多,等以后工作就知道,能挣钱的机会多得是。别的不说,我为什么能进妇联有工作?因为我念过书。” “人生长得很,你还是孩子,我希望你能有个愉快一点的童年,人要是钻进钱眼子里,就容易出不来,将来要失去的只怕更多。” 高明虽然不大懂,但他确实很轴,一个赵阿姨,一个禾儿,反正叫他去跳海,他都觉得人家是为他好。 当即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 禾儿松口气,没有生她的气就好。 她伸手去拽高明,说:“以后放学还是来做作业吧,不要去抓小壳子了。” 她一个人做作业也很无聊。 这个小壳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秀云问出来。 高明掏掏随身的口袋,拿出一只蟑螂。 赵秀云差点没叫起来,声音都有些抖说:“这个能入药?” “能的,收好多,但是不能拍死的,那样肚子里的东西就都流出来了。” 得抓活的,放在瓶子里憋死。 禾儿最近胆子大,看了虽然嫌弃,也没说什么。 只有赵秀云,老家那地界根本没有这玩意,现在比老鼠都叫她害怕,强自镇定说:“以后不要拿手上,不知道爬过多少地方,脏得很。” 高明又收起来,被迫洗两遍手,才跟禾儿一块去上学。 就这,赵秀云都觉得不够,四处拍拍打打,生怕哪里钻出一只活的来。 大姨子 大姨子 大概是上午闹这么一出, 下午来抱怨的人没几个,这几天妇联办公室是热闹得像菜市场, 这会是门可罗雀, 几个人都不免松口气。 李玉和陈蓉蓉这回都不搬,前者是男人级别低一些,后者是家里人口少, 对这件事都不甚在意。 在意的是家里孩子多的人家, 挤是真的挤。 赵秀云去核实人口的时候看过,有的家里五六个孩子一间房, 男孩女孩混着住, 或者客厅里支床, 都是常见的。 但这又不是她能解决的, 就贡献她家这套三室, 能帮的也就一家人, 到时候给谁都不讨好,没得落埋怨。 是方海原来拎不清,还以为自己做好人好事, 其实那拨人里好几个没被他让到的家属, 酸言酸语就没断过。 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件事根本不该这么办, 但想起来又觉得方海的好心被践踏, 让人生气。 赵秀云打开本子,做自己的工作, 写着写着平静下来, 听见哭声回头看, 坚强嚎着呢。 这孩子喝奶粉,陈蓉蓉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手忙脚乱, 泡好把他抱起来喂。 办公室里多这么一个小娃娃,话题自然多起来。 张梅花是做奶奶的年纪,平常还带孙子,对坚强尤为慈爱,说:“听着就有劲。” 做父母的就爱听这样的话,陈蓉蓉早产生的孩子,更是爱听,笑笑说:“最近吃得多。” 吃得多好啊,几个人说说笑笑。 赵秀云把早上的不愉快忘记,到点禾儿放学,先来找妈妈拿钥匙,她最要好两个小伙伴等在外面。 孩子一阵风似的跑走,赵秀云只得喊道:“记得煮饭啊。” 禾儿比她更大声,扯着嗓子应,活泛得不让人讨厌。 张梅花至今还没有小孙女,看人家家里的姑娘就馋,开玩笑说:“禾儿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要不送我吧。” 赵秀云笑着应说:“这话要是当她面说,能哭出来。” 李玉自家有女儿,哪怕是她也得认,教出来和禾儿差太多,说道:“满院我看来看去,就数禾儿最好。” 赵秀云哪里敢认,传出去像什么话,说:“我看孩子都好得很,各有各的好。” 她对孩子一向宽容,哪里不好,多半是做大人的有问题。 说着热闹,方海打门前过,手挥一下。 赵秀云看手表,下班时间到,把桌上东西收进抽屉,第一个走。 夫妻俩在家属院不用太避讳,靠得近。 李玉感叹道:“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还能这么好,不容易啊。” 陈蓉蓉笑而不语。 张梅花更是成精,她那双眼看得真真,这感情好是人家过出来的,小夫妻刚住进家属院时可不这样。 又想起陈斌和童蕊,青梅竹马,婆家疼爱,怎么就把日子给过成这样了? 她摇摇头不去想,到底不是自己家的事。 这边,赵秀云走几步,有些奇怪问:“你是不是下班早了?” 一般都是她先回家。 方海点头说:“嗯,下午开会。” 家属院和营地离得近,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下午师长就开会骂人,一个也没放过。 方海也被说几句,不过说得不重,就是有点担心,想着早点回来看看怎么回事。 赵秀云最怕他受牵连,平常也尽量不跟其他家属起冲突,这会没好气说:“都怪王春花。” 方海反而安慰她说:“师长没说什么,还说本来就是给咱家的三间房。” 领导嘛,肯定都是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爱闹的人总是能捞到点好处,有些人就爱来这一套。 赵秀云不悦道:“要是连累你,我今天就把她吊起来。” 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百来块钱工资,谁敢损害一丝一毫,就是赵秀云最大的敌人。 说到吊,方海问:“师长怎么说你也搞寻死觅活那套?” 他看着媳妇不像这样的人啊。 这种行径,说难听是有点泼妇,赵秀云学给他听,又叮嘱说:“不许在孩子面前提。” 方海蹙着眉说:“什么死不死的,下回别乱说。” 他们夫妻俩其实都挺忌讳这个字的。 赵秀云自知理亏,解释道:“吓唬她的,我惜命得很。” 对着什么人什么招数,跟王春花难道还有什么理可讲? 道理是这个道理,方海还是不太高兴,说:“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质素啊。” 嘟嘟囔囔地,赵秀云没接话,听他一个劲抱怨,到家门口才说:“孩子在呢。” 做父母的,有很多也是不愿在孩子面前提。 客厅里三个孩子做作业,苗苗最近放学都被求老太接走,和若云一块玩。 王月婷和高明看大人进来,合上铅笔盒,掐着点回家。 赵秀云路过看一眼禾儿摊开的本子,说:“再检查一遍。” 那就是有题目做错,禾儿老老实实坐下来重算。 方海跟着媳妇进厨房,说:“上次你让我打听的王超有消息了。” 王超? 赵秀云险些给忘记,一拍脑门说:“最近太忙。” 方海估计也是,不过他记得就行,有些奇怪说:“说是团长,在首都,家里六个孩子,你说的那个应该是老四,十八岁,没什么不好的。” 这个不好,指的是有没有病。 要知道,成高工作说是快有,可还没定,加上长得像爸爸,底下弟弟妹妹多,要是说个县里双职工人家的姑娘也还行。 首都的姑娘,家里条件不大差,哪怕是下乡,也不可能看得上他。这两年家里有点门路的、肯花钱的,返城多半是没问题。 越听越奇怪,赵秀云还是觉得不太妥,想想说:“我先给他寄信吧,看看他怎么说。” 十七岁,方海看起来还觉得是个孩子,劝道:“你们姐妹闹别扭归闹别扭,这种大事还是跟孩子妈妈商量一下吧。” 赵秀云把黄瓜切片,放进盘子里备用,说:“成高这孩子不一样。” 她姐一门心思顾娘家,她姐夫万事顺着,成高小的时候很喜欢小姨,长到八九岁就不喜欢,甚至还有点恨。 他被这个家逼得早熟,看顾弟弟妹妹长大,曾经不无嘲讽地对亲妈说:“你们娘家的鸡都比我们贵。” 赵秀云曾经享受过大姐对她的好,对几个外甥外甥女都很照顾,成高是再大一点,知道小姨和舅舅们不一样,才又热络起来。 打她来随军,两个人的通信就没断过。 赵秀云现在是不大理会她姐,但每个月还是给成高他们寄东西。 方海虽然早知道大姨子有些神奇,听完还是一惊说:“她婆家人不管的吗?” “老太太前几年去了,只剩个公公,哪好意思管儿媳妇的事。” 她姐夫这人,站在娘家人的立场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可赵秀云想想成高几个,就叹气说:“可怜孩子了。” 成高跟爸妈都不太亲,能信赖的长辈只有小姨。 赵秀云不夸张地说:“这姑娘哪怕没什么毛病,凭她是我姐看中的人,我都觉得不大好。” 成高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不会特意写信来问,毕竟外人一看是桩顶好的婚事。 方海沉默片刻说:“他那工作要是不成,可以去当兵。” “他不去的。” 在家就是顶梁柱,前脚走后脚那些弟弟妹妹还不知道成什么样。 懂事孩子总是叫人心疼,方海一向看不太上岳家人,做事真是叫人没法说,这会也不得不高看一眼成高,说:“那以后多帮衬他一点。”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她到底是大姐养大的,想想说:“几十块钱的话能帮我肯定帮,但要紧是咱们自家的日子。” 她是有家有室的人,孩子投到她肚子里,难道是专门吃苦来的? 方海赞同道:“你姐夫那样,是真的不像话。” 直说大姨子,媳妇肯定不高兴,但言外之意很明显。 赵秀云跟着叹口气说:“反正你再帮我打听吧,当我小人之心,这姑娘一准不对劲。” 她猜人看人的本事,方海还是信服的,说:“行,再等几天,应该有详细一点的。” 既然说到娘家人,赵秀云顺带提一嘴婆家说:“要有当兵的路子,你那几个侄子也有年纪差不多的。” 方海哪能忘记自家人,摇摇头说:“我问过了,他们不肯。” 也不是谁都有背井离乡的勇气,提干留队不容易,多少人都是三年时间到,又回家种地,等于瞎折腾。 多数人都觉得自己不会成功,而且说是太平时候,每年还是有人牺牲,乡下人求安稳,更不愿意了。 赵秀云可以理解,就是她自己,不是不行,也舍不得离开老家,明明沪市是更好的地方,可人离乡贱,想起来总是故土。 她惆怅道:“还不知道下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 大人上班,孩子上学,一来一回坐火车五六天,哪里折腾得起。 方海少小离家,已经习惯,宽慰她说:“没事,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行。” 比他原来一个人强不知道多少。 赵秀云想想也是,笑着说:“是,在一起就行。” 搬家 搬家 不知道是不是当妈的人, 总有那么些迷信。搬家的日子,赵秀云挑的是双数, 避开初四和四号, 选的六号。 这种小心思,她只和方海说过,这时候不比从前, 什么都得谨慎。 方海难得觉得好笑, 说:“你平常不是很讲科学的吗?” 但想想她平常很忌讳孩子说“死”和“鬼”这两个字,又不意外。 赵秀云也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说:“现在又不是烧香念佛地折腾, 我这求的是心佛, 心里顺就行。” 哪天搬家又没影响的。 反正怎么说都是她有道理, 方海也不争辩, 六号那天带了四个战友回来帮忙。 这趟搬家, 可比刚来随军时麻烦,当时赵秀云只带了大大一个包就来,现在是家具、吃的、用的、穿的一应俱全。 她用绳子把带柜门的全捆起来, 三四个人抬着就能走。 好在都是一个院, 往往返返不太远。 赵秀云要做饭, 第一个叫搬的就是厨房。 三室的格局和二室不一样, 一进门就是大不少的客厅, 左手边是厨房,两处的窗户都是朝走廊, 三间并排的小房间的窗户才是朝外的。 张盛志“不请自来“帮忙, 殷勤得很。他是个话少的, 闷头就搬东西。 陈蓉蓉随后进来,笑话道:“不知道以为你是来打劫的呢。” 赵秀云没想到他们夫妻会来, 问:“坚强呢?” 孩子妈妈是把他捧在手心怕化了。 陈蓉蓉撸袖子说:“办公室里,我让她们帮我看一会。” 眼见十一月,沪市的天气冷起来,人身体怎么样,一看就知道,赵秀云长袖都穿得够早,陈蓉蓉更是套两件,可见这回生孩子还是元气大伤。 赵秀云哪里敢叫她动手,赶紧说:“用不着用不着,这种粗活让他们男人来。” 陈蓉蓉想想自己确实做不了什么,索性问说:“你要做饭吧?我帮忙。” 方海把厨房里的东西都搬到新家,被蜂窝煤蹭得一道一道的,还不自知,手去擦汗,擦出一张大花脸。 走出去能把哪家的孩子给吓着。 赵秀云怕他把毛巾擦黑,嫌弃地说:“洗把脸。” 方海毫不在意说:“搬完再洗。” 等搬完,这脸还能看?赵秀云拿镜子给他,说:“自己看。” 哟,咋成这样了。 方海讪讪往脸上泼水,泼完用袖子一擦,很好,又是一脸黑。 这人不是欠骂是什么? 赵秀云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傻!” 方海是下意识的动作,自己都愣住,赶紧又洗一遍往外跑,生怕再挨句骂。 赵秀云无奈看向陈蓉蓉,边摇头边叹气说:“男人。” 陈蓉蓉也是忍俊不禁,说:“都这样。” 还贡献张盛志的糗事说:“那天我让他买两根回来,他真就掰两根,你说够干嘛使的?” 赵秀云哭笑不得道:“我都不敢叫他去买菜,那天买回来的毛豆,老得我都不想炒。” 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数落家里男人。 这种数落,一听就是感情极好的。 陈蓉蓉帮着择菜,探头看冰箱,说:“老张在弄票,回头我们也买一台。” 这院子,估计数他们家最阔。 赵秀云建议道:“要是手头方便,买最大的,这东西,真是越用越不够,赶上过年,能派上大用场。” 过年不要票的东西多,能买到的肉也多,趁着好时候,多买一点存起来,放冷冻柜一两个月也不会坏。 又嘀嘀咕咕说起过年不知道发什么票,一年到头最叫人期盼的就是这个时候。 方海打厨房门前过,有些无语道:“离过年还有两个多月。” 赵秀云不服气道:“你以为很慢吗?快得很我跟你说。” 又看屋外。 东西是都搬进来了,也按照说好的位置摆放整齐,客厅地方是大上不少,八仙桌靠前摆着,还留有放沙发的余地。 等会,哪来的沙发? 赵秀云去问过,时下最走俏的是皮沙发,一套最少要一千多,便宜些的就是木头梆子加海绵垫,用布缝起来,叫布沙发,也要六七百,至于纯木的,她没想过 ,还不如就用八仙桌来得实在。 眼下摆在客厅的就是布沙发,暗红色的,不容易脏,又有点喜庆,估摸着有个两米长。 赵秀云上下打量方海,看有人在压声音问:“你什么时候又攒钱了?” 方海简直要大喊冤枉,说:“我现在口袋比你姑娘还空,哪有钱。” “那沙发哪来的?” 方海还反问她说:“不是你买的吗?跟小柜子一起送过来的。” “你也不想想,家里还有钱吗。别是送错了,赶紧跟人说一声去。” 方海还真没细想,一拍大腿说:“还真是,我马上去。” 一天到晚的,净想让人骂他。 赵秀云催着他,陈蓉蓉已经注意到夫妻俩的动静,说:“沙发是我们送的。” 送的? 赵秀云更坐不住了,直说:“你这是做什么?” 陈蓉蓉其实于交际上很有一套,当即道:“你要是不收,我只能让老张给你磕头感谢了。” 张盛志:…… 他想想还真做出一个要跪的架势,方海立刻蹿出去拽住他,好家伙,这要是动真格的,传出去像什么。 赵秀云也没办法左右为难了,只能嗔道:“你这个人啊。” 语气里还是亲近,她做的事本来是什么都不图的,说白是将心比心,她生禾儿的时候,真是想起来都可怜。 陈蓉蓉早知道这招有用,又自我调侃道:“没事,都知道我们夫妻有钱。” “有钱也不能这么花,你以为养个孩子容易啊。” 到底把话题转到孩子身上。 说这话呢,禾儿大呼小叫冲进来,跟妈妈分享刚闹的笑话说:“妈妈妈妈,我走错家了。” 她还是回的原来的家,那边也有人要搬进去,大家面面相觑,她还差点叫家里进贼了。 这孩子,早上出门叮嘱过好几次,还是忘个一干二净。 赵秀云点点她的额头,说:“你啊你。” 又给她拿饼干说:“洗手坐这吃,你爸还没挪好呢。” 有客人在,总得人家忙完才开饭。 禾儿最近下面的门牙摇摇欲坠,只能跟小老鼠似的,用上面刚长出来的门牙啃,一手还接着掉下来的饼干屑,最后再舔干净。 陈蓉蓉不管看几次,都觉得有个女儿叫人羡慕,想到自己这回是伤身子,叹口气说:“我要是有个就好了。” 赵秀云看一眼孩子,才说:“你当时进手术室我就想,最好是个男孩。” 三代单传的宝贝,万一妈妈有个好歹,总还是宝贝。 这话,陈蓉蓉也是认的。 她想想说:“我婆婆就是看我不惯,只有孙子的话她还是喜欢的。” 看不惯,就能在医院的时候那样作践人,想起来都叫人齿冷。 陈蓉蓉又有些得意说:“老张气坏了,现在都不肯叫她妈看一眼孙子。” 她难道不恨吗?恨得牙根痒痒,看男人这样也气消大半。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对视一眼就知道,婆媳啊,还是得指望男人。 默不作声,又把话挪到其他的上。 禾儿啃着饼干,趁妈妈不注意又去开柜子。 明明是背着人,也被逮个正着。 “方青禾。” 赵秀云转过身说:“作业拿进来做。“ 禾儿一直觉得妈妈后背长眼睛,悻悻拿了凳子,支在厨房里写。 厨房有一大扇窗户,是对着走廊的,一层楼住三户,来来往往的人不多。 赵秀云下锅炒菜,炖了一早上的肉出锅,林林总总摆出十道菜,她每样用小碗拨出一些来。 八仙桌太小,坐六个大男人都挤得慌,她带着孩子和陈蓉蓉摆了张小茶几吃。 那边喝酒喝着,声音高起来,禾儿吃过饭稀罕地摸着沙发,一看她的眼睛,赵秀云就警告道:“要是带着妹妹跳来跳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禾儿吐吐舌头不说话,妈妈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其实小孩子心思浅,有点什么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自己瞒得好好的。 陈蓉蓉一早上没看到儿子,先回家,赵秀云看方海他们还在喝,催禾儿去上学,自己去敲左右两间的门。 不管从前认不认识,第一天总得说一声。 左边那户就是菜站张姐,这个点还没下班,右边是副师长,快四十的人,早年丧偶,一个人把俩孩子拉扯大,人到中年,娶了个年轻媳妇,才二十三四,叫王娟,文静得很,平常就在家,也不爱出门。 王娟是在家,笑得腼腆。 赵秀云跟她打招呼说:“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多多关照啊。” 到底是说不了多少话,一直到晚些张姐下班回来才说得多。 张姐来参观邻居,只看一眼就“啧啧”起来,到底是小年轻,什么钱都敢花,她那三瓜俩枣,还攒着给孩子们嫁娶用。 她也是长辈心态,说:“你们年纪小,还是多攒点钱的好。” 这话,赵秀云也是赞同的,说:“大件都买齐,再没别的了。“ 请她坐下来喝茶。 13号楼住的都是级别高,来随军早的,别看都是家属,其实百来户人,总有说得上话和说不上话的。 张姐有心指点她,叮嘱道:“王娟其实挺好相处的,别听外面的人瞎说。” 陈蓉蓉没到家属院前,王娟就是头一号狐狸精,又因为长得不出众,狐狸精的水平一直踩在陈蓉蓉上头。 加上王娟委实不爱出门,更是说她什么的都有,赵秀云都没少听说。 她若有所思道:“人不好,就不会叫人这样传了。” 按大家说的是狐狸精,枕头风都够吃一壶的。 张姐就知道她是个聪明的,不再说这个,只说些闲话。 新人 新人 新家三间房, 每间都不大,正好苗苗还没法和姐姐分开睡, 姐俩还是一张床, 赵秀云就把剩下那间收拾出来做书房,孩子做作业,大人有时候加班也方便。 两张书桌并排放, 一张是原来摆在夫妻俩房里的, 一张是孩子房里的,长得不太一样, 看上去总有几分古怪, 她弄了两块一样的布给盖上, 勉勉强强还行。 方海就弄不懂这是什么毛病, 家里什么东西都用布盖上, 连沙发也要, 那沙发本来就是布的啊。 赵秀云正收拾沙发上的褶子,听他又念叨,说:“布我能洗, 这沙发我能拆下来洗吗?” 谁洗? 方海不得不说一句, 说:“都是我洗。” 水凉, 现在家里洗碗、洗衣服都归他。 赵秀云昵他一眼, 说:“闲得慌就把被子洗了。” 洗洗洗, 一个被子,隔三差五就要洗, 也不怕给洗坏了。 方海任劳任怨, 抱着被子进厨房, 只有厨房有下水口和水龙头。 他坐在小板凳上,搓得起劲, 过会觉得不对,问:“孩子呢?” 禾儿星期一要考试,被妈妈拉住好几天,星期天不在家复习,跑哪去了? 赵秀云站在一侧,伸长脖子看,厨房的窗户对着走廊,走廊看出去是前栋9号楼,现在正停着一辆大卡车,哪怕是家属院,也不是天天有军用大卡车的,孩子们正在看热闹。 她自己也琢磨呢,说:“动静也太大了吧,都是两间房,哪能放这么多东西。” 就这一件一件家当往下搬,人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有,孩子也太多了,她打眼瞧过去,最少有十个。 9号楼三楼是全空出来的,一共要住四户人家,这一家子,就顶人家四户。 方海跟着探头看,恍然大悟道:“小陈他们吧那是。” 赵秀云收回目光问:“谁啊?” 说起来有些复杂,方海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我下头一营长,小陈娶的小周哥俩的姐姐,他两个亲妹妹,又都嫁到周家,哥哥娶大的,弟弟娶小的,仨都是营长,这回来随军,特意把连着的房子分给他们的。” ?? 啥玩意,赵秀云理了一下没理清,咬着手指甲想一会,才说:“这得怎么叫啊。” 怎么叫,方海不知道,但他知道点别的,说:“他们仨好得穿一条裤子。” 不然也不会串这样的亲戚关系。 难怪了,还出动大卡车,就这三家人的行李,一辆车都快装不下,满满当当的。 赵秀云隔着窗喊:“禾儿,回家了!” 热闹看够,该做作业了。 禾儿哒哒跑进门,小脸还是红扑扑的,嚷着说:“妈妈,你看到大卡车了吗?” 赵秀云随意敷衍道:“看到了。” 又说:“快点做作业,高明呢?” 禾儿手往外一指说:“还在看大卡车。” 男孩子都叫这些迷住心,赵秀云扯着嗓子才把他叫回来,手在桌上一拍说:“你们俩皮都给我绷紧啊,再考个九十分我看看。” 陈芳也在看热闹,忍不住跟边上人说:“不知道的以为是她儿子呢。” 臭味相投,边上的人应和道:“就是,八成是想儿子想疯了。” 也有看不惯地说:“人家是心疼孩子,替你养着还不好?” 要她多管闲事了? 陈芳嗤之以鼻,又四处去散播不满。 到下午,陈秀英来说最近的新鲜事,一骨碌全倒出来。 赵秀云冷笑一下,陈芳真当自己不敢收拾她是怎么的? 陈秀英听了是刺耳,也有几句有道理的话,说:“说到底是别人家的,你再尽心尽力,不还是便宜人。” 赵秀云知道别人都怎么想的,但她不在意说:“我什么都不图,只盼着他好好长大。” 再说了,高明一派信任对她,看得出,孩子很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母亲的关怀。 陈秀英虽然有时候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她做人有分寸,不再说什么,转而说起新搬来人家的事。 “我凑近听,叫得那叫一个乱,什么‘姑姑’‘舅舅’‘姨妈’‘伯母’,谁叫都有人应。” 看来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个,亲戚关系有得理。 赵秀云也说:“没见过这么结扁担亲的。” 别的地方她不知道,但在老家那片不太盛行,大家还有点忌讳。 陈秀英看着也是乱,她年纪大,这种也是头遭见,但想想说:“一大家子都在这,也热闹。” 像她老家在新疆,六年还是七年没见过家里人了。 离乡背井,总是叫人愁啊。 赵秀云跟着感叹说:“太远了。” 絮絮叨叨说些话,陈秀英急着告辞,她是有什么新闻就要到处说,只找一个人哪里够。 赵秀云把晚饭煮上,看时间觉得不对劲,正想让孩子去叫爸爸回来吃饭,有人敲门。 她把门打开,好家伙,一口气四个男孩子,年纪看着一样,长得居然也有点像,哪家生四胞胎吗?她咋不知道。 “四胞胎”里看着像有个领头的,说:“阿姨好,我爸爸说方叔叔要在我们家吃饭。” 赵秀云看着可爱,给他们拿糖问:“你爸爸叫什么呀?” 四个孩子,居然是三个爹,争先恐后说。 “我爸爸叫陈大光。” “我爸爸叫周仁。” “我爸爸叫周义。” 赵秀云其实早有猜测,问:”那你们是不是有双胞胎?“ 长得最不像那两个点点头,接了糖,四个孩子一窝蜂散开。 禾儿从作业里抬起头,好奇道:“妈妈,王文王武哥哥很像,他们不太像。” 王文王武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赵秀云还见过长得完全不一样的双胞胎呢,说:“也有不像的。” 催她说:“收一收,你爸不回来咱们就炒一个菜就行。” 西红柿炒鸡蛋,禾儿浇着汤汁能吃一大碗饭。 赵秀云连汤都懒得做,一人一杯麦乳精,那也是高营养品,没特票还不好买。 禾儿甜到嘴里,美滋滋地说:“爸爸要是天天不回来吃饭就好了。” 赵秀云故意说:“行,晚上我就跟爸爸说。” 禾儿急了,跳起来说:“妈妈!” 小丫头,治不住你还。 赵秀云吃过饭洗碗,带孩子去楼下溜达溜达。苗苗摸吃撑了,摸着肚子不肯动,懒洋洋要叫妈妈抱。越发沉,抱了手酸,让她下来又不肯。 禾儿本来蹦跶蹦跶要去找小伙伴玩,喊她说:“方青苗,下来!” 双手叉腰的样子,几分像小老虎。 苗苗一溜烟爬下来,跟着姐姐跑没影。 有看到的就说:“禾儿挺有姐姐样的啊。” 赵秀云无奈道:“不怕我,就怕姐姐。” 七嘴八舌都说起来。 “我们家那个也是,姐姐一瞪眼乖的。” “我打他几次都不怕,姐姐说要打就怕。” ……. 方海带着几分酒意路过,听见熟悉的声音停下脚步。 赵秀云看见是他,索性把孩子们都叫回来,一家四口一起回家。 禾儿捏着鼻子,很是嫌弃说:“爸爸臭。” 苗苗说:“很臭。” 方海喝得不多,故意抱孩子问:“臭吗?还臭吗?” 女儿嘎嘎笑,腿踢来踢去。 赵秀云不满“啧”一声,说:“看到没有,这是楼梯,都给我老实点。” 大的小的都收敛起来,一进屋又重整旗鼓。 也不看看几点,赵秀云喊:“行了行了,明天还要上课。” 孩子全打发进屋,方海才进厨房洗澡,水龙头边上有下水口,用小石头搭起槛挡水,不方便的时候就在这洗洗。 他带着水汽上床,赵秀云忍不住骂他说:“头发擦干!” 方海是喝几杯,毛巾在头发上搓来搓去,说:“我本来是不想留下的,叫拽住了。” 人家家里顶多夫妻两个留客,他们家是六个,一人一句话,哪还有他张嘴的份。 赵秀云不好奇这个,反而问说:“他们家都怎么叫人啊?” 怎么叫? 方海想想说:“叫得很乱。” 连他都说乱,那一定很乱。 赵秀云对新搬来的这一大家子升起浓浓的好奇心,说:“有机会见识一下。” 这个机会不赶早不赶晚,人家第二天就来妇联领活计。 赵秀云负责登记,套近乎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吗?” 周婉惯当家作主,对着男人的领导的家属也很客气,说:“都好了,我们人多,一会的事。” “孩子上学去了?” “孩子舅妈送去了。” 这是按娘家叫法啊。 赵秀云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说:“都叫舅妈吗?” 周婉这些年没少回答,说:“各叫各的,怎么样都行。” 反正能听懂。 看得出来,她是个爽快人。 赵秀云天然有好感,跟她说糊纸盒的标准,又说:“有什么事尽管上妇联来,我们就是帮家属解决困难的。” 周婉笑得客气,说:“一定一定,只怕多给领导添麻烦。” “也不是什么领导,大家都是同志嘛。” 等人走了,办公室里几个还在议论,连不爱说人的张主任都说:“这家热闹得很。” 来随军的都是单家单户来的,要像这样恰好都在一个军区可不容易,还是这么近的亲戚。 赵秀云估摸也是,说:“只怕以后更热闹。” 她直觉一向准。 热闹 热闹 别人家的热闹不知道, 赵秀云先远远看场自己家的,她收到外甥成高的信, 脸上神色变幻, 憋一整天,睡前才大爆发。 方海一目十行看完信,也是吃一惊说:“他偷钱?” 赵秀云就听不得这个字, 不满地“啧”一声说:“别说偷行不行。” “好好好, 拿,拿可以吧?” 听着还是刺耳, 赵秀云也是气愤于成高的所为, 骂道:“我看我大姐是越来越疯, 压家底的钱拿出来, 居然相信一个刚认识的小姑娘能给她的好弟弟弄工作?人家要是有那本事, 怎么可能下乡。” 方海到处找人打听, 没打听出王超家怎么样,还想着多半是对大姨子成见太深,现在想想, 人家是没问题, 单这个女儿是有问题的, 居然想得出骗这种钱的主意, 没成功就溜之大吉。 他还是安慰道:”不是没叫骗走吗?“ 是, 是没被骗走,那是成高先下手为强, 把自家的钱“偷”了, 现在她大姐赵秀丽估计满世界找钱, 没晕过去都是好的。 赵秀云既有几分担心她,又为外甥叹气, 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家,把这孩子打一顿,气得拧着信纸说:“我非得写一封信好好骂他。” 离得太远,她能做的也就这个。 方海看她气坏的样子,说:”其实你想想,钱在成高手上,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赵秀云没好气道:“好什么好!” 她肩膀一下子塌下来,说:“母子离心,能是什么好事吗?” 要说原来成高对亲妈还是有几分感情的,可做这样的事怎么看都是撕破脸皮,赵秀云好歹是大姐养大的,总要为她想想。 方海只能尽力安慰说:“他是半个大人了,总得自己拿主意。” 就这主意,真是破主意。 赵秀云愤愤捶两下床,到底没办法说什么,写八页长的一封信,把外甥骂一顿。 方海拜读完,心里其实是松口气的,这事解决也好,不然媳妇老是惦记娘家的事情。 信寄出去,赵秀云暂且撂下不管,紧着要冬天,织毛衣的速度快起来。她手艺凑合,两只袖子才好,李玉一件都织完了。 人家花样还好,有暗纹,给小姑娘穿最合适。 赵秀云只能厚着脸皮找她帮忙。 李玉手快,无所谓道:“行啊,我给我儿子这件织完,就给你织。” 两个人讨论着该用多少毛线,门卫刘叔喊:“小李,快去看看,孩子打起来了!” 李玉家老大开学才上的一年级,挤在孩子堆里看都看不到,她急得喊,那边打成一片,谁还顾得上大人。 赵秀云听到打起来,觉得不可能没禾儿的事,也跟出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禾儿和王月婷激动地攥着手在边上看,就差助威呐喊。 别看都是孩子,打起来也凶得狠,很快家长们都闻风而来,赵秀云帮着分开好几个,竟然都挂了彩。 孩子打架常有,这一二十个打群架可少见。 赵秀云手上不知道被谁咬一口,一个印子清晰可见,问禾儿说:“怎么打起来的。” 禾儿赶快撇清说:“我们才没打架。” 当然没她,不然还能看热闹吗? 赵秀云甩甩手说:“知道,怎么打的?” “王海军跟陈树林说‘谁赢谁就是老大’,就打起来了。” 陈树林是刚搬来的周婉的大儿子,要说他们家也厉害,三家人,生十个孩子,八个男孩,两个女孩,按禾儿的说法,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到有,还有两个在上育红班。那是振臂一呼,一呼百应,都不用别人帮忙,打起架向来是自家人上。 陈树林是堂表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大的,读五年级,和王海军一样大,刚来没多久,就要做头头,两拨人闹不是一天两天。 不过在赵秀云看来,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一仗还是陈树林拔得头筹,人家站出来就是十个,心不知道有多齐。 孩子打架嘛,常有的事,大人各领各家的回去骂,陈树林后头一溜站九个,最小那个看着趔趔趄趄的,竟然也有他的份。 妙哉啊。 赵秀云晚上回来跟方海说,方海笑得不行,说:“做头头到底有什么好的,一天天的就争这个?” 禾儿也动过念头,严肃地说:“爸爸你不懂。“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是很有权威的,包括谁可以用乒乓球桌、今天玩什么游戏,都是头头说了算。 赵秀云笑归笑,还是警告孩子说:“我看没完,你少跟他们凑堆啊。“ 禾儿是个三人小队,有些嫌弃地说:“谁要跟他们玩。” 都忘了自己原来巴巴追在王海军后面。 糗事嘛,忘得快。 谁也没把孩子那点事放在心里。 熟料这场“头头”之争愈演愈烈,陈树林跟王海军天天打架,一打就是一大批人,李玉家老大打小跟在王海军屁股后面长大,挂过两次彩,叫亲妈狠狠整治过,不得不退出队伍。 这样那样退出的人太多,王海军的小队里很快剩下他妹妹王兰兰一个,反观陈树林,还是十个人整整齐齐,跟个小将军似的,天天昂首挺胸,走路都是横着走。 王海军很快意识到这样不行,放学时分,拦住方青禾。 禾儿哒哒后退,警惕道:“你干嘛?” 王海军是来拉帮手的,要说他年纪不大,智慧还是有的,不然不能坐稳头头的位置那么久,三言两语就把陈树林说成破坏家属院团结的敌人,王月婷已经要举起小拳头冲过去,禾儿拽住她说:“反正你做老大,他做老大,对我们来说都一样。” 没什么影响。 “周松欺负你妹妹,也一样吗?” 周松是陈树林二舅家最小的表弟,只有四岁,那天趔趔趄趄还去打架的就是他。 禾儿他们现在很少在家属院里玩,都是跟着小麦姐弟俩上山下水,苗苗一向和白若云玩,现在也交了几个自己的朋友。 妈妈说,每个小孩都要有自己的朋友。 她没有马上相信王海军说的话,而是自己观察过,发现周松真的在欺负妹妹,还霸道不许其他人跟她玩。 这可不行,等他哥哥做老大还得了。 禾儿快速和王海军达成交易,他做老大会罩着苗苗,她带着小伙伴帮他打架。 就这样,也是五对十,谁叫王海军只有一个妹妹,但也不是没有胜算,那边还有几个更小的,纯粹是凑数。禾儿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和高明都够打人家好几个的。 这天放学后,几个人在家属院不远处的小树林碰头,还嘀嘀咕咕商量战术。 过会,陈树林也领着人来,他今天没带两个上育红班的弟弟,八个人整整齐齐,数量上就压一筹。 双方对视一眼,一句话都不说就打起来。 禾儿都不知道谁扯自己的小辫子,亮爪子扑上去。 她照着陈树林的手咬一大口,气得他骂道:“今天要打得你管我叫爸爸。” 几个孩子打得热热闹闹,完全没注意到林子里还有其他人。 方海今天是带人出来埋伏训练,听到这这句说:“你儿子这是想跟我称兄道弟啊?” 几个营长里,今天是陈大光带队,尬笑都笑不出来,心想回去就把这臭小子的皮扒了。 禾儿也不是好惹的,有的时候大人以为孩子不会,其实会得很。 她“呸”一口说:“我还说我是你奶奶呢!” 挥舞着拳头,又冲过去。 打成这样,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回去怎么跟妈妈解释。 方海无奈摇头,正要叫他们都停下来,忽然一个箭步向前,拧住王海军的手。都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禾儿吓一跳,差点撒腿跑。 方海长得严肃,不怒自威,没什么表情更是吓唬人,他用力在王海军手上敲一下,说:“这石头你打算扔谁?” 这么大一块,砸到谁都不是开玩笑。 禾儿也知道打架不能用“兵器”,不然大人第一个不会放过,跳脚道:“王海军你不守规矩!” 王海军刚刚是被愤怒支配,这会回过神来,有些愣愣地站着,只有王兰兰扯着嗓子叫道:“不许抓我哥哥!” 场面乱七八糟的,陈树林本来要跑,对上他老子威胁的目光,一动不动。他不动,几个小的就更不敢动,叫‘爸爸’‘姑爹’‘姨父’的都有。 方海环视四周,说:“我看你们力气都够得很,放学不想回家,就跟我干活去。” 王海军有把柄被人捏着,禾儿当然要听爸爸的,陈树林几个更不用说,要是敢摇头,陈大光就能把他们收拾了。 十来号人跟着方海走,走到一堆土坑边,挖来训练用的,结束后要填回,这要是常年训练有素的人,几下就能做完,但对孩子来说可不是简单事。 方海今天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不简单,对着禾儿都很冷淡,说:“什么时候填完,什么时候回家。” 最害怕的数禾儿,她没见过爸爸这样,比上次在坟山更生气,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也不敢哭出声,手背一擦干活。 挨罚 挨罚 “秀云, 你爱人来了。” 赵秀云本来背对着窗和陈蓉蓉说话,听见她这话回头看, 方海就站在外面。 怪哉, 不到下班的时候啊。 她狐疑地走出去,问:“咋了?” 方海三分无奈说:“禾儿在小林子里打架,叫我逮了, 晚上晚点回?” 赵秀云幸灾乐祸道:“她运气这样不好, 正撞你手上了?跟谁打?” 跟谁? 他本来就不会讲故事,三两句话说完。 赵秀云笑一下, 说:“我就说, 怎么可能没她的事。” 别看他们就三个人, 回回家属院里有点什么事都有他们仨。 这笑, 方海看着不太像笑, 替孩子庆幸, 幸好在落到他手上,要是她妈妈,啧啧, 屁股开花。 他说:“罚一罚, 能管几天的。” 赵秀云听了上下打量他, 目光叫方海心里发毛, 问:“我咋了?” “你不是一向舍不得打骂孩子, 怕她们记仇吗?” 做亲爹做到他这份上,也算不容易, 现在姑娘都挺亲他的, 生怕一个不好得罪谁。 他嗫嗫道:“什么打骂, 我可一句话都没说啊。” 怕一张嘴就心软,他心有戚戚焉说:“你是没看到, 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那双眼睛像妈妈的大眼睛雾蒙蒙的,叫人看了忍不住偏爱。 就是哭成孟姜女,赵秀云也是该打打、该骂骂,说:“你不会是怕看她哭,才在这报信报半天吧?” 这种事,随便打发谁来说一声就行 方海咳嗽一声,转移话题说:“我还得去趟王海军家和王月婷家,给他们大人说一下,先走了啊。” 至于高明,现在连他都默认归自家管。 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赵秀云无奈摇摇头,进办公室。 陈蓉蓉问:“咋了?要有事的话你先回。” 她仍旧是对赵秀云充满感激,热情得不行。 赵秀云把话说给大家听,一窝蜂都笑起来。 李玉大力支持道:“就该这样,待会我就把我们家那个送过去。” 小兔崽子,治不了他了还。 赵秀云以为她是开玩笑,没想到等她儿子王明来拿钥匙,真被抓到小林子去。 王明当然不愿意,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李玉直接对方海说:“要是不老实,你就揍他。” 对着老师他也是这么说的,谁家的孩子没被打过?十有八九是该的。 方海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摆出平常的脸色来,还别说,孩子就怕这样,哆哆嗦嗦干着活。 禾儿已经缓过劲来,泪痕都干了,看向爸爸的眼神很是“幽怨”,却没得到一点安慰。小姑娘心里气鼓鼓,“哼哼”以示不满。 高明看一眼方叔叔的表情,小声对她说:“待会要是揍你,你就哭着喊妈妈啊。” 这招还是禾儿教他的,要是后妈不好,就哭亲妈,他性子倔,做不出来,只有两次逼急了大喊要找妈妈,他爸是有几分愧疚的,背地里给他十块钱。 禾儿心想,那是生怕妈妈不揍我,我才不喊。 她小声嘟嘟囔囔,其实方海耳朵好,听得一清二楚,差点憋不住笑出来,只转悠做监工,时不时催一句说:“快点。” 再快也快不了多少。 方海真没想到这群孩子这么慢,眼看吃晚饭的时间都到,进度才一半,再这样下去,今晚肯定干不完。 他正烦恼,有人来“送枕头”。 周婉牵着刚从育红班接回来的两个,手一松说:“这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她家的规矩是一人犯错,全部受罚。 四岁五岁的,方海倒不忍心,不过人家是想教育一下孩子,也轮不到他做主。 接下来,也不知道李玉是怎么宣传的,十家有八家送孩子过来干活,就是原来跟在王海军屁股后面跑的那几个。 队伍一下子扩大好几倍,速度自然快起来。 方海一直盯着手表看,七点才叫收工。 天黑漆漆的,这要是学校组织活动,老师肯定是要讲几句的,但他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说:“回家吃饭吧,再打架,就都去干活。” 一哄而散,各回各家。 方海身后跟着三个,先把王月婷送回来,她爸很心疼闺女,早去接过,不过小孩子很讲义气,不肯自己回。 高明这个点回家肯定没人留饭的,要换平常他肯定是非要回家,自己做饭也行。 不过方海一瞪眼,他就不再说话,他看得没错,这位方叔叔果然凶得狠。 三个人到家,苗苗已经饿得快咬桌角。 赵秀云把锅上温着的饭菜端出来,不放锅里不行,天气转凉。 她自己也饿,顾不上说别的,催促道:“快点吃。” 苗苗平常吃饭那叫一个慢腾腾,今天快起来,她自己其实扒拉着碗也能吃,就是赵秀云总嫌她慢才喂饭的。 今天是不管,各吃各的,一句话也不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禾儿在妈妈面前不敢一副委屈的样子,捧着碗还有点看脸色的意思,高明更是大气都不喘,他不是这个家的人,就得比这个家的孩子更乖巧。 赵秀云和方海看得真真的,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 一个问:“今天忙不忙?” 一个答:“不忙,有人帮忙干活了。” 反正就是不搭理孩子。 禾儿急得小脚直搓搓,犹犹豫豫喊道:“妈妈。” 赵秀云轻飘飘看她一眼,叹口气说:“是不是说过不打架的?” 五对八,亏他们敢打。 禾儿觉得自己挺有理的,说:“谁叫周松欺负妹妹。” 里头还有小的的事? 赵秀云捏走苗苗嘴角的饭粒,问:“周松欺负你了?” 苗苗歪着小脑袋,嘴巴还一动一动,好像在回忆,最后肯定地说:“没有啊。” 没有!! 禾儿立刻跳起来喊道:“明明就有,他不让别人跟你玩。” 妹妹最近开始交朋友,怎么能不让别人跟她玩呢? 苗苗眨巴眼说:“我只跟若云玩。” 她只有一个好朋友,不跟别人玩的。 这下连赵秀云听着都不对,问:“我看你跟小红、小黄都玩得挺好的啊。” “她们找我玩的。” 赵秀云有点听懂了,问道:“她们找你,你就玩,不找你,你也不稀罕,是不是? 苗苗重重点头,重复道:“我只跟若云玩。” 她跟姐姐的性子完全不一样,不让人跟禾儿玩,是欺负,不让人跟她玩,对她来说并不是欺负。 禾儿以自己的状态去理解妹妹,当然是义愤填膺。 闹个乌龙,禾儿显然有些委屈说:“他就是欺负妹妹。” 怎么能说不是欺负呢? 赵秀云只好跟她慢慢解释,半天她才半懂半不懂,郑重跟妹妹说:“那他要是打你,你要跟我说。” 苗苗实话实说道:“没有打我。” 这架打得太冤枉了。 禾儿不安地看着妈妈,捏着自己刚刚因为填土而发烫的掌心,视死如归道:“妈妈,今天能不能不打手?” 赵秀云把碗筷一推说:“你们俩洗碗,爸爸都罚过了,不用打。” 俩孩子露出劫后余生的微笑,蹲在一起洗碗,很快又笑笑闹闹。苗苗搬小凳子坐旁边,手伸进水里说:“好冰啊。” 才十一月,赵秀云又不是虐待孩子,当做没听到。 只方海漫不经心走过去,手碰一下说:“不冰的。” 他现在心里有几分不安,怪哉,禾儿刚刚叫过爸爸没有?别是真生气了啊。 禾儿不跟爸爸对眼,搞得他有点着急上火。 赵秀云看在眼里,示意他稍安勿躁,晚一点再问。 洗完碗,孩子的脏衣服也湿得差不多,赵秀云赶快拿衣服带他们去洗澡,瞥见高明的脖子,说:“方海,带高明去澡堂。” 又小声叮嘱说:“用力给他搓搓,一看就都是自己洗的。” 高明拒绝的勇气都没有,他可不敢在方叔叔面前犟。 这是他第一次跟着爸爸以外的男性长辈到澡堂,他爸以前也带他来过,不过都是水冲冲就算,今天是彻底被撸下来一层皮,里面的亲近之意,叫一向倔强的孩子都露出慌张来。 方海只有女儿,洗澡这种事没轮上他过,自打家里养上这“半个儿子”,还别说,他能干的活多不少。 他看着高明身上搓出来的泥,驴粪蛋子表面光啊,到底是孩子,能顾好自己什么,心里也有些叹气,面上不显说:“以后你都跟我来澡堂。” 高明嗫嗫,没有反驳的话。 另一边,赵秀云也在给孩子洗澡,苗苗泼着水玩,禾儿罕见有些沉默。 趁着边上没人,她问:“爸爸罚你,你不高兴了?“ 禾儿迟缓摇摇头。 怎么看着就这么可怜,赵秀云都心疼坏了,还是说:“你犯错,爸爸罚你是应该的,对不对?” 禾儿倒没有不服气的样子,点点头以示赞同。 那怎么不说话呢? 赵秀云不由急起来,脑海里无数念头飞过。 禾儿沉默大会,问妈妈说:“爸爸是不是不会再喜欢我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赵秀云不解道:“怎么这么问?” 小姑娘抿着嘴说:“爸爸刚刚好生气的。” 要是妈妈生气,她是一点都不怕的,但爸爸这么生气还是第一次,她本来就心思多,觉得爸爸的疼爱都是有理由的,不像妈妈不讲条件,生怕以后再也不理她。 她声音都带哭腔说:“我以后会很乖的,妈妈你能不能叫爸爸不要不喜欢我?” 赵秀云一颗心都快碎了,赶快哄她说:“不乖爸爸也喜欢的,不管怎么样都喜欢。” 禾儿有些不大确定问:“跟妈妈一样吗?” 赵秀云给她确定说:“当然了。” 好说歹说,孩子才肯信一些。 等出澡堂,方海已经把高明送回去,又在门口等着,看老婆女儿眼眶都红红,以为是叫熏的,还没问出口,赵秀云已经先说话。 “你快抱抱她,她以为你不要她了。” 可怜见的哦。 方海还以为女儿是生她气,合着是反过来,蹲下来说:”爸爸永远不会不要你。“ 禾儿小心翼翼伸出小拇指,说:“那拉钩。” 到底是小孩子啊,还信这些,方海配合道:“行,拉钩。” 剖心 剖心 禾儿得了爸爸的保证, 大概是想也表表“忠心”,回家路上牵着他的手不放。苗苗爱学姐姐, 跑过去牵另一边, 赵秀云索性甩着手跟在后面,半道遇见陈秀英停下来。 陈秀英不知道从哪家钻出来的,说:“3号楼那个……” 赵秀云听得津津有味, 还以为父女仨先回去了, 一抬头,人家在前头等她。 陈秀英顺着她的眼神看过, 说:“嗐, 明儿我再跟你细讲啊。” 说完不知道又上哪家去了。 方海啧啧称奇道:“就这么点大地方, 她一天天哪来那么多新闻啊。” 赵秀云顺手在苗苗头上摸一把, 说:“一个月哪怕有一件, 也够她车轱辘话。” 一家四口接着往前走, 禾儿不肯安分,路过树都要碰一下。 这手,早晚给绳子绑起来。 赵秀云说她:“洗得干干净净的啊, 别乱动。” 禾儿伸出去那只手缩回来, 到家就被妈妈赶上床。 天气转凉, 孩子被子都掖到脖子下面, 只露出小脑袋甜甜笑。 赵秀云摸摸这个, 摸摸那个,关上灯催她们快点睡。 出屋看看客厅门窗, 才回房间。 方海半蹲在衣柜前翻腾, 头都快钻进柜子里, 问:“我毛衣你看见没?” 赵秀云腿轻轻踢他一下,说:“我送小麦了。” 方海起得急, 头还撞一下,“哎哟”一声,才说:“不是,那我穿什么?“ 他就两件毛衣啊。 赵秀云从上头柜子里拿出一件深蓝色的毛衣,抖抖说:“试试能不能穿。” 哪有不能穿的,给方海美得直照镜子,问:“你织的啊?” 净说些废话,赵秀云捏捏肩膀的地方说:“有点宽,不改了。” “宽吗?我觉得正好。”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赵秀云无奈道:“你还知道好坏啊?” “我知道新衣服就行。” 方海摸着袖子说:“入伍以前,我从来没穿过新衣服。” 他上头三个哥哥,男孩子活泼好动,到他手上已经是一茬接一茬的补丁。部队有着装要求,他就更没怎么给自己买过衣服了,更别提有人给他织毛衣。 赵秀云手工不太行,孩子的衣服多半是托人,折腾小一个月,也就出来这么一件,说:“再弄件背心吧,不耽误你穿军装的。” 省两只袖子,估计半个月就能好。 方海爱惜地把衣服脱下来,放好说:“回头买成衣吧,不够折腾的。” 人有所短,就看她一天天跟毛线较劲的样子,都怕恼羞成怒那针扎他身上。 赵秀云佯怒道:“嫌弃我?” 方海哪敢,大呼冤枉,说:“怕你累着。” 赵秀云当然知道是这个意思,打哈欠钻进被子里,说:“关灯吧。” 台灯暗下来,屋里一点光都没有,楼上窸窸窣窣有动静,房子隔音就不大好,椅子动一下,嘎啦一声。 赵秀云眼睛转转,抓住那双不安分的手问:“你委屈吗?” 这又从何提起,方海愣住,过会才说:“委屈什么?” 没人看见的黑夜里,赵秀云的神色有些怅然,说:“禾儿还是没有把你当成最信任的人。” 这种不相信,或许来自于妈妈,她敏锐意识到这点,不知道是为谁叹息。 方海没有想那么多,沉默片刻说:“孩子你养了八年,我才八个月,本来就不能这么要求。” 说心酸,肯定是心酸。他或许有诸多缺点,却从不缺自知之明。 赵秀云听他说八个月,自己也是一愣。 才八个月吗?她险些以为好几年都过去了。 她感慨道:“日子还挺快的。” 方海想想去年这个时候,也觉得很快。黑夜给人勇气,他的声音很轻,说:“孩子像你。” 这话他不止说过一次,赵秀云想想说:“有时候也像你。” 方海好笑道:“又要说坏的像我了?” 一考九十分,一准赖爸爸。 赵秀云为自己辩白道:“我现在是要夸你,你怎么凭空污蔑人呢。” 夸?新鲜。 方海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问:“说来听听。” 赵秀云也不拿乔,说:“喜欢不喜欢都敢说,不是像你吗?” 这样的话,她不管多疼爱孩子,也只有在被问到的时候才会说,好像总是羞于启齿这两个字。所以她的性子,多多少少是有点别扭的。 方海在感情表达上,不像外表看上去粗糙,也不含蓄,直白得很。 他笑出声来,说:“你知道我刚刚想说她哪里像你吗?” 怎么不太要像说好话的样子,赵秀云警惕起来,问:“哪里?” “你上次说要‘且看看’,其实禾儿也是。” 一天让出一寸地来,肯叫他进一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赵秀云有些不安道:“那我不看了?” 别看着看着人给跑了。 说的是“我“,她没办法替孩子做这个主。 “别啊,想看就看。” 方海觉得人家也很有道理,总不能三言两语哄了去,还有些沾沾自喜道:“将来谁想骗咱姑娘,可都不容易啊。” 才七岁,想得还挺远。 赵秀云结婚的时候,心里一直盼着夫妻间能井水不犯河水就最好好,这会觉得,其实她也不太懂什么是夫妻,有心讲两句好听的,无奈道:“不管说什么正经话,你都忘不了那点事是不是?” 方海好像不知道害臊是什么,还嘿嘿笑,凑得更近。他最近学了一招,很会撒娇,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撞在人心口上。 “秀云,疼疼我吧。” 意识朦胧间,赵秀云想,再看一会会就好,应该不用太久。 可惜想得再好,都架不住方海是个天生欠骂的。 赵秀云第二天下班回家,一进门叫出声来,她很少这么失态,方海一激灵站起来,赶快解释道:“跟我没关系啊。” 他手里要不拿着剪刀,赵秀云也就信了,一个火上头,东看西看苗苗,作孽啊,好好的姑娘,顶个光头,还怎么出门。 她压抑着怒火问:“谁剪的?” 禾儿赶快澄清道:“妹妹自己剪的。” 自己剪的? 苗苗不像姐姐那样宝贝小辫子,玩着玩着不知道为什么突发奇想,把头发给剪了,对着镜子还像模像样。当然是剪不好。 禾儿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想着帮她修一修,她哪里是能干这个的,火上浇油而已。 方海进门也是吓一大跳,琢磨着这头发是没救,不如全剃光。 他想是想,还真就这么做。 亏得苗苗好摆弄,也不反抗。 赵秀云只差晕过去,骂他道:“你就不能带她去理发店吗?没准还有救,现在顶着光头,会更好看吗?” 大概是妈妈脸色太难看,苗苗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劲,照镜子看自己圆突突的小脑袋,“哇”地哭出声。 禾儿手忙脚乱说:“爸爸问过,你说可以的。” 自己说可以,怎么还能哭呢。 苗苗才不管,嚎得惨无人道。 方海丢开剪子,说:“你听爸爸说啊,很快,很快就能长出来的。” 赵秀云头疼捏着鼻梁,再看地板,碎发乱飘,都钻进沙发缝里了,咬牙切齿道:“你就没想着待会要怎么扫地?” 方海哪里顾得上,他一进门就慌了,禾儿把剪刀给他,他没多想就上手,想赶在媳妇回家前弄好。 现在回过神来,才觉得做得没一样对。 赵秀云觉得自己都等不到什么七老八十,早晚被这父女三个气死,说:“还不扫扫,叫我捡到一根头发丝,你们给我等着。” 这个们里,有禾儿,也有方海,两个忙不迭手脚动起来,留下哭得快走掉的妹妹给妈妈/媳妇。 赵秀云抱小女儿,孩子脖子上全是头发,不晓得得有多扎人,她拧毛巾过来擦,有一搭没一搭拍拍背,一会声音就能小下来,还是抽抽噎噎的。 这时候才能问:“怎么好端端想剪头发了?” 苗苗断断续续地说:“周松……扯…….扯我头发。” 总是扯她的小辫子,烦都烦死了。 禾儿其实听着呢,捏拳头说:“他又欺负你了?” 大有冲去把人打一顿的样子。 方海哪里敢叫她去,赶快拉住说:“你扫你的。” 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还没骂到他们俩呢。 赵秀云无奈道:“那也不能自己剪啊是不是?妈妈有没有说过,不能玩剪刀。” 苗苗还是心虚,捏着手不说话。 赵秀云就是想骂她,看她这颗头都下不去嘴,转身把另两个说一顿。 又好言安慰道:“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苗苗指着爸爸说:“爸爸的就没长出来。” 她也不会长出来了,悲从中来,又要放声大哭。 方海是一年四季的寸头,拉了大女儿说:“会的会的,爸爸是男人才不长,你看妈妈和姐姐,都长得好好的。” 哄得口水都快干,才勉强有止住的意思。 赵秀云拿了一顶红色的呢帽子,说:“这个明天给你戴,多好看啊是不是?” 又递给方海一个眼神,自己进厨房做饭。 人家是彩衣娱亲,外头那俩彩衣娱苗苗,好不容易才让她露出笑脸,回头对上亲妈/媳妇阴恻恻的笑,内心齐呼。 危矣。 小尼姑 小尼姑 两个孩子都像妈妈, 大的是性子更像,养得机灵, 眼睛永远滴溜溜转, 有一肚子主意。小的是长得更像,尤其是侧脸有七成,老人家讲, 一看就是会读书的样子, 文化人的说法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文静得很。 可这文静, 加上光头, 不知怎么像小尼姑, 让人想双手合十。 赵秀云愁啊, 眼睛死盯着孩子爸爸看, 想给他咬一口。 方海从脚底板凉到心里, 心想不单我一个人的事,怎么光看我?这个家到底还讲不讲理! 禾儿也委屈,妹妹自己剪的, 她就帮帮忙而已, 怎么能算她的错。 父女两个倔强地抿着嘴, 说不是一家的都没人信。 赵秀云都不知该从哪个说起, 叹口气道:“算算算, 剪都剪了。” 方海神情一松,勉强安慰道:“看久了其实也挺好看的。” 三四岁的孩子, 剃光头的其实很多, 没一个有家里这个端庄。 禾儿则好玩摸摸妹妹的小脑袋, 评价道:“有点扎。” 苗苗哭过那一阵,好像也缓过来了, 时不时饶有兴致摸一下自己的小圆头。 合着满屋子,只有赵秀云在意这件事。 她吃过饭给帽子加松紧绳,给苗苗试好几次,确定不会动一下就掉后,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方海一直谨慎地在一旁候着,拼命挖掘光头的好处,这回又想起一个,说:“省得洗头了。” 岂止是省,那是根本没有头发洗,赵秀云没好气地翻白眼,问他说:“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常人,谁会先想到给姑娘剃光头?得亏是苗苗,换了禾儿试试看,今晚屋子都哭塌。 方海嗫嗫道:“可能是鬼上身了?”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好,这个字媳妇忌讳得好,简直是在死罪上火上浇油,秋后问斩提到正月。 果然,赵秀云直接上手拧他,嫌肉硬,尤不解气地踩一脚。 边踩边骂他说:“亏我昨天还想着对你好一点,你真是个吃不得好的。” 哦,昨天。 方海想起来了,叹口气,唉,昨晚上多好,今晚指定啥都没了,不睡地板都是好的。 他现在一露出这个表情,赵秀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一下踢过去,说:“苗苗明天要是因为被人笑话哭回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就这脑袋,够人说好几天的,小孩子总爱给人起外号,明天回来她姑娘说不准得改名叫小尼姑。 孩子其实心宽,这一夜睡得挺好,等第二天一早要出门,苗苗死拉着桌子不肯走,全家哄她哄半天,都不为所动。 也不可能单把她放家里,放心不下。 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方海清清嗓子说:“我请个假,在家带一天吧。” 就是有些麻烦。 赵秀云没好气道:“一天也不够她头发长的,早晚要出门。” 禾儿平常的发号施令也不管用,眼看上学要迟到,破罐子破摔道:“妈妈你们去上班吧,我今天不去上学了。” 倒算个主意,主要上班请假也没有合适的理由,赵秀云硬着头皮说:“行,妈妈晚上回来给你补课,你让高明给你请个假。” 夫妻俩匆匆去上班。 赵秀云头疼得不行,要说禾儿脾气倔,其实威逼利诱全上,多半没事。苗苗又是另一回事,真正不发威则已,一发威惊人,十头牛都拉不动。 她一早上想法子,中午要回家做饭,和正进家属院的方海迎头碰上。按道理他中午在营地算值班的,不回家吃饭,今天也是难得外出,夫妻俩对视一眼,纷纷苦笑。 家里,禾儿哄了妹妹一早上,好说歹说都不听,无奈冲妈妈摊手道:“她不听我的。” 姐姐的话都不听,赵秀云觉得自己也没啥好主意,午饭吃着吃着都想把她打一顿,就不信还打不服。 但是将心比心,换了是她,剃光头也不会想出门的,孩子也有自尊心,又不是故意不讲道理。 方海做为“罪魁祸首”,只差管女儿叫妈,一点用处都没有,白费口舌。 他满心疑惑道:“苗苗到底像谁?” 赵秀云似笑非笑看他说:“你不知道?” 得,方海知道了,只得无奈道:“现在怎么办?禾儿也不能天天不去上学。” 要换别人家,强拧的瓜也甜,偏偏他们俩都不是这样的人,走的怀柔政策。 赵秀云现下没什么好主意,只能说:“我再想想,晚上再说吧。”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苗苗已经缓过劲来了,不是靠自己,是靠周松。 周松今年四岁,比苗苗大一岁,育红班没有固定班级,更像是“大杂院”,里头的孩子都在一块玩。 他是兄弟姐妹十个里最小的,个个让着他,脾气霸道,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就抢,才来没多久,就“看中”苗苗。 看中什么呢?他不知道。 反正天天都想揪她的小辫子。 苗苗是个安静孩子,不像姐姐会激烈反抗,顶多吃痛的时候告老师,或者躲开。 她不高兴的时候脸会鼓得像个小包子,周松就去戳她的脸。 可要是有人抢苗苗的玩具,他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小姑娘就也不觉得是欺负,只是不爱理他。 今天她没去上课,周松一放学就来,觉得一天没揪到小辫子少点什么。 禾儿认得他,插着腰不许他进门,要不是不能以大欺小,还要打他呢。 周松也是个霸王性子,在门外犟着。 苗苗从姐姐身后露出头来,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把周松看得瞠目结舌道:“你的头发呢?” 苗苗实诚道:“剪掉啦。” 没有头发! 周松当场就哭出来,比苗苗昨天哭得还大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苗苗还是一阵畅快,加上姐姐添油加醋,很快立下雄心壮志说:“我就要让他一直看,没有头发啦,一直哭!” 小姑娘也不是完全没脾气,有报复的机会还不赶快抓住。 就是着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赵秀云也没心情去管别人家的孩子,只是叮嘱道:“他要是太过分,就打他,知道吗?” 自家的孩子自家疼,要是禾儿跟人起冲突她还得打听为什么,换了苗苗,不做他想,肯定是别人的问题。 这孩子,姐姐尾巴后面长大,好像脾气都被占了,像个小面团似的。 赵秀云想起来都忧心,到底算是解决一桩事,松口气。 然后想起正事来,有些奇怪道:“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中午都特地回来过,怎么晚上过下班的点还不回。 禾儿正在做妈妈布置的作业,奋笔疾书,头也不抬说:“不知道啊。” 这还用她应? 赵秀云就是喃喃自语,手在腰间擦擦说:“我去看看。” 人才到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赵秀云那些纷杂的不详念头消散,高高提起的心落下,轻轻柔柔的抱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晚吗? 也就比平常晚半个小时。 楼道昏暗,方海牵她手说:“临时有点事。” 他工作上的事,从来不细说,赵秀云也不问,昵他一眼,手没躲,说:“还以为你又紧急集合了。” 上回就是,一出去四天,叫人怪不安的。 职责所在,方海有时候没办法,对家庭是亏欠的,趁着没进门在她脸上碰一下。 按说这个点,没什么人。 好巧不巧地,隔壁王娟正要出门,彼此看见尴尬地笑一下。 方海觉得自己腰间那块肉迟早被拧下来,还得忍着打招呼。 才进门,他要对小女儿嘘寒问暖。 禾儿怕爸爸又把妹妹的委屈勾起来,赶快给他使眼色。 方海跟媳妇无声对话,把这件事按下不提,夜里才问详情。 说完,就听他不悦道:“咱家的头发,是给他长的?” 赵秀云也不太高兴,说:“那也不能为这个就去找他。” 没有这个道理。 说是这么说,方海还是气不过,叹气道:“苗苗要是有姐姐的脾气就好了。” 赵秀云补充道:“一半就好。” 要是十成十,她也招架不住,这家还能有安宁日子吗? “你不是常说禾儿这样的性格最好吗?敢情也是哄孩子的?” 这人,赵秀云瞪他道:“我想着更好,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 说会话,夫妻俩有意思叹气说:“动的叫人愁,静的也叫人愁。” 孩子不知道父母的忧愁,苗苗翌日正常去育红班,并且强烈要求不戴帽子。 秋风飒爽,吹得人凉飕飕的,她却是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这时节剃光头的少见,有大嫂好奇说:“长虱子了?” 小孩子长虱子很常见,大人为方便都会给剃头。 又不等回答给出一堆治虱子的偏方。 赵秀云总不能挨个解释,只能带着一脑子的偏方送孩子到老师那。 怕她被同学笑话,又站在门口看好一会。 看来看去,她跟别人都是不怎么说话的,一个劲往周松面前凑。 周松昨天哭了一晚上,还没缓过劲来,又是放声大哭。 真是该啊,虽然是自损一千,赵秀云也认了,这才安心去上班。 邻居 邻居 孩子头发长得快, 小十天过去,苗苗已经有一层短短的毛扎, 禾儿最近添了新毛病, 要摸着妹妹的小脑袋睡觉,有时候捏着自己的小辫子,居然若有所思的样子, 给赵秀云吓得不轻, 生怕她也要剪,警告好几次。 禾儿和妹妹不一样, 特别宝贝自己的小辫子, 头发乌黑发亮的, 人送外号“小麻花”和“小辫子”, 麻花辫的麻花。 倒没人管苗苗叫小尼姑, 充其量是“小光头“, 想也是,现在连烧香拜佛都不让提,这么叫的话连家里大人都会忌讳, 尤其是在家属院这样的地方, 叫赵秀云很是松口气, 只是每每看着小女儿都有些怅然。 她其实很宝贝女儿的头发,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摸摸自己的。 方海见过一回, 夜里意动地摸着媳妇头发问:“怎么了?” “我姐出嫁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人管, 都是剪短头发。” 大人图方便, 小孩子没有话语权, 她妈一剪子下去,参差不齐, 什么都没了。赵秀云小时候是个漂亮姑娘,唯一被人笑不好看的就是那段日子,多少年后想起来,都有些害怕。 她说:“我不喜欢短发,所以禾儿打小我就说‘女孩子还是要留长头发’,所以你看她,就宝贝头发。苗苗是老二,说句实话,我管她没有管姐姐多,她脾气就不那么像大的,或者不太像我。” “苗苗不是非要长头发的,你说,要是我没说过那样的话,禾儿是不是也不会?” 方海答不上来,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头发不是大事,以小见大,其它的呢? 赵秀云又想起一件来,说:“还记得我说过吗,禾儿原来也敢碰老鼠的,那回之后,我就一直念叨老鼠很吓人,她才不敢的。” 好像是什么反省大会。 方海其实觉得都不是大事,手抚过她的发间说:“本来就很吓人,我知道,你怕禾儿太像你。” 赵秀云知道自己性格上诸多缺点,为此走过弯路,希望孩子从她这得到的只有好,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方海提起一缕发嗅一下,说:“坏的还是全赖我就行。” 这人,说的是这个吗? 赵秀云嗔道:“说得好像我一直都污蔑你似的。” 夜里,只有夫妻两个在床上,她声音娇得自己都不知道,方海哪里憋得住,吃吃笑说:“没有,你没有。” 后头的就没什么好说的。 赵秀云一直到醒来还惦记着这件事,给禾儿梳头发试探性问:“要不要把头发剪短一点?” 一年她会带孩子去修两次,不然早就长到垂地板。 回回去,那都不太像是剪头发,更像是剪她的肉,回来还得抱着哭一会。 禾儿立刻警惕道:“不要,才剪过。” 赵秀云手指比出三寸长,说:“就剪这么多。” 禾儿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撒娇道:“妈妈,我不要剪。” 也没办法强逼她,赵秀云应道:“好好好,不剪。” 语气了多多少少有点无奈。 苗苗好像还挺喜欢自己圆溜溜的样子,嚷出一句说:“姐姐也剪光头。” 吓得禾儿大惊失色,撒腿往外跑,生怕妈妈给她逮住。 赵秀云点点小女儿说:“姐姐不剪,我看你对这头发还挺满意。” 苗苗最近凭着这个头发大获全胜,昂着小胸脯说:“喜欢。” 还别说,不管是出去还是在家,谁看到都想摸一下,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 赵秀云路过她还总是顺手揉一把,这会只催说:“快吃饭,姐姐都去上学了,你怎么天天这么慢。” 苗苗每天都细嚼慢咽,今天也不例外,不管妈妈怎么催,都巍然不动。 赵秀云有时候急了都想给她灌下去。 母女俩对峙呢,方海从房间换好衣服出来,说:“我上班去了啊。” “嗯,小心点啊。” 这话,赵秀云天天要说的,可以说是她最大的愿望。 方海正正帽子,出门去。 苗苗跟爸爸挥手,分明手和嘴干的事两件事,她就是要停下嘴,叫人腾地又急起来。 赵秀云忍不住拍桌子说:“方青苗。” 就是到这一句,孩子才肯快起来,怕挨揍。她怀揣着那点慈母心,都憋不完一顿饭。 等送她到育红班,赵秀云才去上班,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禾儿冲进来,大喊着说:“妈妈,我忘记带书包了!” 学生上学忘记带书包?她也敢说! 赵秀云没好气拍她一下,把钥匙给她。 禾儿跟阵风似的跑没影,没听见妈妈的抱怨。 “一天天的,就知道丢三落四,跟她爸一样。” 再回来,手里拎着书包,有些着急说:“妈妈,我要迟到了。” 小姑娘急得很,对她来说上学迟到是件很严重的事。 赵秀云合上笔记本,说:“你想怎么样?” 禾儿就用水汪汪的眼睛看妈妈,看得她叹气说:“蓉蓉,你们家自行车借我一下。” 因为搬新家花光所有积蓄,家里买自行车的时候一直后推。 陈蓉蓉给她自行车钥匙,母女俩才走几步,正撞见王娟推自行车从外面进来。 王娟奇道:“禾儿还没去上学啊?” 等听完怎么回事,大方让出自己的自行车,这可比再跑到陈蓉蓉家楼下快,赵秀云也没推辞,骑上她,踩得轮子都快飞起来,才赶在上课前把孩子送到。 回去也没来得及多道谢,就赶去上班。 赵秀云寻思,就住隔壁,还是该殷勤些,因此这天吃过晚饭,破天荒去找王娟坐坐。 两个人是不大来往的,王娟属实不爱出门,除了买东西外都在家。她性格也内敛,没什么话的样子,不像二十出头的年纪。 但赵秀云有心交好的,跟谁都能聊起来,不一会就有问有答,待听到她还是大专毕业时,是真吃一惊说:“真厉害啊。” 王娟摆摆手说:“我们那届赶上精简下放,都没分配工作。” 当然,没说她本来是有工作的,交浅言深没必要。 赵秀云自己也感慨道:“我工作早,不然本来要去念中专的,当时要是去中专,说不准工作都没有。” 响应号召,那几届的农村学生,家里没路子的,都得回乡下种地。 人有时候就是时也命也,王娟有点意有所指道:“那你运气不错。” 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孩子可爱、颇有事业,哪里像她。 这话单听不奇怪,但赵秀云会听话音,笑笑说:“是,我也觉得。” 到底是都念过书,两个人还挺有话讲,打这天以后交往多起来 。王娟其实也觉得有些寂寞,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不想多跟其他人来往,但赵秀云她还是挺喜欢的,两个孩子她也喜欢。 大概因为性格,偏爱安静的苗苗,回回来都耐心教她读书写字。 禾儿像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识不少字,到苗苗,赵秀云一直没提起心思来好好教,都是姐姐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讲。 现在有人肯教,她心里还是感激的,开玩笑道:“应该叫苗苗给你行拜师礼。” 王娟有个念头在心里转好几天,说:“徒弟就算了,你要是愿意的话,能不能给我做干女儿?” 干女儿? 好端端的。 赵秀云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有些了然道:“我得问问她爸,不然回来又说我自作主张。” 王娟浅浅笑,说:“行,我是看苗苗实在喜欢。” 赵秀云当然也得问问孩子,说:“王阿姨给你做干妈可以吗?” 苗苗不懂什么叫干妈,只知道“妈”这个字,头摇起来,说:“我不要。” 跟姐姐一样,不管谁开玩笑说“孩子送我吧”,她都会当真。 赵秀云也知道,才这么问。 果然,王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有些遗憾说:“孩子不愿意算了。” 看得出来,她是真喜欢苗苗。 夜里,赵秀云跟方海嘀咕说:“我是不想应的,万一咱姑娘没给她带孩子来,也不好。” 尤其是老家那边,要是干亲一直没孩子,是要给养老送终的,不能乱认。 方海只听过这种大概的规矩,更介意女儿管别人叫妈这件事,哪怕是干妈也不行啊。 他显然不乐意道:“还是别折腾这种。“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又有些猜测道:“她跟副师长结婚好像有两年了,估计是着急怀孕。” 副师长才四十,乡下多少人家这个年纪还添老七老八,根本不算大。 说起来,她在这住这段时间,还从没撞见过副师长,也有些奇怪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轮到方海奇怪,问:“你没见过?” 就隔着一堵墙,按理说该常碰面的。 赵秀云摇摇头说:“一次都没有。” 要不是有两回听见说话的声音,她都以为隔壁只住了王娟一个。 那还真是不凑巧,方海形容了一下,说:“挺严肃一人。” 他自己就很严肃,还说别人,赵秀云对他说新闻不抱希望,撇撇嘴说:“我还是等着自己看吧。” 方海不觉得尴尬,凑过来说:“不提别人了。” 漫漫长夜,该是两个人的。 小别 小别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赵秀云留心观察,想着哪天能顺其自然和副师长孙建民打个招呼, 一直无所得。 按说不可能的, 这么近的距离,本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更何况人家是天天要上班, 又不是闭门不出的大小姐。 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赵秀云难免觉得古怪。 古怪的事情不止这一桩,按家属院的说法, 王娟手段高强, 才惹得孙建民人到中年续弦, 是被迷了心。要是这样。两个人很该蜜里调油, 可赵秀云冷眼看, 说句私房话, 夜里都没听见过隔壁有动静,不像是感情好的样子。 可要说感情不好,一到下班的点, 王娟的注意力就全在楼道里, 好像盼着谁回来一样。 孙建民约莫忙, 反正从来没早回过, 王娟虽说不是大美人, 可娇滴滴的媳妇放家里的人,能续弦吗? 男人嘛, 不就那点事。 赵秀云最近有点事就跟方海嘀咕, 越说越觉得奇怪, 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呢?” 出了自家门的事,方海是不太关心, 转而说:“我明天得出趟任务。” 晚饭的时候他一直没说,想把她的担心再往后拉。 不过该来的还得来,赵秀云很快顾不上别人了,一连问:“去哪?去多久?有没有危险啊?” 方海碰碰她的脸,说:“十天半个月,说不准的事。” 其他的不答,那是纪律问题。 赵秀云也知道自己不该问,忍不住叹气说:“那你自己要小心点啊。” 果然愁得都快睡不着,两道细眉微蹙,叫方海都有些难安。 他想,古人说得很对,儿女情长丧志啊。 到底不忍心看她这样,索性说:“做点别的吧。” 哪还有什么别的,赵秀云很快脑子空落落,第二天还记得早起做饭。想着方海要出门,压冰箱的肉都拿出来,生怕他在外面饿着。 方海起得也早,收拾完东西出来一看,大早上的,还有四菜一汤,开玩笑说:“又不是上刑……” 话到一半,赶紧收回去,他这个嘴可真是。 只听一半,赵秀云都忍不住,气得拧他说:“你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闭嘴。” 方海觉得这下真不冤,他该啊。 讨饶道:“我错了。” 赵秀云气鼓鼓不肯理他,任他来回转悠,跟条小狗似的摇尾巴也不搭腔。 方海没办法,只得说:“去好几天呢,抱一下。” 赵秀云哪还有办法生气,闷闷不乐说:“一定,一定要小心啊。” “嗯。” 她是这样,孩子也不甚乐意,禾儿反复追问爸爸究竟要几天才能回来,方海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只能说:“爸爸尽快回来可以吗?” 禾儿不满意道:“尽快是多快?” 她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孩子。 苗苗抱着爸爸大腿不说话,神似妈妈的眼睛水汪汪的。 方海都想破罐子破摔说不去了,还是硬下心肠,出门的步伐都很沉重。 到楼下正撞见陈大光,他这回也出任务,脚步轻快得很,还开玩笑说:“我们家老大恨不得我出门一整年。” 就没人管着这些倒霉孩子了。 人跟人不一样啊,方海抬头,还能看到媳妇站在走廊上看,笑一下做安慰,留下的背影里只剩坚定。 赵秀云打起精神来,催着大的赶快去上学,送小的到育红班,自己去上班。 家里少一个人,日子也得过,就是有段时间没一个人做家务,她陡然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洗衣服的时候东找西找,都没找到肥皂。 禾儿带着妹妹在客厅玩,看妈妈进进出出,眼睛就跟着动。 赵秀云问她说:“禾儿,你拿肥皂没有?” 禾儿指着高柜说:“在那里,爸爸放的。” 方海长得高,一够就着,赵秀云踮起脚都拿不到,拿了小板凳过来垫,像埋怨又不像地说:“放这么高做什么。” 洗衣服的时候又觉得水凉得很,甩甩手想,没有一件顺的事啊。 由奢入俭难啊。 王娟恰好此时来串门,看她做事心神不宁的样子,问:“担心你爱人?” 赵秀云无奈笑笑道:“人在家的时候不觉得,不在家总叫人牵挂。” 王娟有时候说话总有些其他意思在,这会说:“有人牵挂也是件好事。” 赵秀云捉摸不透,就不问,招呼她坐下。 天气渐渐冷,她也不太爱让孩子下楼玩,跑跑跳跳出一身汗,风再一吹,回头有个感冒发烧,头疼的还是她。 王娟每次来,更像是奔着苗苗多,今天也不例外。 她用一种不符合年纪的慈爱看向孩子,说:“多好的姑娘啊。” 赵秀云自觉现在大家还算熟稔些,宽慰她说:“你还年轻,急不来的。” 王娟一时失语,说:“不会来的。” 自己又转移话题说:“你是不是要去市里,咱们一块,我帮你看孩子。” 赵秀云最近有几张布票,换季总要添衣服,想想说:“行,星期天一大早出门。” 星期天不上学也不上班,家属院门口等车的人是最多的。 王娟在院里,跟活在妇女们嘴里似的,跟她打过交道的人都很少,这要不是人还在,只怕马上议论开来,不过嘴虽然受限,拦不住眼神交换。 赵秀云装作没看见,问她说:“你晕车吗?” 王娟也是神色如常地说话。 高明最懂看大人眼色,有些奇怪,他觉得这位刚认识的王阿姨也是顶好的人,和禾儿交换只有他们俩懂的眼神。 苗苗被妈妈和王阿姨牵在中间,其实也不是很高兴,有些气鼓鼓地叫:“姐姐!” 为什么只跟高明哥哥说话! 禾儿摸一把妹妹的小光头,算作安抚。 小丫头还是不太高兴,瘪着嘴不说话。 不高兴就不高兴,她才这么点大,赵秀云不拽在手里是放不下心的,到市区眼睛又一直盯着另外两个,还顾得上跟王娟说话。 王娟说:“这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吧?” “现在还好了,小一点两个我都不敢撒手。” 说着话,注意到禾儿又不安分,说她:“看见车没有方青禾。” 高明赶快把她拽进里道,笃定说:“赵阿姨心情不好。” 禾儿小大人一样地叹气说:“因为爸爸不在家。” 她掰着手指头数说:“十一天了。” 她都有些忘记原来在老家天天见不到爸爸是什么样,只觉得他该天天在家才对,小孩子也烦恼起来。 高明不好意思说,他也挺想方叔叔的,虽然他很凶,搓澡很疼。 两个人齐齐叹气,乖乖巧巧地走着。 见状,赵秀云才又回到刚刚跟王娟没说完的话。 能这么操心,其实也是福分,王娟怅然摸着自己肚子,把忧思甩到脑后。 既然进城,就得去百货大楼,赵秀云今天还得自己背筐,东西一样一样往里放,王娟也没少买,大包小包的,出百货大楼的时候说:“我去趟邮局,你们在这等一下吧。” 赵秀云给孩子买了糖葫芦,让他们站着吃,自己捶捶腿,倚在石柱上打哈欠。 王娟去而复返,两手空空,解释一句说:“正义和倩倩在云南插队,给他们寄过去。” 孙正义和孙倩倩是孙副师长的两个孩子,还是龙凤胎,才十七岁,按说他们俩可以留一个在城里,偏偏都下乡,坊间都传是被后妈逼的。 赵秀云却觉得看起来不像,王娟不像是有那个心气的,这会顺着话说起来。 “云南可远了,当时怎么没叫留在郊区。” 郊区大队,也是可以插队的。 “孩子自己要去,他们爸爸也说多锻炼一下。” 王娟只比继子女大六岁,说起来全是长辈的慈爱。 赵秀云自觉看人是准的,心里又嘀咕起来,想说这一家子果真古怪啊。 不过也没问,附和道:“是啊,年纪小,多在外面也是好的。” “我也这么说,玉不琢不成器。” 说起来倒像是七老八十的样子,有点孩子亲妈的意思了。 不是赵秀云小人之心,这一号做后妈的,她还真没见识过。 说起孩子,王娟还是颇有几句话能说的,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从小就认识孙家人。但她也不爱多提,很快转话头。 赵秀云好奇得挠心肝,又不是自己能打听的,按下不表,配合地说说笑笑,到家收拾东西。 她还给方海买了新衣服,看到又觉得惆怅,丢进衣柜里,心想等他回来,叫他自己洗吧。 等到水凉得有结冰的意思,方海已经是出门一整个月,连影子都没有。 元旦这天,赵秀云起得早,年关近,供销社的供应一波接一波,今天买花生油,明天买大白菜,她最近都是天不亮去排队,雾气里搓手跺脚。 门一开挤进去,又能叫人出一身汗,多多少少有点感冒的趋势。 要是这当口感冒,那全是添乱,她去医务室拿过药,吃得脸都挤在一起,孩子怕吃药就像她。 人家能跟她撒娇,她想撒娇的那个人都不知道在哪里。 赵秀云在树下看自己的战利品,确定买齐,叹口气要回家,一只手突兀出现在她眼前。 好家伙,这是遇上抢劫犯了,不怕去农场筛沙子吗? 赵秀玉刚要嚷开,又觉得这手有几分熟悉,顺着往上看,脸是熟得不能再熟。 她一下子有些鼻酸道:“你怎么才回来。” 委屈得想叫人抱着哄哄。 方海偷偷牵她手,说:“怎么又瘦了。” 赵秀云最近穿衣服多,没感觉,眨着眼睛控制情绪,说:“我买了好多好吃的,今天吃肉。” 方海麻布袋扛身上,说:“嗯,回家吧。” 欢庆元旦 欢庆元旦 到家孩子刚醒, 禾儿看见爸爸还以为是做梦,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两个都只围着他转。 赵秀云把东西归置好, 催促道:“刷牙洗脸,要吃早饭了。” 两个往水龙头边上一蹲,时不时要回头确认爸爸还在不在, 方海忍俊不禁, 趁着她们不注意,划媳妇的手掌心。 没个正形。 赵秀云白他一眼, 冰箱里拿出冻着的馒头蒸上, 猪肉剁碎炒咸菜, 牛奶加热, 再烫个苞米, 利利索索置办一顿饭。 方海是刚下火车, 喝一口热的连心口都暖和起来,孩子问一句他答一句 ,禾儿满心是爸爸, 问:“爸爸你手疼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他一只手吃东西, 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瞎搭搭, 不知道的以为残了。 赵秀云笑出来, 没好气道:“还不快点吃, 今天事情多着呢。” 老家元旦是大日子,赵秀云昨晚泡的黄豆, 柜子最下头拉出一个小小的石磨出来, 不大, 还挺沉。 方海吃一惊,问:“家里还有这东西?” 他怎么没见过。 “我让小麦弄来的。” 今年过节福利有十五斤黄豆, 孩子爱喝豆浆,赵秀云爱吃豆花,索性弄一个。 有干活的人就是好,方海哼哧哼哧往厨房一站,孩子也没怎么见过磨豆浆的,饶有兴致地帮爸爸倒豆子,还呼朋引伴来看。 今天不用上学,高明扭扭捏捏跟方叔叔打招呼,也是可见的高兴。 方海不禁感叹道:“还是生姑娘好。” 儿子就是没有那个劲。 赵秀云风风火火又出门,弄回来只鸡,活的,往厨房地上一扔,又出门了。 活鸡扑棱扑棱,禾儿大着胆子骂它说:“安静点,不然就把你宰了!” 鸡哪里听得懂人话,恨不得一亩三分地都听到它在叫,把小丫头气得,拿出家法棍子要打它。 方海磨好豆浆,给孩子放糖一人喝一碗,撸起袖子说:“没事,爸爸这就宰了它。” 他是乡下出身,什么活不会干,把鸡倒吊起来,脖子上的细毛揪掉,喉咙上划一刀,血就滴滴答答进碗里,碗里还有糯米,是一位闽南嫂子教的,可以蒸成米血。 放完血要热水褪毛,才倒进去,鸡回光返照,又活了。 苗苗平常处变不惊的孩子,叫得不比鸡小声,都快吓哭了,一时之间鸡飞孩子跳,禾儿是个人来疯,嚷嚷着说:“爸爸,你快抓住它,要跑掉啦!” 就这点地方,哪里够这半条命跑的。 方海快准狠逮住,把它的毛拔个精光,跟小女儿说:“晚上给你吃大鸡腿啊。” 说句话的功夫,孩子妈妈又从外面进来,两尾活蹦乱跳的鱼倒进盆里,叮嘱道:“两条都杀了啊。” 这是在忙什么? 方海叫住她说:“今天是打算做几个菜?” 赵秀云挥挥手说:“你不要管,我自有安排。” 说完又出门去。 鱼比死鸡有意思,孩子被甩了一脸水,还嘎嘎乐。 方海不大会杀鱼,放案板上,它蹦跶得孩子更兴奋,被家法棍子敲晕过去。 可真是根好棍子啊。 临近中午,赵秀云才回家,手上拎一只猪蹄。 进厨房就破口大骂道:“方海,你给我进来!” 方海半靠在沙发上享受“天伦之乐”,寻思我这一早上做得挺好的,不解地站起来走过去。 赵秀云气坏了,说:“管杀不管埋是不是?鸡毛、鱼鳞,你就摆着等我回来。” 连地上都还有血,真是不骂不行。 方海一拍脑门说:“我忘了。” 他今天“杀生”不少,姑娘叫他到客厅修玩具,修完就给忘了。 “能忘了吃不?” 要不是看在刚回来,今天一准收拾他。 赵秀云卷袖子。 先把豆浆煮上,鸡肉剁成块,加大料下锅炒,倒入三碗水两勺酱油,合上锅盖闷。 豆浆煮开捞去浮沫,加卤水后在旁边放一会,鱼腹上划两刀,和姜片煎到微黄,加水和葱段煮汤。 磨豆浆剩的豆渣和面粉揉一揉,放点胡萝卜,压成小饼,最后再煎。 就两口灶,真不够用。 方海原先觉得这厨房挺大的,看她一下这一下那的,又觉得不太够用,问:“哪来的猪蹄啊。” 赵秀云拿着烧红的小棍烫毛,说:“小麦他们大队今天有人杀猪。” 队员们一般养两头猪,一头任务猪上交,一头自己吃,过了元旦几乎就是年,大队陆陆续续会有人杀猪。 香飘三里,赵秀云最后把蒸好切片,倒进焖鸡里,豆渣饼煎好,豆花里淋上桂花蜜,说:”愣着干嘛,吃午饭了。“ 一说吃午饭,高明就要回家。 赵秀云拉他,说:“快点吃,下午我还有事情叫你们做呢。” 有事情做,就不算白吃,虽然没得吃也要做,但对他来说是一种心安理得,他家没有这样好的伙食。 赵秀云给两边的邻居都送豆花,看着满满一桌菜,心里也大满意,说:“行,开饭吧。” 提早过年了啊这是。 方海一口气吃三大碗饭,撑得都快走不动,看媳妇又在厨房里翻腾来翻腾去,忍不住问:“还有什么?” 赵秀云拿出筐来,往孩子们面前一放,说:“花生皮剥干净了啊,给你们好吃的。” 孩子爸爸也不放过,给他一袋子核桃说:“砸吧。” 一家子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人一溜烟又跑没了。 方海心里想她,琢磨着从早到晚怎么就没说上两句话,椅子腿往核桃上一压,说:“得,干活吧。” 细致活,还得耐得住馋,中间赵秀云回来过一趟,眼睛一扫,警告说:“我有数的啊,少吃点。” 来去如风,方海已经不喊她了,搓搓手接着干。 到做晚饭的点,人又出现,两手满满当当。 怪哉,哪里倒腾来那么多东西。 赵秀云自然有办法,有人要钱,有人要票,有人要东西,妇女们有自己的路子。 她把面粉、鸡蛋和盐,加水揉成面团,醒发一会,猪肉和白菜调成馅,先都放一边。 猪蹄剁了,煎到变色,盛出锅放一边,再炒香料和葱姜蒜,然后一起拌拌,加上水和酱油收汁。 花生、核桃、糯米磨碎,加水和糖煮成糊,羊肉切片,凉水下锅汆烫后捞出来爆炒。 擀着饺子皮的时候喊:“禾儿,进来。” 不是叫他,方海第一个应,卷袖子说:“包饺子是吗?我会。” 家里头回包饺子,赵秀云还不知道他有这手,另起一锅烧水,说:“那快点啊。” 禾儿好为人师,指点高明怎么包,歪歪扭扭的反正还凑合,下锅不散开就行。 晚饭和午饭相比毫不逊色,赵秀云小口小口吹着饺子,心满意足。 方海只觉得这辈子再没有哪天这么丰盛了,吃过饭懒洋洋赖在沙发上,说:“等一下再洗碗。” 赵秀云也不想动,打个哈欠说:“坐一坐吧。” 她也累坏了。 只有孩子不累,乌泱泱跑去王月婷家玩。 屋里就剩夫妻两个,方海直接把她揽怀里,问:“今天是过年了?” 元旦嘛,也算过年。 赵秀云掰着手指头算:“你不在家,省下来的伙食费全在这一顿。” 还贴不少进去。 方海捏着她的手指头,问:“那我今天要没回来,你们吃什么?” 赵秀云眼睛半合着,说:“该吃还得吃,肯定没这么多。” 就他一个人的饭量,剩下几个垒一块都比不上。 “困了?” “有点。” 起得太早,赵秀云眼皮都快掀不开。 “那早点睡吧,我收拾。” 赵秀云强撑着说:“你刚回来,不累的啊?” 方海那丝笑意很浅,说:“睡一会吧,晚了就没得睡了。” 什么意思啊? 赵秀云眼睛慢慢瞪大,没好气去洗澡,什么也不管,沾枕头就睡,很快响起匀称的呼吸声,有点小感冒,还在打呼噜。 方海洗完碗,把孩子叫回来,冬天冷,也不天天洗澡,只叫洗脚擦脸就上床。 禾儿露出小脑袋问说:“爸爸,你还出门吗?” 任务这种事,说不准的,方海揉揉女儿的脸,说:“出门的话会先跟你们说的。” 嗯,好吧。 禾儿勉勉强强地睡过去。 方海洗过澡又去看过,帮她们掖被角,才回自己屋。 孩子妈妈睡得熟的时候,睡相也都不大好,手脚摊开,占掉一整张床,不过她很少有睡熟的时候,半夜里要起来好几趟,是自己带孩子时添的毛病,有回开玩笑说:“禾儿呼吸要是浅一点,我都能醒。” 多少孩子都是一不小心叫憋没气的。 今天估计是累着,又或者枕边人回来了,睡得大剌剌地。 方海哪里舍得叫醒她,只占了一点小地方,手脚慢腾腾靠过去。 他要是想放轻动作,是根本不会叫人注意的,自己都没想到平常的训练还能用在这上头。 直到熟悉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才算心满意足。 还是得搂着睡才行。 他体温高,赵秀云怕冷,不自觉往他怀里钻,睫毛一颤一颤像是要醒的样子。 方海声音轻得像怕人听见,说:“睡吧,我在呢。” 甜蜜 甜蜜 新鲜劲这种东西, 两天就过,方海还稀罕老婆孩子呢, 人家已经不在乎他出门一个月刚回来这件事。 禾儿正在为期末考努力奋斗, 从作业中抽空敷衍爸爸道:“爸爸不要说话啦,我算不出来。” 方海:…… 成,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 他拍拍屁股准备去战友家唠嗑, 拉开门, 和隔壁副师长对上眼。 孙建民正好找他有事,说:“小方出去啊?” 谁在领导面前都不会完全放松, 方海站得直直地说:“对, 溜达溜达。” “那就是没事做, 走, 跟我上你们王副师家里坐坐。” 人就这么被带走, 赵秀云从针线活里抬起头, 这位孙副师不太像当兵的,搁古代的话是名儒将,少几分粗犷, 不说都以为做文职, 是正经早年军校毕业的高材生。 方海对他很是推崇, 他没念过多少书, 就觉得念过书的人厉害。 赵秀云也觉得挺了不起的, 垂下头和手上的东西继续抗争,她在这上头委实不擅长, 常常气得想拿剪子全给剪了。 禾儿拿作业过来给妈妈检查, 敏锐指出说:“歪了。” 针脚歪了。 赵秀云没好气地丢在一边, 漫不经心扫一眼她的作业,说:“错了。” 还错好几题。 小丫头对着橡皮擦用力, 好像在较什么劲。 赵秀云不免念叨道:“期末考要是这样,看你能考几分。” 禾儿觉得最近学得挺好的,信心十足道:“我肯定能考第一。” 一向她拿得准的话都是准的,学没学进去自己知道,不是个爱说大话的孩子。 赵秀云放一半心,还是说:“那就更不能马虎了。” 粗心大意,跟她爸爸一样。 禾儿老老实实把作业改一遍,过关后跟妹妹玩翻花绳。 苗苗的头发长成寸头,摸上去很是扎手,要是摸她,她眼睛不由自主地会往上看,显得越发圆睁。 赵秀云近来也喜欢这颗小光头,有事没事揉一揉,还有些上瘾的意思,也不单她,谁路过看到都要碰一下。 苗苗本来是个不爱反抗的性子,逆来顺受,大概是觉得不耐烦,渐渐爱撅嘴。 她一撅嘴,赵秀云就替她挡下来,现在只有少数几个人有这个权利。 禾儿当之无愧第一人,连妹妹的小脸蛋也拼命揉搓。 她们俩的事,只要不吵大架,赵秀云都是不管的,只一个劲催促道:“快睡觉去。” 打发孩子上床后,她亮着客厅的灯,继续跟手上的衣服较劲,时不时看一眼门口。 九点,十点,十一点。 不是说去王副师家坐坐? 要坐这么久的吗? 赵秀云打个哈欠,不知道还要不要等。 等的话太困,不等的话人回来看屋里空空会失望。 方海回来即使催着去睡,也是看到人更高兴。夫妻嘛,又不是天天等,偶尔一次还是不大要紧的。 她支着手坐在沙发上,眼皮半耷拉着,客厅的窗对着走廊,夜里都是拉着帘子的,今天是例外。 方海扶着孙副师回家,先路过自己家,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人一下子被动静惊醒,内心愧疚不安。 赵秀云拉开门,就闻见一股酒味,皱皱鼻子说:“喝了多少?” 方海喝得不多,示意道:“我先送副师长回去。” 就在隔壁,敲一下,王娟来开门,显然也还没睡,穿戴整齐地在等。 方海送佛送到西,把人送到房间。 赵秀云跟着搭把手,跟王娟道过别,回自己屋的时候说:“好奇怪,怎么会分床睡。” “谁?” “隔壁啊。” 方海奇了怪了,说:“你怎么知道?” 又不是住人家床底。 赵秀云说:“就那小床,又只有一个枕头,而且王娟根本不住那屋。” “估计是嫌酒味大吧。” “又不是天天有,夫妻俩的家会有一个看上去常有人住的房间?” 也不用脑子想想看。 方海也是喝几杯,虽然不怎么醉,困倦道:“咱们不分床就行。” 别人的事,他是不太关心的,不像媳妇那么好奇。 赵秀云催他去洗漱,说:“你要是再不去洗,咱们就分。” 臭都臭死了,也不知道怎么那么爱喝,估摸还是堆老烟枪凑一块,连头发丝都浸透味。 他们这边讨论的夫妻俩,正在吵架。 孙建民虽然不胜酒力,意识还是清醒的,躺在自己的床上有些迷迷糊糊,被人碰一下敏捷躲开。 王娟早知他是这样,毛巾狠狠一丢,说:“打量谁稀罕啊。” 孙建民一板一眼地说:“我自己来就行。” 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看着不会猜这是对夫妻。 王娟只觉得满腔怒火,尤其是最近看隔壁甜甜蜜蜜,羡慕使她燃烧,刻薄道:“我脱光你都不会怎么样,有什么好怕的。” 孙建民沉默片刻,说:“你要是想离婚,随时可以。” 不说这句还好,说了王娟根本忍不住,眼泪簌簌往下掉,说:“是,反正我还是大姑娘,好嫁得很。” 都说她勾男人有一手,谁能想到她从来没得手过,王娟照镜子的时候常想,这张脸长得不够美啊,要是再美些就好,即使她知道和外貌无关。 孙建民不想跟她讨论这些,即使两人是众所周知的夫妻,这些仍然不在他和看着长大的世交家的侄女可以说的范围内,他仍然是个长辈,面对的是他需要守分寸有礼的孩子。 他克制道:“很晚了,你好好休息吧。” 有些话一旦开头,很难收尾。 王娟平日里装得一副长辈样,其实年纪也不大,到不了他这云淡风轻的境界,当年也是看中他这个样子,才死乞白赖非要嫁进来。终究是强扭的瓜不甜啊,她是苦在心里,能跟谁说?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迟早要让你后悔。” 隔壁的动静,当然是传不到这边,哪怕能,赵秀云也听不到。 方海借着酒劲,折腾得她说不出话来,沉沉睡过去,第二天却仍然要早起上班。 赵秀云困得不行,有些睡不醒的烦躁,看到枕边人睡得沉,气得踢他。 方海朦胧醒来,吓一跳问:“怎么了?” 还敢问! 赵秀云不想搭理他,起来弄早饭。 一向是分工,方海去拿牛奶,回来叫孩子起床,盯着她们刷牙。 赵秀云热牛奶、蒸馒头,自从有冰箱,一次可以做不少存着,不用每天揉面,快不少。 馒头是细粮,又做得大,像苗苗最多就只能吃一个,方海一口气却能吃五个,半斤牛奶都不够的,还得灌两大杯水。 家里就有这一号,每个月那点供应粮怎么吃都不够,赵秀云到处花心思倒腾口粮,总弄点别的东西给他垫巴。 主要取决于能买到什么不要票的东西就算什么,这种事也是碰运气,拿不准的。 过年能买到的更多,连大白兔都能多买一斤。 禾儿就爱吃这些糖,盯着玻璃罐子不错眼。 赵秀云锁得严严实实地,说:“这些都是过年要吃的。” 大人小孩都要来串门,没东西招待客人怎么行。 禾儿可怜巴巴跟妈妈说:“我就吃一颗可以吗?” 好像谁短过她的嘴似的。 赵秀云看了不忍心,说:“就一颗啊。” 多了也没有。 她对着女儿铁面无私,却偷偷拿来泡水给方海喝。 方海端过杯子,嘴唇一碰就知道是甜的,问:“是什么?” 赵秀云怕在客厅的孩子听见,悄悄说:“大白兔。” 都说七颗糖等于一斤奶,是好东西,全家就这个最需要补,她本来想多买点,没能弄到票,只能给孩子少吃点,反正她们只是馋,偶尔有一口就行,即使没有大白兔,家里也不缺其它吃的。 就这一杯,方海非要跟她对半分。 赵秀云无奈道:“是给你喝的。” 出任务又受了点小伤回来,可不得好好补补吗。 方海觉得自己强壮如牛,反而握着她细细的手腕说:“我看你最需要补。” 惦记这个,惦记那个的,怎么不见惦记自己。 赵秀云当然也爱惜自己的命,说:“我最近已经吃得很多,也有在锻炼。” 可就是不长肉,去看医生,医生也说没毛病。 她那点食量,看在方海眼里就是塞牙缝,意有所指道:“我看是动得不够。” 夫妻俩的私房话,赵秀云一听就知道,踩他的脚说:“闭嘴吧你。” 真是青天白日的,越来越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方海无所谓笑笑说:“快喝吧,当心孩子进来。” 说得好像是苛待她们的后爹后妈。 赵秀云觉得还是要说一句道:“不是没给她们吃。” 就是给得少一点。 她借着方海的手尝一口,泡水喝比吃糖淡一点,但奶味也很足。 你一口,我一口,好像在分什么宝贝,亲亲热热地。 厨房的窗也是对着走廊的,其实不大会有人走过,赵秀云今天忘记拉帘子,王娟把夫妻俩的恩爱看得一清二楚,眼里有羡慕、委屈和悲伤。 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赵秀云不小心对上,心里想,即使不是美人,就凭这双眼,也该人人都喜欢她。 爸爸 爸爸 看都看到了, 好赖笑一笑打招呼。 王娟的身影一闪而过,赵秀云推一下方海说:“都怨你。” 怨什么呢? 什么都是方海应下。 他好脾气地把杯子洗了, 说:“月婷最近怎么不来找禾儿玩了?” 闹别扭吗? 赵秀云了然道:“她妈放假了。” 常年在外东奔西跑的人, 难得放一段长假,孩子当然黏着不放。 “是在铁路局上班对吧?” “对,乘务员。” “那挺好的。” 工资福利都不错, 缺点就是得在外面跑。 方海想想说:“你要是做这样的工作, 我可不行。” 赵秀云也不太喜欢,她放不下孩子, 但还是说:“能有份工作就不错了。” 看看满院子, 想有工作的人有多少。 夫妻俩说闲话, 赵秀云把中午要吃的菜拿出来, 要说厨房这个窗也不是没好处, 她看得到禾儿带妹妹雄赳赳气昂昂到楼下, 喊说:“禾儿,待会就得回来吃饭啊!” 孩子远远应一声。 方海无奈道:“放个寒假,又是成天没人影。” 东钻一下, 西钻一下。 他还有不祥预感说:“还总感觉又要闯祸。” 闯吧闯吧。 赵秀云已经认清现实, 除非她把孩子锁在家里, 否则是拦不住的, 担心之余也无计可施, 说:“我现在都不去想了。” 想得越多,越是给自己徒添烦恼。 方海赞同点点头, 说:“都是白生气。” 不管这次怎么勃然大怒, 孩子怎么嚎啕大哭, 过没有多久还是再犯。 说起这个他也觉得奇怪,说:“怎么就这么不记打呢?” 赵秀云反问道:“你小时候记吗?” 方海想想说:“记, 我爸打人你是不知道,大腿粗的木棍都能打折。” 大腿粗? 那恐怕是要出人命的吧,又在胡说八道了。 赵秀云觉得他这话说得太夸张,说:“怎么可能。” “我二哥那条腿就是他打断的。” 婆家二哥还真有一条腿是不太好的,但赵秀云从没听人说过是被打断的,这会吃一惊道:“为什么打他?” “放牛回来晚了好像是。” 这有什么值当给孩子打成这样,连后来说亲都被连累不少。 赵秀云心有戚戚焉,说:“也太狠了吧。“ “以前不觉得,现在才觉得。” 乡下家家打孩子都很凶,方海也是后来才隐隐约约觉得,也许不单单是因为放牛,而是家里当时的境况太不好,一点点小事都可以作为发泄的理由。 他并不懂怎么为人父,以为写信回去,给钱就是顶好的了。 或许大多数人都不懂。 赵秀云对公公没什么印象,大多数人家家里,男人更像是个影子,上工、下工,日出日落。 她忽然说起上回给婆家寄信的后续。 “你妈没再写信来?” 方海坦然说:“怕你收到,没敢寄到家属院,寄到营地给我的,话说得都不太好听,我就没叫你看。” 就是他看了,都觉得生气。 赵秀云料也知道,在乡下,一个男人说不要儿子是大事,婆家人哪里可能轻轻放过。 到底人家是一家,方海说能解决,那就他自己解决,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说话间,苗苗一个人远远冲上楼。 赵秀云看到就觉得不好,连忙跑到外面去开门。 苗苗倒不见着急的样子,说:“姐姐叫我来拿毽子。” 拿毽子而已,跑成这样,给赵秀云吓的,小脸蜡白说:“下午再踢,去叫她回来吃饭。” 午饭简单,只有这条件,冬天连蔬菜瓜果都少,来回那两样换来换去,大人孩子都觉得腻。 赵秀云给孩子夹菜,问:“是不是明天回学校拿考卷?” 考卷啊? 禾儿豪气万丈说:“对,我肯定是第一。” 她都打听过了,大家都有错误答案,只有她没有。 既然考得好,肯定要把奖励说在前头,小姑娘跟妈妈撒娇说:“我能不能跟小麦她们去赶集?” 虽然禁止私下买卖,但从腊月二十到正月十五,公社还是划出片地方来赶集,届时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赵秀云就是怕人多有个什么闪失,但想想过完年孩子就八岁,她恰恰是这个年纪,大姐生高成坐月子,她一个人搭车到县城去照顾。 一眨眼高成都是能结婚的岁数了。 她想想说:“行,但是不许乱跑,不许跟陌生人说话,知道吗?” 方海知道她有多紧张孩子,等禾儿要出门那天,还不确定问:“真让她去啊?” 赵秀云当时应下来就后悔了,夜里还做恶梦,睡都睡不着,她是个居安思危的,从没想过什么好事,男人出任务、孩子放学晚回家,到她这里通通像马上要出什么大事,明明人没怎么样,先被脑子里的小故事吓得不轻。 可她也不能出尔反尔,说:“让她去吧。” 大的还可以放手,小的是万万不行。 苗苗跟白若云蹲在妇联办公室门口玩,她翘首以待姐姐承诺带回来的麦芽糖。 赵秀云也是止不住看家属院门口,今天难得有太阳,影子稀稀拉拉的,她写会字停下来叹口气,李玉问:“年终报告这么难吗?” 以为她是头一回不知从何下笔,说:“给你看看我的,参考一下。” 赵秀云搁下笔说:“禾儿今天自己和朋友去赶集。” “哟,七岁是吧?” “是,年头生日。” “我七岁的时候,都一个人跨两座山去公社。” …… 说起自己小时候,个个都有话,赵秀云心下稍安。 其实都是这么过来的,孩子长大就是小鸟儿,总得飞出去。 只是她总想牵得再牢一些,放得再晚一些。 孩子哪里知道妈妈的惴惴不安,兜里揣着一块钱,小身板都挺起来。 平常见不到的好吃的,只有这段日子才允许买卖,什么油饼炸糕豆腐花,都是一样只买一个两个,大家分着吃。 禾儿满嘴流油,随意用袖子擦一下,看着留下的印记大喊不妙,说:“糟糕,妈妈今天一定会揍我。” 她老是顺手,都忘记自己还有小手帕,上头有花,她太宝贝了,舍不得用。 高明安慰道:“没事没事,让方叔叔悄悄洗了。” 王月婷奇道:“为什么是方叔叔洗?” 在她的已知里,爸爸是不洗衣服的,自从哥哥去市里上学,家里的衣服都得等妈妈或者哥哥放假回来才洗。 哪有为什么啊? 禾儿见得多,觉得这就是应该的事情,仔细想想问:“不然要谁洗?” 她的目光转向其他的小伙伴。 小麦手一摊,寒冬腊月,她两只手都是冻疮,说:“我们家是我洗。” 高明后妈虽然不好,但是不敢使唤他做家务的,他爸觉得那都是女人做的事,看到要发大火的。不过明面上没怎么样,但给他洗的衣服没一回是干净的,就是过过水,有时候还会多出两个洞来。 自从跟方叔叔一起去澡堂后,脏衣服也会被他带走。 小孩子的脑袋说不出那么多究竟,王月婷觉得有哪里不对,问:“爸爸是可以洗衣服的对吧?” 她也想自己洗,这样就不用一礼拜只能穿一次最喜欢的花裙子,但是哥哥和妈妈都不让,还会很凶地说她,加上天气冷,她自己摸水都要抖一下,也是不太愿意的。 禾儿掰着手指头说:“当然可以,还可以做饭、扫地、洗碗,哦,爸爸现在还会给我绑辫子。” 虽然绑得不太好,松松垮垮地一跳就会掉的样子,但妈妈说这是进步,会越来越好的。像现在,辫子多跳几下才会掉。 爸爸原来可以做这么多事吗? 王月婷第一次知道认知以外的事情,她在家一向被娇惯,小拳头捏起来,说:“我回去也要叫爸爸做。” 小麦有些不可思议说:“这还能叫的吗?” 她那天挑水挑不动,她爸路过,她都没敢叫。 又为什么不能呢? 几个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起话,高明对这些不感兴趣,他觉得方叔叔比爸爸更好,催促道:“不是说吃麻花,再不去没得吃了。” 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吃喝上。 禾儿给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带了好吃的,满载而归。 她今天是第一次花在自己的私房钱,心疼之余跟妈妈邀功说:“妈妈,是用攒的钱买的。” 小丫头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前天跟爸爸要一毛钱,爸爸说:“我哪里有钱,私房钱全给你妈了。” 妈妈虽然是说:“家里钱放哪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得好像死把着钱不给你一样。” 但表情,反正禾儿说不太出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高兴。 真是大事不好了,妈妈越来越喜欢爸爸。 禾儿也很喜欢爸爸,但这件事还是让她很有危机感。 怨不得是方海的亲姑娘,一脉相承的醋坛子,赵秀云一下子就品到她的意思,忍不住点点她的小脑袋说:“妈妈最喜欢禾儿了。” 禾儿双手叉腰,立刻威风堂堂起来,都没发现妈妈没敢当着爸爸面大声说。 赵秀云哪里敢大声,就这父女两个,哪个她都得小心翼翼地哄着。 赶集 赶集 公社的集, 卖的东西挺多的,队员们一年到头就数这个时候手里头多, 加上附近有几个很大的国有农场、渔场, 来置换东西的人更多了。 连平常严格管理的四大物资——油料、粮食、棉花和猪肉,也是允许少少出售的。 但凡买不要票的东西,赵秀云就是钻进蜜罐里, 恨不得掏出千八百块钱包圆, 可惜家里没多少存款,她还一心想着再攒攒钱买自行车。 她的工资加方海的, 加起来有将近两百, 在家属院是一等一的富裕人家。不过家里花销大, 别的不说, 单四个人吃饭, 就比有五六个孩子的人家花得多。 这上头, 赵秀云是不省的。 他们这样挨过饿长大的人,最盼着就是每顿饭都能吃得饱。 她赶在年前最后一个星期天,带着方海去买过年要用的东西, 因为怕看不过来, 没带孩子。 方海背着箩筐, 跟着她穿梭, 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 压得他这样的好体力都觉得沉。 赵秀云意犹未尽,摸着空空的钱包叹息。 她最后买刚出炉的油饼, 夫妻俩站在大树下吃。 集会办在河边, 沿着古时的青石板路, 老巷子幽深,显得人群里更加热闹。 赵秀云烫得直换手, 手指搓来搓去,这时候看着就有几分像孩子。 其实她年纪也不算小,已经二十六,乡下人结婚早,等到三十,有的人都能做奶奶了。 做奶奶、带孙子,女人一辈子好像一晃就这么过去。 方海趁着人多不会有人注意,偷偷给她揉揉手。 赵秀云琢磨着,也挺好的,等他们七老八十了,再给女儿带外孙。 她说:“走吧,回家。” 一大筐的东西,她怕方海累着,伸手在后面托着。 夫妻俩不由自主看得近。 方海蹬一下,背得更牢,说:“你几号值班?” 除了大年初一,都是不休息的,妇联没有那么多事,到初七都只有一个人值班。 “初二,蓉蓉跟李玉都回娘家,张主任她女儿也回来,再值一天初五。” 另外三个在本地都有亲朋故旧,要走亲访友多,她主动提的多值班。 方海是一年到头都没有假的,都靠轮值,逢年过节更是要多警戒,想想说:“那我争取休初三,咱们全家去市里玩。” 过年市里一定热闹。 赵秀云也很期待,说:“听说百货大楼每年过年都会清库存。” 清库存,就意味着不要票,只要钱。 幸好初十就发工资,不然恐怕家里正月十五都过不去。 方海头回觉得自己那点工资捉襟见肘,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他账本看是看,想着有人管,不过心。 赵秀云是不用看,时时刻刻记着,连刚刚花的都能扣掉,马上说:“两百二十一块三。” 她平常跟为钱发愁,这会却不,说:“不错,咱一家四口头回一块,能过个好年。” 反正该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方海对“一家四口”四个字很满意,往年他都是自愿多值班,反正也是一个人,把团聚的时间都留给带家属的战友。 尤其是大夜班,一天能有一毛过节费。 他现在也不是孤家寡人了,自然有其他战友自愿挣这个钱,夜里没他媳妇睡不好。 她老是睡不好,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慌得不行,还老是憋着,自己愁自己的。 方海怀疑她就是多思多愁,老爱想些坏事,才吃不胖。人家不是都说,心病也是病。 他不会治病,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没别的,总得多叫她安心才行,现在工作上的事,除非机密,也总讲两句让她心里有个底。 其实孩子一天到晚都好好的,多半是担心他,前两个礼拜三连牺牲一位同志,她就做噩梦。 职责所在,她其实很少抱怨什么,方海有时候觉得跟没随军前一样不关心更好些。 英雄气短啊。 方海十来岁上过战场,实打实挨过子弹流过血,都说他悍勇无畏。 好像是昨天的事。 方海现在不是贪生怕死,但有人挂在心里,比从前更珍惜这条命。 幸好是太平年代。 他说:“在东北的时候,有一年过年我值夜班巡逻,雪一踩到大腿根。” 一米八几的个子,到大腿根得有多高。赵秀云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一下,嘴巴微张说:“这么高呢。” 她在姑娘里算高挑的了,方海看在眼里还是小小一团,说:“东北的雪,年年都这么大。跟我巡逻的小张长得不高,正好走到个坑边,他踩进去,都到胸口了。” “别看雪摸着松软,陷进去可不好出来,好家伙,四五个人才把他拽出去。” “他还被团长点名批评,说‘天天走的地方,记得也不清’,你猜小张怎么说?” 赵秀云还以为他要说个故事,结果是个谜语吗? 赵秀云说了几个都不对,头微微倾斜,小拇指勾他的手说:“你就不能说嘛。” 勾到方海的心坎里去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说:“小张说‘我又不是耗子,哪能知道哪里有洞啊’。” 这有什么好笑的? 赵秀云不由自主嘴角上扬道:“可真有意思。” 两个人边说边往家里走,苗苗和白若云蹲在空地玩。 她看到爸爸妈妈就跑过来,赵秀云从兜里掏出糖给两个孩子分。 有吃的,孩子又蹲回去。 接着往前,到楼梯口,就能听到一阵欢声笑语。 哪家来客人了兴许是,赵秀云也没在意,到家门口觉得声音更清晰,左右一看,哦,是王娟家里来客人了。 不对劲 不对劲 王娟家的客人不是别人, 就是她一对在云南插队的继子女,孙正义和孙倩倩。 说是继子女, 要不是年龄不合适, 赵秀云都得夸一句,跟亲生的也没两样。 龙凤胎的性格和严肃板正的生父、温柔内敛的继母都不一样,属实活泼, 说句不好听的, 不像一出生就没妈的孩子。 才回家探亲没几天,满家属院都认识这两孩子, 还顺带知道了王娟和孙建民的“爱情故事”。 这段故事, 总是叫赵秀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王孙两家原来是邻居, 王娟的父亲和孙建民是老战友, 因为都是年幼丧母的关系, 王娟从小对龙凤胎很是照顾。王父性格糙, 不比孙建民是个细致人,王娟人生多数需要父亲的时候,都是由这位孙叔叔代替。 她对长辈的崇敬转化为爱慕, 龙凤胎对邻家姐姐的尊敬成为对母亲的渴望, 促成一对爱侣的诞生。 简直是感天动地。 世人对这样的爱恨情仇最为关注, 正是要过年的时候, 串门的人都拿这件事当大新闻来说。 大家对王娟的评价陡然高许多, 人家可不是什么狐狸精,单看做后妈能做到这份上, 连求老太都盛赞她。 赵秀云生来心思细, 别的不说, 只看孙建民连孩子难得回家探亲都不准时下班就知道,这对“爱侣”恐怕未必有那么好。 不过别人家的事, 也轮不到她管,她有自己的事要忙。 按规定,只有初一放假,不过妇联大年三十那天只上半天班,赵秀云早早回家准备做饭。方海也有假,夫妻俩在厨房忙碌开来。 切肉、洗菜、和面。 赵秀云连禾儿都指派上,她其实什么都会看,只是做父母的心疼,不太使唤罢了。 苗苗“不堪大用”,正好隔壁孙倩倩来送饺子,领她在楼下放鞭炮。 要说龙凤胎对王娟是很有感情,看得出她偏疼苗苗,连带着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 赵秀云从窗户能看到孩子在哪,没什么不放心的,时不时抬个头。 禾儿包一排圆滚滚的饺子,一个个比她的拳头还要大,自己看着嘎嘎乐,沾着残粉的手糊在爸爸的脸上。 方海的黑脸上一道一道白,宠溺地对着女儿笑,说:“行了,洗洗手,你也下楼玩吧。” 大过年的,哪有拘着孩子在家干活的。 禾儿看一眼妈妈,见她点头才跑开。 赵秀云喊道:“外套要穿好!” 家里烧炉子,哪怕开着窗透风,也比外头暖和些,出去就不一样了。 禾儿等不及,一边穿一边往外跑,拉链拉到最上面。 这件带拉链的大红色棉衣还是新买的,衬得孩子唇红齿白,价格更是不便宜,如今拉链是稀罕东西,就得贵不少。 赵秀云远远看着禾儿凑到妹妹边上,孙倩倩分给她一包鞭炮,帮她顺顺散落的头发,忍不住说:“这姑娘真不错。” 十六七岁,出身优越,在乡下吃得起苦,对人友善亲切,哪怕是邻居家的孩子,也照顾妥当。 怪道她在外说继母的好,大家只看孩子也相信。 就是赵秀云都不得不承认王娟的用心,可她还是觉得怪怪的。 方海向来不怀疑她的直觉,反正只有两个人在,问:“哪里奇怪?” 赵秀云耸耸肩说:“我说不出来。” 要是能说出来,她早就说了,哪怕有头绪也是一飘而过。 方海最知道她的好奇心,就是忍不住在这些事上抓耳挠腮,虽然不像别的妇女一样东家串西家遛,其实一听人家讲这些,两只耳朵都竖起来。 他试图猜一猜说:“因为年纪差得大?” 年纪倒是其次,孙副师的条件,要找续弦的话大把漂亮乡下姑娘,年纪比这还小的都好找,众人顶多议论几句,不怎么碍事的。 赵秀云摇摇头。 “因为差着辈分?” 乡下不是很讲究这些的,解放以前,表哥表妹结婚、媳妇去世再娶小姨子、大嫂改嫁小叔子还是常见的。 赵秀云仍然摇头。 那是为什么? 方海也觉得奇怪了,问:“你不是觉得王娟这个人不错吗?” 是不错,赵秀云和她还是谈得来的,她性子也好,对孩子照顾有加,平心而论,是个好人。 赵秀云有时候相信自己的直觉,咬着嘴唇说:“反正就是怪。” 方海再向着她,也得说句公道话,说:“要讲根据才行啊。” 又说:“我信你没用。” 赵秀云又不是和王娟有仇,要到处说,只是夫妻间嘀咕几句,嘴上嘟嘟囔囔地,耳朵动动说:“哭了。” 她是看着方海,一回头,果然影影绰绰看见苗苗在抹眼泪,哭得震天响。 一错眼,都不知道她在哭什么。 赵秀云伸着脖子看,孩子她是心疼的,但小的这个仗人势得很,你越哄,她越来劲。 夫妻俩站在厨房窗前抱臂看,禾儿回头看一眼家的方向,可能是角度问题,没看到爸爸妈妈,又转过去跟妹妹不知道说着什么。 苗苗站着哭几句,声音渐渐歇下去,夫妻俩对视一眼准备接着干活。 隔壁王娟打窗前过,跟他们打个招呼,径自到楼下,把孩子抱起来哄。 孩子最能分辨好坏,王阿姨亲切,苗苗就趴在她的肩膀上抽抽噎噎的样子,倒显得他们俩作壁上观的样子不像亲生父母。 方海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下去看看吧。” 总不能连邻居都问一句,他们一动不动吧。 “我去吧,见了你更有得哭。” 知道谁惯着,自然在谁面前更闹脾气。 方海从不否认自己对孩子的娇惯,就那双眼睛泪汪汪看着人,怎么硬得下心肠? 赵秀云两只手在围裙上随意擦擦,解下来抖抖挂起来,边走边打量自己,哪怕是干活专用的旧衣服,也未免太邋遢。 苗苗是谁的势都仗,有人抱着又仰天大哭,王娟耐心地小声哄着,脸上全是和年纪不相符的慈爱,这样的脾气,不是人人都有的。 赵秀云伸出手要抱孩子,王娟轻轻巧巧避开,说:“没事,我哄一哄就行。”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 她没来得及细想,苗苗已经看到妈妈,扑腾着要找她。 赵秀云升起莫名其妙地得意和炫耀,把她接过来,说:“怎么啦?” 王娟淡淡笑说:“没良心的小丫头,昨天还说最喜欢阿姨呢。” 赵秀云疑心自己是先入为主,现在不管王娟说什么都多想,说:“嘴甜爱哄人,你别信她。” 她手在小女儿背上轻轻拍着,看向大的。 禾儿显然有些无奈,说:“她自己摔倒的。” 本来嘛,哭两声也就算,拍拍灰又是一条好汉,谁叫王阿姨要问她哪里痛,妹妹是个不能问的,问就是手脚都断了。 摔倒而已,赵秀云不以为意,说:“哪里疼?还要不要玩?” 王娟站在一旁说:“我看过,就破一点皮,还是去医务室上个红药水吧。” 哪有人大过年去医务室的,从门口过都要绕路走,这要是大伤也罢,偏偏是小伤,赵秀云都开始怀疑王娟是不是咒她。 她怎么最近老这么想王娟呢?明明是个好人。 赵秀云说:“不用,一会就好。” 王娟亲昵给苗苗擦眼泪,说:“也行。” 赵秀云那颗敏感的心动起来,没说话,哄孩子哄一小会。 禾儿批评妹妹说:“你自己摔倒的啊,又没关系的。” 赵秀云腾出手在大的头上揉一下。 王娟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说:“禾儿,怎么能这么说妹妹呢,她还小。” 妹妹小是小,也要讲道理的啊,禾儿歪着小脑袋,知道不能跟大人争,看向妈妈。 赵秀云轻轻点一下头,她就快快乐乐说要去找小伙伴玩,一溜烟跑没影。 王娟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又放纵地说:“这孩子。” 又说:“秀云,你忙去吧,苗苗跟着我就行。” 这阵子常常是她带着苗苗玩。 赵秀云本来也没觉得什么,说实在的,是从龙凤胎来探亲,她才觉得不对劲,这会自己琢磨着,说:“不用,你也忙,我们母女回家了。” 略说几句话才走。 方海在客厅等她们上来,见媳妇眼神严肃,又有些别的意味在里面,问:“怎么了?” 赵秀云若有所思地说:“倩倩提过她亲妈吗?” 那个拼死生出一对儿女,却没能庇护他们长大的女人。 方海哪里跟孙倩倩打过交道,从仅有的信息来判断,说:“好像没有。” 龙凤胎就跟是王娟生的似的,说起来她就是亲妈,可她也只大六七岁,哪怕有照顾,也不能是从刚出生时就照顾。 孙副师没续弦,是自己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最近听见夸他是好父亲了吗?也没有。 龙凤胎同爸爸好像不亲密。 处处透着古怪,赵秀云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用力,说:“下次别叫隔壁的人带苗苗走。” 这又是哪一出? 方海不问,只点头说:“行,我们先熬汤还是先炖肉?” 赵秀云给孩子饼干,让她坐在小椅子上吃,卷起自己的袖子,手一挥说:“先熬汤。” 过年 过年 年夜饭, 当然要做得丰盛,鸡鸭鱼全都有。 今天这只鸡的骨头格外硬, 赵秀云砍了两刀, 都没把鸡腿砍下来,“嘶”一声蓄力,看样子第三刀想把案板都剁碎。 方海蹲在地上洗猪脸肉, 带一个小眼眶, 苗苗看了既害怕又想看,忍不住死死拉着爸爸的衣角。 他站起来说:“我来吧。” 这种力气活, 合该他上, 三两下把鸡砍得四分五裂, 动作快得赵秀云都来不及喊, 只能盯着鸡肉块说:“大的有拳头大, 小的只有拇指盖小, 怎么炖?” 还以为剁开就完事,方海又补几刀问:“可以吧?” 勉勉强强吧,赵秀云把鸡肉和枸杞一起放进砂锅里, 加上水盖上锅盖煮。 又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猪脸肉丢进另一个锅里汆烫, 和调料一起煮一会除味。 苗苗对这块肉很是好奇, 扒拉着想靠近炉子看, 家里是不许她靠火的, 赵秀云只能从后面拽住她的脖子领说:“怎么了?” 小孩子特有的天真和烂漫,苗苗的眼睛转转, 很是疑问道:“妈妈, 它没有眼睛吗?” 怎么只剩一个洞了。 赵秀云有时候跟孩子胡说八道, 说:“嗯,不好好吃饭的猪, 眼睛就没了。” 苗苗惊恐道:“就没了?!” 赵秀云故意点点她的小脑袋,说:“对,就没了。” 小丫头摸摸自己的大眼睛说:“我的还在。” 她虽然没有好好吃饭,但她不是小猪,应该没关系。 方海好笑道:“人家猪多能吃,你再看看你。” 这孩子,吃一顿饭真是叫人愁。 赵秀云原来在老家的时候狠下心整治过,饿她两顿饭,人家还是吃得慢条斯理。 兴许再多饿一会能有用,可是哪个当妈的能舍得?也不光吃饭,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劲。 陈秀英那天还给她支招着,说给孩子拔懒筋,得拿柳条叶子抽抽手脚。 寒冬腊月的,上哪去找柳条叶子,寻思等开春沿着河堤去找找,也不是什么封建迷信,就说爱在家里插树枝不行吗? 苗苗听懂爸爸的意思,说:“我才不是小猪,我很香的。” 猪是臭臭的,她刚刚都看到了,耳朵里好脏,她的可干净了。 孩子越是一本正经的,方海有时候就想逗她,说:“是吗,爸爸闻闻?” 他说着闻闻,其实是挠她咯吱窝。 苗苗“嘎嘎嘎嘎”笑,像只小鸭子,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有属于这个年纪的活泛,过今天四岁的孩子,大部分时间看着都稳得很。 禾儿就不是那样,进楼道,就得叫道:“妈妈,妈妈开门。” 赵秀云长舒口气,去给她开。 禾儿一手一串糖葫芦,炫耀道:“妈妈,我还讲价了!” 讲价? 禾儿绘声绘色道:“一串要一毛八,我说我要是叫很多人来买,卖一毛七行不行,爷爷说可以。” 按说糖葫芦也是不让满大街卖的,这不过年嘛,民兵连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家才出门没多久,就叫家属院这帮兜里有点钱的孩子分干净,一串少一分也是愿意的。 赵秀云好笑道:“就你厉害。” 方海悄声说:“大过年的,人家也不容易。” 赵秀云斜斜看他说:“谁容易了?又不是强买强卖,咱们禾儿还帮着吆喝了。” 那还是使劲吆喝,陈秀英正好上门来送自家做的包子,指着禾儿笑说:“你们家这个,从1号楼喊到6号楼,就把满院的孩子都馋出去。” 过年嘛,大人也情愿对孩子都大方些,哪怕是陈秀英都没叫孩子分着吃,是一个给买一串。 两个人又说几句,陈秀英急着回家忙活,就告辞。 禾儿咬着红山楂,嘎嘣嘎嘣响,过一会神色不自然说:“妈妈,牙又掉了。” 她头回掉牙的时候以为永远不会长出来,哭得跟死了妈似的,这会吐掉血,吃糖葫芦又吃得起劲。 吃完灌一大杯水,带着在家干坐的妹妹跑出门玩。 苗苗就吃了两颗,惦记着玩,把自己的宝贝糖葫芦送给妈妈,说:“妈妈吃。” 这要是掉在地上捡起来的,她就会说爸爸吃。 方海那天眼睁睁看着孩子这么做,只能叹口气用水涮涮吃下去,不然好好的肉,总不能丢了吧。 大男人又开始酸溜溜地说:“是没看到我也站在这儿吗?” 苗苗走路慢啊,居然听见这句,又钻进来说:“爸爸也可以吃。” 听听,听听,也可以? 方海没好气拧她的脸颊肉,说:“你啊你,小坏蛋。” 一点也不疼的,就是说话有点漏风,苗苗说:“爸爸,大坏蛋。” 赵秀云不爱吃太甜的,咬一口推给他。 方海吃得起劲,还是说:“你们母女就没有什么第一口的好吃的能给我吗?” 赵秀云轻飘飘看他说:“我没背着孩子给你好吃的?” 还说良心呢。 方海嘿嘿笑说:“随便说的啊,随便说。” “那烦请你随便推一下石磨,我要点豆腐了。” 鱼头汤里是一定要加豆腐的,供销社今天四点就挤的全是人,公社的大集开得比往常早,大家恨不得早早买完,早早回家准备过年,赵秀云抢完肉再回头看,连豆腐渣都不剩,只能回来泡黄豆。 自家做的,就两个字,新鲜。 赵秀云打发方海给左邻右舍送过去,还有几位一向有来往的大嫂。 人才刚回来,黎大嫂家的孩子送半边烧鸡来。 赵秀云收下来,把黏米糕装一碗,叫孩子带回去。 方海只觉得一下午送来送去,自家就做五道菜,凑出来十来碗。 他离家多年,部队里没什么人情往来,上一次这样真切感受到过年的气氛,做少也是十几年前,而且家里穷,过年也没甚特别的,不过多做两道菜祭祖。 哪像家属院,大家虽然都勤俭持家,可家里头都有个工资不错的,赶上过年,户户飘香,围着院绕一圈就能闻到味。 方海还请了几位不值班的战友来家里吃饭,也算是老传统,他原来也没少去别人家吃饭。 有一位特地跟媳妇说:“那就是小张。” 那位陷进雪里出不来的小张啊。 赵秀云打量一下,确实不高,笑着招呼大家坐。 家里摆得开,八仙桌特意换了张大的,能坐十个人。 男人说说笑笑喝酒,赵秀云应着孩子的话。 这种时候,都是女人小孩吃得快,赵秀云怕饭菜太冷,又给挨道菜热一遍,这才带着孩子下楼放鞭炮。 禾儿胆子大,点一个扔一个,苗苗半个人躲在妈妈身后,样子别提多害怕。 王娟也带着孩子下楼,摸摸她的小脸说:“阿姨抱就不怕了啊。” 苗苗是个心里有数的孩子,她其实比姐姐更为聪慧,隐约记得妈妈下午好像跟爸爸说王阿姨不好,头一扭躲开了。 王娟手愣在半空,说:“哟,这是不高兴啦?” 还是轻轻柔柔地。 往常苗苗看了她还是高兴的,毕竟小孩子,谁对她好她就喜欢谁。 赵秀云替孩子找借口说:“怕鞭炮。” 王娟没放心上,小孩子嘛,脾气没个准的,掏出一盒摔蹦子说:“苗苗玩这个,不吓人的。” 地上摔一下就炸开,不用点火,赵秀云给孩子也买一大盒,她刚拿到手就扔了个干净,现在只能看着姐姐玩。 苗苗眼神有点挣扎,过会还是说:“我不要。” 硬邦邦的。 连赵秀云都觉得奇怪,把孩子抱起来,摸摸她的额头,也不烧啊。 王娟也跟着想摸一下,被苗苗躲开。 苗苗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紧张地拽着她胸口的衣服,看姐姐一口气扔出五个鞭炮。 赵秀云拍拍孩子的背,心里已经拧起来,跟王娟说:“没事,你带倩倩和正义玩啊?” 说话间,孙正义点一个大的烟花,五光十色在天上炸开,按传统,夜里十二点还要再放一次鞭炮。 这种事没人管的,中国人最要紧就是这个年。 王娟笑笑说:“对啊,还跟孩子一样。” 孙正义挥着火柴盒,问:“赵姨,你们家的要不要我也给点了?” “不用,待会你方叔下来点。” 这声姨,赵秀云是觉得很受之有愧的,但看王娟比她年纪还小,都能坦然被叫妈,别扭劲也只能压下去。 王娟嗔怪道:“你是自己想玩,才不是想帮你赵阿姨的忙呢。” 孙正义挠着头嘿嘿笑。 王娟是真把龙凤胎当自己的孩子,眼神、动作都骗不了人的。 赵秀云一向觉得自己也算有本事,想想要是换自己,也做不到这地步,是因为太喜欢孙副师,才把他的孩子视如己出吗? 还是,因为把他的孩子视如己出,才喜欢的孙副师呢? 赵秀云陡然升起新的念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起王娟。 年纪正好的姑娘,从小缺少母亲的关怀,把这样的关怀给了其他孩子,成功过一次,是不是就以为,这样可以替代孩子的生母,成为孩子心里最重要的人呢? 可惜啊,苗苗不是这样的孩子,她有着爱她的父母,连交朋友都很吝啬。 苗苗 苗苗 大年初一要走亲访友, 赵秀云一早把困顿的孩子拽起来,昨晚一直玩到十点多, 两只眼睛都不肯睁开。 妈妈给套好衣服, 扎好辫子,禾儿耷拉着小肩膀跳下床,穿上鞋。 方海捏捏女儿的小脸, 说:“很困吗?” 困, 肯定是困的。 毛巾在脸上用力搓揉,什么觉都醒了。 禾儿大声抗议爸爸的粗鲁, 两颊变得红扑扑的, 结果这么用力, 也没给孩子擦干净。 赵秀云给小的擦完, 又把大的揪过来一顿搓。 禾儿叹气道:“爸爸, 你以后不用给我洗脸。” 还嫌弃上了。 方海扯一下女儿的小辫子说:“你现在是八岁的人了啊, 以后都自己洗吧。” 她也不是不能自己来,还是那句话,糊弄得很。自己洗完头, 妈妈一摸全是泡沫, 气得要拧她。 小丫头甩甩辫子说:“自己来就自己来。” 赵秀云煮了饺子, 喊道:“进来端。” 猪肉白菜馅的, 咬下去全是汤。 赵秀云给苗苗的饺子全戳开, 皮和肉拌在一起,让她自己捧着碗慢慢吃。 禾儿咬一口, 烫得脸都歪了, 不成话音地叫着妈。 叫妈有什么用, 赵秀云给她的嘴吹吹。 大的小的都叫她顾上,方海假装喃喃自语, 说:“唉,怎么这么烫。” 声音不大不小,夫妻俩对着坐,赵秀云看他一眼,反应过来,只觉得无话可说,敷衍地给他的碗也吹两口。 禾儿看一眼爸爸,小丫头那点竞争心又上来,说:“妈妈,我也要吹。” 我看你们都是想挨骂。 赵秀云眼神凝下来,说:“都快点吃。” 上门拜年是彩头,越早越好,这叫带人气。 方海囫囵吞枣,又挨一顿骂。 “跟你说几次,吃得慢一点。” 胃时不时要疼一下,根本不知道爱惜自己。 禾儿吃吃笑,惹来妈妈的注意力。 赵秀云又说她:“新衣服你就烫一个窟窿,不是过年我昨天就揍你。” 也不知道怎么放的鞭炮,漂漂亮亮的新棉衣啊。 都没落得好,苗苗嘴靠在碗边,小心翼翼地扒拉着。 赵秀云捏着额头催她:“快点儿,方青苗。” 苗苗反正不疾不徐,赵秀云衣服换好,头发梳好,她才吞下最后一口。 热腾腾都叫她吃到凉飕飕。 赵秀云给她擦掉小嘴上的油,说:“好了,出门吧。” 方海今天没穿军装,穿的媳妇给织的新毛衣,棉衣要敞开穿,生怕别人看不到。 一家四口先去张主任家,他们家老两口带小孙子住,平日里挺冷清的,但拜年大家都首选这家,谁叫人家家里有师长呢。 张梅花散出去一大把糖,捏捏苗苗圆嘟嘟的小脸蛋,怜爱道:“这孩子,长得真好。” 大人都爱掐掐揉揉孩子,苗苗明显不高兴,有点生闷气的样子,到下一家的路上,蹲在路上只想看蚂蚁。 看蚂蚁,扯了根小棍子一戳一戳地。 赵秀云跟着蹲下来问:“苗苗不想去是吗?” 小姑娘撅着嘴说:“不要捏脸。” 这么热闹的时候,赵秀云还真没法跟人说,想想问:“那你自己在这里看蚂蚁,我们去,行吗?” 苗苗不爱跟别人说话,家属院保卫又好,一个人在这也没事。 苗苗也不算太情愿,问:“姐姐也去吗?” 拜年不带孩子,那肯定是不合适。 赵秀云说:“姐姐去。” 嗯,那也不想捏脸。 苗苗静静戳一下地板,说:“我不去。” 赵秀云把她撂在这,都在家属院,其实四岁的孩子已经算很大了。 苗苗打小安分,抬头看见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背影不在,麻利剥三颗刚刚收到的糖,把小嘴填得满满的,两边的肉都鼓起来。 好甜呀,小丫头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要是有人看着,一次只能吃一颗。 她本来就生得好,又养得好,像个年画娃娃,谁看了都觉得可爱。 王娟路过看到她,蹲下来问:“苗苗怎么在这里?” 苗苗抬头看,含糊不清地说话。 “等……妈妈。” 王娟知道赵秀云多宝贝孩子,左右看,也没见到方家人,不满道:“怎么能把你放在这。” 苗苗不懂什么叫恶意,却不太爱听这句话,也不理,嘴巴一动一动,有点合不上,口水滴下来一点。 王娟掏手帕给她擦擦,问:“爸爸妈妈是不是只带姐姐去玩了?” 她看得真真的,隔壁都偏心禾儿,看不到苗苗的好,叫人愈发怜爱。 才不是玩呢,是去被捏小脸。 苗苗没什么反应,说:“不是。” 她其实就想看蚂蚁,不想说话,被打断有点不高兴,往旁边挪了一点。 王娟觉得奇怪,原来苗苗挺喜欢她的,看到她也会笑,怎么昨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 她还是套近乎说:“那要不要跟阿姨去玩?” 苗苗一动不动,妈妈叫她在这里看蚂蚁,要是乱跑可不行。 她一板一眼说:“不去。” 她本来话就少,不像姐姐叽里呱啦一长串,被家里忽略的孩子,大多是这样的。 王娟越看越觉得心疼,原来倩倩和正义还没下乡,她也不觉得寂寞,自打隔壁搬来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她才觉得长夜寂寥。 小的时候,他们四个人也是热热闹闹的,出去谁都说是一家人。是从他们三个逼着孙建民娶她的时候,这个“家”才散掉的。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恨孙建民铁石心肠脾气硬,有个媳妇不好吗?他们成为名正言顺的一家人了,跟以前有什么两样。 既然赵秀云和方海偏疼大的,那不如她给小的更多的疼爱,这样每个孩子都有人疼,不是也很好吗? 她继续说:“阿姨家里有很多糖,你想吃什么糖啊?” 苗苗刚吃了三颗糖,还没吃完呢,心虚地用自己的脏手捂住嘴,又觉得不对,在衣服上擦擦,想想这是新衣服,顿时慌乱起来。 都怪王阿姨,为什么说这个。 小丫头看来看去,衣服上都有一个印记,要糟,妈妈是不是说过年不打孩子? 她心慌意乱的,哪里顾得上有人跟她说话。 王娟也注意到了,帮她稍微拍拍。 这样看着是浅一点,苗苗捏着衣角说:“谢谢王阿姨。” 她可是懂礼貌的好孩子。 王娟就喜欢这样的孩子,乖乖巧巧。她伸手在苗苗头上摸摸,说:“不用客气。” 苗苗真是烦透大家都要捏她的脸,摸她的头发,只是不敢说不行,小孩子也知道,太直白的话,会给妈妈添麻烦的。 她也不喜欢王阿姨摸。 她和姐姐不一样,是个很爱画圈子的小孩,就像在育红班,大家要跟她玩,那就一起玩,周松不让大家跟她玩,她也无所谓,只有白若云才是最好的朋友。 王阿姨喜欢她,照顾她,她就也喜欢王阿姨,但是妈妈不喜欢的话,那就不要喜欢了。 小孩子虽然没有清晰的想法,但模模糊糊还是有的,没接话看蚂蚁。 王娟觉得这孩子安静到过分了,一个屋檐下吃饭的孩子,怎么会差得这么多。像倩倩和正义,即使性格不大像,也不到南辕北辙的地步。 她看过方家一家四口一起,父母的视线永远在叽叽喳喳的姐姐身上。 她替这个安分的孩子觉得不值,说:“妈妈更喜欢姐姐,但我最喜欢苗苗了。” 苗苗眨巴眨巴眼,说:“我也最喜欢姐姐。” 姐姐就是最好的。 一般孩子都很在意这些,王娟以为她没听懂,说:“苗苗是很好的孩子,可是妈妈只喜欢姐姐。” 只这个字,苗苗听不大懂,忽略掉,重复说:“妈妈喜欢姐姐,喜欢我,喜欢爸爸。” 她平常听妈妈和姐姐说话,都记下来了。 王娟哽一下,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觉得被忽视。等再大一点,在家里找不到自己的归属,自然而然会向外寻求。 她说:“嗯,王阿姨最喜欢你。” 对牛弹琴的更像是她,苗苗听这种话没什么反应,她的圈子里有没有王阿姨,忍不住张望熟悉的人。 王娟看她的动作说:“苗苗是想找妈妈吗?” 苗苗是跟在姐姐屁股后面长大的孩子,如果想要好吃好喝的才找妈妈,想要玩的话当然是找姐姐,她实诚道:“找姐姐。” 王娟其实不太喜欢禾儿,这孩子太活,不合她的脾气,还老是欺负妹妹,把妹妹的脸当面团搓,有几分霸道。 她从小都让正义好好照顾妹妹,这么多年来一直做得很好。赵秀云教孩子就不太行,放任大的。 她说:“姐姐和爸爸妈妈去玩了,你跟阿姨回家好不好?” 苗苗已经吃完嘴里的糖,说话更方便,一下子灵活起来,说:“我不要,才不是去玩,你都不知道。妈妈说不能乱跑,我就要在这里等!” 难得的长句子,铿锵有力。 王娟只觉得这孩子说不通,比倩倩和正义难带,心里又实在喜欢。 还是愿意多花心思说:“这里太冷,到阿姨家等也可以的。” 苗苗炫耀自己的新棉衣说:“才不冷,妈妈买的。” 这样又有几分可爱,王娟试探道:“你叫我妈妈,我给你买更好看的。” 苗苗是个别人开玩笑说“孩子送我吧”都要大发脾气的,还没来得及跳脚,妈妈的声音响起来。 “你要是想要孩子,就去看医生,再让我听到一次,我就撕了你的嘴。” 王娟被人听到这话,是有些尴尬地,但还是说:“反正你们也不疼她,不是吗?” 就这话,方海都要骂一句,脑子有病吧。 偏爱 偏爱 大年初一, 在赵秀云这里是件顶要紧的事,乡下忌讳多, 大家都会觉得这是新一年的序幕, 尤其不许孩子闯祸,尽量想和和美美过这一天。 现在她觉得克制住是不可能的了,想跟人吵架的欲望到最高峰, 被坏规矩的烦躁和不满升上来, 化为一句话,骂道:“你xx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王娟自觉是斯文人, 她确实也是, 说不出粗鄙的话, 瞠目结舌道:“你怎么能骂人呢?” 赵秀云没打她, 都是看在孙副师的份上, 讥诮道:“要不是孩子在, 今天有你好看的。” 也是她只听到最后一句,只是愤怒,要是听到前头那些, 现在就能把王娟打得下不来床。 苗苗哒哒跑到妈妈身边, 乖乖巧巧地说:“我没有乱跑。” 赵秀云摸摸她的小脑袋说:“嗯, 很乖, 回去给你糖吃。” 那今天就吃四颗糖了! 苗苗忍不住舔嘴唇, 有尾巴都能摇一摇。 禾儿牵妹妹走到边上,她最知道妈妈的意思, 几乎是一个眼神就能懂。 孩子走远一些, 赵秀云也就不介意态度更坏一些, 说:“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和孩子说话。” 王娟只以为是对自己说实话的恼羞成怒,态度平常道:“你们不能拦着别人对孩子好。” 他们都不能对苗苗好, 凭什么不让别人疼她。 这话听着就像是说他们刻薄了孩子一样,真是可笑,去院子里问问,谁不说他们家最疼孩子。 赵秀云觉得不可思议,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平常看着还挺正常一人,脑子不像是坏掉啊。 她不客气说:“我们家苗苗可不缺你这点好。” 王娟觉得别人也不可能做到像她这样,对别人家的孩子付出,说:“你们要是对禾儿像对苗苗一样,她肯定是不缺的。” 赵秀云听这话,先看孩子,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王娟见她这样,了然道:“看,你也知道心虚。” 赵秀云脸色铁青道:“跟你没关系。” 她生禾儿的时候第一个,恨不得把命都给她,手把手教着长大,到苗苗的时候就没有这个心,为此常常觉得很对不起,万事上尽量让两个孩子一样,但到底骗不了自己,是更偏疼大的一点。 她有些怕苗苗听到这个话,做父母的错,怎么能让孩子难过。 王娟实话实说道:“我只是觉得苗苗可怜。” 她钟爱这个孩子,不忍心看她受委屈。 赵秀云心想,你们家的孩子才可怜,她可以承认自己不是绝对公平,却不能认同这个。 拧着眉说:“你自己都这么可怜了,还有空替别人叹息。” 王娟面色肃下来,说:“你说谁可怜。” 看看,谁也不希望听到别人用这话说自己。 赵秀云冷笑道:“那就看你过的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 独守空房的漫漫长夜罢了,王娟不觉得后悔,他们四个仍然是一家人,这样就行。 她还待说话,赵秀云已经懒得理会她,真是大过年的找晦气,放话说:“我不是好惹的,再让我听到你跟孩子说一次,我绝对会打你。” 王娟是不太放在心上的,她并不是将三言两语听进去的人,沉默看着一家四口的背影。 以前这样走着的人是她,她爸不太会照顾孩子,反倒是隔壁的孙叔叔很细心,她从小在邻居家长大,大家看了都会说:“老孙,你这是养三个孩子啊。” 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会愿意做孩子,她想,再没有人比我适合做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想的事,都做到了。 赵秀云不知道她那些势在必得的念头,知道了恐怕还是冷笑,牵着苗苗的手问她话。 苗苗嘴里又有一颗新的糖,雀跃得要飞起来,跟妈妈一字一句的复述。 赵秀云听了,都想掉过头把王娟打一顿。 方海自己也不安,两个孩子里,禾儿太好动,父母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停在她身上,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有失偏颇。 夫妻里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的后悔。 苗苗只觉得爸爸妈妈很奇怪,趁着人没注意又吃一颗糖。 禾儿敏锐意识到父母的心情,悄悄给妹妹打掩护。 四个人心思各异往家里走。 好好的过年气氛,赵秀云长叹口气,第一次想和小女儿促膝长谈。 禾儿被爸爸带到楼下玩,忍不住担心地问:“妈妈会打妹妹吗?” 小孩子以为所有坏事都和挨骂有关,方海回忆起媳妇刚刚的眼神,摸摸大女儿的头说:“不会的。” 禾儿仍旧不安地再三确认。 方海想起她最知道妈妈和妹妹,问:“家里妈妈最喜欢谁?” 禾儿以前会觉得是自己,但最近很犹豫,想想还是说:“我吧。” 被偏爱的孩子,会大声的说出来。 方海对小女儿愈发愧疚,开始想有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他又问:“爸爸最喜欢谁?” 禾儿笃定道:“妈妈。” 出乎意料啊,方海点点头,问:“然后呢?” 都是最喜欢了,怎么还有然后? 禾儿摆出说教的姿态,说:“最喜欢的只有一个啊。” 连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方海连带着对大女儿都觉得愧疚,说:“对不起。” 禾儿只觉得爸爸莫名其妙,歪着脑袋问:“为什么说‘对不起’?” 不是做错事的人才需要道歉的吗? 方海有些说不出口,酝酿一下才说:“因为我没有最喜欢你和妹妹。” 在他看来,为人父母的,没有最喜欢孩子,一定会叫她们失望和难过。 熟料禾儿不甚在意说:“我也没有最喜欢爸爸啊。” 不是报复性的“你不和我玩,我也不和你玩”,而是实话实说。 方海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为她的诚实叹气还是欣喜,只能目光盯着家里的窗户。 家里,苗苗坐在小凳子上,糖果抵在口腔内,鼓起一小块。 多么可爱的孩子啊,赵秀云一颗心都要碎,恨不得去把王娟宰了。 她跟禾儿说的话多些,这个孩子性子也更像她,常常能让她猜得□□分准。 但苗苗太安静,她更多时候拿不准,这会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听别人胡说,你和姐姐妈妈都喜欢的。” 苗苗点点头,这个她也知道的啊。 甚至补充说:“还喜欢爸爸。” 赵秀云接下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觉得自己快哭出来,抱着孩子说:“对不起。” 苗苗更多行为像姐姐,很是不解妈妈突如其来的道歉,但她并不是会反问的孩子,腿一踢一踢说:“没关系。” 对不起,后面就是没关系。 赵秀云摸摸她的小脑袋,这也是她十月怀胎的掌上明珠,她能为孩子豁出命,但人最怕的就是差一丝一毫,差就是差了,她再一碗水端平,恐怕落在别人眼里还是不平。 她顺顺孩子的头发说:“苗苗生妈妈的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孩子那双肖似自己的眼睛里一派赤诚,妈妈对她的人生好像是最重要的事。 赵秀云忽然不敢看,嗫嗫说不出话来。 半响鼓起勇气说:“因为妈妈更喜欢姐姐。” 在她生了妹妹后最无助的日子里,是这个孩子陪伴在妈妈身侧,贴心得叫她有无限活下去的勇气。 那不止是她的孩子。 苗苗眨眨眼,说:“我也最喜欢姐姐啊。” 她还敏锐指出说:“姐姐最喜欢妈妈。” 不过没关系,她也很喜欢妈妈,唔,只比喜欢姐姐少一点点。 赵秀云怔愣,问:“妈妈可以最喜欢姐姐吗?” 为什么不行呢? 苗苗用袖子擦掉口水,直白用眼神表达。 反倒显得赵秀云的慌乱有些可笑。 她难得语无伦次说:“没……没关系吗?” 苗苗用力点点头,说:“没关系啊。” 赵秀云觉得荒唐,又有点能理解孩子的想法,反正五根手指都在自己家,哪根长哪根短有什么区别,也不会砍掉一根。 她不是因为太豁达,而是从没感受到被区别对待,反而是大人有时候的刻意,更显得心虚。 她拥有许多许多的爱,所以正视其中的差别,即使差这一点点,她仍旧是被爱的那个。 所以她可以勇敢说:“我最喜欢姐姐。” 不担心妈妈因为自己不是“最”的那个而生气。 赵秀云想,是她狭隘了。 她自以为孩子都在掌握之中,或许从没真正懂过。 楼下,禾儿心不在焉地玩着,时不时看向家里,有点发脾气地说:“爸爸,我要回家。” 方海不知道楼上怎么样,只得哄她说:“妈妈跟妹妹有事做。” 有什么事?妹妹还是个小孩呢。 禾儿从小很有做姐姐的自觉,说:“妹妹不会做家务。” 哪里是什么家务,方海也不想纠正她,说:“再一会会就好。” 一会又一会,禾儿撇撇嘴说:“哼,刚刚你也这么说。” 她在心里决定把爸爸再变回第三喜欢的人,不能跟妹妹并列。 方海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功夫,自己的地位又降了。他的心思全不在这,看到媳妇和小女儿都好好的才放下心。 反省 反省 这一夜, 夫妻俩都没有睡好,赵秀云尤其翻来覆去, 问:“我是不是很偏心?” 她只要想起这句话, 就觉得心慌慌。 方海想说出一两件具体的事,也说不出来,但苗苗既然笃定觉得‘妈妈更喜欢姐姐’, 那其中必然是有那么一些事需要反省的。 他安慰媳妇说:“那就知错能改, 以后多注意一点小的。” 好像也只能这样。 为着这个,正月初三, 全家一起进城玩, 赵秀云特意观察了一下苗苗, 往常都是姐姐带妹妹多。 要进城, 苗苗显然也是高兴的, 但她的眉飞色舞只有一点点, 并不像姐姐那样激动。 一家四口出门,一向是赵秀云抱着禾儿坐车,方海抱着苗苗, 因为车位窄, 这样搭配坐比较不挤。 今天是赵秀云抱着小的。 孩子好像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苗苗一上车就睡着, 小脑袋在妈妈怀里一点一点, 禾儿不舒服地动来动去,最后说:“爸爸, 太挤了。” 当然挤了, 这点位置, 但过节坐车的人太多,哪怕是单买一张票, 售票员也不让孩子占一个座。 方海有些无奈道:“那你坐,爸爸站着。” 他站在座位旁边,好像一棵青松,沿途颠簸也不为所动,赵秀云给他递眼神,得到安抚后,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孩子的背。 车一路开进市区,今天的车格外拥挤,光晕车吐的就有四五个,赵秀云差点都没忍住,下车的时候忍不住扶着树喘气。 等那股恶心劲平息下去后,才牵着小女儿往前走。 走路的话,都是她牵苗苗的多,嫌孩子爸爸心眼粗,怕把孩子看丢了。 苗苗不爱走动,多半走一会就想让抱。 抱的话,就是爸爸抱。 禾儿大人一样叹口气说:“你都四岁,怎么还要抱。我四岁的时候,已经不让抱了。” 哪里是不让抱,是没人能抱,那年刚生苗苗,她有时候可怜巴巴看着妈妈抱妹妹,头几次还缠着也要抱,赵秀云没办法,只得背一个抱一个,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等没多久妈妈背痛得贴膏药,就不再提,这个孩子总是较别人家的贴心。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她没有亏过小的,但总因为这样更觉得亏待大的,忍不住偏疼她。 苗苗挺理直气壮的,说:“走不动啦。” 方海捏捏女儿的小鼻子,说:“小懒鬼。” 虽然不是好话,苗苗也应,趴在爸爸肩膀上偷笑。 好在方海力气大,一点也不费劲。 正月里人多,赵秀云眼睛直盯着禾儿看,怕她一不留神跑没影,时不时看一眼小的。 那眼神,方海无奈道:“我抱着呢,还能给丢了?” 可说不好,赵秀云知道自己就是太爱操心,说:“我就这俩,不得宝贝一点啊。” 行,宝贝吧。 方海嘴巴无声说:“怎么不见宝贝我?” 赵秀云自己嘴动一遍才猜出说的是什么,伸手去拧他。 苗苗东看西看的,两只手紧紧圈着爸爸的脖子,还有点怕人多的意思,小孩子不知轻重,越圈越紧,都以为她要“弑父”了。 方海咳嗽一声说:“苗苗,手松一点。” 夫妻俩并肩走,把大的夹在两个人中间,从赵秀云的角度看过去,苗苗小拳头都捏起来了。 禾儿把手臂伸长说:“妹妹牵。” 她总是比妈妈更能察觉到妹妹的想法。 赵秀云想起苗苗刚出生的时候,禾儿并不喜欢这个夺去宠爱的孩子。一个是会跑会跳会说话,一个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躺着咿咿呀呀,赵秀云自己吃够做姐姐的苦,总觉得大的更可怜些。 小孩子,总是要找妈妈的,苗苗长牙那阵子反复发烧,恨不得长在妈妈身上不下来,赵秀云自然不撒手,有几回禾儿手伸出来讨着要抱,也没法应她,夜里都觉得替孩子委屈。 那个时候,她是恨方海,谁都恨,娘家人、婆家人,觉得全世界只有她和孩子是一国的。为此,禾儿对爸爸、奶奶、外婆都不冷不热。 有什么办法啊,赵秀云只能跟禾儿说:“妈妈是最喜欢你的,但是妹妹还小,需要人照顾。” 现在想想,是不是说这个话就不对? 那段时间,禾儿是有点被妈妈吓到。 赵秀云老哭,夜里哭,白天哭,碗破了也哭。小的哪里知道什么,还嘎嘎乐,只有禾儿牵妈妈的手。 小小的,软软的一双手。 没有她的话,孩子该怎么活下去。 赵秀云凭着这口气撑过来,有时候看着禾儿不觉得像自己的孩子,更像是好好活着的勇气。 禾儿开始学着照顾妹妹,她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哪里会什么,只是在妈妈忙的时候,笨拙地哄着,后来还会给妹妹换尿布。 她一开始并不是自发喜欢妹妹的,而是为了妈妈才喜欢,赵秀云看得真真的,替孩子有些不平,又或者,是替她小时候。 她打小就烦两个弟弟,可不是她带就是她妈她姐带,这个家最苦的就是这两个人,心疼别人,就只能多替别人辛苦一点。 小的六个月就去育红班,大的已经在育红班上了好几年,老师说她隔一会就要去看妹妹好不好,回来叽叽喳喳跟妈妈说妹妹今天换几次尿布,喝几次奶粉,哭过几次。 赵秀云坐在广播室里,什么都知道,对禾儿愈发怜爱。 她陷入在自己的回忆里,方海察觉到沉默叫她一声。 看向他的那一眼里,有恨,虽然很快就收敛掉。 方海吃一惊,这才出门多大会,谁闯祸了? 他打量两个孩子,都好好的啊。 他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赵秀云叹气说:“我不知道。” 她一直想让孩子都好好的,现在陡然发现自己其实没做到,自责到无以复加的地方。她看着方海想,他就不会,是啊,能指望爸爸像妈妈一样吗? 一瞬间,那种不能靠近的清冷和刚来家属院时的陌生感,又回到她身上。 方海更觉得莫名其妙,还有些心慌,顾不上大街上人那么多,去牵她的手问:“到底怎么了?” 赵秀云摇摇头说:“没事。” 转而去跟孩子说话。 掌心的温度消失,方海只觉得惴惴不安,拼命回想,只能猜测是因为小女儿的事不开心。 但苗苗挺开心的啊,趴在玻璃柜台上看糖果,眼睛都挪不开。 方海自以为是症结,蹲下来问孩子说:“想吃哪个?爸爸给你买。” 苗苗偷偷看妈妈,才趴在爸爸耳边说:“都想吃。” 她哪里知道,今天哪怕是要月亮,妈妈都能摘下来给她。 方海早上出门前从抽屉里拿了十块钱,在百货大楼真跟个水花似的,投进去一点响声都没有。 他话都说出来了,一脸讨好跟媳妇要钱。 赵秀云明知自己不该发脾气,还是把钱塞给他说:“你挣的,你自己管。” 想给谁寄钱就给谁寄,她管不着。 方海都快跪下来喊冤枉了,他甚至封建迷信地想,今天是不是和他相冲,今年是什么年来着? 虎?牛?他妈以前好像说过蛇不行。 还是结婚时候的事情,他属猴,媳妇属鼠,去合八字,都说天造地设的一对。这段亲他妈本来是不太愿意的,嫌儿媳妇出身太好,怕拿捏不住,实际上确实没拿住,隔三差五要抱怨她不事公婆。 媳妇的信里就从来不说婆家人坏话,哪个做儿媳妇的不受气,相比起来更显得她大方,因此不管家里人怎么挑拨,方海的钱仍旧是寄给老婆孩子的多,而不是老家。 他妈原话说:“我是你妈,还能害你吗?钱我给你管着,不能都让你媳妇搬回老赵家了。” 倒是只字不提婚前那些“管”着的钱,都被贴补大家庭花掉了。 方海置之不理,他们夫妻之间有默契,从不说彼此家里的事情,一起把孩子养好就行。 他从前也觉得孩子更重要,孩子是根嘛。 现在? 方海悄悄看媳妇绷成线的下巴,只觉得自己要大难临头。 赵秀云确实心情不好,她今天反省很多,越来越觉得苗苗出生的时候自己就做错了,她不该要两个孩子,不该自以为可以照顾好,甚至不该嫁给方海,她好像回到小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只觉得人生步步错,全是错。 禾儿握妈妈的手。 她太能看眼色,总叫赵秀云心中难安,这个刚出生时捧在妈妈掌心的姑娘,小的时候是公社职工院有名的骄横。她的第一个孩子,哪怕是做妈的现在想起来也要说,惯得太厉害了。然而即使都是缺点,也不过是因为她深得妈妈的宠爱。 那样说一不二的孩子啊,赵秀云只觉得眼泪憋都憋不住,为什么没对孩子一碗水端平?为什么那么努力想做好,却还是没做好? 方海是实实在在大吃一惊,慌得不行,苗苗紧紧贴着妈妈不放,禾儿拽着妈妈的手,母女三个站在一起,显得他是什么敌对分子。 方海赶紧凑过去,人来人往的,都看着这一家子。 他不知所措道:“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赵秀云也想知道。 即将 即将 情绪这种东西, 不说来去自如,但赵秀云缓得快, 眼泪一擦说:“有人踩了我一脚。” 这话, 方海是不信的,哪怕是禾儿都半信半疑,只有苗苗一本正经要给妈妈呼呼。 赵秀云吧唧亲孩子一口, 说:“谢谢宝宝。” 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禾儿很是不放心问:“很痛吗?” 赵秀云捏捏她的小脸, 说:“痛完了。” 怎么听着意有所指的样子,方海那点机灵都调动起来, 要问, 赵秀云压着声音说:“回去再说。” 大过年的出来玩, 总不能扫兴而归。 方海压抑心中的疑问, 他可没这会装的功夫, 禾儿只觉得爸爸怪怪的, 看来看去。 赵秀云点点她的额头说:“中午想吃什么,红房子还是大饭店?” 两样摆在天平的两端,禾儿跟妹妹窸窸窣窣半天, 最后说:“红房子。” 往常也是热闹的一家店, 没有今天这样人头攒动, 居然还要排队, 服务员给写一张小纸条, 到号就喊,不能离得太远, 太远听不清。 也没有地方可以坐, 苗苗赖在爸爸怀里不想动, 禾儿活泛地看看东、看看西,盯上路边树的枝桠, 跳着非要去够。 她今年蹿个子,准确来说,年年都蹿,这样一看,比在老家的时候高出半个头。 赵秀云伸手比划说:“能有一米三了。” 爹妈长得都不矮,孩子就拔高,一转眼也是八岁的人,刚出生的时候跟只小猴子似的。 方海从思绪里抽出来,应道:“咱们家的是高一点。” 像小麦,翻年十三的人,只比禾儿高一点点。 长得高好啊,赵秀云又去比苗苗,把她的背拉一下,估摸着说:“差不多,禾儿四岁也这么高。” 老大是本书,她养老二是照老大,什么翻身、走路、说话、长牙。 赵秀云还说呢。 “禾儿不到一周岁就会叫妈妈,苗苗一岁半还不肯张嘴,给我急的。” 哪怕是现在,也是话少得很,方海有时候看都觉得愁,大人总想着孩子更活泼些,像健康孩子。这事他记得,每个月的信里,总是些孩子事,事无巨细。 方海识字,也是有孩子后为了读信才学得更多,他几乎想不起哪一句是和孩子妈妈有关的,或者说没有,这个人对他来说是个淡淡的影子。 人都有影子啊,今天难得是个艳阳天,方海一低头,就能看到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他忍不住靠更过去一点,想把它们融为一体。 赵秀云絮絮叨叨说不少话,见他没回应,发出一个上扬的“嗯?”。 方海急急忙忙答道:“我记得。” 多久的事了,不是去想,赵秀云自己也不记得,她其实故意不太去想过去的事,总想着能把日子过好就行,现在看来是有点难。 她笑意浅浅说:“又没问你这个,我是说,5号楼老张家娶儿媳妇,你去吃酒还是我去?” 请在中午,两个人那天都要上班,没有携家带口去吃喜酒的人。 方海想想,还是说:”我去吧。” 谁去都行,禾儿蹦跶一会,听见叫号嚷嚷起来说:“到我们了!” 可把她给饿坏了。 苗苗说着要吃炸猪排,吃起来也不快。 到底是四岁的孩子,别看只是这几天和前几天的区别,总不能老喂着。 赵秀云只能时不时催促说:“吞下去,再咬一口。” 跟多舍不得似的,能把肉都含化了。 苗苗是小驴拉磨,你喊一下,她快一下,赵秀云这急性子哦,憋着没骂她。 要跟孩子气,几条命都不够用。 禾儿小勺子吃着奶油汤,另一手非要去拿菜单,两手都没好,汤全洒在衣服上。 父女三个全看向媳妇/妈妈,赵秀云憋了又憋,最终长叹一口气说:“这可是新衣服啊方青禾。” 这一冬的衣服,可不是洗衣服嘛,四十三块钱的厚棉衣,这要不是看在过年的份上,今天一定收拾她。 禾儿自己拿纸擦擦,留下一个印记,嗫嗫说:“妈妈对不起。” 方海捏着看看,说:“能洗干净的。” 他现在洗衣服细致,不像原来翻过来看,衣领子上一圈黑。 禾儿手不安在腿上摩挲,赵秀云轻轻摇头说:“我倒要看看,出正月前我能不能忍住不揍你。” 那就是今天不打的意思了,禾儿大松口气,剩下几口饭吃得正襟危坐,恨不得连尺子量背。 方海看了都好笑,回头看小的还有还有半碗饭,说:“你再不吃,妈妈就揍你了。” 苗苗扒拉着碗,眼睛滴溜溜转,嘴巴一动一动,以为吃得认真,每一口都是数着饭粒吃。 方海无奈道:“这要搁困难时期,看你抢不抢着吃。” 苗苗打出生就不知道什么是困难,家里双职工,又只有两个孩子,别的不说,吃饱总是不愁的。 赵秀云是没下狠心饿她两天,最多一天自己就忍不住,更何况还有个禾儿,偷偷摸摸给妹妹塞饼干,打量她不知道呢。 这会老话重提说:“要不饿她一饿?” 小脸好不容易养得圆嘟嘟的,这要饿瘦了,可不给心疼的。 方海想想说:“是不是不太爱动?” 禾儿爱动,一天天蹿来蹿去,赶上累的日子,一顿能吃两大碗。苗苗就不爱动,兴许是消耗不大,所以不爱吃饭。 是不太爱动。 赵秀云说:“跳皮筋、乒乓球,家里什么都有,别的孩子都挺爱玩的,她是碰都不碰。” 倒是有个九连环,也不会拆,成天捏手里,叮铃咣啷响。 方海觉得这点像妈妈,说:“要不让她跟你一块锻炼。” 赵秀云现在隔两天还跑一跑呢,不算快,喘得比原来轻。 都没见过小孩子还要锻炼的,赵秀云看孩子,想想说:“也行,早晚溜达溜达。” 苗苗听懂是听懂,有些懒洋洋说:“不溜达。” 赵秀云说:“那你会长不高。” 小丫头嘴扁下来,很是不满意。 全家就等她一个吃完,禾儿催妹妹说:“给你买个小皮球好不好?” 说得跟她有钱买似的? 方海忍俊不禁说:“你给妹妹买啊?” 小抠门,就没见过她往外掏钱,一分钱也伸手跟爸爸要。 看不起谁呢。 禾儿掏口袋说:“我买就我买。” 还是张大团结,攒的零钱跟妈妈换的。 方海一下没脾气,说:“唉,你们比我有钱。” 苗苗饼干盒里都能掏出两块钱呢。 禾儿昂起下巴,说:“我要给高明买礼物的。” 高明? 赵秀云“哎呀”一声,说:“差点忘了,他是正月二十一生。” 还有小半个月就到,日子快得很。 她叮嘱方海说:“记得请假啊,那可是你半个儿子。” 半个儿子也是儿子,方海应道:“行,给他买点什么吗?” “买个新书包吧,我看旧的那个也是不大像样子。” 禾儿嚷嚷起来说:“我都想好要买书包。” 五块钱,她都看好了。 得,不跟她抢,赵秀云说:“那爸爸买铅笔盒可以吗?” 高明没有正经的铅笔盒,都是随便扔进书包里,禾儿说:“买画小马那个吧。” 合着她刚刚都想好了。 方海双手一摊,故意说:“那爸爸跟你借五块钱行吗?” 五块钱啊,禾儿看妹妹说:“还得买小皮球呢。” 小皮球跟篮球不一样,是软软的橡胶球,小小一个,不像大篮球,妹妹拿起来都费劲,那个太重。 苗苗已经觉得自己拥有这个小皮球,看着爸爸不说话。 祖宗诶,就这双眼睛。 方海无奈道:“行,我跟妈妈借。” 这人,老爱显摆自己现在不偷偷存钱。 赵秀云嗔他一眼说:”好好说话。“ 这话说得多好啊,方海觉得挺好的,嘿嘿笑,觉得她心情比早上好许多。 等苗苗磨磨蹭蹭吃完饭,一家四口到百货大楼买东西。 苗苗虽然有点害怕高明哥哥,但还是愿意“慷慨解囊”,给他也买了礼物。 一进一出,赵秀云现在就等着发工资,再不发,全家就得去喝西北风。 她打包肉回家吃晚饭,吃过饭带孩子去洗澡。 按老家规矩,初一不洗澡,初二不洗头,今天是初三,孩子差点被搓掉一层皮。 高明白天跟着爸爸出门拜年,攒一口袋的糖,乐颠颠来跟好朋友分,就被方叔叔提溜到澡堂。 他的话少和苗苗不一样,不是胎里带出来的,性子有几分别扭,方海老觉得这小子有点阴,后背拍一下说:“挺直了。” 不太像个爷们样,真该给他好好练起来 。 高明连下巴都绷紧,头发茬跟个小刺猬似的竖起来,没说话。 方海给他搓搓背,说:“你以后跟着我练。” 练什么呢? 高明还不知道自己的水深火热生活即将开始,老老实实应,反正方叔叔不是坏人,听就对了。他对赵阿姨和禾儿都是这样,知道是对自己好的人就行。 方海也不知道自己的即将开始,他已经有点忘记白天的事,哼着小调要睡觉。 房门一开,他看着媳妇那严肃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恐怕还有难关要过。 疏不间亲 疏不间亲 赵秀云其实是有很多话要讲的, 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方海挤到她边上坐, 问:“你今天怎么了?” 怎么了? 赵秀云琢磨一整天, 她是个聪明人,哪怕是猜自己也猜得挺准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讲。 方海让她诚实, 可是夫妻之间, 太诚实也未必是好事。 她听见外头的风声忽然大起来,拉开帘子看, 路灯昏暗, 影影绰绰能看见小雪粒。 这雪, 跟老家比起来算什么。 赵秀云想起来话茬, 说:“禾儿四个月的时候, 家里也下这么大的雪, 我住二楼,雪都淹进楼梯口了。广播站有任务,我得驻守做灾情通知, 邻居帮我看孩子, 不知道给禾儿吃了什么, 又吐又拉好几天, 我也不好意思说人家, 只能自己背着她去上班。” 方海想,道歉好像也太单薄, 握住她的手不说话。 “就那回, 我想着叫我妈来帮带孩子, 那年我弟还没结婚,她说‘家里没她没法过日子’, 是没法过,我爸、我弟,你是都知道的,油饼挂脖子上都不会吃。亲妈啊,收了你几百块的彩礼缝纫机,每个月死乞白赖还找我要十块钱,连给我搭把手都不愿意。” “你妈,我也问过,说能帮我带,但要带孩子回大队,每个月要给三十块钱,让我放假回去看就行。钱是无所谓,你没怎么见过你二嫂家那几个侄女吧,你妈带得,连禾儿班里的招娣都过得不如。我那回就特别后悔,大把大把我有人挑,怎么任我姐选了你。” 她没想过什么琴瑟和鸣、相亲相爱,这些事情都太远,听都没听说过,对她来说能好好把孩子带大就行,连这点渺小的愿望好像都难以实现。 方海嘴唇微动,最后还是说:“对不起。” 赵秀云忽然很需要一个支撑,头靠在他肩上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说句实话,你妈这么说,我不意外,可那是我亲妈,生我养我的人啊,血浓于水的亲母女,我求都求不动她,真叫人心寒。我没孝敬过你父母一天,自然更不能指望了。” 方海另一只手攥紧,说:“我每个月都寄钱回家,也叮嘱他们多去看你。” 哪怕是为着这个,不该帮个忙吗? 赵秀云泪光盈盈,说:“别说我冤枉人,你妈是从不到公社的,她连出大队都觉得心慌,你几个嫂子,大家就是妯娌,没什么说的。方川来得最多的,来一趟,就说我们赵家乱收彩礼,耽误他结婚了。我理亏,他每次来要个几块钱,我也都给。” 方海离家的时候,这个最小的弟弟才八岁,他出来见过世面,想着家里要是能出个读书人就好了,特意多寄钱回家,点名是让方川上学用的,也没读出什么成绩来。 读书可不便宜,养到初中毕业得到好几百,不说什么感激吧,怎么,还该出钱让他结婚吗? 可笑。 方海有些咬牙切齿说:“狗东西。” 回头就收拾他。 赵秀云手掌在眼角抹一下,说:“我今天就是觉得,我特别想做个好妈妈,结果也没做到。” 这话,方海觉得没法认,说:“哪里不好?我觉得再没有这样好的了。” 满院子问问,做妈妈的要做到这一步,可不容易。 赵秀云勉强笑笑说:“我知道,我是逼自己太紧。” 她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放不下,才更叫人无可奈何。 她要是太执着,方海觉得还有几句劝,可她知道关键在哪,方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说:“还有吗?” 都说出来,好过憋在心里。 赵秀云想想,还是挺多的,她只是不说,其实特别小气,吸鼻子说:“那能说一晚上。” 方海顺势揽住她的肩说:“你说,我听着。” 赵秀云把这些当别人的新闻,说起来是有几分眉飞色舞的,什么娘家弟妹拿了禾儿的衣服,婆家三嫂借五块钱不还,亲爹打牌输五十块钱找她要,都是些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事情,当时一定很委屈,可现在说起来还挺有趣。 方海笑不出来。 他一腔火憋在心里,不知道该向谁发泄,或许是冲自己,说白他是孩子爸爸,责任最大。 赵秀云说着说着,是畅快很多。疏不间亲,她不爱说婆家事,无非是怕方海觉得心里不舒服。 这会有点撒娇的意思说:“我现在可觉得咱俩是那个亲,才跟你说的啊。” 她罕见露出点依赖来,方海肩都软下来,应道:“好,咱俩亲。” 怎么一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不一样了。 赵秀云掀开窗帘看,雪下得小小的,只有薄薄一层,明儿一准冷。 看手表说:“都三点了,睡一会吧。” 方海难得的安分,搭着她的肩,以为都睡着的时候,忽然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秀云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有些沉闷说:“我不用交代。” 日子是她过的,她只想继续好好过下去。 方海没再说话,只是接下来几天都有点忙。 他翻出这十来年寄回家的汇款单,一共几十张,自己算一遍,大吃一惊。连同当年盖房子、给几个哥哥结婚帮忙、父母的生活费,他居然寄回家快三千块钱。 老家那地界,一个工分算五分钱都是多的,一个满工分劳力哪怕全年上工,不刮风不下雨、不吃不喝的,也就能挣百来块钱。 就这三千,都不能换别人对他姑娘和颜悦色吗? 方海哪怕对父母还是有感情的,想想也是怒发三千丈,直接把账写回去,信里说以后每年只给一百块生活费。 不多,但绝对让他们吃饱饭,至于再想贴补谁,是想都不要想。 又去找孙副师。 赵秀云天天盯着王娟看,但一个要上班,一个不用上班,哪里够盯的,他也觉得这个人古里古怪,索性告她一状。 要说男人做这种事是不太体面,孙建民手上的烟快燃尽,半响叹口气说:“我知道了,我会处理。” 他当年被子女裹挟,也许就是最错的一步。 领导这么说,方海当然是信的,只等着看结果。 最后一件,是苗苗。 说实在的,这一件最棘手。 方海从没跟孩子谈过心,抓耳挠腮都不知道怎么张嘴,半响问孩子说:“要不要吃糖?” 苗苗眼睛亮起来,说:“要大白兔。” 家里的糖里,就这种最好吃。 方海开柜子给她拿,问:“要吃这个?” “好吃,甜的。” “还爱吃什么?” 那可真是太多了,苗苗报菜名,全是糖,什么口味的都有。 方海苦笑道:“爸爸要是全给你买,你妈能先收拾我。” 就这一把糖下去,牙还要不要了。 苗苗失望地叹口气,说:“好吧。” 她的嘴叫大白兔黏得张不开,费劲得脸都挤一块。 方海给她倒水,还是没想好要说什么。 得亏是苗苗安静,还能坐着吃糖,换禾儿早坐不住,她坐在椅子上,腿一晃一晃,小脑袋歪过来歪过去,叫人怜爱。 方海突然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说了她未必听得懂,不如做,想想问:“爸爸去公社,你想去吗?” 苗苗哪里都可以,小围巾小帽子包得紧紧的,被爸爸抱在手上,得亏是方海穿得少,不然都张不开手抱她。 赵秀云今天上班,老远看到他抱着一个小球走过来,一猜就是苗苗,心里嘀咕,走出来问:“你们去哪?“ 方海说:“突然想吃红烧肉,去公社碰碰运气。” 这个点可不一定能买到,赵秀云看天气,说:”别去了吧,挺冷的。“ 苗苗已经觉得要去,她是个定好计划,就一直盼着的小姑娘,眼睛忽然变得沮丧起来。 什么话也不用说,方海看了就心疼,说:“给她穿得厚厚的,没事。” 这两天白若云感冒在家,禾儿趁着爸爸放假去找小伙伴玩,苗苗也是好几天没出门。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掌心,热的,说:“行,走慢点啊。” 方海别的没有,力气最足,抱着孩子来回一圈,不累不喘。 苗苗得了新头花,高兴地给妈妈炫耀说:“我的,姐姐的,一样。” 倒比上回买的那个好看,不过她现在头发就这么一点点,有头花也用不上啊。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小毛渣,这要想绑辫子,还得小半年。 苗苗现在还挺喜欢这个头发的,嘻嘻笑。 乐得很,赵秀云余光看见孩子奔回家,哗啦拉开窗户喊:“不要跑,当心摔了!” 才下过雪,地上滑得很。 话音刚落,禾儿就摔个屁股四脚朝天,往后摔的,跌在高明身上。 倒霉孩子,真是欠收拾啊。 这离出正月还有多少天?赵秀云的手都快忍不住了,双手抱臂,伸长脖子看着孩子爬起来。 估摸着是没什么大事。 赵秀云怕风钻进来,又要把窗关上。 孙建民打走廊过,忽然停下脚步说:“小方,过几天我就调到云南去了。” 他不是才调到沪市没多久吗? 赵秀云觉得奇怪,看向方海。 方海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一时不知道怎么答。 孙建民也只是想说一句,点点头当问候就走。 福至心灵间,赵秀云问:“你找他的,会不会不太好啊?” 这种小矛盾,闹到领导跟前,有点不合适吧。 方海说:“没事,我本来只是想着咱们能换套房子,没想到他会这样。” 反正做都做了,赵秀云也没什么好说的,冲他笑笑,就见孩子猫着腰想溜进门。 那么大一个,打量谁是瞎的? 赵秀云冷笑道:“方、青、禾!” 打架 打架 禾儿本来是猫着腰企图混进家门, 被妈妈当场逮住,不得不耷拉着小肩膀叹气, 说:“妈妈, 我回来了。” 还回来了。 赵秀云去看她衣服,果然好大一块污渍,真是倒霉孩子, 满地那么几个水坑, 好像偏偏只有她跌进去。 高明还更惨,他是被禾儿带的, 就压在下头, 这一身也是新衣服, 不安地看向洗衣服的方叔叔 方海向来无所谓, 催他们俩说:“快去换衣服。” 总归是湿了, 当心感冒。 陆陆续续, 高明的衣服几乎都放在方家,他跟方叔叔去搓澡,方叔叔帮他洗衣服, 就放在书房的柜子里, 他拿出来直接在书房换, 捧着脏衣服出去的时候说:“我自己洗吧。” 寒冬腊月的, 没看见小麦的手都长冻疮了? 就是方海, 每回也觉得那水刺得很,反正他满手老茧, 不怕, 下巴一抬说:“放那吧。” 趁着媳妇发脾气前问:“今天去哪玩了?” 这种话, 向来是禾儿更会应,她换件新外套, 从房间里蹦出来说:“妈妈,今天有人打架啦。” 方海无奈道:“是我问的。” “可是爸爸不爱听啊。” 这种热闹,妹妹也不是非要凑的,只有她和妈妈一定要停下来看。 赵秀云果然饶有兴致,问:“谁啊?” 禾儿叽里咕噜说一长串,这还是场群架,最少有二三十个人,有几个名字方海还是听说过的,像王海军和陈树林,有几个好像不是院里的孩子。 和他不一样,赵秀云了然点点头说:“家属院跟职工院又打起来了?” 公社职工院的孩子,一向排外,管外地孩子叫“小北佬”,在学校就是你不找我玩,我不跟你玩的,地方就这么大,尤其是男孩子,跑来跑去不就这么点地方,一闲下来就打架。 方海就奇怪了,问:“你怎么知道是职工院的?” 赵秀云念叨:“供销社给我留红糖的李姐家老二,电影院售票员小王的弟弟,国营饭店厨子王哥家的老四……” 这公社究竟有没有她不认识的人了? 方海想评价几句都评价不出来,说:“你可真厉害。” 赵秀云说:“不然呢?人家是本地的,想有吃的喝的不得跟人好好处啊。” 说到这她还想起来了,问:“过年来吃饭那个小张,你觉得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 不好,他也不会带回家吃饭。 赵秀云推他一下说:“那你问问,说我给他介绍对象要不要?” 介绍对象?什么时候还干起媒人的活来了? 方海不由得多问一句说:“谁家的姑娘?” “电影院售票员小王啊,你见过的,长得不大赖的,人家父母可都是职工,自己也有工作。” 售票员,方海哪会留意啊,恍然大悟道:“难怪你那天能买到电影票。” 大过年的,简直是一票难求,没点路子都不好买。 禾儿见爸爸妈妈聊起来,赶快躲到一边不说话,生怕火再烧到自己身上。 这么一打岔,赵秀云是忘记追究她,说:“我炒个菜,就能吃饭。” 她进厨房去,禾儿讪讪挤到爸爸边上,方海心中大为不祥,警惕地问道:“怎么了?” 禾儿扭扭捏捏说:“爸爸,我闯祸了。” 方海一点不意外,捏着鼻梁问:“又咋了?” 三天两头的,不是正月里屁股早开花。 禾儿期期艾艾,最后一狠心说:“我把李建设给打了。” 等会?李建设又是谁。 方海半天没想起来,问道:“你们班同学吗?” “不是,是隔壁班的。” “那你打他做什么?” “他骂人啊,我气不过。” 别看都是孩子,或者说,正因为是孩子,有时候骂起来人更肆无忌惮,方海围观过一次小孩骂架,有些脏话都超出他的想象,禾儿恰恰是不太会骂架的类型,还有帮手,可不就爱打架。 他问:“打得厉害吗?” 厉害是不厉害,但是,禾儿小声说:“他妈妈一定会找上门。” 大家都开玩笑说,李建设要是掉根头发,他妈都要找人麻烦的,就是个告状精爱哭鬼。 头疼啊。 方海只能说:“我最多帮你拦着点啊。” 禾儿也没全指望爸爸,一脸沉重地点点头。 高明本来要回家吃饭都没回,留下来一起等挨打。 谁看都知道不对劲,赵秀云手在桌面上点点,说:“今天看打架,还干嘛了?” 禾儿若无其事说:“没有啊,还玩打仗。” 没有。 赵秀云半信半疑,慢慢吃饭,吃着吃着问:“禾儿怎么不说话?” 就数这孩子话最多,一到家满屋子叽叽喳喳地,全是她的声,饭都堵不住她的嘴,今天那屁股不沾椅子的劲啊。 禾儿眨巴眨巴眼,“被迫”开始说话,她倒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不过是着急等李建设妈妈来,一时半会顾不上说而已。 就这样,还敢说没问题。 赵秀云笑得诡异,再看孩子爸爸一眼,说:“谁先交代?” 方海早几年设想过自己万一被俘,要如何顽强抵抗,坚决不投降,这会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块做烈士的料,就这一眼,怎么一咕哝全想说出去。 他思来想去,还是避开眼神垂下头,姑娘可还看着呢。 哟,搁家里讲义气? 赵秀云开玩笑道:“要不弄点鸡血,你们出去搞个对天结拜、歃血为盟?” 方海觉得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还笑了两声。 傻爸爸哦,禾儿忍不住摇头,背已经挺得直直的,手乖乖巧巧放在大腿上不说话。 赵秀云也觉得他是太傻了,手猛地在桌面上一拍,说:”要不要给你摆三牲啊?“ 方海冤枉啊,看一眼大女儿。 禾儿一咬牙,说:“我跟人打架。” 高明跟生怕谁忘记他似的,说:“我也打了。” 赵秀云还以为是打的群架,眉头都拧下来,说:“是不是说过,不许打群架。” 就那群架,别看小胳膊小腿的,弄不好谁就给你来一下,找人都没地找去。 禾儿连忙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是我们把李建设打了。” 叫建设的就有好几个,赵秀云一时没想起来,“哦”一声说:“是不是那个爱哭的小男孩?” 岂止是爱哭啊,口头禅就是“我要告我妈”,谁愿意搭理他啊,禾儿一向不跟他玩的,怎么还打人了。 禾儿一脸嫌弃道:“特别爱哭。” 除了妹妹,谁都不许哭哭啼啼的,烦人。 赵秀云也想起来李建设妈妈的脾气,问:“为啥打他?” 禾儿咬死是李建设骂人,至于骂什么,她犹犹豫豫说:“特别难听,我不敢说。” 妈妈说不能骂脏话,别再给她罪加一等。 赵秀云总得听听值不值当打人吧,看一眼苗苗,说:“你悄悄地说。” 是太悄悄,方海这样好的耳朵都没听见,只看得到媳妇脸都黑了,赵秀云都快把筷子掰断,比刚刚更生气的样子。 说:“要敢来,我还撕他的嘴。” 这么大一点点,怎么嘴巴这么脏,打他真是打得不冤啊。 但打架也不是好事。 赵秀云说:“打架也是不对的,知道吗?” 方海有些好奇这个李建设骂了什么,寻思晚一点再问,听见有人敲门,桌上几个交换眼神。 还真是李建设和他妈妈。 打得不严重,小孩儿脸上蹭破块皮,委委屈屈地跟在妈妈背后,露出半个头,他妈赵金花嚷嚷开。 “我说赵干事,你们家孩子把我儿子给打成这样,还讲不讲理。” 赵秀云反问说:“那你问没问他为什么挨打?” 赵金花当然没问,大声说:“那有啥也不能把孩子打成这样吧!” 赵秀云微微笑,说:“当然不能。” “赵金花,你妈是绝户头,你是小绝户头。” 这话跟咒人家死有什么区别,赵金花当即就不干了,嘴里骂骂咧咧,手上还要来拧赵秀云。 方海把媳妇拽到身后,就他这身板,钱金花只敢动动嘴。 赵秀云还嫌不够,鹦鹉学舌把禾儿说给她听的话全说一遍。 末了说:“我看你很是宽宏大量的样子,一定不会为这几句话打人骂人。” 看热闹的噗嗤笑出声,赵金花火上心头,说:“你们就不就是绝户头,还怕人说吗?” 赵秀云眼神凝下来,说:“报上天天倡导‘女儿也是传后人’,可见你是不读书不看报的,跟你说了也没用,但是跟领导对着干还敢大声说出来的,你可是第一个。” 家属院在运动中一直很安静,不代表大家不在旋风中。 赵秀云语带威胁说:“你最好想想清楚再说话。” 张梅花赶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这句,赶快拦说:“干嘛呢秀云!” 真叫扣帽子,可不是小事。 赵秀云也不至于为这点事大动干戈,纯粹是吓吓她,表情收起来说:“没事主任。” 环顾四周,大家都来看热闹。 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啊。 赵秀云说:“不管别人家怎么样,我们家就是只有两个姑娘,我们家的掌上明珠,再叫我听见这种话,我第一个撕她的嘴。” 当着孩子面说,还是大过年,不够缺德的,背地里嚼舌根也就算,人在世上,哪个不被说。可都踩在人脸面上,不打回去还打量这个家都是吃软饭长大的。 张梅花主持着散开,有心说几句,看赵秀云的样子就知道,人家什么都不用说,手在腿上一拍说:“我得赶紧回去吃饭了。” 赵秀云客气送她到楼梯口,说:“辛苦您,大晚上跑这一趟。” 等送完她,回到家里,说:“愣着干嘛,收桌子啊。” 交代 交代 赵秀云有件事一直想做, 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她还没开诚公布跟孩子谈过,以后家里不会再有第三个孩子这件事。 哦, 现在还有半个。 反正今天是话赶话, 她连高明都叫与会,非常正式地宣布这件事,禾儿一直很在意家里会不会有弟弟, 大人嚼舌根子从不会避着孩子, 更有的,是特意当着孩子面问, 即使她从父母那里得到了许多的爱, 对这件事仍然是不确定的, 和大环境也有关。 禾儿问:“是不会有弟弟, 还是弟弟妹妹都不会有?” 妹妹的话, 她还是喜欢的。 就连苗苗都很喜欢, 她也想做姐姐。 她坐在小板凳上,举起自己的小手说:“那能有姐姐吗?” 她还不懂,再生也不会是姐姐这个道理, 禾儿横眉倒竖, 说:“还要姐姐?” 气得脸都鼓起来。 苗苗放下手, 说:“不要了。” 这还差不多, 禾儿还是问妈妈, 说:“那没有弟弟怎么办?” 什么叫“怎么办”? 只有赵秀云明白孩子的意思,等着她爸爸回答。 方海觉得奇怪, 说:“就没有呗。” 禾儿虽然觉得“绝户头”不是好话, 也一向要强, 但她目光所见,心里是默认家里要有个弟弟的, 只是希望他来得晚一点。 她回忆起大人的话。 “没有弟弟,以后结婚娘家就没人撑腰。” “爸爸妈妈的钱就不知道留给谁。” …… 这些田间地头的共识,方海想想说:“你舅舅也是妈妈的弟弟,撑腰过吗?” 舅舅。 禾儿嫌弃撇撇嘴。 他又说:“如果我跟你妈到时候有钱,就给你和妹妹。” 这个家现在是没钱,要不是刚发下来工资,就差喝西北风了。 禾儿不解道:“钱可以给女儿吗?” 大家都说,养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禾儿不喜欢弟弟,但她知道可以跟妈妈提任何要求,这个是不可以的,打小心眼多,这会问题一个接一个,方海都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一锤定音说:“反正,咱们家就只有两个孩子。” 又补充说:“高明也是咱们家的。” 这要高天听见,一准急眼,可惜大家心里都是这么默认的。 应付完家里的,外头还有。 陈秀英第二天就来打听,说:“秀云,你什么意思,不生了?” 赵秀云知道这只是刚开始,说:“是啊。” “你可别傻,家里没个男孩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们日子也过得好着。” “你现在是年轻,以后呢,谁给你养老?” 这可真是太远。 赵秀云不甚在意说:“孩子有心,都会给养的,没心,都指望不上。” 说到底不是凭男女,是凭父母怎么教育孩子,这点她早看得清楚。 “那怎么能一样,女儿嫁出去,女婿能给你养啊。” “做公婆的指望儿媳妇吗?都是一个道理,生哪个指望哪个。” 她说什么都有理,陈秀英接不上话,心里还是不认同的。 张梅花也打听过,她说得隐晦又直接,问:“是你不生,还是小方不生。” 这话听起来是有一点怪,赵秀云说:“我们一起商量的。” 商量的,张梅花看向她肚子,说:“还是趁年轻去看看,男人啊,现在贪颜色,将来不定的事。” 赵秀云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说:“身体都好着呢,就是不想生而已。” 小方还有这觉悟? 张梅花表情欣慰道:“行,你们能确定就行。” 连从老家探亲回来的求老太都来问,听完只剩一声叹息说:“你比我姑娘有眼光。” 伤心人、伤心事,赵秀云只能尽量安慰道:“您还有若云。” 哪怕天塌下来,有这个孩子,老太太也得活下去。 求老太是上门送特产的,忽地叹口气说:“我给找了一人,大姑娘,后妈做主三百块彩礼打发。我问过,她自己也愿意,总比在家受穷受气好。” 她想着,将心比心,后妈手里吃过苦的姑娘,总比别的好些。 赵秀云愣住半响,说:“您为若云尽心了。“ 可不尽心吗,求老太咳嗽两声,说:“我好像不太好了。” 人到这个年纪,中年吃过大苦,接连丧子丧女,她还能有几分活头? 孩子,她是再不愿意,也只能交到亲爸手上,趁着这点时间,何必再跟人对着干。 她握着赵秀云的手说:“我不知道还有几天,要是有个好歹,求你多看着点若云。” 听说求老太年轻时是大家小姐,就这双手,也知道没少吃苦。 赵秀云应承下来,说:“您放心,我一定会的。” 她不会去说什么“人不一定的事”这样的话,都是自欺欺人而已,不如让人家更宽心。 唏嘘得很啊。 赵秀云夜里还跟方海说:“李东平这人,我看着就烦,你少跟他打交道。” “我跟他本来就不熟。” 方海抖抖被子,说:“一个他,一个高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高天,赵秀云又要骂。 “我好险没把脸给他抓花,说什么高家的儿子可不会去做上门女婿,打量谁跟他似的一天到晚净琢磨这些事。” 方海不悦蹙眉道:“找你了?” 是不敢找他的,中间还差着两个级别,谁会这么犯傻。 赵秀云还是气不过,说:“对啊。” “你别管他,我来处理。” 赵秀云有些好笑道:“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爱揽事啊。” 原来但凡用点脑子的,二一推做五全给她。 “那我做得好不好?” 说话就说话,非要凑过来,德性,赵秀云推他推不动,索性不管。 方海被子一兜,把两个人都罩住,过会闷闷地说:“我给家里寄信了,以后半年只寄五十块钱,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但我只能做到这里。你打我吧,出出气也行。” 赵秀云怔住,一会才问:“这就是交代?” “不算吧,只能出口气。” 赵秀云手无意识地动来动去,才说:“是出口气。” 她自己是不跟家里联系的,因为老赵家收了一大笔彩礼,按规矩,人家也不敢再来找她。 可方家不一样,她觉得方海能做到这一步就行,那是生他养他的人,婆婆也曾经省下过嘴里的饭,喂大这个儿子。 日子嘛,总该超前过,没道理她都撑过来了,现在倒过头来要为那些再争吵。 赵秀云不怀好意地说:“你说打你的啊?” 她是真没心疼,劲还不小。 方海倒吸口气,寻思这得是有多生气,等她停下来才说:“该我了吧?” 他反手扣住人压过去。 赵秀云迷迷糊糊想,打轻了。 于是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想方海一脚,说:“快点起。” 今天是高明生日,早早就预备好要进城。 高明起得早,换上自己的新衣服,陈芳起来做饭的时候,人都没影了,跟高天抱怨说:“你这个儿子,早晚是给别人养的。” 高天面色不愉地呵斥道:“闭嘴吧你。” 他昨天去找赵秀云也是陈芳撺掇的,现在越想越后悔,忍不住迁怒说:“再挑拨就滚回老家去。” 方团手下可是少一个副团,他还指望往上升呢。 高明不知道家里的纷争,知道估计也是叫好。 他出门得太早,天还没亮,风一吹精神抖擞,他在自行车棚里等一会,跳着脚暖和暖和,看到太阳露出个头,才上楼。 先趴在门边上听,听见有窸窸窣窣地动静才敲门。 赵秀云都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开门先摸他的手说:“这又是几点起的?” 这孩子,生怕谁落下他似的,说好几次,也是一大早就来等禾儿。 高明腼腆地“撒谎”说:“刚来。” 这话,赵秀云也是不大信,摸摸他的后背说:“挺暖和的。” 这些天他跟着方海跑步,别的不说,精气神是大好。 苗苗看见高明哥哥大惊失色,她锻炼的时候爱偷懒,撒个娇爸爸就放过,高明哥哥不一样,是姐姐的“小狗腿”,就拿眼睛死死盯着,一点也不肯放松。 现在已经是她最害怕的人之一了。 她只知道今天要进城,不知道是跟他,哒哒躲到妈妈后面。 老鼠见小猫似的。 方海从屋里出来,说:“能出门了吗?” 赵秀云利落给禾儿编头发,别上发卡说:“可以。” 连早饭都不吃,打算进城吃。 还别说,五个人这样一块走,看着还像一家子,上电车还有人说:“龙凤胎,好福气啊。” 高明最近见长,看着跟禾儿差不多,他一向话不多,禾儿已经满嘴跑火车跟人说起来。 “对啊阿姨,我们是龙凤胎,我是姐姐。” 她比高明大四个月,到处都要说自己是姐姐。 苗苗不乐意,抱住姐姐的腿说:“我的姐姐!” 禾儿像妈妈哄她一样,哄妹妹说:“是啊,姐姐最喜欢你。” 说不是她妈的亲闺女,方海都不信,啧啧称奇道:“挺有一套啊。” 赵秀云好笑道:“你不就吃这套吗?” 方海压着声音笑,说:“敢情你也知道自己都在哄我啊。” 夜里说得多好听啊,他就跟心尖尖上的人似的。 赵秀云踩他的脚,说:“就你长嘴。” 安排 安排 早饭吃蟹粉汤包, 一个小小的,咬一口汤汁溢出来。 苗苗只吃馅拌稀饭, 咬着咬着说:“妈妈, 卡住了。” 赵秀云捏着她的嘴东看西看,好不容易把卡在牙缝里的蟹壳找出来。 小小的一片,混进去的还不少, 过一会禾儿也说:“卡住了。” 她舌头动来动去都没找到, 张大嘴给妈妈看。 赵秀云掐着她的下巴,顺便数一下说:“你后面那个牙动没动?” 禾儿陆陆续续掉十颗牙, 试了一下觉得在晃, 说:“动了。” “那你多用它吃东西, 快点掉。” 都到这了, 赵秀云看看高明的牙说:“你这是掉几个了?” 高明没数, 想一下没想起来, 大概说:“七八个吧。” 那差不多,赵秀云说:“掉了的不要一直去舔啊,会长歪。” 高明还真有这个坏习惯, 每天都是舔舔看冒没冒牙尖, 紧张地捂住嘴说:“我以后不舔了。” 不打自招, 赵秀云摸摸他的头说:“嗯, 也要好好刷牙。” 高明去澡堂也会洗漱, 方叔叔盯得可紧,遂用力点点头。 闲话家常, 最后一笼包子进方海的肚子。他吃得最多, 还有一大碗稀饭。 赵秀云去付钱, 掏粮票的时候更是心疼,一个月就这点供应。 高明攥着口袋, 他已经攒了三十块钱,以为很多,原来一顿早饭就要这么多钱。 小孩子的心思一览无遗,赵秀云牵着孩子的手说:“今天是给你过生日,所以叔叔阿姨请客。” 过生日,奢侈又新鲜。 高明知道自己和王月婷是不一样的。 王月婷家里人不会让她跟着别的大人出门,那是人情、是负累,是需要你来我往的。 他就没人管,要不是运气好,现在还是野孩子。 他知道大家都说他是禾儿的“狗腿子”,虽然不是好听话,但他就是愿意。 禾儿是那个教他怎么把日子过好的人,不嫌弃他好几天才洗一次澡,还给他辅导功课。 赵阿姨人也很好,像妈妈一样,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妈妈,如果他妈在的话,应该也是这样。 方叔叔虽然有点凶,他爸对着谁倒是都笑眯眯的,也不会带他去洗澡,带他锻炼。 哦,还有苗苗,娇气是娇气,也是很好的小妹妹。 高明想做方家的孩子,这是人对于更好生活的渴望,这个家也愿意敞开大门接纳他。 小孩子也有许多自己的想法。 赵秀云今天安排的早上逛百货大楼,中午吃大饭店,下午去动物园,这样一轮下来,又得等下个月发工资。 舍得她是舍得的,心疼也是真的心疼。 高明第三次到百货大楼,还是跟方家人一起。 他还是看什么都新鲜。 赵秀云放手让大的两个到处跑,高明稳重谨慎,还是让人放心的。 苗苗被爸爸妈妈牵在中间,打进来眼睛就没离过糖果柜。 赵秀云只买不要票的东西,给完钱剥一颗糖给女儿。 吃得小嘴都鼓起来。 禾儿和高明跑一圈,回来报告说:“妈妈,三楼有一个在动的洗衣机。” 展示机也不是天天在动的,费电又费水,得赶上好时候才行。 说实话,赵秀云还是有些好奇这玩意是怎么用的,方海天天洗衣服,再糙的皮都不一定能撑住啊,更何况天寒地冻的。 一行人往楼上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禾儿和高明挤到最里面,苗苗骑在爸爸脖子上,赵秀云撑着男人的手臂,踮脚尖看。 售货员还在说话。 “只要把水、洗衣粉和衣服放进去,它就会自己洗,洗完水会流走,拧一下就能晒。” 边上一位大姐说:“洗衣粉当然好用了,那都不是机器的功劳。” 另一位搭腔说:“就是,要说日化厂的东西就是好,最近那个洗发膏也洗得很干净。” 洗发膏? 赵秀云问边上的人说:“你好,请问什么是洗发膏?” 那也是位热情的大姐,说:“日化厂刚拿出来卖的,好用得很,你头发搓一下,都香香的,还不要票。” 估计是刚生产没几天,赵秀云都没听说过,家里洗头洗澡勤,不管是买哪个牌子的肥皂都要票,要是能有不要票的洗发膏卖,倒是值得买。 洗衣机转,大人孩子都爱看,苗苗尤其觉得新鲜,她有个爱攥东西的毛病,这会紧紧捏着爸爸的发茬。 方海无奈道:“闺女诶,你爹快让你揪秃了。” 苗苗松手是松手,过会又揪住不放。 赵秀云好笑道:“打小就这毛病,周岁那阵每天都捏着姐姐的耳朵才肯睡,不让的话哭得天崩地裂。” 哪怕是现在,也要抓着小被角才肯睡,反正手里不能空着。 为此禾儿还打过妹妹,她并不是天生会当姐姐的。 方海没怎么带孩子睡过,除了刚随军那阵,养女儿就是这样,大一点不合适。 他放弃抵抗,任凭头皮被抓得发麻。 赵秀云对洗衣机失去兴趣,说:“我去楼下看看洗发膏。” “行。” 带着孩子,媳妇连买东西都不能专心,不如让他们在这看热闹。 赵秀云再三叮嘱让他看好了,才下楼。 也是她刚刚没注意,肥皂边上还真有一大桶蓝色的东西。 买的人还不老少,售货员算盘一打,问:“要多少?” 赵秀云先问:“怎么卖啊?” “一斤一块,也可以买一罐,两块二。” 贵啊,最便宜的白梅肥皂才一毛,也能用很久。 不过那个赵秀云总觉得有种洗不干净的感觉,家里洗头用的北京牌肥皂,贵一点,要五毛钱,但要票啊,家里一年就能凑四五张肥皂票。 洗头洗澡都要用,家里五口人呢。 她犹豫一下,还是拿出罐子,谁家来百货大楼不带空罐子,雪花膏贝壳油都可以散卖。 她闻一下,确实香得很,有股栀子花的味道。 她献宝似的给家里人都闻一遍,方海嫌弃地皱鼻子说:“太香了吧。” 不像个爷们。 高明本来也想赞一句,这会也觉得太香,他的人生没有男性长辈做指引,不自觉靠近可以领路的方叔叔。 一斤一块呢,不晓得好东西。 赵秀云撇撇嘴说:“就你那点头发,用也白瞎。” 苗苗赶紧摸自己的头发,说:“妈妈我快长出来了。” 她用肯定不白瞎。 赵秀云亲昵碰碰小女儿的头,说:“嗯,给我们苗苗洗得香香的。” 这种东西对女孩子好像天生有吸引力,禾儿很快说:“妈妈,今天能洗头吗?” 赵秀云拒绝道:“不行。” 回去肯定很晚,这种天气,她都挑中午出太阳的时候,给孩子洗头。 禾儿也不沮丧,又说:“洗衣机好贵啊。” 对她来说,一块钱已经是很多,一台洗衣机居然要一千多。 赵秀云听了也是咂舌,说:“那暂时是买不起。” 方海说:“买它做什么?” 就那样动一动,衣服能干净?孩子泥里滚一圈他都是费大劲搓的。 谁能想到他原来洗衣服就是水里过一遍,晒的时候都是皱巴巴的。 赵秀云听他说起来,都好笑道:“你不嫌洗衣服累就行。” 家里方海也只干这个,还有洗碗,尤其是天气冷,但凡要泡水的活都归他。 赵秀云今年冻疮就没大长起来,这玩意不是病,却很难好,一入冬就痒得她挠个不停。 方海哪里会嫌,反正冷也就这几个月,他有任务的时候,在雪山还待过大半年,这点算什么。 他说:“很快就开春了。” 又说:“还是抓紧买自行车是要紧的。” 念叨不知道多久,到现在还没能买上。 赵秀云也惦记着,有自行车她去公社买东西就方便。 她心里算起来,买辆永久要两百七,接下来几个月都没有花大钱的地方,孩子暑假估计就能够钱买,到时候禾儿和高明也该学骑车了。 又想开春就该抽柳条。 打懒筋这种事,赵秀云是不大信的,但还是想试试,反正又不是喝符水。 她惦记起那几颗光秃秃的柳树,又想起春天有野菜,能省下不少菜钱,哦还有蘑菇,下完春雨就能捡。 山腰那边肯定有很多,不危险,叫孩子去最合适。 这种光明正大的去玩,禾儿是最喜欢的。 赵秀云心里已经把一整年的事想好,年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今年和去年的区别,不过是去年这个时候,没有方海。 赵秀云给他也安排不少事,打量他的眼神像分猪肉。 方海忍不住抖一下,说:“干啥这么看我?”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开始回忆今天有没有犯错。 赵秀云收回目光,说:“没什么。” 反正一时半会干不完没关系,这辈子,她都给他排好。 方海觉得更吓人,禁不住打寒颤,怀里的苗苗跟着抖一下,问:“爸爸冷吗?” 禾儿跑得掌心热乎乎,来牵爸爸的手说:“我不冷。” 方海其实更想牵媳妇,不过这样也满足,说:“嗯,现在很暖和了。” 高明犹豫半天,觉得自己也得做点什么,牵了赵阿姨的手。 赵秀云揉揉他的小脑袋,说:“我也很暖和了。” 想法 想法 从百货大楼出来, 就去平安饭店,禾儿已经在念叨“奶油蛋糕”了, 弄得好像是她生日一样。 赵秀云扯她的小脸蛋说:“今天是高明生日, 得让他点。” 这个“重任”虽然交给高明,但他点的几样菜里,仔细一看, 居然合上各人的胃口, 这样的眼色,禾儿机灵归机灵, 是不会有的。 方海更是个缺心眼, 还说一句说:“哟, 巧了, 我就爱吃这个肉。” 巧就巧在他没脑子, 个大傻子! 赵秀云真想打他, 她好脾气地跟高明说:“每个小朋友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你也有的。” 高明嗫嗫不说话,大概是面前这双目光里的鼓励太多, 他鼓起勇气说:“我想吃糖醋鱼。” 鱼是时令价, 今天点的话要五块钱, 他不是不知道油盐酱醋的孩子, 五块钱太贵了。 赵秀云叫来服务员, 又加上这道菜。 禾儿也爱吃酸甜口,高兴得很, 说:“还有鱼啊!” 不过有糖醋肉, 还要点一个糖醋鱼的吗?她有得吃就行, 也就不问。 方海有点后知后觉,心想, 这孩子胆子不够大啊,要换禾儿,明知妈妈会拒绝,也要说出来。换个角度想,禾儿在妈妈面前是不用小心翼翼地。 孩子,带得多是有感情的。 方海最近常带着高明进出,他觉得这孩子老跟小姑娘们一块玩不对,性格也扭捏,有心带一带,算过一把养儿子的瘾。 反正养这“儿子”,可比养自家的费劲多。 苗苗哪怕是不爱说话,在爸爸面前也是会表达自己的想法。高明是要你猜,还老是猜不中,这会又是这样。 方海忍不住说:“你想要什么要说出来,不是都像你赵阿姨似的心思多。” 等会,什么叫心思多? 赵秀云斜着眼看他说:“什么意思啊你,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大家都喜欢夸人诚实、正直,有心思在传统里可不是什么好的词。 方海轻轻在嘴边拍一下说:“我瞎说的。” 这么一打岔,这事又过去,菜陆陆续续上来,林林总总一大桌,两个大人仨小孩,除奶油蛋糕外有四菜一汤。 孩子多半是一样吃一口,就着米饭就半饱。 赵秀云最近食量比原来强,能多吃个半碗饭,剩下的连汤汁,方海都拌饭吃掉了。 饭后才上奶油蛋糕,圆圆的一小个,赵秀云就吃一口,她不爱吃这个,觉得甜到腻味。方海的口味其实更接近孩子,糖、饼干这些都喜欢,也不知道原来没吃过是怎么忍过来。 按说切成四块更方便。 但赵秀云坚决杜绝“四”这个数字出现,尤其现在还没出正月,做主多划一刀,切成六小块。 其实这样切正正好,哪个孩子都吃不完一小块,剩下三块都归方海,省得他吃孩子的口水。 有时候岂止是口水,赵秀云做姑娘的时候不吃人剩饭的,乡下人家更是哪里有剩饭,恨不得连碗都吃掉。 可她又是苦出身,谁家都没有“浪费”粮食的概念,禾儿学拿勺子那阵,有时候掉地上掉桌上,都是她捡起来吃。 打来随军,这活都归方海。 他更厉害,有两回肉炖得柴,苗苗费劲巴拉都吞不下去,咬得嘴都酸了,他都拿出来又吃。 这事,赵秀云也不是一定都做得到的。 她爱干净,有时候亲姑娘都嫌弃,是硬着头皮吃。 方海不一样,他是真无所谓,说:“赶上潜伏任务,吃的带不够,路边有点啥都想捡起来吃。” 还爱吃快饭,所以胃不好。 为他这个胃,赵秀云是没少费功夫,但常常是好一点,就赶上大任务小任务的,出去干啥她不问,也不该问,只知道人回来跟个乞丐似的,活像上下八辈子没吃过饭。 还从不知道撑这个字怎么写。 苗苗连那小块都吃不完,剩一小口分给爸爸,方海张嘴给吃掉,意犹未尽砸吧嘴。 这要再给他一个,他也还是能吃得下的。 赵秀云都怕他撑得走不动道,无奈说:“坐一坐吧。” 看看景色也行,靠江的好位置,不看白不看。 禾儿数着路过的大船说:“妈妈,它们从哪里来的啊?” “武汉,广州,应该都有。” 除了首都,沪市是第一大城市,这条江四通八达,码头连白天到黑夜都是不歇的,人流如织,带来的是各地的特产,运出去的是沪市的工业品。 所以百货大楼什么都能买到。 禾儿最远就是从老家到沪市,忍不住问:“武汉在哪?广州又在哪?” 赵秀云想,解释也解释不清,索性说:“待会去新华书店吧,应该有地图卖,再给你们买两本书。” 额外的书,赵秀云其实很少买,她很谨慎,早几年还写文章投到报社,换过不少稿费,后来看环境不对,家里糊墙都用大白纸,不用报纸。 给孩子上课,用的也都是学校发的书,尤其不许她们在书上乱涂乱画,哪怕多添一笔,做文章的也大有人在。 方海以为她是爱惜书本,哪里知道媳妇多思多愁。 新华书店大得很,就正对着江,里头人不少,现在大家都穷,抄书的人尤其多,往地上一蹲,墙上一靠,掏出笔和本子,三五天就能有一本书。 方海这样读书少的,回回进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了这些求学若渴的人,也像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会趁机教育孩子说:“看到了吗?哥哥姐姐们的条件这么艰苦,还是认真学习。爸爸妈妈给你们这么好的条件,是不是要更认真?” 更认真啊。 禾儿捏着自己的小拳头说:“我已经是第一名了!” 还要怎么认真,爸爸太过分了! 老嚷嚷,恨不得大家都知道她是第一名。 赵秀云就见不得她翘尾巴,说:“也只是你们年级第一,两个班就这几十个人,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小学生吗?” 禾儿看看刚到手的地图,找出沪市在哪,最后说:“我们就在这么大的地方吗?” 她转头看,觉得自己站这块地方都比整张地图大。 讲解地图,其实是方海的强项,他还知道哪里有山,哪里有水,有的地图上没标出来的地方,他都知道。 赵秀云觉得不对,驻守的话哪有去那么多地方出任务的?她早知道方海那身伤不对,升得快不对,这会已经是笃定,忧愁的同时又无奈。 再猜测,也不是她该问的,纪律两个字,刻在夫妻俩的心里。 都顾不上要去动物园了,高明没去过,已经盼好久,急得脚都站不住,就是不好意思说。 赵秀云本来想逼他说话,看了不忍心,说:“回去再看,先去坐车。” 到动物园得坐一趟公交车,没有座位,孩子就扒拉着爸爸大腿站好,高明攥着杆子抿着嘴,全身都在用力。 不用力不行,这公交车开得都快赶上飞机了,要不是人多,一刹车,一车的人都该飞出去,有大爷大娘骂骂咧咧地。 赵秀云不放心,和方海两个把孩子都拽着,到地方长松口气。 沪市动物园,那真是一年到头全是人。 禾儿来过,叽叽喳喳地说话,好像小动物都是她家里养的一样,熟得很。 还给人家猴子起名叫“大胖”,说:“大胖,我又来看你啦。” 且不说猴子能不能认得她,就说她跟这猴可才见两回面,怪会攀亲戚的。 苗苗就怕这些,眯着眼缝,生怕谁给她挠一下,平日里见小猫小狗都后退。 胆子像谁? 方海嘀咕是像她妈妈小时候,只不过比她妈妈投的胎好,有人惯着,指不定这辈子都改不掉这些毛病。 他有时候盼着孩子要强些,有时候又希望她们一辈子有父母遮风挡雨。 人呐,真是矛盾啊。 方海瞥见摄影师那边大排长龙,说:“今天再拍几张照吧。” 高明头回来动物园,总得给他留点纪念。 别看拍照贵,其实带孩子来玩的全是大人,都舍得拍上一张,边上的小夫妻嘀嘀咕咕地说:”要不是明天就回郑州,我可不愿意拍加急的。“ 加急要一块,要是不急的话就六毛。 禾儿眼尖听见,问妈妈说:“郑州在哪?” 那对夫妻也听见了,都是爽快人,搭起话来说:“远着呢,火车就坐四天。” 好家伙,四天,还带着俩孩子。 赵秀云跟谁都能说话,顺势聊起来,听说他们是来旅游的,新鲜得很。 旅游? 出门要介绍信,要换全国粮票,现在可没什么人在旅游,带孩子进趟城都难得。 小夫妻里的女的说:“累是累一点,带孩子看看不同风景也好。” 不同风景? 赵秀云只在书上看过五湖四海,若有所思的样子,说:“难得有假。” “先从近的开始也行,我们去年还在洛阳玩呢。” 近的?沪市过去就是南京,不然扬州、杭州,也都好得很,火车七八个小时能到,要是能调出个三四天的假期就行。 赵秀云把这事放心里,单独给高明和大老虎合照一张。 她是后来才想明白的,大合照只洗一张,里头人那么多,该归谁?禾儿之前想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那种心情她可以理解。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第一张照片,是工作后去拍来交上去的单人照,还特意洗两张,一张留下来保存,而不是挂在娘家墙上的全家福,那不是她能随便动的东西。 娘家连块砖,都不是她的。 她结婚的时候想把自己平常用的东西带走,都不被允许,哪怕是她花钱买的。 虽然她不会这样对孩子,可是禾儿长大要飞出去,总会有想带出门的东西吧。 出门 出门 想出门旅游这件事, 赵秀云筹划很久,一直到暑假才得以实现, 主要因为方海有假。 方海为什么有假呢? 他五月份又出任务, 挂大彩回来,因此请长假的时候,领导爽快得很。 说是长假, 也不长, 只有四天,赵秀云的假还是包一个月的礼拜天值班换来的。 一家四口坐夜班车, 托王月婷妈妈的福, 买的软卧, 正好一觉起来到南京。 说是睡一觉, 其实孩子兴奋得很, 窗外黑漆漆一片, 也看得兴高采烈,就是禾儿有点失望说:“高明不能来。” 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打那回带高明出去过生日, 当天夜里高天来送过十块钱, 高家管他就管得紧一些, 这种要花钱的时候不许他一起。 当然, 不像吃顿饭, 出去旅游一趟可要花不少钱,赵秀云也没法带着高明去。 光是换全国粮票, 她已经心疼得捂住胸口不说话, 但自己对外面的世界也很好奇。 方海躺在枕头上, 打着哈欠说:“你们俩还不睡啊?” 禾儿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睡。” 哪里有她们说话的份。 赵秀云“啧”一声说:“躺好, 现在马上。” 特意买的卧铺,明天要去的地方可多着呢。 这一趟是慢车,要十一个小时,晚上九点发车,早上八点到南京。 火车哐当哐当响,晃得人没什么睡意。 孩子睡得是挺沉的,赵秀云隔会儿就得醒一次,朦胧间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边上,吓得坐起来。 方海倒叫她吓一跳,说:“你腿掉了。” 听着怪吓人的。 赵秀云带着禾儿睡,孩子大,动作又多,她睡得就不舒服,腿是放地上的,那么多词不用,偏偏用掉。 她摇摇头说:“出去别说我是你的语文老师啊。” 还不够丢人的。 反正孩子还在睡,方海不要脸地凑过去说:“我偏要说。” 赵秀云耳朵都烧起来,忍不住拧他,看向窗外说:“太阳起来了。” 夏天天亮得早,五点就露白光,再过会就能看日出。 日出,在乡下意味着一天劳动的开始。 赵秀云往常踩着太阳起,都是起来干活的,和进城不一样,进城也多半是为买东西,有任务在,今天是彻彻底底的出门就为玩。 玩啊,她都闹不明白什么叫玩。 别说是她,方海都不知道,火车他坐那么多回,可没有哪一次是为旅游。 夫妻俩心里也没底。 赵秀云写满满一笔记本的字,连南京地图都买一份,几条大路背得清清楚楚,生怕哪里走错。 等下火车,还是晕头转向。 这可是实打实的生地方,她攥着禾儿的手不放,苗苗被爸爸抱得牢牢的。 沿着简单的标识,找到公交车站,坐上车到市区,一位南京的嫂子说,最好住夫子庙附近。 夫子庙附近就一间招待所,有五层楼高,现在什么都是国营的,这要古代打尖还怕黑店,现在可不怕。赵秀云先进去问说:“你好,住三个晚上还有房吗?” 前台登记本一推,说:“有,几个人啊?介绍信有吗?” 介绍信是方海开的,有军区的章,在外面更方便。 赵秀云递过去,说:“我们一家人,给开个双床的房吧。“ 前台票一开,说:“一天三块啊,一壶热水三分,被子换一次一毛。” 又看他们挺朴素的的样子,说:“包间贵,你要睡通铺的话,大人五毛,孩子两毛。” 通铺可都是十来个人睡一间,哪怕是贵一点,赵秀云咬咬牙说:“就住包间。” 说是包间,也就是间小屋子,摆两张铁架子床,大招待所讲究,被套看着还算干净。当然,出门在外,住宿条件当然不会好,楼道尽头有洗澡间和厕所。 禾儿急着上厕所都急得跳脚,冲进去惨叫一声冲出去来,给赵秀云吓的,说:“怎么了怎么了?” 里头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跟在后面走出来,盯着门牌直发愣,说:“是男厕所啊。” 禾儿脸都红了,说:“对不起哥哥,是我走错。” 她都憋一路了。 赵秀云没好气说:“快去快去,能不能小心点。” 又跟人家道歉,男孩子挠挠头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嘛。” 他自己也就半大孩子。 赵秀云不放心,进去盯着,顺便带苗苗上厕所。 禾儿从厕所出来,还一直听妈妈念叨,垂着头不说话。 一副丧气样。 方海忍不住说:“咱们今天去哪?” 赵秀云也不想把出门玩的心情弄坏,说:“先去吃饭。”‘ 附近有好几家卖秦淮小吃的国营饭店,鸭血粉丝、锅贴、小笼包都有。 隔着店里的窗能看到秦淮河,晚上还有游河的项目,赵秀云带着孩子在公园划过船,生长在内陆的人,对一切和水有关的事都很感兴趣。 禾儿咬一大口,夸张地说:“妈妈,我舌头都要咬掉啦。” 就数她最会作怪,赵秀云捏捏她的鼻尖说:“多吃点。” 南京有几样景点,现在都是办公场所,这几年是不对外开放的,能去的只有玄武湖、夫子庙、秦淮河和紫金山。 赵秀云特意借一位家属的相机,沿途拍不少照片,到时候拿着胶卷去照相馆,只要给洗照片的钱就行。 游湖划一次船,游河划一次船,等去看长江大桥,还有轮渡可以到对岸。 方海觉得自己这趟出门,是跟船杠上了。 偏偏他媳妇还晕船。 赵秀云每回下船,脚都是飘的。 方海无奈道:“我跟孩子坐就行,又不能把她俩看丢了。” 赵秀云又不是怕这个,说:“我也没见过,想试一下。” 她没体验过的岂止是这个。 ”以后有几回,再带你去看别的。“ 要说赵秀云最想去的是首都,说:“哪天能去看看故宫就好。“ 71年重新开放的新闻一出来,她盯着报纸看好久。 北京离得远,火车最少也得两天。 方海琢磨着自己肯定是请不下来假,想想说:“我也不可能在部队待一辈子,等以后带你去。” 他说是三十,但再过几年就不能算年轻力壮,带任务有新人顶上来,他的级别也够,能转业有个好工作。 赵秀云眼睛一亮,说:“你说的啊?” 说起再出门玩,高兴是高兴,心疼也是真心疼。 赵秀云回来算盘一打,忧心忡忡说:“你说,咱们怎么回回都买不上自行车。” 但凡攒点钱,就有花钱的地方跑出来。 方海想想,说:“就跟你的肉和我的胃似的,你呢,养起来一点就瘦起来,我呢,养好一点就出门。” 还真是,赵秀云不安地握着自己的手腕说:“我最近是不是又胖一点了?” 夫妻俩等着有事发生,还真叫等到了。 这要不是不兴封建迷信,赵秀云就去找个庙拜拜。 八月里头,先是2号楼有个孩子出水痘,院里一茬孩子都给传上了。 赵秀云不许孩子出门,连衣服都给洗好几遍也没能防住。 先是苗苗开始发烧,赵秀云就知道不好,隔两天禾儿也开始烧起来。 这种水痘不致命的,就是孩子爱抓,会留疤。 女孩子留疤可不行,夫妻俩一个看大的,一个看小的,加上孩子不舒服,白天夜里老闹,赵秀云好容易养起来那点肉,又没了。 给方海愁死了。 心里还想着,要是这当口有任务,那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好在任务“懂事”,一直到孩子快开学才来。 禾儿开学就是四年级,四年级五年级的大孩子,每年开学前一天都得去操场除草。 赵秀云给孩子戴上手套,穿上长袖,就看她高高兴兴出门去。 哪里知道劳动的苦,还觉得是玩呢。 苗苗还得上一年育红班,其实现在几岁上一年级的都有,大的有九岁十岁,小的有五六岁,赵秀云家里这两个还行,估摸着五岁去也能跟得上。 主要是上学还能学点什么,育红班那就是玩。 苗苗也很期待上小学,背上自己的书包问:“妈妈,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跟姐姐一起去上学?” 她现在头发又长到可以绑,赵秀云帮她扎两个小辫子说:“明年。” 也是她一点私心,禾儿明年五年级,还可以带带妹妹上下学,要是后年到市里上中学,可就没人管。 苗苗掐着手指头数:“那要几天啊?” “一年啊?三百六十五天。” 三百六十五,苗苗现在数到一百,还老跳数呢,数好几天都没数明白,捏着手都不高兴了。 赵秀云没办法,给她一本台历说:“每过一天,你就划一下,等元旦妈妈再给你一本,明年九月,你就可以上小学了。” 台历都做得很好看,图案有花有草,单位每年就发一本,是稀罕东西,赵秀云平常也很宝贝,都是挂起来放着的。 苗苗抱着台历数,数完显摆给姐姐看,说:“我这次数对了!” 数的是写数字的格子,一个也没跳。 禾儿一言难尽道:“苗诶,你这样能上小学吗?” 她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比妹妹聪明。 也就她自己以为。 赵秀云从厨房出来,不客气揭她老底说:“大哥笑二哥的,你原来还说二二得三呢。” 别家有没有神童她不知道,反正自家是没有。 她还逗孩子说:“禾儿,背一个乘法口诀妈妈听听。“ 坏妈妈! 禾儿“哼”一声,说:“我教妹妹背。” 小姑娘,怪有脾气的。 又问说:“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这回是有归期的,赵秀云说:“后天。” 禾儿听完,在台历上划一下,高高兴兴跟妹妹说:“这天爸爸就回来了。” 苗苗看妈妈、看姐姐,再看看墙上的全家福说:“还有两天!” 赵秀云把饭菜端出来,说:“嗯,两天。” 再两天,又是一家团聚。 归来 归来 赵秀云跟孩子说还有两天, 实际上第二天,方海就回来了。 他吃过午饭的时间归队, 报告完后回家, 去妇联办公室拿钥匙,都没来得及喊,陈蓉蓉正好抬着头看到人, 说:“秀云, 你爱人来了。” 赵秀云又惊又喜,出去先问说:“有没有受伤?” 撒谎回去也会被发现, 方海撸起袖子说:“就这一点点。” 手臂上一小道, 和以前的比起来确实是一点点, 赵秀云还是觉得心疼, 说:“你啊你。” 有时候禾儿闯祸, 拿她没办法的时候, 也是这个语气说话。 方海也希望自己不要受伤回来,不过这没办法避免,只得说些好事道:“我这次立大功, 看来三十五岁前有希望升副师。” 祖宗诶, 这个年纪想升副师, 得立多少功?赵秀云一颗心揪得紧紧的, 说:“你还是别跟我说这些。” 吓死她算了。 方海才觉得不对, 按她的性格,面上可以装作没事, 夜里又要忧心得睡不着。 说道:“没事没事, 我这不好好的。” 赵秀云都快不知道好这个字怎么写, 叹口气说:“冰箱里有饺子,你自己煮来吃吧。” 一般人回来, 都会有几天假,她早几天买到一块好猪肉,剁碎包三大笼饺子,就等着他回来吃。 方海也急着回去洗澡换衣服,说:“行,晚上吃什么?我做饭。” “你蒸饭吧,再把黄瓜切了。” 到底还是上班时间,没说几句,赵秀云就回办公室,脸色可见舒缓起来。 陈蓉蓉开玩笑说:“这人刚回来,你精气神就回来了。” 赵秀云最近脸皮厚不少,浅浅笑着说:“人不在家,我是真的忧心忡忡。” 谁说不是。 正好坚强坐在藤椅里不高兴,哭闹起来,陈蓉蓉抱起儿子说:“就说我们老张这几天去 带队挖路,我都放心不下。“ 挖路已经是没什么危险性的任务,更何况是那些被冠以保密之名的。 赵秀云不想多说,说出来也不会叫人轻松,对家属们来说,恐怕永远不会有完全放下心的时候。 她转而逗弄起坚强说:“你最近真是越来越爱哭啊。” 早产出生的坚强刚过周岁,和其他孩子比起来还是孱弱,陈蓉蓉没舍得把他送到育红班,一直是带在办公室养着,大家帮忙带带。 大家都是这么过日子的,像李玉现在怀着老三,等生完出月子也是会带到办公室,没老人帮忙就是这样。 家属院嘛,有时候小吵小闹,这种事上都是你帮我我帮你,8号楼的陈大嫂进医院,也是各家轮流给送饭看护带孩子。 陈蓉蓉对着坚强全是宠爱,捏着儿子的下巴看,数着说:“长牙不舒服。” 还剩两个牙才全长出来。 赵秀云想想自家两个小时候,说:“苗苗最后一个牙,一岁半才长出来。” 陈蓉蓉是着急,本来孩子就早产,生怕不够别人的个。 抓这点稻草就说:“那我们还不算晚。” 说这话的功夫,赵秀云把今年给军属的国庆福利算好,给张主任看。 她算账快,都不怎么用打算盘,这些活几乎都归她,明眼人看着都知道,张主任一退下来,主任这个位置就是她的了。 张梅花看完签字,说:“拿到后勤去吧。” 赵秀云跑一趟,回来就差不多该下班的点。 她收拾东西要回家,陈蓉蓉说:“刚刚你爱人来过,说去接禾儿。” 一准给孩子高兴坏了。 赵秀云自顾自回家,饭已经蒸上,菜也洗得好好的,她打两个鸡蛋下去蒸,把肉罐头打开,切成碎丁。 方海带着两个孩子回家,正好闻见饭菜香。 禾儿高兴坏了,还跟妈妈宣布一个好消息说:“我这次又考一百分。” 不错,是称得上一句双喜临门。 赵秀云给她一颗糖说:“吃吧。” 本来开饭前是不许吃零嘴的,禾儿费劲咬一半,另一半给妹妹。 个天爷啊,全是她的口水。 苗苗也吃得挺高兴。 赵秀云“啧啧”摇两下头,没说话,把碗筷摆好。 方海从屋里出来,说:“这回运气不错,给你们带了点东西。” 他出任务一向来去匆匆,没机会带东西回来,纪律上也不允许,这次是正好赶上,回来的火车上弄到两斤毛线。 赵秀云看到毛线就愣住,掐指一算,又到她一年一度要织毛衣的时间了。 也是家里孩子少,孩子多的人家,妇女们一年手都不停的,织毛衣、纳鞋底,多少活都要干。 方海还炫耀这难得的红毛线,赵秀云已经是笑不出来,“呵呵”两声,这是生怕她忘记要干活吗? 洗衣机都有,怎么没有那种织毛衣的机子。 赵秀云嘴角抽抽,说:“买多少钱?” 方海下巴微抬,说:“一斤八块,便宜吧。” 便宜是便宜,赵秀云已经觉得不祥,手东摸西摸,说:“线是裂的。” 裂的? 方海看着这一团线,说:“从哪裂的?” “你不该问从哪,应该问哪里不是裂的。” 赵秀云指给他看说:“你看,有的细有的粗,这儿一弄,估计就会断。“ 就这,一斤卖五块都过分,赵秀云无奈道:“我想骂你,看在你有心的份上,就算了。” 方海还以为自己是“大功一件”,连肩膀都耷拉下来,说:“那这线不能用?” 能是能。 赵秀云有些尴尬说:“费劲,我不太会用这样的线。” 她针线活本来就做得不大行,织一件都要一个月,还要用这种残次线,这不添麻烦嘛。 方海知道她不太擅长,说:“那算了,看看有没有谁用得上。” 好端端的东西,送人赵秀云也不太舍得,还是他难得带回来的,想想说:“自己用吧,我让人弄。” 家属院里巧手多,送点小礼,还是有人愿意帮忙。 这些事,方海是安排不了,只能听她的。 夫妻俩说着话的功夫,禾儿已经吃完饭,她把空碗放进洗碗盆内泡上水,兴冲冲拿出跳绳。 最近家属院里也不知道刮什么风,大的小的都拿跳绳练杂耍,比谁跳得最难、最快。 赵秀云喝住女儿,说:“歇一会再去,当心肚子疼。” 禾儿“哦”一声,只能坐下来。 跳绳还是方海给孩子买的,都没用上几次,孩子爱玩那种皮筋,人多才有意思。 这会有些摸不着头脑,问:“怎么跳起绳来啦?” 赵秀云说:“你问她。” 禾儿跳绳当鞭子,在地上甩一下,说:“陈树林先跳的,他可厉害了,甩一下绳,可以跳三下。” 跳三下? 方海觉得这话有点听不懂,问:“怎么跳?” 禾儿示范给爸爸看,绳挥一下,她只能原地跳两下,第三下就会被绊倒。 小丫头懊恼道:“我还是只能跳两下。” 赵秀云都弄不懂,这跳几下不都是跳绳,有什么意义,偏偏孩子就爱比这个,禾儿那天还跌一跤,把最后一颗牙跌掉,终于是一个换完乳牙的小姑娘。 她说:“要是再摔,你可没有牙可以掉了。” 禾儿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她好不容才说话不漏风,可不能再掉牙。 不过她要是这么容易被吓唬住,也不是那么叫爸爸妈妈头疼的孩子了。 等赵秀云带着吃完饭的苗苗下楼溜达,就看到她又在炫耀自己跳绳的本事,好几个孩子啧啧称叹,纷纷问她又没什么技巧。 怪哉,读书不见这么积极。 方海带着母女俩溜达,走几步,苗苗又要犯懒,被妈妈瞪一眼不敢说话,这要是只有爸爸在,她早耍赖一步都不走。 也是个只挑软柿子捏的。 方海现在对着禾儿也不是言听计从,这孩子太能得寸进尺,对着苗苗是一点心肠都硬不下,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跟妈妈太像,看你一眼,你都没法拒绝,还跟个软面包子似的,叫人只想揉揉脸。 比如现在,方海捏捏小女儿的脸说:“找姐姐玩去吧。” 话音刚落,孩子就跑没影,好像就等着似的。 其实哪里是玩,她就是蹲在边上看,给姐姐鼓鼓掌。 赵秀云有时候都奇怪,自己怎么能生出这么两个南辕北辙的孩子。 方海也无奈道:“叫她去玩,她倒一动不动。” “那你还叫她去。” 赵秀云这话说得有几分嗔怪,方海偷偷拉她的手说:“想跟你走一会。” 一出门半个多月,谁不想? 赵秀云默认他的话,还顺着往人少没灯的地方走,过去就是围墙边的小树林。 乡下民风保守,她小的时候无意中撞见过人钻高粱地,约莫也是这样的。 想到这个,她手都烫起来,一甩说:“回去吧。” 不是,才走两步,方海以为自己又惹她,说:“怎么了?” 赵秀云是被回忆给吓的,她那个时候不通人事,只知道不是好事,这会想起来才觉得面红耳赤,还有一个凑得这么近的男人在,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 “没事,困了。” 话音听着挺不对,娇娇的语调还有点熟悉。 方海琢磨半天没想明白,夜里才恍然大悟,怪道熟悉呢。 国庆 国庆 今年的国庆比往年特别, 军区搞汇演,特意请家属们去做观众。 说真的, 来这么久, 赵秀云还是第一次进营地,家家都按通知自带凳子,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要是家属院看露天电影, 早就你挤前,我挤后乱开来, 但营地有营地的规矩。 苗苗坐在椅子上晃着腿, 问:“妈妈, 爆米花呢?” 她以为和去看电影一样, 一直等着吃爆米花。 别说是买吃的, 哪怕是坐都要坐得直直的。 赵秀云说:“今天没有, 你要乖乖坐好,知不知道?” 她肯定是坐得住的,叫人不放心的是大的。 禾儿接收到妈妈的目光, 只一个劲地找说:“爸爸在哪?” 乌泱泱全是穿军装的, 连迈步子的腿都一致, 别说女儿, 赵秀云看了都眼睛晕, 找来找去没看见人,说:“别找了, 爸爸不是说他第二个上场吗?” 这种汇演, 都要是经过好几天排练的。 方海说自己是第二组的领头人, 应该挺显眼的。 开始照例升国旗、奏国歌,家属院的孩子们对这件事都很庄重, 哪怕是小小的苗苗也一脸肃穆。 风一吹,红旗飘飘,每回看,赵秀云都觉得很感慨,他们始终生活在一个比较太平的年代。 接下来是各领导讲话,然后才是汇演。 踢正步、喊口号,方海还打拳。 他果然是领头,可是向着主席台,禾儿都快踩到妈妈肩膀上,只看到爸爸一点点,气得跺脚道:“都看不到。” 满场,只有家属院这片有声音,大家都是头回来看,携家带口的,官兵们是连鼓掌都有特定的方式,这要是出去打仗,她们就是游勇散兵、一击就破。 哭的孩子就有好几个。 赵秀云拽住都快蹿到别人那去的禾儿说:“你安分点。” 禾儿蔫巴巴地说:“爸爸都没看到我。” 她还憋足劲要叫好呢。 赵秀云好声好气地说:“喊了就行,那么多叔叔伯伯,够你喊的。” 就这几个孩子,人来疯了都,一个一嗓子,顶人家百八十个。 连台上都注意到。 汇演年年有,李师长坐在正中说:“叫这帮孩子兵来,够热闹的啊。” 边上几个都说:“可不是,让孩子们看看也好,省得爸爸天天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然回去还问说:“爸爸,你是不是不想干活才躲出去的?” 李师长觉得这桩事确实做得不错,说:“方海媳妇这建议是好,这回的活动就比以前热闹,回头列一个,交上去,家属嘛,都不容易,平常应该多关心她们的生活。” 这回的主意,也是赵秀云的灵光一现,她跟张主任报告,张主任回家又提过一句。 领导们左右一商量都觉得不错,就应下来。 现在看来,请家属们来看汇演是步好棋,老婆孩子在下面看,方海都比以前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只觉得比第一次出任务更紧张。 感觉照这个用力劲绷着背,今儿就能抻着筋。 其实人这么多,哪里看得到。 赵秀云哪怕知道这个道理,也忍不住探头探脑,以致于错过领导说什么,只听见男人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问孩子:“说什么了?” “说爸爸立功啦!” 今天还有表彰仪式吗? 这个方海,还挺能藏。 立二等功的四个人里,数他最苗高,禾儿一眼就看到,大剌剌喊出来,正赶上满场最静的时候,只听见她的声音。 赵秀云只觉得自己的脸丢个干净,扯她说:“小点声。” 禾儿不服说:“打拳的时候那么多人喊,现在没有,爸爸会难过的!” 以为爸爸跟她似的吗? 赵秀云无可奈何道:“行行行,那现在喊过,可以了吧。” 爸爸都没还没下台,怎么能可以,禾儿悻悻,只在鼓掌的时候把两只手都拍烂。 晚上回家手都是红的,给爸爸看说:“我今天可用力了!” 岂止是用力,方海都没错过她那一嗓子,只觉得这功立得比以往每一个都值,怜爱揉着孩子的头说:“嗯,谢谢禾儿。” 禾儿拉过妹妹说:“苗苗也有喊,就是声音小。” 太小了,都听不清。 方海歉然道:“苗苗也很棒。” 苗苗给爸爸看小手说:“一点也不疼。” 平常跌一跤就要娇气的小姑娘,方海把孩子抱起来说:“还发奖金,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吗?” 禾儿要狮子大开口,看到妈妈就不敢说话,乖乖巧巧地说:“什么都不用买的爸爸。“ 赵秀云看女儿一眼,才说:“端饭,都不饿吗?” 晚饭还特地炖肉,这么点时间,想找肉可不容易,方海没说什么地吃着,手在桌子下可不老实。 赵秀云面上没什么表情,耳朵却飘红。 方海这饭都快吃不下,吃过饭偷偷问:“手疼不疼?” 赵秀云打发孩子出去玩,拿毛线织,说:“不疼。” 方海故意说:“没给我鼓掌啊?” 这人。 “鼓啦。” 她就是有些好奇,说:“是年年汇演都有表彰吗?” 往年怎么没听说过。 “有人立功,就有表彰。” 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赵秀云不再多问,没看表彰的时候也只说立功,不说为什么吗? 她手上不停,拧着眉快给毛线给气死。 怎么人家三天能织一件,她三天就出来一个袖子,缝了拆拆了缝,方海看着都替她头疼说:“我看挺好的,怎么又拆了?” “就这针脚,穿出去满大院的人都能笑话我。” 妇女们的眼睛有多利,就指着这些新闻过日子,赵秀云想起来都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她说:“以小见大,人家会说我不会当家。” 赵秀云也是个要强人,绝不允许有人传这样的话。 方海叹气说:“那以后还是买吧。” “一斤羊毛线才二十,买就三十来块一件,一人买件新衣服,两个月都不要过日子啦。” “禾儿年年拔高,我那天给她拿去年的衣服手脚都短一寸,苗苗也是。” “还有你,知道的你穿毛衣,不知道以为你天天去冲锋陷阵,这儿一窟窿,那儿一个洞的。” 赵秀云都给这几个人愁死了,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惜东西。 方海自知理亏道:“我是没留神,不是故意的。” 都这么说,禾儿回来会说自己是故意的吗? 赵秀云今天是不骂他,气狠狠地说:“反正今年的再坏,就不给你织。” 花最多心思的就是他的衣服,那么大一件,要折腾她一个月。 方海“嘿嘿”笑,觉得今天自己哪里是拿了奖状回来,那是活生生的保命符啊,忍不住看墙上说:“这都贴好几张了。” 赵秀云也有一张,过年的时候给发的优秀工作者,还有一个茶缸子。 她垂下头说:“以后会有更多的。” 方海搭媳妇的肩说:“今天师长还夸你了。” 这个赵秀云爱听,追问道:“夸我什么了?” “夸你的建议好,加强家属院和营地之间的关系,活动也更有声有色。李师长一直很关心家属们的生活,说后勤保障是最重要的。” 做家属的有哪个容易的,听着是不错,男人挣得多,又不用上班专门带孩子,苦又有谁知道。 赵秀云想想都觉得怪不容易的,说:“其实大家都很好奇你们怎么训练的。” 营地管得紧,家属们自己也谨慎,从不往那边去,一天到晚只听得到哨子声、口号声,偶尔野外训练的时候连见个人,平常忙什么都没人知道。 方海问:“你也好奇?” “我?满院子就我最有好奇心了,你说呢?” 说起她的好奇心,真是没法子,要是再不能控制一点,和陈秀英也没区别。 方海认同道:“也是。” 路上见个生人,都得装作不经意地去打听,这么多人里,就没有她不认识的。 他捡一些能说的说,赵秀云听着又想去看他的伤,叹口气说:“我怎么老这么愁。” 就没有一天能放下心的时候。 方海摸摸她的脑袋说:“我答应你,会好好的。” 赵秀云半信半疑,有时候可不是由得人的啊,她把这些抛到脑后,说:“我拿衣服,洗澡去吧。” 眼下天气已经转凉,早晚赵秀云都给孩子们穿长袖,禾儿发梢滴水,用毛巾擦来擦去,说:“妈妈,咱们什么时候再去城里玩?” 她不是想着玩,就是想着吃,赵秀云都习惯了,想想说:“你爸不是说发奖金吗?等发奖金再去。” 说这话的时候看方海,他笑笑说:“和下个月工资一起发,但我申请二十块经费啊。” 经费? 赵秀云大方应说:“那写个申请报告。” 她那天申请国庆经费的报告格式错误,被后勤打回来两次,这回也让他试试,夫妻不是说该同甘共苦的吗? 以后家里要花钱,干脆都这么来,也让禾儿练练字。 要写字的活,方海是最头疼的,心里转一圈,晚上缠着问:“还要写吗?” 赵秀云力气都没有,还是坚定地说:“要写。” 可惜没能坚定多久,就灰飞烟散了。 打报告 打报告 家里的第一份申请报告, 是禾儿打的。 她遗传妈妈的爱凑热闹,一直抓耳挠腮想最近有什么要花钱的机会, 好不容易有一个, 兴冲冲写了一份。 上书九个大字: 【妈妈,我想买一斤桃酥。】 还挺会说,一张嘴就是一斤桃酥, 赵秀云把报告打回去, 问:“为什么买?买来做什么?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吃桃酥还能有什么意义啊? 禾儿一头雾水看着妈妈。 赵秀云觉得挺有意思的,说:“给你看看妈妈的, 参考一下。” 各单位要申请一毛钱, 都得长篇大论, 她这轻飘飘地, 就两块钱了啊, 哪能行。 既然要写, 就得正经写。 禾儿看着妈妈给她的纸,眼睛都圆睁,说:“要写两页纸!” 赵秀云说给她听:“你看啊, 妈妈先写的‘我们要组织什么活动’, 再写’组织活动要花什么钱‘, ’这个钱要怎么花‘, 是不是就有这么多了?“ 禾儿若有所思的样子, 捏着妈妈给的纸坐在书房。 方海回来看姑娘又咬笔杆子,问:“她干嘛呢?” 夫妻俩咬耳朵, 赵秀云跟他说完, 他脸色一变说:“两块钱要写两页纸?” 那他二十块钱得写多少。 方海讨教道:“我要怎么写?” “你呢, 先写要这个钱干嘛,准备用在哪里就行。” “我还没想好, 就是搁口袋里放着。” 赵秀云打官腔说:“那就是储备金,报告格式不一样,回头我给你一份新的。” 方海这些年做的都是武职,他就那点文化水平,听了头都大说:“不是,你们怎么这么麻烦。” “这就叫麻烦吗?我还没让你挨个找领导签字呢。” 禾儿正好有字不会写,出门问妈妈听到这句,举起自己的手说:“我可以做领导。” 小丫头片子,口气还挺大的,上来就想做领导。 赵秀云好笑道:“你想做哪个?” 禾儿见过的女性长辈里,就数张奶奶的官最大,想也不想说:“我想做主任。” 方海忍俊不禁说:“挺大言不惭的啊。” 禾儿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说大话,拉过妹妹说:“苗苗是副主任。” 行,官迷。 打女儿跳着脚想做班长,赵秀云就看出来,拿过她手上的纸看,已经写一半,说:“你们要去挑土?” “对啊,学校的厕所塌了,老师说学生都要去挑土。” 挑回来还得制砖坯,现在的学生都干活,学校一砖一瓦几乎都是孩子们凑出来的。 禾儿上学早,现在才八岁,他们班十二三岁的占大多数,是顶好的劳力。 赵秀云把她的错别字挑出来,说:“不能有涂改,重写一份。” 她本来是一时兴起,只把这个当开玩笑,现在想想,雕孩子的性格倒不错,禾儿就是太活,得时时刻刻压着。 为此,赵秀云堪称吹毛求疵,改得禾儿没脾气,才交出一份报告来。 小丫头跟爸爸妈妈要钱向来容易,双手一伸就行,头回这么折腾,有一种会被拒绝的忐忑不安。 赵秀云看完没问题,推给她说:“方主任签个字吧。” 我是主任啦! 禾儿那点忐忑烟消云散,抓起笔的时候顿住问:“要签在哪里?” 不错,看来大有成效。 赵秀云对这个意外之喜很是满意,给她买两斤桃酥,说:“你早上带两块,下午带两块。” 给禾儿高兴的,大有一种辛苦劳动成果的感觉。 方海不遑多让,拿着到手的二十块钱说:“这钱,我舍不得花。” 要得太难。 赵秀云直接抽回来说:“那就不用拿。” “欸,我好不容易申请的。” 夫妻俩你争我夺,听见敲门声才停下来,赵秀云推推男人说:“你去。” 她这身衣服可不是能开门见人的样子。 方海疑惑地往外走,看到是谁更惊讶,叫出来说:“大光?” 陈大光神色慌乱说:“方团,你问问你家孩子,看到我们家森林没有。” 陈树林去城里上中学,陈家这帮孩子兵,变老二陈森林带领。 赵秀云听见话觉得不对,快速套上衣服出去问:”怎么了?“ 陈大光额头汗都滴下来,说:“这个点,森林还没回来,有说放学是跟你们家的一块走的。” 禾儿平常不跟陈家孩子来往的才对。 赵秀云把孩子叫起来问。 禾儿迷迷糊糊地说:“我回家的时候有看到他。” “那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他是跟高明说话,不是跟我。” 得,又一个新的孩子。 陈大光急急跑走,赵秀云想想还是不放心,说:“我去看看吧。” 她打着手电筒到9号楼,已经乱成一片,周婉把几个孩子全问一遍,也没问出什么来,还得分出心神迎客。 赵秀云握她的手,冰得狠,索性直接说:“放学就没回来吗?” 周婉说话都在抖,说:“没有,森林皮,跑过饭点才回家是常有的事。” 可这眼看都十点,还没回来,可不急死个人吗。 赵秀云听了更急,说:“那还愣着干嘛,让人找啊,你们这样才几个人。” 周婉有些踌躇道:“会不会太添麻烦?” 她们来的人多,一直是三家人过日子,和院里其他人不太来往,贸贸然上门叫帮忙,总觉得不合适。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个,赵秀云直接做主道:“行了,我给你叫人去。” 满打满算,她来这院一年多,但不认识的真没几个,她挨家挨户敲门,过会满院子都是手电筒的光,三五成群往山上走。 高明说陈森林想上山。 附近这几座山,危险性都不大,方海拽着媳妇的手一块走,感觉黑灯瞎火都翻过半座山了,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喊:“找到了,找到了!” 喜悦一下子蔓延开来,大家各回各家,赵秀云打量自己这一身,有土有草,凌乱得很,禁不住拍来拍去。 这个点,澡堂肯定是不开门的。 赵秀云换个衣服说:“你看着孩子点,我再去看看。” 妇联干事,干的就是这活。 她到周婉家一问,才知道陈森林是跑上山,跌进坑里没能起来。 人倒没什么大碍,正被妈妈吊着打。 嚎得方圆三里都能听见,孩子大舅妈陈兰兰说:“给赵干事添麻烦了,这孩子太不懂事。” 可不是不懂事,赵秀云放下心来说:“孩子没事就行,那我先回去,你们也早点睡。” 都这个点了,还有什么好睡的。 第二天到办公室,都是眼下青黑。 李玉大着肚子没帮忙,可动静那么大,谁睡得着,一个接一个的打哈欠。 有人打一个,另一个人就再打,赵秀云觉得自己这一早上光打哈欠,困得不行。 幸好这阵子没什么活,脑袋一点一点地,听见人说话一下子坐直。 周婉是特地来道谢的,说:“昨晚添麻烦了,送点糖来甜甜嘴。” 从这点上来看,她为人处事是不差的,哪怕是最便宜的水果硬糖,也没人去挑这个理。 赵秀云顺势问她说:“怎么好端端跑山上去了?” 还是大晚上,别看这些孩子胆子都挺大的,夜里也是不敢到处乱跑的。 周婉苦笑道:“说想摘花挣钱,买一双新鞋。” 排老二的孩子,哪有什么新鞋穿,孩子提过一次,被她拒绝,哪里知道会惦记上这个。 高明前阵子一直和小麦姐弟满山摘菊花卖,给自己买了双棉鞋。 说起来又叫人觉得心疼,赵秀云说:“要是实在想要,就给他买吧。” 周婉说:“我是想着老大穿过的还没坏,这不就是老二穿。”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赵秀云也给苗苗穿禾儿的旧衣服,说:“我一年也给老二买一两件夏□□服,便宜嘛。” 布票都不要几尺,不能让孩子惦记着。 ”过几天买吧,刚被他爸收拾过。“ 合着妈打一顿,爸还打一顿。 等在市里上中学的陈树林放假回来,又把弟弟揍一顿。 赵秀云打楼下过听得真真的,忍不住警告孩子说:“听见没,你们要是乱跑,就是这种下场。” 禾儿觉得这话是冲她,乖巧地笑一下,说:“妈妈,我们的厕所快建好了。” 建好就建好呗,童子兵,也挺能当大用的。 赵秀云敷衍“嗯”一声。 禾儿又说:“张叔叔他们的路就还没修好。” 陈蓉蓉她男人张盛志,今年的任务是带人修公社小学外的那条路,暑假就开工,到现在还是进展缓慢,禾儿每天抖土的时候盯着看,觉得毫无进展,原地踏步。 赵秀云倒是知道一些,说:“人家是大工程,人手不够当然慢。” “那为什么不多叫点人?” “大家有其他事情做。” 今年好几项大工程,分给张盛志的就小兵几个,能有现在的进度都是日夜赶工了。 “那为什么不能叫别人?我看好多人都没有工作。” 禾儿模糊知道一份工作多难得,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大人都没想到的解决方法。 赵秀云刚想笑着反驳,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摸摸孩子的头说:“你说得没错。” 她看向空地边闲聊的妇女们说:“没有工作的人很多。” 干活 干活 赵秀云是个想干就干的, 吃过晚饭就去找张盛志。 张盛志对她一向客气,能帮的都尽量帮, 这回是没办法, 摇摇头说:“我做不了这个主,而且钱也很难批下来。” 为啥叫他们当兵的去修路,还不是已经发一份工资, 舍不得再发一份找小工嘛。 岂止是修路, 养猪、种菜都得自己来,不少偏一些的部队还种田养鸡, 基本上实现自给自足。 赵秀云也知道, 但是问:“那你工期怎么办?” 就带着这几个人, 还年前完工, 想都不要想。 张盛志现在是安排一整天开工, 一个人当两个人熬, 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潦草得不行。 他连点烟的时候都觉得手在抖,说:“只能赶。” 任务都是下死的, 陈蓉蓉在旁边听, 气得推他一下说:“把你赶飞起来都不行。” 铁打的身子, 也不能再这样熬一个月。 赵秀云有了主意, 想想说:“我先去趟张主任家吧。” 张主任家就是李师长家。 张梅花开门, 见是她来,热情开门让她进, 听完一拍大腿说:“我看行, 咱们院里好劳力可不少。” 都是乡下苦出身, 谁没种过地?论干活可谁也不输。 李师长态度平平,说:“拨款上有困难。” 说出去活干不完要找小工, 那可是丢大人啦。 赵秀云对着领导还是客气地,说:“领导一向关心家属生活,我们妇联也是想多创造些工作岗位,发挥我们家属的‘大庆精神’。” 不是活干不完,是为照顾家属,这说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李师长沉吟片刻,还是说:“都是苦力活,女同志会有困难吧。” 张梅花第一个拍桌子说:“我在山西修铁道的时候,这帮年轻人还不知道在哪和泥巴呢,女同志怎么了!” “说你啥了你就急。” 夫妻俩居然争起来,最后以张梅花的胜利告终,她说:“小赵,明天咱们就开始招工。” 妇女们的工作,一直压在张梅花的心头,她也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张罗起来。 赵秀云都被这速度惊了,配合着组织人手。 其实做小工挣得不多,不管饭一天才六毛,但大部分家属还是愿意报名的,尤以一些坐不住的妇女们为首,叫她们坐一天糊纸盒,那真是要人命。 公社小学门口这条路是要一直接到几个大队,长倒是不长,石头特别多,一锄头下去都快把工具磕坏,这些东西都比人金贵,只能慢慢用手翻。 张盛志的人全面退出,七八十来个妇女兵天天出门,赵秀云既监工也干活,袖子一撸,灵活得很。 陈秀英在她旁边啧啧称奇道:“我以为你不会干活呢。” 看着瘦,还斯斯文文的。 赵秀云手不在意在脸上擦一下,说:“害,谁不是农村出身。” 陈秀英想起来在老家的时候,说:“是啊,以前前面背一个,后面背一个,我还能放羊。” 独木难支,支不起来也得支。 妇女们都是手上动,嘴也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又正好在公社小学门口,家家都有几个孩子在里面上学,操场围得跟没围似的,上下课的时候就能听到骂孩子的。 赵秀云有时候也骂,还意外发现禾儿下课爱爬树,显摆她长了腿似的是怎么着? 禾儿被骂一次管一阵,放学就来找妈妈,看她捡石头,自己也蹲下来翻,两个小伙伴跟着蹲。 赵秀云干脆给他们一人一把小锤子说:“把石头都砸碎。” 碎了还得再铺回路上用。 小孩子也不会觉得这是干活,津津有味地。 正好有卖豆腐花的路过,赵秀云给三个孩子都买。 陈树林本来是路过,期期艾艾过来问:“赵阿姨,我要是干活的话,能不要豆腐花要钱吗?” 他还是没有断想买新鞋的念头,他妈说过年给他买,想也知道到时候拖着拖着又没了。 赵秀云其实在赶工期,有心做得又快又好,把军区其他活揽下来,也让男人们看看什么叫“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倒不嫌弃陈树林不顶用,正好运水泥的车进不来,得人一袋一袋扛进来,她弄来几辆小平车说:“你找人一起推,十袋给你们算一分钱。” 这么着,娃娃兵的队伍就壮大起来。 别看都是些半大孩子,真干起活来不比大人差什么。 禾儿负责记数和锤石头,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划小道道,大概是不想受质疑,还像模像样搞张公示表,每天都更新。 就贴在家属院门口的公告栏上。 方海看着她们母女忙来忙去,媳妇睡之前还在写着什么,说:“按你们这速度,不到过年就能完工吧。” 进度就在赵秀云心里,她写写画画说:“等水泥干,差不多。” 还得再赶一点,不然等下起雪来,都是耽误的。 说话间头也不抬,方海说:“能不能看看我?” 他这阵子被冷落得,像个影子似的。 赵秀云搁下笔看他说:“怎么了?” 方海就心疼她那点肉,感觉都快掉没了,说:“你看看你这手。” 赵秀云看着挺好的,还觉得自己每顿都能多吃一碗饭,果然是劳动让人饥饿。 她的观念很简单,人只要能吃,就是福气。 两只手的骨节动来动去,叫方海一下子握住说:“歇一会吧。” 人家禾儿每天都把公示表上的铅笔字擦掉,新的写上去,哒哒下楼贴,再带妹妹玩一会才回家,就这样,还没耽误写作业,日子过得充实得很。 赵秀云没有孩子这活力,打个哈欠说:“那我明天再算。” 十一月底的天气,凉得很。 她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这会想着泡泡脚再睡。 她脚刚放进去,烫得赶紧挪出来,喊起来说:“方海,这是温水吗?” 方海冤枉道:“是啊,我用手试过。” 他的手真是比赵秀云的脚底粗,好像感觉不出什么是烫。 她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帮我拿一点凉水来吧。” 这回才算正正好,赵秀云长舒口气,坐在床沿,肩膀都松下来。 方海挤着她坐,问:“怎么舍得叫禾儿去干活?” 家务活都干得少的孩子,陡然叫去修路。 小丫头还倔强得很,抡着小锤子,手都起水泡,第二天继续。 赵秀云问:“你觉得高明这孩子跟之前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方海哪里想得出来,勉勉强强说:“不那么缩着了?” 原来真是有点沿墙根走的意思。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缩?” 就这样那样,不缩了呗。 方海啥也说不出,手一摊。 “他原来是禾儿指哪打哪,现在跟着小麦他们跑更多,别看挣没几个钱,精气神都不一样。” 小孩子嘛,哪怕再努力,一个月要是能有个一两块,都算了不得。 和高明他爸给他的比起来不算多,但是是这孩子的底气,他慢慢向小麦那种不靠谁活的日子靠拢。 方海一琢磨,还真是,想得更多说:“你没上班的时候,我总觉得咱俩隔一层。” 这要不是现在感情好,他也不会觉得有区别。 好家伙,他还看出来啦。 赵秀云不得不刮目相看,实诚说:“靠你过日子,就不想太得罪你。” 方海大呼冤枉说:“我可没用钱拿捏过你啊。” 还有几分委屈。 赵秀云理直气壮道:“你的钱,还不是想拿捏就拿捏。” 就跟人家说的一样,现在贪你年轻颜色好,难道能好一辈子吗? 古人都说“花无百日红”。 行,无头账,算到最后一准是方海吃亏,他转移话题说:“高明要自己挣,禾儿又不用。” 才那么小一点点,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何必叫她这么辛苦。 赵秀云不赞同道:“是人都要自己挣。” 人呐,靠谁都不行。更何况她还有一层隐忧,还是最近发现的,给孩子东西给得太容易,她好像就不觉得钱是什么要紧事。 她问:“你不觉得禾儿不差钱吗?” 当然是不差的,她那个宝贝钱罐子,只有往里填,少有往外拿的时候。 方海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说:“你怕她不知道‘粒粒皆辛苦’?” 还用句诗。 赵秀云点点头说:“反正不累人,我亲生的,还能虐待她不成。” 本来是想让孩子吃点苦头,现在看来她也不觉得苦,还挺高兴的。 方海想也是,谁比亲妈疼孩子,看一眼手表说:“我倒水,睡吧。” 赵秀云擦擦脚钻进被子里,等他回来又钻进他怀里,舒缓地动动身子,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暖和的地方。 夏天就不这样,嫌他烦。 方海阴阳怪气地说:“哟,用得着我的时候就殷勤是吧?” 赵秀云装作已经睡着,一声不吭,装没几分钟的功夫,呼吸声就沉下去。 伸手不见五指,方海摸索着碰碰她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用着雪花膏,嫩嫩的,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赵秀云本来就睡眠浅,不高兴地嘤咛两声。 方海收回手,声音浅得像叹息,说:“唉,你睡得着,我可睡不着。” 到底心疼人累一天,只能辛苦自己捱着。 宣传 宣传 小学门口这条路, 一共修了两个月,比预计的工期快一点, 赶在孩子们放寒假之前。 赵秀云是怕下雪水泥干不了, 可孩子还没放假也有新的问题,防不住有的人想在水泥地上踩一下。 她派人看得紧紧的。 禾儿每天下课就趴在栏杆上看,生怕有人破坏妈妈的劳动成果, 谁想凑得近看看这水泥路, 她都要警惕地看着。 水泥太稀罕,这还是公社里第一条。 按照规划, 以后附近几条路都会铺水泥, 为了更方便几个公社的运输, 毕竟市里的吃喝都是靠队员们供应。 赵秀云这才是第一条。 她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 主要突出用家属们干活的好处, 写得是天花乱坠, 方海看了都忍不住替她脸红说:“你们就是修一条路,怎么说得像立什么大功一样。” 赵秀云平常也是务实的人,今天是没办法, 说:“我总得宣传一下, 不然大家就一茬有活干, 明明要做的事情那么多。” 反正她是改完错别字决计不再看, 直接交上去, 自己看也心虚。 写,是写得夸张一些, 但领导确实觉得不错, 李师长还挺欣赏她的, 主要是欣赏文化人,他自己娶媳妇就是, 索性帮着交上去,张主任又有些关系,找来报社的人,给家属工程队的妇女们拍照,文章也是赵秀云操刀。 这么一宣传,这就是件典型的大好事。 其实各地的家属院都像是营地的附庸,一来能随军的级别都不低,工资也不会低,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二来女人是大后方,默认以照顾男人为主,哪怕给解决工作,也只有那么一两个。 这么思路打开,其实妇女们也是顶好的劳力。 上头一定性,全国的家属院养猪场、农场都轰轰烈烈办起来。 集体性质的,和大队一样。 赵秀云趁此把修路这件事大包大揽下来,给妇女们排的活排一整年,还给争取更高的工资。 没有人会嫌累,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她一忙,用禾儿就更多,方海天天带着苗苗玩,父女两个落单,好不可怜。 苗苗平常是不叫屈的孩子,这会戳着树干子说:“我要找姐姐,我要找妈妈。” 方海难得休假,陪她看一下午的蚂蚁,看得都快打哈欠,站起来动一动说:“不找她们,爸爸带你去玩吧。” 苗苗勉强被压下去,跟着爸爸去公社买东西。 去年的过年是赵秀云一手操持的,今年没时间,把要买的东西写了满满三页纸,托给丈夫。 方海捏着纸办事,把小女儿架在脖子上,一有空就去供销社碰运气——什么时候有供应都说不准的,得见天盯着看。 他现在就盼着哪天能不凭供应,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当然,很多事不能光指望他一个人,赵秀云百忙之中还是抽出时间给家里添置东西,小陀螺似的转出来转出去,一直到腊月二十八才停下。 今年下过两次雪,都很小,风一吹就化,腊月二十八这场是大雪,下在夜里,第二天早上起来看,白茫茫的一片。 一到这样的天气,孩子们最疯,禾儿吃完早饭就带着妹妹到楼下打雪仗。 赵秀云对这样的天气是不屑一顾的,常说,这也能叫雪? 老家的那才叫大。 但那都是老家的事,沪市就只有这么大。 禾儿嗓门大,家里烧炉子开一点窗通风,她的声音顺着缝隙钻进来,夫妻俩在厨房剁馅准备包饺子,相视而笑,都有些无奈。 赵秀云说:“就再没见过这么闹腾的。” 方海指着小的说:“不闹腾也心烦。” 就盼着她能动得再多些,大家都跑来跑去,就她蹲在地上捏雪玩。 赵秀云给孩子都戴着皮手套,防水又保温,但也不是这么用的,心疼地说:“好好的兔皮啊。” 可要是连雪都不让苗苗捏,她是真没什么可玩的。 方海说出不算安慰的安慰来,道:“反正明年也太小,不好用。” “不好用我可以拆开做别的啊。” 什么东西都是拆的,她毛线不够还是拆劳保手套和袜子,自己染的颜色用。 反正在勤俭持家上,她是很有说头,但这个家至今没能攒下什么大钱,方海提起件好事来,说:”正月就能买自行车了吧。“ 要说这辆自行车,那可是说了有一年多,回回刚攒下点钱,就有花钱的大地方,赵秀云都忍不住钻出些封建迷信的话,去捂他的嘴说:“当心灶王爷听见。” 这也是很老的说法,说是怕什么来什么,尤其别在灶王爷和财神爷面前念叨,现在是不兴拜财神,灶家家户户还是有的。 方海被她顺带拍一脸粉,“呸呸”两下说:“蜂窝煤也算灶啊?” “烧着火能做饭,不叫灶叫什么?” 得,那就叫灶吧。 方海说:“灶王爷请勿见怪啊。” 夫妻俩说说笑笑是在厨房,走廊上经过的人都能看见,不过这一层也就三户,打隔壁孙建民调到云南以后,又搬来一位新邻居,打的交道少,就不提。 另一边的张姐是常来往的。 张姐在菜站上班,偶尔有点好菜都会给赵秀云留点,今天是冬天里少见的嫩大葱,赶紧给她送过来。 也没进门,隔着窗递进来的。 赵秀云说:“姐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不用不用,你们这不忙着呢嘛。” “这算什么忙,坐坐坐,咱俩唠唠。” 到底把人请进门,方海关上厨房门咚咚咚剁。 赵秀云把手洗干净,泡茶上瓜子,问:“今儿怎么这么早?” 不到菜站下班的点才对。 “嗐,都去得早,生怕买不到,一开门就卖个干净。” 这年头,到哪买东西都是这样,赶上夏天还好些,冬天里头,半夜三点就能看见什么供销社、副食品店前头人影绰绰,要不都说售货员是最好的工作。 拉闲话、说新闻,甭管男女老少,坐下来就是这样。 张姐唠着唠着说:“隔壁王娟你还记得吧?” 赵秀云其实有时候都忘了,孙副师说到做到,去年没出正月就去云南,都说是放不下两个在那插队的孩子,情愿级别降一些都要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娟和家属院人不大来往,大多顶多说两句,过一阵子,就像这个人没出现过。 但提起来,肯定是都还记得的。 她应道:“记得。” 张姐先铺垫说:“我家二小子,不也在云南插队嘛,和她家的正义、倩倩一个农场,但不是一个队,那边的农场都老大我跟你说,种的也……” 要说张姐说新闻,有一个缺点,爱跑题,满家属院论会说,还数陈秀英。 赵秀云耐着性子听一会云南有啥特别的,又听她儿子的艰苦奋斗故事,眼看这瓜子磕下去半袋,水都加二回,才说:“姐,您还是先说王娟吧。” 张姐回过神来,说:“哎呦,你看这嘴啊,老拐。” 她说:“王娟离婚了。” 离婚? 赵秀云坐直了问:“她提的?” 按说这种事,也该没人知道,但张姐随军辗转过好几个地方,前几年正是在云南,她也是个好奇心重的,正好给一位故交寄些只有沪市买得到的东西,顺便打听一下。 那位故交,好巧不巧正住在王娟他们云南的家的对门。 世界就是这么小,张姐一拍大腿说:“哪能啊,老孙,你也知道,这离婚要上头批报告,她愣是闹着不肯,当地妇联去调解过好几回,连两个孩子都回来劝,他硬是要离,还豁出去要打转业报告。闹到这份上,当然是离了。” 称得上是不欢而散。 张姐也唏嘘说:“我当时瞅着老孙这么大年纪娶她,肯定是爱得不行,现在想想,男人嘛,估计是图个新鲜。” 爱得不行这话,用在谁身上都合适,用在他们,赵秀云心里摇摇头,没说出来,跟着附和几句。 张姐也不愧是家属里的老人,什么都不知道,又说:“要说老孙也够痴情的,他前头那媳妇是童养媳,据说也不大好看,但他早年在外面打仗,都是这个小媳妇帮着操持家里,人难产没了,他咬着牙一直没再娶,自己把两个孩子带大的。不然他这级别,可是香饽饽,哪能到王娟啊。” 妇女们对这种守得住的人都颇有好感,赵秀云也是头回听这段,一声叹息说:“他也不容易。” “可不是。” 又唠几句,到做饭的点,张姐赶快回家。 赵秀云进厨房跟方海一边转述,一边擀饺子皮。 方海说:“你说我当时是不是不该去跟他说?” 不然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赵秀云不这么觉得,说:“我看他一早就想离。” 有没有这件事,都是要离的。 她还有一句私房话,想想还是说:“王娟还是大姑娘。” 结了婚的大姑娘?怎么可能。 方海猛地摇头说:“她还能跟你说这个?” 赵秀云看得仔细,一脸笃定道:“绝对是,妇女们在一块什么话都敢说,她那样子一看就是没经过事。 她没结婚的时候也这样,结过婚完全不一样。 方海不关心这个,凑过来问:“都说些什么啊?” 他咋不知道,媳妇还有这脸皮啊。 笑笑笑,笑成这样做什么。 赵秀云没好气地踩他一脚道:“包你的饺子。” 方海吃痛,“嘶”一声说:“过年不打孩子,专打你男人是吧?” 他发狠说:“晚上我倒要听听,你们都说些什么。” 赵秀云瞪他一眼,擀面杖差点挥上去,比划一下说:“闭嘴。” 就是脸都红到脖子根。 送礼 送礼 家家的年各有各的过法, 赵秀云这个饺子包完,上门送东西的人流如织。 黏米糕、炸丸子、糯米条、炸小鱼…… 八仙桌上摆出五湖四海的菜色来, 都快摆不下, 连条凳都用上。 方海目瞪口呆看着媳妇和人推脱,愣愣捧着一碗大粉条。 赵秀云再好的嘴上功夫,今天都没能用上, 回过头看他的傻样子就来气, 说:“你就不能帮我说句话?” 要说什么? 方海想想说:“怎么好端端都跑咱们家来?” 赵秀云一言难尽道:“我就不该年前说选个组长出来。” 这下好,各个来送礼。 方海更奇怪了, 说:“你不就是组长吗?” 看她那劲, 还以为要常驻工程队。 赵秀云给粉条腾出放的地方, 说:“我是妇联的干事, 总得有人管着她们吧。” 也不一定是奔着组长来的, 不过是看你送, 她也送,加上今年过年阔一些,大家都想走个人情。 这人情, 压得太重。 她叹口气说:“再包点饺子, 挨家挨户送吧。” 方海剁馅剁得手都快断, 到头来自家没吃上几个。 不过大家也都不太在意, 说真的, 不少大嫂的手艺是真的好,赵秀云蒸上饭, 每顿饭热几个菜吃, 买的东西都没用上, 一直到年三十那天才张罗开来。 年夜饭当然要隆重,老话说, 三十的嘴,初一的身,年三十吃不好,接下来一整年都吃不好,年初一穿不好,一整年都穿不好。 多少人家一年只有这两天过得最好。 赵秀云天没亮就醒,一看手表才三点,窸窸窣窣起来换衣服。 方海打着哈欠说:“我是真弄不明白,非得这个点去买菜吗?” “又没叫你去,我自己去。” 黑漆漆的,打着手电都不好走,夫妻俩看过孩子睡得好好的,才往外走。 赵秀云裹紧围巾,搓着手到码头,这个点该到一批今早的鱼,还活蹦乱跳的,过年就该吃鱼,回来的路上又拐到附近的大队,有些人家就挑今天杀猪,顺道拎只鸡回来。 她看谁家的菜园子不错,就进去问问,多半能舍她一点。 这都不叫买卖,一来是大过年的,谁也不计较,二是年初报上登了新文章,隐隐约约又透出点风声来,对投机倒把管得没那么严。 小两口回家路上还说这个呢。 “七零年那会自留地都不让种,七三年又鼓励养猪,去年,我看大集上就松不少,这七六年的头刚开始,怎么又觉得有点原来的意思。” 这话不该说太多,嘟嘟囔囔也就罢。 方海到家一看手表,摇头说:”五点,你这要在老家,大队的鸡都还没叫。“ 老家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加上雪大,这种季节都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的。 “鸡是不叫,人肯定起来干一轮活。” 正月里还不兴赖床,起得越早越好,赵秀云寻思苗苗的“懒筋”是拔不掉的,不如取个好意头,七点一到,就把俩姑娘拽起来。 外头冷,孩子手脚缩在被子里不肯起。 赵秀云铁石心肠得很,说:“快点,磨磨蹭蹭的。” 方海捏着包子边,在客厅说:“该吃早饭了啊。 吃对孩子永远有无限吸引力,禾儿一件一件套衣服,再踩进棉鞋里,揉着眼睛进厨房洗漱。 她肯爽快,苗苗不肯,哼哼唧唧赖在妈妈怀里,还说:“要睡觉。” 赵秀云哄她说:“不睡了啊,快起来。” 好不容易哄起来,给她洗漱好搁沙发上,头还一点点的,不知道以为昨晚偷鸡去了。 方海把早饭端出来,碗筷摆好,一家人坐整齐。 有得吃,什么瞌睡虫都没了,苗苗小心翼翼咬着包子皮,那么一小口,就喊着“烫”。 赵秀云给她吹吹,还是用筷子挑破,让她拿着勺子吃。 不知道是谁家先,炮仗声一响,禾儿就坐不下,屁股下面有针扎似的,三两口吃完,牛奶大口干,嘴一擦就要往外跑。 赵秀云喊着:“当心你的衣服啊。” 应是应,会不会放心上就两说,赵秀云无奈摇摇头,自己吃得还挺慢条斯理地。 方海一气吃下十个大包子,捶着胸口说:“我值班去了啊。” 除了大年初一,各单位都是不放假的,赵秀云带着工程队忙,张主任特意给她几天假,她叮嘱说:“下班就回来啊。” 苗苗挥挥手跟爸爸说“再见”,被妈妈拍一下小手说:“好好吃你的。” 什么时候都可以慢,今天是决计不行。 苗苗这头慢驴拉一次快车,有点被噎住,学着爸爸的样子捶心口,捶得咚咚响,还跟妈妈说:“我在敲小鼓。” 赵秀云收着碗筷说:“行,以后就叫你苗小鼓。” 说完打发她自己下楼玩。 过今天就是五岁的孩子了,总有些事能自己做。 求老太这两年都带着若云回老家探亲,今年走得尤其早,大概是看着新进门的人的大肚子不舒服。 苗苗没玩伴,说起来,赵秀云也不觉得白若云有什么特别的,可孩子好像只认她,没人玩就自己静静蹲着玩。 禾儿偶尔跑去跟妹妹说两句话,又跟着其他小伙伴跑来跑去。 从楼上看,两个孩子是在一处的。 赵秀云把脏水倒掉,冷水兑热水,碗筷再冲一遍摆在架子上。 家里烧炉子取暖,进冬天是不缺热水的,她把烧水壶拿起来,换上汤锅,汆烫过的羊骨头和姜片放进去,打算炖一整天。 出锅以后再放一点胡椒粉,方海进门能先喝三大碗,全身都暖和。 要照赵秀云说,年夜饭其实做不出什么花头来,都是那几样鸡鸭鱼肉的,反正有肉有油就是好菜,不然就是耗功夫,平常不会做的菜。 她刮着鱼鳞,时不时要看一眼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跑没影,总是不安分,不是这儿跑跑,就是那儿跳跳,过一会又露面,直直往家里冲。 禾儿门都不进,隔着窗跟妈妈说:“妈妈,有吃的吗?饿了。” 哪能没有啊,赵秀云给她刚炸好的丸子说:“你们要不想进来,就站这吃吧。” 几步路的事,好像进门多耽误她玩一样。 碗搁在窗沿,苗苗踮着脚吃,她才吃两口,禾儿已经撒腿跑,边跑边说:“王月婷家啊。” 王月婷那对双胞胎哥哥可凶得很,平常都不上她家玩的,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赵秀云问:“你们在月婷姐姐家干嘛?” 苗苗小嘴一动一动,含糊不清地说:“看电视。” 难怪。 赵秀云心里嘀咕,嘴上问:“看的什么片?” 电视台除了新闻准,大部分时间看都是雪花屏,电视剧也没几部,时不时还要调天线,麻烦得很,但总归是新鲜玩意,是不用出门就能在家看电影的感觉。 “《三毛流浪记》。” 也得是动画片,才能把这些孩子都锁住。 赵秀云给小女儿擦擦嘴,说:“去吧,在别人家要乖啊。” 苗苗现在也认路,她不像姐姐从来不好好走路,下楼梯都是一级一级挪,好容易挪到王家,一敲门就看到王文哥哥,她甜甜笑一下,说:“哥哥好。” 王文憋着火说:“进来吧。” 他的火不是冲着苗苗,是这一屋子的孩子。 看看看看,都爬到沙发上,不知道那是他才刚洗过的吗! 没大人管的孩子,要么长得跟杂草似的,要么小树苗笔直。 王家这对双胞胎是后者,不仅管自己管得好好的,管妹妹也有一套。 他们在城里上高中,两个礼拜才放一次假,知道赵阿姨对妹妹挺照顾,加上妹妹要好的朋友就那两个,要是只带他们回家没关系。 可现在是一屋子的孩子,叽叽喳喳一人一句话都叫王文脑瓜子突突。 他脾气还算文静,弟弟王武更是忍不住,看着踩进来的脚印,越看越不舒服,有的孩子懂事,看到糖顶多吃一颗,有的不懂事,一大把一大把。 谁家的糖是大风刮来的? 偏偏又都是小孩子,一个院里住着,不能说什么,他在厨房“砰”甩一下锅铲,动静太大,王月婷回过头看一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高明最会看眼色,想想说:“不是还要去找小麦玩吗?” 禾儿坐在电视前都忘了,赶快爬起来说:“对对对,快点走,快点走。” 又问妹妹说:“你去不去?” 外面太冷,苗苗不想动弹,摇摇头说:“我要回家。” 她现在自己会回家,禾儿也就不管,一溜烟跑没影。 主人家不在,其他孩子也都不好意思再待,王文电视一关,就看到苗苗眨巴着眼睛看。 哟,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啊。 他对着这个还是客气的,又给她把电视打开说:“你看吧。” 苗苗本来要回家,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她乖巧,兄弟俩进厨房做饭,等时间差不多送她回家。 赵秀云从厨房看见,说:“下次不用送,让她自己回来。” 王武也不是个傻子,说:“我跟我哥包了点饺子,正好给阿姨送过来。” 早当家的孩子,样样都利索。 赵秀云接过来说:“正好,我炸了丸子,带点回去。” 年夜饭 年夜饭 方海今天跟战友打过招呼, 下班早,步伐匆匆往家里赶, 到楼梯口就能闻到饭菜香。 炖猪蹄, 谁也做不出他媳妇的味道,算是拿手菜之一。 他三步一个阶梯,后面有个影子蹿得比他更快。 禾儿埋头往前冲, 路过觉得不对停下来, 在原地跳一下喊:“爸爸!” 就是打个招呼,不等人问又不见。 方海跟在女儿后面走, 进屋先摘帽子挂上, 慢悠悠到厨房洗手。 赵秀云垫上布把锅拿起来, 说:“都回来了我就开饭啊。” 又说:“方青禾, 洗手去。” 不知又上哪挖土, 一双爪子灰溜溜的。 禾儿进家门就跟妹妹玩玩具, 老老实实站起来。 方海无意识抖抖手说:“还是我自觉。” 这人,赵秀云挑挑眉说:“自觉拿碗去。” “得嘞。” 方海把碗筷摆好,剩下几个菜端出来, 粗略数数, 一共有八道, 称得上是大鱼大肉。 赵秀云把腰间的布取下, 随手放在蜂窝炉边, 双手拍拍,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快乐。 她坐下来说:“感觉今年还挺快的。” 可不快嘛, 什么时候才是去年年夜饭, 方海仔细想想这一年好像也没做什么事, 日子转瞬即逝。 他把虾剥壳,虾仁雨露均沾一人分一个过去, 问:“今天不是没买到虾吗?” “蓉蓉送过来的。” 陈蓉蓉是本地人,门路广,又一向客气,弄得赵秀云都有些不好意思。 坚强已经一岁多,再有什么恩情也该消散,她只能常回礼,两家倒是越来越亲近。 方海原来跟张盛志也不太熟,最近是很称兄道弟。 他说:“今天的虾应该不便宜。” 是不便宜,赵秀云给孩子一人打一碗汤,说:“还是活蹦乱跳的。” 她刚刚才下锅白灼,苗苗盯它们盯一下午都不烦。 禾儿举起手说:“小麦家也有鱼。” 不是看不起人,是小麦她妈抠,以吃苦为荣,绝不允许家里有人享受。 孩子想吃口肉,都骂他们不会过日子,谁挣得钱都一样。 赵秀云好奇道:“她买的?” “不是,抓的!” “哪抓的?” “小河里!” 这又不是汛期,河都干得差不多了,赵秀云面色如常道:“今天去河边了?” 用的问句,其实心里十拿九稳,怪不得吃完午饭,跑得比兔子还快。 禾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顺嘴说“对啊”,说完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古灵精怪转着的大眼睛,生怕人家看不出来她在想怎么扯谎。 寒冬腊月的,可真不怕感冒,要是夏天,水浅一点,赵秀云也是管不住的,可眼下是什么天气? 她深吸两口气问:“衣服湿没有?” 禾儿赶快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干的。” 她说:“只有一点点水,全是泥,我没下去,就站在旁边看。” 她也怕冷。 不敢说裤脚是湿一点,不过在小麦家大火烘干了。 赵秀云警告道:“那以后也不许去,知不知道?” “知道!” 禾儿每次都保证得板上钉钉,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 赵秀云反正也是听过就算,伸手摸摸她的衣服,乍一看没什么,能摸到一股沙砾的粗糙。 真是不省心啊。 方海赶紧插话说:“明天是不是去赶集啊?” 明知故问,赵秀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想想也不兴骂孩子,顺着说:“对啊,一大早去。” 禾儿又活跃起来,说:“明天唱《智取威虎山》。” 她成天跑来跑去,知道得还不少,说:“一连唱三出呢。” 小孩子,哪里有热闹去哪里,赵秀云都没听说过,问:“在哪唱?” “旗山大队!” 离得不远,赵秀云问:“你要去看?” 她现在不太管大的出门,过今天就九岁的孩子,也机灵。 “想去。” 也想去赶集,禾儿犹豫得眉毛都皱起来。 赵秀云看她这样,索性说:“你自己决定吧。” 禾儿咬着嘴唇,过会说:“我还是想去看,小麦都说给我们占位置了。” 反正初一到十五都赶集。 她问妹妹说:“你想看吗?” 苗苗沉吟片刻,点点头说:“想。” 看戏的话,有爆米花卖。 要是两个都去的话,赵秀云就不敢让她们自己出门,手在桌上点点,说:“行,那都去吧。” 这个说完,又是下一个。 话最多的永远是禾儿,饭菜都堵不上她的嘴。 吃最多的是方海,他筷子就没停过,含含糊糊应着孩子的话, 赵秀云给苗苗的碗底刮空,最后一勺饭递到她嘴边。 她咬着勺子不放,还冲妈妈笑,偶尔也有活泼的时候。 赵秀云轻轻地没□□,夸张说:“还是个铁齿啊。” 小孩子总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快乐,嘎嘎笑出声,到咬不动才松嘴。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慢,禾儿听见有人喊才要离桌,说:“妈妈,鞭炮在哪?” 提前好几天买的,她忍不住都要放完,赵秀云只能藏起来,一天只给她一小盒,这会指着说:“沙发下面。” 禾儿半跪在地上探头找,乐滋滋抱着一大盒下楼。 苗苗哒哒跟着跑。 赵秀云把最后的几口菜推给方海说:“吃完吧。” 再多,方海也很少觉得撑,今天是例外,拉她的手说:“摸摸我这肚子啊。” 鼓得很。 赵秀云诊断说:“三个月了。” 方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忽然问:“三个月的肚子就这么点?” 两回怀孕,他都没能陪在身边。 赵秀云回忆一下,确定说:“对,头三个月都只有一点点,五六个月才鼓起来的。” 到八九个月,路都不好走,还住二楼,每回都是扶着墙慢慢挪上去的。 怀孕的反应,方海只听说过,这会详细问:“吐吗?” “吐,都只吐了几天。” 有的能吐十天半个月,她的运气还不错。 方海摸着她的手背说:“我都不在。” 岂止是这个时候他不在。 赵秀云故意说:“禾儿有一阵管谁都叫爸爸,这个词对她来说没有特指的人,变成叫谁都可以。” 连路边的小狗,她都叫过。 “没事,你不认错男人就行。” 方海把空碗垒起来,在媳妇脸上亲一下,说:“这个我可受不了。” 窗帘没拉上,真是不管会不会有人瞧见了。 赵秀云给他倒上热水,把碗全烫一遍,这样油一下子就能洗掉。 方海手伸进温水里,看着身边陪自己洗碗的人说:“我初三放假。” 本来要一直到初七,不过有个战友主动帮顶班。 多的这一天是意外之喜,赵秀云说:“那进城逛一逛。” 又问:“初七还是有假的对吧?” “有。” 这天是早就说好要进城的,因为初五发工资,到时候能去买自行车。 赵秀云又琢磨开来,想着说:“明年咱们要是也能买台电视就好了。” 苗苗好像挺喜欢看的。 其实大人孩子都喜欢,赵秀云也想家里有。 电视票可不好弄,加上攒钱得用一年多。 “电视多少钱?” “少说一千五。” 一千五啊,方海摸摸自己的口袋,只有给孩子准备的压岁钱,一人一块。 顿时感觉压力很大,说:“买大件真是花钱啊。” 没有一样便宜的。 赵秀云也心疼,但还是说:“反正钱也是要攒起来的,到时候再说。” 家里每个月其实能省下不少钱,日常的花用就那么多,都是一口气砸在大件上,花销就一笔,买一次能管几十年。 这么算起来,还是划得来的。 方海其实不管钱,基本上家里事都是媳妇说了算,干脆地把碗晾起来,说:“听你的。” 又甩甩手,随意在布上擦两下,说:“你出门吗?” 这个点,串门的最好时候。 赵秀云看他一眼,说:“你想我出门吗?” 最近也不知道中什么邪,有点孩子小时候的粘人劲。 方海理所当然摇摇头,把客厅窗帘拉上,说:“坐一会。” 他说是坐一会,手上可不老实,恨不得现在是睡觉时间。 赵秀云小脸绯红,娇娇瞪他一眼,说:“再这样我出门了啊。” 方海手缩回来,问:“有一年过年,你是不是在柴树堆哭来着?” 他也是那天忽然想起来的,有些拿不准。 赵秀云思索良久,“呀”一声说:“还真有,我打破祭祖的碗,被我爸骂了。” 她爸那个人,平常不吭声,发起火来大家都害怕。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靠他过日子,相反,是全家养着他,凭什么家里人人看他脸色,就凭他是“爸爸”是“丈夫”吗? 祭祖都是没破四、旧前的事了,掐指一算最少十年,赵秀云觉得不可思议,说:“我以为咱俩小时候没打过什么交道,真想起来居然还不少。” 最近说起的就不止这一桩,两个人乐于挖掘这些,回回说起来都津津有味。 方海显然遗憾道:“那个时候应该给你擦擦。” 赵秀云翻个白眼说:“我才十岁吧,你要是敢来,我会打你。” 方海轻轻捏着她的脸说:“你现在也没少打。” 说完,又挨一下。 看戏 看戏 旗山大队离家属院并不远, 走路半小时就能到,好多年都没唱过大戏, 原先的戏台子都改成晒花生、小麦的地方。 今年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居然让摆,热闹得盖过每年初一的大集。 要想坐前排,天不亮就得来占位子。 赵秀云一早带着几个孩子出门, 还以为已经很早, 谁知到地方一看,简直是熙熙攘攘, 水泄不通, 小麦姐弟踩在椅子上眺望招手, 人硬是挤进去, 也没有足够的位置坐。 他们只带两条长凳, 坐下孩子们只算正好。 小麦搓着手说:“赵阿姨你们坐, 我到后面再找位子。” 赵秀云也不是非要看,不过是不放心孩子自己出门,把她按住说:“不用, 我跟你方叔叔站后头去。” 又叮嘱禾儿说:“妈妈可能会到处走走, 散场不许乱跑, 看好妹妹, 知道吗?” “知道!” 应得响亮,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把刚买的爆米花和带出门的水给他们, 夫妻俩往后退。 椅子一层一层, 都快排出半里外。 这站得远一些, 连孩子在哪都看不到,赵秀云眯着眼数, 小麦来得早,占的前几排,她有些拿捏不准说:“第七排是他们吗?” 方海眼睛虽然不及她的大,倒是亮得很,说:“不是,再后面两排才是。” 他找了块干净石头说:“坐吧,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得到。” 本来是送孩子到地方想顺便去趟供销社,这会一看,人多得叫人根本放心不下,干脆坐下来等着。 赵秀云打个哈欠说:“跟听收音机差不多。” 收音机也是天天唱样板戏,她还会几句,手时不时腿上点点。 就在外面,方海也不往她旁边凑,借着一双好眼睛盯着孩子看,还以为自己是看错,过会果然看到小麦带着禾儿和苗苗钻出来。 禾儿看到爸爸妈妈,说:“妹妹要上厕所。” “你们俩要吗?” 禾儿是带妹妹出来的,犹豫一下说:“要吧。” 只有小麦摇摇头,她已经十四岁,在乡下是大姑娘,过两年就该结婚,现在才在上五年级,人情世故她钻得很透,自觉年纪最大,应该把每个人都照顾好。 赵秀云一看就知道,自己带着孩子去,回来说:“待会让他们自己出来,我们就在这看着。” 话是这么说,小麦还是跟进跟出,着实放心不下,连她弟大米出来都要跟。 大米已经十二岁,自觉是个大孩子,一溜烟往前跑。 赵秀云正好跟小麦说两句话,问:“九月份该上初中了吧?” 现在小学就五年,初中两年,要是顺利,高中毕业她正是十八的好年纪。 “对,我跟弟弟都去。” 姐弟俩差两岁,其实是一年去上的学,上中学的学费每学期十块,还得交住宿费,小麦为此已经攒好久的钱。 上进的孩子,总是叫人多疼一分,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说:”要是有什么事,直接来找阿姨知道吗?” 小麦自尊心强,平常连禾儿他们的便宜都不占,但赵秀云总盼着这几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更好,更何况他们平常对禾儿和苗苗也很好。 虽然是点头说“好”,小麦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看弟弟回来又带着他往里钻。 赵秀云忍不住感叹说:“这姐姐做得,可真累啊。” 方海盯着他们俩坐回位置上,才说:“懂事的孩子才累。” 比如他大姨子赵秀丽,就是太懂事。 赵秀云也想起来大姐,说:“我小时候,我姐上厕所我都要趴在门边等。” 一刻离不了人,那对她来说更像妈妈。 方海一言难尽道:“不臭吗?” 赵秀云想想都快呕出来,瞪他一眼,蹬蹬腿活动筋骨,说:“停下来吃午饭了吧。” 今天唱三出戏,早中晚各有一场,眼见十一点,也是时候该休息。 可要是休息,人一走,位置就能被占走,各家都有人留下来“驻守”,小麦当仁不让,谁也劝不动,赵秀云只好领着孩子们就近在集市上买东西吃,给她带一点回来。 王月婷掏出自己的压岁钱,手一挥说:“我请客,我请客。” 也是个劝不动的,恐怕是她哥哥的吩咐。 这孩子运气最好,家境优渥,父母哥哥都疼爱,有点不叫人讨厌的天真,却又可爱得很。 赵秀云每每看到都很羡慕钱花,生一对这样好的双胞胎,没这两个,王月婷只怕是棵歪掉的小树苗。 赵秀云把这归结为孩子之间的交往,禾儿有什么好吃的也不会忘记好朋友的,夫妻俩自己另外掏钱买。 今年的大集好像比去年更盛,还有人摆面摊子。 赵秀云点了一碗,捧着三两口吃掉,跟老板说:“您帮我打一份放饭盒里。” 饭盒是早上带馒头出门用的,正好用来给小麦带吃的,这种天气,要是能吃口热乎的可舒服。 怕凉掉,回戏台子的时候赵秀云走得飞快,又越过人堆挤进去,小麦把两张凳子靠在一起,抽条的个子正好横躺着,闭着眼睡觉。 得亏是人多挡着些,不然这风吹得厉害着呢。 赵秀云给她叫醒说:“困了吧。” 前排的好位置,天不亮就得来占,可不困吗。 小麦揉揉眼说:“没有,我就躺一会。” 她捧着铝饭盒大口吃,吃完要自己去洗,赵秀云把她按住说:“回家睡一会吧,我看着。” 下午还得两点才开场,时间多得很。 小麦嗫嗫不说话,架不住真的困,想想还是回家,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饭盒给方叔叔。 方海看着几个孩子在边上玩,找人家借水洗干净后收起来,叮嘱不许乱跑,进去找媳妇。 赵秀云坐在椅子上说:“比石头舒服,不膈屁股。” 石头还凉。 “那我也坐坐。” 反正孩子跑不远,自己惦记着要看戏。 等第二场快开始,小麦才从家里来,两只眼睛红红。 赵秀云注意到,问:“怎么了?” 小麦笑着擦一下,说:“风吹的。” 这话能糊弄别人,糊弄不过她亲弟弟。 大米压着声音问:“妈又骂你了?” 有些委屈,只有最亲的人可以诉说。 小麦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被骂:“上赶着讨好城里人,也不见他们给你一口饭吃,有本事投到别人肚子里啊。” 可她长这么大,也能分是非,禾儿他们每次有好吃的都会分享,她没有,那就只能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是应该的吗? 中午回家被骂:“洋狗子开洋荤,还去看戏,家里那么多活干都干不完,还以为自己是城里人啊?” 方才要出门,又是一顿骂:“老天爷怎么不给这些不孝的东西劈死,净想着自己享福,也不见亲爹娘在受苦。” 其实他们家并不是很可怜的人家,只有两个孩子,父母都是好劳力,挣着高工分,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出穿,以过上一点好日子为耻。 整天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们又不是城里人”。 按小麦的浅薄之见来看,城里人过得不一定好,她和父母的想法一直不能共融,这两年的分歧更是越来越多。 但她是个很能坚持的人,咬咬牙说:“骂就骂,我又不怕她。” 锣鼓喧天,大米悄悄问姐姐说:“那她要不给我们开介绍信怎么办?” 上中学要大队开介绍信才能入学,因为父母的反对,大队长至今没给一句准话。 小麦先是下意识看一眼赵阿姨的方向,才说:“我来想办法。” 大米一向相信姐姐是最有办法的,他也是个幸运孩子,多少人并不像他有一个好姐姐。 赵秀云一直觉得小麦和她大姐赵秀丽有几分相像之处,这会也在说:“我当年要去念书的时候,我妈说‘乡下的土坯子,能念出什么花样来’,这大概是我姐这辈子唯一没听我妈话的时候。” 念书贵啊,还占一个劳力。 方海有时候也觉得大姨子复杂得很,想到她毕竟曾经对妹妹付出全部,还是说:“姐妹俩没有隔夜仇,有什么还是说开的好。” 都知道最大的问题是哪个,赵秀云苦笑说:“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去求和,她马上能让我掏钱给我弟买工作。” 这世上再没有人把她拿得准她大姐的心。 这钱,方海也不可能叫出的,他实诚道:“要是你外甥成高要买,我二话不说,看大姨子为你花过的钱也是应该的。” 花过多少呢? 赵秀云算一笔账给他听,说:“我十四岁参加工作,一直到随军前,十二年里每个月都给我姐钱。” 是给她姐,不是给她妈。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两千多。 如果要算清楚,赵秀云说:“我给的比她给我的多,不过是亲姐妹明码标价没意思。” 她每一分钱都是为这份姐妹之情花的,等被消磨殆尽,也就一分都不值得了。 人家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赵秀云逢年过节的时候是很想念大姐,但很快又得让自己狠下心来,说:“反正她的事,我不管。” 说得还有几分赌气的意思在。 自行车 自行车 正月初七是巧日子, 本来一家四口要进城买自行车,赶上前栋有人家娶儿媳妇, 在公社国营饭店摆喜酒, 中午的时间就被耽误了。 方海没喝多少酒,散席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家。 禾儿看到爸爸就跳起来,说:“可以出门了!” 喜悦之情, 溢于言表。 赵秀云给孩子都戴好围巾和帽子, 说:“行,出门吧。” 方海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说:“我换个衣服啊, 马上。” 现在也是讲究人, 原来几天不换都无所谓。 他动作快, 还抱着小的跑, 正好赶上下午第一班进城的车, 要是再晚一点,恐怕要等一个小时。 赵秀云最近锻炼过一些,还是喘得厉害, 坐在座位上拍胸口, 咽口水都觉得喉咙干, 过一会才缓过劲来。 禾儿坐在妈妈的腿上, 不舒服地说:“我想站着。” 她最近长高不少, 哪怕是跟妈妈挤,也很勉强。 过年人多, 站着的人都快比坐着的多, 方海想让两个孩子挤挤坐, 禾儿起新鲜,一口说:“要站着。” 人家是盼着坐, 她还只想站。 想站就站,赵秀云把小的抱过来,说:“那你拉着爸爸的手啊。” 车上人多,哪怕摔也是摔在人身上,不大要紧。 禾儿拽着拽着拉住爸爸的围巾,车一刹车,方海猛咳嗽说:“松点松点,你爹要勒死了。” 他本来是可怜,可惜赵秀云听不得“死”这个死,不满地“啧”一声,又去说孩子。 “让你拉爸爸的手,没让你拉其他的,要是把衣服什么的扯坏看我不收拾你。” 合着人还没衣服要紧是吧? 方海爱惜摸摸这身新做的衣服,只能认同,他确实不值衣服的钱,这要是坏了,媳妇明年肯定不会给做第二身。 禾儿眼睛滴溜溜转,忽然说:“爸爸衣服破了。” 方海立刻打量自己,说:“怎么可能。” 这才穿没几次,他平常可都穿军装。 禾儿小手指在爸爸肩膀的地方轻轻戳一下,说:“就这在。” 他左边肩膀朝外,自己别着脸看不到,赵秀云凑过去看,果然有个灰烫出来的小洞,只有一点点,加上衣服颜色深,是看不出来的。 大过年的,十有八九是炮仗擦的自己不知道 赵秀云心疼坏了,用手摸一下,还是摸得出来有个疙瘩的。 她说:“你也不小心点。” 方海差给这身衣服供起来,冤枉得很,但还是说:“我以后会注意的。” 禾儿觉得自己应该为爸爸分担一点,把自己棉衣袖子从里面翻出来,说:“这也破了。” 这孩子,平常机灵,今天恐怕是不知道火上浇油四个字怎么写,赵秀云额头都跳起来,说:“我就没见过衣服里面能烫破的。” 禾儿攥着爸爸的手说:”太热,我就把它卷起来,就弄到了。“ 冬天她都穿四件,贴身的细棉衣,毛衣背心套毛衣,再加厚棉花外套。 孩子火气本来就旺,她还爱跑爱跳,十天八天里觉得热。 赵秀云是生怕她们冷着,想着热比冷好一点,每天还是给穿四件,赶上风大的日子,还要围巾和帽子。 她听这句话,去摸大女儿的背,烫得很,不过没出汗,想想说:“那以后不穿背心了。” 又摸小女儿的,说:”你都不爱动,怎么也浑身火。“ 不过老话说这种的孩子阳气足,像她到冬天手脚冰凉才吓人。 方海冬天里都只穿两件,围巾还是为显摆媳妇给织的才戴,数着苗苗的衣摆,一层又一层,说:“这也太多了。” 孩子穿衣服这些事他是管不着的,不过洗衣服的时候还是知道每件长什么样,又说:“再加上这件棉裤子,难怪她不爱跑,跑得动才怪。” 还就是因为不爱跑,赵秀云怕小的不够暖和,才给她穿的裤子比姐姐厚,问:“苗苗,你抬腿累不累啊?” 苗苗腿动动,说:“累。” 这是一件赵秀云以前从没想过的时候,拉着小女儿的腿动来动去,也不觉得有费劲的啊? 禾儿无奈说:“她哪天都累,就是在澡堂子都不动。” 还真是,都怪方海,差点给她带沟里。 赵秀云拍他一下,说:“以为都跟你一样壮得跟头牛似的啊。” 正好路边有人在放牛,苗苗“哞哞”叫,自己咯吱咯吱乐。 禾儿跟妹妹逗着玩,一会学小鸡,一会学小狗,还吐舌头大哈气。 学得还挺像的啊,赵秀云觉得吐舌头不好看,手示意说:“待会给你剪了。” 晃晃悠悠,才到市区。 赵秀云惦记自行车不是一两天,直奔着淮国旧去,反正不是结婚用的,买辆旧的就行,还能省下来工业券。 方海其实更想要买新的,觉得是补的彩礼,到底粗胳膊拧不过细大腿,这会对着一字排开的自行车们挑三拣四。 这辆说旧,那辆说破,幸好人多,售货员没听见,而且淮国旧买东西没什么秩序的,都是你看中什么,就拿去柜台开票结账就行。 赵秀云充耳不闻,拽着辆二八大杠左右看,车铃、刹车,脚踏都是好的,动起来也没有吱吱叫,她其实不太懂,问方海说:“怎么样?” 神色几分警告,方海嘟嘟囔囔地,把车仔细检查过,说:“挺好的。” 一结账,不用票,只要一百八,更是好。 磕掉漆又不影响用,方海试试,这辆车坐一家四口没问题,禾儿坐在前杠,媳妇抱着小的坐在后面,回头要是加个垫子,更是好。 反正有了车,苗苗更不情愿走路,连禾儿也贪新鲜,两个都被爸爸推着走。 赵秀云在另一边,怕哪个摔了扶一把。 大街上人多,自行车更多,沪市到底是大地方,赵秀云回回都要感叹说:“要在咱们那,有辆自行车可了不得。” 还有个供应问题,小地方一年也来不了几辆自行车,你在沪市有钱有票就买得着。 更别提电车这样的东西,你跟老家人讲,他们估计也想不出来是什么。 难怪人家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今天是瞎晃悠,什么都不买,刚花一笔大钱,赵秀云也没什么心思,赶上路边有人卖棉花糖,小棍子转转,出来一大团,全是糖做的,一毛钱一根。 她给孩子各买一根,站在没风的地方吃。 方海闻见味,说:“好像是炒栗子?” 副食品店的窗口,炒栗子、炒瓜子都有,冬天里不稀罕的。 赵秀云跑过去买一包,夫妻俩直接在路边吃起来。 她想想说:“咱们好像每回不是吃大饭店就是红房子。” 觉得那个最好,还一定要点肉,难得进城嘛,今天吃起来,炒栗子也甜得很。 方海牙一咬,剥掉壳说:“咱们好像没吃过葱油饼?” 葱油饼啊? 赵秀云带着笑问路边阿姨,说:“阿姨,我们是来城里玩的,想问问您,哪家的葱油饼好吃?” 民风淳朴,有问有答,恨不得把他们都领到地方去。 赵秀云本来还想着晚上又得吃顿好的花钱,结果饼配馄饨汤,一样吃得肚子圆圆。 她不是不知道有便宜东西,只是老想着出门就得吃些家里没有的,这会吃起来,哪怕家常的东西,味道也差得远着呢。 苗苗本来不爱吃葱油饼,今天舔着手上的油说:“妈妈明天还做。” 能得她一句好,那是真的好。 赵秀云掏手帕给孩子擦手擦嘴,说:“妈妈可不会做。” 她那点手艺,跟人家怎么比。 方海一口气吃七个,满嘴都是葱花味,说:“又酥又脆,没个二三十年功夫不行。” 还是祖传的手艺,解放前摆摊,公私合营以后才在国营饭店开窗口的。 吃的时候,是挺香的,闻见他说话这味道,赵秀云不得不皱眉说:“你快别说话了。” 禾儿捏着鼻子说:“爸爸臭臭的。” 大街上不好拿媳妇怎么样,女儿还是拿得住,方海故意凑近她哈气,孩子一边躲一边笑,坐在自行车上歪来歪去。 也不怕摔了,赵秀云握着车把手说:“扶好扶好。” 方海在另一边扶住,慢慢推着车说:“回家吧。” 骑自行车带人,水泥大马路上还行,拐进土路,禾儿就喊屁股疼。 夫妻俩下车走路,大的坐在车垫上,小的坐在后面,垫着爸爸的围巾,苗苗一手拉着姐姐的衣服,一手拽妈妈的衣角。 天慢慢黑下来,只偶尔有行人,赵秀云打着手电说:“你看得清吗?” 方海夜行山间都没关系,说:”嗯,你小心点走啊。“ 走得慢,天大黑才看到家属院的光亮,晃得苗苗都快睡着了,禾儿从自行车上第一个跳下来,说:“我感觉自己都不会走路了。” 夸张,赵秀云捏她的鼻子没说话。 慢慢进院门,门卫刘叔探头说:“小方回来了啊,有你的电报。” 电报一个字四分钱,要把话讲清楚最少要一块,发的人可少。 方海撑着自行车不方便,赵秀云伸手去接,看清地址心里一咯噔,说:“老家来的。” 一阵风过,方海觉得自己从脚底凉起来。 电报 电报 老方家的人抠门啊, 恐怕是数着字发的电报,只有一句话。 【二九父丧】 区区四个字, 赵秀云估摸着是说公公腊月二十九去世的意思, 掐指一算说:“那头七都过了。” 方海显然沉浸在悲伤中,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孩子有点被爸爸的样子吓到, 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 赵秀云打发她们俩进房间玩, 坐在边上,握着他的手。 这双手前所未有的冰冷, 方海念头纷杂, 眼眶有些红, 半响才说:“我都想不起来他什么样。” 父亲的形象在他这里一向模糊, 非要说的话只有暴躁。 赵秀云对公公也没什么印象, 沉默寡言, 长得不高,对哪个孙辈都不太亲近,到点上工、下工, 非要说的话, 像个影子, 你回头能看到, 但平常不会注意。 她努力回忆, 说:“我随军前一年的中秋去送月饼,他给了禾儿一颗糖。” 在家的时候, 逢年过节她都会送东西到婆家的, 这是礼数, 但去得确实不多。 那恐怕也是孩子对爷爷的全部印象,跟妈妈回公社的时候还连连追问。 也不知道勾起方海哪件伤心事,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捂住脸不说话。 赵秀云再能言善道,也知道安慰没有意义,只能陪伴。 方海过会稍微平静下来,说:“我入伍那年,他也给了我一颗。” 他那个时候已经不是馋糖的孩子,却一直放在口袋里放到化。也许对吃了一辈子苦的长辈来说,是能送给子孙的最大礼物。 屋外风吹,两个孩子从房间门缝悄悄往客厅看。 赵秀云招手叫她俩过来,禾儿乖乖巧巧赖在爸爸怀里。 方海一用力,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坐在他的大腿,在孩子面前的坚强还是支撑着了他。 赵秀云问:“要回去一趟吗?你能请假吗?” 方海沉默一会,问:“现在都下葬了吧?” 他对这些习俗都不太清楚。 如果是年二九去世的话,为了过年,恐怕都不会停灵三天,当天就发葬。 一到下大雪的季节,老人总是熬不过去。 想到这里,赵秀云又奇怪道:“阿叔年纪不大,怎么忽然就走了?” 老家管公婆叫“阿叔阿婶”。 方海模模糊糊算,说:“应该是六十出头点。” 他记得也不大清楚。 “属兔,今年应该是本命年。” 本来是六十大寿的坎,赵秀云都想好了,六月里头寄件新衣服回去。 方海怔愣,原来还这么年轻的吗? 他想起上次回家探亲,看着竟然就快七十的样子,风吹日晒熬人。 他沉沉叹息说:“一时半会请不下来长假。” 来回少说五天,总得再待几天吧。 赵秀云翻日历,说:“三月底吧,七七按规矩要上山拜一拜。” 不回去,恐怕是桩心病。 孩子都沉默地看着父母,也知道不是可以笑闹的时候。 方海接过日历看,人家说母子连心,父子也许没有,年二九那天他过得还挺好的,现在想起来全是愧疚,也不解,更像是喃喃自语说:“才六十啊。” 这个年纪,在乡下不大,还是能挣工分的劳力。 他捏着薄薄的电报,有无数话想追问,最后带着恼怒说:“也不写仔细点!” 因病?意外?还是什么? 哪怕花一块钱,把话说详细点也好。 赵秀云说:“估计过几天还会有信来。” 就是慢,老家她最知道,这个季节雪大得不好走,估计也是等天气好才发的电报。 她料得不错,正月最后几天,信就寄到。 方海第一时间拆开,他的悲伤已经缓过去,一目十行扫完,觉得荒唐,郁结于心。 赵秀云是晚间睡前才看到的,不敢置信眨眨眼。 农家无闲月,每年这个时候挨家挨户都要有一个人出义务工,结婚的就算一户,算起来小叔子应该是跟父母一起。 怎么他没去扫雪,反而叫老父亲去,结果跌一跤,人没了。 方海胸膛起伏,即使方川措词上想把这说成他爸的倔强,但是个人都能看透其中的意思。 他向来知道父母疼幺儿,哪怕是他对最小的弟弟也多有照顾,但不代表能忍这个。 他恨恨捏着拳头,半响捶了一下墙。 这一下可是实打实的,换方川在,都挨不住。 赵秀云都吓一跳,给他上药,说:“别气坏自己。” 方川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上过几年学没学出什么,反而是游手好闲地晃荡,到现在二十五岁都没能说上媳妇。 方海寄给父母的钱,多半也被拿去养他。 对这个小叔子,赵秀云向来是不惮最大恶意的,说:“等回家,再好好收拾他。” 两个人的探亲假都批下来,就在三月底,一共有半个月,赵秀云最近已经在拾掇回老家的行李。 总得给各家带东西,还有些长辈,以前是方海一个人在外面,不会有人挑理,现在可不一样。 她还给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买了新衣服。 方海沉默看着手,说:“我当年是不是不该送他去上学?” 如果不去,方川的心气不会这么高,也许跟其他兄弟一样,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 这又是什么话,赵秀云轻轻吹他的伤口说:“我姐也供了我,本来就是他自己有问题。” 哪有人上赶着认错的。 “再说了。”赵秀云把药收起来说,“是他自己读得不好,能怪谁?” 别说头悬梁锥刺股,读书的时候就是吊儿郎当,她婆婆还天天说:“我们小六成绩可好了,一准能上高中。” 满大队的人都知道这大话,后来停课都可惜说方川没赶上好时候。 赵秀云也是爱打听,正好公社职工院有人跟方川是同学,说根本不是那回事,他的成绩一直是倒数,有学上也考不上。 她私心里也觉得小叔子念得不怎么样,毕竟越是半桶水的人越爱晃,不过一直没说而已,对她又没什么好处。 这会本来想火上浇油,看到方海气成这样,更不想说,何必呢。 方海越想越恨,咬牙切齿说:“我就当没有这个弟弟了。” 他对老五可没这么尽心,说起来,都是弟弟,怎么他就只管老六了,明明就差三岁。 他喃喃出声。 赵秀云支着耳朵听清楚,说:“你妈会叫你照顾方川,提过方洋吗?” 说起来,方洋在家里才真像个影子。 方海思索一番,摇摇头说:“没有。” 他生来也不是会照顾人的,要不是他妈一直提方川,他对兄弟们都只能算一般。 出来得太早,养育之恩挂心底,其他的只能算平平。 要说方家几个人里,赵秀云对方洋最有好感,说:“只有他管我借的钱有还。” 不多,都是三块五块的,说起来,还是个有骨气的人。 方海知道她有记账的习惯,问:“老六借过多少?” 这还得翻一下本子,赵秀云找出旧账,算一下说:“一百六十七。” 三四年里林林总总的,方川脸皮厚,不给他他就天天来。 赵秀云一个人带孩子,有时候真不想跟他缠,又知道方海最疼这个弟弟,都是给两块钱打发。 婆家人借过的钱,她都有帐,一次性算好说:“你大哥二十一块,二哥十八块,三哥四十二,是他家姑娘看病钱,老五家没有,你妹二十,她嫁知青家徒四壁,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样总的加起来,可不是笔小钱,乡下人三五年挣不出来。 赵秀云在婆家人面前永远有一样理亏,就是娘家扣彩礼,这样出嫁的姑娘等于是卖掉的,婆家打死都没人管。 她有时候也觉得荒唐,凭什么就矮一截,可在老家的时候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束缚着她,叫她不能由着性子来。 她做姑娘的时候也是从来不大声说话的,跟谁都不吵架。 这样想来,她结婚后是变不少,来随军后变更多。 赵秀云握着方海的手说:“我以前想的是‘不看僧面看佛面’现在也是。” 只是同一句话,心境完全不一样。 方海居然领会到她的意思,化为沉重的叹息说:“谢谢。” 又说:“别的就算,叫他们拿也拿不出来,但这次我一定要方川长教训。” 这件事,赵秀云是支持的,还有几分跃跃欲试,说:“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 她向来不想在婆家做坏人,可见有多烦方川。 方海对这个弟弟已经到厌弃的地步,一字一句说:“我自己来。” 他不说掏心掏肺,但确实给了他其他兄弟没有的好处,可见有的人永远不知道知足和感恩怎么写。 媳妇看他的“佛面”,逢年过节的礼总是到的。 方川难道不懂照顾好父母才有他的好处吗?不过是被偏疼的,什么都不考虑。 生出这种东西来,不如生块糕。 方海拿定主意,面容冷肃。 他在媳妇面前从没摆出过这副样子,现在赵秀云知道,为什么他手底下的兵看到他就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看了都有些害怕。 郁结于心不利于健康,赵秀云难得主动凑过去说:“睡吧。” 回家 回家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是星期天,赵秀云不用上班, 为了少请假, 她买的这一天回老家的火车票,持探亲证明可以买软卧铺,和普通的卧铺比起来显然更舒适。 一家人一个车厢, 不用提心吊胆同住的陌生人。 她还跟方海说:“我带孩子来随军那次, 看谁都像拍花子。” 那也是她头一次出远门,谨慎小心得很, 不错眼盯着孩子, 生怕丢。 方海想把行李推进床底, 一只手居然没推动, 无奈道:“你这是在里面装多少东西?” 来随军时的包裹都没有这么大。 赵秀云也没办法, 摊着手说:“一件棉衣就那么大, 现在是倒春寒,我也没办法。” 而且回去总得拜访亲戚,谁没有些亲朋故旧, 难道空手去吗? 方海仅有几次回家探亲, 都没带什么东西, 这回大包小包的, 生出是搬家的错觉, 可你要问,人家头头是道说得出来用处, 搞得他都觉得不带不行。 揉揉有些发酸的肩膀说:“怎么觉得这一趟忙得很。” 不是觉得, 是一定, 大队始终是讲人情的地方,重长辈, 当然,方海这个团长在营地不算什么,在老家已经很够看,来拜访的人一定多。 态度太冷淡,人家会说得志便猖狂。 如非必要,赵秀云还是想要个好名声,何必到处得罪人。 她说:“几年才一次,哪怕忙一些应付过去就行。” 方海想想说:“估计我都认不清谁是谁。” 连自家有哪些亲戚,他都未必能知道。 赵秀云其实也不太清楚,乡下地方,盘根错节的,细算起来各家都是亲戚,她和方海也是远房亲戚,还是结婚的时候大人说的。 禾儿倒是还记得几个职工院的小伙伴,问:“妈妈,我能去找婷婷她们玩吗?” 老领导老同事,赵秀云是特地安排一天去拜访的,说:“可以,到时候去。“ 苗苗比爸爸更不如,老家对她来说已经变成全然陌生的地方,毕竟离家的时候才三岁,一眨眼两年过去。 赵秀云看着曾路过的风景,感慨道:“才两年吗?我以为很久了。” 方海也觉得日子比他想象的短,好像过出三五年的感觉,说:“这就是度日如年吗?” 就这文化水平,还敢乱用词,赵秀云忍不住阴阳怪气说:“怎么,跟我们母女过日子很难熬?” 天地良心啊,方海轻轻嘴上拍一下,说:“怨我,学艺不精。” 他有时候刚学俩词老想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学习。 赵秀云没说什么,看着窗外,孩子也是不错眼往外看,没人注意到夫妻俩的手握在一起。 方海这程子睡得都不太好,他爸去世这件事让他陡然多梦,小时候的事情想了一件又一件,却没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父亲的样子。 他有时候跟媳妇说:“那句‘至亲至疏夫妻’我看不大对,应该改成‘父子’。” 他对他爸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地步,不知道他有什么至交好友,不知道他曾经的野心抱负,再细想,其实他妈的事他也不知道。 做父母的不会提,做子女的不会问,好像从出生,他们只是在干活、生孩子、养孩子。 古人讲,子欲养而亲不待。 方海最近的感慨太多,赵秀云只能尽力安慰。 这会也是,手交叠在一起就能给人勇气。 男人嘛,总不想示弱。 正好孩子问题多,路过山要问,路过树要问,恨不得把看到的东西的祖宗八代都刨出来。 方海擅长这些,指什么他知道什么,看一眼就知道到哪个地界。 这种本事,赵秀云是佩服的,她支着耳朵听,听着听着半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方海轻轻给她盖被子,还是把人惊醒。 “睡吧,我看着呢。” 软卧铺管得严,赵秀云还是放得下心,为了放假,她加班好几宿安排工作,这会是眼睛一闭,直接睡过去。 方海把声音压低,示意孩子也小声点,眼瞅着时间差不多,才把人叫醒,说:“该吃午饭了。” 火车上的饭菜有个特别出名的好处,那就是不要票。 但凡只花钱,媳妇就大方一些,方海顿顿吃得肚子圆滚滚,下车的时候还有些依依惜别的意思。 罗平站是经停,在县城下车还得转车到公社,再从公社走路或者搭拖拉机回大队。 他们到得晚,已经来不及搭车,要在招待所住一晚,反正有时间,赵秀云想着先去一趟她大姐家,不管怎么样,回来总得拜访。 一家四口先到招待所放东西,赵秀云拿出要带过去的那份,带着男人孩子往外走。 罗平的风比沪市大,吹得孩子缩成一团,赵秀云赶快给她们围上围巾,叮嘱说:“看了大姨要叫啊。” 禾儿还记得大姨,应得清脆。 苗苗虽然怕生,但姐姐要是叫的话,她一般也能跟着叫。 赵秀丽夫妇住的是一处平房,一共三间,还带个小院子,正好是下班的时候,能听见院里有动静。 赵秀云敲敲门,过会才有人来开门,不是别人,正是赵秀丽,她显然没想到是妹妹,愣一会才说:“你还知道来?” 就这话,够赶客的。 方海咳嗽一声,叫:“大姐。” 有他在,赵秀丽到底不好再说什么,是自己人和外人的区别,把人都请进来。 对着孩子还是亲切地。 禾儿苗苗叫着“大姨“,被搂在怀里,塞一大把糖。 赵秀丽打量妹妹,看得出她在沪市的日子过得不错,不过妹夫在,不好多问什么,转而说:“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 好像姐妹俩没闹过龃龉。 其实不涉及娘家的事,赵秀丽还是个挺灵清的人,否则不会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赵秀云笑笑说:“不定有假,也就没说。” “你阿叔七七就这两天吧?” “嗯,后天。” 一问一答,给方海看愣了,他还以为会吵起来呢。 殊不知他不在的话,还真会吵起来。 赵秀丽和妹妹有同样的理亏之处,都是扣彩礼的事,娘家人低一等啊,哪里敢在女婿面前逞老大。 她又不是蠢人,没有在这个时候跟妹妹说补贴娘家事的道理。 赵秀云早就料到是这样,又说几句问:“姐夫上夜班不在,那孩子呢?” 三个,到现在一个都没看到,不应该啊。 赵秀丽脸色一僵,说:“成高没跟你说?” 还有点质问的意思。 赵秀云眉头微蹙,觉得有什么超乎意料的事,说:“没有。” 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知道,撒没撒谎一目了然,赵秀丽这段日子对妹妹的愤怒又散一些,说:“他带着成平和灵灵搬到爷爷家了。” 自家有空房不住,搬到爷爷家,关系就紧张到这步了? 赵秀云和外甥的书信频繁,都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给方海使一个眼色,有心跟姐姐说几句话。 方海知趣点点头,带孩子到院子里玩。 父女三个脚跨出去,气氛就变了。 赵秀丽尖刻地说:“还知道来,我还以为你当没我这个姐姐了。” 一声不吭去随军也就算,信不写、钱不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没心没肺的孩子。 赵秀云倒是常收到信,大多数是指责,比这更难听的话多得是,但亲耳听到还是受伤,不想跟她争,只问:“孩子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了?” “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我不想要生他们做什么?” “你还知道是你生的,我还以为只有娘家才是你的呢。” “你不是老赵家的人吗?说这话还有没有良心!” …… 姐妹俩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方海都不能忽视,带着孩子往院门的地方挪。 赵秀云上门未必不是存一丝求好的心,这会觉得哀莫大于心死,绝望地叹口气说:“你要是还这样,我也帮不了你。” 赵秀丽笑得讥诮道:“帮我?你搞搞清楚,是我帮你你才有今天。” 又是这句,赵秀云固然感激大姐供她念书,可她没有回报吗?难道要像她一样供着娘家,才叫回报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赵秀云只肯说最后一句。 “等你老了,究竟是侄子养你,还是儿子养你,你想想清楚。” 她说完就往外走,提上带来的东西,反正留下来肯定是被她姐送回娘家。 方海头回见送出去的礼还有提走的,忍不住说:“不太好吧?” 于礼不合啊。 赵秀云恶狠狠地说:“我就是填茅厕,都不会便宜我弟弟们。” 看得出来是真的恨。 方海走出老远,还听得到大姨子在骂,问:“那现在呢,去成高爷爷家吗?” 亲父母家不住,住爷爷家,这个成高主意也是大得很,他上回见还是个半大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说起这个,赵秀云也气,眼神一凝,说:“去,当然去,不收拾他他还不知道什么叫长辈。” 都学会报喜不报忧了,来信只说去上班的事,现在看来隐情还多得很。 这语气,禾儿最熟悉,忍不住替有点印象的表哥打寒颤,缩着脖子想,幸好不是我。 下狠心 下狠心 再生气, 也得吃晚饭。 面上盖着一片两寸长的厚肉片,大骨汤做底, 是老家特产, 一碗三毛八,收□□票。 方海哼哧哼哧吃三碗,不知道的以为在火车上饿到他了, 放下碗还意犹未尽说:“就是这个味。” 家里穷, 他十岁有幸吃过一次,一直记到现在。 赵秀云原来不爱吃这家的面, 现在尝起来觉得是珍馐, 说:“奇怪, 怎么觉得变好吃了?” 方海实诚道:“其实我也觉得不好吃。” 合着两个人都觉得味道一般, 可都奔着店进来了。 禾儿平常吃饭快, 这会吸溜着面条不说话, 赵秀云问:“怎么了?” 女儿咬一口说:“好硬。” 面没发好,吃起来硬邦邦的,怎么会就想吃这家呢? 赵秀云看她的碗只剩一个底, 说:”吃完吧, 晚上没东西给你垫巴。“ 好不容易让两个孩子都吃饱, 才往外走。 成高爷爷家在一条老巷子里, 这一片不是公房, 地方小、有年头,有点类似大杂院, 一院里头住不少人, 各家的加盖把不大的地方更是占得满满, 略胖点的人都只能侧着身过。 赵秀云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是成高奶奶去世的时候, 估摸着走没给走丢。 这天都在屋里猫着,不像夏天,遍地乘凉人。 院子三两号人,打量着这几个大包小包的生面孔。 赵秀云左右看看确定是哪间,敲敲门喊:“王叔,王叔在家吗?” 她姐夫大名王建国。 来开门的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扎两个小辫子,只有一双和妈妈相似的眼睛,其余都像爸爸,歪着脑袋有点害怕退一步,问:“你们找谁啊?” 小孩子,模糊一点也是有的。 赵秀云半弯下腰说:“灵灵,是小姨啊。” 小姨对王灵灵来说是沪市的大包裹,还有点残存的印象,扯着嗓子喊:“哥,哥,是小姨!” 里屋分前后,为了省炭火,一家子都在后屋待着。 王成高打屋里出来,对上他小姨的眼睛抖一下,都顾不上惊讶,垂着头嗫嗫说:“小姨。” 还知道叫人呢。 赵秀云且顾不上他,跟长辈说话问候。 成高爷爷大名王生,七十左右的年纪,没退休前大小是个干部,有股劲在。 三儿媳的娘家人里,他也只看得起孩子小姨,顺势唠起来,又说:“来都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您是长辈,应该的,还有些是给孩子买的。” 说话间,赵秀云招手叫外甥女过来,把一件红色棉衣给她,说:“试试能不能穿?” 一看就不便宜,王灵灵看看大哥不说话。 王成高心想,待会还等着我呢,遂点点头说:“试试吧。” 赵秀云估量着买的,大是大一点,不过能管穿两年,拉着外甥女转圈圈说:“好看,还记得妹妹不?” 禾儿只比王灵灵小一岁,在老家的时候是常来往的。 孩子熟得快,几句话又能玩到一起。 赵秀云又去看二外甥,王成天不比哥哥的稳重,连眼睛都透着机灵,十四岁的孩子,小苗抽芽,叫她都不敢认。 她拿出另一件蓝色的大衣,说:“给你买的,试试。“ 都是外套,当着人就能试。 王成天爱惜地摸来摸去,最后说:“谢谢小姨。” 最后才是王成高,赵秀云也不装,说:“叔,方海陪您坐坐,我有几句话想跟成高说。” 老爷子心知肚明,他这把身子骨还有多少活头,孩子总得有个靠得住的长辈,手一抬说:“还要你多教教他。” 怎么教呢? 王家在这院里占两房,都分里外屋,一边是老爷子的房间兼厨房客厅,一边是兄妹三个的卧室。 赵秀云眼尖看到屋檐下有柴火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抽出一根,恶狠狠地说:“今儿你说不出花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要说王成高为什么怕赵秀云呢,因为他是小姨带大的孩子。 从没满月到三岁,她上初中就是放学带孩子,一直到开始工作,每年寒暑假,外甥们就在她的广播室外面玩,一直到她有自己的孩子。 再温柔的人,也是打孩子的,王成高真是没少挨打,可以说见证他姨从斯斯文文的小姑娘变成“泼妇”,至今想起来都要抖抖。 他咽口水说:“我妈之前把耀祖他们带到家里住,我嫌烦,就搬出来了。” 弟弟家几个孩子,赵秀云都不大亲近,想想问:“他们怎么能进城?” 这时候管得严,非城市户口都不能长期在城镇居住,街道三天两头要查的。 “我妈弄的呗,为她几个宝贝侄子,做什么不行。” 语气讽刺得叫人无奈。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又奇怪道:“那怎么回去了?” 她刚刚都没看到,那些可不是会轻易撒手的人。 说起这个,王成高不得不踌躇,说:“我上街道告的。” 一告一个准。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成分看三代,赵秀云气得抽他,说:“你是自损一千!” 一千就一千,王成高有时候也是少年人的悍勇无畏,舍出一身剐也要把人拉下马。 看他这样,赵秀云更来气,平静下来又问:“你住这,你几个伯伯说什么没有?” 有点占老人便宜的意思,一家人最忌讳水端不平。 王成高摇摇头,说:“我的工作还是我二伯和我爷爷给找的。” 说起这份工作,也是跌宕起伏,差点没能到他手上。 食品厂的学徒工,每个月十七块钱,现在只算勉勉强强养活弟妹,但出师就是一级工,工资能翻倍,王成高对未来充满信心,好赖是个盼头,为宽小姨的心说:“我明年就能出师,九月成天能考上高中的话,再熬两年这个家就会好起来,我手里还有几百块钱,您别担心。” 说到钱,赵秀云就要问:“你妈发没发现钱是你拿的?” “发现了。” 到现在还逼着他拿出来,不过他打死不认,为此老王家内部就大战一场,几个伯伯把他爸妈狠批一场,不然哪有现在的清静。 这都没什么值当说的,只有一样,他说:“我妈好像觉得是你挑唆的我。” 自己不孝,还挑拨她儿子,赵秀丽对妹妹的怨气与日俱增。 赵秀云心想,难怪,刚刚看着就不对劲,不在意摆摆手说:“她觉得就她觉得,你们过得好就行。” 又有些语重心长说:“别以为报喜不报忧是好事,我离得远,本来就关照不到,还要叫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猜我夜里能睡得着吗?” 王成高搓着手不说话,他也有自己的倔强,不想给人徒增烦恼。 赵秀云是有一箩筐的话,说:“你要是住这更畅快,就住,你爷爷年纪大,夜里多去看看,别让老人家太辛苦。灵灵是大姑娘,惯归惯,该做的事情也要做起来。成天的成绩不能放松,这两年最要紧的,要是考不上高中就再考一年,总不能叫他下乡去。你要是有中意的对象,跟人家说清楚……” 王成高跳起来打断说:“我没有。” 他今年十九,是相看的好年纪,可惜家里太拖累,十个有九个是不愿意的。他自己也不想这么早,俗称没开窍,生怕小姨也要给他做媒。 说实在的,没有让赵秀云松口气。 她怕孩子不说实话,拿出审犯人的架势来,件件追根究底,听到娘家弟弟的事冷笑一声,说:“他们还敢来找你?” “还来得很理直气壮。” 两个舅舅习以为常,以为他们这家子姓王的都要无私奉献,说白是他爸这么多年都不吭声,要换姨夫那样一看就不好惹的试试。 赵秀云那天顺便算一笔账,她给娘家的钱也都一笔一笔记着,要是方海找方川的话,她说什么都得拿出自己的态度来,就拿这俩祭天吧,反正活着也没甚用。 她心里打定主意,看外甥一眼说:“你们家还是你二伯伯做主吧。” 还要去拜访吗? 王成高老老实实点头,说:“他住县政府家属院。” “明天上午,你带我去找他一趟。” 小姨要做的事,王成高也不敢问,点头应下。 赵秀云看时间差不多,说:“那我们先回招待所。” 王成高留人说:“别啊,就住家里,招待所还要花钱。” 住别人家是省钱,可是打扰啊,人情就是这么一茬一茬欠下来的,赵秀云跟长辈告辞,慢悠悠往招待所走,边走边说:“明天下午再回大队,你带孩子县城转转,我去成高二伯家有点事。” 方海不由得问:“什么事?” 赵秀云冷笑一声,到底不想让孩子听见,凑他边上叽里咕噜说着话。 方海听罢,说:“先不说你弟,你妈估计能气死。” 他到底觉得亲妈还是要紧的。 可赵秀云是姐姐养大的孩子,对妈的感情只能算一般,咬着牙说:“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回,连本带利我都得要回来。” 舅子身上那点骨头,不知道经不经得住这两下,方海反正不可能同情,说:“也是他们活该。” 收拾 收拾 赵秀云要对娘家做的事先不提, 第二天下午,一家四口回大队, 夫妻俩土生土长的地方。 老方家的宅基地大, 几个儿子的房子并排盖,家家五间房,方海的房子现在是他妹方芳住着, 当年打死要嫁知青, 东西都是娘家人帮着凑起来的。 方芳收到电报就把空房间收拾出来,这两天一直没去上工, 就在家里等, 看到人热情得很, 又倒水又拿东西。 领他们去看房间。 暂住几天, 也没什么好折腾的, 赵秀云摸摸被子觉得还行, 她对着小姑子历来客气,兄弟六个,却没多少独姑娘的偏爱, 会做人得很。 她说:“麻烦你了。” 方芳拘谨搓着手说:“应该的, 这还是你们的房子。” 要说她手里的钱也够盖小一点的房子, 但一直没能舍得, 心里把自己和四嫂划一派, 趁着人没大批到,压着声音说:“我妈想给老六说媳妇, 看上知青了, 彩礼就要三百。” 乡下规矩, 百天内不赶着结婚,就得再拖一年, 方川这个年纪哪里还能等。 可说句难听的,靠他,等到半只脚进棺材,都不一定能攒下三百,这还只是彩礼,打的谁的主意不言而喻。 赵秀云还待说什么,听见脚步声笑一笑,迎出去。 这个点是上工的时候,人回来得都挺快,苗苗抱着妈妈的腿,被团团围住,只觉得人人都想捏她的脸,讨厌得很。 禾儿向来不喜欢奶奶家的人,哪怕事情不大记得也是不喜欢,牵着爸爸的手不放。 各打过招呼后,方海目光逡巡,问:“方川呢?” 他妈李燕妮不甚在意说:“带对象去公社买东西,这不马上要结婚了。” 嗯?不是找媳妇吗,怎么就结婚。 方海虽然知道习俗,心里还是不大高兴,说:“三百块彩礼?” 敢情方芳刚刚说话,他听见了。 李燕妮瞪一眼女儿,心想你嘴倒快,说:“是,小王是知青,城里的姑娘,得有诚意才行。” 方海还真没看出她妈有这个嘴,能说出诚意的话来,一时被噎住。 女人心思多,看出他有意“找茬”,方二嫂撇撇嘴说:“那也得还在城里才行啊,一天挣不了四个工分,也就老六当个宝。” 大队挑媳妇,第一要紧是能干,四个工分,说出去跟笑话似的,当然,方川连这个都挣不到,他压根不上工。 方海再不懂人情,这个总是知道的,问:“他哪来的三百块?” 为什么这么问呢? 当初他结婚的时候给的彩礼那叫一个多,父母说比他几个哥哥多太多,不能这样一碗水端不平,所以都是他口袋掏出来的,现在倒有三百,叫人听了就生气。 说起这个,李燕妮还是有几分心虚,说:“他挣的呗。” 方二嫂这下是真确定,今天是真有人要收拾小叔子,妯娌几个交换眼神,纷纷开腔。 “咋挣的,去年他可是一天工都没上过?” “就是,义务工都是咱爸替的,不然他这么年轻能走吗?” “没见过着家,兴许是在公社有什么发财的好路子吧。” …… 赵秀云眼看方海额头都在跳,赶快打发孩子去外面玩,禾儿兜里揣着糖,她生来爱做老大,乍看这么多小毛头豪气万丈,说:“走,我们去玩。” 叫人觉得她又要闯祸的样子。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才刚坐下,方海已经拍桌子,问:“妈,说说呗,咋挣的?” 李燕妮已经记不太清老四的性子,但知道他不是那么爱计较钱的,一准是媳妇挑唆,没看现在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少了吗? 她狠狠瞪一眼四儿媳,说:“你媳妇当年要的彩礼还更多,人家小陈说了,都带回来。” 这是又要说她娘家的事,赵秀云都听腻味了,一句话不说看方海。 要说男人啊,心里有你的时候,护得严严实实的。 方海说:“我挣的我给的,爱带不带,老六挣了个屁。” 别说他太看得起自己,八成都是他寄回来的钱,父母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全填在这上头。 李燕妮转换态度,说:“就剩老六没结婚,我也不让你们掏,你爸走之前就盼着这事呢。” 说得好听,不让掏,方海又不是傻子,他还有个精明媳妇,问:“行,那妈不如跟我们说说这钱都哪来的?” 他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清楚,手指在桌上敲,正僵持着,方川从外头哼着小曲进来,“哟呵”一声惊喜道:“四哥回来啦。” 赵秀云这么大个人坐着,他愣是不闻不问啊。 方海火全冲着他去,说:“没看到你四嫂吗?” 方川勉勉强强打招呼,赵秀云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说:“还是你哥有面子,我进这门小十年,这是第二回听你叫。” 得,什么都别说了。 谁也没料到方海会忽然动手,他本来就不是个会讲理的,结结实实一顿揍,哪有上来拦的,只有拦着妈/婆婆不叫过来的。 李燕妮是真心疼,一个劲哭男人。 “你走得好早啊,留我一个人被这些不孝的东西欺负……” 一套一套的,赵秀云都想给她拉二胡。 这刚回来就闹这出,关着门都挡不住的热闹。 方海什么体格,打十个方川有有余,要不是亲弟弟他能下死手,最后踹一脚说:“我看你能干得很,都能自己挣钱了,那以后就你养着妈,用不上我。” 这话一出,家里七成便宜是方川占,倒还有三成能分给剩下几个,急得都快跳脚。 方海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时不知道说两句什么狠话。 赵秀云把历年的汇款单往桌上一摔,说:“三千一百二十七,我就想问问,这钱都花在哪?” 方大嫂进门最早,说:“你少瞎说,我们哪里见过那么多钱。” 还千,谁家存个百来块都了不得。 就是方海,自己不算都不知道吓一跳。 赵秀云知道全家上下都不识字,每回读信,去信用社取钱都是方川,一笔一笔念出来,说:“算账你们总是会的吧?” 哪怕算得慢,出来的数字总是差不离的。 方二嫂第一个矢口否认,说:“不可能。” 她家三代人垒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当然觉得不可能。 赵秀云笑着问:“阿婶,这钱你总是见过的吧?” 约莫是见过的吧,李燕妮自己嘴唇也在抖,她其实没细算过,而且方川拿给她的根本没这么多,那剩下的钱都去哪了? 她眼神一飘,赵秀云就知道,说:“看来阿婶没见过。” 好家伙,合着都在方川那吗?他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赵秀云又问:“为了过年,额外寄五十块给阿叔阿婶添东西,有收到吗?” 方家拆信拆包裹都是李燕妮一手包办,再分下去,但大家也都会打听,五十块钱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方二嫂第一个不干,说:“行,阿叔下葬的时候还一家出五块钱,敢情人家有着钱。” 场面乱哄哄闹腾腾,气得方海又踹一脚方川,就是这么个祸害东西。 方川惨叫着说不出话,方海一下子觉得特别没意思,只想调头回沪市,半响还是说:”以前寄的就算了吧,既然老六要结婚,养老的事也该正经说。“ 本地规矩,结了婚的儿子搬出去住,一直到所有孩子才成家,父母的责任尽,可以颐养天年,这时候就该商量养老的事。 如果是按规矩,是一个老人每年要三百斤粮和三十块钱,几个儿子均分,都挺穷的,这样日子已经能过得很不错。 来之前夫妻俩已经商量过,本来说好的是给五十,但方海现在是气上心头,说:“粮就不寄了,每年三十块我们出。” 算起来还是他吃亏,可这钱比以前少太多,嘟嘟囔囔地大家都不太满意。 赵秀云也不是泥捏的,说:“当心我一分钱都不拿。” 自打她随军,寄回老家的钱是越来越少,这种事说是规矩,其实是凭良心,一下子都不敢开腔。 只有李燕妮一个人嚎着,方海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他始终觉得人生父母养,不想闹得太僵,赵秀云索性说:“阿婶还是想想看,以后老了吃谁的喝谁的吧。” 上了年纪的人啊,最怕这一句,李燕妮又不傻,还知道养老靠老四,鼻涕眼泪一擦说:“我命苦啊!” 又要去扶她的宝贝儿子。 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方海连跟兄弟说话都不耐烦,沮丧觉得自己这辈子挺没意思的。 赵秀云觉得他不对劲,递个眼神过去。 方海只是沉默。 他不想说话,大把有人想跟他说话,左邻右舍都来看,这个请吃饭,那个请喝酒。 赵秀云索性拿了钱给几个妯娌,说:“嫂子们帮忙买点东西,做个饭吧。” 这种时候,又都是一家人,没有不应的。 等禾儿带着一帮娃娃头回来,家里已经摆起小宴,兴奋地问:“谁家娶新娘子吗?” 她倒是会跑,衣服上一层灰。 赵秀云无奈给她俩拍拍说:“不许乱跑。” 禾儿吐舌头嘿嘿笑,在妈妈的示意下去找爸爸。 故乡 故乡 禾儿不懂爸爸为什么不高兴, 她再机灵也是个孩子,但她有自己的法子, 语气夸张地说:“东东他们在放牛, 那么大的牛呢!” 边说话边比划一个大大的圈。 苗苗配合“哞哞”叫两声。 真是谁看都可爱。 方海摸摸孩子的头说:“又不是没见过牛。” 当然见过呀,禾儿双手叉腰,有着小姑娘的娇蛮说:“可我没有摸过, 我刚刚还摸了一下。” 是东东家的小牛犊, 不是很高,有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舌头老长。 方海一向觉得女儿胆子不够大, 去动物园都不敢摸大象鼻子, 有些好奇说:“你自己说要摸的?” 禾儿一时失语, 不想跟爸爸说是“你们城里人肯定不敢”的激将法, 挺起自己的小胸膛说:“对, 我现在就是这么勇敢。” 苗苗歪着头,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但没说什么, 摆着自己的小手说:“我不勇敢。” 大家都是冲着方海来的, 也没给他们父女多少说私房话的时间。 问的问题有的正常。 “沪市大不大?” “是不是人都有钱着呢?” 有的一听就叫人不想答。 “你现在一个月能挣两百吧?” “你见过大领导吗?” 方海倒是想, 再过十来年他也许有机会到11级, 反正现在他只是14级, 工资堪堪一百五,说实话, 三千块钱对他来说仍然很多, 但又不是那么多, 起码榨干老方家是拿不出来,既然拿不出来, 追着要又有什么意思,全当买断吧。 至于大领导,还真敢问,他要是能立一等功都没机会,因为多半是没命的。 还有更荒唐的。 “你现在也是领导了,能给我们狗子弄个排长当当吗?” 以为排长是路边大白菜啊?那是转干第一步,鱼跃龙门的开始。 方海都不知道请这些人吃饭做什么,看向媳妇。 赵秀云从厨房出来,拉他到院角说:“几位伯公都在,太叔公我也让人去请了,在的都是姓方的,要说清楚就更干脆些。” 哪怕是解放后,老家这块地方还是只看宗族礼法,不管什么事都得有长辈见证。 反正到时候也要请人吃饭的,索性今天办起来。 方海越想往上升,越是不要有名声上的瑕疵,一句话都可以杀人,起码得做到有理有据四个字。 没有别的,就是一打汇款单都够人看的。 乡下地方,别说三千,哪家掏得出三百都是巨富,当年划成分队里连个中农都没能找出来。 二伯公算盘一打,算出数来,大家面面相觑,早知道方海富,没想到这么富。 方海按媳妇教的说。 “我十六岁去当兵,今年正好三十二,爸妈养我十六年,我养他们十六年。这笔钱花哪了,花多少,我都不问,但是从今往后,只有每年三十块的养老钱。” 大家都被三千糊了眼,觉得他这么说不过分,郑重写了纸签名。 有长辈见证,比法律更有约束力。 方家老大方江要做爷爷的年纪,还惦记着借娶孙媳妇的钱,老大不愿意。可惜这种事,从来也轮不到他们做主。 连他妈跳脚都没用,几位伯公最讨厌女人插手。 赵秀云眼见这件事解决,才叫开饭。 仓促得很,一桌只有那么三两片肉,也够大家吃的,这时节都这样。 禾儿哒哒找妈妈,问:“我们坐哪里呀?” 在沪市,如果阖府统请的话,座位都是要听安排的。但老家开席有开席的规矩,女人小孩不上桌,赵秀云本来想给孩子蒸鸡蛋羹在厨房吃,比跟那么多人抢着吃好。 她还没说话,孩子二伯母已经说:“小孩子哪有上桌的。” 禾儿反手一指,问:“那兴旺哥哥为什么可以?” 在她的理解里,所有没结婚的都叫小孩子。 方二嫂语气平平,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说:“他是长孙,怎么能一样?” 长孙是什么? 禾儿看向妈妈。 赵秀云突然觉得这话不大中听,问:“你想在厨房吃,还是跟爸爸坐着吃?” 她自己是不想去外面吃的,都是大老爷们,烟味她闻不惯。 禾儿生来有一种逆反心理,登时说:“跟爸爸吃。” “行,那你们俩去吧。” 方二嫂瞠目结舌道:“女孩子怎么能去?” 没有这规矩。 赵秀云笑笑说:“我花的钱,就这规矩。” 方海坐的是主桌,在座的都是长辈,位置已经排满,他看到孩子有些惊讶,环顾四周说:“你们跟妈妈坐吧。” 说完自己愣一下,喃喃道:“咦,你妈妈呢?” 他一下午心情都不大好,老家有什么规矩更不知道,这会仔细一看,哪有什么女客,问:“妈妈呢?” 禾儿手一摊说:“妈妈想在厨房吃。” 像是孩子妈妈会说的话,方海抱着小的,说:“禾儿你找个凳子坐爸爸旁边吃行不行?” 要是赴宴,就是失礼,不过自家的无所谓。 禾儿哒哒跑开,二伯公满脸不赞同说:“方海,女孩子怎么能上桌呢?” 方海眉头微蹙,不想跟长辈起冲突,只说:“我们家可以。” “哪有这样的规矩,你媳妇挑唆的?” 不管什么事,最后都是媳妇挑唆的,他妈刚刚也是指着他媳妇骂。 方海表情肃下来,说:“我们家我说了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连苗苗都知道,爸爸说的不算数的,心里小小质疑一下,看姐姐抱着把竹凳子回来,问:“爸爸,可以吃饭了吗?” 不爱吃饭的孩子都喊饿,方海心疼得不行,赶紧请长辈动筷子,汤拌饭叫她吃。 没有一样叫长辈看得惯的,年纪最大的太叔公说:“你这也太惯孩子,哪有男人管的,你媳妇呢?” 方海这会是回过神来,想想他媳妇下午忙,正好是该歇歇的时候,说:“吃饭呢啊。” 不吃饭还能干嘛? 诸位长辈被他噎一下,纷纷摆架子。 “不像话,她到现在也给你添个儿子吧?” “老赵家这一窝,是真没个好的。” “孩子丢给男人,得亏她吃得下。” …… 一句好话也没有,这饭吃得,真是膈应啊。 方海能堵回去的都堵回去,尤其是“我就这俩姑娘,谁爱生谁生”引起讨伐。 二伯公拐杖咚咚响,气得快背过去,说:“你爸能死得瞑目吗!还七七!” 都没人能顾得上吃饭,轮流讨伐。 厨房里对着赵秀云的也不示弱,李燕妮看着这个儿媳妇,当初她就知道,长得太好,谁的魂不被勾走,现在好啦,勾得他们老四绝后啦! 她以后怎么去下面见列祖列宗! 污言秽语一句接一句。 赵秀云浑不在意,说:“反正家里是我管钱。” 就这一句,还有什么拿捏不住。 方三嫂语重心长劝:“你别犯傻,让老四还是去看医生,有病治病,没有儿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海“不能生”的秘密果然不是秘密了,只怕他听到更要跳脚。 夫妻俩内外被围,赵秀云也有好主意。 左一句:“家里我管钱。” 右一句:“我听男人的。” 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这么答。 方海答以倔强,硬邦邦三个字曰:“我偏要。” 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禾儿现在已经不稀罕听爸爸妈妈这些话,吃完自己的饭跟人出门抓萤火虫。苗苗不喜欢吵,不喜欢人多,哒哒跟着姐姐跑。 留下焦头烂额的爸爸,和不动如山的妈妈。 车轮战似的,对战老方家亲戚五代人。 口水都说干了,天黑得透透的才散。 孩子已经止不住困意,擦过身子,姐妹俩靠墙挨着妈妈睡。 赵秀云给孩子掖被角,倒完水的方海进屋锁上门,觉得自己嗓子都是哑的,说:“这些人怎么都这么烦。” 生不生,生几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一肚子封建糟粕,还来给他这大好青年上课。 赵秀云好笑道:“这下看你还想不想退休回老家住。” 这事还是前几个月方海提过一次,故乡在他脑海里全是美好的一面,完全不记得还有这些错杂的人际关系。 他也是机灵一次,说:“你故意的?” 故意叫这么多人到家里,让他体验什么叫“民风淳朴”。 赵秀云供认不讳道:“谁让你憧憬太多,当然也不单是为这个。” “你爸走的时候你不在,礼仪上就缺,总得补一场,养老的事也得长辈做见证。” 乡下就是这么些规矩,既然到地方,能遵守的赵秀云都会遵守,因为于她无害,做不到的就没办法。 还有些幸灾乐祸说:“明儿你‘不能生’的事会传遍街头巷尾。” 男人的“问题”,话都这么多,万一是女人,还生活在这里,方海真不敢想会怎么样。 什么美好退休生活,他已经不想了,暧昧凑近媳妇说:“你知道我能不能生就行。” 偏偏在“生”字咬重音,怕人家听不出来啊? 赵秀云捶他说:“老实点,姑娘还在呢。” 方海无奈叹气道:“我知道。” 想到接下来的十天都是这么睡,他愈发想念沪市,说:“我已经没法做老家人了。” 气死 气死 要说方海打方川, 是几乎看不到伤口,偏偏他在屋里嚎得跟死了妈似的。 赵秀云一大早隔着屋都能听见, “呸”一口说:“娇贵成这样, 没完了还。” 方海偷笑道:“是打得挺重的,就是看不出来而已。” 赵秀云很是震惊,问:“这是什么功夫?” 练起来难得很, 对力量掌控的要求很高。 方海给她比划, 说:“像这一下,你看着怎么样?” 轻飘飘的, 蚊子都打不死。 赵秀云嘴唇微翘说:“不怎么样。” 还是同样的力道, 他拍在床板上, “咚”一声, 禾儿鲤鱼打挺坐起来, 眼睛东看西看。 方海本来是想炫耀一下, 把孩子吵醒,咳嗽一声说:“该起了啊。” 这还不到六点,赵秀云看一眼手表, 说:“这么早做什么?” “不是要上山吗?” 七七上山祭拜, 只要男丁, 赵秀云以为他不知道, 说:“女孩子不去。” 有这功夫, 不如多睡会。 方海正是知道,说:“我还偏要带她们去。” 春寒料峭, 那一片还都是祖坟, 阴气重得很。 赵秀云是不大乐意, 架不住禾儿听见“山”这个字,一下子就清醒。 大声说:“我马上起床!” 得, 这下没什么说的,赵秀云把小的也摇醒,给她俩扎好辫子,一件又一件衣服套上,才满意地说:“洗漱去吧。” 蹲在屋檐下。 方芳早起喂猪,看他们也起得这么早,说:“天还没亮呢。” 不是都说城里人八点上班吗? 赵秀云给孩子挤牙膏,说:“你四哥要上山,早一点的好。” 也不知道是什么习俗,得赶在天大亮前下山。 方芳心想,那起一个人就行,怎么都起了? 但她是外嫁女,这些事不归她管,手一擦说:“我给你们盛早饭啊。” 她嫁的人叫陈知青,文绉绉的,不大会干活,家里又帮不上什么忙,队里人都笑话是半个倒插门,但夫妻俩的感情挺好的。 陈知青还给媳妇盛饭端碗。 以小见大。 赵秀云跟这位妹夫挺有话说的,人家是正经高中生,还是沪市人,连方海都能跟他聊起来。 早餐有沪市小点,特意带回来的。 陈知青吃一口说:“多少年没吃过这个味了。” 贵,他们过得也不富裕。 禾儿半碗玉米糊糊下肚,后知后觉说:“好烫。” 一点一点烧起来的感觉。 又说:“姑姑做饭好好吃。” 她嘴甜,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夸得天花乱坠,叫人一眼就喜欢。 方芳从前没怎么见过这两个侄女,一直跟着妈妈住公社,只有逢年过节那几面,现在仔细一打量。 美人坯子生的小美人,眼睛都是圆溜溜的,大的小脸尖尖,小的像个小包子,衣服是簇新,说话也大方。 得爸妈有福气孩子才有啊。 方芳心里叹息,对上男人的眼神,释然地笑,她也得偿所愿,挺好的。 赵秀云不禁用陈蓉蓉老是调侃的那句话说:“这儿还有人呐。” 方芳是个爽利性子,说:“我四哥眼睛都快黏你身上了。” 说笑着,兴旺过来催说:“四叔好了没?” 方海碗一放,给孩子擦嘴说:“好了。” 赵秀云不放心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上山,尤其是禾儿,放下碗也要跟。 哪有女人孩子去上坟的,方芳嘴唇动动,到底没说话,反正娘家的事从来没她说话的份。 方兴旺有点怕四叔,长得就很凶的样子,没敢说什么,一行人在路口汇聚。 方江很有做大哥的架子,问:“老四你干嘛?” 这又不是去踏青,还带一家老小的。 方海从昨天领悟到一件事,只要他先破罐子破摔,那他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面色如常道:“还不走吗?要迟了。” 谁跟他说这个,方江挥挥手说:“不行不行,快让你媳妇带孩子回去。” 方海也爽快,朝着山的方向鞠躬说:“行,那你们去吧。” 这又是哪一出? 方□□着脸说:“啥意思啊你。” 方海从从容容说:“意思是要么我们全去,要么都不去。” 反了他还,这是仗着自己有出息,都不把祖宗放眼里了! 方江是长子,打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弟弟妹妹都要听他的,在家一向有威信,觉得哪怕方海有本事也一样,放话说:“行,那你就别去。” 在乡下,如果不被允许祭拜是大事,意味着这人某种程度上被驱逐。 赵秀云可不能忍,说:“路就开在那,各走各的呗。” 方江不敢骂弟弟还不敢骂她吗? 当即说:“哪有你说话的份!” 赵秀云本来不爱计较这些,毕竟方海的僧面摆着,这会笑得诡异,说:“大哥对债主都这么说话的吗?” 什么债主? 方江犹自强撑,说:“不就几块钱嘛。” “二十一,大哥准备什么时候给?” 方江感觉自己是被甩了一耳光,说:“行,几块钱的事,一家人的情分都不顾。” 一家人? 赵秀云说:“相互帮助才是一家人,我可没见你们帮过方海什么。” 伸着手要的倒不少,还嫌不够吃。 扯这些,都是耽误时间,赵秀云拽着孩子先走,说:“路不是你开的,我想去就去。” 老方家的祖宗,她还不想拜呢,非要惹她,那谁都不要好过。 反正提起钱,说话该小声的不是她。 其他几个劝着方江什么,尤其是老三方湖欠得最多,急得不得了说:“她昨天都没提这个钱,我还松一口气呢。” 老四还留一份情,做媳妇的可不会,好端端非惹她做甚。 方江大声嚷嚷说:“那是老四的钱,又不是她的。” 女人哪有钱,不都是男人挣的,他们老方家的才对。 偏方海耳朵尖,应得响亮说:“我的都是我媳妇的。” 林子里树多,还有回音。 这个点上山干活的人不少,都听得分明,恐怕下午就要传他怕老婆。 “不能生”的男人怕老婆,也算有理有据。 赵秀云拦住孩子的手,说:“方青禾,给我安分点!” 老家这片全是山林,树高草高,跟沪市那种娟秀风景可不一样。 疾言厉色,禾儿怯怯收回手。 要换解放前,七七还得讲道士念经,这会全免,大家连纸钱都不烧,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就行。 赵秀云在娘家婆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上山磕头。 方江跳出来又拦,说:“你们不能磕,咱爸会死不瞑目。” 这种名头,赵秀云不想背,她只觉得无语,好像人家多爱磕头似的,她亲爹妈都没给磕过,正好说:“不磕就不磕。” 这种事,真是求她她都不乐意。 不过到底来了,看在孩子爸爸的面上,她还是带着孩子鞠个躬。 方海也不强求,兄弟几个按次序磕完,就到长孙方兴旺。 他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不过不像他六叔那么着急,他底下堂弟亲弟十来个,挨个磕完,一大帮人赶在天大亮下山。 才进老宅门,李燕妮扯着嗓子喊:“孩子他爸啊,快睁开眼看看老四这个不孝的东西吧,他这是想让你下地狱,想把我气死啊!” 这帽子扣的,真是烦人。 方海的灵魂经过昨天好像升华,长辈眼里他已经是顶不孝的人,上有负于先祖,下有愧于国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都是些他不爱听的话。 人呐,听第一遍会愤怒,第不知道几遍只会平静。 方海这会就很平静,说:“没事,您要气的事还在更后头。” 不会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吧?他还有不少帐要跟方川要回来呢。 土匪夫妇 土匪夫妇 世上人的共同点, 不计较的时候无所谓,绝情起来叫人打寒颤。 方海对方川这个弟弟也是。 人还在床上嗷嗷叫呢, 方海进他房间翻箱倒柜。 李燕妮只觉得不好, 要拦又拦不住。 余下兄弟几个都跟进来看,看着一件一件找出来的东西,脸都发青。 的确良、牛皮鞋、灯芯绒、军大衣、手表…… 老方家兄弟六个, 每人有一栋五间大屋的土砖房, 别看是土砖,林林总总下来也得小两千。 方海寄回来的钱多半花在这上头, 他自己也知道, 花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 还要扯皮想着怎么拿回来绝无可能, 到底几分兄弟情, 他当年心甘情愿, 只当自己吃大亏。 盖房嘛,还算有用的花法,他也不计较, 可是拿来锦衣玉食就不行。 这事还是方芳偷偷摸摸跟四嫂说的, 说有一次在路上看到弟弟, 穿得跟在家完全不一样, 她都不敢认。 赵秀云自己也回忆起来, 方川回回在公社晃悠,都穿得人模人样的。 看来是还知道心虚两个字不怎么, 在家还装着样子。 这会是装不下去。 方川都不敢嗷嗷叫了, 觉得一个哥哥给自己一拳, 今天就小命休矣。 李燕妮是知道儿子有多少东西的,平常也帮忙藏着掖着, 晒衣服都躲在房间里,这会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不就是几件衣服。 老四媳妇孩子都穿得光鲜亮丽,弟弟穿一穿怎么了?一准是她挑拨的,坏心眼的东西。 李燕妮不敢细想,越想越慌,只能从心里先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方海眼神沉下来,他几个哥哥已经按捺不住。 方江是长子,按老规矩家产他该拿大头,他知道他妈偏疼弟弟,但他爸在的时候是更看重他,没少贴钱。 他隐秘享受这份偏心,洋洋得意,这会曾经的得意全打在脸上,今天本来该对亡父的思念之情烟消云散,咬着牙说:“老六富得很啊。” 就这穿衣打扮,没有三五百块下不来吧。 方川每次去取钱的时候,都会扣一部分下来,有时候是三五块,有时候是十来块,反正家里只有他识字,这活他妈也只愿意交给他。 他是个要面子的,宁肯不吃大鱼大肉,也要买好衣服,这些年下来很是攒一柜子,只说自己跟朋友倒腾东西换来的钱。这种事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妈信以为真,一直帮他瞒得死死的。 可经过昨天,李燕妮哪里会不知道,到她手上的钱就是不够数的,难怪觉得老四给的钱越来越少。 但再知道,她也得帮老六扛着,说:“你们还嫌人家王知青彩礼高,这可都是她送的啊。” 李燕妮自觉这个谎高明,其实一戳就破。 方二嫂第一个冷笑说:“她要有这本事,就不会去年工分不够,差点饿死了。” 这随便哪一件,拿出去都是一二十块钱,糊弄谁呢。 李燕妮瞪一眼这个儿媳妇,还是犟嘴说:“就是她送的。” 方海都懒得听,拎着方川的脖子领问:“你说。” 他另一手拳头捏起来嘎嘣响,方川牙根都在抖,但也知道不能承认,哆哆嗦嗦说:“我……我对象……送我的。” 方海也不犹豫,手掐在他腰间,也不知道多大劲,嚎得又是响天动地。 李燕妮要去拦,又被几个儿媳妇抱住,她气得手乱挠,赵秀云躲在边上“嘶”一声,这下要换她,指不定得破相。 方川搁战时估计也是个软骨头,没能撑多久就招。 方海想,他头回做这种的事的时候才几岁?可见打小就是歪的。 没救了。 方海咳嗽一声说:“秀云,你算算这些值多少。” 旧衣服还是值钱的,乡下就没有“旧”这一说。 他难得叫一次名字,赵秀云还愣一下,扫一眼说:“卖的话估摸着也要四百,手表的话八十吧。” 这才四百啊,方海还以为能多弄点,惋惜之情可见一斑。 赵秀云也觉得挺可惜的,东看西看,一把掀开床褥子,说:“果然藏钱了。” 方川还真跟几位朋友在倒买倒卖,不过都是小打小闹,好不容易攒两百,想娶媳妇的时候风光风光,这会急得叫道:“我的钱,那是我的钱!” 哟,还以为嘴打坏不会叫了呢。 赵秀云快速把钱数一遍,说:“你欠我一百六十七,连本带利收你两百啊。” 方江几个本来蠢蠢欲动,听见“带利”两个字脚又缩回来。 李燕妮嚎着:“亲兄弟,怎么还能要利息呢!” 也没人管他,方海又捶两拳,抱着一堆衣服走了。 这时候大队人布票难得,谁也不管是新衣服旧衣服,只要不是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就行。 放出风声,家家都来“换”。 赵秀云数钱数得高兴,只觉得这趟回得太值,说:“等从我娘家回来,说不准咱家就有电视了。” 她娘家才是真的金窝窝。 她等着盼着,终于盼到星期天,没办法,她外甥老王家的人都是职工,不好都请假啊。 星期天这天,赵秀云特意请几位嫂子不去上工,方二嫂以为自己是听错,挠着耳朵说:“你说你要去娘家干嘛?” 赵秀云耸耸肩说:“要东西。” 这话多新鲜啊,自古做姑娘的都爱贴娘家,尤其是她赵家姑娘,还能有往回要的时候? 赵秀云也不想解释,意有所指道:“反正我要是能发一笔,有些小钱我就不想管了。” 什么小钱? 方二嫂想到自家欠的十八块,精神抖擞起来,说:“没问题,看我的。” 又不安道:“我叫你二哥也别去上工吧。” 就是一天十个工分,怪让人心疼的。 赵秀云有“助手”,说:“不用。” 她只带方海和几位妯娌,站在村口的树下等人。 王成高二伯老远就看到她,挥挥手,他这回是把全家的人都叫上,壮丁三四十个,没叫成高、成天来,娘家舅大,传出去外甥打舅舅不好听。 一行人浩浩荡荡,赵秀云领路,指着自己娘家门说:“就这家。” 老赵家远近闻名的不上工,偏偏盖起红砖房,赵秀云是连砖都想扒拉掉,土匪一样满屋搜。 都是一个大队的,她妈李红芳好几天不见闺女回娘家,已经满世界抱怨生个“白眼狼”,这会看她这样,恨不得没生过。 赵秀云姐夫王建国是老王家哥几个里最小的,有一条腿是几个哥哥小时候没看好坏的,人性情一直有几分古怪,上上下下都偏疼他得厉害,眼见三十的时候说要结婚,一家人是喜得不行。 当年赵家狮子大开口的彩礼,如今方圆百里都少见,他们也给了。 婚后也尽力给弟妹弄了工作,没别的,就盼着弟弟能过得好。 谁能想到这些年,弟弟过得不怎么样,弟妹娘家倒是个个衣食无忧。 老王家早就忍不下去,和赵秀云一拍即合。 别的不说,看见什么值钱拿什么,见哪个男的打哪个。 赵秀云最知道娘家,什么房梁床底,全叫她搜出钱来。 动静这么大,大队长当然要来看,乡下人团结,不管怎么样,都像是要跟外来人打起来,之所以没动手,是顾忌方海这个团长。 赵秀云凑过去跟大队长说:“九叔公,领头的可是县粮站站长啊,我姐夫亲二哥。” 大队长心里咯噔,粮站可不是他得罪得起的,往年他交粮也见过几位领导,这会眯着眼睛看,说:“不是正的吧。” 副的他也得罪不起啊。 赵秀云笑笑说:“上个月刚升的职。人家就是来拿回自家的东西,您带人歇歇吧。” 自打老赵家姑娘带着娘家过得风风火火,满大队都盼着也能生个漂亮女儿,可惜没这个命。 多少人心里嫉妒得很,巴不得看他们倒霉,这会大队长说不动,大家也就站着看。 好事的都趴到墙上了。 不看不知道,老赵家巨富啊! 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手表…… 也就是大队不通电,不然还能有更多。 李红芳哭天喊地骂姑娘,王成高二伯说:“打今儿起,我要是再在县里看到你们家哪一个,就别怪我不客气。你们家要是多点什么,我还带人来!” 他就是有这本事,不想用的时候可以不用,要不是顾忌弟弟,早八百年就动手了。 这回反正是出口恶气,还想,弟弟就当不要了,把侄子侄女看好就行,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李红芳没少听闺女吹嘘婆家,更知道他的本事,哭得都快背过去,只逮着赵秀云这个女儿骂。 赵秀云方才数一下,娘家居然攒着一千块钱,听了不痛不痒,还有些好笑说:“你不是说,彩礼你收,我以后生是方海的人,死是方海的鬼?既然这样,我们方家的钱,当然还是得回方家。” 她反正有方海撑腰,队里姓方还是大姓,她怕谁?她谁也不怕。 高兴得眉开眼笑的。 王成高二伯带来的人谁手也没空着,连桌子都想扒拉走,寻思回去一卖,少说值个两千,大家都很满意,恨不得再有下回。 回家 回家 下回肯定是没那么快的, 最起码赵秀云觉得三年五年恐怕不会再有回老家的机会,上火车的时候又有些感慨说:“怎么觉得日子过得这么快。” 半个月探亲假, 扣掉路上正好十天。 方海倒有其他见解, 说:“可能你过得太满了。” 可不满嘛,走亲访友,打架斗殴, 一点没耽误。 他心疼看着媳妇的脸说:“你大姐下手也太狠了。” 当然狠了。 赵秀丽闻讯赶回娘家, 简直是家徒四壁,哪个都是她不能得罪的, 只能捡妹妹这个软柿子捏。 赵秀云也不是好欺负的, 姐妹俩当场打了一架。 她摸摸自己嘴角的伤口, 说:“她也没占便宜。” 岂止是没占便宜, 方海把人拉开的时候, 大姨子那脸都没法看, 一道一道的。 赵秀云也是在意容貌的,看着浅浅的印子,说:“希望不会留疤。” 她老看老碍眼, 别过头不去看窗, 疲倦靠在车窗上。 回家一趟, 她比打仗都累。 方海给她揉揉肩, 说:“咱们是明天到沪市吧?” 按说是, 不过火车从来没怎么正点过,不是这里耽误就是那里停一下, 也是现在天气还行, 赶上大雪封山的天气, 方海还说呢。 “在东北的时候,有一年火车就停在半道上, 停了七天,大家饿得都快捡树枝吃了,还冷。” 赵秀云只盼着这回能顺顺利利的,他们是咬着假期回来的,要是晚太多可就销不了假,她还好,部队的纪律可不行。 夫妻俩对老家的感情都很错杂,对孩子来说可就简单了,禾儿念叨自己的新朋友,斩钉截铁说:“等我到家,我要给东东写信。” 赵秀云也没说什么,任她叽叽喳喳,说:“行啦行啦,你都念叨一路了。” 小麻雀似的,听得她脑壳疼。 苗苗是惦记着那只小黄狗,问:“妈妈,我们可以养狗吗?” 乡下的狗都是散养,给口剩菜剩饭吃就行,一般职工院、家属院这些地方是不让养的,住得太近,怕吵到邻居。 赵秀云只能一口回绝说:“不让养的。” 她也没那功夫管。 苗苗噘着嘴有点失望,不再说话。 方海说:“营地有几条黑背,下回爸爸带你去看。” 苗苗当然知道营地有狗,可是它们都长得黑漆漆的,连眼睛都很吓人,不像小黄狗,只有小小的一只,还会吐舌头。 她小脸皱巴巴地说:“不敢看。” 要说野狗还有叫人不放心的地方,部队的那是训练有素,绝对不会咬人的。 方海卖力跟女儿解释,怎么解释都没用,小丫头还是苦着脸,他正想回头叫媳妇帮忙说两句,一看人已经睡着,这得困成什么样。 他跟孩子比手势,说:“妈妈睡着了。” 禾儿赶快捂着嘴,知道自己的话最多,拿出花绳来,跟妹妹一起玩。 姐俩静静玩着,方海半眯着眼也休息,听见动静猛地睁开眼。 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脸歉意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走错了啊。” 回程还是软卧铺,查得严,隔几个小时查票查介绍信,方海虽然觉得是意外,还是警惕起来,换个方向挨着门坐。 车咣当咣当响,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晃了一下,赵秀云迷迷糊糊睁开眼,说:“几点了啊?” 她自己带着手表都给忘记。 方海抬手看,时间正正好,说:“要吃午饭了,我去打。” 赵秀云赶快跳起来说:“不行,你不能出去,我去。” 她这回“缴获”的战利品,全副身家可都在他身上,外头人来人往的,要是丢了怎么办。 方海敢拿自己的人头担保,要是有贼进身他都不知道,早八百年就回家种地了。 但赵秀云不信,说:“你要是拿出来数,忘记收起来怎么办?” 那么一大笔钱,方海又不是缺心眼,还拿出来数,觉得她平常挺聪明一个人,怎么这种荒唐话都说出来,无奈道:“行,那你去。” 火车上的饭菜真是没话说,赵秀云三个饭盒装得满满,小桌子都快摆不下,禾儿看到肉馋得不行。 这几天住别人家,也不好挑三拣四,方芳哪怕尽量准备丰盛,饭菜里都没多少油水,赵秀云顶多给孩子打个鸡蛋羹。 就是大人都快扛不住,更何况是孩子。 方海吃着吃着问:“你最后怎么把钱给方芳的?” 二十块钱伙食费,推来推去,都快上演全武行,赵秀云没能敌过身强力壮的小姑子,说:“我给她放枕头底下了。” 又说:“家里就那两床厚被子,全给我们盖了,他们一家可都是挤着睡的。” 方芳当年非要嫁知青,李燕妮赌气连嫁妆都没置办,那点家底都是几个嫂子们凑起来的。 那床被子,还是赵秀云送的。 她叹口气说:“陈知青人是不错,干活是真大不行。” 方海以前除了方川,最关照这个妹妹,家里头的一枝独秀嘛,当年还是他做主让嫁的,额外填一百块钱嫁妆,没让人知道,这会可以大方说出来。 说:“也不是太穷,就是舍不得花。” 房子家具,都是方海的,方芳打小能干活,一天八九个工分总是有的,陈知青下田不行,家务还是一把好手,家里再养两头猪,日子其实还凑合。 赵秀云想想也是,又说:“她还要送孩子去上学,当然得抠着点。” 嫁个读书人,方芳自己也想孩子更有出息,赵秀云最支持这个,允诺回沪市多给她寄点书过来。 这会还说:“我看方芳也是想读书的,怎么当初没让她念?” 只比方川大两岁,一起去上也行。 方海也自责,尤其是看妹妹跟着妹夫学写字,更觉得是供错人,说:“我那时候还没转干,每个月就五块钱,我妈说读书花费大,老六年纪正好,就送他去。” 他一开始也没多少钱,想想是这个道理,后来寄回家的钱多,哥哥们陆陆续续结婚生孩子,更没人提过这个。就是他自己也没多想过,哪里顾得上,跟一开始照顾老婆孩子一样,钱寄回去就算,具体怎么安排不知道。 叹口气说:“多寄一点吧,孩子能有出息就行。” 说来说去,还是自责,他还是应该多花点心思的。 赵秀云知道他忙,也是自己慢慢拼凑出来的,以前一出任务都是三五个月,哪里有时间管别的。 她从前偶尔的不满都因为理解都消散,也许喜欢就是有这么大的力量。 偷偷握他的手说:“不怪你。” 到家 到家 这一趟运气不错, 一路都没怎么停车,有时候山沟里一停, 都不跟你说怎么回事。 车顺利在一大早到沪市, 赵秀云下车的时候,生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方海更累,还以为挨家挨户送出去礼, 回来能松快些, 结果媳妇到处买特产。 不买还不行。 赵秀云振振有词说:“陈秀英从新疆坐七天火车都给咱送两斤奶干,咱们空手回家, 你觉得合适吗?还有……” 总之互送土特产, 在家属院是不成文的规定, 累也得背着。 说来奇怪, 赵秀云老家住二十六年, 沪市满打满算才两年, 这一刻居然有“终于回家”的感觉。 她一手一个孩子,挤上电车,又折腾一会才到家属院。 连门卫刘叔都亲切问候这一家。 “哟, 探亲回来啦?” 别看刘叔是门卫, 级别和职务是分开的, 他是立过大功, 脑袋里有碎弹片才退下来, 级别远在方海之上。 进进出出的人都最尊重这一位,早年是有名的战斗英雄。 老爷子子女都在外地, 只有他一个人住在家属院, 平常对谁家的孩子都跟自己家孙辈似的。 禾儿话多, 跟谁都叽里咕噜,有时候跟刘爷爷能说小半天。 赵秀云有回好奇听, 简直是鸡同鸭讲,刘叔耳朵也不太好,但人很倔,坚决要上班,反正门口有哨兵,领导就安排他做个出入登记。 这会禾儿又咕噜起来,赵秀云急着回家收拾,问:“苗苗,你跟姐姐在这还是回家?” 苗苗习惯地找到自己的小椅子,坐好小腿一晃一晃的。 刘叔话也多,有时候给她一把糖,叽里咕噜也能说特别久。 要不是不是双胞胎,赵秀云都疑心苗苗的话是娘胎里就被姐姐抢了。 她也不管,急匆匆回家。 半个月没住人,家里有一股土味,赵秀云把冰箱通上电,东西一样一样往里放,要送人的分做堆,拧破布到处擦擦洗洗。 方海甩甩手爬上窗台,内外都擦,夫妻俩连句话都顾不上说,埋头在家里蹿来蹿去。 午饭肯定是没法做,赵秀云去食堂打饭,一路上都是问候。 “小赵回来啦?” “秀云回来啦?” 家属院真是没秘密的地方,谁在干嘛都一清二楚。 她回来把饭菜往桌上一摆,方海忙着拧被子,说:“等会啊,我把这个晒上。” 从楼上往下看,花花绿绿都是他们家的被套床单。 也是趁着今天是个大晴天,晚上一准能干。 软卧铺上睡得好,大人孩子都不困,就是有一种疲惫感。 下午还有得忙,赵秀云打发孩子再出去玩,夫妻俩里里外外又忙活起来。 晚饭还是吃食堂,吃完才去送礼物。自打妇女工程队成立,家属院就不是闲人多的地方,都得晚上才在家。 到谁家都得唠几句,别看才半个月的时间,事情多着呢。 尤以陈秀英最为兴奋,她虽然嘴巴大,但也不是跟谁都说,就看中赵秀云守得住秘密,两个人最相衬。 陈秀英神神秘秘地说:“5号楼王家你还记得吧?” 她这一开口,赵秀云就知道有大新闻,心想自己聪明,把这放最后一家,顺理成章坐下来,越聊越兴奋,一看时间九点才说:“呀,我得赶紧回去了。” 回去带孩子洗澡,方海要洗衣服,都被她催着赶紧睡。 才晒过的被子暖洋洋的,有股淡淡的清香,赵秀云的舒服地在被窝里挪了挪,长舒一口气说:“还是自家舒服啊。” 方海大为赞同,他自己也品出来,说:“我回去是很受欢迎,就是太欢迎了,跟客人似的。” 一亩三分地里,就数他这个团长最了不起,大队人对“领导”这两个字的畏惧是天然的,可这种客气不会让他宾至如归,反而越发疏离。 方海不得不承认说:“我们恐怕没法再回去了。” 他少时离家,其实是奔着“衣锦还乡”这件事,现在想想,偶尔还几天也就行。 赵秀云困得很,随便“嗯”几句作为回应,模模糊糊间觉得不对,眼皮子都睁不开骂:“你是牛吗!不带累的。” 方海憋了半个月,力足得很,只差求她说:“明天不上班。” 恰好是星期天,还可以再休整,是怕火车延误,回来得早一点。 不过放假的只有赵秀云和孩子,她说:“你要归队。” 有几分纵容的无奈,到底拿他没办法。 只是第二天赖在床上说:“看,要早起还要晚睡。” 方海打个哈欠说:“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就他长嘴了? 赵秀云翻个身,给他一个背影。 赌气得可爱,方海把门带上,又去看孩子,果然都睡得四仰八叉的。 他给自己热牛奶,就着饼糊弄早饭出门。 赵秀云足足睡到十点,醒来都有点忘记今夕是何年的意思,茫然地看着窗帘漏进来的那点光,眨眨眼掀被子起床。 孩子还睡着,看起来比大人更累,其实在老家那几天都要疯了,加上主人家四点就起,根本没好好睡过。 赵秀云怕晚上睡不着,硬把人叫起来,都不知道这个点吃要不要叫早饭,只让随便垫垫肚子。 她要去公社买东西,摊开禾儿的作业本说:“自己看看会不会。” 这阵子肯定是上新课的,她抽出时间也给孩子讲了点,正好拿老师布置的作业验证一下,还是高明昨晚送来的。 别看每天没多少,加起来可不少。 禾儿难得愁眉苦脸,往书房一坐,背影都透露出萧瑟。 赵秀云带苗苗去买东西,骑上自行车。 孩子紧紧搂着妈妈的腰不放,路过小土坑的时候就嘎嘎笑,好像被颠这一下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赵秀云都觉得屁股疼。 为了省电费,她出门前把冰箱的东西都吃光,存粮也都拿去换全国粮票了,这会家里简直是空荡荡,跟没住过人似的。 得买的东西就不少。 得亏有自行车,赵秀云都快踩不动,回去的时候是推回去的。 已经过中午饭的点,禾儿本来想把饭蒸上,一开米缸空荡荡,看到妈妈回来就急着大叫说:“妈妈妈妈,家里进贼啦!” 什么贼? 赵秀云昨天可是把家里所有钱都数了一遍,一分都没丢啊。 她差点没被吓死,待知道是米缸的问题哭笑不得说:“家里没米,妈妈买回来了。” 哦,没米啊。 禾儿尴尬挠挠头。 赵秀云煮上饭,又翻她的作业,说:“错得不多,下午再改吧。” 一天不学,作业知道。 怕孩子耽误功课,下午,赵秀云花时间帮她学习。 玩野了心,屁股下面有针扎似的。 赵秀云气得不行,用力拍桌子说:“方青禾!” 孩子抖一下,抿着嘴不敢说话。 就说看了气不气。 赵秀云平复呼吸,说:“我再讲最后一遍啊。” 禾儿勉强收回心,老老实实地听着。 小孩子的皮就是时不时紧一紧。 还是早上学早好。 晚间,赵秀云跟方海说“进贼了”的事,方海忍俊不禁摸着孩子的头,又说:“咱家日子过得好啊。” 像他小时候,空着米缸过日子是常有的,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全家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一天只喝一碗稀粥。 赵家光景还好些,起码赵秀云比较有记忆的年纪,一天能吃两顿半饱饭。 那可是小二十年前,现在吃两顿饭的人家都是大多数的。 赵秀云还记得有一次吃肉,说:“数着吃的,一共二两,我吃三片,舍不得吃太快,还被我弟抢了一片。” 大的抢了一片,小的嚷嚷着不公平,也要一片,最后她就只剩一片。 她从前为这片肉还觉得感激,毕竟已经是村里难得的好日子,现在越想越荒唐,说:“我当时怎么没打他们?” 她年纪大,体力还占上风,小孩子打架父母是不管的,姐姐管弟弟天经地义,但一次都没打过,头回还是打孩子是外甥王成高。 打小皮得很,把好性子的人都气得牙根痒痒。 方海其实很难从王成高现在的样子窥探到调皮的痕迹,很是感慨道:“这孩子,懂事。” 懂事的孩子多半是被逼的。 赵秀云跟着叹气说:“他二伯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卖东西的钱他管着,按月给几个孩子,再好不过。” 她离得远,好赖能放心下。 也得亏还有几位靠谱的长辈,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方海越想大姨子越觉得糊涂,说:“她好好的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农村出身,嫁到城里的干部家庭,自己有工作,别的不说,简直是鱼跃龙门。 现在看着是还好好的,将来老了,娘家侄子再不成才,只怕还有大苦头,孩子肯定是不亲妈,能有多少心给养老是个大问题。 赵秀云也想过,说:“看我将来有多少能力吧。”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 她要是有钱,能帮着帮着,没有大姐,她和中间那三个没来得及留得下姓名的姐姐一样,连满月都活不过。 成绩 成绩 就像赵秀云预料, 从老家回来后的第一次数学单元考,禾儿只考了七十分。 是她上学以来的最坏成绩。 打放学, 她就赖在学校不敢回家。 王月婷的成绩一般, 七十分考过不少,加上她爸是个大老粗,识字不多, 不大觉得孩子一定要念书, 每回都是爽快签名字,偶尔考个九十分都是好成绩。 所以她没法理解好朋友的焦虑, 陪着在操场发一会呆, 眼见天沉下来, 说:“要回家了。” 家当然是要回的, 要是饭点不到, 今天说不定是两顿打。 禾儿赶紧背上书包跑。 孩子嘛, 哪有放学准时回家的,都是东溜达西溜达。 赵秀云收拾好要下班的时候,正好撞见女儿进院门, 喊她说:“又跑哪疯去了?” 年纪越大, 胆子越大, 野得更没边。 禾儿就想躲着妈妈, 偏偏被逮个正着, 强装做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挪过去说:“没有, 今天到我做值日。” 撒谎都不会, 上礼拜刚做过, 现成的猫腻啊。 赵秀云不动声色道:“行,回家吧。” 大概觉得她要挨打, 两个小伙伴三步一回头,目送她回家,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在。 赵秀云看了好笑,长着眼的只怕都觉得不对。 她顺路把苗苗接回来,钻进厨房开始做饭。 禾儿摊开作业本,背绷得直直的,边写边叹气,等爸爸进门凑上去,叫:“爸爸!” 声音压得低低的,跟做贼似的。 方海大觉不妙,眼睛一直盯着厨房门,半蹲下来问:“怎么了?” 父女俩说话活像跟地下、党交头,禾儿觉得自己考这分数委实说不出口,扭扭捏捏半天,才说:“我数学考了七十分。” 多少?七十。 说实在的,方海对孩子的成绩要求也不高,他自己在读书上就不算太开窍,觉得老方家的种多半是不能成的。 但孩子妈妈成绩好啊,盯得紧,考个八十都是一学期最多一次的马有失蹄。 这回是马蹄子彻底折了。 方海上回帮姑娘签考卷,那是夜里抱着媳妇干着急,想起来都苦不堪言。 可不帮吧,唉。 父女俩对视,叹口气。 禾儿攥着裤腿,神情可怜说:“爸爸,我下次会考好的。” 十有八九能行,可下次是下次,这次的打可逃不掉。 方海摸摸女儿的头,说:“我去看看妈妈啊。” 探探口风。 可惜啊,他一进厨房,媳妇就问:“密谋什么了?” 进屋大半天,磨磨蹭蹭才来厨房,生怕别人不觉得不对劲,做不了坏事的父女俩。 瞒不瞒呢,是个问题。 方海拿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心想考七十分的又不是我,怎么要我来开这个口。 但说真的,媳妇目光如炬啊,不当包公可惜了。 他咬咬牙说:“禾儿数学才考七十。” 赵秀云都怀疑自己是幻听,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忽略场景,还怪可爱的。 方海跟犯了错似的低头,奇哉怪哉,有他什么事? 赵秀云锅铲一扔,一字一句说:“方,青,禾!” 都忍不到吃完饭。 禾儿慢慢挪进厨房,乖乖巧巧伸出自己的手。 赵秀云还有一分理智,说:“考卷拿过来。”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难度的题目。 结果还不如不看,方海虽然不知道这题目什么水平,只看媳妇表情就知道不算难。 赵秀云脸色变幻,说:“你自己好好看看,都是该错的题目吗?” 心思都不在学习上,心歪了,分数知道。 方海接过锅铲,适时问:“这个菜放盐了吗?” 明知是打断,赵秀云瞪他一眼,说:“吃吃吃,你就想着吃。” 迁怒啊,方海觉得自己已经为孩子做最大的努力,端盘盛菜。 赵秀云仍旧愤怒,二话不说一顿揍,禾儿抽抽噎噎地吃饭,饭后还得抄考卷。 七十分要抄三遍,她还是第一次做这件事,本来就回家晚,加上原来的作业,一直到十点都还没做完。 本来止住的哭泣又续上,不敢放声大哭,比大哭更可怜。 方海看一眼手表,说:“太晚了,先让她睡吧。” 平常这个点早就睡得香甜,哪怕是大人都到点了,苗苗头一点一点,还死扛着要等姐姐。 哪里是罚她一个,是罚全家。 某些事情上,赵秀云堪称铁面无私,她对孩子或许纵容,可在成绩上执着,要说天生没有读书的筋也就算,强求什么都得不到,偏偏是有几分聪明的,做父母的难道要为一点心疼耽误她吗? 她一口拒绝道:“抄完再睡。” 好在剩下的也不多,赶在十一点之前一家子终于能上床睡觉。赵秀云锁好门再进屋看,两个孩子都睡得好好的。 她轻轻去掰孩子的手掌心,还留着被打的颜色,连休息都没有写了一晚上的字。 谁能比她更为孩子豁出命? 赵秀云坚信,读书能给孩子更好的路,她也好,方海也好,迟早要撒腿走人的。 她自己的人生,就是因为读书完全不一样。 给女儿掖好被角,她才回房间。 方海打着哈欠问:“睡了?” “睡了。” 赵秀云钻进被窝,这一眨眼又要雨季,早晚都没什么太阳,一股湿哒哒的味道,叫人不高兴。 她不像刚来的时候对下雨恐惧,毕竟沪市年头年尾没少下。 又翻了个身,赵秀云自然滚进男人怀里,问:“其实七十分也还行,是不是?” 方海想想,说:“还行,但禾儿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吓一跳。” 跟平常差得太多,连他都有点不相信,更何况是孩子妈妈。 赵秀云就是怕逼孩子太紧,说:“我有位太舅公,年轻的时候据说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当时还考科举,连考四次都没考上,最后疯了。” 疯了,还长寿,余生不体面叫人锁着,颠来倒去背些“之乎者也”的话。 方海想想说:“咱们家不至于。” 禾儿今天哭得再大声,明天还是紧贴着妈妈走路,这孩子,那话怎么说来的,知耻而后勇,自己都觉得七十分张不开嘴。 赵秀云居安思危,还是说:“我就想让她们都上高中。” 只要能上高中,就能分配工作,她还有隐秘的担忧,说:“我们后两届的同学,都回乡务农了。” 政策是早落实早好,所以她早早送孩子去上学。 这种事,就不多说了。 方海揽着她的肩,说:“会考上的。” 实在不行,买一份工作。 他盘算着一份正式工的价值,说:“多给孩子攒点钱吧。” 钱总是最有用的东西。 说到钱,赵秀云又精神,喜滋滋地说:“咱们现在有一千八。” 其中一千五,是从老家“抢”回来的。 这钱就跟白捡的似的,赵秀云每每想起来,都高兴得牙不见眼。 方海感受到她的喜悦,轻笑说:“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夫妻俩稍微讲几句,赵秀云又绕回来,说:“从明天起,我还是要给禾儿紧紧皮。” 尤其是最近,根本没有放学着家的时候。 管教孩子,从来是她说了算,方海应一声,说:“好,睡吧。” 军训 军训 赵秀云想给孩子立规矩, 那从来都是瓷瓷实实的。 禾儿一改常态,每天放学都到妇联办公室报道, 搬着小凳子一坐, 埋头写作业。 写完妈妈还有新的题目,不愁她没得写。 陈蓉蓉最近刚把儿子送到育红班,正觉得安安静静不习惯, 就来一个孩子, 可惜什么话也不说。 一看就是刚犯错,咳嗽都要憋回去。 大人问清原委, 总要说一句说:“孩子嘛, 一两次考不好是正常的。” 赵秀云想, 落在自己家是绝对不正常的, 笑笑没说话。 也不单陈蓉蓉这么说, 来来往往的人都这么说。 妇女工程队最后定下来由妇联张主任兼任队长, 两位副队长,赵秀云和陈秀英,又选四位小组长, 负责具体施工。 办公室来往的人就比之前更多, 报账的、领工具的…… 来的人多, 看到禾儿这样叹口气, 感同身受道:“我们家那个最近也是……” 没办法, 原来大家不上班,不错眼盯着孩子, 现在大家都忙, 那真是顾东不顾西, 孩子不是成绩退步,就是到处打架, 急得当妈的上火。 当然,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赵秀云琢磨着,家属院是营地的后勤,那妇联就该是家属院的后勤,为妇女们解决后顾之忧是很应该的。 她先去了育红班,商量能不能让大点的孩子们放学也来,家长可以交费。 王老师手一摊,说:“不是我不肯,是人手不够啊。” 育红班本来就缺老师,下到三个月的婴儿,上到七八岁的孩子都有,忙得不可开交。 不能强人所难,毕竟一个萝卜一个坑,赵秀云想着那就多挖几个坑。 但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一个岗位的申请流程就不少,又要报告,又要审批,紧赶慢赶都得一个月。 赵秀云先跟张主任说过,紧锣密鼓地安排开来。 还没安排好呢,家属院的孩子就闯大祸,起火烤地瓜没扑干,烧了隔壁大队半亩地的稻,粮食就是大队人的命根子啊。 大队领导谁也不找,就杀到营地去。 一听有人闯祸,赵秀云心里就咯噔一下,等知道不是自家的才松口气。 李师长为此很生气,正赶上快暑假,也不用什么老师,手底下叫俩营长,打算把全院的孩子练起来。 练得没劲,也就不闯祸。 满大院纷纷响应,其实不用报名,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参加。 禾儿经过不懈努力,好不容易在最近几次考试中重回巅峰,门门功课九十八,只等着暑假可以重获自由,听说每天早上要起来跑步练操,整个人跟苦瓜似的皱巴巴。 赵秀云今儿还正好炒苦瓜,给孩子夹一筷子说:“吃吧。” 吃了去去火。 禾儿苦大仇深地咬着,最后嘟嘟囔囔地说:“又不是我烧的。” 凭什么连她一起罚,小丫头可不服气。 赵秀云意有所指问:“你这几天跟王月婷嘀嘀咕咕什么?” 要说闯祸,还得数这俩姑娘,高明稳重些。 禾儿立刻不说话,嘴靠在碗边大口吃苦瓜,吃在嘴里,苦在心里。 妈妈怎么什么都知道,他们还没商量好呢! 方海无奈摇摇头,他本来也觉得叫姑娘去训练不合适,因为那俩营长他也知道,出了名的脾气硬,孩子恐怕有大苦头吃,这会只摸摸小的说:“要是很累,就跟爸爸说,知道吗?” 平常跟他跑个步都撒娇得厉害,更何况是正儿八经的操练。 禾儿大惊失色道:“妹妹也要去?” 她哪里是个能跑能走的。 准确来说,是能跑能走的都要参加。 李师长是下大决心,倒也不单为这桩,家属院的孩子不像大队孩子下地干活,空出的大把时间,全用在闯祸上,以前还有妈妈们管着,妇女工程队一成立,那简直是放飞的风筝拽不回来,事主找上门的哪只这一次。 必须要重肃风气。 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影响着所有人。 方海三令五申女儿不许开玩笑,搞得禾儿担惊受怕,头天要去参加的时候反复问:“爸爸,这样可以吗?” 怕孩子晒到,给穿的长袖,都是轻薄透气的料子,也没给扎小辫,利落的马尾巴绑在后脑勺,再一人背上一个小水壶,还别说,有点那个意思了。 赵秀云牵着两个孩子去,空地上稀稀落落不少人,一百多户人家,少说有三百个孩子。 反正就在自家院子里,赵秀云挨个摸摸孩子头,自己去上班。 工作到一半,就听到在喊口号。 往常营地的口号声也能传过来,但不比这个清脆,离得近。 李玉往年都是一放假就送孩子去乡下奶奶家,今年倒省心,拍手叫好道:“早该治治这帮孩子。” 陈蓉蓉家的坚强不到两周岁,加上身体本来就弱,哪敢让他去,照常去育红班。 说起来也觉得是件好事,她是本市人,会说方言,要是跟大队人打交道的事十有八九落到她身上。 什么孩子偷地瓜、偷西瓜,那是年年有,偏偏也不知道是谁,还得帮着挨家挨户查,查得到查不到都得赔一箩筐好话,谁让院里正经单位就这么一个,谁都来找她们。 反正大人都赞成,只有小孩不乐意。 头天下来,苗苗还好,禾儿第一个遭不住,她好动呀,上来就是站军姿一上午,哪里能行。 动一下,就被罚一下,还不许人眼睛滴溜溜转,可把她气坏了,说:“妈妈你说,谁的眼睛不转!” 义愤填膺啊这是。 赵秀云好脾气地说:“谁的地盘听谁的,你们王老师要是说不许转,你敢转吗?” 王老师啊,禾儿蔫了吧唧说:“知道了。” 安抚好大的,又问小的说:“苗苗累不累?” 苗苗实诚地说:“累。” 可她是个欺软怕硬的,如果对着爸爸就敢撒娇,对妈妈都不太敢,更何况是一看就很凶的教官。 反正叫站着就站着,心里不大乐意地说来说去。 像她这样小的孩子是一组,可以站在树荫下,休息时间也比较多,总的来说不是特别累人。 但她不好动,就很累人了。 赵秀云觉得这对身体也挺好的,说:“那也得接着练。” 一句话,两个孩子肩膀都耷拉下来,方海不禁说:“我进部队的时候,练得可比这累多了。” 禾儿气鼓鼓地说:“爸爸是大人,我们是小孩,怎么能一样!” “所以练得也不一样啊。” 入伍训练是基础,强度大,撑不住的多半卷铺盖回家。方海只说几样,都够孩子一惊一乍的。 禾儿吃饭都忘记,嘴巴微张看爸爸。 赵秀云不得不催促说:“吃快点,洗完澡早点睡。” 不定累成什么样,饭都多吃半碗。 苗苗还是老样子,慢吞吞吃完,洗澡的时候说:“妈妈,腿疼。” 站一天了,可不疼嘛。 赵秀云给她按按,还是狠下心说:“多站几天就不疼了。” 转头跟孩子爸爸说。 方海说:“没事,回去松松筋就好。” 松得孩子直叫唤,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杀猪了。 赵秀云担心地拧着眉,问:“很疼吗?” 禾儿的回答夹杂着惨叫,说:“痒,麻,还疼!” 这是什么感觉?赵秀云都没听过,饶有兴致问方海,能不能给自己也松松。 方海眉头一抬,说:“行啊。” 他那手就不安分,顺着腿往上,赵秀云无可奈何道:“干嘛呢你?” 方海一本正经说:“不是你让我松的吗?” 打量谁是傻子? 赵秀云不想理他,反而有点昏昏欲睡的感觉,半梦半醒之间无奈去推,说:“方海,我要睡觉。” 娇得很。 方海叹口气不说话,亲她一下说:“睡吧。” 晚上不闹,早上也是要闹的。 赵秀云才睁眼要起,就被人拽住,挣脱两下没挣开,又被按住。 方海就听着她的动静,小狗一样蹭来蹭去。 赵秀云轻轻掐他一下说:“要做早饭了。” 方海昨晚就睡不太着,这会说:“冰箱还有馒头,蒸上配牛奶就行。” 这是敷衍或者来不及的时候才这么做,赵秀云一日三餐都精心,到底没拧过他,只赶得及叫孩子起床吃饭。 有的时候,禾儿会无心说一些叫妈妈尴尬的话,比如这时候,她要是问一句“妈妈,今天怎么没炒菜啊?”就够赵秀云踩她爸的。 可今天她神情恍惚,一直惦记着又要去训练,吃着甜馒头都索然无味,这才第二天,那还得了。 赵秀云给她一个甜枣,说:“你们要是表现好,回头带你们去海边玩。” 禾儿拿着馒头的手都不动了,有几分迟疑说:“真的去吗?” 赵秀云也一直想带孩子去,但是她打听过,坐车去就得倒四趟,三个多小时,来回一天就过去,还不够累的。 这会也是下定决心,说:“去,咱们还可以住一天。” 禾儿果然打起精神,跟妹妹说:“我们一定要好好表现。” 苗苗缓缓捏起小拳头,说:“好的。” 就这副样子,方海看了心里都念叨一句,悬啊。 医院 医院 方海这回错估孩子, 因为没隔两天,就要选小班长。 和禾儿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四十几个, 编成一班, 她这样的“官迷”怎么能错过。 小丫头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天天都是第一个到,叫她休息她都不休息, 非要表现出自己的意志力。 方海本来还以为孩子撑不过几天, 不是他看不起谁,是天气太热。 都中暑好几个了。 但禾儿的热情, 随着她被任命为班长而高涨, 不开玩笑的说, 满院数她最积极, 上蹿下跳, 晒得小脸黑黑。 赵秀云有时候看着这太阳都发愁, 觉得小姑娘嘛,白白嫩嫩的好看些,现在是越看越觉得孩子长得都挺像爸爸的, 就一个字, 黑。 黑不溜秋。 她没事就对着孩子叹气。 小孩子哪里知道美丑, 禾儿只要两个辫子好好的, 就觉得自己美得不行。 苗苗晒的太阳少些, 第一眼看着还好,其实脖子领衣服扯开点, 黑白分明。 也不单她们俩, 谁家的都一样。 像陈秀英家几个原来就不白, 这么一晒,可不得了。 赵秀云看见都吓一跳, 说:“你们这几个,都快变黑人了。” 陈秀英领着儿子们要出门,看上去很匆匆的样子,勉强笑说:“回头说啊。” 赵秀云觉得奇怪,到办公室才知道。 张主任说:“赵副师受伤了,组织同志们去帮忙吧。” 姓赵的副师长只有一位,陈秀英男人赵庆。 怪道刚刚急成那样,赵秀云站起来说:“我去吧,我跟秀英比较熟。” 有几句话,张主任私底下嘱咐她说:“伤得挺重的,多安慰安慰家属。” 连她都说挺重,那肯定不大好。 赵秀云赶快跑去跟禾儿交代几句,匆匆到市军医院。 又是刺眼的“手术中”,按说赵庆这个级别也很少出任务,怎么好端端伤得这么重。 赵秀云好不容易找到陈秀英,她看着倒还好,只是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们老赵,十三岁扛、枪,差点穿心脏过的大伤就三处,我生老大的时候,他还打死过野猪,那肉吃得我满嘴流油……” 叫人插不进话,赵秀云握着她的手,都觉得在抖。 抖着抖着,才泄露出一丝害怕来,问:“你说,这么壮一个人,他不会说没就没了吧?” 赵秀云盯着手术室的门,也像是安慰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 又问:“怎么伤的啊?” 提起这个,陈秀英也是茫然,说:“不知道啊,还是营地通知我。” 她们做家属的,人家不说,哪里能问。 赵秀云心里犯嘀咕,也就没多问。 这场手术特别久,营地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连方海都挤在人堆里,冲媳妇微不可见摇摇头。 他在这,那孩子呢? 赵秀云也顾不上问,人家在办正经事,寻了个空档打电话回家属院。 电话就在门卫那儿摆着,刘叔知道是她就说:“陈干事说了,要是你打电话就跟你说,孩子在她那,没事。” 知道在哪就行,只是麻烦陈蓉蓉。 赵秀云也就没等孩子来接,匆匆去食堂买饭上楼。 十来个小时,滴水未进,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陈秀英哪里吃得下,攥着手说:“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又叫孩子说:“赵阿姨买了饭,吃吧。” 最大的赵国才十四,抿着嘴不肯接,大的都这样,小的更不肯。 赵秀云只剩叹气,还是劝道:“秀英,你多少吃点,等赵副师手术完还得靠你照顾呢。” 陈秀英四十好几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过会还是率先吃起饭,她一动,孩子才肯吃。 味同嚼蜡,心如死灰。 赵秀云搓着手指不说话,自己也吃几口,她这一天也没怎么顾上,嘴巴动着动着看到方海,他们那边打到医院就窸窸窣窣说些什么,别说吃饭,神色凝重得都让人不敢走近。 一直到半夜,手术才结束,医生汗都滴下来,说:“能转醒的话,就还有生还机会。” 醒不过来的话…… 陈秀英手无意识用力,攥得赵秀云生疼,她也不敢说,几个孩子已经一脸如丧考妣。 她问:“那现在需要陪护吗?我们家属要做点什么?” 交代过注意事项,医生又被营地领导们团团围住,这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赵秀云敏锐注意到,同级别只有一个方海在,心跳得越来越快。 她的预感向来准。 赵庆刚被转移到病房,方海就踌躇着来说话。 “我得出趟任务。” 赵秀云脸都白了,看看静静躺着的赵庆,最后还是一句话。 “你小心点啊。” 方海握一下媳妇的手,转身就走。 行,这下好了,赵秀云的焦急不比陈秀英少,还不能表现出来。 加护病房有护士,到底也需要家属,几个孩子被妈妈赶回家,赵秀云留下来帮忙。 一连几天,赵庆都没好转,抢救好几次,就在大家都觉得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人反而好起来,还能睁眼了。 陈秀英只差念佛,也缓过劲来,赵秀云那口气替人松下,又为自己吊起。 没有别的,方海也进手术室了。 赵秀云正好在医院,瞧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差点没昏过去。 陈大光赶快来扶,手又不敢碰,只说:“不全是方团的血,还有别人的。” 别人是谁? 怎么打的? 赵秀云一百个问题要问,最后都没问,手握紧又松开,说:“伤在哪里?” “腰上。” 腰啊。 赵秀云在医院没白待,心想伤了腰最重是瘫痪,只要人能留下命,瘫痪她也认。 她向来爱做最坏打算,这会脑袋里一件好事都没有,咬着牙说:“能不能帮我接孩子过来一下?” 万一有个好歹…… 赵秀云不敢再想。 任陈大光怎么说伤得不重,她也不信,她前几天也是这么安慰陈秀英的。 陈大光深觉得自己嘴笨,怎么连这么件事都解释不清,医生又在做手术,没人能帮他腔。 赵秀云拧着衣角,等孩子来,才收拾起精神。 禾儿已经懂得来医院的含义,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她给孩子擦擦,说:“没事的,没事的啊。” 更像是安慰自己。 两个孩子紧紧贴着妈妈,母女三个像无依无靠的小岛。 不至于,真不至于,陈大光上蹿下跳地解释。 赵秀云半信半疑,她现在满脑子全是不详,听见一点声响都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 哪怕期待着好事,想想赵庆的样子也生不出期待来。 她何其聪明,一下子就猜出两个人是为同一件事受伤。 一定是些凶残的敌人。 这种难熬一直到入夜,医生出来说:“子弹顺利取出,等麻醉药效过病人就能醒。” 赵秀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醒了就好了是吗?” 那倒也不是,医生叽里呱啦一长串,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醒了还得卧床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好。” 这不就是没什么大事吗? 也不能说没有,但跟赵秀云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艰难地跟医生确认说:“会好的是吗?” 医生大为奇怪,这位家属和丈夫感情不好吗?怎么盼着他慢点好似的。 他哪里知道,赵秀云喜悦是喜悦,又觉得丢脸,尤其是陈大光如释重负道:“嫂子,我都跟你说一百遍,团长真的伤得不重。” 嘴巴都干了,怎么就没人信呢? 火上浇油啊。 赵秀云跟着方海到病房,他麻药虽然还没过,睁着眼的力气还是有的,费劲想说话,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孩子试图叫爸爸,也没人应,急得都快哭出来。 赵秀云已经彻底活过来,说:“没事的,明天就好。” 妈妈的态度才是最影响孩子的,禾儿其实能分辨妈妈是安慰还是真话,跟着松口气,想想问:“我们晚上能在这睡吗?” 她想看到爸爸醒过来。 单人病房,再打个地铺也不是不行。 赵秀云知道孩子的心情,点点头应下。 陈大光帮着跑东跑西张罗,赵秀云难免歉意说:“你也回去吧,这有我就行。” 陈大光当然不肯,还是留下来照应,夜里看见她抹泪,心里想,都说团长夫妻感情好,真真的啊。 赵秀云白天强撑着,夜里确实撑不住,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不敢相信,抖着手要试好几次方海的鼻息,轻一点就觉得人没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她又在试,方海微微颤颤睁开眼,嘴巴用力挤出话来说:“活着呢。” 轻得差点听不清。 赵秀云抿着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气得说:“你给我等着。” 等人好了,非让他知道什么叫“家法”。 方海还迷迷糊糊,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悲惨,惨白的嘴唇扯起一个笑说:“孩子呢?” 他出门这么多天,孩子肯定想爸爸了。 赵秀云是压着声音说话,这会把两个孩子摇起来,禾儿先是大叫一声,又悄悄问:“爸爸疼不疼啊?” 方海打着吊瓶的手想去摸她,没能举起来,只能说:“不疼。” 这么费劲了,还逞强,赵秀云没好气道:“嘴硬吧你!” 营养票 营养票 方海的伤, 虽然没有想象的重,但也不是很快就能好, 在医院又住了一个多礼拜。 赵秀云全身心照料他, 孩子托付给陈蓉蓉。 期间张盛志来过一次,和方海两个人在病房不知道说些什么。 顺便说过孩子近况,夸道:“禾儿把妹妹照顾得挺好的。” 每天自己起床, 三顿饭带着妹妹在食堂吃, 吃过饭去训练,洗澡抱个小脸盆, 夏□□服薄, 自己洗完晾上。 倔强得很, 哪个阿姨叫她去吃饭都不去, 很有长姐风范。 赵秀云自己感慨道:“也算验收成果了。” 孩子什么会什么不会, 她最清楚, 欣慰之余又心疼。 方海也是,清醒一点说:“今年生日都耽误了。” 两个都是暑假生,禾儿一过完妈妈的生日就数自己的, 期待得很。 赵秀云哪里还顾得上, 说:“我都跟她们说好了, 等你好一点再去吃蛋糕。” 就惦记那口吃的。 方海现在说起吃的就流口水, 说:“我啥时候能吃点正常东西?” 顿顿肉汤熬粥加青菜, 熬得烂巴巴,不用咽都自己吞下去。 他就想吃点大口肉。 肉汤还嫌弃, 好日子过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年, 赵秀云想想说:“我问问医生吧。” 主要是他的伤处在腹部, 最好不要动来动去,连咬东西那口力气都想帮他省下。 夫妻俩说这话, 有好转的赵庆坐着轮椅过来串门。 他们俩有正经话要说,不消说又是保密。 赵秀云看看手表,觉得时间还早,说:“秀英,咱俩出去转一下吧。” 军医院在市中心,离百货大楼什么的都很近,赵秀云从前是看这些跟钻进蜜罐里一样,这几天堪称“三过家门而不入”,营地给的一大叠给伤病员的营养票还没用上。 营养品都是平常不好买的东西,还可以去药房买人参,总之是多多益善。 两个人走着逛着,这些日子的忧愁也卸下。 要按陈秀英平常的性格,票是舍不得一口气用完的,花的钱也多,这回时彻底被吓住,说:“我嫁老赵二十年,数这回最吓人。” 又说:“不过年纪大也有差,他从前可是疼死都不叫唤。” 内蒙人,硬汉一个,站着都快一米九。 赵秀云琢磨着,方海今年三十二,还算年轻,再过十年可不好说。 她们俩在说话,病房里方海和赵庆也在说。 赵庆这回是实实在在栽大跟头,想起来都觉得面上无光,说:“多亏你带人,不然这帮特、务全跑了。” 也不知道说他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偏偏单枪匹马的时候撞见人在破坏铁轨,本来他还以为是几个小偷小摸,艺高人胆大上去,结果是特、务,一口气挨三枪,能救回来都是他运气好。 方海就是在抓捕中不幸受伤,想起来也觉得险得很,说:“幸亏我避得快,不然也说不好。” 说着工作上的事,有人进来止住话音。 赵秀云以为出去那么久,早聊完了,手赶紧从门把手上放下,说:“我再出去转转。” 其实聊得差不多了,赵庆才不是那么没眼色,说:“不用,我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又该挨骂。” 醒过来那天,陈秀英骂他的声音是响彻整个楼道,再加上他还总躲着抽烟,被骂得简直是体无完肤。 陈秀英也是刚回病房没看见人,要来推他,听见就骂道:“我骂你骂错了!” 每次见她这个中气,赵秀云都很好奇,这点小身板哪来的力量。 送走夫妻俩,赵秀云显摆自己买到的东西,什么枸杞、红豆、红糖,一听全是补血的。 不拿着票还不好买。 方海听了光流口水,问:“我也不能吃啊。” 赵秀云一脸严肃说:“医生说可以,等下就给你做。” 医院有食堂,家属们也可以花钱借小炉子,米面粮油自己置办就行,而且有证的话,可以跟食堂买肉。 方海当然有证,营地给开的,赵秀云今天买半边鸡,剁成块熬汤,放一大把枸杞,站在边上等着。 人来人往的,她那天就丢一块肉,心疼得差点没哭出来。 熬汤慢,借炉子的多半是舍得花钱的几户,每天都差不多。 有时候大家也聊几句。 不认识归不认识,又不耽误瞎聊。 赵秀云正跟人抱怨厕所地板全是水,陈秀英也下来做饭,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看他有尾巴都翘到天上去,还想吃牛肉,牛屁股我都不给他吃。” 看见赵秀云又把自己男人骂一遍,可惜骂是骂,还真给买了。 陈秀英平常多抠门,看表情以为在煮她的肉,又抱怨起来说:“四个儿子,娶媳妇就得一大笔钱吧,我不省着点能行吗。” 而且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赵国的饭量都快顶上他爹了,幸好年纪差不多,再过两年就能送去当兵。加上婆家穷,每个月就要接济不少,陈秀英是算着过日子。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赵庆这是仗着有伤,拼命作死呢。 陈秀英骂了又骂,比赵秀云好得快,端着上楼去。 赵秀云笑笑,掀自己的锅盖,戳一下觉得还差点,看着窗外发呆。 厨房的窗正对着后院,种着一点葱姜蒜,有个小孩猫着腰从洞里钻进来,东看西看从兜里拿出一个碗,从潲水桶里舀东西。 困难时期,赵秀云都没这么干过,不过也可能是老家没潲水。 看着才八九岁的样子,谁能落忍? 小孩子自以为隐蔽,其实被人尽收眼底,看到的不只赵秀云一个,厨房师傅都知道,一位厨师说:“跟个腿不行的爷爷一起住,可怜得很。” 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想着要不要帮一帮,才出声,小孩子一溜烟跑没影。 好心还办坏事了。 赵秀云懊恼得很,上楼还跟方海说:“看着跟禾儿差不多。” 她做了妈,心就软,见不得这些。 方海想想说:“要不问问厨房的人吧?” 他这回死里逃生,就当行善积德,吃潲水,哪怕能吃饱,也不是那么好。 赵秀云琢磨也是,吃过饭揣上一包糕点出门。 孩子 孩子 医院后巷住的人挺杂的, 赵秀云只是旁敲侧击打听几句,大家都对那个孩子有印象。 听说是个孤儿, 被爷爷捡到养大, 老爷子本来就只做点散活挣钱,去年冬天摔一跤后,断了收入, 孩子就到处捡吃的。 可怜哦, 就像方海说的,全当行善积德, 换解放前死里逃生的人还要去庙里布施。 穿过堆积的物品和狭窄的小道, 赵秀云才找到孩子, 不知道从哪捡回来的烂菜叶子, 蹲在院子里洗着。 这是个杂院, 住的人挺多, 日子多半过得不怎么样,乍看个打扮齐整的,都在想谁家有这门富亲戚。 小孩儿眼睛倒尖, 一眼看出是下午在医院看到的人, 警惕起来, 生怕是来追究自己。 她也知道不问自取就是偷。 赵秀云尽量和善地笑, 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说:“你下午帮我捡东西,忘了吗?” 满院子的人盯着看, 总得有个由头。 小孩子瞪着眼摇头说:“我没有。” 一扇半开的门前, 有位坐在躺椅上的老爷子咳嗽一声, 说:“福子,请阿姨进来。” 叫福子吗? 人虽然多, 赵秀云也不想贸然进别人家,隔着门说:“福子帮我捡回重要的东西,我男人让我送一包点心过来。” 不多,起码够吃两顿,又不至于让人太惦记。 老爷子当然要推,赵秀云没让,微微点个头示意,转身就走。 福子追出半条巷子,意识到这个阿姨没有歹意,攥着手说:“谢谢!” 小脸营养不良的样子,跑几步上气不接下气。 赵秀云心下怜惜,说:“回去吧。” 福子把阿姨的样子牢记在心里,才转身回家。 这本来算萍水相逢,赵秀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是第二天又撞见福子,才把这事提上来。 大概是不知道去哪找人,孩子在厨房等着碰运气,期期艾艾过来说:“您有什么活,需要我干的吗?” 赵秀云一愣,说:“没有。” 她很少使唤孩子,就是觉得她们高高兴兴玩和读书就行,更何况是这么个一看就不健壮的。 风吹就倒的样子。 福子有点急,即使是在爷爷还没生病之前,她也没吃过几回甜点心,天气热放不住,家里老鼠又多,昨晚她几乎是饱餐一顿,至今想起来都想舔手指。 对这位陌生阿姨的感激达到巅峰。 加上爷爷的嘱咐,说:“您要做饭吗?我可以帮忙的!” 一口一个“您”,赵秀云觉得自己快受不起,说:“你叫我赵阿姨吧。” 福子从善如流,说:“赵阿姨,我帮您做饭吧。” 赵秀云哽一下,说:“那你帮我洗菜吧,还有,不要再说“您”了。” 她听着都觉得要折寿,有种解放前老地主的感觉。 福子也长舒口气,兴冲冲蹲在水龙头下洗菜,还知道先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洗完又凑过来说:“我来切,我来切。” 外人看着倒是亲热一家子。 禾儿“风尘仆仆”带妹妹来看爸爸妈妈,气得跳脚喊:“妈妈!” 赵秀云还以为自己是听错,都没马上回头,禾儿眼泪差点就掉下来,又喊着说:“妈妈!” 赵秀云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问:“你们怎么来了?谁带你们来的?” 禾儿有些警惕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同龄人,拽住妈妈的手说:“后勤吴叔叔带我们来的。” 正好顺路,还把她们送到了病房门口,已经跟爸爸打过招呼,乐呵呵来找妈妈,谁知道撞见这一幕。 禾儿的危机感又升起来,问:“妈妈,他是谁?” 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嘛,赵秀云也没想太多,说:“这是福子弟弟。” 谁承想福子抿着嘴说:“是妹妹。” 咦,赵秀云都没看出她是女孩,上下打量她的寸头和浓眉大眼,越看越不觉得是女孩子,可人家都这么说了,那就是。 就是禾儿第一眼,也觉得是个男孩子,摸摸自己的小辫子,眨巴着眼睛企图找出看出她是女孩子。 赵秀云改口道:“这是福子妹妹。” 禾儿还是讲礼貌的,虽然有些不情愿,还是叫一声。 苗苗怕生,扒拉着妈妈的裤腿叫,然后说:“妈妈,我刚刚摔倒了,没有哭。” 最近都只有她和姐姐在家,有时候两个人都很想爸爸妈妈,姐姐就会叫她不要哭,这样他们会早点回来。 苗苗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个很勇敢的小孩了,矜持炫耀着进步。 果然,赵秀云紧张地看她的掌心,问:“摔疼没有?” 苗苗昂着小下巴说:“没有。” 骄傲得很。 赵秀云揉揉孩子头,说:“行,上去找爸爸吧,我做完饭就回去。” 公共的厨房,人太多,烟气缭绕熏得很,有点像住老家职工院的时候,家家都在走廊做饭,赶上谁家下大料,味道简直绕梁三日。 禾儿却霸占住妈妈身边的位置,说:“不,我要帮忙。” 既然孩子来了,赵秀云本来也不想“使唤”福子,索性叫她回家。 福子左右看看,确实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又从墙洞钻出去了。 禾儿好奇地扒拉着洞口,最后下结论说:“是狗洞。” 人钻狗洞,好奇怪的妹妹。 落在大人眼里,全是可怜,赵秀云拍孩子的手说:“不是,是她回家的捷径。” 哦,捷径啊,钻出去就能到她家了吗? 禾儿在这些事情上向来是手脚比脑子快,地上一趴也想钻出去,又马上缩回来,起得太急还撞到头,说:“妈妈,外面是垃圾桶!” 赵秀云都没能拦住,那点喜悦化为无奈,说:“我看你是欠收拾。” 好端端的,头上撞个包,衣服裤子全是灰,不揍不行。 怎么一个人带妹妹的时候好好的,在妈妈跟前净闯祸? 赵秀云自己叹口气,说:“不是说要帮忙,快点把手洗干净过来。” 禾儿捂着自己的小脑袋,“哦”一声,还是纠结于狗洞外面的垃圾桶,问:“妈妈,她也是垃圾桶捡回去的小孩吗?” 赵秀云也拿“垃圾桶”的话糊弄过孩子,这会哑口无言,因为福子据说还真是她爷爷从垃圾桶捡的,还是照实说:“嗯。” 又跟女儿说福子的身世。 禾儿向来爱“行侠仗义”,拍着胸脯说:“她可以和小麦一起挣钱啊!” 虽然不多,暑假的话每个月能有十块钱。 这里到公社还有一二十里地,哪里是件容易事。 赵秀云很高兴孩子这样的表现,想想说:“她不一定有时间去,但你可以问问。” 禾儿愈发眉飞色舞起来,说最近训练的事。 “要从第三棵树下跑到篮球场,陈树林跑得最快,我第四,教官说前十都有糖吃,我……” 就数她最叽叽喳喳,赵秀云一顿饭坐下来,脑壳都嗡嗡响,说:“你的妈妈听很多了,咱们现在听听妹妹的好吗?” 说起这个,禾儿不知怎么更兴奋,小手推妹妹说:“你快说,你快说,你快跟妈妈说。” 苗苗慢条斯理要张嘴,姐姐又指挥她道:“待会说,待会说,让爸爸也听到。” 说完迫不及待端着菜往病房跑。 这得是多大的好事啊,赵秀云心里琢磨开,赶紧跟在孩子后面喊:“慢点慢点,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方海听见声很是无奈,跟来串门的赵庆说:“就这俩,活生生把她妈变泼妇。” 赵庆想起自己媳妇,看着那叫一个有气无力,骂男人孩子的时候声如洪钟,心有戚戚焉道:“我回去了啊。” 他现在自己使轮椅好得很,来去自如。 赵秀云看着背影说:“怎么觉得老赵有点喜欢上轮椅了。” 有事没事坐着晃。 方海撑着手坐好,说:“他那天还说想跟医院买一个。” “那恐怕没出医院门,能被秀英再打进来。” 这几个男人,工作上都灵清的得很,过日子,有一个算一个的靠不住。 赵秀云把饭菜摆好,这才问:“苗苗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爸爸妈妈啊?” 苗苗询问地看一眼姐姐,见她点头,说:“我现在是班长啦。” 别说赵秀云不看好自己女儿,是恐怕她连班里孩子叫什么都不知道,教官怎么会选她? 苗苗本来以为讲完这一句就可以吃饭,拿起勺子看爸爸妈妈还是看着她,小脑袋一歪,问:“不可以吃吗?” 比她爸还不会讲故事。 赵秀云捏捏她的小脸说:“吃吧,姐姐替你说。” 禾儿把宣布好消息这件事留给妹妹,已经很憋得慌,立刻巴拉巴拉地补充说:“她们班的小孩子都很不听话,老爱哭,动作也做不标准,苗苗是最标准最听话的,钱教官就改选她做班长了。” 苗苗这一班是三到五岁的孩子,能指望做得多好,都是活泼好动不好管的,反衬得她乖巧听话。 这算什么?大的是靠活泼,小的靠安静,人家一门双进士,自家双班长,是不是也该奖励奖励? 赵秀云拍板决定说:“下午你们照顾爸爸,妈妈去买奶油蛋糕。” 奶油蛋糕! 禾儿像模像样敬个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补过生日 补过生日 吃过饭, 赵秀云就去买东西,预备给孩子弄点好吃的, 这恐怕是她们离开父母最久的一次, 不安肉眼可见。 做父母的也愧疚难当。 方海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愈合,只是媳妇不准他大幅度地动,也是这么交代孩子的。 本来嘛, 孩子妈妈在的时候, 执行标准宽松,现在他已经获准下床走两步。 孩子一来, 反而更严格。 禾儿紧紧盯着爸爸的手, 一有动作就去按住, 很是不赞同说:“妈妈说‘不能乱动’, 爸爸你怎么不听话。” 不听话就好得慢, 再不好她都要开学了。 她都这么说了, 方海能怎么办,当然是老老实实躺着。 这也就罢,还不许他去上厕所。 禾儿坚决执行任务, 说:“爸爸可以在盆里上啊。” 她小时候, 妹妹小时候, 冬天夜里都是这样的。 她说话就说话, 还拿过旁边的盆。 方海哭笑不得说:“那是你妈的洗脸盆。” 哦, 妈妈的洗脸盆啊。 禾儿悻悻放下手,左右寻找着下一个可以拿来用的东西。 方海心想, 他今天要是被憋死, 一准是个大笑话, 也顾不得什么,腿一跨站在地上。 禾儿“诶诶”叫唤, 气呼呼看着爸爸进男厕所,苗苗则双手叉腰,以示自己的立场。 可爱啊可爱。 方海打厕所出来,好声好气地哄孩子,还给她们看自己的伤口说:“你们看,已经快好了。” 缝过针的蜈蚣线,一点也不好看,禾儿怕没敢伸手摸,说:“教官说爸爸是英雄。” 虽然家属院每个孩子的爸爸都是,但她坚信自己的爸爸是最英勇的。 方海头回立大功才十九,不少人夸他“英雄出少年”,他那会也是心高气傲,觉得全世界数自己最厉害。 年轻嘛,不怕风大闪了腰。 再稳重一些,只要有人夸一定摆摆手谦虚,可当着孩子的面,他好像又是那个豪气万丈的少年人,说:“嗯,爸爸是英雄。” 禾儿只觉得爸爸是最厉害的,说着话又手舞足蹈起来,好像只用嘴不够表达。 赵秀云推开病房门,第一句就是说:“楼道里全是你的声音。” 禾儿才不信,说:“那护士姐姐会来骂我的。” 小辫子一甩,还挺傲气。 方海想孩子是想,但也觉得她话实在多,如释重负道:“回来啦。” 赵秀云买的东西不少,尤其是一块大的奶油蛋糕,孩子眼睛蹭一下发亮,有尾巴的话都快摇起来了。 她挨个亲亲脸说:“现在给你们补过生日,高兴吗?” 高兴高兴,苗苗头重重点一下,两颊的肉晃一下,赶紧坐好,小腰挺得直直的,大眼睛里全是渴望。 哪怕不说话,你都知道她想干嘛。 禾儿殷勤给妈妈提东西,蛋糕盒子打开的时候双手交握在胸前,说:“哇,蛋糕~” 好像她没吃过一样。 连方海都下意识舔一下嘴唇,没办法,媳妇给他做饭不放盐,吃得人嘴里淡出鸟来,哦,据说坐月子的人就是这么吃的。 父女三个竟然都眼巴巴看着。 赵秀云只觉得好笑,说:“行啦,先吃吧。” 太阳大,被晒化了一点。 她本来就不爱吃,现在吃着更一般,全进另三个的肚子里。 禾儿鼓起小肚子说:“妈妈,什么时候吃苗苗的蛋糕?” 她想得挺好,两次生日,本来该吃两个的,现在只有一个,那她是姐姐,肯定先过。 真是这口没吞完,就想着下一口的事。 好像妈妈会骗她一个蛋糕一样。 赵秀云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说:“等爸爸可以出门再去店里吃吧,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终于要出院啦,姐俩盼星星盼月亮,禾儿毫不犹豫告爸爸一状,说:“爸爸刚刚还自己去厕所了!” 这话新鲜,厕所难道还有人能替他去吗? 禾儿说完,就等着妈妈批评爸爸,等半天也没有,小孩子无奈地摊着手想,等爸爸病好了,妈妈一定会收拾他。 因为每次也是这样对她的。 攒起来的话,够狠狠打一顿的。 可怜的爸爸呀,禾儿怜悯地看着他。 方海心头一跳,觉得这孩子十有八九又要折腾什么,问:“干嘛这么看我?” 禾儿无辜地眨眨眼说:“没有呀。” 说没有,才是有,方海愈发警惕起来。 禾儿想着,爸爸还是好好养病吧,做晚饭的时候偷偷跟妈妈求情说:“爸爸不是故意的,妈妈能不能不打他?” 膀大腰圆一个,赵秀云想打也打不过啊,说:“我没什么时候打过他?” 禾儿数起来可多了,数得她妈脸都红了。 是觉得打爸爸太多不好意思吗? 熟知孩子数的这些,多半是夫妻俩凑一块,方海说些不要脸的话,才被收拾的。 想起来,能不叫人羞得满脸通红吗? 赵秀云含含糊糊应,使唤她去洗菜。 禾儿一边洗一边看窗外,显然在等福子,见人钻出来喊道:“福子妹妹。” 反倒给福子吓得一愣。 赵秀云招招手叫她过来,说来奇怪,有门她不走,偏偏爬窗,看得禾儿跃跃欲试。 但她悄悄看一眼妈妈,只能有些遗憾地说:“福子妹妹,你怕虫子吗?” 虫子有什么好怕的。 福子虽然还是警惕,姿势像随时要跑,还是老老实实地摇头。 禾儿兴奋地拍手说:“太好了。” 接下来,她绘声绘色说了几种虫子怎么抓、怎么卖,连摸起来像软软的小鼻涕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要说她原来也是害怕的,自打跟着小麦玩,那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赵秀云翻动着锅里的肉,都觉得不香了,一声长叹说:“禾儿,到边上说去。” 再说下去,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禾儿于是往旁边挪,还跟新认识的姐姐嘀咕说:“妈妈最怕这些。” 虽然害怕,但还是敢把它们赶走、捉起来扔掉。 福子看一眼秀气的赵阿姨,觉得她会害怕不足为奇,抿着嘴说:“要到你们家旁边的山上才有是吗?” 别的地方可能也有,但禾儿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附近的一亩三分地,说:“我只知道那里有。” 市区里也没有山,哪怕最近的一座,对福子来说都很遥远。 但她被禾儿描绘的胜景吸引住,尤其是那个叫小麦的女孩子还可以上学。 她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了。 小孩子踌躇犹豫着。 赵秀云看在眼里,说:“你可以回去和爷爷商量一下。” 也是,福子跟她们道过别,一溜烟钻出去,第二天做早饭的时间来,说:“爷爷不让我去。” 赵秀云早有预料,就是陌生人,大人多半想得多,还是带到山上去,只有禾儿很是不解道:“为什么不让你去?” 多好啊,像小麦一样不分昼夜干活,很快能攒下钱啦。 福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赵秀云不许孩子再追问,笑着说:“没事,你还是听爷爷的。” 福子自己也很遗憾,但还是重复说:“嗯,听爷爷的。” 这两天赵秀云打听得更多,对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有更多了解,给她几个馒头说:“吃吧。” 福子要推,赵秀云半蹲下来说:“吃吧,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 萍水相逢,她能帮这个孩子的只有这么多。 禾儿也盼着回家,但对没能和福子姐姐建立起更多的交情感到可惜,鞋底在地板上摩擦着,说:“妈妈,我们明天就回家吗?” 大概是知道“无力回天”,小丫头又跟福子嘀咕几句才走。 赵秀云好奇地问:“说什么了?” “当然是秘密。” 半大的孩子,还秘密,赵秀云态度纵容道:“行吧,秘密。” 说着把菜盛出来。 禾儿端着窗口买的馒头上楼,赵秀云端着菜,进屋再泡个牛奶,简直是丰盛早餐。 托孩子的福,方海总算吃上口有滋味的,简直是感激涕零,馒头吃出珍馐的感觉来。 夸张,赵秀云摇摇头,又说:“后勤的车明天早上八点来,今天得收拾一下东西了。” 别看才住半个月,东西可不少。 方海没被允许下床,只能看着媳妇孩子忙得团团转,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比干活还难熬。 赵秀云直起腰擦一把汗,就看他满脸写着“斗争”两个字,问:“干嘛呢你?” 方海跃跃欲试下床的脚收回来,说:“我其实好得差不多了。” “谁给你下的诊断?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做医生?” 媳妇下巴朝外一点,连鼻子都透着不悦。 方海哪里敢惹她,老老实实盖好被子说:“我也觉得我还没好。”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身体好一点,媳妇那种风雨欲来的怒火也多一些,好像早晚有一天要把他燃烧。 天天躺在病床上养伤,还能犯什么错? 他哪里知道,错的就是这件事。 赵秀云知道他也不想的,但还是忍不住生气,心里已经有一百种收拾他的法子,偶尔拿出来想一想才解气,笑得也有几分吓人。 方海缩着脖子不吭声,觉得接下去倒霉的一准是自己。 心里叹气,唉,怎么又是自己啊。 出院 出院 时隔半个多月回家, 大概孩子常打扫,居然没什么灰尘, 禾儿邀功地跟妈妈说:“地是我扫的, 桌子是妹妹擦的。” 赵秀云忙着归置东西,抽空回头夸一句道:“都很乖。” 孩子得了这句就心满意足,绕着妈妈转来转去。 转得妈妈不耐烦, 赶她们说:“赶紧归队去吧。” 耽误她干活了。 方海被勒令坐在沙发上, 只看得到媳妇满屋跑,心想家里得亏不大, 不然能累得够呛。 孩子做家务, 那就是表面光, 桌面是干净, 桌子腿全是灰。 赵秀云碰一下嫌弃地收回手, 拧破布里里外外擦。 从窗口能看到楼下在集合, 还别说,练一个暑假,有模有样的。 就是都穿着爸爸的旧军装, 戴帽子, 看不出来谁是谁。 方海伸长脖子看, 说:“小孩子过家家。” 看着还行, 实际上散沙一盘。 本来就是小孩子, 怎么能高要求? 赵秀云说话的时候嘴巴尽可能不张开,生怕吃一嘴灰, 说:“只要能管住他们不闯祸就行。” 往年放暑假, 那真是方圆十里地的大队都叫这帮孩子祸害过, 大人怎么打都打不怕,现在倒好, 让你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给妇联不知道省多少事,这个暑假李玉生老三,陈蓉蓉帮她看孩子,只剩张主任自己,要是事情还多,只怕手忙脚乱。 想起李玉,赵秀云拍拍灰,环视家里说:“差不多了,我出去一趟。” 方海被“锁”在沙发上,只觉得屁股有针扎,又不敢动弹,那真是轻则白眼,重则记一笔。 可是实实在在地记一笔,人家还有专门的本子,翻开看简直触目惊心。 【8月3日,方海说要吃甜馒头,打】 【8月7日,方海说菜太淡,打】 …… 每一个“打”字,都预示着他将来的凄惨。 他小心翼翼地问:“去哪?” 赵秀云看冰箱、看柜子,心里列出清单来,说:“去公社买点东西,再去李玉家看看她和孩子。” 反正可忙了,都没空解释,风风火火就走。 她一出门,方海松口气,扶着沙发站起来,小心挪两步。 他体格好,恢复快,医生都说可以走两步,偏偏媳妇看得紧,他是寸步难行,这会偷着机会,可不抓紧走。 他眼睛尖,看来看去也找不到自家姑娘,穿得都差不多,个子也差不多,人堆里一站,只看背影都分不清。 好不容易有个回头的动作,他才看清楚,禾儿一脸认真,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想做标兵。 苗苗就难找,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他们那个班一半的人,还是报数的时候她站出来,才看得出来是。 别人报数的时候恨不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听见,小的这个他是支着耳朵想听都听不着,做班长第一要紧嗓子亮。 孩子平常说话就慢,不够铿锵。 但她也有优点,做动作永远是最标准的,从不偷懒,该几下就是几下。 方海就靠在窗边看,远远看到媳妇回来,赶紧挪回去坐好。 赵秀云在公社买一大堆东西,进家门也顾不上唠嗑,捡出一包红糖,乒乒乓乓收拾着,换身衣服说一声又出去。 李玉本来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这回生的老三是姑娘。 姑娘儿子都行,她是儿女双全了,坐月子半躺在床上,婆婆照顾着,精气神还不错。 看是赵秀云赶快招呼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爱人身体怎么样?” 赵秀云跟长辈打过招呼,一边抱孩子一边说:“刚回来,他恢复得不错,你怎么样?” 李玉这一胎生得不错,说:“一个多小时就生下来了。” 那运气可真是不错。 赵秀云碰碰孩子的小手说:“看着挺重的啊。” “四斤七。” “那都差不多,苗苗好像才四斤五。” …… 说着孩子话,李玉婆婆倒茶进来又出去,同事两个对视一眼。 赵秀云悄声问:“不是说你大姐来带吗?” 他们夫妻两个都是嘉兴乡下人,离沪市近,不过这时候人口管得紧,非本地户口不让常住的,暂住证也不好办,不过家属院还算容易,军属优待嘛。 很多老人家都有个毛病,不爱离开家,上哪都怕,李玉婆婆就是,打她怀老三,已经说好几次坚决不来,让她回乡下生。 她在办公室抱怨过,大概是拿钱的时候心肝宝,要帮忙的时候头掉转,没个指望得上的时候。 怎么现在又来了? 李玉说:“她儿子叫来的。” 得,儿媳妇对婆婆那真是没一句管用的,关键还得看儿子。 又说:“听见我生个女儿,就说不用坐月子,当场给老王顶回去,说‘你是女的,是不是也不用养老’。” “你说说看,每个月寄三十块钱回去,我请个人都划得来。” 多少?三十。 赵秀云真是吓一跳,当然,按他们这样双职工的人是负担得起,可也算大数目了吧。 她表情震惊说:“老两口一个月花三十啊?” 李玉更是撇撇嘴说:“哪能啊,一大家子。” 什么小叔子小姑子,多得是。 这样比起来,显得自己给少了,赵秀云想想要不多给点?人家一个月就顶自己给一年的。 她琢磨了一肚子话回家,跟男人念叨说:“三十块你妈够花吗?” 方海茫然“啊”一声,说:“我妈去年还挣了一千三百二十一个工分,一分五分钱,扣掉她的三百六十斤粮,还分三十块钱。” 他特意去会计那里查过,到底是亲妈,怎么可能真的让她吃不上饭。 赵秀云就没去查过,因为她私心里觉得婆婆手里有钱,对儿子手缝再松,也一定攒下不少,这是大家的生活习惯。 长辈说是开始养老,其实不可能的,能干得动的都会去干,才六十的人,还硬朗得很。 方海还有几分讥讽,说:“为了她的宝贝儿子,还在上工呢。” 大队为杜绝懒汉,每家按人口都有最少要完成的工分,像娘家就是赵秀云她妈带着两个弟妹干。 方家其他几个,都不是不孝顺的,平时对父母还是照顾,就是不想让最小的弟弟占便宜。 公公去世那次就是,要是帮他做义务工,大家没意见,帮弟弟,那是你推我让都不愿意,谁也不知道公公会摔那一跤,说起来真是意外。 赵秀云心想,还是怨怼的,觉得对家里付出的最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感激。 真的是一句最简单的话,都没听到。 她握住丈夫的手说:“方芳前几天给我写信,说书都收到了,孩子都很高兴。” 这种消息,听了总是让人振奋。 方海打起精神来说:“陈知青有文化,多寄一点,他也好教孩子。” 读书是正经事,老家很多书都买不到,不像沪市的新华书店样样齐全。 赵秀云敬重学问,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始终偏爱喜欢读书的孩子,对小麦也格外照顾。 有的孩子真是不禁念叨,才想到她,小麦第二天就来家里。她平常是不进家属院的,一来要登记嫌麻烦,二来总有种格格不入,怕人家打量的眼神。 今天是兴奋得满面红光,才进门那个劲挡都挡不住。 赵秀云在家正忙着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看是她吃一惊说:“禾儿她们还在训练。” 小麦从楼下上来都看见了,说:“我是来看方叔叔的。” 还带着慰问品,正儿八经的样子。 赵秀云看这一篮子鸡蛋,就知道花她不少功夫,谁知道她跑得太快,真的就看方海一眼就跑。 总不能提着鸡蛋追吧?磕坏一个叫人心疼。 方海连她的眼都没对上,人家问个好就跑,没见过这样上门探望的,好笑又欣慰说:“是个好孩子。” 赵秀云只看着鸡蛋发愁,数一数居然有六十六个,说:“怎么这么多。”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麦平时就过得省,为开学要上初中更是省,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 方海劝她说:“收就收吧,别像上回一样。” 上回也是推礼物,禾儿送回去,人家又送过来,推好几次,孩子不小心,新衣服不知道在哪钩一下,给孩子都气哭了。 有时候这种人情,真是累得很。 赵秀云也想起上回,说:“那是黎大嫂太客气,我哪好意思收。” 都是小忙,上纲上线也不合适。 话是这么说,也只能先收起来,说:“那我回头给她买两本书吧。” “那到时候去一趟新华书店,全买回来。” 要说买书,赵秀云可是太舍得,比买肉都愿意,说:“等你好一点再去吧。” 还欠孩子一顿生日饭,没吃上她们老记着。 方海觉得自己已经好太多,有时候任务急,没养好就得出门,哪像现在一口气给你一个多月假。 算起来,他入伍这么多年,好像这次是最长的休息时间。 但他只是应,什么也不说。 赵秀云也没空管,她攒了一书桌的文件要写,手都快抄飞起来,一边抄一边记。 【8月27日,要补工作,全赖方海,打】 白捡的 白捡的 赵秀云正式回归工作, 张梅花是松一口气的,又有些愧疚, 她男人几次说“多给赵干事放假, 方海这回是吃大苦头了”。 家里有伤员、有孩子,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按理她该更体谅些。 可实在是忙, 家属院、工程队两头的事, 都快把她忙烧起来了,在这当口李玉还在坐月子, 本来就不够的人手更是紧缺。 赵秀云看重工作, 反正孩子要开学, 方海可以自己卧床在家, 她就还是来上班。 虽然请假也没耽误她发工资, 家属院这种情况是特批。 可到底过意不去, 忙起来就是天昏地暗。 还记得苗苗头天上小学,要送她去,方海非要跟, 他觉得老大没送过已经很对不住, 总不能老二现摆着的也没送。 原定的开学日遇上台风, 又往后推三天, 他的伤口多几天能恢复的时间, 赵秀云看来看去,最终还是同意。 新的开学日这天是雨后初晴, 地还没干, 一家四口都穿上雨鞋。 苗苗背着新书包, 穿着新衣服,东看西看, 这条路她走过不少次,但这一次是送自己上学,还是新鲜的。 禾儿叽叽喳喳跟妹妹说:“你放学一定要等我,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我,下了课自己去厕所,不要上第二个坑啊……” 赵秀云忍不住问:“第二个坑怎么了?” “砖松了一点,会摔进坑里。” 禾儿津津有味列举谁都摔过,然后再次郑重警告说:“绝对不要啊。” 这些本来都是说过好几遍的话,苗苗点着头,新买的头花一甩一甩的。 特别大一个红色蝴蝶结,都快把整个头顶遮住了,这几天也不知道刮的什么风,大院里的小姑娘几乎人手一个。 要说也不算难看,偏偏这个暑假有一个算一个,晒得也只比碳白一点,还个个戴红色,那可真是…… 禾儿就不要,并且评价道:“一点也不好看。” 苗苗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一种执着,认定哪个就是哪个,有时候去供销社,没喜欢的东西就空手出来。 不像禾儿,逮着爸爸妈妈说给买东西的机会,那是没什么想买的也立刻生出想买的东西来。 南辕北辙可以说是。 除开大女儿,赵秀云也有几句话要嘱咐小女儿,说:“上课要认真听讲,不懂的话就去问老师,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姐姐,知道吗?” 说实在的,苗苗很少觉得有人在欺负自己,可她着实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正宗的……嗯现在是黑面包子脸,那也是好揉搓得很。 做父母的总是格外担心她。 禾儿今年上五年级,读小学的最后一年,知道自己的重大使命是让妹妹适应小学生活,拍着胸脯说:“有我在,绝对没人敢欺负你。” 她是座山雕还是什么? 赵秀云好笑拍女儿一下,说:“你也上你的课,妹妹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苗苗总不能一辈子跟在姐姐屁股后面过日子。 禾儿其实不大信的,家里三个人,都是不大信的,尤以方海最为忧心忡忡,送孩子到教室,扒拉着栏杆不肯走。 赵秀云还急着回去上班,哪有空跟他磨蹭,叫他他不肯走,索性说:“想看你就看吧。” 上育红班和上小学,对方海来说不是一回事,他总觉得育红班是过家家,孩子闹着玩似的,小学就不一样,是大孩子。 像他这样的家长有几个,男人着实一个都没有,他也不怕人看,仗着好视力看一个早上。 一开始是想着站一节课,过一会又第二节下课了,想着三节就放学,索性接孩子回去。 赵秀云工作着时不时要抬头看窗外,生怕他是伤口裂开晕在半路上,气得记好几笔,等见父女三个进院门还要骂说:“怎么不搬到学校去住,叫你看个够!” 方海讪讪笑,赶紧把苗苗推出来说:“快,跟你妈妈说你当上班长这个好消息。” 嗯?爸爸都说了,还要再说一遍吗? 苗苗嘴巴还没张开,姐姐已经跳脚说:“爸爸你干嘛说,要让妹妹自己说的!” 方海自知失言捂住嘴,咋回事就没管住呢。 对赵秀云来说,可真是意外,她蹲下来问:“苗苗,跟妈妈说说。” 苗苗的表情有点奇怪,说:“老师问‘谁想做班长’,我说‘我就是班长’,老师说‘方青苗同学非常积极主动,我们就把这个机会给她好吗’,然后我就是班长了。” 大概很少说这么长串的话,苗苗停下来喘口气,一脸疑问说:“可是我本来就是班长啊?” 为什么要重新选班长,她也没犯错啊。 哪怕是黑面包子,这副样子也是可爱的。 赵秀云都觉得她这班长跟捡的似的,还是给耐心解释了班和班的区别,拉着她的小手回家,开家门的时候说:“老师选了你是信任,我们苗苗可以做好的是吗?” 苗苗“嗯”一声,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颇有点宠辱不惊的大将风范。 赵秀云进屋把米饭煮上,打发孩子做作业,喊:“进来。” 都不用叫名字,方海都知道是自己,禾儿居然还给爸爸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她成精了这是。 方海慢慢挪进厨房,说:“要我干点啥吗?” 赵秀云只想给他一肘子,二话不说掀他衣服看。 就这道口子,早也看晚也看,要是个活的,早就被盯死了。 方海觉得视线都是热的,说:“没事的,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是身经百战,心大得不行,赵秀云比不上他,愁得很,瞪他一眼说:“我看你恨不得现在就归队。” 那是冤枉了,方海说:“也没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他们队伍特殊,平常就是训练,出一些保密任务。 他别的不说,还是爱惜自己这条命的,不然媳妇孩子怎么办?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这还像句话,赵秀云也不想使唤他,说:“坐着去,看见就来气。” 方海赶紧躲出去,禾儿冲着爸爸嘿嘿笑,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幸灾乐祸。 成精的小丫头啊。 方海拧她的鼻子说:“写你的作业。” 开学第一天,哪有多少作业。 苗苗文具盒、新本子、新笔、新橡皮擦一字排开,占了大半张桌子,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谨慎地写下了第一排数字1,然后合上本子。 嗯,这么大阵仗,就写一排吗? 方海翻着孩子作业本问:“就这一样作业吗?” 苗苗摊开拼音本说:“对啊。” 写一排1,写一排a,她虽然写得慢,质量却好。 赵秀云看过说:“禾儿一年级的字比这歪。” 要写七八遍反复纠正,才有现在的工整。 又说:“收一收,吃饭了啊。” 禾儿包书皮包到一半,喊:“妈妈等一下。” 牛皮纸包起来,封面再写上班级姓名,她自己的包完,还要给妹妹包。 等她干完,饭菜都凉了,赵秀云催促道:“吃完饭再弄。” 禾儿不情不愿收起来,吃得飞快,吃完一头钻进书房里。 要是读书有这个劲头就好了。 赵秀云摇摇头说:“苗苗,你吃饭还得再快点。” 等作业再多一点,这个也慢,那个也慢,哪里还有时间玩。 没时间玩,小孩子只怕会讨厌学习。 苗苗咀嚼着,匆匆吞下去说:“已经是很快了。” 她的很快,还是透着懒洋洋,也不知道哪天能快起来。 赵秀云知足地想,已经很好了,毕竟是孩子。别说她自夸,满大院看来看去,自家的真是不赖。 她问着苗苗第一天上学的事,忍不住感慨道:“日子挺快的。” 她知道方海喜欢听孩子小时候的事,说:“禾儿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没哭,欢欢喜喜进校门,表现良好,反而是我,一到家眼泪就掉下来。” 孩子不一定离不开大人,是大人离不开她们才对。 赵秀云想起来还好笑,说:“她上小学头一个月,就跟小男生打架,人家扯她辫子,给她气的。小男孩也都调皮,明知道她宝贝头发,越要碰。别看她念书早,比别人都矮一个个头,打起来一点都不输。” 小孩子打架嘛,除非头破血流,大人不管的,都让他们自己来。 方海唯一一次看禾儿打架,还是上次在小树林,想起她捏拳头说“我是你奶奶”的样子,虎虎生威,很有他的风范。 他也不觉得是坏事,孩子不受欺负,总比受欺负好。 他再次叮嘱小女儿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一定要跟爸爸说啊。” 苗苗真的不解,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有人会欺负她呢?但她还是老样子,心里转一圈,还是应好。 越是这个样子,越叫大人发愁。 赵秀云本来是觉得孩子大了,等姐姐上初中总要独立起来,这会也全是放不下的心,跟大女儿说:“多看着点妹妹啊。” 这件事,禾儿从来都是做得好好的,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 怎么看着也不对,赵秀云又开始不安了,无奈叹气,假装没有这种情绪。 双喜 双喜 禾儿一向照顾妹妹, 每天先送她到教室,下课再去接。 小孩子对高年级的学生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对老师也有, 班长这个名头,还是很唬人的。 苗苗的小学生活如鱼得水,班主任一开始选她做班长只是暂代, 等第一次成绩出来, 再也不提换人的事。 别看只是一年级,孩子和孩子的差距也很大。 赵秀云今年暑假是没赶上, 不过从去年就陆陆续续给孩子上点课, 加上她有个好为人师的姐姐, 第一名是完全不用愁。 禾儿可爱摆小老师的架子, 回到家觉得妹妹的成绩也有她的大功劳, 毫不客气地说:“是我教得好。” 赵秀云摸摸孩子头, 说:“妹妹很认真学习,你教得好,老师也教得好。” 正经夸, 禾儿反倒会不好意思, 说:“妈妈最厉害。” 反正她不会的题目, 妈妈都会, 就是最厉害的。 一眨眼要上初中的人, 对父母仍然一派赤诚。 母女三个你夸我,我夸你, 和谐得很。 方海才进门, 又都围过来看他。 赵秀云有些不安说:“开会开什么了?” 不会又是要出去吧。 方海赶快摆摆手说:“不是, 是说表彰大会的事。” 一眨眼又国庆,领奖和风险并存啊。 赵秀云看着墙上属于他的那片地方, 说:“又要贴一张。” 不过会开这么久的吗?吃过午饭就出门,现在才回来。 方海还没来得及说话,苗苗摊开自己的考卷给爸爸看,上面鲜红的一百分。 虽然意思表达得很明显,方海还是要问:“哟,这是考了多少分啊?” 苗苗已经会从一数到一百,了然地想,爸爸不识数啊,他们班很多人也不认识,不觉得有哪里不对,说:“一百分。” 其实考一百分的人挺多的,妈妈说这叫并列第一,但是姐姐说要是有两百分的卷子,她能考两百,别人不一定行。 总之她就是最棒的小孩子。 方海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沦落成不识数的,是一直到吃完晚饭,苗苗摊开本子也想做小老师的时候才知道。 苗苗一本正经地说:“爸爸,这是1。” 为证明自己,方海把有限的文化展示个遍。 苗苗一下子有些失望,把本子收起来,说:“爸爸都会啊。” 小脸竟然有几分失落。 方海只好说:“要不你再教一遍吧,我有点忘记了。” 可怜他高龄三十二,还在这念aoe,彩衣娱女,牺牲良多。 赵秀云看他一脸苦瓜样,内心暗笑,时间差不多才说:“好了好了,洗澡睡吧。” 可算解放,方海一脑门的知识,睡前才想起来说:“哦对,这次的表彰是全国性的,得去一趟首都才行。” 分量和营地的可不是一个级别,又是他军功章上的一大笔。 赵秀云只怕他坐不了长途火车,说:“又要二十个小时。” 这才是方海最要说的,兴奋地说:“要坐飞机去!” 这回表彰大会的项目挺多的,一共去一大帮人,考虑到有些同志重伤刚愈,特意调的客机。 他们出任务从来都是低调再低调,三个人一组分散在火车上,飞机还真是头一回。 这时候大多数人也都没坐过,包括赵秀云。 她倒是看过几次起飞降落,沪市有机场嘛,选个好时间,能感觉得到是从头顶掠过去的。 这种规格,多半预示着表彰的分量。 赵秀云心里高兴,问出最关键的问题说:“发奖金吗?” 实在不行,茶缸子、毛巾,多多益善、少少不拘。 方海现在也是当家的人了,悄悄说:“发的,据说还有票。” 不管什么票,都是好票。 赵秀云已经猜开了,她现在最想要的是电视票,产能有限,一年就那几台,简直抢破头,她攥着钱一直没能买上。 那么多人,多半不会发这样的珍稀票,十有八九是米面粮油,那也是顶好的。 不过高兴归高兴,她还没失理智,近乎冷酷地说:“手拿开。” 方海倔强地说:“我真的好了。” 这都一个多月了,他又不是出家,哪里还能憋住。 赵秀云不肯纵容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想也不要想。” “我筋骨好好的。” “你这是差点穿膛破肚,我没算你两百天都是客气的。” 两百天?现在不是天黑,是方海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要晕过去,还是坚强地说:“不行,太久了。” 讨价还价,方海最终为自己争取到七十天,才应下来,掐指一算又想反悔。 赵秀云忍无可忍,说:“闭嘴,睡觉!” 爱睡她睡,方海赌气说:“我睡不着!” 谁惯他啊? 赵秀云这阵子连睡觉都很小心,只肯贴着墙,生怕碰到他,今夜恨不得把自己躺成根木头,直愣愣地,坚决不往他那边去。 夫妻俩中间远得够再躺下一个人,方海动动鼻子就能闻到媳妇身上的香味,干看不能吃瞎着急,动作轻微地往里挪。 确实很轻,赵秀云都没听见,是觉得身边的温度渐渐高起来,手往外伸一点就能碰到人,不管什么天气,永远像个火炉子。 在这种将入秋的日子里,靠着睡不用盖被子都行。 方海以为她睡着了,小心翼翼伸出手想把人揽在怀里,又知道她睡眠浅,犹豫着没敢动,最后只用手指在脸颊上轻轻碰一下。 一下,好像就带回香气。 明明用同样的肥皂,怎么闻着又感觉不一样。 方海沉沉叹息。 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赵秀云铁石心肠,说:“这招没用啊。” 卖可怜,她也是上过几回当的。 方海讶异道:“我以为你睡了?” 不是装的,那就是真可怜,赵秀云一样不为所动,说:“赶快睡,不然我去和孩子睡了啊。” 本来她就怕碰到伤口,是他非要耍无赖。 方海知道她是不会轻易松口,只能憋着说:“七十天是吧,你给我等着。” 赵秀云才不怕,反倒“哼”一声说:“当心我给你加到八十。” 不知道怎么的,方海忽然想起小女儿的声音在说:“这是七十,这是八十,七和八差多少呢?差一对不对?那八十减七十,就等于一十。” 想起孩子,真是叫人什么杂念都没有,方海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佛光照耀,变得无欲无求起来,说:“行,睡吧。” 爽快得古怪,赵秀云做好他还要缠人的准备,反而空落落起来,没说什么翻个身,很快睡过去。 方海就惨了,一晚上都梦见在上课,连梦话都在背乘法口诀。 表彰 表彰 国庆节前两天, 赵秀云给方海收拾去首都的行李,这次连表彰和学习一起, 一共要七天。 方海出那么多趟门, 从来都是说一声就走,也用不着行李,他们有自己的任务所需, 这算开天辟地头一回, 眼睁睁看着皮包越发鼓鼓囊囊,不得不叹气说:“太多了吧。” “哪里多了?” 赵秀云点点数, 衣服、洗漱用品、药、鞋, 装起来不就这么多。 “五天四套衣服, 还不多吗?” 招待所肯定有地方洗, 这种天气, 晾一晾就能干。 “两套是短袖, 两套是长袖,怎么能一样。” 首都冷啊,比沪市不知道冷多少。 总之她是操碎心, 方海浑不在意, 轻飘飘想背个小包就走, 只一个劲琢磨着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出门, 给你们带点特产回来。” 赵秀云又去看他伤口, 快两个月,其实已经长得差不多了, 但留疤, 一个小洞, 有点吓人。 她还是说:“坐飞机应该很快能到,你多照顾着点赵副师。” 那才是真正的伤筋动骨一百天, 陈秀英是又喜又忧。 照顾战友,应该的嘛。方海应下来,能听到屋外喊口号的声音,遗憾道:“没法看禾儿参加汇演了。” 每年营地的汇演,今年李师长特意给练了一个暑假娃娃兵腾出位置来,禾儿想做标兵的愿望终于实现,顺利入选,这两天晚上都在紧急加练。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不知道孩子还有没有下一次参加的机会,赵秀云还是安慰说:“以后有机会的。” 营地也不准拍照,没法留念。 方海觉得亏欠孩子太多,尤其是老大,苗苗年纪小,对老家的事情根本都不大记得,现在你问她,她就理所当然觉得自己是跟爸爸妈妈姐姐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她的每件事都有另外三个人的参与。 禾儿不一样,本来就心思多,别看才九岁,什么上学校、第一次上台、第一次拿奖,爸爸都不在,心里约莫是嘀咕的,只是知道说出来也补不回来。 赵秀云想想说:“你8号回来正好是中秋,我让人买个奶油蛋糕回来吧。” 后勤的人天天跑市区,顺道带回来可以。 进城是不要想,她就指望方海再好好休息一个月,要不是表彰重要,她是绝不会让他出门的。 她说话还嘀咕呢:“我还以为今年的会取消。” 七六年发生了太多事,举国上下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好多活动叫停,赵秀云都觉得怔愣,叹口气说:“我总觉得怪怪的。” 方海只当她是多思多愁,说:“我咋不觉得,我只知道我快升职了。”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有位置出来一准是他。 功都立了,赵秀云当然盼着点好的,说:“你要是再升一级,每个月工资多二十块呢。” 好大一笔钱,她的工资现在还是三十几,难怪现在都想嫁当兵的。 赵秀云这两年做成好几桩媒,为家属院和公社职工院的友谊架起桥梁,这会兴冲冲地说:“我准备办个学习会,你手下的小王、小李,不都没对象吗?” 这会不叫相亲,各单位有自己的名目,赵秀云就打算办个学习会,和公社领导都说好了,请适龄的女职工来参加,非职工也行。 方海很是为她的媒人事业做贡献,说:“都没有,你要是有特别好的对象,给小陈介绍一下,明年十有八九升他。” 那看来还是个优秀人才,赵秀云也不含糊,说:“国营饭店的李姐有个二姑娘,二十岁,在市纺织厂上班,长得特别漂亮。” 李姐跟她是好交情,总给她留着饭店的红烧肉,可不得介绍个最好的。 这方圆八百里,可真是没有她不认识的人啊。 方海大为佩服,又想大姑娘也是这样,逮路上一走,个个跟人问好,还不是瞎问,是“张爷爷”“李奶奶”有名有姓。 小的嘛,估计就随他了。 夫妻俩说着话,禾儿结束训练从楼下跑回来,苗苗跟在姐姐后面大步大步走,就是舍不得跑起来,不是等着她,禾儿早跟飞一样进门了。 当然,即使没飞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一张脸上全是汗,夜里还是有几分风,吹起来还得了? 赵秀云赶快催说:“快洗澡去。” 这个点澡堂关门,只能在厨房里冲一冲。 禾儿发梢湿漉漉出来,赵秀云站在边上盯着小的看,说:“方青苗,快一点。” 洗澡也慢,就怕她感冒了。 苗苗勉强加快,小毛巾把自己一擦,慢悠悠套衣服。 愁哦。 赵秀云看不下去了,帮她把衣服穿好,屁股上拍一下说:“你啊你,小乌龟。” 小丫头还不高兴,说:“我是小兔子。” 兔子好看,小乌龟不好看。 爱是啥是啥,赵秀云给她涂雪花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孩子也白回来一茬,可掀开脖子领看,还是颜色分明。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白? 她看自己的手臂,距离她劳作的日子已经过去许久,都看不出原来也不白。 是什么时候才变白的,她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只能说:“随你爸,长得黑。” 不好的都随爸,方海已经认了,说:“我也有优点。” 那还是有的,不过赵秀云不想夸他,只翻个白眼,看来要出门这件事还是让她不高兴。 夜里,方海只能哄她说:“坐飞机,一点也不累的,何况我好得差不多了。” 赵秀云忍不住伸手去摸,仍旧不放心说:“反正要是裂了,就别回来。” 都长好的伤口,怎么可能裂,方海有时候都想不通她是怎么想的,只能归结于担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保证说:“一准好好的回来。” 就是去领个奖,多大点事。 没想到一语成谶,方海这回遇上人生头一遭连通知都没通知的任务,差点又负伤回去。 这个不提,国庆那天,禾儿穿着身军装去参加汇演,不是爸爸的旧衣服改的,是李师长特意给这帮孩子们做的新军装。 赵秀云借了相机,还在家给她拍照片,说:“等爸爸回来给他看。” 禾儿还是不大满意,说:“那妈妈你多拍几张吧。” 小丫头可不高兴了,昨天爸爸出门的时候还哼哼唧唧地。 赵秀云捏她一下,说:“爸爸是有很重要的事。” 又不是去买大白菜,说可以换一天。 禾儿也知道,肩膀又挺起来,说:“我的表现一定是最好的。” 选的孩子里,多半是男孩子,女孩子里她的年纪最小,骄傲得不得了。 又翘尾巴,真是时不时得给紧一紧。 禾儿预料到妈妈要说什么,捂住耳朵说:“我不听我不听,我是排头。” 她的个头最小,不站排头要站哪? 赵秀云有时候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又打量一圈说:“挺好的,出门吧。” 营地一年就数这天最热闹,孩子们一人一句,再加上家属们,称得上沸反盈天。 赵秀云占了个前排,估摸着孩子们能从自己面前过,把小女儿抱在腿上说:“待会看到姐姐,你就给她鼓掌好吗?” 苗苗摩擦着掌心说:“好。” 看样子已经准备齐全。 陈秀英坐在边上,眼睛就没停过,说:“我们赵国说他是标兵,我咋没看到。” 标兵是站在排头前面的三个人,要说赵国这个暑假是成大孩子,懂事不少,本来论爱闯祸,有他一个,这会算是洗心革面。 赵秀云帮着她找,半天也没看见,说:“都是绿的,差不多。” 赵国还蹿个头,不近看都不觉得是个孩子,倒是他几个弟弟眼睛尖,一个说东,一个说西,止不住的兴奋。 苗苗找姐姐准,她那双眼睛亮,小手准确一指,说:“姐姐在那。” 大树林里的小树苗,可显眼了。 娃娃兵们开场,别说,还有模有样的,李师长特别满意,说:“咱们家属院的孩子,就得这样子才行。” 台下的观众也满意,认出自家孩子的都嚷起来。 汇演完的队伍不能马上退场,还得等结束。 娃娃兵当然和真正的军人有差别,但李师长还是给他们发了一个优秀奖,以资鼓励。 那么多号人,一张奖状,索性就贴在家属院公告栏,想去看就去看。 简直是人山人海,热闹好几天都不消停。 公告栏也不单贴这个,还有最新的《人民日报》,里面有一页报导了表彰大会,有一张大合照。 那真是人多到谁是谁都看不出,赵秀云拿着放大镜找才找到。 禾儿一天八遍要领人去看,连不知道为什么和小麦混熟的福子都来了,她对着公告栏看半天,说:“我见过叔叔。” 但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见过有什么稀奇的,禾儿不觉得有什么。 赵秀云本来不知道,是留她吃午饭的时候,福子苦思冥想后说:“我见过叔叔,和坏人在一起。” 禾儿不喜欢坏人这个词,喊起来说:“不可能的。” 赵秀云却是心里一咯噔,她的直觉从不会错,仔细问:“什么坏人?” 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 要说福子这孩子, 今年八岁,去年一年级上到一半, 相依为命的爷爷就受伤了, 她回家照顾。 老爷子年纪大,恢复慢,到现在一整年, 才勉强能走几步, 还没法子去上班,只能在家接点街道的手工活, 再加上有点救济粮, 日子不是完全不能过, 但着实艰难。 要说不至于到吃潲水的地步, 但爷爷那条腿要手术, 还要上什么钢架, 毛估估小一百块钱,要是有单位的话,这笔钱就不用自己掏, 可惜没有。 本来街道也可以帮点忙, 但他们这不算性命之忧, 拨款上排在老后面, 福子等不及, 正在拼命攒钱。 对这个家来说,十块钱都是大数目。 禾儿和妈妈一样, 很是助人为乐, 赶巧小麦进城读初中, 学校就在福子家附近,禾儿就请小麦去看看, 有没有什么能帮到她挣钱的法子。 离了大山,小麦也得挣钱啊,读完初中还有高中,稍微停一停下学期的学费就出不来。她成绩只算中等,脑筋却灵活,还有大部分这个年纪孩子没有的优点,脸皮厚。 十三四岁的年纪,大多脸皮薄得很,小麦不怕,开学没多久,就带着弟弟去收破烂。 说是破烂,也都是城里人不用,乡下好用得很的东西,谁叫队员不发工业券,搪瓷盆都得补了又补,对大部分人来说,进城是很遥远的事,这就便宜了小麦。 福子在小巷子里长大,街坊邻居都熟,由她领路,小麦收回来囤在福子家,放假的时候再带回大队,来回能倒腾出一点钱。 这事算擦边的倒买倒卖,给赵秀云吓一跳,还是小麦拿出大队给开的收购证明才放下心。 只要有证明,红袖章也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福子最近还是没去上学,很多人家都是九、十岁才去读一年级的,只是偶尔帮着小麦提东西回大队,今天正好也是,半道遇见放学的禾儿,硬生生给拉回家的。 既然都遇见,别的不说,赵秀云好歹请她吃顿饭,谁知道能听见这样的话。 她又有些不安地问:“什么坏人?” 隔得太久,福子有点想不起来,半响才说:“住在尾巴巷的几个叔叔,嗯,还骂过我,很凶的人。有一次,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方叔叔,在跟他们问路。” 骂过她的坏人啊,赵秀云还以为是什么,松口气仔细回想,在医院的时候,福子只见过她和孩子,都是在厨房,没有到过病房,照片又只有那么小一点,认错也有可能。 她拿出大的照片问:“是不是他?” 福子犹豫一下说:“应该是,但是那个时候,穿得很破。” 不像照片里穿军装,又不大像一个人,她有印象是因为这个叔叔给了她一个馒头,还跟坏叔叔们站在一起。 赵秀云眉头蹙起来,问:“什么时候看到的?” 福子还不大会记日子,只能大概说:“认识你们之前。” 那也是方海受伤之前,做任务的时候吗?问路是任务吗? 赵秀云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想想还是说:“那应该是他,吃饭吧。” 福子顺从点点头。 禾儿却还是好奇,问:“为什么骂你啊?” “我跑得太快,撞到他们了。” 说起来福子还有点不好意思,说:“不过我有道歉。” 禾儿也经常跑很快,心有戚戚焉说:“那我下次去那边也要小心。” 她可不想挨骂。 福子不在意地说:“没事,他们搬走了。” 是她最近去那边收破烂的时候发现的,还有些遗憾地说:“他们搬走,糖果姐姐就再也没来过。” 可好的一个姐姐,只是把她掉的手帕捡给她,就有一大把糖果吃。 为此,福子每次都格外注意,想再找到帮她捡东西的机会。 赵秀云本来是不想问了,觉得不对,又问:“什么姐姐,多大了啊?” 这个福子记得清清楚楚的,说:“比小麦姐大一点吧,虽然跟坏人们认识,可是是个好人。”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赵秀云把疑惑存在心底,决定等方海回来跟他说。 谁知道方海一去半个月多,报纸上的新闻一条又一条,广播就没停过,数字帮粉碎,连沪市街头都有人在游行庆祝,小道消息满天飞,整个十月既乱又有序。 踩在十月的最后一天,他才从首都返家,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参加到这种大事里,已经想好要面对什么样的疾风暴雨了。 果然,才进门,媳妇拉着他东看西看,问:“没事吧?” 方海摆摆手说:“一滴血没掉。” 夫妻俩有默契地不提这些天的事,只说家常话。 赵秀云说着说着拐到福子上次提过的事,没想到方海听完脸色大变,说:“她说有个女的跟那些人认识?” 人可都是他亲手抓回来的,一个一个数得很清楚,绝不会有什么女的。 “对啊。” 赵秀云搜肠刮肚想,说:“福子是想着能不能再蹭点糖,有一次见他们在说话,挺熟悉的样子。” 方海捏着拳头,说了句本不该泄露的话。 “我上回受伤,就是逮的他们。” 都是些收别人钱,破坏祖国的东西,早就吃枪子去了,当时还以为是一网打尽,现在看来居然还有漏网之鱼。 方海不禁感叹道:“福子这名字起得不错。” 他也顾不上才进门,立刻又出去。 赵秀云一颗心拧着,尤其是晚上福子和她爷爷被接到家里,更叫人忧心忡忡。 福子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换上禾儿的旧衣服,在客厅里一边玩一边看书房。 书房里,她爷爷在临时布置的小床上,说:“方团长跟我说过几句,我心里有数的。” 赵秀云是怕长辈想多,见状松口气说:“您安心在这先住下,等这阵子过去,马上安排手术。” 老爷子姓李,他本来是半截身子进棺材的人了,什么手术不手术的都不想做,不如省点钱给孩子。但人有机会活着,谁想死? 李老爷子一脸感激说:“给组织添麻烦了。” 赵秀云知道这回福子一准是立大功,说:“方海有位八叔公,十来岁就离家,再也没回来过。” 老爷子不愧这么大年纪,立刻说:“李这个姓是我随便改的,原来是姓方。” …… 改口好快,赵秀云不合时宜想笑。 但一来家里好端端多两个人,总得有个说法,二来福子住得很不安,知道是亲戚后虽然不解,还是问:“那我要叫婶婶是吗?” 还挺会算这些的啊,禾儿就老算不明白。 赵秀云摸摸她的头发说:“对啊,婶婶。” 家里多两个人,日子也是照常过,方海不知道又在忙什么,中途回家两次,拿过几张照片让福子认人。 福子谨记大人的嘱咐,绝口不提,她现在一门心思投在学习上。 一年级她上过一点,插班也不算压力大,放学还能跟在高明后面去挣钱。 “八叔公”每日在家糊纸盒,祖孙俩的日子如鱼得水。 家属院里也不是没人嘀咕说:“钱多烧的吧,这么远的亲戚也养着。” 当然,也有人觉得赵秀云本来就是烂好心,说:“人家还给高明过生日,天天跟禾儿玩的那两个乡下孩子,还是她给供进市里读书的。” 后面这一半,纯粹是瞎说,小麦姐弟为自己的人生很努力,根本不用帮忙。 瞎说不瞎说的,都有人信,居然还有人上门借钱。 赵秀云简直是无话可说,干脆说:“你都说我心肠这么好,养着那么多人,哪还有余钱啊。” 不这么说,难道说福子祖孙俩花的是一笔最好不要见光的奖金吗?给人家招祸才对。 这话传得满天飞,高明还专门来过一次,把自己攒的一百块钱拿出来说:“赵阿姨,你不要给我买东西了,我有钱。” 他是光挣不花,但凡能从他后妈手里抠出来一分钱,那是打死也不动自己的。 赵秀云对着这个孩子只剩叹息,说:“财不露白知道吗?有钱我也不跟别人说。” 夫妻俩每个月百来块工资,四口人隔天吃一次公社国营饭店都行。 再说了,高天小事上糊涂,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很不愿意欠人情,要是花大钱,他十有八九又不许高明上家里来。 赵秀云给孩子买的都是些纸笔这样的小东西,充其量几块钱。 要说这都没什么,等最近又开始深居简出的求老太都上门,才是真正叫人感叹流言蜚语的力量。 老太太不能受凉,秋冬的天气里不太出门,好在白若云也上小学,每天只要跟苗苗一起上下学就行。 正是吃过晚饭的点,赵秀云把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全打发下楼,给求老太倒茶说:“您有事叫我就行,这么大风怎么还出来。” 求老太素日里有一种疲倦,今天看着还精神,说:“我知道你是个守得住话的,也不瞒你,我能不能见见你八叔公?” 嗯? 李老爷子天天在书房糊纸盒,见他做什么,赵秀云隐约闻见大新闻的味道,说:“我问问他吧。” 也不是她能做主的。 旧情 旧情 家里的书房不算太小, 不过为房间宽敞,大多数东西都堆在里面, 老爷子来住之后, 只来得及搭一张行军床,铺上厚厚的垫子,也还算凑合。 他腿脚不好, 平日里不出门, 就是糊纸盒,堆得门都只够开条缝。 赵秀云轻轻敲门, 听见应声才推开说:“老爷子, 有位姓求的长辈来拜访。” 求啊, 这个姓可少见, 坐在床上的人一时怔愣, 半响才说:“稍等, 我出去见客。” 他是腿脚不便,不是半身不遂,尽量想维持少年时的体面, 镜子一照。 四十来年风风雨, 还有什么意义呢。 屋外的求老太也是忐忑, 巧, 太巧了, 她只奔着两个名字来,表情更多是恍惚。 赵秀云好奇得抓心挠肝, 但她是个讲礼数的人, 倒上茶说:“我去找找孩子, 你们慢聊。” 人家的家,倒要给他们腾地方。 求老太过意不去, 说:“麻烦你了。” 赵秀云摆摆手说:“这有什么。” 她带上门出去,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谁都没有先开口,长得跟年轻的时候一点都不像,偏偏又一眼就能认出来。 最终还是求老太先说:“若云跟我说班里新来的同学叫‘福子’,我只觉得巧。可万事没有这么巧的,福子的爷爷叫‘李道’。” 那年彼此有意,她说:“我爹娘给我起名求立雪,是希望我有‘立雪求道’的精神,可是道到底是什么?” 彼时还叫李问的人说:“是我行不行?” 小女儿情态娇憨,说:“还想让我求你!” “不,是我想求娶你。” 往事历历在目啊,李老爷子咳嗽一声说:“当年我返家想让父母去提亲,没想到仗打到老家,只能先逃。等再回东北,听说你们一家已经登船去香江,几经打听都没有音讯。” 后来他因为出身颇受牵连,不得已改名离乡,定居沪市,朝不保夕。 求老太说:“我没去,你回老家第二年,我娘给我说一门亲,夫家不走,我也走不了。” 白发垂垂,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阴差阳错,无言以对。 求老太没多久就下楼,赵秀云正看着孩子玩,有些惊讶,也没多嘴,只说:“若云刚跌一跤,脚没事,裤腿破了一点。” 白若云抬腿给奶奶看,说:“我没哭。” 勇敢得很。 求老太从前只为这个孩子活下去,今日觉得自己原来还亏欠人不少,招招手叫福子说:“你今年八岁了?” 福子和白若云同班,点点头没说话。 老太太也没多问,只摸摸她的头说:“好名字,我乳名也是这个,希望你比我更有福气。” 乳名啊,赵秀云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什么,她只在心里琢磨,求老太却要给她解惑,有点像感慨地说:“他终生未娶。” 说好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到头来是她食言了。 也许是重见故人,求老太这个冬天比往常好。 赵秀云看了心里安慰,也为另一件事着急。 一眨眼就要元旦,方海到底还知不知道家门朝哪个方向开了? 人有时候就得多念叨,赶在抢节日福利这天,方海终于回家。 赵秀云扛着大包小包爬楼梯,冷不丁听见声,差点手一松把鸡蛋掉地上,忍不住借题发挥道:“吓唬谁呢你!” 方海就知道回来一准得挨骂,把她手上的东西接过来,说:“快点回家,我有话跟你说。” 最好是说发钱,否则今天绝不轻饶。 赵秀云走得愤愤,都快在地上踩出洞来。 方海听着脚步声都怕,咽口水,一到家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口袋说:“看看这是什么?” 赵秀云接过来看,也是大喜过望说:“电视票,哪来的?” 不错,逃过一劫,方海松口气说:“营地就这一张,师长说今年我最辛苦,留给我。” 掐头去尾有大半年不在家,轻伤不下火线,要是选劳模都有他一个。 赵秀云火去大半,又忍不住看他有没有添新伤。 方海这回毫发未伤,敞开双臂说:“好好的,要不要上屋里试试?” 话音刚落,听见动静的李老爷子拉开门,彼此都觉得尴尬。 要命,他都忘了家里还住着别人。 方海都不敢去看媳妇的脸,只凭着她拧人的劲可以想象。 赵秀云简直要气死,都不想跟他说话,把买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方海讪讪跟老爷子打招呼,末了说:“托福子的福,这回立了大功,师长的意思是,为你们的安全,还是保密,但工作和生活都会解决的。” 工作要是想解决,他的成分就得照实说。 老爷子想想说:“我爷爷是进士出身,我父亲当过袁家的官。” 就这出身,能在沪市活着都是不可思议,不过方海不甚在意摆摆手说:“这些事我们早都查清楚了,要按以前我也不敢说,今年是铁定没问题。” 赵秀云听着话音,瞪他说:“管好你的嘴。” 方海哪里顾得上跟谁说话,巴巴又凑过去,压着声音说:“我升啦?” 赵秀云也是顺嘴,问:“男孩女孩?” 呸,说什么呢。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说:“不是说得有副师的位置出来才到你吗?” 她最近可没听说谁要调走,不会是自家要调走吧? 方海解释说:“工资升14级,职务没升。”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只等有机会可以“并驾齐驱”。 那也不错了,这就涨十八块钱。 他这接连的好消息,确实让赵秀云的火气消散不少,没好气推他说:“接你姑娘们放学去。” 孩子也是天天要找爸爸。 方海一看时间都快放学了,撒腿就跑,没忘记从抽屉里抓把糖。 得亏得他身体好,踩着放学铃声到。 高年级下午三节课,低年级只有两节。 苗苗和白若云每天都在学校玩一节课等着,福子则在附近转悠找钱。 方海到的时候就看到小女儿在操场上,喊了一句,孩子立刻哒哒跑过来。 还别说,少见她跑这么快。 苗苗伸着手要爸爸抱,她比姐姐有肉,沉得很,方海把她举高放下,胡子在她小脸上乱扎,说:“是不是长胖了?” 一掐就是一把肉。 小丫头纠正说:“这是福气。” 眼睛还瞪起来了。 “行行行,小福宝,吃不吃糖?” 苗苗着急地去掏爸爸胸前的口袋,说:“我掉牙啦。” 妈妈说换牙不许吃糖,可把她馋坏了。 换牙可是大小孩,这是又没赶上啊。 方海心里叹口气,捏着她的下巴看,说:“掉了两个啊?” 苗苗抓紧把糖放嘴里,点点头没法说话,表情比看到爸爸还高兴。 孩子哟,方海摸摸她的头,又给白若云拿,说:“姐姐怎么还不出来?” 苗苗仰着头回忆,说:“今天她值日。” 要扫地、拖地、擦玻璃。 方海也是急着看孩子,索性进教室找。 禾儿哼哧哼哧提一桶水,往地上洒,再用布拖一遍,高明踩在二楼窗户边擦玻璃,王月婷踮着脚擦黑板,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孩子也在干活。 都挺忙啊,他都不好意思出声打扰。 苗苗窝在爸爸身上,嘴巴被糖塞得满满,“唔唔”两声没有得到回应,急着要下地。 典型的有了姐忘了爹。 方海松手让她去,苗苗快活地跑到姐姐跟前,得到一句骂说:“方青苗,你哪来的糖!” 妈妈都说不许吃,她还吃,牙不想要了。 苗苗一手捂住嘴,一手指向门边。 禾儿这才看到爸爸,但气得跺脚说:“爸爸,你又给她那么多糖,这样不行!” 就这副样子,跟她亲妈一样一样的。 方海都没法说,只能认错道:“我不知道,下次不给了。” 这还差不多! 禾儿这才肯给亲爹好脸色,回家路上照样牵他的手不放,叽叽喳喳个没完。 方海想孩子是想,受不了也是真受不了,到家就找借口钻进厨房。 他一回来,媳妇就恨不得做满汉全席。 赵秀云忙得不可开交,指挥他说:“一边洗菜去。” 不说一声就回来,什么都得弄现成。 方海老老实实择菜,企图跟她说话也没人应,到晚饭更没机会,孩子想爸爸,问东问西,拉小手都没赶上,一直到夜里两口子躺床上,才算是单独相处。 掐指一算,从他受伤到现在五个月,和原来说好的七十天相差甚远,方海憋着劲,说:“我咋觉得自己亏了八十天。” 赵秀云也想他,觉得被窝都暖和许多,给他好脸色看才一会,又想翻白眼,说:“我让你出门的吗?” 说起这个,方海就理亏,问:“家里没啥事吧?” 他就怕自己不在家,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赵秀云气归气,也知道怨不得他,说:“挺好的,就是给你认了个八叔公。” 又不是认爹,叔公有什么要紧的。 方海揽过她的肩说:“辛苦你了。” 赵秀云觉得自己也挺好哄的,有这么句话就行,问:“给你放几天假?” 方海手比划一下,说:“五天。” 那可不少,赵秀云把他的手拍开,说:“力气这么多,不如多干点活。” 干活就干活,方海是不嫌累的,都快把人逼到墙角了,说:“我特别想你。” 赵秀云也就是闹闹脾气端架子,还想多说两句话,女人和男人好像就是不大一样,她说:“我先把话说完。” 祖宗诶,就她这话,可不比姑娘少,偏偏方海不敢得罪,只能耐着性子听,听到一半彻底没脾气,说:“咱说点别的吧。” 都在床上,还能说点啥,赵秀云剩下的话全被堵住,失神得都忘了。 逮个正着 逮个正着 正所谓, 不用白不用。 既然恢复良好,不如多干点活。 赵秀云秉持这一方针, 列出百八十样活给方海干。 赶上大晴天, 他从早到晚洗被子,窗户望下去全是自家的,一种收获的喜悦笼罩着他。 除开媳妇那套花花绿绿的嫁妆被, 其他的都以纯色为主, 非要说的话嫁妆被像红花,其他的像绿叶。 方海怕热, 一到冬天就盖薄被, 抱着棉被和媳妇睡觉, 他那床尤其绿叶, 因为是真的绿色。 赵秀云压床被子都嫌喘不过气, 觉得他出趟门回来更是粘人, 偏偏她还有一种快乐和纵容,每次推两下也就罢。 说白了是惯的。 她下班回来挨件被子摸过去,都干得差不多, 一件一件抽下来。 一趟肯定是收不完, 方海在厨房洗菜, 喊:“我等下收!” 生怕别人听不见是怎么着, 晚上唠嗑大家立马就说开。 夫妻俩吃过饭下楼转悠一圈, 赵秀云没少被调笑,她也不是刚嫁人, 脸皮厚不少, 说说笑笑没当回事。 正碰见陈蓉蓉一家三口遛弯, 张盛志宝贝儿子不遑多让,跟在后面走还得手护着, 没法子,早产的孩子,多病,走路说话都比别人晚,好不容易才养到这么大。 不是没人嘀咕他们家养孩子金贵,可要赵秀云说,自己家要是有这么一个,只怕养得更金贵,不落到谁家谁知道。 更何况陈蓉蓉伤了身体,男人心疼,以后指不定就这一个。 都遇上了,就得唠几句。 陈蓉蓉给坚强拿着水杯,说:“吃过饭啦?” 赵秀云应:“吃了,你们散步呢?”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一种全是废话的共同感油然而生,退到一边说自己的事。 张盛志比方海还大两岁,原来平级,现在是人家高一级,替他高兴之余也羡慕说:“啥时候到我立功。” 富贵险中求,入伍除了保家卫国,也为建功立业,说不想加官升职都是骗人的。 方海苦笑道:“为这回,她给我摆脸色摆的。” 不用明说,张盛志都知道是谁,说:“一样,生孩子那次,足足一整年看我都不带笑的。” 人家最需要的时候你不在,就是理亏,两个可以说是院里有名的妻管严,凑在一起苦水倒不尽。 平日里不见话这样多啊。 赵秀云心生狐疑,给陈蓉蓉使眼色。 借着风大,两个耳朵尖的不知道是警惕性低,还是说得入迷,没听见脚步声,嘴巴不停。 张盛志说:“爱翻旧账,结婚没给她买那件毛呢大衣,到现在还在说。” 方海说:“脾气大,光今儿骂我三回,一回蒸馒头不盖锅盖,一回肥皂用太多,一回……” 赵秀云还等着听呢,本来在妈妈怀里的安安静静的坚强突然叫出声。 嗯?这声好像太近了。 方海跟张盛志对视一眼,再次心意相通。 四个字,小命休矣。 多希望现在能个洞钻进去啊,方海一动不动,用不转身来表达自欺欺人。 赵秀云笑都憋不住,问:“还有一回呢?我都忘了。” 陈蓉蓉则是柳眉倒竖,说:“还敢提我的毛呢外套,给买了吗?买了吗?” 张盛志讪讪说:“这不是没货嘛。” 进口货,就那一年的料子最好颜色最正,过那个村没有那个店,多少年没见再卖过,他就是想买也买不着啊。 “那就是没买,你就是欠我一件毛呢外套。” 小俩口拌嘴,赵秀云给陈蓉蓉示意,就走了。 方海自觉跟上,听得见跟前没人,张盛志哄媳妇那小狗腿的语气。 方才是谁说自己在家说了算来着? 唉,男人嘛,吹个牛挣脸面,他不也吹了? 方海态度特别好,说:“没骂我,那是我活该。” 赵秀云还记着呢,说:“不是我脾气大吗?” 是也不能说啊,方海自己也狗腿得很,说:“哪能啊,是我心眼小。” 一个答不好,他今晚指不定又要干着急。 赵秀云看破他的焦虑,故意说:“我的心眼也挺小的。” 乌云罩顶啊。 方海趁着没人拉她手说:“明天想吃啥?我给你买。” 过年福利票一茬一茬发下来,他现在是采购,握着钱,说话口气大起来了都。 赵秀云警告他说:“单子上的东西,少买一样,你都有得瞧。” 方海只差立军令状,说:“保证完成任务。” 赵秀云不太看好,这男人,还有个缺点,不该脸皮薄的时候脸皮薄,跟妇女们抢,只怕抢不过。 她也是太忙腾不出时间,才对他“委以重任”。 她又想起来刚刚那茬说:“毕竟我脾气大,不是吗?” 咋还没过去,这算不算翻旧账? 方海“嘿嘿”笑两声,没法搭腔,心想自己平常警惕性杠杠的,怎么今天这样松懈,一定是张盛志带的。 这不就出事了。 悔不当初啊。 他怎么鬼迷心窍跟老张搭上腔。 不管怎么后悔,这一晚两个人都没落好,第二天居然还在公社供销社喜相逢。 那真是执手相看……妇女。 一个字,挤。 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每家凭户口本发一张花生油票,先到先得。 那可是一斤油啊,方海咬咬牙撸袖子,几次想冲进去都没能成。 张盛志的性子还不如他,他出身好啊,哪里见过这种,夫妻两份工资,原来数他们家买不要票的东西最凶,自打有孩子,媳妇都开始抠起来。 唉,今天要买不回去,又是一天冷板凳。 方海是真不能忍这个,跟张盛志商量说:“你们买副食品吗?” “买。” “那我挤供销社,你挤副食品,行吗?” “行。” 拿出作战精神,倒也没什么是不行的。 方海很是为自己难得的机灵高兴,到家就显摆。 实不相瞒,赵秀云听见“张盛志”三个字就觉得不妙,把东西翻个底朝天问:“醋呢?肥皂呢?” 方海茫然摊手说:“他把票都用了,我还以为买齐了呢。” 苍天呐,败家东西,票给出去,没拿到东西? 赵秀云都觉得自己这脾气要不坏,得是菩萨转世才行。 迎新年 迎新年 方海果不其然挨骂了, 他靠着墙站,都没敢凑过去, 尤其是媳妇嘴里反复念叨着“票”。 枉费他这样信任老张, 怎么这样靠不住。 正好是吃过午饭的点,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李老爷子去医院接受术前检查, 家里只有夫妻俩。 赵秀云声音都高起来, 骂道:“你气死我算了。” 和挖她的心肝有什么区别。 陈蓉蓉举手要敲门,听见声没好气地瞪一眼男人, 手还是落下, 喊:“秀云, 是我。” 赵秀云赶快换上待客的表情, 她俩现在熟稔, 算是要好的朋友了, 说话也自在,直接问:“东西翻过了?” 陈蓉蓉无奈道:“可不是,你们老方给买的一样不差, 我们这个, 呵。” 要是自己家的也就算, 偏偏还有别人家的。 赵秀云请他们进来坐, 陈蓉蓉摆手说:“不用不用, 我就是来问问,老张现在要进城, 我有个好姐妹在百货大楼上班, 老方去不去?” 她是本地人, 四处都有交情。 赵秀云踌躇片刻,说:“会不会太给人添麻烦?” 现在售货员可是顶好的工作, 谁家有这么一门亲,买东西都便利。 “不会,是我最要好的的姐妹了。” “行,那我拿票,你们等会啊。” 赵秀云怕人家等太久,匆匆列了张单子,把钱票单都给方海,说:“要是有不要票的吃的,多买点。” 陈蓉蓉对这张盛志也是耳提面命,感觉这回他要是再错,能叫人揭下来一层皮。 等他们俩去搭车,也到上班时间,赵秀云下午没去办公室,而是到工地看一下。 这程子在修的是公社通往大路的连接处,本来只容许一辆车单向通过,太窄,要拓宽。 两侧本来是水沟,要填平,再挖出新的水沟来。土下面石头多,是项大工程。 妇女们热火朝天,很有干劲的样子。 陈秀英看她来,凑过来说:“现在还行吧?” 她们俩是副队长,偏偏请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假,加上张主任这个队长两头忙,顾不上,人心难免松懈。 等回归工作后就发现,队伍不好带啊,进度还严重落后。 既然落后,那就赶工。 她跟陈秀英带着人一天干十五个小时,她俩都熬着,谁敢不熬,是鹰都给熬傻了,熬一个月,整个队伍重肃风气。 唯一的缺点就是废人,活生生给累的。 方海都想说别干算了。 赵秀云至今还是没有多少肉,摸着自己的手腕骨说:“挺好的,打算哪天歇?” 工程队是按天算工资,年前数着日子就得停下来,不然也没人来跟你开工。 陈秀英说:“再过半个多月吧,少说腊月二十。” 今年过年得到二月份呢。 两个人说着工程队的事,过会陈秀英问:“怎么听说过年家属院要办什么联欢会?” 以前肯定是没有的。 昨天才决定的事,今天她就知道,到底都是上哪听说的啊? 赵秀云见怪不怪,说:“是有这回事,也算迎接新气象。” 什么新气象,大家也还是都不太爱提,总觉得还有点恍惚。 赵秀云不说这个,说:“你爱热闹,得出俩节目啊。” “我哪成啊。” “不是说你们新疆人都爱载歌载舞吗?” “嗐,我爹妈都是汉族。” 光她这长相,也不是维吾尔啊。 赵秀云反正是能有一个节目算一个,才不管,说:“你肯定要一个的啊,表演啥自己想。” 咋还强买强卖了。 陈秀英下班到家都是愁眉苦脸的,赵庆最近能站起来走路,正在恢复期,看她这样问,问完就笑。 “小赵等着看你出洋相吧,你哪会表演节目。” 陈秀英不服气,说:“我出啥洋相,老娘还不信了。” 她脾气上来,想破头也没想出来,把仅会的几首歌翻来覆去唱,觉得都没有最合适的。 家里好几天都是她的魔音穿耳,她大儿子赵国忍不住,说:“妈,你不是会顶碗吗?” 要说这可是个绝活,她祖上三代都是练杂耍的,她小时候也是正经的童子功,几个孩子都看过妈妈耍这个。 陈秀英先头也想过,但怕不合适,说:“我这不是怕说我四、旧嘛。” 当年可都是这么说的。 年轻人,读书看报的,什么不知道。 赵国跟他妈解释半天数字帮粉碎,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这个新年联欢会就是新生活的象征,总之说得嘴都快干了。 她妈来一句说:“那我这是能演?” “能,怎么不能。” 不光赵国跟他妈解释,赵秀云自己也是到处解释。 报上来的节目全是唱《我的祖国》,这又不是什么大合唱,合着就这一个啊? 她想着“身先士卒”,挖掘一下自己有没有什么能表演的节目,想起来去居然也觉得自己只能唱《我的祖国》。 这怎么行呢? 她夜里都不睡,问方海说:“你觉得我表演个什么好?” “诗朗诵?” “俗气。” 方海只有沉默,因为除了“俗气”的这个,他居然说不出别的。 赵秀云想表演一个特别一点的,琢磨来琢磨去,好几天后最终决定说:“我要诗朗诵。” 方海一头雾水,本来想说“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但鉴于他最后都会自取其辱,只能婉转一点说:“请问这个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的?” 区别大了去了! 赵秀云给他看今天自己搜集到的资料,说:“我研究了一下,咱们家属院居然有七个民族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方言大概是三十六种。” 一般人听到这就该反应过来,但方海不是,他“哦”一声,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赵秀云只得说:“我决定用这些不同的语言,来诗朗诵。” 嗯?主意倒是好主意,就是难度有点大的样子。 但这对赵秀云来说不难,一种语言一句话而已,她死记硬背也背下来。 每天就听她在家里叽里呱啦,孩子还以为妈妈在说外语,听得满脸震惊。 她要负责的还不止这一件,连主持带筹划都是她,还要为过年准备,忙得晕头转向。 一直到大年初一,才消停下来。 联欢会 联欢会 大年初一, 是个晴天。 这次联欢会借用的公社大礼堂,可以容纳好几百号人。 赵秀云凌晨三点就起, 攥着主持稿在客厅念念有词。 方海给她做观众, 眼睛都睁不开问:“你不是不紧张吗?” 大会小会,赵秀云也没少开过,论发言她是从来不怵, 今天是个例外。 她说:“谁让张主任昨天特意来找我说话, 看来她今年是一定要退下去了。” 升职的关键,搞得她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方海无奈道:“越急越错。” 就怕本来好好的事, 一下又变得不好起来。 赵秀云瞪他说:“初一早上, 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就祝你福如东海, 寿比南山吧。” 方海自以为俏皮, 又得到一个白眼。 赵秀云反复确认过所有事项, 心慢慢稳下来。禾儿的自信其实像她, 坚决认为自己是出不了错的。 她吃过早饭匆匆出门。 大礼堂的舞台上挂着横幅,门口铺着红地毯,几株红梅点缀, 过年气氛足得很。 昨天公社也举办了联欢会, 嘎吱嘎吱的木地板上还留着些鞭炮和气球碎屑。 按规矩, 新年不扫地, 会赶福气。 妇联就那么几个人, 也没什么筹备小组,平常闲得可以打毛衣, 忙起来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用。 她在后台巡视来巡视去, 一根螺丝钉也不放过, 没一会陈蓉蓉和李玉就都来了。 三个人满场转悠,陈蓉蓉给演员们化妆, 李玉盯着灯光音响,赵秀云是一块砖,哪里叫她去哪里。 方海带着孩子们来,想跟她说话也没说上几句。 禾儿今天也有节目,还是跳舞,是学校之前排练过,又请文工团的人重新教过,一溜十二个小姑娘,可爱的小脸被画得红扑扑。 方海今天是追着孩子跑,说:“有点像猴屁股。” 禾儿气坏了,说:“才不是!陈阿姨说了,舞台上就要这样才看得清!” 陈蓉蓉手上丝毫不敢停,就她这一个壮丁,还分出神来说:“禾儿别理你爸爸,他不懂。” 整个大院数她最好看最会打扮,男人懂什么呀。 禾儿也觉得爸爸不懂,还跑去告状说:“爸爸说我像猴屁股。” 赵秀云忙着给领导座位放姓名牌,抽出时间喊:“方海,你要是有空给我把横幅正一正。” 又匆忙回头看女儿的脸,没敢捏,说:“挺好看的,你别蹭脏了啊。” 禾儿大受安慰,像模像样找地方拉筋,她们就是草台班子,没正经学过跳舞,这出《草原女民兵》的很多动作都是简化的,只要能踩对拍子不跳错就行。 说白联欢会就是图一乐,难道指望能表演出大剧院的水平吗? 像小孩子时间多,还给排出节目来,妇女们才是真的乱,陈秀英捧着她的宝贝碗,没上台就摔碎一个,“哎呦”惨叫。 顶碗可不是随便碗都行,那可是祖传的家伙,碎一个少一个,碎片她都小心翼翼捡回家去。 一位大嫂吹唢呐,练着练着全后台的人都说话靠吼。还有拉二胡和敲鼓的,震得人耳朵疼。 赵秀云开始绝望地想,这台联欢会不知道要办成什么样了。 但一上台,居然都表现得不错。 她把自己的节目放在开头几个,连串词都是自己写自己念。因为选用的语言种类太多,用的是一首最为耳熟能详的《沁园春·长沙》。 第一句是普通话。 “独立寒秋……” 接下来的长沙话、沪市话、粤语、闽南话等,加上少数民族语,一共四十三种。 非要说字正腔圆到本地人的地步也不至于,但确实有七八分像,起码观众们都听得出来,专拣着自己老家那句重复。 况且节目寓意好,就像串词说的“千言万语一句话,五湖四海是一家,在此新春佳节之际,以乡音聊慰诸位的思乡之情”。 李师长是客家人,说:“家属院好像就我们一家说客家话。” 老乡难见,说得很少,孩子都在沪市长大,普通话说得溜,沪市话也会一些,唯独老家方言不太会,也就夫妻俩偶尔说几句。 大过年的,听起来总是倍感亲切。 李师长掐指一算,说:“七八年没回去过了。” 他旁边一位副师长说:“我原来在云南待过几年,傣族差不多就是这个调。” 能学得像,也是一种本事。 诗朗诵不是什么稀奇节目,但这份巧思确实不错。 接下去的节目也大有看头,最厉害的数陈秀英,她不仅会顶碗,还骨骼精奇,上半身和下半身能叠在一起。 赵秀云第一次看就把她定为压轴,她这阵子也是勤练,毕竟落下好多年。 最后一个节目则是所有人都想唱的《我的祖国》,全场大合唱,也算是高潮结尾。 赵秀云对这场联欢会还是很满意的,不枉她筹备良久。 方海也跟着松口气,说实在的,这个年家里都没怎么好好过,他这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可惜他这心放得太早,趁着佳节,赵秀云组织了好几场名为“学习会”的相亲,她去年办的很成功,这个正月里收到不少喜糖。 市郊有几个大的国营厂,公社附近有几个农场,都有不少适龄女性。 也不是旧社会的包办婚姻,采取自愿报名原则。 当兵工资高、福利好,缺点是常年不在家,但也算香饽饽,一连好几场,促成不少姻缘。 这时候都这样,见过面互相满意的话就定得快,双方再找媒人说和一下。 陈秀英简直是当仁不让,满家属院还有谁比她外向。 不过忙着忙着,好事也会变坏事,才出正月,第一桩事就找过来。 赵秀云本来在办公室写报告,门卫刘叔着急忙慌来喊她说:“外头来了一大家子人,说咱们这有个小流氓,占完便宜还悔婚。” 这时候耍流氓可是大罪名,最轻也要判五年。 赵秀云不敢大意,说:“我出去看看。” 刘叔说:“来者不善,人可多着呢。” 要是“善”,就不会先闹开,毕竟大家有事还是先找领导反应的。 赵秀云冷静道:“没事,我看看再说。” 姑娘(大修) 姑娘(大修) 看看再说,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刘叔的一大帮人都是客气的, 乌泱泱三四十号人, 全是男丁。 只有领头的一个妇女,扯着嗓子骂,骂得太快, 又都是方言, 赵秀云没能听清,只觉得含糊间好像有个名字。 于?余? 反正不管骂的谁, 这像什么样子, 赵秀云赶快过去问。 赵秀云扯着嗓子喊:“大嫂, 大嫂, 你有什么事吗?” 声音不大不行, 都给盖下去。 妇女还给点面子, 上下打量说:“你是这儿领导?” “不是,我们领导不在,我是妇联干事, 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领导不在?忽悠我们乡下人吧, 我可告诉你, 今天不把流氓犯交出来, 我就是告到中央去, 也要有个说法!” 妇女这话一出来,后头青壮年还举起棍棒应和说:“告到中央去!告!” 怎么还带家伙, 刚刚藏得还挺好, 赵秀云赶快使眼色, 几个哨兵都警惕起来,只等有异动就往上扑。 她不动声色往后退, 说:“大嫂,您说找人,也得先跟我们说找谁吧。” “我就找流氓犯!怎么,你们还想包庇罪犯吗!” 鸡同鸭讲嘛这不是,赵秀云无奈叹息,问:“名字,我是问您那人叫什么名字?” 大嫂讲得斩钉截铁地,说:“于炳山!就是你们这院的!你们别想包庇罪犯!” 这都什么跟什么了就包庇就罪犯的,家属院从里到外,压根没有叫这名的,姓这个的更没有。 赵秀云试图解释说根本没有这人,对方根本不听,一个劲嚷嚷着让交出罪犯。 还是刘叔听见名,翻册子查,悄悄说:“是有这么一人,刘副师外甥,来过几次。” 要不是进出要登记,他根本想不起。 知道是谁就好办,赵秀云喊:“大嫂,不是我们院里的人,要不你们有什么事咱们坐下来好好说,我看能不能帮你们把人找出来,你们这样围着家属院,也不是事啊!” 得亏是家属院,要是换后头营地,早被人全按下了,弄不好还要去劳改。 她是对牛弹琴老半天,嗓子说得都快冒火,人家才肯好好说话。 那位大嫂也没别的,就一句话说:“我姑娘可是在你们的学习会上认识的于炳山,现在她被骗了清白,就该你们负责。” 学习会? 赵秀云全程盯得紧,就怕这些小年轻闹出什么事,她怎么就没见过这个于炳山。 她不觉得自己会出纰漏,说:“你姑娘叫什么名字?” 大嫂叫起来:“女孩子的名字,是能说的吗?” 赵秀云现在真觉得这人有毛病了,十里八乡就这么点地方,他们这么大动静来,家属院又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路边盯着瞧热闹的人都有认出他们的正在嘀咕,过今晚谁都能知道她姑娘叫什么。 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怎么不悄悄地来,悄悄地解决? 她是真心累的说不出话,老远看刘副师媳妇周大嫂过来,稍微松口气。 她赶紧叫人拦着点,问周大嫂说:“嫂子,你可得跟我说实话,这人你认不认识?” 周大嫂忙不迭说:“认识认识,你等着,我马上把人弄走。” 她还把人弄走呢,嚷嚷得越发大声,吵着吵着都忘记什么叫秘密,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边喊:“就是你骗人,说什么副师长的亲外甥,市轧钢厂的工人,我呸,什么东西也想娶我姑娘。” 周大嫂骂:“你姑娘又是什么好货色,也不知道肚子是叫谁搞大的,还一千块彩礼,金子做的吗!” “就是他于炳山的种,他敢做不敢当!” “我们可养不起这种野种,你说是就是的吗!” …… 赵秀云听得脸色铁青,就说学习会她盯得这么紧,怎么会出事。 那天去参加的根本不是周大嫂在内蒙兵团八年回来探亲的儿子,是她娘家妹妹在家待业的儿子于炳山。 自家儿子不愁找不到对象,外甥愁啊,周大嫂想着学习会都是些漂亮姑娘,也有不少乡下人,能嫁进城里都是高攀。 自家外甥虽然不是顶好的条件,可她妹妹是棉纺厂的三级工,工资不错,守寡多年只有这个儿子,将来不还都是他的。 哪怕是撒点谎,可谁家说亲那么实诚?人要是进门了,谁还会反悔。 也是巧,正好有一姑娘看上于炳山,都在谈婚论嫁了,说好三百块彩礼。结果事成之前,于炳山的撒谎的事叫人知道,女方加价要六百块钱彩礼。 要赵秀云说,男方理亏,要是想娶媳妇,这个钱就掏,可惜人家不想。 亲事没谈拢,没多久姑娘却怀孕了,女方家一口咬定孩子姓于,要一千块彩礼。 儿子也是二十大几的人,周大嫂的妹妹心疼孙辈,想着咬咬牙给吧,又舍不得给。 两家扯皮有一阵,女方家也是故意闹到家属院来的,毕竟他们家肚子快藏不住。 赵秀云气得牙根都痒痒,她环顾四周看,这儿听见的没一百个也有八十,明天这三顷地里要是有一个人不知道,她赵字倒过来写。 偏偏是在她办的学习会上认识的,这回真的是连她都给兜进去,不给善后能行吗? 可这事真是挺冤枉的,周大嫂领过来的人,说是她儿子,谁会去问是不是她儿子? 赵秀云气得都快晕过去了。 她尽量说和,可惜谁也不听她的,要说周大嫂还给两分面子,女方家是压根不听。 长袖善舞,也得有地方舞。 赵秀云头回见这种油盐不进的,挫败之余也觉得无能为力,最后还是闹到刘副师出面,承诺会给出解决方法。 他不出面没办法,女方家看不上她这样不能做主的。 闹一整天,这都叫什么事啊。 赵秀云回到办公室还在想,陈蓉蓉安慰道:“这事也不怨你。” 李玉抱着自家老三也说:“周大嫂太不牢靠了,外甥就外甥,还跟你说是儿子。” 赵秀云只剩苦笑,说:“她当时要是说外甥,我不会让他进的。” 既然是相亲,总得有个门槛,人家女孩子来参加,不就是想找个好对象,哪能随随便便让人进,她也得负责任才行。 她本来还在写学习会的报告,什么“帮助官兵解决个人问题”,现在是看了都碍眼,心想她一准得吃个瓜落。 下班回家还犯愁呢。 方海看媳妇脸色过日子,打听清楚后说:“这跟你也没关系啊。” “追根溯源,就是学习会闹的,怎么会没关系。” 赵秀云说着还叹气说:“出这一桩,以后估计都不办了。” 这种事向来是这样,方海有些可惜,说:“小王、小李还是在学习会上成的家。” 都是普通人,年纪到想说亲,可天天在营地,哪有机会认识姑娘,本来挺好的事,弄成这样。 赵秀云初衷是想为大家牵牵线,二来也是她的工作成果,现在好了。 她愈发惆怅起来,说:“可怜好好的姑娘。” 今天这架势,说是为孩子讨公道,可做的事没一样是为孩子想的,更像是想讹一笔。 过今晚,明天大家就能知道是谁未婚先孕,也就是今年,再往前几年,只怕要被拉去游街,哪怕是不游街,以后日子怎么过? 她只恨自己间接造孽,最后恨恨说:“周大嫂平常看着好好的,以后我跟她誓不两立。” 方海同仇敌忾道:“以后不来往就行。” 赵秀云仍然气得不行,吃过晚饭人家上门赔礼道歉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刘副师也知道理亏,再三保证说:“小赵你放心,我一定会妥善解决,这个确实不关你那个学习会的事。” 可惜他保证得好好的,也没能处理好,两家仍然为多少彩礼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女方家仗着在理,开价到一千五。 周大嫂妹妹每个月四十五块工资,得攒多久才有这么多钱,迟迟不肯答应。 传来传去,都是男方怎么样,女方怎么样,一点怀孕姑娘的消息都没有。 只叫人气愤难当。 赵秀云从风言风语中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叫张玉珠,在大队做代课老师,剩下的都是些污言秽语。 孩子是一个人能怀上的吗? 她觉得这事自己也有责任,想想还是去了一趟张玉珠家。 张家和小麦家是一个大队,赵秀云去过几次,只要在路上稍微问问就知道。 她敲门的时候,只有一个小腹微凸的姑娘来开门,还有几个孩子,看来大人是都上工去了。 去学习会的人太多,赵秀云也只有些印象,问:“玉珠吗?” 张玉珠倒是认得她,客气地说:“赵干事吗?请进。” 看着真是个好姑娘啊,赵秀云越发替她不值,问:“我也不瞒你,今天来是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张玉珠有些怔愣,说:“我的打算?” 炳山说让她扛住,做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父母让她多为家里想想。 她谁都替想了,唯独没有想过自己,像她这样的姑娘,又怎么会只想着自己呢。 好半响说出句傻话来:“我也能替自己想的吗?” 我是我(大修) 我是我(大修) 平心而论, 赵秀云很理解张玉珠的话,她从前也这样傻过。 要换平常, 她也不见得会跑这一趟, 说这些话。 但张玉珠是小麦口中一直鼓励她坚持读书的张老师,赵秀云便天然抱有好感。 她说:“我有几句话,你介意听听吗?” 张玉珠这阵子也很茫然,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父母有时候责怪她太傻,有时候又得意于有拿捏心上人的办法, 她一颗心拆成两半, 觉得好像没什么两全之法。 这时候不管是谁的话, 她都是愿意听一听的。 她说:“请说。” 赵秀云不是逢人就诉苦类型, 她是苦往肚子里咽, 说:“我结婚前, 三转一响买齐了,我妈说家里穷,两个弟弟要结婚花费大, 以后我还要他们撑腰, 又说她养我辛苦,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以后也不要我帮忙, 只要这些彩礼。” 天下的妈都这么说吗? 张玉珠微微叹息,居然都说得差不多。 “结婚后, 我婆婆逢人就说, ‘她是个什么, 赵家卖掉的姑娘罢’。” 张玉珠生在乡间,知道多半是这样的, 彩礼多嫁妆少的姑娘,任由搓扁揉圆而已,她一颗心微微触动。 “我没带彩礼回去,我男人也不高兴,只是没说。” 炳山也不高兴,他说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给出去的钱将来不都是他的,都是他们小两口的。 张玉珠手在腿上搓来搓去,只说:“我是张家的姑娘啊。” 她是张家的姑娘,哪怕再想向着夫家也狠不下心。 赵秀云也不知道是跟她说,还是跟自己说,斩钉截铁道:“你是你自己。” 又说:“你要是想嫁,都能嫁的,不想嫁,也可以不嫁的。” 这件事该由她自己决定。 赵秀云觉得于家的门不进为妙,想想还是说:“你这有三个月了吧?” 一个男人,能这么放任心上人和孩子这样吗?他也配是个东西。 怀着孕的女人,摸肚子的时候都不自觉笑,张玉珠手动动,说:“三个半月。” 怀胎十月,她也再没多少时间可以拖了。 她好像明白赵秀云的未尽之意,说:“我想有一个家。” 她也知道现在的不叫家。 赵秀云只怕于炳山给不了她一个家,说:“我会跟领导转达的。”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刘副师是最想压下来的人,据住在他们隔壁的邻居说,已经有几天吵到要离婚。 赵秀云才不管他们家怎么样,只去提议说:“张家也只是想要钱。” 刘副师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别看他级别高,其实几个孩子都大了,嫁娶下来根本没攒下多少。 周大嫂出一张嘴的时候肯帮妹妹,出钱的时候又不肯,但她也不是没办法,硬逼着她妹把钱拿出来。 好容易赶在张玉珠肚子越来越大前把婚事办了。 要说彩礼不舍得给,婚礼还是办得挺大的,在国营饭店开好几桌,还给赵秀云发请帖,她收到的只觉得悲凉,夜里闷闷不乐。 方海禁不住问:“不是解决了吗?” 怎么看着比前几天还不高兴。 赵秀云说:“这算什么解决?” 平白叫人膈应。 方海知道她还去劝过张玉珠,说:“你也尽力了。” 赵秀云仍然揪着被子,说:“我其实特别在意彩礼的事。” 她从前在这上头吃的苦头最多,现在想想,被婆家挖苦的是她,享福的是娘家人,凭什么啊! 她气得脸都鼓起来,方海轻轻戳一下,不像孩子的软软的,她瘦得好像碰一下就会破。 怎么老是养不胖。 方海发起愁来,虚握着她的手说:“是不是又瘦了?” 可不是瘦了,仔细一算,从去年在医院到现在,压根就没怎么停下来喘过,尤其是最近忙乎着就为升职的事,好像也没着落。 赵秀云叹口气说:“张主任下个月就退休专心带孙子,我只怕是没指望了。” 别看现在是解决的样子,但总得有个人出来负责任。 找谁呢?当然是她这个学习会的组织者。 赵秀云脸皱巴巴,说:“你说说看,我有多努力啊。” 煮熟的鸭子都飞了,功败垂成。 方海只能安慰说:“不一定的事。” 其实心里也知道,多半是轮不上她,工作总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赵秀云撇撇嘴,说:“算了算了,也是我自己不仔细。” 她越是这样说,方海越心疼,说:“不生气不生气,下次还有机会的。” 下次,张主任是年纪大,妇联就这几个人,下一次还有得熬。 赵秀云硬邦邦地说:“我不生气。” “真不生气?” 赵秀云很戳破了的气球似的,说:“很生气。” 她扛着锄头去工地,熬夜写稿子,跟家属院每个人打好关系,任谁都觉得主任之位她唾手可得,结果呢? 这样不就对了,还嘴硬。 方海捏捏她的脸问:“周大嫂跟你道歉,你愿意接受吗?” “不愿意,但是她都说我不原谅刘副师要离婚了,大家觉得她可怜,我要是再咄咄逼人,别人怎么看我。” 方海也觉得周大嫂实在糊涂,多半她没料到事情会这样,人生有时候不算在掌握的。 他问:“有没有生张玉珠的气?” 赵秀云摇摇头说:“顶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说:“其实我很能理解她的想法。” 懂事的好女儿,体贴的好妹妹,大方的好姐姐,勤奋的好学生,上进的好职工,忍让的好儿媳,全心全意的好妈妈,女孩子一辈子好像就是这么被教过来的。 她仔细想想,说:“只有嫁给你的时候,我决定不做个好老婆。” 不是,他也没做错什么吧。 方海头回知道,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喜欢我。” 赵秀云羞于启齿,但她十来岁的偷看过几部“禁书”,对爱情这种东西有一种朦胧的渴求,又知道这种东西不属于自己。 结婚的时候,她也隐隐约约希冀过,但她是个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方海是因为想娶她,才娶她。 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因为她是他看得上的对象,漂亮、读过书、有工作。 她所有对婚姻的憧憬化为乌有,觉得不过是另一个和娘家一样的地方,所以她拒绝给出这颗心,一直到今天都踌躇不定。 方海必须承认,说:“当时确实没有。” 又立即补充说:“但我对天发誓,现在有。” 赵秀云忽然笑说:“我很拧巴吧?” 禾儿和她小时候其实一模一样,只是境遇大不相同,所以扭曲的只有她。 方海戳她的酒窝,孩子也有,但她特别瘦,都不用用力,永远挂在嘴角。 什么时候才能胖呢? 他说:“特别拧。” 他伸出手比划一下说:“你的心思在这,却只肯说到这。” 哪怕对着他也不是全然坦诚。 方海其实挺生气的,每当他觉得自己握住这颗心一点,马上又飘走。 他也不生闷气,说:“亲一下。” 平常真是要点好处难于登天,今天倒爽快,赵秀云大方亲两下,说:“我今天畅所欲言,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问:“还在生娘家人的气?” 他用生气,是很客气的说法了。 赵秀云自己纠正说:“是恨。” 她透露自己的小秘密,说:“有一回我妈打我,半夜里我起来给炕加柴,抽出一根火条,站了半天。” “还有一回在溪边,我手都伸到大弟后背了,没推。” “我二弟学骑自行车的时候,我想松手让他摔一跤,没松。” 方海听起来都一身冷汗,说:“可不行做这种事。” 赵秀云娇娇昵他说:“杀人偿命的,他们才不值得。” 她很爱惜自己这条命,说:“我得过得好才行。” 她知道善,不会为恶。 方海喜欢她这样的娇嗔,是在孩子面前绝不会有,独属于他的,恨不得把人捧在掌心。 问:“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大部分时间挺好的。” “那小部分是什么时候?” 赵秀云故意数手指头说:“你买错东西的时候,你给你妈寄钱的时候,你……” 方海握她的的手说:“别数了祖宗。” 赵秀云嘎嘎笑,慢慢沉寂下来,说:“方海,你人真的很好。” 她太郑重其事,方海也严肃起来,说:“你才是最好的。” 他想不到更多的溢美之词,但十分肯定这件事。 “哪里好?” 平常不是挺谦虚的嘛。 方海好脾气地数道:“聪明、漂亮、善良……” 夸得赵秀云都不好意思了,说:“也没这么好。” “我觉得有。” 这话说得可真讨人喜欢,赵秀云说:“那你再夸夸吧。” 方海夸了一遍又一遍,书到用时方恨少,好些词重复着来。 赵秀云不管听几次都不腻,眼睛都快听闭上了,说:“所以我是很好的赵秀云是吗?” 人说自己的名字总是有些奇怪,方海应是,想起来自己好像没连名带姓叫过她,轻轻叫一声。 “赵秀云。” “我是。” 我是赵秀云啊,不是孩子妈妈,不是方海媳妇,不是赵家女儿,不是…… 只是她自己。 她说完这句眼睛好像闭上睡过去,方海关掉台灯,听到一句像是喃喃的话。 “方海,我不看了。” 曾几何时,有个人说:“方海,我只能且看看。” 甜一下 甜一下 人呐, 半梦半醒可以诚实,梦醒如初。 方海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 第二天迫不及待追问说:“你昨晚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赵秀云眨巴眼, 好像那真的是无心之言,完全不记得,其实一颗心“咚咚”跳。 听见就听见了, 还有什么好问的。 她一派天真样, 一双大眼睛眨呀眨,方海就是觉得有猫腻, 也不好意思再问, 只能佯怒拧她的脸。 都没舍得用力。 赵秀云把脸鼓起来, 自己捏一下说:“还挺舒服的。” 她平常也爱捏孩子脸, 尤其是苗苗, 软乎乎的。 方海总烦恼她不长肉, 觉得跟孩子的差太多,忽然问:“你最近是不是都没跑步?” “嗯?没跑吗?” 三年前的今天吃了啥她说不定都能想起来,在这跟谁装傻充愣呢。别的事还好说, 这上头方海从不惯着, 当即拍板说:“别磨蹭, 赶快起床跑。” 要不是他拽着, 早起了好嘛。 赵秀云还是想逃避跑步, 说:“我好困。” 从来起得比鸡早,困什么困。 方海不为所动, 说:“起来。” 赵秀云边掀被子被撒气, 说:“小心留待观察。” “那也得起, 你看你最近瘦成什么样了。” 这话说得,赵秀云都没法发脾气, 只是老大不乐意说:“跑不动。” 说来奇怪,为什么干活她不喘,独独跑几步能累成这样。 方海总结说:“因为你身体虚。” 能扛二十斤米的人,到底哪里虚了。赵秀云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自己爱惜命,只能不情不愿说:“晚上少折腾,我说不定就不虚了。” 还有这说法? 方海虚心求教道:“这对你身体不好?” 实在不好只能忍了。 赵秀云哪里知道,她这方面的知识也是一片空白,只能模模糊糊说:“我累啊,可不就不好了。” 这倒也是,方海痛定思痛,说:“行,那我熬一熬吧。” 一脸沉痛。 赵秀云才不信他能忍,没一天消停的,换好衣服说:“我吃块桃酥再走。” 不垫东西她跑不动。 方海也不为难她,只从楼下跑到院门口拿牛奶,再跑回来。 加起来就八百米,喘得快断气,还咳嗽起来。 方海边摇头边给她顺气,人扶着楼梯栏杆走路,怎么看怎么虚弱。 他实在无奈,说:“这速度,也就比走路快一点。” 快半点也是快,赵秀云办公室坐久,越发弱柳扶风,断断续续说:“我……以前……七个……工分。” 挣七个工分也是大劳力了。 方海从不怀疑她能干活,问题是能干活的人就强壮吗?有时候都是撑着,苦头只怕在后面。 他彻底剥夺媳妇干重活的权利,连去工地也三令五申不许扛锄头。 赵秀云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只怕越来越虚弱,但不敢反对,因为这回方海对自己也很狠。 他从前没觉得夫妻生活哪里不对,现在每晚都忍着。 有时候过那一阵就能睡,有时候睁着眼半天睡不着。 赵秀云睡眠浅,忍不住说:“算了算了。” 方海禁不住诱惑,手往她的细腰上一放又收回来,意志坚定道:“你睡你的,别管我。” 哪里可能不管他,这么大一个活人躺在旁边。 赵秀云连着几天也没睡好,终于忍不住说:“不要动来动去的。” 方海保证自己没有动,他潜伏的时候还试过四小时一动不动,就怕把她吵醒。 有点委屈说:“没动。” “说你动,你就动了。” 赵秀云简直是没好气,她一向不太主动,最大胆也只能是手凑过去。 方海都给吓僵了,随之而来一阵狂喜,片刻又褪去说:“睡吧。” 还睡什么睡,赵秀云涨红脸,说:“我不累的。” 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 没能做主任这件事, 赵秀云早有预料。 她失望之余不是那么震惊,但被这一馅饼砸中的李玉晕头转向, 其实她在妇联待得最久, 性格平稳,又是高中毕业,能升职也不意外。 只是让人有点意难平而已。 李玉怪不好意思的, 觉得自己是截胡, 本来大家好好的同事关系,倒变得尴尬起来。 其实也不是她的错, 赵秀云总不能去怪她。 张梅花也觉得过意不去, 有点食言而肥的意思, 本来要月底才办手续, 也早早给办了。 办公室只剩下三个人, 赵秀云说:“塞翁失马, 也许我的福气在后头。” 只这一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总不能还要她去安慰李玉吧。 李玉正在挪桌子, 顺着说两句, 其实都知道家属院的坑就这么多, 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到底这话题说起来叫人不痛快, 她转而问:“怎么听说福子要搬走?” 李老爷子年前去做手术, 骨头打断重新接,已经修养得差不多, 到底是两家人, 再住着不合适, 人家不自在,再加上方海那边已经把人全抓获, 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赵秀云说:“对,要搬回家。八叔公身体也好得差不多,还是想回城里住。” 毕竟地方再简陋,也是自家的好。 李玉还怪可惜的,说:“福子老乖了,那天小宝哭,她还帮我哄半天。” 外冷内热一孩子,看着对谁都警惕,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妈的人,真是见不得啊。 赵秀云说:“是啊,做家务数她最积极,不让干还急。” 这也是她同意让爷俩搬回去的原因,不管他们再怎么努力,把福子当自己家的孩子看来,对她来说都是寄人篱下。 不过这事不急于一时半会,她说:“还要暑假呢,老爷子的腿得再养养。” 说着话,求老太在外面喊:“苗苗妈妈。” 听话音还有几分急切,老太太平日里震惊,很少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赵秀云怕是什么事,快步走出去问:“怎么了?” 求老太给她看信,说:“怎么我都听人说开始平、反了?” 赵秀云一目十行扫完,说:“这是当年李家的事?” “是啊,他父亲原来给袁家做过官,就是个小书记员,后来做生意,还捐助过起义,只是后来……唉,我就想问问,他这样的也有机会平反的吧?” 赵秀云还真不知道,她只听说有几例,但都是案情不复杂的,现在连负责这项工作的办公室门都不知道开在哪。 她想想说:“您要是有证据,多搜集一点,我再四处打听打听。” 又说:“您也注意身体。” 本来就有年纪的人,身体也不好,还到处操劳。 求老太只摆摆手说:“今年还觉得比往年更有力气。” 总觉得她欠了李道点什么,一口气吊在心头。 赵秀云眼见着她好起来,也是松口气,说:“家里要是闹腾,现在天气也好,多上外头走走。” 求老太知道她的好心,没多耽误她上班,把信留给她,说两句就走,从背影看,看不出原来那气若游丝的样子。 陈蓉蓉有些奇怪道:“怎么觉得若云奶奶今年身体不错。” 赵秀云心知肚明,含含糊糊带过去说:“养得好吧。” 等到下班,她带着求老太的信回家,打发孩子们在客厅写作业,进书房才拿出来说:“若云奶奶给我的。” 三页纸,李老爷子草草看都知道是自家的事,这些年他梦里夜里都不敢忘,说:“挺细的,几乎全在上面。” 都是些烂谷子陈芝麻的事,难为她还能找得这么细。 老爷子叹口气说:“也不用为我折腾,都这把年纪的人了。” 上上下下几十口,只剩他一个,少年时的意气全是寥落。 赵秀云还在琢磨,坦诚地说:“要是风险大的话,恐怕我暂时没办法。” 她是有家有口的人,总不能为别人的事把全家搭上去。 “不着急,不办也行。” 但这事其实没想象的难办,赵秀云还没打听好材料要交到哪儿去,她问过几个单位,都说还没有专门的工作组,好在李师长主动帮忙。 还不到端午,批复已经下来。 李老爷子拿着信抖,问:“我这就……没罪了?” 赵秀云感慨万千,说:“是这个意思,您原来的工资会补发,房子也会退,其他的估计都不好找。” 身外物,也都不重要,李老爷子看重的是名节,想想说:“沪市的房子是有一处,在和平里。” 和平里,那不就是平安饭店外那一片,解放前是各家的公馆,一水的小洋房,不是说李家只是做点小生意吗?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小”字怎么写。 她还跟方海嘀咕说:“我都打听过了,人家是住三层小楼长大,出入豪车接送,家里下人就好几十个,这怎么能叫小生意。” 方海也是才知道,吃一惊说:“这得是多好的日子啊。” 两个人都是苦出身,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已经过得顶好,这样跟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赵秀云也是听说的,说:“花园都有三分地,主楼副楼大得很。” 人家那日子啊,方海搓着手说:“咱们什么时候去买电视啊?” 说起电视,当时原本要买,可是家里添了两个人,花销正是大的时候,虽然钱不是自己家出,但没法对外说啊。 要是再买个电视,恐怕人家得觉得这家里有多富。 不想招非议,赵秀云一直压着没让买,现在想想说:“我没当主任,有人看我热闹呢,现在买正好,我也“耀武扬威”一次。” 人家越是想看她过得不好,她就越想好。 方海只觉得好笑,说:“这个禾儿是像你吧。” 回回有点不好全赖他,这个可赖不了。 赵秀云理直气壮说:“这是咱家的脸面,又不单为我一个人。” 有台电视多风光啊。 她一扫这阵子的阴霾,雄赳赳气昂昂地选了个星期天,带着孩子们进城去。 小麦姐弟很久没回家,王月婷和高明都想去看看他们,加上福子、禾儿、苗苗和白若云,一溜六个。 方海看了都头疼,连一贯话少的小女儿,跟好朋友凑在一起都是叽叽喳喳。 赵秀云习以为常,把孩子们全打发到后排自己坐,靠在椅背上说:“我困了,你看着孩子一点。” 她几乎是闭眼就睡。 方海脖子朝后看,话最多的当数禾儿和王月婷,怕被骂,嗓门压着,手好像就得挥着才够劲。 高明坐在最外侧,两只手撑在前座的椅子上,防着刹车,边上的苗苗和白若云能摔出去。 福子只偶尔说几句,大多数时间都看向窗外。 方海觉得自己现在很能看出每个孩子的优点来,他以前觉得孩子要勤劳、懂事、善良、大方才是最好的,大人们都以教出这样的孩子为荣。 现在他觉得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好,自己家的尤其好。 车一路颠簸,赵秀云头颠来颠去,不耐烦地“啧”一声。 方海生怕她睁眼,从早上起来就没给好脸色看。 唉,昨晚可不是这样的,女人哦。 他假装出神地看窗外。 赵秀云一睁眼就看到他这副样子,似笑非笑地看。 目光灼灼,方海余光看见都不好意思装下去,回过头来说:“醒了啊。” “做贼心虚。” 赵秀云上下看他,忽然觉得不对,问:“你脖子上怎么划了一下?” 方海伸手去摸,回忆起来,说:“树枝划的吧。” “好端端,哪来的树枝?” 方海打量她的神色,说:“禾儿想要个弹弓。” 好日子过没几天,明摆着想挨骂。 赵秀云没好气说:“砸了哪家的玻璃,我从你的钱里扣。” 方海每个月还有十块钱可以花,仔细一算,姑娘要是一个月打破两块,他就连颗糖都要买不起,只得苦巴巴说:“她现在十岁了,应该没那么莽撞。” 十岁,赵秀云忽然叹口气说:“九月就要上初中,我这都舍不得放她去。” 市里几所中学,最好的十三中离家远,要住校。别人家的孩子都十二三岁,这个才那么点大,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她越想越愁。 方海安慰说:“三个一起上初中,也算有个伴。” 起码不怕被人欺负。 愁就愁在这,赵秀云无奈道:“月婷哥哥等下就毕业,单位都找好了,在四里那片租了间房。” 现在租房可不容易,里外就两间,王月婷当然是跟哥哥们一起住。 方海惊讶道:“这就高中毕业了?孩子长得够快的啊。” 又说:“没事没事,禾儿这么能干,住宿也能好好的。” 赵秀云现在是很舍不得,只觉得不该叫孩子那么早去上学,看着苗苗更愁,说:“她还好,以后小的怎么办。” 就这慢腾腾的样子,时时刻刻叫人揪心。 方海只能说:“争取到时候能不能调到市里吧。” 哪里有那么容易,赵秀云忽然问:“怎么听说刘副师想调走?” 要说这车上人多,方海压着声音答:“还是为上回的事。” 不管怎么说都是记一笔,李师长眼里揉不得沙子,在他手底下肯定没出路了。 赵秀云听了还挺畅快,说:“光我自己倒霉,我也是不服气的。” 就是于炳山没倒霉,挺可惜的,毕竟千死万死他最该死。 方海知道她的不痛快,说:“都结婚了,还是盼着于炳山好一点。” 这才是最让人生气的地方,赵秀云觉得憋屈得很,说:“便宜他了。” 念头 念头 百货大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人, 赵秀云从门口路过,探头看一眼说:“晚点再来吧。” 那么大一台电视, 拎手上还不够累的, 她今天受人所托,还有事情要办,没办法一大早带着走。 福子想带着禾儿他们去找小麦, 赵秀云不太放心, 还是把人都送到校门口,仔仔细细交代过, 只带着两个小的走。 她给苗苗和白若云一人买一串糖葫芦, 顺着巷子找到平安里街道办事处。 这一片都是老洋房, 要么分给各单位做办公室, 要么分给职工做宿舍。 李老爷子的平安里17号, 是后一种。里里外外被隔成几十户人家的居所, 街道干事一听他们的要求就打官腔说:“退肯定是要退的,但我们也需要时间安置原来的住户。” 听上去是合理,赵秀云问:“那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安置好?” 她也好抽出时间来帮老爷子打扫。 “这可说不定了, 城里住房紧张嘛。” 问百八十遍, 都是说不好, 赵秀云头疼得很, 说:“只怕有得折腾。” 但这是头一回, 她也不是屋主,没办法太强硬, 只能从办事处出来, 有些悻悻说:“看来福子他们只能先住老房子。” 那边的环境和这边不能相提并论, 一小间房住两个人也就罢,还用做客厅、厨房和餐厅, 哪里适合养身体。 赵秀云又踌躇起来,福子再能干也是个孩子,老的老、小的小,住一块总是让人不放心。 她说:“要不等过完暑假,再让福子他们搬回来吧。” 方海是无所谓,但是说:“老爷子愿意吗?” 打住到家属院,连门都不出,也避讳女眷,一点也不自在。 要是愿意的话,也不会这么急着要搬。 赵秀云把地契、介绍信又收好,找了个路边的水龙头,借水给孩子擦脸。 苗苗吃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连手都是黏黏的,被妈妈搓得“啊啊”叫。 白若云仰着脸说:“赵阿姨,我很干净的。” 其实小脸上一道一道,也被赵秀云揪过来。 两个孩子一般大,有位老太太端坐路边问:“双胞胎啊这是?” 赵秀云有时候懒得解释,就会说:“是啊。” 倒也不是撒谎,就是觉得没必要跟生人说那么多。 她应完牵着孩子要走,老太太又说:“你们来租房的是吧?” 街道办事处和房管所一般是连在一起的,除了些老居民,房子都是分的,城里住房紧,五六口人挤一间房比比皆是。 租房的人也不少,实在是挤,都得通过房管所。 老太太是打量他们从街道出来,以为是小年轻想搬出来住,指点他们说:“现在房子不好租,你们要有钱啊,拐过去太平里,那边22号院2楼想卖的。” 太平里那边也都是石库门的老房子,赵秀云没这个念头,大家都是分房子住,哪有自己买房的。 笑笑说:“哪买得起啊。” 老太太挥着蒲扇说:“我看你们也不差钱,那边一间屋,八百就能卖。” 也就是看他们穿得不错,不然她还不搭腔呢。 赵秀云兜里那点钱都打算用来买电视,再说了,她放着家属院三间房不住,跑去买房子做什么。 她说:“哪有钱啊。” 本来也就是生人搭个话,谁知老太太撇撇嘴说:“看你们也买不起,浪费我时间。” 什么意思啊,赵秀云这脾气。 她“哈”一声说:“你有钱,有本事别卖。” 不是自家的房子,哪里至于这么卖力吆喝。 老太太果然哽住,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乡下人”的话。 赵秀云是懒得理会,得亏是她年纪大,不然没完。 家属院的人五湖四海,本地人更稀罕,平常相处还好一些,公社职工院的人看他们都可是一帮外地人。 小孩子之间的排挤厉害,没少为这个吵架。 方海不好意思说老人家什么,走出几步才说:“不就是八百吗?谁没有啊。” 他自觉混得还行,男人都有自尊心,说真的,他现在每个月挣一百五,一年就能攒一千多,媳妇被下面子,比他自己更难受。 赵秀云真没觉得有什么,外头奇怪的人可不少,她说:“那是,我男人工资高呢。” 方海的不舒服烟消云散,说:“我以后一定给你挣钱买大房子。” 赵秀云好笑道:“现在哪有大房子可以买?” 大部分房子都是公家的,哪怕有也是那几间小房,再说了。 “咱们住家属院,买房子做什么?” 三间房,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好事,也就是军属待遇好,看看这街头巷尾。 方海想也是,可惜地说:“老家盖的五间房,就结婚住过。” 当时他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掏这个钱,但是衣锦还乡的人怎么能不盖房。 赵秀云也没怎么住过,不过给小姑子住也挺好的,她说:“方芳前两天寄了一大包蘑菇干来。” 老家山多,野货多,春雨下一场,多得不得了。 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现在时时寄东西来的是得好处最少的这个妹妹。 也是上回回老家,赵秀云才跟小姑子热络起来,原来都是面子情。 方海说:“你回了啥?” 平常就爱客气,人家给一分就得还两分的礼。 赵秀云说:“那天抢到的布,我寄了几块大的回去。” 纺织厂每年都卖碎布头,不要票,赶早就得去抢,运气好能抢到做孩子衣服的整布,运气不好就只有巴掌大。 这种事,她向来能干,抢回来的每块都大,捡出些深色的寄回去,干活的人要紧穿耐脏耐磨的衣服。 大队一年就几尺布票,这回礼好得很。 夫妻俩闲聊,孩子走在跟前,小巷子里没什么自行车,路过一家独门院,栅栏里探出颗小小的狗头来。 苗苗脚都挪不动,非要蹲着看,还惦记着老家的小黄狗。 方海替营地的黑背抱不平说:“带你去看海陆空,你就吓得直退。” 海陆空可是条好狗,令行禁止,从来不乱叫。 苗苗脑袋动也不动,说:“它黑。” 黑溜溜的,她才不喜欢,站起来也很高。 小丫头喜欢大红大紫的东西,黑色和白色都是她最不喜欢的,爱好分明得很。 赵秀云故意说:“爸爸黑还是海陆空黑?” 方海心想,我还能比它那毛黑吗? 他满心以为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熟料孩子眨巴眨巴眼,似乎很认真比较过,最后说:“差不多。” 差得多着呢。 方海摊手心给孩子看,说:“我有白的地方,海陆空有吗?” 白若云跳起来抢答说:“海陆空的肚子是白的。” 这要不是不合适,方海都想掀衣服给她们看,自己的肚子也是白的,没咋晒过。 他支使媳妇给自己证明。 “你说,我肚子是不是白的?” 赵秀云觉得他傻得没眼看,说:“比赢了你觉得光荣吗?” 跟狗还较真。 方海哑巴似的闭紧嘴,是啊,比狗白能咋的,听上去也不像好话。 他搓搓女儿的头说:“你也是个小黑妞。” 这要换禾儿,只怕“哼哼”不大高兴,苗苗却是实在孩子,她今天穿着短袖,把袖子往上卷一点,一条清晰的黑白分界线出现。 小丫头指着说:“这是白的,这是黑的,我是黑白妞。” 一本正经得惹人怜爱。 方海想想说:“因为爸爸是黑的,妈妈是白的,所以你一半一半。” 苗苗觉得很有道理,还提供证据说:“姐姐也是黑白妞。” 父女俩怎么不去说相声,这一出还怪有意思的。 赵秀云看一眼手表,说:“苗苗,若云,跟小狗说再见吧,我们要走了。” 苗苗依依不舍,老话重提说:“妈妈,我们不能养小黄狗吗?” 养狗吃粮食啊,赵秀云有点舍不得,说:“不能。” 苗苗可怜巴巴叹口气,说:“爸爸,下次带我去看海陆空吧。” 黑是黑一点,也是狗狗啊。 方海琢磨着这话音有点熟悉,思索良久,猛然醒悟,原来说的都是“妈妈,那让爸爸带我去吧”。 就是这个“吧”,用得好啊,一听就是退而求其次。 方海扯女儿的小脸,说:“行,带你去。” 苗苗正在换牙,口水哗啦往下掉,说:“坏爸爸。” 赵秀云责怪地把男人手拍开说:“换牙呢,少扯她的脸。” 换牙规矩一百零八种,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方海寻思牙硬得很,应该没那么脆弱,不过他没说,讪讪收回。 赵秀云给孩子脸擦干净,走到大路上赶紧牵好,尤其白若云是别人家的,更得小心。 方海左看右看,说:“这洋房,感觉是不一样。” 连屋带院,每栋都很有特色。 赵秀云打量着道路两侧的梧桐树,投射下的光影斑驳,老人家一把藤椅一把蒲扇往阴凉处一坐,自行车叮叮当当开过去,出门就是百货大楼和外滩。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问:“要不咱们以后在这养老吧?” 老家是肯定回不去了,家属院又没有住一辈子的道理。 方海觉得很不错,说:“买栋有院子的,还能种菜。” 他越想越兴奋,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定了!” 赵秀云只得给他泼冷水说:“肯定不便宜。” 他们现在哪有钱。 方海掐指算道:“咱俩离退休还远着,再过四五年肯定买得起。” 赵秀云也算着,买完电视,家里就没什么要添置的东西,到时候肯定能攒下五千块,她兴致冲冲地说:“咱家人少,买个小的就行。” 夫妻俩越聊越热火朝天,好像房子已经到手了。 希冀 希冀 今天是星期天, 学校也不上课,但是回家一趟太麻烦, 加上快期末功课压力大, 小麦本来带着弟弟在教室做作业,跟朋友们玩了一早上,才带着人到百货大楼前集合。 人多, 也不吃什么大饭店, 对面三毛钱一碗的小馄饨管饱。 小麦还想抢付钱,她那点小滑头, 哪里够看, 赵秀云二话不说就按住, 仔仔细细问。 “功课多不多, 能不能跟上?” “食堂荤菜多少钱?素菜多少钱?” “舍友好不好相处?” …… 亲妈都没有这样的细致, 小麦一一回答。 她一向不用人操心, 赵秀云很是欣慰,但还是嘱咐说:“读书也要注意劳逸结合,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小麦其实还真有件事想问, 她小学基础打得不好, 初中跟不上, 回家就回得少, 因此张老师的消息, 她是最近才知道的。 十四岁的年纪,正好该情窦初开, 很是需要一位女性长辈答疑解惑。 她觉得这不是该当着人问的, 有些偷偷摸摸说:“我那天看到张老师了。” 张玉珠婆家在城里, 看到也没什么奇怪的。 赵秀云掐指一算,问:“肚子挺大的吧?” “挺大的。” 小麦手比划一下, 说:“她跟我提起您了。” 要不是写完了,她今天也不会问。 赵秀云对张玉珠嘴里的自己颇有几分好奇,问:“说什么了?” “说您运气好。” 丈夫疼爱、女儿可人、工作有成,这还不是运气好吗? 不知怎么的,赵秀云不太喜欢“运气”这个词,好像她什么都没付出,全是上天馈赠。 小麦却没觉得这不是好话,有些惆怅地说:“我以前也觉得张老师运气好。” 张玉珠? 赵秀云问:“怎么说?” 小麦认真解释道:“他们家有五个孩子,只有她上过学到初中,毕业以后在大队小学做代课老师,每个月都有十块钱和二十斤粮。” 这对一个大队姑娘来说,已经是能想到的,全部最好的生活。 赵秀云反问道:“为什么只有她上学?” “嗯……张老师成绩最好。” 上初中有升学考试,考过的人才能念。 “她的成绩为什么好?” “因为她刻苦学习。” “那这是运气好吗?” 小麦恍然大悟道:“不是。” 她已经是大孩子,不能摸头摸脸,站着几乎和赵秀云一样高。 赵秀云微微低头,和她对视,说:“日子是人过出来的才对。” 这句话,赵秀云是费不少功夫才琢磨出来的。她在大队人眼里就是个幸运儿,姐姐嫁到城里,供她念书,让她有跳出农门的机会,她自己在读书上确实有些许天赋,这步走得比别人容易,又赶上巧,早早落实工作。 件件桩桩,化为一句话。 【命真好啊。】 什么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最后都被一句轻飘飘的人生所替代,好像她的努力在得到的东西面前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赵秀云从没否认过大姐的付出,但好像大家都不太承认她的。 小麦长得像杂草,凡事都靠自己,是弟弟的引路人,但没有人是她的。 这会她陡然明白为什么大人都说“小孩子不懂”,因为她确实不懂。 她很是不耻下问:“那张老师过得不好是吗?” 赵秀云说:“你见过她,你觉得她看上去好吗?” 小麦回想一下,说:“挺好的,脸上有肉,也挺爱笑的。” 好像比在大队的时候好。 赵秀云说:“那她求仁得仁了。” 她怀着一种希望大家都能奋起反抗的心情,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人有时候不是不够勇敢,是没法勇敢。 张玉珠想结婚,说实在的,赵秀云期盼她能过上想要的日子,为什么要为印证自己“就知道她不会好”的想法,而希望别人过得不好呢? 求仁得仁啊,好像很有哲理的样子,小麦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她略有所得,又问:“如果我是张老师的话,是不是不应该结婚?” “是不应该怀孕。” 赵秀云觉得她是大姑娘了,有点警惕说:“没定过亲就动手动脚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年纪,要紧是读书,别想东想西。” 小麦怕被误会,着急忙慌摇头说:“我没有,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做。” 赵秀云想,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自己现在会怎么做。 “我不会未婚先孕,世道对女人太刻薄。我不会任由娘家抬高彩礼,还一分不给我。我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因为他没担当。我不会……” 掰开揉碎讲,赵秀云还是习惯在小麦头上顺两下,说:“但我以前不会这么做。” 所以她听从安排嫁给方海,没有争取彩礼,婚后盼着能生儿子,忍受着婆家的得寸进尺。 她花了好久的功夫才走到今天这步,看着小麦有一种隐约的希冀,希望她跳脱得比自己更快。 小麦没有辜负,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好像知道了。” 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才十四岁,不用急。 赵秀云转而说:“慢慢想就行,走快点吧,咱们落在后头了。” 方海一个人看这么多孩子,焦头烂额,看她们像是说完话的样子,大大松口气,不知道以为他是死里逃生。 赵秀云心里偷笑,还是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说:“至于嘛你。” 哪里不至于啊,方海就没见过大米这样话多的男孩子,跟禾儿和王月婷凑一块,都快把广播声音都盖过去。 小麦有时候对这个弟弟也很头疼,喝道:“刘大米!” 大米缩脖子站得好好的,心里嘀咕着,他姐又要说他不像男孩子了,可谁规定男孩子就不能爱说话,难道都跟方叔叔似的。 他余光偷偷看,把自己的腰板挺直,下巴使劲,嘴抿成一条线,可惜保持了没多久,又松懈下来,破罐子破摔想,我就要做女孩子样的男孩子。 小麦哪里知道弟弟一番波动,拍他一下说:“闭嘴吧你。” 百货大楼人那么多,哪里差这点声音,十二岁而已,活泼一点也是正常,赵秀云劝道:“难得放假,让他高兴一点吧。” 松弛有度,学习才能好好学,她自己就是学生时代过来的。 小麦对这个弟弟是真的疼到心坎里,拉出苗苗来说:“你看看妹妹多文静。” 说话语气都跟大人似的。 禾儿也是大人样叹口气说:“要是不爱说话,你也该发愁了。” 分明学的是妈妈,赵秀云自己笑出来,点点她的额头说:“就你会学。” 电视 电视 房子, 暂时是买不起。 电视,肯定是绰绰有余。 北京牌12寸黑白电视, 一台要一千二。 赵秀云给钱的时候心疼得很, 咬咬牙还是递出去,其实这笔钱已经攒下很久,是那回从老家拿回来的。 她也跟孩子们说好很久要买, 只是苦于没有票。 方海用绳子把箱子再扎牢一点, 伸手去拎,还别说, 铁制品, 死沉死沉的。 赵秀云都不能帮他扶着点, 她得看着几个孩子。 大的几个还好, 福子自己往返于市区和家属院都有好几次, 小的她一手一个拽得紧紧的, 在车上也不放松。 箱子上印着电视,谁都图新鲜,打听的乘客络绎不绝。 赵秀云应接不暇, 疲惫地说:“早知道等后勤有车再来买了。” 后勤的车可以借, 自己出油费就行, 不过这阵子用别的人多, 排到他们得有一阵。 方海寻思电视自己拎还是拎得动的, 一家人这才出门。 这会后悔没带块布,好把电视给挡一挡。 这才是开始, 打进家属院, 就热闹纷呈。 家里乌泱泱全是来看热闹的人, 方海挪个天线,有几十号人给他指挥。 频道少, 七点放新闻,人家都带着凳子来看。也算这时候的惯例,谁家买电视,一准街坊邻居都来看。 播完新闻有时候是电影,有时候是样板戏,得热闹到九点半。 客人一走,几个孩子全被赶上床,赵秀云把垃圾收一收,地板拖一拖。 方海把客厅中间的桌子挪回来,说:“不会天天来吧?” 赵秀云摆摆头说:“不会,顶多来几天,院里没有这规矩。” 家属院有电视的不光他们家,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其他的还好,方海也不是小气,就是说:“天天来的话,不到点也不好意思赶客。” 可是家里睡得早啊,要是天天到九点半,孩子哪里起得来。 赵秀云说:“是啊,我都困了。” 电视再好看,那也得早起啊。 每天六点多就得起来做早饭,不早点睡能行吗。 方海是愁自己那点睡前生活,把布拧干擦一遍桌子说:“你先睡吧,我来弄。” 人多,脚印瓜子皮的,哦还有烟味,光收拾就得好一会。 方海再次叹口气说:“天天来是真不行。” 赵秀云也这么觉得,给电视盖上一块斜纹的粉布,说:“睡吧。” 都累一天了。 方海现在也不是天天馋,七天里还能忍个三四天,老中医说的。 赵秀云暂时没觉得有什么用出来,倒是这阵子伙食水平好,有点用。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头的,大路上忽然出现个小菜场,一开始只有那么两个人试探,现在已经发展到十来户,鸡鸭鹅都有在卖,不过都是天不亮就收摊。 赵秀云悄悄嘀咕说:“原来公社革、委会几个头头都下来了,领导班子这会一团乱,哪还有人顾得上他们。” 这阵子这样那样落马的人不少,报纸广播天天都有,各地的风气都在松动,沪市向来走在全国第一步。 赵秀云敏锐觉得很多事都会不一样,躺在床上忽然说:“咱们家现在还有两千一百二十三块九。” 她虽然没升职,工资涨过一次,现在是四十一,方海升13级以后是每个月一百五十九,也就是说正好两百块。 公社国营饭店点个小炒肉也才五毛钱,一家子要想天天下馆子都行,还是家里人口少,花费虽然大,每个月最少攒一百。 攒一阵子,就添个大件,不过家里已经没什么要买的了。 赵秀云现在的新目标是买房子,说:“现在一整栋的小洋房我估计都没怎么有人在卖,有的人太少,咱们攒够钱还得费功夫打听,万一先有房子钱不够,就太冤枉了。” 方海觉得她说的向来有道理,问:“得攒多少钱啊?” 赵秀云打听过几句,说:“带院子,上下七八十平的那种,大概就六千。” 七八十平可就宽敞了,一家四口能住。 方海又念叨他乡下那几间房,说:“要是没寄钱回去,现在不就够了。” 打寄回去的钱少,老家的抱怨愈发多起来,他本来看在那点情分上不想计较,现在是越想越气。 赵秀云说:“当时白纸黑字都写好了。” 她那会是不情愿,可男人还有点兄弟情在,她是绝不会愿意做坏人的。 方海只气自己不够狠,咬咬牙说:“就当我没过兄弟。” 老方家兄弟六个,小时候也是大队一霸,乡下就看谁家男丁多,气势就足。 不像赵家,一个姑娘接一个姑娘生,没少叫人看笑话。 赵秀云又想起件事来,说:“当初嫁给你是我大姐拍板的,我妈其实老不乐意。” 丈母娘有啥不乐意的?收彩礼的时候可没看出来。 方海竖起耳朵听。 赵秀云现在想起来还好笑,说:“我四姐跟你同岁,你们生日差不多,我妈说有天你妈抱着你打我们家门前过,说‘哟,这又生的姑娘啊’。” 她妈本来就生姑娘快生疯了,这一下只差没大疯,连带着看方海不顺眼。 方海只知道她有几个夭折的姐姐,但没听她提起过,这会说:“老家好像不兴给小孩子立坟?” 太小了,都是草草埋了。 黑咕隆咚里,赵秀云闷闷不乐说:“没死,我大姐说是给卖了。” 又说:“本来我也要卖的,我大姐说是她死死抱住我才没让得逞。她是家里第一个,哪怕是我爸对她也有几分疼爱的。” 方海对岳家的印象更差上几分,想到她现在几乎是断了亲的地步,说起她娘家的好事来。 “不是说成天成绩好,高中没毕业已经有工厂招他?” 高中毕业管分配工作,但工作和工作也是有区别的,要么靠家里关系,要么靠自己。 老王家有点关系,外甥又争气,虽然才高一,已经定好进县办公室上班。 赵秀云就盼着这几个孩子能过好,说:“成天一上班,成高担子没那么重。” 就是说亲,人家一听他自己带着弟弟妹妹过日子,谁能愿意。 想到这,她又抱怨说:“成高二伯还叫我劝劝孩子,说他硬是不愿意结婚。” 年纪到,长辈总是要催。 赵秀云觉得年纪也不大,急是不用急,她就是有些担心,叹口气说:“我怕他有心上人,为了弟弟妹妹才不想结。怕他被他妈吓到,连娶媳妇都不想。” 那这样好好一个孩子不是全耽误了。 这种事,你问他他也不会说。 要在跟前,赵秀云迟早给他收拾一顿,但不在,写回去百八十封信也落不到实处。 方海本来想说点好事,结果她又愁起来,无奈道:“他也这么大人了,能自己做主。 ” 做的这叫什么主,赵秀云觉得自己这颗心操得没完,有时候都觉得太过分,说:“我是不是不该管?” 方海也不是这个意思,说:“不是,我是想说,你能不能躺过来一点。” 天气热就嫌弃他,恨不得缩到墙角睡。 赵秀云都没发现自己又缩过来了,说:“明天把风扇拿出来洗洗吧。” 这个天,也到能吹的季节了。 方海早盼着,夜里不盖被子都嫌热,说:“我捂着你睡,你不会冷的。” 何止是不会冷,就那扒拉劲,浑身都热。 赵秀云懒得理他,打个滚滚进他怀里,哈欠说:“睡吧。” 这天对她来说一点也不热,睡草席还能盖薄被,又是睡二楼,家属院不怕进贼,开着半扇窗通风。 方海就不行,也不算大热,早起后背都黏黏的。 赵秀云一早把风扇翻出来,趁着她做饭的功夫,方海把扇叶拆下来洗。 孩子火气也旺,尤其是现在三个睡一张床,每天早上起来都有一层薄汗。 禾儿第一个高兴地叫道:“要开风扇了。” 本来家里应该再买一台的,毕竟现在三间房都住着人,但老爷子早年吃过不少苦,连草席都还没换上。 赵秀云想着票也不凑手,她是手里拿着钱也无计可施。 她警告地说:“晚上我会去看,要是再偷偷对着头吹,全给我睡大街去。” 孩子贪凉,怎么爽快怎么来,吹两天一准全感冒。 夏天一回,冬天一回,每年这个病一下,那个痛一下,一年就折腾过去了。 禾儿偷偷吐舌头,坏事九成九都是她的主意,没说话乖巧地摆碗筷。 最近能买到的鸡蛋多,孩子一人一个水蒸蛋,一杯牛奶。 大人还得加馒头才够饱。 说实在的,大家日子都过得抠,有钱也舍不得这么花。福子爷俩刚住进来的时候很是惴惴不安,吃一阵子才习惯。 家里没别的,吃的花销大。 赵秀云就觉得肉肉的才是福气的象征,摸摸孩子嘟嘟的脸,叫她割龙肉回来吃她都愿意。 人活一辈子,不就图吃饱饭。 赵秀云咬着筷子,说:“要包粽子,你们下午放学都去摘芦苇叶吧。” 这种光明正大玩的机会禾儿最喜欢,说:“保证完成任务。” 赵秀云无奈道:“闯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芦苇叶 芦苇叶 家属院附近有一片芦苇, 快到节日,都快被薅个精光, 要说往年也没这种情况, 今年甚至有胆子大的跑到城里卖。 这可是公家财产。 临水,赵秀云怕孩子不当心,掐着点还是请假去看看。 苗苗蹲在路边看蜗牛, 看到妈妈站起来说:“有小猫!” 野猫多半不亲人, 赵秀云严肃地说:“不许摸的。” 要是被咬一口还得了。 苗苗其实也害怕,她胆子不大, 但凡看到动得快点的东西都要抖一抖。 平常都是围着蚂蚁转。 小丫头重重点头, 又蹲下来看蜗牛。 赵秀云站在她身边伸脖子看, 芦苇长得高, 只看得到几个孩子的影子。 王月婷大喊道:“我被划了一下!” 叶子锋利, 赵秀云说:“那你上来。” 禾儿听见妈妈的声音, 说:“妈妈我摘了好多!” 王月婷也说:“我也好多!” 她是娇滴滴,可是爱玩,从不肯被小伙伴抛下。 今天采叶子的人多, 另一边还有小河, 几个家属院的孩子钻进去摸鱼。 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 水一口气没过脖子。 水边长大的人家, 孩子多半水性好, 可淹死的难道都是不会水的? 赵秀云爱操心,扯嗓子喊:“东东, 你们还不快上来, 当心我告诉你妈!” 这话对孩子没多少威胁, 尤其是玩疯了的,有时候说吧, 怕人家觉得多管闲事,不说吧,又怕有意外。 赵秀云踌躇着要不要再说一句,那边已经出意外,东东约莫是脚抽筋,扑腾得厉害,边上的人想去拽都没能成。 赵秀云根本不会水,只能扯着嗓子叫人来帮忙,一边找竹竿。 这嗓子的功夫,禾儿几个已经钻出去,一看那样子就没少游水,早知道他们平常不安分。 赵秀云心里记一笔,附近的大人已经都被招呼声叫过来。 一通折腾,才把叫东东给救上来,万幸没什么大碍,只是呛了点水,被吓得小脸蜡白,他妈匆忙赶过来,劈头盖脸就给他一顿打。 “我说过没有不许到水里玩,不许玩,你不听,你还不听,我打死你算了!” 赵秀云给自家几个拧干水,着急带他们回家,也没顾得上拦。 禾儿走几步,还不忘她辛辛苦苦摘下来的芦苇叶子,抱着走。 一路滴水到家属院,刘叔从门岗探头问:“这是咋了弄这一身?” 得亏是天气热,赵秀云还有心思答:“东东抽筋,拉了一把。” “那赶紧带孩子回家换衣服去。”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打发王月婷和高明快点回家,进屋就给禾儿拿衣服。 本来孩子都是自己换,怕她再把干衣服弄湿,赵秀云给她扒拉干净,毛巾擦干,漫不经心问:“我看你游水游得挺好的。” 禾儿被妈妈搓着头发,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每次比赛我都是第一名!”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惨了。 赵秀云沉着脸给她套好衣服。 孩子大了,她管得没有以前紧,有时候三个人出去一玩就是大半天。 说实在的,她从没奢望过孩子是安安分分的,可是玩水这件事不一样,危险性太大。 赵秀云憋着口气说:“到墙边站好。” 她说完出门,先去看王月婷换好衣服没有,再去把高明带回家。 高明没办法跟赵阿姨撒谎,只能一五一十说:“只有三次,带衣服去换的。” 回来自己把衣服晾干,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没什么好说的了,赵秀云二话不说拿棍子,说:“三次,三下。” 说是三下,一下比一下重,高明搓着掌心没敢说话,禾儿眼泪包着不敢掉下来。 赵秀云仍然气不过,骂道:“讲几次了不许去玩水不许去,还给我来这招,不收拾你们都不行。力气这么多,下楼跑步去。” 她想起来都心慌,随意把芦苇叶放一边。 苗苗哒哒跟着姐姐跑,只有福子留下来说:“赵阿姨,我把叶子煮了吧。” 连放肆地玩都不敢,赵秀云把脾气收起来,说:“没事,你做作业吧。” 芦苇叶都洗过泡过才不会容易碎。 赵秀云把它们放一边,先做晚饭。 方海到家楼下就看到几个孩子在跑步,禾儿跑一圈,苗苗估计能跟上三步,一看就闯祸,忍不住好笑道:“又干嘛了你俩?” 禾儿觉得多半还要再挨一顿爸爸的骂,倔强抿着嘴不说话,高明眼睛看地板,他真的不太会撒谎。 负隅顽抗啊这是。 方海挑了个软柿子,一把把小女儿抱起来说:“姐姐干嘛了?” 苗苗捂着嘴,我们可是一派的,才不说。 一个个还有点铁骨铮铮的意思,方海挨个揉揉头说:“行了,都回家吃饭吧。” 可惜他说的不太算,孩子们踌躇盯着家里的窗。 方海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说:“行,我帮你们问问去。” 他大步上楼,才进门福子乖乖叫一句。 他应了,挪到厨房问:“怎么了?” 赵秀云奇道:“没跟你诉苦?” 大的这个爱撒娇,蹭破点皮都得拉着爸爸说半天。 方海洗过手来拿碗筷,说:“理亏吧。” 不然平常嗓门大的,轻易不认错,倔强的小下巴一抬,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她不服气。 还知道理亏啊,多半只能管用两天。 赵秀云声音冷冷跟他说,方海听完吓一跳。他有个堂哥就是在他跟前游水没的,一向也三令五申孩子不许下水。 这是顶风作案啊。 他看一眼时间说:“那也得吃饭啊。” 饭肯定是要吃的,高明听到“赦令”一溜烟跑回家,禾儿磨磨蹭蹭跟在爸爸后面。 光看样子,反省得不错。 方海说她道:“下次不许了知道吗?” 禾儿恹恹应,能管多久就不知道。 真是没一刻能错眼的。 赵秀云故意不理她,只叫福子说:“叫爷爷出来吃饭。” 老爷子的脚在恢复,平常也是该多走动一点。 福子甩着刚长出来的小啾啾,从门缝里叫道:“爷爷,吃饭了。” 老爷子拄着拐慢慢挪出来,坐在位置上。房间隔音不好,他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这会说:“我有个堂弟,原来在黄河口做事,人称‘小白龙’,后来也是淹死的。” 看看,看看,一年年有多少意外。 赵秀云拍着桌子说:“要是再让我知道,有你好看的。” 禾儿眼泪终于憋不住下来,自己抹干净,沉默地吃着饭。 她这一年有点像大孩子,心事越抬越多,叫人琢磨不透。 赵秀云心想,孩子长大了,也许都是要这么飞出去的,哪怕再不舍得也得放。 餐桌历来是孩子的主场,禾儿的嘴从来消停过,今天她不说话,老爷子清清嗓子说:“再过几天福子就放暑假,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送一趟。” 就他这手脚,自己搬也不行。 说起正事,赵秀云把愤怒抛之脑后,说:“到时候跟后勤借车,我们帮您搬,地方也得重新收拾一下。平安里那边也得催,哦,您之前的工资已经落实,到时候拿介绍信回原单位拿就行。” 十来年的工资可不是一笔小钱,够祖孙俩过上很长一段好日子了。 李老爷子深知是李师长帮忙,否则他的事情哪能进展得这么顺利。 客气道:“房子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哪里能老麻烦你们。” 赵秀云打听过,老爷子的大洋房有几十户人家住着,一时半会怎么可能腾出来,只怕还有得扯皮。 就他那副身子骨,别再搭进去。 有缘做过半家人,不是福子,方海也没机会升职。 赵秀云还是想着送佛送到西,说:“没事,我再跑几趟。你们现在那也不大能住了,福子是大姑娘,总不能还跟爷爷一间房。” 李老爷子早年是私塾开蒙,上过教会学校,一向是讲究人,也是形势所迫才将就,想想说:“那就还是麻烦你们了。” 赵秀云事事妥帖,忙过端午又安排起来,也没忘抽出时间告王月婷一状。 人家是有哥哥的孩子,她不能打,亲哥哥还不能打吗? 禾儿和高明已经痛完,围着她安慰。 王月婷雷声大、雨点大,在家里嚎啕个没完。 王文下手重,打完又心疼起来,说:“你不是想去海边吗?等放假带你去。” 他们已经高中毕业,下个月就能开始上班,还有几天的时间,带妹妹出去玩一趟不成问题。 海边远,禾儿也只和爸爸妈妈去过一次,给好朋友使眼色。 王月婷刚收起来的哭声又大起来,说:“禾儿和高明也要去!” 人家的孩子,王文哪里敢应,到底缠不过她的哭声,认命叹口气说:“我去问问赵阿姨。” 理所当然被拒绝,这多给人添麻烦,赵秀云说:“不用不用,你自己带妹妹去就行。” 王文其实也是想感谢赵阿姨上次带妹妹出去玩,还是努力争取,再三保证,说:“过完暑假禾儿也该去住宿,让她试试自己在外头过夜什么感觉吧。” 没有爸爸妈妈,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赵秀云也是下狠心,说:“行,你们带走吧。” 暑假开始 暑假开始 王文哥俩赶着七月一号去报道上班, 六月的最后几天,公社小学放暑假, 就要带几个孩子去海边玩。 平心而论, 满家属院都找不到双胞胎这样靠谱的哥哥了,论照顾孩子,甚至在方海之上。 方海对此很有异议, 觉得自己再怎么样也比俩十七岁的孩子强, 不满地嘟嘟囔囔。 要在外面住一夜,赵秀云盯着孩子给自己收拾东西, 说:“人家俩孩子, 可是把王月婷带大的。” 孩子妈妈钱花但凡有几天放假, 那是满家属院宣传。当然, 不宣传大家也都知道, 长着一双眼睛可以看呢。 方海觉得他吃亏就吃亏在这, 说:“我要是打小在孩子身边,带得比他们好。” 还挺敢说,赵秀云直愣愣看他, 看得他讪讪改口道:“兴许吧。” 禾儿满脸雀跃往自己的小书包里放东西, 无视父母的对话, 带了三套衣服、毛巾、肥皂、牙膏牙刷。 三套衣服。 赵秀云叹气说:“就只能在浅的地方踩水, 绝对不许游泳。” 崇安岛每年夏天去的人都挺多的, 有一片地方适合孩子玩。 禾儿刚被打过,很老实地点点头, 还拿出干活用的小铲子和大扫除的小水桶说:“我们要抓螃蟹, 不玩水。” 方海有点忧心忡忡, 说:“真放心让她去啊。” 赵秀云是不太放心的,说真的, 孩子初中还没开学,她就已经愁上了,毕竟长这么大没几天离过她。 苗苗是不开心,挂着嘴说:“我也要去。” 她才那么点大,赵秀云哪里可能把她交到别人手上,好言安慰说:“福子姐姐要搬回家了,你们再一起玩几天好吗?” 禾儿则是承诺,会给妹妹带小鱼和螃蟹回来。一家人可在小丫头哄,才把她哄顺。 对方海来说,最难的不是这个,而是孩子妈妈。 赵秀云这一晚就没睡好,老觉得燥得很,时不时要叹口气。 方海无奈道:“禾儿之前也带着妹妹自己待在家那么久,没事的。” 抛开孩子有时候心野这件事,禾儿也是满大院数一数二的懂事人。 赵秀云呼吸放轻说:“你也说是在家。” 在她的概念里,家是安全的地方,孩子能出什么问题,外头就不一样了,事情多得很。 方海倒是觉得都差不多,举例给她听说:“我三姑婆有个孙子,三四岁也是在家玩,跑到猪圈里,被猪压死了。” 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火上浇油。 赵秀云气得拧他,他反而笑说:“不高兴冲我来就对了。” 叫人不好意思再用力。 方海握住媳妇的手说:“没事的。” 父母的担忧,孩子并不知道,禾儿第二天兴冲冲出门。 从家属院到崇安岛要倒四趟车,王文向来稳重,上车前还问说:“禾儿有没有什么不能吃的?” 已经很给人添麻烦,禾儿那点娇气只在家里,赵秀云说:“没事,只要看着不让下水就行。” 这点哪怕不说,王文也知道。 送孩子上车,车开走,赵秀云莫名叹口气,看蹲在边上的小的,说:“是不是不高兴了?” 苗苗重重点头,她也想去抓小螃蟹。 赵秀云本来想抱着她哄几句,往回走两步说:“自己走吧,妈妈牵。” 六岁的孩子,越发沉。 苗苗也不喜欢走路,反而伸手要爸爸抱。 方海还赶着去上班,好声好气哄几句就走。 留下母女俩,赵秀云说:“给你一颗糖好不好?” 也行吧。 苗苗摊开自己白白嫩嫩的掌心,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孩子哟。 赵秀云顺顺她的头发,说:“要回家找福子姐姐玩,还是去找若云玩?” “若云。” 求老太正带着孩子在楼下,问:“福子怎么没下来?” 赵秀云急着去上班,说:“老爷子纸盒接太多,赶着在回家前糊完。” 她说完也顾不上别的,小跑回办公室。 现在妇联办公室只有三个人,李玉升主任后一直想再招一个,但她的资历不像之前的张主任,可以想选谁就选谁,最近正在为公开考试的事情苦恼。 这会也在为难,问:“我这只考语文和算账就行吧?” 赵秀云没办过这种,觉得都差不多,说:“应该可以。” 陈蓉蓉不知道走什么神,半响才说:“可以吧。” 有点古怪,另两个对视一眼。 赵秀云先问说:“蓉蓉,你今天不舒服?” 陈蓉蓉揉着脑袋说:“没有,是老张她奶奶去世了。” 半夜三更的电话,她就没再睡,一直陪男人坐着。 李玉说:“那你要请假吗?” 奔丧是大事,无论如何也得批。 假肯定是要请的,不过陈蓉蓉无奈道:“到湖南老家来回也要五六天,老张哪有假。” 不是她们请不请假,是男人有没有假。 也是这个道理。 赵秀云只能说:“那你好好安慰他,节哀啊。” 陈蓉蓉感叹道:“老家我从来没去过,老张还说坚强现在大了,过年我们全家回去一趟看看长辈。” 这话说了也才一两个月,老人家就没了。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常,赵秀云又安慰几句,才投入到工作里。 过两天就是七一活动,每年这个时候家属院都要庆祝,还放露天电影。 过了七一就是八一,每年数这几个月活动最多。 忙的时候,赵秀云已经忘记孩子不在家,等回家才想起来。 有人回来,求老太放下纸盒说:“我也该回去做饭了。” 她不是总来,来了也只是和李老爷子闲聊,说白了,这个年纪再去谈感情多少古怪,只是有过共同回忆的人,放眼望去就这两个,难免相谈甚欢。 赵秀云自然要留说:“就在家里吃吧,我顺手做了。” 哪有在人家家里吃饭的道理,求老太告辞,过没多久苗苗自己从楼下回家。 大热天的,孩子脸蛋红扑扑,给妈妈看自己捡到的小石头。 “是星星。” 还别说,长得有棱有角,挺像星星的。 赵秀云给她洗手擦脸,打发她到客厅玩,自己做饭。其实也就是下锅炒一下,福子已经蒸上饭,菜洗得干干净净。 懂事的孩子叫人心疼。 赵秀云吃饭的时候说:“福子下午也出去玩吧,纸盒回头让你方叔叔帮忙弄。” 李老爷子也说:“做不完就算了,可以拿去退。” 他养这个孩子并不图什么,不过是可怜而已。 福子到底是孩子,抿着嘴说:“好。” 小孩是不怕热的,吃过饭,苗苗又要出门玩,太阳那样晒,她往地上一蹲,揣个小水杯。 家属院里其实有过风言风语,说“方家老二看上去怎么不太正常的样子”,等孩子上小学回回考一百才烟消云散。 就是赵秀云,一直到苗苗两岁前也有担心过,你跟她说话她听得懂,但很少回答,抬眼皮子都是懒洋洋的,文静得不像孩子。 也不爱跑,最爱做的事是蹲下来静静看。 不拘什么都行,连片叶子都能看很久,乍一看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隔着办公室的窗,孩子的动静一清二楚。 苗苗蹲久了忽然站起来,没站稳摔个屁股蹲。她自己拍拍,走向妈妈说:“有点饿了。” 赵秀云捏捏她的下巴说:“怎么最近这么容易饿。” 饭没少吃,一步也不动,下巴上全是肉,快成小胖妞啦。 苗苗也不知道,拍拍肚子说:“饿啦。” 能吃是福吧。 赵秀云说:“洗手去,妈妈给你饼干吃。” 两块饼干,一大口水。 等太阳不那么大,若云和福子也下楼玩,三个凑在一起跳皮筋,苗苗兢兢业业站着撑,减少活动量。 赵秀云看了就叹气,说:“她怎么就不爱动呢?” 陈蓉蓉也觉得奇怪,说:“怎么两个孩子差这么多。” 完全不一样。 赵秀云只想就知道,禾儿现在一定是玩疯了。 她猜得没错。 沙滩上的太阳更大,几个孩子什么也不怕,追着跑来跑去,站在水过小腿肚的地方泼水玩。 禾儿抓到了一只螃蟹,语气夸张说:“我抓到了大螃蟹!” 其实还没有小孩巴掌大,高明干巴巴地夸道:“好大一只。” 王月婷羡慕得很,她的小桶还是空荡荡的。 禾儿这是第一只,得意得不行,看架势以为是世界第一,胸脯拍得响当当说:“我今天能抓到一大桶。” 桶着实是一大桶,都是些塞牙缝都嫌小的,禾儿只能遗憾地把它们都放回去,只带了两只回家,一只给福子,一只给妹妹。 这种小螃蟹,根本养不了多久,福子要从家属院搬走的那天想带走,就发现已经死了。 孩子很是可惜捧着小碗,小小一点大,背影让人看出离愁别绪来。 赵秀云摸摸她的脑袋说:“没事,以后放假了,随时可以回来住。” 福子眼睛有点红红的,说:“可以吗?” 她在家属院可以说度过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虽然她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也很是舍不得离开。 这有什么不可以,赵秀云蹲下来说:“当然了,永远可以。” 闲暇 闲暇 福子家在医院后巷, 是个大杂院,巷子被杂物和加盖堵得水泄不通, 车开不进去, 方海只能停在大马路边说:“我背老爷子进去吧。” 李老爷子最近见好,摆摆手说:“就这几步,我自己走吧。” 医生也叫他没事走走, 有利于恢复。 赵秀云微微点头, 说:“行,方海, 把这个搬下来。” 别看爷孙俩到家属院的时候没多少行李, 回来可就不一样。 赵秀云这大半年给添了两季的衣服鞋袜, 福子的书本学习用品, 还有些米面粮油的生活用品她都给准备得好好的。 反正有车有劳力, 不用白不用。 方海不许媳妇干活, 自己哼哧哼哧来回跑。 赵秀云打开空置许久的房间,福子没多久前才自己回来收拾过,只有淡淡的灰尘味。 她把爷孙俩赶到院子里晒太阳, 自己打水到处收拾。 好好的人, 这么久不见影, 现在回来阵仗还挺大, 这一片住的人多, 有意无意都来打听。 福子从小在这里长大,街坊邻居她都熟, 这个阿姨, 那个叔叔, 人家问话她总不好意思不答,紧张地捏着衣角, 生怕说错一句话给赵阿姨添麻烦。 殊不知更惹得人家看她的新衣服,这一身棉布下来,得多少钱啊。 李老爷子见得多,答得滴水不漏。 “一个亲戚家。” “可怜我们老的老、小的小。” “我也不太知道。” …… 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赵秀云桌子椅子都擦一遍,直起腰叹口气,这地方着实小,两张床中间拉帘子就用去大半,还零零落落摆着不少杂物,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有。 唯一的窗户边是厨房,也不知道在这还要住多久,赵秀云问:“老爷子,厨房给你搭在外面吧?” 有现成的家伙,凑合弄一个也行。 李老爷子沉默会,说:“原来有厨房,几家共用的。” 他的腿受伤,什么魑魅魍魉都跑出来,福子一个小女孩,哪里招架得住,索性搬到房间里。 赵秀云愣一会,想想说:“在哪间?” 共用的厨房就在院角的小屋里,每家可以摆一个蜂窝炉,一个柜子,原来属于福子家的地方已经被占用。 她大可以强行把地方挪出来,等留下祖孙两个又能有什么好。 赵秀云心中有数,拍拍灰说:“我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去没多久,带回来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还是通过陈蓉蓉认识的。 副主任也颇有眼色,说:“你的长辈,就是我的长辈,老爷子以后有什么事,就到街道找我。” 寒暄过几句人走,方海正好扛着最后一袋东西过来,说:“提手断了。” 里头不知道装的什么,他连下手抓的地方都没有。 赵秀云让他先放地方,说:“把炉子先挪到厨房去。” 又提高音量说:“车上没东西了吧?” “没了。” “车停在那边可以的吧?” “可以。” 这人,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是配合。 现在能开到车的都不是普通人,后勤也不是谁去借都能借的。 赵秀云这一前一后做完,才叫方海挪厨房,她倒要看看,谁还敢觉得老的老、小的小好欺负。 杂院里的人,多半没工作,靠做街道的散活过日子,都在家,能看热闹的人也多。 平日里顶多有个小吵嘴看,今天是新鲜,穷老头有门富贵亲,那可不跟戏文里说的一样吗,不一会儿就跟阵风似的传出去。 到吃午饭的点,赵秀云也不藏着掖着,上国营饭店打的菜,肉味飘香,吃得人满嘴油。 先敬罗衫后敬人,老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大洋房,还得在这住多久,总要让他住得舒心些。 哪怕是要走的时候,赵秀云都大声嚷嚷着说:“别送了,别送了,下礼拜我再来看您。” 方海有点看懂了,又有点没看懂,穿过一条极窄的巷子时说:“这儿跟那边差得可真多。” 平安里路宽,两边还栽着梧桐树,差得能少吗。 夫妻俩现在见天琢磨着小洋房,有些东西,是越想越喜欢,可惜钱不凑手。 赵秀云也是被念叨的,有些后悔说:“早知道不买电视了。” 当时要是把票也卖了,现在家里就有四千块,那明年就能买上,哪像现在抓心挠肝的。 方海现在每天要看一会电视才睡,每天新闻之后就是电影,他尤其喜欢,孩子们都赶不上这劲。 他说:“没事,也就多等一年。” 日子过得快得很。 夫妻俩也是很少不带孩子出门,方海又有些心猿意马,说:“咱俩上外滩走走吧。” 赵秀云心中一动,说:“行啊。” 沪市百年风情,尽在外滩,夏天四五点的风带着热气,吹得人黏腻,太阳斜斜打下来,影子被拉长。 赵秀云把被吹乱的头发绑得更紧一些,夫妻俩隔着半个人走。 一个肩高,一个肩低。 难得的闲暇,方海只觉得耳边清静不少,说:“孩子不在真安静。” 这要是带孩子,媳妇的嗓子就没停下来过,一会说这个,一会说那个。 不骂孩子的时候,她也是顶书卷气的一个人,哪怕说家长里短也是慢条斯理的。 赵秀云昵他一眼说:“不是你的宝贝姑娘吗?” 方海突然笑得不怀好意说:“不是。” 嘴巴无声动动吐出三个字。 【你才是。】 赵秀云分辨好一会才知道是什么,耳朵根子烧得通红,骂他道:“没个正经。” 方海耸耸肩,心想妙手偶得之,我今天这一下真是神来之笔,表现良好啊。 他眼睛望着江面,太阳下闪烁光芒,来往于各处的渔船、货船发出汽笛声,留下余韵。 赵秀云也没什么话要说,四处张望。 这种不带孩子出门玩的时刻,对她来说更是罕见,有一种悠闲的惬意。 她动动手脚,原地蹦哒两下,觉得精神状态良好。 这种时候,就流露出禾儿像妈妈的地方来。 方海有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媳妇也生活在和女儿一样的环境里,是不是能和孩子一样有个幸福童年。 他说:“吃糖葫芦吗?” 赵秀云平常不太爱吃,今天点点头说:“行啊。” 一串六个,她才咬两个,就撇撇嘴说:“好甜啊。” 甜才是好东西,方海接过来拿手上,过会又问:“吃葱油饼吗?” 一路吃过去,肚子圆滚滚,赵秀云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回家的时候买了肉,说:“一准在家等急了。” 禾儿今天不急,她这个暑假没有作业,妈妈给了她初中的课本看。 她坐在桌子上看,时不时要催妹妹做作业快一点。 到吃午饭的点,她从抽屉里拿出粮票和钱,带着妹妹去食堂吃饭。 一个荤,两个素,再加米饭,要两毛五。 禾儿大口大口地吃,看妹妹细嚼慢咽的样子说:“你真的好慢啊。” 苗苗咬着肉,摇着头,两颊的肉动起来。 这让禾儿不禁思索,妹妹原来有这么多肉吗? 难怪妈妈说她胖了,这可不行。 禾儿是个很有威严的姐姐,说一不二,当即拍板说:“下午不要做作业了,我们来训练吧。” 就带一个“兵”不够,她勉强再组织起白若云和高明,要不是王月婷跟着哥哥进城去了,她就能有四个兵。 高明无奈觉得这也是过家家的一种,他往那一站,旁边两个就是小萝卜头,眼角余光老是看他的动作,生怕自己做错。 踏步、踢步、起立、蹲下。 苗苗没一会就想跟姐姐撒娇,被无情拒绝。 禾儿说:“慈不掌兵,现在我是你们的教官,部队里没有姐妹。” 话说得真是太像模像样,路过的谁听到不赞一句。 苗苗只好苦着脸接着练,没一会若云奶奶接她走,就只剩两个人。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小丫头往地上一坐,索性耍赖。 姐妹俩都有个共同点,在外人面前那叫一个乖巧,从不闹脾气,对着自己人就不一样。 禾儿习以为常,兜里掏出一块糖说:“练完了,这个就给你。” 看在糖的份上,苗苗站起来拍拍屁股,说:“还有多久才练完?” 一会又一会的,怎么有这么长的一会。 禾儿也没有手表,哄着妹妹说:“等爸爸妈妈回来,让他们看看你今天的表现有多好。” 苗苗内心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咬咬牙说:“好吧。” 就是说话的时候肩膀都耷拉下去。 赵秀云到家楼下的时候,觉得小女儿的魂都去了一半,把她抱起来说:“哟,今天有汗臭味。” 不爱动,也不爱流汗,永远一股小奶味。 苗苗听不得“臭”字,赶紧嗅嗅,说:“香的!” 禾儿多怕她看到爸爸妈妈又要撒娇哭,赶紧说:“是妈妈不会闻,可香了。” 又给妈妈使眼色。 小动作还挺多,赵秀云掏手帕给他们擦汗,高明很快跑回家,只剩下一家四口。 禾儿鼻子灵,问:“妈妈,你买什么好吃的了?有葱油饼吗?有小馄饨……” 一连好几样,都是下午吃过的,赵秀云不好意思地摸着肚子说:“下次再带你们去吃,今天买了肉。” 肉也是很好的,苗苗一下午累得不行,眼睛都亮起来说:“妈妈,要回家吃饭。” 看上去都没什么力气,方海本来赞同小女儿没事多练练,又忍不住心疼抱着她走。 四十斤,沉甸甸的。 禾儿偷偷跟妈妈说:“慈父多败女。” 赵秀云好笑捏她的脸说:“爸爸帮你打掩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嘴甜得天花乱坠。 禾儿嘿嘿笑,就是不承认。 才没有给她打掩护,她又没闯祸。 报纸 报纸 一整个七月, 赵秀云的日子都过得很提心吊胆,任谁年年暑假都有事, 也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头年是陈蓉蓉生孩子, 第二年是孩子出水痘,第三年是方海受伤住院,满打满算第四个暑假, 赵秀云觉得该到自己了。 为此她疑神疑鬼, 下楼梯都盯着看。 方海只觉得她有时候讲科学,有时候又迷信得很, 说:“都是自己吓自己。” 本来就多思多愁, 还整日里爱瞎想。 赵秀云也想安慰自己, 但想想还是说:“今年怎么没安排你出任务?” 其实那回受伤, 还是有影响的, 方海只觉得身体大不如前, 三十三的人,好劳力是好劳力,但在重要任务上不受重用是正常。 只是怕媳妇担心没有说, 只说:“看安排吧, 今年风调雨顺事情少。” 他的工作, 赵秀云其实也模模糊糊的, 虽然半信半疑, 心里也觉得今年好,说:“是不一样, 今年发下来的文件都是自查自省。” 家属院本来就不大搞外面那套, 否则求老太这样的出身就大有问题。其他单位不一样, 简直是一团乱,今天主任下台, 明天书记被告,什么事都有。 方海其实不大知道这些,他没什么敏锐度,做任务是一流,其他的委实不行。 人家逐字逐句看报纸,能看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报纸翻得哗哗响,只有一句话。 【哦,又开会了啊。】 各家几乎都订报纸,家里订得尤其多。 赵秀云不怎么买书的,她差点在这上头吃过亏,索性多定报纸,能发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有问题。 看完也不拿去糊墙,万一上头有什么要紧话,你涂字改字,有心人眼里总是把柄,这种事一直没少过。 孩子每天也是要看的,苗苗多多少少认识几个字,大早上把整张报纸摊开,半趴在桌上,小手一个一个指过去,念道:“8月4日,科学、教育、工作、会在首都、” 就这一句话,叫她念得零零落落。 禾儿无奈摇摇头说:“跟我念,8月4日,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在首都召开,邓……” 赵秀云端着早饭出来,喊道:“收起来收起来,吃饭了。” 禾儿把报纸折起来,看手说:“又黑了。” 刚印好送过来的,油墨未干。 孩子去洗手,方海从房间出来,说:“奇了怪了,怎么找不到我的钢笔。” 那可是他的宝贝,全国性大表彰拿到的奖励,还上过报纸头条。 方海也是装文化人,想起来就天天别胸口,忘了就一阵子想不起来,反正就在家里,也不会丢。 英雄牌,本来就贵,更何况还有大意义,赵秀云说:“我前两天还有看到,就在抽屉里啊。” 方海找一早上,床底都蹲下去翻,双手一摊说:“没有啊。” 怎么可能,一准又是马虎。 赵秀云说:“我要是找到你给我等着。” 回回都这样,她早饭也不吃,翻柜子开抽屉,动静大得很,禾儿凑着脑袋问:“妈妈你找什么?” 赵秀云趴着看床底,头也不回说:“你看见爸爸钢笔没有?” 禾儿自信满满说:“没有,我自己有钢笔。” 本来买回来都没怎么用过,不过上初中就能写钢笔字,她最近正在苦练。 赵秀云料也是,自己站起来嘀嘀咕咕说:“怎么会没有呢。” 方海正等着她找到,自己挨顿说,看她也找不到,松口气说:“也不着急,回来再找吧。” 赵秀云还较上劲,心想好端端一支笔怎么忽然不见了,不情不愿坐下来琢磨着。 苗苗慢悠悠喝着牛奶,听妈妈念叨“钢笔”,说:“我知道在哪。” 嗯?她怎么知道。 说真的,赵秀云疑心大的会去翻,也没疑心过小的,说:“在哪里啊?” 苗苗哒哒回她们房间拿出来。 赵秀云不免奇怪说:“你拿爸爸钢笔做什么?” 铅笔都还拿不大稳的孩子。 “姐姐在写。” 姐姐在写,她也想写,妈妈的钢笔都带去上班,那就只有爸爸的了。 赵秀云掐指算,禾儿有钢笔的时候是七岁,所以她一直惦记着明年给小的买一支。 但其实几岁买又有什么要紧的,孩子又不知道。 她那种愧疚感又上来,说:“等进城了,让爸爸也给你买一支。” 禾儿的也是爸爸给买的。 苗苗很高兴,说:“要跟姐姐一样。” 方海都忘记这事,说:“行,过两天看看有没有假。” 他最近不忙,应该挺好调的。 赵秀云心里又盘算起来,说:“八一发的福利票还没用完。” 今年发的票比往年多,她省着用还不少。 一家人说着话,赵秀云随手翻报纸,看着看着入了神。 方海喊她她都没听见,凑过去看说:“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看着就是开会。 赵秀云合上说:“好像是说高考的事。” 高考?都多少年没人提了。 方海仔细看完,觉得也没从里面看到这两个字,不禁发问说:“你从哪看出来的?” 真是白瞎一双亮眼睛。 赵秀云不想理会,说:“这种新闻,怎么会说得明明白白的。” 都是需要揣摩的,有时候也不大准。 她把这件事放心里,没说什么吃早饭。 方海知道她一直很在意没能上高中这件事,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当然,她这样厉害的人,当年要是好好念,十有八九也是大学生。 人生际遇不好说的。 他没把话说出来,心里觉得哪怕是高考,也是跟学生有关,自己家这两个也才小学初中,没甚在意,多说也只是让她多遗憾。 赵秀云也没想出什么来,吃过饭照常去上班。 每天的新闻那么多,日子也就那么过。 谁想这次的座谈会从4号开到8号,每天都有相关的报道,赵秀云每天关注着,不由自主升起一丝期待。 不过开完也没什么下文,说到底没有准确的说法,她暂且撂下不提,只是决定进城得多买点学习资料。 方海看在眼里,直觉得有什么大变化即将发生。 撒泼 撒泼 既然答应给孩子买钢笔, 那就得赶早,夫妻俩一起调休, 几天后进城一趟。 新华书店历来热闹, 旁边有个柜台专门卖纸笔的,苗苗本来想买跟姐姐一样的钢笔,但到地方一看, 居然还有大红色, 简直是喜出望外,说:“妈妈, 我要红色的。” 深红色, 看着适合年纪大的人, 而且笔身也比较宽, 有一种厚重感, 她这么大点小人儿要用怪怪的。 赵秀云问:“你确定要这个?” 苗苗小肉手伸出来, 说:“要这个。” 这个就这个吧,方海从兜里数出媳妇早上给他的钱,心想这怎么能叫他买的, 但还是跟孩子说:“爸爸给姐姐买, 现在也给你买。” 苗苗不大在意这个, 爱不释手拿着新钢笔, 当然, 最多也就新鲜两天。 禾儿则是捧着小人书不放手,只要带字的, 赵秀云大半都归在学习里, 买得多, 更何况孩子爸爸也爱看,他就不耐烦看字多的东西。 父女三个凑在一块看, 大有看完才要走的意思。 赵秀云嘱咐一句,想找出几本教辅书来。 她手上有两套高中课本,一套是在老家时候买的,不开玩笑,是她的嫁妆。 一套是来沪市之后买的,两套是不同出版社。 高中停过一阵子,七二年才恢复招生,市里只有三四所高中在上课,能上的孩子成绩都要好才行,但也就那么几个,配套的资料更少。 赵秀云已经搜集得差不多,翻箱倒柜从旧书堆里翻出几本几何、代数的学习材料。 以前她也没少翻过,还是头回见这几本,拍拍上头的灰拿去付钱。 售货员算盘一打,说:“哟,早上刚拿出来的,你就翻出来啦。” 都是早几年忌讳的东西,一直压在仓库最下面,经理这几天才叫他们整理出来卖的。 赵秀云附和道:“那我运气好。” 给她自己买了书,又给孩子买,方海抱着一摞书,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都有所提升,问:“接下来去哪?” “去看看福子吧。” 李老爷子腿脚渐好,已经能在院子里走几步,他已经到原单位把补发工资领回来。 十三年,一共六千四百多。 有了这笔钱,两个人过日子不成问题,他也算松口气。 大人不紧巴,孩子自然松口气,福子看着比在家属院的气色好。 赵秀云拉着她上下看,说:“长高了一点。” 其实才两个礼拜没来。 福子在自己家,端茶倒水也积极。 赵秀云问过老爷子那条腿,又问:“房子的事还没个说法吗?” 李老爷子也叹气,说:“哪有什么说法,二十来户人,谁都不愿意搬。” 他还去看过,他原来住的那间房,现在都不成样啦。 自然,街道也有街道的难处,但也不是这样办事的吧。 赵秀云想,要是自家的房子一直叫人住着,她也会夜不能寐,更何况是那么好的房子,里头原来还有什么浴缸、抽水马桶。 这种事,如果不现在办,只怕再拖两年,更难扯皮。 这种时候,只比谁更泼了。 赵秀云要卷袖子,才发现自己穿的是短袖,她把头发扎高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去要。” 还别说,颇有几分气势。 方海知道这种事最难办,说:“怎么要?” 赵秀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嘱咐孩子乖乖玩,中午自己找饭吃,又让方海搀好老爷子,拿上手续,说:“你等着,自古会闹的孩子有糖吃。” 出门前求老太还让她代为探望,哪怕看着这些重重叠叠的交情,也该帮这个忙。 不然指望老爷子这把骨头,只怕更有得等,他一辈子吃过许多苦,不该这个年纪还为这些事蹉磨。 李老爷子自己去过两次,他是旧时风骨,祖上阔过,哪怕落魄也不愿意太狼狈。 但赵秀云,说真的,她是乡下出身,打小没什么素质,是读书使她约束自己,骂街那套熟得很,不过是不想用。 有的时候,该用还是要用。 赵秀云到平安里的街道办事处,还是被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反正没人给个准话。 她今天是打定主意拿出狠心来,一口气冲到二楼主任办公室。 迅雷不及掩耳,方海都差点没跟上,赶紧搀着老爷子追。 才上楼梯,就听到自己媳妇说:“反正不给我解决,我就天天来这等。” 这里是什么地方,男同志要来拉她,她就大喊“耍流氓”,女同志来,她就挺肚子说“我怀孕了,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愣是把一大帮子逼得不进不退的。 赵秀云以一当百,人家讲理,她更有理,人家威胁,她更横,这一套不好看,可是管用啊。 所有单位都是这样,不然当初家属院分房的时候怎么有人来闹上吊,要不是叫她拿捏住,现在住三间房的还不知道是谁。 夫妻十一年,方海都是头回见她这样,简直大开眼界。 连老爷子也觉得她是斯文人,有些目瞪口呆。 赵秀云还在那放话说:“军区盖的章你们都不认,明天我就上市政府问问去,看这事究竟谁给我们解决!” 材料还是李师长帮忙递上去的,他也算证明人,给开了请街道协助的单子。 不过这不是前几年军管一切的时候,不同系统说话也不是那么好使。 主任说软话道:“不是我们不给你腾,是人家住户不愿意。” 赵秀云反正咬死了,说:“今天不给个准话,我是绝对不走。” 街道的人没法强行驱逐,知道叫派出所来人也没用,方海工作证一掏,谁也奈何不了。 叫他们答应,又没法轻易答应,实在是有难处啊。 现在来要房子的人已经有好几个,这个先例一开,他们上哪弄百来套房安置住户,市区住房本来就紧张。 赵秀云微微一笑说:“要让他们住着也不是不行,这房租总得我们收着吧。” 公家的房子,都是要交房租的,不过就几块钱,像他们现在住的三间房,每个月从方海工资划走四块六。 洋楼主楼副楼加起来那么大,每个月少说三十块吧。 这也是赵秀云的备选方案,总不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吧。 赵秀云心里打算盘,说:“这房子白住那么多年,什么家具我们也都不计较,但是房租总得算一点吧。” 这怎么算?较真得大几千块钱,主任也是破罐子破摔说:“我的命你拿走吧。” 还来这套,赵秀云双手叉腰说:“行啊,明天我就告去,看谁收。” 她今天就是泼妇一个,谁拦着都不好使。 从白天争到天黑,中间方海还跑去看一趟孩子们吃饭了没,毕竟他委实派不上用场。 赵秀云说得口干舌燥,只从街道拿到八百块钱,每个月来领房租的凭证,和房子会两年内慢慢腾退的承诺,毕竟那么多人,一下子也没地方安置。 她本来还想争下去,李老爷子过意不去,说:“你们已经帮大忙了。” 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出乎意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 连方海都觉得已经是很好,说:“你可真了不起。” 只有赵秀云一脸意犹未尽,她也是好久没来这出,只觉得没发挥完,真是满世界谁是敌手啊。 从街道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 回去的路上会路过李公馆,老爷子感叹道:“我爹娘,我大哥,全都是在这房子里没的。” 里面既有他三十来年的记忆,也有李家上下的血。 赵秀云吃一惊,心想难怪老爷子不太想再住进去的样子,搁谁谁也不愿意。 她说:“您手里头也方便,不如买一间小一点的,两个人住着也方便。” 其实老洋房那么大一套,人进去都空落落的,也不适合两个人住,但现在的也不适合再住,福子毕竟是大姑娘,还跟爷爷挤一间屋不合适。 李老爷子本来想留着点钱,也好把福子养大,现在每个月有笔租金,哪怕买两间房也还宽裕不少,走过巷道的时候说:“你们不是想买房,我这还有四千,你们借去用吧。” 别说四千,四分钱赵秀云都没跟人借过,连忙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哪能拿您的钱。” 借也不行啊,这得是多大的人情。 老爷子斩钉截铁道:“不要,以后咱们就别来往了。” 这钱还有强借的,赵秀云一推再推,谁料进院门,老爷子动真格说:“以后别来了。” 嗯? 赵秀云真没见过这种的,无奈道:“您不怕我们借了不还啊?” “那就当我瞎了眼。” 老爷子又感叹道:“我年轻的时候仗义疏财,落魄也没见谁帮过。” 赵秀云不知如何是好,说:“我们商量一下吧,毕竟是这么大笔钱。” 方海从后头拽媳妇的衣角,神色全是不赞同。 夫妻俩的小动作没瞒过老爷子的眼,他掷地有声道:“反正下回不是来拿钱的话,以后就别来了。” 赵秀云无可奈何道:“这又不是急事,商量,我们得再商量。” 总之一个字,拖字诀。 老爷子拐杖敲得响响的,说:“快点儿啊,不来我就给你们送过去。” 看这样子,是说得出做得到。 强借 强借 这一趟进城, 可以说收获颇丰。 夫妻俩收获了老爷子最大程度的信任,方海收获了从没见过的媳妇的“英姿”, 回家路上还啧啧称奇。 赵秀云自己都赧然, 怪不好意思的,觉得和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不像读书人的样。 她有时候挺端着的, 有些小清高。 但这世上大部分时候, 始终是讲道理的人吃亏。 比如这次,她叹气说:“我也想斯斯文文去说, 有谁理?” 又不是没试过, 人家压根不理。 当然, 豁得出去的也就那几个, 否则世界早乱套。 方海觉得挺好的, 他说:“人善被人欺。” 部队就是谁拳头大听谁的, 他有时候想起来自己不在媳妇孩子身边的日子,都很怕他们吃过什么大苦。 现在看来,除了婆家娘家, 估摸也没人叫她吃过大亏。 也是, 越亲近的人, 越叫人受伤, 才刚认识没多久的人, 反而掏心掏肺。 睡前,方海问:“老爷子那边怎么办?” 赵秀云有点犹豫, 在她的认知里, 借钱是件大事, 尤其是这么大一笔钱。 毕竟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她一向是这么过日子的。 但现在不一样,她说:“今天办事处的人说,有一户也是退回来的房子,房主想卖,两层楼,带个院子,面积小一点,六千肯卖。” 方海仔细回想,觉得自己没听到这段,但也没追问,只是说:“那借吗?” 说实话,有整栋房的人家少,愿意拿出来卖的更少,能合适的更更少,现在正好是方方面面都合适,倒有些机不可失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也是不愿意借钱的,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还是这么大一笔。 夫妻俩对视一眼苦笑,赵秀云想想还是说:“我不敢借。” 他们也算是殷实人家,四千块还要还三四年,大多数人,恐怕一二十年都未必攒得下。这样一笔数目,从老人家手里拿出来,哪怕他们再相信自己的人品,恐怕也不太妥。 方海也是犹豫,说:“再拖一拖吧。” 兴许老爷子是今天急着想还人情,过几天冷静下来就好。 可惜,夫妻俩想得好好的,李老爷子沉不住气,没过几天,就打电话到家属院催。 也不算催,直接给拍板了,让他们赶快去拿钱。 说真的,人这辈子要是能借到这么多钱,也算没白活,赵秀云感激在心,踌躇不定。 在这空当,求老太找上门来。 老爷子搬走之后,求老太病了才好,这会还没怎么恢复。 赵秀云开门看是她,赶快请她坐,又说:“您怎么来了,有事让若云叫一声我就去。” 老太太先是看一眼方海,他最近也懂得看眼色,关掉电视,带着几个孩子下楼玩。 赵秀云给她倒上水问:“您身体好点了吗?” 老毛病,能有什么好,求老太摆摆手说:“他搬走之前,问我想不想走。” 赵秀云第一反应是还挺好,自打李东平再婚生了孩子,老太太就一直心事重重,是旧友重逢,才又好起来。 人到这个年纪,能说得上话的人没几个,求老太有心想找人参谋参谋,说:“不怕你笑话,我是没钱啊。我这样的出身,当年是主动散尽家财才保下来,这些年也一直谨小慎微,全靠女婿养活。你说我要是离了家,他的钱我还能拿到吗?” 她这把老骨头,吃糠咽菜都行,孩子怎么办? “就凭他欠若云舅舅一条命,也是他该的。” 提起早去的儿子,求老太已经没多少悲痛,死人的事她已经顾不上了,只能惦记活人。 这会说:“现在是每个月给我三十块钱,我就想请妇联帮我做个见证,让他立字据,说这钱肯定一直给到孩子二十岁。” 这时候单位对职工的约束力都很大,尤其是李东平这样正当年纪还想往上升的,赵秀云琢磨着也不是不行,说:“我跟李玉提一提。” 又问:“那您是想搬?” 同住一个屋檐下,看了也膈应,求老太从前是无处可去,她一个老太太带着孙女能去哪? 眼下是有路可退,说:“我还攒了点钱,买一间房不成问题,也算有个照应。”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没缘分共同走一遭,到老也算续上,到底年纪大,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赵秀云觉得挺好,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她后来越想越觉得当时开解老太太做错了,便宜李东平,早知道有今天,当时更不应该,后悔得不行。 求老太知道她有个结在,反而说:“跟你没关系,早晚的事。” 她弱他强,为孩子着想,能再犟多久,不过是满大院劝的人那么多,她独独捡赵秀云的梯子下。 况且再见李道,知道他这些年的遭遇,求老太也知道自己是得女婿庇护,还拖累得他一直没能升职,想想反而畅快,说:“权当我们扯平了。” 扯不平,也得平,她想到有个人等她四十年,已经不想再去计较这些,接下来能活几年算几年,且好好活着。 赵秀云感慨得很,就听她话音一转说:“你们也别不好意思借他钱,他那个人,手上有缝,存不住的。” 要有恐怕也是以前的缝,现在是缝得紧紧的。 不过说客都上门,赵秀云看出老爷子非要借这笔钱的意志坚定,盘旋好几天的念头终于说出口,道:“我们去看看房吧,如果合适就买,没有就算了。” 又说:“一分不差算利息,我们写欠条,按月还。” 就这,她都觉得是大人情,现在哪怕出门借十块钱都不容易。 不花钱的力气和感情,在她这反而都是小事,没办法相提并论的。 算是各退一步,求老太得到满意的答案就走。 她刚走,方海就一个人上来,听完后沉默片刻,说:“将来咱们给老爷子养老送终吧。” 别的不说,他现在要是想跟家里要四百块钱,肯定都难于登天。 这样算起来,赵秀云勉强又心安理得一点,说:“就该这么办。” 帮忙 帮忙 自打赵秀云从报道里看出“高考”这两个字, 每天早上盯报纸越发紧,有时候看着看着喃喃自语说:“在开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 也不知道会上说些什么, 只有寥寥几个字带过。 哪怕是方海, 也能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夜里推心置腹地说:“如果能考,你就去考。” 他也不是随便乱说的, 只是觉得有机会的话, 她又有能力,为什么不去? 赵秀云有些犹豫, 说:“那工作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他们还想着有空去看看上次说的那栋房, 万一真借老爷子的钱, 少一份工资还得多花销, 禾儿去上初中, 苗苗方海一个人肯定是带不转的, 他还偶尔得出任务,有家有室的人,总得想得多。 她摆摆手说:“也不一定能考, 我都多少年没上过学, 招生也是招孩子。” 有点不太爱细想的意思, 说到底都是猜测, 想得太多, 到时候失望只会越大。 万事都有解决办法,方海心里过一圈, 说:“反正能考你就去考, 别的不用管。” 这个家还没有哪件事他是说得这么大包大揽的, 赵秀云笑笑之余又慰藉,只说:“咱们还是先找个时间去看房吧。” 看得中, 就借钱,看不中就算,省得老爷子天天追着催,没见过这么上赶着做债主的。 赵秀云说起来还有几分无奈道:“求老太没说错他,就这架势,年轻的时候手缝一定特别漏。” 这手里有点钱,立马放不住,得亏他们不是什么坏人,但凡有点坏心思,他都得吃个大亏。 说到求老太,方海问:“她什么时候搬?” 本来求老太是要求每个月三十块钱生活费的,李东平自己说:“我现在两个孩子,以后也只两个孩子,咱们家永远是五个人,不管我挣多少钱,就按五份分。” 他现在是17级,每个月工资一百,一人份就是二十块钱,两份四十,而且这样立字据,还保证以后他涨工资,和老太太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之后的事。 传出去,满大院的人只有夸他重情义的份。 赵秀云对此嗤之以鼻,说:“要不是后头媳妇生的儿子,你看他说得出这话嘛。” 但到底是件好事,她嘲讽在心里。 这会只说:“过两天,快开学了,若云的学校也得安排。” 方海心想那正好,说:“我请个假,老爷子也是那天搬,咱们帮忙收拾了,再去看看房子。” 两个人是要住一起,正好事情都赶一块,省得折腾。 他今年是一点都不忙,暑假到这个点,还没见过出任务。赵秀云掐指一算,从没见过他连着四五个月不出门,有些不安问:“你有事别瞒我,不然我自己爱瞎想。”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 方海无奈道:“没有,我这不级别够了,都是后方指挥。” 身体原因他是绝口不提,生怕又拉着他去体检,反正不严重,只是不适合出任务而已。 他们工作的事,赵秀云也闹不太清楚,没有一句能问的,只能强调说:“不许骗我。” 哪里能哦,方海说:“我这点事,在你跟前一清二楚的。” 帮着姑娘撒谎,那是一次也没藏过去,禾儿现在嫌弃他得很。 谅他也不敢,赵秀云心满意足,说:“那睡吧。” 这句话方海爱听,巴巴又凑上来说:“睡吧睡吧。” 这人,赵秀云现在都懒得说他,第二天起床踹一脚就完。 方海有时候没醒过神来,能猛地给她扑倒,今天都蹦起来了,才反应过来,讪讪收回手说:“起了啊。” 虽然嘴上说“还不一定的事呢”,但未雨绸缪,赵秀云已经开始在学习。 对她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难事,打禾儿要上初中,她为辅导功课,已经把初高中的书全看过一遍,抽出时间给孩子讲。 说真的,方海也得承认,家里两个或许有那么几分聪明劲,但没这个妈,只怕全是耽误。 媳妇每天一睁眼,就坐下来把书摊开,有时候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写写算算。 方海自己去厨房蒸蛋、蒸馒头,再去院门口拿牛奶。 家里每天早饭都差不多,孩子只要是爱吃的东西,天天吃都不腻,大人更是没什么好挑的,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叫挑食。 禾儿起床看到妈妈在读书,把妹妹也拽起来,方海拿完牛奶进屋,看母女三个都在学习,自愧不如地想,这个家也该有个后勤,他绝对不是不爱学习啊。 安慰完自己,他一头钻进厨房,把早饭都出锅,喊道:“收一收,吃饭了啊。” 禾儿爱作怪,吐吐舌头说:“爸爸现在越来越像妈妈。” 这句话以前都是妈妈在喊,连语气都差不多。 赵秀云这阵子忙,很多事都是男人代劳,心下也觉得,但还是弹弹女儿的小脑袋没说话,把书收起来,催着孩子去洗漱。 一家人吃过饭,上班的上班去,待家里的待家里,禾儿这个暑假没作业,但每天早上有妈妈布置的功课,还得盯着妹妹,下午才能出门玩。 赵秀云到办公室,李玉就说:“新人我已经定下来了,1号楼的吴思思,就数她考得最好。” 刚来随军两个月的高中生,才毕业没多久,能不好嘛。妇联招人的事已经折腾许久,李玉就是怕自己做事不周全,谁也不想得罪,这才拖到今天。 赵秀云对人没什么印象,只是说:“行啊,有个人也松快些,正好蓉蓉能放假。” 陈蓉蓉的婆家奶奶去世,老人家虽然入土,也得找个时间回去一趟,可惜妇联最近有点转不开。 她才来上班,一听也说好,道:“那我带她半个月,再请假吧。” 不然她家老张又要忙开,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去。 就这么定下来吴思思,她才报道没几天,就赶上星期天。 方海请了假,从后勤借车,一是帮求老太搬家,二是帮李老爷子。 李东平本来也想去,到底没去,他知道丈母娘对他不耐烦,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想要个李家的孩子没有错,并没有待薄她们祖孙的地方,送人上车的时候还跟方海嘀咕。 方海听过就算,没敢跟媳妇说,怕把她气坏。 车缓慢开出去,白若云望着家属院的门说:“奶奶,我们以后不住这吗?” 孩子出生长大就在这里,自然地会不舍,哪怕大人也是。 求老太有些怅然道:“不住这,以后咱们跟福子姐姐住。” 白若云有点纠结,虽然她也喜欢福子,但苗苗才是她从小最好的朋友,问:“赵阿姨,你们可以也跟福子住吗?” 赵秀云坐在副驾驶,失笑道:“那恐怕不行。” 小孩子的话有时候是天真到叫人怜爱,赵秀云给白若云这孩子以最大的耐心,仅次于高明,毕竟别人好歹还有一个可靠的长辈,高明…… 呵,不提也罢。 她想到这还生气,说:“陈芳还到处说‘就那小子,考上十三中一准是作弊,他哪有这能耐’。” 什么作弊,还不是自己生的高亮要留级,长了张嘴到处出气。 高明成绩就是不稳定,快考试那阵赵秀云比孩子们都急,王月婷吊尾巴的分数,都生生被哥哥们和赵阿姨逼上十三中。 为此她妈妈钱花出车从新疆回来,专门带了十来斤上好的羊毛线来送,价值不菲,俩妇女推得差点没打起来。 高天还算明白人,他当然盼着儿子有出息,对他全是好处,连夜买了罐头、点心送过来。 要不是看在粮食的份上,赵秀云吃一口都嫌生气。 要说满大院,求老太看陈芳最不惯,还跟她打过,这会也说:“她那张嘴,早晚有报应。” 反正有些不好听的话,不想当着孩子面说。 方海静静开车,过会才接话道:“这路修好,是快不少。” 提起这个,赵秀云又起劲了,说:“那当然,咱们妇女工程队忙一年多,这就是成果!” 当初营地还不肯把这个任务交给妇女们,觉得时间紧任务重,是赵秀云几次去争取,现在不仅提前完成,还质量有保证,狠狠又出一次风头。 车上兴高采烈说着话,到地方才停下。 李老爷子在这一片住几十年,地方熟得很,自己找了套带院子的小平房,一共四间房,院子里还有个加盖的小棚子。 房间的面积都不大,一间只有七八个平方,不过老房子高,家家都搭阁楼,算起来大得很,也不便宜,院子算老爷子的,贵一些,要一千八,两间屋的话要一千四。 求老太那份,李东平额外又掏一些,他在钱上没亏待过,只是情上为人不齿。 偏偏世人看钱,觉得这样已经是顶好。 房子已经是打扫过的,家具什么都置办好,就是要把东西都搬进来。 好在这处房子车能开到门口,省不少力气。 方海作为最大的劳力,忙得灰头土脸,赵秀云帮着买东西,什么米面粮油,连蜂窝煤都帮忙垒好。 夫妻俩忙个不停,午饭也是匆匆吃几口,下午随意拍拍身上的灰,才出门去看房。 看牙记 看牙记 要看的房子是空房, 因为原来住的就两户人,街道已经帮原房主腾出来。 卖房的是个小脚老太太, 跟着一大家子人, 有儿有女,看样子个个有得分,好像拿准他们一定会买似的, 嘀嘀咕咕商量来商量去。 泰康里23号, 石头门框,厚木门扇, 进门处有天井, 楼梯的木质把手保留原样, 墙壁簌簌掉灰, 亭子间还有不少杂物, 之前居住的人家把格局改成上下两户人居住, 过道里有被油烟熏过的痕迹。 楼上楼下面积都不大,也就七十平,院子里还有间加盖, 外墙是灰色砖, 二楼有个铁栏杆围着的小阳台。 小脚老太太倚着, 把子女抛在后头, 她看的方向有大片的梧桐叶, 栽于她出生那年,如今亭亭如盖。 就是这副样子, 打动赵秀云。 她仔细看过, 房子其实没什么大问题, 反正他们买下来也不住,要租出去, 只是等老来再说。 产权也没问题,房契地契都在老太太手里,到房管局登记过户就行。 但自古不讲价的不是买卖,她说得口干舌燥,最终以五千九成交。 也是笔大钱啊,就是欠款四千元整。毕竟家里统共存两千多,也得留几百块应应急。 赵秀云心疼得很,几乎含泪把钱掏出去,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再有这样花大钱的机会。 这件事,办得比想象的快。 赵秀云自己握着那张薄薄的转让证明都觉得不可思议,家里头买什么大件都没顺过,回回是说要买,拖来拖去小半年,不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回这笔钱比从前的任何一笔都多,反而更快,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一种没落地的不安。 方海也是。 家属院的房子又不写他们俩的名字,虽然也叫家,但现在才有一种真真正正有一个家的感觉。 就是要背一笔巨债,夫妻俩压力都觉得很大。 李老爷子自己不在乎,还要给开酒庆祝。 赵秀云惦记孩子,没敢多留,匆匆回家。 禾儿已经带着妹妹去食堂吃过,正在楼下玩,苗苗跳格子都不情不愿,姐姐叫一声,跳一下。 看到爸爸猛地张开手,被姐姐瞪一眼又收回去,可怜巴巴的样子。 禾儿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说:“方青苗,你六岁了啊!” 还天天要人抱,像什么样子啊。 抱不抱的是无所谓,但方海还是希望孩子多动动,把她举高玩两下,就说:“行了,自己走吧。” 禾儿牵妈妈的手走,叽里呱啦说话。 “晚上只有猪蹄,苗苗啃掉了一颗牙,但是没关系,已经不流血了……” 大的说着话,赵秀云扒拉小的嘴看,确实有个牙掉了,但不是之前她一直以为会先掉的那一个。 她试着去晃晃,苗苗皱着脸喊疼。 疼是肯定疼的,赵秀云不为所动,说:“等下给你切个苹果,你多咬咬就掉了。” 这孩子怕疼,牙晃她就不用,碰一下就嚷嚷。 苗苗惦记吃苹果,应是应,吃的时候只把另半边嘴塞得满满的,反正坚决不用那颗牙。 这样哪年哪月才能掉哦。 赵秀云一狠心,说:“妈妈给你拔掉吧。” 老法子,用线拽掉。 一听就很疼,苗苗赶紧躲到房间里,从门缝里探头说:“我不要!” 怎么说怎么哄,都是抿着嘴不说话,很有顽强抵抗的精神。 赵秀云无可奈何道:“行,那你就疼着吧。” 她这话没应在孩子身上,反而应在方海身上。 要说他也是个硬汉,平日里流血流汗不流泪,这回也是牙疼了三天才吭声说:“怪哉,怎么疼这些天都不好。” 往常也就是疼一阵。 这种事也能忍,赵秀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拽着他去看医生。 医生一看,说:“哟,蛀牙不少啊。” 方海捂着嘴嘀嘀咕咕说:“不应该啊,我以前一颗蛀牙都没有。” 多以前呢,也就是媳妇随军前的事。 赵秀云一阵尴尬,她看孩子紧,对孩子爸爸无所谓,又觉得他训练辛苦,每天都给在口袋里放吃的,不是饼干就是点心。 加上大人刷牙自觉,怎么会蛀牙成这样? 百思不得其解啊。 反正牙坏了就得补,方海一世英名,铮铮铁骨,毁于一旦。 疼得龇牙咧嘴,拽媳妇的手不放。 赵秀云都疑心他是装的。 方海补完之后又是活蹦乱跳,说:“我都疼成这样了,你怎么能这么想。” 还挺委屈。 赵秀云觉得他对着自己对着外头完全是两个人,敷衍地哄说:“没事没事,补完就好。” 这句话全是骗人的,第二天方海的零嘴直接砍半,苗苗有时候从爸爸口袋里摸几口吃的,今天一摸,觉得空荡荡,有些不敢置信,分了一块自己的小饼干出来给他放进去。 孝女啊这是。 方海大为感动,咬着饼干都觉得是姑娘的血和泪。 赵秀云只在午饭给他多下一把米,说:“也别整天吃那些,多吃点饭。”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嘴巴馋,多半是小时候没得吃,一有得吃根本刹不住车,比孩子还要命。 家里不是养不起,但身体总是最重要的。 关键是银汞补牙,总有那么些问题,不看得紧能行吗?还以为自己是孩子啊。 不过赵秀云最近也没空管他,正忙着给禾儿准备开学用的东西。 孩子要住宿,什么东西都得买,原来她都是和妹妹共用,没多少单独的,不然铺盖一卷就能走,现在是什么都得买新的。 禾儿没有住宿过,也没有离开家那么久过,想到以后一个月只放一次假,很是不安。 雏鸟离家,有眷恋,也有畅想。 赵秀云还得好好安慰她,只说一有时间就去看她,又给她买不少好东西。 新鞋、新衣服、新被子,反正什么都是新的,从头到脚。 禾儿是个爱美的孩子,尤其是今年,只觉得样样都好,豪情万丈说:“我到初中,还会是第一名的。” 赵秀云当然盼着孩子成绩好,但还是说:“别骄傲,城里可不是公社。” 山外有山,别栽跟头就不错了。 禾儿不以为意,仍然对自己充满信心,又有些紧张地期待开学。 离巢 离巢 十三中位于市中心, 建于世纪初,学校一水的小红楼, 教室条件不错, 窗明几净。 宿舍楼就很一般了,铁架子的上下床,一间住十六个人, 看得出是硬塞的, 窗户都快被挡干净。 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是整个宿舍唯一的光。 住哪间都是分配好的, 每张床前面还贴着姓名条, 禾儿住下铺, 赵秀云帮孩子擦床板、铺好竹席。 边上有个家长问:“你们这是几岁啊就上初中了?” 禾儿在同龄里也就显高一点, 和差上两三岁的人比没优势, 一般人家都是十二三的孩子才来上初中。 赵秀云一直以来担心的也是这点, 她原来觉得孩子早读书挺好的,老家又有公社中学,哪里知道沪市这边都是送到市里面, 叫什么整合资源。 大孩子和小孩子根本凑不到一块, 她是愁得很。 赵秀云如实说, 人家就嘱咐孩子说:“平常多照顾点妹妹知道吗?” 禾儿机灵的大眼睛转来转去, 说:“谢谢阿姨, 不过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人家又要说:“看看妹妹多懂事,你再看看你。” 禾儿在外面从来都是最好的孩子, 笑得叫人喜欢, 她把自己的花被子铺开, 别提多高兴,对她来说, 一切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穷家富路,赵秀云给孩子带的东西齐,小柜子都快放不下。 整间宿舍乱哄哄,她还有几句话要嘱咐,拉着孩子到没人的地方,说:“想吃什么就吃,不该花的钱别乱花,钱得都放好,有什么事给家属院打电话,别跟同学吵架,知不知道?” 初生牛犊不怕虎,禾儿虽然有几分茫然,还是应得认真。 赵秀云又说:“奶粉你每天泡一杯,要喝热水别贪凉,衣服洗完澡顺手洗了……” 总之话一箩筐,车轱辘来车轱辘去,方海听了都会背,说:“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学校有食堂,带饭的孩子可以拿来热,没带饭的可以打菜。 二两米饭五分钱,素菜五分,荤菜一毛,一顿饭就是两毛钱。 十三中为了方便学生回家,每个月月末放四天假,也就是说一个月上课二十六七天,要按这个伙食标准吃,一个月就得吃十几块钱。 基本是没人这么干的。 赵秀云打量一圈,打饭拌自家带的酱菜的人多,免费汤泡饭的人也多,只点一个素菜的孩子是最多。 禾儿闻见味道,馋得摸肚子,说:“妈妈,要去吃饭了吗?” 赵秀云说:“找找你高叔叔在哪。” 今天是跟后勤借车送孩子上学,临出门的时候高天不知道发哪门子病,说要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慈父。 送高明去宿舍,不知道送到哪里去,还以为会在食堂,也没有,真是叫人烦。 方海眼睛好,盯半响才说:“在那呢。” 高家父子已经在吃饭,面对面坐着无话可说。高明见着赵阿姨一家才眼睛亮,筷子无意识地在菜里戳来戳去。 人家都吃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秀云一家四口出校门,直奔国营饭店。 学校食堂到底伙食不好,肉也是隔天供应,孩子还在长身体,可不能少吃。 她点四个肉,恨不得把禾儿撑晕过去,孩子摸肚子,说:“妈妈,一口也吃不下了。” 方海把盘底扫光,说:“在学校要是吃不饱,你就到外面吃。” 家里养得起,不差这偶尔一顿。 禾儿还没在外面花过钱,对她来说下馆子不是件孩子自己能做的事,听过也就忘。 赵秀云对孩子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吃得饱成绩好,反复强调,下午又在窗外站着,看老师给学生排座位。 初一一共五个班,禾儿在二班,高明在一班,王月婷在五班。 赵秀云看完分班表已经觉得不好,本来还指望几个孩子能有个照应,现在全没了,一颗慈母心揉成团。 高天抽完一包烟,过来催促道:“孩子都挺好的,我们也该回去了。” 早知道要花一整天,他就不来了。 赵秀云脚都挪不开,眼见家长都走光,就剩自己几个,不得不叹口气说:“行,回去吧。” 妈妈一走,禾儿的肩膀就垮下来,小眼睛红红的,别提多可怜。 整个班数她年纪最小,家长刚刚还特意拜托过,班主任不免多照顾她几句。 “有事你就到办公室找老师,知道吗?” 在禾儿面前,老师一向很有权威。 她点点头没说话,放学以后还是下意识去找熟悉的人。 王月婷说没两句,就急着回家,她哥进门要是看不到人,一准要骂。 高明拿着饭盒说:“我们去吃饭吧。” 禾儿觉得要做一个坚强的孩子,想想说:“好,吃饭吧。” 别看家里平常日子过得阔,孩子也很会精打细算。一荤一素一个人吃太多,两个人的话点一荤两素正正好,还分好你付一顿,我付一顿。 高明吃着饭,跟好朋友分享说:“我爸给了我十五块。” 他爸给钱还是大方的,只要敢去要,都会给,尤其对他能上十三中这件事敞开荷包。 禾儿先是偷偷摸摸看旁边,才说:“妈妈给我二十,爸爸给我十块。” 她都分开藏得好好的。 两个人交流着班级情况,最后都很可惜说:“为什么我们三个不在一个班级?” 禾儿更遗憾,说:“你怎么不住隔壁宿舍呢?” 甚至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别在学校的两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建。 小孩子哪里知道其中的苦心,都是些情窦初开的年纪,要是不多加防范,只怕会出大事。 他们这边说话,赵秀云在回家的车上却是沉默,还有点生气。 要不是高天一直催,她还会带孩子们去吃过晚饭,看过澡堂才回,现在这个点,她心里不上不下的,琢磨着他们不知道吃上饭没有,有没有打到热水,和宿舍的同学相处得怎么样,越想越愁得很。 方海也沉默,本来应该安慰的,但是有外人在,一些贴心话不好说出口。 苗苗就更发脾气了,小姑娘从小跟着姐姐,已经意识到什么,抱着双臂不说话,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抗拒。 至于嘛这一家子。 副驾驶的高天点支烟,被方海喝住,心想等我到团长,看我给不给你脸。 他讪讪收起来,说:“孩子嘛,大了总要出去的。” 一天没带过孩子的人,哪里知道心疼,赵秀云都不想理他,随便“嗯”一声。 高天这个人,是有点看不起女人的,就是怕赵秀云的枕头风,态度上还算行,说:“我看你们平常是太娇惯孩子了,这才怕她过不惯。像高明,我从来就不担心。” 不是他说,一个女孩子,吃好喝好穿好,将来还不是便宜别人家,还放话说不生儿子,简直是有病,别是生不出来,看上他儿子做上门女婿才好。 老高家的爷们,可不兴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赵秀云反正心情不好,笑一声说:“那是,你要管孩子,能让他五岁上灶台,胸口烫个大疤吗?” 什么都丢给女人,亲爹都这样,后妈作践孩子有什么不正常的。 高天也不心虚,说:“男孩子,有点疤怎么了。我平常在外面忙,顾不上也是正常的。” 只比方海小两岁,还是个营长,赵秀云尊重子弟兵,可没法尊重他,说:“嗯,高营长当然忙。” 有些话,男人对男人才好说,方海接过话头道:“我比你忙,也没顾不上。你现在就忙不开,以后升职怎么办?” 他说这话,是因为高天想调到他手下做副团很久了,可惜能力不够,一直没争取上。 要说高天不把赵秀云放眼里,对着方海没办法,只能说:“哪里哪里,顾得上的顾得上。” 赵秀云只觉得出一口恶气,心情仍然不大佳,摸摸孩子的头说:“要不要睡一会?” 苗苗头用力甩一下,掷地有声说:“要姐姐!” 可怜哦,赵秀云只得哄她说:“过几天姐姐就回来了。” 她现在可是能数到一千的孩子,哪里能被糊弄过去,说:“要二十六天!” 她都听见妈妈跟姐姐说话了! 现在是媳妇离不开大姑娘,小女儿离不开姐姐,方海到家左右哄,自己也觉得家里安静许多。 夜里更是疲惫,因为苗苗不敢自己睡。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赵秀云拿上自己的枕头,挪到女儿房间去,一连睡半个月,苦得方海想以头撞墙。 但是没办法,苗苗本来就胆子不大,他只能咬牙忍下来。 就是总趁着孩子在书房做作业的时候动手动脚。 赵秀云看着电视,拍开他的手说:“又闹什么,孩子还在呢。” 方海火旺得都能烧柴了,压低声音说:“苗苗啥时候能自己睡?” 赵秀云觉得没那么快,幸灾乐祸道:“恐怕要禾儿放假。” 一个月一次假,一次放四天。 方海想都不敢想,苦着脸说:“祖宗,再忍下去你男人该出毛病了。” 赵秀云也没办法,想想说:“晚上你等等吧,孩子睡着我再过去。” 方海就等这句话,姑娘一做完作业就催着她洗澡睡觉。 苗苗觉得爸爸有点奇怪,眼睛滴溜溜转看着他不说话。 就这眼神,看得人都心虚,方海不自在的咳嗽一声,说:“很晚了。” 客厅没有挂钟,苗苗也不知道该是几点,老老实实跟妈妈去洗澡,洗完钻进自己的被子里。 赵秀云盯着她睡,轻手轻脚下床,才进房间差点被吓一跳,骂道:“轻点,弄醒了你给我等着。” 别的不说,要是叫孩子看到这种事,今天把他头剁下来当球踢。 方海是大火烹油,怎么烧都不尽兴,磨得人没脾气,赵秀云手脚都懒得动,完事还得回隔壁房,否则孩子早上起来看不到妈妈还要闹。 漫漫长夜,方海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颗心泡在黄连里,对着天花板叹气,前所未有的想念大女儿。 放假吧,禾儿快点放假吧。 与此同时,刚经历住宿生涯第一场纷争的禾儿也是这么想的。 矛盾多多 矛盾多多 禾儿今年十岁, 一向觉得自己很讨人喜欢,不过仅限于同龄的孩子及以下。 虽然大孩子不爱跟小孩子玩是惯例, 但她从没这么格格不入过。尤其大家还把她当孩子, 一个放学还要问大家要不要跳皮筋的“小孩子”。 跳皮筋有什么不对? 禾儿很不高兴,但王月婷一放学就要回家,只剩她和高明两个人也没法跳, 只能委委屈屈地憋着。 她忽然不喜欢十三中, 早知道还不如去小麦他们在念的七中,好歹有个伴。 不能跳皮筋也就算, 大家都把她当做需要照顾的小孩子。 即使禾儿觉得自己从没让谁特殊照顾过, 她每天早上听到敲铃声就起, 去水池洗漱, 然后带着饭盒去食堂和高明一起吃饭。 两个人吃饭划得来。 像早饭, 吃杂粮糊糊噎嗓子, 白面糊糊饿得快,小孩子无师自通,各买一份, 把两样拌一起, 又好吃又顶饱。 得是好朋友才行, 不然较真起来, 容易觉得吃亏。 没人让他们省着花钱, 但孩子“初出茅庐”,有钱也舍不得花, 不知道怎么花, 由此发明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方法。 也是以前太习惯, 禾儿下课都要翻山越岭跑到三楼去找王月婷玩,也从来没人告诉过她, 集体生活需要靠同进同出来培养感情。 所以她也就没发现,十六个小姑娘里头,矛盾挺多的。 2号床喜欢打着手电筒学习,5号床朋友多爱来串门,7号床爱蹭人东西,8号床谁也不理,11号床看不起乡下人,12号床的东西总是乱放…… 总之没有完美的人,才没多久,小摩擦不断。 年纪正处于大人和小孩之间的女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较量着。 禾儿看不明白,比如今天。 她睡前拆了一包饼干,秉持着舍友间的友好,问大家要不要吃。 11号床撇撇嘴摇头,7号床吃得开心,她们俩有小矛盾,主要是7号蹭了11号的洗发膏好几次。 11号借题发挥说:“你有吃的还是自己留着吧,当心那些不要脸的人。” 禾儿听着不对,用妈妈教的方法,微微笑一下,缩回自己的床位上吃饼干喝牛奶,她这阵子也饿得快,早上四节课,下午三节课,住宿生还有两节晚自习,上得人头昏脑胀,只想吃东西。 她还带了小人书,吃一块饼干,翻一页,内心一阵畅快。要是在家,坐在床上吃东西,已经被妈妈收拾了。 不过宿舍就这条件,桌椅板凳连放的地方都没有,写作业都只能趴在桌上。 她看得入迷,没有发现11号和7号已经因为“不要脸”这句吵起来。 等声音大得不能忽视,她才茫然抬起头。 5号床爱看热闹,撺掇着说:“可都是因为你才吵起来的啊。” 禾儿谨记妈妈的话,初来乍到要与人为善,虽然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说:“跟我没关系。” 她年纪小,大家虽然觉得玩不到一块,平常对她还是照顾的。 1号床年纪最大,看不下去说:“跟青禾有什么关系,你别瞎说。” 这两个人其实也有矛盾,1号喜静,本来宿舍人就多,5号还天天有朋友来,已经小小吵过两次。 5号不甘示弱说:“吃了人家两块点心,就这么积极啊。” 禾儿反倒被扔在一边,她们俩又顺着吵起来。 结果就是一个宿舍,劝架的、吵架的、高高挂起的,全被宿管阿姨罚拖地。 禾儿真的觉得莫名其妙,她念小学,几乎就没挨罚过,向来是老师的宠儿,一向要强的孩子仿佛受天大的委屈,手背拭泪,分外想家。 但她来学校之前跟妈妈说得信誓旦旦,只能第二天跟好朋友们抱怨。 王月婷听了大为同情,说:“要不你住到我们家吧?” 这样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上下学。 禾儿知道这么做是不合适的,摇摇头说:“没事,我可以克服的。” 克服困难,才是好同志。 她话说得大,放假一见到妈妈,眼睛都红了。 赵秀云怕孩子第一次搭车不会,特意起大早来接,夫妻俩带着小女儿往校门口一站,即将入秋的风有几分喧嚣。 禾儿起得也早,准确来说,大家起得都早,天不亮不知道谁先开头,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静静坐在各自的床上等。 都是第一次离家,谁能不想? 宿舍楼的门一开,她就往外跑。高明老早打着哈欠等开门,两个人几乎同时到校门口。 赵秀云本来是想抽空来看一趟孩子的,可惜陈蓉蓉请假,妇联的人手又不够起来,她一直没时间。 只是接过几次电话,是她规定隔三天要报一次平安。但打电话贵,打到总机还要再接来接去,讲没几句就要好几毛,每次说得都不多。 赵秀云心里记挂着,扯扯两个孩子脸上的肉,说:“瘦了。” 禾儿觉得自己吃得可好了,兴冲冲说着自己的省钱方法,边说话还边揉妹妹的圆脸蛋。 方海听了怪心疼的,说:“家里有钱,你们想吃什么吃什么。” 白面糊糊五分钱,天天吃也才一块多,家里哪里就差这么点。 赵秀云向来要求孩子们要吃饱,也说:“以后还是都吃白面的,细粮好。” 禾儿却不同意,说:“我这个月才花十块钱,比妈妈算的还少三块,这样一年下来就有三十几了。” 三十几虽然不多,但可以还给八叔公,毕竟积少成多嘛。 只是她的少着实少,赵秀云听完觉得孩子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没有必要,家里确实不缺这点。 要是需要孩子省吃俭用才能还上钱,她当时绝不会愿意买房。 夫妻俩好说歹说,禾儿才打消念头,但她从攒钱里得到快乐,说:“那我可以把三块钱存起来吗?” 她已经存了不少钱,都是只进不出。 赵秀云对孩子向来大方,说:“可以啊。” 又强调说:“只要不是饿肚子省下来的,都可以存。” 这把禾儿高兴坏了,说秃噜嘴道:“那我有一百块了。” 她对自己的存款金额向来保密,说完赶紧后悔地捂嘴,试图转移话题说:“妈妈,我宿舍的人都好奇怪啊。” 赵秀云这会对孩子全是慈爱,配合装作被“转移”成功,牵禾儿的手要去吃早饭,边走边听,听完说:“这没什么,你听妈妈跟你说啊。” 妈妈的话向来是最有用的,禾儿竖起耳朵不肯放过,恨不得拿小本子记下来,一直到早餐摊才恍然大悟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交朋友 交朋友 早餐摊在国营饭店开了个朝外的小窗口, 马路边摆上几张桌椅待客。 禾儿嚷嚷着要吃葱油饼,苗苗想喝多加糖的甜豆浆, 人人都点好自己想要的, 这才落座。 赵秀云继续刚刚的话题,说:“她们的矛盾跟你没关系,只要吵起来你就躲开, 人家劝你也跟着劝, 被罚就被罚,如果你没被罚, 大家会排挤你。” 她小的时候, 在大队其实有一段被排挤的日子。只要她从学习和带弟弟中抽出点时间出去玩, 小伙伴们都会说:“读书人来了啊。” 读书人, 来了啊。 她曾一度是很受欢迎的孩子, 也一度不受欢迎, 这事是她后来花很多时间才琢磨出来的,觉得多半还是因为特殊。 即使在今天,大队里也没有多少人在念书, 更何况是女孩子。 大家对这件事有一种“我才不喜欢念书”的强装和“学习有什么用”的诋毁, 企图用这些来掩盖自己没办法上学这件事。 但赵秀云可以上, 所以她被排挤在群体之外。 有时候不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事情, 是你拥有的东西本身就让人羡慕到嫉妒, 更因为大家在过早的时候看到两条路,知道彼此会走向两个地方。 禾儿其实也不大在意, 她逐渐意识到妹妹的想法是对的, 只跟想一起玩的人一起玩就行, 现在觉得妈妈刚刚说的那些话也是对的,只是想到这里还有点担心, 问:“若云不在,你都跟谁玩啊?” 苗苗仰着头跟姐姐说话道:“我自己玩。” 她自己可以玩的可多了,捡树叶、捡石头,每天揣个兜下楼,看到什么捡什么,上楼之前再倒掉,不然带回家妈妈要骂的。 禾儿简直大惊失色,她不能想象什么叫自己玩,只觉得妹妹好可怜。 但她在妹妹身上屡屡犯经验主义错误,想想也知道妈妈不会让她那么可怜,那就应该是不可怜的才对。 她索性跟妹妹叽叽喳喳。 赵秀云留神听着,问高明说:“习不习惯?” 高明有点野草那个劲,而且不用回家听他后妈的阴阳怪气,觉得住在宿舍比在家更好,说:“挺好的。” 一般孩子放假都会想家,但他不想,还透露着也不是很想回去的意思。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种面子情,一种自己还把家放在心上的表现,是高天能给儿子钱的基础。 高明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都不用人家说什么,自己先说:“我应该回家的。” 是应该,不是想要。 赵秀云有些无奈,细细问他老师怎么样?能不能跟得上?吃饭…… 事无巨细。 像禾儿你都不用问,刚刚路上竹筒倒豆子说得一干二净。 高明答得都挺好,只有一件事没好意思提。 他们宿舍的人都挺好的,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就是爱说些奇怪的话。 每次他去找禾儿,大家都会说:“哟哟哟,又去找小媳妇了啊。” 不管他纠正几次,还是爱这么开玩笑。 他私心觉得这话是不能当着赵阿姨的面说的,没想到禾儿咬着油饼全给说出来。 “哪里好了,他们还总开你玩笑。” 开玩笑有时候也是欺负,赵秀云严肃起来,问:“说什么了?” 禾儿其实知道“小媳妇”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耸耸肩照实说。 赵秀云有些一言难尽,问:“你们天天一块玩?” 禾儿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在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啊,还遗憾地说:“月婷现在上下学都跟邻居一起走。” 她们都没办法一起跳皮筋了。 赵秀云终于知道宿舍的人为什么不爱跟她玩了,试想想看,大家住一间屋,你除了睡觉前这点时间都在跟别人玩,要怎么亲近起来,枉费她刚刚还说那么多,又分析这个,又分析那个的,原来根源在这。 她无可奈何道:“你要是想跟舍友做朋友,就得跟她们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上课。” 一起去上课还好说,一起吃饭禾儿觉得自己做不到,说:“高明不能和那么多女孩子一起吃饭。” 敢情她还想着带高明。 说实在的,十岁这个年纪,早一点的姑娘已经有朦胧的意识,但自家这个怎么看怎么还是小姑娘,到现在都还惦记着跳皮筋的事,真是叫人没法说。 高明自己说:“我可以跟舍友吃。” 他想,如果禾儿很想跟舍友做朋友的话也可以,因为王月婷现在也有别的,有一点点点,好的朋友。 这个一点点点,是禾儿说的。 禾儿很爱做姐姐,大有一种高明离了她会被狼吃掉的感觉,两件事情摆在天平两侧,真是想都不要想。 她说:“那不行,他们会欺负你。” 方海看过高明打架,那真是拳拳到肉,觉得能欺负他不是件容易事,但听话音觉得女儿的初中生活也不顺,有个熟悉的朋友挺好,没说什么。 赵秀云眼睛转一下,只说:“你们自己看着办。” 她提供解决的方法,想怎么做都要看孩子自己。 禾儿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和高明一起,起码他们俩再找两把凳子支着,还能一起跳皮筋,高明不会笑话他,换别人就不一样。 她就不明白,她都问过了,明明大家读五年级的时候还跳得很高兴,怎么过一个暑假,就把它说成小孩子才在玩的游戏。 高明也没有意见。 赵秀云听孩子说来说去都是跳皮筋的事,深觉得无话可说,夫妻俩对视一眼,说:“快点吃吧,吃完去一趟李爷爷和求奶奶家。” 两个老人家带两个孩子,每回进城赵秀云都要去看看,还记牢巷口的电话,隔四五天都要打一个,接线员都认识她了。 去那边意味着可以找若云玩,苗苗吃饭都快上好几分,完全忘记自己今天是请假,本来要上课的。 等到了一看,人都蔫下来。 平房的院子和之前比起来大变样,不像别人家拳头大的地方都要种菜,而是种着花,石头铺出来小路,看上去有几分韵味。 换早几年,大家也都是不大种花的。 两个孩子都去上学,只剩李老爷子和求老太在,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吹口琴。 他们当年有缘分的话,也许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赵秀云有时候感慨造化弄人,进门就忙活开来,帮着把能干的都干了,又说:“眨眼要入秋,枕头被套我都洗了,到时候直接换上就行。” 哪里是她洗,是方海任劳任怨。 就这么几个人住,老爷子弄了条狗,苗苗就蹲在小狗面前一动不动看。 禾儿把刚刚叽叽喳喳过的话跟八叔公再说一遍,高明想想去帮方叔叔倒水,他也是男人嘛,男人就要干活。 赵秀云和求老太在厨房打扫。 求老太说:“有年纪了,到底不一样。” 高处她都擦不到,也不敢爬,生怕摔个好歹。 赵秀云利索地上上下下,说:“您都留着,我来弄就行。” 又问道:“老爷子的腿好些没?” “好多了,就是还不能多走,医生也只叫他一天走一会。” …… 两个人说着家常话,原本幽静的小院子里里外外都是都是说话声。 等中午白若云和福子放学,更是吵闹。 一顿午饭吃得都没消停,方海回家路上还老觉得耳朵边有声音。 也就是孩子头回放假才去接,以后都要他们自己搭车回来。 赵秀云有些不放心,一路上不许孩子说笑,只让他们盯着路看。 这种时候,禾儿都是不好惹妈妈的,是下车后才说:“我都记得的!” 她对自己搭车这件事有几分跃跃欲试,到家的时候有一种头回住进来的感觉,高兴得上蹿下跳。 没多会,就被妈妈打发去做作业。 赵秀云翻她的课本,看她平时的作业,勉强说:“还行,上课要好好听,作业要好好做,知道吗?” “知道啦!回学校以后还有考试,等成绩出来,我肯定是第一名。” 十三中每次放假之后都有考试,就是为了让学生们都在家好好复习。 赵秀云也没说什么,其实有点盼着她栽跟头自顾自进厨房准备做晚饭。 方海哼着曲择菜,肉眼可见的兴奋。 赵秀云看他一眼才说:“你姑娘回来,你就高兴成这样啊?” 方海当然高兴,他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压着声音说:“晚上早点让孩子睡啊。” 赵秀云有话都说不出来,踩他一下,舀米下锅。 方海才不管,眼睛盯着太阳落山,月亮升上来,早早打发孩子去睡觉。 今天都起得很早,禾儿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打着哈欠带妹妹回房间。 迫不及待的样子,赵秀云只觉得好笑,躺回熟悉的位置,挪动一下身体说:“怎么觉得在这和在隔壁不一样?” 方海把人揽在怀里,手已经不安分,自信满满地说:“没有我,当然不一样。” 就知道给自己脸上贴金,赵秀云浅浅笑一下,很快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她迷迷糊糊想,苗苗还是要早点自己睡,不然方海憋着力气,一个月折腾这么几天,她可受不住。 花开两朵 花开两朵 四天假过得快, 禾儿很快背着作业和好吃好喝的回学校。 这是她和高明头回自己搭车,打孩子上车, 赵秀云就盯着手表看, 一边看一边心里算。 一个小时的时间刚到,她就忍不住开始焦灼。搭车没个准,快的话一个小时, 慢的话一个半。 门卫室离办公室几步路, 她都坐不住,索性守在门卫室, 等着孩子的电话来。 门卫刘叔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 说:“没事的, 我这么大的时候, 都开始扛、枪了。” 他可不是吹牛, 当年鬼子打到老家, 他九岁就上战场啦。 赵秀云这个年纪还自己翻过两座山走了一天一夜,只是落到孩子身上什么都不放心,苦笑道:“我就一颗心砰砰跳。” 巴巴手里养大的, 哪里能放得下。 说着话, 孩子的电话就来, 禾儿小嘴巴巴巴, 跟妈妈说自己是如何英勇, 还给老奶奶让座。 赵秀云再多不安也烟消云散,笑着说:“好, 那你在学校乖乖的, 知道吗?” 到底电话贵, 讲不了几句,禾儿挂上之后还有点意犹未尽, 跟校门口的门卫说再见,双手都是东西也不嫌累,再次重复道:“你看你看,刚刚没有我你是不是就走错了?要拐右边的。” 高明知道她爱听什么,说:“嗯,你好厉害。” 语气之间全是真心,发自肺腑。 到女生宿舍楼下,高明把她的东西给她,才提着自己那份走。 禾儿哼哧哼哧上二楼,不是她体力不好,实在是东西太多,走两步就得停下来歇歇手。 等挪到宿舍,就费不少功夫,里头没人。 她把吃的喝的全塞进柜子里,衣服放在床头的皮箱子里,床并不大,但她也不大,放着还算绰绰有余。 两样都加锁,因为宿舍门是不上锁的,不然要一人配一把钥匙,而且每层楼都有舍管阿姨,一向也很少听说有贼。 等都收拾好,她才拿着钱和粮票下楼。 每个月的这一天是不上晚自习的,学生都不会来得太早,他们来的时间又不刚好,食堂几乎没什么可以点的菜。 由奢入俭难,禾儿摸着肚子感慨道:“早知道中午应该多喝一碗汤的。” 那可是香喷喷的鸡肉汤。 高家的伙食一般,但高明现在有钱,他爸回家后先是问禾儿每个月花多少钱,咬着牙给他的标准提到二十块,好像在跟谁较劲。 也就是说,他现在口袋里正揣着两张大团结。 钱壮人胆,他回家也没吃到什么好的,跃跃欲试说:“要不我们出去吃吧?” 下馆子! 这事家里虽然常有,但对禾儿来说还是只属于大人能做主的事情,这会左右看看,豪气冲天,觉得我就是大人了还有谁,爽快地说:“走走走,我们吃好吃的去。” 校门口就有一家国营饭店,装修上大同小异。 服务员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小孩,直接问:“吃什么?” 禾儿谨慎地看挂在墙上的木牌子,两个人窸窸窣窣嘀咕一会,才问说:“阿姨,一两饺子有几个啊?” “四个,你这么大吃十个差不多。” 四六二十四,禾儿觉得自己的饭量应该更大一些,问过高明后说:“我们要三两纯肉的,三两虾仁的。” 半大不小,还专挑贵的点啊,不过店开在校门口,服务员知道有的人家的孩子就是舍得,一般这种人她也都不爱得罪,态度还行说:“三两粮票,八毛四。” 粮票都是按用多少面粉收的。 这样一顿饭,就比吃食堂贵很多。 禾儿心里又算起来,她好像天生有妈妈的精干,耳濡目染会当家,只是饺子太香,她咬咬牙说:“我们以后每个礼拜都来吃一次。” 家里伙食好,天天吃食堂她真是受不了。 高明话都说囫囵,一口气吃掉十个才停筷子,烫得不行点点头同意。 按照公平原则,他吃一半就不动筷子。 禾儿满打满算吃十一个,说:“还有一个,你吃。” 要是别人,高明会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对着禾儿不会,吃下去后摸着肚子,感觉也就八分饱。 但他没说,只说:“吃完了,回去吧。” 慢慢走回去,到岔路口才各拐一边,学校里的灯都不亮,禾儿走着走着忽然回头,有些不高兴地说:“为什么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那么远。” 也就她一个人的嘀嘀咕咕,没人听见。 她这回到宿舍的时候热闹,几乎都来齐了。 禾儿挨个打招呼,然后装作在看书,实则支着耳朵听动静。 大家也不是天天吵嘴,大部分时间还是挺好的。有时候就是小小争两句,也不一定闹起来。 她正等着说妈妈教的话,等得抓心挠肝,恨不得拱火把大家拱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直到好几天后才有机会。 放假回来要考试,一共五门课,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老师安排得紧,一天就考完,两天出成绩。 每门都是满分一百,禾儿的成绩是年级二十一,一班二班是好班,她连班级前十都没能挤进去,更别提第一名,整个人很是沮丧。 王月婷门门功课七十分,年级排名吊车尾,放学都没敢回家,和好朋友们诉苦说:“我不想和哥哥们住了。” 她本来特别高兴,现在只剩害怕,琢磨着回去肯定又是一顿打,哭丧着脸。 高明觉得自己还行,两百来号人里能排到前五十,保持下去就能上高中,高中毕业就能分配工作。 他只忙着左右安慰,才说没几句,王月婷下定决心说:“我要回去受死了。” 她撒开蹄子跑,禾儿肩膀更耷拉,想想说:“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也是巧,赵秀云刚要下班,走出没几步,刘叔就把她喊住。 不到打电话的时间来电话,真是叫人吓一跳。 赵秀云一颗心高高挂起,听清是什么事后才落下说:“考得不错了,能上十三中的本来都是成绩很好的孩子。没事的,我们以后还会进步。” 她不是盲目要求孩子成绩好,实在是公社小学无敌手,但放到市里真的不够看。 禾儿其实有点怕妈妈骂,松口气之余说:“我下次会考好的。” “好,吃饭了没有?” “还没吃。” “那赶快去吃,再晚食堂没饭了。” 挂电话,禾儿的心情明显好不少,脚步都跳起来,说:“食堂肯定没饭了,我们出去吃吧。” 下馆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禾儿吃得肚子圆溜溜,什么烦恼也没有,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说:“下一次,我要考进年级前十,你,要进班级前十。” 高明觉得挺有难度的,没敢打破她的信心,说:“我尽力吧。” 两人吃过饭各回宿舍,今天的热门话题当然是成绩。 2号床头悬梁、锥刺股,开学第一天就打着手电筒学习,在本次考试中取得了年级第五的好成绩,但她本人不觉得,已经哭了半个小时。 整个宿舍的,人人的成绩都比这差,本来大家的心情都不好,现在更不好,5号床首先沉不住气,说:“能不能别哭,烦都烦死了。” 2号也不是好惹的,反击说:“你天天带那么多人回宿舍,我说过你吗!” “谁天天了!” “就是你,就是你!” 哦,又吵起来了。 禾儿平静地坐在床沿,她翻看自己的考卷,把老师讲过的思路再顺一遍,忽然觉得没必要像妈妈说的各个击破。 她有好朋友,她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纠缠于这些没意思。 她的人生,在这一天奠定基调。 而另一边,她的妹妹方青苗小朋友,也在面临着最大挑战。 又是一天睡觉前,方海车轱辘话说尽,还是没从孩子嘴里听到“可以自己睡”几个字,急得只能叹气。 赵秀云跟他的目的不一样,但是想法一样,孩子已经六岁,是时候更勇敢一点。 她更讲究策略,问:“你觉得怎么样才可以自己睡呢?” 苗苗觉得怎么样都不可以,但她看出爸爸妈妈的意志坚定,只能说:“那要海陆空陪我一下。” 不然她怕有鬼来抓她。 平常就嫌弃人家是条黑狗,要用的时候又不含糊。可惜海陆空也不是随便能借的,方海也是一狠心,托人带回来一只小狗崽,在女儿床边垒了一个窝。 苗苗期盼很久的愿望终于实现,小手一挥放妈妈走。 赵秀云觉得养什么都要费功夫,这主意馊得很,她还爱干净,只怕天天要跟在后面收拾。 方海这回做得挺周全的,说:“小黄妈妈就是军犬,军犬处的老张说回头帮我练练,保证没问题。” 带回来的明明是黑狗,苗苗也是非要叫它“小黄”,谁劝都不好使。 赵秀云还有话要说,方海已经憋不住,可怜得很,说:“也别管狗了,管管你男人我吧。” 可惜他夜里的畅快日子还没能过上几天,很快就有新的事发生。 一九七七年十月十二日,全国各地的电视、报纸、广播都在报道同一件事,恢复高考。 预考(大修) 预考(大修) 坦白说, 恢复高考这件事,赵秀云一点也不意外, 但她没想过考试时间有这么着急, 居然就定在今年。 按她本来的想法,应该是明年考,今年多攒一点钱, 工作、复习都可以兼顾, 现在一下子觉得有点进退两难。 方海听到这个消息反而觉得尘埃落定,当晚夫妻俩关在房间开会。 赵秀云又喜又忧, 喜的是馅饼一下砸中她, 哪怕不是应届生也可以报名, 她还复习一段时间了;忧的是竞争一定很大, 就剩这么点时间不知道够不够复习, 还有考上以后怎么办, 一家人分居两地,苗苗跟她走还是跟爸爸?欠老爷子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 她说的全是最现实的问题,边说边叹气。 方海头回见她这么无措, 语气里几分怅然, 说:“要不我转业吧。” 换份轻松点的工作, 她好好上学, 他可以多照顾家里, 对他这个级别,工资肯定是不会降的, 只是转到地方职务上肯定会吃亏。 赵秀云想也不想拒绝说:“不行。” 差一点就是名正言顺的副师, 那么多年的努力, 因为这样要付诸流水吗?再说了,以后工作顺利还好说, 不顺利算谁的。 赵秀云强调道:“想也不要想。” 方海其实从去年受伤后就想过这件事,还去打听过,说:“我问过了,我这个级别转业,还有一笔转业费,给安排工作,工资肯定没现在高,也还不错。我还有些各地的战友,都能帮上忙,总之你到哪里上学,我就想办法调到哪。这样你也能专心上学,孩子我来照顾。” 还打听过,赵秀云有些肃然问:“什么意思,是你本来就想转?” 如果是本来就想转,又是另一回事。 方海叹口气说:“去年算是你们随军后最凶险的一次吧,你吓得够呛,孩子也吓坏了,当时我就想,算了吧。” 本人就睡眠浅的人,为他闹得更睡不好,孩子也有点风声鹤唳,一看到勤务员就吓一跳,这阵子才缓过来。 赵秀云那段时间是累得慌,但正因为累得慌,才说:“咱们一家苦都吃了,这个位置还拿不到,不是亏死了吗。” 方海没想过这个,讪讪挠头道:“也是。” 赵秀云不放心,又问:“你是不想干了吗?” 不想干能干这么多年吗? 方海自己也觉得可惜,不过“转业”是他能提出的最好办法,这会说:“我是不想咱们一家再分居两地。” 赵秀云想想说:“我尽量上沪市的学校,苗苗跟我走,这样禾儿也能走读,你放假了进城来看我们,我放假带孩子去看你。” 这不还是分居两地? 方海想想自己唾手可得的副师,还是有些犹豫,他已经犹豫了好一阵,一是他前途很好,留下来大有可为,二是入伍十几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地方能不能工作。 他还要说什么,赵秀云已经斩钉截铁说:“如果我要高考你就要转业,我绝对不同意。” 不然她考上都能被气死。 方海没办法,说:“你先好好考吧,考完我们再说。” 赵秀云瞪他一眼说:“没什么好说的,敢提我就敢离婚。” 这得还没提呢,就气成这样,方海赶快说:“行,绝对不提。” 不过这些都是考上才要想的事,赵秀云又有些不安说:“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方海挺乐观的,说:“你都考不上,还有谁能?” 赵秀云对自己也有一定程度的信心,起码她手上复习材料齐全,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过学习,但大话说出口,做不到岂不是丢人。 她悄悄说:“我也觉得我能,你不要跟别人说啊。” 方海只觉得她可爱,说:“你先好好准备吧,其他的不用管。” 他这话也不是说着玩的,打这天起,赵秀云就没怎么干过活。 她算是豁出命读书,每天四点就起床,吃过方海做的早饭,再去上班。中午带着苗苗吃食堂,晚上还是方海做饭,然后挑灯夜战到十二点。 忙里偷闲,她给老家的妹夫陈知青和外甥成天寄去一份复习材料,觉得他们会用得上。 之后也没管回复,一心学习。 这场中断十一年的考试,报名人数之众,家属院都已经乱成一锅粥,抢材料的、找老师的,供销社的练习簿都卖脱销,大家上班的时候心照不宣地抓紧时间复习。 就这样一个月,高考资格试在公社大礼堂开考,报名的人太多,得先筛选,合格的人才能拿到准考证。 赵秀云神经绷得太久,这一天反倒睡到大天亮。 方海蹑手蹑脚起床,做好早饭才去叫她。 他这一阵子也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没照顾好,考试前出什么意外。 赵秀云有时候挺迷信的,一早起来就说:“今天感觉不错。” 她放松,方海也松口气,说:“好像要出太阳了。” 一连好几天都是阴天,风又大,烦人得很。 天气好,人的心情也好,赵秀云没敢喝牛奶,干啃馒头,说:“我自己骑自行车去就行,不用你送。” 那哪行啊,现在她就是这个家的皇太后,“小方子”着急伺候着,说:“没事,苗苗自己跟小黄待着也行。” 自打有狗,孩子什么都不怕,看到老鼠都敢“汪汪”两声。 赵秀云犟不过他,下楼的时候心情甚好地跳两节楼梯,把方海吓得不轻,说:“当心摔倒。” 他几时是这么碎碎叨叨的人了? 赵秀云好笑道:“我要是连这个都考不过,书就白读了。” 资格考只考语文和数学,平均分三十就能拿到准考证,要是这点成绩都考不出来,她早八百年就回家种地。 方海心想也是,但还是紧张。 他把媳妇送进考场,又站在外面等,像他这样的人不少,有女人牵孩子等爸爸的、有男人抽着烟等媳妇的、有老太太等儿子的,三三俩俩聚一块,也说说家里人的复习情况。 原来这种事,方还是能躲多远算多远,他不善交际啊。 今天是一反常态,支着耳边听,边听边琢磨,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话,咋像都复习得不大好的样子。 他最近没少出门打听,这次考试三十周岁以下都可以参加,不论是否具备高中毕业证书。 对很多人来说,读书已经是很遥远的事,再加上种种原因,家里能翻出本教材都不容易,新华书店天天大排长龙,来家里借书去抄的人络绎不绝。 说真的,不是要复习,方海都不知道家里有那么多学习资料,他是带字的东西看不得,从来没去翻过床底下那俩大箱子。 由此可见,他媳妇对上大学这件事的渴望。 哪怕是天塌了,方海觉得自己都得补上让她去上。 不过天肯定是不会塌的,但赵秀云的心有点塌。 她这阵子除了读书什么都顾不上,等考卷发下来彻底愣住,她觉得这题目不算难。她生怕是自己没读懂题,犯大意失荆州得错,悄摸摸打量着,怎么周边的人都在抓耳挠腮。 是题目很难吗? 她抓着笔都有些犹豫,出考场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 方海掐着时间去公社饭店买饭,回来正好赶上她出考场,一看脸色这样,心里咯噔,怎么回事,没考好吗?不能够啊。 赵秀云都没顾上跟他说话,侧耳倾听。 出考场的人都在对答案,五花八门的都有,家属院也有人来考试,问她怎么答的,她一五一十都说,也问问别人怎么答的。 研究好一会,她才确定,这题目对她是不难,对大部分人来说还是挺难的。 埋头做题,心里没底。 赵秀云向来不敢自视甚高,只怕摔个大马趴,这会彻底放松下来,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会有书读,脸上绽放笑容。 她笑,方海心里松口气,说:“回家吧,苗苗估计等得要害怕了。” 其实苗苗现在可勇敢了,小黄虽然还是只八个月大的小狗崽,可不愧祖先之威名,对着谁都龇牙咧嘴地叫唤,殊不知那么点大个头,看了让人觉得可爱。 赵秀云复习的时候有事没事就把它抱过来摸一把,心情都放松不少。 夫妻俩到家的时候,苗苗正在楼下遛狗。 她现在胆子大不少,是人仗狗势,看到爸爸妈妈矜持地走过来叫人。 赵秀云最近也没怎么有空管孩子,摸一把她的头发说:“你爸给你扎的这是什么?” 方海第一眼也看到女儿松松垮垮的头发,连忙说:“不是我绑的。” 他今天早上也是心神不定,顾得上叫孩子吃完饭就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了别的。 苗苗骄傲昂着头说:“是我自己绑的。” 她这一动,头发彻底倒塌,散在肩膀上,像个疯姑娘。 赵秀云帮她重新弄好,说:“走吧,上楼吃饭。” 苗苗不大懂大人的忌讳,方海一句没敢问考得怎么样,孩子是毫不在意,问:“妈妈考完试了吗?” 这几天她想跟妈妈说话,爸爸都说妈妈要复习,小丫头都有点不高兴了。 赵秀云已经转过弯来,说:“考完第一场了。” 有一就有二,苗苗还是小脸苦巴巴,懂事地说:“那妈妈考完试再带我玩吧。” 听上去可怜得不行,赵秀云弯下腰说:“嗯,等考完妈妈天天带你玩。” 方海故意说:“爸爸带你玩你不也挺高兴的吗。” 昨天是谁说“最喜欢爸爸”的? 苗苗觉得有点尴尬,小爪子挠挠后脑勺不说话。 可爱坏了,方海扯她的小脸蛋说:“回家吃饭吧。” 轻轻地,也不疼,苗苗露出牙齿笑,觉得这就是我们还很好的意思。 赵秀云看了也笑,这些日子的烦闷一扫而空,不管会考得怎么样,考上以后会怎么样,一家人都好好的就行。 大喘气(大修) 大喘气(大修) 预考之后的没几天, 就可以领准考证,赵秀云的成绩不错, 两科都在九十五分以上。 她一大早出门要去公社领证盖章, 顺带拐到照相馆拿照片,本来她是想用旧的,但仔细瞅着觉得不大像, 怕到时候有什么问题, 临时拍新的,又怕新的万一拿不到, 把旧的也带出门。 人有时候照镜子不觉得, 赵秀云上回拍证件照可有六七年, 这会两张放一块仔细看, 还是能看出变化。 尤其是这一阵子读书狠, 好像又瘦了。 方海也是, 他忙里忙外,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瓣用,看上去都有些憔悴。 等考完试都得好好补补, 赵秀云心里想着菜单, 排着队往前挪。 通过预考的人还挺多的, 报纸上说全国报名的人数有五百多万, 她那颗因为预考简单而松懈的心, 再次绷起来。 这次考试是各省市自主命题,考试时间不一, 沪市的定在十二月十一日和十二日, 赵秀云报的是文科, 考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和地理的合卷,总共四百分。 她本来想报理科, 但考虑到自己的弱项在理化,最近每天都抱着材料背来背去,连排队也在脑子里想着。 想得太入神,以至于陈蓉蓉喊她好几句都没听见。 陈蓉蓉也是来拿准考证的,说:“你怎么没叫我一起啊。” 赵秀云有些尴尬地说:“我给忘了。” 她最近是有失水准,有时候拿着筷子都忘记自己要夹什么。 陈蓉蓉不是责怪的意思,说:“还是早考完早好。” 她最近也是什么都顾不上,连宝贝儿子坚强都丢给孩子爸爸。 想到孩子,她好笑说:“怎么听说你们家老方也被师长骂了。” 什么时候的事,赵秀云都没听说,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陈蓉蓉说:“男人,都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张说我考去哪,他就调去哪。跟李师长提了一嘴,师长骂‘我看你跟方海都有病,先把你们俩调到精神医院去看看才对’。” 她说起来还觉得可乐呢。 不是说好不提这件事的吗? 赵秀云一股火蹿上来,但不想让人家看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你们老张也想调?” “可不是,还说为我和孩子,我们母子可没这个福气享。” 时候到,自己想退都行,偏偏是为这个,叫人怎么甘心。 同事两个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想法,把话题转到考试上。 陈蓉蓉说:“你复习得怎么样?” 赵秀云自己觉得还行,但不想说大话,说:“拿不大准。” 也不知道别人复习得怎么样,她常跟孩子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到自己身上也是一样。 “也别太担心,我听说很多人连一本复习材料都没有。” 没有材料,怎么复习? 陈蓉蓉都上赵秀云那借不少书,可以说她一己之力,帮助了家属院所有的考生,任谁都觉得,她考不上真的没天理。 其实赵秀云对考试挺有信心的,说:“我不是担心,就是有点……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憋着口气想考到最好,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毕竟大家好像都觉得他会考好,可这种私心又没法说,有些尴尬。 到底都忙着回家复习,大家只匆匆说两句,拿到准考证就走。 赵秀云反正是心气不顺,晚上方海一回家就感受到了,他把饭菜放桌上,挪进屋小心翼翼问:“准考证没领到吗?” 赵秀云做题到一半,不耐烦搁下笔说:“你跟李师长说什么了?” 方海一时没想起来,摸不着头脑说:“说什么了?” 还负隅顽抗是吧。 赵秀云冷笑提醒他说:“转业。” 方海一拍大腿说:“我没提。是那天开完会,师长问我你是不是要高考,我说是,他说家属都不容易,要多支持,我说我可支持了,我都差点转业来支持。” 就这一句,捅马蜂窝了,劈头盖脸骂他半小时不带重复的。 说得还挺委屈,赵秀云气得又骂他说:“你活该!” 她现在是发什么脾气,方海都只有认的份,围着道歉。 赵秀云打定主意要让他吃苦,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应,苗苗看出爸爸妈妈的古怪,吃晚饭的时候批评说:“妈妈,爸爸在跟你说话,要有礼貌。” 赵秀云对着孩子从来慈爱,再坏的心情都会忍下来,说:“是你爸爸犯错了,我在罚他呢。” 罚得这么光明正大,方海能说什么,只能讪讪应。 苗苗恍然大悟点点头,决定还是不管大人的事情,偷偷把饭给小黄吃。 赵秀云都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 孩子几次说想养狗,她都没应,是养了才知道,苗苗有这么喜欢,上学也带着狗。 自打白若云去城里,她就没什么特别要好的同学,每天上下学都是跟在家属院的人屁股后面走,逮着谁算谁。 有狗以后,她谁也不跟,每天就牵着它出门,上课的时候,小黄就自己在操场玩。 这条军犬之后灵性得很,叫一声就回,别看个头还不大,已经知道什么叫护主。 这么好的狗,赵秀云对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知道孩子偷偷抱着它上床睡觉也当不知道。 苗苗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殊不知大人眼里,哪有秘密,只是没有戳破而已。 一家三口吃着饭,比往日安静许多。苗苗本来就不是爱说话的孩子,往常都是夫妻俩说。 方海几次搭话没人理,看眼色地沉默不言。 赵秀云就是生气,这也得亏是李师长一向看重他,换个领导来估计都觉得不好,这人到底有没有脑子。 其实方海也就是在李师长面前才这样,他又不是真的傻,可惜他怎么说,都没人理。 赵秀云忙着复习,只差不眠不休。 禾儿十一月的月假回来,被妈妈的劲头吓一跳,想着回学校又要考试,也在家用功读书。 苗苗偷偷跟姐姐嘀咕说:“爸爸妈妈在吵架。” 这点不用说,禾儿也看出来了,但她不想打扰妈妈考试的心情,把这件事压心底说:“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她比妹妹更懂一些,知道父母吵架是正常的,很快就会和好,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顶多几天就会好。 也是她现在每个月就放这几天假,不然一准看得出不对劲,这并不是很快能和好的样子。 不过她也没有时间看,就回学校上课了。 赵秀云最近也顾不上孩子,只是送她去搭车的时候说:“冷的话多穿点衣服,也别偷懒不打热水……” 既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高明听。 两个人都应好,一齐上车。 高明坐上车觉得有点奇怪,说:“赵阿姨怎么都不看方叔叔?” 禾儿无奈地摊手说:“吵架了呗。” 高明以为只有他爸和他后妈那样的才会吵架,毕竟家属院都知道方叔叔是“妻管严”,有些震惊道:“居然还会吵架吗?” 禾儿觉得他大惊小怪,说:“是人就会吵架,我们上礼拜不也吵架了。” 那也能叫吵架,是她自己发完脾气,自己来和好的,前前后后都不到十分钟,高明都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 但他也只是心里嘀咕,嘴上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另一边,方海在孩子们上车后又试图搭腔。 这回赵秀云总算肯理他,说:“知道错在哪吗?” 方海这些天净琢磨,他真没觉得这能算多大事,毕竟他也没真的提,但独守空房使人迸发智慧。 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该自作主张?” 赵秀云看他一眼,说:“回家说。” 今天不是周末,苗苗上学去,只有夫妻俩在家。 方海拘谨地把手放在大腿上,等着“上课”。 赵秀云无奈道:“如果我说为了让你好好工作,放弃高考你会怎么想?” 那当然不行,方海脑袋腾地抬起来,说:“绝对不行。” 他说完自己也愣住,嗫嗫说:“我知道了。” 将心比心,媳妇也绝对不会愿意他为了让她好好上大学而放弃工作。 方海其实已经放弃这个想法,还是试图为自己证明说:“我那天是话赶话,没有要提的意思。” 也得亏是没有,否则赵秀云就不会放过他,哪怕是现在都说:“那就别让我再听见那两个字。” 一听她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方海赶紧应,他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过几天又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李师长约莫觉得手底下爱将脑子都有病,怕他们一时想不开真要转业,正好有位置,把方海和张盛志都提上来。 对张盛志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本身还差一点,毕竟立大功也要看机会,回家居然脑子一抽,说:“看,上回我没白跟师长提吧。” 这下陈蓉蓉也觉得他该去找医生看看,第二天上班跟赵秀云骂。 赵秀云听完说:“你们老张找个时间跟方海结拜吧。” 就这种蠢话,她还以为只有自家的说。 陈蓉蓉笑得快断气,说:“天呐,这都什么活宝。” 赵秀云也乐,又无奈说:“摊上了,没办法。” 眼看还得摊一辈子,愁哦。 小黄 小黄 学习的气氛, 一到十二月更加紧张。 赵秀云每天恨不得三点起,有时候觉得闭眼没多久就要睁眼。 方海和她差不多时间起, 打哈欠说:“今天是不是更冷?” 他胳膊伸出窗外, 很快收回来。 赵秀云也打哈欠,说:“好像差不多。” 她边说边摇头,振作精神, 把书摊开, 开始背诵。 方海依样画葫芦,把昨天的《军报》拿出来, 人真是不比较不知道, 人家张盛志就是高中生, 什么讲话、精神, 全都知道, 到他这, 简直是睁眼瞎。 谁叫他平常看报纸就是囫囵吞枣,读个标题就算,觉得人家概括得挺好的, 也不关心这些, 没什么敏锐度。 现在是不行了, 硬着头皮嚼, 媳妇还给他布置任务, 每天得写一篇读后感。 读不就读了,还要什么后感。 但是学习这种事情, 有时候看环境, 苗苗每天起床都抱着自己的课本, 往妈妈旁边一坐,方海自惭形秽, 不得不努力起来。 不过他的学习现在是次要的,只要孩子一起床,他就得去做早饭,然后催着吃。 这个家庭的角色好像调换过,方海越来越自如,觉得男人主内也好得很。 吃过饭,赵秀云帮孩子检查过书包,才说:“苗苗,你今天是不是要去捡树枝?” 冬天学校烧炉子,一年级的孩子每个礼拜得交两斤小树枝,苗苗到这一天就会拖着自己的小箩筐出门,老师会组织学生们去捡。 她“啊”一声,说:“要去。” 赵秀云把小箩筐给她,说:“捡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扎到。” 没挑破说她装得太假,这孩子不喜欢一切不在教室的活动,十有八九是想糊弄过去。 不像姐姐,一听说不上课兴奋得不得了。 一般一家人都一块出门,赵秀云先拐进办公室,方海和姑娘出家属院的门,走几步后,女儿牵着狗去学校。 苗苗这些天可威风,小孩对小猫小狗都很关注,平常嫌她不爱动的同学都凑上来。 当然,不是别人不爱带她玩,是她自己不爱找别人玩,一个也不理。 小黄随主人,对谁都骄傲得很。 越是这样,小孩子越爱围着它。 上课的时候老师不许小黄进教室,它就在操场跑来跑去。下课的时候,听见铃声就会跑到教室门口。 苗苗其实有点小脾气,不爱别人碰她的东西,有一阵特别不喜欢高明,就是觉得他抢了姐姐,是后来觉得也是很好的哥哥才接受。 但别人可不行,她一下课就看到大家都想摸她的小狗,急得不行。 可她又不是泼辣的脾气,只能挥舞着手脚把人都赶跑,喊道:“不要摸!” 不过双拳难敌四手,她也有看不住的时候,只能心疼地摸摸小黄的背说:“你是好狗狗,不咬人的。” 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绝对不能让小黄咬人。 小黄脾气好,有时候也忍不住,“汪汪”叫起来。 别的孩子要是害怕,就缩着手不敢动。 苗苗大为满意,偷偷给它一块饼干,只是回家的时候愤愤不平说:“他们欺负小黄。” 小孩子,总有那么几个人嫌狗厌的。 赵秀云也没办法,说:“要不你下课也让小黄跑着玩吧。” 小狗跑得快,孩子追不上的。 苗苗是下课也想摸,问:“妈妈不能打他们吗?” 以前姐姐在的时候,只要挥着拳头,大家都会害怕。 赵秀云有些为难道:“妈妈是大人,恐怕没办法。” 苗苗只能失望地说:“好吧。” 小孩子的脑袋里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她很快发现姐姐虽然不在,但学校里有领头的人物啊。 还不是别人,正是家属院十兄弟之三的周杨,陈树林、陈森林兄弟的亲表弟。 苗苗认得周杨,鼓起勇气去找他。 她虽然不像姐姐那样精通人情世故,但基本的还是知道的,去了就说:“你能帮我保护小黄吗?我可以给你饼干吃。” 饼干在孩子世界里仍然是稀罕东西,不过周杨已经十一岁,有点不屑,而且他们和禾儿他们打过架,彼此一直不合,因此说:“我不要。” 苗苗被拒绝,嘴巴动动,觉得要是姐姐在的话一定可以,小肩膀耷拉下来。 她遗传妈妈的美貌,赵秀云觉得这孩子其实长得更像她大姐赵秀丽,总之一看就让人想捏捏脸。 两个人要是都再大一点,周杨也不会这么铁石心肠,但他现在也只是个小屁孩,还有点幸灾乐祸说:“姐姐不在,没办法了吧。” 他们家就不一样了,等他毕业,还有很多人,家训就是兄弟姐妹要团结,从来不一对一打架。 苗苗最伤心的就是这个,这会被说中,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周杨其实有两个堂妹,不过家里的女孩子都跟男孩子似的,打架起来不输谁,这种委委屈屈的哭法他从没见过,生怕哪个老师路过以为他欺负小朋友,赶紧撒腿就跑。 苗苗哭一阵也觉得没意思,她是有人哄才娇气的孩子,倔强地用袖子擦掉,牵着小狗回家,走着走着还摔一跤。 周杨偷偷跑回来看她哭完了没,自己嘎嘎乐,回家吃饭的时候还说。 他们家人多,吃饭都得分两桌,大人一桌小孩子一桌,他说话声音大,还手舞足蹈,满屋子的人都听见。 他妈陈兰兰虽然是小学毕业,最近也在努力学习,希望考上个什么都行,没少找赵秀云借书。 她拧着眉说:“人家就是叫你帮个忙,你帮不就行了。” 她自己没生姑娘,对苗苗还是挺喜欢的,谁叫这孩子长得好,还一脸乖巧。 父母说的话,小孩子只有照做的份。 周杨第二天不情不愿地帮苗苗赶跑围着小黄的孩子。 苗苗喜出望外,想从口袋里掏出饼干来,结果穿的衣服太多,又戴着手套,一不小心把饼干捏碎了。 油纸一开,风一吹,碎碎到处跑。 小胖墩子,周杨可有可无舔舔嘴唇想,怎么她上育红班,弟弟周松也上育红班。人家上二年级了,周松还在育红班。 难怪他妈总说老周家除了他舅妈,都是些蠢蛋。 周杨上小学的弟弟妹妹有六个,一块饼干够干嘛?他可不是吃独食的人,索性摆摆手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去叫我。” 苗苗一下子觉得他是个好人,上下学就牵着狗跟在他们一大帮子人后面。 周杨也不大在意,他只是听妈妈的话管一下,又不是自家的人,怎么能老管着。 赵秀云忙着复习,有些忽略孩子,没发现她忽然都掐着某个点出门上学、放学回来。 方海却没有,他很快注意到一向懒洋洋的女儿,吃早饭都快起来,好像不快点赶不上什么似的。 他也没跟媳妇说,挑一天跟在孩子后面,越看越觉得可怜。周杨他们走前面,苗苗一个人牵着狗走后面,哪个做父母的受得了。 孩子有点独他们知道,也试着努力过,都没有用。 方海说心碎都不觉得夸张,想想过去牵着孩子走。 苗苗被吓一跳,眼睛一下子睁圆,看清是谁才恢复如常。 方海问:“怎么不跟大家一起走啊?” 苗苗还是老一套,说:“要自己走。” 自己走的话,谁也不会嫌她走得慢。 这学期开学的时候,方海还送过孩子几天,让她自己走以后又偷偷跟过几天,才放下心,再加上家里很快养了小黄,更没什么让人担心的了。 这会他说:“那爸爸送你吧。” 他很快问出孩子为什么跟在周杨他们后面,得知是怕有人欺负小黄,有些无奈。 就像媳妇说的,他们是大人,不可能像孩子姐姐一样,捏着拳头就冲上去,而除此之外,也没有能镇住孩子们的好办法。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转头托陈大光让孩子多照顾一下。 陈大光在大家庭里说了算,孩子们没有不怕爸爸/舅舅/姑父的,周杨对他妈的话本来是敷衍了事,现在是不敢,只能走路的时候多等等。 可家里又不止他一个,渐渐弟弟妹妹们就不愿意等他,留他一个人带小孩。 周杨的脾气本来就急,被迫每天慢悠悠地走,看向苗苗的眼神很是不善,又不敢欺负她,生怕自己被舅舅吊起来打。 苗苗虽然觉得他有时候怪怪的,但愿意保护小黄的就是好人,很讲规矩每天定时上缴一块饼干。 周杨气弟弟妹妹没义气,接过来就自己吃。 还别说,天天都是不一样的饼干,比他家的东西不知道好出多少。 到底吃人嘴短,他觉得苗苗比她姐姐可好不少,他还被禾儿扯掉过一茬头发,半推半就收下这个小弟。 他在学校就是老大,说的话谁都得听,小黄得以清净,每天下课露出肚皮来让小主人摸。 苗苗有时候也是大方孩子,问:“你要摸吗?” 周杨其实很眼馋,“哼”一下才勉勉强强说:“那我就摸一下吧。” 孩子的一切,赵秀云都一无所知,她在紧张的气氛里迎来高考,两个月的准备即将有下文,她反而放松下来,毕竟明天就考试,现在着急也没用了。 高考 高考 十二月十一日, 天气不错。 赵秀云早起还靠着窗看太阳升起,她是越临近考试越不紧张, 因为心中有底, 今天难得一觉睡到天亮。 方海已经习惯她每天早起就翻书,还有些不适应,把早饭弄好才说:“吃吧, 快出发了。” 家属院要去考试的人有三十几个, 后勤派了一辆车接送,考场统一在在市郊一所中学, 为保险起见, 九点考试, 七点就要出发。 赵秀云没敢喝水, 干巴巴吃馒头, 嚼得细碎咽下去才说:“我一个人去就行。” 车上又没有家属的位置, 还得自己骑自行车过去,搞得兴师动众的,她有不是小孩子。 方海却是下定决心, 说:“叫我上班我也坐不住, 正好禾儿也放假, 能带着妹妹。我还是陪着点, 万一你有什么事。” 全市所有学校都被用作考场, 禾儿本月的假期提前,前天就回家了。 姐姐带妹妹, 赵秀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还是说:“冷得要死, 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附近她知道,连个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这种天气一站一早上,够人受的。 平常就数她最爱居安思危心事多,这要换孩子去考,前两天就得老想着准考证会不会丢,到自己反而叫别人不要担心,怎么可能。 临门一脚,这两个月家里都吊着一口气,方海大大咧咧的性子都谨慎起来。 没办法,今年考不上,明年媳妇就三十周岁了,按照今年的报名资格来看,这是唯一一次机会。没有什么重来不重来,“仅有一次”四个字都够人小心翼翼的了。 方海现在是情愿婆妈一点,也不肯大意,说:“帽子、外套、围巾我都戴上,总之你好好考试就行。” 赵秀云也是没办法,进屋把禾儿摇醒,交代几句才出门。 后勤派的是辆小客车,门窗一关风吹不到,日晒不着。 方海骑自行车跟在后面,想张嘴跟旁边的张盛志说句话,吃了一大口土,“呸呸呸”半天。 赵秀云从窗里看不见他,跟陈蓉蓉小声说话。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会还抱着书的人不在少数,都敏感得很,你动一下,人家就“啧”一声,好像有多打扰。 也得亏是家属院里的熟人,要换外头那个脾气不好的,指定打起来了。 就这情况,赵秀云讲两句就不讲,半靠着窗想眯一会。 她这阵子睡得少,但有事情撑着,精神状态饱满,这样颠簸着也算是休息一会,到考场的时候还伸懒腰。 开车的快,骑车慢,都开始查准考证,方海两个才风尘仆仆到。 赵秀云给男人拍拍灰,说:“我进去了啊。” 她走得一步三回头,好像什么生离死别。 方海朝她笑笑没说话。 这样笑一笑,也是勇气。 说实在的,赵秀云有时候很矛盾,她一方面觉得自己肯定能考上,一方面又很担心自己运气不好,连考试到一半楼塌了的噩梦都做过。 这次对她来说是唯一的机会,是十来年最大的愿望,怎么谨慎都不过分,她连考卷分下来都检查三遍才肯落笔。 早上考数学,八道题总分一百,两道附加题三十分,不作为总成绩,仅供录取时参考。 题量少,每一题的分值都很大,要是算错一个最少就是扣十分。 赵秀云算着觉得还行,不是很难,但越是这种时候,她越要仔细检查,就差把试卷盯出洞来,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恨不得现场改卷出成绩。 下午考政治的时候更小心,这次考试虽然在政审上放宽,但这始终是红线,赵秀云答得慎之又慎,每个字都要反复揣摩再落笔,觉得就数这科最累人。 第二天早上的语文也不遑多让,因为满分一百分的卷子,作文就占九十分。作文题目二选一,一道题保守,一道题开放。 赵秀云选的前者,像这类型的题目,她考前试着写过好几篇,这会在心里筛选出最合适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生怕哪里写错要涂改,得不到卷面分。 最简单的应该是最后一科历史地理合卷,没有主观题,完全按照死记硬背的写就行,答的时候就能知道自己考多少分,赵秀云下笔如有神,每写一个字都很自信。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她从不怀疑。 考完是彻底放松,准确来说,全家都松口气,方海两天都在考场外等,什么意外也没发生,简直想去烧香拜佛。 赵秀云觉得自己已经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她到家就开冰箱做饭,实在是这段日子吃够食堂和方海的手艺。 说真的,方海的厨艺练来练去也没进步,苗苗吃爸爸做的饭脸就苦巴巴,本来吃饭慢腾腾的孩子,这天都快把碗咬下去。 什么意思啊这是。 方海今天是盯着媳妇做的饭,觉得油盐酱醋他也没少放哪一样,怎么味道就差那么多。 他嚼吧嚼吧说:“奇了怪了,我也是这么做的啊。” 从头到尾的顺序一样不差,你拿个表来掐,时间都差不多。 赵秀云觉得他一定是哪一步做错,说:“没事,以后都我做饭。” 还是她做,伙食才有保障,瞧把孩子吃的,脸都瘦一圈。 考都考完了,方海有些话终于能说,掩不住的失落说:“也不知道你会上哪个学校。” 赵秀云说:“反正是估分填志愿,我肯定全报沪市的学校。” 出成绩的时间不一定,有的说下个礼拜,有的说下个月。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这场仓促之间的考试井井有条也混乱,比如考试成绩不公布,而是只发初选通知书,凭通知书填志愿,分数只能自己估。 满分四百,赵秀云估计自己每科能考个八十五差不多。 毕竟阅卷这种事很难说,尤其是作文、主观题都要看老师的。 她也不敢报太大希望,生怕志愿填不好,只能到处打听人家考得怎么样。 有的说简单得很,随随便便九十分,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难,毕竟中断学业太久,复习材料凑不齐,能通过预考的人都很了不起了。 赵秀云一时拿不准,收到初选通知书后思考再三,还是填了沪市几所有名的学校,专业选的文学,属于大科类,她对拿笔杆子挺感兴趣的。 反正大学生管分配,不管什么专业都不怕。 填完志愿,还要去体检,这一前一后就到一九七八年的一月,只等发录取通知书。 每年的一月份,赵秀云别的事情不管,一心一意筹备过年。 到她手的节日福利票如流水,又如流水一样花出去。 过日子的妇女最有感触,街上有什么新动向看得人一清二楚。 去年还偷偷摸摸卖东西的社员们,今年已经光明正大起来,民兵连的人经过也视而不见,好像原来就该这么坦荡荡。 不管卖的人,自然更不会管买的人。 赵秀云这些年头回见不是公家的人摆着猪肉卖,左右看都有些不敢相信,实在是四大物资管得紧,棉花、油料、粮食、猪肉,哪样自己拿出来卖,都够劳改的。 这天是真变了啊,不买白不买。 她一口气买三斤,生怕过今天没明天,拿回家先切下一块准备包饺子,剩下的丢进冷冻库里。 案板剁得咚咚响,整栋楼都能听见。 邻居家张姐从走廊过,停下来说话,问:“小赵,你真不去妇联上班了啊?” 赵秀云都没法说,自己是不能去,不是不想去。 能拿到初选通知书的人是肯定有书念,只是有好有坏而已,既然要去上学,妇联的工作肯定没法干,一个萝卜一个坑,她已经和新人交接完,当然就不去了。 按道理,她本来是可以再上一个月的,多少是三十几块工资。 可惜妇联原本四个人,三个都有书念,只有李玉超过一岁,没能报上名,她的心情不甚好,大家也就一致决定不在人家跟前多晃悠。 这些事,赵秀云也不想多提,毕竟要是差得多也就罢,偏偏就一岁,李玉还是高中毕业,想起来都呕血。 她只能笑笑说:“正好也休息一下,太累了。” 可不是累,张姐在菜站上班,原来满家属院数她起得最早,从恢复高考以来,变隔壁起得最早,天天灯都大亮。 她说:“也是,小方也累,我看他更老相了。” 方海那是风吹日晒熬的,赵秀云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还挺有韵味,没说出来,两个人顺着瞎聊天。 聊着聊着奔上来一位嫂子,说:“小赵快去看看,你姑娘跟人打起来了。” 嗯?禾儿不是还没放假吗,跟人打架怎么都传到家属院了。 赵秀云拧着眉正想问是不是看错,人家已经一个劲地催说:“快点快点,你说你怎么让苗苗跟周杨他们一块玩。” 就那几个,家属院一霸。 赵秀云吓一大跳,还以为自己是听错,急急往外跑,果然到家属院外的小林子一看,那个咬着人家手不放的,不是她的小闺女方青苗是谁? 怪哉,天要下红雨了? 赵秀云还抽空看一眼天,才过去把人拉开。 支棱小苗 支棱小苗 说实在的, 赵秀云自觉全世界没有人比她更懂孩子,苗苗压根不会打架, 禾儿惹事也从不带妹妹, 以至于小的六岁,还是乖乖巧巧一个。 今天是破天荒,做妈的一颗心都是偏的, 问:“怎么了苗苗?” 苗苗这会头发也乱, 眼角还划一道,扑腾着手脚, 打得有点兴奋了, 被妈妈揪住, 连脖子都缩回来, 心想一准要挨骂了。 她是有问有答, 想想说:“他们打小黄。” 今天要上课, 她放学后还是牵着小黄跟在周杨他们后面。 也不是所有孩子都怕周杨的,学校有另一伙旗鼓相当的势力,都是公社职工院子弟, 两拨人吵架打架是正常的, 还有些势不两立,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打什么时候起, 反正见面都是吐口水。 人家也是最近看周杨团伙里有个“新成员”, 看着就很好欺负的样子,还带条小狗, 不挑这个软柿子挑哪个。 周杨最近都等着苗苗走, 立刻约了一场架, 地方就在小林子。 他家最不缺的就是人,个顶个能打。 那边也不缺, 眼看要一触即发,苗苗左右看看,打算自己拐进家属院,走两步,被周杨拽住了,一脸责问道:“你去哪?” 苗苗是习惯,姐姐但凡打架,一定打发她回家,在她的小脑袋里没有自己也要打这件事,有些茫然地眨巴眼。 周杨以为她要临阵逃脱,强制说:“不能走,你也必须参加。” 是他的小弟,那就得一块,不然他家可从不收外人,是个家族团伙。 他说:“因为欺负小黄才打起来的,你不管吗?你只有把他们打服气,下次他们才不敢……” 苗苗被这些话说服,知道要是姐姐在的话,是不会有人来打小黄的,她慢腾腾卷袖子,缓慢又沉重的点点头。 周杨回头看自己两个气势十足的堂妹,再看看她,传授道:“反正你就扯头发,能动嘴别动手,知道吗?” 苗苗心疼自己剩下那些没掉的牙,想想还是扯头发吧。可惜她对阵的是个寸头孩子,头发怎么抓都抓不住,只能“咬定青山不放松”。 赵秀云听完始末,冲着一圈孩子喊道:“狗可是我花钱买回来的,要是受伤了,我就上你们家要钱去。” 公社哪有人买狗的,野狗遍地跑,人家似信非信,到底有大人在,一窝蜂跑了。 只要没打到伤筋动骨,刮刮蹭蹭家长都不会管。赵秀云看着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脸叹气,轻轻摸一下伤口说:“还学会打架了?” 苗苗倒实诚,说:“不会打。” 就数她打得最没有章法,小狗乱咬人都比这强,周杨琢磨着要给她加点训练,瞅一眼赵阿姨,带着弟弟妹妹们撤。 带赵秀云来的那位大嫂还在说:“要死了,你怎么能让苗苗跟他家的孩子一块玩,看看野的,都学会打架了,还得了。” 满家属院谁不知道,方家这个二姑娘最文静,那是搁她面前打起来的大热闹,她都不一定爱看。 赵秀云其实觉得还好,她心里一直盼着孩子能野一些,但知道人家是好意,说:“小孩子打架嘛,正常的。麻烦嫂子来给我说一声了,我先带孩子回家啊。” “没事没事,快回吧,看看给这脸划的。” 估摸着是指甲印,好险没划在眼睛上,这种伤禾儿身上没三次也有五次,压根不会留疤,过一阵就好。 只要不留疤,赵秀云就无所谓。 她轻轻把那点血压干,也没给上药,怕揉进眼睛里,吹一吹再看孩子手掌心。 估计是跌了一跤,掌心又是沙,又是土,都蹭破皮了。 这清理可有得疼。 苗苗头回打架,心中不安,往常姐姐都会被批评的,小丫头看着妈妈脸色,一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可怜哦,这要是大的,赵秀云一准没好气说声活该。 对着小的,她只问:“疼不疼啊?” 那当然是疼的,苗苗得了信号,开始放声大哭,嚎得方圆两里地都能听见。 周杨本来是来打听消息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赵阿姨惯孩子厉害,管孩子也厉害,他都不用趴在门上听都听得到,心想肯定是被打惨了。 客厅的窗帘没拉着,正对着走廊,所以他是做贼一样猫在窗下。 方海下班回来,到楼梯口听见声大步跨阶梯,拐个弯就看到他在家门口鬼鬼祟祟的,喊一声:“你蹲这儿干嘛?” 别是来欺负他姑娘的啊。 周杨见着大人就跑,尤其是这位铁面方叔叔,还是他家里男性长辈们的顶头上司。 跟阵风似的,方海也不好伸手逮他,进自家门就问说:“怎么回事?” 孩子的伤一眼就能看到,给他心疼坏了,第一反应是说:“周杨打的?” 不然怎么在自家门口。 赵秀云忙着孩子,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有些疑惑道:“不是啊,你怎么觉得是他。” 反正现在考完了,方海一五一十说出来。 赵秀云有些不悦,说:“怎么早不跟我说。” 方海当时是怕她分心,觉得自己也处理得挺好的,就没说,现在看来不是妙棋,问:“那谁打的?” 说这个,赵秀云可来劲,连自己抬头看天那下都活灵活现。 说真的,孩子能打架她还有点兴奋,往常就盼着她能野一些。 但小的在姐姐和父母的羽翼下长大,禾儿尤其把妹妹保护得好,苗苗长这么大,压根没有自己解决什么的概念,甚至都不用寻求帮助,大家都帮她搞定。 这件事,也是赵秀云才发现没多久,但她忙着高考,着实顾不上,只能先压在心底,现在倒不像方海一听孩子都学会打架了就急得不行,还说:“小孩子嘛,正常的。” 又知道周杨刚刚悄摸摸来看过,说:“等着吧,晚上陈兰兰一准带孩子来。” 陈兰兰凭着借赵秀云的复习材料,拿到初选通知书,据她自己说成绩估计不会太好,所以填的是附近几座城市的大专。 反正她家里肯定有人帮忙带孩子,是拧成绳过日子。 赵秀云料的不错,才吃过晚饭,陈兰兰就带着孩子来了,一进门就说:“这臭小子,还敢带着妹妹打架,还不快跟阿姨道歉。” 说实在的,这哪有什么好道歉的,赵秀云赶快说:“没事没事,我还得谢谢周杨照顾妹妹呢。” 她要想真诚的话,那是一套一套的,周杨听着觉得自己晚上能逃过一顿打,对赵阿姨的感激之情绵绵不绝。 做哥哥太惨啦,他们家是谁领头谁挨打,今年一整年只打他一个,等他也去上初中,就轮到他堂弟周桦。 可惜他还没参悟什么叫大人的表里不一,陈兰兰嘴上说:“这孩子,皮是皮一点,对小朋友还是照顾的。” 回家照旧把孩子收拾一顿,一点也没客气。 周杨倒也没因为这个生苗苗的气,只是第二天揉着屁股,恨铁不成钢说:“你那能叫打架吗?会不会打架啊你。” 苗苗实诚摇摇头说:“不会。” 方青禾的妹妹不会打架,那可能吗? 周杨想起被揪下来那簇头发还疼呢,更何况他知道赵阿姨会打,方叔叔也会打。 一家四个,哦,算上狗,狗都比她能行。 周杨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团伙里有这么个软脚虾怎么行,上下打量她说:“你咋这么多肉?” 平心而论,苗苗才不是胖小孩,但确实养得比别人家的实在,她看看自己肉乎乎的小手说:“是福气。” 谁家养出胖娃娃,就是福气,连赵秀云都这么觉得,是自家过上好日子的象征啊。 但在孩子的世界里,胖意味着行动笨拙,那还怎么打架,周杨“啧”一声说:“那不行,你必须跑快起来。” 他昨天可都看到了,人家爪子都撩到她跟前了,她才慢悠悠往后退,不挠她挠谁啊。 “跑”和“快”,在苗苗的世界里都是不存在的。 她跟着家里谁跑步都好,只要跑一会,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连高明都得败下阵来,舍不得啊。 可周杨是真正的“冷血无情”,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天气,每天上学就拽着跑,非要她快起来。 赵秀云对这件事是默许,甚至赞成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孩子隐隐有要从福相胖起来的迹象,谁让姐姐不在家,连偶尔带着她疯的人都没有了。 苗苗大部分时间还是听话的,像她去军训,怕挨教官骂,老实到能做班长的地步。 周杨叫她跑,她虽然不情愿,但也还勉勉强强,谁让人家捏着小黄,说她不跑以后就不帮忙了。 苗苗没办法啊,有时候她少看一眼,就老有人追着小黄跑,追着跑也就算,还有拿石头扔的,反正不管是谁,周杨说不听的,一律撸袖子上,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粗鲁,还顺便给她上实战课。 为了小黄,苗苗觉得自己也算忍辱负重,只能握着拳头好好学习,心想等我自己能打架,我就能自己保护它。 反正一个打,一个学,看上去还挺和谐。 落在别人眼里就不是,禾儿才放寒假回家,出来找妹妹就看到这一幕,急急冲上去把她拉到身后,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苗苗实在道:“学打架。” 别看周杨整日惦记自己的头发,禾儿也想得起来他在自己脖子上划过一爪子,当即说:“不许跟他玩。” 苗苗有点愣神,想想还是说:“妈妈说‘可以’。” 还会催着她出来找周杨玩。 那怎么可能呢? 妈妈还让妹妹学打架,禾儿不信,但还是说:“那我们再去问问吧,也许现在不可以了。” 周杨大获全胜过来,听见话有点不高兴,冲苗苗比鬼脸说:“姐姐的跟屁虫。” 苗苗觉得自己本来就是,没有反对。 禾儿却是不允许别人欺负妹妹的,马上撸袖子说:“你干嘛,想打架吗!” 周杨说:“我才不打女人。” 那是群架的时候没办法,打急眼谁顾得上,心想有姐姐就忘记叫他帮忙的事了,等寒假过去,看谁帮她,他哼一声,哼着歌走了。 禾儿新学一个词,叫吊儿郎当,她上初中后是稳重一点,但再稳重也是十岁,还是跟妹妹强调说:“别跟他玩,他们会欺负你。” 哥哥姐姐有过节的话,弟弟妹妹们也都会同仇敌忾,路上看见都要“哼”一声。 禾儿生怕周杨他们趁着自己不在欺负妹妹,想想说:“不过也没事,下学期你就不在家属院了。” 不管妈妈被哪个学校录取,都是要带妹妹走的。 离开 离开 对赵秀云来说, 这个年恐怕是她过的最难熬的一个,尤其是陆陆续续有人收到录取通知书。 这回的录取有点奇怪, 考多少分不公布, 有的人志愿填得形同虚设,各校招生办有很大的权利,觉得哪些专业缺人, 发来的通知书就写哪个。 还有根本没填过的学校发来通知书, 一切都以组织统一协调为准。 赵秀云都愁死了,心想万一是个不喜欢的专业, 那她还能熬完, 要是不幸被录取到沪市以外的地方, 才叫麻烦, 接下来四年才更要熬。 但现在难熬的是眼前, 赵秀云填的几所学校好像在比谁出消息最晚, 连山东寄出来的通知书都到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直到正月初六,赵秀云才收到震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专业是新闻, 虽然和她本来填的有点出入, 也算没偏离太多。 她的成绩是家属院最好的, 78年的高考已经开始报名, 来请教、沾喜气的人络绎不绝。 赵秀云忙得晕头转向,还要准备搬家的事, 其实她之前已经把买下来的小洋房重新收拾过, 想着哪怕自己住不上, 也好往外租。 搬家前两天,她才腾出时间收拾东西, 每往背包里放一样,方海就叹口气。 他现在算是定点上班,每个月哪怕调休,也只有四天假。他们这种情况还不能申请探亲假,以后一年也只有寒暑假才能在一起。 赵秀云也有点舍不得,不过还是说:“等我毕业看看分配到哪再说吧。” 读书只是一小段分离,以后的人生还长得很,方海的工作也还得筹划。 方海知道这个道理,说:“也有好处,禾儿以后就可以走读,苗苗可以跟若云一起上下学,照顾老爷子他们也方便。” 算起来,大家都有好处,只有他没有,越发可怜的样子。 赵秀云自己带孩子那么多年,但随军快四年,多个人真的不一样,尤其是方海还能干,不知道省多少功夫,她有些感慨说:“日子很快的。” 一天一天流走,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才来三年多,有时候觉得居然已经三年多。 方海已经开始觉得度日如年,还有点醋溜溜地说:“我听人家说,大学生都白净得很。” 白面书生,总是英俊的,戏文里都这么唱,谁高中谁就抛妻弃子。他原来觉得自己不大差,可是媳妇现在是大学生了。 大学生啊,毕业就是五六十块工资,大好前程,这些日子他听着恭喜,还觉得有点慌张。 其实这话说得委实没道理,工人、农民、知青都可以报名,说实话,就没有纯粹的知识分子,白天轧钢晚上背书的才是大多数,白净根本不可能。 哪怕有,也就那几个。 赵秀云说:“没事,我喜欢黑的。” 黑的啊,方海想起来,考试的时候好像长得黑的更多一些,说:“就不能说只喜欢我啊。” 赵秀云能说这话就不大容易了,到底觉得他也可怜,她最知道他有多想一家团聚,最后还是说:“嗯,只喜欢你。” 方海一颗心填得满满,说:“我争取调到市里去。”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他这个年纪,以后也没多少风里来雨里去的立功机会,只能靠熬。 赵秀云说:“嗯,记得每天一篇读后感。” 方海哑火了,他就不知道,到底谁一天能写四百个字出来,四百! 他真是每天掐着数,磕磕巴巴地写,现在勉强能语句通顺,但白话太多,不像书面语,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也是现在训练任务不重,方海虽然觉得难,还是说:“行,反正晚上没事做,我就死磕。” 一个人,晚上还能干啥,学习呗。 赵秀云拿枕头的手放下,说:“这个要不要就给你?” 孩子刚跟妈妈分床睡也是,手里一定得攥着点什么有熟悉味道的东西。 方海鼻子动动,问:“明明咱俩用的一个洗头膏,怎么觉得味道不一样。” 赵秀云自己觉得没什么差,说:“你的错觉吧。” 她把其他东西捆好放地下,又去翻床底。 本来寒暑假还要回家属院,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的,谁叫这阵子穷,眼看还少一分工资,能带走的东西,赵秀云都想带走,不然重新添置都得好几百。 家一下子空大半,方海决定以后都吃食堂,连碗带锅赵秀云都要带走。 她仔细看来看去,觉得没什么遗漏。 孩子在楼下玩一圈回来,觉得家里空落落的,苗苗哒哒拿来自己的布老虎说:“妈妈,这个要带走。” 还要在家待两天呢,孩子没它睡不着,赵秀云给她按回去,说:“不着急。” 禾儿也有不少东西要带走,从床底拉出自己的宝贝皮箱。 里头有什么,赵秀云都不大清楚,好奇问:“放的什么?” 禾儿眼睛滴溜溜转,说:“是秘密。” 大姑娘了,还秘密,人家不是说十五六岁才会心思多吗,她这才十一吧。 赵秀云也就不问,说:“行,那你自己记得提。” 自己的秘密自己拿。 箱子其实挺轻的,禾儿晃两下,里头还有细响,又仔仔细细放回床底。 方海看她们母女收拾东西的样子,就有点不得劲。 但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是要搬走的。 搬家那天,赵秀云险些没起来,气得踹旁边的人一脚。 方海自知理亏,一早上忙来忙去,谁都不用搭把手,他自己把行李都搬到车上去,跟后勤借的小卡车,有个后斗,东西装得满满的。 这么大动静,左邻右舍都来送,赵秀云一一道别,虽然不是再不回来,到底见面的机会少,要说的话一茬又一茬。 苗苗乖乖巧巧牵着小黄,她没什么要道别的人,只是对上周杨的眼睛,笑眯眯摆摆手说:“再见。” 小胖墩,过个年变得更胖,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还笑。笑笑笑,哼,进城她也是读小学,又不能跟在姐姐后面,也不怕还有人欺负小黄。 周杨装作没看见,一溜烟跑了。 新家 新家 泰康里23号, 新家所在。 方海把车开到门口,一样一样往下搬。 赵秀云先是上楼看, 二楼从楼梯口被分成三间房, 每间都不大,之前也不知道怎么住的,每面墙不是掉灰就是黑漆漆, 她重新请人粉刷过, 损坏的门窗也都加固。 尤其是阳台的栏杆,让人钉得死死的, 纹丝不动。 手里头没钱, 也就凑合着拾掇一下, 能住就行。 小黄尤其喜欢爬楼梯, 一进屋就蹿上蹿下, 这要平时也没关系, 方海今天正是要用楼梯的时候,把它赶到院子里,提气往楼上搬。 能拆下来的家具都被拆下来, 运上去以后再重新装。拆不下来的赵秀云就在前面托一把, 夫妻俩一块往上扛。老房子的楼梯窄, 还有些不那么好过去的大件, 挪了百八十遍才给弄上楼。 赵秀云忙到一半喊:“禾儿, 小挎包里有钱和票,你去巷子口买饭, 啥都行。” 那儿有家国营饭店, 进来的时候都看见了。 禾儿现在对下馆子这件事熟能生巧, 领着妹妹和狗就出门。 苗苗紧牵着狗绳不放,她在新环境里会拘谨和害怕, 抿着嘴不说话,看上去更像是冷静的面无表情。 禾儿熟知妹妹的性格,说:“你认认路,以后从这里出去,就是新学校了。” 认路苗苗还是擅长的,看着看着说:“若云家从那里。” 她也就走过一次,但是还记得。 禾儿欣慰地说:“对,就是从那里。” 她自己也是小孩,却老把妹妹当小小孩,有时候特别怕她磕着碰着,有一万个不放心。 苗苗也最依赖姐姐,说:“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去上学。” 禾儿还以为她说得是自己,正想说十三中在另一个方向,反应过来说:“可以,你可以去她家找她。” 苗苗心满意足,说:“若云还没有看过小黄。” 虽然若云家的是黄色的小狗,但是叫旺财。 禾儿想得更多,问:“小黄是公的还是母的?” 苗苗哪里知道这个,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禾儿试图蹲下来看狗屁股,但她也不懂,没看出什么来,说:“回去问妈妈吧,如果是一公一母,可以和旺财生小狗。” 就是不知道黄狗和黑狗生出来的小狗什么颜色,灰狗吗? 苗苗有点烦恼说:“养不了那么多小狗。” 如果每只小狗都要吃饭,妈妈会不高兴的。 禾儿想想也是,她只是单纯觉得大狗生小狗,这会又说:“那就不生吧。” 姐妹俩说着话,溜溜哒哒到巷子口的小饭馆,正好是饭点,人多,都是街坊邻居,看生面孔忍不住多打量。 苗苗攥着绳给自己打气,不害怕的,不害怕的。 禾儿不动声色把妹妹藏在身后,笑得活泼,说:“阿姨,要小炒肉、红烧肉、烧茄子和炸鱼片,再要六两饭。” 点的还都是大菜,服务员给她写单子说:“这儿交钱,窗口拿。” 交过钱,禾儿到后面把铝饭盒递过去说:“阿姨,我们带回家吃。” 世人对孩子都客气,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孩子,有个客人丢块骨头,示意小黄吃。 小黄要是人的话,恐怕会说:“我可是军犬之后,不乱吃东西的。” 可它不是,因此骄傲地抬着头,看也不看。 哟,还是条好狗,客人来了兴趣说:“妮儿,你这狗家养的啊?” 不是家养的,能是谁养的? 苗苗属于心里头想的多,嘴上吝啬得很,说:“嗯。” 就一个字,禾儿帮妹妹把话补齐,炫耀说:“是我妹妹自己养的。” 照顾狗比照顾自己都认真,有点当姐姐的样子了,妈妈说她现在也是大孩子了,有些事要一起做。 禾儿从饭店出来,分出一个饭盒说:“你提这个。” 苗苗老老实实提着,才到家,禾儿就大声说:“妈妈,妹妹也提饭盒了。” 赵秀云夫妻俩瘫坐在楼梯拐角,一个五斗柜,挪来挪去都过不去,叫人又累又气,哪有什么力气应。 她恹恹说:“好,那你摆饭,我们就下来。” 摆饭也得有桌子啊。 禾儿试图把八仙桌拽进客厅,没能成,索性在木箱子上铺报纸,喊道:“爸爸妈妈吃饭了!” 就她的嗓门,赵秀云捶捶腿站起来,也不嫌弃没桌子,随便拉个东西垫在屁股下,说:“凑合吃吧。” 伙食肯定是不凑合的。 赵秀云还有心情点评说:“鱼炸过头了。” 方海吃什么都差不多,一早上就数他最卖力气,狼吞虎咽,被噎住直咳嗽。 赵秀云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一口能喝的,说:“你吃慢点。” 方海捶胸口说:“很慢了。” 他的慢也还是快,吃过就接着干活。 赵秀云打发孩子拖一楼的地,夫妻俩又围着五斗柜转悠,好容易才给抬上楼,在新刷的墙上留下一道口子。 这才刚住进来,她有些不悦地下楼。 老式的木质楼梯是黑色,只有一扇小窗,没有开灯,赵秀云没留神狗正趴着,快踩上去,苗苗看到叫起来说:“小黄!” 小黄猛地蹿出去,赵秀云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了,被带这一下,没站稳,直接摔了一跤。 两个孩子都叫起来,还在挪东西的方海从二楼探头看,赶快下楼扶。 要是平常,赵秀云就说没大碍,现在是怕自己逞强耽误开学,试图动动说:“脚好像有点疼。” 治外伤,方海还是有一套,左捏右捏说:“骨头没事,坐一会看看有没有肿。” 肿的话多半是扭伤,就得去医院。 还有那么多活没干,赵秀云叹口气,她是讲究征兆的人,现在觉得搬进来才这么一会,怎么就不太好。 苗苗觉得自己做错事,两只手不安地拧着。 看把孩子吓的,她也不是故意。 赵秀云摸摸她的脑袋说:“没事,和姐姐上楼收东西吧。” 禾儿再三问过,大跨步走,又说妹妹道:“你要跟小黄说,不能趴在楼梯上,它长得太黑了。” 黑得都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苗苗看向小黄,它就“汪汪”两声,这要怎么跟它说? 她索性坐在地板上,说:“小黄,楼梯不行,打。” 说“打”的时候还拍一下,她看人家都是这么教小孩子的。 小黄也是条小狗,应该差不多。 禾儿有时候就是给妹妹派点活计糊弄一下,方便自己干活,听见声从房间探头,觉得一人一狗好像真能交流,也没管。 她把衣服从包里拿出来,一件一件放在柜子里,床铺好,放上枕头和被子。 方海关心完媳妇上楼看,忍不住夸说:“哟,禾儿可真厉害。” 禾儿双手叉腰说:“那当然。” 她本来就是很能干的人。 方海伸出手把被子抚平没接话。 禾儿却觉得有千言万语,说:“睡醒也会变皱的。” 所以没必要拉那么平。 方海也知道这个道理,不过是习惯了,说:“要是在部队,你这就是不合格。” 禾儿无所谓道:“我又不去部队。” 她军训的时候虽然表现很好,但对她的天生活泼是种折磨,短期可以,长期绝对不行。 方海故意说:“那妈妈送你去呢?” “才不会!” 禾儿现在又不是好骗的小孩子,利利索索把被子叠出四个勉强的直角来,得意地说:“去我也不怕。” 就这被子叠的,方海都没眼看,敷衍地夸几句。 赵秀云是个闲不住的,内心不安,又怕今天收拾不完,时不时就要问说:“弄得怎么样了?” 楼板还挺厚,楼上哐啷响,根本听不见。苗苗找到了自己可以干的活,楼上楼下跑。 下来问:“爸爸说书放哪里?” 上去说:“妈妈说床要靠墙放。” 她本来就不大爱动,上下几回开始喘,禾儿捏妹妹的小脸,很是语重心长说:“感觉又胖了。” 不管谁说,苗苗都觉得自己是福气,还给姐姐看手上的肉窝窝。 禾儿捏着她的小爪子,说:“你这样不行。” 苗苗隐约察觉到什么,说:“不要跑步!” 禾儿才不管她的意见,直接说:“要跑的。” 晴天霹雳,苗苗吃晚饭的时候都提不起劲。 赵秀云的脚缓过劲来已经没什么,有点无奈道:“没放假的时候,你不还跟周杨天天跑吗?” 苗苗有些不高兴,说:“他叫我跑的!” 不跑他就不管小黄了。 禾儿本来想帮妹妹说话,现在一听觉得岂有此理,周杨叫她跑她就跑,直接拍板说:“跑,必须跑。” 苗苗在姐姐跟前蔫了吧唧的,不敢说话,咬着勺子委屈得很。 这才对嘛,禾儿给一个甜枣说:“你好好跑,明天带你去捡石头。” 苗苗捡这些还能提起兴趣,五根手指都快团在一起,比划着说:“要五块。” 意思是说要捡到五块她想要的才行。 有时候运气不好,一整天都没有一块,禾儿觉得自己牺牲也很多,咬咬牙应道:“可以。” 只要大的在,苗苗的事情根本轮不到赵秀云管,她有时候就是愧疚这个,说:“你带妹妹去,妈妈给你五毛钱。” 这样才能算皆大欢喜。 榆木疙瘩 榆木疙瘩 第二天, 苗苗起得特别早,本来到这种天气她有点爱赖床, 今天是兴致勃勃。 禾儿打哈欠被妹妹拽起来, 说:“先跑步,跑完才能去。” 苗苗是不大情愿,但也没办法, 垫了两块点心, 出门遛狗。 在家属院的时候她都放开绳子让小黄自己跑,想回家了叫一声它就回来, 这一片可不行, 说不准会让人逮去吃。 有些野狗, 你今天看到, 过几天也许就看不到, 就跟流浪的三毛一样。 苗苗生怕小黄跑不见, 拽得紧紧的。 小黄生性活泼,它的主人应该是禾儿才对,能跑到一起。 苗苗就不行, 简直是被狗遛, 气都快喘不上来, 红润的小脸颊一动一动。 也就绕巷子一圈, 禾儿有时候也惯着妹妹, 看她上气不接下气,摇摇头说:“今天就到这, 回去吧。” 苗苗在家里人面前其实是很娇气的孩子, 这点姐俩都一样, 外头人看着都是再好不过,只有自家人知道是什么样子。 她一听这话就要撒娇, 说:“姐姐牵小黄。” 小黄哒哒向前跑,两条腿甩出小马蹄子的劲来,禾儿一边跟,一边回头看妹妹,生怕她跟丢,进家门的时候没仔细看,差点叫门槛绊倒。 新家的厨房对着院子,院门虚掩着,赵秀云眼见条狗撞进来,就知道是孩子回来,说:“洗洗手,吃饭吧。” 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是从家属院搬来的,不用买新的。 赵秀云眼下是真没什么钱,毕竟光拾掇房子,还买了几样旧家具,就得五六百,她琢磨着有没有能赚点钱的路子,寻思要不要把停很久的投稿捡起来。 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天天念报纸,觉得自己也能行,投十次能中七次,靠这个攒下不少钱,是后来开始闹停课才不写的,虽然是笔名,她也是生怕落下什么把柄。 现在高考都恢复了,应该不要紧。 赵秀云心里筹划开来,把饭盛出锅,说:“方海,吃完再弄。” 方海打算在院子里做个狗窝,之前的住户杂七杂八全是加盖。 赵秀云觉得家里住得下,还是想把院子收拾得干净些,只留下自行车棚和放蜂窝煤的屋子,把其余的都拆掉,空出挺大一片地方来,打算种菜。 方海看还有不少木头、石头,就想着给小黄垒个窝,朝着院门,白天晚上还能看一看,不然就媳妇孩子住着,他也不放心。 这会说:“就差一点,吃完不是还要去接方芳吗?” 说起来方芳是真的厉害,赵秀云当时把复习材料寄回去,是希望妹夫陈知青这个高中毕业生能有机会上大学,谁料不止他,人家连媳妇都辅导上大专,夫妻双双要到沪市读书。 为这事,方海很是自责,早知道妹妹有这个本事,当年就该供她读书,不是供方川。 当然,这本来也不能算方海的错,赵秀云安慰过他几次,是后来说:“现在多帮忙也行,两个人都要读书,还有孩子要养活,你做舅舅的多出点力是应该的。“ 为这句话,方海平常有些马虎的人,把妹妹要到沪市的日子记在心里,天天算着。 赵秀云说:“中午才到,有的是时间,快点来吃。” 这种天气,稀饭风一吹就凉,还想让人骂是怎么着。 方海把锤子放下,手随意洗过,过来端起碗就吃。 都说到方芳了,赵秀云不免说:“陈知青本来就是沪市人到老家插队,以前也就算,这回他回来,总得去一趟亲家家里,别让人家觉得方芳乡下来的,娘家没人。” 别的不说,有个副师长做哥哥,做儿媳妇的腰杆自然能挺直。 方海最近没少听说哪个知青考上就要闹离婚,不悦地说:“他陈辉明最好别给我耍滑头。” 当年结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婚后也没为家里做多大贡献,现在要是想学陈世美,方海头一个能弄死他。 赵秀云倒觉得陈知青不是那样的人,说:“别的不说,他能教方芳读书,我就觉得不大赖。” 当然,也是方芳肯学,哪怕是大专,今年的竞争也很大,五百多万人里,只录取二十七万,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乡下姑娘,着实不容易。 她说到这里揶揄道:“人家一天八九个工分,生孩子、带孩子,养猪喂鸡全不耽误,还能考上大专,再看看你。” 方海自惭形秽,说:“我一定会更努力的。” 赵秀云也不是逼他,只是方海想调市区的话,对文化水平的要求也会比较高,毕竟一家人分居两地只是暂时,又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是没人比方海更想快点团聚,已经决定等媳妇孩子安顿好,他就去上营地的夜校,之前一直犹豫,是因为去的都是些小年轻,别说是他这个级别,到副团大家都不好意思去。 但上夜校,只要通过考试,就能拿结业证书,薄薄一张纸,也是学历证明,在升迁上很有帮助。 些许脸面算什么,方海已经决定不要了。 赵秀云对他的决心也很是赞赏,允诺不少甜头,这会是逮着机会就给他一点动力。 做哥哥的,被比下去总是有那么些不好意思,不过方海也很为妹妹骄傲,说:“老方家不都是些榆木疙瘩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把孩子算进去,毕竟人家是都随妈,没随到他。 禾儿却听懂了,说:“爸爸才是疙瘩,我可是第七名。” 虽然年前她为自己没能考年级第一很不高兴,但说起来还是很厉害的,毕竟十三中已经是全市最好的中学,这个成绩将来上个大学板上钉钉。 要说恢复高考,赵秀云不仅高兴自己的人生,也为孩子高兴,毕竟大学生毕业就领22级工资,每个月五十二。她没别的愿望,就希望孩子能靠吃饱喝饱。 这会说:“是,禾儿很厉害,苗苗也厉害。” 这个家人人都厉害,方海觉得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一句夸又不值钱,赵秀云要是愿意哄他,还不是手到擒来,趁孩子不在说:“你最厉害。” 也别管是夸什么,你就听听,咱这个是“最”。 方海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虚伪地说:“客气了,客气了。” 给他点颜色他还得寸进尺,赵秀云白一眼,催他说:“快点,再不出门要来不及了。” 方海加快速度,敲敲打打,把狗窝搭好后说:“我换个衣服就出门。” 他现在是有长进,知道妹妹是亲的,妹夫可不是,稍微有失礼的地方都不行。 穿的还是新衣服,对着镜子照半天,结婚的时候估计都没这么仔细,也不知道又发的什么癫,赵秀云有时候都不想去猜,只一个劲地催,两个人这才出门去。 火车站 火车站 沪市火车站一天到晚人流如织, 尤其是还没出正月的时候,探亲的、访友的。 方芳生在乡下, 长在乡下, 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还只有那么两次,这会牵着儿子陈惟的手死不放, 孩子不比妈妈好到哪里去, 简直是扒拉着腿带着走,被爸爸抱着的女儿陈悦也差不多。 唯一能算镇定自若的是陈辉明。 八年, 他都没有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 在这样的时候回到故土, 只觉得一切陌生又熟悉, 感慨居多, 说:“回来了啊。” 方芳没有那么多想法, 只眼睛一个劲地找说:“四嫂说来接,你看到没有?” 陈辉明也在找自家人,转来转去说:“再往外头走一走吧, 外面人少一点。” 这一路上, 凡事都是听他的, 方芳小心翼翼跟着走, 老远就看到自己要找的人, 说:“四哥四嫂在那。” 陈辉明一愣,说:“怎么跟我爸妈凑一块了。” 也是赶巧, 赵秀云在出站口念念叨叨说:“方芳出来了没, 你看仔细一点啊, 我看不大清。” 她的视力比不上方海那双亮招子。 又去找车站的人打听回来说:“从罗平来的车到了,已经进站, 下车的人有点多,再等等吧。” 这不两样都对得上,边上一位老太太问说:“你们认识陈辉明吗?” 哪有不认识的,赵秀云脑子一下就转过来,说:“亲家阿姨吧?” “是我是我,你们也来接啊。” 这要是在乡下,算得上是亲戚,不过陈辉明下乡以后就没回过家,连结婚都是书信一封当通知,据说当年家里人差点没气死。连方芳都没有见过公婆,来沪市以后赵秀云更不会想过要去拜访,毕竟中间的纽扣不在,也就没必要走这门亲戚,这会两家人是第一次见,还算客气。 当然是要客气的,陈家并不富裕,约莫也没什么路子,在乡下结婚的知青多是这一种,其他人入伍、进厂、工农兵大学早就走光了。 虽然说大家都不爱娶乡下姑娘,这很正常,可方芳也是要读大专的人,一毕业就是24级工资,每个月四十五块工资,比多少工人都高,娘家还有个哥哥做“大官”在本地,这就很不差了。 结婚这种事,本来看的就是个门当户对,陈家要是敢拿城里人的架子,赵秀云就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架子,做娘家人也要讲究分寸的,软弱,人家连你家姑娘都会欺负,强硬,给小两口添堵嘛这不是。 双方堪称相谈甚欢,赵秀云要是想跟谁说话,那是没有方海插得上嘴的地方,陈辉明还没来得及介绍,已经都通姓名,说上祖宗三代了,省他不少事。 他离家的时候,父母刚过五十,现在是年近六旬,看着苍老不少。 戴爱红和陈国栋拉儿子看来看去,又试着去抱抱孙子孙女,小孩子怕生,躲到爸爸妈妈后面,方芳也怕生,尴尬笑笑没说话,做儿媳妇的,第一次见面,没人顾得上她。 不过自家人有自家人管,赵秀云看小姑子,问:“路上好不好?累不累?吃过饭没有?” 也是幸好有熟人,方芳松一口气说:“挺好的,听你的找的罗平车站的小李,人家一听说是你叫来的,就给开的卧铺票。就是过大山的时候停过一阵,我还以为会明天到。火车上有卖饭,吃过了。” 各絮交情,一阵风吹过,赵秀云才说:”老站着也不是事,先回吧。“ 方芳压着声音说:“我先回婆家,明天上四嫂家坐。” 她结婚也没见过婆家人,既然来了就该住婆家,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男人只说家里不宽敞,住两个孩子肯定行,等他们开学就住宿舍,毕业再自己带孩子,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赵秀云只觉得不大乐观,说:“先送你们去吧。” 方海昨天从后勤借的车还没开回去,寻思妹妹妹夫一家也是风尘仆仆,行李应该挺多,现在觉得有点难办,这人可有点多啊,塞不下。 也是幸好是辆小卡车,有后斗,赵秀云说:“叔、婶,你们带孩子坐车里,我们仨后头坐坐就行。” 挺好的主意,又要推来推去,方海回回见都嫌烦,那不最后还要这么定,干啥还得来这套,这会也是。 赵秀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悄悄掐一下,别让人觉得是对亲家有什么不满意才好。 后斗上风大,方海把自己的围巾又给媳妇绕一圈,赵秀云倒觉得还好,总算有机会问:“家里怎么样?” 方芳说:“挺好的,房子我打扫干净都给锁起来了。本来咱妈想让老六送我们来,顺带给我们看一下孩子。” 这话当然是说得好听,其实是想让方川赖在沪市,姑嫂两个对视一眼,彼此明白就行。 赵秀云又说:“孩子估计要办暂住证,要是办不下来快点跟我说,我给你们弄,知道吗?” 城里人吃供应,户口管得严,这也得亏是孩子,否则赵秀云都不敢夸口,不过今年也好些,去年回城复习的知青们,没考上的多半也没走,街道的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陈辉明愁的也是这个,他请人打听过,才知道他们夫妻的户口都可以凭录取通知书迁到沪市,孩子却不行,内心很是感激,说:“谢谢四嫂了。也是多亏你的书,我们才有机会考上。” 他说这话是客气了,多半对方芳的帮助更大。 赵秀云心里有数,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方家就这么一个姑娘,他四哥宝贝得很。” 不是宝贝姑娘,陈辉明结婚后只怕去住茅草屋,哪有五间簇新的房子住,连彩礼都没能掏出来,说他是“上门女婿”,着实不冤枉。 他原来在岳家人面前很是低一截,最近有些扬眉吐气,但也得看对着谁,这会说:“也是我们家的宝。” 夫妻感情好不好,还是看得出来的,倒是方芳掐了丈夫一下,像是责怪他乱说话。 赵秀云也松口气,觉得自己是被方海这两天念叨什么“陈世美“弄魔怔了,转头问起他们高考的事。 说起这个,方芳可有话说:“咱们那儿消息来得晚,我才慌没两天,嫂子的书就到了。我还寻思辉明这回一准能考上,他却叫我一起考。我还想着我哪行啊,就识那么几个字,他说能行的,其实也是我耽误他复习,不然他还能考得再好些……“ 夫妻俩一块报名,没少人说方芳是发疯,一天学都没上过的姑娘,想吃城里饭想疯了。 方芳是个倔强姑娘,就像当年非要嫁知青一样,索性请假不去上工,不到过年的点鸡鸭鹅猪卖个干净,连孩子都顾不上管,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勉勉强强拿到沪市一所大专的通知书。 大队就两个考上大学的,就是他们夫妻,只差敲锣打鼓,方芳原来在家也不怎么受重视,心里淡淡,只对着四嫂说:“我们这些年也算攒了一笔,听说大学不要学费,还给发钱,能把这两年撑过去就行。” 透个底,别让人家觉得他们是专门来打秋风的亲戚。 赵秀云估摸着她手里也有点小钱,日子过得抠,又能干,不过还是说:“城里花销大,有什么只管来找我。” 别的不说,两个孩子没户口就得吃议价粮,够吃多久的。 陈辉明也知道这个道理,说:“我们会尽量找找有没有挣钱的法子。” 借钱是下下策,他们已经靠岳家不少。 赵秀云这阵子也不富裕,心想人家应该还能撑一阵,索性说:“行。” 说着说着,就到地方,陈家在的巷子车开不进去,只能下来走路。 方海甩上车门,要帮忙搬东西的时候悄悄摸一下媳妇的掌心,觉得是热的才问:“我们回去吗?” 他本来还以为妹妹住自家,昨天把床都铺好了。 赵秀云微微摇头,都到这了,怎么也得坐坐。 戴爱红当然要留客,请进屋里坐,又说:“在家里吃午饭吧。” 赵秀云是怕孩子来车里坐不下,才没带她们,这会说:“不用不用,家里还有俩孩子。” 又是一个推一个留,方海心想要是事事这么搞,进度得多慢啊,已经猜到结尾。 果然,才坐一会,赵秀云就告辞,夫妻俩走出没几步,她就说:“方芳他们想把孩子留家里住,恐怕不方便。” 方海回忆一下,说:“我看戴阿姨挺高兴的啊。” 高兴当然高兴,也得看现实。赵秀云没见着人,但凭着打听到的仔细数一下,说:“他们家住十七个人你知道吗?” 螺狮壳里造道场,方海早知道沪市住房困难,也是吓一跳,说:“这么多啊。” 他看着也一楼就二三十平大,哪怕加上自己搭的阁楼,这么多人站进来,只怕挪的地方都没有,别看两个孩子不占什么,以己度人,只怕一大家子有人有话说。 方芳也是这么想的,她在乡下见过破房子,但着实没见过这么小的房子住这么多人,怪道男人一直说家里地方窄,这哪里是窄而已,她忍不住说:“要不让孩子到四嫂家住吧?” 陈辉明不是为了那点自尊,而是说:“不行,我们肯定是要住宿的,奶奶带孙还有道理,舅妈带算什么。再说,四嫂也要上大学,哪有时间。以后要找人帮忙的事还很多,要是件件找,再大的亲戚也会变薄。” 方芳一向听丈夫的,毕竟他说的有道理、方法对,想想也是,没再说什么。 走亲 走亲 方芳夫妇在第二天举家来访, 特产大包小包,其中很大一部, 是成高知道他们要来沪市, 让带过来的。 说起外甥,赵秀云总要多说一句道:“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说是麻烦, 就是炸弹方芳都会千里迢迢带过来, 说:“也没什么,他自己送到火车站的, 我们带上车就行。” 又说:“哥俩扛过来的, 哦, 还让我跟你说, 老二报上名了, 今年一定会高考。” 就这事, 赵秀云最近也是挂心,二外甥成天本来都在工作了,不过他成绩好, 不考可惜, 可孩子想给哥哥帮忙分担, 说是报名, 其实没报, 差点没把全家气死。 她松口气说:“报上就行。” 得亏是年纪小,要是再大一点, 连机会都没有。 方芳知道她担心, 说:“我看打得不轻, 脸都是巴掌印。” 打人不打脸,那得是多生气, 就是赵秀云都想回家把他打一顿,要是考不上的就算,分明能考,才叫辜负长辈。 两个人说着老家事,陈辉明时不时还能插两句,方海一概不知,眼睛看几个孩子。 禾儿把玩具都摆出来,带着弟弟妹妹们玩。 陈惟六岁,陈悦四岁,父母教养得不错,都很乖巧,玩一会就熟稔起来,扯着嗓子叫。 天花板都快被掀翻,赵秀云头疼地捂耳朵,说:“方芳,你到楼上帮我看个东西吧。” 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嫂俩的私房话。 方芳果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地方太小了,辉明大哥家的两个孩子,二哥家两个,小叔子夫妻带孩子,还有他刚回城的姐姐姐夫带孩子,加公婆,再加我们,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得有多少人,赵秀云昨天算得一点都不差,是有十七个人住,哪怕方芳夫妻以后住学校宿舍,多两个孩子也是十九个, 她问:“楼上阁楼是很大吗?我怎么也想不出要怎么住。” “不大,就是孩子年纪小,爷爷奶奶带着,反正都睡上下床。” “那也挤啊。” “可不是,他二嫂昨天晚上也来了,劝我还是住到自己嫂子家方便。” 说实在的,这种客气话,赵秀云是一定会说的,不过留人住几天没问题,可要是长住,她也不是很愿意。 好在方芳很快说:“老陈家的孙子孙女,薅方家没完了是怎么的,她不让住,我偏要。她男人的工作原来还是我婆婆的……” 陈家的故事长啊,赵秀云听得津津有味,可惜没带瓜子上来。 楼上的气氛好,楼下就一般。 方海一直对陈辉明不大满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他一个文弱书生,这些年全靠自家妹妹撑着家里,哪个做哥哥的能愿意? 陈辉明几次搭话,都觉得舅兄今天有点阴阳怪气,不得不放弃,看禾儿在解九连环,说:“姑父弄给你看。” 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就开了。 显摆给谁看啊,方海“嗤”一声,说:“孩子上学的事办好了吗?” 陈辉明还没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说:“我大哥在国棉三厂,可以先给孩子上厂里的育红班。” 这种属于职工福利,他大哥也是费不少功夫才办成的。 方海觉得不对,问:“陈惟不是上小学了吗?” 提起这个,陈辉明也有些叹气,说:“是,不过厂办小学还进不了,我们也想着从老家来会跟不上,就再等等。” 这下方海总算找到机会骂他了,说:“进不了不会说吗?‘留级生、炒花生’,你以为自己想得挺好的,等着孩子上学被人笑吧。” 这还是禾儿跟爸爸说的,不管是为什么原因,只要留过级的孩子,一准会被同学笑话,本来就是外地来的,不被排挤可能吗? 陈辉明还真没想过这个,他心底也没觉得自家孩子会被当外地人,现在被点出,只能为难道:“今年回城的人太多了,学校说收不了。” 就他所知,从去年恢复高考开始,已经不少人拖家带口回,街道现在卡得死,他们家也没什么能人,只能再拖拖。 方海一直在家属院,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说:“我们刚给苗苗办的转学,让陈惟也去念第二小学。” 是托他一位战友的媳妇,再送一个孩子没多大问题,就是人情而已。 陈辉明更加为难了,说:“离得太远,没人送他来。” 他爸妈家里为啥那么多孩子,不就是老两口没工作,专门带孙子孙女们,都在家附近的小学上课,怎么可能让他们专门送陈惟来。 方海哽一下,说:“纺织厂小学是吧?” “是。” “那学校不好。” 为孩子上学,媳妇把市里的所有学校摸得一清二楚,方海现在是什么都知道,说:“第二小学好。” 陈辉明能不知道吗,但他们夫妻的学校都不在家附近,孩子只能交给父母,人家能给带已经不错,还能要求什么。 他说:“真没办法。” 啧,方海也不苛求,脑子开始转,说:“那就纺织厂吧,我回头问问。” 他这个级别,战友又多,有点事想找人都很方便,平常肯定是不用的,但为了孩子是正经事。 他能这么说,陈辉明觉得已经有几分准,郑重说:“谢谢四哥了。” 方海倒也不在乎这个,只是说:“我就这个妹妹,她过得好就行。” 说白了,不是妹妹嫁到这家,谁管他们的事。 两个人以孩子为话题,总算能聊上几句,陈辉明一直以为舅兄粗枝大叶,唠起来觉得人家也是粗中有细,孩子的事能说得头头是道,都能给他上课了。 赵秀云下楼的时候还有点意外,说:“该吃午饭了,咱们中午外面吃吧。” 外面吃得花多少钱啊,方芳赶快摆手说:“不用不用,随便炒个菜就行。” 都来家里了,这顿饭肯定是要吃的,但凑合凑合就行。 赵秀云哪里同意,说:“就这么定了,给孩子外套穿好,走吧。” 她选的店也不远,就在巷子口的国营饭店,几个人占一张大桌子。这时候下馆子没人吃素,素哪里吃不着啊,净是大肉,赵秀云一口气点六个肉,交钱等上菜。 方芳手忙脚乱要拦,拦都拦不住,老天哦,她哪里见过人一顿饭吃这么多肉。 赵秀云把她按椅子上说:“你可是姑奶奶,吃再多也是应该的。” 乡下都是这样的,姑亲舅大。 禾儿看准时机,举手问:“妈妈,可以喝汽水吗?” 像这种时候,孩子的请求多半不会被拒绝。 赵秀云冬天里都嫌汽水凉,今天是例外,说:“喝吧,带弟弟妹妹去拿。” 方芳很是不安,她这些年也算攒下来四百块钱,还以为不老少,这会看这一顿饭就要十来块钱,对沪市生活陡然惶恐起来。 要说枕边人最知道她,陈辉明微微摇头,这顿饭对他们来说昂贵,对人家来说是正常的待客之道。 坦然接受,有时候比唯唯诺诺更好。 大人能装镇定,孩子却不行,陈惟眼睛放光还算忍耐,陈悦已经嚷嚷着说:“吃肉肉。” 方芳觉得心酸又丢人,拍了女儿一下。 禾儿眼睛动动,喊:“妈妈,我要吃最大块的红烧肉。” 她也叫,倒显得正常了。 赵秀云摸摸孩子的头说:“馋丫头。” 又说方芳道:“孩子嘛,都这样。” 方芳屁股下针扎的样子果然好一些,陈辉明心知肚明,说:“别说孩子,就是我都馋了。” 确实过得不容易,没什么好装的,他相信自己以后也能过上好日子,等主人动筷后,给女儿夹肉说:“吃吧。” 方海一看这样,也给孩子夹。 禾儿觉得爸爸今天怪怪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赵秀云却是知道为什么,无奈地想,自己就不该夸陈辉明夸得太多,方海最近本来就没少听谁考上大学闹离婚的事,现在是铆足劲想把所有人比下去。 她眼神示意他收敛点。 方海其实不是因为几句夸奖意难平,而是大学生太金贵,大家难免觉得文化人该配文化人,他这些日子挺紧张的,对文化人这三个字很是警惕,想证明自己也不算差,更别说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妹夫。 当然,后面这个最重要。 但再怎么不喜欢,也要盼着他过得好。 吃着饭方海就说:“你不是读师范吗,我有个老领导的儿子想找人辅导功课,回头你看看有没有时间。” 这事本来是找他媳妇的,不过赵秀云不想去,就打算介绍陈辉明去。他的文化成绩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不过各学校都很缺老师,师范大学这届招生都是两年半毕业。 早毕业意味着早工作,对这个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还没开学,也不知道上课情况怎么样,陈辉明也不敢一口应下来,但对他来说肯定是好事,哪怕每个月有三五块钱也行。 因此说:“等看看课程表吧。” 这么话赶话全说的是要开学的事。 只方海一个人没书念,讪讪不说话,专心照顾几个孩子。 报道 报道 赵秀云心心念念的大学生活在一个阴天开始。 孩子比妈妈开学得早, 苗苗虽然是转学,但又和白若云、福子一个班, 没有什么好让人担心的, 就是还得接送几天。 报道之前,夫妻俩先把小女儿送到校门口,才去震旦大学。 二月的最后几天, 还有一些凉意, 风一吹,行人就加快脚步。赵秀云居然还觉得挺惬意的, 刻意慢悠悠地走。 方海背着挎包, 说:“你怎么不着急啊?” 别人都是收到录取通知书, 恨不得去学校转百八十圈, 她是收到之后还刻意绕路走, 好像得选个良辰吉日才能去似的。 赵秀云也不知道, 耸耸肩说:“大概是快慢学校也不会长腿跑。” 没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天问三遍邮递员来了吗? 方海好笑道:“行,慢慢走吧。” 他今天是特意请假, 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慢慢走。 再慢, 也有走完的的时候。 报道时间有三天, 今天是第二天, 人还是多得不得了。 新生们要在各自所在的系办公室报道, 赵秀云一路问找到新闻系,是在西南角的小红楼二楼, 不断有人上上下下, 大包小包的都是外地来的, 轻装从简估计都是本地人。 这一届学生年纪差异大,小的十来岁, 大的三十岁,乍站在一起好像划出两个世界,却又诡异地汇集在一起。 赵秀云排着队觉得新鲜,说:“以后要跟小孩子们做同学了,我要是结婚再早一点,就可以把他们生出来。” 这句不知怎么听着好笑,方海乐起来,说:“还真有父子一起来上学的,一个战友他弟弟家就是。” 赵秀云说:“我只知道有叔侄一起的。” 夫妻俩说着话往前挪,今天就是办入学手续,不用交学费,只要盖两个章就行,一个是盖在录取通知书上,一个是学生证上,上面要贴一张自带的证件照。 赵秀云把两样东西收回来放好,她本来以为通知书要上交,心里还有点可惜,这会高兴得很,决定回去给它加个塑封,不管怎么说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留给子孙后代看也行。 盖完章,住宿的学生就可以去宿舍,走读的学生明天晚上来参加迎新会就行。 学校很欢迎走读的学生,各校都很缺宿舍,有的学校甚至会因为学生是否接受走读而决定要不要录取。 夫妻俩也不急着回家,两个人在校园里闲逛,经过宿舍楼的时候赵秀云探头看,说:”比禾儿她原来住的还差一点。“ 毕竟校舍都建于世纪初,已经有一定年头。 方海考不上,觉得学校里的一切都好,连花草都比别处鲜艳,四处打量问:“后天开始上课吗?” “对,说新闻系明晚在文科楼二楼的教室集合,咱们找找文科楼在哪吧。” 前后绕,把学校的每一块砖都踩过,两个人才心满意足去接孩子。 他们到校门口的时候求老太也到了,还没下课,就站在边上瞎聊。 求老太最近看着还硬朗不少,问:“学校怎么样?” 赵秀云也是考上大学才知道,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上过教会大学,是差点出国留学的人物。 她说:“挺好的。” 样样都好,连厕所都感觉是香的。 两个人说着话,放学铃响,几个孩子看到大人都围上来。 赵秀云看女儿小脸红红,摸她的背说:“怎么流这么多汗?” 苗苗还没来得及答,白若云已经说:“上体育课了。” 体育课,也是孩子最不喜欢的,在公社的时候老师不大会勉强,都是让学生们自己。二小的活动多,跳操、踢球、跳绳,什么都有。 苗苗在学校一向乖巧,老师说东不往西,因为可能会挨打。 老师打孩子这会是很正常的事,家长还会让打得更重些。 苗苗每次看小棍子挥舞就害怕,在学校从不闯祸,当然,没有孩子是不害怕的,只是有的这次打完下次再犯,她是从不敢犯,规矩得很。 有时候赵秀云还盼着她能不规矩点,掏手帕给她擦擦,没说什么,各自回家。 才到巷子口,苗苗的脚步快起来。 二小不让孩子带狗上学,这是肯定的,苗苗可以重新和白若云一起玩的喜悦被冲淡,每天出门的时候都要试探性问:“妈妈,我可以带小黄去吗?” 又每天都被拒绝,可怜巴巴得很,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要趴在小黄的狗窝边看。 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生离死别。 赵秀云无奈洗手做饭。 方海把刚买回来的二手桌子敲敲打打收拾出来,院子里听不见说话声,不过消停没一会,禾儿就冲进来。 有她一个,院子里就够叽叽喳喳的了。 赵秀云打开窗听着,时不时应两句,过会拍拍手说:“吃饭了。” 吃着午饭,禾儿对妈妈去读书这件事尤为好奇,因为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小孩子才要读书,大学又是件特别遥远的事。 赵秀云对孩子总是有耐心,一一解答,又说:“再过三年,你就可以上大学了。” 禾儿说:“没那么快,大家都说以后高中、初中都要读三年。” 小孩子都有自己的渠道,连晚上小麦姐弟来家里吃饭都这么说,本来他们是不想来的,怕添麻烦,不过今天是高明的生日,属于特殊。 高明还是住宿,下课的时候跟着禾儿回家。 赵秀云既做饭,也到外头买了不少,满满当当摆一桌,连求老太他们都请了,也算个乔迁宴。 她乍闻这个消息有点吃惊,算一算说:“那也还好,禾儿上大学的时候才十六。” 小麦却是有点哭丧着脸,她今年九月份就该上高中,本来再熬两年就要到头,这要是再多读两年,又得攒学费,加上她年纪又不小,高中毕业就得十九岁。 十九岁,在乡下都快是老姑娘了。 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膀说:“这有什么,我今年都三十了。” 虽然不是一种情况,但小麦还是觉得安慰,捏拳头说:“我一定会读完的。” 又不想打扰大家的兴致,转而说起别的来。 新朋友 新朋友 大学生活比赵秀云想象的忙碌, 课实在是太多了,缺失的那些日子大家好像想补回来, 每间宿舍的人都挑灯学习。 她每天早出晚归, 中午都没时间回家。 苗苗中午的时候跟着求老太回家吃饭,禾儿在学校吃,只有晚上是一家三口团聚的时间, 毕竟孩子爸爸自己在家属院。 每当吃晚饭, 禾儿的嘴从来没停过,今天是叽叽喳喳说:“王兵的新鞋才刚穿两天, 就被抢走了, 他追着跑好久, 人家骑自行车, 根本追不上……” 孩子说过的话, 赵秀云多半都记得, 说:“奇怪,怎么最近抢鞋的人那么多?” 前几年是军帽,也就那么两个, 今年都穿起白力士鞋, 哪个学生脚上有一双, 十有八九被盯上。 为这, 赵秀云没敢让孩子赶时髦, 多危险啊,回头给蹶地上。 禾儿哪里知道, 想想说:“我们班主任说‘最近小遛子很多, 大家上下学要搭伴走, 晚上不要到处跑’。” 无业游民、闲散人员,尤其是满大街晃悠的混混们, 都叫小遛子。 本市治安一向不错,小偷小摸被抓到都会扭送去劳改,不说夜不闭户,但往前好几年都没什么大事,可她最近已经听说两起抢劫案,因此拧眉道:“那就听老师的,要是人家抢你你可不要追,多危险啊。” 禾儿有时候挺泼辣的,但大体上还是个小姑娘,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我才不敢。” 那些人,一看就凶得狠。 赵秀云这才放心,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摸摸小女儿的头说:“今天怎么不高兴了?” 苗苗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有点一个样,别人看不出,赵秀云不可能看不出。 小丫头有点犹豫,还是皱巴巴地说:“我不是若云最好的朋友了。” 小孩子的友谊,有时候脆弱,有时候坚固。 两个人只是一个学期没有做同学,白若云已经和福子变得更亲近。 苗苗转到市里两个月,刚开始还觉得兴奋,现在已经隐隐不乐意。 她就这么一个能称得上好朋友的孩子,赵秀云也很是着急,但这种事又不是能努力的,只能无奈说:“你们班里还有很多小朋友,要不要试试跟他们一起玩?” 这话,赵秀云说过好几次,苗苗都有自己的坚持,但今天大概是太生气,带着“你跟别人好,我也要跟别人好”的赌气说:“好。” 简直是天降甘霖,连禾儿都兴奋起来,跟妹妹传授怎么交朋友。 苗苗从小到大其实都是很受欢迎的小孩子,她长得好,是一看就让人想呵护的好,同学里有的是人想跟她做朋友,只是她一直不愿意而已。 现在愿意迈出这一步,也很容易。 她第二天上体育课的时候观察了一下,白若云和福子在跳皮筋,没有叫她。 其实往常叫她她也不跳,但今天就是不高兴了,走到旁边的树下,问:“王雪,你想看蚂蚁吗?” 王雪可以说是第二小学二年级二班最特殊的孩子,她的脖子上有一个特别大的红色胎记,在孩子的世界里,特殊意味着被排挤。 她的排挤和苗苗对外的抗拒截然相反,每每集体活动的时候都只能缩在角落里。 苗苗并不想和那些有很多朋友的人做朋友,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放弃,又问一遍说:“王雪,你想看蚂蚁吗?” 王雪只觉得转学生奇怪得很,虽然她自己就已经是奇怪的人,但两个人凑在一起,只会惹来更多非议。 别看她才九岁,得到的恶意已经使她过分敏锐。 但她不能猛烈地用自己的意志去对抗别人,只会招来更多嘲笑。 因此只是文静地摇摇头说:“我不要。” 那就不要吧,全班都有朋友,苗苗也不稀罕,她往地上一蹲,随手捡起小木棍,把蚂蚁们搅得四处乱跑,自己嘎嘎笑。 王雪只觉得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她不知道班里的同学都在传她是傻子了吗? 如果不是单元考的时候她考一百分,现在就是傻子了。 苗苗浑然不在意,蹲到老师吹口哨,站起来拍拍屁股,挪去集合。 白若云和福子一边擦汗,一边跟她说话。 三个人凑在一起,她好像是中心。 明明有人一起玩,为什么要看蚂蚁呢? 王雪对天发誓,要是也有人跟她一起玩,叫她去看大老虎都可以。 可惜没有,她连上下学都得孤零零地走,她的胎记明明不会传染,大家也都怕沾上病一样,躲得远远的。 苗苗她们也放学一起回家,走到拐角处,才会分开。 分成一个人和两个人。 苗苗是那个一,她生平知道什么叫沮丧,踢一下路边的石头,才往家里走。 走几步有一个大大的石牌坊,她下午企图交好的同学王雪就蹲在牌坊后面,缩成一团。 在这儿玩捉迷藏,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好笨啊。 苗苗心里感叹一句,又要接着走,一个小男孩炮弹一样冲出来,掠过她。 看,肯定是被……抓到了。 苗苗慢腾腾连心里话都要补齐,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那样。 小男孩冲王雪嚷“小妖怪,会吃人,吃一口,扔三口,送你去填黄浦江”。 一点也不押韵。 押韵这个词,还是苗苗刚学的,她觉得眼下好像是需要自己见义勇为的时候,又不知道该怎么勇起来,踌躇不定地挪着脚。 就这点空当,小男孩又跑不见了。 王雪已经被骂习惯,沉默地要走开。 按照家里的教育,苗苗刚刚没能帮助人,已经很不安,只能亡羊补牢说:“你不要哭了。” 王雪因为胎记,平常都低头走路,头发留长,乍一看是像在哭。 她大概也觉得苗苗很像好欺负的样子,难得凶巴巴起来,说:“我才没有哭!” 还真没有,苗苗觉得是自己的话,应该能从这一路哭到家,再哭到妈妈放学回来,发自肺腑说:“你好厉害。” 对她来说,这几句话已经太多,感觉还有点累得慌,眨巴眼半天又没有回应,干巴巴说:“我要回家了,再见。” 哪怕再不想说话,基本的礼貌还是要的,不然妈妈会打。 没有人会跟王雪说“再见”,大家可能更希望她永远不要出现。 她也是个好孩子,一下子有些自责,想想说:“你要看蚂蚁吗?” 蚂蚁,下午已经看过了。 苗苗也是有安排的孩子,说:“要回家遛狗。” 小黄每天都被关在家里,已经很可怜,要是她再回家晚,就要被关坏了。 王雪家其实也在泰康里,和苗苗家一个头一个尾,她鼓起勇气问:“我能去你家看小狗吗?” 看,小黄不会少块肉,但摸,是绝对不行的。 苗苗郑重强调道:“我的狗,不能摸。” 王雪也没想摸,两个人遂友好一起蹲着看。 禾儿是放学就急着往家赶,生怕妹妹自己待着不行,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有生人,吓一大跳。 她就是天天带不同的同学回家都不让人震惊,换一个人就不一样。 禾儿为妹妹新交的朋友操碎心,那叫一个殷勤待客,连麦乳精都拿出来。 赵秀云放学回家更是热情,说什么也想留她吃饭。 王雪看到人就不自觉低头,总想把脖子给藏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有昂首挺胸的勇气,但还记得分寸,微微摇头说:“妈妈在家等我。” 也是,贸贸然别人家长会担心的。 赵秀云掩不住的高兴,把孩子送回家,一看她就住巷子尾,说:“小雪,你上学要是愿意的话,顺路从我家过的时候喊一下苗苗,行吗?” 不然孩子总是一个人走一茬路,再站在拐角的地方等小伙伴,有时候时间掐得不一定准。 王雪没有跟人一起上过学,不知道要不要答应的时候,她家的门开了。 她妈显然以为她又是被谁欺负得躲起来,紧张地看来看去。 赵秀云其实也没怎么弄清楚,但跟人打交道她是一流,说:“小雪妈妈吧,我是她同学方青苗的妈妈,就住23号。苗苗是刚转学过来的,没什么朋友,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拜托小雪上学的时候喊她一下?” 王雪妈妈为女儿也是操碎心,她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造过什么孽,怎么让孩子生来就要受苦,这会抓住什么稻草算什么,赶紧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这下是没什么好犹豫的,王雪点点头,跟新认识的赵阿姨说“再见”。 其实这孩子长得挺好的,就是…… 可惜了,赵秀云笑笑也说“再见”,转过身的时候脚步都很轻快。 王雪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第二天就在妈妈的带领下来叫门。 苗苗才吃早饭到一半,举着勺子不知道要不要放下。 赵秀云也吃惊,赶快把客人迎进来,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们吃饭慢,小雪等等苗苗可以吗?” 王雪妈妈最着急,说:“不要紧不要紧,慢慢吃就行。” 孩子交个朋友不容易,这点小事算什么。 赵秀云昨晚跟孩子旁敲侧击,算知道点事情,也不再客气,只是催孩子快一点。 两个女人有心交好,顺便就坐下来聊一聊,一直到目送两个孩子肩并肩去上学,对视一眼,居然有种心意相通。 旧朋友 旧朋友 苗苗有新朋友这件事, 连方海都高度关注,他放假进城就发现这一转变, 惊讶之余又有些可惜, 说:“我都不知道。” 他想参与孩子的每件事,不然一下子就长大不需要人陪了。 像禾儿,以前会为爸爸去接她高兴, 现在却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正是吃早饭的点, 方海难免失落,吃过饭送小女儿去学校, 又送媳妇, 回家的路上难得一个人瞎晃悠。 他仔细想想, 这种时候其实没有, 每回都是一大家子人, 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很少。 其实有孩子的人家, 做父母的又有多少自由,连去巷子口买酱油,都要交代一声, 久不回来, 孩子就扒拉着门等。 这么一想, 他也放慢脚步看。 大街上挺热闹的, 尤其是今年, 人比往年多,虽然还没有政策, 但有门路的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返家, 街道也不像以前, 抓到一个滞留人员就扭送回去,买议价粮的窗口陡然大排长龙, 没有户口始终是个大问题。 方海最近也在为两个外甥想办法,不过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但是妹夫陈辉明倾向于等他毕业,工作落实后孩子的户口可以随迁到单位。 这样可以少欠一个大人情。 人多工作少,摆小摊的人也多起来,买的都是些自己家做的东西。 纠察队的人还是管的,不过他们来小贩就跑,都顾不上客人。 方海本来是拿起一个鞋垫子想比划一下大小,腰才半弯,人家已经把放鞋垫的布卷起来,扛着跑了。 人跑远,纠察队才到。 以前是军管一切,纠察队、民兵连、派出所、各单位保卫科都是落在部队下面的,这几年渐渐分开,尤其是市里的公安、派出所重新整合,属于组织上大调整。 这些,本来方海都是不知道的,他最近也是报纸看得多,看到什么就忍不住分析。 像现在,他心里“啧啧”两声,就这些人,落在部队名下都嫌磕碜,七八个追一个,愣是没追上。 还好意思骂说:“娘的,怎么跑这么快。” 执行任务,要是都像这样,方海早八百年回家养猪。 他之所以还站着,是因为鞋垫还没付钱,有些不知所措。 纠察队的人当然也注意到他,说:“你,手上的东西要清缴。” 对于这种私人买卖行为,只要当场被逮住,卖家是没收加罚款,买家是没收。这是早几年的规矩,方海还是懂的,虽然不大喜欢这个语气,到底没说什么交出去。 交出去又觉得不安,要是家里容易,谁敢冒险出来做这种事。 他反正今儿没事做,一家三个都去上学,索性又等一会。 纠察队的人走没多久,卖鞋垫的小贩又回来了,还认得他,说:“你咋不跑啊你,被收了吧?” 好好的一个鞋垫,钱还没收到,这下没了。 小贩自认倒霉。 方海蹲下来看,说:“刚刚那个多少钱?” 今儿是碰见有钱人啦,小贩高兴得不行,有钱人爱发善心嘛。他哪里知道,眼前人兜里就一块钱,问的时候都害怕付不起。 要说赵秀云平常对方海真的不抠,每个月工资都是他自己去领,想给自己留多少留多少。 但他对自己挺抠门,兜里最多揣一块钱,还怕人家跟他借。 好战友,人家有时候借个一块两块的,大老爷们抹不开脸去要,为这夫妻俩还闹过架,主要是媳妇指着他骂,后来他脸皮厚一点,不管谁来都口袋一摊,说:“家里管得紧,没钱啊。” 他这么说,家属院里人人都知道赵副师是“妻管严”,还有人给赵秀云上课的,让她多给男人点钱。 是方海自己不要,碰上这种时候就心虚,心想出门的时候怎么没把那张大团结带上,后悔得不行。 不过面上看出来,幸好人家就收他八毛钱。 找回两毛钱,转身又买麦芽糖,从大块糖上面凿下来的小块,自己丢一块进嘴里,真是甜啊。 然后捏着油纸包回家。 到家就干活,什么扫地拖地,等孩子回来再带她们去吃饭。 苗苗放学早,先到家。 她在门口跟王雪说“再见”,方海摸摸女儿的脑门,说:“怎么都是汗?” 这才五月的天气,热成这样吗。 苗苗没带手帕出门,满屋子找,说:“跳皮筋啦。” 新鲜,方海又问:“跟谁跳的啊?” “王雪、若云、福子。” 这就四个人了。 苗苗有时候跳皮筋,是为原来的两个朋友凑数,毕竟两个撑绳子一个跳,这游戏要三个人才能玩起来,她常常是不跳的,最多撑绳子。 这都够数,怎么还有她的份。 方海觉得更加奇怪,追问道:“今天怎么想跳啦?” 苗苗一点都不想跳,但她是个心肠很软的小孩,她内心觉得王雪有点可怜,因为她一直很想跳皮筋,但是没人跟她玩。既然是这样,人家希望她能跳,她就很难拒绝。 毕竟若云她们好像也不大喜欢王雪,没有苗苗带着根本不带她玩。 这么长的一段话,苗苗在心里说完了,只回答爸爸一句说:“王雪想跳。” 方海自动理解为是新任好朋友想跳她就跳,把这段友谊上升到新高度。 禾儿中午本来都在学校吃饭,省得来回跑费功夫,不过爸爸带着吃好吃的就另当别论,还死拽着高明回家。 高明年纪渐大,越来越不爱给对他好的人添麻烦,有点谨小慎微。 方海心里也知道,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再亲近也隔一层,说:“行,都回来就吃饭去吧。” 要是他做饭,别说孩子,自己都不大愿意吃。 下馆子的话当然全吃肉,高明最近在长个子,吃一碗饭就不动。 禾儿有点闹脾气,说:“再吃一碗。” 一碗饭要粮票又要钱,高明有点不愿意,说:“我吃饱了。” 其实他俩往常最要好,从不拌嘴,据方海观察,是因为高明很少反驳禾儿的话,当然就吵不起来。现在也不到该吵架的地步,但禾儿还是发大脾气,说:“那就饿死你。” 说完自己吃饭,吃完急着去上课,跟爸爸说一声就走,高明只能在后面追。 方海都没看懂,孩子的事他常常是看不懂的,晚上跟媳妇说:“怎么回事,吵架了啊?” 赵秀云也忙,掐指算说:“不知道啊,我很久没见高明,小一个月没来过吧。” 为什么没来她也知道,还是怕添麻烦,像小麦他们也是不太来的,只有王月婷常来吃饭,她来得最理直气壮,她妈、她哥常送东西过来。 小孩子的事,赵秀云多半是不大管的,尤其禾儿现在越来越有主意。她去问,人家也不说,秘密愈发多。 长大是这样的,赵秀云说:“应该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她话是这样说,过后有天中午下课早,特意拐到十三中想去带孩子吃饭。 别看是中学生,早上四节课,中午得十二点才放学,比大学生不遑多让。 赵秀云到的时候还不到点,在铁门处张望,门卫跟她瞎唠嗑,两人顺势聊起来。 再没人比整日坐校门口的人更知道这一亩三分地的事,门卫知道她家是姑娘,说:“你最近还是看着点,往前拐角那有伙小流氓,天天吹口哨。” 赵秀云对这种事历来忌讳,说:“不怕被派出所带走啊。” 流氓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门卫见怪不怪,说:“回城人多,哪里管得上,不瞒你说,以前三年五年不见大案子,是连小偷小摸都少。就现在啊,一个月能有仨,你去派出所看看,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口花花。” 各单位保卫科的人,其实都隶属于公安部门,一个系统里的,说话最准。 赵秀云其实也觉得现在街上无业的年轻人比以前多,但她多是在学校,氛围和外面又不一样,一大片的好学、积极、向上,好像把她那些歪来拐去的小心思都洗涤没了。 现在又捡起来,笑着说:“谢谢大爷,我会注意的。” 也是赶上,她正好多打听几句,放学铃响才进去找孩子。 禾儿念初一二班,隔壁就是一班,一面墙是共用的,老师都在拖课,孩子紧紧盯着黑板看。 赵秀云跟着听一会,觉得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讲得不错。 尤其是英语,是位四十几岁的老教师,今年刚从干校回来,人很有上课的热情。 这是一门新学科,七七年高考还不考,七八年要考。 赵秀云会俄语,英语也是才刚开始学,最近每天和孩子一起背单词,她在语言学习上自有天赋,人家想也想不明白的语法到她这一点就透,同学们都说她该报外语学院。 热情的英语老师刚说下课,学生就跑个精光。 禾儿走出来看到妈妈,心里还是高兴的。 赵秀云摸摸女儿的头,说:“再等等高明吧。” 王月婷中午是一定要回家吃饭的,不然她哥哥会找。 谁知禾儿脸拉下来,说:“不等他,他才不跟我吃饭。” 看来这次是吵得不轻,赵秀云在心里悄悄摇头。 长大 长大 禾儿和高明这次闹别扭, 其实问题就出在吃饭上。 以前两个人都住宿,是三顿饭一起吃, 现在禾儿走读, 只有午饭在学校吃。 高明改成早晚两顿饭跟舍友一起吃,接触得多就亲近,赵秀云其实也一直觉得他该跟同龄的男孩子多玩, 知道以后还觉得挺好的。 但她没养过男孩子, 不知道高明的舍友都是些十三四岁的,这个年纪, 对女孩子有一种朦胧感, 反过来, 女孩子对男孩子也是。 老师排座位都不像小学一样男女一块坐。 像高明这样天天跟小姑娘凑一块的几乎没有, 舍友们纷纷调侃他是禾儿的“童养夫”。 上学期也有人说, 不过他在宿舍少, 没怎么听过。 有的话,听得多总会变奇怪,更何况是那些屡屡扫过他们身上的眼神。 高明在人堆里不显眼, 也不喜欢别人过多的关注, 总觉得别扭。 有两次禾儿叫他吃饭, 他都不太想去, 最后虽然是去, 也有些不情不愿的样子。 简直是岂有此理,大家是好朋友, 你居然这样。 禾儿最近从妹妹身上学到, 好朋友也会变得不好的, 她看高明跟男同学勾肩搭背就特别不高兴,跟王月婷说过好几次。 王月婷也同仇敌忾, 两个小姑娘故意凑一块说话,三人小团分成两边。 背后的缘由,赵秀云其实也不大明白,只是听禾儿愤怒地说:“我刚刚第二节去问他,他说要跟同学一起吃。” 一种饺子最少要点二两,那她一个人怎么又吃虾仁的,又吃大白菜的。她也不是没试过叫别人一起,可惜她要好的同学都比较囊中羞涩,舍不得花这个钱。 反正现在有妈妈,禾儿已经不稀罕了,说:“妈妈我们走,我们也不跟他吃。” 这到底要不要管呢? 赵秀云以前希望孩子们永远要好,是她为人母的一点贪心,希望少时的情谊可以到老,现在有些犹豫起来,还是说:“我们再问问他,好吗?” 一班上的数学课,老师又拖课十来分钟,高明把书都扔进抽屉,他同桌捅他一下,说:“你丈母娘带你媳妇来接你了。” 高明一愣,出去说:“赵阿姨。” 赵秀云觉得一阵没见,他又长高点,手比划一下说:“我中午有空,带你们吃个饭吧。” 高明倒是很少拒绝关心,他大部分时候还是和以前一样,说什么听什么,只是这回一不小心又对上同桌古怪的笑容,想想说:“谢谢赵阿姨,但我跟同学说好要一起吃。” 赵秀云本来还想再说一句,禾儿已经气鼓鼓地拽着妈妈走,差点给拽个趔趄。 她手在墙上撑一下,说:“慢点慢点,要摔倒了。” 禾儿这才放慢脚步,回头看人没有跟上来,有些惆怅问:“为什么男孩子长大就不能跟女孩子玩?” 他们也玩得很好啊,就因为性别不同吗?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打小也没玩得好的男孩子,决定等孩子爸爸下回放假问问,现在说:“可能是你哪里惹他不高兴了,要不要再想想?” 不然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原因。 禾儿有时候脾气大,对着自己人更大,自我反省一下说:“上次他数学考八十分,我问他是不是傻子。” 上次的考卷赵秀云看过,只有最后一题比较难,禾儿考了九十七。 她说:“做错是正常的,怎么能这么说话。” 高明的成绩就是不稳定,这次考一百,下次考八十,赵秀云就盼着他大考能稳定发挥。 禾儿仍然不高兴,说:“那个题目老师讲过好几次,他应该要记得的才对。 这要是她,妈妈也会骂人的,就是不骂高明,哼。 小姑娘鼓着一张脸,赵秀云忍不住戳一下,说:“行了,不是想吃饺子吗?走吧。” 吃饭还是在校门口的小馆饭,禾儿给自己点虾仁饺子,给妈妈点鸡蛋馅,还是没能吃上白菜的,戳着饺子皮想起高明的好来。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吃白菜,只是每次来都要点。 因为两样她都喜欢。 禾儿不由得自责,觉得上次不该这么说话,可她也是着急。 小姑娘越想越难过,说:“妈妈,我应该去跟高明道歉是吗?” 别看她现在有点大孩子的样子,有点什么事还是往妈妈怀里钻。 赵秀云想想说:“嗯,去吧。” 虽然她敏锐觉得不是因为这件事,但总归是件错处。 之后的事她就撂开不管,赶快骑上自行车去上自己的课,只在晚上问一句。 禾儿神情有些古怪说:“高明说他没有生气,但是以后都不跟我一起吃饭了。他是不是在记恨我啊?” 不然为什么不生气,又不一起吃饭? 这才多大点事,说到记恨。 赵秀云觉得不可能,说:“他长大了,就爱跟小男孩玩吧。” 禾儿现在可烦长大这件事,只觉得上初中没有在家属院的时候好,说:“哼,我也长大了,我也爱跟女生玩。” 十一岁的孩子,赵秀云看着觉得她是大不少,好笑道:“你不是跟王月婷最好吗?” 俩姑娘爱拌嘴,好又是天下第一好,中间差着那么多班级,上下课都要跨过去,一起上厕所。 赵秀云只觉得不好,到底有新同学,可看起来孩子跟同学们处得还行,一时摸不着头脑。 禾儿却振振有词,说:“对啊,最好的女朋友。” 就是平常都把“女”字藏起来,不然王月婷要计较的。 爱是什么是什么吧,赵秀云催促道:”洗手吃饭。“ 方海不在家,母女三个的晚饭简单,胃口都不大,一荤一素配饭就行。 孩子有时候也很想念爸爸,说:“爸爸什么时候放假啊?“ 赵秀云也不知道,说:“得看什么时候能调出假。” 禾儿对读初中的不满又增加一项,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赵秀云差点没被呛死,咳嗽半天才说:“谁教你的啊?” 她可从没在家说过这个。 禾儿不以为道:“大家都这么说。” 又说:“王佩在看人家处对象的书,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叫处对象的书,哪还有教这个的,往前几年够吃一壶的。 赵秀云心头一紧,说:“什么书?” 这对老师是秘密,对孩子可不是,禾儿不觉得妈妈会告密,说:“叫什么张爱玲,手抄本。” 学生们最爱的就是手抄本,往往是到手上看得废寝忘食,尤其是这些“不正经”的书。 赵秀云现在自己也是学生,知道大家背地里没少流传这些,可初中生看,未免太早。 她说:“你可不能看啊。” 禾儿咀嚼的动作停止,诚实说:“我看过几页,不过没看懂。” 字是都认得,不过人家看得眼泪哗哗,她没看出什么来,觉得还不如妈妈买的《风雪山神庙》的小人书有意思。 看样子是还没开窍? 赵秀云没敢讲,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就是看这些,对感情有一种憧憬和向往,不过书后来忍痛都烧掉了。 难怪人家说小孩子好带,大了才是麻烦。 赵秀云现在已经觉得很麻烦,又要说什么,禾儿已经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问:“妈妈,咱们能去看戏吗?” 整日里大街小巷,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她已经手舞足蹈起来,说:“大戏院要演《海瑞上疏》,以前都没有看过的。” 赵秀云也常带孩子去看电影、看戏,不过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出,现在听个新鲜的名字,说:”行啊,我买票。“ 她想得当然,以为这票跟以前差不多。 谁知道《海瑞上疏》停了十几年,这回还是名家演出,门票千金难求,大戏院门口天天大排长龙。 赵秀云连着两天去都扑空,都想咬咬牙跟二道贩子们买了。 禾儿见天问妈妈买到票了吗,每天得到答案都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没事,我们不看也行。” 赵秀云根本不行,反而较上劲,寻思我五点去买不着,大半夜去我还买不着吗,当年她就是这么排猪肉的,谁拦着都不好使。 她想干就干,这天两点就起床,带着单词本和小板凳,就要出门。 方海在院子外,正寻思要不要翻墙,乍看二楼灯亮,想着要不喊一声,还没等他想好,院门已经打开。 嗯?还没喊就知道吗,啥时候夫妻间有心意相通到这步。 简直是给赵秀云吓一跳,任谁大半夜看院门口站个人,都能叫出来。 方海没防住,也是压根没想,被手电筒砸一下,哎呦叫唤出声。 赵秀云听出声来,说:“不是,你干嘛呀你。” 方海是刚带人野外训练回来,正好车从市区过,就想着干脆下车,不然他明天放假,还得从家属院跑一趟,没料到自己这次演习大获全胜、分毫不伤,到自家门口反而“光荣”了,有苦说不出,只问:“你又干嘛去?” 赵秀云还想着天太黑不大敢出门,也顾不上问,拽上他就走,说:“你来得巧啊。” 择日不如撞日,她今天买不到票都说不过去。 上课 上课 大戏院门口那叫一个热闹, 开着大灯,买票的队伍都排到街口, 不知道以为发大白菜呢。 方海有些不解问:“不就是一出戏吗?” 啥时候看不能看。 赵秀云忘了给他拿板凳, 自己坐下说:“十几年没得看,说不定过今天没明天。” 她说完又问道:“这次放假几天?” “五天。” 出去一趟,回来就会给多放几天, 是惯例。赵秀云掐指算, 说:“那要是今天能买到票,你赶得上看。” 也不可能天天这么熬, 这次要是买不到, 她就去找二道贩子买, 一张票得好几块钱。 方海给她打手电筒, 说:“又背单词呢?” 赵秀云说话背书两不误, 说:“对啊, 最近大家都背得很疯。” 别看现在两点,再过两个小时,震旦工学楼后头的小林子全是背单词的学生。 大家好像都不用睡觉, 眼看就要放暑假, 就她打听的来看, 好多人想留在学校学习。 赵秀云平常上课、测验分数都挺好的, 但排名关系着毕业分配, 最近也是铆足劲。 全国各地都很缺人,原则上来说是服从安排, 但她拖家带口的, 能不动肯定是最好的。 她以前以为学新闻就是会写稿子就行, 上起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难得很。 各科老师要求也高, 恨不得从早到晚把毕生所学传授给学生。 赵秀云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能把自己和孩子都安排好就不错了。 方海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不过也没有很好的方法。 他才升职,想调动不是这一两年能办成的事,起码得把位子坐稳才行。 夫妻俩说着话,后头的队伍越来越长,要等到早上六点才开票。 方海反正也是闲着,凑过去看单词。他现在能把中文看明白就不错了,更何况是英文,看着看着有种当年才识字时的感觉。 两个字,头晕。 他索性不看,半靠在戏院外的柱子上闭目养神。赵秀云想把凳子给他坐,他也不肯。 方海自己站着,还老关心她坐得舒服吗? 老夫老妻了,赵秀云还能不知道他,无奈道:“你这回出去,有什么能说的要跟我说吗?” 不涉机密,还是有一些的,方海尽量讲得精彩,措辞不够,表情生动。 其实都是小事,有意思的部分也不能讲,赵秀云还是听得认真,过后说:“不合格的新闻。” 不合格就不合格,方海就是想跟她说会话,到底在外面,不好太亲密,对上眼都高兴。 不知道的以为刚处上对象。 赵秀云有时候觉得,是随军以后他们才像两口子,像一家人。 这样算起来的话,四年的功夫,也称得上个“刚”,毕竟人生还有好几年,可不是才开头嘛。 买票也是刚开头。 六点开售还是戏院最近才提早的,不然人把路都堵死,大家怨声载道。 一个人能买三张票,来得太早,赵秀云一点不紧张地往前挪。 后来的人就悬了,不知道该不该接着排。 不知道是谁递上来话,说:“同志,能不能帮忙数一下前面有几个人啊?” 方海长得高,眼睛亮,数完说:“我们应该是三十六个。” 话传到后面,一个一个报数,队伍尾巴的人各自散开。 赵秀云买六张,毕竟都排了,总得买够数。 她拿到票,往男人手里一放,说:“我买早饭去,你等我啊。” 出门一般有重要东西,她都不自己拿着,因为方海警惕性好,偷他的东西绝无可能。 方海没能跟上,看着自家的板凳,眼睛无聊地四处转,一时兴起,他数着还在排队的人头,觉得最后那几个人估计买不上,他们大概也是想赌一把。谁知道票卖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最后有二十几个人没能买上。 不应该啊,他数得真真的,又是一个人只能买三张,按理不该出错的才对。 赵秀云提着早饭回来,就看他在嘀嘀咕咕,问:“怎么了?” 方海说完,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说:“说是八百张,拿出来卖的不会有这么多。” 职工给亲戚朋友留票,领导送人情,能卖的最多七百张。 方海也是一时没想到,说:“也是,回去吧。” 再不回去,孩子就要起床了。 他们回得晚,禾儿已经起床,楼上楼下看不到妈妈,觉得奇怪,试图开院门,发现从外面锁上的,索性搬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听见动静警惕地站起来。 赵秀云推开门,说:“妹妹起没有?” 禾儿看是妈妈,放下心来,说:“还没有。” 然后才看到爸爸,喊:“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方海心想,孩子再大,也是想爹的,说:“在你睡觉的时候。” 又显摆说:“还买到了票。” 禾儿这几天抓心挠肝地就想看,实在是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讨论,比看到爸爸还高兴。 赵秀云不管他们父女,说:“叫妹妹起来,早上吃油条。” 苗苗爱赖床,被姐姐拽起来还打哈欠。 赵秀云把牛奶热好端出来,一家四口吃早饭。 禾儿已经知道家里有六张票,试探性问:“妈妈,能给高明一张吗?” 她怕已经定好要给谁了。 一个人能买三张,赵秀云是想着排都排了,买够数比较不亏,还没想好多的两张要给谁,听她这么说问:“只给高明,不给王月婷吗?” 一碗水端不平,当心又吵嘴。 禾儿被妈妈这么一问,犹犹豫豫,最后说:“高明喜欢看戏。” 她还是觉得高明不想跟她吃饭是因为在生气,不断思考后,居然找出好多自己做错过的事情,内疚得不得了,只觉得以前都没有反思过,最近对高明的态度特别好。 搞得高明还有点忐忑,战战兢兢问她是不是又要闯祸。 要不是自己在理亏,禾儿一准会骂他,但她没有,还得跟妈妈要一张票送给他。 孩子喜欢看,那就一张给他吧,赵秀云无所谓,又问小的说:“还有一张,你有想送给谁吗?” 苗苗心里抉择一下,说:“没有。” 她想不出送给谁比较好。 妹妹不要,禾儿胆子又大起来,问:“那能给月婷姐姐吗?” 苗苗挺好说话的,点点头答应。 禾儿很是松一口气,脸上全是雀跃说:“我今天的糖也给你。” 小姐俩交易得好好的,赵秀云视若无睹,看手表说:“早上有个晨读活动,我快迟到了。” 说完着急忙慌拿上书包出门。 禾儿觉得妈妈的活动特别多,一样是读书,他们就只要上课下课,妈妈是今天有诗朗诵,明天有会议,偷偷跟爸爸说:“读大学好忙啊。” 大学在方海这里可神圣了,说:“应该的。” 至于应该在哪,他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催孩子说:“快点,快点,你们要迟到了。“ 等都出门上学,方海收拾碗筷,跟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小黄说:“就剩咱俩了啊。” 他话音刚落,一只黄狗大摇大摆走进院子里,熟门熟路往小黄旁边一趴。 得,人家还有狗朋友。 方海把收音机打开,听着声洗碗,洗完里里外外收拾一遍,趁着太阳好,床单、被子晒满院。 干完还有点时间,想着去战友郑大会那儿坐坐,走之前问:“小黄,你朋友是要走还是待家里啊?” 小黄也不会应,不过两条狗都没什么动静,他心安理得锁上门出去。 方海最近每回进城,每回都觉得有点不一样,大概读书看报使人洞察世事,他开始看得出首都一个又一个的会议,对风向的影响。 心里隐约觉得是好变化,又说不大出来。 当然,坏的也有,闲散人员可见的多,晃晃悠悠地全是些年轻人,治安没有往常好,方海就忍不住地担心,毕竟只有媳妇孩子住家里。 也是赶巧,他今天要去见的郑大会就是转业到公安局,他想打听给外甥们上户口的事。 公安局在前几年其实是个闲职,没什么大案,打七七年初就有些不一样,今年更是忙碌。郑大会没来得及跟战友说几句,就被手下人叫来叫去。 人家有正事忙,方海也没多打扰,问到自己想知道的就要走。 郑大会赶快拦住他,说:“老方等会,你帮我给这帮蠢货上上课。” 上的什么课呢? 潜伏、跟踪、抓捕,都是方海的强项。 对公安们来说不是,他们有的是转业的还好,有的根本没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往前几年又没经过事,等有事的时候自然一团乱。 还是平常没抓好。 方海反正闲着没事干,心想家里的都去上课,他在这给人上课也不错,索性坐下来一一指点。 别看他平常嘴皮子不太利索,到自己擅长的事上一套一套的,否则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做副师长,光靠拼命可不行。 他最近转文职工作比较多,毕竟级别到,平常都是出谋划策,统筹全局,还真不像以前那样有那么多给部下训练的时候,这会是越讲越兴奋,终于发现禾儿的好为人师是像谁了。 出门 出门 郑大会这儿说是市公安局, 拢共就那十来个人,还不是个个顶用, 他做这个副局长几年, 最多也就是哪个单位保卫科处理不过来搭把手,闲得很。 今天是真挺赶巧的,什么打架斗殴、小偷小摸、倒买倒卖的案子都有。 反正各系统是一家, 方海也闲来无事, 中午去找媳妇吃过饭又来帮忙。 战友情啊这就是。 郑大会也没把他当外人,那可真是过命的交情, 两个人当年还一起在山里头对上过熊瞎子, 也不看他现在是什么副师长, 哪里用他往哪搬。 方海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在部队那真是非大任务不出, 出一次就是特秘, 公安局就不一样,鸡毛蒜皮的事情多啊。 他听着听着都觉得,这工作适合他媳妇, 天天都有这么多新鲜事可以听。 当然, 也有难一些的, 有的人就爱负隅顽抗, 问, 一个字都不说,死抗到底。 方海当年审特、务都一套一套的, 人家那才叫嘴巴硬, 只消拍桌子吓唬几下, 一溜烟全说出来了。 他在外面其实挺能吓唬人的,刀尖舔过血的人, 板着脸不笑的时候像个狠人,孩子随军以后一度很怕被爸爸打,觉得他这个长相一看就是很会打人的样子。 孰料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只是常常挨妈妈打。 当然,那是小姑娘方海下不去手,有时候被孩子气得也只能忍下来,心想要是儿子,皮糙肉厚,今儿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总之,他并不是什么善茬,哪怕是在家里,赵秀云也常常忽略这件事,其实仔细想就知道,三十四的副师,哪里是谁都行的。 方海在涉及工作的事上都很能干,不过这也不是他的本职,快到晚饭的点,赶紧告辞回家。 郑大会本来该留他吃饭的,也没腾出时间来,只得说:“你这是,贤妻,什么洗手,娘的,那话啥来的?” 文盲,统统是文盲。 方海在家虽然是底层,但在一些战友面前还是很能挺直腰板的,说:“洗手作羹汤。” “呀,娶个大学生就是不得了啊。” “那是,走了啊。” 打市公安局出来,方海拐到平安饭店楼下的小窗口买蝴蝶酥,新鲜出炉,香飘三里,一口下去粉面糖都有。 难得的好东西,他摸摸口袋里五块钱,一咬牙全花出去。 现在他是一百五的工资,吃食堂,一天三顿饭也得吃个五六毛的,他饭量大啊。 有时候还得去供销社自己买点东西,一个人就花二十块钱,再留十块钱,兜里总不能真是空的,一百二给媳妇。 媳妇学校给发伙食费和补助金,按家庭情况评定,她评的是最低等,毕竟家里有一个挣高工资的,每个月加起来有十五块六,娘仨花四五十块不过分吧? 这样一个月大概能攒下□□十块,一年就是一千,四年能把老爷子的钱还上,和欠条上写的一样,不过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日子其实过得挺经不起风浪的。 方海以前哪里想过那么多,他觉得日子能过就行,这种事家里有女人操心,男人都是不掌家的嘛。 现在不一样,眼里看着,心里算着,溜溜哒哒到家,门一开“哟呵”一声,说:“你们这是一公一母啊。” 小黄和它的“朋友”虽然都是狗,那在院子里做这种事也不行啊,待会孩子回来一看,一准要问。 方海赶快拿扫把,把这对狗鸳鸯拆散,说:“分了啊分了啊,小黄你要是下崽子,我们可养不起。” 苗苗这当口进门,以为爸爸要打小狗,有些惊慌道:“小黄快跑!” 怎么这么傻,老师都说“大杖则走”。 方海无奈道:“没打它。” 把手里东西放下,进厨房洗洗手蒸饭。 苗苗放下心来,又悄摸摸跟小黄嘀咕说:“不要调皮,爸爸很辛苦的。” 她对着狗有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方海看了都羡慕,叫道:“苗儿,你今天在学校干嘛了?” 苗苗短促“啊”一声,说:“我们要去公园玩。” 市里有好几个公园,最大的属人民公园,一家四口还去划过船,方海洗着菜,隔着厨房的窗问:“什么时候去?学校组织的吗?” ”我们四个去。” 四个,不用说方海都知道是谁,那就是孩子自己去,他可不敢应。 哪怕是晚上赵秀云回来听说这事都很踌躇,说:“就你们四个啊?” 苗苗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因为姐姐星期天也常跟朋友们出去玩。 其实她现在七岁,家家都放养孩子,别说是去公园,放假玩一天连午饭都不回来吃都是常有的事。 要是禾儿在这个年纪,赵秀云兴许咬咬牙答应,对着小的,她是百八十个不放心,最后问:“禾儿,你带妹妹们去行吗?” 禾儿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还是说:“福子就比我小一岁。” 这孩子上学耽误过,十岁才上在二年级,赵秀云还替她发愁,现在还说小学也要改成六年,那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得二十岁才高考。 她就一门心思觉得孩子早读完书早落实工作好,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福子素来稳重,赵秀云对她还是放得下心的,只是常常因为她跟苗苗读一个班才忽略年纪这件事。 再加一个九岁的王雪,这两个都是市里出生市里长大,熟门熟路。 赵秀云思虑再三,方海从桌子底下碰了一下媳妇。 对啊,他还在放假,可以偷偷跟着,这样大人孩子都高兴。 这下没什么好说的了,赵秀云点头答应,还说:“那妈妈给你三毛钱,你可以在公园门口买小馄饨吃。” 这样说起来,好像是头回给小的钱让她自己花,赵秀云生怕她不会买东西,问:“你要给钱才能吃东西,知道吗?” 苗苗又不是小傻瓜,嘴撅起来有点生气,说:“我有钱。” 她当然有钱,禾儿从爸爸那里拿到一毛钱,都得分出五分钱给妹妹存起来,姐俩都是只存不花,这些年七七八八攒下来,别的不说,阔过亲爹是肯定的。 方海为自己掬一把泪,问:“那能给爸爸一块钱吗?” 苗苗其实没数过,想想问姐姐说:“我有一块钱吗?” 赵秀云在教孩子的事情上也敏锐,说:“不用问,你自己数数就知道。” 数也不累,苗苗吃过饭把自己的饼干盒拿出来,钞票还用小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旁边还有本小册子,记录的只有收入,没有支出,是禾儿自己模仿妈妈记,也给妹妹记的。 很多人家,其实是一分钱不给孩子的,吃住在家里,哪还有要花钱的地方。 赵秀云也觉得没有,就好比苗苗,不管要买什么都是跟姐姐和爸爸妈妈说,很少有被拒绝的时候。 孩子知道钱可以买东西,知道怎么花,却一次都没有自己花过,在供销社就是姐姐的小尾巴。 这样下去好像不行,赵秀云说:“妈妈给你一块钱,你出门玩的时候,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一块钱是笔巨款,对孩子来说更是,哪个小学生兜里有一毛钱都振振作响。 别的不说,方海现在口袋里都没有,居然还觉得有点羡慕。 赵秀云看见他的表情,额角都在跳,差点想骂人,不过憋下来,跟苗苗说:“一块钱可以买的东西挺多的,妈妈给你整张,你自己等人找钱,自己收好啊,然后回来要记账。” 苗苗顿觉这是项艰巨任务,说:“那要买什么?” 姐姐出门,妈妈也得会跟她说要买什么回来。 赵秀云想想说:“你在门口吃一碗馄饨吧,其他的自己看着办。” 不说怕孩子玩疯了,饭都忘吃。 苗苗本来觉得去公园玩是小事,因为福子和王雪都说自己去过好多次,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没想过四个人里数自己年纪最小,也没想过家里人会拿出这么郑重其事的态度。 叮嘱这个,叮嘱这个。 把小孩子都搞得心慌慌,要出门那天还不停问说:“我东西都带了吗?” 禾儿本来要帮妹妹检查,被妈妈拦住说:“苗苗,这是你要带出门玩的东西,你自己看。” 自己看啊。 苗苗有些为难地数着,手纸、水壶、饼干、糖果,嗯,好像是齐,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出发。 赵秀云只得喊她说:“今天要吃什么?” “小馄饨。” “兜里空空去买啊?” 对啊,还要钱。 苗苗的小脑袋转过弯来,说:“妈妈,一块钱。” 她还记得是这个数,姐姐说小馄饨三毛钱,这样她还可以攒下七毛。 赵秀云给她一张钞票,放在口袋里说:“看好,不要丢啊。” 她最怕丢钱,哪怕是听说都替人心疼。 苗苗紧紧捂着口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出门的时候兴奋地跳过门槛。 她一出去,家里三个人都叹口气,禾儿很是忧愁道:“妹妹可以吗?” 赵秀云也不知道,夫妻俩交换眼色,方海不作声跟在后头也出门,隐约觉得这一天不会简单。 懒人无冒险 懒人无冒险 要论跟踪, 方海在军区是出了名的,跟个孩子更是手到擒来, 他晃悠悠坠在后头, 仗着好眼力,只要人在视线里不丢就行,还顾得上买个饼吃——他今天有十块钱的经费。 苗苗的心情就没有爸爸那么放松了, 她捏着挎包带子, 左看右看。 其实人民公园很近,从她们学校再走十来分钟就到, 几个小朋友在路口汇合, 白若云敞开自己的书包口袋说:“我带了巧克力。” 这下大家都顾不上走路, 各自凑着看书包里有什么。 苗苗记得家里人的嘱咐, 悄悄说:“我有一块钱。” 小学二年级, 一块钱就是笔巨款, 白若云也掏自己的口袋,说:“我有五毛。” 也不单她,既然要出门玩, 大人好歹会给个几分钱。 王雪看她们都是五毛一块, 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只有三毛钱。” 她妈让她买小馄饨吃。 苗苗对钱多钱少没有特别的概念, 只问说:“我们要去哪玩?” 人民公园可以玩的就是滑滑梯、跷跷板这些, 也可以去划船, 不过只有小孩子是不让上的,这个季节还有人放风筝, 白若云带一个, 草地上跑来跑去。 苗苗看了就累, 坐在跷跷板上,自己小腿一蹬一蹬觉得挺有意思的。 孩子们在的这个地方不错, 方海从树枝后面看出去,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他半靠着树站,掏出胸前口袋里的小人书,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孩子,摔倒也不管,反正不丢就行。 树旁边是条步道,来来往往的人多,也没谁多看他一眼。 这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方海书都看两遍,苗苗还是坚持不懈地蹬跷跷板。 这哪能叫出来玩啊。 方海原来跟过禾儿,那叫一个闹腾,仗着手里有公交车月票,一天换七八趟车,整个沪市的地都快被她踩平了。 好在苗苗安静,其她几个还是活泼的,白若云折腾半天风筝都飞不起来,有些生气,说:“我们去看小鱼吧。” 公园有几条又肥又大的锦鲤,还有含苞待放的荷花。 苗苗从跷跷板上爬下来,走出几步觉得不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又跑回去。 方海都想着等她走去帮她把挎包拿上,幸好没忘。 既然都拿上挎包,几个孩子又改主意,说:“我们来吃东西吧。” 出门玩,吃东西是最重要的事情。 草地是干的,苗苗啪嗒又坐下来,想想手在衣服上擦两下,说:“我有好吃的饼干。” 方海才跨出去几步,又缩回来,毕竟草地太空,他没地方藏,还是老老实实躲在树后面,自己也掏出媳妇给准备的饼干吃。 今天是星期天,像她们这样出来玩的不在少数,多半也到点坐下来吃点东西,有人看到商机,背着泡沫箱子卖冰棍、汽水,也有卖糖葫芦的——不过保卫科的人一来,他们撒开腿就跑。 没有孩子不馋这些的,白若云自觉是有钱人,说:“我们买汽水喝吧。” 王雪的三毛钱还等着吃小馄饨,摇摇头说:“我不喝。” 苗苗想到喝汽水,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饼干屑拍拍说:“我们一起喝吧。” 最后四个人买两瓶,方海怕想上厕所跟丢,吃饼干都没敢多咽口水,看着为自己叹口气。 苗苗不知道爸爸的苦,把找回来的一大把钱塞进挎包里,喝得可高兴。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花钱的自由,不用经过谁的允许才能买。 王雪只尝一口,砸吧砸吧嘴,说:“我有带水,你喝吧。” 本质上,苗苗不是体贴人的孩子,她更多是被人照顾,人家这么说,她就这么信,一口气喝到打嗝,转悠着眼睛找厕所。 这附近还没有,只能往前再走点。 小女孩都要手牵手去,总算肯挪地方。 方海觉得自己在树后站得都快发霉,动动手脚跟上。 五月的天渐渐热起来,到中午哪怕是孩子都想躲着太阳走,偏偏这几个,愣是围着池塘里几头胖鱼看半天。 方海寻思他以前做任务要是都这么容易就好了,一早上就挪俩地方,姿势都不怎么变。苗苗离水半米,径自往地上一坐,又掏出自己的饼干啃。 谁过得有她滋润? 池塘边上有楼梯,剩下几个就剪刀石头布,谁赢谁跳一级,来来回回不嫌累,方海看得都想打哈欠。 苗苗一点也不困,鱼游到左边,她就看左边,游到右边,她就看右边,小脑袋动来动去的。 美校的学生们本来在写生,看她长得可爱,有个女学生问:“小妹妹,能给你画进去吗?” 苗苗怕生人,但还是好奇地大着胆子凑过去看,问:“我和小鱼一起吗?” 今天取景本来取的池塘荷花,至于怎么画是每个人的想法,刘聘婷想画点不一样的,说:“对啊,你和小鱼。” 画画对孩子来说还是新鲜东西,苗苗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老老实实换个地方坐着就行。 围观看学生们画画的人挺多的,方海有点看不见孩子在哪,索性也凑过去。 还别说,画他姑娘还挺有模有样的,这对孩子来说也是个纪念,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卖。 就这么蹭一会,吃午饭的时间就过了。 不过孩子们饼干不知道吃多少,一点也不饿。 一直到下午三点,还惦记着小馄饨的王雪才说:“我们去吃饭吧。” 苗苗也记得妈妈叫她要买小馄饨,跟画画的姐姐说再见,一行人这才出公园。 公园门口这家店是老字号,连招牌都没有,但大家只要说公园都会想到。 一个窗口,路边支着两张桌子就叫店。 一个孩子一碗,苗苗吃得总是最慢。 白若云急着玩,一个劲催她。 苗苗还以为吃完小馄饨就要回家,说:“公园我们都玩完了啊。” 其实一整天就走那么几个地方,不过对孩子来说好玩的也就这些。 白若云不想那么早回家,想想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苗苗其实已经累了,叹口气说:“好吧。” 可惜她们没能走,就被公园保卫科的人叫住。 福子这种时候就显出做姐姐的样子来,警惕得很。 保卫科的人对着几个孩子还是温和的,说:“小姑娘,我们不是坏人,你们认识一个叫方海的人吗?“ 大家平常都叫方叔叔,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苗苗举手说:“是我爸爸。” 还真是爸爸啊,保卫科也是接到有人举、报,说一男子鬼鬼祟祟跟着几个孩子,过去一查,人家坚称自己是孩子爸爸。 秉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即使他拿出工作证,保卫科的人也是要再问问的。 问清楚,保卫科的人手一挥,说:“那没事,你们玩吧。” 另一边,因为不想反抗,被带到保卫科的方海有些无奈,把自己的工作证摊开,还有随身带的全家福,说:“你们看,真是我姑娘。” 还是今年过年刚拍的照片。 几个人确认过后,都有些不好意思,说:“有人举、报,我们总得核实一下。不过你也是,这么跟着自己孩子做什么?” 方海生怕晚出去,孩子不知道跑哪里,匆匆解释两句就走。 外头自以为今天大功一件的刘聘婷挺不好意思的,说:“我本来是想把画送给孩子的,看你跟着还以为是坏人。” 刚刚在池塘边,方海还想买她的画,心想还真是巧,毕竟人家是好心,也顾不上说什么,说:“没事没事,我这急着找孩子啊,对不住,先走了。” 刘聘婷刚刚一直盯着,说:“往北走了。” 知道在哪就好,方海道谢后跑开,只有刘聘婷捏着自己来不及送出去的画,觉得挺可惜的。 今天本来要画池塘,结果她被孩子吸引过去,整幅画以小姑娘为主,难得的灵感之作。 这边,方海追出几步就看到孩子,显然是朝家里的方向走。 福子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保卫科的人怪怪的,拍板决定还是先回家。 苗苗早就累坏了,到家大喘气,赵秀云明知道孩子爸爸跟着,看她进门一颗心才算落地,问:“回来了?今天高不高兴?” “高兴。” 苗苗还记得口袋里的钱,说:“没有丢。” 不仅没丢,还剩六毛钱,姐姐三毛钱,她三毛钱。 小姑娘在自己的账本上写下第一笔支出。 随后进门的方海跟媳妇说最后这段事,他说得无奈,赵秀云听得好笑,说:“画我觉得挺有意义的,要不你去买回来吧。” 人家画画也要颜料、心血,哪里能白拿。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跟媳妇交代一声,出去带着东西回来,说:“下次这种事你去,一个女学生,我都不敢硬塞钱给她。” 最后人家只肯收一块钱。 赵秀云打量画,她其实也不懂,只是觉得孩子栩栩如生。 苗苗看得张大嘴,说:“我和小鱼。” 小模样还怪可爱的。 赵秀云不知道怎么心念一动,问:“苗苗,你想学画画吗?” 市里有少年宫,画画、下棋、跳舞这些课都有开。 苗苗现在正是新鲜的时候,想想说:“想去。” 就是从这一天,她的未来正式拉开序幕。 新闻 新闻 其实刚搬到市里住的时候, 赵秀云是带着苗苗去过一趟少年宫的。 她也是听人说有舞蹈课,想着能让孩子多动动。 谁知道去的时候站在门外看一会, 舞蹈班的孩子们正在压腿, 压得鬼哭狼嚎。苗苗本来就怕痛,死扒拉着门,大有妈妈叫她去学她就哭死的意思。 水汪汪的大眼睛, 赵秀云看也受不了, 只好放弃。 放弃归放弃,孩子心里还记得这地方, 本来听说是学画画还挺有兴致的, 乍看到少年宫三个大字小脸蜡白, 说什么也不肯再多走一步。 方海今天受命带孩子来报名, 蹲下来好言相劝。 苗苗半信半疑说:“不是跳舞?” “当然不是。” 父母在孩子这儿很有信誉, 苗苗勉强往前走, 走三步确认一遍。 方海只觉得好笑,这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带着孩子到一楼办公室,敲门问:“你好, 报名是在这儿吗?” 里头一位职工应道:“是, 你们报什么课啊?” “美术。” “多大的孩子啊?” …… 一问一答, 方海给孩子报上名, 少年宫是不收学费的, 学美术的话交十块钱,就可以领学习用品。 笔墨纸, 说入门的话有这些就够。 报完名就可以上课, 苗苗懵懵懂懂进教室, 时不时要看一下站在后门口的爸爸。 方海不懂画,只看得到孩子们在画线, 一条又一条,他看着都差不多,只在女儿看过来的时候朝她笑笑。 这种课其实都有些枯燥,要坐得住才行,上课半小时,教室里已经跟菜市场差不多。 老师时不时说这个,叫那个。 苗苗从来老实,被老师捏着手教,心里有许多疑问,下课才问爸爸说:“不是画小鱼吗?” 方海刚跟人打听过,说:“你要先学会画线,这是基本功,画小鱼还久着呢。” 得亏是苗苗耐得住性子,觉得这算是保证,了然点点头。 又问道:“我以后要自己来上课吗?” 这个问题,也是当时孩子妈妈没给她报舞蹈课的主要原因。 少年宫离小学还有几步路,又不让牵狗,苗苗从没自己走过。 不过赵秀云最近意识到,他们对小的永远是一种保护状态,对她没有好处。 禾儿像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野得很。 苗苗不是不行,是没人想过让她自己来。 于是经过一致协商,她得自己来少年宫。 小丫头很是惆怅,稀奇古怪的问题不少。 “那要是有鬼怎么办?” “我会被抓走吗?” 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听说的这些,方海哭笑不得,说:“不会的,下课姐姐或者妈妈会来接你。” 上课的话她自己放学过来就行,走路的话也只要五六分钟。 当然,他们心也没那么大,还是请一位接送孩子去少年宫的邻居帮忙看着点,只是没告诉孩子。 苗苗非常忐忑,对她来说独立是一件有点难的事。 禾儿比爸爸妈妈更不放心妹妹,悄悄说:“没事的,明天我送你去。” 她成绩好,偶尔请个假老师不会质疑。 小孩子还以为是瞒天过海,其实大人都知道,赵秀云从邻居那里知道也佯装不知,是隔几天之后才若无其事警告禾儿道:“好好上课啊。” 姐姐接送过几天,苗苗就没那么不安,连几块砖之后要转弯,都数得清清楚楚的,每天自己按部就班去上美术课。 有没有天赋暂且看不出来,老师夸她坐得住倒是常常。 禾儿听完回来就骄傲转述给妈妈听。 赵秀云其实没指望孩子学出什么,对她来说,成绩才是第一要紧的,什么琴棋书画、陶冶情操,且轮不到他们去想。 她也是太忙,大学课多,活动多,既要参加学生会,又要参加文学社、广播台,每天从早到晚不停歇,倒练就能把自行车踩出风火轮的功夫来。 方海六月份休假进城,走到巷子口就看到一团风出去,都没来得及喊,只能自顾自回家。 他一进门,小黄就迎上来摇尾巴,孩子们在家做作业,看到爸爸都很高兴。 禾儿叽里呱啦说:“妈妈出门啦!” 好像知道爸爸要张嘴说的那句是“你妈妈呢”一样。 方海用力揉她的头发,说:“出去干嘛你知道吗?” 禾儿模模糊糊没听清,只说:“好像是谁打架了。” 嗯?打架。 那点身子骨,去哪里凑热闹这是。 方海有些放心不下,得知是在大戏院门口,想想还是出门。 赵秀云不知道有人来找她,自行车踩得虎虎生风,离大戏院还有一段路就听到动静,赶快把车停好跑过去。 她的几个同学已经在等,嚷着说:“快来快来。” 震旦新闻系有自己的小报,每周一期,排版、内容都由本系同学五人一组完成,成品是期末总评分的重要参考。 这个月的四期,轮到赵秀云他们这个组,大家当然都想拔得头筹,可像食堂吃出蟑螂这种报道,已经有几位善于讽刺的同学写过,人家的言辞之犀利,后来者只能徒添笑柄。 赵秀云就想着,能有一件比较轰动的新闻。 她运气也不错,真的叫赶上,还是和这一个多月来城中热事《海瑞上疏》有关。 《海瑞上疏》原定演出一个月,但群众非常热情,市文化局临时决定加演一个月,又有传闻会是主演陈老爷子人生最后的演出,那简直更是一票难求,由此给市公安局添不少任务,光是抓倒买倒卖都忙不过来。 要说倒买倒卖,人家好歹是攥着真票。 今天闹的这一出却是假票。 开场前检票,检票员敏锐得很,一眼识破,不让拿假票的人进场。可观众嚷嚷着自己是花五块钱买的,怎么可能有假。 双方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大戏院拢共那点席位,其实超售是正常的,再加上走后门入场的观众,站着的人往往把过道挤得水泄不通。 现在没开场之前就有热闹看,简直是更加沸腾。 赵秀云同组的同学也来看戏,觉得这是条值得关注的新闻,赶快把人都叫来。 来得有快有慢,赵秀云没赶上热乎的,市公安局的人都来了,已经在调解。 她拼命钻到最里面,想打听到一手的消息。 也是得亏她运气好,今天出任务的正是郑大会,跟手下人示意,把她放进来,小声问:“嫂子也被骗了?” 赵秀云听出这个“也”,寻思上当受骗的还不止一个啊,说出自己的目的来。 郑大会正焦头烂额,说:“被骗的都在那,嫂子你想知道去问问吧。” 受害人还不少,都是检票员一个一个看出来,板上钉钉说是假票。 一共二十几个,个个对天发誓自己买的是真票,说起哪里来的票,又都一口咬定就是在大戏院的窗口买的,要退票。只有几个人心疼的眼神,泄漏出他们不是五毛钱一张买来的事实。 骗谁呢。 不过问话要讲究方法,赵秀云叹口气说:“那要是抓到卖假票的人,钱该退给谁啊?” 上哪抓去,一位大爷说秃噜嘴道:“我们连人长啥样都不记得。” 倒买倒卖的人,都爱遮遮掩掩,又是躲着人交易,连个高矮胖瘦大家都说得不一样。 要不是这些假票一看都是同一人所为,郑大会都要怀疑是七八个不同的团伙了。 他跟赵秀云吐苦水说:“就为这出戏,这一两个月没一天安分的。” 那是五花八门,钻什么空子人都有。 怪不容易的,赵秀云很是同情,又说:“那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查呗。 郑大会没有头绪,但是有壮丁啊,头一抬就看到老战友,说:“老方,你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 方海还没来得及跟媳妇说两句话,就被带走。 赵秀云想问“什么时候放假的,放几天”也没来得及,只能去跟同学分享得到的情报,看能不能把第一期的头条先写出来。 夫妻俩各做各的,禾儿在家左等看不到妈妈,右等看不到爸爸,跟妹妹叹气说:“大人都好忙啊。” 又很快斗志昂扬说:“姐姐给你做饭吧!” 禾儿其实是会做饭的,洗着菜说:“苗苗你也洗。” 家里最近在培养苗苗的独立精神,哪怕是只有一双筷子,都要叫她洗一支。 她乖得很,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往姐姐旁边一蹲。 赵秀云跟几个同学没讨论完,又怕孩子在家,索性请他们家里吃饭。 你推我让一番,大家这才同意。 她回来就看到这一幕,哪个做父母的不欣慰,就是其他人也都夸。 禾儿就爱听这些,说:“妈妈很忙,我做家务是应该的。” 这话说的,同学里有孩子的都不少,心里已经惦记回头把自家的打一顿。 只有赵秀云轻拍女儿一下,打发她去巷子口买两个菜回来。 各家都不富裕,又是一番推让。 苗苗静静挪开地方,心想爸爸说得没错,有说这些话的时间,菜都炒出三道来。 小丫头的心里种下一个愿望,等我长大,绝对不做这样的大人。 当年 当年 假票事件, 由震旦新闻系的小报开始发酵,逐渐成为城中热门话题, 很多买了票还没去看的人纷纷去验票, 连同之前没被查出来的,一共一千多张票,每张以三块到五块的价格被卖出, 涉案金额近一万。 一万块钱是什么概念? 市委、市文化局、市公安局都高度重视, 可惜作案人实在狡猾,方海作为编外人员, 也不妨跟媳妇透露几句, 说:“全是画出来, 要想有这手功夫, 没练个一二十年可不行。” 本来大家都以为是印假票、刻假章, 现在摇身一变成画出来的, 都很震惊。 赵秀云问:“这也能画的吗?” 为了报道,她也借过几张假票来看过,说实在的, 要不是检票员敏锐, 她看着跟真的没什么差。也是第一个被验出来的那张, 造假人马前失蹄, 前头演一个多月, 被蒙混过去的不老少。 方海倒是见过不少这种的,说:“怎么不能, 七零年我们抓一个人, 靠假造部队工作证, 骗某地革委会不少钱,那章就画得跟真的似的, 搁我前头我都不一定能看出来。” “那会不会还是这个人?” “怎么可能,枪毙,老早没了。” 大案子,都没什么秋后,证据实实在在的,第二个礼拜就判下来了。 也是,这种大案子,哪还能活着。 赵秀云不得不感叹道:“能人辈出啊,有这本事,做什么不行,非得违法乱纪。” “有的人就想挣这种轻松钱。” 心术不正,说什么都是多余。 赵秀云觉得也不是没好处,说:“不过李师长怎么会同意你借调到案子,应该没这么难吧?” 方海沉默一下,说:“有点难办,回头再说吧。” 得,又是半机密,赵秀云忍不住担心起来,说:“不会有危险吧?” 这个方海还是挺自信的,说:“不会。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办案过程中,多的照理是不能说的。” 能说的其实都不是秘密,人多口杂的,街头巷尾其实都知道。 反正不会有危险就行,赵秀云琢磨起来,说:“那这几天你在家,我多做点肉吧,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怎么觉得瘦了?” 说话的时候正是睡前,方海笑得不怀好意,说:“哪里瘦了?你摸摸。” 这人,赵秀云推他推不动,说:“烦人。” 说是烦人,后头也变缠人。 一个家属院住着,一个城里住着,人家说小别胜新婚,赵秀云平常再不主动,也是喜欢的。 后果就是她第二天起来又想骂人,又觉得是自找的,愤愤地掐枕边人一下才起。 方海居然还“哈哈”笑,浑不在意,翻个身起来。 孩子对每天起床能看到爸爸这件事很是兴奋,要是爸爸不早出晚归就更好了。 赵秀云也没细问,只是每天给他留饭,能等人回来尽量等,反正她平常读书也到半夜。 方海看她学习的劲头,总是觉得自愧不如,这天回来,吃着饭说:“你每天都这么晚啊?” 这能叫什么晚,赵秀云说:“我们班几位同学,才真的叫不眠不休。” 不止他们班,全校学生几乎都是这样,大家都很珍惜读大学的机会。 方海本来以为考上大学就是头,毕竟只要毕业就能有好工作分配,他读书其实挺功利的,就是为升职添砖加瓦,换做他读大学,估计不会这么努力。 想想说:“那也应该早点睡,不然哪还有精神上课。” 还有脸说,赵秀云昵他一眼说:“你不在,我每天都睡得很早。” 方海哑口无言,赶快说:“我给你争取了一下,到时候案子结,可以让你们采访一下市公安局。” 他这么努力,除了是组织需要,自己心里其实也有小九九,不过暂且没什么好说的。 一般这种采访,都要能拿到介绍信,赵秀云他们就是学生们做的小报,怎么可能。不过大家也都有自己的路子,像另一位同学,上次就报道博物馆几件不对外开放的文物。 就是从这位同学开始,接下来的人都不好意思再写些“食堂吃出蟑螂”“男生宿舍楼有人偷内裤”这种事情。 赵秀云也高兴,不过还是催着他赶快吃完睡觉,又说:“我不管案子怎么样,只要你好好的。” 她想管也管不着啊。 方海既觉得贴心,又觉得对不起,到底老是让她担心了。 要是嫁给别人,哪里要这么提心吊胆的啊。 他说:“方芳那天说,原来跟你说过亲的那个,考上首都大学了。” 原来说亲过的? 十来年的事,赵秀云想半天才说:“他啊。” 她想不太起来的样子,让方海松口气,说:“你不记得了?” 赵秀云实在地说:“这么一说我有印象,我们还是初中同学来的。当时我要说亲,我大姐就很看好他。高中毕业,在县委办公室做干部。要不是他妈不肯掏彩礼,多半轮不到你。” 青年才俊,父母都是干部,算起来还是赵秀云高攀,不过嫁人,大家本来就是挑些比自己好的人家。 她也不是没优点,就凭漂亮这一点,就够人五迷三道的。 这些方海都知道,只是有一件事放在心里,这会才问说:“人家都传你们处过对象。” 郎才女貌,又是同学,要不是阴差阳错,也许就是对神仙眷侣。 天地良心,赵秀云只觉得荒唐,说:“怎么可能。” 她无奈道:“那男的,我跟你说你别跟人说啊,口臭,特别臭,一跟我说话我恨不得把自己憋死。” 她跟她大姐说,她大姐浑然不管,觉得这怎么能算毛病,幸好人家家里舍不得钱,又有一个方海出来,她才算不用憋一辈子。 方海一脸一言难尽,抽动嘴角笑两下说:“那咱们结婚的时候,他怎么还来找我了?” 什么玩意? 赵秀云眼睛都瞪大了,说:“放屁你,他找你做什么!” 这都快骂人了,方海捏捏她的脸,说:“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是个好姑娘。” 赵秀云把自己毕生知道的脏话都说出来,只差骂人家祖宗三代。 这件事,其实在方海心里是根刺,他当年并非不在意,只是觉得婚都结了,翻这些没意思。是这一两年越来越在意,尤其是人家考上首都大学。 那可是首都大学啊,怎么不叫他自惭形秽。 赵秀云只差指天发誓,说:”我跟他要是有什么,我不得好死,王八蛋,这么害我,我上辈子跟他有仇吧。“ 方海赶紧捂她嘴说:“好好讲话。” 赵秀云就是气不过,说:“也就是你心大,换个别人,指不定以为我跟人有什么,换个别的姑娘,就这出够人上吊以证清白的。” 统共就说过没几句,有什么仇非要这么做。 方海沉默一下,说:“按他的说法,你们俩是一对被世俗拆散的鸳鸯。” “我拆他的坟!” 赵秀云素日里也不是这么爱说脏字的人,今儿是叽里咕噜说出来,自己想通后说:“他不会以为我对他有意吧?” 民风保守,一男一女靠得近些就惹非议,其实从各方面来说,他们都是很相衬的一对。但赵秀云永远都记得他一张嘴,自己就忍不住想后退的心情,说:“他在发疯。” 方海其实本来想说“要是嫁给他,你的日子可能会更好”,现在哪里说得出来,好笑摸摸媳妇说:“嗯,不说他了,你背吧。” 赵秀云读书的心情全无,合上书说:“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几个奇怪的人。我们班以前有一个男的,家里特别困难,我给过他一个土豆,他后来居然跟我说‘咱们都是学生,现在得以学习为重,有些事以后再说’……” 她说着说着,只觉得形形色色的人太多,说:“这样比起来,你已经很好了。” 方海就着她的眉飞色舞吃完饭,说:“就没有些对你表示好感的男同学?” 那可太多了,赵秀云难得俏皮吐舌头,说:“洗碗去吧你。” 反正有再多,现在也是他媳妇了。 方海洗完碗进房间,人还靠在枕头上背单词,只开一盏床头灯。 他忍不住责怪道:“不是说眼睛有点看不清,怎么不点亮一点?” “床头灯我一按就到,房间的灯还得跑到门口去开关。” 多麻烦啊,她晚上进被窝,就懒得再出来。 方海听完没说什么,第二天拿来工具,在床头的位置多弄了一条拉绳,这样就不用跑到门口去拉开关。 赵秀云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不在,是自己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只觉得当年虽然种种非本意,但她却得到全世界最好的人。 又难得有些小女儿情态,希望这个人能快点、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另一边,方海也在为这件事努力。 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郑大会拍桌子说:“老方你说得没错,顺着墨水的路子查下去,果然查到了。“ 早在方海的预料中,他一脸胜券在握,说:“那就逮他去吧。“ 早点逮到人,他还要回家吃饭呢。 破案 破案 还是市公安局, 不过这回是审讯室。 方海坐在里头,呜呼哀哉, 只想着这顿饭又吃不上了, 啃着馒头说:“许老四,交代吧。” 许老四,就是这起假票案的犯人, 有正儿八经的工作, 在市医院看停尸间,夜里就睡值班室。 郑大会带着人撅地三尺, 也没挖出已经在制作中、或者制作好的票。没证据, 那就得讲口供。 他拍桌子, 说:“笑什么笑, 让你交代!” 许老四乍一看, 那真是不起眼, 人堆里找不着,还有几分憨厚,说:“不是, 公安同志, 你们真找错人了, 我都没做什么, 你们让我怎么交代?” 负隅顽抗啊这是。 郑大会也不是干吃饭坐到这个位置的, 说:“从你那儿搜出来的墨水、纸,经辨认, 全是这批假票用的。跟谁买的东西, 用不用我找俩人来跟你对峙?” 凡是坐在这的, 就没有痛快想撂的,都想博个机会, 打量谁傻子啊。 这个老郑,沉不住气啊。 方海被馒头噎得咳一声,说:“七零年一万块钱,花到现在就花完了,你手够阔的。” 嗯?现在不是七八年吗。 郑大会手缩回来,怪道人家一副师长,他想借调就借调,原来在这呢。 他挥挥手叫其他人都出去。 听不听的都无所谓,这事之后也是要登报的,当年太憋屈,本来就是贫困地方,生生叫人拿着部队假文件、□□骗走两万块钱。 仿的还是一位老领导的章,人家至今记着。 一半钱,随着之前被枪毙那位找回来。 另一半,至今下落不明。 不过眼下都明了。 当年虽然不是方海经手的事,但他有印象,特意找西北那边调档案,心想这种高手少见,说不定能有点蛛丝马迹,果然大有收获。 毕竟不是随便什么颜料都能有以假乱真的效果,东西少见得很,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手到擒来啊。 否则两地这么远,两案隔这么久,哪能这么快破案。 就是许老四不肯交代是个问题,新社会了,不兴屈打成招。 什么人方海没见识过,不说不要紧,证据够就行。 他冷笑一声出审讯室,说:“查,查他个底儿掉,我倒要看看,这钱他花哪了。” 郑大会拍胸脯说:“等着,明儿一早有音信。” 既然是明天,那方海就急着回家,刚进巷子口,就看到自家二楼的灯亮着。 他轻轻推院门,小黄本来站起来,又趴回自己的地方,不过轻轻叫了一声。 赵秀云听见动静,推窗看。 可怜方海没文化啊,憋半天,上楼问媳妇说:“就有句诗,就你刚刚推窗那个,叫啥来的。” 赵秀云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个。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方海拍大腿说:“早晚我给想起来。” 赵秀云不跟他纠结这个,说:“给你留了汤。” 汤里放点面条煮,再加上大鸡腿。 现在夫妻俩一天说话的时间,也就吃这顿饭的功夫。 有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静静坐着。赵秀云今天有新鲜事,说:“苗苗今天跟人打架了?” 方海还以为自己听错,问:“咱家苗苗?” 这五里地,哪还有第二个。 赵秀云想起来还乐不可支,说:“头发打得跟个鸟窝似的,别提多好笑。禾儿抓她都没抓动,嚷着要再去把人打一顿。” 这要是禾儿,方海还想着帮孩子辨是非,换做小女儿,直接问:“谁惹她了?” 实在是这孩子脾气太好。 赵秀云是先叹气才说:“苗苗最近不是上少年宫吗,放学不跟王雪一块走。陈家那小孩,我看嘴也是够欠,说,唉,说‘丑八怪,别人不跟你玩了吧’。王雪当场就气哭了,正赶上禾儿接妹妹回来。你是没听见,老大说妹妹是猛虎出山,一下子就扑出去,她都没拽住。” 换个人听都生气,陈家还好意思找上门,禾儿没欺负小孩,倒是帮着拉偏架,没让妹妹吃多少亏。 王雪乖啊,不过养得也太乖了,要方海说,就该打回去。 他不甚赞同道:“孩子太软弱也不行,王雪她妈看着挺有脾气的啊。” 这个,赵秀云不大爱提,只说:“他们家原来成分不好。” 成分不好,那就得夹着尾巴过日子,孩子哪里能养得有脾气。 那要这样就不奇怪了,方海也不再问,说:“打就打吧,也没打错。”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又说:“快放暑假了,你得要有空的话来搬东西回去吧。” 麻烦是麻烦,手里没钱啊,她但凡有,都想攒下来把李老爷子的钱先还上。 方海吸溜着面条说:“行,我看后勤哪天有车。” 说这话的时候,夫妻俩都没想到今年暑假不用在家属院过。 方海第二天起个大早去市公安局,郑大会已经查得清清楚楚,说:“许老四存了一千多块钱,应该是他三十几块工资里攒下来的。没媳妇、没孩子,不吃不喝不嫖赌。连同卖假票的钱,都没搜到。” 搜不到钱,哪怕所有证据都指向,也不能定罪啊。 方海也有些头疼,想想说:“再去趟他住那地方吧。” 医院停尸间旁边的小房间,平常都没人来,今儿是人流如织。 谁靠近谁都觉得毛毛的。 方海哪里怕这些,问:“都搜过了?” “对,撅地三尺。” 就这么点大地方,一览无遗。 方海眼睛转悠着,停在停尸间,说:“那儿也搜了?” 新中国也有忌讳的啊,郑大会还真没叫人进去过,一拍大腿说:“就它了,我亲自搜。” 方海没吭声跟上,两人对亡者鞠躬才开始找。 没算白忙活,还真在里头。 郑大会头回觉得钱晦气,都不想拿,出来还骂说:“压死人下头,夸他想得出。” 方海想想自家媳妇,说:“我今天不跨火盆是回不了家了。” 就昨天,听说他经过停尸间都大动干戈,床差点没让他上。 想起来就生气,他说:“审许老四去,看这回他还有什么话说。” 一行人收队回公安局。 半团圆 半团圆 假票案对方海来说, 和他从前办过的那些事相比,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许老四在铁证如山面前伏法认罪, 后续的事情, 他没有管,直接归队报道。 才到办公室,李师长就有找, 说话开门见山, 不用人猜。 第一句就是说:“小方啊,借调你到公安学校干几天有没有意见?” 方海第一反应是问:“哪里的公安学校?” 城里城外分居两地, 已经够难受的了, 唉, 这又要调哪里去。 “沪市啊还有哪里。” 说实在的, 方海头次知道市里还有公安学校, 不过严格来说大家不算一个系统, 他不知道也是正常。 有些奇怪道:“我服从组织安排,就是调我能去干嘛?” “那可多了。前几年你也知道,学校停过一阵, 这两年治安什么样你也清楚, 上头打算今年重新招生, 各单位保卫科的人都要接受训练, 你呢, 挂名副校长啊。部属单位,脑筋放灵活点。” 有学校没老师也不行, 谁做教官是个难题, 当兵和当兵也有区别, 不是个个有方海这素质。他这回办得不错,部里领导也有心提拔他, 想着先组织各单位的人受训,赶在新学期前教出一批人来,就定在七月份,为期两个月,到时候新生开学再看看怎么安排。 方海觉得挺好笑的,自己书都没念过几天,还做上副校长了,不过对他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啊,而且部属单位里头,副校长虽然跟自己现在是平级,但外头都知道分量的区别。 说实在的,分居两地实在是叫人愁,方海有时候夜里摸身边是空的,一个人吃三顿饭都要叹气。 方海一脸迫不及待说:“那我啥时候去?” 也就是老领导,不然李师长能踹他,想想说:“你跟手下人交代一下吧,没什么事1号去报到就行。” 那不就没两天,方海的心插上翅膀都能飞了,也没跟媳妇打招呼,日子一到,卷铺盖进城。 赵秀云这些天忙着期末考,考得她头都大,乍看到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吓一跳。 人来人往的教室门口,她不敢置信地眨巴眼。 岁月好像待她优厚,人居然有越来越年轻的意思,本来就长得好,现在三十岁看着跟二十三四似的。 方海心中警铃大作,说:“咋,不认识你男人?” 生怕别人听不见。 赵秀云走出去,书往他手上一放说:“怎么来了?” 方海先问她说:“你知道咱们市有公安学校吗?” 不怪他不知道,这个岗位现在几乎全是转业出来的,正经科班训练的没几个,有的人会觉得公安和军人是一码事,其实不是,术业专攻上还是差一些。 赵秀云当然知道,说:“在三连路那里,现在应该是叫公安干校才对,不招生,只作为训练基地。” 人家怎么就什么都不知道,方海要是没打听过都不知道,说:“要改回来了。” 他故意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赵秀云奇奇怪怪看他一眼,说:“那跟你进城有什么关系?” 得,方海压着声音全招。 赵秀云语气里全是喜悦,说:“真的啊?” “千真万确。” 谁不想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赵秀云琢磨得更多,说:“部属单位吧?” 单位跟单位的区别大了去,方海现在要是转业,十有八九在里头还混不到副校长这么好的位置,最少也得降一级。 方海本来以为自己最近的敏锐度有所提升,叹口气说:“要不是李师长说,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一茬。” 到媳妇这,才说一句,人家就知道,人跟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说:“对,李师长让我灵活点。” 当然得灵活了,赵秀云拍拍他的肩膀说:“争取把借调、暂代这些都给我去掉啊。” 公安学校离市里的家骑自行车才二十分钟,好歹能天天回啊。 方海的兴奋沸腾起来,说:“必须的。” 夫妻俩一块回家,孩子已经习惯爸爸的神出鬼没,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他忽然出现,有时候吃过早饭又忽然消失,只有赵秀云知道他是见缝插针地想一家团聚,有点时间都要挤出来。 禾儿只觉得爸爸这次出现得比以往快,毕竟前几天才见过,但没有问,只是说:“妈妈我煮饭,苗苗洗菜啦。” 两个孩子在父母顾不上的时候承担起大部分家务,赵秀云有时候欣慰,有时候愧疚。 她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念头,禾儿只是有些发愁说:“没有煮爸爸的饭。” 家里吃多少都是定量的,她每顿饭都煮得很小心,一粒多余的米都没有。 赵秀云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说:“你上饭店买去,再买两个肉回来。” 原来打算母女三个炒来吃的菜肯定是不够的。 妈妈虽然也炒肉,但禾儿就是觉得饭店的肉更香,一溜烟跑没影。 苗苗踌躇一会没跟上,说:“妈妈,我们要回家属院过暑假吗?” 为这事,她已经惆怅好几天,主要是王雪非常忧愁,怕放假没人和她一起玩。 方海还想跟孩子卖个关子,说:“那你想回去吗?” 苗苗仔细想想,说:“不想。” 她的朋友们都不回去,而且回去就没办法上画画课,她现在已经开始画小东西,再过一阵就能画小鱼。 方海不意外这个回答,说:“等姐姐回来一起说吧。” 禾儿跑得太快,没带铝饭盒,把饭店的盘子带回来了,风一样进来又出去,去还空盘子。 十一岁的人,还是大大咧咧的。 赵秀云都奇怪,怎么有时候看着是大孩子,有时候还是小姑娘的样子。 等一家人坐在一起,方海才郑重宣布这个好消息。 禾儿消化一会,问:“那爸爸以后也住这里,我们一家人住吗?” 方海没法保证,毕竟他现在只是借调,想想说:“爸爸尽量。” 禾儿肩膀一下子垮下来,不过还是说:“那你快点啊,不然我和妹妹和妈妈很想你的。” 苗苗也用力点头附和说:“是超级想。” 赵秀云真的佩服孩子永远有这样直白的勇气,哪里像她偶尔说句好听的都需要遮遮掩掩,好像自己在说多见不得人的话。 她觉得这是件好事,没带任何意味的长舒口气,说:“爸爸认真工作,我们也要认真学习,这样咱们一家就会有更好的生活。” 方海心想,换做谁是他,恐怕都会马上升起自己能毁天灭地的自信,信誓旦旦地说:“好,一定很快的。“ 很快,就是一家四口团聚。 各忙各的 各忙各的 对一家人来说, 日子好像又回到在家属院的时候,但不一样的也很多, 比如大家都很忙。 放暑假, 苗苗全天要上美术课,赵秀云还给孩子报了书法和二胡,没别的, 便宜, 不用买太多东西。禾儿也被妈妈塞进一个辅导班,免费的, 各系有孩子的同学们相互组织起来, 谁擅长什么就教什么, 其实就是谁有空谁看孩子, 不然大家忙不过来, 这么大点放外面也要闯祸, 方海从训练中还抽空去过两次教打拳。 赵秀云也有事情做,她忙着大街小巷采访人,开学要交一份《暑假生活报》, 为此她斥巨资, 从淮国旧买回来一台相机, 还得忙着学外语。 震旦英语是必修课, 还得再学一门外语, 对她来说,如果选俄语是最简单的, 她本来就说得不错, 可惜, 大家都很爱挑战自我,恨得一口气学个七八门, 因此赵秀云选的是德语。 方海早上出门看她在院子里叽里呱啦,晚上回来乌拉乌拉,听得人头都大,但不可否认,有这样的妈妈,对孩子的意义很大。 禾儿和苗苗对“学习”从不像人家的孩子那样抗拒,放假三天就唰唰唰把作业做完,没什么时间玩也乐在其中。 这肯定不能是随爹啊。 方海现在也算半个老师,每天去上课的时候都觉得非常费劲,心想但凡哪个有家里这几个十分之一,也不至于这样。 其实是他要求太高,之前每年能到他手下的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当然不能跟外面的人比。 赵秀云只听他天天抱怨难教,觉得奇怪,问:”你不是说教的和以前带兵差不多吗?“ 以前怎么没听说不好教。 说起这个,方海话可多,说:“跑十公里,个个跟要命似的,让背个沪市地图而已…….” 总之林林总总,赵秀云听着不算难,不过说:“学生和学生都是不一样。” 老师们当然都盼着学生又聪慧又主动学习,那是绝无可能。 赵秀云已经听明白哪里不对,说:“要是好教,也不会叫你来了。” 这话也有道理,任务越艰巨,越显得人本领,方海也就是说说而已,隔天又是往死里练。 其实前头十年真的太平得很,虽然这运动那运动的,但对各单位保卫科来说,也意味着没人敢知法犯法,大家都夹着尾巴过日子。 现在是眼看着不一样,尤其是回城人员越来越多,听说各地知青们已经准备闹开,尤其是今年高考最大年纪,从去年的三十岁降到二十五岁,更是一片混乱。 哪家没有人下乡,想让他们回来肯定是想的,但对沪市这样大城市来说,治安肯定是问题。 各系统的皮都绷得紧紧的,只等这次高考成绩出来见分晓。 七八年的高考是全国统一,除了加考一门英语外,和去年没什么区别,日子定在七月二十日。 为保证考试顺利,方海那天带队执勤,做领导的就是得身先士卒,哪有在后面享福的份。 太阳那么大,又是全套制服,赵秀云熬了绿豆汤,放上冰块,送到考场去。 那么多人,当然没办法面面俱到,只能叫自家男人吃“独食”,方海躲在树荫下喝一口,说:“舒服啊。” 他还是头回执行任务还有人惦记着,心里更舒服。 赵秀云不敢耽误他太久,说:“小心中暑啊。” 一人说两句,忙起来也就这样,一家子各有奔头。 给孩子爸爸送,就不能不给孩子送。 赵秀云顺路去少年宫,苗苗认真地在写书法,看到妈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这一班的孩子年纪都不大,秩序那叫一个乱,老师认得家长,倒苦水说:“要是个个像方青苗同学就好了。” 真是再没见过这么文静的孩子,还肯下工夫。 老师虽然一向不爱把话说死,也得说:“你家这个,将来一准有出息。” 不管别人怎么说,赵秀云都是客气道:“哪里,平常也皮得很。” 苗苗正出来找妈妈,小脑袋一歪,你就知道她心里嘀咕着“我很乖的”,但就是不说。 赵秀云跟老师打过招呼,才摸摸她的头说:“乖苗苗在干嘛呢?” 苗苗这次才又笑起来,给妈妈看自己的小爪子,说:“在写字。” 写得衣服、手上、脸上都一团墨。 自打孩子开始写字画画,赵秀云就格外心疼衣服,这会当做没看见,说:“喝绿豆汤吧。” 只要是冰的、甜的,一准对孩子胃口。 苗苗喝完不在意地用手一擦嘴,真是整张脸都没法看,只有一双宝石一样的眼珠子亮晶晶。 赵秀云好笑带着孩子去洗洗,才去看大女儿。 禾儿最近也在少年宫,学的还是京剧——中的武生。 学京剧是童子功,她的年纪其实有点过了,孩子就是爱打爱闹,觉得学这个挺有意思的,反正不耽误学习,赵秀云都是随她们自己决定。 她穿着薄薄的练功服,利索翻个身,才来找妈妈,生怕谁看不出她想显摆,还得问道:“妈妈,我厉害吗?” 赵秀云向来捧孩子的场,摸她的后背说:“厉害,这么多汗,毛巾擦擦。” 禾儿无所谓道:“等下还会流汗的。” 一动一静,赵秀云每次看到这俩孩子,都有数不清的疑惑。 她是懒得再说,只道:“那你小心点啊,别摔着碰着。” “学这个,怎么可能不摔不碰,妈妈你放心,骨头不会断的。” 这话说的,哪个当妈的能放心,赵秀云都想把她拽回家,只能凭空叹气,孩子长大有自己的主意,有时候说我听妈妈的,也不一定是这个意思。 尤其是禾儿想法多,到现在好像都不知道将来要干嘛,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偏偏人家什么都做得好,要强,只要做绝不允许自己第二名。 方海最常说的就是“你这个给脾气,跟你妈一模一样”。 害赵秀云有时候想说孩子两句都不好意思,因为她也觉得像自己,只能无奈道:“师傅喊你了,进去吧。” 禾儿也不爱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 赵秀云一大瓶绿豆汤绕一圈,剩个瓶底,觉得自己这碗水能端平也不容易,笑得纵容,转身回家。 父母心 父母心 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很快落幕, 赵秀云的心又提起来,和自己高考的时候差不多。 方海知道她的忧愁, 说:“成天不是写信说复习得挺好的。” 就这个外甥, 头年就怕给哥哥添负担没报名,今年要是考不上,准定更犹豫, 那平常成绩再好, 也有失蹄的时候,赵秀云是想起来就担心。 方海只能尽量安慰, 说:“有消息, 成高一准跟你说。” 他这话也没错, 今年的放榜快, 八月初成高就给小姨打电话, 心疼电话费, 只说:“老二考上了,省医科大,具体的我都给您写信了啊。” 就这句, 电话费就得五毛。 赵秀云也心疼, 只催他快点挂, 一颗心才落下。 也是想起外甥, 她才记得该去妹妹、妹夫家看看。 打巷子口出来, 她在供销社买两斤桃酥,以前都要凭点心票才能买, 最近几乎都不用。 顺着大路一直走, 就能到陈家, 赶上放暑假,孩子们全在爷爷奶奶家住着, 不到院门就能听见声。 赵秀云敲敲门,开门之后陈悦扑上来叫“舅妈”。 亲家老太太戴爱红手在围裙上擦擦,说:“小赵来了啊。” “是啊,来接孩子上家里玩几天。” 戴爱红也是叫一窝孩子吵得不行,但还是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亲舅舅家,婶子帮孩子拿个衣服就行。” 大人说着大人话,陈悦对要去舅舅家住显然很兴奋,小丫头四处看看说:“哥哥出去玩了。” 陈惟六岁,正是待不住的年纪,男孩子活泼,四处跑也是有,赵秀云索性说:“那我出去找找吧。” 陈悦给舅妈领路,小嘴叽叽喳喳地,也是活泼孩子,别提多可爱。 赵秀云抱着她走,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有点奶香味,就是不够重,养着这么多孩子,是大锅饭,能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是夫妻俩从自己的伙食费补助金里省下来的钱,加上一点积蓄。 看着叫人心疼,带到家里好歹能吃两天好的,也算是做亲戚的一点心意。 陈悦显然对哥哥平常去的地方很熟悉,指了好几个地方,也见到其他堂哥堂姐,但就是没看到陈惟。 赵秀云的心不知道怎么拧起来,说:“悦悦,哥哥都在这玩吗?” 陈悦咬着小手指头,有些生气说:“坏哥哥,又乱跑。” 大人想得更多些,赵秀云绕一圈没找到人,戴爱红“哟”一声,说:“又猫不见了吧?这个陈惟,就数他最皮。” 要这么说,赵秀云还觉得好些,还是说:“再野也知道家,我再等等吧。” 她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陈惟还是影子都没有,家里其他孩子也都说没见过,这可不对劲啊,她忍不住问:“婶子,陈惟平常都这么跑吗?” 戴爱红里外孙子孙女十来个,那真是看也看不过来,想一下说:“应该是,孩子嘛,都这样。” 倒不见着急的样子。 赵秀云可是坐不住,又出去找一圈,陈悦显然觉得奇怪,说:“哥哥不见了。” 戴爱红不爱听这个,觉得听着不好,说:“没有不见,就是出去玩了。” 赵秀云本来就是个爱多想的,说:“婶子,要不让帮忙找找吧,别是跑到哪儿去了。” 戴爱红不在意挥挥手说:“没事没事,待会一准回来,你要忙啊,先带悦悦回去,晚点我送陈惟去。” 人家这样忙,赵秀云哪里好意思叫她特意送,反正下午没事做,索性坐下来说:“我再等等吧。” 再等又是一个小时,她心都快烧起来,正好卖麦芽糖的路过,她买一大把分,打发孩子们帮帮找找。 找来找去,只有一个孩子说:“陈惟去舅舅家了。” 嗯?自己跑去的吗。 赵秀云赶快问说:“他跟你说的?” “不是,是他舅舅让人来接他的。” 满巷子的人都知道陈惟有个富贵舅舅,给他买玩具和新衣服。 赵秀云一听就知道不对,方海怎么可能让人来接孩子,提都没跟她提过,立刻坐不住说:“什么样的人?” 孩子忘性大,咬着糖也说得迷迷糊糊的。 不过他先说,倒有几个人也记起来了,说:“对对对,是舅舅接走的。” 戴爱红脸有些僵,说:“小赵,你这接孩子,还跟小方没商量好啊。” 赵秀云的脸也是青的,说:“他压根没跟我提过。” 但她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跑到巷子口给方海单位打电话。 方海正扯嗓子在操场上骂,去接电话的时候还带着火气,听见媳妇的话烧得更旺,咬着牙说:“我没让人去接。” 赵秀云脚一软都快晕过去,说:“马上,你现在马上过来。” 她都这样,戴爱红更别提,手哆哆嗦嗦地说:“是不是小方接走的?” 赵秀云还算镇定,说:“不是他接走的,您赶快叫街坊邻帮忙找找吧。” “对对对,我马上找。” 巷子里一下子全是叫“陈惟”的声音,也不单他不见,还有一个叫虎子的,五岁大的男孩子,能回忆起来的孩子们都说是跟着人走的。 这下可不好,赵秀云给方芳和陈辉明学校打电话的手都是抖的,他们俩没地方住,放假也还是在学校,两个人匆匆赶回来,天都已经黑了。 方海已经来过一次,问清楚后又出去。 这种事,除了找,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人多,很快有人说:“不止咱们这丢了两个,隔壁巷还有两个,一男一女,还是一家的。”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十成十的拍花子,赵秀云都快后悔死了,她就该一找不到孩子就去叫方海,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这坎一辈子都别想迈过去。 她急得跺脚,方海不知道又从哪里跑出来,说:“我已经让人找了。” 一口气丢四个孩子,市公安局都是大案子,方海索性把学校里受训的人全拉出来,一点一点地排查。 他详细问过每个孩子看到的人什么样,他旁边一人唰唰唰画出几个人的样子来,两人又奔出去。 赵秀云的心一点一点安定下来,去看方芳怎么样,晕过去醒来过一次,听见孩子还没回来,只两眼无焦距地看着。 陈辉明不死心,一个劲在外头喊。 这方圆几里地,连砖头大家都恨不得翻过来看过,没有就是没有。 将心比心,赵秀云是想都不敢想,刚刚打电话让孩子自己找饭吃的时候,一颗心都在烧,反复叮嘱今晚不要出门,关好门窗,这会一直惦记着家里,又没办法丢下这头。 她是再有百样话,对着方芳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坐着。 那头,方海前所未有的冷峻,说:“火车站、招待所,挖地三尺也要给我翻出来。” 他刚刚在陈家都没敢说,全市丢的孩子一共有十一个,现在是各单位的人都行动起来了。 尤其丢的还有自己家的,他是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还得忍住做指挥。 市公安局里,不时有人来汇报,方海把几个丢孩子的胡同连起来,心里画来画去,说:”郑大会,你带人搜三冬里,一寸地都不要放过。” 要拐这么多孩子,一定不是一个人可以做的,那就得有个据点,不能离孩子们住的地方太远,远了孩子会闹腾太久,不能太近,边上的人有可能会认出来。城里户口管得紧,但三冬里那片人员流动一直很复杂,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地方。 很快郑大会就让人来说:“是有这么几个人,不过已经跑了。” 带着那么多孩子,能跑到哪?会不会对孩子们做什么? 方海想想说:“三冬里到火车站这段路,给我搜。“ 他的想法也是人贩子们想的,带头的人几经犹豫,不得不把孩子们随意丢半道上,他们有自己的路子,当然知道公安们已经在找,忍不住骂说:“娘的,这回怎么这么快。” 往常好歹够他们跑出几里地,高枕无忧。 陈惟被丢在大马路边上,还有些茫茫然,他已经知道这些人不会带他去找舅舅,但也没有具体的想法,左右一看,嗯,舅舅家好像就在这。 小孩子拍拍屁股自己找路。 得亏他运气好,绕来绕去居然真找到了,禾儿带着妹妹在家做作业,按照妈妈的话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听见有人敲门很是警惕,松开小黄的绳子,才应道:“谁啊?” 陈惟也才六岁,说:“姐姐,是我!” 禾儿听着有些熟悉,说:“惟惟吗?” “是我!” 禾儿赶快开门,看是他,还一身灰,赶快拉进来说:“你怎么来的,你自己来的啊?胆子也太大了你!” 小姑娘还不知道表弟经历了什么,一个劲地骂,想想还是觉得要跟姑姑说一句,翻出电话本来找到电话,嘱咐弟弟妹妹们在家待着,自己去巷子口。 她先是打到姑姑、姑父的学校,没有人,这才打到表弟奶奶家的巷子口,请接线员转告。 赵秀云乍听见都没反应过来,方芳已经从她边上蹿出去。 只看背影,真是天下父母心啊。 选择 选择 陆陆续续, 几家都说在大马路上捡到孩子,只有两个三岁多点小男孩, 一直没下落。 方海知道外甥找到, 心里也松口气,只让人盯着火车站和几条进出城的大路,要说这帮子人也会躲, 三四天一点消息没有。 按理人到这个时间该放松下来, 方海反而绷得更紧,按他多年的经验来看, 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个时间该出来。 不出他所料, 第五天, 几个人贩子在火车站落网, 孩子也好好的, 始终他们是想靠卖孩子发财, 没拿他们怎么样。 兵贵神速,这两年的案子虽然少,可一件比一件难破。 这回前前后后加起来不到一礼拜, 无人伤亡、毫发无损, 市里打算给方海发个奖章。 说起来是件高兴事, 不过方海也有得愁, 回家跟媳妇商量说:“我有点事跟你说。” 赵秀云正在背单词, 把书放下问:“怎么了?” 方海踌躇一会,说:“市委的意思, 是想调我到市公安局。” 那这算起来是升半级, 赵秀云满脸喜色, 说:“那挺好的啊,公安局还就在咱家附近。” 方海也觉得好, 但就是叹口气,说:“学校那边也想留我。” 百废待兴,今年公安学校招生是板上钉钉的,说实在的,刚去的时候他被气得够呛,久了也觉得挺好的,悄悄说:“我更喜欢在学校。” 不过这样的话就只能算平调,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赵秀云知道他犹豫什么,想想说:“那就学校吧,其实挺好的,不用三班倒。” 现在没有做领导的蹲后面的,都是前线第一人,没看郑大会也见天跑来跑去,把自己当小兵用。 私心里,赵秀云也是愿意的,觉得在学校分管训练,一来上下班时间稳定,二来学校环境也简单些,没有那么多交际往来,更适合他。 方海还以为她会有意见,主要是家里实在太缺钱,升半级的话每个月也能多点钱,他实话实说。 穷,肯定是不穷的,就是欠人家一大笔钱,心里老不得劲。 赵秀云其实还有个法子,说:“要不把电视卖了吧?” 太忙,都没什么时间看,不如卖个一千多,不是小钱。 好不容易买回来的大件,又要卖出去,总有种旧时变卖家产的败家子的感觉,方海打心里也是不大愿意的,说:“欠条上写的是四年,过完今年再说吧。” 赵秀云一直想着能不能找点挣钱的事情做,陆陆续续给各报刊投过几篇稿子,每个月也能挣十来块钱,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写。 毕竟她现在要紧的是学业,总不能本末倒置。 方海这好几天都没想好怎么开口,这会一颗心落地,问:“方芳今天找你做什么?” 赵秀云本来想晚点说的,既然他问就说:“说他们想搬出来住。” 陈惟差点被拐,夫妻俩都吓得够呛,说什么也要自己带孩子,想着能不能在嫂子家附近找个地方住,平时也能有个照应。 搬出来住,就得花钱,方海那颗飘荡的心又不定。 赵秀云看破他的想法,说:“我提的借五十块钱给她,她没应,说陈辉明千交代万交代不能借,自家有。” 人情越欠越薄,陈辉明深谙这个道理,以前是没办法,现在如非必要最好不要,以后他们也会是双职工的人家,想挺起腰杆换一个亲戚间的平等来往是正常的。 方海撇撇嘴说:“就他会说大话,他有几个钱。” 还不都是他妹妹苦巴巴挣工分攒下来的。 哪怕是今天,他都看不大上这个妹夫。 赵秀云拧他说:“好好讲话,人家夫妻日子过不过了。” 凭良心讲,方芳嫁给陈辉明这些年是吃大苦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就能弥补的,要不是时来运转,他还有机会上大学,只怕苦头要吃一辈子。 田间地头的人家,不能干活就是罪。 像赵秀云这样细胳膊细腿的,当年要是没念书坐办公室,在乡下都嫁不出去。 当然,她以前是很能干一个人,小身板有大力量。 尤其对着方海更有力气,他倒吸口气说:“疼,祖宗。” 皮硬成这样,怎么可能会疼。 赵秀云松开手没说话,定睛一瞧,说:“你这是,淤青?” 皮肤黑得都快看不出来,穿短袖大咧咧露着,愣是没看到。 方海自己按一下,说:“还真是,我说怎么这么疼。” 本来该心疼的,但又好笑,赵秀云笑个不停,憋不住说:“你也太黑了吧。” 方海倒是回忆一下,说:“今儿刘毛子那小王八犊子踢的吧。” 赵秀云不高兴了,说:“踢你做什么?” “嗐,上示范课,我这不教几招嘛。” 教着教着,就把自己贴进去。 赵秀云又开始反省让他留在学校是对还是不对,心想反正他这辈子估计就是这条路子走到底,默默摇头。 她一摇头,方海以为又要骂人,身板坐直说:“一点也不疼。” 不是正好拧到,他自己都没发现。 赵秀云故意说:“疼死你我也不管。” 看那一眼,又娇又嗔啊。 方海真觉得她这阵越看越像小姑娘,忍不住问:“你这是吃仙丹了?” 一锅饭里吃,怎么人家都猜他四十了,一块出门,遇上十来岁的孩子,管他叫叔叔,管媳妇叫姐姐,还有天理吗? 赵秀云自己没觉得,对着镜子照,掏出雪花膏说:“你提醒我了,今天没涂。” 她也是爱漂亮的年纪过来的,手上搓揉开涂在男人脸上,说:“没有仙丹,只有这个。” 这味道,媳妇身上闻那就叫人蠢蠢欲动,到自己身上,方海嫌弃得直皱眉,说:“啥玩意,太香了吧。” 赵秀云拍他的脸说:”知足吧你,知道多贵吗?“ 那贵更是不要浪费,方海脸去蹭她说:“没事,我蹭一点就行。“ 哪个上年纪的人还跟他似的不要脸,赵秀云都懒得说,把桌子收拾好,想起件事来,说:“那要是真调到学校,咱们得回去搬东西吧?” 当时是借调,三间房还给方海留着,里头有不少一家四口的东西,这要是直接留下来,就得给人腾房子才行。 他没想过这茬,说:“等我回去办手续的时候问问吧。” 赵秀云本来还想着放暑假能回去,有些感慨道:“我还以为这四年咱们一家都分开过,到时候禾儿都该能上大学的年纪了。” 孩子长大就得飞,哪里像现在还依赖在父母怀里。她以前盼着长快点能不那么累,现在又希望再慢一点,再陪在身边一会。 方海细想也是,他现在最不愿意的就是错过孩子们的事情,他从前已经错过太多,说:“不过现在高中又改三年,禾儿也要晚一年上大学。” 沪市已经决定把学制改成小学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对已入学的学生不做调整,也就是说禾儿还是明年初中毕业,但高中就要读三年。 赵秀云现在也看开,有些庆幸道:“那天还豪气万丈说将来要去上首都大学,我还想着十四岁我可舍不得放出去,现在哪怕是拖一年,我还更安心一点。” 这姑娘要是能考上首都大学,方海觉得自己该回老家祭祖,这跟中状元有什么区别,想起来就叫人怪美的。 他何德何能,有这么两个聪慧的孩子,全仰仗孩子妈妈。 想着这些,就没办法心猿意马。 方海为自己摇摇头,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对夫妻俩来说,天天都是早起。 不过这一天又有点不一样,是苗苗的八岁生日。 赵秀云一大早给孩子擀面煮鸡蛋,看时间差不多叫她起床。 禾儿趁着妈妈不注意,从二楼楼梯扶手滑下来,利落一跳,方海瞧见没说话,眼神里全是不赞同,胆子也太大,磕了碰了怎么办。 十一岁,什么时候能知道文静怎么写。 白天大家各有各的忙,晚上才是一家人要去吃饭的时间。 赵秀云从市图书馆出来,也没去接孩子,径自到平安饭店。 禾儿会带着妹妹从少年宫走,方海从公安学校踩自行车来。 家里就这一辆自行车,都是他在用,他们单位离得远一些。 不过等开学,就有些不够用了,赵秀云琢磨着再买一辆,淮国旧有二手车,买辆飞鸽的女士车,小一点,正好禾儿也该学骑车了。 本来她去年就该学,不过妈妈一直压着,怕她大街小巷乱窜,现在是只有两条腿你都拦不住,更何况是给她加两个轮子。 越大,越爱往外跑,还不怕晒,这种天气,吃过午饭就要出门。 赵秀云是不能理解,她要不种地,这种时候都不愿意在外面,搁老家叫享福。 她远远看着禾儿拽着妹妹跑,只能喊道:“慢点儿,慢点儿!” 禾儿到妈妈跟前才肯刹车,左右张望道:“爸爸最后一名。” 方海临下班耽误一会,自行车都快踩出风来,到地方跳下车问:“等很久了吗?” 久是不久,赵秀云给他拍拍灰,说:“没有,进去吧。” 再不进去,肚子都快饿坏了。 苗头 苗头 平安饭店一家人不是头回来了, 还有点熟门熟路的意思。 苗苗一马当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他们今天来得早, 人少一些,赶平常人多的时候,只能挨着过道坐。 小孩子爱趴在窗上往下看, 车水马龙、远眺黄浦江, 还数船。打苗苗去学画,爱看东西的毛病更重了, 美术老师管这叫观察, 有时候一蹲就是半天, 站起来直喊累。 她这会痴痴往外看, 只有听到奶油蛋糕四个字的时候才乖乖坐好。 禾儿像模像样翻菜单, 惊喜地发现说:“有英文!” 赵秀云还真没发现, 从后头往前翻,新添的英文菜单。学新闻的人敏锐,她更加敏锐, 这几个月其实已经有端倪, 六月市里还开过外商引资的会, 平安饭店解放前就是远东第一大饭店, 当然不会比她差。 看来很快要有更多的机会了。 她说:“先点菜吧。” 来这儿, 点来点去就那几道,方海眼睛四处转, 忽然顿住说:“怎么是他?” 顺着他的眼神, 赵秀云看过去, 是位上年纪的大爷,穿得倒很讲究, 正在切牛排。 她看着居然觉得有点眼熟。 方海很快收回来,说:“有一年在云南见过,不过他当时应该是在改造。” 看这样子,恐怕是发还资产摘帽子了。 赵秀云也就不问,而是说:“对了,老爷子那房,你得跟我去要。” 说起李老爷子的大洋房,当时街道承诺的是两年内腾退,眼下虽然才一年,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一户,咬定自己就是房子的主人,绝对不搬。 街道也不管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们自己处理。 老爷子先开始还不说,自己要去过两次,他哪里是那些耍无赖的人的对手,铩羽而归。 老的老、少的少,差点没推搡得闪了腰,还是白若云来家里玩的时候说漏嘴,赵秀云才知道的。 既然知道,就不能不管。 方海点头应,想想说:“会给吗?恐怕上次那招不管用。” 赵秀云想起自己上次撒泼打滚的样子,说:“连门带锁我全砸了,反正是老爷子的房子,叫他搬他就得搬。” 也得剩一户才好使这一招。 她有法子就行,方海还没说话,禾儿已经嚷起来问:“哪里打架?哪里打架?” 这姑娘打学武生,就好像想学绿林好汉,到处路见不平,也就没能舍得仗义疏财,坊间都快叫她“小柴进”。 还爱凑热闹,跟亲妈一脉相承,那天街口有人吵架,母女三个愣是站着看半天,只差没拿瓜子去嗑。 不都说文化人高雅吗? 方海都记得小女儿画笔一放跟着姐姐妈妈出门的样子,唯恐看不上。 赵秀云点等瞪大的一眼,说:“哪都有你,老实坐着。” 禾儿缩头缩脑坐回来,心里嘀嘀咕咕,一看就不服。 怎么能皮成这样,赵秀云上下打量孩子爸爸。 方海摸不着头脑,寻思这又是要说我什么。 谁知媳妇只看一眼又不看,更叫人抓心挠肝,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 赵秀云叹口气说:“禾儿去学武生,师傅夸她有天赋,还问我要不要送她专门练这个。” 那哪能啊,虽说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做父母的总盼着孩子更好,眼瞅着不走歪路能上大学的好料子,送去学戏,那其实苦得很,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想起来还舍不得呢。 就是禾儿自己也不愿意,插话说:“程师傅说‘女孩子唱武生,唱不出什么名头来’,还叫我去,我可不傻。” “那是人家程师傅怕你自己想学,不想耽误你读书才这么说的。” 别说得人家跟有意诓骗似的。 禾儿觉得妈妈才是不知道,说:“她跟妞妞怎么不这么说?一个劲叫她要好好学,将来一准是个角儿。” 有的话,说出来多少有点难听,赵秀云犹豫一会才说:“妞妞家里穷,不是叫程师傅带回来学艺,早被父母扔山沟里,现在是艺术团养着她,她不好好学还能有别的路吗?” 禾儿嘴巴动几下,没说出话来,觉得又被妈妈上一课,不过她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说:“那妞妞确实练得好。” 她是半路出家,顶多筋骨上有天赋,要按老规矩还得叫妞妞一声师姐。 能承认自己不如人,就很不错了,赵秀云觉得自己屡屡能从孩子身上看到优点,对着他爸说:“我就是觉得像你,身子骨好,我跟苗苗是一动不带动的。” 方海心想,原来是看这个,还以为又要发作我,得意地说:“那是,我刚进部队那会,三年就是小有名气的野战好手。” 这样算起来,他也是有天赋,比那些糊不上墙的好不知道多少,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靠拼命,实则愚笨,想起来又觉得美滋滋,还得踩一脚别人说:“比我现在手里头带的那些不知道好多少。” 带学生,本来就是会参差不齐。 他是从前带良兵习惯,现在吃点苦头磨一磨也没甚么,反正“自找”的。 赵秀云理也不理,趁着饭菜没上来前,叫服务员来拍照。 现在家里自己有照相机,就不用在外头花钱拍,就是老大一笔,叫人心疼。 禾儿忽然面色一变,糟糕,她怎么就忘记今天是要拍照的。 赵秀云没注意到她,有些奇怪“嗯“一声,去看胶卷,骂道:”方青禾,我有没有让你少动!” 一张胶卷多少钱她知不知道,连路边的杂草都拍,还是她前几天去洗照片的时候发现的,现在才刚换新的,又被她拍完了。 倒霉孩子哦,方海赶快说:“苗苗生日啊,不发脾气。” 苗苗是怕妈妈打姐姐,赶快说:“不发脾气,大家高高兴兴的。” 赵秀云胸脯起伏,只说:“这胶卷你自己出钱买。” 禾儿有点钱,就是从来舍不得花,但还是很快点头卖乖说:“我买两卷。” 赵秀云心里记下这笔,看得禾儿脊背发凉,她现在是大孩子了,妈妈不打,罚肯定是要罚的,只能告诉自己说,唉,下次,下次她一定会先买新的换上去。 房子 房子 苗苗生日后没两天, 赵秀云想着趁还没开学有时间,去帮李老爷子把房子要回来。 她也没叫别人, 就自己和方海两个, 先去的街道。 街道的人还记得她,因为他们本来打算拖欠老爷子的房租,赵秀云又来闹过一次才算, 其实她本可以不这么做的 , 哪怕凭着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施压都行,但她还是选择不要脸面, 中间当然有爱惜方海羽毛的缘故, 希望他不要为这些所累。 二是夫妻俩除非必要, 都不是要走这些路子的人。 看她来, 街道主任就得抖抖, 心想可不能叫再嚷起来, 他们这样的单位,总是民意最重要,赶快说:“小赵同志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赵秀云也不说虚的, 直接说:“钱家人说今天要搬家, 想请主任帮忙做个见证, 咱们也交割清楚, 证明这房我们收到了。“ 钱家人可是滚刀肉, 搬不搬的主任还能不清楚吗?但人家一没让他去要,二没让他做什么, 只是看一下, 哪有他拒绝的份。 当然, 他也是四处打听过,知道人家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就老头老太太来没关系,摊上这夫妻俩,只有他嗫嗫应的份,说:“行,那我叫个小干事过去吧。“ 还是不想自己去。 赵秀云哪里肯放过,笑着说:“这么大的事,还是主任您亲自吧,不然回头有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主任脚底都在发麻,心想你说话就说话,怎么在回头这两个字上加重音,不是明摆着说今天要出幺蛾子,只能叹口气,叫上两个小干事。 老洋房,李老爷子还是很有感情的,似乎没打算自己住,也没打算租出去叫人住,现在只有钱家人住着,本来他们家是两间房,现在没别人,更是大大咧咧把空房间都占住,连同一楼大门都上锁。 赵秀云冷笑道:“哟,这房子到底写谁的名字啊。” 她使个眼色,方海已经掏出根铁丝把门撬开了,锁一点没坏,动作之快,以前他原来做过什么不法之事呢。 这种锁,方海看都不看在眼里,说把门踹开是气话,这扇门可是房子原来的,踹坏多不好。 主任想想,那人家自己的房子,想用钥匙开门还是铁丝开门他都管不着啊,只能当没看到。 赵秀云反正就是多拉两个人来看,眼睛一扫,街坊四邻已经有人探头来看,她打听得真不错,这个点钱家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她带人直奔二楼,各家都不容易,搬家是一点东西不剩下,抠得想把墙皮都扒拉走,二楼原来应该是主人房,据说一间大得很,不过被隔来隔去,变成十几个小房间。 钱家人可畅快,看样子是一个人住上一间房了,每间都有床。 赵秀云下巴一抬说:“哟,陈家搬就搬,怎么这么多东西落着,老方你给人家收拾收拾送过去。” 她说的陈家是之前的住户,已经搬出去的,按理房间里不该有东西,哪怕脑子想想也知道是钱家的。 但她好像不准备想,或者说,人家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方海今天反正就是一劳力,二话不说撸袖子干活,他打街道几个人面前过,还得说:“主任看看啊,这是陈家人的柜子。” 主任还以为他们今天是来吵架而已,这会心里发苦,钱家人是真不好惹,说上吊真的敢吊死在街道办事处门口,人家拍拍屁股走,留给他的不就是烂摊子嘛,只能讨饶说:“哪有人搬家不搬柜子的啊,兴许是其他邻居的。” 赵秀云一脸好笑道:“每个月收的可是两间房的房租,这要别人无端住进来,也没听说多给钱啊。不问自取是偷,不问自住难道不是吗?” 反正谁来说,这都是前租户留下来的,现在她代表房子主人,想搬出去就搬出去。 一直等到方海搬空一间房,钱家人才姗姗来迟,看来他们花不少时间组织人手,男女老少十来个,气势汹汹地说:“你们干嘛来的!” 其实心里也知道多半是房主找来的人。 赵秀云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来收拾房子的啊。” “收拾你就收拾,动我们东西做什么!” “有点意思啊,没给过钱的房间里有你们的东西,那是不是该付房租啊?” 一间房如今最少也得租两块钱,打量谁家的钱大风刮来的啊。 “没人住的,我们就是暂放一下!” “谁允许的,而且,谁跟你说没人住的?” 赵秀云拿出一张纸来,说:“这房子,已经租给市公安局做宿舍了,人家房租都付过了,你们请好吧。” 郑大会今年手底下招进来不少人,新宿舍楼还没盖起来,总得给解决住宿吧,赵秀云跟老爷子商量过,半价租给市公安局住两年,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那真是一步都不要想靠近。 赵秀云说到这还冷笑道:“反正七天后人就住进来,后天我就来打扫,到时候你们要是搬不动的话,我倒是可以找人来帮帮忙。” 她也没借谁的势力啊,半价租房子,郑大会正好经费不凑手,大家最多是心照不宣。 碍于过去那些年的种种,公安局的名声可以说一言难尽,执法上多少有点简单粗暴,自古谁都不爱惹官非。 不过口说无凭,就她这么一句,别人未必会被吓住。 钱家人已经开始撒泼打滚道:“老天爷哦你怎么不开眼看看,资本家欺负我们工人啦,又来抢我们的房子!” 不读书不看报,还来扣帽子这招,还打量是前几年呢。 赵秀云理也不理,说:“四月份中央就发文全部摘帽子,你还一口一个资本家,这是打算跟谁作对啊?” 她是不爱说,可不是不会说。 人家是文的不行来武的,有点动粗的意思,方海随手抄起地上一根木棍,他都盯好久了,媳妇说务必要一招把人吓住。 他索性膝盖一抬,“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棍断成两截。 这得是什么力气啊?看热闹的人里有跟着比划的,说:“就这本事,一拳能打死一个啊。” 钱家老太太还耍赖皮,他们家为何让街道的人无可奈何,就是凭这个老太太,人家是估计着年纪到,不管上哪都是一招,不给我办,我就吊死。 不是吓唬人的那种话,有两回离棺材板就一步,把各处领导都吓得不轻,由此他们家也是出名,儿孙们都凭她这一招闹到工作了。 赵秀云头回听说的时候就在想,这世上还有天理吗?恶人还没得治是怎么着。 老太太一个劲放狠话,说:“我不搬,死也不搬,叫我搬我就吊死在这门口。” 赵秀云无所谓道:“这房子里本来就死过不少人,市公安局的老少爷们镇得住就行。” 说难听些,这市里哪寸地没死过人,不过是怎么死的而已。 她平时是有些忌讳,也不会摆出来,只说:“后天,我来收房,你们别给脸不要脸啊。” 有方海护着,没人敢拦她,夫妻俩说完走出几步路,方海拽媳妇一下,说:“有人跟着。” 钱家人吗? 赵秀云警惕起来 方海领头拐进小巷子里,猛地蹿出去,看清是什么人,手没收住,用力才站住。 居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他哪能动手啊 。 赵秀云知道钱家没这号人,问:“你是谁?” 小姑娘好像被方海那下吓住,一会才回过神来问:“死过人的房子,还能住吗?” 这是什么问题,赵秀云拧眉,谨慎使她不轻易回答,只说:“你问这个干嘛?” 小姑娘没什么恶意,只是笑笑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她就知道,赵秀云在她要转身之际把人拽住,说:“你别走。“ 总有一种叫人就这么走,会出大事的感觉。 一个拽,一个挣脱,这又是什么? 方海愣是没看懂,说:“干嘛呀你们?” 小姑娘破罐子破摔,说:“反正不耽误你们收房子就行,你快点放开我。” 这话听着更奇怪了,什么叫不耽误。 赵秀云咬定不放松,说:“你把话讲明白再走。” 拉来扯去,赵秀云好不容易问出她叫张莹莹,其他的多一句都没有,反正手不放,给方海使眼色。 他一溜烟蹿出去。 张莹莹反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别提多委屈。 方海去而复返,脸色有些凝重,靠在媳妇耳边说话。 张莹莹收起眼泪说:“没事,说我是破鞋嘛,当我的面说也可以。” 赵秀云哽一下,叹口气说:“你有什么错。” 不过是个被钱家人欺负的可怜孤女罢了。 张莹莹泪水又忍不住,说:”反正,我要他们一家不得好死。“ 赵秀云隐约摸到她刚刚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说:“傻不傻啊你,要人家不得好死的法子多得是,何必赔上自己。” 张莹莹这么久也只想到同归于尽,眼泪一擦说:“你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 赵秀云给她拿手纸,说:“首先,你得好好活着。” 活着,人才有希望啊。 教育 教育 张莹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 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住在福利院长大, 和钱家其实是拐八道弯的亲戚。 也就是这么点子亲戚关系, 让从小没人教导的孩子不设防。 赵秀云把她带回家,方海带着孩子们出门玩,她才说:“我那个时候不懂, 人家说是玩游戏, 我居然也信,先开始是一个人, 后来就变成好几个。是十四岁的时候, 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那时候她开始慢慢反抗, 但女人生来好像就知道这是件羞耻事, 不敢让人知道。直到有一次钱家人在暗巷子里缠着不放, 被纠察队的人逮个正着。 纠察队的人也绕着钱家人走, 一是他们家是标准的贫农出身,当时很讲究这个,二是钱家老太太是远近闻名的会闹。 虽然没怎么样, 风言风语到底传出去。 世道对女人就是这样, 钱家人的名声再不好, 张莹莹也是主动送上门的“破鞋”, 影响不好, 她年纪也到了,福利院不让住, 她就搬出来自己住, 做点散活养活自己。 可惜没人肯放过她, 小姑娘笑得凄楚,说:“不止一回, 人家问我五毛钱干不干。” 早晚有人敲门骚扰,钱家人也不肯轻易放过,小姑娘的心里滋生起仇恨,想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说起来更叫人怜惜,她想着钱家要是满门死在这房子里,那人家的房子要怎么办? 赵秀云鼻头一酸,只觉得世上没人善待过她,说:“傻不傻啊你。” 张莹莹也觉得自己挺傻的,说:“我想过离开这里,但我没办法。” 她大仇未报,简直是夜不能寐。 赵秀云只余叹息,想想说:“我有个法子,就看你敢不敢了。” 连死都不怕,张莹莹就没有不敢做的事,她说:“你说我就敢。” 两人嘀嘀咕咕半天,方海带着孩子在门外,不知道能不能回家。 禾儿观察爸爸的表情,脑袋一歪,说:“爸爸,我们去买饭吧。” 人都带回来了,是该请吃顿饭。方海也是一时没想到,这会说:“行,买饭吧。” 买回来他也不敢叫孩子进门,怕她们听到什么,自己进屋问。 赵秀云一看时间不早,也说得差不多了,想想说:“行,吃饭吧。” 张莹莹多久没跟人一起吃过饭,再看她家里只有两个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坐下来,唯恐带坏小孩子的名声,只说:“明天我就去。” 就夺门而出。 赵秀云忍不住叹息,说:“吃吧。” 禾儿看妈妈脸色,没敢问,方海是觉得不方便当孩子面说,也没开口。 整顿饭吃得沉默,禾儿吃过饭赶紧带妹妹出门玩。 赵秀云这才开腔道:“咱们去趟老郑家吧。” 不提郑大会是公安局副局长,哪怕凭他妈可是市妇联赫赫有名的铁娘子,也得去这么一趟。 女儿家的私房事,两个妇女躲在房间里讲半天话,出来都是舒一口气的样子。 方海跟战友说车轱辘话,已经说得不耐烦,但他大男人一个,也不好打听,回家也绝口不提。 赵秀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索性不说,反正明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 也不出她所料,第二天有人在市妇联大楼前上吊的消息就传遍全城。 即使知道是作戏,赵秀云还是捏一把冷汗,生怕假戏真做,等知道人没事才松口气。 这才是第一步,妇联的人很快开始调查,钱家人当然又是老一套,一口咬定是被冤枉,老太太还说:“就她会吊,我不敢吊嘛。” 这条贱命,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赵秀云听说后只冷笑,道:“她早晚要死的。” 私底下又加紧联络同学们把事情闹大。 很快,大小报纸们都开始报道钱家人的事,他家的恶事岂止这一桩,老太太惯会撒泼,几个儿子儿媳的工作都是她从厂里闹出来的,连同老洋房的两间房,本来也不是分给他们家的,是硬生生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正赶上大规模有人返乡,闲散人员多的时候,大家没工作正心里窝火,看城里居然有这样一户人家,民意简直沸腾。 以前为啥没人管呢?做领导的都爱和稀泥息事宁人,反正苦苦不到他们身上。 赵秀云有意把焦点从张莹莹身上的事模糊掉,毕竟她只能作为一个掀开风浪的口子。 很快有人出来举报钱家人是怎么装病耍赖躲过上山下乡的,怎么用不正当手段升职,怎么骚扰女工友们。 方海看了都觉得罄竹难书,很是奇怪道:“这么多事,以前怎么没人管呢?” 是啊,怎么没人管呢? 赵秀云不知道,她只关心后续,民情架得太高,市委成立工作小组彻查,前后不过一个礼拜,就把事情办妥了。 张莹莹的事情,因为年代久远,缺乏证据,加上对她的保护,没留下太多笔墨,但现在是从严从重,钱家从上到下都没得好,轻则劳改十年,重则枪毙。 老爷子的房子得个清静,赵秀云却叹口气,没几天送张莹莹上火车。 妇联出面,给她安排到广州去,离得越远,恐怕对她来说越是好事。 张莹莹心里感激,说:“要不是你,我的事情不知道要拖多久。” 烈火烹油,这才烧得这么旺,赵秀云这回是能找到的关系都用上,握她的手说:“去到广州,好好过日子。” 张莹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过,她的人生到这一步,也不是随着恶人伏法会好起来,上车之后还频频回头看。 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这个地方。 赵秀云心里惋惜,有些沉默地回家。 方海没去送,在家等着,看她回来迎上来,一摸,手都是冰的。 心恐怕也是冰的。 她这两天有时候看着自家姑娘沉沉发呆,孩子早觉得不对劲,只当是妈妈心情不好,格外夹着尾巴做人。 方海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还是问道:“怎么了?” 赵秀云这两天有点做恶梦,说:“我们来随军的前一个月,职工院2号楼的陈家支援西北去了。” 故土难离,从老家支援西北,可很少有人这么做。 方海觉得不对,听她接着往下说。 可说完这句,媳妇好像半天没缓过来,一声不吭。 人是垂着头的,方海低头去看,她两只眼睛泪汪汪,要掉不掉,心里一紧说:“媳妇。” 啪嗒,那滴泪掉下来。 赵秀云说:“公社里都夸他们家觉悟高,其实私底下都知道,是他家的小闺女叫革委会主任他老爹糟蹋了。” 多么水灵的孩子啊,才八九岁大。 赵秀云看着自家两个漂亮姑娘,从脚底板发寒,一接到方海让她来随军的信,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这种人家大事,她也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方海头次知道,拳头攥紧说:“畜生,他敢。” 他一直知道媳妇看孩子紧,只当是女人放不下心,闭着眼不说话。 夫妻俩很是沉默,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这些事也只是片刻的,方海很快忙得转不开。 以钱家案子为首,来公安局报案的人是如过江之鲫,过去那些年堆积的太多,郑大会忙得转不开,到处抓壮丁。 方海带着一帮学生支援,全当是实训,白天夜里都不着家。 赵秀云也没闲着,她想给女孩子们普及什么叫自我保护。 这件事一直盘旋在她心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来总是有一些难为情,但这会觉得到不得不说的时候,尤其是禾儿年纪大。 也是她大起来,被妈妈抓来做第一个学生。 小姑娘的问题一茬接一茬。 “亲嘴会生小孩子吗?” “那我不是垃圾堆捡回来的对吗?” …… 赵秀云斟酌着用词,到底是对着孩子,要说得明白,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反复删减修改,才出稿十万字的教材,由市妇联出面,联系全市高中、初中,给女孩子们上教育课。 方海模模糊糊听过几句,问:“给孩子说这些会不会不合适啊?” 他们这代做父母的,总是有些忌讳,拉手都不当孩子的面。 赵秀云一直犹豫的也是这个,总觉得孩子听不得这些,但她犹豫,坏人可不会犹豫。 她说:“禾儿也是大姑娘了。” 十一岁,胸脯慢慢鼓起来,有了少女的娇涩,遗传妈妈的外貌越发出众,身量高挑,人堆里好像会发光,男孩子们不再以揪她头发为乐,目光越来越多的停留,将来只怕献殷勤的人会更多。 赵秀云看了都有点发愁,不知道是好是坏,私底下联系程师傅给孩子加课,武生也是武,能保护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哪怕是苗苗都被妈妈塞去学武术,头节课就哭着回来,哭成泪人,赵秀云也是铁石心肠。 她觉得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她尽量想让孩子一生无灾无病。 方海看在心里,只能多抽出时间来,不忙的日子每天早上都把孩子提溜起来上课,连媳妇都不放过,天天就看她们母女三个在院子里扎马步。 赵秀云也不叫苦,她都不叫,孩子自然更不敢叫,只能苦巴巴地熬着。 有人去有人来 有人去有人来 国庆过后没多久, 赵秀云收到张莹莹的第一封信,她上过初中, 文化程度虽然不大高, 但字句还是通顺的。 信里写“广州是座大城市,珠江里成百上千的人在强身健体,为去到一步之隔的香江做准备。” 报纸上天天报道”大逃港“, 尤其是摘帽子之后, 愈演愈烈,即使千里之外, 大家也都一清二楚。 赵秀云却有预感, 这种风向不会持续太久的。 她的直觉一向准, 有时候是一种说不出根据的敏锐。 方海于另一件事上也有自己的直觉, 夫妻俩夜里聊天的时候, 他说:“最近变动很多。” 今年转业的人尤其多, 其实一月份的时候下发过一份体制编制调整的文件,当时已经是人心惶惶,但他觉得到不了自己, 现在想想, 当时李师长让他来市里借调的语重心长, 也很有深意。 赵秀云对他们部队的事反而不是很清楚, 说:“都有谁调了?” 方海说了些她认识的人, 这还是职位不低的,基层更是不知道多少。 赵秀云说句不客气的, 这会转业的只怕都是那些多年没升迁的, 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心里听过算,毕竟跟自家没多大关系。 她是想得挺好的, 可惜没过几天就知道,凡事都是有因有果的。 高明他爸高天,也要转业。 高家祖籍山东,高天会回青岛某国企工作,中间隔的一千里,禾儿回到家就闷闷不乐。 赵秀云也没法叫人不走啊,不过还是把高明叫到家里说:“回青岛也得好好学习,别跟你爸犯倔。” 高明已经不是那个没法照顾自己的小孩子,一夜之间好像有成年人的样子,他一贯比小伙伴里的两个小姑娘想得多,更坚强,笑笑说:“没事的赵阿姨,再过四年,我一定会考回沪市的。” 再过四年就是高考,孩子的志气高是好事,在分开这件事上,他比禾儿想得开。 小姑娘一张脸都是皱的,这毕竟是她为数不多的好朋友,甚至还有闹脾气的意思。 你回去,我就不理你。 赵秀云只得跟孩子说:“你明年中考要是考得好,妈妈带你们去青岛玩。” 现在一家四个都寒暑假,孩子爸爸的虽然短一点,也不是凑不出时间来。 禾儿果然阴转晴,已经掐着手指数还有几天就是中考,怎么看怎么孩子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明寄来第一封信,她还从来没有收过信,毕竟也没有需要写信才可以联系人。 为省邮票,信封里鼓鼓囊囊塞了四封信,家里每个人都有份。 苗苗捏着自己那张,难掩兴奋道:“我有信啦。” 对孩子来说,这就是值得高兴的事。 赵秀云那封简单,只报平安,说青岛学校的情况,又说沪市的功课难一些,自己能跟得上。 她最担心的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回信的时候寄去两本新出的教辅书。 禾儿那封可以说是长篇大论,她躲在房间里看一晚上,出门跟爸爸妈妈说:“高明过得不错。” 说话就说话,怎么一副长辈的欣慰样子。 赵秀云觉得禾儿在高明身上寄托着一种做姐姐的感情,像操心苗苗一样操心他。 反正小孩子的事,有时候她是不大管的,也顾不上。 77级的学生是三月份入学,只有三年半的上课时间,为了补上所缺的半年课,大二学生们和78级新生要一起上的课非常多,学校由此搞了一个“一对一”帮扶。 赵秀云做为沪市常住人口,一位来自新疆的学妹许丽清成了她的帮扶对象。 许丽清祖籍东北,父母早年支援新疆,是在兵团出生、长大,对沿海的一切充满好奇。 她是应届学生,年纪不大,只有十七岁,赵秀云有时候看着她像个孩子,平常总给她辅导功课,有时候也带她回家吃饭。 震旦的食堂,上学期因为椅子不够,大家都是站着吃饭,这学期勉强改善,是几位老教授给捐的小板凳,数量虽然多,坐起来也很艰苦。 许丽清人高马大,有将近一米八,开学没多久就因为把旧椅子坐塌,闻名全校。 正是讲脸面的年纪,小姑娘就有点不爱去食堂,觉得打饭阿姨都在笑话她,每回都是随便买两个馒头,找个地方窝着吃。 赵秀云向来心肠软,看过几次觉得不行,索性收她点伙食费,总给她带吃的。 许丽清投桃报李,老觉得应该也为学姐做点什么,苦思琢磨,终于找到自己能发光发热的地方,那就是做衣服。 每年的冬天,赵秀云都很为织毛衣而苦恼,偏偏这件事上方海一点忙都帮不上,只会说“要不到百货大楼买吧”。 要是能这么做,赵秀云早这么做了,但一种莫名的倔强支撑着她,加上买着实不划算,所以她每年都是亲手织。 别的不说,孩子一年长一茬,就得让人花大功夫,尤其是禾儿在今年一口气长到快一米六,常常是这个月的新衣服,下个月裤腿就短一截,叫当家人心里苦。 许丽清也是偶然看学姐在织毛衣,只觉得颇有些一言难尽,于是主动提出帮忙。 赵秀云自然是要推脱,说:“那哪行啊,你学业这么忙。” 新生自己什么都没绕过来呢,哪里好意思。 许丽清大手一挥说:“没事,我织得可快了。” 她倒不是大话,是实实在在的快,两天就是一件新毛衣,花样好、针脚密,不到半个月两个孩子的过冬衣服全做好了,叫人瞠目结舌。 禾儿这一两个月不单单爱惜头发,每晚睡前都得仔仔细细涂好雪花膏,以前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对手工活忽然充满兴趣, 女孩子,会做点针线活总是好的,赵秀云没强求过孩子,但也不拦着她和许丽清学,看她感兴趣,还托人从纺织厂拿回来一大袋的碎布头,给她练习。 这本来是件好事,赵秀云之后也没怎么管过,完全没料到,孩子初中以来第一次被叫家长,会因此而起。 老师 老师 禾儿今年念初二, 在市十三中上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加上年纪小, 老师一直很照顾她。 她本来也是个在学校乖巧的孩子,几乎不闯祸。 说实在,除开小学因为打破学校玻璃被叫过家长, 这是第二次。 正赶上赵秀云不上学在家, 接线员来叫她去听电话,说是孩子学校老师找。 都是街坊邻居的, 人家难免多打听道:“禾儿这么乖, 也会被老师找啊。” 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赵秀云有点不高兴, 不过没说出来, 只说:“孩子总是闯祸的, 只要成绩不大差就行。” 接线员家的小儿子, 年年考倒数。 其实她更看重孩子的品性,起码得是个好人吧,不过这会不说。 不软不硬的钉子, 接线员觉得没劲, 还是凑着耳朵听。 电话就装在便民代销点, 接线员也是售货员, 小屋子里地方不大, 从来也没什么秘密。 老师为省钱,只说:“方青禾家长, 请你马上到学校来一趟。” 看得出来, 是生大气, 不然不会花钱打电话。 赵秀云觉得自己很少这样低声下气,应是之后回家锁好门, 挎上包才出门。 十三中的保卫科管得严,进出还得登记。 赵秀云写上名字之后,径自到办公室。 禾儿正靠墙罚站,看到妈妈肩膀都耷拉下去,两只眼珠子转啊转,指不定又想什么花招应付呢。 赵秀云看得真真的,也没管她,进去说:“王老师,青禾闯什么祸了?” 王老师已经等半天,拍着桌子说:“方青禾居然在学校卖东西,你们家长知道吗?” 卖东西? 卖的什么? 赵秀云给孩子一个询问的眼神,可见的不赞同,来读书的,怎么能这么折腾,应道:“不好意思王老师,我们不知道,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禾儿被妈妈瞪一眼,打个哆嗦没说话,寻思今天自己要掌心开花。 不过要单单为这句话,王老师也不至于叫家长,她是老派人,说:“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青禾妈妈,你想想看,搞这种小摊小贩是什么行为?她这是自甘堕落你知道吗!” 贩夫走卒,连份工作都算不上,纠察队的人一来就得抱头鼠窜,名声也不好听。 说实在的,这话赵秀云不是很苟同,但受到的教育使她不会跟老师争辩,只说:“是,孩子做得不对,老师您尽管骂。” 骂还是客气的,她当年上学的时候,谁没叫老师打断过几根藤条。 王老师其实是早有几句话想跟方青禾家长说,今天是全攒一块,才把人叫来,说:“其实孩子的问题,都是大人的纵容,我听说方青禾还在学唱戏?” 禾儿学的武生,练身段多,唱腔程师傅其实没教过几句,赵秀云也没解释,只说:“是,学着一点。” “糊涂,孩子成绩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好好的能读大学的苗子,去学那种东西!” 要换解放前,那都是下九流,好好的孩子谁会送去学这个,尤其王老师更是清高,骨子里觉得高人一等。 孩子的成绩,赵秀云当然是在意的,但她不是非要禾儿考第一,只要能一直保持在前十,那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上高中,孩子感兴趣的事,反正协调得过来,就还让她学着,说到底年纪还不大,耽误得起。 更何况,她也不觉得唱戏是“那种东西”,又不偷又不抢的,只是相较起来,她肯定更愿意让孩子上大学,这会说:“那也是咱们的国粹,我是想着孩子喜欢就去学。” “孩子能知道什么,让她玩她当然什么都喜欢。也不止这个,我已经好几次让女同学们都剪短头发,怎么方青禾到现在还没去剪?就她每天打理头发的功夫拿来背单词,早就是年级第一。” 王老师早就看不惯,全班上下,就方青禾天天扎麻花辫来上学,黑发亮丽,这个年纪,心思不用在学习上,净打扮。 禾儿多宝贝她的头发,那真是从小到大都得仔细扎好辫子才出门,赵秀云都不敢讲要叫她剪。再说,绑头发洗头发的功夫能耽误多少,不是她吹牛,对自家孩子来说根本没什么影响。 赵秀云都觉得老师这要求太过分,谨慎地说:“女孩子嘛,还是留长头发好看些。” 好看! 都长这张脸了,还想怎么打扮,王老师从教多少年,就见过多少漂亮姑娘被人捧得心全不放在读书上,那是恨铁不成钢,说:“青禾妈妈,要好看做什么!学那种妖妖调调的劲,是正经姑娘吗!” 赵秀云早有听说王老师古板,禾儿回家都不止抱怨过一次。 她有些不高兴,心想好看怎么就不正派了,好似长一张好脸,就什么事也做不成。那咱们也是德才兼备啊,她笑容收起来说:“老师,这话我不同意。” 漂亮姑娘,就是狐媚子,赵秀云打小没听人家这么说,连莫名其妙有男孩子为她打架都是她的错,因此在教导女儿上格外小心,坚决不让她们觉得美貌是错。 禾儿其实早就在心里翻白眼,听见妈妈这么说露出一个胜利笑容来,悄悄低着头,生怕被看见。 赵秀云这会也没空看她,只是平视王老师。 家长在老师面前一向都客气,王老师深觉得被挑衅,气得说不出话来,道:“就是有你这样的妈妈,孩子全被你害了,女孩子最重要是好好学习,像方青禾这样心思不放在学习上,这孩子我教不了!” 嚯,威胁谁啊这是。 要单说孩子在学校卖东西的事情是有错,可后头这两样赵秀云没法认,她本来想着糊弄过去,没想到王老师这么较真,只好说:“我的孩子,我只有比别人更上心的份。王老师,我知道您也是想孩子好,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怎么说,我今天还就把话放这了,按你这样下去,孩子将来一准没出息。” 狗屁尊师重道,赵秀云不干了,说:“王老师,这也就是遇上我斯文人,换别人,指定跟您打起来。” 做家长的谁愿意听这种话。 眼看要吵起来,办公室里其他老师打圆场,有位年轻老师说:“王老师消消气,小姑娘嘛,爱漂亮是正常的。” 听听,一样是老师,人家这话说的。 赵秀云深吸口气,还是说:“王老师要是觉得青禾待不了二班,我们可以给孩子转班,但是剪头发这件事,我们没办法同意。” 火上浇油,王老师话赶话说:“行,我们二班供不起这尊大佛。” 要说转班是大事,不过家长同意,老师同意,居然当场把手续办了。 禾儿悄悄跟妈妈说:“想跟月婷一个班。” 闯着祸还敢提要求,到底考虑到她转了班没朋友,赵秀云还是同意。 孩子成绩好,哪个班的老师都觉得捡到就是赚到。 禾儿也没什么意见,喜滋滋回教室搬东西,挪到五班去。 才高兴一小会,回头看到妈妈的表情心里一咯噔。 赵秀云刚刚也是没顾上问,这会才说:“你在学校干嘛了?” 禾儿尴尬笑笑,才说:“就是卖了几个小钱包。” 赵秀云本来以为是她和小麦鼓捣出什么,没想到是和许丽清,叹口气说:“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你要是想帮你丽清姐姐挣钱,也不能在这啊。” 许丽清手艺好,做出来的钱包精巧,用的又都是赵秀云弄回来的碎布头,一个哪怕是卖五毛都很有赚头。 不过她性格内敛,别说吆喝,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禾儿是有一个好看钱包,到处给人看,没想到有人问她哪里买的,小姑娘脑筋一转,知道丽清姐姐家境不富裕,索性在学校帮她卖起来,才卖几回,就被王老师抓住。 她心里知道多半是哪个同学去告老师的,哼一声说:“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又不丢人。” 才不是什么“自甘堕落”。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但不能助长孩子气焰,只是瞪她说:“反正在学校不行,回去把词典给我抄一遍。” 一整本英汉词典,禾儿听了都觉得手在抖,没敢说反对的话。 光罚抄还不够,她上初中以后,赵秀云觉得孩子大,是不动家法,今儿回家就是一顿抽手板。 打完就得马上抄词典,禾儿手抖得更厉害,嘴唇紧紧抿着,气得不行,想着不让我在学校卖,我以后就在校门口卖,非得让王老师知道,做买卖到底有没有出息。 她有很多话都没跟妈妈说,家长不在的时候王老师说的话更难听,什么“丢人现眼、钻进钱眼里、一身铜臭味”,简直是指着鼻子骂。 她哪里受过这种气,咬紧牙根抄,心想我不仅每天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挣很多钱,还要考第一名。 这种想法,最能支撑孩子的努力,打这天起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赵秀云也不管,毕竟没有家长会拦着孩子上进,心里也是盼着她能考出好成绩,打破王老师那句“没出息”。 风向 风向 孩子用功读书, 本来该是件好事,赵秀云自己努力起来也是天昏地暗都不管。 但方海看了心里着急, 觉得大女儿连门都不去玩, 久了难免憋坏,到底平常是那么爱热闹的一个姑娘,夜里跟媳妇抱怨说:“那个王老师是怎么回事啊?” 他其实是家里最敬重文化人的, 对老师、学校这些甚至到敬畏的地步, 还是头回觉得一个能有这么不讨喜,看把孩子都气成什么样了。 赵秀云其实跟几个家长打听过, 只说:“她不喜欢漂亮女孩子。“ 世人总有一张印象, 太好看的女孩子成绩不好, 或者受人追捧太多, 爱惹是非。 她当年读书的时候, 大家也都觉得读不出什么成绩来, 多半是靠脸和她姐一样,嫁户好人家。 人呐,靠脸就是下乘。 可赵秀云哪怕再看不惯姐姐, 也有句公道话说:“嫁得好未必能过得好, 我姐其实聪明着呢, 我姐夫对她言听计从, 难道就靠张脸吗?” 上四张的人了, 花无百日红,难道想把日子过好是件容易事吗? 说实在, 方海私心里是觉得大姨子不太正常, 现在想想也是, 毕竟能哄一个男人连自己孩子都排在岳家后面,也不是件简单事。 只是她亲生的孩子就要吃大苦头, 说:“外甥最近来信了吗?” 成高一个月总要来两封信的,叫长辈放心,成天自打去上大学,也单独给小姨写信。 赵秀云琢磨着新的信是该快到了,说:“估摸着再两天。” 不过有些事真是不禁说,隔天赵秀云就收到外甥的信,还是件好消息,晚上男人一进门就跟他说:“成高说放寒假带弟弟妹妹来沪市玩。” 方海顶多是心疼几个孩子,也是看在媳妇的面上,一句话,只要她高兴他就高兴,这会说:“好事啊,哪天到咱们去火车站接。” “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哪有那么快。” 书信慢,寄到老家一来一回最少也得十天,到时候叫孩子拍电报来说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打电话麻烦,未必正好能接到,接线员偶尔会忘记转告消息。 这件事暂且搁在心里不提,进入十二月,三中全会在首都召开,几项新政策看得人眼花缭乱,全国人民几乎都在讨论。 大事上有什么影响赵秀云不知道,小事上,几乎是一夜之间,街上的流行全变了,年轻人们都穿起喇叭裤,戴上□□镜。 方海多少也有点古板,这天吃早饭的时候跟媳妇说:“怪怪的。” 赵秀云也觉得奇怪,主要是说:“这种裤子,里面能穿秋裤吗?” 现在的天气可不比别的时候,年纪轻也不能不注重身体。 她现在虽然隔三差五的锻炼,可没有家里男人孩子的火气,早早就穿上秋裤,还勒令孩子也要穿。 苗苗被妈妈一件又一件衣服套着,有些消瘦的小脸蛋被盖在大围巾下面,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多好看的孩子啊,赵秀云心想,别人家的我不管,我们家的就要漂漂亮亮的。 她捏捏小女儿的脸说:“到教室要是热再把围巾摘了,知道吗?” 教室烧炉子,比外面暖和不少。 苗苗重重点头才说:“那可以脱外套吗?” “那当然不行,一冷一热,会着凉。” 小的还是不太爱动弹,不像姐姐下课走廊里跑一圈,只比在教室更热。 禾儿就不穿那么多,加上头发扎得高高的,看上去就一股英姿飒爽、生机勃勃的样子。 赵秀云一向告诉自己孩子各有各的好,吃过饭一家四口奔向四个学校。 家里又买一辆自行车,夫妻俩一起骑到巷子口才分开,赵秀云被早上的风一吹,忍不住缩脖子,到学校在车停好,抱起书找教室。 快到期末考的时间,早起读书的人越多发,她这个点到,教室几乎全被坐满。她在班里最要好的女同学翟燕给她留座位,看到人赶快招手叫。 今天是大课,人多,坐得挤,赵秀云好不容易过去坐下,一看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才上课。” 翟燕家就住在震旦家属院,几步路的距离,无奈道:“可不是,五点我妈就叫我起床,说再晚来不及了。” 她父母都是学校教授,不过不是本系,她自己是二十五六的年纪,当年全家在云南改造的时候耽误,一直没说亲。 年纪大一点的姑娘,在这件事上总是受催促,翟燕也不例外,说:“我说想睡懒觉,我妈让我上婆家睡去。” 那真是连咳嗽一声,都能转到说亲上。 赵秀云其实也有点爱做媒,从在部队家属院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想想问:“我给你介绍对象你愿意吗?” 翟燕倒没什么不愿意的,说:“行啊,你看准的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秀云可不敢打这种包票,说:“有的人,是做朋友行,做丈夫不行。” 她看的顶多是做朋友的准。 她要是说得天花乱坠,翟燕心里反而嘀咕,这会说:“什么人啊?” 赵秀云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郑大会,她说:“人挺好的,比你大个四五岁,他妈你应该知道,市妇联主任兼《妇女报》的副主编……” 也是郑大会一直想找个对象,不过工作太忙没顾上,托过赵秀云几回,她一直挺上心的,毕竟两家没少来往,人家也帮过家里不少,别的不说,上个月方芳家两个孩子的户口还是他帮忙办下来的。 翟燕又是她最要好的女同学,人品、家世、学历都没得挑,反正也只是介绍一下,有没有缘分看他们自己。 翟燕听完觉得还行,说:“我问问我妈吧,能行的话周天到你家喝茶。” 现在大家也不明面上说是相亲,反正有个由头就行。 婚姻大事,跟家长商量一句也是正常,赵秀云倒没再说什么,眼看老师进来正襟危坐。 今天是三堂连上,系主任李教授是出名绝不准时放学,连下课时间都恨不得来讲课。 偏偏赵秀云今天急着想去上厕所,眼看拖堂大半个小时,都快坐不住想举手示意,李教授正好说”放学“。 赵秀云本来想赶紧往外走,就听到老师叫她的名,只能强忍下来走到讲台,恭敬地说:“李教授。“ 被叫到的几个同学都是班里成绩名列前茅的,多半是好事。 果然,李教授说:“下学期要来一批留学生,每个系都要有学生接待,你们把自己擅长的外语报上来,这个寒假也要好好学习。” 留学生? 那不就是外国人,说真的,大家还真没跟外国人说过话,这个消息好像油锅里进热水,沸腾起来,李教授都走出老远,还有在叽叽喳喳。 赵秀云本来也该琢磨一下的,奈何人有三急,是先从厕所出来才开始想。 世界果然要变,外国学生都能来了。 她从前还是见过两个外国人的,毕竟是在沪市,不过比动物园里的大熊猫还少,说过话更是没有。 新鲜事情总是让人兴奋,她决定这个寒假苦练外语,绝不给中国人丢脸。 中二 中二 有外国留学生要来这件事, 没几天就闹得沸沸扬扬,各系选出的都是成绩好、外语好的学生, 名额只有几个。 首选还得是家住沪市的人, 熟门熟路,能带人到处转悠,体验当地人的生活。 新闻系是李教授的一言堂, 直接定下人, 不过很快学生们就闹意见,最后校方决定统一考试, 按期末的外语笔试成绩和口试成绩定。 口语, 大家其实都不太会, 没什么交流机会, 学校里顿时涌起张嘴说外语的风气, 有时候你从楼梯口走到厕所, 能听见好几种。 还别说,挺有效果的,起码大家胆子大不少。 赵秀云觉得有用, 在家里也跟孩子说英语。 禾儿还能说几句, 苗苗磕磕巴巴有点跟不上, 不过她往外蹦一个单词, 妈妈就面带鼓励看着她, 最后也能成话。 这样就苦了方海,他是一个单词都不知道, 脸皱巴巴, 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 倒也勉强认识几个。 一时之间,整个家的英语水平远超沪市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 方海有时候说:“一屋子中国人, 这是叽里呱啦干嘛呢。” 赵秀云给他看报纸,说:“改革开放了,你等着瞧,会外语的人,将来一定更有路子走。” 将来不将来的,方海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不进步,家里人的脚步都快跟不上,他给自己定的一天五个单词的进度,每天早上就起来苦读。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脑筋笨,哪怕是小女儿,读三遍也就背下来,到他这,那真是自以为背好了,合上书又忘记。 翻一下背一下,累哦。 赵秀云怕冷,是躲在被窝里背的,看得好笑,说:“较什么劲呢。” 方海是跟自己较劲,问:“你说,我是不是有蠢啊?” 赵秀云不爱听这个,她有时候骂“方海你蠢死了”,实际别人真这么说,她是最不高兴的,本人也不行啊。 她满脸不赞同说:“学习本来就有人快有人慢。” 那这也是说好听,方海明白,自己就是没有读书的筋,哀嚎一声道:“日子没法过了。” 苦是苦一点,可要上进是好事啊,赵秀云只得哄他道:“你背吧,背下五个有奖。” 方海陡然精神起来,问:“奖什么?” 赵秀云也没想好,略有些纵容说:“你想什么就什么。” 过完年三十五的人了,常年锻炼,每块肉都是硬邦邦的,夜里总是缠人。 方海“嘿嘿”笑,也不知道琢磨什么,可惜胡萝卜吊着,人天资有限就是有限,他的学习还是进展缓慢,只是没有放弃的意思,很快连苗苗都可以给爸爸做老师。 正赶上放假后郑大会来家里“喝茶”的日子,一进屋就看到小孩子教大人,觉得有趣,说:“哟,苗苗都是小老师啦?” 苗苗不像姐姐那样对着长辈有许多话说,但还是乖巧可爱地叫道:“伯伯好。” 郑大会今儿出门还特意打扮过,叹口气说:“我比你爸可小好几岁啊,叫叔叔。” 苗苗改口,把桌上的东西收进小书包,拿到楼上去。 郑大会不是一个人来的,时下相亲都这样,头一面双方父母就得见面,结婚不单是一个人的事,郑母郑父是第一次上门,对着院子夸了又夸,说:“你这花种得好啊。” 赵秀云请客人坐,说:”方海瞎收拾的,我弄不来。“ 她脱离劳动太久,挖点土都累得够呛,哪有功夫拾掇,倒是方海,按时按点的浇花。 郑母说:“这还能叫瞎收拾啊,我那儿简直是一团乱。” 男方的人一般都来得比女方早,还有点时间,赵秀云不妨多说几句道:“燕燕是我同学,人长得漂亮,尤其性格好、肯吃苦,当年跟父母去改造的时候才十来岁,硬咬着牙不肯登报脱离关系。” 她说这话也是有原因的,郑家当年没少在运动中受波及,最讨厌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这种场合,都是妇女们在说话。 郑母道:“不瞒你说,我就看中人家是书香世家,老郑家真是三代,就我这一个学历高些的,大会是老大,长媳嘛,我也想找个能挑大梁的。” “那真是再适合不过,别的我不敢说,燕燕的脾气是一等一的好。” …. 说着话,翟燕也带着父母进门,双方人落座,赵秀云介绍后,又起一个双方都能搭腔的话题,主要是大人聊。 翟燕自己坐在赵秀云的右手边,落落大方看一眼郑大会。 她是个漂亮姑娘,郑大会一张黑脸臊红,眼睛平视前方,背挺得直直的,他人本身不差。 就这么两下子,赵秀云觉得事情能成。 方海也是个陪聊的,注意到小女儿从楼梯那儿探出半个脑袋,招手叫她说:“在那干嘛?” 苗苗看客人多,没打算出来,不过有人叫她叫来,老老实实坐在爸爸旁边,手悄悄探到待客的坚果点心上。 孩子自以为是偷偷的,其实大人都看在眼里。 头回见面,反正缺话题。 郑母忍不住说:“苗苗长得真好。” 有人夸,苗苗就露出小酒窝来,生怕人家看不出来高兴,其实她脾气里也有像姐姐的地方。 都看到小的,郑母当然得问问大的,说:“禾儿怎么不在家啊?” 说起这个,赵秀云就无奈道:”不知道,一大早就出门,说午饭也不回来吃。“ 反正主意大得很,压根你都摸不清在干嘛。 就着孩子,大家又聊起来,很快要吃午饭,赵秀云建议说:“燕燕,要不你跟大会去饭店占个座吧。” 哪怕饭店里一天没仨人,那也是个年轻人能说上几句的借口,不过孤男寡女到底不合适,两个人牵上苗苗出门去。 剩下几个又耽误一会才出门。 今天吃饭这间店有包间,一张大圆桌,赵秀云走在后面,但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一进去就摇摇头说:“不是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你从哪钻出来的?” 禾儿大大方方笑道:“我听见喜鹊叫,当然得赶来吃饭。” 小丫头片子,还笑话起大人了,翟燕亲昵捏捏她的脸说:“敢不敢跟妈妈说你刚刚在干嘛?” 有什么不敢的,禾儿知道妈妈跟其他家长不一样,说:“在买小人书。” 她说的小人书可不是新华书店那些,是从香江流传过来的,一水的武侠小说。 小摊小贩们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生怕被纠察队逮住,禾儿就天天追在后面跑,逮着能买哪本买哪本,最近沉迷得很,夜里点着灯看。 也就是她这次期末考第一,不然赵秀云早就收拾她了。 有的家长格外忌讳这些,不过在座的都不是,顺势坐下来。 中午这顿饭,默认是男方掏腰包,当然要是见过面觉得不行,大家不会来吃,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但看情形,两家是聊得不错,尤其是大人们,觉得再没有比这门当户对的人家。 帮人结亲,不是结仇,不是方方面面都合适,赵秀云都不好意思张着个嘴。 她热络张罗着,人情就是这样,有来有往会更紧密,有人好办事嘛。 方海也不全是傻的,可以说是宾主尽欢。 等客人都走,一家子才回自己家。 禾儿给爸爸看自己新买的书,父女两个凑在一块叽里呱啦,赵秀云忍不住说:“叫你们学习都没这么积极。” 方海自知理亏,孩子们的闲书,他其实是看得最多的,尤其是画多字少的,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禾儿吐吐舌头不接话,大马路上手撑地翻过去说:“我是丐帮帮主。” 丐帮? 哦,乞丐啊。 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也没有这个不分法的吧,赵秀云无奈摇摇头,心想这个是永远长不大了,老师今年放假前还特意强调,孩子们私下在传阅琼瑶、亦舒的书的手抄本,这种情情爱爱的书,家长们要警惕。 老大倒好,想做丐帮帮主? 说她出息吧,是丐帮,说她没出息吧,人家还想着的是帮主。 赵秀云拍拍孩子的膝盖说:“别跳来跳去,糟蹋衣服。” 禾儿也拍拍自己手上的灰,流露出一丝向往说:“妈妈,我们能去华山玩吗?” 赵秀云有点严肃说:“方青禾我跟你说啊,下学期是你关键的一学期,要是为这些成绩掉下来,你看我扒不扒你的皮。” 禾儿竖着手发誓道:”绝对不会,你都不知道王老师看我考年级第一的时候脸色多难看。“ 小丫头还记仇,是特意到办公室晃悠过一圈,这会挺起胸脯说:“等着瞧,我今年一定是中考状元。” 考个年级第一,就惦记上状元,不怕风大闪了腰。 赵秀云也不泼冷水,索性说:“你要是能考上,咱们就去华山玩。” 禾儿兴奋得连连保证,虽然没把闲书丢下,但前阵子的松懈烟消云散,每天的时间自己都安排妥当。 什么时候读书,什么时候玩,井井有条,叫大人看了自愧不如。 方海心想,他这辈子恐怕都要扯家庭文化水平的后腿了。 撑腰 撑腰 七九年的第一场雪, 下在年前几天,赵秀云照例早起, 推开窗看, 手收回来,两道眉微蹙,说:“一下雪, 火车又要晚到了。” 本来外甥他们坐的火车该昨天晚上到的, 路上不知道在哪又给耽误,夫妻俩到火车站扑了空。 接人就是这样, 总是捏不准, 有时候一等得等一天。 赵秀云盼着外甥外甥女已经小一个月, 今天哪怕是外头下刀子她也得去接啊。 她先是进厨房煮上骨头汤, 才上楼换衣服。 房间里, 方海学习的背影格外认真, 都能从肩膀看出在跟单词较劲。 赵秀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必要,能文能武,人能一样就很了不起, 哪有双全法。 可方海自己倔, 说:“我妹一天学没上过能上大专, 我就不信我还学不会一个英语。” 倒不是瞧不上方芳的意思, 纯粹是觉得自己不能差劲到这个地步吧。 爱学□□是好事, 赵秀云没出声打扰,换好衣服说:“要不我自己去接吧。” 方海当然不肯, 把书放下来说:“一起去吧。” 最近巷子口有人摆小摊卖早点, 孩子到冬天爱赖在被窝里, 赵秀云索性不叫她们起床,反正谁饿了就自己去买。 他们夫妻也在外面吃。 喝豆浆, 吃馒头。 一个大得很,赵秀云吃两个就够。 刚出锅的烫,她左右手换着拿。 今年三十一了,方海有时候看着觉得她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尤其是这一两年,忍不住笑说:“小心点。” 赵秀云轻轻吹吹,说:“烫的好吃。” 放凉没有那个味,她揉出来的馒头就是不够人家的有嚼劲。 方海手给她挥挥,带起来有一点风,连吃着早饭的那点热气都吹走。 寒冬腊月的,赵秀云躲开说:“你吃你的,我怕他们快到了。” 有时候怕什么来什么,才到火车站,就看到大外甥带着弟弟妹妹探头探脑,也不知道等多久,冻得直跳脚。 赵秀云赶快走过去问道:“到多久了?” 王成高先是叫人,才说:“没多久。” 一看就是骗人的,赵秀云也没说他,只摸外甥女王灵灵的手心说:“冷吧,赶快回家。“ 几年没见,王灵灵不像两个哥哥是小姨带大的,没多少印象,只记得每个月从沪市寄来的包裹,里面的新衣服总会让她在同学里出尽风头。 孩子被教养得好,仍然大方说:“一点也不冷的。” 方海现在不好借车,有些抱歉说:“得坐公交车回去,有点挤啊。” 王成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感叹道:“沪市人真多啊。” 赶上快过年,火车站更是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家,才有空说话。 苗苗起得早,牵着小狗去买过早餐,把包子芯给小黄吃,看到爸爸妈妈吓得手躲在背后。 赵秀云无奈摇头,她是觉得狗吃好东西糟蹋,多少人家肉都吃不上,但孩子把小黄当成好朋友,又叫她没法说,只能忍着心疼道:“你吃你的,它不吃。“ 苗苗没敢说话,倒是眼珠子看着新出现的人,谨慎道:“哥哥姐姐好。” 她最多会叫,要认得谁是谁就难了。 王成高说:“苗苗都长这么大了啊。” 小孩子说大人话,赵秀云进厨房给他们盛汤,又预备下面条。 王成高进来说:“家里带了点东西出来。” 他说是“点”,其实两大袋子都是特产,不知道有多重,赵秀云扯一下都没扯动,说:“不够累的。” “不全是我买的,还有二伯让带过来的。” 说起孩子二伯,赵秀云不得不问说:“你说不在家过年,他说什么了吗?” 老派人,过年是一定要一家团聚的。 王成高有几句话信里没说,这会才说:“他让我来的,我妈闹着让我结婚。” 按说孩子二十二,结婚是该结,不过赵秀云对自家大姐能介绍的对象可没什么信心,说:“哪家的人?” “二舅妈娘家侄女。” 呵,赵秀云至今都记得弟妹娘家什么德行,只差吐口水说:“她也敢提。” 方海本来要进来帮忙,听见声赶快又退出去,没耽误人家说私房话。 王成高其实已经气过了,对亲爹妈不抱指望,只说:“正好我也想来看看你和姨父,就来了。” 又是大人话。 赵秀云没好气看他一眼,说:“来都来了,就多待几天,厂里忙不忙?” “不忙,领导给我批半个月假。” 闲话家常,赵秀云赶快把面条弄好端出去,禾儿揉着眼从楼上下来,她还记得这一家子表亲,能叫出名字来。 尤其是王灵灵,表姐妹只差一岁,小时候其实特别要好。 禾儿是外向孩子,吃过早饭就要拉着表姐出门玩。 赵秀云都怕他们在火车上没休息好,问道:“灵灵累不累啊?” 小孩子哪有知道累的,王灵灵一心也只想着玩,摇摇头说“不累”。 等几个小的全出去,赵秀云才问道:“成天,你们学校课多不多?” 王成天在老家省会上医科大学,专业是他自己报的,这孩子原来有些内向,不比哥哥奔外头,长大倒好些,起码接人待物都大方,说起话也是清清楚楚的。 赵秀云不得不感叹道:“大孩子了啊。” 她拿手比划说:“上回回家的时候,你还没蹿个子。” 男孩子长得晚,几年不见倒是挺拔起来。 王成天十九岁,嘿嘿笑挠着头,几个孩子都不大像妈妈,反而是像爸爸多。 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一茬一茬叙过去,快到午饭的点,赵秀云说:“走,带你们在沪市好好转转。” 既然来,就得好好玩,还得吃平安饭店。 王成高几个都没坐过电梯,很是新鲜,到楼上也盯着落地窗看,不想露怯,尽力维持着体面。 禾儿夸张地跟表姐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王灵灵手是有点抖,她头回出县城就是到沪市,震惊之余又有些慌张,十三岁大而已,能有多少镇定,有些郑重地说:“我现在眼睛也直了。” 赵秀云好笑摸摸孩子头说:“那你好好努力,以后考到沪市上大学,小姨再带你来。” 从此之后,沪市在王灵灵心底撒下种子,若干年后,使她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老家县城只有一家国营饭店,五块钱就够点一桌菜,王成高翻菜单的时候吓一跳,赶紧推说:“沪市人一个月是挣多少钱?” 经得起这么吃。 赵秀云给他解释说:“只有这儿是外宾饭店,贵一点,其他的都不贵。” 难得来一趟,总得让他们都新鲜过。 贵一点也不是这么贵的,王成高说什么都想去吃便宜点的。 赵秀云只能拍他一下说:“越大越不讨喜。“ 径自把菜点好。 王成高心里算着,喊道:“够吃了够吃了。” 方海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这会说:“哪里够,我们平常来,我一个人都得吃多少。” 王成高其实也是说给姨父听的,他心思多,自然知道亲戚跟亲戚总是隔一层,小姨现在不挣钱,难免得看挣钱的人的脸色花。 这也是他离得远,有些事不太清楚,赵秀云又把他当孩子,哪里说过家里的事。 赵秀云不知道孩子的心思,点好菜接着说话。 这一早上净是她在问,恨不得连一天上几回厕所都打听。 王成高有些无奈道:“小姨,我二十二了。” 他都上班好几年,早养活一家子,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赵秀云瞪他一眼说:“不是你老报喜不报忧,我用得着问嘛。” 王成高给自己找借口说:“离得远,只是给你添心烦而已。” “你不说,以为我就不挂记吗?” 再大的人,长辈眼里也是孩子。 王成高知道小姨的好,只得做个孩子,缩着脖子被骂。 王成天看哥哥这样,和妹妹相视而笑,都有些幸灾乐祸。 王灵灵偷偷跟表妹说:“就这一路上,大哥骂了我三次。” 禾儿多少还是羡慕有哥哥的人,但有时候想想还得多挨一个人的骂,就好比她的好朋友王月婷有两个哥哥,唠叨都是双份,像她这样做惯姐姐,在妹妹面前昂首挺胸的人,一定会不习惯。 她压着声音说:“我也天天挨妈妈骂。” 两个人交换自己是怎么被骂,还能回忆起一点以前一起玩的时候的事情。 苗苗左右看看,挤到两个姐姐中间坐,捏着勺子不说话。 这个妹妹,禾儿扯扯她的小脸蛋没说话。 王灵灵在家就是最小的,试图伸手捏捏小表妹的脸,捏一下不过瘾,又捏第二下。 苗苗其实不爱外人碰,但她看看妈妈,再看看姐姐,没有拒绝,不耽误她的嘴巴一动一动吃东西。 王成高被小姨骂半天,赶紧转移话题说:“苗苗现在怎么这么瘦?” 他还记得那回小姨一家回老家,赶上冬天,小表妹里三层外三层,像个面团子似的。 赵秀云仔细端详孩子,说:“抽条了。” 禾儿像妹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猛长个子。 接话是接话,没让外甥糊弄过去,又要说他,方海赶紧拦道:“吃吧吃吧,再不吃要凉了。” 赵秀云连他也瞪,心想就你会做好人,到底没再说什么。 王成高不由得松口气,给姨父一个感激的眼神,埋头吃饭。 孩子吃得好,赵秀云就觉得欣慰,一个劲给他们夹菜,倒没顾上自己。 方海一直瞧着她,没做声把她的碗填满。 王成高看在眼里,一直吊着的心才是松下来。 人家说,娘家没人的姑娘,嫁出去在婆家也不受待见,他是怕姨父对小姨也牵连,尤其是这么多年,也没听见给添表弟。 生不生孩子这种事,赵秀云当然不会给他们说,他们怕是伤心事,更不敢问,只是很担心,毕竟老家那儿,没儿子的人家总是低一等,生怕小姨被作践。 论起“报喜不报忧”,王成高何尝不是这么想,非得自己来看看,才能安心。 兄弟俩交换眼神,来时商量过的给小姨撑腰的事先放下,只是看姨父的表情仍然警惕。 方海是什么人,很快察觉到,有种古怪感,心想岳家外甥这表情,怎么像别人家大舅哥看妹夫。 不过他也没说,只一个劲说:“吃啊,快点吃。”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看这俩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吃饭慢腾腾的,别是不好意思动筷子。 两边的心思根本不在一件事上,不过这顿饭还是吃得热闹的。 吃过饭,赵秀云去结账,趁着这会功夫,王成高觉得有必要跟姨父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说:“小姨就跟我们亲妈一样。” 方海一愣,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王成高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姨父,卡了一下,还是说:“谁对她不好,我们都不会放过的。” 哟呵,小胳膊小腿,还挺硬气,不过有点撑腰那个意思了,媳妇到底是没白疼他们。 方海拿他们当大人看。郑重其事说:“放心,不会不好的。” 就这家,他谁也不敢不供起来啊。 棉花糖 棉花糖 有亲戚来, 按理主人家要陪逛,赵秀云先是带着外甥外甥女们转了两天, 很快没时间管。 她要准备过年, 方海更是忙,现在各单位都只有大年初一放假,他不是在开会, 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 别的没学会,官话开始一套一套的了。 好在王成高几个也不是小孩子, 还有禾儿可以领路, 说起来表兄弟姐妹几个年纪差得不小, 居然还能玩在一起, 见天的早出晚归, 还有些神神秘秘的样子。 到底有两个成年的男孩子在, 赵秀云也不怎么担心,忙着做自己的事。 今年家里多几个人过年,要买的东西更加多, 市里卖的不凭票的东西比往年多, 倒买倒卖好像没那么严重, 市里甚至看在过年的份上, 划出一块地方给近郊农民们卖东西, 收管理费,但是名正言顺, 不会被纠察队追着跑来跑去。 卖鸡鸭鱼鹅蛋, 什么都有, 坊称临河菜市场。 菜市场并不在市中心,毕竟哪还有空地啊, 但离得不算太远。 年二九那天,赵秀云三点就起,方海觉得才刚闭眼呢,叹口气爬起来说:”买菜,到底为啥要这么早?“ 赵秀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年,肯定是越早卖完越好,你信不信,这个点人比初一的外滩还多。” 方海当然是信的,打着哈欠,套上衣服说:“走吧,挤去。” 夫妻俩开房门,王成高就听见了,捅一下弟弟,哥俩跳起来打开门,大的说:“小姨,我们跟你去吧。” 给赵秀云吓一跳,说:“大早上,不睡觉你们干嘛啊。” 王成高没好意思说,昨天他听见小姨让姨父陪她今儿一大早去菜市场,姨父看着好像不太想去。 毕竟人家夫妻两个都在,到底亲疏有别。 方海要是知道能冤枉死,夫妻俩借着这些事打情骂俏不是一两回,哪里知道落在外甥眼里就成不情愿。 可见是还没开窍的孩子,连男女那点事都看不出来。 赵秀云也不知道,只说:“不用你们,赶快回去睡,这才几点啊。” 方海有些警惕,心想一窝子人这个找妈,那个找姨,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现在是买菜都要跟,“夺权”啊这是。 他端着长辈架子说:“小孩子家家,多睡觉才能长个啊,回去回去。” 王成高翻过年二十三,他小姨这个岁数都怀上老二了,乡下人都早,他这个年纪已经让人开始着急。 不过他这会倒看得出姨父的真心实意,心里有些犯嘀咕,还是跟弟弟一起回房间。 家里三间房,苗苗有时候自己睡,有时候跟姐姐睡,加上她年纪小,房间给表哥们睡还说得过去,所以兄弟俩睡的是小表妹的床,被褥什么的都是新换的。 王成高进屋,听见下楼和脚步声远去的声音,说:“姨父对小姨挺好的。” 他们这次来,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不怪他们想得多,小姨一直没生儿子,老家那边亲戚里,说什么的都有,也就是离得远,不然赶上过年,叫他们过继一个的人能如过江之鲫。 两个人的印象里,姨父只是一个有点凶有点严肃的人,加上所处的环境,自然而然觉得小姨在丈夫这里是会受薄待的。 尤其是王成高还知道件事,没敢大过年说出来找晦气,叹口气说:“以后咱们给小姨养老。” 要王成天说,家里哪个亲戚都好过亲爹亲妈,像他二伯就很好,不过二伯母……人之常情嘛。但姨父就不会,外冷内热一个人。 他比哥哥想得少,说:“行啊,等我工作,灵灵也该上大学,到时候家里就宽裕。” 反正小姨还不到养老的年纪,他们还有大把日子可以挣。 兄弟俩这边在说,那边夫妻俩也在说,方海骑自行车带媳妇,说:”他俩怎么老拿那种眼神看我?“ 哪种?怎么说得孩子跟什么奇怪的人似的。 赵秀云不高兴,说:“瞎说,我看好好的。” 心眼偏的,没边了。 方海嘀嘀咕咕说:“我看你对成高好过我。” “月子里我就带着的孩子,除开我生的两个,普天下对他是最掏心掏肺了。” 那年赵秀云自己也是个孩子,但帮亲大姐带儿子,怎么带也不过分,她几乎是把所有对姐姐的感激都倾注在成高身上,后来对成天就没有,更别提灵灵了。 方海也知道这个,撇撇嘴没说话,心想幸好是只有俩姑娘,她是对着哪个孩子都肯付出,自家的别人家的,都惦记着,一个年数她过得最忙。 他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到菜市场一看,直接撸袖子,这人多的,岂止是外滩,三个外滩的人都有余。 往年这一天大家顶多去挤菜站肉站,排着队勉强有秩序,今儿是乱成一团,人家全是挑着担子来的,挤得不行。 但凡人多,赵秀云赶紧把钱包给男人,说:“你拿着。” 方海放好,夫妻俩一块往里挤,一个挑,一个提东西,就是付钱的时候格外不方便。 他们来得不能算太早,也不晚,大部分肉菜都是买得到。 赵秀云买菜也不忘别的,眼睛扫过去说:“价格比菜站肉站贵一点,但是不收票啊。” 冬天新鲜菜供应少,有时候也得凭票买。 这又是新现象,值得写一写,赵秀云心里把初稿都打好。 她在做民生新闻上格外有一套,一位老教授特意夸过,说:“新闻不是脱离大众,是为群众发声才对。” 为此方海曾经很不解,在他的概念里,不说打仗还是别的,起码得是大事才能上新闻吧。 不过他但凡不懂的事情,自己就归结于“大学生都是这样的吧”,也不用人解释,就能圆过来。在他这儿,“大学生”三个字好像能把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当然,偶尔也有意外的时候。 好比现在,赵秀云盯着棉花糖,说:“好多年没见过卖这个。” 小炉子一转,香甜的气味散开,虽说是大早上,孩子还是有几个,纷纷慷慨解囊,掏出五分钱换来一大根。 方海看她的眼神停留,说:“要吃吗?要的话我去买。” 赵秀云肩膀耷拉下来,说:”你见哪个大人吃这个啊。“ 大人吃这些,好像意味着嘴馋等所有不好的意味,多多少少有点丢人。 方海倒不是脸皮厚,想想说:“咱俩一块吃,不就两个了。” 两个还是一家,万一见哪个熟人,传出去就变“老方夫妻俩,三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蹲在外头吃棉花糖”。 赵秀云光想就觉得尴尬,说:“算了算了。” 语气很是怅然,她上回吃是多大?反正不超过十岁。 都这样了,方海心想,今天就是吃他的肉也得吃啊,难得强势起来说:“等着,我去买。” 大步跨出去,也不知道是兜里有钱还是怎么着,那叫一个腰板直。 赵秀云看着地上的东西,原地不动。 方海这个头,在买棉花糖的人里有些显眼,不过偶尔也有家长来给孩子买。 卖的人搭话说:“大早上带孩子出门啊?” 方海居然回过头看一眼自己的“孩子”,说:“对啊。” 心里越想越好笑。 不过他常年是肃着一张脸,这性格不是天生的,毕竟部队不兴嬉皮笑脸那一套,带兵又得压得住手底下人才行。 久而久之就成这样,也只有在家里人面前才是另一副样子。 赵秀云远远看他的样子,心想再往前一百年,这人兴许该是什么绿林好汉,偏偏这会手上两根棉花糖,让她的心也踩在糖上面一样,软得没有着落点。 不过高兴归高兴,吃的时候还是多少尴尬。 棉花糖是沾口水就化得快,卖的人又实在,蓬得比脸都大。 赵秀云吃着吃着,脸边难免沾上。 方海要帮她擦一下,自己手上那个风一吹,轻飘飘落到地上。 两个人都是一愣,赵秀云忽然嘎嘎乐,自己笑半天才说:“我头回吃棉花糖,也掉地上了。” 当时给她哭的,从公社到大队都没停下。 方海心疼地看着,心想媳妇要是不在,他估计就捡起来吃了,但现在他怕挨骂,只能看。 还是大街上,纠察的人已经在看这对夫妻,赵秀云也不好分他吃,三两口解决掉,说:“回吧回吧,回去给你炸馒头蘸蜂蜜吃。” 方海爱吃甜的,应声站起来说:“吃两个啊。” 打他的牙补过,赵秀云盯他也盯得厉害,小时候亏过嘴,有点条件总是想吃,论家里零嘴,他现在吃得可不比孩子可怜。 可是有时候想说他,又觉得可怜。 想着是大过年,赵秀云还是说:“行,反正吃坏的是你的牙。” 方海嘿嘿笑,心想牙疼也得把今天的份吃了啊。 他有时候看着也是跟孩子一样。 赵秀云不由得想,怎么自己两个越活越过去的样子,人家不是都说年纪越大越稳重吗? 她以前是这样的人吗?赵秀云看方海一眼,心里说,这个人以前也不这样。 但他们现在是。 一拍即合 一拍即合 从菜市场回家, 自行车上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放了,夫妻俩索性推着车走。 赵秀云路上给几个孩子买糖葫芦, 还看到捏糖人的, 有些惊奇道:“现在还有这个啊?” 摊主是位大爷,胡子哗啦白,说:“十几年没做了, 刚捡起来的。” 各种人物惟妙惟肖, 方海脚步都停下来,说:“给姑娘捏个孙悟空吧。” 说话就说话, 自己还舔一下嘴巴。 赵秀云觉得离家挺近的了, 想想说:“待会让他们自己来挑吧。” 这种多半不是拿来吃, 是拿来看的, 总得让孩子选一个最喜欢的。 方海倒是想吃, 说:“我还没吃过这个。” 老家那片没有卖这种的, 是门老手艺。 赵秀云也是头回见,只觉得苗苗会喜欢,人家捏的跟她画的是一个意思, 催促道:“快点回去叫他们。” 还嫌男人推着自行车慢, 自己抓紧走两步。 进巷子口, 赵秀云脚步慢下来, 说:“咱家门口是不是有人啊?” 她眼睛没那么亮, 现在其实天还是蒙蒙的。 方海定睛一看,“咦”一声说:“小麦和大米吗?” 过年过节的, 怎么上家里来了? 赵秀云心里一咯噔, 跑过去。 姐弟俩是半夜里进的城, 已经站在院门口踌躇不定好一会,既无处可去, 又怕给人添麻烦。 小麦几次举手想敲门,都落下,出门太仓促,连身厚实衣服都没有,只能抱着双臂发抖。 可怜样,把赵秀云吓坏了,赶紧问:“怎么回事你们俩?” 她一边说话一边开门,把人拉进屋,给倒水拿衣服。 小麦喝下去口热茶,才说:“没事,就是来给赵阿姨拜个早年。” 这又是说的什么话,糊弄谁呢。 赵秀云严肃起来,说:“老实说!” 小麦是自己难开这个口,想想问:“赵阿姨,我们能在这住两天吗?” 学校放假不让住,招待所要介绍信,同学更是不要想,哪家的住房不紧张,小麦算来算去,除了睡大街,只有这一条路走。 赵秀云心软成一片,说:“当然可以。” 她话音刚落,成高兄弟俩从楼上下来,一下变得有些尴尬。 小麦要是知道赵阿姨家里有客人,肯定不会来,这会赶快站起来说:“我想想又觉得太添麻烦,今天就回去了。” 她一动,大米就动,吸吸鼻子打喷嚏,冷的。 这孩子向来是有姐姐在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不过私底下还是挺活泛的,十四岁的人,已经有一点少年气的样子。 赵秀云瞪眼说:“出去以后就别来,你跟我上来。” 人多,她是不好问怎么回事,难道真的不问吗? 方海把大米按下来,又给几个孩子做介绍,上楼把几个女孩子叫起来——没敢进房,光敲门。 敲门声“咚咚咚”,另一间房里的小麦只有苦笑,说:“我妈想给我说亲。” 她今年在上高一,心思多放在挣学费上,成绩不说大好,介于大专和本科之间,鱼跃龙门眼看这一步,怎么亲生父母总想着拖后腿。 赵秀云眉头微拧,说:“你年纪都不够呢。” 法律现在说是规定十八岁才能结婚,不过乡下多的是孩子三四个还没去领证,大家都只认摆酒。 小麦嘴角扯一下说:“说是先定亲,定完接着念,人家还可以供我上学。” 说得跟好事似的,她已经在家里闹好几天,只觉得一切都很可怕。 哪个年头了,还搞包办婚姻这一套,赵秀云都气笑了,小麦那对父母,她真是不提也罢,想想说:“你们就在家里先住着,过完年再说。” 不是不给解决,是大过年的,为这些事犯不上。 家里多两个人,连空气都热几分,禾儿看到人多就疯起来,一天天没个消停,大年初一到初五,一帮子人进进出出,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赵秀云是忙着小麦的事没空管,方海是觉得不对劲,怕闯什么祸自己兜不住,有天把几个一窝堵在家里,问:“老实交代啊,这几天干嘛去了?” 他肃着脸,别人会怕,禾儿不会,坦坦荡荡地说:“才不告诉爸爸。” 又保证说:“不是闯祸。” 看来她也知道大人怕的是什么,方海对她的信誉没什么信心,看一眼犹犹豫豫的外甥,说:“别纵着妹妹啊。” 王成高有些尴尬,到底是应下来,等姨父不在,和表妹说:“要不咱们不干了吧?” 禾儿小胸脯一拍,说:“天塌下来我顶着。” 又催促道:“走吧走吧,再不去来不及了。” 他们这几天也没干别的,就是做点小生意。 这事还得从大年初一说起。 年初一,王灵灵不小心把收音机摔地上摔坏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毕竟这还是个大件。 但禾儿不甚在意,说:“没事没事,弄个零件,爸爸换一下就行。” 她其实也不会修,大话说得震天响。 方海是真会修,不过一时半会没空,零件买回来一直放着。 王成天索性就给修了,引起一阵夸赞,他反而不好意思说:“这也挺简单的。” 他哥本来还拦着他,怕给修坏,毕竟老家供应不够,不像沪市是大地方,别说买零件,哪怕是买收音机都得托关系。 但王成天去上大学一学期,别的没学会,这些还真懂不少,到底是在省会念书,说:“要是有零件的话,自己拼一台都行。” 王成高听这话叹口气说:“也就是沪市供应足,在老家这些都是宝。” 以至于他都没发现弟弟有这本事,不然去学机械什么的倒是好。 本来就是话赶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禾儿马上撺掇说:“那要是拼一台收音机带回老家卖,应该能赚很多钱吧?” 说起钱,其实也撞在王成高的心坎上,他是想着这回实在太给人添麻烦,他小姨花钱那个劲,谁看了不心疼,有心填补一点。 小麦更不要提,双方一拍即合,但也有个大问题,买零件要钱啊。 禾儿眼睛一转,掏出自己和妹妹的全部积蓄小两百,小麦秉持着对赵阿姨的信任,也拿出两百,加上王成高这回带出门的钱,总共凑出八百块。 八百块,可是一笔巨款。 小麦路子多,加上禾儿爱走街串巷,两个人到处张罗,收回来不少东西,仗着大人忙,全在房间里堆着。 王成天拼拼凑凑,装出二十台收音机来,都好用得很。 王成高是早当家的人,心想带回去一台最少能卖个六十,按出资分,他净赚二百,别的不说,这回花小姨家的钱都能还上,到时候直接给禾儿全寄过来,不然他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 小麦是想着多攒点,等高三她和弟弟就专心复习,争取考上大学。 禾儿一派简单,只喜欢看着钱罐子里的钱更多,苗苗更是没什么花钱的机会,觉得怎么样都行。 总之,几个孩子都想得挺好的,各取所需嘛,但很快就被上一课。 也不是别人,正是空出时间要打扫房间的赵秀云。 支持 支持 赵秀云最近都比较忙, 主要是因为小麦的事情。 她特意走的公社妇联的路子,让人去过一次小麦家, 一般人都怕领导, 大队干部也一再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件事办得其实不难,但她走访之后知道,像小麦这样年纪不大, 被家里叫着结婚的女孩子多得很, 有的不一定是逼,孩子自己是愿意, 都是些没读过多少书的, 觉得十五六岁结婚就是该结婚的年纪, 不懂什么法律不法律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小麦这样的超脱, 或者说, 她才是最最最少数的一撮人。 沪市还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之一, 近郊大队都这样,偏远地区可想而知。 赵秀云带着一帮有空的同学们,在附近几个农村地区做普法和女性保护教育, 之前那次是针对全市初高中生的, 效果很不错, 当然也有一些家长是反对的, 觉得有伤风化, 但小部分声音没压下大部分。 市卫生局、妇联、教育局等多个单位都大力支持,赵秀云他们是自愿去做壮丁, 之后会再有更多的媒体方面的宣传, 也算是大规模的联合教育活动。 这样忙起来不是小事, 难免忽略家里。 反正孩子渐渐大,不用人天天盯着。 赵秀云是一直到快初十, 才有空歇一歇。 她也是歇不下来的人,想着好几天没打扫卫生,拿拖把要里里外外收拾一遍。 本来孩子的房间她是不给扫的,这一两年都让她们自己收拾。但想着苗苗的房间现在住的是两个外甥和大米,她总不能叫客人动手,算起来也有大半个月没进过这间房。 以至于自家地方,凭空多出那么多东西,她都不知道。 禾儿他们一般是白天去收东西,有时候是人家家里坏的收音机,更多是东大桥桥洞下那一片,一帮子无线电爱好者每天下午都在那相互学习,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小交易市场。 他们一般都会买点零件或者坏掉的东西回来。 回来之前,得有个人打前阵,虽然知道家里没大人,但还是得看看情况。 一向是禾儿,她最机灵,今天推门的时候就觉得不对,看到妈妈的时候心里一咯噔,面上笑嘻嘻问:“妈妈,晚上吃什么?” 吃吃吃,赵秀云没好气道:“妈妈的肉你吃吗?” 禾儿不搭腔,讪讪笑。 打量谁看不出来她有事瞒着,赵秀云说:“去,都叫回来。” 有一个算一个,到家里排排站,方海接孩子们后脚,“哟”一声说:“不是说没闯祸?” 禾儿真没觉得是闯祸,还颇有些理直气壮说:“就是没有。” 赵秀云还没开始审呢,瞪他一眼说:“还有你的事,你也站好。” 天地良心哦,方海冤死了,说:“我不知道啊。” 话是这么说,摇摇头站边上,心想今儿不还他一个清白,他站死算了。 王成高有些震惊,别看他爸对他妈言听计从,但他妈是很捧着他爸,连脚趾甲都不让他自己剪。 他私心里虽然觉得姨父对小姨不错,现在还是大开眼界,这会第一个说:“小姨,不关他们的事,是我领的头。” 英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禾儿急急说:“是我让成高哥这么干的。” 七嘴八舌都说起来,生怕没被罚到。 赵秀云算是知道孩子多的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只长一对耳朵可不够听这些话,一拍桌子说:“都闭嘴,成高你说。” 王成高一五一十,连到老家要把收音机卖给哪些人都想好了,乍一听计划好得很,但知道的人听起来错漏百出。 赵秀云很是无奈道:“我敢保证,你要是带着这些东西上火车,不遭偷也遭抢。” 火车站历来治安混乱,人群流动复杂,经过山区要是停下来,经常有人抢火车,随身点带钱都要小心翼翼,他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带着值钱东西啊,这么大一堆。 王成高也没坐过几次长途火车,准确来说,除开送弟弟去上大学那次,这次是第二次,有些惊讶道:“这么危险的吗?“ 再老练,也是从没出过门的孩子,能知道什么啊。 赵秀云叹口气说:“禾儿,月婷妈妈在哪上班啊?” 禾儿有些转不过弯来,老老实实答道:“在火车站。” 钱花连年升职,已经是列车长了。 她这个年纪,还不明白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王成高却领会过来,说:“我知道了。” 赵秀云不管他知不知道,孩子要折腾就任他去,二十二的人了,走关系也是一门大学问。 她只说:“你要是能把路子走下来,才叫本事。” 一回两回的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大的。 赵秀云已经从各方面嗅出社会即将迎来大变动,她这人有点爱钱,觉得靠自己双手挣钱不丢人,不然早几年不会让孩子跟着小麦他们跑。 尤其是这种事,最锻炼一个人各方面接人待物的本领。 做长辈的,总是盼着孩子更好。 王成高吃一惊,在他的观念里,读书人总是看不起做小生意的,士农工商嘛,所以一直没敢让小姨知道。 现在却觉得她这话很像鼓励,忍不住说:“这样不合适吧?” 他们起的头,现在又来说不合适。 赵秀云都想打他,说:“那就别干。” 到这一步,叫王成高放弃他也是舍不得的,还是说:“我知道了。” 这真的也不能算闯祸,赵秀云挥挥手让孩子们散开,眼睛直盯着自家男人看。 方海叹口气说:“六月飞雪啊这是。” 赵秀云也没想拿他怎么样,挑眉问道:“真没你的事?” “没有,我就是看他们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干嘛,问过一句而已。禾儿板上钉钉跟我说‘没闯祸的啊’。” 给人急的,脸都拧一块了。 赵秀云噗嗤笑出声说:“傻子。” 又吓唬人,方海嘴巴动动没说话,背过孩子捏她的手说:“我记着啊。” 记着就记着。 赵秀云嗔他一眼说:“洗菜去。” 现在家里吃饭的人多,做饭的人也变多。 赵秀云做饭的时候,个个都动起来。 小麦姐弟最积极,恨不得全包揽,王成高也干活,倒把灵灵她们三个小姑娘挤外面。 赵秀云是心疼小麦,索性说:“你们要都会做,今天就男人做饭。” 男人做饭? 小麦平常使唤弟弟,觉得是应当应分的,可在别人家看男人做饭,她还是头一遭,隐隐有些不安。 赵秀云拉她到外面说:“咱们今天也坐着等饭吃。” 不过话是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探头看。 几个人里,大米最会做饭。 王成高那两下子是糊弄人的,他奶奶在世的时候,兄妹三个都是去长辈家吃饭,方海行倒是行,味道就差强人意,反而是大米,常年给姐姐打下手,煎炸烹煮无一不精。 能干啊这孩子。 赵秀云往常看他都觉得是姐姐的影子,这会说:“大米不错,你们都学着点啊。” 对大米来说,只要姐姐在的时候,好像大家都不会注意到他,今天是第一次,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姐教我的。” 他就比王灵灵大一岁,王成高平常最惯着的就是这个妹妹,这回来沪市才觉得自己惯错地方了,小姨那么疼孩子,禾儿苗苗该会的家务没一样不会。 灵灵也十四,衣服都没洗过两次,是该叫她干点活了。 王成高心里怎么想且不提,小麦先替弟弟说:“他这算什么啊。” 也是习惯性,人家夸的时候贬低一句,大米嘴巴动动没说话。 赵秀云以前不觉得,这会察觉出不对劲,趁着没人看,偷偷拉小麦到院子里说话。 小麦还以为是说她家的事,没想到是说弟弟,有些奇怪道:“我是怕他太骄傲。” 赵秀云也不怕得罪人,只说:“人家夸你的时候,你妈要这么说你高兴吗?” 小麦自觉自己和妈妈的分量在弟弟那里是不一样的,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说:“他十四了,也该讲自尊。” 聪明孩子,就是一点就透。 赵秀云拍拍她的肩说:“哪有人一辈子跟在姐姐后面过日子的,也得让他立起来。” 小麦大人一样叹口气说:“我老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自己还是孩子呢,差得又不多,才三岁。 赵秀云好笑道:“你啊,早当‘妈’可不是什么好事。” 小麦心想可不是,她就跟弟弟的“妈”似的,把他拉拔大的,这会说句心里话道:“带孩子可烦了,我只要一想到以后结婚就要生孩子,更烦。” 平常看着稳重得很,对弟弟也照顾,但说句心里话,谁想过得这么累。 但按世俗来说,姐姐照顾弟弟好像是应当应分的,小麦这话说出来,又有点后悔。 不过赵秀云不觉得,说:“不瞒你说,我结婚以后有时候也后悔。” 不是完全过得不好,不是不快乐,但偶尔还是会有这样的念头闪过,只有经历过一样事情的人才会知道。 这一刻,两个人好像不单是长辈晚辈之间,更像是对等的朋友。 再见 再见 外甥是怎么去找钱花谈的, 赵秀云没问过,倒是禾儿回来悄悄跟妈妈说:“表哥张不开嘴。” 当然张不开嘴了, 这个年纪, 以为自己已经是能撑起一个家,需知有勇气求人才是最难的,要不是家里有长辈, 吃过的苦头只怕更多。 赵秀云忙着给几个孩子打包要带回家的东西, 说:“换你你好意思吗?” 禾儿想想说:“不好意思,我们占便宜了。” 钱花阿姨可以找人帮忙运输, 他们这些东西又大又挣不了多少, 搭进去的全是父母的人情。这点, 她还是知道的。 赵秀云有些好笑道:“不能这么算。月婷爸爸升职, 是你爸力荐。你王武哥哥第二年高考, 是我一手辅导。交情这种东西, 本来就是有来有往。” 她有时候跟孩子说这些人情上的东西,外甥到底不带在身边,孩子二伯未必会教这些, 再过一二十年, 这就能算世交, 只要大家都在位置上, 用得上的地方还多着。 王成高为托人办事不好意思, 只怕钱芳是松口气,不然赵秀云也不会叫孩子去。 她心里一本帐清楚得很, 孩子有时候是合得来就一块玩, 大人却有更多的考量。 赵秀云知道孩子脸皮薄, 说:“你是日子过太好,才会为占便宜不好意思。” 想出人头地, 哪个没先唾面自干。 她给孩子举例说:“像你姑姑姑父,原来还欠咱们家二十块,更别提住着老家的房子,一分房租没给过,人家现在不也能当做什么都没有。” 禾儿的印象里,叔叔伯伯们都不太好,姑姑姑父是挺好的,听到这段有些愤怒说:“那钱还了吗?” 怎么能欠钱不还呢。 小丫头气鼓鼓的,叫赵秀云莫名想到轮胎,吹点气就鼓起来,忍不住戳一下说:“他们搬到沪市的时候就还了。” 禾儿最不喜欢欠钱不还的人,说:“他们都有钱,为什么不早点还?” “你都有钱,为什么每次买东西都得跟爸爸要?” 禾儿倒是供认不讳,但是说:“要是爸爸也需要,也可以跟我要啊。” 一张嘴会哄人。 赵秀云轻轻摇头,说:“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二十块,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去要,为什么不拖着,对他们又没坏处。” 禾儿心想,怎么能没坏处,起码她现在就不太喜欢姑姑姑父一家了,撅嘴说:“反正赖账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她又问道:“那为什么来沪市就还呢?” “因为他们很快也是高知家庭了,就得要脸面,得立起来,得在我和你爸面前有一个起码的平等。” 一个大专生,一个大学生,就不能是从前的做派。 禾儿想想还是不解,只觉得这样的话人格就很有问题,她有些疾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说:“那也还是不好。” 这就是没吃过苦的孩子,看白就是白,看黑就是黑。 赵秀云收拾东西的手停下来,说:“你怎么知道咱们没有求他们的时候?” 说实在的,禾儿打有记忆开始,自家的日子就是比旁人都好过,好像没见过爸爸妈妈去找人帮忙,想起以前讨人厌的亲戚们上门的样子,有些震惊道:“我们吗?” 赵秀云心想,也不是没可能,亲戚情分能有几分?人与人还是要能相互帮助才是正经的,一味伸着手,就得接受永远低一等。 她没跟孩子说得太残酷,相对缓和道:“可能吧,妈妈也不知道。” 禾儿心里是不大乐意的,觉得以前都是人家找自己家,怎么能反过来,她心里也知道其中的区别,想想说:“我以后会做很厉害的人。” 多厉害? 赵秀云对孩子的期望就是考上大学,有一份好工作,能堂堂正正做人就行。 但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打击,只说:“行,我和爸爸等着享你和妹妹的福。” 禾儿胸脯拍得震天响,王成高敲门叫道:“小姨。” 赵秀云让他进来,禾儿看来看去,不用人说就出去。 正是在夫妻俩的房间里,赵秀云在给孩子们收拾衣服,说:“坐吧,椅子在那。” 王成高看得出东西是给自己带走的,说:“不用那么多,灵灵有衣服穿。” 小姑娘,总是要多打扮,赵秀云理也不理,说:“有话就说,不用你管。” 王成高这回来沪市,看到的全是新鲜事,说道:“我们跟钱阿姨说好,以后小麦负责送东西到火车站,她让人帮我们运到县城火车站,我再去拿。” 不单是收音机,老家供应不足,什么东西都好卖。 这样看来还算妥当。 赵秀云问道:“给多少?” “按正常运费收。” 说到这,王成高还觉得不好意思,说:“我打听过,好像收少了。” 收多收少,对钱花来说都只是顺水推舟的人情,赵秀云没指望孩子挣多少,说:“没事。” 又问道:“那回去怎么办?” 一窍通,百窍知,王成高说:“我二伯家的弟弟没考上大学,也不想去厂里上班,在外面瞎晃悠,认识的人多。” 认识人多,就好做生意,亲爹又能护着,这样二伯母也不会因为二伯总是照应自家不高兴,大家都有好处的事。 这就对了,赵秀云心里是满意的,嘴上说:“到底不是什么明面上的事,你还是要少张扬,有正经工作要紧,这些都是次要的。也别看蝇头小利,你二伯帮你们不少。” 王成高也知道这个道理,顺便说:“我知道,不是你和二伯,我们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赵秀云不是盼着孩子能回报什么,能有心,他们能过好就行,说:“你要是想让人家不把你当孩子,首先是要挣得多,其次是要在你二伯面前立起来。” 老要让人帮衬,可不被当孩子。 王成高说起自家二伯,难免抱怨一句说:“只要不催我结婚,什么都好说。” 看来是深受其害啊。 赵秀云不禁问道:“你是压根不想结,还是因为你妈才不想的?” 要是后者,她现在立刻写信回去骂人。 王成高犹豫一会,还是说:“我是暂时不想结,灵灵这么小,成天念书还要五年,万一进门的是个我妈那样的……” 后面的话没说完,大家都懂。 赵秀云就怕他这样,耽误自己的姻缘,说:“也不是人人都那样。” “我看好多人没自己的小家的时候还能顾大家,有了就顾不上。我这点工资,也养不活两个家。” 其实也是人之常情,王成高知道好几个哥们都是这样,他心底还是觉得弟弟妹妹更重要些,舍不得放下。 赵秀云也没阔气到说我给你养着,这对方海来说不公平,只能叹气说:“有好姑娘不想错过的话,就试一试。“ 王成高倒是不太在意这个,说:“也还没有。” 要是有,这话就不能笑着说出来。 赵秀云没少跟成天和灵灵打听,说:“行,那回去路上小心,也别光顾弟弟妹妹,多照顾好自己。” 只有在小姨面前,王成高才会觉得自己是需要人照顾的,鼻头一酸,很快收敛说:“嗯,您也要好好的。” 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赵秀云本来就憋着,眼眶也红起来。 这时候还忍得住,等送他们上火车,眼泪就往下掉。 交通不便,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几时。 方海只能悄悄说:“我和孩子在呢。“ 好歹一家人是在一起,赵秀云惆怅几天,日子也得照常过。 更何况很快就开学,让她彻底顾不上这件事。 好奇 好奇 于震旦学子而言, 这个学期的新气象恐怕是多出三三俩俩的外国人,哪国的都有。 赵秀云上学期期末通过考试, 负责接待一位美国来的安娜。 安娜二十左右的年纪, 青春靓丽,专业也是新闻,对中国的一切十分好奇, 几乎是看到路边的杂草, 都想按下快门。 可惜按照规定,他们是不能这么做的。 赵秀云每天都要反复跟她解释为什么不可以, 只觉得这个美国人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很是叫人头疼。 不过也有好处。 安娜喜欢生活气息, 爱钻小巷子, 尤其对十里洋场的老房子们感兴趣。 有些地方, 说真的, 赵秀云都没太去过,倒是跟着人家钻个遍,有时候她带上两个孩子, 连苗苗的口语也大有进步。 方海则是有点躲着, 他的岗位之前属于机密, 按照规定要离一切可能的海外关系远一点, 要不是这次接待留学生也属于任务, 恐怕他媳妇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多好的事情,幸好没叫他拖累。 赵秀云也是第一次知道外国的生活, 毕竟以前的都是想象, 禾儿回家会问妈妈说:“我们以后能去美国玩吗?” 正赶上吃晚饭的点, 方海不屑撇撇嘴说:”美国人的地方,能有啥好玩的。“ 禾儿想想说:“安娜姐姐说街上有很多小汽车, 家家都有冰箱彩电,嗯,还可以穿好看的裙子,她送了妈妈一件。” 赵秀云都没来得及拦,心想那玩意能叫裙子吗,简直就是块布而已。 说真是,方海还从来没见过媳妇穿裙子,好奇道:“什么裙子?” 赵秀云嘴角抽抽说:“我不穿。” 客人送的东西,怎么能不穿,多没礼貌,她平常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方海越发好奇,还要再问,接收到警告的视线,只能说:“咱们中国以后都会有的。” 大院长大的孩子,最是一颗红心,禾儿想也不想就说:“当然会有的。” 小姑娘只是天然对一切没见过的东西感到好奇。 赵秀云也是,她没见过的岂止这一样,转而问道:“是不是明天模拟考啊?” “嗯,和中考一样考。” 禾儿读初一的时候,初中改成三年制,但对他们这届学生来说还是两年毕业,因此她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参加中考,功课紧、任务重,神经绷得紧紧的。 模拟考也是区统考,多半就能猜出中考能考多少,之后就是先填高中志愿,再中考。 本市最好的高中是一中,对禾儿来说不成问题,要紧的是能在中考里排第几,状元、榜眼、探花,后两名的关注度都没多少了,更何况是再后面。 她一心想“名留青史”,考前三的话就能上报纸,最近天天头悬梁、锥刺股。 不单她,孩子爸爸也在苦学,夜里两个人比谁的灯先暗下来。 赵秀云倒开始早睡,人家说上年纪,睡眠会更浅,她的心神好像放松下来,不像以前夜里要起好几回看孩子,有点风吹草动就睁眼。 睡醒一觉,看男人还在埋头苦读,忍不住摸枕头下的手表出来看,说:“一点了,还不睡啊你。” 方海也没料到这个点,赶紧说:“睡,马上睡。” 躺下来的时候叹口气说:“这书怎么这么难背。” 整个系统大抽查,文化考试里法律条例占大部分,没考好还要降职——当然,这多半是吓唬人的,但是丢人啊。 方海可没法丢这个人,只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 学进去的东西都是自己的,赵秀云也没法帮他,只能说:“我看你背不少了。” “马马虎虎吧,我现在一沾床,都想不起来自己刚刚背过的。” 方海说起来都有些着急,又要掀被子再确认一下,起来躺下的,再折腾都两点了。 赵秀云拽住不放,说:“你明天早上六点带学生出早课,快点睡。” 方海这个副校长,主管训练,这一届六百多名学生,几乎都是他亲自在带,早操心、晚操心,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啊。 他觉得自己还能撑,想想重重跌在床上,有些烦躁道:“谁谁谁,爱考几分考几分,老子就不信,还能把我调去街道是怎么的。” 都知道这种话是吓唬人的,他这个级别,这样的能力,要是真去街道算怎么回事。 但想想就让人屁股有针在扎似的,坐不住。 方海是凭空睁着眼,眉心都透着烦躁两个字。 赵秀云模模糊糊觉得他没睡,说:“你想看看安娜送的那件裙子吗?“ 方海都快忘这茬,说:“看啊,你不是说不穿吗?” 赵秀云越过他拉开台灯,有些一言难尽道:“我是压根不敢穿,看了你就知道。” 老夫老妻,本来没什么,她今天是格外不好意思,说:“你眼睛闭上。” 方海眼睛灵,耳朵也灵,窸窸窣窣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忍不住咽口水问:“好了吗?” 就换件衣服,能有多少功夫,赵秀云是捂着胸口的地方,私心里觉得这件裙子哪哪都不好,只有两条细细的带子,领口低低的,长度也知道膝盖上面,真是叫人觉得浑身不在家。 她揪着裙摆,试图把它拉长,发现全是徒劳,没主意到床上的人坐直,眼睛也发直看。 方海愣愣出神,只觉得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啊。 他的视线流连于每一寸在外的肌肤,腾腾像有火烧起来。 烧得赵秀云脖子根都红起来,风情中又有娇羞,问:“好看吗?” 她白天收到,就想着应该穿给他看看,除了这个人,她好像也没有胆子给别人看。只是真的这么做,又觉得实在害臊。 方海目光沉沉,说:“好看。” 好像要把人吃进肚,夫妻十来年,赵秀云看不出吗? 她无奈道:“快点啊,明天还得早起。” 到底是她主动挑的事,多少也有故意的成分在。 方海只觉得天上掉馅饼,什么法律条例他现在都顾不上,伸出手说:“这我可没法保证。” 男人,几岁都这德性 。 赵秀云拍他的掌心不说话,关灯睡觉。 解围 解围 端午一过, 天气就正式热起来,家里早早吹上风扇, 因为一直没舍得买第三台, 苗苗还是挪去和姐姐睡。 她还是个没什么学业压力的小学生,每天九点就上床,早起赖一会, 赶上星期天还能睡到大天亮都不动。 整个家, 数她最自在。 才八岁大,赵秀云从不太严格要求她, 成绩能保持, 平常多动动就行。 因此, 家里常常是三个人闻鸡起舞, 一个小孩子呼呼大睡, 连早饭都是三个人轮流去买回来吃。 这天轮到赵秀云, 她拿上装豆浆的搪瓷杯出门,走到巷子口,就看到王雪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还不到小孩子该起床的点, 赵秀云走过去问:“小雪, 你怎么自己在这啊?” 王雪看到熟悉的人也是有几分活泼, 叽叽喳喳起来说:“我姐要回家, 我爸妈去火车站接她了。” 二月份政策下来之后, 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返乡,王雪的姐姐王梅也在其中, 估计是手续才办好。 赵秀云替她高兴, 不过说:“行, 那你在这等啊,不许乱跑。” 又问说:“吃早饭没有?要不要吃油饼。” 这年头, 别人家的油嘴巴都是不能碰的,小姑娘摇摇头,大人叫,她撒腿就跑。 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赵秀云觉得好笑又可爱,回家说,下午遇到王雪妈妈陈翠心又提。 陈翠心现在就两个孩子,大的小小年纪去内蒙,一别数年,如今久别重逢,简直是喜上眉梢,说:“她那是高兴的,本来说也要去火车站接姐姐,我想着太早,没喊她起来,回来还给我甩脸子了。” 赵秀云笑着说:“我看你最高兴。” 陈翠心忽的叹口气说:“可不是,下乡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回来就是拖家带口的。” 做妈的只觉得心疼,说:“出站的时候我都没敢认。” 将心比心,赵秀云想想要是自己,只怕会当场哭出来,不过捡好话说:“外孙多大了?” 说起外孙,陈翠心也是心花怒放,说:“大的四岁,小的两岁,都会叫‘外婆’了。” 她真是听着浑身都是劲,说:“回头家里坐啊,我先去买个东西。” 赵秀云也不耽误她,自己往家里走。 她第一个放学,张罗好晚饭,男人孩子才陆陆续续到家。 苗苗一回家就很震惊地说:“小雪姐夫长得好凶!” 只在校门口接一趟,常欺负小雪几个坏孩子吓得够呛。 赵秀云看看孩子爸爸,问道:“他凶还是爸爸凶?” 方海先嚷嚷起来说:“我长得一身正气。” 苗苗觉得爸爸也不是很正气,但她一点都不怕,说:“他凶。” 赵秀云只知道王家女婿是少数民族,据说长得人高马大,还没见过,寻思最多也就是方海那样,不要笑的吓人罢了。 第二天一看,心里也嘀咕说:“就这长相,说没犯过几桩大案谁信啊。” 岂止是她,陈翠心哪怕当年是点头同意女儿结婚,但从没见过人,第一次看也吓一跳,回家反复问说:“真的不是他强的你?” 王梅和妹妹大不相像,是个爽快性子,听完就笑,笑完还跟丈夫巴图说。 巴图为自己的长相也是十分忧愁,其实是顶好相处一个人,这回千里迢迢随妻子到沪市,最怕岳家人不接纳。 尤其他的汉语多少有点磕磕巴巴,讲还讲不快,简直是为难极了,恨不得手脚都用上,让人家知道他的意思。 赵秀云撞见他的时候,就是这么个情况。 纠察队、街道的人,一天要在巷子里转好几圈,乍见生人,当然要盘问几句。 一般像他们刚回城的,都有暂住证,得随身带着。 巴图还不太知道城里的规矩,一掏口袋是空的,急急忙忙想解释。 越解释,越说不清话。 赵秀云是模模糊糊猜出意思来,巷子就那么点大,觉得十有八九就是王家女婿,连忙解围说:“同志,他是说没带暂住证,但可以回家拿。” 巴图听力不错,猛点头,这一路上坐火车,巡警、乘务员谁都不查,那是路过一次查他一次,七天七夜,查得他都快觉得自己有罪。 有人帮忙说话,巡查员也是松口气,他都已经在估摸自己这点胳膊腿够不够人家一下的,问道:“哪家的啊?” 巴图慢慢说:“泰康里,117号。” 话音有点别扭,好歹听得清。 赵秀云心想,果然没猜错,说:“王雪姐夫吧?你认得路吗?” 巴图就是出趟门迷路了,听她说得出老婆妹妹的名字,赶快摇头说:“迷路了。” 真是实在啊,一般人好歹遮掩一下。 既然是认识的人,赵秀云索性领路说:“我带路吧。” 巡查员尽职尽责,跟着看过暂住证才放人。 女婿自告奋勇出门买酱油,结果这么回来了? 陈翠心直犯嘀咕,面上不显,只说:“麻烦你了啊小赵。” 麻烦不麻烦的都是次要,赵秀云说:“还是让他下次记得带暂住证,不是遇上我,就给扭送派出所了。” 谁说不是啊,只不过丈母娘女婿的,到底隔一层。 陈翠心没好意思直说,是等大姑娘回来才转告她。 王梅刚回城,一箩筐的事情要做,在外面跑一天才回家,听完先问说:“就是跟小雪最要好的小姑娘那家的吗?” 她下乡的时候妹妹才一岁多,没能照顾太多,心里怜惜这个孩子出生就吃苦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妹妹的事都打听清楚。 母女俩,哪怕多年不见,也是什么贴心话都能讲的。 陈翠心说:“是啊,小赵是个好人,还是大学生,以后你多打交道就知道。” 王梅想想从前的事,可不会只凭亲妈两句话,就相信人家是好人,不过说:“行啊,我不是从内蒙带了特产回去,我送过去,也该好好谢谢人家。” 她是初来乍到,不可能一个人去,陈翠心给女儿领路,王雪闹着要跟,王梅家两个也要妈妈,吃过饭变成一大家子齐出动去串门。 能人 能人 赵秀云是第一次见王梅, 都是听陈翠心母女提起来的多 ,但她并不是疏于交际的人, 对着谁都很热情。 这样子的人, 一看就是心眼不少,说真的,王梅乍见是不太喜欢的, 她喜欢一眼看得透的人, 不过没表现出来,只说:“巴图今天给赵姐添麻烦了。” 她也二十三四, 跟着妹妹叫“阿姨”显然不太合适, 只能各论各的。 赵秀云只招呼他们坐, 又倒茶又张罗切西瓜, 都弄好才开始闲聊。 方海也在, 他早年在内蒙待过两年, 跟巴图还能略说几句,陈翠心男人松口气,他跟这个女婿委实不知道怎么说话, 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 只伸手护着两个外孙。 大的小的都像爸爸, 长得虎头虎脑的。 赵秀云看着孩子就喜欢, 摸摸他们头说:“小的才两岁吗?” 她看着怎么跟人家三四岁的孩子差不多。 谁不想孩子长得又高又大, 王梅笑笑说:“生出来就八斤,随爸。” 好家伙, 八斤, 赵秀云“啧啧”两声, 说:“那你可吃苦头了。” 谁家孩子长得胖不夸好福气,哪个会想到做妈的生孩子的苦, 王梅也就被亲妈问过一句,这还是第二次。 以小见大,她不得不承认她妈说的没错,这位赵姐人是不大赖的。 她收起自己的偏见,又闲聊几句,话题转到工作上。 举凡是回城的知青,没工作有户口就是大问题,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一份工的竞争更是激烈,甭管是前门后门,可都不好走。 陈翠心的意思是,她的工作给姑娘,她专心在家带孩子,女婿有把子力气的话,做苦工还是容易的,这样日子也能过。 但王梅显然不这样想,只是没当着外人的面反驳亲妈。 赵秀云看在眼里,等客人都走,跟男人嘀咕说:“我看这个姑娘不简单。“ 她说的话,十次有九次半都是对的。 方海刚刚没好意思在别人家媳妇身上多停留,跟巴图聊得挺起劲的,想想说:“我看着就觉得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跟其他人没啥两样。 赵秀云也只是一种感觉,说:“等着看吧。” 这一等,就是到暑假 。 禾儿中考结束,彻底放飞自我,每天早上都和小麦他们一起出门。 本来赵秀云是想着,小麦放假不想回家的话,可以住家里,但她不肯,自己跟同学家租了一间空房,内外拉帘子和弟弟凑合着住。 孩子有心气是好事,赵秀云也不能强叫,相信他们心里有数,连过问都不过问。 自打改革开放,沪市的新鲜东西一茬多过一茬,明面上是没什么,私底下卖的全是什么香江、宝岛的东西。 年轻人胆子大,穿的衣服更是一天一个样。 纠察队的人忙得不行,到处追着小摊小贩们跑,常常是扯一嗓子,一群人扑腾四处钻。 赵秀云撞见过好几次,寻思这身手很该去参加全运会,是严令禁止孩子们凑这个热闹的。 风气陡然有些紧,方海回来都说,具体政策还没出来,现在被逮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禾儿他们最多是去淮国旧买东西,那儿是国营的,眼疾手快也能淘到不少好东西,再送到火车站,运往老家县城的王成高手上。 他们这样谨小慎微,有人胆子大啊。 禾儿这天一脑门汗跑回来,喝一大口水跟妈妈说:“我看到王梅姐姐了?” 街头巷尾地住着,看到有什么稀奇的。 赵秀云不以为意说:“在哪看到的?” 禾儿走街串巷,这方圆十里有什么,可以说是比妈妈更清楚,压着声音说:“在八角口。” 八角口其实是妇女们自己私底下在叫的,正经名字没有,但大家都知道,那儿在卖市面上没有的东西,归一个叫“吴哥”的人管,十步一哨,五步一岗,一次都没被纠察队的人逮过。 当然,都传吴哥背后有大人物,只要你交管理费,他就能罩着你。 赵秀云是不太让孩子去的,眼睛一瞪说:“我看你是找打。“ 禾儿赶快摆摆手说:“我没进去,是看到她从那儿跑出来。“ 要是买东西的话,有什么好跑的,赵秀云一下子就想通,说:“她手上拿东西了?“ 小摊小贩把货物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毕竟那可是本钱,雷没劈到脑门上都不会随意丢掉的。 禾儿大概比划一下,说:“巴图叔叔拿着这么大的袋子,跑得老快了。” 管王梅叫姐姐,巴图叫叔叔,赵秀云没顾上纠正她,乱了辈分,心有有计较,嘱咐说:“你别跟别人说啊。” 这时候做小生意可不是什么好名头,几个孩子做的事,赵秀云也是帮藏着瞒着。 禾儿又不傻,说:“我只跟妈妈说。” 真是每每叫做妈的心软成一片,没法追究她的罪状。 赵秀云无奈道:“就你会说话。” 禾儿吃吃笑,她就是专门回来跟妈妈说这几句的,很快又跑没影。 赵秀云微微摇头,又坐下来敲敲打打修椅子,小黄百无聊赖绕着她走,时不时小脑袋顶一下她的鞋。 乍一看是岁月静好。 隔没一会,禾儿又冲进家门,说:“妈妈,大事不好啦!” 扯着嗓子,生怕谁听不见是怎么着。 赵秀云被吓一跳,腾地站起来说:“怎么了?” 禾儿小声说:“街道的人好像在抄查?” 香江、宝岛的东西,都不是走什么正经路子来的,一查一个准,赵秀云不知道王家是怎么回事,示意孩子再去看看。 禾儿也机灵,出去又进来说:“好像是例行抄查。” 例行的话就不会挨家挨户,不是接到举报来的就行,其实街坊邻居的没秘密,不过是能藏几天算几天,赵秀云就怕是有人见不得别人好,松口气说:“那没事,你翠云孃孃不给开门就行。” 禾儿这才放心出门玩,赵秀云盯着门看,也没见孩子再回来,倒是方海一进门对上媳妇的眼睛,开心地说:“哟,盼我呢?” 想什么美事呢? 赵秀云示意他关好门,才问说:“现在是个什么章程?怎么感觉纠察队的人查得越发紧了。” 纠察也是公安系统的,方海多多少少听过点风声,不过不提,只说:“让孩子这两天少去那些地方转。” 市里已经有好几个群众自发组织的小型市场,都是摸黑交易。 本来小孩子嘛,纠察的人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连教育都懒得多说一句。 赵秀云知道这样说就不是小事,想想跟他说:“禾儿说撞见王梅从八角口出来。” 方海这下相信媳妇说的“不简单”几个字了,能干这种事的,一来胆子都不会小,二来得能周旋,吴哥的门可不是对谁都开着的,王梅一个十年没回过沪市的人,才回来就能搭上八角口的人,可真是厉害啊。 都是街坊邻居的,他说:“那你提醒一句吧。” 怎么提醒,也是有窍门的。 赵秀云吃过晚饭到王家串门,先是闲聊,再不经意提起说:“老方这两天和纠察的人不知道在忙什么,都不回来吃饭,我也懒得做,瞎糊弄糊弄就得。” 本来话题不该到这的,王梅心念一动,笑着说:“那正好,巴图明天在家做手抓饭,来家里吃吧。” 这话传得真是一点都不费劲啊,人家连怎么走这个人情都想好了。 赵秀云倒是推几句,不过盛情难却,最后还是答应,心满意足回家宣布说:“咱们全家明天去王雪家吃饭吧。” 她还没吃过手抓饭呢。 禾儿虽然奇怪为什么好端端要去别人家吃饭,毕竟她这一代的孩子,是被教育者饭点都不能从人家门前过长大,但听到是手抓饭,很是好奇道:“用手炒吗?还是用手吃?” 赵秀云点她的脑袋说:“用手炒,得是什么手啊?” 禾儿来劲了,说:“铁砂掌就是这么练的!” 她绘声绘色说怎么练,吓得妹妹暗淡无色说:“练这个肯定很痛,我不做副帮主了。” 副帮主? 赵秀云问道:“你们是什么帮派?” 禾儿觉得妈妈不懂金庸,说:“当然是丐帮了。” 老方家的列祖列宗不知道看到子孙后代一心想做丐帮人,会作何感想。 赵秀云反正是挺愁的,生怕她们哪天真上街要饭去。 只有方海不关心这个,说:“奇怪,不是新疆人吃手抓饭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赵秀云说:“巴图妈妈是新疆人。” 方海更奇怪了,说:“你连这个都知道?” 赵秀云反问道:“我看你跟巴图聊得挺好的,没说这个吗?” 方海仔细回忆,笃定道:“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赵秀云浑不在意,一心期待着明天的手抓饭。 倒不是图好不好吃,主要是贪新鲜。 孩子们和妈妈一样期待,禾儿白天出门,下午早早回家,顺路到少年宫把妹妹捎上。 苗苗放暑假的课比上学的时候多,一天几乎都在少年宫。 也是她坐得住,别的孩子最多画两个小时,她能画一整天不带停的。 老师常感叹说:“有天赋,又勤快,将来书画界有她一席之地。” 说真的,赵秀云这样农家出身,依然觉得读书是最重要的,这种高雅的事情得是富贵人家才行。 但老师说孩子有天赋,她就舍不得给耽误,加上苗苗自己喜欢,学习上也协调得过来,就想先学着再说。 也不花什么钱,就是费衣服。 每天不是这里蹭一下,就是那里,衣角永远一团墨。 幸好夏天孩子都是自己洗衣服,不然有得人烦的。 赵秀云无奈也不说,这会只道:“去换件衣服吧。” 去人家家里做客,总得打扮整齐。 苗苗一溜烟上楼,她难得动作快一次,可惜爸爸还没回家,母女三个痴痴看着门。 方海紧赶慢赶进家门,只觉得这三张脸如出一辙,全然没有自己的参与,笑着说:“我换个衣服啊。” 他一整天都在太阳底下,浑身全是汗臭味。 禾儿一个劲地催促道:“爸爸快点儿。” 方海被她喊急了,衣服纽扣都扣歪。 赵秀云帮他弄好,说:“马虎。” 亲昵又自然。 方海嘿嘿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这个时候看着居然还有几分年轻,尤其还穿着新衣服。 赵秀云忍不住看说:“这件是挺好看的。” 就是没什么机会穿,他平常上班都要穿制服。 方海觉得都差不多,还说:“料子挺好的,下次别给我做了。” 这话真是听起来几分气人,赵秀云气鼓鼓说:“没下次了。” 禾儿对爸爸也有些恨铁不成钢,说:“爸爸你应该说‘很喜欢’,然后跟妈妈说‘谢谢’。” 小丫头,话一套一套的,平常也是这么哄着父母。 方海掐她的脸说:“知道了。” 又说:“不急着走吗?” 急肯定是急的,禾儿拽着妹妹撒蹄子跑。 夫妻俩被落在后面,方海悄悄握媳妇的手,很快撒开,说:“你穿新衣服好看,我不用。” 赵秀云两套都吃,没说什么,觉得父女俩的嘴恐怕都用来哄她了,眼看孩子走远,赶紧大步追上。 一家四口到王家,巴图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干活,举着锅铲出来跟客人打招呼,他好似很不耐热,浑身都是汗又进去。 禾儿好奇手抓饭,跟着往里走。 就是赵秀云跟主人家问过好都说:“我也看看是什么样。” 她一动,家里剩下两口也动。 方海长得高,坠在后头伸脖子看,没看出什么来,倒听见媳妇说:“我看巴图这架势就知道饭肯定做得好。” 嗯?上回夸大米会做饭也夸了两天。 方海心里有计较,寻思自己也得学两道拿手菜镇镇场子才行。 赵秀云是真心夸,没想到会引起枕边人的深思。 厨房里烟雾缭绕的,总不好老让客人这么站着。 王梅很快说:“外面坐吧。” 方海对女人话也不感兴趣,索性跟巴图请教怎么做饭。 禾儿有些失望于手抓饭原来和铁砂掌不一样,领着两个妹妹丢沙包。 但凡是不用跑不用跳的游戏,苗苗一准玩得好,赵秀云还见过她拍火柴盒。 各个牌子的火柴盒上印的画都不一样,孩子们会把有图案的那边裁成方方正正的小片。 拍的时候有画的那面朝上,一人出一张,谁先把画翻过去,可以赢得对方那张。 这游戏其实激烈得很,翻过去,孩子们要叫,翻不出去,也要叫。只有苗苗不悲不喜,一脸菩萨样,翻过去说“我赢了”,没翻过去说“到你了”。 赵秀云有时候都觉得,要是自己坐孩子对面,都能给气死。 别的小朋友有时候也很生气,但架不住苗苗手里的火柴盒花样最多,都想跟她玩,殊不知凑这些费家里另外三个人多少力气。 王梅只是觉得这孩子文静稳重,看一会忽然开腔道:“你觉得做生意丢人吗?” 其实谁都知道小摊小贩挣钱,但也都觉得丢人,尤其市场还没开放,还有前些年被吓怕了,谁家发财都是悄摸摸的。 赵秀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说:“靠双手挣钱不丢人。” 不然没工作怎么办,一家老小喝西北风,或者学那些豁得出去的偷蒙拐骗?又不是饥荒时候一斤粮卖八块的黑心人,大家也只是想养活自己和家人罢了。 要赵秀云说,不如鼓励大家都去做生意,省得有那么多人没事做,成天里闲晃悠,沪市的治安是肉眼可见差起来,往前几年可以说是夜不闭户啊。 王梅大概料到她会怎么说,但真的听到,还是觉得慰藉,毕竟连父母都很反对,不由得说:“我昨天晚上仔细想,看到的是禾儿没错。” 不然好端端的,人家怎么来给她通风报信。 赵秀云倒没正面应,只说:“孩子天天瞎溜达,哪里见到都正常。” 当面撞见,街坊邻居都会当不认识,始终说起八角口有那么点忌讳。 都是当妈的人了,王梅不意外她会这么答,换个话题说:“我有个朋友‘收藏’一批英语磁带想卖,你有没有兴趣?” 赵秀云是大大有兴趣,说:“该多少多少啊,我最知道价了。” 都是过日子的人,顺着这个往下聊,相谈甚欢。 赵秀云其实挺好奇王梅一个多年不在沪市的人,哪来那么多路子,但她肯定不会问,毕竟各人发财有各人。 倒是隔几天,方海隐隐听说几句,回家跟媳妇说:“王梅他们是一大批沪市知青一起到内蒙的,那儿有狼你知道吗?” 赵秀云摇摇头说:“狼怎么了?” “狼饿急吃人啊,可不盯上细皮嫩肉的知青们。不过他们运气不错,正好被人救了,你猜是谁?” 巴图呗。 原来是英雄救美,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的戏码啊,怪道两个人不搭噶,居然凑成夫妻。 赵秀云都懒得猜,只是比较好奇说:“被救的还有谁?” 她怎么就这么灵,方海有时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工会副会长、市委办公室后勤主任、机械厂车间一把手,这三家的孩子。” 早年这些人不是在牛棚就是在干校,子女们下乡都会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建设,现在回到岗位上,一大家子当然又都过得不错。 赵秀云不得不感慨道:“王梅的运气是真不赖,毕竟患难见真情,有这两重关系在,难怪她吃得开。”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夫妻俩几句私房话,说说也就罢。 连赵秀云都没料到,这件事后头跟他们一家的关系大着呢。 迷信 迷信 七月里头出中考成绩, 禾儿没能考全市第一,而是第二, 小丫头闷闷不乐好几天。 她觉得自己都这么努力了, 照理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毕竟从前的人生也总是这么顺。 方海其实也是替孩子失落的,本来他都觉得女儿十拿九稳, 没想到就差这几分, 特意去打听过第一名的情况,回来说:“人家爸妈都是震旦教授, 还一个学文、一个学理, 你们就遗传了妈妈, 肯定差一点。” 看样子他居然还挺自责的。 禾儿觉得爸爸这套话乍一听很有道理, 又有些伤人, 转而安慰道:”她肯定没有我会翻跟斗。” 妈妈也说, 家里是能文能武,她觉得遗传爸爸也挺好的,她有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梦, 不会武功怎么行?甚至想想自己要是不像爸爸像妈妈, 嗯……那就会像妹妹一样。 苗苗坐在小凳子上踢腿打哈欠, 被姐姐忽然看一眼, 歪着脑袋, 好像在问“怎么了”。 禾儿一下子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哼, 等高考的时候我会考得更好的。” 她立下宏图大愿, 晚上吃饭的时候还要再次郑重宣布。 掐指一算, 再三年就该高考,赵秀云心里是舍不得孩子的, 但只说:“好,妈妈等着。” 她其实对这个成绩已经很满意,加上女儿年纪不大,前十里数她年纪最小,哪怕是第一名也大禾儿一岁。不能算找借口,人家就是比她多出学习时间,再给一年,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世人酷爱少年“神童”,禾儿这个第二名得到的关注也不比第一名少,就拿巷子里的人来说,天天踩破门槛沾喜气,就好像她是什么财神爷。 有人来,就得好好招待,禾儿有些不胜其烦,尤其是大家要反复强调她是第二名这件事。 总之她没能在家颓废几天,就重新出门了。 赵秀云很是松口气,跟自家男人说:“她没能拿第一,其实我是高兴也不高兴的。” 方海不解其意,问:“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都替孩子沮丧好几天了。 赵秀云看一眼四周才说:“咱们村的老瞎子你记得吗?” 老家的人,光有个名字,方海总是得费大气力才能想得起来,但老瞎子他是印象深刻的,皱着眉说:“我记得他会算命?” 老瞎子解放前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会算命,前头那些年真是苦头吃尽,不单一只眼睛看不见,还有条腿也是跛的,上年纪的老爷子,身体不大好,吃不饱穿不暖,赵秀云心里觉得挺可怜的,只要回村,就给他送点东西。 说真是,她是不相信这些的,只是有些敬畏,人于天地无敬畏,也不是好事。 老爷子晚年不爱说话,每次都只说谢谢,只有一次说:“你事业会顺遂,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女儿们都大有出息,不过小孩子不可太顺,福气过满易折。” 说真的,赵秀云当时听完是有点不高兴的,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再下一回回老家的时候,听说老瞎子去世,就在跟她说完那些话的第二天。 她原来觉得夫妻恩爱是个笑话,那会连方海的面都没怎么见过,早把这几句话抛之脑后,是最近才忽然想起来的。 有些事,真是经不起琢磨,赵秀云把老爷子说过的话说完,又说:“你想,一般人都会说‘子女有出息’,他怎么单单说女儿?” 方海是完全不信这些,还觉得荒唐说:“你帮他,他还咒咱们?什么人啊!” 又说道:“他认识你,肯定知道你生两个女儿啊。” 赵秀云反正怎么想怎么奇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孩子的事我只希望小心再小心。” 这话倒是真是,被她这么一说,方海心里也毛毛的,说:“不过他说白头偕老,倒是句好话。” 举凡搞算命的,都不会只说好话,人家都是好坏参半。 赵秀云睨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特意观察过孩子好几天,确认她照常天天出去玩才放心,但仍然对她难得的和颜悦色不计较。 禾儿有生以来,觉得恐怕这个暑假的妈妈是最大度的,心里悄悄酝酿起别的事。 不知道是出于母女间的联系还是什么,赵秀云很快觉得孩子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对劲,这天趁着吃晚饭问道:“你这两天都去哪了?” 禾儿倒是一派坦然说:“跟小麦去收旧书了。” 王成高在老家搞个租小人书的摊子,最近很是需要各种画册,反正需要什么,她们就四处找什么。 这件事赵秀云也知道,还在同学里帮忙搜罗过不少,但做母亲的直觉让她半信半疑,追问道:“就干这个了?” 禾儿心里什么念头都闪过,面上自若道:“对啊。” 母女俩都在看彼此,好像伸着爪子在试探什么,其他两个看不明白,干脆埋头吃饭。 赵秀云把自己的疑心收起来,说:“行,那你忙你的吧。” 禾儿心里一咯噔,大事不妙啊。 回放 回放 时间倒回暑假开始的时候。 七九年的高考有别于前两年, 只允许应届考生参加,老知青们考回城的心思落空,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落实政策回家。 按规定, 户口接收只能办一个人的,已婚知青们除离婚别无选择,像王梅这样举家搬迁回城, 是要花大力气。 其中也有她父母的大功劳, 直接把家里的西屋过到大女儿名下,有房子, 就有空出的户口, 街道的手续会好办许多。 不过能这样的人家太少, 各家都是挤得住不开, 家庭矛盾陡然增多。 这还是只有一个人回来的。 也有些人是拖家带口, 政策上虽然不给办户口, 但以探亲的名义还是能办得下暂住证,家里住不开的就住到外面去,永通里那片原来就住得鱼龙混杂, 因为房租便宜, 现在更是挤得满满当当。 赵秀云有几个地方是明令禁止孩子们去的, 那儿就是其中之一。 禾儿本来也没想着去, 她从放暑假就开始到处找书, 尤其是带字带画的什么都行,据成高哥哥说, 老家的小书摊火爆。 别人想学都没法学, 人家没办法像他们这样弄到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书。 这当中少不了沪市几个人的努力, 每天早上,禾儿出门的时候, 都会在路口等一下王月婷,然后和小麦姐弟俩汇合,说一下今天要去的地方,两个人一组分开干活。 王月婷家里其实不缺钱,不过她妈钱花觉得这个年纪了,别人家的能文能武,自家的是给点糖就能骗走,想让她多历练,加上她自己想跟好朋友一起玩,天天别提多殷勤。 两个漂亮小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禾儿轻易也是不钻小巷子的,但凡事有万一。 那天禾儿本来正挨家挨户敲门收书,反正有点收破烂那个意思,有个小豆丁不知道从哪钻出来说:“姐姐,我家有书。” 看着才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禾儿对他没什么警惕心,说:“你们家大人知道吗?” 有的小孩,就想换两个糖果钱,背着大人或者哥哥姐姐偷偷卖的。前两天还有个孩子,卖的是什么清朝孤本,禾儿哪里知道,只看保存得不错,给他两毛钱就算,后来家里大人追过来又买回去,吵吵嚷嚷,不知道以为是她故意去骗孩子卖的。 小男孩点着头说:“知道,我妈妈在家。” 妈妈在家就行,禾儿两个跟着走,眼看巷子越走越窄,停住不动说:“你家在永通里啊?“ 小男孩想半天,说:“是吧。” 他还太小,认得路说不大出来。 早说是这,禾儿才不浪费时间,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那我们不走了,你把书拿到这儿来吧。” 妈妈说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孩子出落得越发水灵,总是叫人没有一处不操心的,赵秀云是早晚要跟女儿们念叨。 小男孩不大愿意,说:“我拿不动。” 更奇怪了,他妈妈不是在家,拿不动可以叫大人拿啊。禾儿起疑心,说:“我不买了。” 说完拉着王月婷跑,任那小孩子怎么叫都不停,跑出老远还在说:“下次别来这。。” 这事,她怕挨妈妈骂,就没提过,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过几天又看到那小孩,蹲在路边捏泥巴。 小手小脸脏兮兮,禾儿是路过,正要走就被脏手拉住说:“姐姐,你还买书吗?” 全都是泥,给禾儿气得说不出话来,差点骂人,看在对方是个孩子的份上没好意思计较,憋着气说:“不买!” 小孩子是一时性急,缩回手赶紧道歉说:“姐姐对不起。” 又说:“我们家真的有很多书。” 这么大的孩子,顶多是手里头的看腻了,想换钱买别的新的,越是这么说越有鬼。禾儿现在也觉得自己是“走南闯北”,对识破这些“阴谋诡计”很有一套,想也不想就拒绝说:“我不买。” 说完走出几步路的时候听见其他孩子喊:“小瘸子,还不赶快回家看你瘸子妈去!” “我才不是瘸子!” 禾儿回头望,小男孩气得脸都红了,能蹦能跳的,腿脚好得很。 那多半是他妈妈真的腿脚不灵,不然小孩子不会这么说的。 禾儿本来也不是硬心肠的孩子,为上次的无端揣测自责,想想问:“书你还卖吗?” 小男孩忙不迭点头,又有些垂头丧气说:“我搬不动,要有人去我家拿。” 永通里名声在外,解放前是本市有名的花街,据说生意一直没断过,禾儿心里是搞不太清楚花街是什么,但模模糊糊知道不是好地方,尤其是女孩子绝不能去。 她自己还是该警惕的警惕起来,想想说:“明天吧,明天这个点你在这等我,我叫人来。” 不过心里觉得顶多是三瓜俩枣,不想让人太失望而已。 第二天她叫上小麦和大米一起去,毕竟人多势众,什么也不怕。 大米一个人跟着叫土豆的小孩子进巷子,其她几个望风,只得人没出来立刻去找大人来。 进去又出门,大米一脑门的汗说:“这也太多了,整整三大箱子!” 他看了,几乎都是现在没什么人在卖的,好些他都没看过。 禾儿吃惊道:“我还以为他说的很多是十几本呢。” 苗苗这么大的时候,大于十的数字就是超级多了。 大米伸手比划着箱子有多大,说:“咱们干一天都未必有这么多。” 市面上流通的书都是那几本,走得多了估计就淘换不出什么新鲜的。 几个人本来以为已经把沪市转得差不多,现在看来漏网之鱼还是挺多的。 小麦想想说:“要不我去一趟吧?” 这么多书,总得得到人家家里大人的准话,别回头又来找,大米还不大会谈这些。 禾儿有些不放心,猛摇头说:“绝对不行。” 小麦这个年纪,已经是大姑娘,也很犹豫说:“那怎么办?” 都已经来到这了,什么都拿不到岂不是耽误时间。 大米只好被委以重任,头回自己磕磕巴巴把事情谈下来。 连跑来跑去做搬运工,都只有他一个。 土豆跟着跑,一次抱两本三本,禾儿翻着看一下,有些着实很旧,但都被细心收拾过,要么贴上胶布,要么包上书皮,细致写着书名,总之都挺好的。 小孩子是做不到这么精细的,十有八九是大人,尤其是这一手字,更不像是没读书过的人写的。禾儿心中起疑,和小麦交换眼神。 永通里不能去,附近又不是没有别的巷子,小麦出去转一圈,回来说:“土豆爸爸认识字的,以前还是小学老师。” 像禾儿这么大的孩子,已经知道从前的知识分子境遇不好,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怎么会住在永通里。 她面露疑惑,等小麦往下讲。 小麦表情也有点奇怪,不知道这话要不要跟一个孩子讲,说:“他爸跟他小姨跑了。” 这要是赵秀云,十有八九就跟孩子说是死了。 但小孩子总有一种百无禁忌,小麦还是照实说,她在乡间听过比这夸张的更多,并不觉得有什么,哪怕是公公儿媳,对她来说都只是一声“哇喔”。 严格来说,桃色新闻催生孩子们对男女之间的好奇和见怪不怪。 禾儿却是好奇地张大嘴,她其实也懂点,一脸不可思议道:“真的假的啊,那他妈妈呢?” “嗯,好像是上吊的时候摔断腿,然后才搬到这里住的。” 各版本都很多,一时半会打听不出来。 禾儿一下子觉得这个叫土豆的孩子虎头虎脑、惹人怜爱,算给他妈的钱更多。 据唯一见过他妈的大米说,人躺在竹椅上,下半身不能动,上半身是好的,不知道伤得有多重。 按说萍水之交,禾儿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过土豆好像没人跟他玩,打这天起,只要看到禾儿几个出现就黏上来。 他也是挺机灵的孩子 ,觉得人家需要书,自发地到处翻垃圾堆、旧货堆,找到一本就献宝似的拿过来。 有时候脏兮兮的,根本不能要,禾儿勉强也给他收下来。 但这件事给她启发,很快收书小队发展开来,一共有十来个孩子,反正是暑假,别看都只有那么点大,走街串巷的很能派上大用场。 禾儿很快命名把这命名为“丐帮”,自认为帮主,别提有多高兴,就是一直没敢跟妈妈提。 小孩子其实比大人胆子大,赵秀云是勒令他们只能小规模自己做这事,传出去到底不好,但孩子不会瞻前顾后,对赚钱的渴望完全克制不住,眼看事态已经演变成三四十人的队伍,这要换二十年前,做头头的好歹是个小资本家了。 禾儿才忽然有点害怕起来,不知道怎么跟父母交代,但正赶上她没考市状元,很是沮丧的时候,父母对她如春风般和睦,摔碎碗都不骂。 她的心里不由得不升起一丝希冀,觉得也许可以逃脱责骂,不过也不敢自己先开口。 可惜积水成渊,她的侥幸只是让爆发来得更猛烈而已。 爆发 爆发 按老传统, 农历七月不结婚,新历八月十八日是个顺日子, 翟燕和郑大会举办婚礼。 说起来还有点有意思, 本校学子是禁止在校学生谈对象的,但不反对结婚,尤其是77、78级的学生普遍年纪大, 不让人结婚不合理。 不过大家还是会低调办, 只会邀请几个要好的同学。 赵秀云夫妇是媒人,一家四口都受邀。 一向收到请柬的话, 除非特别说明, 否则家家只去一个人, 都不富裕, 没得占人家便宜, 所以孩子其实没什么参加婚宴的机会, 顶多吃过几次糖。 小孩子对这些事总是充满憧憬,哪怕是禾儿这个年纪也不意外,她甚至提前好几天想好自己要穿那件裙子。 改革春风一吹响, 孩子们总是先响应的, 其实哪怕前些年, 大人不穿红着绿, 小朋友们也都还能打扮得花哨些。 赵秀云给两个女儿都做了新裙子, 禾儿平常外面乱跑,一直没有机会穿, 深觉得参加婚礼是个好机会, 连配什么头绳都想好了。 小姑娘主意大得很, 人家婚礼前一天,她连妹妹都给安排妥当。 方海倒不关心孩子穿什么, 人家平常也不大愿意听他的意见,只说“爸爸挑的不好看”,哪怕是从前偶尔能和他达成一致的小女儿,也在学画画之后,对亲爹偶尔的建议予以拒绝。 他只关心媳妇,问道:“你不是也买了新裙子,怎么不穿?” 样式还是新近最流行的,一位法国设计师刚在首都举办了时装秀,由外贸部、纺织部、轻工部联合举办,报纸头条都刊登。 当然,走秀服装于社会来说有些大胆,巧手姑娘都做了改装。 方海从百货大楼买回来的就是市服装厂改良后的最新款,抢手得很,用他的话来说“买的人这么多,谁穿都不如我媳妇穿好看”。 赵秀云拿到手也试过,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裙摆也不短,到小腿肚中间。 只有夫妻俩在房间里,方海看得眼睛都直了,过后却一次都没见过媳妇穿,这会看孩子张罗着穿裙子,不得不问。 赵秀云振振有词道:“人家的大喜日子,我穿得得体就行,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也是颇有几分道理,方海面上应,其实心里不觉得这是实话,等孩子不在又问一遍。 赵秀云没办法,只能实话实说道:“我不好意思穿出去。” 说真的,她打小好像没怎么穿过裙子,尤其还要露出一截白花花的小腿来。 她剖析自己一向很有一套,想想说:“我小的时候,我姐给我买过一件裙子。“ 十一二岁的姑娘,含苞待放,学校里都是比她年纪大的男孩子,只穿两次,她就为那些流连于身上的目光不安。 也不光是男人,还有女人。 大家会说:“都长这样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她姐一样,也是个狐狸精。” 她大姐赵秀丽未嫁之前名声不太好,主要是有俩男的为她打架打得人尽皆知,一个残,一个劳改十五年。 哪怕那俩都是自作多情,传来传去,也都是女人的错。 但于赵秀云而言,她一度很活在阴影里,哪怕到今天,可以鼓励孩子打扮,却从来很少在自己身上费功夫。 衣服换来换去都是那么两套,头发一年到头都扎得低低的。 方海听完只是生气,说:“关他们屁事。” 深恨自己当年没有早开窍,把人护在身边,不过他那个时候一穷二白,又能怎么样呢。有些事情不是越早越好的,只有合适的时候才算好。 赵秀云心里觉得也不关,但她穿上多少有些别扭,只说:“下次我再穿吧,到底是燕燕结婚,我就不太打扮了。” 这句也不完全是借口,毕竟新娘子要是最好看的。 于是第二天去参加婚礼,她穿得很素净,蓝色衬衫和黑色裤子,头发仍旧挽在脑后。孩子一人一件淡蓝色的裙子,亭亭玉立。方海一年四季都是制服,大家也都这么穿,有工作,就是身份的象征,一般人还穿不上。 四口人一起出门,到路口,方海要去新郎家陪着接亲,孩子们想跟妈妈去看新娘子,分两头走。 禾儿难得穿一次裙子,走路都文雅起来,格子裙摆一动一动的,连弧度都优雅。 赵秀云今天一早就给孩子绑好头发,两边的麻花绑在头顶,缠上粉色发带,也算喜庆。她忍不住伸手摸,说:“有跟月婷说今天不用等你吧?” 禾儿其实这两天有点怕妈妈提起几个小伙伴,每次听心里都是一咯噔,眼神有点闪躲说:“说了。” 赵秀云觉得不对,问道:“吵架了?” 再好的朋友,也是要吵架的,苗苗昨天还和王雪为丢沙包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争起来,这有什么。 禾儿含含糊糊”嗯嗯“两声,透着一股敷衍劲。 再也不是回到家,事无巨细要把一天事情说个遍的小孩子了,长大成人好像都有这么一遭,赵秀云早早知道,等这天来还是难掩失落,毕竟苗苗和姐姐的性格不一样。 她沉默一会,禾儿还以为是妈妈知道自己的秘密,也没敢搭话。 苗苗被姐姐和妈妈牵在中间,有些迷茫左看右看,母女三个就在一声不吭中到翟燕家。 人多,赵秀云就活泛,跟熟人打招呼,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跑。 大喜日子,就是讨个彩头,说几句话又不费什么力气的,但没让孩子离新娘子太近。 老家有规矩,这天新娘子最好不碰小姑娘,尤其是她这样没生儿子的人家里的女孩子,讲究的,会因为头胎没生到儿子有些怪话。 这点上,赵秀云是从不给人留话柄的,只要是她的宝贝姑娘就行。 禾儿其实想摸摸新娘子头上的小珠子,不过想起妈妈的事先警告没敢说,带着妹妹在角落里吃糖。进门的孩子都给发一大把,苗苗两个口袋都装不下,索性“放一点”在嘴里,两颊鼓鼓。 方海陪郑大会上门接亲,正闹得厉害,余光里瞥见小女儿的样子,掏手帕给她擦嘴说:“巧克力都沾到嘴边了,记得多喝水啊。“ 他有事情忙,顾不得多说几句,落在有心人眼里,忍不住琢磨开。 公安学校副校长,乍一听没什么实权,可人家是正厅级,年纪又轻,战友遍地,实打实的有前途。以前人家都说天子门生,他手下带出去的人,哪个不都是交情。 既然有这层考量,大家就得套交情。 方海其实有点油盐不进,当然,像他这样实打实立功上来的人,一向是这个脾气,硬邦邦的。可是人就有弱点,好色、贪财、重义、重情,七七八八的总得占一样吧。 想这些的这个人也是赶巧,正是干纠察的。他其实早知道市里多出一帮子儿童团伙,但大家都不会去计较,要不冰棍厂怎么一到夏天,就那么多小孩子背着泡沫箱去进货,走街串巷卖。 十一二岁,能搞出什么大动静,顶多想挣几毛钱买糖吃,那真是谁都看不上眼,也没人管,世人对孩子都有一种纵容。 不过有的时候,用一用也无妨嘛。 于是喜酒吃到一半,他就去套近乎,再状若无意提起自己对他家孩子的关照。 多少次,他可都是当没看见,不然就这几个孩子兵,早就全军覆没。 方海心里一咯噔,他现在面上功夫也修得不错,只打哈哈糊弄过去,甚至还忍到散场回家才提。 还是先打发孩子们出去玩,才跟媳妇说的。 赵秀云听一句,神色肃一分,最后问道:“动静很大吗?“ 动静不大的话,人家不至于一个照面就认出来。 其实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家里人要是愿意照应,按他们这样的人家都不算事。 可赵秀云已经三令五申,不许孩子们太闹腾,挣钱可以,最好还是悄悄的,尤其是小麦,别看现在气氛稍微放宽,她这个年纪可是到能被追究的时候,简直是无法无天啊。 她也顾不上别的,桌子一拍就说:“看我怎么收拾这几个。” 说实在的,论教育孩子,方海是不行的,他带兵都从来不讲道理,只出一个拳头。 这种时候只能退位让贤,说:“打轻一点啊。” 大孩子了,打管什么用,以前难道打得少吗? 只能约束一时,不能约束一世。 赵秀云敏锐意识到,禾儿确实不再是个孩子,她可以允许孩子有主意,但注意太大可不行,心里已经想好一百条,但是说:“等明天小麦他们来再说吧。” 几个孩子,每天早上都要在巷子口碰头的。 赵秀云这天晚上已经在酝酿着怎么整治,禾儿却还没发现端倪,第二天照常快快乐乐要出门。 她整装待发,妈妈就喊她说:“你叫小麦进来一下,我有事找他们。” 禾儿应声出去,没觉得这是大难临头的前兆,连同小麦姐弟俩和王月婷也浑然未觉,进门还好端端的打招呼。 狗头铡离头一寸,方海想带着小女儿出门转转,省得孩子觉得被骂难为情,但他才张嘴,媳妇就说:“苗苗不出门,也有她的事。” 能有她什么事? 方海现在经人提醒,略一琢磨也能知道,想想两个孩子这么亲密,禾儿现在有的话不一定会跟爸爸妈妈说,但一定会跟妹妹说的,毕竟全天下再没有这么不会泄露秘密的人了。 得,他索性站旁边监斩。 这个气氛一出来,几个孩子就开始交换眼神,第一时间,都想到最近的事情。 禾儿小脸已经开始忐忑,两只手绞着裤腿。 赵秀云冷笑一声说:“谁先交代啊?” 小麦心想,我最大,当然是我,率先说:“对不起赵姨,禾儿也是想帮我多挣点钱。” 她高一的功课已经上得艰难,对高二没多大信心,想着趁这个暑假最好能多有点钱,到时候也好专心学习。 目的是好的,赵秀云未必不知道孩子们是怎么想,但还是说:“那你又知不知道,你要不是运气好,已经在纠察队的大门口走好几遭了?” 严重的话就是案底,到时候再多钱也不能够让她上大学。 小麦脸发白,嘴唇动动没能说出话来,只道:“那我们下次不弄了。” 赵秀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严厉说:“是不是反复强调过,决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来?” 现在是什么政策,前途未明,好端端的学生,人家发财是恨不得关门闭户不叫人知道,怎么他们不知道收敛两个字怎么写。 禾儿争辩道:“没有大动静,就跟冰棍厂卖冰棍一样,充其量五毛八毛的。” 还觉得自己做得挺对挺有理的是不是,还得夸她一句小心谨慎吗? 赵秀云现在都不拿打人骂人这一套吓唬她,只丢给她一份旧报纸,也就七八年前的事,某地有人因为卖自家编的竹篮子,被判劳改三年。 一个竹篮子才多少钱?禾儿心里有数。 赵秀云陈述事实说:“只要想抓你,一毛钱都是大事。” 她准备的岂止这一份,记忆力好,是连夜搜罗来所有相关的新闻,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大有小,重则枪毙、轻则罚款。 禾儿咽口水不说话,显见得是被吓到,赵秀云尤嫌不够,说:“西监狱这礼拜要枪毙的犯人里,就有倒买倒卖数额过大的,要不要让你爸领你去看看。” 孩子吓一跳,方海也吓一跳,心想有点过了啊,但他从来在这上头是不出声的,只给他们背法律条例。 其实写的一回事,真的判下来也要看量刑,但这会说起来可都是从严从重啊,把几个抱有侥幸心里的小孩子都吓得不轻。 赵秀云其实气的还有一个,说:“禾儿,你是不是觉得有爸爸在,哪怕被纠察的人抓到也不要紧?” 说实在的,禾儿确实是这么想的,她心里觉得郑叔叔无论如何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的吧。 但她知道这话不能说,只道:“没有被抓过。” 那是人家不把几个孩子这点事放眼里,要是有心针对,简直是一抓一个准,送上门的现成把柄,先不说家里现在全靠方海撑着,就说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要是因为孩子耽搁了。 父女之间难道不会生怨言吗? 赵秀云冷酷道:“等被抓,咱们全家就等着流落街头吧,到时候你就是真的可以去做乞丐了。” 这话当然也是气话,禾儿没敢反驳,其实心里已经是被吓坏,她记忆力好,其实还记得看过地主被批、斗,这会想起来更是后怕。 一通下来,好赖都被镇住。 赵秀云生怕不够,拍板说:“这么大人了,我也不打你们,从明天起,我给你们一人排三份工,想挣钱就去干这个吧。” 送牛奶、扫马路、洗碗…… 赵秀云是能用的关系都用上,务必把他们排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也让他们知道,什么才叫劳动能致富,少整天就想着钻空子。今天钻空子,明天就捅娄子,多少人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毁的。 只要政策还不明,赵秀云决计不许他们犯这样的错误。 挣钱 挣钱 自家的孩子, 管教起来当然要更严格。 赵秀云给孩子们一天时间,把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好, 等晚上禾儿一进门, 就发飙了,说:“本来你现在长大,我都不好意思打你了, 现在你看我是打你还是不打你的好?” 禾儿早知道自己有此一劫, 伸出手说:“妈妈,你打吧。” 还挺“英勇就义”啊。 赵秀云一点没客气, 唰唰唰抽下去, 打完她又看苗苗说:“还有你。” 禾儿立刻不干, 把妹妹挡在身后说:“她没有去。” 当然没去, 苗苗一天到晚全在少年宫, 能有她什么事, 但赵秀云问道:“她是不是副帮主?挂名头,也是要承担相应责任的。” 禾儿讪讪不说话,看妹妹一眼。 苗苗是有点害怕, 巍巍颤颤伸出手, 她并不比姐姐是打小常挨打的孩子, 尤其还怕疼, 没怎么样呢, 眼泪已经到眼角。 禾儿还是想争取,说:“妈妈你打我吧, 小苗不知道的。” 还挺讲义气。 可惜, 赵秀云打的就是讲义气, 说:“姐姐做的是件错事你知道吗?” 苗苗脑袋里转一下,还是实诚点头说:”知道。“ 姐俩最要好, 姐姐其实已经念叨很久说“妈妈早晚会知道,到时候我一定会挨打”。她未必准确能说出错在哪里,但确实知道姐姐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 赵秀云无奈道:“知情不报也是罪,方青苗,不是帮姐姐藏秘密才是好,有时候这是在害她。” 苗苗其实不到能理解大道理的时候,毕竟她才八岁,但有一样她是知道的,一脸壮士断腕的豪情闭上眼说:“妈妈,打吧。” 声音都在抖,禾儿也觉得自己不敢看,悄悄垂下头,心里很为自己连累妹妹自责。 她是从犯,赵秀云只打三下,打完说:“还有,华山和青岛我们都不去了,剩下这点暑假,你就好好干活吧。” 禾儿眼睛睁大,没敢争,到底多少有些失望说:“我都跟高明说好了。” 赵秀云冷笑一声说:“那你就自己跟他解释。” 妈妈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冷峻,禾儿抿着嘴不说话,觉得这恐怕是有生以来被罚得最重的一次,自己老老实实带妹妹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心里想着怎么跟高明说。 但说实在的 ,下这个决定,最心疼的人是赵秀云自己。 方海其实觉得没必要,因为媳妇大概从一个月就已经在规划出门玩的事情,期待之情比孩子更深,睡前说:“要不还是去一个吧,你不也一直挂心高明。” 赵秀云当然是挂心的,但还是说:“不行,绝对要让禾儿受这个教训。” 方海只觉得这个教训是给她的,想想说:“那等寒假再去吧。” 大家都有寒假,也就再几个月的事情,就是时间得重新排。 赵秀云可有可无应道:“看她们表现吧。” 又有些气恼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好像还不大服气。” 这话其实是大冤枉,禾儿不仅是服气的,第二天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凑到妈妈身边说:“妈妈,原来人是不能犯错误的。” 犯错误的时候,会惴惴不安,连妈妈叫吃饭的语气里,都能让她有一百种即将挨骂的念头闪过,小小的人儿心里满是负担,连走着路想起来自己做的事,都要叹一口气。 现在好了,她虽然挨罚,可是心里敞亮啊。 小话一套一套的,赵秀云扯她的小脸说:“少给我来这套啊,再不老实,下次我会打断你的腿。” 禾儿掌心其实有点肿,不过她不怕疼,只操心妹妹昨天挨三下,出门送牛奶前还摸着她的手长吁短叹。 赵秀云昨天没耽误,连夜到王文王武那里告了王月婷一状。 为什么没跟钱花提呢? 也是她后来才看出来的,沪市倒买倒卖的东西,几乎都是火车运输的,钱花从乘务员做到列车长,对这件事并不是一般人家那样忌讳。 但王文王武不一样,他们在对妹妹的事情上,和赵秀云对女儿很大程度上是如出一辙的,二话没说,就把妹妹收拾一顿,一大早送出门。 于是天还没亮,四个孩子凑一块。 他们这几天要做的所有工作,都是赵秀云卖人情换来的,不然现在是什么时候,大人都没有活干,更何况是孩子。 可不容易,毕竟早上四点就得出门。 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后头连夜装着小筐,送牛奶的工钱是按瓶算,每天四点到七点。 也就是赶上夏天,天亮得早,几个孩子有个伴,不然赵秀云也不敢。 她话说得狠,孩子一出门就靠在门边望。 方海哄着小的又去睡,伸手一探说:“有点雾啊。” 赵秀云没好气道:“待会太阳一出不就没有了。” 这点雾还能把他姑娘咋的。 方海无奈笑笑说:“是你在担心,可不是我。” 赵秀云是愁啊,说:“难怪人家说‘唯愿吾儿愚且鲁’,她这样聪明又爱折腾,真是叫人没一天能放下心的。” 方海也觉得孩子主意太大,但他想,有主意总比没主意好,又说:“现在多管着点,以后能成才的。” 成什么才? 赵秀云发出一个鼻音,说:“我就指望她们姐妹俩一辈子平平安安。” 不然再大的出息,她都不稀罕。 方海有时候觉得,幸好也就这两个,家里要是再多一个不知道什么性格的,岂止是鸡飞狗跳,旧话重提说:“打死我也不生了。” 赵秀云瞥他一眼说:“你能生啊?” 说得好像肚子长在他身上,他能做主似的。 真是应也不对,不应更不对。 方海就觉得这话怪怪的,打哈欠说:“行,我还是出门看看吧。” 太阳将升未升,正是适合“跟踪”的好时候。 有他在,其实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赵秀云倒是记得上次的事,说:“别再被抓了啊。” 说起上次,简直是奇耻大辱,方海“嘶”一声,没说什么出门去。 赵秀云也睡不着,索性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摸摸小黄的头,现在也是条大狗,要按人的年纪算正是十来岁的时候。 小黄通人性,往女主人脚边一趴,哼唧哼唧又闭上眼睡着了。 可不是,这个点不睡觉还能干嘛? 禾儿也是这么想的,可惜这个点,街上的人比她想象的多。 路边卖早点的,避着人交易的,扫大马路的,巡逻的…… 小孩子若有所思收回目光,心里自有考量。 王月婷哭丧着脸说:“哥哥说这个月不给我买新衣服。” 她家里那叫一个阔,爹妈工资加起来都快三百,两个哥哥都在上大学,不用自家花什么钱,又向来只宠着她一个,几乎每个月都能有新衣服穿。 对于正好爱漂亮的年纪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 禾儿更是可怜,说:“我们不去青岛了。” 不能去华山,她还是可以接受的,但不能去青岛,王月婷听了都替她可惜,说:“可是你都跟高明说好了。 谁说不是啊,禾儿叹口气。 大家都很惦记这位小伙伴,小麦有些不安说:“是我连累了你们。” 话其实不能这么说的,禾儿和妈妈一样,剖析自己都很有一套,想想说:“不是的,是我自找的。” 一开始,她其实是为了让小麦挣点钱没错,但随着“丐帮”的逐渐壮大,她好像找到实现自己愿望的方法,说实在的,到后头根本不是为了钱,而是为做“丐帮帮主”,这是她自己的问题。 哪怕是王月婷都说:“我是想跟你们一块玩才来的。没人逼我。” 几个孩子固然各有缺点,却仍不失为好孩子。 小麦有时候觉得命运很神奇,她不是没有顾影自怜过,只觉得世上种种苦难加诸于身,她怎么就这么不幸。 但时至今日,她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想想说:“我们快点吧,送牛奶是按瓶算的。” 时间就是金钱啊。 不过自行车踩得再快,他们也不是常年干体力活的人,禾儿常常觉得自己走街串巷很辛苦,已经是全世界最努力的人,一整天下来才知道什么叫才哪到哪啊。 赵秀云给孩子找的全是大体力活,三天下来,禾儿累得话都说不出,问:“妈妈,为什么大家不能去做生意?” 那样多好啊,挣钱快,哪像现在,一天这么累,居然才挣七八毛。 曾几何时,一毛钱也够让她欢呼雀跃的了,现在却觉得七八毛少。 赵秀云就是想治治孩子这个毛病,说:“还有更辛苦,挣得更少的,你要不要试试?” 禾儿顿时咬紧牙关不说话,聪慧的孩子,其实已经模模糊糊知道妈妈的意思,犹豫着说:“挣钱很辛苦,我只是运气好,对吗?” 如果她不是年纪小,不是有父母在背后支撑,其实没有这么快能“日进斗金”。 小小年纪能挣一百块钱,是个人都会冲昏头。 赵秀云不会故意贬低孩子,只说:“也有你自己的本事,但这不是你无法无天的理由。” 禾儿大着胆子期盼,希望有一天中国人能每天挣十块钱。 变化 变化 于禾儿而言, 七月过得有多畅快,八月就有多痛苦, 她天生脾气倔, 虽然觉得辛苦,但咬牙也都撑下来。 赵秀云只差没叫孩子去倒夜香,那是能叫他们干什么算什么。 等暑假结束一清账, 一个孩子净挣二十七, 禾儿对此意见很大,说:“七月一点也不累, 还挣一百呢。” 劳动人民总是最辛苦的, 赵秀云希望孩子能上大学, 也只是和大多数母亲一样, 希望孩子能有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 她什么话也不说, 眼睛一瞪。 禾儿的肩膀松下来, 说:“二十七很多了。” 甚至掐指一算,说:“这样小麦他们剩下两年的读书钱也有了。” 其实还是小麦太要强,哪怕肯说, 公社、学校、大队、亲戚, 多多少少都能帮着出一点。 不过她谁的便宜都不肯占, 只说:“不想欠太多, 以后还不上怎么办。” 况且她也有自尊心, 不想让人家觉得,好端端长着手脚, 就等人资助。 赵秀云欣赏她的自强, 但也特意抽时间说:“人有的时候, 别把自己逼成这样。以后晚饭就到家里吃,知道吗?” 赵秀云最近运气不错, 也是受孩子启发,丢掉以前擅长的新闻稿和记叙文,写了一本《决战峨眉》武侠小说,在本地杂志上连载,收入可观。 金庸小说还没解禁,大家都是偷偷摸摸看,虽然屡禁不止,到底叫人扫兴,这本虽然文笔不如,但也是好评如潮。 她用的是笔名,没想让太多人知道,孩子们一直知道妈妈有投稿的习惯,每个月都能挣点钱,所以这回也没深究,只知道家里有大进项。 前前后后,每个月能多出小一百块钱出来,赵秀云一下觉得松快不少,不然也不会这么提。 一顿晚饭哪怕算两毛钱,两个月吃一个月都要十几块。 这笔钱哪怕是之前都是不多的,但他们还欠着外账,虽然李老爷子一次都没催过,不过做人最重要的是自觉,哪能在这种时候还顾及别人,多多少少有点不合适。 赵秀云就一直没提,现在是可以提,也不顾小麦反对,直接说:“我下学期课也会很忙,饭你们和禾儿轮流做,给我和你方叔叔留着就行。” 小麦没办法,开学之后每天和弟弟来报到。 他们学校其实离泰康里不远,来回走路只要半个多小时,小跑还能更快些。 赵秀云是真的忙,什么都顾不上,连买菜都交给几个孩子。 她开学是大三,这学期于震旦学子而言,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公费留学名额。 消息一出,全校哗然,其实从上学期有留学生来校,就可见端倪。 这回的选拔方式,也很公平,英语好、成绩好即可,但全校一共只有五个名额,上上下下加起来七八千号学子,竞争可见激烈。 赵秀云也心动,回去跟方海商量说:“就一年,你和孩子在家能行吗?” 方海虽然不舍得,可没有拦着她奔前程的,依依不舍道:“能,只要你早点回来就行。” 夫妻俩这话也是说得太早,各系大考小考不断,赵秀云忙着背书复习,不可开交,比她拼的更有甚者,最后总成绩出来,她虽然是全系第一,但经过校领导的郑重考量,还是把名额给其他系。 毕竟就五个,总得给现在国家最需要的人才。 赵秀云可以理解,其实内心多少是失落的。 孩子们是尘埃落定才知道,禾儿把妈妈的努力看在眼里,抱不平说:“明明就是第一,为什么不给我们。” 她中考那是实打实的第二没话说,技不如人只能认,可都是第一了,凭什么! 赵秀云其实打听过,给孩子们解释说:“国家要发展,总是修路、修桥,造船、造飞机的人才更受重用,这次的名额几乎都给这几个系,毕竟是公费,需要考量的。” 禾儿从前其实更喜欢文科,现在一听,问:“那是理科更好是吗?” 赵秀云倒不这么觉得,她说:“都挺好的,人家不是说,文能□□,武能定国吗?” 禾儿大概想一下,下决定说:“那我要选理科。” 本来她一向更喜欢文科,因为记忆力好,学起来更轻松,让她有时间做其他事情。 赵秀云没反对,只说:“等要分科的时候才算最终决定。” 一天一个花样,想哪出是哪出。 禾儿反正心里是已经决定,说:“没事妈妈,等我有钱了,我们不去上学,出国去玩。” 出个沪市都给一家人累个够呛的,还出国,赵秀云没想过,只觉得哪怕有这一天也不会很快,但对着孩子的妥帖还是说:“行啊,妈妈等着。” 姐姐的心思还像芦苇一样飘荡,苗苗却已经早早沿着命运给的方向前进,她在漫长的基础学习后,终于要开始出门写生画人、画物,每周末都背着自己的小画板到少年宫集合,老师会带着他们四处走,有时候是公园,有时候是……臭水沟子。 方海正好有空去接女儿,就看他们一帮子学生围着条水沟写写画画,皱着眉头凑近看。 画的不是水沟,是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别人家墙头钻出来的那朵花。 画花就画花,非得在臭水沟边上是怎么着? 方海带着对艺术的不解去问老师,老师振振有词说:“你难道没有看到那种秋风萧瑟和残花枝头的美吗?” 恕方海直言,给他一百年他都看不出来,回去还跟媳妇说:“我怎么觉得苗苗老师说话,十次有九次我听不懂。” 说的一句比一句古怪。 赵秀云倒是知道,说:“陈老师的绘画水平可是很有名的,美院几次想调他他都不肯去,就喜欢教少年宫的小孩子们。” 既然是名师,那偶尔有些与“凡人”不同的地方,方海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能理解,说:“是我境界不够吧。” 他文盲嘛,这有什么。 当然,虽然他一向自认文盲,但经过多年来的家庭熏陶,其实已经有很大进展,甚至在不久之后,给他带来巨大的好运。 独处 独处 进入十二月, 震旦为这一批公费留学生举办欢送会,在学校大礼堂。 赵秀云做为校报总编, 又是本场晚会的负责人之一, 有张门票。 正赶上是周三下午,方海能排休,索性来看热闹。 他们一家只要是能买到门票的, 甭管什么京剧、话剧、相声, 一个月总要去看好几场,觉得比看电视有意思。 大礼堂建于建校初, 条件其实不能算太好, 木制地板踩一下吱吱呀呀响, 还没开场的灯光有些昏暗, 演出者和工作人员来来往往, 方海穿梭其中, 找到了自家媳妇。 设备简陋,排练的、说话的、吵架的,声音乱成一团, 说话全靠扯嗓子。 赵秀云喊得都快哑了, 火气也上来, 被人拍肩膀, 心想谁呀这是, 回头那下都有些不耐烦,等看清是谁, 几乎是雪山消融。 谁被区别对待, 都会高兴。 方海略提高声音问道:“吃饭了没?” 赵秀云哪里顾得上, 轻轻摇头,听见有人喊她, 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跑。 方海寻思还有点时间,干脆去食堂买点吃的。不过学校食堂有补贴,本校师生凭饭票用餐,每个月定量供应。 他也不好意思跟人换,索性绕远路去校外小饭馆买。 几所大学其实都离得很近,催生了一条热闹繁华的街,现在当然都是国营店,什么都有。 方海买了两个肉饼,油纸拿着就能吃,现在大鱼大肉估计媳妇也没空吃。 新鲜出炉的,到手烫得很,这天气正正好。 怕凉得快,他回大礼堂的时候抄了条近路。 说是路,也不能算,是他执行任务时的本能,不管到哪里都会把地形记下来,脑海里规划出最近的路线。 来过学校几次,他已经知道翻过宿舍楼和工科楼中间那道墙,是最快的直线。 也就是他这身手,轻轻一跃过去,准确地和几个抽烟的男人面面相觑。 躲在这抽烟的几个人也发愣,左看右看,目光停留在墙上,寻思是从这从天而降的吗? 双方多少有点尴尬,方海有一种当年刚入伍,犯错被班长逮到的感觉,嘴角抽抽说:“打扰了,打扰了。” 说完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撒开腿就跑。 比预想里更快到大礼堂。 赵秀云正翻箱倒柜找衣服,有些发脾气说着:“反复强调过,后台很乱,演员们要看好自己的东西,这么大一件衣服也能塞不见吗!” 这明摆着添乱吗?和走到高考考场的时候说忘记带笔有什么两样。 方海站在边上等他们忙完,才过去说:“吃点东西吧。” 后台连空气都逼仄,赵秀云忙起来不觉得饿,松口气的时候迟来的觉得,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赶快说:“饿死我了。” 两个饼三两口就没,方海还给用水壶装了一壶汤,两个人在布幕后面说话。 他趁着人吃东西的功夫说刚刚的事情,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好像把人吓到了。” 试想想,一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可不吓坏了。 赵秀云好笑道:“你多大的人了,还翻墙,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吗?” 方海倒是说:“我不年轻,也比那些年轻人身体好。” 这话倒是真的,有时候搬搬抬抬,几位男同志都指望不上,赵秀云都得自己撸袖子上,就想着在家多久没干过这种大力气活。 干得少,就退化,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托锻炼的福,身体倒是越来越健康。 她不甚在意拂去男人后肩处的灰尘说:“快开始了,你找地方坐吧。” 学生们的生活都很简单,有点新鲜事挤着看,门票是入场,除了前排都没有座位号,先到先得。 方海到得早,坐在正中间。 他其实特别爱看人表演节目,毕竟平常没什么娱乐活动,早年在部队的时候,更是哪次说有文工团的人下来,头天夜里都高兴得睡不着。 连诗朗诵,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赵秀云时不时到舞台旁边看看情况,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好笑,跟同学借相机把这一幕拍下来,心念一动,家里好像没什么单人照。 一张照片里,几个人都是那么多钱,夫妻俩拍过,孩子单独拍过,好像他们俩从没想给自己拍过。 说不出来的,在晚会结束后,她提议道:“绕到西园去吧,我给你拍张照。” 无缘无故的,方海问:“为什么?” 要是有用的话,也应该去照相馆拍证件照。 “就是忽然想起来,家里好像没有一张你的照片。” 方海自己拍过照的时候寥寥可数,想起来说:“有啊,那次去北京接受表彰,不是带回来一张单人照。” 掐指一算,也有三年了。 赵秀云侧头看他说:“让你拍你就拍。” 方海也是心疼胶卷,不过没再说话,难得一个人站在镜头里,有些不自在问道:“这样可以吗?” 西园有一尊伟人雕像,下面还有“震旦大学”四个字,几乎所有学子拍照首选都是这儿,他们在这也不算突兀。 方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这会居然扭扭捏捏的。 他觉得自己对着的不是相机镜头,是媳妇的眼睛,眼里好像只能装下他一个人。 真是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孩子不在,就两个人,拍完也不急着回,推着自行车慢慢回去。 现在禾儿和小麦他们能轮流做饭,不像以前总吃担心她们有没有吃上饭,总是着急忙慌往家里赶。孩子也知道父母忙,不会总看着门口等。 走路就得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 方海忽然说:“对了,下个月有个很大的外商考察团来,要戒严,学校也得全部出动。” 但凡有个大一点的活动,人手不够,公安学校的学生们永远得补上,一个人当两个用,又得没日没夜排查安全隐患,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 赵秀云知道这又是忙碌的前兆,叹口气说:“行,你自己小心点啊。” 这种基层任务就是得神经绷着,危险性不大,不过方海还是应“好”。 毕竟一句话就能让媳妇更放心,为什么不说。 共事 共事 这回的外商考察, 是华侨们组织起来的,人数大概小两百, 各行各业都有, 市委对引进外资高度重视,场面搞得尤其热闹,还要在市工人体育馆办晚会。 少年宫吹拉弹唱的已经组织起来, 更别提各单位都有自己的演出队, 一时之间竞争异常激烈。 第二小学是沪市最好的小学,别名机关子弟学校, 有这种事从来是当仁不让的。 苗苗今年四年级, 已经是大孩子, 因为话少, 一贯叫老师觉得稳重, 加上长得好看, 被选上给嘉宾们献花。 家长们得自费给孩子们买白衬衫、黑裤子和小皮鞋。 前两样还好,后者,赵秀云在猪皮和牛皮之间纠结一下, 还是买的贵一点的。 皮底硬, 其实不适合孩子穿跑跑跳跳方便穿, 赵秀云今年给孩子买的是刚流行起来旅游鞋, 她有条件的话总想给孩子用好点的, 不像别人家,买鞋大两号, 走起路来咔吧咔吧响。 这个穿完还有下一个, 苗苗其实也捡姐姐的旧鞋子穿, 质量好,抗造。 赵秀云会反复观察孩子的意愿, 生怕她不愿意,但目前看来苗苗还是挺乐意的,偶尔会提出多买几本临摹画,父母都是当场同意。 不然老大穿过的鞋子,还好好的,送人都心疼,老二能继续穿肯定是最好。 这恐怕是苗苗这一两年买过的唯一一双新鞋,小丫头穿着跳两下,说:“咚咚响。” 牛皮底子,是这样的,赵秀云说:“没事,我找个师傅给你钉一钉。” 百货大楼里既有修鞋匠、又有裁缝铺,总之一应俱全,都是国营单位。 没出门口,赵秀云就给孩子换上新鞋,甭管是多贵的,总得适应两天更合脚。 苗苗跳下两节楼梯,说:“没有声音了。” 大概觉得有意思,罕见原地跳起来,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没别稳的发卡慢慢滑落,禾儿反应快,马上伸出手接住,可惜父女俩的动作一样,撞在一起,发卡反倒弹一下,滚两圈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幸好最近没怎么下雨,不过捡起来还是一圈灰。 方海左右看看,索性在自己的裤腿上蹭一下,反正衣服是他自己洗,没什么大碍。 禾儿吹吹给妹妹别好,说:“你要用力弄进去才行。” 苗苗怕疼,对自己非常怜惜,现在自己扎头发都是松松垮垮,坚决不肯勒头皮一点。 她感觉自己是被姐姐用发卡扎了一下,小脸立刻皱起来,不知道以为是被针扎了。 禾儿没好气道:“根本不疼的。” 显然有时候也很奇怪,一个妈生的,怎么两个人差这么多。 赵秀云这个做妈的都从没摸清过,说:“走吧,回家了。”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对四个人来说都很忙碌,三个忙着准备期末考,一个忙着做年终总结。 要不是抽时间来给苗苗买新鞋子、新衣服,根本都不带出门的。 方海于文职工作上向来是咬着笔杆冥思苦想,抓破脑袋憋,心想我今年做的事就这么多,再怎么写也写不出花来啊。 其实他这个级别,是该配秘书的,不过学校经费也比较紧张,他原来就不爱用勤务兵,索性什么都自己来,偶尔让行政处的人帮个忙。 自力更生使人进步,赵秀云睡前检查完门窗回房间,一直在书桌前埋头苦写的人终于有大进展。 方海忙不迭给媳妇展示自己的最新成果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有没有错别字?” 赵秀云觉得他也太看不起自己,说:“你现在的水平,去读高中都行,哪还会写错别字。” 方海半信半疑说:“是吗?” 他真是屡屡在这个家举目四望,觉得每个人的文化水平都高过他,还个个聪明,一点不敢自视过高,对自己一直是一种怀疑的态度。 赵秀云对他给予肯定,本来要指出的小毛病当做没有,反正除了她因为专业会吹毛求疵,别人并不会在意,只说:“当然了,写得很好。” 男人跟孩子一样,也是要常夸夸的。 方海立刻挺起胸膛说:“将来咱们这就是大学生之家,我岂能落后啊。” 多将来?小的离能上大学还有七八年呢,想得还挺远。 不过赵秀云心里也是这么期盼的,说:“行,那大学生的爱人,能睡觉了吗?” 她对外虽然也一直说“我爱人”,但还是头回对着方海称呼,话出口觉得有哪里奇怪。 方海不用这么文雅的话,一般都说“我媳妇”,这会反复咂摸“爱人”这两个字,说:“行,睡觉吧爱人。” 怎么他说这话,又怪怪的。 赵秀云没理会,打个哈欠钻进被窝里,说:“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 外商还没到,市里已经人仰马翻,务必要有最好的精神面貌,方海时刻在第一线,带队走街串巷,别说小偷小摸,真是连个钢镚都不会有人丢。 风气一下子回到前几年,长着眼睛的都知道要老实。 大家心里都希望能拉到更多的投资,不然还怎么搞建设、搞发展,哪怕是三岁小孩都知道这个道理。 这样紧张的气氛又延续一个多礼拜,虹桥机场才迎来客人。 本次考察全程都有记者跟随记录,赵秀云跟随《沪市日报》的团队在机场等候,说真的,路过她倒是路过好几次,也见过飞机们低空飞行,但进到里面还是第一次,忍不住偷偷打量,心里还很好奇坐飞机是什么感觉。 毕竟买机票的介绍信就不好开,得有一定的级别才行。 她目光不动声色的逡巡,一抬眼看到枕边人。 方海是这次安保小队的队长,夫妻四目相对,都觉得神奇,这还是头一次,两个人在正式的工作场合有交集,接下来的日子更可以称得上是同事,好像是全新身份出现在彼此的世界里。 不过既然是正式场合,别过脸可不能谈什么夫妻。 一个马上笑得官方,一个目光陡然警惕。 不知怎么的,心里都有一种预感,这次的考察绝不会简单。 接待 接待 这次考察团带队的是泰国华侨黄印中, 他已经是海外第三代,四十左右的年纪, 家族在东南亚华侨里很有一席之地, 也许是在国外长大,中文的口音有些许别扭,但好歹是能代表发言的程度。 大部分人家, 都不太说中文, 而是说方言,尤以两广和福建人士居多。他们在国外也是同乡的人碰面多, 外国人也会以为粤语等就是中国话。 外国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赵秀云心里满是好奇。 就如同大家也很好奇中国的现状一样。 从机场出来, 直接到平安饭店, 但凡是外宾, 肯定住这里。 赵秀云还是头回到楼上的住宿区, 前几天方海带队做安全检查的时候, 回去还跟她说可豪华了。 今天一看果然是,连走廊都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落脚下去清晰无声。 团内一位年纪大的老华侨说:“四十年了啊, 还没什么变化。” 每一位团内人士的资料, 赵秀云都背得清清楚楚的, 脑子一下子浮现出来:刘和同, 祖籍浙江…… 不单是她, 这次考察由外贸部、商业部等多个部门组成的接待小组负责,马上就有人说:“刘先生记忆力真好, 平安饭店多年来一直维持着当年的原貌。“ 才打照面, 那么多人里就叫得出名字, 可见费心。 大家是一心一意想促成合作,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生怕哪里出问题。 第一天没有特别的活动,在饭店里有一个简单的欢迎会后就让客人们好好休息,第二天才是重头戏。 从这天起,方海就要在这陪吃陪住,二十四小时带队,毕竟安保是重中之重,也要警惕外来势力想借此机会搅风搅雨。 赵秀云没什么事情做,工作场合也说不了什么话,只冲他笑笑做示意,回家看孩子。 天色已晚,禾儿带妹妹在家,门窗紧闭,小黄在院子里自己跑着玩。 听见敲门的声音姐妹俩都站起来,但没有狗叫声,那就是家里人。 禾儿赶快把里屋的门打开,说:“妈妈我们吃饭了!” 赵秀云今天吃的工作餐,还别说,伙食不错,下楼的时候给孩子们带了蝴蝶酥,这会掏出来说:“吃吧,刚买的。” 禾儿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馋,直接给妹妹,又很是好奇问道:“有很多外国人吗?” 小孩子以为外国人都是金发碧眼,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 赵秀云进屋把外套脱下,说:“华侨是住在国外的中国人。” 哦,那就是大家长得都一样。 苗苗咬着蝴蝶酥,刚出锅的都脆得很,一只手伸出来接碎屑,忽然问道:“他们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 小孩子也知道,中国才是家。 这个问题,赵秀云没法回答,只说:“我们不是沪市人,也住在沪市啊。” 于苗苗而言,老家真的太遥远了,她来随军的时候才三岁,记忆早已经模糊,哪怕是禾儿,现在也只记得还有联系的表哥和表姐,偶尔隐隐约约能说出一点小时候的事情 ,但也不多,要是等再大一点,她人生需要记住的东西更多,只怕提都不会提了。 赵秀云每每思及此都很感慨,中国人重乡土情,不管她从前在那里过得是好是坏,想起来总是怀念的。 苗苗看不出妈妈的怅然,又说:“那爸爸不回来吗?” 岂止是今天不回来,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不回来。 赵秀云打发有点失望的孩子们上床睡觉,自己烧水在院子里搭的洗澡间里洗澡——平常都是去澡堂,不过这个点肯定是关门了。 她洗完澡回房睡觉,手脚摊开,觉得这种整张床都是自己的感觉很久没有,打个滚裹好被子,很快陷入沉睡。 另一边,方海只在值班室合眼一会,天都没亮就醒了。 按规定,外宾出门最少要有两名安保人员随同,刘老先生起得早,想出门溜达溜达。 方海也没叫别人,自己带人跟上。 一月的沪市,四五点的风大得很,外滩上只有打扫落叶的动静,连轮船汽笛声都没有。 刘和同举目四望,四十年前也是在这样的清晨,举家老少奔南洋,父母已逝,能落叶归根的看来只有他了。 人上年纪,总是有许多感慨。 方海落后几步,没出声打扰,一阵风吹过,他才忍不住说:“刘先生,风挺大的,要不去附近走走吧。” 这儿正是码头,年轻力壮的都快撑不住,更何况是到这个年纪。 刘和同咳嗽两声,问道:“这儿应该有家卖葱油饼的小店,还在开吗?” 别的不说,市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方海是一清二楚,说:“还在开。” 就是给改成国营的窗口而已。 刘和同想这口想不知道多少年,说:“那请带个路吧,一大早还辛苦你们出来陪我吹风了。” 话说得真是客气,这次来考察的哪个不是薄有资产,方海对有钱人的印象就是当年见过的地主,说实在的,不算太好,现在一看,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差劲嘛,也客气地说:“您是长辈,又是贵宾,应该的。” 看看咱这水平,方海真觉得自己大有长进,搁以前他都不会说。 他得意洋洋又有些发愁,今天给外宾们准备的早餐不知道多丰富,现在看来说不定不合口味,就眼前这位,一口气吃五个饼,愣是意犹未尽,还要打包带走的样子,真是让人不得不叹气。 他料的没错,各地华侨都抱团,不说十分熟,也有六七分,刘和同算是这回来的人里年纪最大的,长辈带回来的东西,大家当然都要吃。 这家葱油饼的味道确实也是一绝,大家就着豆浆,倒把精心准备的早餐给冷落了,动筷子的寥寥无几。 接待小组立刻开会,重新制定三餐。 就是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大家的早餐标准倒是提高不少。 赵秀云来的时候,正赶上整装待发的点,她脑袋来回转,都没看到方海,心里有些奇怪。 殊不知方海在她身后站半天,低低笑一声说:“这呢。” 倒把媳妇吓一跳,赵秀云拧他一下,也就说这句话的功夫,又各忙各的。 今天一早的行程正好是去震旦转转,考察团事先募集了一笔款项,打算捐助给各个大学。 浩浩荡荡几百号人,引得放假没回家的学生们驻足观看,加上校级各位领导都在,更是叫人侧目。 赵秀云第一次以工作目的回学校,有些新鲜。 她的任务是记录下客人们的话,以便为出稿提供更多的资料,乍听见有人说“咦,这块石头还在啊”的时候,忍不住看过去,是祖籍广东的廖庆祥。 是校训”从震旦到光明“几个字,红漆重新粉刷过,鲜艳得很。 这回几乎是一对一接待,工作人员应说:“是啊,还在。” 廖庆祥又问道:“以前好像不是在这的吧?” 这,可真是让人难回答。 赵秀云笑着接说:“听几位老教授说,原来摆在工学楼门口,几位学长说‘蚍蜉凭什么不能撼树,硬生生花三天弄到这的’。” 还真有人知道,廖庆祥先是自己感慨道:“我父亲生前有一张照片,就是在石头前拍的,一草一木我都记得很清楚。” 又问道:“你也是震旦的学生?” “是啊,还在念大三。” “那算起来,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学妹。” …… 一应一答,方海本来是警惕四周,看媳妇已经跟人聊得眉飞色舞,心中好笑,真是到哪都能跟人聊起来,怎么这么大的本事啊。 又很快别过脸,专注自己的事情。 新鲜 新鲜 从学校出来, 中午还是在饭店吃,这种场合当然不会马上开饭, 赵秀云趁着大家聊天的功夫, 采访了几位。 她那种在语言上的神奇天赋又发挥作用,说实在的,她有时候也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 反正就是会。 逮谁跟谁唠, 也没人会觉得她就是个小记者,没必要多聊, 毕竟大家都是人, 是人就需要说话。 也有旁敲侧击打听国内情况的。 这是条高压线, 接待团的人每个人都被反复强调过。 赵秀云只笑着说:“都很好。” 其实她真的觉得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很多, 将来只会更好。 人的日子都是过出来的, 外资是发展的很重要一部分, 哪怕她做不了什么太大的事,也不能给扯后腿。 风土人情、历史传统,廖庆祥大概觉得和这位小记者能聊得来, 忍不住多说几句, 一直到开席才停下。 座位都是安排好的, 赵秀云拍过几张照, 就退到外面去。 工作人员也是有饭吃的, 不过是分批,都在一间大屋子里, 不时交流早上的情况。 方海去后厨转一圈后过来, 避嫌没往媳妇边上坐, 两个人的心思都一样,工作就是工作, 还是公事公办一点。 就是不经意总会对上眼,客气笑笑自顾自吃。 还挺会装不认识的啊。 方海面无表情,三两口吃完,又去外面忙。 小两百个外宾,出行、住宿的安保全由他安排,市委对这次的考察高度重视,也很警惕有人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毕竟去年才在边境动过干戈,云南广西那一片到现在还不算太平。 他的任务重,一丝一毫不敢放松。 赵秀云看他的背影,觉得和在家的时候不一样,不过也正常,没两把刷子的人,怎么三十来岁就到这级别。 她若无其事继续吃饭,吃完揣着相机也出去。 没办法,人太多安排不开,她这个名额还是好不容易替自己争取的,不然一个学生怎么可能参加,都得有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的本事,要会外语、会拍照、会写稿,动作要快要利落,只恨自己没长两双手。 人忙起来,还得不显狼狈,得有那种兵临城下的不慌不忙。 赵秀云花蝴蝶一样穿梭着,脚步不乱,笑容始终得体,唯有错身间被人握了一下手,表情有瞬间怔愣。 正经夫妻,愣是给他俩弄得跟偷情似的。 赵秀云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下午在体育馆看在孩子更觉得。 凡是要上台之前,后台总是最乱的。 她是到后面给孩子们拍点照片,毕竟是这次考察团来的重头戏,也采访一下老师们和负责人。 禾儿今天陪着妹妹来,看到妈妈兴奋地要叫,转念一想没出声,还悄悄拉一下妹妹。 她这么大,人情世故总是通透的。 赵秀云也是漫不经心往那边走,摸摸孩子的头问:“带相机了吗?” 禾儿早准备好要给妹妹拍下来,说:“带了带了,我们中午吃的红房子!” 厉害,还知道自己跑去吃红房子了。 孩子往常最多也就上小饭馆点个菜,这还是第一次小姐俩自己去高级店,兴奋得很。 吃饭,再多钱赵秀云都是不心疼的,看看小女儿说:“不紧张的啊,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在。” 苗苗是有些怕生的,不过她有点随爸爸,不说不笑的时候总让人觉得特别沉稳孩子,这会眨巴眼确认道:“都在吗?” 如果都在的话,她就不害怕啦。 赵秀云“嗯”一声给予肯定,到底不好耽误太多时间,又做别的事去了。 禾儿看着妈妈走,说:“好忙啊。” 她都想不起是第几天,睁开眼妈妈不在,要闭眼妈妈会才回来。 苗苗也这么觉得,说:“大人都很忙。” 这句话从妹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可爱,禾儿左右看看,这个点其实是彩排,晚会还早着呢,一遍又一遍,大家都生怕出错误。 她其实爱揽事,加上少年宫带队的老师她认识,大孩子在小孩子面前总是有威严,帮忙看着点,余光只盯着妹妹瞧。 苗苗现在也不是会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了,但对家里其他三个人来说,总是觉得她更让人需要关注一点。 没办法,像个软糯包子,平常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当然,全家都知道她是个很有脾气的孩子,尤其咬定青山不放松。 禾儿其实是最惯着妹妹的人,恨不得帮她把一切包办,只要在一起,就得小心翼翼看着,跟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这会听她又喊饿,说:“外面应该有在卖吃的,你在这里,不要乱跑啊。” 苗苗乖巧点头,手上还拿着一本小人书,静静翻看。 禾儿从后台出去,大概是今天有重要演出,本来这一片小摊小贩挺多的,这会一个也没有,只能跑得再远一些。 她一走,一直盯着苗苗的小男孩就凑过来。 苗苗做自己事情的时候格外专注,是头发被扯一下才反应过来身边有人。 她从第一次为王雪打架以后,又陆陆续续打过几次,现在是连王雪都支棱起来,谁说她丑八怪她就打谁,不服她就叫她姐夫出马,就巴图那体格,谁看了不害怕。 次数虽然不多,但苗苗已经知道,对待某些人,只能用暴力这个道理。 小丫头书合起来,有些气鼓鼓说:“道歉。” 殊不知有的人是欺软怕硬,看她这样只觉得好欺负,笑嘻嘻又扯一下。 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苗苗踮起脚也要扯他的头发。 可惜人家头发短,她比划半天,只捏到一团空气。 小男孩扮鬼脸说:“略略略,扯不到。” 苗苗生气的时候,眼睛都快瞪出来,家里人不在的时候她是从来不哭的,深谙没人会心疼这个道理,而且小孩子总是顾忌,知道现在不是能闯祸的时候,有些左顾右盼。 大家都很忙,应该没人会注意吧。 她双手叉腰说:“有本事你等一下别走。” 这句话,她还是跟姐姐学的,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小男孩经不得挑衅,手一推,直接把人推地上说:“不用等一下!” 正赶上禾儿抱着炒板栗进门的时候,简直是怒发三千丈,一个箭步冲过去,说:“你在干嘛!” 小孩子对着大孩子总是天然畏惧,尤其是禾儿虽然要翻过年才十三岁,但已经长到一米六八,单从外表,已经向成年人靠近。 小男孩一溜烟跑不见,拽都来不及。 禾儿把妹妹拉起来,给她拍拍身上的灰问:“疼不疼啊?” 有人疼的孩子,总是娇气。 苗苗眼眶含泪说:“他扯我头发。” 调皮小男孩,到哪都一样。 这么一错眼的功夫,人已经找不着了,毕竟今天要表演的孩子那么多。 禾儿也没办法,只能说:“吃栗子吧,甜的。” 甜的东西对孩子永远有无限吸引力,苗苗把手擦干净,慢条斯理吃起来,吃着吃着忽然兴奋扯姐姐说:“他跑出去了。” 落单的人啊,禾儿眼睛一转,说:“你老实坐着啊。” 她的身手着实不差,可能也颇有一些来于父亲的天赋,出去又进来没一会,刚刚那小男孩就哭着进来。 哭得那叫一个震天响,七七八八的人全上去哄他。 没办法,领导家的小孙子,塞进来锻炼的,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禾儿其实没做什么,就是把他绊倒了,严格来说,她虽然是高中生,可年纪也大不到哪儿去,示意妹妹看,姐俩偷偷笑。 方海先带着人来给体育馆的安保做最后检查,就看到两个孩子这副老鼠吃油的快乐样,再看另一边,还有什么不知道,心里叹口气,只过去警告地说:“方青禾。” 禾儿对着爸爸多少有点有恃无恐,说:“是他先欺负妹妹的。” 人家占理,这种事方海觉得自己也管不了,说:“那也老实点。” 真是天地良心,禾儿敢保证,自己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实的,不过没反驳,左右看着毕竟都是陌生的叔叔,不是以前跟着爸爸的那些。 在外人面前,是不能顶嘴的,会叫人看笑话。 方海无奈摇头,手一动,手底下人就开始搜。 各项活动都是这样的,安全是第一,他自己也忙,没空多说话,叮嘱两句就走。 这画面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禾儿蹙眉想,哦,妈妈刚刚也是这样。 她不紧不慢咬开栗子想,大人真的好忙啊,还是永远做小孩好。 又看向妹妹,想不出来将来她工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心里觉得她多半适应不了,略带惆怅说:“方小苗,你以后怎么办啊?” 苗苗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么说,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禾儿是为她操碎心,想想说:“没事,你以后就好好画画吧,姐姐养你。” 画画也不用跟人打交道,那个妹妹干不来的。 苗苗“嗯”一声,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小指甲费劲抠出一个栗子出来,说:“姐姐吃。” 禾儿吃着碎巴巴的栗子,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加重大了。 挖墙脚 挖墙脚 但凡这种大型活动, 都是管饭的,不过伙食很一般, 还只演员们有, 像禾儿这样的“家长”是不管的。 赵秀云下午跟着几位负责人转来转去,缝隙里做采访,闲下来想着去看孩子有没有饭吃, 就看她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在分肉饼吃, 面前还有一份炒饭。 肉饼圆圆一个,一口下去全是汁, 应该是外面买的。 怎么吃得这么可怜, 中午还红房子, 晚上就一人吃不起一个饼的样子。 赵秀云有些好笑道:“怎么不买两个?“ 禾儿把随身带着的铝饭盒拿出来, 说:“还有好几个, 给你和爸爸留的。” 赵秀云也饿, 随手接过来吃,问:“看到爸爸了?” 这口轮到姐姐,苗苗腾出嘴巴说:“爸爸很忙。” 忙是肯定忙的, 估计顾不上吃东西, 赵秀云也是三两口吃完, 好像看见同事们都来了, 催着说:“你这个献花是开场, 先吃点垫垫就行。” 禾儿没顾上跟妈妈说话,眼睛一直盯着负责人, 看她什么时候叫人。 苗苗就是负责献花, 排成横列上台, 她是领头,轻轻扯着一个笑, 手里抱着一捧花,走路的姿势好像用尺子量出来的,长得还好,外头一看,这孩子大气。 只有方海心里嘀咕着,怎么都快同手同脚了。 人多啊,苗苗一看全是乌泱泱的黑脑袋,要不是余光里爸爸妈妈都在舞台边上,手脚都能抖起来。 好在她这个不复杂,只要说:“叔叔,这个花送给您。” 停下来拍个照,就能下去。 然后再上来。 没办法,嘉宾人多啊。 晚会负责人也怕孩子多管不开,索性“重复利用”。 走两次,苗苗也有些意兴阑珊,她本来都不想来参加,是家里人极力鼓励,现在一看,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全部结束后下台跟姐姐说:“不好玩。” 禾儿现在大,已经能知道这种事就不是为好玩,只说:“我们先回家吧。” 要是再晚,天就太暗了。 赵秀云其实一直注意着孩子,跟同事说一声,又过去嘱咐两句才回来。 这回事拍照的时候,可以闲聊几句,一位女同事说:“你姑娘是献花那个吧?挺厉害的啊,一点不怯场。” 哪里是不怯场,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自家的自己知道,那是心里想得再多,嘴上一句不说,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会说话的样子。 不过小的,赵秀云是生怕她不膨胀,里里外外给夸上天,只说:“打小稳得住。” “你们家是几个来的?” 但凡有人问这个,赵秀云都猜得到接下去的话,说:“两个。” “两个都女孩啊?” “嗯,都是。” “两姑娘挺好的。” 正常人,这样说一句就行,也有人不正常,说:“还是得有儿子才行。” 赵秀云和《沪市日报》的总编,还是上次做妇女教育的时候认识的,虽然年纪差得大,但人家很认可她的能力,这次需要几位外文极好、最好懂方言的人时,第一时间就想到她,毕竟人才难得。 她两样都符合,当然砸了某些人的饭碗。毕竟一个大学生挤进来,就得有人被挤下去。 工作从来是能者居之,赵秀云对那些若有似无的针对都可以当做没看到,但自家事,真是轮不到别人多嘴多舌,她笑着说:“我记得去年十一月头版那篇《女儿也是传后人》,还是你主笔吧。” 文笔倒是挺好,极具煽动力,现在看来也都是骗骗人而已。 语气像是开玩笑,又不像,到底弄得场面有些尴尬。 大家不过短暂共事一场,赵秀云的野心可不在这,还得给人留什么脸面,反正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笑得挺有深意的,大家都不接话,否则论耍嘴皮子,谁也不弱啊。 这就对了,专心工作才是。 赵秀云目光停在台上,盯着直到最后,有急匆匆回家。 反正是放寒假,第二天不用上课,禾儿现在都睡得很晚,开着电视,让人家知道有人,有时候等着等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听到敲门声就蹦起来。 赵秀云进门就催她赶快上楼睡觉,小小年纪,可不兴熬夜,自己洗漱好也赶快睡。 另一边,方海还没能睡。 为保障外宾需求,在饭店楼上有个值班室,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尤其是有翻译。 不过考虑到翻译们也要轮班休息,夜里都只有一个人,毕竟白天的工作量也很大。 正赶巧,同时有两位客人不舒服,一个是上吐下泻,翻译已经陪着去医院了。一个是手脚直抽抽,随行医生跟他是鸡同鸭讲,万一出人命是大事,方海硬着头皮上。 他其实是低估自己,他的英语不能说流利,但基本的沟通是没问题的,有他陪着,后头这位也处理得挺好。 安保队的人,说实在都是大老粗,哪怕是上军校,也没有教外语的,大家用不上,一下子觉得领导就是领导,看看人家这本事。 方海自己也意外还能派上这种用场,他私心里一直觉得学英语这么久,其实没什么进步,主要是他没在外面讲过,媳妇孩子夸也只当是安慰,这会心里别提有多美。 接待小组的人手本来就不够,主要是这回一要水平高,二要政治清白,刷下去不少人,后来索性拿他当半个夜班翻译用。 说多了,方海都觉得自己的英语还是大有进展的,心想原来在家里叽里呱啦那套原来是真管用,他却因为不好意思从来不张口,不知道错失多少学习的机会。 往常他也不觉得学英语对自己的工作有多重要,主要还是为在家里不掉队,这回是觉出好处来,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嘛,他这不就用上了。 赵秀云一开始没发现这件事,两人最近都没怎么说上话,还是采访时有人问:“方是你爱人?” 用的是英语问,赵秀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说前面咱们聊的可不是这,话题跳得太快了吧,愣一会才说:“是的。” 心里还有些奇怪,怎么这帮华侨也开始打听人祖宗八代了。 问这话的也不是别人,就是那天手脚抽抽的王光宗,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对方海挺有好感,他这次也是有意向投资,打算回头把自己儿子派过来。 华人在海外一向不太平,他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出入一向有人紧跟着,生怕什么绑架勒索,这会起心思一看,觉得方海就是顶好的料子,又有军方、警方关系,开价工资三百,想挖墙脚。 别说三百,就是三千…… 反正三百,倒不至于叫方海豁出去,他前途大好,再过个十来年级别一到,三百谁还挣不到,而且谁放着正经单位不待,跑去私人单位。大马路上看看,公家才是铁饭碗。 当然,没人想到风云即变,十来年后三百块根本不算什么,铁饭碗也没那么铁。 王光宗不死心,他也不是乱开价,而是打听过,觉得三百以现在的国情来说是顶高的工资,不行加点也可以,毕竟人才难得。 他私心里觉得,男人嘛,报效祖国,不为五斗米折腰很正常,女人就不一样,有钱挣谁不愿意,想着跟方海媳妇再聊聊。 毕竟就在接待小组里,也不用特意去外头找。 赵秀云听完王光宗的话是有点震惊,心里又觉得滑稽。 别的不说,好好的副校长,体面又好听,工资福利都好,跑出去给人当私人安保,说出去简直笑掉大牙。 再说了,万一哪天倒闭呢?外头的钱可没有这么好挣,家里现在可就指着一个人过日子。要是想挣钱,他们只要肯对外敞开大门,什么钱挣不到啊? 每个月都有每个人过日子的方法,口口声声三百块,好似谁都是朝钱过日子,他们又不是什么揭不开锅的人家。 方海可是有理想、有目标的人。 赵秀云没想把关系堵死,只说:“令郎要是在中国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来找。” 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 生意人,也不轻易翻脸,这一茬就算这么过去。 赵秀云才去找方海,心想还是问清楚一点。 忙工作,夫妻俩还刻意避嫌,没怎么说过话,她找来,还给方海吓一跳,以为家里出什么事,脸色都沉几分,问道:“怎么了?” 赵秀云把事情跟他一说,方海也觉得好笑,说:“跟我提过几次,我都给拒了。” 又怕媳妇心疼钱,说:“不就是三百,早晚我能挣到的。” 就是没那么快。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赵秀云觉得自己早年要是肯把心思用在歪门邪道上,发财的机会真是大把有,或者胆子再大一点,就是禾儿都能叫挣到钱。可她不是这样的人,自然也不会希望枕边人是,只说:“我就是想跟你说,你最好也跟领导报备一下。” 这种事上,方海向来不敏锐,现在想想也是,说:“确实,纪律上也要求我们不要跟外宾太深入交流。” 尤其是他这样的工作出身,最讲究清白两个字,任何海外关系都最好不要有。 他也不耽误,先是往上报。 领导都是老领导,否则不会选他做这个安保负责人,听完没觉得怎么样,调侃说:“三百块呢啊。” 少说得是司令员的工资了。 说不爱钱,是假的,人是靠钱过日子。 方海一脸严肃说:“咱挣不了这个钱。” 他于任何事情上都是问心无愧,只有对媳妇孩子觉得亏欠过,等考察团离沪之后,才有时间和媳妇好好聊这件事。 赵秀云还以为他这么严肃是要说什么,听完笑说:“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爱钱?” 方海慌忙摆手说:“不是这个意思,主要是咱们还欠着外账,本来有机会快点还上的。” 媳妇早出晚归,还熬夜写书,就是为早点把钱还上,可是他没什么一技之长,只有这份工资,私心里还是觉得男人该多挣点的。 赵秀云何尝不急,说:“我算过了,今年年底就能攒够钱还,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她反正是下决心,这辈子再也不跟人借钱,滋味太难熬,两口子是日夜计算着。 方海只是想把话说开,半响说:“也希望我能早点升职加薪吧。” 只是没那么容易,毕竟越往上升得越慢,再熬下去还得有资历,他之前升得有点太快。不过因为这次任务顺利完成,他还是拿到奖金,履历上又添好看的一笔,留待将来都是有大用处的。 大姑娘 大姑娘 为着接待的事情, 赵秀云都没怎么好好准备过年,在她这里, 这可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现在是歇下来一口气都不带喘, 就发动全家一块干活。 第一天就是大扫除。 趁着天气不错,方海把家里所有被子、被单全拆下来洗洗晒晒,赵秀云撸袖子, 打发孩子一个擦楼梯, 一个擦柜子,自己上上下下爬高爬低。 擦着窗户没两下, 禾儿就嚷嚷道:“妈, 妈!” 叫叫叫, 一天天是要叫几次。 赵秀云纹丝不动, 一张嘴感觉有灰钻进来, 无奈道:“干嘛呀!” “妈!你过来一下!” 赵秀云叹口气, 往楼上走,没甚好气说:“忙着呢,咋了?” 禾儿有些扭捏, 说:“我流血啦……” 越往后声音越低。 赵秀云都差点没清楚, 问:“什么?” 说完自己反应过来, 拉着她的手看说:“碰哪了?” 禾儿手缩回来说:“不是手。” 她眼睛还用力地眨几下, 好像有什么暗语。 赵秀云摸不着头脑, 心想忙着呢你还跟我猜哑谜,说:“那是哪里?” 禾儿往常觉得自己和妈妈挺有默契的, 怎么今天这么说不通, 急得跺脚说:“妈!” 叫叫叫, 赵秀云刚想说她,愣一下说:“来了?” “来了。” 这就是大姑娘了啊, 打孩子一节一节拔高,赵秀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好久就跟她说过来月事的事,怕她吓到。 现在看来,孩子是没吓到,当妈的给吓得不轻,说:“弄裤子上没有?” “一点点。” “换去吧,会不会用?” “会!” 禾儿一溜烟跑开,苗苗显然一个字也没听懂,左右看看,又趴回楼梯上一级一级擦。 赵秀云只是有些感慨,回房间拿出一盒新的月事带,等禾儿回来给她说:“之前都跟你说过,不用再说了吧?” 前后也就那么一会,禾儿好像有大姑娘的羞涩,说:“不用不用。” 赵秀云现在都不能看到孩子的头顶,最多是平视,看过去只觉得感慨万千,问:“疼不疼?” 禾儿摸摸肚子,觉得没什么感觉,摇摇头,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那坐着吧,今天不让你干活了。” 女孩子到这个时候,总是娇贵一点。 禾儿自己觉得没什么,说:“一点也不耽误事。” 头前都是这样的,不耽误,可是越往后糟蹋,身体就越差,赵秀云就怕孩子哪里没养好,大姑娘每个月这几天总是最难熬的,说:“我警告你啊,你现在是年轻,不当回事,老来要吃苦头的。” 对才要十三岁的人来说,老来有点太远,不过妈妈的话对她总是有威慑力的,嘴巴动动没说什么。 赵秀云这才下楼,到厨房泡上一把红枣,才接着干活 方海看她们母女楼上嘀嘀咕咕半天,以为什么事,问道:“怎么了?” 跟不跟他说呢? 赵秀云压着声音讲。 方海听完,有一种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最后只道:“快到能嫁人的年纪了。” 再也不是会赖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 这种事,做爹的也不好管,又说:“那你多注意她一点啊。” 赵秀云“嗯”一声,说:“今天不让她沾水,你帮她把柜子擦了。” 方海回过头看那堆被子,说:“咱们明年有钱,买台洗衣机吧。” 等今年就能把钱还上,家里也有添大件。 赵秀云想想也是辛苦他,说:“买,再给你换辆自行车。” 方海的自行车当时就是买的旧货,加上孩子学骑车用的都是这辆,撞好几次,早就叮铃咣啷响。 学校门岗都戏称,方副校长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早就想换,不过凑合着也能骑,又不想花大件钱,这会听完难得没说不用。 不然回回说给他买点什么东西,他一准是说不用的。 赵秀云看出他有多不耐烦那辆自行车,想想说:“过两个月看看吧,刚把今年的一千还给老爷子。” 又要过年,实在不凑手。 方海也不急,说:“行,到时候再说。” 禾儿在房间里坐一会,觉得还是有话想跟妈妈说,忍不住下楼来,又疑心父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支着耳朵听。 没听出什么来,咳嗽一声说:“妈妈,我有话跟你说。” 赵秀云还以为她是什么长大成人的迷惘,不得不丢下手里的活过去,问道:“怎么了?” 禾儿有件事一直萦绕在心头,说:“我今天是不是不能练功?” 别看她有时候挺忙的,练功从来也不耽误,有时候夜里还在院子里扎马步,别提多自觉了,老想着做女侠,仗剑走天涯。 金庸的魅力就有这么大吗? 怎么不见孩子为她写的《决战峨眉》如痴如狂。 赵秀云摇摇头说:“不行,少动啊这两天。” 还两天? 禾儿一下子觉得月事是最烦的事情,心想每个月都要来,她岂不是每个月都有好几天不能动,那怎么能行。 她脸垮下来,闷闷“哦”一声不说话。 就这样看,哪里像个大姑娘。 夫妻俩对视一眼,各自忙开。 别看家里不大,一年到头边边角角也全是灰。 苗苗钻来钻去,看姐姐坐在沙发上,问:“姐姐怎么不干活?” 不是不平,就是单纯觉得奇怪。 禾儿头一次和妹妹有秘密,只说:“肚子疼。” 苗苗也不追问,得到答案之后就接着做自己该做的,一天下来浑身是灰。 赵秀云带着她去澡堂,浑身搓干净,小孩子又说:“姐姐怎么不洗澡。” ”姐姐肚子疼,不洗。“ 肚子疼原来也不能洗澡的吗? 苗苗头一次知道这件事,了然点点头。 赵秀云今天的感叹特别看,像是喃喃自语道:“什么时候你能和姐姐一样大?” 苗苗很认真地说:“不会一样大的,她一直都比我大四岁。” 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赵秀云也没再纠正,“嗯“一声带着孩子回家。 另一边,禾儿吃下一大碗红枣,自己在家逗狗玩,乍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家里其他人回来了,没什么警惕心说:“来啦来啦。” 门一拉开,她“嘭”一声又甩上,自己也愣住,快速再打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到。” 高明对着她从来没脾气,说:“没事。” 这个开场白显然有些奇怪,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接下去要说什么。 禾儿今天一整天本来都有些奇怪,咬着嘴唇看,哦,他是长高好多,好像比自己高了。 高明提东西的两只手有些发酸,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睛都不敢眨。 隔着门对峙好一会,小黄的背都慢慢要弓起来,变成一个攻击的姿势。 家里人正好回来,赵秀云有些惊喜说:“高明,你怎么来了?自己来的吗?怎么没说一声啊?站这儿做什么?” 问题一个接一个,禾儿回过神来,拿出待客的态度来,赶快让出路说哦:“快请进。” 果然是久不见会生疏,都用上请了,以前可不会这样。高明无端觉得失望,还是先应道:”是我堂叔的儿子要在沪市结婚,我跟他们一起来的。“ 赵秀云现在都顾不上别人,只看孩子说:“长高不少,在青岛好吗?冷不冷?吃过饭没有?饿不饿啊?” 每回来信,其实说的都是这些,到底没看过不一样。 几个人边说边往屋里走,禾儿跟在后面有些酸溜溜说:“我才是亲生的。” 赵秀云无奈道:“你天天在家,我有什么好问的?” 高明给禾儿一个安抚性的笑容,不知道她为什么又不高兴别过脸,心里带着一种包容想,还是这个脾气啊。 赵秀云也只拉着孩子说几句,问清楚情况,知道他晚上住招待所,到底怕带他来的大人放心不下,催着方海赶紧送他回去,反正这一下要待半个多月,日子还长着呢,什么时候不能说话。 前前后后加起来,好像在赶什么场,禾儿觉得自己都没能跟好朋友说上几句话,睡前扁着嘴想,反正她现在有一个全天下最大的秘密,也没法告诉他。 大家就这么扯平吧。 又一年 又一年 高明的到来, 给几个孩子都注入活力,禾儿天天在外面疯, 不到天黑不着家。 这样一看, 赵秀云有时候都觉得她不是大姑娘,到底年纪小,上高中也还是这个样。 不过她没空管, 自顾自准备过年。 虽然还是没有相关的政策出来, 但大街小巷的小摊小贩越来越多,连纠察的人都选择在大过年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路上剩下的全是些小偷小摸, 想浑水摸鱼。 连苗苗都被偷了五块钱, 她本来是下课后顺路要去新华书店买东西的, 站在柜台前口袋一摸, 空的, 只能委委屈屈再回家拿钱。 丢了钱,再没有人比赵秀云更心疼,可她也不好谴责孩子太多, 只能说:“你以后钱得藏好, 不许就这么放口袋, 知道吗?“ 她是这么叮嘱, 心想孩子应该再小心些, 谁承想大年初一一家三口上街,苗苗旁若无人脱鞋子, 从里头掏出油纸包着的钱, 数出要花的部分, 又跟人家店老板说:“我包了两层,一点也不脏的。” 别说是两层, 就是没包,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更何况是这么点大的孩子,只叫人忍俊不禁。 赵秀云出门的时候都没瞅见,愣是没能说出话来。连方海都被女儿这神来一笔震惊,心想要是遇上个抢劫犯,那这一弯腰的功夫不是一锅端。 这孩子是一天天地在想什么啊。 苗苗不觉得自己做多让人震惊的事,一脸严肃把找回来的钱又用油纸包好,要再放回脚底。 赵秀云赶快说:“你不膈脚吗?” 哪怕是薄薄几张钱,多少也是会不舒服。 苗苗脚动动,说:“这双鞋比较大,不会的。” 看样子她还不是随便这么弄的,是精心想过。 钱藏脚底这事,赵秀云不是没干过,但凡坐长途车的人,恐怕都干过。 但她想想还是有些奇怪,说:“你放兜里就行,回头给你都装上拉链。” 苗苗对自己充满不信任,说:“还是会丢。” 她没法一直捂着口袋走路,而且还常常太专注自己的事情,不像姐姐,有人靠近,立刻跳出八步远,说不定还能反手给人一下。 赵秀云无奈,正要再劝,另一边传来喧嚣声。 她下意识把孩子往怀里带,目光变得警惕起来。 方海从那些模糊的声音里辨认出几句,说:“好像是小偷。” 苗苗立刻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心想,偷,都偷,这些人真的太过分了! 眼睛死死盯着那边看。 大过年的,碰见贼也怪触霉头的,方海本来想过去看看,不过看公安的人已经都跑过去,也就没跟上,估摸着也就是个小贼。 人多,总是好下手。 他回身叮嘱道:“都小心点啊。” 苗苗看看自己的鞋还在,一颗心松下来,说:“妈妈,我们快走吧。” 吃饱喝足,就得去拜年。 禾儿几个一大早就出门,叫都叫不住,反正一年才这么一回,赵秀云也没拦,只带着小的,去李老爷子家拜年。 都没什么亲戚,知道他们一准来,在家等着。 苗苗才进门就跟白若云、福子玩一块,只剩大人说话。 赵秀云说着说着,说起女儿刚刚的事情来。 求老太一拍大腿说:“老人小孩都偷啊,我那天也丢了二十。” 可把她心疼坏了。 这得是多缺德啊,专拣这些人下手,估摸是看穿得不错,五毛八毛不嫌少。 方海有自己的渠道,说:“市委也很头疼,已经在想办法了。” 治安就是高压线,现在流动人口多、返乡知青多、闲散人员多,都成心腹大患了,不整治是不行。 赵秀云也跟着叹气说:“以前是真的夜不闭户,现在禾儿八点不回来我都害怕。” 大人说着话,巷子里头又吵吵嚷嚷起来。 赵秀云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大过年的,居然是两家人在打架。 她收回目光问求老太说:“好像是隔壁家的?” 求老太在这住也有几年,老头老太太没事干,就整日巷子口说闲话,这会对答如流道:“就是他们。” “吵什么呢?” “房子的事呗,前两天街道来通知,这儿好像要修大马路。“ 修马路,就得搬迁,现在几乎都是一户一二十个人,可不有得吵。 赵秀云了然,又问道:“那你们也得搬?” “是啊,不过没那么快,我还想着到时候再说。” 反正肯定要安置他们的,这些年沪市这修一下,那修一下,大家都已经习惯。 都知道这一片都是老平房,早晚该拆。 赵秀云把这事记下,心想人家不好意思麻烦,她得主动隔三差五问。 又说些别的事,坐一下午才回家。 到家,苗苗出门去找王雪玩,赵秀云想着去几位老教授家坐坐,方海要去给领导拜年,兵分两路走。 禾儿中途回过一趟家,看到的是锁起来的门,一摸口袋,没带钥匙,又走了。 他们这几天没干别的,就是瞎转悠,想着高明好久没回上海,有一种“忆往昔”的感觉。 高明也跟他们说青岛的事,青岛的海,引得大家无限遐想。 小麦第一个说:“等我们高考完,要是还有钱的话就去青岛玩。” 上大学就不用再自己挣钱了,学校都会发,那他们可以奢侈一次。 禾儿只恨自己年纪不够,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要是跟你们出门的话,妈妈会愿意的。” 毕竟小麦现在已经是十八岁的人了,明年就十九,算大孩子。 连王月婷也嚷嚷着说:“我也能去,我妈可以找人带我们坐火车!” 出门最危险的其实就是坐火车,到地方都没什么好怕的。 几个人自顾自把事定下来,高明也有些兴奋,说:“我知道好几个好玩的地方,到时候带你们去。” 叽叽喳喳,好像现在就能去的样子。 禾儿甚至下决心,绝对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闯祸,她最近可老实了,要是可以的话,妹妹也能去。 可惜她老实是老实,没几天,苗苗就闯祸了,还把全家吓得不轻。 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 正月初七是个大晴天, 高明登车返青岛,几个孩子虽然商量得好好, 可也知道凡事有意外。 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 禾儿问妈妈说:“明年小麦高考完,我可以跟她和大米去青岛吗玩吗?” 她这个时机选得很好,一是刚送完高明, 连赵秀云都有些许分开的失落, 二是小麦也在,说“不”好像还有不信任的意思。 赵秀云沉吟片刻, 最终只能说:“看你表现。” 禾儿也知道自己是要不闯祸才能去, 去年没能去成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失约, 连连保证说:“绝对很乖。” 哪次不是说得斩钉截铁, 赵秀云不甚在意耸耸肩, 又说:“你们要回家还是出门?” 小麦姐弟现在寒暑假都租住在城里, 学校不让住,还跟以前一样跟老家的王成高寄沪市的新鲜东西过去,不过只有他们几个人的小打小闹, 能挣出学费和生活费来就行。 他们这几天顾着玩, 其实好多事情都没做, 说一声一溜烟跑了。 赵秀云只牵着小的回家, 到巷子口说:“你到王雪家玩, 妈妈出门一趟行吗?” 苗苗现在九岁,一年大一年, 巷子里又都是老头老太太闲磕牙, 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 她点点头撒开妈妈的手往前走, 从家门口过的时候,掏钥匙开门, 把小黄接出来,又锁上。 小黄一天到晚总要在外头跑几趟,毕竟它是条活泼狗,又正当壮年,反正街坊邻居都认识,不会出什么问题。 它常常是跑几趟,小主人面前溜一圈。 苗苗跟王雪在拐角的地方丢沙包,两个人的性格都比较静,连争执都很文雅。 王梅趁着过年没人管,天天出摊,尤其是下午到晚上的时间人最多,夫妻俩都是这个点出门,跨过家门槛的时候说:“小雪,我们出门了啊。” 王雪大剌剌摆摆手,显见得是习惯了,等姐姐姐夫走远,跟好朋友说:“我妈跟我姐昨晚吵架了。” 小孩子彼此是没有什么秘密的,更不讲究家丑不外扬。 王雪很为这件事发愁,说:“我妈想让我姐去厂里上班,她不肯,说摆摊挣的钱更多。” 现在做个体,没什么人看得起,摆小摊更是被市容管理部归为草木和垃圾一类,属于清理范围,简直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动不动就被追着跑。 大人当然更希望孩子稳定。 哪怕是苗苗,有时候觉得妈妈和其他大人不一样,有时候又是一样的,说:“我妈也不太让我姐去。” 这是两个孩子共同的烦心事,平日里有事没事为姐姐们长吁短叹,比天塌下来还愁的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说几句,王雪摸肚子说:“有点饿,我们去买东西吃吧。” 别说正好是大过年,就是平常,两个孩子手里总有几毛钱,都爱吃些小零食,一拍即合。 苗苗扯嗓子喊:“小黄,小黄!” 边走边喊,不一会儿小狗就跑回来,跟着小主人走。 沿着巷子走,就是大马路,拐过去是外滩。 别看现在天气冷,大冬天里的风呼呼吹,但下午有太阳,还是人流如织。 卖东西的人更多,苗苗鼻子动动,都闻见烤红薯的味道,说:”我要吃红薯,你呢?“ 王雪左右看,说:“我买个炸糕吧。“ 一人买一样,再蹲在马路边分着吃,还掰一小块分给小黄。 得是悄悄的,因为狗吃人东西,路上谁看到都要指指点点,尤其是吃过苦的老人家,都要说是“造孽”。 她们俩怕风大,特意蹲在柱子后面,马路上大家行色匆匆,也没注意到两孩子一狗在这。 哪怕注意,有人的也不在乎。 苗苗嘴巴动着,眼睛四处转,忽然“咦”一声说:“有小偷。” 王雪胆子也不大,头发都快竖起来,有些紧张说:“哪里,哪里,在哪里?” 声音悄悄地,跟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苗苗示意她看过去,自己呼吸也放缓,说:“那里。” 不远处,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大小伙,手从前头老太太的口袋里伸出来,小钱包放进自己兜里,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两个孩子都吓得不轻,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四处找戴红袖章的人。 这些人本来每天都在街上巡视,现在却都不知所踪,苗苗有些着急,她话音刚落就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小黄急忙忙跟上。 王雪没办法,只能跟着跑。 她们跑得比人家慢悠悠地走快,很快追到跟前,可追到跟前能怎么样?扯着嗓子喊吗? 苗苗觉得自己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是正义感和丢过五块钱的愤怒,让她一下子冲上头。 风一吹,让她脑袋冷静下来。 她鬼点子没那么多,也是灵光一闪,蹲下来说:“小黄,拦住他。” 这一招其实不算太聪明,要是把人咬坏可怎么办,但是有效啊。 小黄是军犬之后,长得高大威猛,一口好牙,汪汪叫两声,可把人给吓坏了。 人群一下子以小狗、小孩和小偷为圆心,苗苗愣愣站边上,乍一看像是小孩被吓坏,其实她心里一直琢磨着怎么办,不由得有些懊恼和沮丧。 王雪刚从人群里钻出来,喊道:“小黄,小黄。” 狗不听她的啊,又不是人人都能指挥得动的,看在大家眼里就是俩孩子是一家,狗是家里养的,大的叫不动,小的被吓坏。 小偷扯着嗓子,手舞足蹈想把狗甩开都没能成。 苗苗眼见这么大动静,终于把公安的人引过来,心里松口气,才喊道:“小黄,回来!” 立竿见影,小黄跳一下跑回主人身边。 刚刚说是条“疯狗”的人,现在又都说“是条好狗啊”。 苗苗是头一次做坏事,有些紧张抱着狗不说话。 公安的人问,她下意识撒谎道:“不知道呀,小黄突然跑出去的。” 她这双眼睛,一看就是好孩子,睫毛颤颤巍巍地,好像下一秒你再问,她就要哭。 就这么两个孩子,能问出什么啊。 小偷骂骂咧咧地,得亏他穿得厚,掀开裤腿一看,愣是没出血。 不过裤子破了,也得赔啊。 小偷倒是不依不饶,不过人家的诉求也很合理。 这种事一般都得找大人,公安正要去找,也是赶巧,郑大会这个刚升职的公安局局长,来看工作情况,他哪里是什么领导,哪里需要往哪搬,“哟”一声说:“小苗儿?” 苗苗赶紧跑过去,使着眼色喊道:“郑叔叔。“ 郑大会哪里听得懂,不过听完始末已经狐疑,小黄可是他看了都馋的好狗,平时不让叫都不叫,会无缘无故咬人吗? 他出于工作本能,眉头皱起来,小偷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官不小,本来想自认倒霉。 不过这么多群众看着,郑大会可不会给公安局丢人,说:“五块钱,你把这裤子补补吧。” 这点洞,给个五块都算多的了。 苗苗一听就着急,猛拽郑叔叔的衣角,要跟他说悄悄话。 郑大会弯下腰一听,脸色如常道:“五块啊,权当孩子给你赔罪了。” 一场纷争就这么终结,苗苗有些摸不着头脑,转头一看,刚刚的老奶奶也不见,心里格外懊恼,心想要是爸爸在,一准有办法。 小丫头那双眼睛真是会说话,郑大会看得真真的,捏一下她的脸说:“放心,给你办得妥妥的。” 这种人,当场揭发难保不会记仇,哪能把孩子给坑进去。 苗苗半信半疑,心想还是回去问问爸爸。 可惜,都不用她自己说。 郑大会把人送到门口,想给她家里大人告个状。 方海今天回来得早,看屋里坐着老战友,愣住说:“你怎么在这啊?” 弄得他还以为自己是进错门了。 苗苗在院子里和小狗玩,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事情,刚要开口,郑大会先把下午的事情说了。 可给方海吓得不轻,提溜孩子上下看说:“没事吧你?” 苗苗好端端的,还转一圈说:“没事啊。” 就这表情,不知道的以为她刚刚是去买大白菜了,这么点大,还学人见义勇为。 倒霉孩子,等着叫妈妈收拾吧。 方海好好把人送到巷子口,又要把五块钱给他。 郑大会摆摆手说:“老子的钱是好拿的?等着,回头我就给他逮回来。” 他是什么人,能眼睁睁让个小偷逃之夭夭,但这事决不能把孩子扯进去,万一遇上个报复心重的,可了不得。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说:“行,有什么帮得上的随时叫我。” 都是老战友,说那么多客气话做什么。 等他走,方海的表情也拉下来。 苗苗从来没见过爸爸这么生气的样子,这才有些惴惴不安,心想,小黄是不该咬人的,爸爸妈妈强调过很多次。 可她也是情非得已啊。 小丫头眼睛眨呀眨,只叫做父母的心软成一片。 方海连大的都没打骂过,更何况是小的,这会组织一下语言,没能说出花来。 只叹口气说:“等妈妈回来收拾你吧。” 苗苗看一眼小黄,觉得也没办法,确实是自己让小狗咬的,等妈妈进门的时候脸都是恹恹的。 赵秀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顺手摸她额头说:“怎么了?不舒服啊。” 苗苗自己承认说:“妈妈,小黄今天咬人了。” 合着她觉得今天做错的就是这个啊? 方海从楼上听见声,跨出楼梯就听见这一句,都被气笑了,说:“你自己把话跟妈妈说全。” 还有内情啊? 赵秀云洗耳恭听的样子,等孩子全说完,脸都白了,紧张看屋外,生怕那个小偷现在蹿出来。 不是她不鼓励孩子做好事,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啊,就这小胳膊小腿的,真是不够人一下的。 孩子说得也不算太全,方海又补充了自己和郑大会嘀咕的那几句。 ‘ 有他扫尾,赵秀云才肯放心,二话不说四处看,取出好久没用的“家法”,一甩说:“方青苗,你给我过来。” 苗苗心里早有准备,可惜咬不咬人赵秀云才不在乎,就那种人,咬也是白咬。 她气的是孩子怎么就不懂什么叫自我保护,简直是把她这颗当妈的心放在油锅里煎。 她问道:“你多大,人家多大,要是打你你跑得过吗?” 苗苗看看自己的胳膊腿,说:“跑不过。” 她其实也很害怕,所以才没敢当场叫出来。 “跑不过,你还敢管这事?” 苗苗倒是一脸正经说:“可是老师说,要发挥雷锋精神。” 爸爸妈妈也总是说要见义勇为,乐于助人,姐姐说丐帮之人要行侠仗义。 小孩子的眼睛总是不掺假的,用最赤诚的心看这个世界。 赵秀云一下子有些哽住,做父母的不管有什么私心,总是想让孩子拥有最美好的品德。 扪心自问,如果是她看到也不会放着不管的,但孩子,她总希望她们能更明哲保身一点。 可是偏偏对着这双眼,她觉得没办法说出口,只道:“你这样太莽撞,很容易受伤的。” 苗苗赞同地点头道:“他好凶,还想打我。” 人家估摸着还觉得自己挺无辜,大马路上被狗咬,能有什么好脾气啊,要不是公安的人来得快,加上郑大会正好路过,不收拾她们是不可能的。 就这事,赵秀云有理有据打好几下,说:“下次遇到这种事,一定要先找公安,知道吗?” 苗苗哭得老惨,应是应,泪珠滚滚下。 赵秀云看了都心疼,不过还是先出门,去一趟王雪家,把事情说清楚。 到底是苗苗先冲进去的,得让大人心里有个底。 陈翠心听完也吓一跳,说:“倒霉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 谁说不是啊,赵秀云有些歉然道:“还是我们苗苗带的。” 陈翠心赶快说:“话不能这么说,又不是去闯祸,也是一桩好人好事啊。” 事是好事,所以才没法骂太多。 赵秀云是有些自责,平常没能给苗苗灌输更多。 也是她觉得小的这点胆子,又不爱惹是生非,就没在这方面多下功夫,现在看来,人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跟陈翠心又聊几句,赵秀云才回家。 没进门就听到孩子哭,心想刚刚不是都快哭停了,现在又是在嚎什么。 她也没紧张,慢悠悠往家里走,才跨进门槛,就看到禾儿拿着棍子,指着妹妹骂道:“你有几个胆子啊你,平常都是怎么跟你说的……“ 还别说,一言一行都跟妈妈有几分像,连棍子抽下来的时候都一样。 赵秀云也没拦,苗苗也没敢躲,只扯着嗓子哭,这恐怕是她第一回被姐姐打,别提有多委屈,哭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 赵秀云有心叫她受教训,也不管,自顾自做晚饭。 方海忍不住想哄,被老大瞪一眼也不敢,索性躲进厨房。 外头禾儿还在骂,骂完眼见晚饭时分,妹妹还不肯停,说:”收声!“ 气势足足的,苗苗抽抽噎噎停下来,鼻涕眼泪糊一脸。 怪叫人心疼的,禾儿大人一样叹口气说:“下次遇到这种事,你要先找公安,不要自己冲上去,知道吗?” 不然打不过也跑不过,还只有这么小一点,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 不过她话说得凶,说完还是拿纸巾给妹妹擦脸。 苗苗觉得这是姐姐已经原谅自己,重重点头,没能说出话来。 可终于是停下来,哭得方海脑瓜子嗡嗡响,赶快打圆场说:“吃饭吧。” 连同赵秀云也松口气,觉得还是老大教老二有一套,说:“吃吧吃吧。” 新念头 新念头 赵秀云有时候是盼着孩子长得慢一点, 希望她们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父母怀中,又盼着快一点, 能马上雏鹰起飞过自己的人生。 然而不管她怎么想的, 日子都是有条不紊的流逝。 八零年的七月,沪市的天比往常热,市政在三川路上弄了一块地方, 正式挂牌菜市场, 还是和公社合作,只有社员们才可以在这摆摊, 仍旧属于半集体主义。 不过年初开始, 郊区公社都开始分田到户, 土地由农民自由耕种、收成, 大家种菜种粮的积极性一下子提高不少, 连菜市场里头的东西都丰富起来。 赵秀云有时候舍近求远, 都要去菜市场买菜。 今天也是。 赶上暑假,夫妻俩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一般都是一块去买菜, 也没别的, 就是两个人出门有意思。 方海早早跨坐在自行车上在门口等, 不时有邻居出门, 跟他打招呼。 “哟, 小两口又出门买菜啊?” “是,你也出门啊。” …… 说实话, 这个年纪, 也称不上什么小两口, 赵秀云匆匆下楼,只来得及笑笑, 把门从外面锁上就走。 本来她也不是特别放心从外面锁,不过禾儿有一次给妈妈表演了如何三步翻墙,只把她吓得不轻,到底还是为安全起见,从外面锁上。 看她好,方海就催着说:“快点,别又说买不到肉。” 菜市场才刚开始,卖家还好,很多人家卖肉都比较小心,量少,去晚了根本买不着。 赵秀云坐上自行车后座,说:“没事,最近哪里都好买肉。” 往常月初一挂哪天有肉的牌子,哪天肉站前面大排长龙,那是天不亮就得出门。 赵秀云掐指一算,都好久没有这种时候了,生活是越来越便利,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方海也知道,还说:“只看夏收了,听说好几个地方都要大丰收。” 生产积极性高,可不就是大丰收了。 像老家大队,赵秀云还记得有个懒汉,这会说:“王老四你记得吧?咱大队按人四劳六分,他反正光吃人头粮,吃不饱、饿不死。” 这种干领人头粮的人,可以说是各大队领导最心烦的事,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分的一向都是次粮,要么是湿稻谷,反正吃到嘴里的是少之又少,不过他不干活,就天天躺着,到现在估计都活得好好的,以后就不知道了。 方海模模糊糊有印象,又说:“可惜咱们没分上地。” 老家也分田到户了,但是那是按户口,他们一家现在都是城市户口,没有份的,要有的话也只是原来那块宅基地。 乡下出身,总是对土地有一种别样的感情。 赵秀云想起来也是可惜,说:“浦东那边,好像有不少地可以买。” 沪市人管浦东都叫穷乡僻壤了,哪个姑娘嫁到那儿都算下嫁,方海觉得这离得可不近,说:“回头打听一下吧,我还是觉得有地有房子踏实。” 其实现在的房子他也不是大喜欢,有点小,不像老家那地界,阔啊。 赵秀云也觉得窄,楼上说是三间房,其实面积都不大,他们夫妻住的这间还好些,孩子们住的就是放床、桌子、小柜子,就再也放不下什么了。 姑娘渐渐大,零零碎碎的东西多,家里的大部分行李都堆在楼梯间下面了。 这才住了几年,再住几年,只怕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本来嘛,方海单位是给分房的,一来他们自己有房,其实不大符合政策,没必要占这个便宜,二来都是筒子楼,分的房子条件都不大好,哪有现在独门独户的住起来舒畅。 不过很多人家不是这样想的,大家都是能住单位的,绝对住单位的,哪怕一家五六口人挤着住,也绝不搬到外头。 隔壁家就是,成天吵吵嚷嚷,三代人都住着,面积跟他们家差不多,赵秀云去看过一回,人家那搭的跟空中楼阁也差不多,一层木板隔出间房来,这不就住得下了。 她也起过心思,要不要在家里搭阁楼,但踩上去就知道,吱吱呀呀响啊,听起来就叫人害怕,毕竟家里有个活泼姑娘,别蹦两下地就塌了才好。 不过既然说起房子,赵秀云又得说:“记得过两天要去帮老爷子他们搬家啊。” 李老爷子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要修大马路,居民整体搬迁,有单位的由单位重新安置,没单位的由市政统一安置,实在没办法,给房钱也行。 老爷子他们就属于最后一种,正好老洋房之前是租给市公安局做宿舍,现在租期快到,可以收拾出来住。 那么大的房子,收拾起来可不容易,主楼副楼加起来都不知道多少间房。 以后还只住四个人,想想都空荡荡的,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那房子,住起来一准舒服,大呀。 赵秀云心下也是有几分艳羡的。 方海没错过她眼里那点,说:“等我们以后有钱了,也盖大房子。” 像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也可以拆掉重新盖,不过面积就这么大,也没什么好折腾的。 赵秀云好笑道:“我怎们觉得咱俩天天挂嘴边的就是‘等以后有钱’,现在大饼都不知道画多少了。” 方海掐着算,那可不是不少吗,只把自行车踩得更有劲,说:“咱们现在只能想买什么菜买什么了。” 菜市场的东西,还是都买得起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毕竟多少人家还是连最简单的吃饱喝足到有困难。 赵秀云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也是越来越不知足,以前就想着能吃大米饭,现在顿顿能吃上肉了,想得还越来越多,忍不住说:“咱们日子已经很好了,不想这些。” 反正慢慢都会有的。 方海想想也是,到菜市场的时候难得说:“买点排骨吧,今天想吃排骨了。“ 他一向不挑吃不挑喝,会这么说多半是想起点什么。 赵秀云大方应,反正菜市场买不用票,价格也是统购统销部制定的,比肉站贵一点,又贵不太多。 从这后面,其实有很多可以分析的。 现在其实是可以做生意的,办得下来营业执照,不过雇员数量不能超过八个、面积也有具体规定,而且对办理条件之苛刻。 方圆几里地,赵秀云也只听说王梅办下来,不禁感叹道:“她可真有法子啊。” 她心里想的什么,方海又没能跟上,说:“谁啊?” “王梅。” 说起王梅,那可真是个能人,只看家里几个孩子的打扮,就知道她赚了个盆满钵满,巷子里哪有什么秘密。 最近上她家走动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 连方海都知道,说:“是挺厉害的,连大会都跟我打听过她。” 现在沪市做小生意的人里头,她算有一号的了。 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赵秀云隐隐也是担心的,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两家这么好的交情,总盼着人家过得顺。 很快,她的担心就化为现实了。 打听 打听 王梅今年开了个早餐店, 不再风里来雨里去,店面是自家的祖产, 老王家祖上是阔过的, 刚从街道收回来,地方大得很,沿街两间门大开, 甭管是馒头、包子, 味道都是一绝,生意好得不行。 她是四处走关系, 办下来营业执照的, 属于合法经营, 但是也有规定, 雇工不能超过八个人。 对于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事, 王梅一向遵守得挺好的, 但今天问题就出在这条上。 早餐店就早上那阵忙,陈翠心夫妇上班之前,都会到店里给女儿女婿打下手, 自家人, 哪能算雇工啊, 十里八乡问问去, 都没有这个道理。 这种规定, 执行起来都是张弛有度的。 王梅今天就是那个“张”,执法队的人一来, 人头一数, 搞资本家复辟的帽子一扣, 当场就给店里上封条,王梅夫妇直接被带走。 按说不应该啊, 赵秀云听了都知道,一准是有人搞事。 陈翠心夫妇已经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女儿女婿那些左右绕的关系他们都不知道,看来看去,只有方家的门路可以走,自觉是舔着脸上门求助,别提多不好意思,还有些怨怼道:“早叫她不要折腾,老老实实去上班,怎么就是不听呢?” 老王家早年为的什么倒霉,还不就为这个。 她现在就这两个姑娘,是再少一个,她都得去跳江。 赵秀云只能劝说:“别急,我外头打听打听。” 又给方海使眼色,但凡是这方面的事,他总有关系能问。 方海也不含糊,直接说:“我去一趟吧。” 街坊邻居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然满大街看看,多少人都抓不完。 有他这句话,陈翠心才算放下心,又连连道谢。 赵秀云一个劲安慰说:“多半就是罚款,关店一阵子,没什么大事的。” 也是有先例的,干个体的不容易,别说你没证,有证也是三天两头查。 要真是罚钱,陈翠心是不怕,可她真是就怕家里再遭前头的罪,想想说:“罚多少钱我们都认,只要孩子没事就行。” 赵秀云看她慌得都有些六神无主,心想到谁家都一样,支招说:“你也别急,要不先给工人结工资,回头怎么样再说,省得又是一个把柄。” 这时候是一定要把钱结完的,否则人家闹起来,又是事。 陈翠心都给急忘了,一拍大腿说:“对对对,我马上去。” 他们一走,赵秀云想想也锁上门出去,出门前给家里人留条子,压在桌上,大家都有钥匙,进门就能看到。 她也没去别的地方,先到王梅店门口溜达一圈,确实贴着条子,感觉路过的人都有点议论纷纷的意思。 当然,这时候谁做个体都是被指指点点的,好像挣的钱都是从谁口袋里抢回来的似的。 所以赵秀云才不想孩子们太张扬,一来确实有风险,二来不想他们受这个气。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禾儿正要回家,半道上看到妈妈打招呼说:“我今天买到一样新东西!” 市面上的新东西一天多似一天,赵秀云还是有几分好奇的,但王梅的事给她心里添上一层阴霾,想想说:“这几天别出门了。” 禾儿眼睛尖,一眼就看到王梅阿姨家的店被贴上封条,倒吸口气,捂住嘴说:“知道了。” 又有些着急忙慌说:“我去跟小麦讲一下,不然我们下午都说好了。” 赵秀云最操心的就是这几个孩子,说:“快去快去。” 虽然不知道是只针对王梅,还是三两个月一次的严查,到底小心谨慎不是错。 禾儿把手上东西给妈妈,一溜烟跑开。 她整天背身上的小书兜,这会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饮料。 赵秀云天天看报纸,当然知道是可口可乐,其实去年这款饮料就获准进入市场,由香江发货,不过数量很少,加上大家还是习惯喝北冰洋,说真的,也没见过谁在喝这个,百货大楼都不在卖,也不知道孩子从哪弄来的。 不过买东西这事真没法管,别说是她,现在谁不跟小摊小贩买东西,热情又周到,还给抹零,哪像原来去百货大楼,不像是花钱的,更像是欠钱不还的人。而且方便啊,出巷子口就能买,新鲜东西还多,好些都是商店里不卖的。 就这日子过下去,以后百货大楼售货员还能是“金算盘”吗? 赵秀云很持疑,毕竟现在谁家说一门售货员的亲,都得敲锣打鼓的张扬。 她在街面上转一圈,发现还有另外一家也在做早餐店的生意,应该是新开的,她惯常不走这个方向,哪怕是走也得去熟人店里买才行。 做生意,哪有挨得这么近开的?不是这个道理啊。 赵秀云上还在开的店里买馒头,就这么在街边吃起来,跟门口修鞋的大爷唠嗑说:“这店才开的吧,我以前咋没见过。” 大爷手上叮铃咣啷响,他整日里在这坐着,什么不知道,几句话下来,赵秀云心中有数。 现在想开店,谁都有门路,光靠胆子大可不行。 某领导家的小舅子,店开起来生意又不好,其实他这地方选得不错,装修也可以,东西味道还行,就是样样都比王梅家的次一等,又离得这么近,可不就挣不了什么大钱吗? 不过是不是这人,还有待商榷,赵秀云就是心里猜一猜,咬着馒头回家。 她进门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抓紧做午饭。 苗苗回来得最好,给妈妈看今天早上画的虾,说:“老师让我们多看虾。” 少年宫本来就不收学费,那点经费,平常给孩子们最多画点路边捡的叶子,不要钱的那种,不然就出去写生,哪还能折腾得起虾。 码头边什么没有,赵秀云给孩子应下来说:“明天给你买。” 苗苗就开开心心把自己的画铺在桌子上晾干,再把衣服换下来,自己到水龙头下,一边冲一边刷。 每天都是一身墨回来,放久更不好洗,孩子已经习惯了。 就在厨房的窗边下,赵秀云炒着菜探出头说:“用点力啊,刷干净。” 苗苗哼哧哼哧,最后还有一个小点,不过深色衣服看不太清,指出来给妈妈看,问:“这样可以吗?” 她暑假去学画画,赵秀云从来不舍得给穿好衣服,都是那么两身来回穿,脏也不怕,觉得不凑近不明显,说:“行啊,挂起来吧。” 这种天气,到晚上就能干。 禾儿进门正好帮妹妹把衣服撑上去,又钻进厨房说:“妈妈,八角口的人都跑光了。” 王梅干个体本来就是号人物,甭管是什么情况,大家赶紧低调起来是正经的。 赵秀云不意外,说:“那你们这几天就好好玩吧,我看你们暑假也没停几天。” 禾儿觉得这样出门跑也是在玩,反正肯定比妈妈之前叫他们去送牛奶什么的好得多,不过没敢说,倒是先应道:“我作业都做完了,每天也都有复习。” 说实在的,要不是为孩子成绩好,赵秀云也不想让她们折腾。 都羡慕她能把女儿养得上进又好学,可哪里是容易事,孩子也是要讲甜头的,不得有些事顺着她们来,她们自然也要闹给你看。 当妈是委实不容易啊。 赵秀云凭空叹气,和陈翠心对上眼,更觉得大不易。 她把厨房交给禾儿,让她做饭,把人请到客厅说:“老方还没回来,估计没这么快。” 陈翠心也知道,苦笑说:“我是放心不下,没别的意思。” 赵秀云哪有这个时候去挑理的,说:“等回来我让他直接去你们那。” 等陈翠心一走,一直支着耳朵的禾儿就问说:“是王梅阿姨的事吗?” 真是爱打听,哪哪都有她。 赵秀云本来要说她两句,眼见方海跨过门槛才作罢。 方海神色凝重,跟媳妇微微摇头,夫妻俩避开孩子,径自上楼。 禾儿没敢偷听,掐妹妹的小脸蛋说:“我们先吃饭吧。” 吃完饭,苗苗还得去少年宫上课呢。 等有钱了 等有钱了 方海可以说是尽心尽力, 四处找人一问,都只说这事不好办。 前头又不是没先例, 最多罚款就行, 怎么到这就不好办了,没这个道理啊。 他现在又不是什么愣头青,里外再一打听, 心中有数, 回来说:“有人故意的。” 当然是有人故意的,不然人家吃饱撑的, 何必较这种真。 赵秀云有些了然道:“也是开早餐店的吧?” 嘿, 神了。 方海可没少跑, 那头关系深, 不是看面子人家还不给透露一点, 惊讶道:“谁跟你说的?” 赵秀云心想, 世上的事情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王梅又不是后头没人撑着,一般人也动不了, 连贴封条带扣押这么迅速, 一定是有备而来。 有什么大仇?想想不至于。 自古财帛才动人心啊, 稍一琢磨, 清清楚楚的。 赵秀云就是有些奇怪道:“一个早餐店, 至于吗?” 这个方海也奇怪,所以都打听清楚了, 说:“你知道她上个月挣多少钱吗?” 赵秀云倒没研究过这个, 大着胆子说:“一千?” 一年下来可就是万元户, 了不得啊。 也就他们这样挣工资的人这样谨慎,方海伸出两根手指头说:“这么多。” 光卖早点, 一个月就能挣两千? 别的不提,他们家一年能攒下一千块钱,就已经是市里顶了不起的人家,不说百分百,那真是百分九十的人都到不了这个数字。 赵秀云算是知道别人为什么眼红了,光靠挣工资,一个月三四十块钱,二十年也才这么多。 她听了都倒吸口气,说:“不过也是应该的,两点,你就能见到在揉面。” 卖早点的,赶的就是这个早字,这份苦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就是方海,觉得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要是天天叫他这个点撑着,也不一定能行,忍不住感叹道:“确实,要我说,都是勤劳致富,使这种手段做什么。” 听说还是个男人,大丈夫得光明磊落的才行。 谁说不是啊,赵秀云眉头蹙起来,说:“王梅妈妈刚刚都来问,这话我怎么跟人家说啊。“ 方海勉强说:“人家就是想让她在里头待一阵,店开不了。” 说句大话,要是罚款倒是最简单的事,这样一来倒不好办。 赵秀云只能去王家照实说,陈翠心撑着口气,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虽然感激人家帮忙,也还是骂道:“不省心的死丫头,我说了吧,我早说了吧!” 放着正经的单位不去上班,偏偏现在要做这些,进过局子的女人,出来还能有什么好听话,得亏是女婿不讲究这个,再往前几十年,恐怕都得被赶回娘家。 陈翠心只觉得自己为这个女儿操碎心,外人面前还得强撑着。 赵秀云想想着实难办,咬牙说:“我们再尽量打听一下吧。” 要是肯叫方海花大力气找关系不是不行,可这又破了他前头的禁,只怕开这个口子,以后各色各样的人都找上门。 街坊邻居再好,也比不上自家人要紧。 赵秀云脑子转开,寻思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她一时没有好思路,一连好几天都愁眉苦脸。 正赶上翟燕生孩子,她是大媒人,照理婆家要送大份的喜蛋过来,郑大会他妈亲自送过来的。 长辈上门,赵秀云赶快请人坐说:“怎么还让您亲自跑这趟。” 郑母新得的大孙女,高兴得不行,说:“嗐,我这闲着也是闲着。” 她把孙女炫耀一溜,才说:“哟,你家两个都不在啊?下回叫她们摸摸妹妹,我们也沾沾你家姑娘的好。” 那真是十里八乡,谁能生出这样两个孩子,祖坟都在冒青烟。 赵秀云谦虚笑笑说:“一人给沾一半吧,全沾我可不敢。” “那是你要求高,我们能有一半我就偷笑了。” 郑母也是不急着回去照顾儿媳妇,人家娘家妈在呢,索性摆架势要唠嗑,聊着聊着就聊到工作上。 她是市妇联主任,已经是快退休的时候,不过总有许多放心不下,说:“重男轻女、封建传统,咱们妇联的工作,说实话一直很难展开。尤其是经费不足,我是想鼓励女孩子上学,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现在读书学费都不贵,沪市整体生活水平已经是全国前列,就这样,还是有许多女童,因为家庭等各方面原因,而上不了学。 赵秀云也在妇联工作过,当然知道其中有多少困难,跟着叹气说:“是难啊,以前还遇见过一户,男人打她,我们去劝,反而说我们多管闲事的。”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恐怕才是妇联工作的真实写照,只有鼓励广大妇女同胞站起来,学会自立自强,才是正经路子。 读书,就是很重要的一环。 很多人家没有这个意识,情愿女孩子小小年纪在家干活,也不愿意送去上学,如果说能有人资助的话,不占的便宜白不占,能一定程度上提升女童的受教育权。 经费不足,确实是大问题。 赵秀云灵光一现说:“其实资金筹措,也不一定要等拨款。” 除了拨款,那就是捐款,郑母不是没想过,不过各家都不富裕,也捐不出来多少,她叹口气说:“那个不容易了。” 对寻常百姓来说不容易,可是对王梅来说,却是个拿钱换名声,救自己的好机会,互利互惠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赵秀云把王梅的情况一说,郑母显然有些顾忌,她也是不太爱搞这些的人家,但要是能帮助更多人,也不是不能做。 她略微蹙眉说:“也要看她的意愿。” 这个再简单不过,赵秀云说:“我马上找人问,明天府上拜访,您看方便吗?” 两家这样的交情,郑母倒没说不同意,只说:“你先问吧,我再想想。” 说白了,也要看捐多少,值不值得。 没好处的事情谁做。 两个人默契撇开这件事不再提,郑母很快告辞。 赵秀云自己也没法去见王梅,还得找方海才行。 这件事倒不难办,打个招呼就行。 王梅想过自己会在这里见到谁,却没想到是她,又觉得是意料之中,说:“我爸妈还好吗?” 这种情况,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赵秀云还是说:“就是盼着你们夫妻回去。” 王梅那一亩三分地的关系,到这全用不上,只恨自己还是大意,心想这回是全栽了,往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说:”那麻烦秀云姐帮我多照顾一点了。“ 赵秀云应是应,也没法寒暄太多,说:“我有个建议,你可以听一听。“ 捐款虽然是花钱,可好处多得很,最好的一点是,捐得够多,妇联当正面形象一宣传,哪个还敢难为。 那是巴掌往妇联头上打,更别提郑大会他爸是市委二把手,市里谁不给三分颜色,这也是换一个站队,怎么取舍就看王梅的了。 王梅能把生意做起来,也不是好欺负的,一咬牙说:“五万,以后我每年收益的百分之十,全用来帮助妇女儿童。” 说真的,这钱她是能舍得的,总比给那些到店里吃拿卡要,打点关系花出去的钱来得值得。 五万? 反正赵秀云是没见过这么多钱,按他们家现在这个攒法,得五十年,遑论其他人, 她是一点不含糊,说:“这期《妇女报》的稿子我亲自写,你等着吧。” 王梅现在全部希望也放在这,只说:“拜托你了。” 又说几句别的,赵秀云才马不停蹄去郑家。 郑母倒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这十来年大家都挣死工资,别说万,那真是谁能捐个一块钱都算多的了,况且这个头一开,后头肯定还有人跟上。 为什么原来乡绅都爱修桥铺路啊?名声是第一要紧。 她是算惯账的,只知道这回下来,最少一两千个孩子能有学上。 对她来说就没有比这个更要紧的,一咬牙说:“就这么办,你马上把稿子写出来。” 不掺和,她也得掺和了。 拿笔向来是赵秀云的拿手事,赶得及最亲一期出刊,标题就是《女个体户心系失学儿童,倾家荡产献爱心》。 满大街大家光听说谁成万元户,可没见过真的啊,这回王梅是出大名,对她只能说有利有弊吧。 连市委领导都很重视,本来个体户的事情,就比较难拿捏,首都发来的文件是“允许个体经济有有限范围内存在”,可这有限又要怎么限,各地的政策都不一样,执行标准不同意,哪怕是市里也是一会松一会驰。 但不管怎么样,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啊。 这是条好路子,对心系社会发展的个体户,也可以适当放松一点政策嘛,一时之间,个体户们都嗅到风声,那是钱跟不是钱的往外捐,生怕落后。 王梅一下成正面人物。 都正面人物了,还能关起来吗? 夫妻俩重见天日,一家老小都很激动,尤其是两个孩子,半个月不见妈妈,哭得不行。 要说王梅也是个人物,一点不带犹豫,就去妇联把钱捐了,当场拍照赶上第二天的头条。 多轰动的新闻啊。 王家也连夜搬家,实在是不堪其扰。哪个挣钱的原意大张旗鼓,那是生怕谁都惦记着。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起码王梅的店变成半国营,有市妇联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部分的盈利会用来帮助妇女和失学儿童。 她各方面的生意都好做起来,不用再像以前偷偷摸摸。 是等一切都忙完,她才郑重其事再带礼物来给赵秀云道谢。 本来她才出来的时候来过一次,不过没来得及说几句,毕竟太忙。这会是终于有空歇一歇,忙不迭就来了。 赵秀云赶快请她坐,又说:“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 王梅觉得再多礼物都不够,说:“我还嫌少呢。” 赵秀云很是无奈道:“你妈昨天还专门送一大块排骨过来,要按你们母女这样送,多少家底够。” 王梅现在是没多少家底,当时那句倾家荡产可不是开玩笑的,但对她来说值得,你只看眼睛就知道,她的野心根本不在这五万块钱上,眼下的局面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 因此笑笑说:“店里进货顺带的,整头猪,不要多少钱。” 赵秀云也不问是哪里来的,反正人家有人家的办法,寒暄几句,王梅把话转到正题上,说:“我也不说别的,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别看她这回是无能为力,其实能办的事情还多着呢。 多个朋友多条路,将来谁也说不好求到谁头上。 赵秀云对此倒是应承良好,只是等人走,才在礼物里发现一个小盒子,打开看,居然是一对玉镯。 她是不懂玉,可联想到王家祖上阔过,陡然觉得烫手气来,连忙追出去,这种钱来钱往的事情她可不敢碰。 王梅也是生怕送不出去,一眨眼人就不见。 可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赵秀云追到家门口,硬把东西还给她,没敢用力推,怕给摔坏,只疾言厉色说:“要是这样,下回别再来了啊。” 王梅其实也猜到是送不出去的,人和人始终是不一样,讨饶道:“下回再不敢了。” 别看赵秀云塞回去的样子利落,夜间又跟男人嘀咕说:“水头看着可好了,那叫一个漂亮。” 还不许人心疼一下是怎么的。 方海想起来,结婚的时候不兴什么首饰,三大件就已经是最气派的,想想说:“等咱们有钱了,给你打个金的吧。” 赵秀云还真没戴过首饰,摸着手腕说:“银的就行,我怕金的被人抢。” 走路到都不安生。 方海反正是手头没钱,大饼许出去不少,相当阔气说:“都买,一个戴,一个家里放着。” 跟钱已经在他兜里似的,赵秀云没说什么扫兴话,只道:“我等着啊。” 又掰着手指头算说:“你这未来三年的工资都快许完了。” 方海难得严肃说:“这辈子的工资都许给你了。” 还怪会说话的,这会又不嘴笨了。 赵秀云有时候都奇怪,觉得他大概是生来最会哄自己,但还是很受用,笑说:“行,争取用完。” 为这一笑,方海觉得哪怕是十辈子,自己都是心甘情愿的。 妈妈不在家 妈妈不在家 九月割稻、收棉花, 正是大丰收的季节,赵秀云和几个同学去小岗村做采访。 凤阳离沪市并不远, 火车不用一天就能到, 就是下车后得转好几趟车,来回加采访,少说得七天。 方海大大觉得不安, 送媳妇上车以后, 回头看一眼两个女儿。 这一下,主要是针对禾儿的。 她也感受到了, 甚是不满道:“爸爸, 你看我做什么?” 方海“哟”一声说:“你不知道吗?” 哼, 又还没闯祸就这样, 爸爸冤枉人, 禾儿别提多不高兴了, 别开脸自顾自往家里走。 苗苗看一眼爸爸,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嗯”,跟在姐姐屁股后面走了。 方海现在是看小的也开始不安了, 都想冲过去把火车拦下来, 心想好歹平平安安过两天吧。 他这个期望也没落空, 一切都在媳妇不在家的第三天开始。 家里现在是不做早饭, 大家都挺忙, 只能各自洗漱好出门在巷子口吃。 禾儿总是第一个出门,她七点半就要上早读, 总是火急火燎的。苗苗是八点才上课, 学校还离得近, 可以蹭一会。 方海也是八点上班,但他单位没有那么近, 骑自行车也得好一会,不过每天都来得及带小的出门。 主要是她实在太蹭,每天都能踩点到学校,以前王雪家还住巷子里的时候还有个人喊她,现在人家搬走,是彻底没人管。 在老师眼里,踩点就是迟到,为这个没少说她,但人家从来不着急,照样慢腾腾。 因此,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方海都是一个劲地催。 苗苗嘴巴动动,她现在也很有脾气,说:“爸爸不要催,我会来得及的。” 她虽然没手表,但是会看,只要大家都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她就得赶紧走,走一会一般能听到预备铃,和正式上课铃还隔着五分钟,时间足足的。 方海真是佩服她这不紧不慢的样子,心想自己火烧屁股,人家纹丝不动,看一眼手表说:“爸爸上班去了啊。” 再不去,他自行车踩出火来都要迟到。 苗苗点点头,嘴巴还是在动。 方海轻拍她的小脑袋一下,不知怎么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料得也没错,才到学校大门,门卫就喊他说:“方副,刚刚有电话找。” 一大早的,哪来的电话,方海还以为是媳妇,这两天她每天都要一个电话,远程操控家里,只是不会这么早而已。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不是,门卫很快又说:“是二小的老师,让你去学校一趟。” 这是请家长了? 方海历来尊重文化人,赶紧去请假,骑上自己的车到学校。 苗苗在办公室外罚站,大概一向是优等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两只眼睛都是红的,看爸爸来就憋不住。 可怜样诶。 方海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说:“怎么啦?” 苗苗倒不是那种不认错的孩子,泪意盈盈说:“迟到了。” 她今天时间没掐好,进教室的时候铃已经响完。 方海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老这么踩点到早晚有马前失蹄的时候,无奈道:“是不是叫你吃快点?” 苗苗抿着嘴,还是点头,她知道错,跟她觉得委屈是不冲突的,就这样子,你都不好意思骂几句。 方海从来是狠不下这个心,说:“行了,我跟老师说吧。” 说实在的,为苗苗爱踩点这件事,孩子妈妈、姐姐是轮番上阵,但是她说的话特别振振有词道:“铃响,本来就是为了让大家进教室的,我在这个时候进教室,怎么能算迟到呢?” 这套理论,是毫无敌手,家里两个能言善辩的都尚无破解之法,更何况方海自认嘴笨。 他是头回被叫老师,一来是孩子在挨批评的时候还是会第一个想到妈妈,二来是次数少,这次是头一遭,居然有新兵时期知道要挨骂的忐忑。 诚然,老师对家长是不会客气的,劈头盖脸就说:“你们家长怎么回事,反复强调过,方青苗同学不能再迟到了,全班就她一个人这样,到底想不想上学?” 方海觉得挺理亏的,只能点头应道:“我们以后一定让她早点到。” 反正家长都来了,老师就得顺便把平常的问题都说出来,这会一口气说:“不止这个,方青苗还不爱团结同学,班里带头画三八线,就有她一个。也从不跟王雪几个以外的人说话,上学这么久,居然有的同学名字都叫不出来,这样的人,走上社会要怎么办?” 能怎么办? 方海真觉得后头这些很没必要,孩子画三八线他知道,那是因为这学期的同桌是个有点圆润的孩子,老是挤压自家姑娘的活动空间,她这才画的。叫不出同学名字,那是最正常不过,一个班五十个孩子,苗苗只跟几个人玩,其他的人说不上话,她又不是什么班干部,非得个个认得吗? 但天性使他没办法对老师这一“权威”发脾气,只能说:“苗苗是不爱交际,不过还是个好孩子。” 倒把老师噎住,其实撇开这些不说,人家的成绩是好,也从来不闯祸,再没有这样省心的了。就是做老师这么久,看到这样“不正常”的孩子总想多劝家长说:“你们也别太惯着,这样对孩子没好处的。” 任由她这脾气下去,现在班里的同学可都评价方青苗孤傲难接近,将来参加工作怎么办?对着领导也这样吗? 要说以前方海是试图扭过孩子脾气的,虽然禾儿有时候调皮,但对大部分家长来说,孩子太安静也叫人愁。 苗苗小时候就没少叫父母发愁,赵秀云还一度觉得是自己对小女儿的关心不够,所以姐妹俩的性格才大相径庭,是后来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但是苗苗就是不喜欢外向,难道要强逼吗? 方海觉得自己也做不到,只说:“老师多费心了,我们会看着办的。” 看着办,就是想怎么办怎么办,孩子小学最后一年,还是老老实实上完最好,她可不像姐姐,转班也能过得好,熟悉的小伙伴全在这个班,要是去别的班级,只怕蔫了吧唧。 老师大概也觉得这个家长油盐不进,她是老教师,反正家长愿意听就多讲,不愿意听就少讲,索性说:“行,你们家长总是比我们老师有本事。” 不知怎么的,听出一点等着看好戏的意思。 笃定苗苗以后不会好是怎么的? 方海心里不高兴,但还是跟女儿好好说话道:“明天咱们吃快点行吗?” 苗苗觉得是自己连累爸爸挨骂,“嗯”一声不说话。 按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早点到学校和同学玩才对啊,方海有些奇怪道:“在学校可以跟王雪她们一起玩?不好吗?” 苗苗觉得挺好的,但是说:“早到我不舒服。” 生病了?方海赶快追问说:“哪里不舒服?” 苗苗居然还沉沉叹气说:“心里不舒服。” 只要一想到自己没能踩点到,就有点想踩自己的脚,反正她说不大上来,就是有点坐如针毡。 这又是什么毛病,方海倒不觉得孩子是在撒谎,问说:“今天为什么迟到了?” 往常苗苗都是根据大家一窝蜂往学校跑,来判断时间的,今天不知怎么的没人跑,就失手了,小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快上课了。” 不知道时间是这样的,方海想想咬牙说:“那爸爸要是给你买个手表,你能永远不迟到吗?” 手表都是大人才戴的,苗苗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哪有孩子不喜欢新鲜玩意的,说:“可以!” 方海就且信,说:“行,上课去吧。” 他这是打算大出血,寻思两个孩子都得买,百来块钱花出去,回来一准挨骂。 现在市面上也没有卖童表的,谁家给孩子买啊,不够奢侈的,还得要手表票,没那么快。 方海想办法凑,回家就跟两个孩子郑重宣布说:“给你们买手表,但以后做什么事情都不准迟到。” 禾儿也是一脸兴奋,时下买手表是有大寓意的,按照孩子妈妈的想法,应该作为她们考上大学的礼物送,小丫头心里已经计算好久,这会说:“爸爸,我们买电子表吧!” 电子表是个什么东西? 方海孤陋寡闻,露出一个表情来说:“是什么?多少钱?” “王梅阿姨就有卖,从香江过来的,可难买了,一个要三十。” 三十的话,那也比百货大楼里卖的最便宜的还便宜。 方海来了兴趣,说:“什么样的?” 也是这阵子的新鲜货,量少,可抢手呢,用的是纽扣电池,什么颜色的塑料表带都有,屏幕上数字一跳一跳的。 王梅能弄到这批货可不容易,是预备大赚一笔。 可要是方海来问,那是一分不收。 方海也是无奈,他向来不擅长跟人推拉,差点没能说过去,还是禾儿机灵,跟妹妹各挑好自己想要的颜色,钱往旁边一塞,撒腿就跑。 苗苗被姐姐拽得快飞起来,跑出一里地直喘喘。 方海跟在孩子后面,哈哈大笑说:“这事给你弄的,咱仨好像什么抢劫犯。” 禾儿美滋滋把手表戴上,说:“爸爸你不懂,就得这样子才行。” 方海是真不懂,不过看孩子高兴,自己也高兴,说:“记住,以后做什么事都不许迟到啊。” 苗苗尤为郑重点头,摸着自己的红色手表,眼睛都笑眯起来,她可以向手表发誓,以后绝对每天都提早一分钟到学校。 新手表 新手表 买了新手表, 对苗苗的意义重大,她几乎是每做一件事情都要看一眼, 记下时间。 方海起先以为孩子是看新鲜, 连禾儿今年十三,都得满大街炫耀呢,更何况她才九岁, 实在是人之常情。 但他很快觉得不对劲。 对时间, 他其实一向很敏锐的,抬头看一眼, 能掐在上下五分钟里, 因此常常是靠感觉过日子, 手表就是辅助。 他们这代人是这样的, 以前没有手表、时钟, 大家也都是估摸着过日子, 每天起床的点都差不多。 苗苗以前也有点像,不过不明显,家里都是急性子, 老是爱催, 没发现这孩子其实是到点该做什么, 就做什么事的人, 她有自己的规律。 手表好像给她的规律画出线来, 几点起床,几点出门, 几点写作业,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写了专门的一页纸。 家里两个都挺自觉的,小的就是慢, 其实从来没耽误过什么事。 方海一下子反省起来,觉得孩子也许是迁就家里其他人的步子在走,她自己本人就不是这个节奏,这样是好事吗? 这种事不经琢磨的,越想越惆怅。 方海不得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小女儿身上。 苗苗是个极规律的孩子,她的生活没有姐姐那么丰富多彩,每天就是上学,下课到少年宫,有时候晚上王雪会来家里找她玩——玩到快睡觉,王家人忙完再来领她回去。 她确实朋友不多,可每一天都过得挺有意思的。 从外表上看,确实是再安静不过的孩子没错,实则总是搬小凳子,坐在巷子口装作专心致志地看树叶、看蚂蚁,一边支着耳朵听人说话。 不是自家人都看不出来。 方海一边看人下棋,一边看着孩子,回去路上问说:“你要是想听,怎么不凑近点听?” 苗苗无奈道:“那大家就要跟我说话。” 她真的特别懒怠应酬,不像姐姐,哪个亲戚朋友来总是蹦得最高,出去一讲人家都知道,方家老大待客殷勤,老二就是个影子声。叫人也是叫的,总容易被忽略。 这种不想跟人说话,又爱听新闻,叫什么毛病? 方海一向觉得爱打听的人多半嘴巴碎,家里另两个,在家话都不少,一个是吃饭时候,一个是睡觉之前,叽里咕噜嘴巴没停过。 小的偏偏是这样,又好笑,又无言以对,说:“也好,不然你跟姐姐能为谁先说话打起来。” 本来是句玩笑话,苗苗特别认真说:“不跟姐姐打架的。” 父女俩说着话,一路进家门。 禾儿正在背稿子,她最近要参加市里第一届英语演讲比赛,稿子是自己写的,妈妈出门前给她改过,现在天天是闭门不出,放学就一头扎进房间里,逮谁都算观众。 现在是对着小黄。 一条狗,中国话都没能听懂几句,更何况是英语。她叽里呱啦,它偶尔就汪两声,好像在应和。 禾儿有时候也有一种妹妹才有的天真,小黄叫的时候会停下来检查,只要发现是自己背错,就很惊喜地说:“小黄真棒,我都没发现自己背错了。” 这种都只能算巧合,偏偏姐妹俩都坚信,小黄是一只聪慧的小狗,一定能听懂的。 说不准在她们心里,比爸爸能听懂。 方海只有自己知道的叹口气说:“行了行了,上楼睡觉。” 禾儿也很有妈妈的劲头,一到大考小考,你都能看她屋里的灯,早晚都亮着。 今天也是嘴上应,躲在被窝里还嘀嘀咕咕地。 哪怕门缝里没光,方海一猜都知道,眼看时间差不多,夜里又去敲一次门说:“方青禾,快点睡。” 禾儿觉得自己在爸爸妈妈面前是一点秘密都没有,还是理直气壮大声说:“我都睡着了!” 殊不知她们俩睡眠都很好,要是真睡着,那真是雷打不动,骗谁呀这是。 方海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微微摇头,说:“妈妈明天就回来了啊,当心我告你状。” 哼,这么大人还告状。 禾儿气鼓鼓用被子盖住头,心里知道这事爸爸是做得出来的,做得还不少,翻身说:“知道啦!” 方海也不想做告状精,可他对着女儿就心软,有什么办法,打小没立起来严父的样子,现在哪里还来得及。 他自顾自回房,第二天起个大早去火车站接人。 赵秀云这趟火车挺准时的,是来回的票一起买的,当时说好不用人接,自己坐早班公交车回去,但心里知道方海肯定是嘴上应,心里不当回事,站在出站口的地方左顾右盼。 同行几个同学都住宿,要结伴回学校,问道:“秀云,要不我们送你回家吧。” 天才蒙蒙亮,有个什么事就不好了。 赵秀云正要答,要说她平常也没有那么尖的眼睛,这会是一眼看到人,说:“我爱人来接我了。” 时下对感情都挺含蓄的,只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带着三分调侃说:“那就不打扰你们,我们先走啊。” 赵秀云倒是大大方方的,老夫老妻,又不是刚结婚的小媳妇,坦然说:“行,你们自己也慢点啊。” 话音刚落,方海就跨步过来,相互之间打个招呼就算。 他也是说话不忘枕边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看着人走远才说:“路上累不累啊?” 这趟是自掏腰包,还是同学集体出门,肯定是硬座。 赵秀云捶着腰说:“上年纪,吃不了苦头了。” 同届学生里,她的年纪几乎是最大的几个,再差一岁都没有高考的机会,同龄人里觉得还算年轻,跟这些小四五岁的人凑一块,又觉得天壤之别,语气里很是感慨道:“人过三十,就是不一样啊。“ 方海端详她的脸,看着也不像到三十,说:“没事,回去给你按一按。” 松筋骨,他向来擅长。 赵秀云却有些不悦道:“你就不能夸我年轻吗?” 天地良心,方海以前没少夸过,反而被她说油嘴滑舌,今天就没提,赶快不上说:“谁能有我媳妇年轻漂亮啊。” 听着还是油嘴滑舌,可是心里高兴啊,赵秀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别扭,说:“下次还是多夸一点吧。” 小脾气,一阵一阵的。 方海无限包容说:“行,我多攒点词,说些不重样的给你听。” “那你拿个新本子写啊。” 要求还挺细致,方海应道:“好,回去就写。” 赵秀云歪理最多,说:“这也是丰富你的词汇,不单是为我。” 虽然没有动作,双手叉腰、小下巴一抬的样子却跃在方海脑袋里,他仍旧说“好”,夫妻俩这才往家里走。 老家来人 老家来人 从小岗村回来以后, 赵秀云一直比较忙,想着把资料都整理出来, 投到大一点的报纸上。 她这回是请假出去, 也算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之一,回来还得补功课,埋头写作业的背影, 格外感人。 就这样, 还能分出心神来纠正女儿的英语演讲。 禾儿也不管对着的是妈妈的背,念得慷慨激昂, 赵秀云忍不住打断说:“语气不对, 你这是战前鼓励还是什么?” 演讲而已, 不用这么夸张。 禾儿念着念着抬起来的手放下来, 说:“爸爸说挺好的。” 就听她爸的, 有准没准啊。 赵秀云无奈道:“就是小黄汪汪叫两声, 你爸都觉得自家的狗最不一样。” 护短又偏心。 方海本来是给女儿做观众的,不服气道:“咱家的狗,本来就不一样。“ 这话赵秀云还是认的, 小黄通人性, 忠心护主, 苗苗只要有它在, 胆子就变得比天大。 不过她说:“手不要挥来挥去, 语调再平一点,不是讲故事, 不用带这么多感情。” 禾儿只能老老实实再来一遍, 两只手跟被人绑住似的, 交叠在肚子前。 矫枉过正也不行啊,赵秀云给她指出来出说:“这句跟这句, 手稍微抬一下。” …… 纠正好半天,方海都觉得这稿子自己会背,打哈欠说:“也不早,该睡了。” 反正比赛还有一段时间,不急于一时,赵秀云说:“行,明天再说。” 禾儿本来想说自己不困,她毕竟是正当精力旺盛的时候,但偏过头看到妈妈摊开的作业,老老实实“哦”一声,回房间路上开妹妹房门看,小丫头已经睡得四仰八叉。 孩子一走,赵秀云舒口气接着写。 方海凑过去看,说:“还有多少啊?“ 参考书目还有一大打,赵秀云只觉得永无尽头,说:“你先睡吧,我还有一会。“ 这书读的,怪不容易的。 方海钻进被窝里,半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发呆。 看着有点不对劲的样子,赵秀云很快察觉到他的沉默,说:“怎么了?” 方海犹豫一会,还是说:“方芳今天来说,我妈想来沪市玩一趟。” 现在介绍信好开许多,他妈这个年纪,想出门玩玩,做子女的实在没什么好拒绝的。 赵秀云倒没听方芳提起,说:“给你写信,还是给你妹?” 方海回忆一下说:“没给我写,应该是只跟方芳说。” 亲老娘要来,都没敢跟儿子说,只敢跟外嫁女儿提,他想起来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赵秀云隐约知道他的意思,说:“你写信回去问问吧,要是来的话我把家里收拾一下。” 方海心里不是不松口气的,说:“估摸着不会是一个人来,到时候再说吧。” 也是,老太太那么大年纪,又是出远门,少说得带个儿子出门,别的不说,她的爱子方川总得带上吧。 赵秀云心中有章程,不过把这事先放在后面,反正也不着急。 当然,这个不着急是他们自以为的,没过几天,李燕妮就带着小儿子方川和长孙方兴旺到沪市,连方芳都给吓一跳,接到电话的时候急急去火车站接人。 她念的是大专,她男人陈辉明念的是两年半的师范本科,都是今年六月份毕业,一个分配到市一中教书,一个在市供电所上班。 单位给分宿舍,虽然只有一间房,但夫妻俩每个月快一百块工资,又只有两个孩子,跟人换的两间房住,就是要多出点房租,条件一下子好不少。 她把亲妈和弟弟外甥接到家,方川啧啧打量着说:“就这么大点地方啊?看来城里也不怎么样嘛。” 一家四口能住得上两间房,已经是阔人了,方芳撇撇嘴没说话,反正这个弟弟她是一点都看不上的,只说:“是不大,住不开,凑合着吧。” 她可舍不得花招待所的钱,寻思自己带孩子和外婆住,三个男人住另一间,挤挤也就住下了。 李燕妮什么苦没吃过,只问:“你四哥家住哪啊?地方大吗?” 还好意思说这个,方芳反问道:“您说要来,我还以为是过一阵的事情,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来了。” 她才去工作没多久,就这么急匆匆请假,领导得怎么看,多不合适啊。 要的就是这“措手不及“,这事还是方川撺掇的,他说:“怎么,成城里人,亲妈就看不上了?都不能来了?” 一看他就是个搅屎棍,方芳憋住气,只说:“吃过饭没有?” 毕竟她是老方家的姑娘,该是她做的她就做。 可不是饿,火车上李燕妮都没舍得买吃的,说:“这一路给我颠的……” 抱怨不断,这么大年纪人,两天火车哪里熬得住,还是硬座,得亏是身体好,不然早倒下去。 方芳忍不住说:“你们早说,四嫂不就托人给买卧铺了。” 他们那年来沪市,也是托的四嫂的人情。 提起这个儿媳妇,李燕妮就恨得牙根痒,说:“她不让我别来就不错,我可不敢指望。” 说实话,这种大面上的事,方芳知道自家四嫂没得挑,说:“你生日,我爸冥诞、过忌,逢年过节,哪一次没寄东西回去?” 寄的还都是好东西,就是钱给得少,吃的喝的可没短过。 看在四哥的面子上,那是明知闹腾也会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最起码拿出人家娘家外甥来时候的样子来。 哪怕是自己娘家人,方芳也得说一句,就这回来,还指不定要闹什么事呢。 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没想到人家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找人。 别的地方还不去,就想去她四哥单位。 开玩笑嘛这不是,方芳心中不安,没能劝下来,人家知道单位地址,是硬问路都要去,两只腿长在人家身上,她有什么办法,无奈只能先去巷子口,给自家哥嫂打电话。 赵秀云也不是总能接到电话的,得是上课的时候,正好打到系办公室或者在家的时候打到巷子口才行。 今天是不巧,她正好在图书馆学习,给错过了。 方海倒是顺利接到,还以为自己是幻听,问道:“你说谁来了?” 方芳也是无奈,说:“咱妈带着老六和兴旺。” 这算什么啊,方海打过招呼,跨上自行车走,一路上边琢磨,还是刹车,往震旦的方向拐。 媳妇的课表她背得清清楚楚的,反正没在上课,一准是图书馆。 上下两层,他转一大圈才找到人。 赵秀云看到人吃一惊,听完他的话更吃惊,说:“我房间还没收拾呢。” 没表现出什么不满,方海心下稍安,就是他自己听到都觉得莫名其妙,又不是大家都闲着没事做,你要来总得提前打招呼吧,本来他写信回去是说最好寒假来,他也有空带着多转转,现在谁有空? 能请下来一天假都算了不得。 开头就这样,总叫人不悦,夫妻俩到方芳家的时候,赵秀云没说什么,方海倒是先开口说:“妈,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不是不欢迎,是真的没时间。 他说这话真是不讨好,以为是亲母子,说话随便一些无所谓。 赵秀云听完就觉得不妥,没纠正。 李燕妮却是不能忍,说:“咋的,亲妈到亲儿子家,还得下帖子啊?” 方海不是这个意思,解释说:“太忙了,请不下来假,你们要是寒假来就正正好。” 方川对自家四哥有一种畏惧,说:“没事,我带着妈四处转转就行。” 说得好像他是沪市土生土长的人似的。 方海对他是没有一处能放下心的,也没什么好脸色,说:“你给我闭嘴。” 闭嘴就闭嘴。 方川虽然觉得这住的地方小,但是沪市是好地方,就这一路上他看到的,哪样不比老家强,心中更加坚定,没说话。 李燕妮就是小儿子的好蛔虫,说:“反正你们我都不敢指望,我就指望老六。” 不指望,有本事别来啊,方芳翻个白眼,跟四嫂对上眼,露出一个抱歉的笑。 亲戚上门,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婆婆再怎么样,也是男人亲妈,该有的态度,赵秀云从来是不缺的,她就是奇怪,无声无息弄这出,就为来沪市玩吗? 不像啊。 她目光在方兴旺和方川之间逡巡,打断道:“你们吃过饭了吗?“ 理论这些都没意义,吃饭才是正经的。 去饭店的路上,方芳跟四嫂咬耳朵说:“我看老六的架势不像来玩的。“ 方川之前的媳妇是知青,已经离婚回城,分田到户之后,他又不像原来可以拿到人头粮,加上几个哥哥都严防死守,不让他占便宜,敏锐意识到日子要没法过。 他有几分聪明劲,都用在歪脑筋上,想着奔沪市来找活头,这才说动他妈。 李燕妮最宝贝这个儿子,心想他亲姐亲哥都在沪市,总能给找条活路吧,闺女一天书都没上过的人,现在不也是城里干部了。 老六肯定不能比这差啊。 她也是敢想敢说,都没到饭店,就把这事提出来。 方海差点没当场转身走人,说:“你也说方芳现在有工作,那是人家考上大专换来的。方川还读过初中呢,考两年屁都没考一个出来。” 他是想起来都心疼寄回家的学费,现在还有脸说这些。 婆家的事,赵秀云一向很少掺和,当做没听见,径自点菜,又说:“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方海现在是一肚子火,龙肉都吃不下,到底想着亲妈是才到,憋下来说:“吃,吃完我带你们去招待所住。” 就妹妹那点地方,还不够挤的,自家倒是能挤一挤,但是得有人打地铺,与其大家都睡不好,不如花点钱住招待所。 花钱住外面,绝不在李燕妮的预料中,她说着什么“败家玩意”,眼睛就只盯着儿媳妇看。 天地良心,赵秀云从头到尾除了叫人,根本没说两句话,由此可见,做儿媳妇的真是活着都是错。 不过这点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淡然自若跟方芳嘀嘀咕咕。 这个点不是饭点,上菜快,李燕妮又是一边说着“败家子”,一边给儿子、孙子夹肉,看得出来,方兴旺这个长孙还是很有分量的。 他可打到沪市就没说过两句话。 赵秀云目光凝视在他身上,收回来说:“兴旺也该娶媳妇了吧。” 方兴旺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说:“我爸妈给我说了一门亲,过年就结。” 结婚肯定是要在老家的,这是学会话里有话了? 赵秀云本来以为他的目的和方川一样,现在看来又觉得不是一回事。 其实老家来客人,她是没意见的,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就行,有正经事也不是不能帮忙办,但像方川这样想赖着不走的,简直想都不用想。 他是个什么东西,当年可是撕破脸面的,怎么还敢厚着脸皮来,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媳妇的目光带笑,方海却觉得有寒意,无端替弟弟抖一下,想想当做不知道,反正扒掉一层皮,都是方川活该啊。 新自行车 新自行车 老家来人, 其实对家里没什么影响,因为都太忙了。 方海的话并不是不希望谁来, 而是连孩子睡前都不一定能看到爸爸妈妈, 谁还有空招待。 他自己请不下假,更不可能让媳妇从繁忙的课业中抽出时间来,没有这个道理, 最后是陈辉明负责带着岳母他们四处转——他是新教师, 现在每天只有两节课,副科老师不坐班, 时间上比较排得过来。 李燕妮也不计较这个, 毕竟请假扣工资啊, 像她这样六十大几还在坚持上工的人, 对扣工资这件事绝对无法接受。 倒是方川有时候会嘀嘀咕咕地, 陈辉明只当没听见。 他当年被戏称为“半个上门女婿”, 是很有道理的,结婚的时候甚至没能给彩礼,住的是娘家四哥的房子, 老大老二出生, 岳家嫂子们都搭过不少手, 于情于理, 他在岳家人面前都只会更客气。 彩礼, 在老家是件顶要紧的事,大家默认收的钱多的姑娘, 以后就是婆家人, 生死娘家管不上的。 像赵家人, 难道没想过再来占赵秀云的便宜吗?是他们不敢,不然几位长辈就能扒他们的皮。 赵秀云有时候觉得可悲又可笑, 她好像就是件商品,是个劳动力,被从这家卖往那家,全然无人顾及她的死活。 当年怎么会这么懦弱呢?真是想想都毫无头绪。 她的人生好像是从生禾儿以后,一点一点才要强起来,因为举目四望,只有她和孩子是一国的。 这种感觉,会在婆家人出现的时候,更加明显。 方海对亲妈还是有感情的,那是多年前寒冬腊月里,情愿自己穿单衣,也要让他多加一件衣服的亲妈。 抛开方川的种种不提,他仍然愿意对母亲有付出,这是为人子的本能。 赵秀云就是看透这点,她一方面自私希望方海和老家彻底割裂开来,一方面又知道绝无可能,人没出现的时候是“太平盛世”,一出现就变得有点”兵荒马乱“了。 以至于她面上在笑,心情却不太好。 方海察觉得出来,以为她是因为明天星期天,要带婆家人出门而不高兴,想想说:“要不你不去吧,我自己去就行。” 这种大面上的事,赵秀云不想落话柄,说:“孩子不去就行,我去。” 说起孩子,方海脸都拉下来,说:“别听我妈瞎说,没有的事。” 李燕妮这次来也不单为老六谋前程,还是打算说服老四过继一个儿子,她一门心思就觉得是儿媳妇的问题,老四这么有出息的人,可不能绝了根,不生就得过继。 方海还较上劲,说就是不要。 本来是母子俩打嘴仗,偏偏婆婆跑到孩子面前嚼舌根,几乎是犯大忌。 方海当场大发脾气,只差订票叫他们走人,哪怕是现在,都计划着明天一过,就去买票,觉得上辈子是自己欠过亲妈的。 要不说亲母子,想法简直不谋而合,都不用他开口,人家自己就走了,只留下方川。 怎么着,这是打算强塞的意思? 方海最近是每天下班都会去招待所看一下妈,这天去一问,人家自己退房走了,哦,还带走枕套被褥的五块钱押金。 只有方川留下,不过据说下午就出门,不知道上哪去。 来,不说一声,走,不说一声。 方海只觉得亲妈偶尔流露出的思念之情,都变得滑稽,他真是上了年纪,居然相信这些,直接说:“之前的房费我都结了,剩下的不归我管。” 想留下就留下,没钱住,自然过两天就走人。 他跟媳妇说自己的想法,赵秀云微微摇头说:“肯定是不敢来找你的,你妹就不一定了。” 方海想想也是,毕竟方川这么个人,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合理收拾他一顿?” 打人肯定是不兴的,无缘无故,沪市又不是什么法外之地,他现在可是公职在身,怎么能知法犯法。 赵秀云琢磨这事也好几天了,这会说:“他暂住证快到期了吧?” 现在市里的户口还是管得紧,老家人以为有介绍信就可以通行无阻,其实像他们这样持探亲介绍信的,还得去办临时暂住证,时间上可长可短。 当时方海给办的就是半个月,现在想想也快差不多,一拍大腿说:“行,就让他去筛沙子。” 像这种逾期滞留,一般都是先到市郊农场筛沙子两个月,劳改,也给自己攒遣送回家的车票钱。 都不用使什么阴招,在亲妈和侄子回老家以后没几天,一直在沪市花钱玩的方川就被逮了。 他倒是不客气,一直嚷着“我哥是公安学校校长”,可惜就是方海支使的,无人在意,反倒把他收拾一顿。 这时候执法都挺粗暴的,确认你有罪,皮都给你剥下来一层,一律是从严从重。 本来滞留不是什么大事,可方川居然还觉得自己背后有人,被捕过程中还给执法队的人一拳,这下性质都变了,也别筛沙子,直接去采石吧。 方海都被这个弟弟蠢笑了,又给老家的几位叔公写信,说明这件事对他前途的重大影响。重宗族的地方,可以预见家里人以后要开介绍信都不容易了。 回来跟媳妇叹口气说:“我以前特别希望我妈能像对方川一样对我。” 他是老四,从小到大都不受重视,男人的心理既觉得爱疼谁就疼谁,又期盼着从父母身上得到多多的关注。他以前寄钱的时候何尝不是一种赌气,一种“看我现在多有本事,你们快点捧着我”的希冀。 赵秀云能理解,说:“我小的时候,也觉得只要自己做得够好,我爸妈就会喜欢我胜过弟弟们。” 每个孩子,生来对父母好像都有期盼,殊不知有的父母子女之间缘分太浅,强求不到的就是强求不到。 夫妻俩都是沉默,方海从口袋里掏出钱说:“老六身上带的。” 赵秀云数一数,心想难怪这么生气,居然有五百。 就方川这德性,别说五百,就是五块钱都挣不来。 方海抱着一丝希冀,让执法队的人审过,不得不接受这钱是他妈给方川的事实。 他嘴上说得硬,要是亲妈来信哭穷的话,最少也会寄个十块钱回去。 现在想想,可笑的只有他。 这钱,赵秀云是拿得一点都不亏心的,婆婆身上但凡有十块钱,那真是九块钱都是从方海这只羊身上薅的。 她故意表情兴奋地说:“你的自行车有了。” 天天叮铃咣啷响,方海也烦了,不过说:“说好给你买首饰的。” 他还去问过,一克十块多点,买个镯子和项链,还是绰绰有余的,说到这,他还遗憾摸摸媳妇耳垂说:“可惜你没有耳洞。” 不当吃不当穿的东西,又不那么着急。 赵秀云做决定说:“买自行车是我先应你的。” 方海想,虽然他没有方川那样好的运气,却又比他有更好的运气,不由自主承诺说:“明年,明年咱们一定有钱买。” 这时候,夫妻俩都没想到,方海明年的升职加薪,会是方川带来的。 不过这些且不提,有一笔横财,赵秀云不仅给方海买自行车,还提前攒够钱,还给李老爷子。 这样算下来,三年功夫,家里就有四千,日子其实也没怎么耽误,该吃吃、该喝喝,还是少一个人挣钱的情况下。 赵秀云不得不感叹钱禁花,只要不买大件,方海一百五十块的工资,和她现在比较稳定的稿费收入,其实没怎么勤俭节约,就能有这么大一笔钱。 不过她也很快发现,最近是物价涨得有点离谱,主要是摆小摊小贩的人越来越多,卖的东西种类也多,想追求更高生活质量的人,就得花更多的钱。 这其实也是自由市场放开的前兆,市里开过好几次会,包括首都那边也不断有消息,但目前对个体户的政策还是比较保守。 赵秀云却觉得完全开放的那天不会太久。 稍微敏锐一点的人,都能发现这件事。 不过这和家里人尚且无关,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禾儿的英语演讲比赛。 这个比赛是第一届举办,各市比的是初赛,决赛会在首都举行。 也就是说,如果禾儿成绩好的话,这个寒假,全家可以陪她到首都比赛。 这可是这些年没有的事情,赵秀云除开自己的学业,可以说心思都在这上头。 禾儿自己也很重视,每天早晚就在客厅里一遍又一遍的练习,赵秀云就陪着孩子坐着,不断给她纠正。 就在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势里,比赛的日子终于来临。 演讲比赛 演讲比赛 初赛在市大礼堂举行, 九点开始,赵秀云起得比鸡早, 陪孩子做最后的确认。 禾儿今天穿着新裙子, 粉蓝色的小格子,头发斜斜扎起来,让人看着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方海给出门前正正胸口的小蝴蝶结说:“大姑娘了啊。” 禾儿年纪其实不大, 就是上学早, 长得高,又爱充大姐头。 十三岁而已, 恨不得摆出二十岁的架势来, 现在对这样俏皮的颜色, 有一种不太喜欢, 只揪着裙摆说:“这样真的好看吗?” 当然好看, 赵秀云语气肯定说:“穿这个一准赢。” 禾儿不觉得妈妈会骗自己, 勉强说:“好吧。” 只是心里一直觉得奇怪。 赵秀云带着她去比赛,按照签到顺序分号码牌。 好一点的数字,总会让人更高兴。 禾儿是三十六号, 几乎是最后几个, 她本来就有点紧张, 想到还有在这坐那么久, 小脸垮下来说:“我还以为能抽到第一个。” 反正早晚要比的, 不如越早越好。 赵秀云安抚地拍拍孩子手背说:“没事,不差这一会的。” 在家已经练习这么久, 现在就是检验成果的时候, 抱佛脚也没意义, 不如好好看别人比赛。 英语演讲,除了背稿、发音, 语调语速也是关键。 都是各校选出来的学生,水平自然不必说,但总有那么一两个是格外拔尖的。 连赵秀云都得夸一句流畅,留意到名字说:“你们这届的状元吧?” 说的就是中考状元。 禾儿永远不会忘记,说:“她念震旦附中。” 教师子女,多半是一路念附属学校的,离家属院近,师资也好。 说罢又捏着拳头问说:“妈妈,你觉得她表现好吗?” 好像有斗志在熊熊燃烧。 自己家这个,是典型的愈挫愈勇,须得有对手才行。 赵秀云了然笑笑说:“挺好的。” 本来几乎是好,没有必要故意贬低谁。要是说不好,禾儿才觉得生气。 她说:“我会表现得更好的。” 虽然前三名都可以参加决赛,但是对她来说,第一名才是目标。 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赵秀云对孩子也是充满期待,在她上台前说:“妈妈在呢。” 禾儿深吸一口气,一站到台上,又看不出有丝毫紧张。 她本来就是大方外向的孩子,只是因为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比赛,有些患得患失。 赵秀云面带微笑盯着,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认真听。没有错,没有漏,该停顿的地方也停顿了,不出意外的话,保二争一吧。 她心里悄悄松口气。 禾儿也是下台又活泛过来,有些得意说:“一点错都没有。” 她后面还有两个人参赛,赵秀云压着声音说:“看到最后吧。” 别就是最后两个,杀出匹黑马来,人有时候也得看点运气的。 禾儿今天显然是还行,上午的比赛她是第一名,下午还有一场,是抽题目,临时演讲,考的就是平时的累积,首都的决赛也是这么比的。 反正考的是临场发挥,只要不紧张就行。 禾儿很快有心思想别的,撒娇说:“妈妈,我想吃炸猪排。” 炸猪排得吃红房子,少见的只有母女俩出来吃饭。 禾儿点完餐,脚晃来晃去,说:“我下午能拿第一吗?” 最后成绩是两场的平均分,说不好她下午表现差一点,最后成绩又拉开。 怎么比,之前都是通知过的,赵秀云给孩子做过不少常规题目的训练,这会说:“按平常表现就行。” 两个女儿好像都遗传她在外语上的天赋,学什么都挺快的。 禾儿就是忍不住想猜测会抽到什么题目,把预备好的几个万能句子又背一遍。 不过准备好的这些都没能用上。 她下午抽到的题目是《我的家乡》。 这个也挺常见的,赵秀云给孩子演练过两次,其实内容大家都不太在乎,要紧的是表达。 只要能流畅说完,就胜过大多数人。 禾儿那点人来疯的性格又上来,越说到后面越顺,要不是有时间限制,好像打算跟评委老师们再唠三个小时一样。 她自以为表现得挺好,下来就被妈妈说一通。 “演讲要有始有终的,你这断得也太仓促了。” 有些没头没尾的意思,也不知道老师会怎么评。 赵秀云一颗心又替孩子吊起来,没好气道:“你啊你。” 禾儿吐吐舌头没敢说话,手不自觉搓来搓去,直到评委宣布才说:“我就说我表现得挺好的。” 要赵秀云说,那是别人都没表现好,不然哪里能轮到她,不过运气好也算不错了。 她甚是欣慰说:“嗯,很好。” 禾儿是不缺鼓励的孩子,父母总是尽力给她一切,领奖的时候还特意朝妈妈的方向看,方便她拍照片。 赵秀云快门“咔咔”按,真真切切意识到,这孩子已经脱离父母的掌心,终于要飞向高空,以后她的人生只会更加精彩。 禾儿没有妈妈那么多感慨,只是兴奋于市状元是第二名,说:“这是开始,等高考的时候,我一定是第一。” 高考还有一年多,她是不厌其烦天天念叨,好像自己已经是状元了。 赵秀云听得多,怕她期望太高,说:“不管考第几,你都是很棒的孩子。” 哪怕是第二,也是祖上烧高香了。 不过显然禾儿有自己的打算,说:“不行,我一定会考第一的。” 心气高,也不知道是好是坏,赵秀云只能替她祈祷,说:“嗯,妈妈相信你只要努力就能做到的。” 母女俩是说着话往外走,禾儿眼尖看到爸爸和妹妹,举着奖状跑过去说:“我是第一。” 方海自己有一套准备安慰的话,都收回来,高兴得嘴咧到耳朵后面,说:“很棒。” 苗苗更是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话一句一句往外倒。 禾儿难得铁公鸡拔毛说:“有二十块奖金,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想叫她花自己的钱,可比拿奖难。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觉得讶异,各自承诺说:“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反正家里现在不欠债,花钱也可以大方些。 连苗苗都不甘示弱说:“我有钱,我也给姐姐买。” 禾儿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嘻嘻笑说:“好呀好呀,我们待会可以去百货大楼。” 赵秀云拍拍口袋说:“都买。” 反正孩子爸爸还有几天就发工资,花光也无所谓。 方海无奈叹气,心想还是得多挣钱啊。 但不管怎么样,今天对一家四口来说,就是做什么都值得的日子。 小目标 小目标 这次的英语演讲比赛是全国性的, 教育局也比较重视,初赛之后组织前三名进行加强训练, 由外国语大学的老教授负责。 禾儿每天晚上都要到外国语上课, 女孩子放学太晚不安全,赵秀云索性晚上都在图书馆学习,顺道去接孩子——两个学校离得不太远。 到家的时候常常是快十点。 苗苗有几天闹意见, 小姑娘是很需要姐姐和妈妈的, 方海只能下班后带着孩子去震旦附近吃饭,吃完饭一家三口在大教室学习。 点着灯, 人很多, 连说话都得压着声音。 幸好苗苗本来就安静, 有笔有纸就能坐得住, 只有方海需要隔三差五出去跑跑步散心, 大冬天里跑出一脑门汗。 这么小的孩子, 出现在大学教室里,也不算太突兀,能安静学习, 倒叫人多看一眼。几个认识的同学都爱逗小朋友玩, 苗苗长得又好, 常常是这个阿姨、那个叔叔的给塞糖吃。 她现在比较大, 别人也不会像对四五岁的孩子那样捏捏脸、揉揉头, 所以对此接受良好。 一般来讲,只要不拽着她一直说话, 一直碰她, 她就能保持甜甜地笑。 赵秀云有时候都觉得, 小女儿提早长到该上大学的年纪,往这一坐, 毫无违和感。 苗苗自己也更喜欢,只觉得读大学的人不像小学生一样烦人,很是遗憾这些叔叔阿姨不是自己的同学,悄悄跟妈妈说:“我以后也要来这里上大学。” 小学的成绩都是不作数的,苗苗现在虽然一直考第一,但初中高中要是想像现在一样一半精力放在画画上,是绝无可能保持好成绩。 像禾儿,是只有放假的时间才能做自己的事情。 天才别人家可能有,自己家这两个是称不上的,唯有勤奋才能和得到的相匹配。 赵秀云实诚说:“要是想上震旦的话,你以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画画了。” 从恢复高考开始,就称得上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刚结束的八零年高考,报名人数三百多万,录取率只有8%。 要叫苗苗放弃画画也不可能,她蹙眉想半天,说:“我再考虑一下吧。” 还考虑,话说得挺像大人。 赵秀云摸摸女儿的头,读书早,毕业早,总比人多出犹豫的时间。她是一点都不着急,不多试试,怎么能知道什么最合适,反正她眨眼也要毕业,家里收入又要涨,以后就是夫妻俩一个月挣两百多,几个孩子养不活啊。 钱是人的胆,她对孩子多几分宽容,不像以前一样生怕她们将来过得不好,学业上抓得特别近,毕竟以前觉得她们只能靠自己,现在是还有父母做后盾。 既盼着能替她们撑一辈子,也盼着雏鹰快快飞,矛盾得很。 苗苗显然也有自己的矛盾,觉得画画和读书摆在天平的两侧,晚上抱着自己的被子进姐姐房间。 禾儿作业多,睡得晚,妹妹睡得早,两个人基本是各睡各的。 不过她对妹妹向来无限欢迎,说:“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苗苗习惯贴着墙睡,上床滚一圈,到里面去。 禾儿大方把自己的枕头被子挪出来,说:“要现在关灯还是等下关?” 苗苗觉得自己有很真挚的话要和姐姐说,盘腿坐着一脸严肃道:“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画画吗?” 这算什么大问题,值当这样子。 禾儿想也不想就说:“你可以考美术学院啊,这样读书和画画就不耽误。” 美术学院苗苗是知道的,在少年宫给他们上课的老师,同时也在美院教书,但莫名的,她就想两样事情都兼顾,对她来说都很有意思,听姐姐的话音像是很难,有些沮丧说:“是不是我学画画,就不能考上妈妈的学校。” 禾儿今年高二,对各所大学的情况都了解,震旦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想考上可不容易,好像没有美术专业,如果走专业的路子,还是应该去专门的美术学院更好。 她一时想不明白妹妹的意思,她本来以为妹妹是以后想做画家,才这么认真学画画的,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是。 她难得有对妹妹的想法糊涂的时候,说:“震旦好像没有美术专业,而且你学画画的话应该去美院。” 既然要上,肯定是要争取更好的学校。 苗苗反而有些奇怪,说:“为什么大学要学画画?。“ 她觉得现在这样上课就挺好的,老师说之后美院也会有开课,给想走专业的学生上,不耽误平常上学的。 禾儿越发琢磨不透,问道:“你想做画家吗?” 这个苗苗是肯定的,用力点点头说:“想。” “那要是想,你就得专心学。” 一心二用,很容易什么都得不到。 苗苗觉得姐姐给的答案也不是很满意,有些失落道:“没有办法吗?” 小鹿一样的眼睛眨呀眨,禾儿想到自己初中的时候,还是有比较多的课外时间的,自从决定做高考状元,那真是水里硬挤时间,妹妹要是没有这么大的目标的话,也许初中可以试试能不能两样事情都做,反正最后不耽误考大学就行。 哪怕是她,也知道考大学是人生很重要的分水岭。 她不忍心妹妹难过,试着说:“初中要是跟得上的话,还是可以两样都学的。” 就是会比较吃力,毕竟想都学好不容易。 苗苗不太懂初中和小学的功课究竟有多大的区别,自信满满说:“我一定可以的。” 说完好像解决什么难题,沾枕头就睡。 她的睡眠时间一向很固定,禾儿点着台灯又背一会书,心里想,再多再睡一年,就没有这么好的事情了。 于禾儿而言,高中的课业没有到挑灯夜战的准备,可自从她去外国语上辅导课,和“中考状元”王思静熟悉起来之后,倍感压力。 据说人家从来是十一点之前不睡,早上五点就起,门门功课都是接近满分。 有竞争,就有动力,禾儿一下子倍感不安,暗地里好像在比谁睡得晚,谁起得早一样。 赵秀云很快发现大女儿的不对劲,忍不住说:“多睡点,当心长不高我跟你说。” 禾儿已经长到一米七,常年习武、腰板挺直,都能看到妈妈的头顶,说:“我也长不高了。” 要是再长,也挺叫人愁的。 赵秀云很是无奈,又要说什么,禾儿已经想到新的话,说:“妈妈自己也很晚睡。” 方海跟着帮腔说:“没错,特别晚。” 他也是每天催,每天叫,人家总是说“看完这页”,结果看完一页又一页,自己“立身不正”,还好意思说孩子。 赵秀云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不用你们父女一唱一和。” 方海嘿嘿笑两声,但也说孩子道:“是该早点睡,又不差这么会功夫。” 读书嘛,读一页有一页的知识。 禾儿只想着多读一页算一页,想到王思静这个点肯定没睡就睡不着。 这世上多少人强过她,难道要因为这样的夜不能寐吗? 赵秀云是不赞成孩子这么想的,说:“人家有人家,你有你的节奏,要是这样读,早晚把身体读坏。” 年纪轻,对大人说的这些总是不以为意,不过禾儿自己扛几天,很快发现自己扛不住,主要是上课困,要不是成绩好,早被老师骂死了。 她自己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只能把作息调回来,倒叫赵秀云夫妻松口气。 为给孩子以身作则,赵秀云最近也都睡得早,夫妻俩睡前躺在床上,多出许多说话的时间。 方海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忙的,有时候觉得家里哪个都比自己忙,逮着空,就忍不住想跟媳妇多说几句。 往常都是赵秀云话最多,今天眼睛都快闭上,还听他嘀嘀咕咕,耐着性子用鼻音应,都不知道自己在答些什么。 方海絮絮叨叨说半天,才惊觉她快睡着,叹口气把人揽在怀里说:“睡吧。” 赵秀云好像得到指令,呼吸渐渐沉下去,嘴角却微微上扬。 借着没拉好的窗帘透进来的那丝光,方海只觉得她的脸朦朦胧胧,发出轻轻的笑声,手臂伸长把窗帘拉好。 忙碌小孩 忙碌小孩 一月过半, 学生们陆陆续续放寒假。 禾儿在出发去决赛前,还有七天加训, 每天早上八点准时到外国语大学报道, 晚上八点下课回家。 苗苗报了美院的美术学习班,就在学校的大礼堂上课,都是走专业路子的学生才去上, 一节课可不便宜。学习班早中晚都有课, 赵秀云给小女儿报的是晚上的课,这样送她进教室后, 夫妻俩可以压一会马路, 顺便把两个孩子接回家。 街上流氓串子多,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可不兴在街上乱走。 时下风气仍然保守, 哪怕是夫妻在马路上也不会靠太近, 尤其是在学校附近。 去年九月份开学,学校开始流行跳交谊舞,适龄学生们之间处对象的热情高涨, 各校保卫处天天打着手电筒照来照去, 逮着一对就是一个处分。 今天也不例外, 就是看他们样子不像学生, 毕竟学校有大操场, 夜里来遛弯跑步的人都挺多的,所以轻轻放过。 但人被灯一照, 没犯罪都会觉得心虚起来。 赵秀云有些好笑道:“上学的时候不让处对象, 却可以结婚, 你说这事怪不怪?” 不让处对象,哪来的结婚对象, 简直是悖论嘛。 这话说起来是奇怪,其实一点也不,方海被沙子糊眼睛,揉着说:“咱俩也不是处对象结婚的。” 不单他们,很多人都是,见上个一面,差不多合适就定下来,更有甚者,仍然是盲婚哑嫁。 婚姻本该是件很慎重的的事情。 赵秀云有时候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是太好,差之毫厘,就可能是地狱,其实刚结婚的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是掉入地狱,现在忍不住反思道:“我那个时候做得不好。” 她本来是聪明人,要想把日子过好的话方法有许多,却偏偏选最蠢的一种,对男人不闻不问,有时候她都觉得,要是结婚的时候能有来随军时的心情,是不是现在会完全不一样。 方海也做过这样的假设,老婆孩子热炕头,谁过上这种日子谁知道,想想说:“我也不好。” 其实他们做得都不好,只为结婚而结婚,谈感情好像一点都没想过。 搭伙过日子,祖祖辈辈好像都是这样,谁想过那么多。 这样一想,两个人的运气实在都好,没有一辈子这样过下来。 赵秀云由此想到孩子,说:“将来让她们选一个喜欢的吧。” 大的是成天还想做侠女,小的从不跟小男孩说话,说实在的,方海想不出来她们俩有喜欢的人是什么样,说:“兴许找不到。” 这话听着,赵秀云瞪他一眼说:“不太吉利的样子。” 其实她也不是孩子非要结婚,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但她也是个俗人,希望孩子样样都圆满。 方海没敢回嘴,嘿嘿笑,耳朵尖听见歌声,问:“是不是在跳交谊舞? 这种双人舞,都是未婚男女才去,要么就是小年轻,赵秀云没赶这个时髦,听一会说:“应该是,要不我们看看去。” 外国语学子可能是接触西方思想比较多,风气更为大胆,方海这种老派人,一看人家男男女女手搭肩就受不了,说:“这合适吗?” 跳个舞而已,有什么不合适的。 赵秀云偷偷说:“我那天从会兴楼过,还看到俩男的在亲嘴。” 俩男的? 这都叫什么事。 方海大为震撼,也想起一桩来,说:“我们以前有两个战友,也是一对。” 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是没戳破,不然少说是一个劳改,这种统一都叫流氓罪。 赵秀云其实那天也是头回见,却装出习以为常的样子说:“喜欢是不分性别的。” 她装得好,方海没看出来,说:“能过一辈子就行。” 处对象,不就图白头到老四个字。 赵秀云平常觉得他挺老古板的,这会有些惊讶,说:“老方同志觉悟高啊。” 方海挺起胸膛说:“那是,不能给咱大学生丢脸啊。” 两个人是说着话,绕着操场走,这天挺冷的,风呼呼吹,乍一看估计以为他们俩有病。 赵秀云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瞅着时间差不多,先去接老大 到得早,孩子还没下课。 禾儿上课的时候一向认真,盯着黑板快盯出火来,恨不得脸上刻上“专心致志”四个字。 是到老师说下课,才下意识偏过头看外面。 走廊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灯,映出父母的影子。 禾儿东西往书包里一扔,连忙跑出去说:“妈,想吃烤红薯。” 也不知道是哪天起,她不再叫“爸爸妈妈”,而是简短的“爸妈”,少一分亲昵,多一分长大成人的内敛。 孩子总是悄无声息,没让父母察觉在离去。 赵秀云的感慨总是多,说:“行,要是老爷爷今天出摊的话,就买。” 也不知道是上课太费脑子还是怎么的,禾儿这两天饿得快,外国语后门出去有条小路,到美院比较快,夜里卖各种各样的小吃。 估摸着天冷,纠察队的人也懒得管,各校留校过年的学生们都聚集于此。 禾儿熟门熟路买好自己想吃的,率先走在前面。 赵秀云看着女儿背影,说:“以前是不牵妈妈不走路的。” 母女手牵手是正常,方海就是突然有些惆怅说:“咱们是领过证的合法夫妻,怎么就不能光明正大牵着手走路。” 老夫老妻,牵什么牵。 赵秀云借着人多,手好像无意中拂过他的手背。 方海多敏锐,差点反手把她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偷偷笑出声。 禾儿回过头想催爸妈快一点,十三四岁特有的情感变化让她察觉到点什么,想想没喊,撇撇嘴往前走,接到妹妹还是头也不回,拽着她走。 苗苗有些不明所以,说:“不等爸妈吗?” 离得只有几步远,禾儿察觉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氛还在,敷衍道:“大人有事,小孩不要管。” 再过几天才要十岁,苗苗觉得自己就是孩子,老老实实“哦”一声,给姐姐炫耀自己刚画的画。 一家四口前后走着,影子被路灯无限拉长。 首都 首都 要去首都玩这件事, 从禾儿初赛过后,赵秀云就在准备了, 按她的想法, 就是在孩子比赛之后,全家再留下来玩几天,回家正好赶上过年。 参加比赛的三个孩子本来会由教育局的人带队去, 她提前打过招呼, 说会送孩子去,为保证不出问题, 还是提前一天到。 虽然没有先例, 人家也同意了, 到底带着别人家的孩子出门, 是要担风险的, 家长亲自送更好。 现在出一趟门可不容易, 介绍信、全国粮票、行李,简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到要出发那天, 全家都很兴奋。 早上十点的火车, 赵秀云照例起得很早, 里里外外检查着, 觉得一出门就要一个礼拜,总得什么都处理妥当——小黄昨天就被她送到求老太那儿照顾着, 人家那大洋房住着, 院子都不知道有多大, 狗一进去就跑没影,把苗苗气坏了, 小丫头可是很难过不能带它出门玩。 家里电器除了冰箱也都拔掉插头,门窗得关好。 看完还觉得放心不下,又看行李。 听说首都冷得很,带的都是厚衣服,一件压下去,行李袋就鼓起来,尤其是今年刚开始卖的羽绒服,暖和是暖和,占地方啊。 还贵,棉袄三四十块就能买一件不错的了,羽绒服得六七十。 可穿上它,苗苗不用一口气套四件衣服,不然画画的时候手臂都快举不起来。 家里今年是宽裕,毕竟无债一身轻,赵秀云花钱不那么畏畏缩缩,加上她的连载书完结,要出单行本,出版社又给结八百块钱的稿费。 八百,普通工人一年都挣不到。 方海算是知道什么叫文化致富,心想自己工资要是再不涨,就担不起“养家糊口”四个字,他是男人,总觉得挣钱养家是自己的事。 哦,还有出力气也是他。 方海试着拎起行李袋,重倒是不重,就是实在大,背上去像一座山一样,十米开外都能看见人。 赵秀云觉得有些好笑,说:“你这走一步,能撞见八个人。” 岂止啊,那是他在前头走,大家自动给让出道来,母女三个就跟在他后面走。 禾儿伸手戳一下,说:“里面都是衣服吗?” 出门在外,能带的也就是衣服,谁让现在是冬天。 赵秀云算是在心里发誓说,下次再也不冬天出门玩,等下火车的时候更后悔。 老家那片其实一到冬天更冷,可她在沪市已经待习惯,几乎忘记是什么感觉,到首都的时候风一吹,整个人透心凉,连脚都在抖。 媳妇本来就是最怕冷的人,方海想回头看她,包咔叽把人撞个晕头转向。 赵秀云忍不住骂说:“当心点!” 禾儿冲爸爸吐吐舌头,在原地跳两下说:“我们现在要去哪?” 决赛会在首都外国语大学的大礼堂举行,主办方为参赛选手提供住宿,也订在学校的招待所。 赵秀云怕住不上,放假前特意请一位首都的同学帮忙来问过,已经提前订好房间了。 毕竟什么都不方便打听,没有人在当地是真不行。 陌生地方,总得找找路,赵秀云先是木牌子找到公交车站,又搭上公交,全程两只手都拽着孩子,生怕走丢。 苗苗有些紧张地依偎着妈妈,禾儿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到招待所才算松口气。 方海总算能把行李卸下来,孩子大,不好再跟爸爸睡一间房,这次开的是两间,就在隔壁住着。 禾儿带妹妹住一间,惊喜地看来看去,对她来说,在家里住和在外面住是不一样的。 苗苗小鹿一样的眼睛流露出些许警惕,最后说:“有点热。” 当然有点热了,招待所有热水汀,是一种铸铁的暖气片。 于世纪初传入中国,像沪市的平安饭店就是第一家引入的,安装费用贵、使用起来贵,像现在住这里每间房每天要交两毛钱的取暖费呢。 赵秀云本来还有点心疼,在里头待一会也觉得值得,说:“等咱们有钱,也装一套。” 不便宜,钢铁和泵这两样,加起来就得上千,更别提要烧煤。他们现在冬天取暖都是烧炉子,用的蜂窝煤,一天到晚都得通风,而且管子容易烫伤人。 这趟出门坐的是卧铺,睡过一夜,现在精神头都挺好的。 赵秀云是寻思晚上可以早点回来睡,趁着白天有太阳,还是在外面转转。 说是太阳,其实照在人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出招待所风一吹,又冷得直哆嗦。 方海摊开地图看,说:“是去吃涮羊肉吗?” 赵秀云现在就想一碗热汤下肚,说:“对,你找找在哪。” 论找路看地图,方海是强项,东转转西转转,居然不用问人,就能找到东安市场。 就这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两个孩子都被转晕了,只觉得在全然陌生的地方,因为有父母在什么都不用担心,一脸佩服看着爸爸。 方海顿时抖起来,说:“小菜一碟。” 也该他抖的,赵秀云跟着夸说:“厉害。” 什么寒冬腊月,方海是一点都感受不到,说:“找找店在哪吧。” 其实哪里用找,客人最多的一家就是。 吃涮羊肉当然得到东来顺,一大盘子肉两块钱,分量最少有一斤,再一人一个贴饼子,那味道,真是不用提。 既然是出门玩,赵秀云就觉得该吃好喝好,一家四口头回叫肉撑得走不动,喝汤喝得满头大汗。 方海摆摆手说:“坐一会吧。” 不然一冷一热到外头去,当心孩子发烧。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又略坐一会才说,今天就瞎走走吧。 说是瞎走走,居然也给绕到什刹海去。 冰场晶莹剔透,小孩子们跑来跑去。 两个孩子都没见过这架势,兴奋地看妈妈。 这钱,怎么样也得掏的。 赵秀云自己也好奇,交过钱踏进去,第一步就差点摔个四仰八叉,只能揪着方海的手臂不放,小心翼翼地挪着。 青天白日,方海居然实现牵着媳妇走路的愿望,忍不住感叹说:“首都真是好地方啊。” 烤鸭 烤鸭 首都好的岂止这一两样, 尤其是首都大学和清华大学比邻而立,赵秀云也是后来才知道, 她的分数其实能够上这两所学校, 不过没报志愿而已。 当然,要是报,她也不是很好来, 毕竟有家有口的, 只是想起来终归是遗憾。 好在还有个孩子可以弥补,第二天全家去参观两所学校, 禾儿一脸自信问:“妈, 你说我上哪个好?” 说得板上钉钉。 赵秀云对孩子还是挺有信心的, 说:“都好, 看你喜欢哪所。” 不知道的以为是挑冬储大白菜, 方海四周看看, 生怕有谁嘲讽两句,他是差生心态,老觉得自己够不上, 恨不得把孩子的奖状都裱起来, 挂在巷子口, 以正方家门风。 想着再过二十年, 咱也说自己是文武传家。 禾儿是一点都不怵, 认真琢磨起来,说:”我都觉得都挺好的。“ 她看建筑、看环境, 只觉得哪样都好, 只从宿舍楼路过的时候, 透过一楼半开的窗瞥到,说:“一间宿舍住的人好少啊。” 她还记得自己初一住过一学期宿舍, 整整有十六个人,小矛盾多得不行,对住宿这件事很是恐慌,说:“我决定了,要选个宿舍环境最好的。” 要是跑到首都来上学,也只有住宿这条路可以走,可惜大部分名校都建于世纪初,风风雨雨几十年,要挑出环境好的可不容易。 赵秀云跟她说:“那估计都差不多,震旦的宿舍也不好。” 还得看运气,有的系分在新一点的,有的系分在旧一点的,谁也估摸不准,不过最近已经在大兴土木盖新楼。 禾儿一下子又为妹妹担忧起来,说:“那苗苗以后可以走读。” 小学还没毕业,想得倒挺远的。 赵秀云很为她的“深谋远虑”感叹,说:“还久着呢。” 苗苗碰上学制改革,初中高中都要念三年,加起来还要六年,哪有那么快。 禾儿虽然年纪不大,已经知道时间如流水的道理,说:“什么时候我才上初中,明年就可以高考了。” 赵秀云本来想说孩子算错了,要张嘴自己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八一年的一月,可不就是明年考。 日子过得是快啊,夫妻俩惆怅对视一眼。 禾儿对未来只有期待,又兴致勃勃说:“小麦今年就高考,等他们到广州上学,我就去找他们玩。 小麦私心里是想带着弟弟离父母再远一点的,跟几位要好的朋友都说过,将来想到广州去。 孩子比大人都勇敢,赵秀云想想自己要是忽然换座城市生活,都不一定有勇气,他们顾忌也多,这个那个的都要考虑。 这个时候就显出年轻的好来,有时候也有坏。 禾儿上学早,别看天天嚷嚷着高考,明年也才十五,梦想却很多,叫人有数不清地放不下的心。 可惜天高任鸟飞,她总是要展翅的,渐渐也觉得自己不是事事需要小心翼翼地请示,更像是告知父母。 赵秀云觉得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道:“那也得等你自己考完才有时间。” 这个要等,可有一件不要等啊。 禾儿怕妈妈忘记,提醒说:“我今年暑假可以跟小麦他们去青岛找高明玩的。” 几个孩子商量得真真的,连要去吃什么、喝什么,都在书信往来里说定了。 这件事是早就答应的,赵秀云没法说什么,只得说:“知道了,知道了。” 得亏是王月婷也去,她妈钱花是列车长,能负责把孩子安全送到,再接回来。毕竟出门在外,其实最让人担心就是坐火车这段时间,到地方反正有高明领着玩,他在青岛也算住过好几年,应该不成问题,再加上小麦今年也十九,一贯沉稳有主意。 早年闯关东的人家,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能办不少大事了。 但该不放心,还是不放心,苗苗还支棱着自己的小脑袋问说:“妈妈,我能去吗?” 赵秀云是格外犹豫,说:“妈妈再想想吧。” 苗苗大概也想为自己争取一下,敬礼说:“我会很乖的。” 她肯定是乖的,赵秀云不安的眼神流露在老大身上,只觉得这几个孩子有数不清的鬼主意。 禾儿也想带着妹妹出门,说:“我保证,我们也会很乖的。” 话是这么说,禾儿带着妹妹的时候确实甚少闯祸。 赵秀云还是没法下决心,只说:“妈妈再想想。” 也是她今年就要毕业,按道理七月应该就要去新单位上班,没法跟着孩子去,方海倒是可以,不过孩子们私心里也是不大愿意大人跟着的,人家想法都多得很。 这样的回答,显然没法叫孩子满意,姐妹俩对视一眼,脸上只写着“再接再厉”四个字,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赵秀云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转移话题道:“于老师他们是不是要到了?” 这次来参加决赛的人有三个,全是女孩子,教育局派出的带队人也是位三十左右的女老师,据说小时候在首都住过一段时间。 他们买的火车是今天下午到,明天早上去抽签,下午休息,后天就是比赛日,比完马上能出结果,大后天早上颁奖仪式,下午就回沪市,时间安排得可紧凑了。 禾儿这一阵子和另外两个女生熟悉许多,说:“思静她们肯定没功夫去吃烤鸭,我待会给她们带一只吧。” 请注意,说的是“我”,她也知道叫父母花这个钱不合适,但凡是说“我”,都得从自己腰包掏出来。 方海显然没跟上大女儿的步伐,奇怪问道:“不是想跟王思静争第一吗?” 有两回看她们俩争题目谁对谁错,争得脸红脖子粗,只差没打起来,还以为是不对盘呢。 第一,当然是要争的,但不妨碍禾儿觉得王思静是个很好的人,说:“我们也是好朋友啊。” 这才认识多久,就是好朋友了。 方海想起她小时候跟王月婷别苗头的样子,怀疑这孩子一天到晚的就是爱跟能吵架的人做好朋友,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癖,别将来也找个这样的对象,指定永无宁日。 赵秀云没他想得多,说:“行啊,那现在去吃吧。” 来首都,当然得吃烤鸭。 要按鸭子来说,一只卖八块指定过分,可吃到嘴里就知道,一点不冤大头。 禾儿吃完还意犹未尽,说:“能再要半只吗?” 也不怕给撑着,赵秀云摸她肚子说:“还没饱?” 要知道,不单点的烤鸭,还有炒菜,她可是吃掉一整碗冒尖饭,最近又不怎么长个子,怎么饭量这么见长啊。 “七八分吧。” 赵秀云从不肯叫孩子饿着,眼见日子越来越好,又不是闹灾荒,他们这代人,能吃饱饭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爽快说:“点吧。” 别看半只鸭分量好像不大,够填得肚子满满当当的了。 苗苗咬着剩下的几个荷叶饼,怎么看怎么可怜。 做妈的不忍心,问:“你是不是也没吃饱?再给你点一个?” “吃饱了,饼好吃。” 说来奇怪,苗苗打小就爱吃白馒头,包子这些的都不太喜欢,这会人家是吃鸭肉,她也是专拣饼吃。 赵秀云尝一口,说:“没味道啊。” 白馒头还是甜的,这个荷叶饼简直是淡然无味。 苗苗喜欢的就是没味道,把剩下几个饼用油纸包好说:“我晚上吃。” 还安排得挺好。 方海一向爱吃味道重的东西,更是不解说:“这有什么好吃的?” 苗苗宝贝一样把饼放进自己的小挎包里,说:“就是好吃。” 其实纯白面的东西,要换他在孩子这么大的时候,打破头都有人抢着吃,但自家两个,别的不说,嘴巴着实没短过,尤其改革开放以来,家里吃肉、吃大米饭都成家常便饭,对她们来说能有什么好稀罕的,简直是匪夷所思。 不过他尊重孩子的口味,说:“行,那走吧。” 禾儿谴责地看向爸爸,说:“我的烤鸭还没好呢。” 方海差点都给忘,坐下来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给忘了。” 禾儿“哼”一声不说话,眼巴巴盯着服务员的方向。 等拿到手,一家四口才去买单。 赵秀云看账单,说:“后头这只烤鸭分开付。” 禾儿忙不迭举着自己的小钱包说:“我付我付。” 这要是大人来,都不富裕凑着付钱的,收银见过,但一家四口,妈妈跟女儿还分开的是头一回,说:“哟,您这一家还吃两家饭啊。” 赵秀云笑着解释说:“她要请同学吃,我不管的。” “这么大就请同学吃烤鸭啊?” 这只还大些,得九块钱,小姑娘家家还挺阔,勤俭些的人家够一个孩子一个月的吃喝了。 赵秀云也没多说,其实这钱都是禾儿自己挣的,她年头年尾没少忙,这些年下来算是攒下好几百。 禾儿倒是有心为自己说两句,想想没必要,说:“阿姨,九块钱给您。” 赵秀云也付完一家四口的份,这才掀帘子出去。 风一吹,想再缩回去。 老莫餐厅 老莫餐厅 自古要花经费的时候, 都是抠得很,教育局给买的是硬座票。 于老师一个人, 带着两个年纪正好的小姑娘, 那叫一个战战兢兢,心里不知道多庆幸,还有一个是跟着家里人走的, 见到赵秀云就大吐苦水。 这次比赛的事情一直是她负责, 两个人之前也聊过几次。 赵秀云很是熟稔说:“也是辛苦你了。” 总归是工作,辛苦也得受着啊。 于老师摆摆手说:“你们呢, 到多久了?” 赵秀云跟她说, 说完看得出几个人很是疲倦, 很快告辞。 禾儿跟两个要参加比赛的朋友嘀嘀咕咕, 又把烤鸭给她们, 这才走, 走出没几步,跟妈妈说:“思静说很羡慕我。” 每个中国人,估计都想来首都旅游, 但是她们家长没来, 安全为主, 加上主办方提供伙食, 于老师恐怕招待所都不会让她们出。 赵秀云解释说:“不是这次, 妈妈也是要带你们来玩的。” 太忙了,她本来以为每年寒暑假都有机会带孩子出门玩, 结果现在都快毕业, 也只有去年暑假带孩子去过一次杭州看西湖。 孩子也不比妈妈轻松到哪里去。 禾儿大咧咧说:“等我有钱了, 我们就可以坐飞机出门。” 坐火车实在太累了,卧铺也遭不住。现在坐飞机开介绍信费劲得很, 哪怕方海都不容易,而且贵啊,大家的时间还没有这么值钱。 不过孩子说这样的话,总是叫人觉得贴心, 赵秀云可没指望她们挣大钱,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就行。也不要太累,现在吃学习的苦,不就是希望将来好过一点。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海已经感动得热泪盈眶,说:“有志气,爸爸争取以后让你们坐上飞机。” 哪是什么容易事。 赵秀云谁也不戳破,说:“走吧,再溜达溜达,我们就去吃晚饭。” 既然来首都,就得好好玩。 禾儿该复习的都复习了,现在抱佛脚再紧张也没用,撒开脚不知道多高兴,只有第二天抽签的时候,不安地搓着手。 决赛也有两场,一场是命题演讲,稿子禾儿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一场是即兴,得看抽中什么题目。 不过不管是哪一场,她都希望自己能抽中前面一点的号码,早讲完早完事。 这种运气的事,谁也说不准。 赵秀云那点迷信又上来,打算抽完签带孩子去才重新开放的雍和宫上柱香,再去现为首都图书馆的国子监沾沾文气。 反正该努力的都努力了,接下去全看命运。 禾儿今天运气是还行,抽中的号码牌是3,有人替她哀嚎,大家私心里觉得太早上场不好,老师一开始打分会比较谨慎,不容易拿高分。 不过她自己无所谓,说:“只要我表现得超级好,都一样的。” 而且江山代有人才出,她觉得这种大比赛,说第一实在有难度,能拿到奖项就不错了,她已经不是考一次满分,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的人。 总之心态非常好。 赵秀云一向觉得孩子有点争强好胜,殊不知她是觉得自己能拿第一的时候,才整个人支棱起来,第二第三对她来说很是没劲,一点也不激动。 倒是对出去玩格外有兴趣,尤其是到国子监的时候。 这儿现在既是景点,也是首都图书馆,进出不用什么证件,只要放轻脚步就行。 家里除方海外都喜欢书,钻进去简直出不来,要不是饭还得吃,都想住在里头。 方海一个人在外头闲逛,看时间差不多,一个一个拽出来的。 其实已经过吃饭的点好一会,赵秀云还好,两个孩子书看到一半,都不大乐意。 但想到中午要去吃莫斯科餐厅,很快精神抖擞起来。 在首都吃老莫餐厅,和在沪市吃红房子是一样的,都属于游人必到之处。 对于吃,一家人总是期待的。 菜上来,禾儿用银质餐具切开大列巴说:“好大一块啊。” 还硬邦邦的,沾汤吃是最好的。 方海吃得惯这个,回忆起来说:“有一次接待苏联专家,好像就是吃的这个。” 还是他刚入伍没多久的事,后来国家关系交恶,大家连苏联两个字都不大提的。 赵秀云是头回吃,用汤泡得软软的,说:“有点像羊肉泡馍。” 味道当然不是一个味道,不过吃法有点像。 西餐叫这么一说,一下子变得淳朴起来。 老莫餐厅排场大,连服务员都西装革履,建筑风格华丽大气,乍进来和外面简直不像一个世界。 方海其实不太挑食,有肉吃,怎么吃都香,口味还有点像孩子,最后一道奶油蛋糕上来,几乎半个都进他肚子。 吃过饭,本来要去临近的动物园玩,不过考虑到禾儿明天一早要比赛,这两天也放松得够够的了,赵秀云还是决定说:“回去吧,禾儿你再好好背背稿。” 第一关是早就准备好的,要是马前失蹄实在说不过去。 禾儿的心思很快收回来,自己在房间里嘀嘀咕咕地,赵秀云给她纠正,方海带着小女儿出去溜达消食。 自改革开放以来,外国语大学的留学生恐怕是最多的,哪怕是快过年的时间也不缺人。 方海一生见过外国人最多的时候恐怕就是今天,虽然假装目不斜视,其实背地里一直在观察。 苗苗走两步就犯懒,找了张长椅,掏出随身的纸笔,打算画画建筑。 她要是画画,大家就不好意思催她运动。 方海肚子撑得很,在视线里完全看得到孩子的地方瞎转悠,转着转着看到有人凑近苗苗,还是个外国人,赶快过去。 苗苗的口语其实挺好的,虽然有些害怕,但人家跟她搭话,她出于礼貌还是要回答。 这位外国友人的中国话蹩脚,还是倔强地非要说。 方海凑近就听到中国人说流利的英文,外国人在结结巴巴说中文,比较起来,还是自家孩子胜一筹,真是叫人骄傲。 他没插话,确定人家只是好奇孩子在画什么就站在一旁,毕竟这也是一个练口语的好机会。 他现在也知道,不张嘴是没法把一门语言说好的,一家四口每个礼拜总有那么两天是规定在家只能说英语,简直是进步飞快。 外国人惊讶于一个孩子的口语有这么好,最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中文,用英语说:“你很厉害,小天使。” 这一句,是苗苗听他说话觉得最清楚的一句,夸道:“你的英文也很好。” 方海没能忍住,差点笑出来,偏偏女儿的表情那么认真。 外国人自己先是哈哈大笑,才说:“谢谢。” 然后礼貌道别。 这一段就是小插曲。 人一走远,方海就没能憋住,说:“方小苗,英语是人家母语,当然说得好了。” 苗苗不这么觉得,说:“中国话也是母语,好多人说得也不好。” 孩子都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一点口音都没有,这么说也是颇有道理。 方海不善言辞,败下阵来,又接着溜达,反正孩子不离开自己视线就行。 商量 商量 苗苗画画的时候一向坐得住, 方海是眼瞅着太阳落下去,风越刮越大, 忍不住说:“明天姐姐比赛的时候再来画。” 去看比赛要门票, 家里只有一张,当然是孩子妈妈带着去。 画到一半,苗苗多少有点不高兴, 但是搓搓手说:“有点冷。” 给她手冻得, 搓来搓去都不暖和。 方海的围巾已经套在女儿脖子上,赶紧说:“走吧走吧。” 他帮孩子背上包, 半挡在她前头, 可惜风四面八方地来, 没什么效果。 苗苗进招待所的时候才缓过劲来, 原地跳两下说:“要出去吃晚饭吗?” 她进来就不想再出去。 方海先领着她上楼, 房间里母女两个还在用功, 禾儿连表情都要反复练习,看来是没想着出门吃饭。 他索性说:“饭盒给我,我打饭去吧。” 赵秀云本来想说直接去外面吃, 猛听见风声震响玻璃窗, 笑说:“你打饭吧, 一定很冷。” 方海是不怕冷的。 他下楼往外走, 招待所是建在学校外侧, 走到拐角的地方就有国营饭店——来参加比赛的学生本来是管饭的,就在招待所一楼有个小食堂, 每天一菜一汤供应, 连口荤的都吃不上, 但是管饱。 诚然,吃不上荤是常态, 但对家里孩子来说不是,没有人是不馋肉的,加上他们到首都以后一直在外面转,禾儿那口是省下来的。 这次比赛也很重要,还是让女儿吃饱喝饱,方海现在不知道多庆幸自己一家跟过来。 他点完菜站在窗口等,听人闲聊说。 “明儿上戏院吗?” “演的什么?” “《锁麟囊》啊。” …… 真是没白听,方海把这事记下来,带着饭菜回招待所,吃着饭的时候问:“禾儿明天几点能比完?” 上午的命题演讲只取前二十名比下午的随机演讲,算起来估摸着下午五六点就能出成绩,赵秀云也不太确定,模模糊糊说:“六点之前吧?” 那应该来得及,方海看向地图,戏院离外国语不算太远,要是坐公交的话估计到得挺快的,说:“明晚八点大戏院演《锁麟囊》。” 赵秀云爱听戏,孩子多多少少被带上一点,方海是听不大懂,可他爱看表演节目啊,甭管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 一家四口对凑这些热闹简直是情有独钟,大的小的眼睛都嗖一下亮起来。 赵秀云想得多,问说:“不知道能不能买到票。” 方海现在做事周全,刚刚都跟人打听清楚了,说:“买得到,大戏院天天演。” 毕竟京剧嘛,肯定是首都演得最多,不那么稀罕。 要是这样的话,倒可以去听听。 方海见大家都没意见,说:“我明天早上带苗苗去买票。” 苗苗对陌生地方有一种好奇和慌张,听见自己的名字没提出反对意见,只说:“还要画画。” 哪能忘记她的要紧事啊,方海应道:“回来再去画。” 又说起刚刚的小故事,把孩子妈妈和姐姐给乐的。 这能有什么好笑的,苗苗甚是不解,不过说:“汤姆叔叔夸我画得很好。” 小孩子还有一种“扬我国威”的骄傲,忍不住挺起小胸脯。 赵秀云不太懂画,老师有时候说孩子有点天赋,她看着也是一知半解,觉得自己大概是没天赋,所以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遇上懂行的,十有八九都说在这个年纪是画得不错,要紧肯静下心学,以致于她其实颇为犹豫,要不要给孩子专门找个老师上小班课,毕竟美院的学习班,学生有一百多个,都在大教室里,哪怕是再好的老师、教授们在上,也顾不上那么多人啊。 可一来贵,现在的学习班就已经不便宜,孩子用的颜料、画具也越来越多,二来苗苗不太喜欢,她有时候不太愿意人家一直指导她怎么下笔,有自己的想法比较多。 赵秀云就一直没能狠下心,现在听到连外国人都能看出国画的好坏,说不定艺术真的有超越语言的能力,又开始琢磨起来。 禾儿没妈妈那么多想法,紧张一扫而空,捏妹妹的脸蛋说:“你好可爱啊。” 苗苗比小时候而言,是瘦不少,然而脸颊仍旧是鼓鼓,有一种孩童的稚气在,谁看都想捏一下,但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的。 禾儿是肆无忌惮,只觉得软软的像个小馒头。 赵秀云骂她说:“妹妹吃饭呢。” 禾儿缩回手来不说话,悄悄吐舌头。 苗苗赶快把嘴巴里的肉吞下去,说:“我吃完了。” 还有大半碗,真是没见过这样的,赵秀云在她的手背上拍一下说:“快点吃。” 国营饭店的菜色大同小异,但这家店有一道特色的卤猪蹄,叫人香得咬舌头。 方海深恨自己买少了,吃完一个意犹未尽,把剩下那点酱汁刮起来拌饭,说:“明天再给你们买这个。” 明明是自己想吃。 赵秀云没戳破,只说:“明天早上要比好久,说是中午两点抽下午的题目,准备一小时,三点准时开始。” 按道理各省市都有名额来参加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第一届的缘故,或者其它原因,总之来的学生只有五十多个。 也得亏就这么些个,不然一人五分钟,再磨磨蹭蹭一会,能拖到明天去。 禾儿早上的号码前面,比完也不一定要在里面等,掐着点去听成绩,参加抽签就行。 赵秀云只是想着知己知彼,也给孩子一点压力,毕竟能来参赛的应该都挺厉害的,想着还是坐下来多听听。 反正他们这回不急着回家,想玩的时间还大把多得是。 方海琢磨着明天中午不一定管饭,哪怕管,伙食估计也一般,孩子都这么辛苦,怎么能连顿好的都吃不上,说:“中午还是我买饭吧,禾儿也好休息一下,再去比下午的。” 一家四口商议定,赵秀云又陪着孩子练一会,看时间差不多才说:“洗洗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澡堂另外收费,禾儿为着明天的比赛,连仪容仪表都很注意,恨不得给自己搓下来一层皮,上床的时候脸都是红扑扑的。 方海把媳妇孩子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挂在专门的地方滴水,等明天就能挪到屋里,用暖气烘干。 然后带着水汽钻进被窝,冻得人抖一下。 赵秀云嗔怪道:“都叫你明天洗了。” 方海搓着自己的手,说:“水龙头都有暖气片,不冷的。” 就是水太冰而已,以前雪到膝盖的天气,不也得自己洗衣服,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秀云还记得自己以前长冻疮,忍不住张开手指问:“我的手好看吗?” 好端端的,怎么问这个? 方海温热的掌心覆过去,说:“当然好看了。” 现在是读书写字的手,养一养好像什么苦都没吃过,还总带着雪花膏的香气。 赵秀云自己呼吸间都能闻见,说:“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可真不像她会说的话,不过方海配合“嗯“一声,然后拉线关灯,说:“睡吧,小美人。” 比赛 比赛 第二天的比赛是早上八点开始, 七点半签到。 禾儿六点就醒,悄摸摸下床, 架子床吱呀吱呀响, 她换好衣服,到隔壁敲门,心知父母一定起得比她更早。 赵秀云正在梳头发, 方海叠被子到一半, 去开门,说:“这么早啊?” 禾儿抖抖手上的演讲稿说:“再背几遍吧。” 这种事, 方海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套好衣服出门买早餐, 他到楼下的时候惊喜发现在下雪, 回头看, 房间的窗户也正好开着, 媳妇孩子伸出手去摸。 不怕冻着。 他裹好衣服接着往前走,觉得这雪估计能下好一阵。 孩子估计能高兴坏,毕竟沪市没有这样爱下雪, 这些年好像也只有一回。 禾儿是兴奋得不行, 说:“妈我们堆个雪人吧。” 就这么一点点, 滚个雪球都费劲, 老家那才叫鹅毛大雪, 不过孩子离乡太早,恐怕都不大记得了。 赵秀云把窗关上, 说:“等你比完吧, 也得让雪积起来才行。” 禾儿心里一下有盼头, 最后再背两遍,让妈妈听过没问题, 说:“差不多了。” 这一阵子没干别的,光背稿,剩下的只看临场发挥,有时候是说不准的,就卡一下,她现在就盼着昨天在雍和宫拜的佛有用。 母女俩说着话,有人敲门。 禾儿起身要去开,忽然说:“妈,你猜是我爸还是妹妹?” 就这有气无力的敲门声,还能有谁,赵秀云微微摇头说:“你爸敲门从来都是‘咚咚’两声。” 连手指弯曲的样子,她都想得出来。 禾儿耸耸肩开门,苗苗连衣服都没换,自顾自进门,把爸爸刚叠好的被子又拆开,钻进去,眼睛闭好。 亮着灯,拉开窗帘,得亏她还能睡着。 赵秀云觉得孩子有个好处,做事情集中。 别小看注意力的用处,老师上新课的时候都是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生怕哪个学生落后,有的人一节课下来,听进去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五分钟长,苗苗却能在第一遍就听懂,下课的时候连课后练习都做完。 她很有自己的安排,老师都说是很少见的学生,什么事都按照自己的节奏,为下课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学画画,也是煞费苦心。 孩子自己这么努力,赵秀云当然不能给拖后腿,报学习班的时候别提多咬牙,毕竟以前在少年宫都不收学费。 她的日子也简单,好像就几件事,画画上学,偶尔和朋友玩。 不像禾儿,哪怕是现在,心思都很多,什么事都想做,这次的英语演讲,也是她自己先说要参加的。 不管哪个孩子,做父母的都要全力支持才行。 赵秀云知道小的睡眠好,那是雷打不动,让禾儿再背一遍,说:“刷牙去吧,待会你爸就回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方海不仅回来,还问说:“买了豆汁,有人想试试吗?” 赵秀云只听人说过,味道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她口味一向清淡,脸皱成一团说:“你喝过吗?” 方海一言难尽道:“我刚刚抿了一口。” 连他都是这幅表情,真是冤枉钱。 赵秀云无奈道:“又花钱,又不好喝。” 花钱找罪受,没听说过这种事。 方海也是看几位大爷在买,寻思来都来了,还是试一试,说:“没事,你们不喝我喝。” 不好喝是不好喝,咕咚一下也就灌下去了。 禾儿洗漱回来,凑近搪瓷杯闻一下,谨慎尝一口说:“还行。” 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奇怪。 赵秀云嘴唇碰一点点,说:“我觉得不太行。” 不过他们夫妻喝不惯,两个孩子倒还好,苗苗被叫起来,和姐姐一人一半分着喝完,看着也不像是勉强的样子。 吃过饭,一家四口分两路走,苗苗要跟爸爸去买票,禾儿跟妈妈和于老师他们去比赛。 大人有大人话,走在前头,小孩有小孩话,走在后头。 赵秀云能听见孩子说话的声音,但风雪交加,听得不是很清。 哪怕是她,也好几年没见过这种天气,忍不住说:“这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于老师打小在首都长大,说:“估摸能下一天,这种天,就该吃涮羊肉。” 可不是嘛,想起来那口汤,赵秀云都觉得暖洋洋,说:“是啊,可惜今天要比一整天。” 当然,禾儿是3号,对她们母女来说属于解放早。 大概是抱着这种心情,孩子发挥得不错,但也说不好后头的人怎么样。 大礼堂里暖和,赵秀云对孩子想去看雪的提议很是无奈,说:“你自己去找你爸和妹妹,能行吗?” 禾儿想想说:“再等一会吧,苗苗肯定要去画画的。” 别看今天是下雪,但是昨天应承她说可以去,今天哪怕是下刀子,她都是一定要去的。 孩子倔成这样,赵秀云有时候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说:“围巾手套都戴好啊。” 禾儿应得爽快,掐着差不多的时间溜出去。 台上比赛还在继续,不过观众不是很多,毕竟今天天气不好,又是放寒假的时候,主要的是评委老师们,个顶个是专家,一溜二十个。 不过再专家,也顶不住熬。 一个学生哪怕是五分钟,但蹭一会的,十个学生就一小时。 评委们中场休息过一次。 赵秀云看完前面二十个,也不知道是不是高手都在后面,没觉得有比自家孩子亮眼许多的,站起来松动松动,决定出去找找人。 外面雪已经慢慢积起来,她怕摔倒,小心翼翼地走着,本来是想去孩子昨天画画的地方看看,半道上就看见人,停下来说:“怎么在这?” 方海刚和老大劝好半天,苗苗才肯换一个角度,挪到亭子里画,好容易松口气,说:“你怎么才来啊。” 孩子怕妈妈,一准好说话得多。 赵秀云一头雾水,走进去拍拍他们肩上的雪,说:“冷不冷啊?” 哪怕是头上有盖,风也是从四面八方来。 方海觉得还行,时不时跳跳动动,早年站岗也是这么过年的。 禾儿是从来不知道冷怎么写,永远火旺得很,当场还打一套拳。 只有小女儿,坐着也就罢,两只手还没戴手套,冻的呀。 赵秀云心疼坏了,说:“苗苗,咱们不下雪了再画行吗?” 苗苗坚定摇摇头,给妈妈看说:“快好了。” 赵秀云乍一看,觉得都是些线条,离好恐怕还有十万八千里,继续劝说:“真的太冷了。” 苗苗把围巾拉高,帽子拉低,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说:“我不冷。” 反正不让她画完,她肯定是不走的。 赵秀云没办法,说:“那你画一会起来跳一跳啊。” 其实送她去学武术之后,孩子的体力大有长进,别看懒洋洋不爱动,真叫她跑起来比谁都快。 家里现在还坚持着叫她一周去上四次武术课,没有时间也要硬挤出来,除开身体原因,还有孩子出落得太好。 要是不长歪,将来说不定能好看得过她大姨赵秀丽。 赵秀云想起自家大姐十来岁时,跟在她屁股后面装的那帮男的就发愁,小流氓什么的也从来不少。不能指望世上都是好人吧? 做父母的不敢有这样的侥幸,又不能跟着一辈子,只盼着她更有自保之力。 苗苗反正叫她动,她都不大乐意,但没法反抗,闷闷“嗯”一声。 禾儿没好气道:“十五分钟就要起来一次啊,你自己数着。” 都知道小的画起画来什么都顾不上,但有人帮忙盯着啊。 小亭子是连着回廊的,禾儿来回跑一圈,回来就说:“快起来。” 跟甩着鞭子赶马一样。 赵秀云觉得还是冷,反正她是撑不住,又惦记着快到时间,说:“禾儿,回去听结果了。” 努力这么久,答案才出来一半,禾儿心里觉得自己少说能拿奖,不过听到成绩的时候还是意外说:“我是第三吗?” 甭管比的什么,说出去就是全国第三啊,而且一等奖就是三个,要是下午顺利的话,说不定真能拿下。 禾儿喜不自胜,吃午饭的时候还叽叽喳喳,完全忘记自己刚抽到题目,得好好组织语言。 赵秀云不得不打断说:“想好怎么说了吗?” 上午考的就是准备好的,她帮忙是正常的,下午这场既然考随机,她就没打算给孩子搭把手,反正堂堂正正,能拿几分算几分。 禾儿其实有腹稿,说:“差不多,不磕磕巴巴就行。” 岂止是这个,赵秀云反复提醒说:“一定给我盯着沙漏啊,要有头有尾。” 二万五千里就差这一步了,总得圆满落幕才行。 禾儿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是早上的第三名,下午也要第三个上台,时间上多少还是有些仓促,不能说表现得特别好,只能说是正常。 但这个正常,也够她以总成绩第二,拿下一等奖,只等明天领奖。 不得不说,成绩出来,一家人都松口气。 尤其是禾儿,觉得妈妈比自己还辛苦,她拿不到好成绩,一准愧疚,现在是可以开开心心玩起来,一出礼堂就催促说:“快点快点,要来不及看戏啦。” 奖励 奖励 《锁麟囊》是程派经典, 禾儿学过一阵子武生,对这些略知一二, 她嗓子还行, 能跟着唱几句,从戏院出来还咿咿呀呀唱。 调里头一听,就是正经学过的。 有位老先生好奇, 问道:“你们这是跟哪家学的?” 禾儿没有正经拜过师, 摇摇头说:“就在少年宫学的。” 老行当里头,拜师傅还是挺讲究, 跟老家认干爹干妈的分量都差不多, 将来是师傅的半个孩子, 养老送终都得搭把手的。 赵秀云没让孩子拜, 怕她将来自己都养不活, 负担还重。 各地少年宫这样那样的课很多, 人家也不再追问,只是可惜说:“学好了,将来是个好角啊。” 禾儿觉得这就是夸她有天赋, 美滋滋说:“刘师傅有段日子还想让我去学青衣。” 这事赵秀云知道, 当时心里都一咯噔, 寻思孩子要是想去可怎么办, 练这种可是台下十年功, 比读书可苦多了,她可舍不得女儿去。 幸好禾儿自己也兴趣不大, 她就是想学武生, 可叫当妈的松口气。 不过赵秀云平常不爱提这个, 有些催促说:“快回吧,挺晚的了。” 散场风挺大的, 夜又黑,路灯昏昏,偶尔有两个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公交末班车都停了,一家四口只能慢慢走路回去。 走路也有走路的意思,禾儿东看西看,鼻子动动说:“好香啊。” 她鼻子最灵,又走几步,赵秀云才闻见,说:“肉的味道。” 拐角有个卖牛肉面的小摊,别看这个点,人还挺多的。 桌边破桌子一撑,就张罗起来,都是大老爷们居多,哼哧哼哧一碗下肚,再配个小酒,二两花生米,别提多够劲。 家里很少大晚上吃东西,还别说,这会是真馋了。 禾儿都不用开口,妈妈就说:“吃点吧。” 已经过苗苗平常睡觉的点,小丫头坐下来,枕着妈妈的腿闭眼休息,面一上来猛地坐直说:“我要吃。” 她今年估计是开始长个子了,食量虽然也大,但不见长肉,反倒是裤腿一截一截短下去。 大晚上的,反正吃个三四分饱就行。 四口人分两碗面,分量实在得很。 赵秀云只喝汤,觉得一口下去全身都暖和起来,说:“要不要再加勺肉?” 面本来有牛杂做浇头,不过家里几个都爱吃肉,恐怕不够分的。 再多,反正都不够填的,禾儿咬着面条“唔唔”两声,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这要不是家里还有点钱,能给他们几个吃破产。 赵秀云又去跟老板添一勺肉,付完钱端过来。 别看方海在吃东西,其实耳听八方,不声不响往侧后方那几个人看过去,眼睛一看就不好惹,本来下流地讨论着漂亮姑娘的人讪讪都不说话。 当然,也有胆子大的,瞪回来,大有“咋的有本事你打我啊”的意思,眼神还挑衅地在禾儿身上流连。 是不是觉得人家拖家带口的,没法拿他们这些人怎么着啊? 方海筷子一放,给禾儿给眼色。 哪怕是赵秀云都不知道,大姑娘的身手一个打五个那是毫无问题。 禾儿不动声色把妹妹拽到身后,左右看把手放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大小打架正方便。 赵秀云买东西回来觉得不对,方海跟她微微摇头,示意她站到身后。 可惜,方海身上那种不好惹的气质太突出,一旦他盯着谁,谁就会连后背汗毛都竖起来,只觉得离死近得很。 也就是逞强,嘴上没把门的小青年而已,互相看看,尴尬地离开。 还挺识趣,可惜方海还是有些愤愤难平,这要赶上他年轻的时候,能给人打掉牙,现在是不行,到底还有家人在身边。 赵秀云听完也生气,说:“这帮小流氓。” 禾儿倒是不在意,说:“还天天有人跟我吹口哨呢。” 叫她带人打过一次,屁都不敢再放一个。 这事赵秀云是不知道,有些慌张说:“没事吧?”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眼瞅着晚上又要做恶梦的样子。 方海赶紧说:“没事没事,我让人看着呢。” 这种小流氓,怎么收拾都不过分。 看样子他还是知情的,赵秀云没好气道:“你们父女还有秘密了?” 禾儿是怕妈妈太担心,嘿嘿笑不说话。 她能躲过去,方海却不能,夜里得说好话哄着。 赵秀云也知道自己平常是有些爱忧心忡忡的毛病,最后只说:“反正没有下次啊。” 哪还敢有下次,方海心里发苦,等人睡着才长舒口气,第二天起来还小心翼翼赔笑脸。 赵秀云都把这茬忘了,只顾盯着禾儿看。 她今天要上台领奖,打扮得比昨天更靓丽,一心想让妈妈拍下最好看的时候。 这些天,赵秀云是用光好些胶卷,不过一点都不心疼,今天也是,恨不得连孩子上台的样子都拍下来。 方海也坐在观众席,凭着好视力说:“又在扒拉她的头发。” 禾儿站在舞台一侧,等领导讲完才要上去领奖,她自以为这片没什么灯,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她宝贝她那乌黑亮丽的长发,有时候上课都老碰,小动作不少,也就是老师没批评她而已,回回开家长会都要跟大人说。 打小就这毛病,赵秀云都不愿意说了,叹气道:“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跟人家逃课、偷钱的坏毛病比起来,这简直是不值一提。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又看伸长脖子的小女儿说:“苗苗就从来不留这么长的头发。” 顶多过肩,能绑起来就行。 两个孩子不相像的地方岂止这些,赵秀云已经见怪不怪,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领导发言的最后几句,奇怪道:“什么意思啊?可以提前被外国语录取?“ 顾着说话,夫妻俩都没听清,还是前排一位观众回过头来说:“对,说是一等奖、二等奖不用高考,可以直接上外国语。” 赵秀云之前都没听说过还有这项奖励,有些惊讶道:“要是这样,明年参赛的人一准多。” 禾儿他们今年报名的人都不多,大家都以为只是能来首都一趟,外加有奖金而已。 高中生,课业都挺紧的,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 不过禾儿也不想上外国语,只是高兴于两百块奖金,说:“不是说一百吗?怎么这么多。” 赵秀云支着耳朵听人说话,分析说:“今年估计是动静没办起来,这才加重奖励。” 她本来也以为是全国性的大比赛,来之后才知道,也就沪市、首都办得热闹,好些地方根本都没人来参加。 禾儿也不细究,很是大方说:“我们可以用一百块来吃好吃的。” 剩一百,她得攒起来,不然会心疼的。 赵秀云早知道自己生只貔貅,只进不出,说:“那可真是谢谢你啊。” 禾儿挥挥手说:“不客气不客气。” 不管怎么样,总算比赛的事情圆满结束,可以专心致志地玩。 一家四口又用好几天的时间四处转,逛故宫、爬长城一样不落,这才启程回家过年。 规划 规划 沪市的冬天, 和首都比起来显得平静很多。 禾儿对雪有些意犹未尽,等这次出门拍的照片都洗出来以后, 四处显摆自己和雪人的合照。 从小到大都爱炫耀, 有点成绩恨不得在巷子口挂横幅。 估计是遗传她爸。 正是正月里要走亲访友的时候,方海跟人聊聊,就得说起去首都玩的事情。 人家肯定得问一句, 怎么好端端跑那儿去啦, 他就得顺理成章说:“嗐,陪老大去参加个比赛, 太远了, 放心不下。” 话赶话, 人家肯定得问说:“参加什么比赛啊?有成绩没?” 就这一通, 不够他炫耀的。 赵秀云都叫他适可而止, 才收敛几分。 方海不是没拿过奖的人, 不然怎么升职,人民大会堂还受过表彰,但孩子的每一点成就都让他万分激动, 考个满分都得四处宣扬, 一点不知道低调怎么写。 也多亏他们父女, 来家里问学习方法的人一下子多起来。 禾儿好为人师, 不管谁来问, 都倾囊相授,恨不得把饭嚼碎给人家喂下去。看看这不藏私的劲, 街坊四邻夸得都快没话夸。 偏偏她是个爱听夸奖的, 加上小麦他们忙着复习, 最近也不出来,便更加卖力地在家开课, 还像模像样弄了张黑板。 家里热闹得不像话,赵秀云有时候回家都被院子里乌泱泱一帮人给吓坏,更别提有的人家一大早就送过来,拿这儿当托儿所,还是免费老师,不占的便宜白不占了? 赵秀云颇是不悦,又觉得禾儿没有这样傻。 果然,很快她就不再这么干,恢复早出晚归的作息。 正月里,忙是正常的,倒没人好意思嘀嘀咕咕,再加上禾儿很快开学。 十四岁的大姑娘,主意更正,功课更多,有时间也都拿来督促妹妹。 苗苗小学最后一学期,得准备小升初考试,关系着她能不能上好中学。 读书这种事情,有时候差一步,就是错一步。 赵秀云改成见天盯着小的。 苗苗很怕自己成绩不好,妈妈把她的画画课停掉,打起十二分精神。 她不像姐姐,小学的时候偶尔还有几次成绩起起落落,这些年来是一直很稳定,开学后连着两次考试,都是第一。 二小也是沪市最好的几所小学之一,赵秀云才放下心来,把自己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毕业论文上。 这学期同学之间聊得最多的就是就业,还有是否读研。 今年元旦,首都发文明确学位制度,开学之后震旦就发了恢复高考以来第一届研究生的招生简章,原则上还是唯成绩论,也要看各教授的意见。 赵秀云也被问过几次,她入学以来一向勤奋、成绩名列前茅、积极参加活动,深得教授们的偏爱,是不少人的心里首选。 她很是犹豫过几天,毕竟还要几年不上班,哪怕现在家里不是很急着用钱也一样。 夫妻俩为此正经讨论过。 方海肯定是支持的,他一想到家里能有个研究生,那是整个人容光焕发,恨不得现在就定下来。 没办法,就是这么喜欢文化人。 赵秀云也反复思考过自己的人生规划,其实她在学术上没有多大追求,读书于她而言,更像是过好生活的手段,觉得自己大概是不配接着往下读,最终放弃这件事。 她追求现实大过于这些,说起来也只是个俗人。 方海觉得倒也称不上什么配不配的,他有的时候也有自己的道理,说:“我入伍的时候,也不是奔着保家卫国,是为吃饱饭。” 老方家穷啊,他人生第一顿饱饭是在部队吃的,人只有吃饱饭的时候才有空想别的,所有的情怀都是后来才升起的。 要是按这套说法,他是不是也不配说保家卫国? 这话,恐怕是赵秀云觉得他说过最有说服力的话,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反驳。 卡壳的样子,让方海有些得意,说:“是不是很有道理?” 他这张嘴,多年来屡屡败阵,真是难得说几句这样的话。 不知道以为他说了什么传世名言,赵秀云多少觉得好笑,说:“嗯,特别有。” 到底是商量好不接着往下念,第二天才跟孩子们宣布。 禾儿很是震惊说:“怎么,读完大学都不算完吗?” 别看她天天跟打鸡血似的复习,其实心里也觉得读书挺辛苦的,只盼着早早能工作,就算解放。 按这样算,母女俩对读书的想法都挺功利的,家里恐怕只有苗苗是真心为想上大学在努力。 赵秀云跟她解释几句,禾儿越发惶恐起来说:“那这样要读到几岁才算完?” “读到老,学到老。” 现在多少人到中年还在轰轰烈烈上夜大,连方海都琢磨着要不要再去报一个。他之前通过进修拿到高中同等学历,也是被认可的一种,要是再上三年夜大,好歹能有个大专学历。 那就算很不错了,毕竟是从目不识丁到现在,一点一点熬上来的,主要也是家里可见将来会有一串大学生,他自己不想落后太多 。 赵秀云也很鼓励,还是那句话,到这个级别,多读书总是比别人多提拔机会,社会可见在变,读书只会越来越重要。 像禾儿和苗苗,恐怕还不会意识到这点,只是因为家里重视教育,孩子自然也把读书看得重。 很多人家都会来问是怎么教孩子的,赵秀云其实没有特别的方法,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结说:“多亏你们俩也自律。” 但是以己度人,方海看得是最真切地,说:“你是表率,往那一坐,孩子自然知道。” 哪怕是他这个年纪,都受环境影响很大,更何况是年幼的女儿们。 赵秀云一直觉得孩子的成绩是自己看得紧的缘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忽然发现男人其实看事情也挺仔细的,或者这就是旁观者清。 禾儿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说:“读书好的孩子有自由。” 经常有人说她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但是妈妈从来不会说太多,最大程度给她自己做决定的权力,其实一切的前提都是成绩好。 这话虽然乍一听有点刺耳,也是实话。 赵秀云坦诚道:“你要是成绩不好,没法放你这样玩。” 玩是一时的,将来怎么样才是最重要的,惯孩子也不是这么惯的。 哪怕苗苗,只要成绩稍有不好,画画课也是能少就少。 成艺术家的有几个? 反正肯定比考上大学的人少,将来就业还窄。 做父母的,总得为孩子想得更深一些。 禾儿对父母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大概从没有得到过任何辜负,哪怕再辛苦,也是坚信是为自己好。 再加上性格使然,一味给自己立目标说:“我高考肯定会考好的。” 苗苗也从饭菜里抬起头说:“我也会考上好中学的。” 看看咱家这气氛,真是不头悬梁不行。 方海跟着说:“我今天就去夜大问问。” 最好争取能拿个本科学历,这样一家四口将来就是妥妥的书香世家了。 寻找爱好 寻找爱好 对于一家四口都是大学生这件事, 方海还是有些执念的,一门心思不想落后, 但到夜校一看, 专业琳琅满目,一时竟然不知道学什么。 起先,他是想学电器维修的, 家里三辆自行车老是叮当响, 其他东西也偶尔会坏,他本来还有一点基础, 觉得学起来容易上手。 可去试听过一节, 又觉得没意思, 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劲。 按说人真是生活好起来, 开始考虑内在需求, 要按以前, 方海肯定是什么实用学什么,现在是想学点自己喜欢,想半天竟然觉得没有。 赵秀云帮着他琢磨过, 提出的几个想法都被否决, 只能建议说:“要不你都去试试吧。” 试试反正又不要钱, 最终定下来再交费就行。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 天天吃过晚饭就出门, 回来报告今天的体验。 有天跑去上兽医课,牛棚里钻一圈, 见识过给牛接生, 回来还说给孩子听。 禾儿是老家公社职工院长大, 已经算半个城里孩子,哪里见过, 问:“小牛是从牛妈妈屁股出来的吗?” 这话,方海有些难为情应,看媳妇一眼。 赵秀云点点头,笼统觉得那应该就是屁股,没说话。 苗苗则是对一切小动物都好奇,说:“我可以去看小牛吗?” 她要是说去看,就是想坐下来画,方海现在都知道孩子是什么样,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说:“我才进去一小会,就这样了,你确定要去?” 苗苗凑近爸爸,退开两步远说:“我不去了。” 臭烘烘的,小牛应该也不可爱。 赵秀云这才觉得一股有种若有若无的臭味,挥挥手说:“赶快去洗洗,搓干净点啊。” 还别说,方海本来觉得做兽医也挺有意思的,但在里头待一晚上,自己也寻思不太行,毕竟这味道,没几个人受得了,他要是再待久一会,都快腌入味。 要按以前是无所谓,几天几夜没洗都试过,现在是绝对不行,晚上还要不要上床睡觉了,再说,媳妇香喷喷的,万一叫他染上味怎么办。 方海深谋远虑,自己心里就把兽医这一样划掉,抱着盆去澡堂。 等他回来,孩子已经被妈妈赶上床睡觉。 赵秀云听见开院门的声音,从房间窗户探出头来说:“锁好啊。” 方海本来都锁好要进屋,又猛地回头看,才应道:“锁好了。” 明明他也记得自己是锁过的,但媳妇一说,他又不确定起来,生怕是哪里没做好要挨骂。 他把一楼的门窗都检查过,才上楼。 赵秀云已经躺在被窝里,见他进来说:“你有多打几遍肥皂吗?”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刚刚一直闻见家里有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方海都快把自己搓掉一层皮,伸出手说:“你闻闻。” 他用的肥皂是没味道的,不像媳妇孩子用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当然,也更便宜。 赵秀云鼻子动动,眼睛转转,“嗯”一声说:“下次不要去上这种课了。” 又有些惊恐说:“你不会想学这个吧?” 要是实在想去,她也不好拦啊。 方海其实在牛棚里都没敢大口呼气,连忙摇头说:“不去不去。” 赵秀云这才松口气,不过还是说:“你要是想去,咱就去。” 生怕他是觉得家里人受不住这个味道,才不想去的。 方海承认这是这几天以来最感兴趣的一堂课,但模模糊糊间又觉得差点什么,说:“不是最喜欢的。” 他这次是一门心思要上个最喜欢的,也是头回觉得自己的爱好有这么贫瘠,竟然连自己想上什么都想不出来。 赵秀云已经帮他想过不少,这会又试着说:“有没有什么跟你现在工作相关的?” 各单位都很鼓励职工进修,像他这种情况的话,可以补贴点夜校的学费,要是能对工作有用的话是再好不过。 方海其实也想过,不过他现在的工作专业性太强,属于除开公安学校,想学的东西别的地方都没在教,自己想想都叹气说:“我当年要是没去当兵,估计一事无成。” 真是时也命也,他本来就是个普通人,当年跨出那一步的时候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赵秀云最不喜欢听他贬低自己,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只是还不知道而已。” 三十大几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听上去更像是笑话。 方海心里头多多少少有点苦涩,觉得自己活得还没有苗苗明白,问说:“我是不是过得特别糊涂?” 赵秀云还就不信了,说:“肯定能找出来的,今晚我就是不睡,都给你找出来。” 反正她最近不用上课,忙着写毕业论文,明天晚点起没关系。 那倒也没有这么急,方海知道她的性子,赶快说:“不用不用,我明天还要带早训呢。” 虽然是副校长,但凡事亲力亲为,主抓的就是训练,学生们送外号“方黑面”,跑操的时候看到他精神都得抖起来,生怕被加罚。 干这工作,学生的成绩,就是他的成绩,也是职责所在。 方海平常一点都不肯放松,立志要为公安队伍输送一批优秀人才。 想到他要早起,又知道自己不睡,他肯定不睡,赵秀云只得作罢,不过多多少少有点夜不能眠。 其实她可以理解方海现在的状态,小半辈子没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人,到这个时候才想着以自己为主,哪有这么容易。 就是因为不容易,才让她心软。 这个家里,每件事、每个人,都被他排在自己的前面。 方海没想这么多,只是接着“盲人摸象”,一点一点地探索,好玩的事情发现不少,却没有最想要的,本来他都想退而求其次,选个差不多的就行,下决定之前把夜校所有专业都看一遍,最终发现,自己还是有两样没体验过的。 除开护理都是小姑娘,还有一门课,就是心理学。 八十年代,心理学和神经病好像是划等号的,一般人都不大会去学这个。 方海每次看到都会下意识忽略,今天是起兴趣,想着反正也是最后关头,索性去听听看。 报这门课的人着实少,不像学会计的,桌椅板凳都不够用,多少人是站着上课。 方海往里头一站还挺突兀,坐在后头听一会,越听越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主要教的是社会心理学。 这俩词方海本来都认得,合在一起简直闻所未闻,只大概听说这是一门研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的课。 听上去就很厉害,方海这小脑袋都没法理解。 但越听越着迷,尤其是老师剖析人性的几句,居然让他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下课后就决定,自己就要学这个。 他交钱交得爽快,回家其实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媳妇说,一般大家说到心理两个字,真除神经病外没有其它想法。 赵秀云听完都没想这么多,只问说:“是不是学心理学,可以猜出人家心里想什么?” 隔行如隔山,她对这个专业也不是很懂。 方海自己还没入门,啥都不懂,模模糊糊说:“可以的吧?” 他现在都搞不大清楚要学的是什么,纯粹是凭想法来。 赵秀云只高兴于他终于有想做的事情,努力挖掘这门课的优点,说:“那你要是学得好的话,也可以用在审犯人身上。” 简直是一举两得。 还真是,方海报的时候都没想过这么多,这会也觉得再好不过,一颗心更加坚定,说:“我一定好好学。” 能说这些话,证明夫妻俩确实都是门外汉。 方海很快知道这门学科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理论的东西比较多,当时他没去报法律,就是想逃脱背诵,没想到现在是逃也逃不开,每天抱着书叽里咕噜,就怕考试被刷下来,拿不到夜校毕业证。 那才真的叫前功尽弃。 一时之间,他很是水深火热,正有火没地方发的时候,有人送上门来。 还不是别人,正是他现在毫不留情对待的弟弟,方川。 上门炫耀 上门炫耀 方川是去年因为逾期滞留和反抗执法被带走的, 送到采石场去改造,刑期正好七个月。 按道理他这种情况, 刑满要统一送回原籍, 不过他运气好,和因为“做买卖数额过大”而进去的狱友称兄道弟上,人家出来重操旧业, 开个小饭馆, 拉拔朋友,让他有机会在店里做个洗碗工, 还给办下来暂住证。 方川那叫一个得意, 寻思自己有本事啊, 亲哥亲姐都见死不救, 再有本事, 也不及外头兄弟讲义气, 心里是感动得五体投地。 特意上门来炫耀自己的本事。 正好只有赵秀云在家,开门一看是他只觉得晦气,说:“你怎么没回老家?” 方川从前没少对这位四嫂吆来喝去, 也不太怕, 当没看见就是径直往里走, 大大咧咧说:“我四哥呢?” 要是搁他四哥跟前, 他还不敢这样呢。 赵秀云现在也不是让婆家人拿捏的, 说:“以为都跟你似的,蚂蟥一样专吸血不干活?” 方川今天还就是来说这个, 昂首挺胸说:“我还就有工作了。” 赵秀云当然不信, 又琢磨着说不定是婆婆攒钱给他在来家疏通的, 冷笑一声说:“行,那赶快回去上班吧, 不远送。” 方川话还没说完,哪里肯走,往客厅一坐,说:“不懂给客人上茶的吗?” 他也就是怕被四哥打,别的人可不怕,心里还觉得多半是这娘们挑拨的,不然他四哥以前多好的人啊。 上这指挥谁啊。 赵秀云喊一声“小黄”,狗立刻就蹿起来,嘴巴这么一张,方川只差没跳起来,说:“你想干嘛!我可告诉你,我现在是有正经单位的人了!” 真不是赵秀云瞧不起人,但她天生爱打听,还是问说:“什么单位?” 方川哪好意思说自己是洗碗工,吹牛说:“富华饭店的经理。” 赵秀云这会还以为他说的是老家,很是奇怪道:“咱们那儿不是不让开店嘛?” 小地方,政策上还是很保守,据外甥说大家还是背地里悄悄地多。 呵,什么这儿那儿的,方川装作毫不在意地拍拍肩上的灰说:“就在沪市。” 不知道是发什么癔症,先别说他哪里是做经理的材料,就说他一个外地人,想在这儿找一份好工作,还有案底,简直是难如登天。 现在虽然是不兴成分看三代那套,但讲究些的单位都是要查的,哪怕有,也只会是个小作坊。 名字起得还厉害,富华饭店? 方圆八百里有什么,赵秀云可都是一清二楚,追问道:“开在哪?” 那要是让他们知道,万一哪天特意找过去,自己是洗碗工的事情不就戳破了。 方川不耐烦“啧啧”两声,说:“你们女人管这么多做什么。” 就这觉悟,捡垃圾都抬高他了。 赵秀云懒得多说,又叫一声“小黄”。 狗通人性,方川寻思自己都不够一口的,落荒而逃,还在门口骂几句才走。 他虽然走,但没宣传够,又拐个弯去亲姐姐方芳家。 别的不说,陈辉明当年可是扒拉着方家才在老家立足的,岳家人他就该好吃好喝招待着。 方芳也是一个人在家,她对这个弟弟不耐烦得很,当年她想嫁知青,就数方川跳得最高,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村姑一个还想嫁高中生,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 哪里是为着门当户对,其实是有人家肯花一百块彩礼娶她,这钱最后能到谁口袋,大家都一清二楚。 其他哥哥嫂嫂们,不管如何,从前都没少帮他们夫妻,她现在也是月月都往老家寄东西,陈辉明从不多说。 但唯一的小舅子,夫妻俩确实都不大愿意理会。 因此方芳也没给什么好态度,只说:“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上次来就一个劲说家里地方小,反正爱上哪就上哪。 又说:“你没有暂住证,不赶快回家还在这瞎晃悠什么。” 要是再被带走,可就是二进宫了。 还敢提暂住证,方川也是到采石场才知道里头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现在他已经不相信亲戚了,只相信兄弟,说:“你以为我不靠你们没法在沪市待下来吗?少瞧不起人!。” 他还是那套自己是经理的话,不晓得的以为店是他开的。 反正方芳是一个字都不信,只想送客。 方川只觉得跟这些“妇人”没啥好说的,寻思是不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今儿一个爷们都没遇见,意兴阑珊地走了。 他是能走,方芳却不大放心,想想还是出门一趟。 赵秀云送走方川,正在家写论文,听到敲门声犹豫问:“谁啊?” 方芳喊道:“四嫂,是我。” 大家平时都挺忙的,各有各的事情做,偏偏方川前脚,她后脚,想想都知道是为什么。 赵秀云连忙开门把她请进来,说:“也找你去了?” 可不是,方芳翻白眼说:“什么富华饭店,我听都没听说过,就听他满嘴跑火车。” 赵秀云也没听说过 ,又觉得方川这人办事不牢靠,说:“我回头打听打听吧。” 人家要是真凭自己找到工作,那他们也不能为眼不见心不烦把人弄回去吧,只求老死不相往来。 方芳也是这么想的,添油加醋说:“打小就没干过一件好事,要是真有人请他做事,那才有鬼。” 关键说话都含含糊糊,眼神乱飘,一看里头就藏着什么,她是不要紧,她四哥可不能受影响。 提起来就让人不高兴,反正心里都有数就行。 方芳急着回家做饭,又说几句才走。 赵秀云心里挂着事,索性锁上门出去。 她大街上溜一圈,附近几亩地是没看见有哪家饭店叫“富华”,心里断定方川十有八九又是吹牛,回来跟方海一说。 方海先是怔愣,后才说:“夜校门口新开的那家就叫这个名字。” 这也太巧了吧,夜校离家里挺远的,赵秀云都没怎么去过,惊讶道:“那你还是回头去看看吧,我看他的样子像是会闯祸的人。” 不过不管什么样,人家能在这儿留下来是人家的本事,做到互不相干就行。 方海本来是不想管,任这个弟弟自生自灭,到底店就在抬脚能到的地方,有天下课后还是去看看。 谎言本来是一戳即破的东西,方川洗着碗遇见人,也觉得丢脸。 方海倒不觉得,劳动致富嘛,他要是能好好干活,也是件好事,不过没想掺和,只看一眼就走,回家跟媳妇有个交代就行。 洗碗工也是工作,赵秀云就是没想到方川这么眼高于顶的人能拉下脸来,听过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以为他撑不了多久,多半就卷铺盖回老家。 老方家娇生惯养的宝贝儿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平常衣服都不自己洗的人,劳动改造几个月就让他重获新生了? 赵秀云是不信的,哪里能想到,他不仅坚持下来,没过多久居然还人模人样上门拜访,正经带着礼物,有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意思。 发什么财 发什么财 方川这人, 其实打小嘴甜,哄亲妈特别有一套, 要是真肯拉下脸来, 也能豁得出去。 他这次上门没别的意思,就是套套交情,他的新哥们李通说的, 这么好的亲戚, 怎么能说断就断。 可惜,谁也不吃这套。 毕竟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 禾儿还记得小叔叔, 可以说老家亲戚里给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人, 也不在乎父母会不会骂, 看到人直接“哼”一声, 甩着头发上楼。 丫头片子, 还挺牛气。 方川很是看不惯说:“四哥,不是这么惯孩子的啊。” 论“惯”这个字,谁能及他得到的多。 方海觉得谁能说孩子, 他都是不配的, 况且禾儿并不是这样不讲礼貌的人, 恐怕有缘由, 只当做没看到, 不耐烦问说:“你到底来干嘛?” 本来是吃过晚饭的点,一家人难得要出门散步, 偏偏来不速之客, 谁会高兴。 方川刚斥巨资十块钱在百货大楼买的东西, 提在手上都没人接过去,好像被拒于千里之外, 整个人颇有些愤愤不平说:“我就是来走亲戚的。” 还挺说句人话,不知道的以为他有多通人情世故。 赵秀云就是有些好奇问:“你这才来多久,我看你衣服鞋子都是新的,还有钱买东西啊?” 一个月二三十块钱工资,花起来倒是大手大脚,别是婆家妈又接济的,老太太这到底是攒下多少钱了?没命似的往宝贝儿子兜里填。 说起这个,方川不得不宣扬一下,说:“那是我交到好哥们,人家提前给我发的工资。” 要说还是兄弟够义气,是生怕他吃不饱穿不饱,虽然只是让做个洗碗工,可别的没亏待过啊。 提前发工资,也不怕下个月人就跑了。 赵秀云越来越觉得他嘴里这个人别有用心,说:“你是在采石场救过他命了?” 除开救命之恩,她真想不出别人这么做能图什么。 方川觉得这是对自己兄弟情的玷污,说:“这是朋友道义,你们娘们懂什么。” 赵秀云早知道方川是个看不起女人的,只差没啐一口,考虑到不符合自己的修养,阴阳怪气说:“我们娘们岂止长着一双亮眼睛。” 哪像他,快被人带沟里都不知道。 连方海都觉得不对劲,说:“你们老板到底干嘛的?” 他当时都没细查,现在是越想越经不起琢磨。 方川还挺骄傲,说:“就是开饭店的。” 不知道以为是多大的摊子,方海去看过,前前后后还守着现在雇工不能超过八个的规定,挣钱是肯定挣钱的,夜校上下课的点,方圆一里地能吃饭的地方都是人挤人,但钱多到能发这样的好心? 非亲非故的,只有方川这个蠢货会相信。 方海警惕起来,打发他说:“行了,你爱在沪市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管不着,你也别来找我就行。” 不就是个公安学校副校长嘛,跟自己是多大官似的。 方川热脸实在贴不下这个冷屁股,终于转身走人,心里庆幸手上东西没送出去,否则更是亏一笔。 他在沪市有住所,就在老板兼好兄弟李通家,到家就一通抱怨说:“没让我进门,就把我赶出来了。” 也不觉得被亲哥这样对待是件丢脸事。 李通在沪市干个体的人里其实挺有一号的,上次去改造是马前失蹄,他脑子又不蠢,只看方川有这么个哥哥,也能去改造,就知道他们兄弟好不了,叫他去拉关系,无非是觉得能成的话又吃不了大亏,这会早有预料,说:“亲兄弟嘛,哪有隔夜仇。” 不怎么失望的样子。 方川倒也不全然是蠢的,也怀疑过李通是想通过他走他哥的门路,但观察起来又觉得不像,反正完成交代好的事情,他尽过力,谁也不能说啥,意兴阑珊回屋倒头就睡,只以为自己的用处只有这么一点,没注意到李通看他背影的眼睛很有深意。 这个先不提,只说赵秀云夫妻俩到底放心不下,四处又打听过,大家普遍反映李通就是个小老板,祖上阔过,原来还搞倒买倒卖,自从被关过一阵,现在就是老老实实开小饭馆,有营业执照,按时交税,不能说是个好人,确实没什么大毛病。 没毛病,才是毛病。 赵秀云很是不客气说:“除开方家老祖宗显灵,我都想不起来他有什么原因走这种运。” 别看方川在富华只是个洗碗工,没受什么重要,但待遇却不差,管吃管住,兜里好像从没缺过钱,里里外外加起来,雇他一个的花销,一个月得一百多。 怪道他这种脾气能天天洗碗,有这个工资,叫他去挑粪都能行。 就这些种种加起来,是个人都会觉得李通有问题。 方海很是为这些事厌烦,说:“干脆我想办法把老六送回去。” 赵秀云无奈道:“脚长在他身上,别看现在四处要介绍信、暂住证,就李通那本事,怎么样也能把他弄回来。” 花这么多钱和精力,必定有所图。 赵秀云也觉得方川唯一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只有这个哥哥,更不愿意方海为他惹上麻烦,想想说:“再看看吧,叫人多盯着点就行。” 怎么这么烦人。 方海自从开始上心理学的课,也爱剖析自己,这会说:“我妈偏疼小六,我受她的影响,也更看重他。方川没出息,我既心疼自己寄回来的钱,好像又有一种庆幸,庆幸他永远有一样不如我。” 以前从来不觉得,细想起来自己也是怪矛盾一个人。 说得自己像是个坏人一样。 赵秀云心想,人之常情,说:“又不是你叫他没出息的,想想而已,每个人都有些坏念头。” 她原来还想过跟娘家人同归于尽呢,说白谁也不是圣人。 夫妻俩的闲话几句,只是方海还是多多把注意力放在弟弟身上。 可惜方川那边真的是风平浪静,好一阵一点动静都没有,老老实实就在小饭馆里洗碗。 李通倒是有点私底下的小买卖,做得不大,很多人家都这样,方海倒没想揪着这个说事,尤其是三月份首都发文鼓励“积极发展多种经营”,政策上又松动些了。 反正乍一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不过有风起波浪,无风也要扬,好景不长,六月里头,就出事了。 赵秀云是从学校答辩回家,从马路上看一人,隐隐约约觉得挺像方川的,她视力没有那样好,只当自己看花眼,想想还是跟上去。 越走近,越觉得自己没看错。 方川在马路边上抽烟,神情看着特别高兴,不夸张地说,有点咽气前回光返照的意思。 整个人是容光焕发,跟捡了钱似的。 古怪,赵秀云左右看看,她没有方海那跟踪人的本事,这么远又听不见什么,索性大大方方过去问说:“方川,你高兴什么?” 方川先是吓一跳,估计是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捂紧口袋。 这是兜里有钱,生怕人来抢的意思啊。 赵秀云的眼神陡然意味深长起来,说:“发大财了?” 本来就是试探一句,方川自己脸都僵起来,愣一会才大声反驳说:“你少污蔑人!” 一看就没做什么好事。 赵秀云越发狐疑,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回家还在琢磨,等方海下班跟他说。 方海奇怪道:“他不是去广州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他反正上下夜校方便,总盯着弟弟的梢,听说是去广州也没起疑,毕竟现在多少干个体的人都从那边进货。 现在也只猜说:“在南边发财了吧。” 一车货拉回来,甭管是什么,都好卖得很,要是路子更广些,边境走、私进来的东西更是不缺买主。 要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赵秀云只当人运气好,就撂开不提,又说:“我们老师今天谈工作了?” 大学生包分配,招人的单位都写在一张纸上,按总成绩先后进去选,也不是马上就能定,给一些考虑时间。 几乎都是沪市的单位,赵秀云本来是倾向于《沪市日报》的,她跟总编有交情,去的话前程应该不错,今天却看到一个新单位,很是心动说:“沪市要办电视台了你知道吗?” 方海还真没听说,毕竟不是一个系统,问道:“你想去啊?” 这可是新单位,事情一定多,《沪市日报》几乎是大家的首选了,按理她一定能去的,之前也一直都这么想。 赵秀云就是有想法,说:“我还得再想想。” 一份工几乎就是干一辈子的事情,可不得深思熟虑一点,她就是觉得去电视台的话以前没干过,是个大挑战。 还有几天时间可以犹豫,方海反正也给不出什么好建议,一切看她意思。 只是夫妻俩过日子,总得有商有量的。 这就是生活里的小插曲,有的事可不是。 方芳没几天找到家里来,说:“我有个小姐妹,写信来说前几天看到方川跟几个人在老家转悠,又没见过他回家。” 什么意思? 回老家还偷偷摸摸做贼一样吗,其中必有古怪。 方海沉吟片刻才问说:“几号?” “上个月十七。” 那不就是去广州的时候? 沪市到老家可不顺路,方海手指在桌上点点,说:“行,这事你不用管了。” 方芳别的想法没有,就是希望弟弟没闯出连累她四哥的事情来,说完要说的事情就告辞。 赵秀云百思不得其解,问:“老家有什么?” 她是想破头,也不知道有什么叫人惦记的。 方海更不知道,但语气阴恻恻说:“让我知道,我非剥他的皮不可。” 不过也不能马上把人定罪,毕竟没什么证据,一切都是凭空猜想,只能说方川怎么被恶意揣测都不冤枉,谁叫他前科累累。 方海很快拿出以前出任务的态度来查,拿方川当犯罪分子,不比之前都只是随意打听,倒是隐隐约约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在心里记下,把重点逐渐转移到李通身上。 不想立功 不想立功 李通这人, 祖上是阔过的,家里有人在海外, 早些年一直过得很低调, 是七七年开始才再活跃起来的,尤其是摘帽子之后,更是有一号。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 其实家里多多少少都会藏点东西, 发家致富的钱多半都从这儿来。 他也不例外,现在开店的地方就是祖传的铺子, 住的房子也是收回来的, 属于有一号的人物。 不过这年头, 光能挣钱不行, 还得会四处拉关系。 他吸取上次被人使绊子送去改造的经验, 这程子是到处钻营, 方海一开始也以为他是企图通过方川从他这下手,后来发现不是,就没再把注意力放这上头, 现在换一个角度想, 就是他们把自己看得太厉害, 人家一开始的心思, 说不定就是方川。 可方川有什么好图的呢? 方海是盯好几天, 只看得出他手里头现在确实阔,进出百货大楼都不带犹豫地, 没看出什么端倪, 才把视线挪到李通身上。 李通是个谨慎人, 他的日子就是开店关店,到处应酬, 私底下再做点小买卖,好像没什么稀奇的。 唯一称得上古怪的,约莫是他总背着人悄悄去见一个男的。 起先,方海以为他们是一对,要不黑灯瞎火的,俩年纪正好的人怎么老凑一块,心里还一咯噔,以为李通是看上方川了。 后来又觉得不对,毕竟是不是一对还挺明显的。 要说方海的身手,跟踪谁都是手到擒来,很快从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点真相,心想还不如是看上方川,赶快把那丧家败德的玩意给带走吧。 居然连盗墓这种事都敢做,老方家的祖宗怎么没把他给劈死。 老家那地界,没别的,特别迷信。 哪怕是赵秀云这样正经受过教育的人,忌讳也很多,当年小麦他们把队里地主生前藏在山上的银元找出来,她为此都一直记在心里,从前是年头年尾都要找机会去人家墓前拔拔草,摘帽子之后,更是给人家重新修墓,不然老觉得是欠亡者债。 由此可见,老家是什么风气,更何况那还是文物,可不是小罪。 方海恨不得把方川先劈了,什么也不管,带人直接把他逮到公安局。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们倒买倒卖的事情,没人管的时候是没事,有人管就不一样了。 李通先开始以为自己又是被谁算计,毕竟人挣点钱,就没有不眼红的,心想他最近没少花钱疏通关系,应该问题不大。 他老神在在等着放人,却等到方海的审问。 一句废话都不用多说,方海直接问说:“上个月去罗平干嘛了?” 李通自以为做这事是秘密得不能再秘密,他们家原来是藏着些好东西,可惜前头些年,古董什么的都不值钱,都被他贱卖拿来换粮吃,太平日子过起来,又开始惦记着,不管看见什么好东西,都得说一句“我们家原来也有”。 在采石场的时候也一样。 方川是个爱接话的,说:“我们老家的墓里,这玩意多得是。” 那会大家都知道他爱满嘴跑火车,没人放在心上,只有李通留意了。 但他有时候旁敲侧击,方川都不愿多提的样子,就想着世上由奢入俭难,不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要过过好日子,人就没法再离开钱。 他想得也没错,从采石场出来不过两三个月,方川的胃口就越来越大,还染上赌瘾。 方川本来就不是什么勤俭节约的人,手脚大得,有时候一天能输好几十。 这点小钱对李通来说是毛毛雨,反正想要多少给多少,然后在某一天突然断掉。 试想想,你是方川会怎么样? 这个时候,再指望他能保守秘密已经很难。 方川还真有难言之隐,理由也是封建迷信,其实大队附近山上有座古墓的事,队里只有几位长辈知道,因为早些年打过主意的人,哪怕是只拿过一砖一瓦,都遭报应了,有一个还是生生被雷劈死的,真是说不出有多吓人,大家渐渐都不爱提。 他小时候爱到处蹿,他妈三令五申不许往那边去,吓唬话说一箩筐,他忌讳得很,也惜命,知道李通打陪葬品主意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说什么都不干。 李通自有办法,也不用什么手段逼迫,只说:“行啊,那您请走吧。” 客客气气的,方川却知道,自己离开这里只有回老家种田一条路走,他除开走黑路,根本挣不到这么多钱,更何况他还欠着外账。 赌徒能有什么好的,方川只得咬牙带着他们回老家,没敢跟谁打招呼。 那着实是个大墓,瓶瓶罐罐的东西一大堆,李通有点眼力见,只捡贵重地拿,不然他们这么几个生人,进进出出岂不惹眼。 他也有门路,知道老外最喜欢这些,借着改革开放的风,联系上海外的亲戚。 头批文物里外一倒腾,出来十万块钱,方川分到两万,还没花干净呢,就被逮个正着。 他倒想负隅顽抗来着,可惜没这个本事,人家一问,就竹筒倒豆子倒得一干二净。 李通想撑也没用,同伙撂得都挺快,估计想落个认罪态度好。 此案上报国家文物中心后,派人去老家查过,确认是汉朝一位诸侯王之墓,考古意义重大,一时轰动,只可惜被李通卖掉的几件都来不及追回。 方海深恨这个弟弟不成器,连这种事都敢做,后续的事情都没管,要给他记功上报更是不敢领。 哪怕是他再不喜欢方川,终究是他弟弟,拿他的命换回来,只叫人不敢认。 在判决结果下来之前,整个人都长吁短叹。 赵秀云不免安慰说:“他是犯法,你总不能帮他瞒着。” 方海沉默片刻,说:“我要是不查,也许一辈子不会有人知道。” 他心里迈不过去这个坎,更别提老家来的消息,几位长辈都指责他太狠心,他妈已经昏过去,整个人都不好。 这种功,真是不立也罢。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左右为难。 方海私心里没想要方川的命,却最终做了这个推手,好在方川自己也很想活,关键时刻居然揭露出李通还私藏着几件四处挖来的重要文物,算将功赎罪,没被判死刑,只关押十八年,要是表现好兴许能捞个减刑,出来的时候才五十。 其余同伙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作案已经不是一起两起,统统是枪毙。 人能活着,方海也就不再那么内疚,毕竟方川是罪有应得,对老家传来的消息一概不理,专心致志写自己的结案报告。 这次他是头功,虽然没追回文物,但及时阻止接下来的盗窃,肉眼可见会有奖励,要不是还在熬资历,早就升职,而不是单单涨工资而已。 不过他还是很满足的,毕竟以后每个月就是多二十块钱,一年下来有二百四,够给媳妇买个小金镯的了。 赵秀云更不会去管这些,哪怕听说婆家到处骂她是“丧门星”也置之不理。 但凡儿子们有什么事,总是做媳妇的错。 她都习惯了这样的对待,看丈夫走出阴霾,就忙起自己的事。 七月份是震旦的毕业典礼,学校恢复高考以来的第一届毕业生,仪式上也尽量安排得热闹些。 虽然大多数同学都选择留沪,也有不少人是决定回到故乡的。 赵秀云忙着道别、吃散伙饭,一直到拿到毕业证书那天才消停。 毕业证书和派遣证明是一起的,她最终还是选择到电视台工作,八月一号就要去报道。 中间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她那颗跃跃欲试的心又动起来,比她先动的是孩子。 禾儿只等小麦高考结束,就立刻吆喝张罗着要去青岛玩的事,生怕妈妈忘记,特意来打招呼。 赵秀云这阵子是真的忙,都险些给忘记,毕竟是早就说好的事,再多的担心也没法说不同意,只能点头说:“想去就去吧,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苗苗眼巴巴地看妈妈,被无情镇压下来。 赵秀云真没法让两个孩子就这么出门,哄着说:“妈妈带你去杭州看荷花,好吗?” 看这些花鸟鱼虫树,苗苗从来都是最乐意的,很快收起要掉下来的眼泪,重重点头说:“好。” 西湖,全家已经一起去过,禾儿也不觉得遗憾,反而替妹妹高兴说:“你记得多画几张啊。” 转身喜气洋洋收拾起行李来。 方海从前阵子的惆怅中回过神来,开始替孩子惆怅,很是不安道:“真让他们自己去啊?” 是不是小孩子,倒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年纪。 赵秀云早就安排好,说:“来回火车都有人盯着,高明会去接,这是最妥当的了,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禾儿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去的,盼这么久,早应下来过,你现在敢反悔,孩子就敢揭房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 媳妇都拿捏不了女儿的脾气,方海更没办法,叹气说:“我还是再跟高天打个招呼吧。” 到底曾经是战友,人家又是高明的亲爹,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了。 赵秀云没反对,只仔细给孩子检查行李。 禾儿是头回自己出远门,别提多兴奋,今天觉得要带这个,明天决定要带那个,包鼓起来,她又全拿出来重新收拾,好不容易到约定出门的那天,才安静下来。 下午的火车,一大早就起来在房间里转悠。 赵秀云是一向起得早,听见动静忍不住过去说她道:“这么沉不住气,我怎么放心让你出门。” 禾儿不想功亏一篑,在这种时候惹怒妈妈,没敢说话,动作放轻,屁股下有针扎似的熬到下午。 家里人送她到火车站,几个孩子顺利汇合,王文王武送妹妹来,也有一千一百个不放心,都是车轱辘话叮嘱个不停。 赵秀云是哪个都不放心,对着小麦大米也有许多话,话说得都快赶不上火车才放人。 也只有大人是这样,孩子是头都不回,脚步都急匆匆,生怕来不及。 赵秀云又惆怅起来,说:“也不知道路上会怎么样。” 方海自己都焦虑,还是尽力安慰说:“没事,都是大孩子了。” 赵秀云现在是看什么都不顺眼,说:“才十四。” 絮絮叨叨半天,大有做爹的就是不上心的意思。 方海冤死了,没敢回嘴,说什么应什么,知道她不好受,毕竟孩子是第一次出远门。 赵秀云也是发一会脾气,无奈叹气说:“回去吧。” 反正风筝线老想拽着,也不是一定能拽住的,孩子想飞就让她飞吧。 禾儿不在家 禾儿不在家 家里最闹腾的孩子不在家, 多多少少有点冷清。 赵秀云这一夜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起来等电话, 其实禾儿他们坐的火车要下午才能到, 出站才可以报平安。 方海没敢劝,其实自己心里也牵挂,只到点把小女儿叫起来。 苗苗小升初的考试成绩不错, 妥妥的十三中预备役, 在这个没有作业的暑假,给自己报一整天的画画课——是她自己跟老师商量好, 回来才跟父母说的。 主意大得很, 不过她想上, 家里是从来不拦着的。 赵秀云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去上班, 家里又多一份收入, 越发阔起来, 给孩子一口气交两个月的学费,就得一百多——没办法,美院的学习班都是名师, 即使是大课, 也多的是人抢着要上。 可见艺术真的太烧钱。 等小的收拾好出门, 方海才跟媳妇搭上话说:“没事的, 禾儿挺机灵的。” 机灵是机灵, 活泛也是真活泛,做妈的总有一万个放心不下的地方, 赵秀云也知道自己多思多虑, 忍不住说:“我还是去干点什么吧, 不想了。” 话是这么说,一早上也是魂不守舍, 她还没要去单位报道,有几天闲暇时间,能做的事情挺多的。 等方海出门去单位,她先是去淮国旧转悠一圈,懂行的能在那儿淘到不少好东西。 她手上的相机被孩子带出门,毕竟她出门玩总得拍照,这可是家里的一大件,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点,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弄坏弄丢,但不管怎么样,她是想买一个新的。 原来那个就是二手货,虽然不影响使用,可是设备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常换常新。 她这两年也研究不少,蹲在大爷堆里头扒拉,时不时跟人唠两句,选到满意地才去付钱。 大概是市面上的产品越来越多,流到旧货市场的东西也变多,其实前头几年很多双职工人家都是攒下不少钱,没有地方花而已,毕竟买什么大件都要稀罕票,有钱都没用。 现在不一样。 7月7号首都发文,鼓励待业青年从事个体经营,第二天街上就开第一家电器店,像家里现在用的冰箱,当时买一千三,人家店里卖一千,还不用票,当天就大排长龙,更别提还有什么彩色电视、电风扇、洗衣机,都卖得比百货大楼便宜。 国营单位也得看营业吧,百货大楼也放出风声来,下个月就不收票卖电器——到底是单位,一套流程走下来哪有那么快。 也不单是这一项,原来得抢着买的糕点,现在几乎都不收票,尤其是农村开始搞土地承包后,可见的大丰收,现在上粮店买细粮都不用抢,不像以前,天不亮就去排队,生怕买不到。 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赵秀云打淮国旧出来,顺带去菜市场买菜。 现在正当季的东西多,她想着孩子有点上火,挑了点苦瓜,又买好大一个圆西瓜,重得很,放在自行车前筐推回家。 到家再给放进冰箱里,大夏天的,大人孩子回来都想先吃这一口。 赵秀云其实挺想换一台冰箱的,实在是越用越不够用,她有时候一打开看,满满当当的,都没处可以放东西。 尤其是冷藏柜,一到夏天冰棍都一根接一根垒上去,密密麻麻没有缝隙。 孩子贪凉,不是妈妈数着,一天能吃两根,可不买,她们自己也有钱上外面买,总之是管不住的。 现在路边小摊小贩更多,苗苗有时候下课回来,就路边买东西吃个半饱,她讲夸张些,几乎是一天蹿一截个子,身材越发纤细,要不是一张还算有些肉的鹅蛋脸,赵秀云都要以为自己前头十年喂进去的肉全白搭了。 现在也是,吃再多,都只长个,不长胖。 赵秀云想方设法想给孩子补补,她就觉得像小时候那样肉嘟嘟的,别提多有福气,可惜都不起作用。 乱七八糟想着事,午饭她一个人吃的,苗苗上午下午都有课,就在学校附近吃,方海上班的时候都是在单位解决,只有她一个人胡思乱想,吃过饭索性到接线员那儿唠嗑。 几乎隔几个巷子,就有这样一位接线员,负责给街坊邻居们接电话,传达消息。 虽然打电话不便宜,架不住有时候非得打不成。 赵秀云都盼着将来电话也能便宜,最好人人都能用得起,不然在这讲事情,是一点秘密都没有。 果然,她接到禾儿电话,听着那边雀跃的声音,又有高明确认接到人的话,心里才松下来没多久,只是挂上以后,就得接受询问。 都是老街坊老邻居的,这事倒也不算秘密,她一五一十说完。 接线员道:“嗐,我当年到新疆建设兵团的时候,也就这么大年纪。” 那才真是千里万里路迢迢。 说到新疆,赵秀云又想起好久没到王梅家转转,她路子多,生意做得越发大,现在已经不做散客生意,改成批发。 小麦他们都准备这趟从青岛回来,也批发一点回来卖,虽然大学不用学费,但领补贴就是刚好过日子而已,他们也想着多攒点钱。 反正没事做,赵秀云拐出巷子去买点心,准备到王梅那儿坐坐。 王梅平常都不在家里住,而是在租住的大院子那边,从进院门就搭着棚子,一点地方不浪费,琳琅满目都是商品,吃的、喝的、用的都有,这还是给来进货的人看的而已,她在郊区还租着一个大仓库,最近还在张罗着买辆车。 别人来,她是没空招呼的。 赵秀云来就不一样,别提多热情。 王梅现在其实是老板,没有那样忙,把她请进会客室,泡上茶说:“试试这个,一个朋友送的大红袍。” 家里其实没有喝茶的习惯,赵秀云闻闻说:“给我就是牛嚼牡丹。” 一口下去也没喝出什么不一样,说:“这要原来,茶也是特供票。” 倒不是产量少,是几乎都出口挣外汇了,在国内卖的自然少。 岂止是茶,很多东西都是,王梅赶紧说:“我这儿刚到些好烟,老方不抽也得随身带一包等着送人吧,待会拿两条走。” 能是什么便宜东西,赵秀云才不要,说:“他不让学生抽烟的,自己也从来不带的。” 用方海的话来说就是“这种有瘾的东西,你们万一有什么潜伏任务怎么办”,他可试过两天两夜一动不动。 又没送出去,不过王梅没送出去的东西不止这一样,又说:“有两只洋娃娃,是我给孩子的,你必须拿走啊,不拿我硬送。” 赵秀云无奈道:“早知道我不来了。” “不来我也得亲自给你送过去。” 推来推去,赵秀云最后带着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回家,一只给苗苗,一只收起来,等着老大回来给她。 转悠一天,到这个点,还是心里惦记着说,也不知道孩子们这个点吃过饭没有,在青岛玩得高不高兴。 不过想也知道,只有她在担心,孩子一准是乐不思蜀。 青岛 青岛 赵秀云猜得不错, 几个孩子岂止是乐不思蜀,是从上火车开始就美得没边。 托王月婷妈妈是列车长的关系, 熟人多, 给几个孩子买的卧铺票,正好一个包厢四个人,门一关安全得很。 一上车乘务员就来过, 是王月婷认识的阿姨, 嘱咐过有事尽管去找。 当然,禾儿是觉得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只拿出扑克牌, 高高兴兴张罗着要玩。 王月婷大剌剌敞开自己的书包说:“我哥说烧鸡要先吃。” 谁都没少带吃的喝的, 禾儿赶快把牌收起来说:“我有水果。” 小麦也不甘示弱, 拿出两个大饭盒来。 他们这趟车是下午三点出发, 要明天下午这个时候才能到青岛, 有好长的时间可以消磨, 吃完东西就打牌,打完牌说笑话, 四个人玩得正好, 门一关是躲进小楼成一统, 连这回花的钱怎么分都说好了。 虽然现在还没有aa的说法, 但孩子们无师自通, 决定每个人花多少钱都记下来,回头再平分, 要是大人的话肯定会觉得这样不行, 不过他们一点也不, 在外面不管吃什么喝什么都是这分的。 当然,高兴之余也得谨慎, 三个女孩子去洗手间都是结伴,留大米一个男孩子看行李。 禾儿听妈妈的话,在火车上也没精心打扮,穿得灰扑扑,只等到青岛再说。她对这座沿海城市期待很久,据高明说,海从白天转到黑夜都不会腻,这不仅是重逢,也是她人生勇敢地迈出第一步的开始。 连小麦都很兴奋,她看着窗外后退的一切,心里想,红军两万五千里,她终于带着弟弟走到这一步,只等录取通知书出来。 姐弟俩的所有志愿填的都是广州,内心里希望最好能再上一个学校,虽然不是龙凤胎,但默契一向很好,成绩也是不相上下。 大米没有姐姐在的时候也是独当一面,十七岁的年纪,已经算是大人,过早出来奔波而显得成熟稳重,平常总是稍显沉默,跟着几个女孩子玩的时候,格外想念高明。 小团伙里只有两个男的,少年的友情最珍贵,恐怕除禾儿外,跟高明联系得最多的人就是他。 王月婷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一下都看着窗外不说话,她比禾儿大一岁,说话做事看着还更小,受尽父母哥哥们疼爱长大的孩子,有一种不知世事的惹人怜。 为人只有两个字可以说尽,仗义,谁有点什么事她都是冲锋陷阵在第一线。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情绪,很快过去,几个人吵吵嚷嚷起来,到十点才说:“得睡了。” 明天到青岛可还有很多事情做。 不过说是这么说,一人占着一张床,都翻来覆去睡不太着。 在青岛等待的高明也是。 他在这待小两年,朋友没交到几个,本身就是内敛的性格,只把心思都用在读书上,在学校连年是第一,给他爸高天得意地,恨不得上哪都宣传。 读书好的人,在家里腰板就直。 高天回到青岛是在罐头二厂做保卫科科长,级别比之前低一级,工资因为地区问题也低些,不过对一家人来说还是很够用。 厂里分三间房,高明自己住一间,一米七几的大小伙,后妈都不敢再阴阳怪气地跟他说话,否则他爸第一个就不干。 他在青岛的生活还算舒心,只是格外想念自己的朋友们,兴奋得睡不着,只盼着天亮得再早点。 天谁的话也不听,太阳照旧慢腾腾升起,高明不耐烦得很,早早出门去吃饭。 只要放假,他都不太愿意待在家里,背着书包去图书馆学习,反正他爸钱给管够,三顿饭在外面吃都行。 他从小也攒着一笔,至今都没怎么动过,反正从能亲爸身上薅下来的羊毛,坚决不拔自己的。 打厂职工院出来,离得不远就是海,风一吹闻得到海腥味,他先是买早饭,边吃打算溜达到火车站去等人,也不管才几点。 走几步路忽然想到,拐进招待所问:“你好,请问我定的两间房有给我留吗?” 他还交了五块钱预留费,这时候订房间都这样,夏天还是青岛的旅游旺季,要是没有当地的亲朋好友帮忙,那说不定得拖着行李满街找住的地方。 前台对这个天天来的男生有印象,说:“留了留了,连着的,是今天住吗?” 高明答得铿锵有力,说:“对,我的朋友们今天到。”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前台多看他一眼说:“行,到了你直接领过来吧。” 高明正好去接,感觉时间也富余,索性不搭公交,慢慢走过去。 哪里是富余,他在火车站又熬好几个小时,广播才通知进站。 比原定的晚半个小时到,不过这么点时间,大家都默认不叫晚点。 禾儿从第一遍“即将到站”的广播响起,就拿好自己的包,巴巴伸着脖子看,怎么看也不像有站台的样子,只有火车“嘎噔嘎噔”慢下来。 叫性子快的人急得直跺脚。 王月婷也沉不住气,她没有多少坐长途火车的经验,只觉得待在这小小的地方里,一开始是新鲜有趣,长一点只叫人觉得憋闷得很。 恨不得把窗户打破,仰天长啸两声。 谁都不比她好到哪儿去,终于站在地上的时候松一口气。 这时候送客都可以送到火车门口的,所以逃票屡禁不止。 高明早知道他们坐几号车厢,等老半天了都。 不管怎么熟悉的人,多么频繁的联系,乍见面总是会有点卡壳。 禾儿倒是挺自然的,说:“你帮我拿包,我帮月婷拿。” 王月婷的包最大最重,体力又最差,要是叫她一路提过去,不知道多累得慌。 小团伙里的两个男孩子都是好劳力,反正一路换着背也不辛苦,在火车站门口打电话,各自报平安后去搭公交。 下午时分的太阳还是颇有威力,车厢里只有些微空气流动,晃晃悠悠半个小时,王月婷小脸惨白说:“我想吐。” 禾儿赶紧拿火车上没吃完的话梅,叫她多吃几个,压没压下去不知道,酸得人口水直流,好容易到地方,王月婷没憋住,直奔招待所的厕所去,两个女孩子赶紧跟上。 男人肯定是不能跟的,高明跟前台开票交钱,预留款可以抵作枕头被褥热水壶的押金,要是有损坏可是要赔钱的。 大米看着久不见的好哥们,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好半天王月婷才小脸蜡黄出来,一看就折磨得不轻。 本来晚上要去吃海鲜,高明提议道:“要不休息一下再出门吧。” 也是体谅王月婷,但她第一个不同意,有气无力说:“不行,我今天马上就要看到大海。” 五个人里,大家一向都肯迁就她,高明看她的样子,有点不放心说:“真没事啊。” 禾儿最了解她,说:“没事,待会就活蹦乱跳了。” 都不用待会,放好东西走出招待所,王月婷鼻子动动,夸张地说:“我闻见大海的味道了。” 神情愉悦得好像吃过仙丹,一下子容光焕发,哪还有刚刚的模样。 高明好笑捅一下好哥们的腰侧,大米伸手锁他喉咙。 两个男孩子也有自己的小秘密。 禾儿看在眼里,疑惑地歪下头,还是撇撇嘴没问,到地方小心翼翼脱掉鞋,踩在柔软的沙子上。 沪市也有海,不过实在太远,远到这些年只去过两次,又不及青岛的大。 这种体验几乎叫人着迷,几个都高兴得不行。 高明住在青岛这些日子,因为离得近,有时候早晚背书烦就到这儿转转,连那儿有石头都数得清清楚楚的,尽合格的地主之谊不是问题。 等吃饭的时候还说:“第一顿我请啊。” 他们一向是这规矩,没说好的话就是平摊花钱,一开始是因为小麦他们不想占谁的便宜,久了都习惯这么做。 这么说话,还挺有大人的样子。 连行为举止也想靠拢,都不用谁起头,几个人默契交换一个眼神,有些偷偷摸摸,又大大咧咧说:“我们喝酒吧。” 这年头,酒是稀罕东西,毕竟要用粮食,对孩子们来说更像是大人专用。 王月婷很有发言权说:“我二哥床底下藏着一瓶,我们喝掉了。” 这个“们”,指的除高明以外的四个人,他一下子有些酸溜溜地,但还是说:“买回去喝吧,也可以买点下酒菜。” 到底还带有三个女孩子,别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禾儿最近很迷扑克牌,说:“我们可以喝酒打牌到天亮。” 不知道的以为她天天这么干呢。 反正一年到头都不一定有这么一回,连一贯稳重的小麦都说:“行,那吃完就回去吧。” 高明是带着换洗衣服出门的,晚上他就跟大米住一间,五个人干脆在房间里席地而坐,吃的喝的摆得乱七八糟。 大话是都很能说,一个人也只敢尝一口。 禾儿是第二次喝,脸皱成一团说:“还是好难喝啊。” 就这味道,为什么大人这么喜欢,比不上汽水的百分之一。 好在也只买一瓶,剩下的都是汽水,他们玩得别提多高兴,没敢真的通宵,一来是纠察的人会查,大半夜男男女女还在一间房,少说是个作风问题,二来明天还有要紧事要做,得好好休养生息。 招待所离澡堂远,只能一毛钱买一瓶热水,在洗澡间兑凉水冲。 高明两个就站在楼梯口,这个角度能看到洗澡间进出的人,又不至于离得太近。 站这儿,说话都有回音,两个人声音压得极低,不知道以为是什么地下党交头。 禾儿第一个出来,发梢带着水汽说:“我看你们俩今天净嘀嘀咕咕了。” 都是好朋友,怎么还能搞小组织。 禾儿很是不悦,难得散着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 说的都是大米的心事,他若无其事道:“在说明天呢。” 一看就是骗人,还不如直接说“不想说”,禾儿“哼”一声,看向高明,难得散着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摇摆。 高明没法说啊,有些无奈道:“你头发再擦擦吧,太晚了。“ 顾左右而言他,更可恶了,禾儿很是不满,转身进房间,夜里几个女孩子也说悄悄话。 小麦也觉得大米这一阵子有心事,可惜她一脑门钻在赚钱上,一点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说:“也许男人之间的秘密吧。” 毕竟像这个年纪,男孩女孩之间本来就有条线,轻易不会凑一块玩,他们这样的少时情谊,更显难得。 王月婷觉得“男人”这两个字有些好笑,说:“他们还不是呢,得我哥哥那样的才是。” 她虽然生长于哥哥们的“魔爪”之下,心里却也觉得他们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 禾儿也转眼睛说:“爸爸也是。” 又很快改口说:“是中年男人。” 听上去怎么有点大腹便便的形象,王月婷觉得跟方叔叔也不大像,又没有更好的词。 总之几个人言笑晏晏。 招待所的隔音不好,另一间房模模糊糊有动静,男人不像女孩子们,亲亲热热把床并在一起睡。 透过薄薄的窗帘洒下一点光,高明忽然侧躺问:“你为什么会喜欢王月婷?“ 不是说不能喜欢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 要不是屋里没有灯,他准能看见大米脸红到脖子根,有些结巴说:“也不是喜欢,就是...就是….“ 就是他自己也说出来的古怪感,却没法跟亲姐姐分享,只得在信里对远方的好朋友提起。 两个人其实性格有点像,都是不大爱说话,但大米比高明更有攻击性,永远从姐姐身后探出爪子,只要有谁对她不利,就挠谁。 高明的沉默更像是对世界的反抗,他什么也不想关心,只关心自己小小世界里的几个人。 他们路上没有谁给做指引,全靠自己摸索。 大米也说不好是什么感觉,最后叹气说:“我也配不上人家。” 他这个年纪,在乡下已经很好娶妻生子了,又过分早熟,什么人情世故心里都是有数的,知道婚姻嫁娶最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心知自己这样的人家,王家不会看得上的。 高明倒是很了然说:“他们家不是这样的人。” 不然月婷妈妈和哥哥不会帮忙张罗来张罗去,这么多年肯放任他们一起玩,平常也多有照顾。 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顶多称得上萌芽,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多多少少都会有,大米好奇问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种事,一般都是女孩子之间讨论得多,两个半大不小的“男人”说得起劲,高明模模糊糊觉得有,又觉得没有,最后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这倒没什么好撒谎的,两个人又说几句别的才睡,毕竟第二天还有大事忙。 这趟来青岛,几个人是已经规划许久,都觉得不做点什么说不过去,好歹得把回来的车票钱、住宿费挣出来。 按照高明的打听,早决定卖打火机,东西不大,利润还是挺可观的,一大袋子就有好几百个,是瞒着大人找王梅阿姨进货,一个一块钱。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倾向于用火柴,一是打火机要自己装油,得有票,二是价格不菲,毕竟一盒火柴才一分钱,一根打火机却要一块五,时不时还会坏,得送去修,划不来,但对赶时髦的年轻人,或者日子过得不错的小干部来说,这又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尤其是他们这次要卖的这款,黄铜表面,开盖的时候有“咔噔”一声,别提多有牌面了。 高明现在对青岛有哪些地方是专卖东西的一清二楚,领着他们在市场摆摊子,一天只要给一块钱管理费就行,是正规地方。 往那一站,就开始吆喝,他们反正是干惯的,从来不知道脸皮薄几个字怎么写。 现在各地卖的东西,不是沪市首都,就是福建广州,总之样样紧俏,东西又是真的好东西,一上午就卖干净,还有人来打听可以批发吗? 给几个人吓得,赶紧收东西走人,躲起来算钱。 别看提东西的时候大家都哎呀叫唤,数钱的时候都不记得累,里外算起来,净挣两百七。 赵秀云都不知道他们到哪都惦记着挣钱,就像孩子不知道父母的忧虑一样。 其实出门的花销,大头都花完了,剩下的都没什么,就是吃吃喝喝。尤其是青岛靠海,海鲜就是一流,卖得都不贵,尤其是鲅鱼饺子,谁吃谁知道。 禾儿一天吃三顿,怎么吃都吃不腻,第二天还想吃,大家是腻了,纷纷说:“不要再吃饺子。” 她很是为饺子们愤愤不平,说:“昨天你们明明也都夸好吃的。” 满汉全席天天吃都腻,反正大家都不肯奉陪,高明倒是愿意,不过禾儿也不给机会,说:“行,那就吃点别的吧。” 出来玩嘛,大家要高高兴兴才行,她也不是非得吃。 高明却有点失落,不过没说什么,把好朋友们招待得妥妥帖帖,一礼拜后又安全送上回沪市的火车。 五块钱 五块钱 就在禾儿高高兴兴出门玩的时候, 赵秀云夫妇也带小女儿去了一趟杭州。 杭州离沪市近,坐晚上出发的火车, 睡一觉第二天早上正好能到。 孩子到西湖边, 小板凳一坐,画架支起来,就进入到无人之境, 叫做父母的放心不下, 觉得就这警惕性,估计被卖都帮人数钱。 夫妻俩就在旁边遛弯看花, 这个季节还是有几株荷花, 莲蓬倒是多得很, 看着太阳大起来, 坐在长椅上剥着吃。 不管是做什么, 眼里都盯着苗苗看。 小丫头旁若无人, 偶尔有人驻足观看也不理。 也有人试着跟孩子说话,她倒是都会礼貌回应,毕竟这是家教, 人家问也都会说。 这种事情很常见, 毕竟大太阳底下还坚持画画的就她一个, 任你怎么说, 只要她挑好角度, 除非是极端天气或者茅厕边,绝不会改。 像这种普通的热, 她是不在乎的, 能戴上帽子就不错, 白面馒头一样的小脸蛋,都快变成黑面了, 显得大眼睛越来越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好像会说话。 赵秀云以前觉得大的倔,其实她很会见风使舵,尤其这一两年,倒是小的,简直是十头牛都拉不走,打小就是这样,还以为长大会好,没想到越演越烈。 这脾气,得亏是摊上这样做父母的,不然有得磨。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有这样的父母,兴许还养不出这样的性格。 她忍不住叹气说:“要不是我亲眼盯着生的,还以为是抱错了。” 那绝对是不能够,方海比划着说:“鼻子、眼睛,跟你是一模一样。” 说是她,其实更像大姨子,不过这话他说不合适。 赵秀云倒是可以,不过想起来更想叹气,索性不提,只说:“成高二伯又给我写信了。” 中心思想就一个,她的大外甥王成高已经二十四,在老家是大龄青年中的大龄,再不结婚人家都要怀疑他有什么隐疾。 老王家在老家县城也算有头有脸,又是重宗族的地方,成高二伯对这个侄子掏心掏肺,反过来孩子也要被约束。 赵秀云不是没试着劝过,她是生怕是自家大姐把孩子给吓的,又怕他是为弟弟妹妹给耽误自己家,可惜两样都不是。 王成高大概觉得小姨是比较能接受的长辈,很是实诚说过自己是一点都不想结婚,为什么不想,多半跟父母也有点关系。 不过既然是不想,赵秀云也就不逼他,还得帮他长辈和稀泥,一时别提有多难。 方海自己结对婚,只觉得这是件全天底下最好的事情,对此很是费解,以他的观念来说,还是觉得人都要结婚要孩子的,但要是自己家的孩子不想结的话,他也会第一个同意。 他并不是什么进步人士,也没什么新思想,纯粹是在乎媳妇孩子多过于世俗,因此只说:“还是看孩子自己的意思吧。” 看是得看,长辈该不接受只是不接受。 赵秀云觉得再这么下去,他二伯就该来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招,硬逼了,很是无奈道:“反正我管不了。” 正说着话,方海注意到孩子的表情有点不对,说:“过去看看。” 苗苗身边正站着位老爷爷,别看年纪大,穿得讲究,小皮鞋白衬衫的,胸前还别支派克金笔,头上抹油,丝丝分明,估计还有香水,闻着有股淡淡的草味。 一看就很有派头。 老爷子是打算指点两句,但苗苗在画画上很有自己的倔强,哪怕是学习班的老师想手把手捏着教都不行,更别提是生人,只礼貌拒绝之后就接着画。 要论一般人,也就不再说,赵千是觉得这么大孩子挺有天赋的,耽误可惜,看到人家家长来,转而劝说:“你们要是让她再这么学下去,全糟蹋了啊。” 说实在的,打苗苗学画以来,十个老师里十个夸的,全是说有灵气有韧性,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听,更何况大家素不相识,话未免说得太不客气。 赵秀云还好,方海最听不得人家说孩子不好,看在是长辈的面子上没说什么,摸摸孩子的头示意她接着画自己的。 赵千浮浮沉沉几十年,年轻的时候小毛病是不少,老来沉淀下来,“哟”一声说:“忘了说,我就是教画的,在国美,敝姓赵讳千。” 还挺巧,是本家。 赵秀云听他这么一说,倒知道是谁了,为孩子学画,她也特意了解过,赵千是国画大师,祖上三代都擅丹青,其祖父就是晚清著名画家赵崇山,因此客气道:“赵老师好。” 赵千也不来这些虚的,只说:“你们要是信我,就听我的,孩子不能再这么学啦。” 他打小是画痴,最见不得有天赋的孩子走歪路。 赵秀云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考虑到人家是名家,只说:“您是觉得哪里画得不好吗?” 她边说话边去看,觉得画得挺好的啊,简直是栩栩如生。 赵千爱才心起,耐心解释道:“你们光看着像是不是?学画不是这么学的,我看得出,你们家这个是灵气重些,要按这种开班授课的路子下去,迟早变呆板。” 赵秀云反正不懂画,但听他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虚心问道:“那这个,是要去上什么班补补吗?” 不会就学,反正多上点课总能拧过来吧? “孩子现在是跟谁学?”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的,赵秀云只道:“我们是沪市来玩的,她就在美院开的学习班上课。” 这种班,赵千也知道,大教室里头一两百个人,能学到的东西太有限,但已经是这时候能给孩子上的最好的了,看来也是比较重视的家长,他直接说:“来上我的课,一节五块。” 听着怎么像江湖游医兜生意啊,说自己是赵千就是了? 赵秀云还上大马路上说自己是齐白石呢,她有些半信半疑道:“我们不是杭州人,恐怕不方便上。” “我知道,沪市嘛,下个月我就搬回沪市住,你们到时候来家里上就行。” 好像这课就定下来了。 苗苗其实一直支着耳朵听,对她来说,人生当然也是溢美之词多于批评,小丫头忍不住打破自己的礼貌,插入大人的对话里说:“我想……” 才说两个字,就被方海打断,他刚刚就一直在思索赵千这个名字到底哪里熟悉,现在是终于想起来,问道:“请问您认识赵启光吗?” 赵千还挺高兴,说:“你还认识我小儿子啊。” 方海一下子卸下心防说:“我跟启光原来是老战友,听他提过您。” 就那臭小子,赵千想也不想就说:“他会提我?是恨不得别人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爹吧。” 生怕大家问他怎么不接着学画。 方海尬笑两声,心想不然他咋要想老半天才能想起来。 不过要这么说,眼前人确实就是赵千。 赵秀云对他的话一下子重视起来,问道:“您是什么时候开课,在哪开呀?” 钱不钱的无所谓,要紧孩子有进步。 苗苗听到这又要说话,被妈妈瞪一下,只得气鼓鼓一张小脸。 还挺有意思一孩子,赵千老顽童的心思一起来,说:“给你看看爷爷是怎么画的,看你服不服。” 一老一小还真较上劲,饭都是赵秀云去打过来的。 她虽然不懂画,可有的时候能看得懂感觉,不知怎么的觉得老爷子画的花就是更灵动。 苗苗于这些上更为敏锐,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诚恳道:“爷爷好厉害。” 虽然心里还是不大乐意有人要手把手教着画画,到底还是被折服。 不过也不是现交钱就能定的事,双方交换好联络方式,这才分开。 一家三口在杭州也就待两天,和大女儿前后脚到的沪市火车站。 禾儿早收到妈妈的消息,毕竟在青岛时是天天要打电话报平安的,只让朋友们先回家,自己在车站等着。 沪市就是他们的地盘,没什么让人不放心的,很快都各回各家,只有她百无聊赖等着,看到熟悉的身影才兴奋挥挥手说:“我在这!” 苗苗一路上紧抓着自己刚画好的荷花不放,兴冲冲显摆给姐姐看,又说自己和白胡子赵爷爷的“决斗”。 禾儿听完很是惊讶,说:“他觉得妹妹画得不好吗?” 她也是没什么艺术天赋,看着只觉得挺好的。 赵秀云只是模模糊糊能理解赵老师话中的意思,不过既然确定人家就是大师,总比他们门外汉懂吧,苗苗要是有机会跟着老师上小班课,肯定比大班课更好。 就是价钱实在贵,一节课哪怕上大半天,一个月都得一百多呢。 苗苗也不是不知道柴米油盐的孩子,到家把自己的存钱盒子拿出来说:“我自己交学费。” 胸脯拍得震震响,也确实有底气,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小两百块钱。 赵秀云哪里能要,但心里还是觉得养了个好孩子,只说:“你要是能学好,妈妈再多钱都舍得花。” 禾儿则是说:“姐姐给你挣学费,没事的。” 方海反正口袋空空,不妨碍他说好听话道:“爸爸去做乞丐我都供你念。” 做乞丐这么惨的吗?苗苗一下子不乐意。 赵秀云捅丈夫一下,说:“别听那你爸爸瞎说,家里有没有钱他哪里知道,口袋里都没五块钱的人。” 这话也有道理,苗苗很是同情看一眼爸爸,握着拳头说:“我会好好学的。” 总有一天,她也要让别人交五块钱,不对,六块钱来上她的课。 新变化 新变化 从杭州回来没几天, 赵秀云就准备去单位报到。 沪市电视台是刚成立没多久的,和原来的广播台在一栋大楼里头, 现在统称广电大楼, 离家近得很,走路十来分钟就能到。 建筑是典型的上世纪欧派建筑,进去就是宽广的大厅和延伸向两侧的木质楼梯。 进门处有位克忠职守的门卫, 检查过他的报到证后说:“楼梯上三楼右转, 以后出入记得挂上通行证就行。” 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赵秀云还是挺客气地说:“好, 谢谢大哥。” 她依言上楼梯, 正好是要来上班的点, 人还不老少, 本市广播台一向办得如火如荼, 没办法, 买得起收音机的人多,电视的少,观众比不上, 自然能给的位置就不大。 电视台的位置就只有三楼的半层, 除开演播室、设备室, 就是办公室。 难怪她工作意向填在这儿, 一位老教授说还是个草台班子。 不过赵秀云还是挺喜欢的, 觉得自己能在这儿闯出一片天。 现在全国上下只有两个电视台,俗称中央一套和二套, 一个晚上播新闻, 一个从早到晚播电视、电影, 尤其是年初的电视剧《敌营十八年》,播出之后简直是万人空巷, 二套不断重播,家里大人孩子都看好几遍,一点也不腻。 谁叫人家这是第一部正经的电视剧,比电影稀罕得多。 像这种地方台,沪市也是第一个办,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赵秀云是挺乐观的,觉得将来买得起电视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上大街上看看去,人家“万元户”现在都不买黑白电视,改买彩色电视了。 有需求才有生产,不然的话谁折腾这个啊。 她向来很擅长从这种社会生活里分析,十次有九次半都是对的。 不过哪怕不会分析,也觉得人民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就是钱有点不够花,到现在一直是干部24级工资制度,大学生毕业刚参加工作就是22级,每个月57,三年后转正就是21级,工资63。 现在是级别比职务重要,像方海现在虽然还是副校长,但实际上他已经是11级工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等老校长退下去,将来就是他顶上,谁叫资历还不够,且得熬呢。 到手的钱都是最实在的,赵秀云当时没同意去《沪市日报》还有一个原因,她现在主要的小说连载也在这上头,但原则上是不允许本单位员工另外领取稿费的,毕竟都给你发一份工资,所以她就没选。 要是正经说起来,她写小说一个月也有八十一百的,家里现在加起来一个月能挣三百多。 菜市场一斤猪肉才八毛,就这工资,赵秀云已经决定要给家里添许多东西。 不过这些都得等攒下钱再说,她眼前是把工作做好,手在台长办公室门口敲敲。 门是虚掩着的,里头应一声,看清人问道:“同志你找谁?” 赵秀云赶快拿出自己的材料说:“我是今天来报到的震旦毕业生赵秀云。” 吴培光“哟”一声,寻思自己这几天是忙坏,差点把这事都给忘了,赶快说:“小赵是吧,来来来,这儿坐。” 没办法,电视台是新摊子,人家但凡有得选,都上别头去,毕竟这儿是前途未明,他是日盼夜盼,能有两个能干的手下把地方支起来。 按说他这级别可不低,殷勤成这样,赵秀云不是没见过领导,心下狐疑,等见过同事们,更是嘴角抽抽,不知道从哪东拼西凑调来的人,她还以为自己从前学纸媒已经不搭嘎了,这里头竟然数她和两位专门从首都借调过来搞演播厅的同事最专业。 她不得不承认老教授那句话是正确的,四个字,草台班子。 可草台班子才更有发挥的地方啊。 赵秀云想得很简单,了解初步情况后就回家猛挥笔杆子写方案,深恨自己没长八只手。 家里不单她忙,八月里头,上次在杭州认识的赵老师还真搬回沪市,特意写过信来问苗苗要不要去上课。 赵秀云是方方面面都打听过,知道这是一位难得的人物,忙不迭让方海带女儿去。 苗苗不能去上大班课还觉得挺可惜的,她在那儿几乎是年纪最小,同学们都很照顾她,而且人多,每天她都不用刻意支耳朵,就能听到很多新鲜事,也不知道后桌的漂亮姐姐会不会跟震旦才子结婚,她都还没听到最后,别提多遗憾。 方海这次上门,还见到许久未见的老战友赵启光,他之前在外地工作,这回刚调到沪市工作,就把老父亲也接过来一起住,也让老人家含饴弄孙。 旧友见面,别提多兴奋。 苗苗觉得爸爸都不像是送她来的,倒像是她陪爸爸来,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 赵启光没女儿,有些感叹说:“要不是我媳妇带儿子回娘家去住几天,今儿你一准听到屋顶都被掀翻。” 哪像人家小姑娘,那叫一个文静啊。 当然,他这时候想不到,之后的某一天,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嗯…长得有点黑的,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会把他家的“小魔王”压在地上打。 方海一听人家家里有调皮男孩子就怵,这个年纪里,十个有九个爱作弄苗苗,不过想到是来上课的,上完就走,多半还能避开点,只是心里记下来,回过头叮嘱说:“要是赵叔叔家的哥哥欺负你,你就跟爸爸说,知道吗?” 苗苗现在已经不是任人欺凌的弱小,颇为孔武有力挥拳头说:“我才不怕。” 有时候她也能显出一点活泼劲来,不过转瞬即逝。 方海一下子更愁,寻思这是去上学,可不兴闹出什么事来啊。 反正头前一阵,是看着相安无事。 禾儿天天跟着小麦几个出门摆小摊,现在人人都觉得干个体不光彩,挣钱腰杆都不直,私底下里没少议论方家人是想钱想疯了,好好的孩子,居然放任在外头做这种事。 以为这钱容易挣啊? 早出晚归,嗓子都喊哑,还得能说会道。 反正都是靠双手挣钱,赵秀云从来不觉得丢人,她一直担心的都只是政策,只要在允许范围内,孩子想怎么样都行。 对此是充耳不闻。 小麦他们更是我行我素。 尤其是她现在是正经的准大学生,只等九月开学就和弟弟去广州,两个人如愿一起考上暨南大学,不过专业不同,小麦选的是经济,大米选的是工商管理,是经过和唯二信得过的“长辈”赵秀云夫妇商量后定的。 看得出来,孩子们心里是有谱的,当然不会因为摆小摊时遇上同学,被奚落几句而有什么心理疙瘩,反而大方说:“我们这个是刚从广州到的新货,你可以看看,要是不喜欢,等我到广州上大学之后再给你挑喜欢的,寄到复读班去。” 都没考上的人,来操她的闲心,不如回去读书吧。 也就是小女生气不过,都听见有人噗嗤笑出来,气得跺脚走了。 小麦没把这事放心上,脸皮要是薄,嘴巴要是不够利,他们这些年日子也过不下来。 不过他们不在意,有人在意,人家转身到工商告他们一把。 但他们有证,又是在交管理费的地方,一切都很合规,工商的人只说几句就走。 做生意嘛,谁眼红都是有可能的,小麦一时没想到那天那位女同学身上,是她自己做事不牢靠,不知道跟谁抱怨说“这种人也能上大学,一脑门钻进钱眼里,怎么不干脆做生意去”。 风言风语传出来,人尽皆知。 下这种绊子,也不怕明年还考不上,能不能给自己积德。 禾儿回家抱怨两句,赵秀云说:“等以后你就会知道,世上什么人都有。” 哪怕是家人,也不是个个都盼着你好的,唯有真正爱你的人,才用最虔诚的爱意期盼着他们一切顺利。 禾儿倒不是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颇有架势地说:“她将来一定不能成大器。” 只把心眼子用在这种地方,不看别人是怎么努力的。 还“大器”,不过赵秀云也觉得小麦和大米将来必成大器,说:“没事的,只要你们按手续来,谁也抓不了毛病。” 这话倒是真的。 禾儿算给妈妈听说:“我们的摊子,每天要交一块钱管理费,有的人更大,有的人更小,一天光管理费就有好几百,不过市场的叔叔阿姨们都很好,只要有事情,都来帮你解决。” 这笔钱虽然很心疼,毕竟卖东西挣的就是那点蝇头小利,不过值得,总比要跟纠察的人玩躲猫猫的好,心存侥幸,被逮到可就是罚款五百。 赵秀云最近一直在发愁第一期《本地新闻》要以什么为主题,毕竟国家大事上和节目基调不符,人家还不如去看中央台,现在想想,其实百姓更关心的也就是柴米油盐这些事,不如从这方面入手,也许有收获。 连日来的烦恼一扫而空,她心中已经有更大的计划。 第一步 第一步 沪市电视台成立至今, 还只是张罗阶段,没什么实质的成果出来, 主要是对第一期节目想慎重一点, 时间安排在中央台新闻之后,每天晚上八点准时播出,节目名称就叫《沪市新闻》, 非常平平无奇, 不过符合风向。 但内容制作上,大家的分歧比较多, 主要第一期是基调, 决定以后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的关键。 大部分还是赞成主要采访几个大企业, 引进什么设备、有什么新生产。 说真的, 赵秀云不觉得大家会关心这些, 除非你是厂里的员工, 群众关心的就是最俗气的事情,要是想开门红,绝对不能做这些内容。 她为此写了一份五页的建议报告, 台长吴培光还是很重视的。 其实他本人之前负责的也是广播台的事情, 这次是升职, 对“开门红”最在乎的人恐怕也是他, 除他之外, 哦还有赵秀云是自愿分配来的,其他人都是从各单位“自愿”调来的, 都是等着想回原单位, 尤其是从广播台来的几位。 毕竟现在就数广播台效益最好, 尤其是香江那边来的新式收音机,一台只要七十, 还不用票,市里哪怕从前不怎么富裕的人家,现在都用上了。 效益好,福利就多,听说发奖金发到手软,工资根本不止明面上那些,不然大家怎么削尖脑袋想往里钻。 被叫来弄电视台,十个里有八个都觉得是发配。 现在谁不看中央台?就他们这能打过谁,市里五百户人家里,一户有电视,哪怕百八十个人围着看,也就是那台,市场着实不看好。 但吴培光还是想做大做强的,把“唯一”干将的建议反复研究好几天,最终拍板决定说:“就按小赵的思路来。” 赵秀云的建议很简单,就是做一期菜市场节目,采访采访那些劳动人民,看看那儿的菜肉最新鲜,也联合市容管理和工商两个部门,鼓励大家到指定地点摆摊,不给彼此添麻烦。 不少同事对此都很反对,大家觉得电视是比较高端的东西,怎么能拿来拍这些。 不过吴培光做主的权力还是很大的,这儿毕竟就是他的一言堂,反正是摸索阶段,大不了有什么他来担着。 赵秀云倒是挺乐观的,说:“您也不用这么操心,要是有问题,我负责。” 她话说得满,吴培光有些好奇道:“你就这么肯定?” 赵秀云当然肯定,说:“我就是观众啊,再说,我有数据支撑。” 也是她给各大报纸杂志投稿总结出来的,民生的事情,其实才是大家最关心的,她反馈的几次,像下水道堵住,公厕没定时清理,别看都是鸡毛蒜皮狗屁倒灶,老百姓就爱看。 要是用词再幽默诙谐些,街坊四邻聊着天说起来,宣扬得更快,现在也算是太平日子过着,不然还看哪些? 反正不管怎么样,多一个出来背锅的人,吴培光总是放心的,索性放手让她干,打报告、申请的事情都自己做。 有这样的领导,赵秀云真觉得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至于同事,她不怎么在乎。 只要电视台好起来,大家自然也会更积极。 她指挥谁,谁倒是都听的,说白大家再不情愿,也要对工作负责,只有主持人韩月玲,对哪里都不满意。 她是首都广播学院刚毕业的学生,专业素养没得说,难得的是漂亮,电视台的人,总是要上镜的,是吴台长杀出重围抢到手的人才。 现在原则上分配工作也看个人,但终究还是讲究一个组织。 韩月玲就想去广播台,知道变成电视台,脸都绿了,工作上敷衍了事,挑三拣四,以为这样就会把她调走。 但她真的长得太漂亮了,赵秀云人生看过最好看的就数她大姐赵秀丽,现在是不得不说,人家远胜她大姐不知道多少,还会打扮,眉毛描得细细的,涂上淡淡的口红,再穿件尖领的小裙子,行走间有淡淡的香气,就这一样,吴台长就不会轻易放她走,毕竟往台前一摆,不知道多少人肯为这张脸放弃看电视剧。 赵秀云也就一直忍着,是到采访的日子才撂脸的。 既然是到菜市场,那肯定干净不到哪,不过谁也不娇气,小摊贩们还非常配合,毕竟能上电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前一天又特意通知过,换上的都是家里崭新的衣服,连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 只有韩月玲,明知今天是什么任务,还不知道从哪弄双高跟鞋来穿,从鱼摊前一下没站稳摔倒,大呼小叫的劲,不知道以为是骨头折了,其实根本没什么事。 可她觉得自己有事,娇滴滴叫唤两声,就想改天再来。 先不说今儿一切安排妥当,兴师动众都搞下去了,就为她一人,她哪来那么大的牌面,再说她就是故意的,打好几天前就放出风声来,要跟赵秀云别苗头——因为觉得大家都是刚毕业进来的,凭什么台长只对她委以重任,拉拔得好像她就是领导似的,呸,大家可是同级。 场面一下子僵住,赵秀云脾气上来,问说:“你确定你上不了了?” 韩月玲两道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眼泪要掉不掉,说:“我都走不动了。” 就这可怜样,再说下去好像别人是什么黄世仁一样,不就是想让她拍不了这节目嘛,最好换成她提议的内容。 有本事说服领导去,吴台长可不是好糊弄的,跟她来这套。 赵秀云生气的时候反而笑得出来,说:”行,小张,麻烦你送月玲去看医生吧,别有点什么事就不好了。” 韩月玲觉得她这反应不对,试探性说:“都是我耽误大家进度了,改天再来拍我请吃饭。” 还改天,赵秀云瞥她一眼说:“不用,今天拍完就好。” 不就是漂亮脸蛋,谁没有啊,她也就输在不够年轻,但年轻的时候她可是正经在广播台念过十年报纸,素质过硬,主持过的大小联欢会、领导讲话不知道多少,老家公社的台柱子,也就是来沪市以后生疏,顶一阵还是够用的。 想给她难看,还嫩着点。 赵秀云跟几位同事交代几句,快速到边上的百货大楼去,虽然带的钱不够,但有单位工作证和手表压着,赊欠一下还是够的,要不是她今天穿的不合适,家里一下子也没有更合适的,就不花这个冤枉钱了。 其实她平常穿衣打扮都图方便,大家看着虽然也觉得是个漂亮人,但到底没有年轻时抢眼,现在新裙子这么一穿,头发编两辫在脑后,描上口红和眉毛,比韩月玲多一分平易近人的美。 哪怕是摄像大哥都得夸一句,跟菜市场是太搭了,主要是气质上。 稿子都是赵秀云亲手写的,要问哪些她是倒背如流,不过只有问题是定好的,小贩们怎么答就不可掌控,这时候就很考验临时反应。 韩月玲没走,这会她倒能站得笔直,恨不得冲进镜头里把人拽出来,只是心知绝对不能这么干。 气吗?气死是最好的。 赵秀云也不是好惹的,引导着人家说出几个在菜市场摆摊的好处,也是跟管理处商量好的。 其实现在抓得不严,主要是针对那些乱摆放摊子,处罚比较重,有的人是哪里人多去哪里,才不管你能不能摆,垃圾随地丢,既影响交通,也给官方也造成很大的麻烦。 她面容亲切,接话恰到好处,主要还是把发言的机会留给大家,这节目的初衷也是反映、解决问题。 一天下来,同事里一位大哥就说:“卖点菜也不容易啊。” 都是郊区公社的菜农,凌晨四点就得起来摘菜出门,舍不得搭车,也没有车,挑着担全靠腿走,早来能抢到靠进门处的好位置,晚来就抢不到。担子不占地方,象征象征就收个一毛五分的管理费,也有人家是牛车、马车拉过来的,牲畜不许进城,也得从不让进的地方挑过来。 大家生活过得不容易,这期还有点配合首都发文,鼓励大家靠劳动致富,做新闻的人就得宣传政策。 现在可不兴什么剪辑,拍什么就得是什么,一卷片子多贵啊。 赵秀云一句错词漏词都没有,几次小贩们把话题绕到十万八千里外,还是她给拽出来的,好像天生就会跟人聊天。 反正她是表现良好,静待播出,只有韩月玲被吴台长骂个狗血淋头,要不是等着她做主持人,早就被卷铺盖走人了。 就这样,韩月玲还觉得委屈,四处宣传赵秀云是怎么抢走她上镜的机会。 真是什么话都给她说尽,赵秀云才懒得管,还说:“要是她到时候不想主持,我也可以顶上。” 这话一出,韩月玲想再起幺蛾子的心被按下,到底还是老老实实把第一期节目拍了,是直播,一点事情也没出。 赵秀云全程盯着,心里总算是松口气,只期待着明天的反馈,才能知道这第一步迈得好不好。 播出 播出 要说本地台开播这件事, 广播还是帮着宣传过的,感兴趣的人还是会调到频道看一眼, 毕竟是新鲜事情, 大家还是爱凑热闹。 要说开场也没啥不一样,正儿八经地讲话,倒是女主持难得的漂亮, 名牌上写着韩月玲, 倒叫人多看几眼,寻思能搞出什么花头来。 开场第一条新闻是关于鱼的。 沪市靠江, 甭管什么季节, 码头上五六点总是有人想赶头一船捞出来的鱼, 觉得新鲜, 对菜市场的鱼没那么喜欢, 大家倒是更多买肉蛋菜。 赵秀云一开始主要是想帮他们宣传一下, 其实菜市场里卖的也是活的,都是比散客们更早,从渔船批回来的。 有一位卖鱼的摊主姓黄, 前好几天收到通知, 就张罗起来, 居然在菜市场架锅烧油, 现场做一个红烧鱼片, 非要节目组的人吃,还打包票说:“老黄家祖传的烧法, 味道一绝, 来买鱼的都可以学啊, 现给你们做也行。” 是为把生意做大,啥都顾不上了。 闻着味道是真的香, 毕竟人家都做了,赵秀云就寻思尝一口,还别说,摄像机里头,她眼睛蹭地亮起来,一点不带作假说:“非常好吃。” 表情太有说服力,有的吃饭晚的人家,看着电视就拍板说:“哪个菜市场,明天我也问问去?” 毕竟在哪买鱼不是买,能顺道学个菜回来也行。 在家看电视的一家三口早在妈妈/媳妇拍节目那天吃过了,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实在是味道香,一般饭馆里头卖的根本比不上。 苗苗还有点回味地砸吧嘴说:“爸爸,我们明天能吃鱼吗?” 方海只盯着媳妇那点笑容看,说:“行,给你买。” 很快就是第二条,是关于鸡蛋的。 这条新闻比较巧,正好赶上人家在吵架,闹着非让电视台的人主持公道。 卖鸡蛋的,有的论斤,有的论个,总价钱上其实差不离。 有位大姐是按个买的五分钱一个,回家一称,八个鸡蛋只有三两,一般十个鸡蛋一斤,她就觉得自己买亏了,非要来找小贩理论。 小贩觉得自己是明码标价卖——价钱还不是她定的,现在都是统一价,得和各国营单位持平,顶多是不收票可以贵个几分几毛,但要想有生意,基本都卖得差不多。 而且像她这样论个卖,那可一个一个都是买家亲手挑走的,买的时候不说,回过头又来找,讲句难听点的,她怎么知道还是不是她的鸡蛋。 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赵秀云没帮着调解,倒是市场管理处的人上场。 因为前些年种种原因,执法人员的名声一向不太好,外间其实都在传他们私下还收“保护费”,其实根本没有的事。 毕竟受贿十块钱就得去劳改,几乎是一举报一个准,谁也犯不着啊。 这次节目也是替他们正名一下,人家下大力气配合,务求表现出良好的精神面貌,连今儿出镜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 两个字,精神。 腰板挺直、眉目有神,好家伙,事主架都不吵了,就盯着小伙子看。 现在哪家的电视不是一堆人围着看,那叫一个议论纷纷,有的前头看吵架就直吆喝,都是大马路上有什么热闹都要去凑的主,恨不得人就在现场,都赶上看《铡美案》的劲,想进里头给断案。 谁看电视看得像今天这么热闹,一传十,十传百,尤其是最后还有本周菜市场价格播报,大家听得聚精会神。 这也是刚想出来的办法。 主要为了方便市民,毕竟现在大部分东西还是凭票买,菜市场的东西又不要票,价格总会给定得高个几分几毛的,还得按季节定,再赶上门路广些的,卖本地不太有的水果蔬菜。 总之菜市场是很便民的地方,也让大家别再在菜站、肉站大排长龙。 现在什么消息都不方便,靠口口相传,菜市场虽然大,从头转到尾什么都能卖上,但有的人先入为主就觉得私人的东西贵,平常根本不往这边来。 也导致什么巷子口、家属院门口的无证小摊贩猖獗,其实卖的价格都一样。 而且流动摊贩,哪有官方的有保障,可以说市里几大部门,都为如何响应政策鼓励个体经营,又最大程度上不要影响城市的方方面面,做最大的努力。 这期节目可以说目的达到了,不管是各部门还是电视台,只看第二天的讨论程度就可知。 方海还想去买鱼吃,鱼骨头都没轮上。 反而是媳妇下班提回来一饭盒满满的鱼片,说是人家特意送到电视台的,一句话没说撒腿就跑。 台长想着“开门红”,本来要张罗着吃饭,索性去把钱结了,当作福利发下去。 跟同事吃哪有跟家里人吃得香,赵秀云饭盒盖子一掀开,说:“吃吧。” 给她的最多,毕竟她是负责人,军功章占一半不过分,倒把禾儿炒的菜给剩下——她也不是天天有空回家做饭,比妈妈还忙,正赶上今天有时间。 赵秀云吃过饭把剩菜喂给小黄,算起来它也是四岁的大狗,养得好,不知道多威风凛凛。 脑袋自发凑到主人手下,想着让她摸摸。 赵秀云给他顺顺毛,这才进屋。 他们节目这个月只每周一期,毕竟领导也得看看反响才好决定,现在是连第二周的主题都想好了,只得定稿定镜头。 这些事情,可比从前做纸媒讲究,尤其是纸上的东西能改,拍出来的东西可不能,得一次性过,不然就是浪费,经费有限得很。 赵秀云其实早有想法,比上一次写得快,毕竟她一直很自信节目能一炮而红。 大家的娱乐太少了,老看中央台也会腻,是时候有点新鲜的东西出来调剂,将来的趋势绝对是本地台越来越多,和广播台一样。 她就是看准这个,才一头扎进电视台,想在这里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价值,而不是大家说的“昏了头”,她又不是傻的,没好处能来吗? 第二步 第二步 电视台的第二期节目, 赵秀云很早就想好了,节目既然要做反映时事的方向, 就得往最热闹的找。 最近市里头最热闹的事情有好几件, 想来想去恐怕最合适的是黄河路那一片的旧房子要拆出来,扩成三车道的大马路。 都是世纪初的老房子,风一吹就倒的样子, 解放前还经历过两次大轰炸, 是修了又修,补了又补, 梅雨季节雨下不去, 常常是水漫金山。 正好城市重新规划, 就拿这片先“开刀”。 房管局重新做了一遍房屋登记, 把市里现有的住房都统计起来, 预备安置需要搬家的人员, 同时也也鼓励各单位多自己盖房子解决员工住宿。 效益好的单位,什么烟草局、百货大楼,都是六层小楼房, 职工院一栋一栋房子盖起来, 差些的不用提, 能按时给发上工资就不错。 原则上是本来多大面积, 现在还给多少住, 那一片本来也都是公房居多,只有少数几户是私宅, 好办。 难的是这些房子有个特点, 上头最少挂着十来个户口, 大家庭里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有的想换这样的房, 有的想换那样的,房管局的门槛都快被给踏平。平常也是很硬气的单位,这次是真没办法,毕竟工程太大,加起来一千多户,一人一口唾沫都够给他们淹死的。 也有一些人是比较不配合,说实在,搬家确实不容易,人家院子里搭的棚子,屋里搭的阁楼也都是钱啊,拆下来又带不走,想让政府赔。 又不是一家两家的事,经费上不支持,更何况本来就是公家的房子,只是分给你住而已,每个月是还要交房租,哪怕住二十年,也不是你的。 总之闹得不可开交,尤其不知道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应该是有赔偿的才对,不过拨款一层一层下来,就没钱给大家。 别说,信的人还不少,都闹着要说法,一时之间进展缓慢。 要想富,得修路啊。 市政为这事愁得不得了,电视台找过去的时候,人家一下子就同意,配合得格外积极,总是个路子嘛。 这一回采访地方就定在黄河路,条件还不如上次菜市场,兴许是因为很快要拆,连公厕都清理得不积极,本来下水就不好,赶上下过一场雨,都从里面漫出来,味道三里外都能闻见。 韩月玲大小姐脾气又要发作,但她也是见风使舵,觉得电视台好像看着还不错,强行忍下来,只是下巴绷得紧紧的。 赵秀云也是差点没吐,她小时候天天背着箩筐去捡粪,在田里挑水施肥一样不落,现在是不行。 不止她们俩,大家面色都不好看,尤其是房管局一位小领导还有几分尴尬,因为这一片的房子本来就归他管,现在还没开始搬迁就整这样,不就是他的责任嘛。 今天大家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没开始就先遇上问题,大领导的脸都沉下来,心想难怪进展不顺,现在都弄出“赶客”的架势了,谁信你后头说的那些话。 果然,一说是来商量搬迁的事,那叫一个群情激奋,街道的人好不容易把群众情绪稳下来,说:“我知道大家心里急,我说的话,你们都信不过,今天电视台的同志们都在,他们会把所有内容记录下来,到时候播在电视上,还能有假吗。” 住这一片,多半都不富裕,有人啐一口说:“还电视台呢,糊弄谁啊,人家能上我们这儿拍?” 那可是金贵东西,巷子头巷子尾加起来就不到两台,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赵秀云只得出面解释说:“我们真的是,不信您看工作证,我们连摄像机都带来了。” 乌漆墨黑一个大机器,搬起来有一二十斤,全是进口货,一台要人十年工资,是台里最宝贵的东西,出趟门都得俩大汉专门搬着看着。 她掏出工作证,人家也只是半信半疑,对着镜头说:“现在就开始拍啦?” 那哪能啊,带子贵,总得开始谈再录吧。 赵秀云也不含糊,说:“咱们坐下来慢慢说,立刻就录。” 嘿,说就说,谁怵了是怎么的。 居民们的愤怒都快把街道办事处那点地方燃起来,对着摄影机一通说,好像只有被录下来的才算数。 有说:“我媳妇娘家在三河,她这一转眼要生,我让给安排个近一点的地方,好家伙,愣是给我腾到大桥边上去,来回八里地,哪位领导替我跑。” 有说:“我娘八十大几的人,我们一家住五楼不打紧的,让一老太太爬楼梯,你们咋不自己爬去?” …… 这些诉求都是比较合理,客观存在的,赵秀云示意人记下来,做节目得有始有终,回头看看有没有帮人落实好。 也有的明显是借机闹事。 一个说:“十一口人,就给那么半拉房,怎么住,领导家里不能够就这么挤着吧?” 街道的人刚刚还唯唯诺诺,听这话赶紧腰板硬起来说:“张有钱,你们家一共就你爹妈两个人住,半拉房也是照原面积给你们的啊。” “要不是你们总不给解决住房,我们至于自己上外头住吗?我们家户口本上就是十一个人。” ”你们厂里分给你的不是房?你家老三住的单位宿舍不是房?早说了,你们不符合换大房子的资格。” 这里占着,那里占着,干脆整条街都让他住算,还就是因为老有这些人,街道才不敢开口子给某个人特殊待遇,这要沾上还得了,他们也有工作的难处啊。 赵秀云就看口水乱喷,一人一句也没个条理,光让静下来有什么用,忍不住喊说:“你们得把诉求说出来,领导才能想办法给你们解决啊!” 她的带子可不是拿来拍这些的,时长也不允许啊。 这就得一个一个谈了。 按道理这时候就得采访几个人,可惜韩月玲到底年纪轻,刚毕业的大学生,播音主持的专业和出来做记者又不是完全一样,没什么经验,人家话一快起来,她愣是接不上。 这不全是她的问题,毕竟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赵秀云不得不撸袖子上,好在她早有准备,自带衣服——没穿漂亮裙子,和眼前的场景相比太讽刺,更像一位街道大姐,提问都是恰到好处地打断,毕竟一般人说话说不到重点上,车轱辘就是光来回。 当然,也得采访领导,关于马路扩建项目的意义,后续的安排,一位市委领导直接负责这件事,对着摄像机立军令状说:“八二年之前不给大家落实好,我引咎辞职。” 就剩这四个月多点,人家敢说,赵秀云都不敢拍板播出去,但是群众眼睛都盯着,似乎一定要她把证据“散播”开来,才肯商量接下来搬迁的事,她只有硬着头皮说:“放心,我们怎么拍的怎么播。” 大家也都没上过电视,这玩意新鲜,但也知道往电视里一放,那是所有人都能看见,恨不得连抠鼻屎都在镜头下。 摄像大哥都心疼自己的机器,不过也得拍啊,只觉得这一天闹哄哄,不比菜市场的劲小。 但努力都是有好消息的,在各方的努力推动下,《本地新闻》栏目正式每天八点播出,近期都以黄河路居民搬迁工作为重点,实时跟进。 一来是给市里之后几个大工程做铺垫,打个样本,二来是让群众放心,省得一天按八个点在街道门口问什么时候给解决。 赵秀云想法多,干脆每天都专访一户人家,以最典型几户的“疑难杂症”为切入,帮着他们一步一步跑程序,这样节目的初衷和目的都达到了。 这种家长里短、百姓民生,能看着人对骂,有时候互殴的节目可不多见。 领导们也是顶住各方压力,毕竟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但对黄河路的工作推进还是很有意义的,起码都不用12月,到11月中旬,就在百分之九十九居民的满意下,顺利完成搬迁——剩下那百分一是真没法协调,完完全全的无理取闹,是被硬挪走。 忙完这一阵,赵秀云都觉得自己该去街道工作,那儿兴许更适合她,嗓子都快说哑了,要不是后头又调几个人来帮忙,她真是跟陀螺似的被抽着转。 但整个人还是容光焕发,精气神别提多足。 方海算是看出来,她根本不适合读书,念书时候的拼劲像是有根萝卜勾着走,现在是实实在在愿意全身心投入进去,那点担心她是为家庭才不读硕士的忧虑一笑而散,只是抱怨说:“我都好几天没跟你说上几句话。” 岂止是他,孩子也是。 禾儿这学期上高三,课业紧,本来以为自己该是全家最忙碌的人,万万没想到妈妈比她更忙,连管她成绩的时间都快没有。 幸好她自己没松懈,憋着口气想拿状元,还有心情分出时间管妹妹。 苗苗今年上初一,她念书真是一点波澜都没起过,别管你是新课旧课,人家就是第一,赶着五点下课自己在校门口吃饭,吃完去上画画课,到点等爸爸从夜校放学去接。 谁也不比谁轻松,又都朝气蓬勃。 结梁子 结梁子 苗苗现在上画画课, 是跟着书画界名家赵千老师,一般艺术家, 多少有点不爱谈钱的高傲感, 但他老人家不,收徒从来是明码标价,一节课五块, 大把人抢着要上。 表达喜爱之情的方法也很简单, 就是给学生打折。 学费是一个月一交,苗苗十一月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回家, 跟妈妈说:“老师说以后一节课四块钱。” 对这位赵老师的风格, 赵秀云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有些高兴捏捏女儿说:“不错, 证明老师觉得你越来越好了。” 苗苗也是这么想的, 别提多骄傲, 抬起已经小胸脯说:“以后每个月就能省三十块钱。” 她现在学画,几乎是家里最大的支出,好在薄有积蓄, 加上收入颇丰, 比如方海最近也找到外快, 市公安局请他去做顾问, 每个月给开三十块补贴, 赵秀云这次也能从台里领到一笔奖金,这样里里外外算起来, 家里一个月能挣四百多。 一百多块钱学画虽然贵, 不过肯定不是长久的事, 只看孩子去才几个月,就从五块钱降到四块钱就知道, 这钱花得太值,大不了是家里攒不下钱,反正现在又没外债。 夫妻俩想得都挺开的,对孩子更是掏心掏肺,区区钱算什么。 连禾儿都很肯为妹妹慷慨解囊,掏出自己攒下的八百块钱说:“先给妹妹上半年的。” 她这些年和小麦他们到处跑,不像人家吃住都自己管自己,花销大,她几乎是能伸手要钱就要钱,抠抠索索攒下来这么点,大事上是毫不含糊。 赵秀云只想到自己生这两个,要割她的肉吃,她都是愿意的,碰碰女儿的肩膀说:“没事,多少钱咱们都上得起。” 总不能让孩子太操心,天天惦记着自己要花很多钱。 苗苗今年十岁,论起来已经是初中生,家里的事情她多少都知道点,只是很沉重说:“我会好好学的。” 她伸手比划说:“那天有人来找赵老师买画,这么大的小马儿,要一千块钱呢。” 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师,愿意掏钱的人一千哪里算多,不肯花的人,只怕五毛都觉得不值。 赵秀云看孩子也是全无学艺术的清高,又好笑又忧心说:“咱们不是为挣钱才学的。” 生怕她钻到钱眼里。 苗苗倒是挺理直气壮地说:“既让我学想学的,又能为家里挣到钱,不是很好吗?” 难得的长串话,可见意志之坚定。 赵秀云只好期待地说:“好,妈妈等着。” 她说是这么说,完全没想到几天之后,苗苗就真的用画给她“挣”到钱。 这天,苗苗像往常一样,放学以后到校门口的小饭馆吃饭,她爱吃面,又在长身体,四毛一大碗,还有厚厚一块肉盖着,她能一口气吃完。 吃完就慢慢走到赵老师家,赶着上六点的课。 赵千今年六十出头,中年时吃过一点苦,这两年又把从前的派头捡回来,那是出门就西装革履,恨不得人人都看出来他年轻时人称“赵大少”。 他家住的是三层小洋房,院子打理得精心又别致,这个季节在一楼书房窗前的瓶口摆上两只红梅,小窗半推,见学生进来就说:“今天画花吧。” 苗苗画画得先看,绕着花瓶转圈圈,找到自己最想要的角度才肯坐下来。 赵千知道她的性子,给她腾地方,寻思去厨房里把下午刚买的小点心拿过来。 他这一出去,他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小孙子赵明宇就钻进来,大摇大摆说:“方青苗,你要不要看《天龙八部》电影?” 自从七月金庸的书不再是禁书后,新华书店的正式简体版虽然还没开售,但盗版书简直是满天飞,更别提他拍成电影的《天龙八部》,在有dvd的人家,和私底下收门票给看的小录像厅,更是火得一塌糊涂。 赵家阔,什么都有,赵明宇大大方方邀请这个漂亮的小妹妹一起看。 苗苗画画的时候心思定,别的什么都不想干,摇摇头说:“我不看。” 每次都是这样,赵明宇遗传他爹赵启光,绘画上无半点天赋,从小屁股下有针扎似的,想不出来坐这画来画去有什么意思,平常脾气也霸道。 加上他比苗苗大一岁,但读书晚,才在读五年级,对家里人最近夸得都快没话说的小姑娘有一种嫉妒,忍不住拽她辫子说:“看吧,特别好看。” 苗苗推他一下,说:“我不去。” 赵明宇还要说什么,赵千已经从书房出来,喝一声说:“明宇,干嘛呢你。” 他熟知自家孩子和学生的秉性,别说是看到苗苗推孙子,就是骑着打,他都十有八九觉得是明宇的错。 赵明宇对着爷爷不敢撒泼打滚,“哼哼”两声没说话出去。 苗苗也不甚在意,她现在自己就能把场子找回来,别提多得意,自顾自坐下来接着画。 下笔不犹豫,好像花就该是这样画出来的。 赵千搬张小凳子坐后面,时不时指点一下,等九点差不多,方海就会来接孩子。 他有时候也忙,反正尽量都来接,再顺道去电视台接媳妇。 赵秀云每天都得盯着节目录完,她现在头衔上已经是制作人,几乎是台长一人之下,大家不得不服,加上效益眼看好起来,调来不少能人,她肩上的担子比一开始轻。 每天也是踩着点下班,跟门卫唠几句,一般就能看到人。 苗苗坐在自行车前杠上憋了一路,到家才炫耀说:“我今天画特别好看的花,等明天画完就可以拿回来,裱在墙上过年。” 她想得是挺好的,第二天一去上课,赵千就老脸讪讪,押着小孙子给道歉,说:“青苗,你的画让明宇哥哥弄坏了,想要什么叫他赔给你。” 那还得了,苗苗已经很久没哭过,她自觉现在是大孩子,更何况在外人面前一向坚强,现在是“哇”哭出声,还不忘扑腾着过去打赵明宇,两个人扭成一团。 赵千恨不得把孙子皮给剥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赶上赵启光夫妇今天都准时下班,听说以后把儿子又抽一顿,小姑娘还是不管不顾,只有三个字说:“我的画!” 她心心念念要挂在家里的画。 赵千也是头疼,到底是理亏,哄来哄去最后说:“老师给你画一个差不多的,好吗? 他的墨宝,少之又少,也不是谁捧着钱来都给画的,毕竟物以稀为贵,老爷子也只是个俗人。 苗苗抽抽噎噎停下来,比划着说:“要这么大的。” 比一千块钱的小马儿还大才行。 小孩子嘛,都喜欢大的,赵千看她终于肯停下来,松口气说:“可以可以,马上给你画。” 这段插曲,家里大人是不知道的,是孩子回家自己高兴炫耀着道:“妈妈,我们马上就有一千块钱了。” 赵秀云没放在心上,随便应说:“从哪来啊?” 等听完孩子话,面色不愉说:“赵明宇很经常欺负你吗?” “没有,画画的时候,一般都只有我和老师在。” 赵千知道孙子什么德行,看他看得一向紧。 赵秀云这才放下心来,说:“长者赐,还是挂起来吧。” 要真拿出去卖,多说不过去啊。 苗苗虽然有些心疼钱,不过说:“要挂我的。” 她已经在画新的了,很快就能好。 别说什么一千一万的,赵秀云心里,孩子画的才是无价之宝,应道:“好,妈妈等着。” 也不含糊,等过几天苗苗把画带回来,就去找师傅裱起来,郑重其事挂在客厅里,还别说,很衬冬日里的北风萧萧。 但对苗苗来说,和赵明宇的梁子是结下,两个人现在是互看不顺眼,每天见面都“哼哼”两声,大人也没管。 倒是赵千对孙子管束得愈发严格,恨不得在书房面前挂“明宇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可见对这孩子的防备之心。 但赵明宇可不是这样就能拦住的孩子,心里酝酿着更大的计划。 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 赵明宇是今年十一岁, 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是后来跟着爸爸工作调动, 才去外地上学的, 现在又转学回沪市,一时还没交上什么朋友,对每天都来家里的苗苗本来很是亲近。 但苗苗其实不爱跟小男孩玩, 准确来说, 她一般也不跟人玩,想到自己是每节课五块钱来学习的, 来多说一句话就更不愿意。 更何况画画本来就是一件很需要专注力的事情, 她除开上厕所, 是不出书房的, 只有下课偶尔等着人来接的时候, 赵明宇有时间跟她说几句话。 他自觉上次是好心, 想带着妹妹一起玩,在他眼里学画画是件很苦的事,就像他上过几天钢琴课, 是天天爸爸妈妈小鞭子抽着, 推己及人, 觉得苗苗这课应该上得很辛苦, 必须得带着她反抗起来。 谁能想到她不仅不愿意, 还推人,全然忘记是自己先扯人家小姑娘的辫子。 赵明宇后头把画弄坏, 更有借口, 他本来是想着藏起来一阵子, 叫妹妹急一下,没想到墨水还没干, 他压在书底下,一团都晕染开,总之千错万错,他都不是故意的,还道过那么多歉,也得爸爸妈妈打过,心里觉得妹妹是很小气的人。 那点生气都化为愤怒,寻思要把场子找回来。 就是这么大点,也没什么好主意,加上爷爷看得紧,连靠近书房的机会都没有,赵明宇萌生了新主意,要把妹妹堵在校门口。 他念的是小学,和十三中离得不远,背着最新款的双肩包往初中门口一站,小学生的气质尽显无遗。 苗苗是和王雪一块出校门的,她们俩现在不同班,只是偶尔会搭伴走一段路。 王雪看到是个小男生喊,问说:“你表弟长这么大了?” 说的是方芳家的陈惟,她见过两次,印象中才是个刚上小学的豆丁啊。 苗苗走路的时候都不东看西看,才看清是赵明宇,有些不高兴,只说:“不是我弟弟。” 那就是来者不善? 王雪的小雷达立起来,四处看,她自从姐姐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围绕在她身边的全是溢美之词,加上有要好的朋友,整个人都支棱起来,现在谁说她是“丑八怪”,她就打谁,一点都不带客气的,和小时候反过来,总是把苗苗护在身后,毕竟说起来她才是姐姐。 苗苗才不怕“手下败将”,摇摇头说:“没关系的,你先回家吧。” 钱挣得多也有挣得多的烦恼,现在治安也不能算太好,王雪放学都不四处晃悠,看有人来接,只能先跟着走。 也是她清楚,好朋友不是什么小菜鸡。 苗苗还真不是,大家因为种种原因,总是忽略她前头三年风雨无阻每天上武术课,现在还被姐姐拉着蹲马步打拳强身健体这件事,她只是反应没有那么快,打架的话只要能豁出去,什么都不怕。 小姑娘当做没看到赵明宇,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是交恶,自顾自去吃晚饭。 赵明宇想得好好,要把人堵在巷子里威胁几句——他没想过打,那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情,只是希望妹妹能跟他和好。 他闷不吭声跟上,发现人太多不好下手,反而是自己的肚子叫起来,阔气地也跟着吃晚饭。 苗苗今天吃的是小馄饨配汤包,烫得她五官都皱起来,小时候圆圆的脸蛋,褪去后仍然是鲜明的小鹅蛋,两颊嘟嘟,叫人想掐一把。 赵明宇觉得她这算出糗,故意大声笑起来。 莫名其妙,苗苗不为所动,吹吹汤包接着吃,她现在吃饭仍然不快,但掐时间得厉害,眼见电子表的分钟跳到30,正好把最后一口吞下去,擦嘴巴走人。 赵明宇没这么快,又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揣上汤包跟上。 汤包汤包,里面有汤的,汁水顺着他的手灌进袖子里,他苦着一张脸想,回去又要挨妈妈揍。 苗苗余光都看见他,路上跟遇见的叔叔打招呼,从学校到赵老师家的这条路,方海特意请巡逻的朋友们关注一下孩子,确保无虞。 她不知道爸爸的苦心,只知道是认识的叔叔们,跟谁都问好,一路晃悠悠地走。 拐进弄堂里,赵明宇可算逮到机会冲上来,叫道:“方青苗!” 苗苗本来还想当做没听见,可惜人家都拦到跟前,只得在心里叹口气,面上警惕说:“干嘛?” 语气不甚佳。 赵明宇决定先礼后兵,说:“我上次都跟你道歉,爷爷也给你画新的画,你怎么还在生气啊?” 苗苗大为不解说:“可我没有说要原谅你。” 人做错事情,道歉是应该的,她的画被弄坏,赔一幅画是应该的,这都是等价交换,但不值得她的原谅,她从小到大都很有自己的逻辑,可能不符合世俗多数人的观点。 像赵明宇,很是生气说:“那你凭什么拿爷爷的画,那个很贵的,你的又不值钱。” 他其实不太懂价值几何,是父母一直批评他,因为他犯的错误,爷爷需要付出一幅值好几千的画,企图能让他知道什么叫代价,可惜他什么没记住,只觉得是自家吃亏。 苗苗倒不为别人说自己的画不值钱不高兴,但是很认真地说:“爸爸妈妈和姐姐都很期待,他们眼里我的画就是最好的。” 一家子一起决定好把她的画挂在那里,她却没能带回去,那种失望不是任何值钱的画可以弥补的。 赵明宇没能明白这个道理,他只不依不饶觉得,要是苗苗不肯原谅他,就不该收他们家的画。 苗苗有些厌烦,她很少直白表露出讨厌两个字,索性大步向前走,想快点去上课,三个小时四块钱,她一分钟都不想错过。 一个走,一个追。 苗苗躲不过,眼看着离赵家院子还有几步路,电子表时间跳到18:01,“滴滴”两声,那种秩序感被破坏的愤怒上来,和既然都迟到了不如再迟一点的破罐子破摔,让她猛地扑出去。 还别说,赵明宇是家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身体也不差,两个孩子扭成一团,可惜一个空有力气,一个还有技巧。 苗苗连打架都有章法,很快把大一岁的男孩子压着打。 赵千在家盯着时间,知道学生最是准时,有点不放心想出去看看。 赵启光下班回家,刚进巷子。 父子俩隔着打成一团的两个孩子,都有些愣神,很快面面相觑,作壁上观。 赵启光是觉得丢脸,还大一岁,还是个男的,居然被小姑娘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赵千是觉得这倒霉孩子,真是该他的,早该被人好好收拾一顿,真是打得好打得妙。 苗苗余光都看见人,反正没人管她就不停,小拳头一挥一挥,起身的时候头发跟鸡窝似的,嘴角有个红痕,棉外套上绣的小花都被扯下来一半。 小姑娘慢条斯理地整头发,看着被爸爸抱住的赵明宇说:“下次你再害我迟到,我还打你。” 都打成这样,赵启光本来要带她去看医生,虽然不重,那也是伤啊,回头怎么跟人家家里人交代。 但苗苗不肯,她看着手表有些难过地说:“我已经迟到十七分钟了。” 赵千这辈子,收徒无数,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感慨道:“回去跟你妈妈说,下个月就收你三块一节。” 他吃穿花用要钱的,做一套西装都不便宜,要不是不想孩子糟蹋天赋,天天在家画画也有大笔钞票进账,再便宜可不行。 自己被打,爷爷居然还给她便宜学费,世上究竟有没有天理。 赵明宇嚎得嗓子都快烂了,也无人在乎,他妈陈红莲回来,知道他欺负小姑娘,又是一顿揍。 苗苗画画的手一点不停,就听着楼上哭得大声,嘴角微微翘起来,又很快收敛。 赵千看在眼里,等下课特意花时间跟人家大人解释,他到底是长辈,方海没好意思多说什么,老战友送他出门的时候倒是抱怨几句道:“我们是小姑娘,你看这脸给抓的。“ 万一留疤怎么办,不就破相了? 赵启光理亏死了,讪讪笑,承诺说:“绝对,绝对不会有下次。” 又说:“你们家这个没怎么吃亏。” 他亲眼看到,跟媳妇说的时候,人家还一个字都不肯信,只觉得苗苗看上去不像这样的孩子,文静,看着娇娇软软一个。 方海心想,要是吃亏还了得,捅他一下没说话,让女儿上自行车,问道:“疼不疼啊?” 苗苗打小怕疼,在家里人面前尤其娇,但今天有个特好消息,已经让她忘记一切烦恼,也顾不得要说上三遍这么麻烦,很大声宣布说:“赵老师说,我以后每节课只要交三块钱就行!” 这才多久,她又给家里省下三十块钱,看来能挣钱的日子都指日可待,难得坐在前梁上,两条腿晃晃悠悠。 方海心里好笑,心想回头得问清楚,毕竟是个“两败俱伤”,怎么能让人家为这件事再给减学费。 赵秀云知道以后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有些心疼摸着女儿嘴角不说话。 连禾儿也知道自己不能一辈子护着妹妹长大,只忧愁地给她加课,心想不练成周芷若决不罢休。 礼物 礼物 八二年的元旦, 沪市飘小雪。 赵秀云一早起来就看到窗外稀稀拉拉飘着小雪粒,赶快去把孩子叫起来, 生怕她们晚了看不到。 禾儿这一年岂止是头悬梁、锥刺股, 常常是醒得比妈妈早,裹着自己的被子背单词,因此只懒洋洋露出小脑袋和翻书的那只手说:“我看到了。” 赵秀云总是要劝说:“多睡点, 不差这会。“ 她逼自己的时候也是恨不得不眠不休, 到孩子身上总是舍不得,尤其是禾儿的成绩本来就好, 生怕她为争状元得不偿失。 禾儿倒是越长大, 越催着自己上进, 说:“思静这个点一准背过两页单词了。” 她们是老对手, 也是好朋友, 共同竞争才能有更大的进步嘛。 赵秀云就不说话, 又去把小的叫起来。 苗苗惯要赖床的,不掐得准准不睁眼,好像多看这个世界一秒钟, 就亏了老天爷什么, 直叫人无可奈何。 但说起有雪, 她也是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看一眼有些失望说:“才这么点大。” 还记得去年在首都看到的, 只觉得那才叫雪。 沪市年年都这样,赵秀云没好气点点她的小脑袋, 心想下次都不叫了, 真是越大越没那个劲, 自顾自下楼洗漱做早饭。 电视台的上下班时间松散些,因为大家都要晚上盯着节目播出才能放下心, 索性上午都不去上,她又捡回来给做早饭的习惯,这阵子一家四口吃饭的机会,比前两年还多些。 不过做得都不精细,蒸馒头、热牛奶,再炒两个夹馒头的菜就差不多。 今年大棚菜供应得多,毕竟农民能管自己想种什么了,当然是什么挣钱种什么,不像原来,一到这种季节就得吃半个月的白菜,吃得人脸都白。 肉也一样,以前大早上能开个肉罐头都是奢侈,现在不用愁,菜市场里什么都有。 赵秀云早上还炒的牛肉,不要票的话一斤一块钱,切片和辣椒一起炒,方海能一口气吃五个馒头。 孩子大一点,家里的辣菜也多起来,尤其是这种天气,不管什么汤,放点胡椒粉下去都叫人暖洋洋。 赵秀云嘱咐孩子说:“我出门的时候会炖着汤,你回来自己下面条吃啊。” 现在也只有禾儿回家吃饭,她是高三,赵秀云总想着孩子读书这么费劲,得给补补,鸡鸭鱼肉不要钱似的往家里买。 算起来现在家里不读书的也就她一个,个个都费脑,方海还天天跟心理学较劲。 禾儿含糊跟妈妈应一声,看时间差不多,冲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苗苗稳稳看一眼手表,背上书包也出门。 今天正赶上方海不上班,夫妻俩感觉也好久没一块出门,正好有东西要买,索性上街逛逛。 沪市街头街尾,从来就没缺过人,哪怕是天上下刀子都是熙熙攘攘。 赵秀云沿着街数,忍不住说:“卖电器的店好像越来越多了。” 以前这种大件,谁不得攒个三五年才买得起,现在倒像是不要钱似的,谁家都添上几样。 方海想起自己的结婚的时候,买三大件那费劲样,说:“不用票就是好啊。” 原来大家手里也不是没钱,尤其是职工多的人家,养孩子凑凑合合,一年到头其实能攒不少,更别提十年八年地省吃俭用。 更何况现在这些卖得都不贵,不然今儿他们也不会上街来买洗衣机。一千都不用,哪怕是进口的全自动洗衣机,不要票都只要八百,搁以前谁敢想啊? 家里说是挣得多,花得更多,赵秀云好不容易攒下来一千,眼见又要花出去八百,一颗心都拧起来。 老毛病,明知道是该花的,想想还是心疼。 方海见状故意说:“要不不买吧,我手洗也行。” 水冻成这样,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小年轻啊,赵秀云没好气瞪他一眼,说:“就你闲工夫多。” 掐指一算,都快四十的人了。 方海有时候觉得在学校工作有点好,天天跟帮孩子凑一块,心态还年轻不少,也不生气,嘿嘿笑两声。 就这样,赵秀云有时候真是想骂他,别过头接着眼睛四处转,估摸着有什么值得作为节目素材的,反正天天走到哪看到哪。 方海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哪能受这气,咳嗽一声说:“我给你买了样东西。” 这赵秀云就有兴趣,眼睛转向他,饶有兴致问:“什么?” 方海卖起关子,说:“你猜。” 兜里从不揣钱的人,家里钱也没见少过,赵秀云估摸着不是什么大件,试探性问:“雪花膏?” 冬天里头,也就这个是最便宜的。 “再猜。” “手套?” 赵秀云记得自己前几天念叨过,牛皮的,也不算太贵,十来块钱就能买。 “不对。” …… 一连猜好几样,价格都没敢超过二十块钱,方海急得有点想跺脚,说:“贵的,贵的。” 这就奇怪了,赵秀云眼神狐疑道:“你哪来的钱?” 连发点过节福利都要往上交的人,能买多贵的东西。 方海着急忙慌说:“我帮老郑破了个大案子,给申请的奖金。” 还没捂热,他就给花出去了。 赵秀云只知道他早出晚归,但还是他原来在部队时的习惯,跟工作大相关的事情都不问,现在才问说:“有危险吗?” “没有,我就是帮着分析而已。” 论这些,他从来没失过手。 赵秀云这才放心,不过知道这种奖金一般都不会多,毕竟财政总是紧张,大着胆子猜说:“皮鞋?” 香江进口货,一双得小五十,今年走俏得很。 方海微微摇头,见她是真猜不对,叹口气说:“我应你那么多年,你是真没放心上啊。“ 这下赵秀云心里有答案,有些不敢置信说:“这是给你发多少奖金啊?” 反正案子都结,没啥不能说的。 方海压低声音道:“是烟草局被监守自盗的十五万块钱。” 这件事,赵秀云隐隐约约有听说,想想数额这么大,多发点也不意外,高兴伸出手说:“给我吧。” 素圈的金镯子,没什么花纹,少说有个十来克,按金价就得四百多,往赵秀云手腕上一套正合适,她满意地晃晃,又有些嗔怪说:“全花完了吧?” 方海拍拍口袋说:“还剩十七块,给姑娘也花点。” 就是没想着自己。 从来就是这么个人,赵秀云很是无奈说:“也给你买。” 方海倒是不在意,说:“洗衣机不就是给我买的吗?” 说是全自动,也得人晾衣服啊,那不还得是他。 就这自觉性,赵秀云买完洗衣机心都不疼了,立刻去百货大楼给他整一身新衣服。 等回到家,两个人都是口袋空空,结婚以来还是头回把日子过成这样,觉得颇为好笑。 方海穿着新买的皮夹克,手一挥说:“没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反正很快就是发工资的时候,有工作的人不用愁。 赵秀云心想,千金万金都好,她只要有眼前这些就足够了。 大扫除 大扫除 家里有一台洗衣机, 对方海来说确实意义重大,赶上大晴天, 都不用他自己一个人蹲在那儿捶被子。 那场微不可见的雪一下完, 沪市的天气又变成每一个最普通的冬天,太阳只肯在中午吝啬出来一点点,但对忙活着过年的人家来说, 也是个洗洗晒晒的好日子。 正好是星期天, 大家都有空,赵秀云组织做大扫除, 边边角角都不肯放过, 有些地方一年也就扫这么一次, 连柜子都挪出来, 把积灰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 大人小孩都趁机拾掇自己的东西, 把一些暂时用不上的放在亭子间——实在是房间都不大, 不每年腾一点地方,新的一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每次整理东西,都能弄出些有意思的出来。 禾儿翻出自己小学时的本子, 上头有几个好朋友的对话, 好像是哪天她和王月婷闹脾气不肯说话, 高明做和事佬, 帮着她们用本子传话, 大概是忍无可忍,最后一句是他写的几个大字。 【不要浪费铅笔了!】 还有两个大大的感叹号, 字迹和现在比起来也有些不一样, 禾儿决定下次回信的时候问问高明还记得吗, 把这件事搁在一旁,又给妈妈看自己上课无聊的涂鸦之作, 问道:“我是不是也有一点画画的天赋?” 赵秀云看着那黑黑一团,辨别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画,难得没法夸孩子,嘴角抽抽勉强说:“好好学一学,应该会有的。” 禾儿听出妈妈的勉强之意,又反复打量自己的画,很是经过一番思索,说:“算了吧,画得不好。” 合着她自己都知道。 赵秀云在她手背上拍一下,又去看小的收得怎么样。 苗苗把所有东西都堆在地上,很认真挑选哪些是暂时用不上的,让人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赵秀云向来不管她们怎么弄,只说:“记得待会全弄好啊。” 苗苗应“好”,很快又陷入新一轮沉思,有的东西拿起又放下,都觉得是每天都能用得上的,纠结得眉毛都拧在一起。 可爱得紧,赵秀云回到自己房间,男人正坐在地上,背对着门。 方海听见动静,叫她一声,说:“看看这个。” 薄薄一张纸,已经有些发黄,赵秀云还是认得自己的笔迹,看几个字后大概回忆起来说:“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一封信吧?” 结婚时候的事情,她都记不太清,只在收到他安全归队的报信后,回了一封过去,语气很平淡。 赵秀云还记得,说:“寄出去没多久,我的月事就没来,心里一猜就是有。” 都是这样的,新婚头三个月最容易怀,尤其是方海当时只有半个月婚假,夜里缠人得紧,她从里头摸到一点新婚的愉悦,人家却很快从生活中抽离,搞得她不上不下,态度很难热络起来。 方海“嗯”一声,给她看另一封。 就是她确定自己怀孕以后,寄出去的那封,比上一封长些,提过几句自己怀孕不舒服的事情。 方海现在想起来都还记得,说:“收到的时候给我乐坏了,我同屋的小李,就比我大两岁,人家儿子都有俩,我才有第一个,好像给你寄回去的罐头还是跟他换的。“ 这样说起来,赵秀云有印象,忍不住说:“嗯,你写‘给儿子多补补’,我当时就想,要是生姑娘,你不定会怎么样。” 方海可听不得这个,眼睛炯炯有神,说:“我写过?” 真真的,赵秀云都要当场翻出来给他看,方海没敢,赶快拦说:“我那时候是更想要儿子。” 平心而论,他就是个俗人,怎么会不想呢。 赵秀云想想也承认说:“我生禾儿的时候,也盼着是个儿子。” 好像生儿子,一切风险都可以规避,她父母半生的悲剧可以不上演,她就能稳稳当当把日子过下去。 现在想想,她当时痛苦的根源并不是这个。 方海轻轻一拉把她带地上,半圈在怀里,还来得及看一眼门,说:“关好了吗?” 家里门只要关着,大人小孩子都习惯敲门的,但赵秀云不习惯这种光天化日的亲昵,推他一下说:“干嘛呢你。” 方海一动不动,说:“说两句心里话吧。” 这一阵子也没机会说什么,趁着今天有时间,干脆来讲讲古。 赵秀云索性盘腿坐好,顺着刚刚的话往下说:“生禾儿的时候,大夫说是女孩,我心里反而很高兴,那时候才知道,我一直盼着的是个可以得到我曾经想要的一切的女儿。” 所以她曾经把全身心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一直到苗苗出生。 方海突然反思,也许婚姻一开始并没有带给她太多快乐,对他来说却是百利而无一害,近乎惆怅地说:“你是不是想过没嫁给我会更好?” 赵秀云轻笑出声,道:“当然了。” 何止想过一次,或许有一百次。 方海声音恹恹,“哦”一声,说:“我从来想过。” 跟只小狗崽似的,要有尾巴现在都垂在地上了。 赵秀云看着不忍心,说:“以前想过,现在没想过。” 方海一下子精神起来,觉得还是要把过去和现在割裂开来,说:“我现在做得很好,是不是?” 赵秀云从来不吝啬自己的赞美,说:“当然,我眼里是全天下最好。” 这已经是她能对丈夫表达的最大温情。 方海犹觉得不满意,下巴在媳妇肩膀蹭来蹭去,说:“咱们以后不兴翻旧账啊。“ 明明是他把旧信翻出来的,现在又来冤枉别人翻旧账,赵秀云在他手臂上拧一下,说:“还不是你自找的。“ 方海一琢磨也是,决定把这盒信束之高阁,反复强调说:“错误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现在已经是思想上全方位进步,跟从前不能同日而语了。 赵秀云点头当作回应,手撑地站起来说:“快点弄好,别让我骂你啊。” 方海看着一地的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心中哀叹道,女人,变脸真是比翻书都快。 蹭饭 蹭饭 过年在中国人的传统里意味着重大, 赵秀云失去寒假,每天照常上班, 又把筹备工作交给方海, 见天就看他拿着媳妇交代的单子,按上头的东西到处买。 现在买东西说是方便一点,但赶上这种时候, 该排队依旧是要排队。 禾儿忙着复习, 高三学生能有几天假,左右看看, 把妹妹推出来做壮丁, 马上就要十一岁的人了, 该学着点。 苗苗只好每天抽出自己宝贵的时间 , 跟爸爸挤来挤去, 还偶尔能帮忙提点东西。 方海有时候看着她稍显笨拙的样子, 就在心里感叹说,到底是把小的养得更娇气一些。 但苗苗有一点好,会讲价, 她只要两只眼睛眨呀眨, 说:“阿姨, 四毛钱可以吗?” 人家一准好说话。 不像他, 着实不会讲, 老觉得大家都不容易,张不开那个嘴, 可见脸皮薄在过日子上是什么好处的。 方海很是感慨过, 正撞见比他脸皮更薄的妹夫陈辉明, 忍不住“啧”一声说:“会不会过日子啊?” 就这位舅子,陈辉明觉得自己一辈子怎么讨好都没用了, 遇上只有低下头的份,尬笑两声说:“四哥也来买东西啊。” 方海有些炫耀,给女儿使一个眼色。 苗苗接受得不快,还稍微反应一下,才帮着姑父跟老板讲价。 自古做买卖的,本来就有空间,更何况是对着小孩子。 陈辉明看了说:“下回我该把陈惟叫过来。” 方海想想自家外甥,觉得按那孩子人来疯的样子,跟谁都想称兄道弟,也不是没可能,顺着问说:“孩子呢?” “自己在家里玩,方芳今天上班。” 不到大年初一,各单位都不放假,陈辉明是高中物理老师,每年起码寒暑假是有的,就由他打理内外,照顾孩子。这些事情上他其实一直做得不错,可以说除开下地种田,样样能行。 方海反正对着妹夫,“嗯”一声不说话,又看孩子一眼,觉得她估摸没有姐姐那样爱告状,否则今天回去一准得挨媳妇骂,不知怎么的,多少年了,他看陈辉明就是从来不热络。 陈辉明心里有数,多半还是为方芳嫁给他头些年吃过苦,觉得男人居然立不起来,可他从小就是文弱书生,有什么办法。 只得殷勤说:“四哥中午吃什么?要不上家里吃点?” 方海本来是想着要回家吃,不过苗苗接话很快,问道:“妹妹在家吗?” 她和姐姐一样,对表妹有着无限温情。 都这么说了,一顿两顿也不打紧,反正中午就父女两个,方海索性说:“行,你四嫂一直夸你会做饭,我也尝尝。” 听着怎么又有些阴阳怪气。 陈辉明心想,中午这顿还得拿出真本事来才行,到家的时候还一直琢磨着。 他的一对子女,陈惟九岁,陈悦七岁,正凑在巷子口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看到表姐和舅舅都很兴奋冲过来。 陈悦尤其,给表姐看自己的新衣服说:“妈妈做的。” 苗苗很认真地夸奖说:“很漂亮。” 陈悦只觉得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比臭哥哥可好多了。 方海在两个孩子身上比划一下说:“又长高了啊。” 陈惟的理想当兵,努力跳两下说:“对,我现在和苗苗一样高了。” 两个人差一岁,他从来不管苗苗叫姐姐。 几个孩子簇拥着大人说话,一块进屋。 陈家住的是两间房,本来面积就不大,又隔成四个部分,厨房都在走道里,窗户一开都能闻见味,方海倒不是嫌弃环境,只是说:“方芳说你们想买房?” 陈辉明应,又说:“孩子大,住不开了。” 他们夫妻原本分的是一间房,是后来又跟人换的两间,再想换大的都一直找不着人愿意,租房子更是没有合适的,琢磨着还不如自己买,省得花房租。 这也是市里多少人的实际问题,他们夫妻工作都早,算起来已经一年多,两个人加起来也有一百块钱工资,至今没看添什么大件,抠抠索索过日子,攒下来小一千。 少是不少,但要光靠攒,什么时候能买上啊。 方海虽然口袋里没钱,但是说:“我跟你嫂子商量过,想买的话还是趁早,后年,我们帮你也凑一点。” 今年他们肯定是不凑手的。 陈辉明觉得挺不好意思,说:“我现在还在夜校代课,也给学生补课,能多挣一点算一点。” 这样听起来,还是个样子,方海难得满意说:“这就对了,男人嘛,吃点苦有什么。” 陈辉明好赖是松口气,赶紧进厨房张罗起来。 方海也不能真等着吃啊,进去搭把手洗菜。 正赶上方芳回家,一看到这场景就骂说:“让客人干活,陈辉明你是没长手啊?” 陈辉明心想真是大冤枉,就这舅子,也不是他劝得动的,嘴巴动两下没说话。 方海和每个娘家人都差不多,说:“好好说话。” 方芳是风风火火习惯了,讪讪笑,给侄女拿糖,才开始唠嗑。 又问说:”怎么没带禾儿来?“ 知道四嫂一准在忙工作。 “老师说给他们先进生补补课,一大早就出门了。” 说起这些,陈辉明是最知道的,说:“没办法,他们学校跟附中争高考状元都快争出花来了。” 学生的成绩,也是老师的,可不得抓点紧。 要按方芳的想法,状元可是顶了不得的事,换从前都得立碑著书才行,当然,现在新社会,不兴这套。 也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情,好像禾儿就已经考上了,眉飞色舞说:“我看一准是咱禾儿。” 方海甭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说:“也不一定,别给孩子太大压力。” 自己逼自己都够紧的,再觉得身边的人都那么期待,万一没考到呢?他现在就觉得孩子太要强也不好。 方芳看他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没再往下说,转而说起老家的事。 “大哥家里又添孙子了,算起来他今年也是五十寿的人,说要办,问我有没有空回去,三哥家的德明,我估计你也没什么印象,跟着几个朋友跑到南方去打工,老五家的蔷薇,说成绩还不错,今年说不准有希望上大学……“ 有些方海也听媳妇说过,只是感慨说:“老大五十了?” 兄弟姐妹多,年纪也都差着大,方芳其实不想几个哥哥闹太僵,说:“我来沪市那年,他还硬塞给我五块钱。” 种田种地,能从牙缝里抠下五块钱多不容易。 方海也想起件旧事来,说:“有一回上山抓麻雀,他自己没舍得吃,叫我和老二分个干净。” 那恐怕是兄弟之间难得的温情时刻。 方海有时候也挺想回老家的,但知道回去多半不高兴,说:“到时候你再提醒我一下吧,给他寄身新衣服回去。” 方芳也没再劝,说白了四哥不像她,从兄弟们身上得到过帮助,怎么可能要求两个人一样的心情,能说这句都算多的。 她收拾起心思准备开饭,招呼几个孩子快过来。 悠闲 悠闲 从妹妹家蹭饭出来, 方海带着孩子回家,陈悦很是不舍, 悄摸摸抱着自己的包, 想要跟上舅舅和表姐。 跟出几步路,被陈辉明硬抱回去。 方海也就只今天没有空,家里个个忙, 没空招待, 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对着外甥女, 他总是比对外甥有耐心。 走出半里地, 苗苗很是松口气说:“妹妹好能哭。” 哭得她耳朵嗡嗡响。 方海倒是想起来, 说:“你小时候比她还能哭。” 哭一次, 都是惊天动地, 那是轮番上阵, 三十六计都哄不回来。 但凡长大的孩子,都会尽力回避这些糗事,苗苗也不例外, 绝不肯承认, 只说:“只有那么一两次。” 平常都是很乖的。 方海心想, 你一次, 顶人家一百次, 轻易是不哭,哭起来要命, 但怕又惹她小脾气, 没接话。 父女俩到家, 苗苗已经觉得累坏了,往沙发上一躺, 还舒服地滚半圈——没办法,宽度不够她滚一圈的。 这才哪到哪啊,方海其实一直很烦恼小女儿运动量不够,试想想,硬拽起来说:“我们还要去若云家。” 想到好久没见的小伙伴,苗苗只得认命爬起来,肩膀耷拉着说:“好吧。” 好像多委屈似的。 方海没管,把媳妇叮嘱过要带去的东西拎上,说:“你锁门啊。” 苗苗锁门之前,在小黄脑袋上摸一把,这才满意地跟着爸爸走。 李老爷子的大洋房拿回来之后,一直只有四个人住着,说实在的,很是冷清,也不安全,老爷子为此养了好几只大狗,成天在自家院子跑来跑去。 苗苗进院门就摸摸这只,摸摸那只,已经把家里的小黄忘在天边,很快和白若云、福子,三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方海也没管,往屋里走。 这栋房子前些年沦为宿舍,被打成一个又一个隔间,老爷子收回来之后重新修复过,和刚建好没什么两样,花费当然不菲,几乎是他当时借给赵秀云夫妇的一半。 这么大手笔,想想都令人咂舌。 好在他现在恢复待遇,每个月退休金,加上还有房子在出租和存款,也很够养活祖孙两个。 求老太在廊下摇椅上听留声机,看到他过来起身说:“怎么今天来了?” 老的老,小的小,赵秀云怕他们不方便,逢年过节准备什么都是双份的,今天特意让方海送过来,他手微微举高说:“花生油不要票,我买了点拿过来。” 米面粮油这种重物,都是他定时帮着买的过来的。 求老太“哟”一声,有些嗔怪道:“说多少次,不用管我们,你们年轻人也忙。” 方海心想,自己快四十的人了,也就在这能得一句“年轻”,好笑道:“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有单位的人,哪有闲着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求老太心知肚明,又使唤孙女说:“把爷爷叫回来。” 反正是一家住着,虽然年纪大没领证,没摆酒,求老太和李老爷子也是老来伴的意思。 白若云应声跑出去,几个孩子乌拉拉全跟上,也就拐角那片的下棋老头里,李老爷子听说来客,趁机把棋一放,说:“不下啦,不下啦。” 老伙伴们纷纷笑话说:“老李,你这是输了要躲啊。” 李老爷子“嘿嘿”两声,走起路来脚步缓慢,他的腿多少有点后遗症,毕竟受伤的时候年纪大,不过现在已经很好,毕竟人活着,就远胜别人不少。 等他到家,方海已经自觉找出工具,给房子修修补补。 像副楼,虽然不住人,也得好好检查一下吧。 房子大也有大的愁,不像原来做大少爷时,一个人身后跟八个人伺候,现在就四口人并几只狗,李老爷子有时候也觉得空落落,很是寂寥。 连敲敲打打的回音,都变得响亮起来,有些感慨跟在一边说:“前两天还有人来打听这房子卖不卖。” 方海锤子顿一下,说:“您想卖吗?” 李老爷子看一眼院子,说:“13年,我爷爷从一位德国人手里买下的,当时院子里只有一栋房子,又花六年的时间扩建,我大哥在这里举办婚宴,当时沪上一半人家都来,奔驰车从院门口,停到巷子口都摆不下。” 他前半辈子住在这里头,余生也想老于此。 方海很能明白他的心思,就是有点不放心,说:“您这太空了,恐怕都有人盯着。” 外头什么人都有,光养狗有什么用,他没少叫人多照顾,平常也多往这边转,就为让人知道他们不是无依无靠。 李老爷子也是这个意思,想想说:“我是想把副楼租给靠谱的人家。” 地方也挺大的,要是家里多住点人,还能叫人放下心,二来每个月也收点钱。 这事,方海暂时没想到合适的人,不过说:“行,我帮您找找。” 他来纯粹就是干活的,倒是孩子玩一天,显得比爸爸更累的样子,到家又往沙发上一躺,觉得可比上课累得多。 方海都觉得好笑,说:“至于吗你?” 全家就是嫌她自己不肯动,往画架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这才特意给她停一天课,到处玩玩。 苗苗懒洋洋踢踢腿,说:“但是挺好玩的。” 好像还颇为满意这个安排。 方海都没能说出话来,一看时间差不多说:“行,那就劳驾你再跑一趟,去打菜回来吧。” 再过一会,老大就该回来吃饭了。 苗苗就是自己不愿意动,但被使唤的时候还是勤快的,围巾往脸上又裹一圈,拿着饭盒出门。 方海看着她的背影,进厨房把饭蒸上,又掀开锅盖看看熬一天的骨头汤,搅拌一下尝尝味道,又往里面搁点盐。 怎么看怎么“贤妻良母”,赵秀云盯着好一会,噗嗤笑出声来说:“哟,方副校长勤快啊。” 给方海吓一跳,说:“我还以为孩子呢。” 他模模糊糊是觉得有人靠近,不过没在意,毕竟院子里狗都没叫。 又问说:“今天怎么这么早?” 赵秀云脸色如常,说:“调来一位副台长,我这不就退居二线了。” 方海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有些不悦说:“摘果子的来了?” 当初成立电视台,个个不愿意,现在办起来了,倒又都往上凑,要不要脸啊。 这种事,大家都没少听说,到自家身上真是不好受。 赵秀云其实也想过,毕竟她刚毕业,各单位都很要求熬资历,不然方海为啥到现在都是“副校长”,但真轮到头上,还是有点想冷笑,说:“没事,该是我的是我的。” 来不来领导都无所谓,就是这新官上任头一天,就“体贴”叫她早点下班回家照顾家里的样子真叫人作呕。 方海只怕她不高兴,赶紧说:“没事,咱这金子早晚还要再发光。” 就是怕亮瞎领导的眼睛,惹嫉妒。 赵秀云从来不怕这些,不说扫兴话,只说:“无所谓,正好还给我放点假。” 她这话说得没错,打这天起,人是彻底闲下来,领导美名其曰是前一阵子她太辛苦,体谅她有男人有孩子的不容易。 眼见的就是被“发配边疆”,偏偏她本人不疾不徐,还真应下来,认认真真放起假来,叫一众等着看热闹的人摸不着头脑,毕竟站队也是工作的重要一环。 赵秀云当然不是泥捏的,不过凡事不用着急,她架起来的摊子,可不是谁都能接手的,既然有人以为自己行,那就让他们上,自己当然得趁此机会好好休息,索性天天在家睡大觉。 方海放假也忙,有时候去开会,有时候上市公安局帮忙,再不然就是上夜校,忙得不可开交,到家不管什么点,都有一盏灯亮着,感慨着像是回到还在家属院的日子。 赵秀云自己也觉得是这几年难得的闲暇,正月里头把两个孩子的功课都停下来,一家四口天天在外面瞎溜达,走街串巷压马路,活得跟街溜子似的,别提多高兴。 可惜她是高兴,有人是焦头烂额,台长吴培光很快坐不住,赶紧上门拜访。 反杀 反杀 吴培光这次上门的意思很明确, 就是希望赵秀云能赶快回归工作。 领导上门,她是一点不惊讶的, 施施然倒茶说:“您请喝。” 反正就是不接茬。 这次空降个副台长的事, 吴培光也觉得怪理亏的,讪讪说:“小赵啊,组织也有组织的安排。” 赵秀云像是很奇怪他怎么会这么说, 惊讶道:“是啊, 我这不是服从安排在家‘休息’嘛。” “休息”两个字不加强调,叙述起来宛若平常。 吴培光觉得自己也有苦处, 说:“到底是陈书记的面子大。” 不是陈书记的儿媳妇, 她郑明珠怎么能从广播台一个小主任, 跨两级到电视台副台长。 说实在的, 这种里里外外的关系, 赵秀云是不在意的, 有没有领导,反正都还轮不上她做副台长——资历太浅四个字就能把人打回来。 但她在意的是这种用完就扔的态度,说:“领导的面子要紧嘛。” 至于电视台的工作, 无所谓呀, 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反正搞砸了也轮不到她到背锅, 就是个小职工。 这态度, 吴培光是早有预料的, 只诉苦说:“从你放假到现在,收视率是一天不如一天。” 现在不是沪市台就是中央台, 人家今年过年引进了一部日本动画片, 正赶上放寒假的时候, 小孩子们迷得不行,现在上大街看一看, 全是动画片里的“钢铁娃娃”,什么书包、文具盒,卖得都跟疯了似的。 要按赵秀云之前的打算,寒假也是要做一个儿童节目的,方案都写出来了,郑明珠这个副台长一上任,为显示自己的本事,做了个文化节目。 什么京剧、相声、话剧,老艺术家们轮番表演。 可惜想法是好的,没打对时候啊。 青天白日的,看这些的人都在上班,孩子们看动画片还是看艺术家,想想都知道。 倒想显得自己能,连市场都不打听打听清楚,这类节目在广播台好做,老头老太太们收音机一挎,甭管是买菜、做饭、干活、唠嗑,那是全不耽误。 谁有本事把电视机拴上? 郑明珠是压根没搞懂电视节目怎么做,贸贸然就动手,想烧个三把火。 台长没来之前,赵秀云就明里暗里没少听人家说她的笑话。 反正丢脸的不是自己,赵秀云有些关心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我这放假太忙,也没顾上打听。” 说得跟真不知道似的。 吴培光叹气说:“小赵,跟我说句心里话吧。” 赵秀云还挺吃软的,其实她原来跟台长打配合打得挺好的,能遇上这样的领导不容易,只说:“不是我不想回去工作,您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原来电视台的架构很清楚,就只有吴台长这个大领导,其他事几乎都是她说了算,可现在多出一个副台长,以后谁说了算? 要换赵秀云是郑明珠,也会先把自己给打压下去。 这种博弈,只能说一个强一个弱,东风不压倒西风是不行的。 吴培光当然知道,他是草根出身,未必想得罪陈书记,现在看来也只能说:“你放手干,万事有我。” 不然再这么下去,他这个台长都快做不下去了。 赵秀云这些天也不是只瞎晃悠,说:“中央台不就是有个‘钢铁娃娃’嘛,咱们也能引进啊。” 这可不是小事,人家那是首都直属电视台才好办,到地方台身上,手续不知道要走多少道。 吴培光一时不好应,犹豫道:“咱们也引进个动画片?” 学人精,能有什么意思啊。 赵秀云还是稍微打听过,说:“听说香江代表团下个月到?” 吴培光也不是傻的,一拍大腿说:“是啊,现在那些小录像厅,播得最多的就是香江片。” 那些地方都是不合法的,纠察的人怎么查都查不完,可见市场有多大。 他也不是没有门路,想想说:“我去打听打听吧,但也不能指着这条路子走吧?” 不是一定能谈下来的,毕竟各方面顾虑因素很多。 赵秀云当然不会只这样,拿出先前的方案说:“之前说的儿童节目,我看快开学了,时间干脆定在每天下午四点。” 哪怕是半夜两点,也得办啊。 吴培光只是催促道:”那你尽快啊。“ 赵秀云是挺快的,第二天就去上班,同事们看到她都不意外,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连郑明珠都一早知道,只是有些阴阳怪气说:“小赵同志真是休了好长一个假啊,台里忙成这样,都没见你回来。” 谁没长一张会说话的嘴啊,赵秀云“咦”一声说:“不是副台您让我回家多休息的嘛,说台里忙得过来,看来是我没好好领会到领导意思,还真给当真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从今天起,我放弃接下来的假期,自愿加班。” 反正忙起来,本来就没有假期的。 赵秀云嘴角挂一点笑意,风吹不动,很快张罗起来新节目。 郑明珠倒是试图使绊子,可惜她这个副台长,在正台长面前是没什么胁迫力的。 赵秀云之前闹罢工也不是单纯怕郑明珠,为的就是让吴台长站队,现在看来她的想法是对的,人家未必愿意小事得罪陈书记,但关系自己的工作就不一样了。 人就是这样实在。 新节目叫《儿童之声》,主要以小孩子表演节目为主,像这种主题,少年宫从来当仁不让,也对外招聘表演嘉宾,毕竟能上电视的机会难得,一时之间报名者如潮。 赵秀云都不知道小朋友们这么卧虎藏龙,筛选的时候看得瞠目结舌。 连方海都心动,想送家里两个去电视台露个脸,不过仔细研究后很是惋惜道:“咱怎么没送孩子去学个才艺啊。” 像苗苗学画画这种,根本没法表演啊,表演武术吧,又有点不像人家的钢琴、古筝那样够意思。 禾儿听完,是从复习中抬起头说:“爸,我今年十五啊。” 她跟儿童可不搭嘎,已经是大人了。 连苗苗都觉得自己是初中生,那是小学生才去参加的节目,猛摇头说:“我不去。” 她们俩是没意向,别家可不是,电视台天天有人来面试,尤其是那些希望孩子以后能进文工团的家长,最是积极。 动静闹得大,加上节目编排有趣,尤其是最后的手工环节,每天教玩具制作或者折纸,孩子们是最不愿意错过的,看落一步就急得嗷嗷叫。 这种细水长流型的节目,以后就是金字招牌,收视一下子稳得不行。 郑明珠本来就急得跳脚,毕竟她上任第一个节目就搞砸,人家倒是做什么什么能行,这不是耳刮子甩在她脸上嘛。 她也有自己的门路,很快打听出来吴台长正在四处奔走,想引进一些电视剧、电影。 现在大家的娱乐都很匮乏,有什么新鲜的基本都能火起来的,难的是走程序,还得申请外汇,毕竟引进你总得给人家钱吧。 郑明珠当然想截和,但她家里也没这么大能量,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插手的,只能悻悻败下阵来。 倒是赵秀云一直没放弃,她仔细研究过,最终提出另一个方案来,就是这笔钱由电视台自己出,不用市政拨款。 吴培光都吓坏了,心想自己就是去抢银行都搞不来这笔钱,更何况是外汇,等听完她的计划,半信半疑说:“你这个什么广告,能行吗?” 赵秀云倒是信誓旦旦说:“肯定的,这次香江代表团来,之后产品就会获准在国内上市,和咱们本地的牌子比,优势没那么大,一定需要一个打开知名度的机会。” 说是这么说,以前可没人试过,吴培光想起来还有点发愁,说:“一条广告而已,能收多少钱?” 一条不够钱,就收十条八条呗。 赵秀云也真是大着胆子,自己一个一个去联系,不单是香江,只要能弄到通信方式她都试试。 也是得亏她会的语言多,这活换一般人做不了。 虽然她开的价格不低,回复寥寥无几,不过都很有意向。 加上她连后续配合宣传的方案都有,而且沪市电视台确实是最好的宣传平台之一了,毕竟现在东西只要在沪市能卖得好,很快能火遍全国。 就是价格上拉锯不断,等好不容易定下来,已经是六月。 这下可是实践她自掏腰包的承诺,吴台长也不含糊,引进的手续很快办起来,只等暑假就能有最新的电视剧上映,广告轰轰烈烈先播起来,反响不错。 眼看工作上的事尘埃落定,赵秀云只盯着家里看。 毕竟大姑娘巴巴捧在手心里十五年,终于要高考,可不就是家里的大事。 禾儿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到这个时候再绷紧没什么意义,心态反而松弛下来,想着轻松应战,数着日子到七月。 出成绩 出成绩 七月七日, 八二年的高考拉开序幕。 赵秀云昨晚本来就没怎么睡好,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发一会呆, 就这么点动静, 方海都听见了,问道:“起吗?” 夏天的光透过窗帘,叫人估算出时间。 赵秀云摸出枕头底下的手表看一眼, 说:“才六点。” 其实往常也都是这个点起的, 就今天不知道怎么有点不想动弹。 她不动,方海也不动, 忽然叹口气说:“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赵秀云碰他一下, 说:“不行叹气。“ 这意头都不好了。 方海想起她前两天还不知道上哪求平安符, 顿时噤声, 务求一点忌讳都不要犯, 夫妻俩一时都有些沉默。 最终还是赵秀云打破, 猛地掀开被子说:“起吧。” 又嘟嘟囔囔说:“我自己考试都没这么紧张。” 方海这辈子什么事没经历过,也跟着说:“可不是。” 禾儿可不知道父母的忧愁,快快乐乐睡到七点, 才起床吃早饭, 还顾得上把头发编得漂漂亮亮的, 嘱咐说:“妈, 你记得帮我拍进考场的样子啊。” 真是天塌下来都忘不了这些事。 赵秀云一时竟不知道这孩子像谁, 好笑道:“知道的以为你是去考试,不知道还以为是上花轿。” 还要拍照留念, 虽然说起来是挺值得拍的。 禾儿想想, 倒是很认真说:“等我上花轿的时候, 要给录像的。” 现在是设备不够,拍个照就行。 还挺敢想, 知不知道一台录像机多少钱? 赵秀云觉得她跟她爸真是一模一样,口袋没几个钱,倒是什么都敢许,轻轻在脑袋上点一下说:“行,我倒等着看呢。” 禾儿对自己永远有无限信心,说:“不会太久的。” 她就这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要出门考试,就是走之前扶着门问:“你们都不送我去吗?” 赵秀云就是故意的,说:“不是说大人了,不用送?” 禾儿马上又露出孩子气的一面,说:“就要送。” 娇气得好像还是那个靠在妈妈脚边的小丫头。 赵秀云一下子觉得眼眶有些湿润,憋回去说:“行,咱们全家都去。” 她说话间,又检查一边女儿的书包,确认所有东西都带齐。 苗苗今天还要去上画画课,但会顺路送姐姐进考场,背着自己的书包说:“小黄也去吧。” 不然怎么能算全家。 小黄听见自己的名字,摇摇尾巴走过来,乖乖巧巧的样子。 赵秀云那天还说,现在这个家数它最听话,半蹲下来摸一下,说:“行,锁门吧。” 送考的家长多,人头攒动不比菜市场人少。 赵秀云想起自己考试那年说:“那时候是冷,今天是热。” 七月的天气,教室又没有风扇,早上还好一点,下午那场只怕更难熬,太阳都还没完全升起来,禾儿已经两手做扇子状挥来挥去,一缕碎发贴在额前。 可以说,她最需要做的是和炎热的抗争。 赵秀云很是不放心,给她风油精说:“受不了就涂一点,注意不要滴到考卷上。“ 这味道,禾儿本来是受不了的,但想想今天特殊,有些嫌弃收下,看时间差不多说:“我去啦。” 赵秀云一直拿着相机,先是给孩子的背影拍一张,又正好捕捉到她回过头看家人的画面,一时竟觉得有些忍不住,声音都带哭腔说:“那年送她去上育红班,也是只有我哭了。” 人家那叫一个兴高采烈,头也不回。 方海想起那画面,觉得确实是老大做得出来的事,侧身看小女儿说:“你也快迟到了。” 苗苗短促“啊”一声,把狗绳给爸爸,难得拔腿就跑。 孩子不在跟前,他才有些取笑说:“多大人,还哭鼻子?” 赵秀云本来也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又理直气壮起来说:“谁规定做妈妈的就不能哭。” 只是手轻轻在眼角压一下。 方海都恨不得能替她,说:“你也上班去吧,我在这等。” 就他一个人还有点时间。 赵秀云确实也急着,只说:“你躲着点太阳啊。” 说完就匆匆去单位。 只剩方海和小黄站着,他看狗吐舌头,移到树荫下面,偶尔有点风吹过来,还挺舒服的。 考场里头,禾儿一点都感受不到,还觉得有股奇怪的味道在蔓延开,脸都皱成一团。 她为高考,不是只复习一年,是从上高中以来都不敢懈怠,为的就是做状元,今天成败在此一举,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不过她的自信来源于题目。 禾儿只看考卷,心中就有答案,下笔流畅,写完作文看向窗外,忽然想,青岛的蝉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么叫,高明考得顺利吗? 这些杂念很快被她抛在脑后,很快又投入下一科的考试里,等为期三天的高考结束,全家都松口气。 考完第二天,禾儿睡了个天昏地暗,到下午才去学校对答案。 其实志愿早在考试之前就填过了,现在不过是心里有个底。 她的答案和老师的答案差不多,回家的脚步那叫一个雀跃,隆重宣布说:”我和思静的分数差,看来还是要出在英语和语文。“ 尤其是作文这样的主观题,谁也说不好会是什么成绩。 赵秀云都佩服于她还能去打听“竞争对手”的事,无奈道:“我听说有别的同学成绩也不错,不一定就是你们俩。” 现在要是太自信,到时候跌一跤怎么办,孩子的努力她看在心里,不免叫做父母的担忧。 禾儿早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所以各校的尖子生她简直是如数家珍,一个一个都去打听过,现在小手一挥说:“不可能,不是我就是思静。” 说得这么笃定,没有十成也有九成。 赵秀云一颗心总算定下来一点,说:“那你们想好什么时候去广州吗?” 小麦姐弟自打去广州念书,就没回来过,在那儿日子过得如鱼得水,几个孩子早有商量,今年考完试是一定要去的。 禾儿肯定是要等成绩出来的,不太确定说:“再过半个月吧。” 反正老师是说半个月会出成绩。 赵秀云现在也不大管这些,只说:“你决定就行。” 很快就要自己去首都上大学的人了,再管能管到什么时候。 她是想起来孩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就不得不发愁。 现在有人管着,都偶尔有些惊人之举,放出去之后翅膀还不得乱扑腾啊。 方海起先以为她是舍不得,弄清楚怎么回事后说:“她也很久没闯祸了。” 打上高中,就是老老实实的孩子。 知女莫若母,赵秀云斩钉截铁道:“那是被高考绊住脚,你等着看吧,她上这个大学绝对不安分。” 就一天天那些古灵精怪的小主意,再加上几个小伙伴干什么都是一拍即合。 赵秀云以前是盼着孩子们永远是好朋友,现在又为他们总是一条心发愁,又说:“小麦在广州肯定没少做小生意,来信都不说,我也是一猜一个准。” 就想想看这几个,打小没一个安分的。 方海给出一句不算安慰的话说:“现在政策好点,问题都不大。” 这哪里是政策的问题,赵秀云白他一眼,只觉得男人的心眼比网还粗,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大概有盼头的日子过得快,都不用半个月,高考成绩就出来,虽然要第二天才公布,但对有门路的人来说,谁是状元都不是秘密。 赵秀云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上班,电话里反复确认过后,跟人道谢才挂上。说是惊喜,她更觉得像是尘埃落定,索性告假回家。 家里也热闹得很,锦上添花的人不嫌少,能打听到的都来了。 禾儿自己也不觉得成绩意外,反而很理所当然,大方收下所有“恭喜”。 人前,当然是一副稳重样,等大家都走,她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双手叉腰说:“我现在是高考状元了。” 赵秀云夫妇肩靠肩站着,心头都有些说不出的东西飘过,只有夸奖不要钱似的往外跑。 这只是开始,等第二天报纸一登,家里才叫热闹。 沾喜气的、送红包的、来问学习方法的人络绎不绝。 禾儿也只高兴没两天,就有些受不住说要去广州玩,她是主人公,只要不在家就能清静许多。 这都是早就说好的事,赵秀云只额外塞给她八百块钱说:“家里的全部积蓄啊,回来要还我的。” 禾儿少的就是启动资金,恨不得把妈妈供起来,说:“最少双倍带回来。” 那得是去抢银行,都没这么快,赵秀云是捏准他们肯定又要做什么,有些无奈地说:“人好好的就行。” 禾儿应得爽快,又等着从青岛出发的高明到沪市,三个人才启程前往广州。 只剩家长们盯着背影叹息。 钱花这两年没那么忙,今天有空送女儿,也是交代几位朋友多帮忙照顾一下,很是惆怅说:“她的成绩不上不下的,我都怕录不上第一志愿,她倒是一点不担心,拍拍屁股就能去玩。” 这话赵秀云有些不好接,说:“我看月婷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一准能上的。” 钱花向来知道自家孩子什么德行,说:“要不是为了跟好朋友一起去首都念大学,这个分都考不出来呢。” 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一口气填的全是首都的志愿,真是高兴她自己,烦恼留给全家。 不过这话说出来,好像是说别人家孩子拐带自己孩子一样,钱花很快转移话题说:“还真没想到高明能考这个分,以后仨还能一起在首都上学,我也比较放心。” 高明是全省第九,这个成绩妥妥能上首都大学,赵秀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只觉得看着长大的这几个孩子全是世上最好的,很是欣慰说:“可不是,我也没想到。” 毕竟好几年不在跟前盯着,总是叫人放心不下。 两个女人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边说边往回走,就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估摸心里都在琢磨同一件事。 孩子长大了,她们也老了。 各有主意 各有主意 禾儿不在家, 对家里的生活没什么大影响,倒是苗苗说:“等我高考完, 也要跟好朋友们出去玩。” 就她们四个小姑娘, 赵秀云想想都不敢应,有些犹豫说:“到时候再看看吧。” 苗苗这一年也比较有脾气,嘴巴翘起来说:“为什么不行?” 赵秀云很是实诚道:“你姐她们有俩男的, 出门在外我多少放心一点。你们四个, 一水的漂亮小姑娘,上火车我就能给吓死。” 得益于小脸越长越开, 苗苗觉得妈妈的话比较有道理, 意味深长“嗯”两声, 说:“我知道了。” 看样子也不大像愿意就此罢休的样子。 赵秀云琢磨着, 人家说孩子十来岁的年纪就开始性情大变, 家里这个是要赶上了还是怎么的? 她夜里跟男人嘀嘀咕咕。 方海也是不太赞同苗苗跟朋友们出去玩的, 说:“禾儿我担心归担心,她一个人去西藏我都不带怕的。苗苗要是刚上火车,我就能愁得睡不着。” 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啊。 夫妻俩对这件事都有共识, 苗苗却没有放弃。 她仔细思索了一下妈妈的话, 觉得问题就出在她们四个都是女孩子这件事上, 毕竟外面总是危险, 她的身手也不像姐姐那样好, 因此几个小姑娘私底下商量之后,决定“引入”外援。 但上初中的年纪, 男女之间好像有道线, 尤其是十三四岁的时候, 几个人里好像只有才十一的苗苗,颇有些懵懵懂懂, 做这件事最为合适。 她身负好朋友们的信任,先是把目光放在周围。 说实在的,她从不跟小男孩一起玩,非要算的话恐怕也只有小一岁的表弟陈惟。 那还是个小孩子,苗苗很是犹豫,但有天撞见他跟人打架,倒是挺虎虎生风的,觉得在小团伙里再拉个人的话,怎么着也得是这样的吧,遂高兴发出邀请。 陈惟是个虎孩子,一开始还“嗯嗯”应,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等听清楚全是女孩子,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我是男人,不能整天跟女生一起玩。” 这个道理,苗苗其实没大懂,毕竟是跟着哥哥姐姐后面长大的孩子,但她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得把搜索的范围扩大,心想离高考还有五年,还不着急,可以慢慢来。 小女儿的这些事,赵秀云是不知道的,她正在家忙着给老大准备开学要用的东西,毕竟枕头被子的总得有吧。 人家倒是开开心心出门玩,剩亲妈给操碎心。 她没给禾儿买衣服,已经叮嘱过孩子从广州买回来,毕竟现在沪市卖的衣服,多半也都是从那儿进货。 要上大学的人,总得打扮得体面些。 都说穷家富路,她是使劲在家折腾。 方海看了想起件事来,说:“你来随军那年,都没有这么大阵仗。” 就一个大包,所有家当都装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反正最近讲起来全是古。 提起老家的事,赵秀云自己掐指算,说:“六年没回去过了吧?” “明年是我爸走第七年。” 这事,方海是记在心里的,因为老家有风俗,去世后的第七年要“开棺捡骨”,这时候在仪式之后,会为亡者选择风水宝地下葬。 前几年肯定是不兴这一套的,但一两年大家又把老规矩捡起来。 赵秀云心里比他更有数,说:“到时候回去一趟吧。” 说一千道一万,那儿才是他们的根。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又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然想起来老家的事就头疼。 赵秀云就是记挂几个外甥,说:“到时候看看有没有假吧。” 毕竟工作这样忙,来回一趟要花大时间的。 方海也没反对,只把这件事先记下来。 倒是另一件,叫赵秀云恨不得立刻回老家去。 她是一手孩子的录取通知书,想着得孩子回来自己拆,一手外甥成高的信,还以为是什么恭喜妹妹的话,拆开一看,只差没晕过去。 她现在上班时间自由一点,一般都是下午才去单位,现在是大清早迎头一击,气得都快站不稳。 家里只有她和小狗,孩子和爸爸都去上课。 赵秀云难得没忍住,踹了一下墙,把小黄吓得不轻,“汪汪”两声。 发泄过后,她也算是冷静下来,到巷子口打电话。 说起来,今年也知道谁给街道提的意见,打电话变成小隔间,门一关虽然不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歹比从前被接线员盯着说话好。 赵秀云听着转接的声音,目光一下子有些放空,等那边接起来,说:“你好,我找37号的王成高。” 现在都这样,得等接线员去叫人,还不一定叫得到。 她还有点担心人正好不在家,手不耐烦在墙上“咚咚”两下。 好在王成高今天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一听有人找就知道是小姨,已经做好要挨骂的心理准备,回头看一眼正在忙碌的弟弟妹妹们,说:“你们地方收拾好啊,我去接电话。” 王灵灵在这个家还算古灵精怪,想想说:“我也去吧,我跟小姨说。” 王成高不赞同,只说:“不用你们管。” 大哥好是好,就是老把他们当小孩。 王灵灵不悦地皱眉,没说什么,悄悄跟二哥吐舌头。 王成天只当没看到,等人出去才说:“最近少惹他啊,心情不好着呢。” 又说:“你乖点,开学好好念书,等我工资发下来,给你买新衣服。” 王灵灵其实也是很懂事的孩子,说:“你大五实习,医院就给伙食费,我衣服都穿不完。” 王成天当时选的是医学院,今年大五,分配回县城所属市医院实习,以后估计就是留下来,本来想着妹妹也正好在市里念高中,有个照应,现在是三个人都在这,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半大年纪,有些叹气。 倒是王成高自己信心十足,跟小姨说:“我妈爱闹就闹,反正我在县城也干不下去,辞职就辞职,现在干个体也挺挣钱的,我还寻思之后去广州一趟。您别担心,都挺好的,我二伯把原来替我们攒着的钱也给我了,加上我这几年挣的,本来都够买房子,想想还是拿来先做本钱,现在是租的房子住。正好灵灵也老说不爱住宿,学校食堂还总有虫子……” 絮絮叨叨一长串,好像理由充足。 赵秀云就是有些忧心,说白她不反对孩子们私底下捣鼓些什么,可有份铁饭碗的工作才是最稳定的,心里恨极了,说:“你妈真是疯了。” 王成高有些犹豫,还是实话实说:“也不单为她,她这一两年挺安分。就是她这回是硬塞给我一个女人,想逼我结婚,我看我二伯也动心思,就想着还是跑吧。其实原来的工作我也不太爱干,就是早些年不得不做而已。” 他这话一出,赵秀云心里就软得不像样,只觉得这孩子什么都自己扛,很是无奈道:“钱够不够花啊?” “够的够的,我都这么大人,没积蓄怎么可能。” 赵秀云勉强放下心,细细叮嘱不少,最后说:“你要是想好就去做,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啊。” 王成高忙不迭应,挂上电话只觉得死里逃生,幸好这次没挨多少骂。 二十五岁的大小伙,赵秀云都骂不出嘴,只是回过头对着方海一个劲抱怨。 方海心里也是一个想法,觉得还是得有份稳定的工作,不过人家的选择,他做姨父的也没法干涉,只是宽慰说:“我看成高是个有出息的,将来干什么估计都能行,你也别太担心。” 又说:“他都说原来的工作不喜欢,估计也是看成天要开始上班,家里多一个能挣钱的人,才不干的。” 比起出息,赵秀云更愿意他们平平安安一辈子,嘴巴动两下没说话,说到底,她也心疼外甥为撑起家一直懂事,现在想照自己的心思做事,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都是大人了,不管做什么事,只要能对自己负责就行。 尝试 尝试 首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 赵秀云没给孩子拆开,是出门打听一圈, 知道是八月二十日开学, 给广州那边去信,让他们得按时回家,准备报道——高明也得回青岛拿通知书才行, 怕寄来再给弄丢了。 钱花高高挂起好些日子的心, 也终于以女儿被对外经贸大学录取而放下。 她现在工作岗位变动,不像原来三班倒, 空闲时间多, 举目四望这些年也没交什么朋友, 常跟赵秀云走动。 两个人以前因为孩子就挺能说上话的, 现在更有, 主要各方面脾气都合得来, 有时候嘀嘀咕咕大半天。 方海都奇怪,说:“以前也不见你们这么多话说啊。”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赵秀云好笑道:“王武有意中人了。” 双胞胎里的弟弟, 七八年考上大学, 今年刚参加的工作。 有意中人就有呗, 值得悄摸摸这样讲? 方海有时候就弄不懂她们女人, 但对着晚辈还是有一种关怀, 问道:“要结婚了?” 赵秀云“啧”一声,说:“你怎么就没听懂, 是意中人, 不是对象。” 现在见天花蝴蝶似的往人家小姑娘面前现眼, 闹好几出笑话,亲妈憋得不行, 逮着人可不使劲说。 方海老思想,觉得一般有心上人的话估计就快了,大咧咧说:“也差不多吧。” “人家现在是自由恋爱,追求者好几个,还不一定呢。” 时代不一样啊。 方海反省一下自己,突然说:“禾儿上大学会处对象吗?” 说实在,打她上高中,赵秀云就琢磨过这事,最后谨慎判断说:“还没开窍。” 还是玩心重,再说,才十五,想处也绝对不行,叫什么事啊。 就是提起这个,叫人心慌,赵秀云决定得孩子回来,给她上上绳。 把气撒在男人身上,掐他一把说:“都怨你。” 方海“嘶”一声,琢磨着到底是自己年纪大扛不住,还是媳妇下手越发用力,这两回咋觉得这么疼,但没敢说,只道:“有个战友嫁女儿,我明天晚点回来。” 赵秀云翻出礼单本,说:“包多少?” 这些年都是送出去的多,人情世故免不了,到时候家里要是有喜事,得照着本子上的发帖子才行。 都说起这个,赵秀云又说:“禾儿这回考大学,你哥你弟的礼钱我都没收,只收了方芳的,他们都不容易,咱们毕竟不在老家住,走这些以后也费劲。” 乡下重人情,一代薄一代,他们还能顾得上这些,等禾儿苗苗长大,估计要说出有哪些亲戚都难。 方海想想自己兄弟几个,只说:“行,都听你的。” 他好像生来没什么兄弟缘分,倒是战友个个好交情,算下来离乡到今天也有二十来年,叫他说侄子侄女的名字都不一定能说出来。 连他都是这样,更何况几乎是在沪市长大的孩子。 老夫老妻,几乎絮絮叨叨的都是家庭琐事,好像也没什么正经话要说。 苗苗上完课回来,想显摆自己的新画,探头在父母房间看一眼,又缩回去。 还是方海把她叫住,说:“怎么了?” 这可不是打扰,是主动问的啊。 苗苗高高兴兴拿出来,说:“今天画得特别好。” 是一只白色的小猫,静静趴在窗台上,舔着小爪子,一看就灵动。 赵秀云夸得都快词穷,孩子才心满意足,小脸红红回自己房间,决定把最新的得意之作挂起来。 自打她会画画,家里能打钉子的地方都打上,都够开个美术展览的了,有时候人家也替换一下,按照季节重新排列。 这种事,只要孩子怎么开心就能怎么来。 苗苗挂上欣赏一会,觉得很满意,把小黄喊过来说:“给你的画旁边放一只小猫,好看吗?” 小黄得亏是不会说话,“呜呜”两声而已,要是人指不定得谴责几句。 赵秀云下楼要出门,叮嘱说:”你晚上跟爸爸吃饭啊,妈妈要上班去了。“ 她现在工作时间自由一点,有时候在外面找素材,有时候盯着拍摄,只有晚上播出的时候才在单位。 苗苗觉得下午没事情做,说道:“妈妈你要去拍节目吗?我也想去。” 她对这些事充满好奇,当然,现在哪个孩子不好奇这些。 倒也不是不能去,反正她不会大吵大闹,赵秀云大方应,冲楼上喊一声,算作告知。 又看她沾着墨水的衣角说:“换一件,妈妈等你。” 苗苗哒哒上楼,换上自己最近喜欢的小裙子,急促穿上皮鞋,还转个圈说:“这样可以吗?” 长得好看,有什么不可以。 赵秀云顺手帮她编头发,说:“行啊,走吧。” 今天要拍的是宣传片,晚上会放在《本地新闻》的最后,主要是让市民警惕一下最近层出不穷的诈骗——利用大家贪便宜的心态,兜售假冒伪劣产品。 给市公安局的工作带来很大麻烦,毕竟这种小偷小骗实在难抓,受害人连嫌疑人体貌都供述不一,加上外地人越来越多,人口流动力度大,难以管理。 因此局长郑大会觉得,很有必要好好宣传一下,光靠街道的大爷大妈是杯水车薪,有的人就是老上当,正好各种事件频发,给市民们敲个警钟。 他在这上头虽然不擅长,但人际关系有啊,马上就把目光转向赵秀云——两家的关系,铁得不能再铁。 赵秀云工作以来,也是积极和各部门合作,扩大电视台的正面影响力,这次几乎是一拍即合,还给他出谋划策说:“你那些干巴巴的标语,大街上都是,有什么用?得叫人印象深刻才行。” 郑大会只差站人家耳边说,生生想给灌进去脑子里,觉得这都没法记下来,那他有什么办法。 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说:“您有什么高见?” 说实在的,赵秀云以前的专业就是写稿子、做采访,打进电视台以后也是积极学习,尤其是一些海外电视台的发展经验,最近刚摸索出一套路子来,正需要找人试试,索性就用这次的事情。 她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像演电视一样,把诈骗过程拍成短片,最好更有戏剧性一些,能让人记得住。 要按郑大会本来的意思,是他这个局长站在屏幕前面念稿子,为此已经做好些天心里建设,现在觉得不用自己上,如释重负,这才有这次合作的张罗。 历来这种活动,都是各部门帮忙。 文工团的演员都已经就位,背稿子、排练忙得很。 苗苗头一次看到拍摄现场,安安分分找了个角落蹲着看,一点不用人操心。 赵秀云也顾不上她,东指挥西指挥,忙得晕头转向,才想起来孩子今天来,回过头看,导演跟自家姑娘不知道在唠什么。 挺新鲜的,她也没管,毕竟光天化日出不了什么事。 倒是导演过一会来找她说:“赵干事,那是你女儿啊?” “对。” “待会有个镜头,拍小姑娘被拐卖的,你跟她说让她演一下呗。” 赵秀云手一顿,有些吃惊说:“那个镜头不是文工团的人演嘛?” “对啊,就是加个她,一句台词而已,不难的。就你们家这个,我看得准,镜头上一准更漂亮。” 这种事,对孩子来说也是经历,赵秀云倒没法立刻应,只说:“我得问问她才行。” 导演“哟呵”一声,说:“巧了,她也说问问你。” 看来自己也是想试试的,毕竟挺有意思的。 赵秀云本来还怕孩子紧张,开拍前一直小心安慰着。 按照剧情,苗苗是个被拐卖的小姑娘,脸上用妆化出挨打的效果,被解救之后看人的时候眼睛怯生生的就行。 她真是有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半垂着头的样子好像有泪要掉下来,下场之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兴致勃勃问道:“妈妈,我什么时候会出现在电视上?” 看来是对这件事有无限兴趣,赵秀云以前都没发现,答道:“等姐姐回来就差不多了。” 姐姐回来的日子,苗苗也是天天数着,心里一下子更加期待。 小鸟儿 小鸟儿 禾儿他们这次去广州, 不全是玩,还在小麦的带领下, 没少采购东西。 别看只是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加起来居然凑出八千多块钱这样一笔大钱,不像别人搭个火车都生怕被抢,他们坐火车从来是最安全的, 大摇大摆带着货物, 安安全全到沪市。 赵秀云没时间去接人,只有方海带着小的有空去, 外加王家双胞胎兄弟两个, 就是妥妥的大苦力, 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着, 路上对视一眼苦笑。 王文工作一年多, 攒的小五百块钱这次是被妹妹搜刮得干干净净, 钱不钱的他没缺过,只是有些担心道:“要是卖不出去,看你们怎么办。” 王月婷倒是信心十足, 别看有时候孩子气, 其实她老在外面跑跑, 心里还是有谱的, 只说:“哥你等着瞧吧。” 好像信心十足的样子。 不过等着瞧也是明天, 几个人把东西都放在方家客厅里,王月婷就和哥哥们回家了。 高明现在是青少年, 不能再住女孩子的房间, 自己到巷子口的招待所休息。 禾儿虽然是住卧铺, 也累得很,草草洗个澡上楼睡觉。 赵秀云到家, 看这一客厅的东西都头疼,说:“都什么呀?” 方海只知道是钱买回来的,没来得及叫拆,说:“没敢动。” 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奇珍异宝。 赵秀云伸手戳一下,觉得约莫是什么衣服之类的,软绵绵,跨过去进厨房,又说:“把她叫起来,再困也没有大白天睡觉的。” 方海寻思也是,这个点睡,晚上可就别想睡了,转身使唤小女儿。 自从姑娘大,他是很少去房间那片的,养女儿就是这点不方便。 苗苗高高兴兴被使唤,跑上楼敲两声门,大着胆子推开叫:“姐,妈妈说起来啦。” 禾儿睡得正舒服,不耐烦“嗯”一声,猛地坐起身说:“吃晚饭啦?” 其实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家。 那倒没有,苗苗挪进房间,说:“还没有煮。” 妈妈这个点回来是会煮的,再晚一点就只会给打饭。 禾儿睡得有点迷迷糊糊,打哈欠说:“嗯,起来了。” 又有些兴奋说:“我给你买了特别好看的裙子,等着。” 苗苗这一两年是有些爱打扮的孩子,很是期待说:“好啊好啊。” 小丫头也贡献出自己的全部财产给姐姐做本钱,却恐怕是唯一一个不担心亏掉的人,天然充满信心,觉得她几乎是无所不能。 这种一派赤诚,值得世上的一切做回报。 禾儿当然不止给妹妹带礼物,是人人有份,给妈妈的是一身掐腰的裙子,穿起来简直是,赵秀云都不知道怎么讲。 她自己低头看,只觉得胸前从没这么鼓过,还露出脖颈下雪白又娇嫩的肌肤,尤其是腿边开叉到膝盖上面。三十有四的人,两个孩子的妈,这么穿好像有些不端庄,她揪揪裙摆不说话。 别看大街上穿着大胆的年轻人很多,各单位还是挺保守的,稍微有些级别的人更是谨慎,都是穿简单的衬衫裤子而已。 禾儿却是大方夸赞道:“妈你穿这个特别好看,比那些香江女明星穿起来好看。” 她看人家那些海报上穿的,觉得都不如自家妈妈。 香江现在是流行前线,广州的服饰可以说比别的地方更大胆。 方海眼睛都直了,咳嗽一声有些不自在别过头。 苗苗歪着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不过更着急自己的事,说:“我的跟妈妈的一样吗?” 她最喜欢红色的裙子,小脸上全是期待。 禾儿现在是女性意识觉醒,扫过妹妹刚发育的小身板,说:“不是,不过你的也好看。” 苗苗是天生的鹅蛋脸,两颊肉肉像小孩,个子虽然在长,打扮上还是偏稚气的多。 她惯爱红的粉的,裙子也只穿这两个颜色,头回穿上蓝色裙子,对着家里人转悠一圈说:“好看吗?” 她自己是看不太出来好看。 赵秀云拉着女儿看,说:“书卷气更重了。” 斯斯文文的小姑娘,不是年纪不到,很像大学生。 苗苗还是挺满意的,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不过穿着也不肯脱下来。 不单这两件,还有好多,掏都掏不完,方海“咦”一声说:“我呢?” 说起爸爸那份,才真是费好大的劲,禾儿最得意的当然要最压轴才拿出来,说:“这几本书,都是咱们这儿绝对买不到的,和侦察有关的书。” 一本更比一本厚,方海打开一看,居然还是英文,只觉得眼前一晕。 这礼物他倒是喜欢的,就是怎么有点…… 老父亲叹口气,说:“谢谢闺女。” 一张脸,看着不倒像是高兴的样子。 禾儿乐坏了,说:“还有别的呢。” 调皮孩子,方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掐一下她的脸说:“你啊你。” 他换上新衣服,多少觉得有些古怪。夫妻两个都不是什么时尚前沿的人,大街上多少穿喇叭裤、戴□□镜的小青年,他们俩倒还是原来的几件衣服换着穿。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高明那只脚不知道要不要迈进来,倒是小黄有些游移不定,还是冲他“汪汪”两声。 禾儿制止道:“你都忘记啦,是哥哥。” 这辈分是跟着苗苗论的,小黄才是家里最小的。 高明心想,四年那么长,也是该忘记,但他的目光停在眼前的一切,知道以后不会再有这么长的分离了。 赵秀云热情招呼说:“睡醒啦?路上累不累,几号回青岛?” 现在去入学,不是单单有录取通知书就行,还得去街道办手续,把粮食关系迁到学校。 高明还没订票,只大概说:“过两天吧,等把这批货卖掉。” 赵秀云看这一地,觉得没那么快,摇摇头说:“收收吧,我做饭。” 本来她这阵子也没什么空做饭,但想到孩子去上大学之后,一学期就回来一次,就想着多给她做两顿。 她进厨房,方海也进,夫妻没说话,一个洗菜,一个淘米,竖着耳朵听客厅里的声音。 赵秀云有些感慨说:“老大一回来,闹得不行啊。” 连叫人说话的缝隙都没有,就这一个,顶人家家里五六个人,小团伙里,她跟王月婷一凑,把剩下几个人的话全说完了。 方海想到以后的冷清的时候还很多,就有些舍不得,突然说:“孩子生少了。” 生得多,家里起码还能再热闹个小十年。 赵秀云头一次在这件事情上抱赞成态度,不过也只是个念头,听外头叮铃咣啷,头疼说:“算了,一个我都受不住。” 现在就不是说舍不得的时候了。 方海没忍不住笑出声,说:“昨天不是这样说的啊。” 昨天还嘀嘀咕咕,说孩子长大不恋家,一出门好些天。 赵秀云自己也笑,说:“那不能怪我。” 说着话,手上速度加快,先把晚饭做出来。 高明帮忙端菜,时不时回应赵阿姨的关心,虽然已经过去了,可是在乎的人难免想打听得再清楚点。 赵秀云就怕他报喜不报忧,几个孩子都有这样的毛病,但听着好像这几年他在青岛是过得不错,放下点心来说:“你爸还可以了。” 叫人看不惯的地方肯定是有的,但说起来就像挑拨,有点不合适。 高明倒是实诚说:“我是老大,又有出息,他对我越来越看重。” 哪怕是亲生父子,讲起来也是这么现实。 赵秀云笑笑没接话,只拍着他的肩说:“长高不少。” 一米七六的个子,比禾儿还高半个头。 高明有些不自在挠着头说:“今年猛地长起来的。” 男孩子是晚些,他也才十五,恐怕还能再长不少。 连这些也说完,才开饭。 赵秀云把频道调到沪市台,说:“今天总算可以看了。” 苗苗露脸的那段播出两天,小丫头一直憋着要等姐姐回来一起看。 家里看本地台是习惯,禾儿显然没察觉有哪里不对,就是对上妹妹希冀的眼神,“嗯”一声说:“怎么了?” 苗苗矜持地说:“我上电视啦。” 要是那个“啦”再不那么雀跃些,她的兴奋劲都快被盖下去。 禾儿比妹妹更激动,一连问说:“拍电视吗?你演的什么?今天播吗?” 好像是她上电视。 苗苗越发绽放笑容,多露出两个牙娓娓道来。 有姐姐在的时候,她也会比平常活泼些。 赵秀云含笑看着,听她们啰里八嗦,只催促着说:“吃快点。” 饭菜都快放凉了。 人家是充耳不闻,等苗苗的镜头出来才安静下来。 总的也就两秒,被禾儿夸得跟主演似的。 不过她也有奇怪的地方,在妹妹脸上摸来摸去说:“那是画上去的吗?” 苗苗最近也掌握这项技能,说:“我现在可以在纸上画出伤疤来。” 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倒是挺了不起的,禾儿起兴致,吃过饭非让妹妹在自己腿上画一个,也不怕墨水洗不掉。 是越来越吵,赵秀云靠在橱柜上看方海洗碗直摇头。 一直到十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赵秀云才喊道:“明天不是还有事情做?” 年纪轻,精力旺盛,下午又睡过一觉,禾儿是不困,不过看妹妹揉眼睛,说:“明天苗苗也去。” 这种事情,挺锻炼孩子的,赵秀云可有可无,说:“都行,自己小心点啊。” 其实现在政策上不那么严,小买卖还是挺方便的。 禾儿她们这次买回来的都是衣服,第二天交过管理费之后把摊子支起来。 他们这次卖东西有个策略,就是用模特,人都是现成的。 禾儿大大方方往路口一站,就是活招牌。 苗苗虽然揪着姐姐的衣摆,挂着浅浅的笑,也挺符合她气质的。 有眼尖的人,驻足停下来说:“咦,这不是被卖掉那个小姑娘吗?” 宣传片里苗苗的镜头不多,架不住漂亮啊,又在电视上播着,正是热度高的时候,有的人模模糊糊有印象。 禾儿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说得天花乱坠道:“对啊,她上电视穿的衣服也是我们家的,来看看嘛。” 苗苗惦记着姐姐要给她买新的画笔,也很是配合转一圈说:“阿姨,特别好看。” 穿在她身上,肯定是好看的。 不过这招挺有效的,一天半就把东西卖得精光,几个人凑在一块数钱。 他们这次是薄利多销,因为赶时间,卖得都不贵,数下来净挣一千多。 禾儿大方还给妈妈一千块钱,说:“我现在也给家里做贡献了。” 赵秀云收是收下,不过说:“不是挣钱才是贡献的,你们认真学习也是。” 禾儿更加得意,说:“那我两样都做了。” 翘尾巴得只叫人觉得可爱。 赵秀云高兴之余,还是很不放心她要去首都读书,车轱辘话个没完。 大概是出发在即,禾儿也没原来的洒脱样,像小时候赖着妈妈撒娇一样说:“我很快就会回家的。” 小鸟儿虽然展翅高飞,也要归巢的。 抵达 抵达 禾儿去学校报道, 是全家送过去的,赶上王月婷开学日期差不多, 两家人一起出发, 热热闹闹两个车厢。 钱花是老铁路员工,时不时有人过来打招呼,下午上车, 晚上才消停下来。 她送走最后一个老下属, 摸起一把瓜子说:“所以我就不爱坐火车。” 火车上工作那么多年,正儿八经为出门搭车是一次都没有, 要不是福利待遇好, 就三班倒的强度真不是一般人受得住。 她多少同事都送孩子去铁道学院, 只等小的再进同一个系统, 只有她不, 这份罪受的, 家里一点都顾不上,要不是还有两个好儿子,姑娘都不知道怎么养到这么大的。 想起来, 钱花还很是感慨道:“生双胞胎的时候, 是我公公婆婆帮着带的, 月婷没出生, 她爷爷奶奶先后就去了, 我娘家没人能帮个忙,老王你知道的, 三天两头出任务。我当时就想, 要命, 这娃我怎么养。” “我还跟领导打报告,说以后不跑车了, 下来做后勤,方便照顾孩子,工资差着一截呢,你说咱女人,有份好工作多不容易,我心里挺难过的。” “老大跟我说‘妈妈你上班去吧,我和弟弟会好好照顾妹妹的’。那时候他们俩才六岁,说真的,我都没怎么教过,人家是无师自通,我心里老觉得对不起他们。” “小的能有今天,是全仰仗哥哥们啊。” 只有两个人在一个车厢,几个孩子都在另一边看打牌,赵秀云也不妨说两句掏心窝的话,道:“王文王武,男孩子里几乎是我见过最懂事的了。” 就生这两个,顶人家百八十个。 这话钱花是敢认的,说:“从小没闯过祸。” 做父母的,也不都是盼着孩子老老实实不惹事,她有时候是希望儿子们不那么稳重些的。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说:“懂事孩子,要是摊上爹妈不好,能给使唤死。” 总有人说小孩子帮家里干活、带弟弟妹妹是应该的,多半是越心疼父母不容易的人,越被剥削得惨,她大姐赵秀丽是,她自己从前也是。 所以说,钱花就喜欢跟她说话,人家都能明白你意思,叹口气说:“可不是,就只有咱老觉得过意不去。” 赵秀云突然好笑道:“禾儿带妹妹玩的时候总是迁就小的,小一点那会我都叫她玩自己的,不用管。你猜她怎么说的?” 钱花想起禾儿那古灵精怪的性子,好奇问道:“怎么说的。” 赵秀云到现在都能想起来当时的样子,小丫头甩着小辫子,双手叉腰,义正严辞地说:“妈妈,请不要挑拨我和妹妹。” 说起来都可爱,给钱花笑的,也说起孩子小时候的趣事来。 你一句,我一句。 禾儿来报告爸爸他们打牌的最新“战况”,有些大惊失色说:“妈,我是大人啦!” 大人怎么还能再说这些,多丢人啊。 赵秀云“哟”一声,手摆摆说:“给忘了,不说,不说啊。” 长大都要脸面,她转移话题问道:“谁输谁赢啊?” 禾儿惨淡摇摇头说:“王叔叔有两个儿子,一对三呀。” 赵秀云都没怎么见过男人打牌,从前管得严,不论有没有赌资,军中都是严令禁止的,现在不在系统里,这种玩乐性质的就无所谓。 她点点女儿的脑袋说:“那你给他出谋划策啊,加起来咱也是四对三,不就输一个。” 可别提啦,禾儿手一摊说:“我爸打得烂,还不听人劝!” 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赵秀云乐了,挥手说:“行吧,再探再报。” “得令。” 禾儿应声,又钻回隔壁车厢。 不过她这么一打断,两个妈妈刚刚的话题倒不好继续下去。 转而说点别的,夜里头才催着都快点睡。 睡一觉起来,还有得熬,就这趟火车坐的,年纪再大一些都撑不住,还得亏是卧铺,要是硬座上二十来个小时下来,骨头架子都得散。 幸好也就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地方。 等出首都站,个个都松口气,活像刚逃难回来似的。 赵秀云给孩子拎着行李左右看,各高校开学的时间都差不多,不少人举着“xx大学接新生”的牌子。 禾儿眼尖找到首都大学的,说:“妈,咱们在那!” 有人接肯定是再好不过的,两家人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就分开走。 学校接人的车等着填满才出发,禾儿难掩兴奋,看到首都大学的牌匾的时候说:“妈,我们等下再在那儿拍张照吧!” 那一年一家四口来玩也拍过,孩子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赵秀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上年纪,眼睛又有些发酸,把女儿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说:“旧相机给你带来了啊,没事多拍点照,洗出来寄回去。” 不在身边,能多看看照片也是好的。 禾儿也觉得伤感,到底是从小都很黏着父母的孩子,保证说:“我会写多多的信。” 赵秀云“嗯”一声,下车提上行李。 这一趟带的东西太多,生怕孩子有什么要用的一时半会买不着。 禾儿自己排队办手续,过会高高兴兴回来说:“妈,许学姐说带我们去。” 迎新生都是这样的,赵秀云知道她一准是同系学姐,热络打招呼,等到地方又非塞给人家一包特产。 这种交际是不可少的,只盼着女儿万事顺利,给再多的礼都值得。 禾儿打量宿舍,虽然有预料,还是失望说:“条件真差。” 据说这一栋还是建校初盖好的宿舍楼,掐指一算小八十年,哪怕是铁做的,都该破烂不堪了。 赵秀云摇摇床,都觉得在晃,沉吟片刻喊:“老方。” 方海在走廊上,没好意思进女生宿舍,听见声都没敢探头,只应道:“怎么了?” “你不是带家伙了,给姑娘修个床。” 这回来可以说是什么都准备好,方海不仅给修床,连窗户和门都给收拾整齐。 还没弄好,隔壁宿舍有家长来说:“师傅,我们这儿待会也来修一下吧。” 估计是把他当成修理工了。 以后跟自家孩子都是同学,也得发扬雷锋精神嘛。 方海看媳妇这没用得上他的地方,爽快应下来说:“成,等会啊。” 来的家长们热火朝天,拖地的、扫地的都有,学生们自己整理床铺。 苗苗帮姐姐擦柜子,头快钻进去,铁皮柜上的漆都快被她擦掉一层。 干完活还不能就这么算,得拉家常。 大人都是一门心思,想给孩子们创造一个美好的生活开端,那叫一个殷勤有礼。 禾儿也跟舍友们打招呼,做自我介绍,苗苗看妈妈,看姐姐,决定大着胆子去找爸爸。 方海已经被当成修理工,修好几间宿舍过去了,乍听见孩子叫,停下来说:“怎么,要走了?” 苗苗觉得那情形也不大像要走,大概说:“是吧。” 怎么用的“吧”,方海把螺丝拧紧,说:“行,那走吧。” 又跟人说:“我姑娘收拾好了,我们要去吃饭,工具给你们留着,用完送到216房3号床就行。” 那人还挺不满意,说:“就差这么点,你就索性给弄了呗。” 发扬的是雷锋精神,可不是冤大头,方海是不太会说话,不过有两个好女儿。 苗苗很是不悦道:“我姐姐也还差两桶水,叔叔要帮忙索性提上来吗?” “不帮就不帮,小孩子说话这么没礼貌。” “老师说了,会说‘谢谢’的人才是有礼貌。” 方海都没有想到孩子有这么伶牙利嘴,心里暗笑,说:“那看来工具你也用不上,我们先走了。” 帮人还帮出毛病来,叫人心里怎么高兴得起来。 苗苗是不大满意的,嘟嘴巴说:“妈妈说爸爸‘烂好人’。” 一家三口都不止一次撞见他好心没好报了。 方海本来要捏她一下,看自己手脏又收回来说:“那你妈妈有没有说,她喜欢‘烂好人’?” 苗苗回忆一下,好像还真的有,语气复杂说:“我不喜欢。” “没事,以后你找个跟爸爸不一样的对象就行。” 这样,苗苗也是不愿意的,别看她年纪不大,但周遭所见都让她知道,找对象的话还是要爸爸这样的人,犹豫道:“找个不那么好人的就行。” 十一岁的人,讲得还挺认真。 方海都没放在心上,转过头有些有意思跟媳妇。 赵秀云也是有些生气,但正因为这个人身上拥有的美好品德被吸引,心里记下来说:“哪间宿舍的家长?多半孩子教得也不好,以后少让禾儿跟她玩。” 方海寻思是这个道理,小心眼的叫苗苗说几句,说不定还记在心里,也仔细叮嘱大女儿两句。 禾儿和妹妹一样有些不悦,夸她说:“今天做得很好,以后就是这样没错。” 苗苗气势大震,脑子里不断回忆,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发挥完美,人生不知道能有几次,得意得很。 赵秀云也没阻止,只说:“好了好了,吃饭去吧。” 决绝 决绝 中午饭就在学校食堂吃的, 大规模的都是新生,打饭窗口人头攒动。 赵秀云一看, 索性说:应该有小炒菜吧?” 有肯定是有的, 就在三楼,可能今天报道的人多,只有几个空位置。 赵秀云翻菜单看, 都不太贵, 素菜是三毛钱,带肉的几乎都在一块左右。 她点完菜说:“给你评的助学金应该不会太高, 妈妈每个月给你寄五十, 想吃什么就吃, 知道吗?” 多少人一个月也挣不到, 不过现在家里七七八八加起来有快四百块收入, 对孩子还是舍得的。 禾儿自己腰包鼓鼓, 不过还是很乐意接受父母的爱,说:“等我稳定下来,就能自己挣钱啦。” 一看就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赵秀云只叮嘱说:“遵守校规校纪知道吗?” 各校都有一些规定, 比如不许处对象这种的, 可别考上再挨处分, 一辈子全耽搁了。 禾儿平常也挺谨慎的, 说:“好。” 又看手表说:“高明估计才到。” 他是从青岛出发,也说不好会不会晚点, 就没相互等。 为着她上大学, 特意给买的钢链手表, 现在富裕些的人家,都会给考上大学的孩子买。 赵秀云想起她带不少值钱的东西出门, 说:“平常柜子要锁好,知道吗?” 这些话,在家都不知道说多少遍。 禾儿夸张叹口气道:“妈,一百遍啦。” 一千遍,赵秀云都不嫌烦,没好气看她一眼,专心吃饭,吃过饭去招待所办入住,正好有热水,还顺便都擦一擦。 也是赶巧,要出门的时候遇见高明父子俩。 高天兴奋得跟方海是上辈子结拜兄弟似的,非说着要一块吃晚饭。 赵秀云是不大想理他,只眼睛扫过高明,说:“我们约了月婷一家人。” 高天回忆一下,说:“老王也在啊,巧巧巧,咱兄弟几个喝一杯,我做东,我做东啊。” 做东是没什么必要,不过吃顿饭还是可以的。 赵秀云想想说:“我们约了六点在东来顺。” 高明他们是刚到,还没去学校报道,说好之后两路分开走。 首都该逛的景点,上一次都逛过了,这一回就是瞎晃悠,也不怕太阳晒。 路上卖吃的喝的还不少,赵秀云头回连续喝两瓶冰汽水,觉得自己骨头缝都在渗凉气,别提多舒服。 从某户胡同人家过,钻出来一只花脸猫,苗苗高高兴兴蹲下来摸。 赵秀云拍下来,觉得也是纪念。 就是现在手脚阔一点,以前是不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拍。 她想给孩子留下来记忆太多,起码将来有个凭证,不像自己,真的全靠脑子想,有时候都模模糊糊的,希望着将来拍照越来越便宜。 一路边走边拍,一家四口慢悠悠找到东来顺。 他们到得最早,有个羊肉串摊子开着,五分钱可以买一大串。 索性就站在吃,吃完串扔进垃圾桶里。 王月婷一家到的时候,钱花有些不好意思道:“等饿了吧。” 赵秀云“嗐”一声,说:“纯粹是馋的,味道还真不错。” 撒上孜然和辣椒,头上都开始冒汗了。 又说:“高明跟他爸待会也来。” 都是原来在家属院住过的,更何况高明是家里孩子的好朋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又再等一会,才算人到齐。 加起来十一个人,一张大圆桌坐着难免有些挤,几个要好的孩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交换宿舍的情报。 钱花就是有些感叹说:“唉,可惜我们月婷成绩不够好。” 倒不是说强求孩子一定要有多好的成绩,就是想让他们仨还在一个学校,好歹有个伴。 说起这个,高天的声音最阔,只说:“我都没怎么管过他,全凭自觉。” 说得好像是多了不起的事一样,生而不教还光荣啦? 一般这种时候,高明顶多在心里反驳,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的,声音平淡说:“多亏从小赵阿姨抓我学习,我敬阿姨一杯。” 赵秀云唬一跳,目光在父子俩之间逡巡,说:“还学会喝酒啦?” 高明有些不好意思,说:“就能喝一点点。” 是不是实话就不知道了。 赵秀云无奈,到底觉得受之无愧,她扪心自问,自己付出过的肯定比高天多,举起杯说:“行,我也喝一点。” 她平常也很少喝酒,不过一两杯还是可以的。 高天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哼一声说:“老子不挣钱养你,看你有什么功夫学习。” 高明好像不意外亲爹会这么说,回道:“我以后也会挣钱会给你养老。” 他们之间就是钱和钱的关系。 大概觉得不够决绝,又说:“现在想要也行,我都记账着呢。” 在场恐怕只有禾儿和王月婷一点都不意外,各自跟家里人比口型说:“户口。” 赵秀云算是恍然大悟,高明已经办好入学手续,户口也迁到学校,毕业以后又会到单位所在地,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叫他瞻前顾后的了。 高天本来喝过一点酒,情绪就容易上头,顾不得人那么多丢脸,说:“老子养你就为了养老吗?” 高明心想,这个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吗?难道是因为有父爱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虽然不说话,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真是翅膀硬了啊。 高天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突然对着赵秀云说:“好手段啊。” 简直莫名其妙。 赵秀云只觉得一头雾水,说:“什么意思?” 高天高声说:“不就是想让我儿子给你们做上门女婿吗?” 勾勾搭搭这么多年,哼,自己生不出来,光惦记别人家的。 神经病,赵秀云只想骂人,说:“不如多反省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吧。” 孩子的怨恨是从小堆积起来的,这些年在青岛,本来是修复关系的好机会,给他搞成这样,还有脸怪别人。 高天反正还要再骂,高明已经忍不住说:“你少胡说八道。” 父子俩相互骂开,不知道的以为有什么仇。 这顿饭当然没吃好,但高天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走之前还骂骂咧咧个不停,看样子不是方海拳头更硬,都拦不住他这架势。 赵秀云是不怕的,只是对着高明有些叹息,只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凡事别冲动。 高明已经考虑很久,举手无回,但对着关心他的长辈,还是说:“我会的,您放心。” 不是会喝酒就是大人,他现在已经是能替自己做决定的年纪。 赵秀云几句话堵在喉咙里,看他高高大大一个人,念头全在心里,怀揣忧虑踏上回家火车。 男同志 男同志 别看出门才没几天, 堆的事情还不少。 赵秀云上李老爷子那儿牵狗,顺带送刚买回来的土特产过去。 苗苗跟着妈妈出门, 跟小伙伴们分享这趟的见闻。 连同赵秀云, 也在跟长辈说高明的事,别看她自己和父母走到这步,但出于传统和种种因素, 还是更希望他有个美满家庭。 人不自觉还是会想寻求帮助。 求老太风风雨雨都见识过, 只说:“别小看孩子,人家心里有数的。” 才十五, 大人恨不得时时领路, 生怕他们走错一步。 赵秀云是关心则乱, 说:“那我还是少插手吧。” 她不管说什么, 也好像不大合适, 只把话题变成近况, 问说:“方芳他们在这住着,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今年过年的时候,李老爷子想把副楼租出去, 夫妻俩是到处留心, 兜兜转转把目光放在小姑子一家身上。 方芳家两个孩子都大, 早想换大一点的地方, 不过是上班、上学、大小都合适的房子难找。 恰恰这几样, 副楼都是满足的,甚至还空间大不少。 不过李老爷子本来就没打算让多少人住, 只是家里实在太空, 必须得是特别信得过的人才行。 论人品, 方芳一家肯定是没问题的。 两边一牵线,他们就搬进来, 算起来也住三个月了。 赵秀云生怕搭错桥,人家又不好意思说,回回来都得主动问。 这阵子下来,求老太觉得是挺不错的,说:“前两天跳闸,还是小陈给修的。” 不然他们老胳膊老腿,有时候都得等方海有空过来才叫修,平常不太愿意主动给人添麻烦。 多一个壮劳力,方方面面能帮上忙的地方不少,也给大洋房添人气,起码副楼的灯不是整日暗着,扒拉在围栏上一看,里头的事一清二楚,要不是有人罩着,这儿早被小偷小摸光顾不知道多少回。 这样好歹是没给安排错,赵秀云好赖松快些,又说些闲话,叫上孩子回家。 小黄哒哒跑着,苗苗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在后头说:“人家的大院子,还没让你跑够吗?” 活像八百辈子没撒蹄子一样。 反正谁强迫她运动,谁就是她的敌人。 赵秀云充耳不闻,快到家门口说:“你们自己回去啊,妈妈到电视台一下。” 苗苗回一个拉长音的“哦”,不过想想没回家,拐个弯去王雪家,还冲小狗发脾气说:“哼,今天让你走个够!” 小黄越发跑得起劲,空气里只有小姑娘清丽的抱怨话。 赵秀云不知道,她只加快脚步到单位。 门卫跟她寒暄说:“小赵从首都回来了啊?” 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赵秀云快速应一声,没多寒暄上楼。 转过楼梯,好像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停下来。 声音都挺熟悉的,一个副台长张明珠,一个主持人韩月玲,这两个能凑在一起实在不叫人意外,毕竟还很有话题。 大概就是趁着当事人不在,所以大大方方胡说八道。 张明珠的声音很是幸灾乐祸道:“这下政策是要出来了,看她还怎么想生儿子。” 韩月玲跟着刻薄道:“就是,女儿考上首都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愁生儿子。” 赵秀云觉得世界很奇怪,不管她怎么明确表达自己不想要老三是主动,大家明里暗里都要揣测他们夫妻谁身体有问题、谁到处求神拜佛想再要一个,总之坚决不肯相信,以自己的愚昧无知揣度他人。 背地里更加觉得,她有两个女儿是在强颜欢笑,喜爱女儿不过是强撑着不想让人看出没有儿子的遗憾之心。 她因为疲惫,已经从一开始愿意反复解释,到后面只肯露出“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的微笑。 虽然是“爱咋咋的”,只要不当着面说,她都可以当作这些年围绕身侧的流言蜚语不存在。 但不喜欢、甚至颇有旧怨的人都踩到脸上了,不骂回去是真的不行。 赵秀云一边听,一边莫名把头发扎的紧一些,手表摘下来放口袋,觉得待会说不准会打一架。 做好准备,她才大大方方进办公室,言笑晏晏搭话说:“什么能让我急得跳脚的政策,说来听听啊。” 哪怕是张明珠平常再厚脸皮,被人抓个现形都尴尬,更何况现在还在赵秀云手底下做事的韩月玲,只恨不得回到几分钟之前把自己掐死,脑袋转起来,勉强说:“哪有什么政策,赵姐你听错了吧。” 赵秀云都在楼梯口听完全套,一个字一个字重复出来,然后说:“我记忆力还不错吧?” 虽然是笑着说,笑得叫人头皮发麻。 整个办公室静得不行,没人知道怎么应付这种场面,现在可是电视台除开台长,最有权力的两个人对上,神仙打架,凡人还是少凑热闹,都已经有人盯着门,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 张明珠也不是头一天出来上班,脸色变化快,说:“这不是上头要求出一期节目帮忙宣传计划生育,小韩寻思你们家俩姑娘,是没法再生了,有些担心你,才找我唠唠的,也是关心你。” 推得一干二净,把自己那些刻薄话都当屁放了。 韩月玲嘴巴动动,到底谁也得罪不起,只能认这个哑巴亏。 她,赵秀云是捏在手上的,所以浑不在意,只把目光放在张明珠身上,说:“一会唠我瘦成这样,十有八九生不了,一会唠我男人以前在部队,说不准受过什么大伤,这个唠法,我还得谢谢你了?” 都是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这么多人都听到,要是事后,当然可以不认账,可抓现行,就有点不好办。 张明珠心里暗恨,不是请五天假去首都,这么快回来做什么,觉得电视台离她转不开了? 赵秀云确实挂心工作,反正早晚要回,把孩子安顿好就行,谁能想到能抓到这么大的把柄,简直是意外之喜。 要是用得好,少说也得扯下张明珠一层皮。 她笑得愈发胜券在握。 张明珠恼怒之余,也有些理直气壮,世人常常会因为自觉说的是对的话,作为遮羞布掩盖内心。 她有些皮笑肉不笑说:“也是同事之间流传的说法,作为领导,确实有责任替你压住这些谣言,是我的不对,今后一定注意。” 这是宁肯把所有人拉下水,也绝不低头。 逞嘴皮子罢了。 赵秀云想想说:“不如领导说一下哪些同事这么关心我们夫妻,我得好好谢谢他们。” 张明珠脸一僵,心想今天韩月玲肯定是要壮烈牺牲的,索性把她供出来。 赵秀云先是叹口气,说:“小韩,办公室有规章,不许说些工作无关的话吧。” 韩月玲木着脸,知道今天自己是成定局,说:“我会深刻反省的。” 光反省有什么用,赵秀云按制度办事,其实这种也没人在严格执行,但想用的时候又好用得很。 她一锤定音说:“停职反省半个月吧,正好小徐替你,也让她多锻炼锻炼。” 替一替,以后就不知道会怎么样。 韩月玲脸色灰暗“嗯”一声,不知道要从何恨起。 牺牲她一个,张明珠还以为就过去,光明正大说:“大家以小韩为戒啊,下次少传赵主任的小话。” 赵秀云现在是主任,虽然职务是副台长之下,权力上实际是平分秋色。 她心想,今天不把张明珠踩死,枉费她长一张巧嘴,话音一转说:“副台长别怪我说话直,也是您做领导的没带好头,不然他们怎么敢。” 要说发展到现在,办公室里大半人都找借口跑了,剩下的一听,好家伙,这是怕打不起来还是怎么的,耳朵眼睛都用上。 赵秀云不怕人家看不着热闹,说:“再说,计划生育,也是鼓励大家不要重男轻女。您既然接收到会议精神,怎么没好好领会啊。” 现在不管谁,不管心里怎么讲,当面被人讲思想不够进步,都是不敢承认的。 张明珠当然否认说:“谁没领会了,你别瞎说。” “那就奇怪了,您既然领会好,怎么会觉得我生两个女儿就得天天跳脚,以小见大啊。” 得亏不是前头十来年,不然这就是好大一顶帽子扣下去。 张明珠有点哑口无言,觉得好像说什么都不对,半响沉着脸说:“信口雌黄。” 深谙多说多错的道理。 她不说话,赵秀云有嘴啊,愣是把事情上升到精神层面,赶巧吴台长一来,听着也觉得这回的宣传不适合她做,拍板说:“这次的活动小赵负责吧。” 电视台就这么几件事,你多一件,我就少一件,能争的就这么几件。 现在已经是赵秀云的东风,压倒张明珠的西风,她高高兴兴回家,宣布这个大好消息。 方海替她高兴,心里烦透这些事。 别看他是男的,围着他说这些的人也不少,都劝着趁年轻再要个儿子,女儿养得再好终究也是别人的。 夫妻俩的烦恼终于在计划生育被定为基本国策后消失,毕竟都知道大多数人不会冒着放弃铁饭碗的风险,尤其是他们还有大好前途。 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新政策的实施必然带起来新变化。 赵秀云很快听说有人想趁着更严格之前先把孩子生下来,各街道都在严格排查、登记,像她这样已经生育过的妇女还要去上节育环。 方海心想,他们这么多年都避孕避得好好的,非要给媳妇肚子上划拉一下,装进去个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身强体壮的人,万一有个好歹呢? 他想得多,但该响应号召又不能不响应,就上新成立的计生中心打听。 计生工作人员还没听说男的要节育的,眼睛向他肚子下飘,很快收回来说:“男同志的话也可以做手术的,但我们不建议。” 为啥不建议,风险大? 方海很快问出声。 工作人员到底是专业的,说:“风险不大,不过我们一般不建议男同志做,还是让您爱人来吧。” 方海是个刨根问底的,说:“为什么不建议?” 工作人员有些磕磕巴巴,一下子说不出所以然来,就好像别人问他天为什么是蓝的,他能说出来吗? 好半天才说:“就是,因为……因为我们是……嗯……男同志。” 什么玩意,男的咋了。 方海愣是没弄明白中间的逻辑,回去和媳妇转述自己打听到的。 赵秀云还没听说过男人也能节育,除非……太监,瞳孔一下子放大,眼睛向下飘说:“不行的吧。” 方海一下子就猜到她在想什么,说:“不是,人家说在什么管子上弄一下,比女人做手术风险小得多,我身体还起码比你好一百倍。” 赵秀云还是颇为不放心,毕竟这事真没听说过,又自己打听过,最后权衡决定由他去做手术,并且保证能开出“计划生育证”,各单位都要上交的。 她恐怕也是唯一一个交男人的节育证明的人,引起不少打听和议论纷纷,大家愈发笃定方海“不行”,不然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去节育。 但不管外界怎么传,都不影响他们夫妻恩爱过日子,看得明白的也知道,人家就是不想要老三,管你们怎么想。 世界上始终有聪明人在过日子,哪怕情愿相信赵秀云是过得非常不好的张明珠也不得不承认,心里除开羡慕更是嫉妒。 大家总是更愿意别人凄惨度日,尤其还是竞争对手,她嘴上说的话更加难听,风言风语总是传出来。 赵秀云听说之后,其实不太在意,因为知道张明珠蹦哒不了多久,电视台这么大点地方,领导挤得着实太多了。 计划 计划 相对于中央台来说, 沪市台现在的节目还是比较少,虽然今年积极引进海外的电视剧和电影, 但那始终需要大笔资金, 靠收广告费确实给台里带来一笔不小的盈利,但长此以往,对电视台的发展并没有什么正面意义, 毕竟渠道和资源都得是方方面面的才行。 赵秀云为此思索好几天, 一直到首都成立电视制片厂的消息传来才停下来,这意味着国产电视剧的步子即将迈开。 不过一向这种都是有合作的, 比如首都电视制片厂几乎就会是中央台的配套。 那沪市, 是不是也能成立自己的制片厂? 这其中涉及到的东西当然不是她一个小小电视台主任可以决定的, 哪怕是吴台长都不太赞同, 现在不论拍摄什么内容, 需要消耗的都是大笔资金, 乍要说由电视台牵头成立,提供资金帮助,成功还好, 失败怎么办? 现在是形势大好, 沪市台跟中央台都快能平分天下, 换刚成立的时候大家想都没想过, 不如按这个路子发展下来, 稳稳当当的多好。 领导不支持,赵秀云只能把念头先搁置下来, 但没一天放弃过, 想起来就往计划书上添一笔, 企图尽善尽美。 方海看她这么认真做这件事,却又一时没回报, 多多少少有些替她心疼,说:“也不急着要用,明天再写吧。” 赵秀云手动动看手表,“哟”一声说:“都十一点啦。”‘ 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方海无奈拍拍她睡觉的位置说:“快点上来。” 眼看要入冬,天气又冷起来,赵秀云一到这种季节就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情不自禁往男人身边靠。 方海闻着她身上的香味,鼻子动动说:“涂的什么?” 赵秀云有些惊讶,说真的,她自己都闻不太出来,说:“王梅送的护手霜,说是新货,让我试试好不好用,不过我给钱了。嗯,好像是玫瑰味,你闻出来啦?” 狗鼻子吧这是,赵秀云一个劲嗅嗅,没觉得味道重。 方海得意地说:“雪花膏闻多少年了,一换我就知道。“ 不过玫瑰不玫瑰,他哪里能知道。 赵秀云给他摸自己的手,说:“滑吗?” 大晚上的,干嘛呢这是,方海索性张开手指,紧握住说:“嗯,爱不释手。“ 不嫌害臊,赵秀云本来是想说,这个护手霜涂上去就特别滑,感觉挺好用的,被她这么一打岔,说:“睡吧。” 眼睛都快闭上,猛地风一吹,窗户“咚咚”两声。 赵秀云兀自叹气,说:“也不知道首都冷不冷。” 禾儿隔几天倒是有信来,事无巨细,什么食堂饭菜、上课情况、舍友相处、校园新闻,这一家子,都快成半个首都大学的学生了,事事一清二楚。 方海心中也记挂女儿,说:“人家学校有暖气片,冷不着的。” 这倒也是一个好处,赵秀云犹不放心,说:“去年我就发现了,现在爱漂亮,三件衣服都很少穿,总得在外头溜达吧。” 那么坐不住的孩子,开学这才多久,首都的草都快被踏平了吧。 说起来,爱漂亮也不是非得穿得少才行啊。 方海有意无意说:“你年年穿四件,我也觉得特别好看。” 赵秀云一到冬天,那是裹得紧紧的,要不是现在有羽绒服这样轻便一些的冬天外套,往年穿棉大衣的时候最少都得四件,得亏是瘦,不然四件衣服一套,胳膊肘子都快抬不起来。 她就是怕冷,早早还得把秋衣秋裤穿起来,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说:“天生丽质吧这就是。” 方海叫她噎得没话,笑声沉沉说:“嗯,确实。” 又劝道:“孩子不傻,冷了总会多加衣服的。” 十五岁,又不是五岁。 另一边,没有那样傻的禾儿已经感冒了。 她打小身体好,爱运动,一年到头连咳嗽都少见,来首都头一年,就因为形势估计错误壮烈牺牲了。 她是按照在家时的习惯,觉得十一月底的天气,穿个两件就差不多,没想到人家这风,跟刀子似的往人身上刮,尤其是从澡堂洗完头发出来,这么一吹,第二天就感冒了,嗓子哑得都快说不出话。 高明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催着让去医务室看看。 两人是同班同学,都就读于经济系的国民经济管理专业,简称国经管,是八零年刚成立的,到他们才是第三届学生。 大一不分细科,不少课都是整个系一起上,大大的阶梯教室里,两个人坐前后排。 禾儿是自觉身体强壮,以为两天就会好,不在意挥挥手说:“明天就好。” 说起来的话就跟气音似的,听都快听不清,高明一下子有点严肃说:“方青禾。” 连名带姓,就显得他凶是不是。 禾儿吐吐舌头,没办法只有点点头。 正好是换季时候,医务室的人还不老少,医生看之前先问说:“是不是医学院的啊?” 禾儿微微摇头,老老实实张大嘴巴,又测过温度,烧倒是不怎么烧,就是喉咙发炎,鼻涕流个不停。 开药吃也不太见好,一连几天都是鼻子红红。 高明觉得是风吹的,三顿饭都给她打饭送到宿舍去,坚决不让东跑西跑,一天真是没个安分,还说上东来顺喝碗汤,发发汗就好了。 怎么不说喝符水,大学生连科学都不讲。 禾儿是个很愿意接受照顾的人,只是下楼拿饭的时候说:“我以前觉得我更像姐姐,现在觉得你更像哥哥。” 高明对此不可置否,只说:“我从以前就是哥哥。” 禾儿本来要反驳,想起来多少次自己和王月婷大胆的想法都是他按下来的,不然早叫家里各自打断腿,有些奇怪说:“那我怎么会一直这么觉得?” 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高明没接话,只叫她快点上去,拐角的风特别大,再吹又不得了。 这么反反复复十来天,禾儿终于痊愈,在给父母的信中一字未提。 毕竟她也是报喜不报忧的大人啦。 尴尬 尴尬 大女儿不在身边, 家里就剩一个小的,赵秀云难免对她多加关注, 倒是惊奇发现孩子变化不少, 别的不说,怎么好端端的跟赵老师家的孙子赵明宇又好起来,不是一直一副势不两立的样子吗? 苗苗不比姐姐, 发生点什么事都要回家讲, 常常以她自己的标准判断需不需要提。 小丫头自己觉得这点变动不值一提,就没有说起过, 听到妈妈问的时候, 仔细解释说:“明宇现在也在我们学校读初一, 他妈妈是王梅阿姨的高中同学, 王梅阿姨让小雪多照顾他的。” 两个好朋友总是同进同出, 三个人难免熟悉起来, 尤其是她每天放学都要去赵老师家学画画,跟赵明宇是同路,只好前嫌尽弃啦。 这么一说, 倒也能理解。 赵秀云没挑破, 小孩子想的就是简单, 赵明宇妈妈陈红莲不单是王梅的高中同学, 家里两代人都在工商系统, 职位有高有低。 这样俗气的事情,对着一双天真的眼睛, 好像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只点头说:“明宇没有再欺负你吧?” 这个倒是没有, 苗苗摇摇头说:“他还把所有的玩具都分我玩。” 这儿说的玩具, 可不是五块钱的卡通汽车之类的,赵家阔得很, 现在市面上什么大件他家都有,最近还买上摩托车,赵启光特意邀请方海去看过,一辆就得七八千。 男人好像对这种带轮子的东西情有独钟,方海回来把自己的自行车叮铃咣啷敲来敲去,车轴重新上好油,无声中还是流露出羡慕。 可惜,就这个价格,要是有这笔钱,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就能换套大不少的了。 夫妻俩一直觉得手里有地有房,日子不慌,一边攒钱一边方圆八百里的研究。 现在各单位还是以分房为主,大家更稀罕小楼房,巷子里的老房子倒是不值钱。 但他们不太喜欢楼房,喜欢自己带院子的住着,自由一些,不像楼房里头,隔音都不大好,楼上楼下隔壁邻居住着,连狗都不大让养的,小黄现在也是家里的重要成员。 不然两个人单位都是能分上地方住的,只是没去而已。 凡事有先后,赵秀云就想着家里现在还是这件事最要紧,毕竟地方真是越住越小,她有时候找东西就得在亭子间里吃灰不少。 碰上今天也是。 方海下班回来,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问道:“找什么呢?” 赵秀云“呸呸”两声,说:“奇怪,我记得苗苗小时候的衣服我都收起来的啊。” 谁家也舍不得糟蹋布,她早几年还裁出来做补丁,只有几件特别有意义的,一直放得好好的,这下是要找却找不到,怎么不奇怪。 方海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件事,说:“好好找了没?” 赵秀云身上拍拍说:“我又不是你。” 她都说没找到,肯定是没有,哪像有的人,说着没有,其实是没长眼。 方海早上出门刚为找不到袜子叫媳妇挨骂,这会是夹着尾巴做人,嘿嘿两声没敢接话,转问道:“怎么好端端找旧衣服?” 现在哪怕是送礼,也得送新的才合适。 赵秀云都忘记跟他宣布这个好消息,高兴道:“虽然成立制片厂的事情领导没同意,但我们台决定拍一部电视剧试试,我负责,成本给得特别抠,就想着能用的东西,都从家里凑过去用。” 这是个好开端,只要这部电视剧拍好,以后就可以逐步减少海外引进,不然价格随人家开,挣多少外汇都不够用。 方海也替她高兴,索性撸起袖子说:“我找吧,都是灰,什么样子的还记得吗?” 赵秀云十分确定说:“就在樟木箱子里,我怕被虫咬,都是粉的黄的,没穿过几次。” 夫妻俩翻来覆去,一无所获,连晚饭都没怎么顾上吃,找得火都快起来,大有今儿把房顶掀起来都要找到的愤怒。 方海直嘀咕说:“小偷也不该偷几件旧衣服啊。” 谁说不是啊,赵秀云找得都快怀疑自己的记忆力,看时间差不多说:“是不是该去接苗苗了?” 学完画画就要九点,两口子从不让孩子单独回来,少说也得有个人去接。 方海看自己这幅样子,说:“等会,我收拾一下啊。” 他出门,赵秀云还在家里翻,一直到父女俩回来才停下。 方海一进门就喊说:“别找啦,被你姑娘剪了。” 剪了? 赵秀云几乎不会未经允许进孩子房子,因为笃定东西就在亭子间,下午到现在都没把疑心动到姑娘身上,毕竟那么多新衣服穿着,她要旧的做什么,现下听了手停下来说:“剪来做什么?” 苗苗记得自己跟妈妈打过招呼的,说:“我给娃娃做新衣服。” 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倒要配十好几件衣服。 赵秀云一拍脑门说:“苍天,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你是提过的没错。” 合着全是白费劲,她一下子有些讪讪,尴尬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看方海一眼,怕他发脾气。 方海只觉得特别虚无,连脑袋都是空空,他一下午搬箱子、抬箱子的,力气用不知道多少,地板都快给翘起来,中间他也不是没提议过进孩子房间找,媳妇都坚定地说:“不可能,绝对在亭子间。” 现在还说绝对吗? 方海一脸揶揄看着媳妇。 赵秀云只能扯起一个笑,手指搓来搓去。 苗苗左看右看,觉得没有自己的事,洗漱好上楼睡觉,她可是准点就犯困的人,一天都耽误不得。 孩子不在跟前,方海光明正大调侃说:“绝对不会?” 赵秀云欲言又止,又理直气壮起来说:“我不能犯错吗?” 能,怎么不能,全世界数她最有理。 方海只伸出自己胳膊说:“有点酸,给捶捶不过分吧。” 赵秀云也就是嘴上厉害,特别殷勤说:“不过分不过分,大爷您楼上请。” 心里其实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方海便宜占尽,当然就不再提媳妇这件“糗事”。 无标题 无标题 赵秀云这次负责拍电视剧, 可以说就两个字,抠门。 除开必要花销, 诸如演员不得不请, 导演编剧肯定要有,扛设备之类的人更是不能缺,其他的上头, 都薅自家的羊毛。 方海每天回家都能发现家里有东西消失不见, 连同小孩和小黄也有份出镜,堪称一毛不拔。 苗苗的戏份就是一个有小狗的小姑娘, 在剧情里, 狗其实比人更重要, 需要令行禁止, 大家本来都想着上哪借只军犬, 需知, 打报告可不是件简单事。 只有赵秀云看完剧本,一拍桌板,高兴得不行, 心想这笔钱又省下来。 说省, 该付的演员费还是要付的, 就是少一些。 苗苗头回凭自己挣到十块钱, 很是高兴说:“小黄也有五块钱, 我可以把这些全给它买肉吃吗?” 平常顶多就是给两根肉骨头,吃点肉渣渣, 这生活水平一下子可提高不少。 灾荒年月里过来的人, 对这些总有一种不舍得, 不是说狗不配,总是, 唉。 赵秀云想想那也是小狗挣回来的钱,说:“行啊,你决定就行。” 对于自己挣到的十块钱,苗苗也有自己的安排,务必做到雨露均沾。 她先是请几个好朋友们在路边摊一人吃了一碗馄饨,斥巨资两块钱,又给爸爸妈妈买了一大份炖牛肉,花两块钱,剩下的六块钱,她决定攒一半,剩下的等姐姐回来,可以请她去吃街口新开的羊肉串。 三块钱的羊肉串,够把人吃撑了。 小丫头对姐姐的偏爱一览无遗,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她放假回来,尤其是到十二月里头,天天划拉着日历看。 以前本来也没人自己买这玩意,都是各单位自己发的,充其量给你印个山山水水,今年流行起来的是印着香江明星的长日历,谁家里挂一本,真是时髦得不行。 还不便宜,一本就得两块钱。 苗苗把一九八三年一月九日圈起来,恨不得刻在骨头缝里,可惜那天她要上课,没办法第一时间去接人。 连同方海都因为有外商来,带队上街维持秩序,没办法到火车站去。 赵秀云赶着不太忙,请下来半天假,眼巴巴在出站口等着,风一吹,她头发就乱飞,跟钱花瞎唠嗑。 现在两个人是好得不行,有时候买个菜都得凑一块。 她偶尔是挺羡慕钱花的,毕竟人家十来岁出来做事,岗位上熬快三十年,现在已经是可以轻松过日子的级别。 哪像自己,职业生涯刚开始,天天凑着劲往上。 两人说着话等,眼睛一点不错眼盯着看。 过会赵秀云模模糊糊说:“那儿是不是啊?” 钱花也不大确定,说:“上了年纪,眼睛有点花,我也拿不准。” 嘀嘀咕咕,等孩子都到跟前才敢确定。 禾儿穿了件崭新的呢子大衣,头发编得美美的,别着两个红色发卡,柔顺垂在一侧,还不知道从哪来的小皮靴,跟还不低。 好家伙,女大十八变啊? 赵秀云上下打量,给她左手提溜起来换右手说:“不错,不错,好看啊,好看。” 看完她又看她身后,对高明要在沪市过年这件事只字不提,只问:“路上累不累?“ 高明一个字还没说,禾儿小嘴已经叭叭开,和王月婷左一句右一句,活像是熬了七天七夜似的。 钱花没好气扯孩子一下说:“净胡说,这次还给你们定的是软卧。” 要搁以前,没有县团级的级别,拿不到介绍信,哪怕是她都没本事给孩子弄,现在是宽松不少,只要舍得花钱就行。 连赵秀云都没坐过软卧,也就方海出任务搭过几次,只听说条件好得很,这会也搭腔道:“肯定比原来坐硬卧舒服。” 这倒是真的。 说说笑笑几句,这才准备各自回家。 高明这次还是住方家巷子口的招待所,大小伙子一路上没少耗力气,俩姑娘的行李他扛着大半,自己的东西倒没多少。 回家的公交一路开,钱花先带着女儿下车,再过一站,赵秀云才带着两个孩子下。 禾儿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提行李,进家门东西就放下来,抱着小黄一阵稀罕。 赵秀云本来想跟他们多说几句,一看快来不及,索性说:“晚上六点上平安饭店吃饭啊,我先去单位一下。” 禾儿盯着妈妈的背影,立刻精神起来说:“我们去接妹妹放学吧。” 虽然是初中生,但要是下课能看到姐姐一准高兴。 这种都是小事,用不着商量,高明“嗯”一声,两个人往外头走。 正好是下午晒太阳的点,巷子口巷子尾都是人,禾儿跟街坊邻居一路打招呼,没忽略他们眼里的探究之意。 说起来她年纪不大,但大概是上大学,也意味着是大人,放假回家身边还带着个男同学,怎么看在怎么不对劲。 也是高明好几年都不住在沪市,不然要按以前跑方家那个劲,别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两个人心里都没鬼,也不怕别人猜测,大大方方一路说着话。 禾儿显然对放假生活很期待,说:“广州放假好晚,小麦他们还要好多天才回来。” 等回来,又是五人帮聚首。 其实应该反过来说,是首都天气冷,放假早,寒假长,不过暑假就短很多,跟南方是反着来的。 高明心里也惦记着大米,毕竟他最要好的哥们就这一个,跟着说:“是啊,不过也快了。” 禾儿觉得一点也不过,说几句又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说:“晚上我妈一准问你。” 信上说的总是语焉不详,高明自从去学校报道那次跟亲爹翻脸,父子俩就没联系过,好像彼此都不认识。 他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奢望一个打小就没得到父爱的人再有什么希冀实在过分。 高明知道这次回来长辈总是要问的,但一点不担心,只说:“赵阿姨不会强人所难的。” 不会像别人一样,听到就要劝他“父子没有隔夜仇”,“说到底还是你亲爹”,“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还是很爱你的”。 禾儿也知道妈妈的个性,不过几个人里,哪怕小麦家里是那样的情况,也总是姐弟俩扶持着过日子,只有高明好像别无依仗,总是叫人有些发愁。 半大姑娘,把所有烦恼都压在心里,说:“没事,我家就是你家。” 这话,王月婷也说过,两个小姑娘受家里宠爱,连带他们几个都被爱屋及乌,虽然没有父母的支持,从小到大过得都不算难。 高明心里是感激的,没挂在嘴上,说出来恐怕只能得到一个白眼,话音一转说:“那晚上我请家里人吃饭,你帮我拦着点啊。” 禾儿心有余悸,说:“我妈抢买单可厉害,就没见输过。” 论起这种人情往来,赵阿姨是从无敌手。 高明都不止见识过一次,但还是坚定说:“我趁着上厕所偷偷结账就行。” “那她也得给你硬塞回去。” “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两个人把这件事当要紧事来商量,到十三中门口还嘀嘀咕咕。 还不到下课的点,但会做生意的人已经把摊子都支起来,只等着学生们出来。 禾儿看了别提多羡慕,说:“我们念书的时候,只有小饭馆可以吃。” 想打牙祭,校门口就这家,再有别的得走出一条街,一来一回根本来不及上课。 高明只在这儿上一年初中,觉得事情都挺模糊的,但要回忆也不是不行,透过围墙的栏杆看进去,说:“操场都铺上水泥地了?” 还真是,禾儿更加愤愤不平,说:“我们以前都是土,一跑一嘴灰。” 要是跌一跤,更是不得了。 高明还记得,指着她膝盖的地方说:“最少摔过两次。” 岂止啊,后来他转学,还有好几次,有时候信里记得写,有时候忘记。 禾儿诉苦起来简直没完,听见放学铃声更加气愤说:“铃是不是也换过?以前没这样响的。” 高明支着耳朵听,觉得没什么两样,不过附和道:“是有点不一样。” 苗苗本来每天放学都会在楼梯口等一下王雪和赵明宇,三个人一起在学校附近吃东西,然后走一段路再分开,今天是提前打过招呼,谁也不等,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往外跑。 闷头就走,也不看看边上有什么。 禾儿故意没叫妹妹,想看看她什么时候会抬头,没想到傻丫头愣是从边上过去,让人失言,只得喊道:“方小苗,这样走路的吗?” 打小就这坏习惯,只盯着地,有点破石头破叶子都想捡回家。 苗苗听见熟悉的声音,表情都变了,高高兴兴昂起头说:“姐,高明哥!” 禾儿扯扯妹妹的小脸,先教育说:“讲过多少次,走路不要光看路。” 苗苗把脸鼓起来,大眼睛滴溜溜转着,也不辩解,知道哪招让自己看上去最可怜。 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那点机灵劲全用来对付家里人。 禾儿无奈摇头说:“你啊你。” 高明伸手帮她拿书包,看一眼手表说:“走吧,再不走要迟到了。” 巧遇 巧遇 对这个家来说, 禾儿的放假意味着轻松,方海夜校下课都不像以前急急跑去接孩子, 因为老大不管白天去哪走亲访友、走街串巷, 到点一准能和高明去等妹妹。 他现在是直接骑自行车到电视台,把媳妇接上,夫妻俩难得有些闲暇时间, 新添的爱吃夜宵的习惯, 路上什么都香。 有时候是一碗面,有时候是烤串。 就在电视台拐角的地方, 新开的小摊子。 赵秀云常常是点一把羊肉串, 配汽水吃干净, 方海吃得多, 偶尔还喝瓶啤酒。 串里多放点孜然、辣椒粉, 香得不行, 吃完头上都能冒汗,再慢悠悠推着自行车回家。 今天也不例外,赵秀云老远闻见味, 说:“出摊啦。” 有时候赶上市容市貌查得严, 人家老板就出来得晚, 或者干脆不出来, 吃不吃得上都要看运气。 方海手捏刹车, 脚往地上踩说:“今天人还挺多的。” 老板手艺好,用料足, 只要营业就是客似云来, 桌子板凳沿着街椅子排开, 能捞上哪个座位算哪个。 赵秀云眼疾手快占住一个,手撑着头等方海点完菜过来。 不多会, 方海捏着一张纸片过来说:“66号,吉利。” 他现在被媳妇带的,看到乌鸦都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意头不好。 中国人嘛,腊月里头就开始找好彩头。 赵秀云满意得不行,说:“老天爷也叫咱们得吃这顿才行。” 昨天还嚷嚷着喉咙好像有点疼,今天又全忘记。 方海是拿她没办法,操心地拧开水壶说:“今天就喝半瓶汽水啊。” 只要不是不让喝就行,赵秀云还是挺满意的,说:“你点的微辣吗?” 搁以前,都得吃中辣才行。 方海正要应,目光定在某处说:“哟,还挺巧。” 赵秀云发出一个鼻音,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自己笑出声说:“他们来得晚,没桌子了。” 可不是没桌子。 苗苗一心惦记着要请姐姐吃羊肉串,又想着高明哥也每天来接自己,忍痛把本来要攒着的另外三块钱拿出来,决定做一回“宴”,结果透过人缝看来看去,一张空桌子也没有,小嘴都瘪起来。 禾儿觉得这儿离家也不远,索性说:“回家吃吧。” 人太多,都没发现坐着的人里头,有自家父母,人家也故意不喊他们。 还是站着边上等着串好的时候,不甘心又想找有没有腾出来的位置,禾儿才说:“是我看错了吗,妈是不是坐那?” 高明长得高,凝神看过去,觉得刚刚应该是有什么把三个人的眼睛都糊住了,怎么这么明显两个人坐着,愣是没看见,应道:“是赵阿姨跟方叔叔。” 居然背着孩子在外面开小灶,简直是岂有此理,禾儿雄赳赳气昂昂带队走过去,大声说:“妈,你跟我爸怎么能偷吃呢,太过分了!” 倒霉孩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偷吃”,还这么大声嚷嚷,赵秀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好气看她一眼说:“你们不也在吃?” 苗苗做出举手发言的姿势说:“是我请客。” 姐妹俩都是铁公鸡,赵秀云都很少能从孩子身上拔下毛来,故意说:“怎么不请爸爸妈妈?” 苗苗记得清清楚楚,说:“我已经买好大一份炖牛肉给你们了。” 她就挣十块钱,再多也没有啦。 菜市场一斤牛肉才卖一块一,两块钱可不就是好大一份。 赵秀云反正已经吃下肚,还是说:“不能再请一回?” 可以是可以,苗苗老老实实掏裤兜说:“就剩四毛钱了。” 刚刚就是她付账,禾儿跟妹妹客气,还给她剩了点零头买糖,钱还皱巴巴的,跟泡三天的菜脯似的,不知道的以为是刚要饭回来的。 赵秀云觉得她这习惯不好,说:“找钱给你,你得一张一张整理好才行啊。” 哪有这样接过来也不仔细看,揉成一团就塞口袋的。 苗苗“哦”一声,抽过一张小板凳,就在桌子上抚平纸币,表情认真又专注。 赵秀云见状满意,又说:“月婷又跟她二哥出门了?” 王武最近抱得美人归,已经是热恋阶段,现在适合约会的地方没多少,小年轻下班后总是忍不住要见面,孤男寡女在一起不好听,哪怕是处对象也难免招非议。 他就天天带着妹妹出门。 王月婷是哥哥们惯大的,也从来最听他们的话,叫东不往西,反正出门有吃有喝,就是做个小尾巴而已,尽职尽责得很。 现在晚上,禾儿都是看不到她人的。 说到这儿,禾儿想起来,狐疑看向父母说:“王武哥既想带上月婷,又不想她跟太近。” 不然人家连拉个小手都不方便,王月婷有时候就是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哥哥和未来嫂嫂坐在不远处,跟好友些微抱怨了两句。 禾儿现在觉得,父母就是故意背着他们吃东西的,享受的就是这种时候。 赵秀云咳嗽一声,居然从这没头没尾的话里领会到孩子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做父母的,好像都觉得该为孩子付出所有,有这样的小心思多多少少有点难为情。 方海没反应过来,只说:“王武这对象处得不容易,做妹妹的能帮一点是一点。” 就他听说的,都觉得能成是经过九九八十一难。 真是榆木脑袋啊,赵秀云趁着串上来,碰他手肘说:“吃你的。” 禾儿“哼”一声,没再说什么,心里是替父母高兴的,她希望他们永远这么好。 十五岁的大姑娘,头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伴侣生出希冀,盼着那也是一个能陪自己来吃羊肉串的人。 方海不明所以,反正让干嘛就干嘛,就是觉得被孩子盯着吃有点食不下咽,提议说:“你们先吃,我待会吃你们的。” 做父母的,始终是这样。 倒不差这一时半会的,禾儿刚要拒绝,苗苗已经妥帖把钱放进口袋,大声反对说:“哥哥姐姐要吃我买的!” 都是羊肉串,她付钱的也是不一样。 得,爱吃哪个吃哪个,夫妻俩吃完拍拍屁股要走人,把桌子腾出来给他们,还是嘱咐说:“吃完就回去啊。” 高明这会才开腔说:“我会送她们到门口的。” 要不是有他,赵秀云也不能放心就老大自己去接妹妹,也不知道去上这个大学都忙着干什么,越来越会打扮,上哪都穿得招人眼。 那也不是孩子的错啊,总不能叫她天天灰头土脸出门。 赵秀云心里是感激的,但说不出来,有时候说太多只会显生分,未必是人家喜欢听的。 因此她只说:“行,不许喝酒啊。” 禾儿才不喝,皱鼻子说:“难喝死了。” 又告状说:“高明他们宿舍只要出去就喝,哦,还抽烟。“ 要死了啊,才大多的人,赵秀云在他后背拍一下说:“学什么不好,净学这些。” 高明连忙解释说:“没有,就一杯,人家也不敢多给我喝,烟也就一次,有位老大哥给的,不好意思推。” 准确来说是就一口,回去的时候给禾儿打包吃的送过去,她下楼的时候闻见味,立刻就骂人了,他哪里还敢。 赵秀云才不管他这些,反复强调说:“这都是坏习惯啊,像你方叔叔,从不抽烟的,哪怕酒都喝得很少。” 如果说高明的人生里,有谁代替父亲的角色,给过他一些正面的指引,那恐怕就是方叔叔,心里最想成为的就是这样的人,忙不迭点头说:“我知道。” 态度是挺好的,赵秀云这才满意,语重心长说:“这就对了。” 又说两句,夫妻俩才推上自行车回家。 高明长松口气,有些无奈道:“方青禾。” 禾儿才不怕,有些理直气壮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高明忍不住扶额说:“你说不许的事,我哪次没听过?” 说得也是,禾儿骄傲地昂起脑袋说:“可我说的都是有道理的话。” 没理她也一肚子理,高明都不知道这脾气是像谁,只道:“嗯,吃吧,吃完早点回去。” 不然长辈在家该等着急了。 夜谈 夜谈 赶在过年前一个礼拜, 小麦姐弟俩终于从广州回来,当然不是只有人, 还有不少货。 几个孩子一下子有事情干, 从早到晚的忙活不停,正好苗苗放寒假改成白天学画画,也不用人接送了。 苗苗的假期很简单, 早上学画画, 下午去找朋友玩,晚上在家做作业——别看才初二, 她不想放弃画画, 就得在课业上多抓点紧。 给自己安排得挺明白的, 带着作业本往客厅里一坐, 小黄就屋里屋外蹿来蹿去, 等着家里人回来。 禾儿每天都是掐着九点差不多到家, 再晚一点的话街上的小青年就越来越多,容易惹是非,人家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夜市钱再好, 也不是这么挣的。 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们, 终于学会什么叫谨小慎微。 高明送她进门, 转身回招待所, 跟送王月婷回家的小麦姐弟俩前后脚进,好哥们之间对视一眼, 快速移开眼。 神神秘秘, 到底一天天哪里来那么多男人间的话。 小麦想不明白, 她今年已经二十,在几个朋友里年纪最大, 常常带着一种长辈的包容在对待他们,只警告说:“别天天聊那么晚,明天还要早起。” 两个人平常明明也跟闷葫芦似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住一间房,天天就听他们那边窸窸窣窣净是动静。 大米老老实实“哦”一声,反正在姐姐面前一向是再听话不过,转过身两个人勾肩搭背,你捶我一下,我捅你一肘子,好像在讲什么密语。 恐怕这种时候,他们才是难得显出几分少年气,进房间又说起话来。 隔音不好,跟有蚊子嗡嗡响似的,小麦用力在两间房中间的墙拍一下,得到片刻安宁,刚想换衣服就听见敲门声,琢磨着怎么,还不服想找上门吗? 她是隔壁住着两个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就把门拉开。 赵秀云唬一跳,直接说她道:“你在外面也这样不问的吗?大姑娘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麦没想到是赵阿姨,赶快说:“我以为是弟弟呢。” “你也说是以为,下次小心点。” 小麦平常做事周全,难得犯次错,还被长辈抓个现形,不知道从何辩解,只觉得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很没说服力,只请她进来坐。 倒是隔壁听见这两句话的动静,大米警惕探出头,看清来人一下子放松喊人。 赵秀云又不找他们,挥挥手说:“早点睡啊。“ 她只找小麦。 小麦也知道赵阿姨早晚要来的,幸好房间里有把小凳子,请她坐下说:“这么晚了,有事您叫我一声我上门就行。” 赵秀云是这几天盯着电视剧的后期制作,想赶在正月里播出腾不开时间,不然也不至于大晚上找过来,只说:“我不跟你寒暄,直接问了啊。” 小麦已经知道要问什么,点点头不抢话。 多好的孩子啊,赵秀云一下子有些恍惚,还是问道:“你回沪市,也不打算回家过年吗?” 小麦很是实诚说:“趁着年前挣一笔,正月里再回。” 赵秀云也不是强逼,又问道:“你跟家里怎么回事?” 从那年父母想让小麦先定亲,她领着弟弟就很少回家,算上来去读大学一年半,这还是头回回沪市。 中间兴许还发生过什么,赵秀云觉得孩子没说实话,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是过去那么久,小麦才好意思提,跟几个朋友倒是早早交代过,不要再让大人烦心,这会说起来,也是言简意赅道:“也没什么,就是那年有人来问录取通知书卖不卖,我爸妈挺心动的。” 岂止是心动,不是村里就这两个大学生,村干部一直给盯着,都给他们办成了。 现在各项制度都挺不齐全的,顶替人上大学的事赵秀云还真有听说过,现在听完只觉得脚底发寒,有些生气地给孩子拍一下说:“这么大事你不说。” 小麦揉着肩膀,有些不好意思道:“挺丢脸的,再说也没真出事。” 这些年给人家添过的麻烦真是数也数不清,她就索性当作没有,心里想着的是带弟弟一走了之,哪怕且躲开这些一阵子都行。 赵秀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那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她本来是以为又是为小麦年纪到的事,谁能想到问出来的更叫人愤怒,有些无力摇摇头说:“你啊,不对,你们啊,都是一个样,报喜不报忧,以为我就不愁啦?” 她是一心盼着孩子们个个都好,可是飞出去的小鸟儿,摔断腿也都是自己站起来的,小麦在长辈面前难得有些局促,说:“我们也得自己长大。” 赵秀云没好气道:“我看只有胆子在长大。” 又问几句别的才要走。 大晚上的,小麦哪能让她一个人回去,说:“我让大米和高明送您。” 哪里用得着他们,赵秀云下巴一抬说:“你方叔叔在楼下等着呢。” 每天都接她下班的人,怎么会不在。 小麦一下子有些感慨,说:“方叔叔真好。” 二十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从小到大没少吃苦,眼神都透着两分坚毅,性格全摊在脸上。 花一样的年纪啊。 赵秀云笑得几分揶揄说:“学校里没有要好的男同学?” 小麦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答,抿着嘴说:“还没有。” 女孩子,这种事上总是要再谨慎,赵秀云不免停下来多说几句道:“谈对象不比别的,人要好,最重要是性格,能过得下去才是要紧的,你是能干孩子,不一定图别人吃穿才能过日子,但条件也不能太差。” 小麦心想,自己这条件有什么好挑别人的,苦笑道:“这个我不挑。” “不挑才是傻瓜,等你大学毕业,好工作有的是,输什么了?” 赵秀云是苦口婆心,到招待所门口有一脑袋的话跟她说,不是时间太晚都不肯放人,是在男人的咳嗽示意下说:“上去吧,等你房间灯亮我们再走。” 就这么两步路,小麦赶紧往上跑,到房间还探出头来挥挥手。 大晚上也不好喊,赵秀云挥手回应,转身要回家。 方海知道她们不会太快说完,是去澡堂洗过澡才来的,还在楼下转悠半天了,这会打哈欠说:“我还不知道,你这挑男人的小话还一套一套的啊。” 赵秀云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说:“都是总结出来的。” 又很是赞许看他说:“毕竟咱有现成的模板在。” 真是天要下红雨,方海难得抬头望一下天,说:“今天怎么想起哄我了。” 赵秀云是脱口而出,有时候情不由心的,这会没好气踩他一脚说:“可能是你快发工资了。” 方海一点也不恼,说:“本来就都是你的。” 论哄人,谁能有他的功夫。 赵秀云都不知道怎么接,悄摸摸伸手勾他的小拇指,也是巷子里没人,她才有这样大的胆子。 方海得寸进尺,索性十指紧扣,觉得这天黑也有天黑的好处。 脾气 脾气 正月里头, 沪市电视台第一部自制的电视剧《阖家团圆》开播,全长只有十二集, 每集三十分钟。 题材上, 为了符合过年全家人都能坐下来观看的气氛,选的比较轻松,讲的是主角老夫妇有三个常年在外地工作的儿子, 罕见地全部携家带口陪父母过年的故事。 有婆媳之间的冲突, 有亲子关系的化解,有孩童的可爱和邻里相处的愉悦, 基调上突出“温馨”两个字。 苗苗演的就是其中一个小孙女, 父母带着哥哥姐姐住在外地, 只有她一直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这个角色当真是非她不可, 因为她饰演的小女孩对父母有许多隔阂, 全剧都没有叫过“爸爸妈妈”,小姑娘哪怕知道是演的,也没法叫别人叫出口。 她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正经训练, 难得在镜头前面不紧张, 加上这个角色几乎是本色出演, 不怎么需要说话, 大部分用眼神来表达, 只有和小狗的沟通比较多,导致没看全的人, 有时候会以为她演的是个哑巴。 小姑娘有天上街买东西, 人家老板都快吓坏了, 说:“原来你会说话啊。” 苗苗当场气得不行,就差给人家表演一段绕口令, 证明自己好得很,回来还很是愤愤不平。 也从侧面反映,这部剧的讨论度真的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好评如潮,许多人纷纷反映在剧中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赵秀云当时选这个剧本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省钱,几乎所有的场景和画面都在一栋房子里完成,不像外出拍素材,路人有点风吹草动,带子就废了,而且需要的服装和道具不多,都是同事里凑一凑就能凑出来的——甚至大部分东西,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用的。 她预料到会成功,这是肯定的,毕竟各方面都没有瑕疵,但预想的也只是九十分,没想到收获一百一十分的效果。 自制剧的成功,也让市委看到信心,尤其是片前的广告收入让电视台大挣一笔,已经有几个刚成立的省电视台来咨询,能不能买下这部剧的播放权——因为技术原因,大部分省台只有在省内能搜索得到,跟沪市电视台并不存在竞争关系,只要价格合适,都是能卖的。 不管什么单位,效益才是第一位。 很快成立电视制片厂的报告就批下来,赵秀云是希望之后他们能每年都为电视台供应一定量的新片,为大家的互利互惠,一直帮制片厂积极奔走。 有人出头,就有人掉下去,赵秀云的风头愈发盖过张明珠,但她除开愤怒好像没有更好的办法,毕竟各项事务的推进都不是她一个人可以阻止的。 现在这个项目已经是未来五年市里的重点,基本框架都按照赵秀云很久之前就开始写的计划书来筹备。 她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荣升副台长,身上的担子更重,忙得更加不可开交,还有一个对全家来说都非常重大的消息,就是沪市第一批到香江学习的代表团里有她。 有机会到香江去,在一九八三年来说仍属于非常难得的事情。 名单一定下来,赵秀云就开始兴奋,尤其想到要第一次坐飞机,更是难耐。 方海是白天替她高兴之余,夜里又担心,说:“那么远的地方,你要去半个月呢。” 要他“独守空房”半个月,也是很难熬一件事。 赵秀云想想也有点不安,但是说:“代表团那么多人,没事的。” 按照政策,对他们这样公费学习的人也有比较严格的管控,不允许无故脱队和单独行动。 反过来,她其实也有点放不下家里,说:“幸好是暑假的时候去,禾儿在家能看着点。” 现在离出发也还有一段时间,还可以再稍微安排一下。 现在孩子是长大,苗苗已经十二岁,换在乡下都是个好劳力,平常也不用人特别照顾,就是有时候学画画晚,需要人接。 不过暑假都是白天上课,也不要紧。 吃饭更是无所谓,现在满大街只要口袋里有钱,总是饿不死的,赵秀云都很久没腾出时间一天三顿饭都给管。 家务上更是没什么,不做饭都不用进厨房,衣服有洗衣机,贴身的自己洗完澡搓一搓就行,地板拖一下。 这样算起来,这个家里好像没什么让人放心不下的。 赵秀云有时候对方海挺感激的,说:“多亏你,我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世人对女性要求高,既要有工作,又要家里家外一把抓,她没这个本事,只得一头松些,现在大部分都是两个人一起照顾家。 她不觉得要求男人这么做是过分,只是从世情来看,她就是幸运的少数人没错。 方海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感激的,说:“我是孩子爸爸,这个家本来就有我一份。” 每个人都要对家庭有贡献,不然就会被成员们排除在外,也不是血缘上有关系,就真的可以给孩子做爸爸的,她叫你,并不一定是从心里认可你。 有时候这种情感上的东西是最难把握的。 赵秀云就喜欢听他说这种话,明知人家是做得到的,听一听更高兴,把兴奋劲又移到即将要出长差上。 不过才没两天,就有变故。 赵秀云现在有单独的办公室,正在写着新节目的策划案,预备交上去。 听见有敲门声搁下笔说:“进来。” 吴培光脸色有些尴尬挪进来,一看就没什么好事,不然哪个领导会“纡尊降贵”到属下办公室,都是叫人家到自己那儿汇报。 赵秀云闪过无数念头,面色如常道:“台长来啦,有什么事叫我去就行,还让您跑一趟。” 要是有得选,吴培光都不想跑这一趟,先是寒暄两句,才说:“我刚刚从局里开会回来,领导对你的工作成果很是认可,电视台有今天的成绩,也全是靠你啊。” 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赵秀云可不觉得领导就说这几句,只道:“后头应该还有吧。” 一般这种话,后头可是有个转折。 吴培光讪讪笑两声,说:“现在电视台的大部分工作都靠你主持,领导们也是担心,你不在的话会出问题,毕竟这次去香江学习就要半个月,咱们势头好好的,要是有点意外也挺可惜的。” 地球缺谁都能转,这种话糊弄谁呢。 赵秀云嘴角已经放平,她现在没拉脸都是涵养功夫好,只说:“您就直说换谁去吧。” 那还能有谁,吴培光尽量用语言修饰,说:“小张的话缺点多,领导们一致认为,她比较需要学习进步的机会。” 赵秀云顾不上别的,冷笑一声说:“到底是领导认为,还是她公公陈书记认为?” 真是仗着自己背后有人,一天天净耍这种花招,一而再再而三,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话说得真是不留余地,吴培光不打算接,只说:“这也都是组织安排。” 诚然,组织安排四个字就是最大,赵秀云多少年来,什么命令没服从过,但她今天就是不服,也不客气,直接说:“行,爱怎么安排怎么安排吧,我不干了。” 什么叫不干了? 现在各单位可没有人在辞职,都是一份工做到死,顶多内部调动,吴培光以为她是生气想撂挑子几天,觉得也可以理解,很是大方道:“你要是不高兴,就回家休息几天,这儿我替你顶着。” 赵秀云才不是耍这种脾气的人,说:“我的意思是,我要离职。” 简直是闹着玩,哪有人离职的,大好的前程,这脾气有点过了啊,吴培光到底是小领导,说:“你这是对组织有意见啊。” 赵秀云心想,谁也没打算给她留脸啊,名单公布又改,她要是能忍下去,以后在单位也不用混,本来事情就已经很多忙不过来,还要弄这些有的没的,她又不是非做这份工不可,哪怕是大马路上摆地摊都不能再受这个气。 她什么不会啊,像以前一样写稿子、做翻译,挣得都比电视台的工作多,要不是因为喜欢,谁天天跟你在这耗。 话哪怕是到这儿,吴培光都觉得她是单纯的闹脾气,反正只说放她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别回头自己觉得尴尬。 赵秀云是下定决心,到家就开始打报告,手上工作全交出去,爱谁来做就谁来做。 她这个级别,辞职报告起码得有三级领导批复,第一级吴培光就没通过,只让她好好冷静。 一次不过就二次,赵秀云是打定主意,不管因为她突然要走,电视台乱成什么样,反正一口咬定就是不干。 方海对此是支持的,说:“没事,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男人养得起。” 赵秀云听了虽然高兴,不过也说:“傻话,等着瞧吧,这次不七顾茅庐,我是绝对不回去的,总之电视台有她张明珠就没有我,我倒要看看还怎么办下去。” 方海对她的打算向来是不质疑的,剩下那点担心也全然抛之脑后。 僵持 僵持 赵秀云这次做甩手掌柜, 比上一次空降副台长时休假还严重。 当时是电视台刚成立没多久,事情少, 少了她地球真的转得开, 顶多受影响,这一次是彻底乱套。 目前台里太多数事情,可以说都是赵秀云负责, 她思路快、想法快, 为赶时间就是一言堂,给大家安排好具体工作, 就让他们分头去做。 职工们也不反感这套做法, 毕竟能说得出想要什么的领导就很难得。 这一套效率很高, 也是电视台成立至今能快速发展的基石。 但弊端也很大, 一旦赵秀云不在, 不过两个礼拜, 各项工作就停摆。 吴培光勉力支撑半个月,终于觉得不行,各项文件都堆在办公桌上, 尤其是和即将引进的电视剧们, 有关资料都是外语, 光翻译往来这一样就严重拖慢进度。 他一个单词都看不懂, 忍不住在会议室里发脾气说:“就一封信件, 翻译要两天,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外语人才稀少, 英语这样的还好些, 赶上日语、西班牙语, 简直叫人抓瞎,都是去外头找人, 来来回回可不得要时间。 被骂的也冤枉,心里念叨着以前这种事,都不用额外花钱,人家赵副台自己就能看懂,回信写信一手包办。 但被领导骂,骂来骂去都是白骂,大家都只能自认倒霉,心里盼着赵副台赶快回来上班。 也就是赵秀云想辞职的事情还瞒着,不然早就人心惶惶。 她并不知道单位的风起云涌,倒是意外知道不少事,比如中央台想成立三套,年初打过报告想调她去,被领导硬是挡回去。 这些她原来可都没听说,这会知道只觉得是给自己再添筹码。 吴培光深知这个下属有多抢手,远的不说,市里几个报刊、杂志也都知道这号能人,连楼下广播台都颇有些觊觎。 人家是到哪里都能吃得开,别的不说,凭着会好几样外语就饿不死,也是大家没想到,她能硬气到说不干就不干,这可是铁饭碗啊。 这时候能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是件多了不得的事,干个体挣得再多都比不上,尤其是大学生值钱,不在正经单位上班能去哪? 而且电视台的效益可见的好,福利是一茬又一茬往下发,换别人都舍不得。 但话又说回来,电视台效益好有人家的“半壁江山“,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她赵秀云就是不稀罕,又有谁能奈何呢? 吴培光叫这些事一堆,索性请”病假“,一众事情自然落到张明珠这个仅剩的领导身上。 张明珠一直等着的就是这天,她这次没像上次一样大刀阔斧,而是把之前做到一半的事情慢慢推进,反正各项资料在她手上,又不用着急慢慢来。 她的想法是对的,可惜时间上来不及。 赵秀云做事为什么这么匆忙,就是因为今年年初附近两个省先后创办省电视台,沪市都是搜得到的,人家一上来就是大动作,又是电视剧又是电影的,轮番轰炸,恨不得让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蹲在电视机前。 你慢人家快,不到两个月,沪市电视台的收视率就跌到最低。 与此同时,赵秀云第五次提上去的辞职报告也压在领导办公桌上。 市广电局为此专门开过会讨论,本来去年沪市台还作为发展良好的典型,眼看今年过一半,成绩却越来越差,其中缘由大家都有数。 老派一点的人,心里很不满意赵秀云,觉得她心里没有集体,要往以前,这样不服从组织安排就够她去干校改造的,但现在是改革开放,一切都不一样。 别的不说,人家报告打那么多次,连班都不来上,按理要开除才行。 业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各地都来函想调她去,眼看是人才,就是这么有脾气,你能怎么办。 但做领导的,也有脾气,觉得不服管教的职工不要也罢,这种性格,这次能因为不让她去香江闹辞职,下次就能因为没评上先进再闹一次。 集体的事情,本来就是说不好的,刺头向来就是大家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事情就这么僵持下来,既不给批辞职报告,也不叫人回来上班,反正干耗着,等谁熬不住再说。 赵秀云肯定不会熬不住的,她这阵子不知道多快活,还跟外商搭上线,正是前几年到沪市投资的华侨王光宗——他当时每个月出三百想挖方海给他儿子王耀祖做私人安保,被拒绝后两家还是保持联系,尤其是王耀祖刚到沪市的时候,还请赵秀云做过一段时间随行翻译。 作为为数不多的外资企业,王家的工厂落地沪市郊区,主营服装加工,用来出口。 王耀祖则是在市区总部办公,听说赵秀云有意离开电视台,第一个抛出橄榄枝。 他是华侨好几代,从小家学渊源学经商,深知在国内做生意,最需要的就是当地人,但有本事的人都在公家单位,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选择,他哪怕出大价钱,很多人都是犹豫。 现在有一个要主动离开的,可不得使劲招揽,想让她负责开发国内市场。 说实在的,赵秀云是挺心动的,一来人家工资高啊,上来就给开三百块钱一个月,她哼哧哼哧在电视台,没白天黑夜地熬着,连福利加起来每个月都才一百;二来这活听上去也很有挑战性,尤其是大有前途。 但她也很犹豫,一来这活需要前期需要到处出差,她是个放心不下家里的;二来从个人爱好上,她还是更喜欢电视台的工作。 另外还有王梅,她的工厂属于合资,背靠市妇联,不过妇联不参与实际运营,基本是她这个总经理说了算。 她在沪市干个体的人里着实有一号,随着版图不断扩张,还有心做出口行业,早就缺人,恨不得把赵秀云绑到自己公司去,给出的条件也很丰厚。 但跟朋友做事,说实在的,赵秀云还是颇有顾虑,自古以来多少教训都是这个道理。 而且她跟王梅的脾气一样,工作上都有些独断专行,两个人撞一起,只怕将来矛盾也不会少,毕竟交情只是交情而已,跟钱有关还是谨慎一点。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有利有弊的新方向,赵秀云一下子很纠结,觉得那个好像都不错,又放不下电视台。 方海是希望她从个人选择出发,而不是顾虑钱,家里不是大富大贵,但现在的工作干着也不缺吃喝,生活水平远超大多数人家。 赵秀云是一时没想好,只决定等暑假看看,要是到时候真是张明珠去香江学习,那她是绝对不会回电视台工作的,八抬大轿来请都别想。 气氛还是就这么僵持住,她恢复以前的生活,每天在家做三顿饭,给杂志社写写稿子、接点翻译的小活,还别说,挣得也都比电视台多。 她要不是就图喜欢,早八百年干什么不发财,为此更加生气,只觉得自己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没被人放在眼里。 从家里人的角度来看,虽然对她被人截和的事气愤,心里也是更高兴妈妈/媳妇不早出晚归的。 苗苗每天出门前都高高兴兴跟妈妈说”再见“,吃饭的时候话都多起来。 赵秀云自打到电视台上班,什么个人时间都投进去,小女儿的事情没怎么顾上,闲下来想想也觉得对不起她。 要不是苗苗不是特别需要人陪的孩子,早就闹起来。 可就算是一向很能自己待着玩的苗苗,也只是嘴上不说,其实很想妈妈多陪陪自己。 赵秀云反正现在是有时间,索性拉上男人,一家三口到周末就出门,有时候是动物园,有时候是公园,孩子找地方一坐,画架支起来,抬头就能看到溜达着的父母,别提多高兴。 要说跟单位僵持成这样,人家还不肯放人的,国营单位做大以来全市系统恐怕也没几桩。 说白就是心思傲慢,以为别人离开这儿就活不了,殊不知外头的天早不一样。 现在是大量资金流入市场,私人地方对人才更加大方,尤其是对刚毕业的大学们,开价都是一个月一百块钱工资,这还只是沪市而已。 按照小麦的说法,广州那边更是大方,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只要会外语,一百多块钱一个月都能开出来。 年轻人没家没业,当然胆子大,对铁饭碗的执念没那么深。 而国营单位虽然好,工资是死的啊,很多工人干二十年,连三级工都评不上,因为名额有限,到现在都是每个月四五十块钱工资拿着。 这些人,恰恰是最需要钱,已经有私人工厂开始出高价挖这些熟练工,有的人都下班后去兼职,不过各单位是不允许的,一经查实都是开除,人家就破罐子破摔直接去外头上班。 像赵秀云现在在外头接活,理论上也属于违规要被开除,但她还就想看看,究竟哪位领导会先开口说让她走,或者忍不住来叫她回去。 心态转变 心态转变 到六月底, 赵秀云本来是去电视台交第七次辞职信,还没掏出来, 吴台长就制止说:“小赵, 有件事咱们聊聊。” 赵秀云以为他又要车轱辘话,看手表说:“台长,我这孩子快放学, 还急着回家做饭呢。” 吴培光也没觉得不悦, 可以说他哪怕有火气,这几个月也被磨光, 局里领导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情可都落在他身上, 装病能装几时。 要不是有些人觉得下不来台, 早就叫人去请赵秀云回来了。 要他说, 早就该请, 现在请就不丢人了吗? 是更丢人。 反正他是已经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客客气气说:“小赵啊,我也不跟你说虚的, 领导的意思是, 这次的学习团还是你去, 之后呢, 咱们沪市台会办一个二套, 现在的是一套,两边的事情都由你全权负责, 绝不会有人干涉。” 前头还死咬着不同意, 现在怎么就改口啦? 赵秀云只觉得奇怪, 毕竟她还以为会扛到电视台快办不下去才松口,到那时候, 真是求她她都不回来。 她表情里全是疑惑,吴培光跟她透露出私人消息说:“内部发文,为丰富居民业余生活,鼓励各省市大力发展自己的电视台、广播台,系统里有排名有指标。” 难怪,现在各地都在建电视台,到时候排起来,沪市最后,说出去脸都丢干净。 赵秀云冷哼一声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年轻人啊,就是有气性,有本事的人都这样,吴培光生怕她不肯下台阶,又说:“小张会调走,再给你涨一级工资。” 一级工资也才十来块钱,赵秀云以前是真心喜欢电视台的工作,觉得做起来特别有干劲,这回是一头凉水浇到尾,觉得挺没劲的,心想还不如像王梅那样出来自己干,看谁还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要是想以后做这一行,需要积累的人脉资源还很多,况且现在做传媒的,电视台就是最好的渠道,反正人家诚意给得足,且再待一阵子吧。 赵秀云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说:“我是给您面子啊。” 甭管是给谁,好赖是同意。 赵秀云回家跟方海说自己的想法,他有些惊讶道:“你想出来单干?” 以前可没听说有这念头。 赵秀云也是灵光一闪,看他反应大说:“不合适吗?” 倒没什么不合适的,不管什么方海都是支持的,这会也说:“都行,你高兴就行。” 反正她对媳妇全是信任,觉得她干什么都能成。 有这句话,赵秀云再回去上班,虽然仍然是努力,却多不少私心,有时候念头蹦出来,都想着以后等自己单干再用,眼前的局面差不多就行。 要说张明珠这次是真没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是进度慢,赵秀云停工以前经手的事情,按说早该有结果,到现在还不到一半,简直是生个哪吒都该长大,也不知道在磨磨蹭蹭什么,隔壁省台一口气两部电视剧轮着播,你这儿还是那些老黄历的东西咿咿呀呀地撑着,谁看你啊。 她只能带着人加班加点,把事情补回来。 苗苗失落于不能每天回家都看到妈妈,好在没两天就是姐姐放暑假,她的好心情才恢复一点。 禾儿这次是和王月婷一起回来,因为高明参加了一个留学生接待活动,要带他们在首都逛来逛去,稍晚半个月才有空。 两个女孩子,不比原来野,毕竟一到夜里,大街上总有种乱糟糟的感觉,还恶□□件频发,不是抢劫就是耍流氓。 方海是每天都要去接媳妇,没他赵秀云现在都不加班。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学习团要出发前,赵秀云才从工作中抽身。 她既忙着收拾行李,也牵挂家里,不停地叮嘱这个,叮嘱那个。 禾儿对香江充满好奇,毕竟那里住着创造她最喜爱的武侠世界的人,兴致勃勃说:“妈,你能给我们带什么礼物回来吗?” 赵秀云也说不好,毕竟很多东西都是违禁品,学习团都是第一批,更别提去旅游的人,香江有哪些东西,大家也都是听说,反正说起来就跟遍地有黄金似的。 要眼见才能为实,她不知道不怎么承诺,但说:“尽量给你们带点有意思的。” 不过这次去是公费,私人的换汇额度不多,大件肯定是买不了,有意思的小东西倒是希望能多些,毕竟也得买点回来送人。 苗苗倒是想好自己想要什么,说:“妈,你能再给我买个洋娃娃吗?” 别看是个塑料娃娃,在沪市就卖得不便宜,不过据说在香江卖得不贵,赵秀云觉得应该是可以承受的,说:“行啊。” 她应完,又把目光看向男人。 方海这辈子,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是必须要的,想半天说:“要个打火机吧。” 他那天看同事有一个,嘎达一声还挺有那个劲。 不抽烟的人,要什么打火机? 赵秀云歪着脑袋,还是决定成全他,说:“行,到时候给你买。” 方海倒也不是非要,又说:“你想要什么就买,别给家里省钱。” 赵秀云就是想掏空家底,都换不来那么多钱,说:“一人一千块钱人民币额度,我想多花都不行。” 就这,都是看在学习团要多跟香江的人打交道,怕他们抠抠索索叫人看不起才多给的,毕竟已经是公费出去,机票、住宿、吃喝就不是小钱。 她对买东西倒是没什么欲望,纯粹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最重要的还是能从香江电视台学到点什么,这才是她最期待的。 毕竟外头的发展不知道多快,现在沪市台的事情几乎都是她瞎子摸象摸出来的,因为居民文化生活贫瘠,才在一开始走得顺,等地方台多起来,可见的需要竞争,到时候能不能脱颖而出,就是个关键问题。 哪怕是有心过几年出来单干,学到的东西总是她自己的,毕竟人强,才是底气。 终于出发 终于出发 临出发这天, 赵秀云照例起得很早,不太放心把行李又检查一遍。 香江距离太远, 具体天气是什么样也不知道, 倒是小麦知道她要去,从广州特地写信来说“非常热”。 这个非常,究竟是有多热? 赵秀云想象不太出来, 毕竟每年这个月份, 就已经是沪市最热的时候,但不至于到非常, 还是可以忍受。 她其实怕冷也怕热, 把所有轻薄的夏□□服都带上了, 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带上两件薄的长袖衬衫。 现在的她想不到, 这两件衬衫将是她是香江穿过最多的衣服, 只把它们压在最下面, 一件一件叠上去。 她放一件,方海叹口气,可怜巴巴说:“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掐指一算, 打他工作调动到公安学校, 夫妻俩就没分开超过一个礼拜, 他本来就有点和外貌不符的缠人, 现在当然依依不舍。 跟只大狗似的, 就差冲你摇尾巴,快四十的人了, 有时候看着还跟个孩子似的。 赵秀云突然觉得他的小平头应该挺好摸的, 揉一把说:“光秃秃。” 学校有纪律, 一律寸头,方海以身作则, 半个月就光顾一次理发店,昨天才去剪过,自己摸着都觉得扎,但是强调说:“不秃的啊。” 赵秀云发出鼻音做应和,过会又说:”半个月很快的。“ 毕竟人家说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方海想的是度日如年,如隔三秋,不过不想给她增添忧虑,只道:“你好好玩,家里有我呢。” 这次的行程肯定是有观光的,不管到哪儿到一样,赵秀云为此携带好几盒胶卷,决多拍点回来给家里人看。 想到这儿,她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咔嚓”一声,方海低下头看自己这幅样子,说:“这有什么好拍的?” 赵秀云故意调侃道:“等你老来再看自己,四十岁了还黏黏哒哒,看你羞不羞。” 夫妻俩在房里,有什么羞不羞的,方海在这些事情上向来胆子,说:“等我老,还是这样,不用看。” 赵秀云想想自己六十岁要出门,小老头子也要这么缠着就好笑,又很是无奈道:“到时候你孙子不定都比你成熟。” 禾儿要是结婚早,再二十年孩子都该上初中啦。 方海觉得那可说不好,悄悄嘀咕说:“就她?十六岁了,整天还只惦记着玩,哦,还钻在钱眼里,什么时候能开窍。” 现在已经开始流行自由恋爱,小年轻人赶时髦嘛,不像他们以前十六七,就开始忙相看,这会二十三四感觉年纪就是正好。 赵秀云私心里不想女儿太早嫁人,说:“做姑娘的时候才爽快。” 方海跟着感叹说:“嫁人哪还有时间陪父母。” 跟孝不孝顺没关系,都是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小家庭身上,不然怎么能叫结婚呢。 赵秀云有时候不想想这些,好像这样孩子就永远是依偎在父母旁边的小姑娘,她语气怅然说:“最好就嫁到隔壁,我天天能看着。” 这话,她是敢想却只敢对着枕边人说,对孩子没办法,不想让她们为父母所缚,做一些并不想要的选择。 一大早就是这样叫人提不起劲的话题,赵秀云下楼的时候难免有些恹恹。 禾儿对妈妈很是关心,说:“妈,你不舒服啊?” 怎么要出发才这样,万一去不了多可惜。 赵秀云打起精神来说:“没有,起早了。” 禾儿觉得妈妈这样不行,再看看抱着小黄半瘫在沙发上的妹妹说:“你们应该像我一样积极锻炼。” 苗苗都不到起床的点,是为送妈妈出门才勉强掀开被子的,这会听见噩耗,只觉得姐姐又要折腾她,眼睛瞪得跟小铜铃似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我不要早起锻炼。” 就她最知道,禾儿没好气捏妹妹的脸说:“现在醒啦?” 苗苗露出一排牙冲姐姐笑,还有几分谄媚的意思。 赵秀云无奈摇摇头说:“我不在家,你们都老老实实的知道吗?” 禾儿掐指一算,自己已经是很久没闯祸的人,理直气壮叉腰说:“我会看好妹妹的。” 一点也不觉得说的是她。 赵秀云是习惯性嘱咐,哪怕孩子现在长大也一样,夫妻俩交换眼神,方海帮她提上行李说:“走吧。” 家门口到机场还得转两趟车,苗苗晃悠悠拉着杆子,到地方眼睛转来转去,抬头一看觉得自己好像就能摸到低空飞过的飞机,伸出手试图去碰。 当然是够不着的,禾儿有些艳羡说:“我什么时候能坐一次飞机啊。” 赵秀云哪里知道,不过觉得也不会太远,现在连买软卧的介绍信都放松了,相信不久后飞机也会。 她大概说:“再过五年,应该可以。” 五年啊,那自己都过二十岁了。 禾儿现在还觉得二字头就是比较大的年纪,很多事情都想在这之前做,觉得妈妈也只是估计,说不定自己真有希望,一张脸又兴奋起来。 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秀云找到学习团的队伍,领好自己的护照、手写机票,登记确认已到场,跟家里人挥挥手,沿着通道缓慢向里走。 一家三口都看着她的背影,有些伤感。 禾儿等妈妈完全踏进去后说:“爸,咱们来干件大事吧。” 赵秀云尚不知道孩子的大计划,有些舍不得频频回头,来学习团的都是各单位的骨干,总有一些老熟人,大家三三俩俩凑一块。 比如广播台的副台长齐玉华,就自发跟赵秀云站一块说话。 大家一个系统的,又在一栋楼里上班,相互之间偶尔还有合作,熟悉虽然论不上,也不是生人。 接下来半个月她们恐怕要朝夕相对,有个好开头还是重要的。 因此赵秀云收敛那些纷杂的情绪说:“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不单她,现在没坐过飞机的人才是大多数。 齐玉华倒是有幸出差的时候坐过一次,问道:“你平常晕车吗?” 赵秀云脸一下子有些僵硬,说:“会很晃?” “也不是,就是起飞降落的时候,我也说不好,你坐上去就知道了。” 岂止是知道,飞机一动,赵秀云就攥着扶手,一脸要死不死的表情,心想这玩意就是再快,以后还是少坐,也太要人命了吧。 她都没什么心情说话,落地之后扶着墙半天才缓过劲来。 人家有比她更惨的,前三天的酸水估计都快吐出来。 一百多人的学习团,头一步就走得鸡飞狗跳,看上去就是像接下来会很热闹的预兆。 赵秀云看向香江机场的落地窗外,好像也没看见什么高楼大厦,心里有些犯嘀咕。 这对他们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世界,好像看什么都新鲜,又碍于纪律不能讨论,毕竟这次来规定也多得很,大家只能小心翼翼交换眼神,好像在说什么密语。 一时间没有动静,只是一帮子人站在机场入口处等着上大巴,队列得整整齐齐,早几年谁没接受过军事训练,出门在外就等展示良好的作风。 就是穿得花花绿绿的,没有军装那样齐整。 这次来,估计大家是都带上压箱底的衣服,穿得倒比平时在沪市都鲜艳得多,像现在,职工还有可能穿裙子去上班,不过但凡有点级别的女领导你都是看不到的。 赵秀云也带着几件,生怕穿得太格格不入,毕竟听说香江穿得胆子可大了。 车上有司机和香□□出的接待,普通话说得倒是挺流利的,给大家介绍基本情况,大概是企图得到一些一惊一乍的反应,一直盯着看,可惜学习团的人纪律良好,背都挺得直直的,连呼吸都快是一个节奏。 赵秀云坐在靠窗的位置,眼角余光看着风景慢慢从市郊到市区,高楼逐渐林立,飞驰而过的都是轿车,店招牌高高挂起,沿路上都是广告牌,是和沪市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她心中一下子满是期待,和身侧的齐玉华交换眼神,更是坚定要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 归途 归途 香江的大巴把学习团的人拉到酒店, 两人一间房,两张床并排对着电视, 地上铺着软软的地毯, 厕所有马桶和水龙头,拧开就有热水。 赵秀云进去试了一下,感叹说:“真是方便。” 沪市的平安饭店也有这样的设施, 但一般的招待所肯定是没有的, 这家酒店从外表看看着倒不像是最高级的那一类,普普通通而已。 她连厕所都饶有兴致研究, 寻思回头家里有钱也整一套。 对镜子梳头发, 把自带的洗漱用品摆上, 打算收拾一下再下楼吃饭。 同住一屋的齐玉华忽然叫一声, 吓得她赶快出去看说:“怎么了?” 齐玉华眼睛都不敢看电视, 指着说:“老天, 这种也能播?” 赵秀云顺着看过去,应该是个广告,有个穿得特别清凉的泳装美人, 几乎是只遮住最关键的部位。 她这把年纪, 看了都脸红说:“胆子是真的大啊。” 可不就是, 齐玉华年纪还大些, 更加保守, 调到别的频道说:“我看不了这个。” 她们俩是广电的人,这次学习的方向都差不多, 已经做好通宵看电视的心理准备。 不过这都不着急, 得先下楼吃饭。 二楼的宴会厅办了一个欢迎会, 有两地领导轮流讲话,这种流程上都是差不多, 值得听的就是最后的小组分配。 都是各系统出来的人,来的目的都不一样,总不能百来号人天天一块转来转去。 赵秀云他们这组会去的都是媒体相关的,除开电视台、广播台,还有出版社和广告公司之类的。 里头的人,加上齐玉华她认识三个人,都是叫得上来名字,没说过多少话,平时去局里开会总会碰上的。 不过这些也都不重要,吃过饭,他们就和本组的接待员陈诗丽碰上头。 陈诗丽今年不到三十,祖籍就是沪市,父母是解放前到香江的,因此会还算标准的普通话。 听得出,她极力字正腔圆,不过听上去还是古怪极了。 专门的接待员都这样,更别提各单位的讲解员,常常是他们叽里呱啦讲完一串话,学习团的人就发出一声疑问的“哈”。 然后又得耐心地重复一遍。 有时候赵秀云都觉得是在鸡同鸭讲,反正大家手脚比划都用上,能沟通就行。 她也是蹩脚香江话、普通话、英语一起上。 来之前,她以为香江人都说英语,来之后发现也不是,而且即使是在这儿,会讲一门流利的外语也是重要的加分项,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像陈诗丽就有意无意说过,赵秀云这种水平,要是留在香江,每个月最少能开两三千的工资。 这种话不能乱接的,传出去算什么,赵秀云当场就摇头说自己只想待在沪市。 虽然在沪市,一个月能挣一百已经是顶好的单位,不过消费也不一样。 赵秀云上街吃过几次饭,哪怕是最简单的早餐也要三块钱,一天三顿饭要都在外面吃就得十几,加上房租也不便宜。 如果从消费比例上来看,和沪市是差不了多少的,只是基数不一样,看着才显多。 当然,香江的东西也确实丰富,买肉方便,不用什么都凭票,交通有地铁,到处都有高楼大厦,哪怕是最普通的楼里也有电梯,家家都用得起在内地被称为“大件”的家电,尤其是还没有大规模普及的空调,更是随处可见,只要在室内,一定开得十足冷,总得穿着衬衫外套。 物质的东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思想,体现在服饰上堪称绝对自由。 这天从香江电视台出来,本来想要去看拍摄现场,赵秀云眼睁睁看着一个露半个胸脯的女生和自己擦肩而过。 说真的,她眼睛都瞪大。 齐玉华是老派人,到底觉得是人家地盘上,只是背过头嘀嘀咕咕说:“有伤风化,这是多想叫男人看。” 这话,赵秀云听着觉得刺耳。 诚然,她也觉得人家这么穿大胆,不过心里有几分羡慕人家的胆子。 她们这代人,打小连露小腿都好像有罪,尤其是漂亮姑娘,一张脸更是有错,生来就跟“不检点”三个字挂钩,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全是她们勾引的。 赵秀云深恨这几个字,只觉得女人何必对女人这么刻薄。 她第二天难得穿上禾儿之前给买的裙子,叫学习团的人看着眼睛都直了。 陈诗丽反复拉着她看说:“你也太好看了吧。” 有时候,打扮跟不打扮是不一样的,赵秀云平常尽量穿得素净,总之忽略自己外貌能给人带来的影响,恨不得做个铁娘子。 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异常地想逃避,所以多年来一直鼓励女儿勇敢,不要畏惧他人目光。 像禾儿现在胆子就很大,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赵秀云有一种赌气,也可能环境确实给人影响,她觉得自己也要胆子大起来,反正是在香江,她这样又不出格。 齐玉华从早上在房里就欲言又止,大概觉得直接说有点得罪人,又憋不住想说点什么,有点抓心挠肝的样子。 越是这样,赵秀云越是笑盈盈看她,尽力表现出来说:“好看吧?我女儿头回挣钱给我买的,我不知道多宝贝,一次都没穿过,特意带来穿的。” 她都这么喜欢了,识趣的人当然说:“好看,当然好看。” 反正别人心里怎么想的,赵秀云不管,看不惯就心里憋着,憋得越难受越好。 但别看她这样,心里其实也觉得毛毛的,手心都在出汗,走路的时候不自觉地会捏着裙摆,只觉得阳光一晒,裸露在外的肌肤越发烫起来。 只是强撑着落落大方的样子,抻得背都快抽筋的样子。 学习团的人毕竟住在同一栋楼,每天吃早饭都在楼下餐厅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难免议论几句。 毕竟刚来的时候也不这样,被资本主义“腐蚀”得也太快了吧,这要是传出去,在公家单位可不是好名声。 要以前,赵秀云会在乎的,毕竟世情如此。 但她现在已经把电视台当跳板,铁饭碗对她的吸引力没有那么大,反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爱咋咋的, 跟团来的领导倒没因为这个批评她,主要是破了香江这边的些许流言——说他们还活在前清,禁锢妇女穿衣自由。 反而有点鼓励她这么穿的意思,好好展示一下沪市人的风采。 赵秀云其实觉得穿这样的衣服不方便,她雷厉风行习惯了,现在连大步迈开走路都不行。 尤其香江坡多楼梯多,烦人得很。 但穿都穿,临时不穿好像有什么意味,赵秀云只好天天穿着花裙子转悠学习。 她这次着实没白来,白天去电视台,晚上也不睡觉,净看电视,还是颇有心得。 主要觉得香江这边的电视节目比较娱乐化,搞笑的元素多,不像沪市现在做节目,都有一个比较积极向上的主题。 不过既然是调剂市民生活,还是得再轻松快乐一点的好。 赵秀云心里已经有方向,怀揣着一脑袋主意踏上归途。 大事 大事 在赵秀云坐上回沪市的飞机的时候, 家里也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方海只觉得这辈子再没做过这么大的事,颇有些不安道:“你妈回来会怎么样?” 禾儿为这事筹谋许久, 打包票说:“绝对没问题。” 苗苗这回都没能参与上意见, 只高兴地说:“我喜欢新房子。” 是的,就是新房子。 时间再倒回一点。 就在赵秀云出发往香江的那天,禾儿对着爸爸提议说:“爸, 我们来干点大事吧。” 方海听她这话, 心里咯噔一下,问道:“又要做什么坏事?” 真是妈妈离家不到三分钟, 就要折腾。 禾儿很是不满, 昂着下巴说:“哼, 这次绝对是好事。” 说真的, 孩子大, 有时候在外面做什么, 家里也不太清楚,方海只盼着她不是闯大祸,半信半疑道:“什么好事?” 禾儿故弄玄虚, 说:“去了你就知道。” 这一去, 倒是和回家的路不远, 只隔一条巷子。 方海左看右看, 看不出什么花来, 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擅长猜谜的人,一路上说好几个都不对, 却见两个孩子笑得越发古怪, 心里杂七杂八的念头飘过, 眉头蹙起来。 禾儿是坚决把秘密藏到最后,到地方才停住脚步, 说:“到啦~” 方海打量眼前的房子,这他还是认得的,就是之前电视台租来拍《阖家团圆》的德式花园小洋房。 房子一直是空置状态,屋主本来想借着电视台的名气卖个好价钱,结果因为开的价太高,反而一直耽搁着,附近都传成笑话了。 方海倒也不全是傻的,说:“你们把这租下来了?” 上下两层加起来估计有一百平,还带个二十平左右的院子,这么大的房子,租金一个月也要二十块,可不便宜。 不过孩子一年到头的也在瞎鼓捣,手里头最少攒着一千,阔得很,要是租也是租得起的。 就是好端端自家的房子不住,跑出来外面住,方海觉得多少有点不妥,家里正在攒钱想换大的,媳妇回来一准骂人。 他刚想说服孩子,就听到禾儿说:“不租,我们把它买下来吧!” 说得容易,又不是买大白菜,连他都知道这栋房子要卖一万一,别看外头万元户也有,可钱都是拿来做资本的,哪家有这本事一口气掏这么多钱。 方海无奈道:“过两年吧,等你大学毕业,家里一准有钱。” 心里也升起愧疚,觉得自己没让孩子过上好日子。 禾儿才不是莽莽撞撞的人,说:“我都跟房主商量好久,现在一万零五百就肯卖。我两千,妹妹有五百,家里应该还有一千,咱们住的那套买家我都找好了,肯出七千。” 这样算起来,真的是是掏空家底,搬家后估计添置不起什么新家具,不过不影响过日子,毕竟他们现在什么都有。 方海不知道先是惊讶于孩子买家卖家都敢找的胆大,还是诧异于她居然攒下两千块钱,一时没反应好要怎么应。 在他们夫妻的概念里,从没把孩子的钱当作家庭的财产,做父母的,当然都希望自己有本事,留给她们的多多益善,而不是索取。 尤其他这样的男人,更希望自己是能撑起这个家的人,而不是媳妇孩子受累,很是不赞同道:“你们钱自己攒起来就行。” 要是他们现在老得做不动工也就罢,身强力壮的,怎么能花孩子钱。 禾儿了解父母,所以她常觉得自己和妹妹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孩子,但她因此掌握杀手锏说:“我妈可喜欢这栋房子了。” 岂止是喜欢,拍摄地点是夫妻俩逛着定下来的,媳妇当时一眼就看中这儿,尤其二楼窗户望出去的梧桐树,电视里出现几次,她就要赞几次。 不然方海这样外头的事不关心的人,怎么会知道这房子的价格,就是打听过,才遗憾收手,毕竟他们已经发誓再不跟人借钱,滋味实在太难受。 他的心动摇几分,还是觉得不妥,说:“你一分钱没有,还怎么倒腾你的小生意啊?” 禾儿大大咧咧说:“这有什么,我也是从无到有发家的啊。” 再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她又不是没手没脚,再挣不就行啦。 不知道的以为她是什么万元户呢。 方海陷入沉思,不知道要不要同意。 禾儿这回是筹谋许久,堪称三十六计全上,又说:“我都已经跟人家说好啦,还给了一百块定金。” 倒霉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屋主更是虎,这种生意跟个孩子做? 不过也是,人家收定金又不吃亏,干嘛不敢。 方海对女儿真是无话可说,点头道:“确定咱家的房子有人买啊?” 那肯定是有的,禾儿头点得快飞起来似的,说:“绝对会买。” 按理她这么笃定,方海应该察觉出端倪,却一直到第二天去过户,见到小麦姐弟才反应过来,差点当场又反悔。 他还以为买房的人是趁自己不在家来看过房,谁能想到是这样,只觉得五千九的房子买回来,再卖给看着长大的孩子七千,说出去能叫雷劈。 但其实沪市这两年的房子都是这个价格,还算没狮子大开口的了。 小麦好说歹说是把方叔叔劝住。 方海被架在火堆上烤,只觉得连看着口舌笨拙的大米都一下子伶俐起来,劝人的话一茬接一茬。 他是撑不住,心里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只能签字。 等两边手续一办,就得收拾房子、搬家。 方海带着几个孩子里里外外收拾,反正媳妇交到他手里的全部家当只剩两百多,能抠的全抠下来,修修补补都是自己上。 幸好之前为拍电视剧,地方已经整理得不错,大的窟窿都没有,只有些小毛病,不用大动干戈。 再把旧家的东西都搬过来摆好,一切就算就绪。 方海后知后觉忐忑起来,心想别人肯定是不会挨骂的,他这回却是说不好。 头一次既盼着媳妇快点回来,又想她慢一点。 包公再世 包公再世 快一点, 慢一点,离家半个月, 赵秀云还是如期抵达虹桥机场。 从香江的湿热中脱离出来, 连往常让人厌烦的沪市八月天都变得可爱。 赵秀云只觉得热和热果然是不一样的,提着大包小包走出来,都腾不出手和来接机的父女三个打招呼, 又不好意思大喊大叫, 只能慢慢挪近。 方海几个还在对口供,琢磨着怎么开头最合适, 忽然察觉到脚步声, 同时抬起头。 不知道以为是做贼被抓现行, 怎么一脸心虚样, 赵秀云心头一跳, 眼睛眯起来说:“谁先交代?” 禾儿先是小声嘀咕一句说:“包公转世了这是。” 又一脸坦然说:“交代什么呀?” 数她装得最像样, 苗苗盯着地板不说话,方海手不自然地垂在大腿两侧,无意识地摩擦裤腿。 赵秀云只觉得这几个在外头也都是人夸聪明, 怎么在家就傻成这样, 轻笑一声说:“到家之前, 都给我好好想想怎么说。” 现在的问题就出在“家”上, 方海赶快殷勤给她提东西, 转移话题说:“累不累?好不好玩啊?” 笨拙又卖力,赵秀云一边跟擦肩而过的学习团的人说再见, 一边抽空跟他们说这趟的见闻。 禾儿落在父母身后, 和妹妹悄悄咬耳朵, 一点声音都没出,妈妈跟背后长眼睛一样说:“串供没用啊。” 禾儿吓得一激灵, 气得跺脚说:“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还想着要给个惊喜,这才几分钟都快憋不下去了。 赵秀云不疾不徐说:“你是我生的。” 禾儿觉得这句话真是能解人一切疑问,看爸爸一眼,有些责怪,心想你又不是妈妈生的,怎么能这么“不争气”。 方海朝孩子露出一个苦笑,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亲生的肯定是不舍得狠心收拾,他却是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他任劳任怨提着东西,琢磨着还是自己先落个态度好,给媳妇一点接受的时间,一狠心说:“我给咱家换了个房子。” 说的是中国话,怎么理解起来有那么一点费劲。 赵秀云自己捋了捋,好像顺明白,又好像没有,问道:“怎么换的?” 话开个头,剩下的就好办得多,方海咳嗽一声说:”就是把住着的房子卖了,换成同安里11号,你拍电视剧那家。” 知道的是说买房子,不知道的以为是买冬储大白菜,赵秀云眼睛都瞪圆了,不敢相信自己不在这些日子,是有什么鬼神给男人附了体,叫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这事绝不可能是他起的头,掠过人向他身后看。 禾儿乖觉从爸爸背后伸出小脑袋,抿着嘴看妈妈,眼神别提多无辜,不过出于父女情还是说:“妈,你不是很喜欢同安里的房子吗?” 赵秀云嘴比脑子快,说:“你娘还喜欢海关大楼呢,要不要给我买下来?” 禾儿赶快把脖子缩回来,闷声说:“等我有钱,我就买。” 小丫头,口气还挺大。 赵秀云一时间要问的话太多,首先问说:“哪来那么多钱?” 眼瞅着就在当场升堂的架势,大夏天的太阳不够晒的,方海赶紧说:“回去吧,回去再说。” 又说:“是我点头同意的,你要骂就骂我吧。” 赵秀云倒不是想骂人,她当时喜欢同安里的房子表现得太明显,也知道方海去打听过价钱,但以他们目前的积蓄来说是差不少,夫妻俩实在不愿意再背债,不然上哪借不到钱。 因此她心里有数,买这房子十有八九是为她。 既然是这样,要是她还发脾气就太过分,只是疑窦丛丛,在公交车上憋一路,到新家门口才说:”你们动作这么快?“ 她还以为只是买下来,还没搬呢。 禾儿像平安饭店的门童一样,弯腰摆出请的姿势说:“请领导检阅一下工作成果。” 调皮。 赵秀云捏她的鼻子,开门进去。 一楼的门正大开着,小黄趴在花砖地板上吸取凉气,听见动静站起来摇摇尾巴,看样子很不愿意到太阳里半步。 毛绒绒的,当然怕热。 赵秀云端详着院子,比原来的大一倍有余,左边做成狗窝和自行车棚,右边有几盆花花草草和一缸莲花,水里头还养着几尾小锦鲤,中间是用石头铺成的小路,延伸到进屋的门。 之前她就一直想在院子里弄点花花草草,一来好看,二来苗苗有东西可以画,人家赵老师院子里就一年四季都是景,画都画不完,苦于地方实在太小,想折腾都折腾不了。 她觉得花盆看着有点眼熟,问道:“老爷子送的?” 李老爷子家的大院子,那真是什么都有。 连方海都不得不感叹说:“我这个公安学校的副校长该让给你做。” 怎么猜什么都中。 赵秀云还挺得意,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她是也爱花,每次去都会多看一会,自然认得准。 她表情松弛下来,禾儿趁势撒娇说:“妈妈再看里面。” 当时拍摄两个月,屋里一砖一瓦赵秀云大概都有印象,但她还是一边听孩子说话,一边把房子逛个遍。 一楼二楼差不多大,都是五十平方左右。 因为面积足够,楼下的客厅和餐厅之间还有堵墙,可算是把两个地方给隔开,不然有客人来的时候正赶上饭点,都不好意思再坐着吃。 厨房也比原来大不少,今年家里新添的煤气灶,但蜂窝煤炉也还在用,本来都摆着拥挤得很,现在一下子宽敞起来。 楼梯下面是淋浴间,以后去不了澡堂的时候不用在厨房洗,也有水龙头可以接洗衣机,不用要用的时候再搬来搬去。 像这种解放前的房子,都有亭子间,杂物都从老房子搬过来。 赵秀云走到这儿的时候正听到是小麦姐弟俩买下泰康里这段,很是欣慰道:“他们年纪也不大,能攒下这笔钱不容易。” 又说:“有给他们把房子打扫干净吧?” 当然有,方海还邀功说:“他们打算租出去,我还给重新收拾一遍。” 做得还挺像样,不单是这件事,还有新房子。 赵秀云有些感慨道:“来随军那年,我进屋就看个空房子,气得想宰了你。” 携家带口的才到,马上忙得不可开交,只觉得男人是光裹乱帮不上忙的生物。 禾儿姐妹俩捂着嘴偷笑,揶揄看着爸爸。 方海也不尴尬,说:“九年啦,我要是还没进步能得了。”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进步呢。 赵秀云推门看二楼的房间说:“把这些搬上来不容易吧?” 都是大件家具,老房子的共同特点就是楼梯比较窄,恐怕从旧房子把它们挪出来都不容易。 方海倒是实话实说道:“高明和大米出的大力气。” 年轻人,确实比他好使,人不能不服老啊。 赵秀云对这几个孩子向来没话说,也不觉得使唤一下是什么要紧事,不过说:“明天买点菜,还是办个乔迁宴吧。” 新家入伙,总得有仪式才行。 老传统的规矩,大家渐渐捡起来,赵秀云也想有个好意头,要不是来不及都得挑个黄道吉日。 方海当然是不反对的,说:“要不出去吃,你刚回来肯定忙着汇报工作。” 说得大方,赵秀云扫过父女三个,问道:“口袋还没空?” 方海讪讪笑,说:“我买菜,我买菜。” 这个家现在是经不起任何一笔大支出了。 赵秀云要是早知道,这回在香江都不会花那么多钱买礼物,这会想起来自己带回来的东西说:“下楼拆东西吧。” 人人有份,还不止一样。 孩子倒是都挺高兴的,只有方海看着自己的新打火机叹气说:“早知道不买了。” 买回来就是媳妇送的,他可舍不得再卖给别人。 现在的问题又不是这十几块钱,赵秀云现在已经逐渐平复下来,说:“没事,你在家也挺辛苦的。” 搬家本来就不是容易事,她这样转一圈只觉得样样都安排得很好,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可见他没少努力。 方海得这句话,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温情地说:“你工作也辛苦。” 小孩子还在呢,怎么能这样! 禾儿把妹妹拽到身后,表示不满道:“哼,我们也很辛苦。” 你说她贴心吧,有时候又孩子气。 赵秀云好声好气道:“是是是,辛苦你们了,那要不要再辛苦一趟,替妈妈去送特产?” 这种跑腿活,禾儿还是挺愿意干的,也不管太阳大不大,领命提上东西,就带着妹妹出门。 孩子一走,家里就空下来,赵秀云收拾着行李,觉得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家具倒还是原来那些,就是看上去感觉大不一样,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 方海看她半天不说话,问道:“怎么了,哪里不对?” 生怕是自己哪儿没做好,天晓得他是费多少心思。 赵秀云抬眼看他说:“哪里都很好。” 尤其她嫁的这个人,是世上最好。 关心 关心 搬进新家, 赵秀云并没有出多少力,她好像就是享受了父女三个的劳动成果, 常年为家庭奋斗在前线的人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诚然, 没有人这样要求她,只是她已经是这个性格,改都不大好改, 只有在乔迁宴上花大力气。 这回请的人多, 还借了两张八仙桌回来,沙发推到墙角的位置, 从餐厅摆到客厅, 勉强能坐下三桌人, 当然, 挤是挤一点。 这么多人, 菜色当然得好, 赵秀云是一大早拽着方海去菜市场,两个人手里满满全是东西,把孩子也都使唤起来。 禾儿带妹妹在客厅里择菜, 开着电视看。 又在重播《阖家团圆》, 沪市台花钱拍的电视剧, 恨不得利用到极致, 反正还没有想好播什么的时间点, 都用来播这个。 有一幕也是苗苗饰演的人在摘菜,正好播到那儿, 她大为神奇说:“在新家看和在旧家看感觉不一样。” 拍电视的时候, 她可没有想到这儿会是自己将来的家。 这部剧几乎是播一遍, 家里就看一遍,禾儿对剧里的布置尤其熟悉, 知道当时是她妈带人一点一点收拾起来作为拍摄地点的,基本都按照她的喜好来。 不过当时的道具大部分都是各家凑起来的,有的家里还没有,总的来说,这个新家并不是她想给妈妈的最完美的,还颇有欠缺,小姑娘其实还有点不满意,无奈囊中羞涩,已经在琢磨下一个发财计划,想得有些走神。 苗苗没听到姐姐的回应,看她说:“你把好叶子扔掉了。” 禾儿手忙脚乱捡回来,听到有人叫门,辨认一下说:“怎么这么早。” 这才九点,小麦几个就上门。 虽然他们平常也是这个点出门做事,不过今天早就说好十一点多再来吃午饭,怎么还是这么早? 禾儿站起来大声应着去开门,拉开就问说:“怎么这么早来?” 得亏是打小一块长大,换个人都以为是不欢迎。 小麦不甚在意说:“来帮忙呀,难道真等着吃啊。” 办席不是轻松事,换在乡下也都是街坊邻居一起支起来的。 赵秀云从厨房的窗户其实都能看到人,招呼他们进屋坐,手在围裙上擦擦到客厅,很是嗔怪道:“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人手一大包,不知道以为来扶贫呢。 这个时候,大米和高明两个又像是哑巴似的,坐下来开始干活,只有小麦负责跟赵阿姨说话。 方海看着好笑死了,说:“奇怪,你们俩那天劝我的时候不是话一套一套的吗?” 其实常年在外面跟人打交道,一张嘴总是伶俐的,高明讪讪笑,感觉好像是习惯,几个人里一向是女孩子说话,男孩子出力,实在特别用得上的地方才个个上阵。 方海也不是说谁的意思,就是觉得有趣,摇摇头又进厨房。 赵秀云是和小麦嘀嘀咕咕,确认她买房的事情,毕竟是孩子人生办第一件大事,总得给操操心。 不过小麦从来也不是叫长辈多费心的孩子,说:“我们毕业以后应该是回沪市,手里头钱反正也够,攒着不是事,就想先把房子买下来。一开始是想着大米也到要结婚生孩子的年纪,总得替他准备。” 乡下都这样,家里有男孩子,十五六岁就得给弄结婚要住的地方,是盖也好,买也好,得有才行。 赵秀云私心里,是更心疼小麦的,不赞同道:“那也没有你掏家当给他置办的道理。” 她是知道姐弟两个的钱都放一起花,可说起来不是小麦,哪有大米的今天,费心到这个年纪,还得做姐姐的给他出钱买房子吗?这样下去可不是好事。 说起这个,小麦赶快解释说:“没有,本来是想算合伙买,毕竟钱是一块挣的,不过大米说算我的,我哪里肯占他的便宜,他倒是坚持,说这些年也没什么能给我的,就这点辛苦钱。” 可不是辛苦钱,打弟弟三四岁,就跟在她屁股后面满村捡鸡毛换糖吃,这十几年下来,才慢慢攒下来这七八千块钱,全花出去,虽然房子是到手,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能养出这样的弟弟,算这些年日子没白过,赵秀云只觉得这几个孩子都好,说:“你收得也不亏心,再说,他年纪还不到,你再攒点,等他要结婚再拿出来就行。” 人家好,你也得,姐弟之间能相互扶持总是好的。 小麦就是操心多,本来一直觉得挺不合适的,听这话又觉得有道理,说:“指不定结婚早着呢。” 什么情况? 赵秀云眼睛都快冒出花来,掐指一算大米也十九,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很是好奇道:“有意中人啦?” 小麦压着声音说:“有,不过不肯说是谁。” 跟姐姐还有秘密,这倒是奇怪,赵秀云难免担心说:“为什么不肯说?” 只要是合适的人,说出来又有什么,别是有什么问题。 小麦其实也追问过,有些一言难尽道:“说是年纪还小。” 因为前些年的缘故,哪怕都是念大学的人,年纪也差得远着,像禾儿几乎是班里年纪最小的,比她大六七岁的男同学都有。 赵秀云想想要是这么大年纪的想跟禾儿处对象,她心里总是不大同意的,毕竟自家的还未成年,了然点点头道:“那是该等长大些。” 对女孩子的名节也好,世情就是如此。 小麦也是同意的,说:“先立业后成家吧,反正不太急。” 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男孩子总得比别人家的更出挑才行。 赵秀云笑着说:“是你们想法多,不然大学毕业马上就分配工作,多少人家里的大学生金贵着呢。” 看对象都好看。 小麦觉得自己是穷惯,只有钱能让人安心,也不反驳,只说:“钱是人的胆。” 这话倒是真的,赵秀云知道她有分寸,只是再叮嘱两句,才看手表说:“都这个点,我赶快做饭。” 再不做好,客人上门就得喝西北风了。 乔迁宴 乔迁宴 其实说是客人, 也没有谁,一共五家人, 李老爷子、方芳、郑大会、王梅、钱花和赵老师。 这种事, 请别人人家要包红包,收不合适,不收浪费钱, 没必要折腾得太过。 再说, 地方也不大,就这好些人, 都挤得快站不下。 方芳也是一大早来帮忙, 进屋先转悠两圈说:“院子收拾得挺齐整的。” 赵秀云跟小姑子不矫情, 让出半个洗菜池给她说:“你哥弄的。” 方芳料也是, 这种粗重活, 不是她哥还能有谁, 几分艳羡说:“我也就指望家里那个做点轻快活。” 就陈辉明那点体格,得亏是现在不用种田,不然累得她是够呛。 赵秀云深知这个妹夫, 不过说:“那他做饭绣花都能干, 你怎么不说?” 就这些, 她这辈子是没希望看方海能做得好。 方芳想想也是, 其实她心里嫁这个人是甘愿的, 从来也很少抱怨,不然夫妻俩日子早就过不下去, 几分好笑说:“这不放暑假嘛, 收了几个学生在家里补课, 有的给管饭吃,都说‘陈老师凶是凶, 其实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我看他今年开学一准有新外号。” 男人嘛,有时候讲面子,在外头总要摆个样子。 但陈辉明不是这种性子,其实他已经算不大错,当年下乡的种种也并非他本意,就是干不了活没办法。 也只有方海这么多年对他横挑眉毛竖挑眼的,态度只算一般。 这会哪怕说着话,都有些挑剔的意思。 陈辉明对舅子已成习惯,跟媳妇耸耸肩。 赵秀云看不下去,咳嗽一声。 方海讪讪收回表情,勉强热络问道:“你这暑假还没少上课?” 陈辉明是正经师范大学毕业,在高中教物理,平常一直有给学生补课的习惯,哪怕是放暑假也不耽误,说:“对,早中晚都上。” 一个学生一份钱,他教得好,家长都是认的,一传十十传百,就在都快摆上一个班的学生了。幸亏现在住的副楼地方大,李老爷子也喜欢家里热闹一点,不然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扰民得很。 还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小年轻,三十好几的人,嗓子哑得都快说不出话来,鸭子嗷嗷叫似的,方海听着都嫌弃,说:“再把你给上哑了。” 挣钱哪有容易的,陈辉明下意识摸摸喉咙说:“就这两天严重些。” 哪只是这两天,方芳赶快说:“四哥你说说他,真是要钱不要命了,人家医生都说少说话,他不是今天来,一天课都不带停的。” 她是说不动,又心疼又生气。 方海板着脸说:“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陈辉明是听说小麦姐弟就这么大点,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带着媳妇孩子租房子住,只觉得自己格外不成器,到底没法把这话说出来,只道:“我钱都给人收了,总得把这个暑假上完。” 他心里就是有点怕这个舅子,多少年来一直气弱,没办法。 方海也不是强求,只说:“挣钱是要紧,靠嘴吃饭的人,自己还不知道爱惜。” 他难得这样和颜悦色,说的话也不是什么阴阳怪气,陈辉明还觉得有点受宠若惊,说:“以后会注意的。” 方芳看了好笑,悄悄说:“就怕我四哥。” 毕恭毕敬的样子,她说一百句都不管用。 赵秀云看方海摆架子,也小声说:“将来恐怕是个难伺候的老丈人。” 方芳想到四哥疼孩子的样,就替未来的侄女婿捏把冷汗,顺势说:“禾儿没对象吧?” “才十六,能有个什么。” “那不能这么说,你十八可就嫁给我哥啦。” 掐指一算,这都十七年了,快半辈子居然都是跟这个人过的,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赵秀云有些吃惊道:“我都结婚这么多年了?” 她自己怎么没感觉。 方芳倒是说句颇有道理的话,说:“你来随军那年,我才觉得你俩是夫妻。” 分居两地,根本不像个家,像她是绝对不能忍受的,不然不会咬紧牙关都要参加高考。 赵秀云回忆起来也常常是从那年开始算,切着葱说:“快十年了。” 到明年三月,就是到沪市十年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姑嫂两个说着孩子话,不一会客人陆陆续续都到齐,没有干等着吃饭的,都挽起袖子来搭把手,得亏是新家厨房大,不然都容不下这好些厨师。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妇女一堆,孩子一堆,男人一堆,三张桌子分起来,挤是挤一点,也能坐下。 赵秀云右手边坐着翟燕,两个要好的大学同学说着话。 翟燕是念书的时候结婚生孩子,女儿已经三岁,赶上计划生育,以后也就这个,独苗苗娇贵地捧在手心,因为长得可爱,被禾儿这帮孩子照顾得妥帖,不跟大人一桌。 当妈的可以松口气,难免说些妯娌婆媳的话。 郑大会不是独苗,底下还有弟弟,郑家老二也结婚,上个月刚生的儿子,老二媳妇在嫂子面前有些耀武扬威的架势,动不动就说“老郑家第一个孙子”,咋的,列祖列宗得上来给她磕头是怎么的? 妯娌相处,向来是东风压西风,翟燕颇有些头疼说:“结婚的时候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房子就在公婆家隔壁是方便呢。” 其实公公婆婆是顶好相处的人,就是这个后进门的弟妹,脾气真是叫人看不惯,是样样都要跟人比,恨不得把所有人都踩下去,偏偏还住得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说起来都是一笔烂账,方芳觉得这个话题她最有话说,谁叫陈辉明兄弟多,家又都在本地,讲起来简直是滔滔不绝。 跟翟燕越说越起劲,就差当场结拜,赵秀云都没能插进去几句话。 倒是王梅瞅着空问道:“小麦今年二十了吧?” 赵秀云微微摇头说:“读书晚,二十一了。” “大二?” “对啊,还有两年毕业。” “有对象吗?” 这话问的,赵秀云看她一眼说:“想做媒?” 年纪到的好姑娘,有人打听是正常事,她想想说:“我也不确定她怎么想的。” 王梅看她对这几个孩子是比妈更像妈,说:“那也得你当长辈的把把关。” 这话说的是真的,赵秀云一下子来精神,说:“你先说说哪家的,我回头问问她什么意思。” 再怎么样,也得人自己愿意相看才行,说不准是更喜欢自由恋爱,现在有的小年轻就兴这一套,或者像她外甥成高,一点结婚的意思都没有,可能是早年给弟弟妹妹们当爹当妈给累的,下半生不想再养活一个孩子了。 要说王梅介绍的是顶好的人家,当年她插队时认识的人家,儿子考到沪市来,现在还在震旦念研究生,之后大概率是留校当老师,就想找个本地的小姑娘。 除开这些,她还压着声音说:“祖上老阔了,有点家底。” 这样看起来,条件倒是还行。 赵秀云只记下来,就岔开话题。 这种事,也没有马上就能成的,大家说说笑笑吃过饭,热热闹闹到下午才要散。 赵秀云看着这一片狼藉,长叹口气说:“有得收拾了。” 小麦干活向来最自觉主动,手已经凑过来说:“我来吧。” 本来肯定是用不着她的,但正好有事要说,赵秀云也懒得再找理由叫她单独说话,道:“行,你跟我洗碗吧。” 禾儿最是机灵,耳朵都快支起来,生怕错过哪些新闻。 赵秀云没好气拧她一下说:“擦桌子去。” 小麦还以为是有什么事不放心想问,知道是相看后一愣,说:“我还不急呢。” 她想做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没把这件事排上号。 赵秀云觉得女孩子,痛快的就是开始挣钱还没嫁人这段日子,谁的脸色都不用看,很能理解说:“行,那我回掉吧。” 小麦也挺喜欢王阿姨的,怕人家难做人,有些不安道:“要是不合适,我就去见一面吧。” 反正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人家也未必瞧得上她。 赵秀云知道她不爱给人添麻烦,说:“这有什么,愿意见就见,不愿意就算,又不是领导介绍的抹不开脸拒绝,以后这种事还多得很。” 也就现在还是学生,等出来工作不知道有多少。 小麦也不是不知道人情世故,只是对向来关照他们的长辈释放善意,说:“好。” 又说:“再有下次,您也都帮我回掉吧。” 反正一时半会,她是没想着要结婚。 赵秀云疑心这帮孩子是都没开窍,听他们说着一会要在院子里烤红薯,很是无奈道:“小学生现在都不玩这个。” 禾儿理直气壮地回应说:“大学生玩就行。” 毕竟谁吃烤红薯也不是单纯为吃,还图的是有趣。 赵秀云一脸一言难尽,过会真见他们在院子里挖洞生火劈柴,有些苦笑不得,心想眼不见心不烦,提上包好的糖果,出门给左邻右舍送过去。 不管请不请客,该走的礼总是要走的。 知识竞赛 知识竞赛 忙完乔迁宴, 赵秀云就开始准备新节目。 她这次从香江回来收获颇多,已经列出一二三四五, 写成报告上交, 只等批复。哪怕是她的一言堂,也是需要领导同意的,尤其是这次她想做的动静大, 需要各部门的配合, 没有那么快。 一直到暑假结束,正式的文件才出来。 沪市台要举办知识竞赛的消息一经发布, 轰动全市, 尤其是最高奖有奖金一千块钱和可以上电视这两样, 更是叫人趋之若鹜。 仅在震旦大学举办的初赛就有两千多人参加, 阵仗之大几乎占用学校所有空教室作为考场。 为表示知识竞赛的难度, 题目都是请的各系教授们出的, 上有天文下有地理,改卷之后取前十六名参加节目录制,再决出前三名。 这恐怕是建台以来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 既要保证真实性, 又要保证顺利进行, 不浪费太多录影带, 赵秀云可谓是费尽心机。 跟参赛选手反复强调过流程, 要面对摄像头,要敲铃抢答, 还提前用非正式题目测试过好几次, 才迎来第一次录制。 当天, 为表公平现场坐着不少人监督,毕竟知识竞赛也是考试的一种。 主持人只负责念题目和流程, 题库一共有八千多道题目,各种类型的知识点都有,都是各领域的专家出题,也要求他们严格保密。 说实话,八千多道,哪怕泄题能背下来也很了不起,这种时候只有实力才是硬道理。 因为随机抽选,主持人都弄不好下一道会是什么题目,可能现在问你“东经三十七度有哪些国家”,下面就问你“竹林七贤都有谁”,跨度之大,都叫人反应不过来。 尤其是现在本来就是比谁速度快的时候,不像笔试还有思考的时间。 聚光灯一打,两台摄像机对着,台下又这么多人坐着,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只怕容易慌神,实力倒成其次,要紧的是心态好。 赵秀云抱臂站着,只觉得这才决赛第一场,胜负已经初现端倪。 按赛制,每场从十六个人里淘汰答题最少的两个人,直到最后一场在四个人里选出前三。 但实际上,一场一个小时,只能问五十道题左右,几乎三分二都是由五个固定的人答出来的,分数咬得很胶着。 可见最后的胜利者就在其中。 对电视机前的观众来说,这也有趣味性。 第一期播出的时候,大家都在猜谁是最终赢家。 因为是直播,赵秀云在台里盯完全程才下班,站在广电大楼门口,和不断进出的同事们打招呼,翘首以待等人接。 方海是电视看到一半,先去接孩子,再来接媳妇,一到就很期待问道:“谁是第一名来的?” 赵秀云故弄玄虚说:“你觉得是谁?” 方海都没能看完,只能凭前半场说:“机械厂的陈工?” 这次的竞赛谁都可以报名,毕竟还有这么大一笔奖金吊着,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年纪差也很大。他私心里觉得陈工年纪最大,读的书应该最多最有优势吧? 赵秀云微微摇头,说:“不是,是市图书馆的王管理员。” 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年累月在图书馆待着,能赢也不足为奇。 这个结果,方海还是满意的,说:“我看他们敲铃这么慢,都恨不得替他们敲。” 明明会的题目,偏偏是敲铃慢,看得叫人心里着急难受。 这种效果,其实对节目来说是好事,起码让大家能抓心挠肝起来,忍不住关心后续。 赵秀云看他这么关注有些高兴,又怕他是为哄自己才这么说的,不敢太期待,毕竟谁也说不好观众的反馈是什么样,只得等明天才能搜集到改进意见,半是不安地回家。 苗苗率先去洗澡,夫妻俩趁着这会功夫说话。 赵秀云真挚地问道:“说真的,你觉得节目怎么样?” 方海觉得挺好的,说:“就是题目我试着自己答,一个都答不上来,怪丢人的。” 笔试的题目难度就没这么大,险些没区分出前几名。 为此赵秀云在决赛上颇下功夫,说真的,居然每道题都有人能答出来这件事也是让她有些吃惊。 答不出来,才是最正常的大多数人,赵秀云拍拍他的肩说:“不丢人的,大家都不会。” 看录制的时候就是,主持人念,也有同事试图在底下悄悄答,根本啥也说不出来,其中可不乏名校毕业的高材生们,可见沪市之人才济济。 方海是一个人在家看,他向来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不自信,听了松口气说:“你也不会?” 赵秀云老老实实摇头说:“怎么可能会。” 又说几句,苗苗头发湿漉漉从洗澡间出来,说:“妈妈,吹风机!” 还是赵秀云上次从香江买回来的新电器,孩子得以在晚上拥有洗头的机会。 搁以前,不是大太阳出来都不让洗,怕她们受寒,常常是晒得要出一身汗头发才能干。 苗苗站在最享受的就是吹头发的时候,开关一按在客厅里嗡嗡响。 赵秀云给自己兑好水,提上桶进洗澡间,有些怀念香江住酒店时的水龙头,期待着什么时候家里也能有这么方便就好了。 她洗得慢,出去后苗苗都已经回房睡觉。 方海靠在沙发上等,眼睛半眯着,快四十岁的人,没有年轻时候能熬。 赵秀云轻轻推他说:“去洗吧。” 他洗得那叫一个快,几乎是水冲一冲就好,带着水汽出来说:“可以睡了。” 对他们来说,夜间是难得的相处时间,白天大家都太忙,而且也没有孩子在跟前,常常是睡前在被子里的时候话最多。 赵秀云跟他讲电视台的事,讲着讲着声音慢慢低下去。 方海不用看,都察觉出她的呼吸变匀称,伸长手关掉灯。 房间里的一切陷入黑暗,他打个哈欠很快也睡着。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 赵秀云本来白天是不上班的,谁叫下班晚,今天是特意到电视台,听听大家搜集到的反馈。 昨天大家都有任务,下班后跟街坊邻居打听,得到的评价都不错,还有大人反应说可以让孩子学到不少新知识,还挺有意义的。 当然,对大部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抢答的紧张感,恨不得把手伸进电视里以身代之。 能有这个程度的讨论就不错了,第二期的节目很快开始录制。 随着赛程不断推进,坊间居然有人敢开盘堵谁是冠军。 自打八月底首都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决定》,全国各地都忙碌起来,秉持着“小罪从重,大罪从死”的原则,拘留所都快没有落脚之地。 街上小偷小摸、闲散人员一时消失,恢复成从前的宁静模样。 各街道都成立临时派出所,积极打击犯罪,方海也天天带着人巡逻,管你是不是学生,能用的人都用上。 就是这当口,居然还敢私下赌博,真是嫌自己命长。 赵秀云听说的时候都觉得这些人胆子太大,要钱不要命了都。 但这也不难看出节目的热度有多高,大家饭后闲谈也会预测究竟谁才会是第一名,毕竟越到后面,剩下的参赛选手里越是难分伯仲,每一场的比分都差不多,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 连赵秀云都猜不出冠军会花落谁家,只更加积极地筹备最后一期节目,终于在紧张中迎来录制的时候。 为确保节目没有任何弄虚作假的成分,最后一期破天荒邀请市民做观众,一共一百个人。 人多,现在就更得好好控制,赵秀云是反复强调过一定要安静观看,掐着点开始。 直播节目有观众,是让电视台的人的心高高挂起,生怕他们有谁弄出动静来,大家快连台上的动静都顾不了,一个劲盯着观众席看。 方海今天难得休假,带孩子来看现场,父女俩一人一块小板凳,坐在角落的位置——这一片是家属区,算大家心照不宣的福利。 赵秀云几次路过,冲男人孩子点头示意,又步伐匆匆走开。 说真的,媳妇的工作状态,对方海来说还是少见的,只觉得少了在家时的温柔,更添几分凌厉,看一会台上就得看一会她。 赵秀云是没发现自己被人盯着,还是一位同事调侃道:“赵副台,您爱人哪里是来看节目的,是来看您的吧。” 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说:“好好工作。” 这段插曲她没顾上,越录制到后面越盯着台上看。 好在各项工作都准备得很好,一点纰漏也没有,最终以机械厂的陈工获得冠军,为这场两个多月的比赛画上句号。 赛后,机械厂觉得大有面子,毕竟稳压其他单位一头,又给陈工发了一笔奖金,恨不得在厂门口挂横幅帮节目做宣传,叫大家都去看这个光辉时刻。 不管从播出效果还是盈利来看,这次的节目都能称得上赵秀云履历上的又一笔,局领导特意在大会上表扬她,她收到一笔不菲的奖金,心里决定给家里人也制造一个惊喜。 惊喜 惊喜 这次知识竞赛的节目, 真的是没少打广告,电视台挣了不少钱, 所有职工都很辛苦, 自然要发福利。 赵秀云除开三百块钱奖金,还收到一大袋米,下班之后自己哼哧哼哧扛到楼下, 甩着手等人来接。 今天是星期天, 孩子白天上画画课,晚上只有方海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 比平常骑得猛, 刹车都发出刺耳的声音。 赵秀云忍不住捂耳朵说:“破车哐啷响。” 方海爱惜地摸着车把手, 难得不赞同道:“好着呢, 别叫它听见。” 哪个ta? 赵秀云头左右看, 视线往下移, 恍然大悟说:“行,你的宝贝车说不得。” 怎么有点酸溜溜的意思,方海赶紧哄她说:“哪能啊, 你才是宝贝。”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叫哪个同事听见多不好意思。 赵秀云嗔怪地拧他一下说:“闭嘴, 拎东西。” “得嘞。”方海把米提起来, “哟”一声说:“还挺重的。” 现在虽然还是凭票买粮, 但是细粮已经是不缺,不过对各单位来说, 发米面粮油仍然是最实用的。 赵秀云漫不经心道:“三十斤呢。” 要搁以前, 这些细粮换粗粮能养活一家三口的。 那算起来也值个五块钱, 虽然好过没有,但方海还是有些嫌弃说:“忙前忙后, 就给这点米啊,抠门。” 要是发给他的,多少都无所谓,发给媳妇的,想起来都替她不值。 反正电视台是不骂白不骂,赵秀云才不替它解释,顺着说:“可不就是抠门啊。” 不然她的惊喜要怎么送出来。 说实在的,打家里买新房,就没怎么有余钱。 赵秀云知道老大在学校也倒腾点东西,怕她不够本钱用,几乎每个月剩多少就给她寄多少,只留点钱在手头。 这回的三百虽然不能算特别多,也是难得的一笔大进项,赵秀云就想好好利用,只攒起来等着大姑娘放寒假。 北方冷,寒假就长,元旦刚过,禾儿就带着大包小包回家。 冬天东西放得住,她特地带回来一只烤鸭,虽然不如新鲜出炉的好吃,也是难得的美味。 一家四口大团圆,赵秀云做了满满一桌的菜,把烤鸭放在最中间,说:“吃吧吃吧。” 苗苗把骨给小黄,上头还带着些肉,小狗第一个吃得喷香,尾巴摆得有点慢。 它已经七岁,算起来该叫老狗,没有以前那么活泼。 禾儿这次回来就发现,往常冬天小黄都喜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次却更贪恋室内的温暖,叫人有点伤感。 她把一块整块肉放手掌心,说:“吃吧。” 赵秀云当作没看到,自顾自吃饭。 苗苗更加大着胆子,再给两块,才懂事地收回手。 她有一次遛狗的时候买了个肉饼,撕一半给小黄,被邻居家老奶奶看到,当场就挨一顿骂,老太太只哭自己灾荒里头饿死的兄弟姐妹。 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买的东西归自己支配,另一方面又能理解长辈的痛苦,他们经历过兵荒马乱,所以对粮食格外珍惜,即使是妈妈,一开始不愿意养狗也是为省口吃的。 她愿意为体谅痛苦而小心翼翼,转而大口大口的吃起饭。 大概是长身体,她打小吃饭慢腾腾的毛病已经改得差不多,因为现在饿得快,只是做事情仍然不快,只肯按自己的节奏来。 赵秀云现在已经很少催她,今天是破天荒道:“姐姐回来你就顾着说话不吃饭。” 苗苗有些不好意思捂住嘴,低头扒拉自己的碗。 方海觉得媳妇好像有点急着做什么,问道:“待会有事吗?” 赵秀云一派自然说:“想着咱们一家出去遛遛弯。” 禾儿只以为是自己难得回家,痛快地说:“再买点羊肉串吧。” 这顿还没吃完就等着下顿,赵秀云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道:“行啊。” 又催促着说:“快点啊。” 这一晚上,真是催好几次了。 方海多看媳妇两下,被她瞪一眼没敢说话。 等吃过饭,一家四口冒黑出门。 自打狠抓犯罪,路边摊们越发“百花齐放”,大媳妇小姑娘也都敢夜里逛街,再赶上快过年,别看是□□点的时候,马路上热闹得很。 赵秀云按照原定计划,溜达向人民公园——旁边的旱冰场,现在可是市里最流行的地方。 禾儿饶有兴致地打量,只觉得灯光一闪一闪的有意思,说:“妈,咱们玩这个吗?” 玩肯定是玩的,一般来这儿的都是租鞋,不过赵秀云招呼说:“小陈,我来拿鞋子了。” 叫小陈的姑娘拿出盒子说:“给您买的可都是好货啊。” 旱冰场还能卖什么鞋? 禾儿打开盒子看,很是惊喜说:“轮滑鞋!” 一双最少要八十块,可不便宜。 方海倒不是质疑媳妇乱花钱,只说:“我租一双就行,怎么还花这个冤枉钱。” 赵秀云看老大已经在试合不合脚,说:“不想学这个?” 方海还真对这个挺感兴趣的,本来上次苗苗提出想玩,他立刻就带着来了,可惜孩子不肯穿那么多人穿过的鞋,这才打道回府的。 他本来想着之后自己来,不过这儿都是些小年轻,他要不是借口带孩子学,都不好意思跨进来。 这下好,有鞋他在客厅里也能转悠几圈,就是地方肯定没人家专业的好。 禾儿才不管这些,打小只要是给她买新东西,哪怕是支铅笔,都够孩子四处显摆的,这会也不例外说:“开学我要带去学校。” 她正是赶时髦的那批年轻人,又打小利落,穿上鞋后转个圈说:“妹妹我带你。” 新鞋没有别人的臭脚丫子味,苗苗很高兴地跟着姐姐走。 至于妈妈,是不归姐妹俩管的。 赵秀云从来没多少运动细胞,穿鞋都穿得磕磕巴巴,只觉得脚不是自己的,站都要站不稳,攥着男人手臂不放,说:“我真是舍命陪君子。” 方海只觉得她的样子分外可爱,说:“放心,一下都不会让你摔的。” 赵秀云还是有点害怕,她这把年纪,再有个跌打损伤可不是开玩笑的,警惕地说:“你说的啊。” 方海心想,这辈子哪怕摔断他的筋骨,有些人他都是舍不得让受一点伤的,笑一声说:“嗯,我说的。” 变动 变动 腊月越往正月走, 各单位都很爱发福利,方海是最近都特别忙, 没什么时间来接媳妇下班, 赶上有时间就来一趟电视台,打算把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拿回家。 一般来说,生人是不能进广电大楼的, 不过赵副台的爱人嘛, 门卫认得,让登记以后就让他进。 方海来过几次, 径自上三楼媳妇办公室, 门半掩着, 人不知道上哪去, 要领回家的福利倒是沿墙角一字排开。 他本来该拿了就走, 今天是有事情要说, 找个地方坐下来,背靠墙双手抱臂,闭着眼休息。 严打进入白热化, 公安系统里有一个算一个, 不是在抓人就是在断案。 他带队这儿支援、那儿补充, 睡觉都是摸着空。 赵秀云开完会回来, 本来是大大咧咧推开门, 乍看见办公室里多一人差点叫出来,看清是他后放轻脚步。 推门那下, 方海就醒了, 示意她关好门说:“有点事。” 大白天的, 没事他也不会上这来。 赵秀云把门带上,有些紧张道:“出什么事了?” 方海压着声音说:“张明珠她爱人你知道吗?” 自打张明珠被调到局里头, 赵秀云都快忘记这人了,但叫她想肯定是马上能想起来的,说道:“记得啊,陈书记的小儿子,在工会做副主任应该是。” 方海这么多年也知道她,真是再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她都能说出个五二三来,更何况是从前颇打过交道的人。 也不卖关子,直说:“被他们单位一名女同志告耍流氓,人已经被带走调查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天王老子来都一样,尤其是耍流氓是重罪中的重罪。 赵秀云略一思索问:“那女的是不是姓王,年纪不大?” 今天刚发生的事,媳妇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 方海被问得愣住,点点头说:“是啊。” 又问道:“你怎么知道?” 这事,知道的人还真不少。 赵秀云跟他解释说:“不是耍流氓,估计是翻脸,好多人都知道他们不清不楚,不是什么秘密。当时我跟张明珠不是吵架嘛,有人让我拿这个去刺激她,让她下不来台,我说我做不来。” 这种短,捏在手里都嫌弃膈应人。 赵秀云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做,才真的是自降格调,自己回忆一番说:“我没跟你提过吗?” 不应该啊,夫妻俩一天到晚话说个没完。 要是说过,方海肯定是有印象的,这会摇摇头说:“没有。” 又说:“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 “什么?” 方海其实最要紧来说的是后面这个,只道:“还举报陈书记贪污。” 谁? 姓陈的书记可太多,赵秀云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慢慢睁大说:“他爸?”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心里一咯噔说:“我们局估计要出事。” 陈书记在广电局一亩三分地算大领导了,不然张明珠也不能耀武扬威地过日子。 方海怕的就是这个,不然也不会特意送消息过来,说完打哈欠说:“那我东西拿回去啊,晚点接你下班。” 都困成这样,赵秀云摆摆手说:“不上了,我去请假。” 她上回闹不干,可以说把所有领导都给得罪了,跟谁也不要好,别回头牵连出事情再把她推出来,那可真是冤枉死。 反正前一阵子也挺忙的,她不如补几天假回来好好准备过年。 吴台长估计是还没收到消息,爽快给她签字,就是看见在办公室外面等的方海,还调侃说:“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恩爱呢。” 赵秀云一派坦然道:“他不来我这也都拎不回去。” 这倒是,吴台长“哈哈”两声说:“多亏你,咱们才效益好发得起啊。” 赵秀云自认有功,不过说:“同事们也都很辛苦。” 两个人互相吹捧几句,赵秀云才捏着假条交到门卫那,夫妻俩一块到家。 家里只有狗在,冬天里难得的太阳,小黄在院子里晒着,看到人也只懒洋洋摆尾巴。 赵秀云进厨房把东西都放好,忽然回过头说:“咱们今年买红纸了吗?” 她这一下,方海还以为是要说什么要紧事,吓得一口气都吊上去又松下来,差点被呛到,拍着胸脯道:“买了买了。” 写对联,剪窗花,一到过年真是红纸不能少。 苗苗除了学国画,也会点毛笔字,大家肯定是称不上的,但家里一年到头挂的也就是这个。 小丫头晚上回来就被妈妈催着写,在客厅里摆开架势。 这种需要大耐心才能学的事,禾儿多半都不会,只跟妈妈小声地抱怨说:“明明说回沪市过年的,现在又不回来,看他年三十喝什么西北风。” 赵秀云小心翼翼地剪着窗花,一边答道:“人家高明都特意打电话跟你解释了,是实在忙不开,再说,他肯定也是想回来的。” 禾儿就是有些失落,翘着嘴不高兴说:“反正他现在是大忙人了。” “你不是说他在跟外国人做生意嘛?” 禾儿纠正妈妈说:“是留学生,他们特别喜欢那种街边的小玩意,瓶瓶罐罐什么的。” 自己买着喜欢,有头脑的就想弄点回国卖,正好去年暑假高明负责带他们四处玩,一来二去就搭上了。 赵秀云觉得挺好的,说:“还给国家增加外汇了。” 又奇怪道:“月婷不就是学这个的,你们怎么没一起啊?” 几个孩子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怎么好端端有个人单干起来。 说起这个,禾儿才是最生气的,说:“那些留学生,特别不正派,上来就喊你小美人,问你要不要去跳舞喝酒,我才不跟他们一起。” 别看她自己甜言蜜语说得起劲,最讨厌的就是油嘴滑舌的男孩子。 再说,高明也不敢让啊,生怕两个漂亮小姑娘遇上什么坏人,平常出门都很警惕,又不想放弃这笔钱,索性只找两个好朋友凑本钱,不用她们出人。 本来都说好忙几天就回沪市过年,现在也不回来,虽然在学校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禾儿多少难掩失望。 赵秀云见她这样,无奈道:“你们现在是还小,等以后都结婚有家庭,哪还有这么多时间凑一块,见不了面的时候只会越来越多。” 禾儿十六岁的脑袋里可放不下这些,拨浪鼓似的摇起来说:“我不听我不听。” 爱听不听,赵秀云剪好一个窗花叫她贴一个。 方海在几处门上都挂好灯笼,进来一看说:“咱们家这是要红红火火过大年啊。” 对中国人来说,红火都是好字眼,赵秀云赞许地看他一眼说:“很好,多说点。” 方海一肚子的词全往外倒,禾儿不肯落后,不知道的以为父女俩在搞什么竞赛。 赵秀云笑得没话说,眼看时间差不多,催着都去睡觉。 苗苗把对联放在客厅地上晾干,第二天下楼看见上头晕开一个狗爪印,气得把小黄拉过来骂。 一大早就看小的有这精气神可少见,方海叼上馒头出门去上班,中间回来跟媳妇说过一次最新进展。 赵秀云心里有数,贪污肯定是有的,陈书记这人本来名声就有点不好,再赶上现在抓得严,还不知道会怎么判。 这案子,究竟是到他就好,还是彻查呢? 赵秀云很快就知道是后者。 连她这样三不靠的都被叫走问话,更别提那些平日里就爱走领导关系的。 整个电视台一下子人心惶惶起来,虽然工作照旧,不过大家可见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在关键时刻被人揪小辫子。 赵秀云倒是在休息之后又回去上班,抓紧把正月里的工作安排下去,好放心过年。 只是各种各样的消息都没断过,一会说陈书记侵吞资产好几万,一会说他家床底下搜出来一大袋钱。 这种紧张的气氛一直到年后,局里上下大洗牌,从首都调来一位新局长,是位能人,和前任大不相同,对赵秀云可以说是委以重任。 她有人支持,当然放手干,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只是不忘抽出时间盯着小女儿的中考。 幸好 幸好 苗苗今年十三岁, 正在市十三中念初三,她的成绩随着课业紧张而滑落, 为保证学画画的时间, 只保持着年级前五十。 其实仍然是优等生,不过班主任王老师觉得可以考得更好,只要放弃画画——那毕竟是书念不好的人才在折腾的事。 为此, 离中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 她就想找方青苗家长聊聊。 孩子的事,赵秀云向来重视, 特意请假去学校。 她在校门口登记后找到老师办公室, 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王老师正在改作业, 看到是学生家长敲门停笔说:“青苗妈妈来啦。” 赵秀云还想着要自我介绍呢, 走进去说:“对, 苗苗说老师有事找我。” 小丫头早知道是为什么事, 转达这件事的时候跟妈妈反复强调说:“我绝对不会停画画课。” 孩子好不容易从一节课五块钱学到两块钱要出师,除开极端天气都坚持去上课,赵秀云怎么想都狠不下心不叫她去上, 当场就应道:“我会跟老师说的。” 不过怎么说也是个问题, 赵秀云坐半天, 王老师的话就有半天, 总结起来就一个意思说:“马上就要中考, 方青苗同学要是全心全意的复习,成绩肯定能上一个台阶。” 赵秀云有些不好意思说:“王老师, 孩子真的特别喜欢画画, 没法不让她去。” 孩子肯定是喜欢的, 他们什么不喜欢,所以才得有家长帮忙把关, 王老师不赞同道:“你们难道想让孩子专门学美术?” 大家有一种固定印象,多半是成绩不好的才去学艺术,恢复高考以来,从没见过方青苗这样的好成绩,好端端的文化路子不走,跑去学画画。 赵秀云怕老师又要说长串话,赶快解释说:“不是不是,苗苗她自己想上震旦,学哲学。” 打恢复高考开始,哲学系几乎就是最热门的专业,震旦收的分可不低。 王老师听见这个答案是满意的,说:“我说实话,上了高□□课就更紧张,要是还像现在一样,哲学系可不好说。” 赵秀云也是知道的,不过孩子有自己的规划,跟妈妈承诺过,到高三就会全心全意的复习功课。 女儿现在的成绩够上最好的高中,其实第一和第五十的差别不大,只要再三年能考上好大学,她就真的别无所求了。 苗苗既然跟妈妈说好,就一定会做到,赵秀云心里还是很相信孩子的,跟老师解释一番。 王老师听了她这话才算真的放心,说:“我教书也有十来年,方青苗算是我见过最自律的孩子,你们家长心里有数就行。” 赵秀云还以为要颇费口舌,一肚子话在心里,只说:“劳烦您对孩子多费心了。” 也是老师负责任,不然谁管你啊。 她反正都到学校,索性等到孩子下课,带着她去吃饭。 苗苗要是自己吃,那就是校门口小饭店。 她每天有一块钱的零花,现在早饭午饭都在家吃,只有晚饭和买路边摊自己掏钱。 不管钱是谁给她的,到她口袋都舍不得再大笔花出去,小丫头抠门地一直在校门口吃饭,有时候是炒面配清汤,或者一大碗小馄饨,都只要几毛钱。 但妈妈请客,苗苗“狮子大开口”说:“我想吃红房子。” 也是太久没吃有点馋。 赵秀云好说话地应下来,母女俩自己去开小灶。 叫上方海肯定是来不及的,他每天下班就急急忙忙往夜校跑,毕竟只差这学期通过考试就可以拿结业证明,学历上等同于大专。 苗苗一口气吃掉两块炸猪排,舔着叉子说:“妈,有点不对劲。” 赵秀云以为她是说猪排,眉头蹙起来说:“坏了?” 苗苗摸摸肚子说:“这儿怪怪的。” 撑的还是吃坏肚子? 赵秀云伸手去摸,试探性问道:“这样按疼不疼?” 疼倒是不疼,苗苗沉默一下,说:“妈,我好像在流血。” 赵秀云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说:“你觉得来了?” 苗苗今年也十三,姐姐和妈妈都反复叮嘱过关于来月经的事,小姑娘记在心里,只觉得好像就是,有些害羞道:“我不敢站起来。” 要是弄到裤子上就糟糕了。 赵秀云看自己,大夏天的,她连能脱下来给孩子挡一挡的衣服都没有,趁着左右没人说:“你站起来我看看。” 苗苗做贼一样背过身给妈妈看,赵秀云赶快叫她坐好,说:“等着,我到对面给你买一件。” 牛仔裤,哪怕一点浅浅的印记都很明显。 赵秀云只庆幸今天是她带着孩子来吃饭,不然她头回就这么尴尬,还一个人在外头,不知道得多害怕。 哪怕是妈妈在,苗苗都有些慌张说:“妈妈你就快点啊。” 赵秀云跑得都快飞起来,买了件最大号的黑色的男衬衫,回来给孩子一围,把椅子擦干净,买单后就带着她赶快回家。 苗苗换好衣服出来,发现脏裤子妈妈已经洗好,有些扭捏道:“下次我自己洗。” 还有下次呢,赵秀云想起今天都觉得运气着实不错,说:“要是妈妈今天不在,你怎么办?” 苗苗捏着衣角说:“那我肯定都吃完饭到赵老师家了,以后都不好意思去上课。” 赵秀云故意说:“那敢情好,王老师就盼着你别去。” 苗苗脸都鼓起来,已经忘记丢脸,说:“我就要去。” 但不管怎么样,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上课了,苗苗自己在家支画架,赵秀云想想去巷子口打电话说不去上班。 她的时间比较自由,加班加得猛,没事的时候就可以多休息,到底她是副台长,底下的人也练出来了,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母女俩待一会,又一起去夜校接人。 方海简直是受宠若惊,毕竟平常都是他紧赶慢赶,路上还想大方请人吃宵夜。 赵秀云赶快拦住说:“今天不吃,她现在是大姑娘了。” 最好还是忌口一下。 方海没反应过来,不过好歹是养过老大的人,有些感叹道:“我们苗苗也是大孩子了。” 苗苗笑得几分少女的羞涩,说:“嗯,我是大姑娘啦。” 验收成果 验收成果 苗苗就自己“长大”这件事, 还郑重其事给姐姐写信。 禾儿收到的第一时间就给家里打电话,宣布自己的放暑假时间, 不过北方学校放得晚, 她来不及回来陪妹妹中考。 苗苗固然有点失望,准确来说,是比较失望, 蔫了吧唧像失水蔬菜, 肩膀耷拉像流浪小狗。 赵秀云觉得她可怜又可爱,回家路上说:“这么想姐姐?” 苗苗老老实实点头说:“对啊。” 赵秀云觉得两个孩子最大的优点, 恐怕是永远赤诚, 不管是几岁, 即使是禾儿这么大, 也说得出“喜欢爸爸妈妈”这样直白的话。 她人生就缺乏这样的勇气, 牵女儿的手说:“很快就回来啦。” 教室黑板上还有中考倒计时, 还有十一天。 苗苗觉得这已经不算快,更何况姐姐回来的日子还有还要更久。 小小年纪,总会觉得时间过得慢。 只有为人父母觉得白驹过隙, 一闭眼一睁眼, 连小女儿也到要读高中的年纪。 考试这天, 夫妻俩把孩子送进考场, 顺便到公园遛遛狗, 小黄现在没有小的时候跑得快,赵秀云牵着都觉得它慢腾腾, 说:“你也老啦。” 七七年到家的时候才小小一只狗崽子。 方海还记得把它带回来那天的样子, 说:“当时一窝好几只, 数它最精神,也不知道它的兄弟姐妹们好不好。” 这个问题是有几分难回答, 小狗的命谁能把握,遇上好人家也许还活得好好的,没遇上的话兴许早没了。 赵秀云想想觉得挺惆怅的,说:“希望它们都好。” 话题说起来有几分叫人伤感,方海转移道:“等咱们退休,也来公园,唱戏、打拳。” 转得有几分生硬,不过赵秀云还是很配合说:“你唱,你打,我坐边上看。” 哪怕是想象里,她都不愿意让自己动弹起来。 方海很是无奈道:“干脆再给你搬个躺椅,摇摇晃晃坐下来。” 也不是不行,赵秀云光想就觉得美得很,说:“夏天的话,最好再有冰汽水和风扇。” 快活似神仙了,方海听见吆喝声说:“先支你一根冰棍吧。” 夏天里总有孩子背着泡沫箱子兜售冰棍,外头还用大毛巾包着,哪怕太阳下头拿出来都还泛着冷气。 一根一毛钱,冰冰凉凉甜丝丝的。 这种是最便宜的,大一点的小卖部有卖三毛八的牛奶冰砖,口感更酥一点,好像甜牛奶化在嘴里。 孩子就爱吃那个,赵秀云喜欢吃便宜的,费力磨下来一个角给小黄。 一身毛,可给小狗热得够呛,很快就舔得干干净净。 方海觉得没走几步路,坐下来倒是说不少话,吃完冰棍又要吃爆米花,拍拍手怎么就到时间接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上这秋游来着。 他把媳妇嘴边的碎屑擦掉,说:“走吧,苗苗快出来了。” 考完试还得等全部交卷,检查完考场才能放人。 苗苗不耐烦跟人挤,在考生的最后面走出门,语气有两分雀跃说:“早上的语文很简单。” 也算开门红了,赵秀云还是挺高兴的,说:“下午的数学才是最拉分的,不管难不难都要好好检查。” 苗苗打小稳重,点点头应。 她的成绩是不会有什么大波动的,养这样的孩子其实最叫人放心,不然起起落落的,父母的日子都别想好过。 哪怕是禾儿,也有过两次马前失蹄的时候,得亏不是大考,不然真是有苦没地方说去。 一家人说着话往家走,半道上停下来找家店吃饭,又让孩子休息一会,再送她去考下午那场。 头天才有这么大阵仗,管接又管送,毕竟夫妻俩也都挺忙的。 苗苗倒是挺心满意足的,毕竟她也只是需要这被珍视的感觉。 反正方圆八里地,她就是最幸运的小姑娘。 三天的考试结束,就是等成绩。 与此同时,方海也迎来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考试。 现在去夜校报名都挺容易的,其实没什么要求,但是想取得结业证书就不容易,得正儿八经的考试,十个人里能通过三个就不错。 方海对自己的文化水平一直挺没信心的,虽然老师一直视他为“高徒”,只好挑灯夜战。 赵秀云拿出比对待孩子中考更郑重的态度来,每晚都陪着他复习,自己也拿着书看。 方海每每看她这样,都觉得有人举着小皮鞭在自己身后打,谁叫媳妇看的是德文。 人跟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他是想都想不明白,只得继续跟那些理论死磕。 这样集中复习半个月,总算迎来考试。 上夜校的人多半是在工作,为配合时间,四科分四个晚上考,方海觉得这跟凌迟也差不多,咋不干脆一天考完就算,考完破罐子破摔把所有课本都束之高阁说:“暂时不想看到它们。” 其实他这两年真的很努力,时间都是从缝隙里硬挤出来的,工作家庭还得不落。 赵秀云觉得不管成绩怎么样,都是成果,提前给他做心理建设说:“我觉得你就是最棒的,不管考多少。” 方海觉得结业不结业的一下子无所谓,长舒口气说:“我觉得应该能过。” 好在夜校就这么几个人,不像中考要等那么多天,不过三天,他就能去看成绩。 正赶上禾儿放暑假回家,一家四口一起去。 老师从办公室看出来,调侃道:“方同志这是知道自己考第一,特意叫全家人来给你说恭喜的?” 方海自己都愣住,下意识回过头看窗外的媳妇孩子。 脸色看着怎么不太好的样子,禾儿小声跟妈妈嘀咕说:“是不是没考好啊?” 赵秀云也没看出来,心里一咯噔说:“不能够吧。” 好在方海很快绽放出一个笑容,这十来年,恐怕就数这次笑得最傻。 赵秀云放松下来,说:“就知道能行。” 禾儿看妈妈攥着的手都松开,一点没戳破,跟妹妹悄悄咬耳朵。 方海签完字出来,敏锐觉得孩子是在说自己,问道:“说我什么坏话?” 禾儿吐吐舌头说:“妈妈比自己高考放榜还紧张。” 反正她从小到大就见过这一次。 赵秀云没好气捏她一下说:“就你观察入微。” 这世上多少人,能有第一时间就分享喜悦的人?方海觉得自己是其中之一,半是炫耀道:“我考了第一。” 诚然,他从前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没少拿第一,但这次的意味是完全不一样。 赵秀云看他的成绩单,说:“不错啊,分数很高。” 几乎都是快满分,可见努力没白费。 说努力过就好的话,其实是用来安慰人的,努力过又没有收获,恐怕是个人都会气得吐血,只觉得意难平。 她夸得尚且还算含蓄,两个孩子可不一样,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禾儿的话一串一串往外跑,方海都快觉得自己是什么沧海遗珠,地球没他转不下去,喜悦之余说:“小点声,这儿都人呢。” 别让人觉得他有点小成绩就翘尾巴。 毕竟有人考好,就有人考不好。 禾儿只大声宣布说:“我们去吃宵夜吧。” 一天到晚就惦记吃,赵秀云想起来街上新开的店,说:“吃烤羊腿吧。” 吃着宵夜,方海难得喝了点酒,一看样子就兴奋得不行。 再没有比枕边人更知道他辛苦的人,桌子底下,夫妻俩偷偷牵了一下手。 禾儿咬着肉郑重抗议道:“妈,我都知道。” 赵秀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说:“你不是说你们班有好几对在处对象?” 现在大学都不鼓励学生谈恋爱,不过年纪差不多的男男女女,是屡禁不止。 禾儿年纪小,可是同学里有人年纪大啊。 她于男女关系上的七窍通两窍,主要源于爱打听新闻。 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她了如指掌,攒一学期,回家就叽里呱啦讲个不停。 赵秀云记忆力好,现在都感觉能知道他们班一半人,起码说出名字来都有点印象。 这会听孩子说其中一个,强调说:“你要是像她和男孩子出去夜不归宿,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她一点不是说着玩的,禾儿毫不在乎摆摆手说:“我倒是想,出去玩十点高明就得盯着我们进宿舍。” 她和王月婷,一个敢想敢撺掇,一个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要不是有人时时盯着,早掀翻天了。 赵秀云气得拍她一下说:“你还敢想?” 禾儿抖一下,讨好地笑说:“不敢,不敢。” 她就是说着玩的成分多,真叫她做反而没有这个胆子。 赵秀云看着她的漂亮脸蛋,一千一万个放心不下,背地里没少给高明嘱咐。 高明给俩好朋友收尾惯了,只道:“赵阿姨放心,禾儿在学校挺乖的。” 就是在父母面前孩子气而已。 赵秀云不怕孩子惹事,怕人家来惹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老二不想出沪市念书,不然就她这脾气,这样貌,当妈的一颗心迟早为女儿们都操碎。 心里叹气摇头,嘴上说:“你们都乖就好。” 新潮流 新潮流 中考放榜日, 是个艳阳天,方海一大早带着两个孩子去学校查成绩。 和预料的差不多, 总分六百, 苗苗考了五百四十一。 这成绩,说不好,最少打败了百分之九十五的考生, 说好, 家里还有一个中考全市第二摆着,搁别人家肯定是够看的, 自己家倒是还差一点。 父女三个出学校直奔电视台, 跟妈妈/媳妇报告这一消息。 赵秀云对此倒不是说不满意, 心里是有点遗憾, 只觉得孩子要是肯放弃画画, 一定能更好, 但人各有志,她要是那种独断专行的妈,女儿们的成绩也未必会好, 都说学习靠自觉主动, 但如何培养也是一门大学问。 她只在心里叹口气, 面上如常道:“考得不错, 中午咱们全家庆祝一下, 想吃什么?” 不是平安饭店就是红房子,苗苗也只喜欢这两样, 稍微抉择一下说:“平安吧。” 今天她最大, 赵秀云点点头应, 说:“行,那我上班去, 十二点直接门口见。” 说好后,方海领命去问一下其她孩子考得怎么样,顺便送上升学红包,禾儿有事先走,只剩下他带着小女儿到李老爷子那儿。 福子的成绩最好,有五百七,白若云的差一些,也有五百三,加上刚刚从十三中出来时遇见的王雪考了五百五,算起来几个孩子又可以在同一所高中上学。 苗苗对此显然有些兴奋。 初中的时候,福子和白若云都选的附中,四人小队分裂成两部分,她和王雪本来就走得近一些,现在更近,但对一向没什么朋友的人来说,童年玩伴仍然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三个小姑娘很快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玩,青天白日的,孩子去哪方海是不管,只坐下来跟老爷子瞎聊。 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屏幕上赫然是中央台的奥运会转播,两个人顺着这个话题聊起来。 方海有些惋惜道:“唉,咱们中国人还没拿过金牌。” 谁说不是呢,李老爷子跟着说:“都没几个人去参加。” 他们俩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巧,几乎是话音刚落,电视里就宣布道:“在刚刚结束的男子自选手木仓慢射比赛中,中国选手许海峰以566环的成绩获得第一名,这也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枚金牌……” 余下的话方海有没怎么听清,有些愣神道:“才说没金牌,这就拿到了?” 李老爷子七十的人了,都是头回见到这种事,不过难掩兴奋说:“好,好啊!” 像他这样兴奋的人岂止一个,全国上下都乱套了,报纸头版头条登个不停,对中国体育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里程碑。 趁着这股风,大街小巷都出现了气木仓摊子,面前放十个易拉罐,三毛钱可以打十次,按照打中的次数有不同的奖励。 禾儿本来就对这些事情很感兴趣,三块钱花下去,得到的净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气得她当场决定要跟摊子死磕。 王月婷是陪着一会,觉得没意思,意兴阑珊说:“还不如去滑旱冰,这个有什么好玩的。” 禾儿就是要强,不容许自己有事情做不好,想想说:“要不你们去滑旱冰,我在这就行。” 这个暑假,小麦姐弟也回来,五个人还是同进同出。 她向来稳重,怎么可能把禾儿一个人放在这,还没说话呢,高明建议说:“大米跟你们去滑旱冰,我陪禾儿玩完吧。” 这样听上去也不是不行,不过小麦觉得有哪里不大对的样子,左右看看,说:“行,那我们走啦。” 往常也不是没有分开走的时候,毕竟是人就会有不同意见。 禾儿既想玩,又怕高明等得不耐烦,索性说:“我一个人没事的。” 也就她自己觉得没事,高明的视线划过从刚刚开始就盯着她的人,说:“你玩你的。” 他向来话少,禾儿也不以为意,举着木仓嘀嘀咕咕,每打一下牢骚两句,很快又花出去三块钱,几乎没什么收获。 真是白浪费钱,她不得不接受失败,跟高明说:“就差一点点就有三等奖了。” 在她眼里,只有前三名才是有意义的,难得受挫,撅着嘴说:“不玩了,找他们去吧。” 高明只可惜自己根本不会这个,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说:“我记得你也不会打弹弓。” 岂止是不会,是打什么什么不中,禾儿都快忘记自己这段糗事,跺着脚说:“发小就是这点不好。” 老底让人一清二楚。 高明无奈道:“我的你也都知道啊。” 他人生所有最不堪的时候,几乎都是在这个人面前。 禾儿想想也是,连他几时摔一身泥都记得,两个人边说话边走到旱冰场。 王月婷看见人,老远滑过来,隔着栏杆说:“快点进来啊。” 禾儿有自己的鞋,穿惯了就不爱租鞋,摇摇头说:“不啦,我想坐着休息一下,脚有点酸。” 她坐下,高明去给她买汽水,也过来坐。 禾儿推他去滑冰,他反而说:“玩个游戏吗?” 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禾儿难得起兴致说:“玩什么?” 高明随手把刚刚在路上收到的传单撕成几片,揉成团说:“能扔进垃圾桶七个,给你一个三等奖。” 禾儿一言难尽把腿伸直,都已经够到垃圾桶,觉得这么大的桶,这么两步远,他究竟是在看不起谁啊? 放水也不是这么放的吧。 高明没把垃圾桶拽到她跟前都是好的,催促说:“扔吧,过时不候。” 禾儿斜斜看他一眼,还真从他掌心拿起纸团,一个一个往里扔,就这么点距离,当然是全中。 她有些得意说:“十个的话是不是一等奖?” 高明看她又高兴起来,觉得给什么奖都行,但因为是一时兴起,没想好奖品要是什么,有些无奈道:“你最近有什么想要的吗?” 送礼居然还问,一点诚意都没有,禾儿眼睛瞪得圆溜溜地,说:“必须自己想。” 高明一时半会没主意,说:“那我好好想想,过两天给你。” 禾儿这才满意,大方地说:“慢慢想,没关系。” 反正她也不是非要,高兴了就行。 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从打气木仓的摊子火起来, 大街上又多不少玩游戏的摊子,什么套中几个圈给金鱼。 方海有天下班回来, 拎回来几只小鱼, 放进院子里的水缸,小黄最爱凑这种热闹,伸出爪子拨弄。 他语带警告道:“不许动它们啊。” 狗通人性, 这些年没给家里添什么麻烦, “汪汪”两声好像就是回应。 方海摸摸它的头,打算去洗手, 就看到小女儿跟后面有狗追一样跑进门, 别提多矫健。 小丫头难得急冲冲嚷道:“爸, 有人追着我跑。” 那还了得, 方海赶快追出去, 人居然还在门口探头探脑, 看到有大人出来想转身跑,他早晚带队跑操的好素质,可不是一般年轻人比得过的, 伸出手就把人逮住, 疾言厉色说:“干嘛呢你!” 苗苗赶快说:“爸你别打他!“ 方海是公职, 哪能随便打人, 顶多想把他扭送派出所, 不过被孩子叫一下,自己也觉得不对劲, 停下来说:“怎么回事?“ 苗苗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指着脑袋摇摇头, 示意他手中的人不太聪明,好像是小时候高烧给烧坏的。 不然换个正常人跟着, 她早就一脚踢过去了。 要是这样,派出所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附近两条巷子的人,方海总是有印象的,还真没见过这号,说:”你家在哪?“ 那人反正就是傻傻笑,说:“苗苗,苗苗。” 笑得人有些害怕。 自从女儿是大姑娘,叠字几乎都是亲近的人家在叫,外面大家都是有礼的称呼为“青苗”,这要是换古代,“苗苗”就是小名,要是有别的男的叫,总显得不好。 方海听着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看他这样也没什么好计较地,只问道:“你家在哪?知道怎么回去吗?” 那人理也不理,说:“苗苗一起玩。” 苗苗才不要跟他玩,缩在爸爸背后说:“他应该是住安泰里。” 反正是从那里出现的,具体住哪家就不太清楚。 安泰里到这,少说也有三公里,方海蹙着眉说:“一路跟你到这?” 苗苗小声跟爸爸解释说:“对啊,甩都甩不开。” “他怎么知道你名字?之前见过?” 苗苗点点头说:“就早上见过的,他跟他妈到赵老师家做客。” 当时她只在书房画画,连名字,估计都是她走的时候,陈阿姨叫她留下来吃饭的时候被听去的,说实在的,她也不知道这人干嘛莫名其妙要跟自己玩。 方海还是拧着眉,看来看去,觉得这人虽然傻,但样子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男人,心里愈发有些堵得慌,想想说:“我把他带回去,再跟他家里大人说一声吧。” 苗苗疑惑道:“可是都不知道他家在哪?” 不知道总能问的,线索那么多。 方海要把人强行带走,说:“你进屋锁好门,饭我买回来了,就在桌上,妈妈有煮汤,记得喝。” 苗苗和姐姐不一样,放假时间,夜里就是她学习的时候,乖巧点头,在爸爸的注视下进家门,“咔哒”一声把门锁上。 方海听见这声才放下心来,还是试图跟被他抓着的人沟通,可惜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嚷嚷“要找苗苗玩”。 他无奈得很,挨个街道问过去,总算有确切地住址和少年的姓名,把人送回家。 陈家看样子是阔得很,住的是大洋房,叫门叫半天才有人应,一位打扮得很富贵的人出来,说:“邦正,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 一阵嚎,都忽略还有个人。 方海咳嗽一声说:“这位同志,你儿子一个人跑到我们那片去了,差点跑丢,像他这种情况,下次出门你们大人还是多看这点。” 按理,这话他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孰料对方跟被踩脚一样跳起来说:“我儿子怎么了,我儿子好得很,不知道你别瞎说。” 说完把人带回去,狠狠摔上门。 方海一时愣住,眨巴着眼说不出话来,只能耸耸肩回家。 苗苗听见敲门声,有些警惕地过来开,看到是爸爸松口气说:“爸,你把他送回去了吗?” 方海刚刚都没细问,现在说:“到底怎么回事?” 苗苗自己都不太清楚,说:“我就是到巷子口,他本来蹲在那儿玩,看到我就跑过来说‘你是苗苗’,我想着早上刚在赵老师家见过,就说‘嗯,我是’,他就伸手要抓我,给我吓的。本来想打他,但看他好像不太对劲的样子,就没打。” 她也是有点身手在的,只是不好对着这样的人动手。 这样看起来,还会问名字啊,不像全是傻的样子,怎么他问就一句话都不答,方海陷入思索,回来跟媳妇说,还有些抱怨道:“我好心好意送回去,居然这样子,什么家教啊。” 未必是家教,赵秀云洞察人性,说:“因为他们是不愿意承认孩子有问题的。” 好像他们说是正常的,就是再正常不过。 这样说起来,倒是愈发可怜。 为人父母的,最见不得孩子这样。 赵秀云想想叮嘱孩子说:“以后还是都绕路走吧,尽量爸爸或者姐姐去接你。” 一家四口都想得挺好的,完全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被吓一跳。 还是小黄先汪汪叫起来,把一大家子都吵醒。 赵秀云惊疑不定坐在床上,方海已经翻身,抽出常年放在床底的木棍,静静拉开房门和大女儿对上眼。 禾儿拉着妹妹进父母房间,母女三个把房门锁好,靠在一起。 方海慢慢下楼,觉得问题也不出在家里,大概是外面,毕竟小黄就冲着院门叫。 他一个助力,扒拉住围墙往外看,探头探脑的居然是昨天被他送回去的陈邦正,天才亮呢,这又是在做什么。 方海火气上来,打开门质问道:“不是,你怎么在这?” 楼上几个从房间窗户看到动静,苗苗显然更吓一跳,说:“妈,昨天就是他。” 昨天来,今天来,这样下去可不行,赵秀云心里有主意,说:“我跟你爸出去一趟,你们锁好门啊。” 无标题 无标题 既然要出门, 就得洗漱,不过今天夫妻俩都没顾上, 因为他们既不能让陈邦正进屋, 也不能任由他一直在外面一边拍门一边喊“苗苗出来玩”,开玩笑,小女儿现在可是大姑娘, 大早上的, 这传出去算什么事。 要不是不合适,方海都想拿块布把他的嘴堵上, 有些头疼道:“快点送回去吧。” 说是送, 也是被他强行抓走的, 扑腾得厉害。 赵秀云都没敢靠太近, 生怕被挠一下。 她到陈家门口就扯嗓子喊。 大早上的, 谁不是在睡觉。 陈家父母来开门, 看到儿子都有些大惊失色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三里地,愣是给他转到地方,赵秀云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说:“你儿子一大早跑来敲我们家的门。” 敲就敲了, 陈父有些不高兴说:“他还是个孩子, 又不是故意的。” 人高马大, 力气大到方海都快抓不住, 这样的孩子,赵秀云还真没见过, 只皱着眉说:“反正再有下次, 我就把他送到派出所, 你也不想的吧?” 说实话,这是吓不到陈父的, 别看他嘴上硬,心里是知道就儿子这种情况,派出所的人都不会拘留,最多送回家叫他们好好管着,毕竟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只说:“想送你就送。” 还挺有恃无恐。 赵秀云都气笑了,正常人少说都该道个歉吧,偏偏这一大家子,只围着宝贝儿子看来看去,大呼小叫,但还是说:“你们认识赵千老师对吗?” 陈母陈父对视一眼,他们其实跟赵家不太熟,只是经人介绍想去买两幅画,这会才想起来,好像自己都不知道眼前的夫妻俩从哪来的,态度一下子慎重起来,说:“认识。” 赵秀云不知道他们这个认识是什么程度,想想还是说:“我男人叫方海,你们可以去打听一下。” 他们一家平常很少以身份压人的,不然就凭方海现在已经是十一级,属于高干,和四通八达的战友关系,什么事情做不了,更何况赵秀云也不是泥捏的。 夫妻俩不爱折腾这些,但冲着孩子来可不行。 苗苗从小到大,其实都不是胆子特别大的孩子,昨天就给吓得够呛,要是再来两回非给吓死不可。 陈父未必知道方海是谁,但出于生意人的谨慎还是愿意去打听,这一问不要紧,人家跟他说“方海可是公安系统里有一号的人,你怎么得罪他了”。 现在出来干个体的,谁不怕公安,陈父很快带礼物上门赔罪,说的话格外客气,又卖可怜道:“邦正小时候也是个很机灵的孩子,是我跟他妈没看好,这才发烧烧坏了。我们心想孩子也不容易,平常就比较纵容他。” 都是为人父母的,赵秀云倒没说什么,只道:“我们家姑娘很怕生的。” 陈父点头应得好好的说:“肯定不会让邦正再吵着她。” 要是这样,也就揭过去。 赵秀云没再计较,只是对小女儿的事看得更严一些。 对他们一家来说,这事儿是翻过去,对陈家来说是没有。 要说陈邦正的心智确实和七八岁小儿无疑,但他身体是十八岁的男人,对漂亮小姑娘是有反应的。 陈家一直打的是将来给他说个媳妇的主意,所以他早早知道,自己将来是会有媳妇的,现在一口咬定说:“就要苗苗。” 陈父哪能应啊,说:“不行,他们家咱们惹不起。” 要是穷一点的人家,图钱兴许能成,方家可不是。 陈母到底更知道儿子,想想说:“要不咱们给他讨个更漂亮的媳妇吧。” 不就是喜欢颜色好的吗?拿着钱难道找不着吗? 要说陈父是改革开放第一批吃螃蟹的人,现在可不止是万元户,家大业大的,自以为钱能解决一切,可惜钱再多,人家也知道嫁进这家门是个火坑。 陈母的彩礼越抬越高,条件越放越低,只觉得世人都很不会过好日子,他们家邦正是发烧烧的,医生说不会遗传,新人进门只要生下儿子,富贵日子还在后头,怎么就没人愿意呢? 她一时有些烦躁,就疏忽对儿子的看管。 陈邦正心里还是惦记着苗苗,可惜有一段日子没出门,已经忘记怎么走,大街上转悠的时候,被街道的人发现,又给送回家。 陈母心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跟男人商量说:“要不找个外地的,多给点钱,遍地漂亮姑娘。” 别看他们自家儿子有些条件不足,仗着有钱挑得很,外地人都看不上,咬死要本地的。 陈父心里是不大乐意的,可也不得不同意,只说:“委屈邦正了。” 陈母很快把范围扩大,不拘是哪儿人,要紧漂亮年轻能生养,多少钱无所谓。 这一次,很快就有人联系上,还说:“漂亮着呢,是个少数民族,家里穷,想换点钱给弟弟娶媳妇。” 陈母看过照片,觉得那简直是太漂亮,起码儿子不会天天念叨着“苗苗”,她自己也打听过,方家一点都不好惹,欣然同意五千块彩礼。 他们老陈家不缺钱。 一个叫岩香的姑娘很快被送到陈家,十八岁的姑娘,寨子里的一朵花,水灵灵的,就是不大会说汉话,只能手脚比划。 但陈母觉得不会说才好,最好也不要出门,还没办礼,就怕这个儿媳妇守不住。 陈家倒是大摇大摆地还办婚礼,请帖发到方家,赵秀云都吓一跳说:“陈邦正这样怎么结婚?” 诚然,她在乡下没少听说这样的事,甭管你是哪儿有问题,传宗接代是第一要事,可沪市又不一样,尤其是现在还鼓励“优生优育”,大街上都刷着标语。 她也不是多管闲事,心里到底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多打听几句,就知道新娘子是被高彩礼送进陈家门的。 这种事,自古以来都很多,不是家家都心疼女儿,总有人是奔着钱去的。 按说这种情况街道肯定是要多问一句的,毕竟严防拐卖妇女,但岩香的娘家人也在,虽然沟通上有问题,但人家确实是自愿的没错,也就没法管。 赵秀云心里很是生气,也说不清楚是对谁,婚礼那天特意想去看看。 陈家排场挺大的,看得出来陈邦正对新娘子是很满意,拉着她的手不放,宾客嘴上说“恭喜”,眼神传达的可都不是这个意思。 赵秀云只认真看新娘,身上脸上没有伤,穿着崭新的红衣服,大概是听不懂客人说话,表情有些迷茫,不过始终挂着笑。 要是被逼的,她兴许还会报公安,可这又不是,她只能叹口气走了。 但就在第二天,沪市发生了一件大案子。 陈家刚刚进门的新媳妇和娘家人不翼而飞,包括他家里藏着的金银若干和十万块钱现金——里面包括即将要给工人的工资,和欠工厂的原料钱。 眼看严打刚结束,又来一件这么大的恶□□件,市委领导高度重视,全市公安几乎是挖地三尺的搜索,连公安学校都动员起来,方海又一次被抓壮丁,开始早出晚归。 要不是那里头有很多人的血汗钱,赵秀云心里莫名想叫一声好。 方海和郑大会这个公安局长打配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很快断定这是一伙惯犯,不然不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可沪市这些年没有相似的案子,如果是骗婚骗钱的话,一般都是在落后地区多些。 他们找准方向,发下去协查通报,反复筛查后确定是有这么一伙人,在全国各地累积作案十几起,但真实身份成谜。 现在各方面技术都有限,甚至很多农村地区到孩子十来岁都没去上户口,流动人口到处都有,通缉令发下去,一时半会没有消息。 陈家是急得团团转,毕竟拖欠工资工人肯定不干,原材料也买不到,只能耽误生产,不出货就没法供应,又得赔客户违约金,只能先变卖家里值钱的大件,什么冰箱电视机的,眼看都快卖上房子了,方海那边终于有新的进展。 独立 独立 方海这人, 在侦查上确实有一套,他现在在学校还教着这门课, 虽然理论说不出太多, 但实践一抓一大把,很有经验。 在这次的案子上,他也是上抽丝剥茧, 把发生在各地的十几起案子卷宗翻来覆去, 最终拼凑出一点东西来。 岩香一家三口应该是少数民族没错,但并不是常年住在西南, 因为当地人大多数不往外跑, 尤其是像他们所说的住在寨子里的人更不可能, 那儿的人, 出一次山都不知道要多久, 更何况是跑到沪市来。 再沿着作案时间, 在中国地图上划出道来,像他们四处流窜,不会住在小地方, 一定是选交通方便, 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也跑得掉。 那必然有可以通往犯案地点的火车。 …… 所有信息加起来, 方海圈定出大概的范围, 让当地派出所配合调查。 今年四月刚推行的身份证制度, 要求年满十六岁周岁的居民办理,上面有照片、编码和住址, 之后介绍信的作用会减弱, 方便大家的出行。 不管什么新政策, 很多人不会愿意抽出这个时间去办,为此基层得花大量的时间做动员工作、甚至上门办理, 毕竟大家都有完成率要求。 岩香一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发现的,不过抓到他们的时候,陈家的十万块钱已经被花得差不多,毕竟三口人都有赌瘾,哪里还记得什么叫节约用钱。 哪怕把他们家的所有资产都变卖,也因为苦主太多,分到陈家身上只有三千多块。 陈家本来都已经脱贫,因为家里一下子少这么大笔资金,厂勉强维持两个月,最终在政府的主持下倒闭——还得变卖资产把所有欠款都补上。 现在即使是三千块,对他们家来说也是大钱,起码能在老家乡下好好安顿下来。 真是要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赵秀云想起几个月前他们家的意气风发,觉得人这辈子真是无常,唏嘘之余又觉得都是有几分命中注定。 但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注意力都转移到家里的最新变化上——那就是方海要去首都。 因为技术和种种原因,公安部破不了的陈年旧案太多,像岩香家这样一直逃之夭夭的更多。 但方海这套翻档案就能推测出他们家所在范围的本事很是难得,不然这次抓得也不能抓的迅速。 部里一来有心调他协助调查,二来帮忙培训一下,为期六个月。 自古以来这种借调,出去一趟回来,板上钉钉的要升职。 赵秀云心里是高兴的,可想到六个月这么长也有点发愁,毕竟家里就剩自己和小女儿,总有那么点不安。 方海更是愁,但也容不得他考虑愿不愿意,只得尽力在出发前把家里安排得更妥当。 倒是苗苗一点不愁,还很是羡慕说:“爸,你可以去看我姐。” 方海哽一下,都没能说话来,半响才说:“嗯,我会去看她的。” 虽然他本来也是这么安排的,但叫孩子说起来还是觉得有哪不对劲。 提起大女儿,赵秀云的心思也动起来,说:“那我给你多带点东西,回头你拿过去给几个孩子。” 方海一丝无奈,说道:“你变得也太快了吧?” 赵秀云倒是理直气壮,说:“反正你是肯定要去的,说再多也没用。” 不过很快又弱下来,惆怅道:“那你今年得在首都过年了?” 算起来是这样。 方海从前赶上任务,都会祈祷一定不要碰上过年,现在从部队出来,反而有这种时候,说是来也觉得挺可惜的,说:“是啊,不能一起看联欢会了。” 八三年起,大年三十一起看联欢会成了家里的传统,说说笑笑不知道多热闹。 赵秀云心里越发觉得空落落,想想说:“可以的话,我尽量带孩子们去首都找你过年。” 就是不一定能请下来假,大过年的,电视台的事情也很多。 方海听这话好像年已经过上了,但不想她跑来跑去,毕竟火车一坐就是二三十个小时,去了还不行一定能待多久,来来回回不够累的,只说:“算了,以后年还有得是。” 毕竟他们还有半辈子可以过。 赵秀云“嗯”一声,不过心里已经决定,到时候无论如何都想要想办法请假,大不了坐飞机去,家里最近也是颇攒着点钱,来回一趟虽然贵,还是买得起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要准备的是行李。 一去大半年,很快又是冬天,赵秀云是恨不得什么都给他带上,生怕他不够用。 方海觉得去反正有地方住,衣服可以洗了换着穿,他在家也差不多是这样,委实没必要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 但心里也知道媳妇是因为舍不得,没阻止。 赵秀云是一天收拾一下,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到底要出发前给他带的不多,嘴上还说:“反正要回来的,没必要。” 就是这个回来要半年,她现在都尽力不去想这个时间。 趁着孩子不在,方海抱住她的腰说:“在家好好的,自己小心。” 他也是一千一百个放心不下。 怀抱待久了也会贪恋。 赵秀云送他到机场的时候别提多舍不得。 这趟公差待遇不错,不仅坐飞机,连住宿也是高标准,部里专门腾了一间房,基本的家具都有。 方海都首都之后打一个电话,安置好又一个,都是打到电视台。 在单位里,其实说不了什么,何况那边是保密单位,电话都是有人听着的,赵秀云只要知道他一切顺利都行,只是回家看到少一个人难免惆怅。 苗苗晚上学完画画,等着妈妈来接。 赵秀云没有方海那样的好体力,带着女儿坐公交车。 苗苗是知道妈妈有多忙,说:“我自己回去也可以。” 赵秀云哪里放心得下,毕竟这大晚上的,说:“不用,我尽量都来接,不然就让你赵叔叔送一下。” 两家的老交情,方海出门前还特意请赵启光吃过饭。 苗苗觉得这样很不方便,有些不安道:“要不我以后还是只周末去上课好了。” 她也是大姑娘,自然知道外面有多危险。 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剩这几步,画画本来就贵在坚持,赵秀云哪里肯叫孩子耽误,说:“放心,你只要好好上课就行,妈妈能搞定的。” 小孩子对父母都有一种信任,尤其是苗苗确实觉得这么多年没有难倒过他们的事情,听妈妈这样说松口气,心里也觉得自己该更勇敢些。 只是半夜睡不着的时候,照着镜子觉得,也许不是够不够勇敢的问题,忽然给自己剪了一个刘海。 赵秀云第二天都吓一跳,说:“你头发怎么回事?” 苗苗倒是挺平静的,说:“妈,是不是不好看?” 岂止是不好看,一点都不整齐,坑坑洼洼跟狗啃过似的,再好看的脸都被减去两分光彩。 赵秀云平常挺认真打扮孩子的,一直觉得老二虽然没有老大那样爱美,也是注重外表的小姑娘,这神来一笔,简直是,不好看啊。 她一脸一言难尽,问道:“怎么剪成这样了?” 苗苗从妈妈的表情里看到肯定回答,开心起来说:“丑一点,我晚上就可以自己回来啦。” 这是什么逻辑,赵秀云生怕孩子觉得漂亮就是错,赶快说:“跟好不好看没关系的,你是妈妈的宝贝女儿,我就想去接你。” 苗苗觉得是有关系的,因为她念书早,现在已经在念高一,但班里大多数同学都是十五六岁左右,都已经是很独立的大孩子,只有她,好像永远叫父母放不下心。 小丫头有点沮丧说:“姐姐就不用人接。” 打从初中,就都是自己上下学。 赵秀云知道禾儿对妹妹来说有一种榜样作用,苗苗一直想保持好成绩,既有妈妈的原因,也有姐姐,忍不住说:“那是因为姐姐都是白天啊,你这是晚上,比较危险。” 要是六七点也就算,每次画完都要九点多了,天是黑得不能再黑,这个点在外面晃悠的小流氓也多起来。 苗苗勉强接受这个说法,但是说:“那我也要试着自己回来。” 其实危险是一回事,还有她比较害怕走夜路的缘故。 十三岁的大姑娘,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头回觉得父母为自己付出的太多,是时候要做一个独立的人了。 赵秀云说不准她到底行不行,想想说:“这样,能去接你我都去,不能的话你再自己回来好吗?” 苗苗立刻应下来,小身板挺得直直的说:“我可以的。” 她也是有点身手在,论打架肯定还强过妈妈,只是不常用而已,决定给自己加一项锻炼的日程。 赵秀云说不好是担心还是不担心,只是欣慰地说:“嗯,毕竟你是高中生了。” 心里是想着排除万难,也要每天都去接她。 不过话是这样说,母女里倒是一致地想念起爸爸/丈夫,觉得他在家的话一切都会方便得多。 这大概也是某种程度的由奢入俭难。 传书 传书 另一边, 远在首都的方海和禾儿也在思念家里。 禾儿觉得现在首都已经是半个自己的地盘了,叽叽喳喳和爸爸介绍有哪些好吃好玩的。 方海是刚到还有时间, 接下去是肉眼可见会忙碌, 不管首都有哪些好东西,都跟他没什么大关系,不过没阻止, 放任孩子说个不停, 好像她又是那个唠唠叨叨的小丫头。 十二月,首都已经下过一场雪, 风一吹刮得人打寒颤, 不过父女两个都不是很怕冷, 外套拉链拉上, 外套穿好, 走路还走得倍有精神。 已经是期末复习的时间, 加上天气冷,路上的学生没多少。 禾儿带着爸爸抄小路,走到男生宿舍楼下说:“高明住503。” 既然来一趟, 总得带几个孩子去吃饭, 方海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是临时起意自己跑过来的, 能找到一个都是意外之喜, 说:“他这个点能在吗?” 青天白日的,没准在外头玩。 禾儿一脸笃定说:“肯定在。” 方海想想还是听她的, 跟舍管说自己是学生家长, 就提着东西上楼。 高明确实在宿舍, 图书馆为存放图书,是全校唯一没暖气的地方, 这天气,大家都在宿舍里复习,连打饭都是舍友几个轮流去。 他正在默默背单词,听见敲门声也不是他答,只是心里奇怪,毕竟会来串门的都是认识的人,男孩子粗犷,都是推门就进。 等听见外面喊“高明在吗”的时候,他就觉得声音很熟悉,很快反应过来说:“我在。” 又回过神说:“我家里人来了。” 宿舍暖和,大家穿得都挺不讲究的,赶快套衣服,稍微收拾一下。 收起来,也没多大意义,方海进来就挑剔说:“你的桌子?” 高明看一眼自己乱糟糟的地盘,不自在咳嗽一声说:“复习,没能顾得上。” 方海保持着长辈的态度,跟所有人打招呼,又拿特产请他们吃,最后才说:“禾儿还在楼下等呢。” 两个人同班同学,可以说现在系里无人不知他们是青梅竹马,听这话只是奇怪,怎么高明的家里人来,是先去叫的方青禾。 不过也没人会问。 高明赶快穿鞋穿外套,从抽屉里拿出钱包说:“我好了。” 两个人一起往外走,不紧不慢下楼梯。 方海略关心几句他的生活,不过问得不多,哪怕是自家闺女,他能问的也只有“吃的好不好”“学习累不累”“钱够不够花”这几样。 禾儿在楼下转悠着等,正好遇见同学聊起来。 还是一位男同学,看着倒是挺像样的,就是那眼珠子,一看就有点想法。 方海看这些从来是真真的,警惕起来说:“禾儿有没有要好的男同学?” 高明沉思一下说:“有。” “谁啊?” “我。” …… 方海一下子没能说出话来,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说:“行吧。” 高明觉得方叔叔笑得有几分古怪,不过还是说:“禾儿不太跟男生玩的。“ 要好的小姑娘倒是有不少,毕竟年纪到,还是同性别之间更处得来,也就是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才是例外。 方海私心里也是觉得女儿太小,处对象的话为时过早,不过知道情窦初开是人的本能,万一孩子有缘分的话都是拦不住的。 说实话,他不是没揣度过几个一块长大的孩子,毕竟是青梅竹马,但现在看着又不大像的样子,不然怎么能说得这么坦然。 他转而问道:“你呢,有没有要好的女同学。” 高明这性子,除开禾儿几个也是不跟女生走得近的,正要说话。 方海已经了然道:“禾儿和月婷就不用提了。” 那就是没有,高明老老实实摇摇头。 两个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禾儿也跟同学结束对话,过来说:“你们好慢,我都等半天了。” 前前后后也就几分钟,哪至于就半天。 方海也不接话,只说:“现在去月婷学校吗?” 王月婷念的是对外经贸,和首都大学且还有两站路,到地方是禾儿上楼去叫人,毕竟女生宿舍,男生免进。 今天是方海运气好,居然三个人都在宿舍,长辈态度十足说:“吃涮羊肉行吗?” 都来首都了,怎么能不吃。 王月婷在赵阿姨面前还是挺放松的,但是方叔叔的话,虽然也知道他是爱护晚辈的人,可是对着他一张严肃的脸总不敢太放肆,一顿饭吃得难得的安静,好像自己是什么旧时的大小姐,放筷子的样子都特别做作。 禾儿对好朋友的表现暗暗嘲笑,回去路上也跟她咬耳朵说:“我爸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王月婷也说不出来,想想说:“可能是因为我哥也是这种性格,我看了就有点害怕,老觉得方叔叔马上要骂我。” 哥哥既是王月婷的美好童年,也是阴影,想起来都要抖一下。 禾儿觉得他爸可不到这地步,头发一甩说:“我爸才没有这么夸张。” 毕竟从小到大都没有打过他。 两个女孩子手挽手走前头说着话,高明自发落在后面,跟方叔叔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本来都不是什么善于言辞的人,说几句就没了声,跟前头叽叽喳喳的人成反比。 禾儿回过头看他们有没有跟上,忍不住摇头说:“一对闷葫芦。” 王月婷怕方叔叔听见,悄声附和道:“我觉得高明跟你爸挺像的。” 这点,禾儿早就看出来了,说:“他就是在模仿我爸,大米也是。” 小团伙里的两个男生,都没有可以引领的男性长辈,非要说最亲近的恐怕就是方叔叔,不自觉把他作为前进的目标。 王月婷总算是恍然大悟,说:“我说呢,大米小时候明明话挺多的,现在一天到晚装什么深沉。” 尤其是跟她吵架的时候,可从来没少过话。 禾儿“扑哧”笑出声说:“兴许人家就是深沉呢?” 王月婷撇撇嘴说:“我看是罗里吧嗦,一封信能有五页长。” 几个人互通信件很正常,禾儿也没放在心上,说:“谁能有你的话多,一写就十页。” 王月婷不甘示弱,推她一下说:“你也不比我少。” 打打闹闹,连车都顾不上。 高明不得不出声提醒说:“小心点。” 方海正好也喊说:“要看路。” 两个人对视一眼,跨越年纪有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禾儿吐舌头,碰好朋友一下,两个人眼里那点“看吧,就是很像”的意味被全然接收。 王月婷到宿舍楼下跟方叔叔说再见才上去。 都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两家交情又一向好,方海总得好好照顾才行,又要送另两个回去。 也不看看都几点,禾儿只肯叫爸爸送到学校门口,就说:“你赶快回去吧,太晚了,高明会送我到宿舍楼下的。” 方海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想着也不差这几步路。 但他肯定是拧不过孩子的。 燕园那么大,校门口到宿舍最少要二十分钟,来回一趟都快赶不上末班车了,禾儿只催着爸爸赶紧走,又拽起高明就跑。 方海被她这神来一笔弄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觉得学校多半是安全的,毕竟他没来,人家孩子也是这么过日子,又是两个人,出不了什么大事,在他们没看到的地方,小鸟儿们也过得很好。 他不过念头这么一转,自己也撒腿跑,去赶末班公交回暂住的宾馆。 他腿脚快,好赖赶上,到宾馆楼下一看都十点多,忽然特别想媳妇,嗯,也想孩子。 但等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有点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念的就只有那个人。 越想,他越觉得精神,索性坐起来写信。 都是些絮絮叨叨的家里话,恨不得连今天从几个路口过都写下来。 方海深恨自己不够文采斐然,本来想在最后添首情诗,咬着笔杆子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只得写上落款,把纸折好放进信封里,打算明天寄出去。 封口之前,他又抽出来,在最后添上四个字才作罢。 信是寄到单位的,赵秀云拆开,一字一句看下来,只觉生动得像亲眼所见,又有些好笑。 等看到最后又笑不出来,手摸着那几个字,眼睛眨呀眨,有些发酸。 【我很想你】 就这四个字,是两个人的共同心情。 赵秀云夜间提笔回信,除却一样的长篇大论外,也在最后写五个字。 【我也很想你】 打这天起,两个人的书信都没断过,长短不一,赶上忙的时候只有短短几句话,有时候甚至只有几个字和一片叶子。 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是才处对象的小年轻的。 赵秀云都不好意思叫寄到单位,不然门卫见天调侃道:“赵副台,你爱人又写信了。” 现在她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回家打开信箱的那一刻。 苗苗每天跟妈妈一起到家,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对于喜欢的全部概念都源于父母,心中忽然有些期待,她以后也会有那个愿意日日寄来书信的人吗? 飞机 飞机 八五年的元旦, 沪市下了一点点雪。 真的只有浅浅的一点,苗苗早起看到颇有些失望说:“姐姐说首都的雪就很大。” 赵秀云已经在筹划带她去首都过年的事, 不过没说出来, 怕到时候抽不出时间,孩子反而失望,只道:“等以后有机会带你们去东北, 爸爸说那儿的雪才叫大。” 一到十一月, 就下个不停,哪怕是老家的也大。 苗苗“哦”一声不说话, 吃完早饭背上书包出门。 现在家里就剩母女两个, 哦, 还有小黄。 赵秀云给它倒点热牛奶说:“喝吧, 喝完乖乖在家待着。” 一号既是元旦, 也是大部分单位发工资的日子。 赵秀云先去男人单位, 还领到一袋米和一包干货做过节福利,她把米扛上自行车后座,用绳子捆好, 哼哧哼哧骑着走。 大冬天的, 喘起来冷风就嗖嗖往喉咙里钻, 一点也不舒服, 还累。 她先回一趟家, 把东西放好,又到电视台去。 现在台里各项业务进展顺利, 她手下能人辈出, 没有以前那么忙, 时间上自由不少。 现在都是凭工资条去领现金,赵秀云已经是20级, 估计是系统里少见的升得快,每个月能有个七十二块钱,加上效益好发点奖金,工龄工资和各项补贴,一个月勉勉强强能有个一百。 这工资,搁以前是够用的,可惜这两年样样在涨。像深圳去年年底已经取消凭票购买,消息一经传出,影响很大,沪市这边也已经在讨论可行性。 其实这两年很多私人的小店都是不收票证的,对他们来说没意义,票证更多用在国营的店里,这些店在大街上仍然占大多数。 赵秀云觉得以后会都会变,毕竟百货大楼的售货员是出了名的态度差,有得选谁愿意去受气啊。 不过对老百姓来说,不用票就意味着涨价,什么都在涨,很多人的工资却几乎是一辈子都没涨过。入职是24级,十年后还是24级的比比皆是,以前大家觉得无所谓,现在不一样。 赵秀云敏锐觉得工资迟早要大动的,现有的制度已经不符合社会的发展。 她的预感一向没有错过,半个月后,首都发布《关于国营企业工资改革问题的通知》,明确指出要改变过去那套平均主义,实行按劳分配,把个人收益和企业收益挂钩。尤其是要取消工资级别,改由职务定工资。 消息一出,全市各单位都连夜开会,毕竟和钱相关政策总是最难安排的。 赵秀云现在也算是中层领导,不过开会的时候几乎都坐最后,听来听去觉得事情确实挺难办的。 广电局下辖广播、电视、出版、报纸等几个方面的单位,经济效益都很不错,职工也多,要是大改,不是笔小钱,小改,群众意见大。 先开始提出的几个方案各有利弊,哪一种都有人反对。 赵秀云最激烈反对的是原薪上调,她现在的工资其实有个非常大的问题,就是工龄。按理她十几岁参加工作,随军后又在家属院工作过一段时间,累计工龄已经有近二十年。 所以她在电视台入职的时候,不该是大学生刚毕业的工资级别,但当时的规定就是这样,她也没多抗争,毕竟不是只针对她一个。 但正经说起来,她在工资这一项上本来就是吃亏的,在吃亏的基础上调,调再多也不够补给她的。现在要取消工资级别,那她的职务其实其实值得更高的工资,只给那么点三瓜两枣够打发谁啊。 反正大家吵吵嚷嚷,一时没安排出什么来,眼看火又要烧起来,赵秀云心想自己还是不趟浑水,利利索索请假,准备带孩子去首都过年。 为这事,禾儿今年放寒假都没回沪市,只有王月婷一个人回来的。 赵秀云这次买的是机票,去年票价降过一次,从沪市到首都,由原来的223降到179,两个人的话也要三百多,夫妻俩一个月工资就花出去了。 但是不坐飞机,她七天假就耽误三天,想起来就叫人生气,所以这个钱是不花也得花。 苗苗对于第一次坐飞机这件事显然很是兴奋,第二天一早难得六点就起床,敲妈妈的门说:“妈,要起床啦。” 赵秀云这两年没有年轻时五六点起来干活的劲头,都是不到七点不睁眼,被吵醒叹口气应道:“十点的飞机!” 苗苗吐舌头没应话,又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所有的厚衣服她都带上,还有最近画的最好看的两幅画要给姐姐和爸爸看。 已经收拾好几遍,越收越觉得时间过得慢。 赵秀云心里也是记挂着要出门,只是没有孩子这样屁股上有针扎着似的,看她这样好笑道:“要不要去机场等?” “好啊好啊。” 虹桥机场候机楼去年扩建过,面积比原来大一倍不止,之后就取消原来的县团级以上干部凭介绍信买票的政策,在市区设立机票代销点,据说现在一天从沪市到广州要飞三趟,趟趟满人,全是个体户们去进货谈生意。 特区设立到今天,发展是可见的快。 赵秀云心里还是惦记着,有机会要去见识一下。 说起来,她是坐过飞机的人,看什么还都新鲜,更何况是苗苗,小丫头打进机场就东张西望,保持着一种亢奋精神,不过也没忘记说:“要是姐姐也能坐就好了。” 赵秀云在这些事上最一碗水端平,说:“下次她放假,就让她坐飞机回家。’’ 贵是贵一点,好过小的有大的没有,这样想起来,还是生一个省点事。 苗苗皱皱鼻子说:“那也不是跟我们坐。” 她自从上次自己剪了个狗啃刘海,好像一下子喜欢上这造型,之后又去理发店修剪过,现在一直有一层薄薄的刘海,两个麻花辫扎成小羊角的样子,配上鹅蛋脸,总有种俏丽,尤其是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更加吸引人了。 赵秀云觉得这发型挺适合她的,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我要不要也去烫个头发?” 从小到大都是长直发,或者剪个短发试试?她心里一下子好几个念头。 也就是现在不用介绍信,搁以前只有文艺工作者和出席重大会议的领导才能烫。 当然,像现在比较少人在做的染发她还是不敢的,毕竟是在单位里,有些出格。二来中国人就是黄皮肤黑头发,好端端的换一个颜色,她看着也就觉得奇怪。 苗苗自己也不是很擅长打扮,建议说:“你可以待会问我姐。” 她心里觉得姐姐几乎是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论爱漂亮,禾儿这两年是颇有心得,每回放假回来,穿衣打扮都很时髦,要知道市面上流行什么,看她穿什么就行。 这一点上,既不太像妈妈,嗯,也不像爸爸。 赵秀云有时候都疑心要不是学校不允许,孩子会去烫个头发之类的,想想对小女儿的话很是赞同,说:“嗯,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见到她了。” 见面 见面 禾儿当然是要接机的, 甚至因为首都机场离学校远,起得特别早。 她这个寒假没有回家, 已经和高明在街口摆了快一个月的地摊, 主营服装,所有款式都是她亲自从批发市场选回来的,模特就是她本人。 不管谁来买衣服, 她既给人搭配, 又给人挑选,凭借口才和好眼光, 挣了个盆满钵满, 名气都打出去。 高明则是负责一切苦力活和收钱, 还有震慑别人窥探的作用, 不然就这么漂亮的姑娘往街上站, 什么魑魅魍魉不出来。 说实在的, 他们干这活稀疏平常,是打小就习惯,心态和吃喝拉撒差不多, 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首都热闹的地方就那么点, 难免遇见同学, 大家多多少少会有些异样眼光, 毕竟现在大学生金贵, 更何况他们都是首都大学的学生。 但他们俩也都是落落大方应。 自从八三年后, 社会风气上对于干个体这件事没有以前那样抵触, 起码禾儿他们不像原来那样躲躲藏藏。 说真的,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丢脸, 毕竟不偷不抢,靠劳动挣钱有什么丢人的。但说到底又不太愿意和大环境为敌,这是人的本性。 甚至因为一天不挣钱,还有些心疼呢。 禾儿本来是想自己去机场的,想着高明看一天摊子挣一天钱,毕竟本钱是几个小伙伴一块凑出来的,总得对大家负责。 但高明自己也知道,这种女装生意,其实靠的全是禾儿,她哪怕套块破麻布往街边一站,都有无数爱漂亮的姑娘肯停下脚步。 单凭他自己,是肯定搞不定。 索性歇一天,正月里还有的是机会。 禾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去的路上一直跟他说要进什么货。 还拿自己举例说:“我穿这个,是不是显得腰特别细?” 高明目不斜视,说:“你是本来就瘦。” 禾儿觉得自己不算太瘦,虽然肉不多,但一看就是注重锻炼的小姑娘,哪怕是上大学,她也坚持跑步,每天打拳。 实在是常年在外面,给自己添点保命的本事总是好的。 她双手掐着自己的腰说:“你不懂,这个版型是锦上添花。” 高明是真不懂,他觉得衣服穿来穿去都是那样,“嗯”一声,拽她一下往里带说:“看路。” 禾儿没站稳,倒打一耙说:“没被车撞,被你拽这一下差点摔死。” 高明哽一下没说出话来,只能说:“你当心赵阿姨听见骂你。” 腊月里头,什么死不死的,禾儿都能想起来妈妈生气的样子,吐吐舌头说:“我妈还是高材生呢,就爱搞封建迷信这一套。” 高明其实也不大信这些,但他尊重长辈们的习惯,只是说:“那你那天怎么还去广济寺上香?” 禾儿嘴唇动动,说:“就忽然想去呗。” 说起这个,高明本来就觉得奇怪,看她这样更奇怪,说:“你跟月婷又搞什么?” 这两个,真是没一天安分的,脱缰的小马儿没人拦,能一路跑到内蒙去。 禾儿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说:“就是做了个噩梦,去拜拜,有什么问题。” 反正越心虚,越大声。 高明别人不知道,还能不知道她,只说:“别闯祸啊。” 禾儿吐吐舌头不说话,在要转公交的地方下车说:“首都机场可真远。” 可不是远是怎么的。 建在东郊,一路过去最少要两个多小时,公交车上还没位置坐,司机也不知道在开什么车,总是突然踩刹车。 禾儿打小没晕过车,下车后吐得没背过去。 高明给她买水,说:“还早,站着缓一会再进去吧。” 他们这边说着还早,方海都已经快在机场转两圈了。 他来的时候是到南苑机场,那儿是建国前建的,和才建好没几年的首都机场不能比,只觉得这儿怎么看怎么气派,大落地窗还能看到飞机起飞降落。 他早年也不是干空军的,出任务的时候大多条件艰苦,能熬火车坚决熬,也是为低调起见,男人对这种大家伙总有一种憧憬,直挺挺站着看。 禾儿到地方,就看到爸爸,偷偷摸摸想吓他一跳。 殊不知方海的警惕心这么多年没放下来过,换刚从部队出来那会,能当场给孩子一个过肩摔,现在是想想才动,觉得除开自家姑娘也不会有别人,忽然回身,脚往上踢。 禾儿的反应也不慢,腰身后弓,只是没想到爸爸会突然来这招,一个没站稳,屁股坐在地上。 她气得脸都鼓起来,一半是觉得丢人,“哼”一声说:“我等下就跟妈妈说爸爸打我。” 方海还以为她能接住,把她拽起来说:“退步了啊。” 什么退步,禾儿觉得这话比自己刚刚拿下更丢人,袖子撸起来说:“才没有,再来试试。” 也不看看这儿是哪,刚刚保卫科的人都快扑过来了,高明觉得方叔叔平常也是挺稳重的人,说:“拍拍,落灰了。” 禾儿爱漂亮,穿的是一件带腰带的呢子大衣,也是因为这件衣服,她刚刚的动作才被限制,这会拍拍说:“八十块钱买的新衣服。” 还挺舍得。 方海着实没看出这件衣服哪里好,但是说:“回头我掏钱,给你妈也买一件。” 他这次出差有补贴的,还不少,等于是拿着两份工资,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买一件衣服还是绰绰有余的。 禾儿最知道家里的事,说:“买完您的口袋就空空啦。” 男人嘛,手里头放那么多钱做什么。 方海不觉得这算什么丢脸事,反而大方说:“可不,想买两件都不够。” 禾儿只冲爸爸扮鬼脸说:“我已经买啦,你晚一步。” 又说:“你也有一件。” 方海还是心疼孩子的,说:“你挣点钱也不容易。” 尤其是这天,风一吹凉飕飕的,街上一站就是一整天,嘴皮子都快磨破,还有亏本的风险,毕竟世上没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禾儿看爸爸一眼,说:“我觉得您挣钱才不容易。” 方海想想她一天能挣三五十,自己一个月就领两百块工资,很是赞同道:“那确实是。” 不过禾儿觉得爸爸这样也挺好的,说:“但是您工作有成就感啊,还为祖国建功立业。“ 在她眼里,她的爸爸就是全世界最厉害的,除妈妈以外。 瞧瞧这会说话的样子,生姑娘就是贴心啊。 方海大为满足,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值得很。 禾儿哄人高兴很有一堆,并且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高明看她一眼,觉得她现在说的这些话都挺耳熟的,过会听见广播播报,说:“到了。” 沪市到首都快得很,苗苗下飞机的时候还频频回头,毕竟这种体验难得得很。 赵秀云提着行李,有些好笑道:“说不定你将来坐飞机会坐腻。” 也是一句玩笑话,不过这会母女俩都没想到,再过二十年真的有这么一天。 苗苗现在听了也没放在心里,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即将要见到姐姐和爸爸的快乐上,难得说:“我要吓他们一跳 。” 如果方海听见这话,就会觉得姐妹俩的古灵精怪有时候也挺像的。 但他没听见,只是在看到人的时候第一时间招手。 苗苗还想猫着腰悄悄过去,被叫住沮丧地站起身说:“我爸眼珠子也太好使了。” 赵秀云看着出口处的人,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愣一会才回答说:“是啊,眼睛亮。” 亮得好像只看得到想看到的人。 禾儿看父母的样子,把妹妹拽身后说:“别管他们老夫老妻,我们先走。” 苗苗看见姐姐就有话说,叽里咕噜还不少。 高明帮着提行李,老老实实跟在姐妹俩后面走。 赵秀云都没反应过来,就看着三个孩子走远,轻笑一声说:“还挺识趣。” 小别胜新婚嘛,方海趁着接东西的时候在她手背碰一下说:“没事,我等你就行。” 吃饺子 吃饺子 赵秀云这次只请下来七天假, 哪怕是坐飞机省时间,能待在首都的日子也很有限, 眼看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 她一落地就琢磨着怎么操办起来。 方海住的宾馆条件不错,大过年的,空房间多的是, 毕竟这时候谁不在家待着。 他早早另外又开两间房, 一间给两个女儿住,一间给高明。 才各自到房间把东西放好, 赵秀云就说:“准备一下, 出门了啊。” 实在不是她着急, 而不是不买菜的话, 大过年的几个人都得喝西北风, 街上哪还有卖吃的地方。也就是宾馆还能借厨房用, 不然他们连点法子都没有。 方圆三里地,哪里卖什么禾儿都是一清二楚的,挽住妈妈的手很是殷勤道:“我知道哪里的菜好。” 来上学的人, 去什么菜市场, 赵秀云看她一眼说:“你怎么知道?” 禾儿一派坦然说:“冬至那天, 我们全班在齐老师家做饭吃。” 也不单是冬至, 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两次集体活动, 买菜做饭全当做聚会,比在小饭馆吃饭有意思得多。 赵秀云了然道:“就是那位刚毕业没多久的齐老师?” “对啊, 人家才二十三, 就已经是硕士毕业。” 算起来也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 赵秀云足足比人家大一轮,不过说:“读书早是这样的, 你在你们班也偏小。” 因为早几年学制问题,很多人小学到高中念完一共就十年,像禾儿这样五岁去上一年级的也比较稀少,一般都是七岁才去。 禾儿以前在哪都充大姐,上大学之后就完完全全被当小孩,这会说:“所以大家都很照顾我。” 但是强调说:“高明还比我小几个月呢。” 高明不得不纠正说:“我是户口登记比你小,实际比你大。” 以前都登记得很乱,有的直接按照去办户口的日子记,他就是这种情况,也是后来才弄清楚自己是哪年哪月生,还白白叫过禾儿一阵“姐姐”,提起来,他都不想提。 禾儿才不管这些,捂住耳朵说:“我不听。” 反正她就是不想做最小的。 高明很是无奈道:“掩耳盗铃。” 赵秀云没管两个孩子的互动,只顾着买东西。 眼看要过年,街上那叫一个热闹,人头攒动,方海顾着媳妇,回头看禾儿和高明把妹妹护在中间,放下心来,觉得他们勉强算半个本地人,怎么都不会丢,一心一意只管自己该管的。 赵秀云买一样,往他手上放一样,半响才觉得不对劲,说:“孩子呢?” 不是小时候一样时时牵着,什么时候不见的她都没发现。 方海留意着呢,说:“禾儿不知道看见什么,带着妹妹钻出去了。” 人多成这样,可不得钻出去。 赵秀云对老大也是放心的,只是说:“刚刚还拍着胸脯说给我领路。” 一眨眼就跑没影。 方海心想,哪里用得着孩子啊,说:“没事,我不会把你带丢的。” 论认路,他可是一把好手。 赵秀云就是到陌生地方,有点拿不准,不过看到他又觉得好像万事不用愁,笑笑跟摊主搭话说:“阿姨,这菜是怎么做的啊?” 沪市跟首都到底差着点距离,同名的菜也长出不一样的样子来。 摊主倒是都热情的,说:“你加点肉末、辣椒下去炒,拿点不?” “拿,称半斤吧。” 菜市场就是吵闹,方海却觉得自己好像只听见这个人的声音,绷了两个月的神经难得松弛下来。工作是挺累人的,尤其是他这次任务大,一个人在这边没人管,没白天黑夜地熬着,这会莫名打个哈欠。 赵秀云正好回头有话问他,原来想好的问题抛之脑后,说:“困了?” 方海要答,忽然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倒是想捂一下来着,没来得及腾出手啊。 赵秀云手帕在脸上擦一下,瞪他说:“困也给我忍着。” 方海讪讪说:“不困,一点也不困。” 说是这样说,赵秀云到底买得更快些,等自己也两手都满满,颇有些左顾右盼道:“都跑哪去啦?” 方海哪里知道,不过说:“没事,不会丢的,看不到我们自己会回去的。”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都这个年纪,禾儿两个来首都上大学也有两年半,出不了什么事。 夫妻俩一起提着菜回宾馆,就像生活在这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妻。 这间宾馆的级别比较高,是某些重要单位专用的,所以厨房的设施也比较齐,冰箱煤气灶一应俱全。 本来使用这些还要交押金的,不过前台也挺好说话的,只道:“过年的话只有你们一家人,怎么用都行,注意不坏就好。” 赵秀云承人情,包好饺子之后给她送一大碗过来,还有门口的保卫,只说:“大过年的,都辛苦了啊。” 方海在这住两个月,还得再住好几个月,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别看都是小岗位,像这种单位,哪怕是扫地的都不简单。 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处上来的。 禾儿他们回来,就觉得前台姐姐变得热情许多,上楼的时候跟妈妈说:“好奇怪,办入住的时候感觉她还挺不高兴的。” 人家能高兴吗?要不是今儿住着他们,前台就不用来上班,能踏踏实实在家过个好年,推己及人,是谁谁都不高兴。 赵秀云逮着机会,就给孩子们上课说:“一碗饺子而已,她舒服,咱们也舒服。也别觉得是讨好谁,大过年人,换位思考一下,是你你也不得劲。” 禾儿想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扬起笑脸说:“妈,你包饺子啦?” 还敢说,赵秀云拧她一下道:“上哪玩去了?我跟你爸一个人包得累死了。” 禾儿赶快讨饶说:“不是故意的,我们去大戏院买票了,正月初二演《马前泼水》。” 说实在的,这出戏可少见,而且大过年的,怎么没演点大团圆的戏码,赵秀云好奇道:“居然演的这个吗?” 可不是,禾儿都是听路边一位大叔说的才知道,邀功道:“何老师是汪派名家嘛。” 赵秀云也就是在广播里听过两回,说:“行,做得不错,给你们下饺子吃。” 一家子对这些向来感兴趣,有什么都是不错过的。 高明下午没帮忙已经过意不去,赶紧说:“我去就行。” 说完也不等人答,一溜烟跑没影。 赵秀云看他不在,悄悄问说:“他爸一次都没来过信吗?” 这事她也不好问孩子。 禾儿倒是知道,想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道:“最近有,高叔叔说单位要集资建房,写信来要过一次钱。” 挣钱的大人跟不挣钱的学生要钱 ,诚然高明是有钱,但做爹的也不是这样子的吧。 赵秀云忍不住蹙眉道:“他没病吧。” 禾儿耸耸肩说:“反正觉得得不到儿子的心,好歹得到钱吧,高明倒是挺大方的,说确实没在钱上亏待过他多少。” 赵秀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吃东西的时候,一个劲叫高明多吃点,总觉得他看着太瘦。 高明觉得赵阿姨的态度有点奇怪,给禾儿递去一个眼神。 禾儿接收到他的疑惑,微微摇头。 苗苗对哥哥姐姐抛下她“说”小话的行为很是不满,“哼”一声不说话。 只要有人惯着,她就是个再娇气不过的孩子。 赵秀云看她一眼,说:“过两天就十四了。” 哪怕是十四,那也是被宠爱长大的孩子,有可以任性的资格,苗苗咀嚼着微微别过头。 禾儿好声好气哄妹妹说:“快点吃,吃完带你出去玩。” 苗苗这才高兴,不过还是懂事地先问说:“妈,等下有事要忙吗?” “没有。” 非要说有的话,大概是夫妻俩上街溜达。 方海在这一片也住一阵子,跟媳妇介绍有什么好吃的,他有时候下班晚就是这么随便对付一口。 赵秀云听着就心疼,说:“老这么吃,早晚又胃疼。” 方海理亏,不过说:“是,得有你管着我才行。” 赵秀云睨他一眼,说:“管你一辈子?” 方海头点得挺快的,心想十辈子也行,只希望老天爷能听到他的心里话,下辈子让他们有缘再做夫妻。 相互吹捧 相互吹捧 首都的冬天没什么好天气, 风一吹连玻璃窗都在动,连大年三十都不例外, 一看就不是个好日子。 赵秀云早起看窗外, 叹口气说:“灰沉沉的。” 方海觉得不一定是天气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因为现在是四点——感觉才睡下没多久,就要睁眼的凌晨四点。 他无奈道:“太早了, 兴许待会会出太阳。” 赵秀云多年来一直坚持在这天早起买菜, 哪怕是在首都也不忘旧俗,收拾好自己说:“你要是累就再睡会吧, 我自己去就行。” 方海打个哈欠说:“我只是不懂, 为什么非得这个点去买菜。” 这本来也不是规定, 是赵秀云的习惯, 想想说:“因为咱们中国人, 赶早不赶晚。” 没办法呀, 再晚一点去,烂菜叶子都买不到,而且卖东西的人也急着回家过年, 收得比较早。 方海一下子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 换好衣服说:“走吧, 再不去就是赶晚集了。” 夫妻俩才拉开门, 一直听着动静的高明也探出头说:“赵阿姨, 我跟你们去吧。” 他再怎么样,好歹是个壮劳力啊。 好小子, 这么殷勤抢活干, 方海只催他说:“睡你的去。” 高明打小就这样, 心思总是多一些,昨晚上一直都没怎么敢睡好, 支着耳朵听动静,还想着自己再争取一下,说:“我不困的。” 赵秀云既喜欢孩子懂事,又心疼,说:“你要是去,只留禾儿她们在这我也不放心。” 其实这宾馆是正经的国营单位,一直都有保卫看着,一楼前台也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怎么会有事。 高明知道这是赵阿姨的借口,但看了一眼没什么动静的那间房,一下子也有些担心起来,只好说:“好,我知道了。” 跟他说好,夫妻俩才往外走。 风一吹,赵秀云把围巾裹得更紧,说:“风就是大啊。” 方海尽量想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一些,但几乎没什么作用,毕竟露天的地方,风总是四面八方的来,趁着光线不大,大胆离媳妇很近说:“挤一挤还暖和些。” 走着路,赵秀云也没戳破他那点小心思,说起来现在是管得不严,尤其是大城市,在那些小一点的地方,仍旧是夫妻在大街上太亲密,属于有伤风化。 总之社会风气很保守。 然而首都是大地方,现在这天又不算亮,哪怕红袖章看见也只只会说两句——甚至多半不会,他们一心直盯着那些“古古怪怪”的小年轻们,对老夫老妻们的事情不大关心。 赵秀云放任他这种行为,其实私心里也觉得正经的夫妻,又不是在外头偷人或是怎么的,拉个手要是有罪,那咋没因为炕上那点事给他们逮起来,简直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嘛。 说白了,结过婚的人胆子大,年纪越大的妇女胆子也更大,对男女之间不像刚结婚时那样羞怯。 夫妻俩都把围巾拉高,不怎么说话,唯恐冷风刮伤喉咙,连买菜的时候都是默契十足,一个买、一个提东西。 赵秀云今天买得不多,主要是因为大过年的一定要吃新鲜这件事,不然前两天买的菜还有着呢,根本不用早起这么折腾。 如果说媳妇刚来随军时,方海对她时不时跑出来的习俗还有些不习惯,现在已经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毕竟十年过下来,每天都好像是前一年的重复,只是他们都还没过腻而已。 他们出门早,回得更早。 赵秀云先是把刚买回来的大骨炖上,预备晚上烫火锅吃,再把刚买的虾洗干净,虾头炸出油来,加水煮汤,再放一把面条和虾,卧上两颗鸡蛋,就是一顿早饭。 大早上的就吃这么丰盛,也就是媳妇在才有这待遇。 方海半碗汤下肚,很是感慨道:“人,还是要结婚才行啊。” 对他来说,结婚才有家,才有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又有为他牵肠挂肚的人。 赵秀云见识过太多婚姻的不幸,哪怕是她自己,刚结婚的时候也不觉得是好事,更像是人到某个年纪就要做的事,别说是前些年,哪怕是今天,一个女人二十来岁不结婚,好像就会是什么洪水猛兽。 也是随军后才品出这段婚姻的好处。 她一时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想想竟然头回没组织好语言。 方海倒是发现她有话要说,搁下碗等着听。 赵秀云本来都打算不说,觉得这也算是“骑虎难下”,略一犹豫说:“万一孩子以后不想结婚呢?“ 她现在是发现,看着长大的几个孩子,不管年纪到没到的,好像对结婚这件事没什么概念,就说她大外甥王成高,过今天就是二十八的人了,还是一点要成家的意思都没有。 方海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轻笑一声说:“我其实一直是个俗人,想生儿子,想在乡下盖大房子,觉得女人应该多照顾家庭,男人只管挣钱就行。” 他现在做的所有一切,只是因为对媳妇的爱意和对女儿们的疼爱,远超于他对世界的看法,所以可以为此扭转,并不是他原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哪怕他再怎么样觉得人是要结婚的要成家的,他的孩子,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 赵秀云一下子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忽然几分艳羡说::”你是个好爸爸。“ 孩子很幸运,当然,她也很幸运。 方海倒觉得不是这样,说:“我是不错,不过你更好。” 夫妻俩就在厨房里头边吃边互相吹捧,过会赵秀云自己憋不住,笑出来说:“咱俩这是干嘛呢?” 方海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毕竟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做的是该做的事情,索性举起一只虾说:“碰一下,祝我们新年做更好的父母。” 不知道的以为是二锅头呢,赵秀云很是配合,但是把虾给他说:“你剥壳。” 她现在也被惯坏,懒得沾手。 方海很是任劳任怨,毕竟才说完自己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可不得更努力一些吗? 幸好 幸好 虽然是在宾馆里过年, 赵秀云还是尽量想过得有声有色一些,还买了红纸让苗苗写对联, 贴在房间门上。 整条走廊, 也只有这几间房是热热闹闹的,虽然没几个人,还是营造出一种过节的氛围来。 更难得的是有电视, 楼上高级一些的房间有, 前台想些反正没人住,同意让他们租用。 大房间里还有沙发, 正对着电视, 晚上吃过饭几个人坐着看。 赵秀云给洗了水果, 放着零食、饮料, 忽略背景, 这个年其实过得也还不错。 禾儿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说:“妈,咱们以后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过年。” 别的地方是哪? 赵秀云倒是觉得过年都应该在家里,但是问道:“你想去哪?” 那可多着, 禾儿觉得自己哪里都想去, 连西藏都说出来, 不知道的以为在背中国地图, 甚至左右看都是自家人, 大着胆子说:“还想去国外。” 因为想去国外,在外人听着来说是一种思想上的不进步, 但她就是想去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 而不是书和电视。 以现在的形势来看, 孩子还是挺有机会的,这一两年也有来中国旅游的外国人, 大家不出去一是签证难办,各种手续跑下来都够折腾的,二是穷,光是一张机票就没多少人折腾得起。 还有最重要的是,大家没有外国人那样大的胆子——人家一句中文都不会说,有时候向导也不请一个,就敢上街瞎转悠。 易地而处,换赵秀云是在外国,是绝对没有这样的勇气。 她说:“以后说不定有可能。” 禾儿就知道父母不会批评她,高兴起来说:“等我挣钱了,咱们就去。” 别看她年纪不大,规划倒挺多,赵秀云很是好笑道:“你大钱反正我是没见挣着,怎么花倒是都预备好了。” 前天从机场出来看到出租车,没舍得坐,就说等有钱了要买车。现在除开自行车,家里可还什么都买不起,话倒是很敢说,跟亲爹一样一样的。 禾儿自信十足说:“我肯定会挣到的。” 赵秀云倒不是怀疑孩子的本事,不过有件事,本来不该在今天问,想想还是说:“你们是不是都没打算分配工作?” 远的不提,小麦跟大米今年六月就要毕业,看那样子就知道肚里有主意。 禾儿供认不讳,说:“分配的工作工资不高啊,小麦说外企上他们学校招人,一个月都开三百。” 只是大家都想着分配的好,稳定,才很少人愿意去的,还有一个就是家里大人也都有忌讳,摘帽子到现在还不到十年,跟外国人这样缠来缠去,小心惹祸。 不过哪怕是三百,几个孩子也是都看不大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打小走街串巷习惯,深知什么更挣钱,决心走一条更大胆的路子——开店、开公司。 孩子有主意是好事,主意太大,赵秀云不知道叫什么事,说:“我真是服了你们。” 她心里肯定是不认同的,古人说“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她私心里是希望孩子走一条更稳当的路。 可惜不能事事如她所愿。 赵秀云要不是还惦记着是要过年,就要叹气了,不过也没好到哪儿去,说:“你们啊你们。” 也就是他们这样做家长的,换别人能给孩子打一顿。 禾儿冲妈妈笑嘻嘻,抱着她手臂撒娇说:“我又不是闯祸。” 她从小到大已经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然而对物质仍有许多憧憬,别的不说,挣工资了她还舍得买八十块一件的大衣吗?肯定不舍得。 赵秀云心想这跟闯祸也快差不多,不过没说什么,夫妻俩对视一眼摇摇头说:“还不如闯祸呢。” 起码他们有能力帮忙收拾,而不是一件远超他们预料的事情,不过说起来,其实孩子上大学的时候,做父母的就隐约有预感,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平静,只是头一回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而已。 禾儿就知道,她的父母是绝对不一样的,脑袋昂得高高的。 高明心中不是不艳羡的,对他来说,每次坐在这种场合都像是偷来的温馨,他不属于这个家,又厚颜无耻地窥探那些不是他的东西。 只是静静笑着看一切。 以为没他的事了? 赵秀云批评他说:“怎么听说你前几个月脚扭了?” 不是这会她还没想起来呢。 高明一下子愣住,看禾儿一眼,两个人都没想到瞒得好好的事,大人怎么会知道,脸上全是疑惑。 赵秀云没好气道:“我下午出门的时候,遇见你们张院长。” 禾儿怎么没听说过妈妈还认识张院长,她不记得家里有这桩关系啊? 小丫头脸上就四个字“怎么可能”。 赵秀云拧她的脸说:“是巧遇,你爸帮人家提东西。我一看,不就是你们张院长嘛,这才搭话。” 她不管看报纸、看电视,只要跟孩子学校相关的都是特别留意,还找过专业相关的书来看,张院长这样的名人肯定是都认得的。 禾儿了然点点头说:“张院长教我们两门课。” 话题一下子就给她岔开,也不知道打算拿这招糊弄谁。 赵秀云可没忘记自己是要兴师问罪的,道:“哪怕是受伤的时候不说,好了总该跟大人讲一下。“ 高明手不安地放在裤腿上,有几分局促说:”没什么大事,休息一个礼拜就好了。“ 是他自己说不用提的,怕惹大人心烦。 赵秀云不是说真的生气,只是无奈道:“伤筋动骨不是小事啊,以后都小心点。“ 又说:“明天还是得去雍和宫走一趟,给你们求个平安。” 大年初一的雍和宫,禾儿想也知道有多少人,摇摇头说:“妈,咱们会被挤死的。” 高明倒是有别的主意,说:“附近就是广济寺,人应该会少一点。” 赵秀云几分好笑地看着他说:“你知道广济寺求什么吗?” 不是求平安吗?难怪上次只有她们俩去,还去得神神秘秘。 高明侧过头看坐在旁边的人。 禾儿目不斜视看电视,心里已经叫起来,耳根都开始发红。 又搞什么小动作呢,赵秀云觉得这俩孩子也是一天天的,小秘密不少,索性说:“广济寺求姻缘的。” 没开窍的孩子,哪里知道这这些。 高明一下子坐直,要不是人多都问出声。 禾儿明知道他在看自己,就是一副被小品吸引的样子,屁股越来越往妹妹的方向挪。 苗苗都快被姐姐挤到地板上,才出声说:“姐,我没有地方坐了。” 禾儿自己都没发现,赶快挪出地方来说:“你坐,你坐。” 赵秀云打量他们,没说话,又转过头看电视,等要十二点的时候才说:“下楼把鞭炮放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整座城市的鞭炮声此起彼伏。 赵秀云打发孩子下楼,夫妻两个站在窗边看,觉得该怪好看的,一簇簇在天上绽放。 方海搭她的肩说:“幸好你们来首都过年,不然我一个人看得多可怜。” 赵秀云想想他一个人站在窗前,都替他心酸,说:“是啊,幸好来了。” 看破 看破 正月里头, 首都就热闹,大家都要出门逛庙会。 禾儿读书两年半, 也是头回在首都过年, 打听好一箩筐的新鲜,要带着家里人逛。 张罗得头头是道,往哪儿走可以抄近道都清清楚楚。 赵秀云头回被女儿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第一千一万次感慨说:“是长大了。” 以前不管去哪, 都是听大人指挥,她难得做一次甩手掌柜, 心里既有欣慰、还有几分失落。 方海倒是顾不上这些, 只觉得人多的地方, 小偷小摸未免也太多, 一天叫他撞见好几回, 都没声张, 只悄悄地报公安——虽然他这回出差忙,但领导也讲人情,知道他家属来, 总得给放几天假, 这才有这么点时间, 他可不想做好人好事做出麻烦来。 不过这样一来, 他就看得紧, 倒比媳妇更快发现孩子之间的异常,悄悄问她说:“禾儿跟高明是不是吵架了?” 赵秀云起先没觉得, 被他这么一说, 观察一会道:“好像是。” 这事是太新鲜, 禾儿和王月婷倒是吵架的,小姑娘爱拌嘴, 小一点的时候三天两头闹别扭,可跟高明,说实在的,也得吵得起来啊,禾儿一发脾气人家就哄着。 不过她觉得孩子的事都是他们自己处理,说不准过两天就好,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交情,一般她都是不管的。 不过禾儿自己是决定起码要有一个月不理高明,对上眼都快速别开,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不高兴。 高明看得真真的,其实心里也挺后悔,早知道她这么不愿意说,昨晚就不该非问她去广济寺做什么,现在好,大过年的,本来是该高高兴兴的时候。 但他不问,心里又总惦记着,就想知道她到底是求的什么姻缘,哪怕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挺不是滋味的。 打小一块长大,都没见她多看哪个男的一眼过,到底是单纯的少女情怀,还是心有所属?真是叫人一颗心吊着七上八下的。 他也不能光自己不舒服,连夜写信给好哥们大米寄过去,毕竟去的还有一个王月婷,心里已经想象得出一贯爱装稳重的人要如何跳脚,稍微平衡一些。 禾儿其实是觉得不好意思,她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再不开窍,心里多多少少也有点朦胧的想法,只是对她献殷勤的男生是前赴后继,每一个她好像都觉得差那么点意思,因此好朋友一建议去广济寺拜拜,说不准会有好的桃花运,她就欣然接受。 两个人出于某种原因,都默契地没邀约高明,算做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 当然,也不是一定不能说的,可莫名的,禾儿就是不想告诉他,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仅如此,还要强烈表达自己的不满,要不是父母还在跟前,就该“哼哼唧唧”的了。 高明都不知道她这阵脾气要多久,有时候好得快,不到一个小时就笑嘻嘻,有时候好得慢,三两天看到你都不带笑的。 他在心里叹口气,觉得不能这样下去,趁着排队等吃午饭的功夫说:“你要是不想说,我以后就不问了。” 是人都有秘密,他现在也有,就是说出这话来自己都觉得酸得很,心想到底是哪路神仙有这样好的福分,反正他这辈子没走过运,应该是轮不到自己。 禾儿其实吃软不吃硬,心里也觉得昨晚脾气发得很没有道理,给台阶就下说:“就是去拜着玩。” 这话要是她昨天说,高明是信的,毕竟他自己都不知道广济寺是干嘛的。 但今天说,完全更像是糊弄人。 不过他不想吵架,只含糊应一声。 禾儿感觉得出他的心不在焉,不过也想把这件事揭过去,只在下午的时候刻意跟他多说话,颇有点哄他高兴的意思。 大人哪里知道孩子之间的弯弯绕绕那么多,赵秀云还跟方海说:“一看就是你姑娘心虚。” 不然尾巴翘得老高,谁都不带搭理的。 方海觉得也是,不过说:“她也就殷勤那么一会,等着吧,明天一准倒个个。” 谁叫打小都是高明哄她多些。 他说得也没错,禾儿第二天就恢复原样。 高明虽然也像往常一样跟在她后面走,赵秀云却敏锐看出他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底是男孩子,赵秀云觉得自己也不好问,想想打发方海去问。 不过交代一千一百次要委婉,方海全部不记得,直接问说:“有心事?” 高明那点心事,跟谁说都没法跟方叔叔和赵阿姨说,眼神闪躲说:“ 没什么。” 没什么,不就是“我有什么你快点来问”的意思,方海还是再问道:“那你说说你的没什么。” 高明举目四望,好像也再没见过哪对夫妻像他们这么恩爱,想想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我喜欢的女孩子,不喜欢我。” 哟呵,居然还有这种事。 方海一下子来劲,说:“你们班的女同学吗?你怎么知道不喜欢你,你问过?” 这会是只两个人落在后面,前头是母女三个手挽手,高明视线掠过,说:“我没问过。” 这就是青梅竹马最大的顾虑,怕到最后朋友都没得做。况且他以前觉得禾儿还是孩子气多些,心里并没有在惦记这些事,谁能想他看走眼,人家都求上姻缘了。 没问过就能知道,傻不傻。 方海虽然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心奔前程,好歹现在哄媳妇是好手,说:“我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女孩子的心思你根本看不懂,她们想什么能摆在面上跟你说吗?” 高明本来想反驳的,因为他从小到大猜禾儿都没猜错过,但想想这回的事,既不想给自己太多希望,又忍不住希冀,还是说:“可是她有心上人。” 这个倒是有点难办,方海追问道:“要是有对象的话就算,咱可不能干这事。” 这点高明还是可以笃定的,说:“还不是对象。” 他们好歹天天在一起,心里的想法摸不准,面上的事情总是看得到的,禾儿哪有时间处对象。 不是对象,那就人人有机会,自由恋爱嘛,男孩子脸皮厚些怕什么。 方海给他支招说:“约人家看看电影,逛逛公园,你们小年轻不都这样嘛,女孩子矜持,要是肯跟你一块出门玩你就还有机会。” 高明想,每回出门都是三个人,要不是这阵子王月婷回家过年,还真少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哪怕是在学校,也总是舍友之间结伴走的多。 不过一起出门在他这就不能算什么机会,本身就是日常在做的事情,觉得方叔叔好像也不大靠得住,还不如跟大米通信来得快。 方海不知道自己遭人嫌弃,话一串一串的,回过头还跟媳妇报告。 赵秀云倒是不意外高明会有心上人,毕竟是十八岁的少年人,但她心里模模糊糊有点念头,说:“他没跟你说是谁?” 方海当然没问,说:“那说出来多不好,万一没处上,对女孩子名声也不好。” 他也不是好奇这些的人。 赵秀云看他一眼,似笑非笑说:“也不一定处不上。” 方海也盼着孩子一切顺利,说:“那倒是,希望他能,这孩子也挺不容易的。” 赵秀云越想越要笑出声,点点头说:“嗯,是挺不容易的。” 她又不蠢,只要想想孩子好端端怎么别扭起来就知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自己生的自己知道,禾儿再怎么长大,妈妈猜她的心思都有个八分准,谁叫这姑娘打小不跟男孩子玩,亲近的小伙伴里就这俩,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但她冷眼旁观,只觉得两个年纪正好的孩子,这样居然还挺有意思,没打算帮他们捅破窗户纸。 反正有缘分总能走到一起的,没缘分,恐怕是一起长大的交情都毁了。 也只有方海,还好意思说高明不会哄小姑娘。 等将来人家哄到手,只怕更有他愁的。 简直是傻子,赵秀云都不想跟他说,正月初四过,就带着小女儿回家。 涨工资 涨工资 赵秀云这趟去首都真是没少花钱, 来回机票七七八八加起来居然要小一千,算起来几乎是家里三个月收入。 她是花完才开始心疼, 决定接下来还是好好开源节流。 为此, 她特别关心工资改革这件事。 举凡是跟钱有关的事,进度总是特别慢,尤其是这次不像从前有统一标准, 由各单位自己定。 效益好, 你就定高,效益差, 你就定低, 要按原来, 其实单位和单位的差距不大, 工资都那样, 区别也就是福利。 像电视台之前给发的福利, 一个月也抵个十来块钱,换七十年代都够多养活一个孩子的了。 但搁八五年,一下子有点不够看。 毕竟现在一斤猪肉都涨到一块五, 不收票了。 尤其是元旦颁发的《关于进一步活跃农村经济的十项政策》, 取消农产品统购统销, 现在菜市场都不统一定价了。 啥都涨, 工资更要涨。 不过肯定是在合理范围内涨的。 不像外头那些小道消息, 有的还说水平要跟外企接轨。 赵秀云听了都笑,说是各系统自己定, 其实也有个标准在, 她觉得能翻一倍的可能性都不大。 只是夫妻俩都涨的话, 一个月运气好能有个一百块钱,这样家里的经济立刻又宽裕起来。 她是盼着政策能早点出来, 结果工资改革委员会天天开会,啥玩意也没开出来,速度慢得不行。 到三月底才有第一版方案。 第一版,民怨沸腾。 赵秀云算了一下,按这个方案她最多每个月涨三十块钱,简直是欺人太甚。 投诉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领导不得不重新调整。 第二版也就是差强人意,不知道以为发给员工的钱从领导口袋掏出来呢,那么抠门。 广电局的效益一向好,这样算起来居然不如那些效益差的单位,说出去都没人信。 职工们纷纷抗议。 赵秀云都觉得跟闹着玩似的,冷眼等着第三版。 第三版方案还是挺快的,延续去年出台的奖金方案,基础工资涨得不多,全看个人能力,也算一定程度上实现按劳分配。 这一版的风评两面倒,毕竟各单位都不乏一些混吃等死的人,净等着吃大锅饭,指望像从前一样人人平等。 但这眼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赵秀云为首的干实事派率先支持,这对他们来说肯定是利大于弊的。 由此,广电局折腾好几个月的工资改革总算定下来。 当然,这是他们这种挣钱单位才有的烦恼。 像方海他们单位不挣钱,多少都是领导一言堂,三月份就把方案定下来。 好在公安和教育两个系统是本次改革的重点,工资涨幅是最大的,尤其方海本身工资级别高。 改革之后,他的月薪由之前的两百加到三百,里面包括工龄、住房、子女等一切补贴。 他人不在沪市,工资都是赵秀云带着结婚证去领的,头个月发下来她别提多高兴,立刻带着苗苗去吃红房子。 苗苗现在仍然是家里花钱的大头,她现在每个月学画的学费就要五十块,更别提还要吃要喝。 她也有自己的心里负担,对父母涨工资的事恨不得飞起来。 赵秀云就是怕孩子老担心钱,所以家里的经济对她一向公开,等电视台的工资方案也确定后,找了天算给她听说:“现在你爸每个月三百块,我的基础工资是一百,但奖金肯定不会少,加上还有稿费,咱家每个月最少能挣六百。” “你学画只占十分一,家里也没什么大头花钱的,就是吃饭买东西,最多也一百多,剩下的几乎都是攒下来的,爸妈有钱着呢,你好好学就行。” 苗苗虽然不当家,可知道柴米油盐,松快不少说:“赵老师说,我已经快能出师了。” 她跟着赵老师学习已经有三年多,天赋本来就不错,又几乎是风雨无阻,现在水平已经远超不少美院学生。 更难得的是灵气。 这种东西,赵秀云是看不太出来的,她觉得是自己太俗气,所以看不懂艺术。 但懂艺术的人都是夸得没话的,尤其是得知她不想上美院,想去学哲学,更觉得是糟蹋。 但苗苗是觉得,她的基础功只要练好,今后走什么样的路子只能靠自己摸索,毕竟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她是老师的学生,并不是想做第二个老师。 赵秀云尊重孩子的选择,说真的,她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全天下再没有这样好的妈,很是自吹自擂道:“爸爸妈妈好吗?” 苗苗和姐姐一样勇于表达,用力点头说:“嗯,非常好。” 她是发自肺腑这么觉得。 赵秀云喜悦由内而外,说:“等爸爸回来你也说给他听。” 苗苗现在有自己的日历,她一向是很讲究安排的孩子,不管干什么都先写一笔,对各项事情了如指掌,这会说:“还有二十一天就回来了。” 赵秀云都没她算得准,心里惊讶于半年居然过得这么快,说:“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接他。” 苗苗本来以为那天是星期三,自己去不了,闻言很是雀跃道:“我可以请假去吗?” 半天假,也耽误不了什么。 赵秀云觉得孩子会想去,方海也会高兴见到她们,应道:“当然可以。” 苗苗拍胸脯说:“我期末肯定能考年级前一百的。” 他们学校的前一百,要是保持到高三,上震旦肯定是妥妥的,她现在是画画学习两手抓。 赵秀云其实对她的要求不高,孩子实在太忙,她看着也心疼。 做家长的就是这么矛盾,孩子太刻苦,怕累着,不努力,自己生气。 苗苗倒是不太觉得辛苦,毕竟是她自己选的,只期待着接爸爸的日子,想想在日历上再画好大一个圈,生怕自己忘记。 赵秀云看了好笑说:“没瞎都不会看不见的。” 苗苗挺理直气壮的,说:“这是重视。” 赵秀云心里又记下来,想着等方海回来说给他听,也让他看看小棉袄有多贴心。 配得正好 配得正好 小棉袄虽然贴心, “大棉袄”也不能落后,赵秀云这天请半天假, 鼓起勇气去了趟理发店。 这家店是新开的, 据说手艺一流,理发师是从广州来的,掌握香江时尚, 尤其会烫头发。 和国营的老店不一样, 装修干净明亮,椅子是棕黄色皮质, 甚至奢侈地安装着能出温水的水头龙, 看得出来, 收费就不便宜。 烫一次头要十五块钱。 赵秀云做小姑娘的时候是长直发, 到现在三十来年, 好像记忆里的自己都差不多。 她是有心想突破一下, 也有顾虑。 这回觉得小别胜新婚,也许可以给方海一点惊喜。 她为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说:“师傅, 我想烫一个卷。” 师傅上下一打量, 说:“你这个脸, 我给你烫个大卷。” 赵秀云摸摸自己的脸, 其实也不知道哪种适合自己, 决定听专业人士的,说:“您看着弄吧。” 一烫, 就得坐五六个小时。 赵秀云坐得屁股疼, 不时起来动动。 她选的这家店就在赵老师家的巷子口, 苗苗上课之前来看过一眼,下课后来看, 很是惊讶道:“要这么久呀?” 赵秀云自己都没想到,说:“可不就是久,你再等一会啊。” 苗苗倒不会不耐烦,拿出单词本坐下来等。 店里还是有几个客人的,见状都夸说:“这孩子可真乖,在哪上学啊?” 苗苗一一回答。 赵秀云从镜子里看得到孩子,心里放心不少。 又等一会,头发才能拆。 烫过的长度陡然短一半,发尾垂在胸前还一弹一弹的,弯曲的弧度大,脸颊上正好散落着一点。 苗苗好奇凑过来打量,毫不吝啬说:“妈,超漂亮。” 要说她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但赵秀云多少有点不自在,只觉得镜子里的人怎么看都不像自己。 好像更,娇媚一点。 对两个孩子的妈来说,似乎是有点陌生的词。 赵秀云目不转睛看,扯起嘴角笑说:“是挺好看的。” 她付过钱,母女俩上赶上末班公交,下车后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家。 家里就住她们两个,赵秀云平常挺警惕的,出门的时候总是在院子的门槛和门中间放一片纸,她开门的时候下意识低头看,什么东西也没飘出来,一下子拽住孩子,噌地往后退。 苗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摆出一个攻击的架势。 方海透过客厅的门缝看得清清楚楚的,心想失败的惊喜就是这样,叹口气说:“是我。” 一边说话一边拉开门。 院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点月色,朦朦胧胧照在人身上。 方海眼睛亮,看得一清二楚,看得他有些发愣。 赵秀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做作地绕着头发不说话。 苗苗收回手,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要不要出声打破这一切。 一家三口俱是沉默,只有小黄觉得奇怪,“汪汪”两声。 赵秀云才算回过神来,说:“难怪狗不叫。” 小黄是上年纪,不过警惕心不减,平常有个风吹草动都能跳起来,更何况是叫贼钻进来,也只有家里人,才能叫它安安静静的。 方海好笑道:“叫了,还闻闻才认出我来。” 苗苗总算可以说话,兴奋道:“不是还有七天才回来吗?” 她数得可认真了,一点也没错才对。 方海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故意往后说的。” 想给媳妇孩子一个惊喜,却差点没被当贼捉起来。 赵秀云方才是真的吓好大一跳,这会都还觉得心砰砰地,有些嗔怪道:“闷不吭声,想吓死谁。” 方海还想说自己给她们母女吓得不轻,说:“我估摸着这个点你们该到家,就没去接谁,结果到门口挂着锁,要不是刚放东西要出去找,就听你们俩说话的声音,我人现在都到派出所了。” 赵秀云“咦”一声说:“那门怎么是从外面锁上的?” 方海尴尬地咳嗽一声说:“我翻进来的。” 他是才锁好门往外走两步就听见声,有点慌不择路,就翻进来了。 赵秀云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只道:“你今年四十一了啊。” 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小年轻吗?翻墙,亏他做得出来,要是哪个街坊邻居正好看见,能扯嗓子让人来把他按住,看他丢不丢人。 方海嘿嘿笑,说:“我买了烤鸭,要不要吃点?” 坐飞机买回来的就是好,油纸包着还有点热乎。 苗苗一口气吃掉一半,敏锐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好像也不太受欢迎,洗完澡赶快上楼。 赵秀云吃得慢条斯理,没办法忽略那束一直对着自己的目光,两颊飞红说:“不好看吗?” 方海都看看痴了,说:“像香江女明星。” 比电视上的也不差什么。 赵秀云不太自信问道:“真的吗?” 方海像个傻子一样点头说:“特别好看。” 好像不这样表达不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赵秀云其实也觉得挺好看的,就是有些不适应,而且这个长度太不乖巧,低头吃东西的时候总是掉到前头。 她两只手油汪汪的,说:“你帮我绑一下头发呗。” 方海怕把她的新发型弄坏,只用皮筋松松垮垮绕两圈说:“就这样吧。” 只要不掉就行,赵秀云边吃边跟他说话,几乎是每天都写信,面对面仍然有许多细节可以补充。 一直到她吃完,方海才说:“给你买了样东西。” 赵秀云很是期待说:“是什么?” “上楼看吧。” 弄得神神秘秘,赵秀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买东西的水平,心底还是有些许保留,拆包装的时候都犹犹豫豫。 方海忍不住催促说:“你拆快点。” 他都迫不及待想看媳妇穿上了。 赵秀云这回是真低估方海了,她拿来一抖,是件海棠花纹的旗袍,清雅的粉白色,勾勒出纤细的腰肢。 她一穿觉得大小还挺合适,问道:“比划着禾儿做的?” 两个人身量差不多,只是禾儿比妈妈高一些。 方海真觉得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嗯”一身,眼睛一点也移不开,赞道:“跟你的新发型真配。” 他这份礼物实在是妙,比想象的效果更好。 赵秀云还有点不满意,说:“应该吃宵夜之前叫我穿的,肚子都鼓起来了。” 方海伸出手去揽他,觉得这肚子要是鼓,那全天下就再没瘦子,心疼地说:“又瘦了。” 就这些年,媳妇的体重真是让他操碎心。 赵秀云才觉得他瘦了,下巴越发尖起来,问道:“出差回来给放假吗?” 那肯定是有的,单位也不能把人当驴使。 方海闻着熟悉的香味,说:“有几天。” 说着话,赵秀云觉得他的手越发不安分,无奈道:“我还没洗澡。” 方海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看旗袍了,说:“那你去洗吧。” 赵秀云拧他一下没说话,没好气地去洗漱。 就这么一会,方海都得跟小尾巴似的跟着,一步不落。 赵秀云听脚步声跟二重唱一样,她停,他也停,只觉得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眼角眉梢都是笑。 心里希望下次别再有这么长的分离。 俗气 俗气 方海出长差回来, 家里陡然松快不少。 之前母女俩为能早点回家,苗苗原本九点多学完画画, 都提到八点半, 这个点的话街上还是挺热闹的。 现在爸爸又能天天去接她,苗苗的课又能推晚,整个人别提多快乐。 走路的时候都一跳一跳的。 方海现在是先去接媳妇, 两个人溜达到赵老师那儿, 再把孩子也接回家。 两个人路上说会话。 天气渐渐热,五月的雨一阵一阵的。 赵秀云有时候听见下雨声都觉得烦, 要风扇对着吹, 又得开着炉子烘干, 衣服才不会发霉, 走在路上也容易脚滑。 她今天还穿着双小皮鞋, 只觉得加点力气这鞋都能做轮滑鞋用了, 小心翼翼拽着男人手臂走。 下雨天的,共撑一把伞,亲密一点也是正常。 方海另一只手护在她身后, 生怕人摔了, 有些无奈道:“怎么偏偏今天穿这双鞋?” 赵秀云还生气呢, 说:“有检查呗, 说两点来, 场面弄得不知道多大,人家转悠一圈就走。” 早知道她就不折腾, 随便应付过去就行。 要是这种事, 也没办法, 方海转而说:“下次在办公室放双好走路的鞋,有事的话可以换下来。” 赵秀云“嗯”一声应下来, 不过说:“希望没有下次。” 她对工作是偶有抱怨的,只觉得里头条条框框的东西太多,大家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拿来走流程,简直是浪费生命。 诚然,各单位都有这么些事情在,总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越大的地方越是这样,像国二棉厂有几万职工,据说报销流程就得走一个礼拜。 但她现在是越发不能忍受,只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方海最知道她的想法,不过说:“要是现在想出来也行。” 反正家里现在一份工资也够养活四口人的了,媳妇想做的事就让她去做。 赵秀云不乐意,说:“还是再交点朋友吧,我以后可要局里同僚帮不少忙。” 而且她想做的事还是个念头而已,具体的还没出来,毕竟总不能创一个电视台,以后各项事务肯定是和这边合作的,打好关系准没错。 方海觉得自己反正是不能及得上她有打算,能给的帮助也只有支持,说:“嗯,你说了算。” 夫妻俩说着话到赵家,往常都是苗苗自己到点在屋檐下等,今天赵千有话和学生家长说,看到人招呼他们进屋坐。 赵秀云客气坐下来问:“赵老师,苗苗没闯祸吧?” 当然,她也不觉得孩子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只是家长对着老师有请,都有这么一问。 赵千摆摆手说:“我倒盼着她会。” 交到他手上的时候才十岁,从来就不怎么会活泼,他对这个学生尽心尽力,有一种长辈的关怀,也操心说:“太安静也不好。” 赵秀云这些年都释然了,已经接受苗苗就是这样的性格,不像小时候千方百计想让她动起来,更何况大姑娘,本来就是会文静些,她只笑笑说:“天性如此,大概改不了。” 赵千说起来其实是羡慕的,想起自家孙子,盼着这个天性给他倒是好得很,不过几句闲话转到正题上说:“暑假我在杭州有个画展,到时候带苗苗去,各地的朋友们也都会来,是个交流的好机会,她也有两幅,能叫大家评点一下。” 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国画大师,且不说他的朋友们都得是什么级别,就提他老人家的画展,苗苗也有幸能出两幅画,就够她在业内跨一大步的。 家里花这么多钱,孩子有天分,说没指望她在画画上出头是不可能的,赵秀云心下感激,说:“那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 赵千倒是开玩笑说:“没白收你们这几千块学费吧?” 就这四年学费,都够在沪市买栋楼了。 可这样的大师,外面多少人想上他的课,要不是苗苗有天赋,只怕捧着十倍的钱都不肯教。 不舍得的人,当然会觉得是吃亏,但赵秀云夫妇对孩子,从来就没有舍不得三个字,掏得心疼也甘之如饴。 她笑着说:“要不是我们出不起,赵老师的课是千金都值得。” 这话说得,听得人舒服。 赵千就喜欢这家子人不怕俗气,他卖画向来明码标价,看不上他的人以此为攻击点,觉得艺术无价。 真是荒唐,世上样样就是有价的,艺术家不用吃喝拉撒是怎么着?凭什么就得穷困潦倒,住破房子吃糠咽菜。 呸,那是挣不着钱才这样。 他赵千就要做富贵人,谁也管不着,因此觉得晚年收的这个小弟子是格外合心意。 苗苗看样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大小姐,实则一脑门柴米油盐,心里老是计算着自己什么时候能靠画画挣钱,她是喜欢这件事不假,可盼着有回报也不过分吧? 她知道能参加画展,觉得对自己也是一种巨大的肯定,毕竟老师在画画上也是诸多挑剔,但同时也很期待,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一个人买下自己的画。 回家路上她跟父母讲自己的心里话,一派坦然样。 赵秀云也觉得很奇怪,按说不缺吃喝长大的孩子心里应该没计算,但家里这两个,真是满脑子生计,不知道以为谁苛待过她们,真是想不通为什么。 赵秀云觉得兴许是遗传父母,毕竟他们夫妻操心得多的也就这些,不过绝不会愿意把压力转给孩子,只道:“你才十四,纵观历史,有几个人就能出名?” 死后出名的倒是比比皆是,不过这种不吉利的念头,她想想都要“呸呸”两声。 苗苗觉得这话也挺有道理的,毕竟年轻也是她的资本之一,只是人总会有幻想,觉得自己就该“一炮而红”,小丫头难得有些不自信说:“兴许别人也不喜欢。” 她学画以来,溢美之词不知道有多少,没飘得不知道东南西北都是因为定力好,这会又害怕大家说的都不是实话。 赵老师的场合,赵老师亲自带在身边的小徒弟,谁看了都只有夸的份。 不过赵秀云没跟孩子说这些,怕她以为自己就是不够好,只是沾光而已,说:“不够好的话赵老师也不会放你出去丢人。” 说是点评,多半也有炫耀的意思,人到这个年纪,自身已经立于高峰,只看后继有没有人。他赵千子孙虽然都不会画,但有徒弟也是顶好的,可不得拉出来让大家看看。 别的不说,赵秀云猜这些是准准的,苗苗也没有姐姐那样精于世故,挺好糊弄的,听妈妈这样说,那点忧愁又抛之脑后,说:“确实,老师也说我画得可好了。” 她也有骄傲的资本。 论自信,姐妹俩真是一脉相承,这昂着脑袋甩辫子的样子更是,赵秀云看了可爱,只觉得这两个孩子相似之处还挺多的,越大还越像。 她当然不会打击女儿,一个劲夸着,方海静静听,时不时附和两句,一家三口慢慢回到家。 影响 影响 一九八五年, 五月二十三日,首都发出《关于禁止领导干部的子女、配偶经商的决定》, 指出凡县、团级以上领导干部的的子女、配偶, 一律不准经商。 消息一出,举报成风。 自知青大规模回城至今六七年,第一批吃螃蟹的人都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不然以当时的风气, 谁敢冒这样的危险。 赵秀云里里外外打听,觉得政策好像又收紧不少, 很是为孩子担忧——总觉得是他们拖累子女。 禾儿收到父母的信以后倒没什么大反应, 只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毕竟凡是规定, 多多少少都有空子钻, 她又不是那些利用父母职权倒买倒卖, 侵吞国有资产的人,自然是什么都不害怕的。 孩子胸有成足,赵秀云夫妇是全然放心不下, 静观事态发展, 觉得还是有一些比较疏漏的地方, 《决定》一来是针对机关干部家庭, 二来是经济部门工作的家庭, 三是各大型国有厂干部家庭,对方海这样的公安学校副校长的, 监督力度没有那样大, 毕竟他平常是教书育人为主。 而赵秀云的级别又还不到, 对孩子的影响不是很大,就是今后需要避嫌, 理论上两者之间最好不要有什么业务交叉,不过她自觉在电视台也待不了多久,大不了到时候辞职不干。 当然,这条新规定对她也是有影响的,方海觉得真是一个人,打乱全家规划,有时候自己都叹气,一下子对自己的工作产生新的想法。 赵秀云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安慰他说:“又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没办法的。” 谁也预料不到会这样。 方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道:“再看看吧。” 反正禾儿也要明年才毕业。 不过禾儿的事可以不急,小麦大米姐弟却到毕业回沪市的时候。 他们俩买下的是方家泰康里的旧房子,之前一直在出租,赵秀云帮他们收回来之后,找人又重新打扫过,把家具什么的都添置好,到日子去车站接人。 小麦虽然写信来说“不用接”,但料想赵阿姨也是一定会来接的,出站的时候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说:“我们没多少东西,自己回去也可以的。” 说是没多少,大米连打招呼的手都没有,毕竟在广州上四年学,行李肯定不能少。 方海帮他拿一半,说:“累不累?” 大米手都快断了,有些东西他都觉得没必要带回来,可以买新的,但不敢反抗他姐的权威,自己哼哧哼哧已经快死了,但还是很坚强地说:“不累。” 男子汉大丈夫嘛,要说累方海也要批评他,这点活算什么呢。 他提一口气,手上用力说:“你这里面装了什么?” 大米哪里知道,下巴抬向他姐说:“都是些没必要带回来的东西。” 声音压得低,小麦也听见了,骂他说:“我看你现在阔得很,能用的东西干嘛不带。” 她是挣了点钱,不过打小的习惯就是抠门,现在都是两套衣服换着穿,多余的钱全部攒下来。 这样其实也不行,赵秀云有心说她几句,不过这儿也不是讲话的好地方,只说:“先回去吧。” 他们今天来接人,方海是借到车的,只要自己出油费就行。 他把所有七的八的放在皮卡车后座,被堆得满满,说:“能把这些都带回来,你们也是了不起。” 反正大米觉得了不起的只有自己,甩甩手说:“我姐都舍不得扔。” 又很是羡慕看着这辆车说:“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买一辆。” 理想还挺大,自行车都还没有呢。 方海现在就想买摩托,心里指望着退休能骑上。 小麦是该抠门的时候抠,听见这话说:“等生意做大一点,总是要买的。” 说到做生意,赵秀云问道:“你们想好了吗?” 信里说什么都不方便,她没细问,孩子也没细说,只是知道他们拒绝毕业后分配的工作的时候叹口气。 小麦倒是安排得挺好的,毕竟她从小到大都有主意,这会说:“我们打算租个铺面,先卖化妆品。” 现在化妆的人倒是挺少的,不过赵秀云觉得女人的钱最好挣,这会说:“还有什么?” 那可多着,小麦有路子,什么洗发水、沐浴露、香水等等都能搞到,这些是沪市卖得比较少的。 她如数家珍,又说:“我还给您带了一套,可以试试看好不好用,回头帮我们宣传一下。” 赵秀云知道这种东西都贵得很,说:“多少钱?该多少就多少啊。” 小麦反正有办法塞出去,只笑笑不说话。 赵秀云把他们送到家,说:“这就是入伙了啊,还有买鞭炮,放一下。” 到底是新家入住,孩子未必讲究这种仪式,但这种好意头总是要的。 赵秀云给准备妥当,小麦他们是直接拎包入住,心里感激长辈的照顾。 说什么,也要把一整套的东西给赵阿姨。 赵秀云就听着玻璃瓶子叮当响,生怕推来推去给摔了,小麦好像也看出她的顾忌,松手说:“您拿好,不然要掉了。” 倒霉孩子,估摸着得好几百的东西,说松手她真松手。 赵秀云一口气都提起来,没好气道:“我看你现在才是阔得很。” 小麦偶尔也有自己少女的部分,说:“谁叫您不收的。” 赵秀云是拿这几个孩子没办法,看着一地鞭炮屑说:“三天不能扫啊,晚上也不许关灯,知道吗?” 小麦算是知道,禾儿为什么说赵阿姨是高学历的迷信人士,笑笑应下来说:“好,那您明天带苗苗家里吃饭啊。” 搬进来总得请顿饭才行。 这个赵秀云倒是不客气应下来,夫妻俩提着东西走。 车上,她打开一样一样看,叹口气说:“这些少说也得两三百。” 都是香江进口货,别看是小小一瓶香水,就得买十几块钱。 赵秀云按一下,闻不太出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淡,问道:“好闻吗?” 方海专心开着车,鼻子动动说:“你本来就很香,不用喷这个。” 谁问他这话啊,赵秀云翻个白眼,只觉得这张嘴可能是上哪进修过,越来越会哄人。 小心思 小心思 小麦姐弟俩的乔迁宴办得比较简单, 没请多少人,只有钱花和赵秀云两家人, 拢共也就一个圆桌。 赵秀云私底下问过说:“你没跟你父母提过今天搬家吗?” 小麦倒是挺实在的, 说:“提过,他们不想进城。” 少种一天地,都怕苗子歪。 再不愿意进城, 孩子的好日子, 也该来一趟。 赵秀云都想不通怎么有这样做父母的,又觉得这对姐弟俩来说也许是件好事, 心里叹口气, 没说什么。 钱花倒是挺有话要说, 跟赵秀云咬耳朵说:“小麦没对象吧?” “没有啊, 不过孩子自己也不急。” 现在的女孩子, 不像原来了, 十七八就着急忙慌的,大学毕业的漂亮姑娘,到二十三四都正好, 小麦今年二十二, 要是有心的话, 倒是差不多的年纪。 赵秀云是没法替她做主, 只说:“你要介绍?” 钱花今年快五十, 眼看是半退休的,工作上清闲, 不像年轻时候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倒有大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小的那个在读大学不用说,王武正谈着恋爱, 唯独老大王文,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都快把弟弟耽误住——一般人家,都讲究个先后顺序,哪怕是双胞胎,也是哥哥先结婚更好一些。 她这阵子就盯着老大瞧,说道:“小麦就比月婷大哥小一岁吧。” 赵秀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实在是小麦老跟更小的几个孩子凑一起,不由自主让人把她的实际年龄看得更小一点,这会一算,“哟”一声说:“还真是。” 以前她可从来没想过这个。 钱花心里其实惦记过这件事,只是以前觉得小麦兴许大学毕业留在广州,就一直没提过,现在看人家回沪市,可不得抓紧打听,这么好的姑娘,错过可就没有了。 再一个,也是她的私心,觉得这样姑嫂关系指定没问题,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也希望孩子将来嫁人后回娘家便利,不用看人眼色。 论关系,钱花自觉没有赵秀云跟小麦亲近,就想着还是让她帮忙问问,自古相看总得有个媒人才行啊。 赵秀云看着王文长大,王家这对双胞胎,真是哪个都好,反正问一问又不要钱,万一孩子有想法呢。 她抱着这个心思,倒把小麦吓得不轻。 小麦今年二十二,已经是大姑娘,虽然没有意中人,开窍是已经开窍,对弟弟那点心事摸得一清二楚的,心想万一他跟月婷将来能成,那这家子关系得多乱,赶紧摆摆手说:“太奇怪了,我一直把王文当哥哥看。” 虽然就差一岁,但她也是跟几个好朋友一起论的,想起来要变对象,自己都觉得哪哪不对劲。 赵秀云真觉得王文条件挺好的,不过凡事勉强不来,她也只是有些可惜道:“那好吧,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能介绍,你钱阿姨老着急了?” 小麦还没做过媒人,沉吟片刻说:“还真有,是我一位学姐,在工商局上班,正打算过几天请她吃饭呢。” 赵秀云来了兴趣,赶紧把钱花叫过来听。 钱花虽然更看好小麦,也知道孩子的事是不能勉强的,听完觉得人也不错,说:“行,那就请你做一回媒人,帮我问问,回头阿姨给你买猪蹄吃。” 小麦倒不是图这个,只觉得要是有缘的话自己也算做一桩好事,心里决定把这件事好好办,但先张罗着说:“先吃饭吧。” 今天这顿饭是大米做的,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钱花一向觉得自家儿子已经很能干,也忍不住赞道:“以后谁嫁给大米都是有福气的。” 大米心中一喜,不好表现得太殷勤,只说:“我姐也挺累的,家里能做的事情我都做。” 小麦是有心为弟弟创造机会,跟着夸说:“家里家外,我连拖地买菜都不用干,全是他一手包。” 倒没人看出姐弟俩的小心思,大人们顺着这个话题谈起来,方海难得大中午和月婷爸爸喝酒,老战友话倒不少。 喝得也不少。 吃过饭,苗苗去找王雪玩,赵秀云本来要去电视台,觉得方海走路的脚步有些不对劲,说:“自己回家能行吗?” 方海本来要说“能行”,想想改口说:“你下午忙吗?” 赵秀云好笑道:“要是忙呢?” “那我可以坚强地走回去。” “要是不忙呢?” “有点虚弱,需要媳妇扶一下。” 就凭这几句话,再来两斤二锅头他都不会醉。 赵秀云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才好,说:“那你坚强一点吧,有点忙。” 方海心里失望,黯淡“哦”一声,肩膀都耷拉下来,说:“好的。” 语气不甚欢快。 赵秀云越发好笑,说:“你要是不累,就跟我去电视台吧。” 区区几杯酒,方海抖擞起来说:“一点不累。” 不过说是到电视台,那儿到底是工作场合,方海没上去,只在附近逛逛,等着媳妇忙完。 赵秀云今天是来为暑假节目做最后确定,她一到,各部门的人陆陆续续都进会议室,一开就是三个小时,坐得她屁股都疼起来,才拍板决定说:“就这么定了,今晚新闻的最后把节目表放出来就行。” 暑假的市场是学生,从小学生到大学生都包括,所以这次暑假沪市台要播放的有电视剧、动画片和儿童节目等,从早到晚,务必保证所有人都有得看,毕竟收视和广告收益息息相关,挣不挣钱又关乎奖金。 自从开始发大笔奖金,职工的工作积极性一下子提起来,尤其是怎么分配大程度上是赵秀云说的算。 她是实干派,只看成果,想升官发财的人自然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都不用她鼓劲打气,整个工作氛围都不一样。 属下干得多,领导就干得少,赵秀云慢慢放权,空闲时间一下子多起来,起码不用加班加点。 她没有什么固定的上下班时间,全看忙不忙,今儿是散会之后急着走。 方海摸不准她要多久,逛两圈就回来看一眼,这一趟正好赶上,招呼她说:“忙完啦?“ 赵秀云看他额角有一层薄汗,说:“热怎么不进去等。” 里面就是广播大楼,他这张脸又不是什么生人,别回头传出赵副台公私不分的名声来,影响可不好。 夫妻俩都是爱惜羽毛的人,方海摇摇头说:“没事,我就是瞎走走。” 走来走去,酒意都散得差不多,就是身上还有点味道。 赵秀云忍不住皱鼻子说:“臭的。” 方海自己闻着不觉得,不过说:“那回去洗一下。” 两个人并肩往家走,到家门口有些惊讶道:“苗苗还没回来吗?” 放暑假,孩子都是早上去学画,下午出门玩,晚上在家做作业,一般这个点也该回了。 赵秀云颇有些不安,打开门说:“你洗个澡去找找吧。” 方海点头要应,不过洗到一半,就听到隔音不好的木门外有孩子说话的声音,把手脚放慢。 苗苗正在跟妈妈说着自己晚回来的事,很是好奇道:“服装厂以前不是很有钱吗?怎么发不出工资到工人要拦路的地步。“ 她平常不大关心这些事,要不是耽误交通,整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估计得明天才听说。 赵秀云是隐隐约约有听说这件事,解释道:“南方的服装便宜,国营厂不肯引进新的生产线,产出跟不上、成本降不下来,自然受到的冲击大。” 说白了,是领导的思想没跟上时代变化,没走对好路子,还以为跟以前一样,厂里做点破布都好卖。别说什么广州福建,附近的温州等地,小服装厂办得都轰轰烈烈,人家完全走在时代前沿,今儿流行什么,明天就做什么。 哪像国营厂,要生产什么,报告都得打半个月,吃那啥都赶不上热乎的。 苗苗了然点点头,不过母女俩只当这是闲话,说几句就准备开饭,完全没预料到这件事之后跟他们家还有莫大的关系。 有房 有房 七月过半, 首都各大高校才陆陆续续放暑假,禾儿到家头两天还是安分的, 跟朋友同学们一块玩, 第三天就开始早出晚归。 赵秀云自己有事要做,没顾得上问她,反正大孩子不用人操心。 不过禾儿有事想让妈妈帮忙, 主动交代说:“妈, 服装厂有一批库存要清你知道吗?” 赵秀云当然是知道的。 本市服装厂的领导,一言概之两个字, 落伍。 满大街喇叭裤连衣裙的时候, 还在坚持生产中山装, 也不出门看看, 年轻人压根不买这些, 年纪大的人是不爱买衣服——一件恨不得穿个十七八年。 一大批货就这么砸手上, 林林总总有十来万件。 当初拍板要造这么批货的领导是引咎辞职,东西不会就没影啊。 服装厂为此开出最低批发价,一件只要十八块, 都是好料子好做工, 可也没用啊, 尤其是今年夏天, 满大街花红柳绿, 女孩子没件红裙子好像都不好意思出门,谁还会花钱买中山装。 厂里前前后后折腾下来, 少说还有十万件衣服在手上, 想给职工抵工资, 大家都不肯要。 禾儿那天是跟高明想着去凑热闹看看,反正她就这性子, 哪里有新鲜哪里有她,本来也没打算掺和,但到地方一看,又觉得不是不能。 可惜生意太大,只凭两个孩子是拿不下来,只能找大人作担保,她期期艾艾跟妈妈说:“妈,我记得您认识外贸部的邱主任。” 赵秀云不仅认识邱心,关系还不错,说:“是啊,做什么?” 禾儿觉得妈妈这态度还行,胆子更大一些说:“我们是觉得,既然对内销不了,可以对外试试。” 赵秀云还没听说过出口中山装的,毕竟老外未必吃这套。 这事她可从来没想过,说:“能行吗?” 当然能行,禾儿还是颇有自信的,说:“高明连客户都快找好了,就是资金太大,我们需要一个更有保障的渠道。” 赵秀云想不出来外国人买中山装做什么,半信半疑道:“真有人买?” 禾儿因为跟高明待得多,说:“他们喜欢有中国特色的东西。” 高明一直跟人搭的就是旅游纪念品的线,满大街卖那些瓶瓶罐罐,别看是小生意,一年到头最少可以挣四五千,不过成本是几个朋友们一起凑的,利润也得分。 这会他搭腔说:“威廉家就是做工艺品进口的,他对这个确实很感兴趣,我们就是搭个线而已,正式的还得跟官方谈。” 现在跟外汇相关的,都得经过外贸部,毕竟谈成的话,就是好几万的外汇,可不是他们能去商量的。 赵秀云听了觉得还行,又问几个细节,才说:“我带你们去,但怎么谈是你们自己的事啊。” 她是说到做到,把人带到就不管。 还是邱心后头自己来找她,说:“你心可真大,这么要紧的事就叫两个孩子带人来?” 赵秀云纠正她说:“可不是我叫去的,人家自己点名要找你。” 邱心很是感叹道:“英雄出少年啊。” 又说:“不过你姑娘带来的这个外商还真挺靠谱的,一万件的大订单,七万块钱美金就到手。” 赵秀云实话实说道:“不是她认识的人,是一块去的那个男孩子。” 邱心想想说:“那倒奇怪,他做的事自己怎么不说。” 毕竟有这本事的人多半也有野心,怎么会轻易放过出头的好机会。 赵秀云无奈道:“我们家那个话多,她在谁都抢不了。” 不过事情是两个人一起办成的倒是真的。 邱心倒觉得她家姑娘好,想想问道:“几岁了啊?” 赵秀云一听就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摆摆手说:“我们才十七,什么都不要想。” 得,邱心撇撇嘴,又说:“那男孩子呢,哪家的人?” 赵秀云更不能做主了,说:“也是十七。” 邱心只能败兴而归,走之前说:“这么早读书做什么,给不给我们中年人活路走了。”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逮着孩子有空的时间问道:”你这次挣了多少?“ 禾儿以为妈妈一向是不问这些的,不过还是老老实实说:“一件就挣一块钱,我四,高明六。” 那就是四千块钱,赵秀云想想现在家里也就攒着两千,有点汗颜,不过说:“你出一半,给你买间小房子好吗?” 禾儿不大懂,什么叫给她买间小房子,奇怪道:“家里有地方住啊。” 赵秀云其实才刚有这个念头没多久,说:“就是给你攒点家底,最近房子也在涨价。” 禾儿可有可无,她不像小麦他们对家有渴望,有钱第一件事就是买房子,她还是以享受为主,不过妈妈提出的建议很少反对,只说:“好啊。” 四千块钱,现在在沪市大房子是买不了,小房子还是有余的。 禾儿名下很快有属于自己的住所,心里觉得还怪有意思的,跟好朋友们分享喜悦。 王月婷打小没吃过苦,说:“你以后就住这儿啊?” 条件可不大好,租出去是方便,自己住就很一般了。 禾儿头都快甩出风来,说:“我以后要住大房子的。” 大房子啊。 高明忍不住问道:“多大的?” 禾儿还真有个现成可以的例子,说:“福子家那么大。” 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大院子,怎么玩都够用了。 高明想想那大洋房,主楼副楼加起来少说得好几万,自己口袋里那点钱肯定是不够的,那点膨胀起来的小心思歇下去,只能给自己鼓鼓劲。 王月婷倒唱反调,说:“那么大住起来也空落落的,我只要有间房就行。” 最好是自己住,省得她妈一进房间就念叨她东西乱得很,她哥哥们也是见天念经。 大米心想,这姑娘倒好养活,虽然还只是些不能说出口的念头,但他知道还配不上人家,一个想很久的主意,在当晚只有姐弟俩在的时候说出口。 小麦听完先是一愣,然后重复道:“你想自己干?” 大米生怕姐姐误会,赶紧说:“主要是买化妆品的都是女孩子,而且我也大了,不能老跟在你后面,人家会觉得我只是运气好,有个好姐姐。” 虽然他本人并不否认这个说法,但要是连王家人都这么觉得,将来对他可是大大的不妙。 小麦只是有些感慨,并没有多心什么,想想说:“行啊,做想做的事情去吧。” 她想得更多一些,姐弟俩再好,只要各自成家总是不一样的,与其将来分开,不如趁现在,还体体面面的。 大米已经是颇犹豫一阵,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看姐姐应得爽快反而怅然道:“咱俩从小到大还没分开过。” 说得好像是什么生离死别一样,小麦嘴角一抽一抽,说:“你是打算晚上也搬出去住?” 那当然不是,大米赶紧说:“你一个人住我也不放心。” 日子不是完全太平,一个女孩子住着怎么行。 小麦这才没好气说:“那就少摆出这幅样子来。” 只是心里也感叹,她拽在手里的小风筝,终究是要飞走的。 商机 商机 七月底, 沪市刮了台风,满大街乱七八糟, 尤其是老房子吹坏不少, 有户人家自建的铁皮屋飞了老远,当场重伤两名路人,更别提那些小的意外。 市委高度重视, 决定清拆一些安全隐患, 现在家家自己搭在院子里、楼上的小屋子都叫违章建筑。 说真的,沪市的大街小巷可从来没少过违建, 不然哪家住得开, 大家都是这么一层一层垒上去的, 消息一出, 抱怨的声音多, 大家普遍都不大愿意配合。 电视台为宣传, 做过几期报道,效果都不是很理想。 赵秀云去过一次现场,觉得有的人家也实在过分, 搭房子都搭到大路上了, 本来巷子就不宽, 更是给占得没地方, 那些可都是政府的地, 有的人占久了就觉得是自己的,吵架吵得狠。 当然, 群众也是有切实的居住困难, 毕竟沪市住房紧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为此, 市里几个效益好的厂决定建集资房,由职工出钱, 单位出力,要盖六层楼房。 住楼房,可以说是职工们的终生目标。 沪市现在有许多住房的前身都非常奇怪,什么屠宰场、水塔改成的都有,居住上有很大的不便利,很多人家不是没钱买房,而是拿着钱都不知道上哪买,一来交易市场太小,大家都倾向于等分房,二来程序上不便利,一般有意向的人家就是去房管局登记、宣传栏上一贴,等着有人来问,或者靠街坊邻居口口相传。 敏锐的人,当然就看得出这是项商机,比如大米,就在拐角的地方开了一家房屋中介,他把大部分本钱留给姐姐,只给自己租了家店面,重新装修后,挂上牌子就能开业,员工暂时也只有他一个人。 新业务当然不好起步,他也有办法,往巷子里聊天的老大爷老奶奶堆里一扎,允诺谁给他介绍来一套房源,就给谁送一斤鸡蛋,效果简直不要太好。 一时之间大家都不唠嗑了,满大街敲门问人家有房子要卖或者要出租吗。 家里都被敲过两次,次次都赶上苗苗在家,她是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就很警惕,听清是什么事才放松下来,只是等家里人都在的时候难免讲两句。 赵秀云倒是佩服大米,说:“以前确实小看他了。” 跟在姐姐背后的孩子,不管你再怎么觉得他着实不错,也放不出多少光芒,实在是大的更起眼。 禾儿最知道一起长大的几个朋友,说:“大米很厉害的,虽然爱装深沉,但是说话做事很有谱的。” 赵秀云好笑道:“什么叫装深沉?” 孩子在朋友面前和大人面前总是不一样的,禾儿清楚记得说:“他上大学之前还不是这样,话比高明多一点,哦,还爱跟月婷拌嘴。” 跟两只小鸡似的啄来啄去。 赵秀云觉得以前真是对这孩子忽略良多,仔细一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方海是全然不知,说:“兴许是长大,成熟一点了。” 毕竟二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跟孩子似的。 禾儿撇撇嘴说:“绝对是装的。” 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一起长大的几个好朋友。 赵秀云倒是能理解一点,说:“姐弟俩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大米虽然是弟弟,也是男人,总得能为姐姐做后盾吧,不表现得稳重一些,别人看他们是孩子,也要欺负他们的。” 小麦这么多年折腾来折腾去,也有弟弟的大功劳。 赵秀云以前看到大米跟人打架,那是真的跟小狼崽子似的。 不然小麦这样的小姑娘,流氓都不知道碰见多少。 都是好孩子啊。 赵秀云在心里感慨道,又说:“新店开业,能帮忙的你们就多帮忙。” 这当然没问题,禾儿这几天可是帮忙跑得两条腿都快细了,点头应。 赵秀云掠过这个话题问道:“苗苗,你东西都收拾好没有。” 赵老师虽然是八月在杭州开画展,不过还要提前去会友和做准备,后天就要出发,苗苗当然得跟上。 小丫头第一次没有父母家人的陪伴出门,也有点小紧张。 禾儿是觉得,老的老,小的小,要是遇上什么抢劫可不得了,她对妹妹真是永远操碎一颗心,想想说:“要不我陪妹妹去吧。” 赵秀云是觉得孩子有个锻炼的机会也挺好的,老大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刚要拒绝,禾儿已经说出父母绝对会同意的话来。 “毕竟是苗苗第一次有画展出。” 虽然是两幅,虽然是借的赵老师的光,那也是摆在展厅里的,对苗苗来说是件大事。 赵秀云是请不下假来,不然夫妻两个也是想去看的,还真没法说什么,只道:“苗苗你想让姐姐去吗?” 苗苗能有什么不同意的,头点得可快了,生怕有谁反悔。 赵秀云无奈道:“就你们姐妹情深。” 心里其实是高兴孩子要好的。 禾儿浑不在意,就是等出发的那天,队伍里多一个高明。 赵秀云已经了然,但看孩子都觉得没什么的样子,忍不住捏着额头想,他们到底是因为习惯才这样离不开,还是因为别的。 禾儿没有妈妈那么多的担心,说:“有我跟高明在,会好好照顾妹妹和赵老师的。” 有这两个,赵秀云确实什么都不担心,不过拉过她有两句话想说,表情难得严肃道:“你今年十七了,可不是小姑娘,再是从小一起长大,也要注意一点。” 禾儿反应过来,一张脸都红起来,跺脚说:“妈,你说什么呢,我们是好朋友!” 赵秀云没接话,又叮嘱两句别的才放她上车。 高明不免好奇道:“赵阿姨骂你了?” 怎么看上去气鼓鼓的。 禾儿不知怎么怎么看他一眼,忽觉得大家确实都长大的,高明都开始长胡子了,一定很扎人。 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戳了一下,很快收回来,凶巴巴地说:“不许问!” 然后辫子一甩进车厢。 高明觉得脸上有某块地方发烫,无奈叹口气,没说话也跟上。 发点财吧 发点财吧 两个孩子不在家, 夫妻俩心里还是多多少少觉得空落落的,以前哪怕禾儿在外面读书, 小的总是一回家就能看到的。 做父母的好像比孩子更接受不了, 尤其是赵秀云有些叹气说:“幸好苗苗不想去外地上大学。” 想去,她肯定不会拦的,只是心里难过而已。 方海安慰她说:“过几天就回来。” 他其实心里也舍不得, 毕竟就这两个, 跟人家只生一个宝贝似的捧在手心也差不多。 赵秀云掐着手指算,说:“不过也有好处。” 以前想着孩子在家, 总得早早回来, 苗苗常常读着书, 亮灯等父母。 有时候他们俩想在外面多溜达一会, 都有顾忌。 尤其是现在夏天, 街上可热闹了, 公园还有跳迪斯科舞的。 赵秀云爱看这个,每天都想多站一会,难得孩子不在家, 到快十点都不肯回。 方海颇有些鼓动她说:“你要是想跳也去跳。“ 赵秀云就是看新鲜, 这种动手动脚的事她可学不来, 天生四肢好像不开窍, 二十年前还有领导想让她进文工团, 她练过几天,整个人跟废的都差不多, 人生最挫败的时候就是那会, 现在想起来都摇摇头, 说:“我不跳,我就看。” 方海以为她是跟苗苗一样懒得动弹, 更加鼓励说:“跳呗跳呗。” 赵秀云有些狐疑看他一眼说:“干嘛一直叫我跳?” “想让你多动动。” 赵秀云才不要,说:“我念书的时候很流行跳交谊舞,我都没去过。” 方海想起男男女女肩搭肩、手搭手 ,沉默一会说:“那个还是算了。” 不是他封建,就是想起来有些酸溜溜的。 赵秀云看他一眼说:“放心,我这辈子要是有机会跳,也是跟你。” 她自己也不习惯,总觉得这样的动作已经算是很亲密,要是有的话也是跟枕边人。 方海一下子来兴致,说:“怎么跳的?” 大有现在立刻开始的意思。 赵秀云会是会,但着实不太擅长,回家教的时候是挺有模有样的,上手的时候就不一样。 走一个拍子,方海被踩一脚,乐坏了说:“你也就能跟我跳,换别人一准骂你。” 这还是在家光着脚踩的,要是外头小皮鞋一下下去,才够人疼的。 赵秀云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发脾气的意思说:“就说不跳,你非要跳。” 方海也不喊冤,说:“是是是,我的错。” 赵秀云怎么还能骂他,只翻个白眼不说话。 翻白眼也好看,方海死皮赖脸凑上来。 家里反正就两个人,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想起件正经事说:“我们单位也要建集资房,说一平方交七十块钱。“ 集资房说是个人出钱,但各单位多多少少会补贴些,比外头买房子便宜不少,不然住房问题不解决,实在是不行。 当然,也要看级别的。 方海想选一套五十平的两居室,面积不大,不过到时候只要交一千块就行,剩下的每个月从他工资扣一半,家里压力不会很大。 赵秀云想着还有四个月,家里现在每个月能攒下来两三百块钱,一千块钱倒是有的,点头说:“行啊,到时候租出去也行。 他们是老思想,觉得有钱买房买地都是好事。 方海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说:“正好给禾儿买了,也给苗苗买。” 赵秀云是最怕一碗水端不平的,说:“就是禾儿自己出一半,以后咱们还得补给她,还有当时买这套,她也是出钱了的,严格来说,那房子不算咱们买给她的,是她自己挣的。” 方海仔细一算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说:“没事,咱还能挣十来年呢。” 而且以后的花销也会越来越少,远的不说,禾儿现在都很少向父母伸手要钱花,几乎是自己养活自己。 赵秀云倒还是每个月给她寄五十块钱,毕竟确实没有她自己能挣,但该给的还是要给。 这是做父母的态度。 夫妻俩坐下来把家里的账又算一遍,方海突然说:“有时候觉得咱家挺有钱的,有时候又觉得不算什么。” 当然,搁改革开放以前,他们家实打实过的是好日子,又是白面又是肉的,但现在发财的人太多,万元户哪哪都有,好像地上就能捡钱一样,什么冰箱彩电是一样一样往家里搬。 家里现在看的还是黑白电视,赵秀云还挺想换掉它的,都一直没付诸行动。 她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挺好的。” 吃饱穿暖,比小时候就不知道好多少。 方海寻思也是,只是男人只想着能为家里撑片天,撑一半的时候都颇觉得过意不去,现在看着孩子都能为家里做大贡献,心里惦记起来。 也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听见他的心里话,过两天发财的机会就送上门。 现在各省都在办公安学校,系统内实在太缺人,也很缺教材和老师,公安部想重新出版一批教材,就找到方海,问他能不能试一下,觉得他今年在首都培训的时候说的那些就不错,大家也有收获。 毕竟那可都是十来年前年追特务,间谍攒下的宝贵经验,对付一般的犯罪分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方海现在沪市公安学校也有上课,教材什么的都是自己写,用词上虽然不是很书面,但出版的时候人家也会给重新整理,重要的是他的方法。 这种事情,一来是履历上增添光彩,二来有稿费啊。 方海简直是搜肠刮肚,除开某些事情因为还属于保密期内不能提,恨不得全写下来。 还拉来媳妇给自己做初期校对,生怕交上去让人家看笑话。 赵秀云对他任务上的事情一向知道的都不太多,毕竟有条例摆着,这也是头回知道他到底付出过多少,心想能活下来真是他命大,对他堪称千依百顺。 等禾儿带着妹妹回家,就发现父母的如胶似漆好像更过分,甚是夸张说:“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 苗苗没太听懂,说:“要去哪儿?” 一脸认真样,倒把姐姐噎住,吹胡子瞪眼的。 孩子的事,不喜可跳 孩子的事,不喜可跳 苗苗这次去杭州, 收获还是很大的,尤其是有人愿意出钱买她的画, 更叫她欣喜, 不过小丫头没舍得卖,转头一幅送给高明哥哥,一幅送给姐姐, 觉得他们比自己好像更辛苦。 尤其是每年寒暑假, 都是这两个人接送她学画画,带她去写生, 她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感激的, 只能送画, 还大拍胸脯说:“我以后一定会出名的。” 等她出名, 哪怕是一团废纸也值钱的。 高明寻思自己还没有地方挂, 想着裱好之后寄放在禾儿那。 两个人都要回去裱画, 想着叫上王月婷,他们仨还是玩得比较多。 王月婷最近都在给大米店里帮忙,看他们回来还挺高兴的, 说:“杭州好玩吗?” 禾儿给她带了纪念品, 说:“还行, 下次咱们一起去。” 又问大米说:“这几天怎么样, 有生意吗?” 大米说起来还挺高兴的, 说:“昨天才谈的一单。” 人家是分家急着搬,连打听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要花中介费心疼, 可是也没办法。 现在过户手续比较好办, 到房管所签字就行,人家交易妥当, 转身他就从双方各拿到十块钱,算是没白辛苦。 当然,这也才一开始,以后铺子大起来,房子多、职工多,生意自然好起来。 禾儿替他高兴说:“那这是第三单了,蒸蒸日上啊。” 大米也挺高兴,好哥们肩上捶一下,两个人交换眼神,高明无声摇摇头。 王月婷很是不满意,说:“又说悄悄话。” 大米道:“没出声呢。” 王月婷更不高兴,说:“哼,那也是悄悄话。” 说完挽上禾儿的手臂说:“今天不干活了,要去哪儿玩?” 禾儿本来就是来找她的,不过看大米这儿也挺忙的,想想说:“要不我跟月婷去,高明你在这儿帮忙?” 高明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两个女孩子走远,就开腔说:“怎么样?” 大米只有叹气的份,说:“孩子一个,我看比青禾不开窍。” 王月婷本来就是几个人里玩心最重的一个,高明只觉得他路漫漫,又想到自己的,也叹口气说:“哪些要我做的?” 大米也不矫情,说:“全是今天来登记过的房子,帮我按街道分类一下吧。” 两个人各干各的,时不时说两句,另一端,禾儿和王月婷也在说他们。 王月婷今年十八岁,窈窕年纪,出身、学历样样都好,眼看要毕业,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忍不住跟好朋友抱怨说:“我妈居然还真叫我去相亲,好老土。” 她要结婚,那必须是自由恋爱,别的都不好使。 禾儿提起相亲也猛摇头说:“我也接受不了。” 说接受不了,两个人对意中人这三个字又有些朦胧,探讨起旧话题——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王月婷是有些模模糊糊,说:“想找我哥那样的。” 她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禾儿也有自己的样板,说:“那我要找个我爸那样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说:“我爸妈真的好黏糊啊,对视的时候你都觉得不好意思坐在那。” 王月婷想想自己的父母,不吵架,也挺其乐融融的,但你就是知道,那只是单纯的多年的亲情,有些羡慕说:“那也很好了。” 两个人顺着这个话题,拐到小团伙里的唯二的两个男人身上。 禾儿说:“我觉得大米和高明都不错。” 一起长大,脾气她最知道,仗义、重感情、有本事,好像样样都不错。 王月婷想想好像是,说:“那你觉得哪个更好?” 禾儿一点也不迟疑,说:“这还用问。” 想当然是高明啊。 王月婷“哼”一声,说:“让他选咱俩,他肯定也选你。” 虽然平常高明对她也很照顾,不过小姑娘也感觉得出不一样来。 禾儿心想那可不得选我,两个人说说笑笑,去而复返,还顺路给辛苦工作的人带了好吃的。 大米都闻见味了,说:“炒粉。” 鼻子灵得很,王月婷“嗯”一声,给他拿筷子说:“我让放好多酸菜,肯定酸死你。” 店里地方不大,一下子挤下四个人,好像连空气都稀薄起来。 不过他们从来也不讲究这些,两个男的往边上一蹲就能吃。 禾儿吃着饭还安排得挺好,说:“等下我们再去小麦店里一下。” 那儿的顾客都是女孩子,晚上又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她们俩很能帮上忙。 正说着话,屋外有人进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拿着个铝饭盒说:“周大哥,我妈包了点饺子,说谢谢你昨天帮忙搬煤气,让我给你拿过来。” 大米认得人,是隔壁饭店老板的小女儿吴倩,远亲不如近邻嘛,他还挺客气的,说:“搭把手的事,你妈也太客气了。” “应该的,那你们吃吧,我先走啦。” 就这么两句话,王月婷不知道怎么有点不高兴,跟禾儿咬耳朵说:“我下午说的就是她。” 禾儿冷眼看,客观地说:“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就是看着都挺好,王月婷才更觉得不舒服,说:“反正我第一眼看就不太喜欢她。” 既然是好朋友不喜欢,禾儿肯定得同仇敌忾,说:“兴许是你们八字不合。” 有些人,也要讲究个眼缘的。 王月婷勉强接受这个说法,埋头吃自己的面。 大米倒是打开饭盒,咬一口是韭菜馅的,往两个女孩子边上推说:“青禾你吃不了这个。“ 禾儿不吃韭菜,不过说:“月婷爱吃。” 王月婷才不吃,撇撇嘴说:“我们待会还要去小麦店里帮忙,不吃了。” 也是,万一一张嘴熏到客人。 大米手收回来,往好哥们旁边一放说:“咱俩吃。” 高明冷笑一声,说:“那是,我也爱吃韭菜。” 他就搁边上蹲着,不配先吃一个吗? 大米手肘捅他一下,说:“那全给你吃。” 最好饺子能把他的嘴堵上。 就几句话的功夫,吴倩拿着两把椅子过来说:“你们蹲着吃也不方便,吃完送过来就行。” 大米吃得快,都见底了,说:“不用不用,你们家这个点客人最多,哪还能占用啊。” 吴倩斯文地摇摇头,说:“是我吃饭用的,你们用吧。” 说完转身就走。 总是人家的好意,大米只能在后头喊说:“谢了啊,待会给你们拿过去。” 王月婷一下有些吃不下,等人走远说:“禾儿,咱们走吧。“ 禾儿还剩一半,有些迷迷糊糊,想想说:“高明你吃掉啊,我们走了。” 大米一眼看出她的发脾气,有些摸不着头脑,追过去说:“送你们过去吧。” 天又没黑,几步路的事。 禾儿挥挥手示意不用,两个人慢慢走远。 大米是真摸不着头脑,跟高明说:“这两天一直怪怪的。” 女孩子嘛,脾气一阵一阵的,不过高明也得说句实话道:”对你才有脾气,对我没有。“ 要不是有这点特殊,大米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只叹气说:“行吧,也算好事。” 有数 有数 少年人的心事, 赵秀云其实摸到七八分。 她以前是没往这边想过,只觉得还是孩子, 现在一看, 好像个个在开窍的边缘,就是不知道怎么跨出这一步,都傻得很。 她自己看热闹不够意思, 夜里还跟方海悄声嘀咕说:“我看大米跟月婷能成。” 方海很是意外道:“他俩在处对象吗?” 赵秀云其实也才刚看出来, 说:“我下午带同事小陈去大米店里,给他介绍桩生意, 到那一看, 你猜看到什么?” 方海不知道想到什么, 磕磕巴巴说:“不……不会吧。” 老王知道估计能气死。 赵秀云拍他一下说:“还是小孩子, 你在想什么?“ 这下挺用力, 方海揉着自己的肩说:“不是你让我猜的嘛。” 这前后文接起来, 他当然想得大胆些。 赵秀云没好气道:“让你猜,没让你编。” 方海心想那真该上大街上看看,现在小年轻处对象胆子都大得很, 夜里头公园里一对一对的, 只有他们老夫老妻, 马路上牵个手都跟做贼似的。 不过态度讨好道:“那我猜不着, 你跟我说吧。” 赵秀云是下班时候去的, 大米正好在店里,当然热情接待, 问清楚客人要要求后, 拿出小册子说:“现在符合您要求的房子我们这有五套, 福州路那套……” 五套房子,各有利弊, 不过听上去都不错,小陈反正也是有时间,就正好要去看,要是到房管局去打听,那真是一个月都指不定有五套房可以看。 赵秀云想着自己也闲着没事做,干脆陪一陪,能帮他促成这桩生意也是好的。 她才打好主意,王月婷就进门了,手上还提着东西,先是招呼长辈,知道他们要干嘛后说:“我去吧,几套房子我都熟。” 小陈毕竟是女同志,大米一个人带也不合适。 不过赵秀云做人仔细,就想着还是跟着去,也给小陈做个参谋。 四个人是一起出的门,各自骑自行车过去。 房子几乎都是有人在住,看个格局都行。 大米做事仔细,一边领人看一边介绍,小陈心里更是满意,说:“专业的就是不一样,连有几趟公交车到咱们单位都知道。” 屋里站不下那么多人,赵秀云在屋外等,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夸到没话,又说:“中介费也不贵,要紧方便,不然真是好几个月都找不到合适的房子。” 这话是真的,不过小陈都看完也说得想想,毕竟买房是大事。 等她走,大米才招呼要请赵阿姨吃饭。 赵秀云摆摆手说:“钱还没挣着,你就想花啊。” 就是挣不着,大米也觉得这顿饭很该请,不过跟长辈推让也不是他擅长的事,有些为难。 王月婷揶揄看他一眼,过来抱住赵阿姨的手臂说:“赵阿姨,您就让他请嘛,他有钱着呢。” 她也是惯会撒娇的小姑娘,赵秀云招架不住,跟着他们去。 就是普通的小炒店,不过三菜一汤少说得五块钱。 大米本来还要再点,被赵秀云拦住说:“三个菜够够的了,我吃得不多。” 赵秀云也知道是请自己才大方,不过还是希望他们多攒钱,毕竟生意才刚起步,男孩子连房子都没有,将来媳妇都不好说,叫人替他发愁。 要是再有意中人,别跟人家扯什么将来,人家只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得往后退。 大米平常也是挺节约的,但难得请赵阿姨吃饭,肯定得下血本。 他说:“平常都是随便吃,今天是例外。” 随便吃也不行啊,赵秀云又有话说,道:“饭还是要按时吃,你也别拿年轻不当事,你方叔叔以前比你更年轻,该胃疼的时候还不是嗷嗷叫。” 大米想想方叔叔的个性,觉得“嗷嗷叫”这句很存疑,不过应下来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知道什么叫照顾,王月婷乐得看有人骂他,赶紧告状说:“他昨天就没吃晚饭。” 那还得了,赵秀云真是见不得,说:“我就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仗着年轻……” 讲半天,她喝口汤说:“你姐也管不了你一辈子,早晚给你说个媳妇给管管。” 大米对着长辈,尤其是女性长辈,有点哑口无言,只有点头应是的份,只是无奈地看边上的人一眼。 王月婷笑得挺得意的,还吐吐舌头。 大米是拿她没办法,若有似无流露出一丝纵容。 赵秀云一下子就捕捉道,认真观察起来。 这一看不得了,细节还真不少,这会跟方海娓娓道来说:“点的三个菜,月婷爱吃的就摆她面前,走路的也走她边上给挡车,尤其是说话的时候,眼里的情绪都快压不住,你说我怎么今天才发现啊?“ 方海心想,你不说我还发现不了呢,能发现都很了不起了,不过好奇道:“那也是大米单方面的吧。” 他就是个俗人,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太相衬的,王家条件好啊,换他家姑娘他是不愿意的。 赵秀云更是胸有成竹说:“月婷他们是本来都在小麦店里帮忙,怎么到饭点,只有她来盯着大米有没有吃饭?” 月婷打小可不是这么体贴人的孩子。 方海了然道:“那确实。” 他推己及人,有些感慨道:“我记得月婷就比禾儿大一岁吧。” 几个孩子差得都不多,感觉一眨眼就到谈朋友的年纪了。 赵秀云也记得是,不过更觉得好笑说:“要是真成,钱花得更着急了,王文到现在都没动静。” 都快顾不上老大得先结婚的规矩,不然老二处着对象,拖着人家女孩子太久可不合适。 正是要准备睡觉的时候,方海抖抖被子说:“那也太小了些,咱们禾儿还是再晚一点的好。” 赵秀云心想,这可由不得做父母的,毕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拦不住的。 她忍不住试探道:“那要是禾儿也有对象呢?” 方海大惊失色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秀云拧他一下说:“我是说假如。” 假如啊。 方海松口气,说:“有没有的我也不在乎,就希望是个对她好的。” 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总不能在别人那儿吃苦头吧。 赵秀云有些惊讶,平常看他说起来都很舍不得女儿,现在居然这样豁达,想想说:“应该会很好吧。” 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方海敏锐起来,说:“什么叫‘应该‘啊?“ 赵秀云没留意他的语气,说:“你不觉得禾儿跟高明有点不一样吗?” 她这话说完,没有听到回答,疑惑地抬起头,觉得方海的表情足有十几种情绪那么复杂,最后化为一句咬着牙的话道:“好小子,有眼光啊。” 听着怎么不像是夸人,赵秀云犹豫道:“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也不一定,不过肯定是还没处对象。” 是的话,孩子没必要瞒着她,禾儿并不是和父母有那么多秘密的孩子。 方海心想那也是早晚的事,不然能叫人看出来吗? 他只恨自己眼睛不够亮,在首都那些日子居然都没看出来,还给高明支过招,都想给自己两巴掌,不知道什么情绪最恰当。 赵秀云就知道不该跟他说,安慰道:“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咱们心里有数。” 方海冷笑道:“确实有数了。” 明天他不让高明知道一下什么叫长辈,他方字就倒过来写。 赵秀云又好笑,又觉得任他去,只说:“还没影的事呢,你少掺和。” 方海是被她点破,很多细节都涌上心头,说:“都有一大早的影子那么长了。” 这算什么比喻,赵秀云无奈摇头说:“老实点,睡觉吧。” 方海哪里睡得着,翻了两趟身,有点泄气地嘟嘟囔囔说:“禾儿还小呢,再七八年都来得及。” 赵秀云话音也很轻说:“她喜欢的,早晚我都行。” 有的人一辈子都不遇到意中人,她的孩子是幸运。 这话倒是真的,方海细想想,也觉得高明说不定是好选择,有些认命道:“我是管不着的,全看他们自己吧。” 一样 一样 高明很快发现方叔叔对自己的态度有点奇怪, 尤其是送他们到机场,要回首都的那天, 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在看什么拐卖妇女的犯罪分子。 他反复思考, 都没觉得自己有犯错,趁着还有点时间,跟大米嘀咕说:“我最近没得罪方叔叔啊。” 准确来说, 从小到大他都没得罪过, 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米左右一思量,说:“你惦记人家的宝贝姑娘, 可不就是得罪了。” 他这话是说着调侃的, 两个人惯常这样, 完全没想到这就是事实。 一来高明觉得方叔叔要是知道, 兴许能打他一顿, 二来他觉得自己瞒得挺好的, 不大愿意往哪个方向想,倒是锁住好哥们的喉咙说:“送得够久了,回吧。” 大米能是舍不得他吗?眼角余光就没从某个人身上挪走过。 王月婷有妈妈送, 母女两个絮絮叨叨话就没停下来过, 大概是说什么小姑娘不爱听的话, 她捂住耳朵猛摇头, 别开脑袋, 挪到好朋友身边。 这孩子,钱花跟赵秀云抱怨说:“多讲她几句都不行。” 赵秀云看时间差不多, 冲孩子摆摆手说:“进去吧, 我们也回去了。” 机场简陋, 坐飞机的程序也不多,登机牌还是手写的, 查过就能进去。 王月婷生怕妈妈再拉住自己说话,赶紧往里走,大米嘴唇动动,没能说出话来,心里悄悄叹息,想着这又是小半年,自己特地跑这一趟,都没说上几句话。 但就这样,他眼睛都没舍得挪开。 方海看得真真的,手肘碰媳妇一下,两个人交换眼神,都很了然。 王月婷是检票完后,回了一下头,嘴巴无声好像说了几个字。 大米觉得是对自己说的,模仿好几遍都觉得意思不对,方海看不下去,说:“叫你好好吃饭。” 大米一颗心都松下来,心想这一趟没白跑。 才松一半,觉得钱阿姨看自己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警惕,他也是个机灵人,觉得方叔叔刚才也是这么看高明的,很想把他揪回来,跟自己一起承受这一切。 钱花也不是个傻的,她自己生的自己能不知道,被惯得不行,哪怕是朋友们在一起,也是大家迁就她的多,临上飞机还记得关心别人,真是天要下红雨,亲爹娘都没这待遇。 再一想,每次几个孩子玩得晚,都是大米姐弟俩送女儿回家,不过有一半时候,都是大米一个人,她从前没觉得哪里不对,现在想想是哪里都不对,笑得和蔼说:“大米今年二十了吧。” 虽然是笑,看上去却不像是开心的样子。 大米肩膀都弯下来,看样子想给他钱阿姨行大礼,答道:“对,二十。” 恭敬有礼的样子,赵秀云看着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夫妻俩静站在一边看。 钱花现在是思绪太多,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问完这句就没下文,一下子觉得这孩子也挺好的,自己看着长大的,有担当、爱护姐姐、稳重,事业虽然才起步,眼看也是个有前途。 但仔细想,又觉得不好,自家实在是条件不错,想嫁女儿自然盼着嫁个更好的,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她话梗在喉咙,最终说:“这就二十了啊。” 这算什么意思,大米七上八下的,想多说几句为自己争取一下,又怕说多惹人嫌,嘴唇抿了又抿,说:“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追求她姑娘吗? 钱花觉得真是女大不中留,反正她说话向来不如两个儿子管用,毕竟孩子是他们巴巴带大的,只摆摆手说:“不用跟我说,跟月婷哥哥说去。” 大米想起双胞胎对妹妹的爱护,早有预料,神色倒不见慌张。 他眼前要跨过的岂止是一座山,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但大人的态度都让他觉得,他已经在成功的边缘。 也是他自己一直不敢说,怕说出来朋友都没得做,但心里也有点笃定,方圆五里,恐怕属自己最有机会,态度客气把几位长辈送回家。 钱花在家是坐不稳,拉住赵秀云说道:“其实以前看他们这个年纪,还男孩女孩地玩在一起,我就知道有这天。” 不然十七八岁的人了,在一起长大也是会消散的。 赵秀云想想也是,说:“都是孩子的缘分,好歹是咱们知根知底的。” 这也是最大的好处了,钱花叹口气说:“就我们那个,我看得真真的,要是对人家没意思,管他吃什么。” 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怎么没见操心过亲妈。 赵秀云好笑道:“就看谁先捅破窗户纸了。” 钱花叫起来说:“怎么,还得我们姑娘先?” 那她现在先拿棍子把大米打死算。 赵秀云赶快说:“不是不是,那肯定得男孩子主动,我看大米也是想事业更进一步再提。” 不然就他现在这样,也没什么脸说,要强得很。 钱花是嘟嘟囔囔,说:“我以前还以为会是你们禾儿跟高明,谁能想到是我们家这个。” 赵秀云也不介意自家事来让她更好过些,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钱花一下子来兴致,又不甚赞同道:“禾儿太小了。” 还没成年呢。 赵秀云也是摆摆手说:“跟你们家的差不多。” “那我看你一点也不急。” 赵秀云确实不急,说:“高明对她好呀,打小就好,世上再找百八十个男的,也未必能做到这份上。” 这话倒是真的,钱花有点能接受,不过说:“反正月婷的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得看她哥哥。” 说起来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会觉得老王家的姑娘那么好骗走吧。 赵秀云无奈摇头说:“反正随他们年轻人去,我们管得多,人家还不高兴呢。” 谁说不是呢,钱花无奈道:“我是管不住她的。” 又细细数落孩子的缺点来,最后话音一转道:“她这样主意多,要是结婚嫁人,好像也只有大米能任她的脾气来。” 听上去不像是太反对的样子,赵秀云跟她的想法差不多,两个人相视一眼,无奈摇头。 都一样 都一样 禾儿这学期是大四, 兴许是大学的最后一年,或者是习惯了, 赵秀云倒觉得孩子这回去学校, 自己没有那样惦记,跟方海念叨说:“感觉一眨眼就该回来了。” 方海现在是不惦记孩子,就记着她身边的人, 嘀嘀咕咕说:“别回头是两个人回来。” 赵秀云拧他说:“少说胡话。” 再说, 哪年不是一起回来的,到他嘴上好像就全是怪话。 方海也不想啊, 可他转念一想, 自家这个肯定是留不住的, 看老二的眼神都很留念, 转天语重心长道:“苗诶, 你到三十再嫁人吧。” 苗苗吃着早饭, 应得挺爽快地,说:“可以啊。” 她才十四,能指望懂什么, 一门心思就指在三件事上, 一是画画, 二是学习, 三是玩。没事做的时候总是去找要好的几个小姑娘玩, 勉强有个赵老师家的赵明宇,也只能算半个好朋友, 到底没有一起长大的亲近。 赵秀云没好气道:“怎么不干脆叫她别嫁人。” 方海觉得也不太行, 叹气说:“唉, 我总要走在她前头的。” 好端端的,又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一大早就没讨好,是被媳妇瞪着出门的,堪称落荒而逃。 苗苗吃完早饭,碗筷一摞,跟妈妈说完再见才走。 赵秀云今天是有事要出门一趟,也来不及洗,叮嘱好小黄看家,锁上门也走了。 小黄懒洋洋在屋檐下晒太阳,只有听见大动静才会站起来吠两声,它已经是老狗了,不比年轻狗有活力,但还是任劳任怨看着家。 从家门口出来,拐过巷子,赵秀云搭上公交,她要是去电视台就走路,近一些的地方就走路,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实在太远,只能选择坐公交。 一路颠得她早饭都快吐出来,到地方得先扶着树缓一缓,又直起身子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这才往前走。 今天是电视台今年投资最大的一部武打片开机仪式,按规矩得上香挂猪头,赵秀云来得早,还没开始,跟几位同僚寒暄着。 她这个副台长,算是不上不下的官,大小算个中层,在外头还是很唬人的,况且跟电视制片厂的合作都是她一手促成,更是有话说。 凡事都要宣传,开机就是第一步。 赵秀云还预备在晚间新闻上放开机仪式,报纸也得登,她可是知道,香江那边大报小报,尤其是对明星们的动态了如指掌,天天都是头条,连摔一跤都登。 他们这么大投资花下去,占个版面又不过分。 恨不得是头版头条,生怕别人看不到。 这次电视叫《少林武僧》,实打实的拳拳到肉,赵秀云有时候去看拍摄进程,都替演员们疼得很。 受伤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今天鼻骨断,明天手腕断。 方海偶尔听说,都感叹道:“这钱不好挣啊。” 能来演的,几乎都有点功夫在身上,一场戏给三块,手上有慰问费,谁会叫苦,上街上看看去,现在挣得到钱的人还是少数。 赵秀云看了也不忍心,说白大家都是为有口饭吃,只能多花点预算往伙食里加点肉,有的钱,省下来也没用。 好在这部剧拍得不长,只有十二集,讲的是明末清初少林僧众下山,帮助百姓的故事。 论情节,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毕竟武打片突出的就是一个“打”字,毕竟叶问霍元甲正当红,咱们中华武术代代有人,也不能只让一个人红火起来。 赵秀云于市场上观察细致,反正大家想看什么她就拍什么,几乎没有出错的时候。 果不其然,《少林武僧》一经播出,大街小巷都开起武术培训班,尤其是年轻人都想学两招。 赵秀云顺势又举办了武术比赛,决赛分三天在电视台播出,广告费都不知道收多少,年底奖金没少发,稳稳当当把方海单位的集资房钱交上。 这里头有个插曲,他们夫妻是领着孩子去签字的。 苗苗是父母叫名字写哪里就写哪里,书法一看就是有练过,写完这房子就归她。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没两天就有些奇怪的话传出来,说:“方家想留小女儿招婿,谁上门就给谁一套房。” 时下大家都是这样的,没生到儿子没关系,找个人入赘,总算是有个后。 但赵秀云不太愿意,说白了,愿意入赘的男人多半都不大好,她家好好的姑娘,凭什么得为着这个低就。 再说,姓什么到底有什么要紧的,管他是赵钱孙李,只要是她宝贝女儿生的,那就还是她的宝贝。 方海对此的看法差不多,他是男人,自然更懂,说:“哪怕一时愿意为钱为什么来入赘,将来也会反悔的,男人,脸面要紧得很。” 感情这种东西,他自己有,却不能指望大家都有,不管怎么样,当年下决心不要老三的时候,他就想过了。 夫妻俩再次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倒是苗苗不知道上哪听说这些话,回头跟父母说:“我可以留在家里啊。” 她这话的意思就是愿意招赘。 赵秀云一来气别人什么话都当着孩子讲,他们苗苗可还是天真无邪得很,二来心疼孩子懂事,只说:“不留在家里,你就不管爸爸妈妈了吗?” 苗苗下意识摇摇头说:“当然不会。” “既然不会,在哪里都是一样,哦,远嫁不行,妈妈不同意的啊。” 苗苗连出沪市读书的想法都没有,头跟拨浪鼓似的说:“那我不结婚了。” 赵秀云好笑道:“行啊,一辈子陪着爸爸妈妈也行。” 苗苗好像颇为满意这个安排,只要再有人跟她说什么招赘不招赘,她就认真地反驳说:“我不结婚,也可以一直留在家里的。” 她会好好照顾父母的,不是只有生儿子才可以,小姑娘现在已经知道世人在生男生女上的区别,最不喜欢别人说男孩女孩总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 她偏偏要全世界都知道,她是女孩,也能做得比谁都更好。 重逢 重逢 八六年的元旦, 下了一场雪,薄薄的只有一层。 赵秀云早起翻出最厚的一件大衣, 穿上才去楼下做早饭。 方海照例起床运动, 敲门把小女儿叫起来。 苗苗困得直打哈欠,跟着爸爸在客厅里扎马步打拳。 小黄绕着父女两个直转悠,“汪汪”叫着。 赵秀云先给它倒了点热牛奶, 摸摸它的头说:“喝吧, 昨天晚上冷不冷啊?” 一到这种天气,小黄就住在客厅里, 偶尔也睡在苗苗房间, 都用旧棉被给它做的垫子, 可暖和了。 小狗不会说话, 舌头一卷一卷喝着牛奶, 鼻息听着有点异常的样子。 赵秀云支着耳朵听, 说:“狗也会感冒吗?” 小黄到家里八年多,一向挺健康的,也就是这两年年纪大, 没有那么爱动, 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是九岁的狗了, 家里人都有预料, 它说不好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尤其是到这种天气, 对它的身体更是关心。 苗苗最关注小黄,半跪在地上观察一会, 说:“那今天就不要让它在院子里了。” 哪怕是不爱动弹, 小黄白天天气好的时候也喜欢待在院子里走走。 赵秀云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说:“行,那就关家里。” 她站起身, 又摸摸孩子的背说:“今天挺冷的,你也多穿一件。” 苗苗“哦”一声,被爸爸叫回去接着扎马步,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动作还是挺到位的。 方海拿了根小棍子,轻轻戳孩子一下说:“手再高一点,和肩平齐。” 扎马步,还得再练两遍拳。 别看苗苗平常懒洋洋的,一样事情做上这么多年,也有模有样。 方海是姑娘越长大,越不肯对她的身手放松,一丝不苟地纠正着,要开饭的时间才停下来。 赵秀云把早饭端出来,说:“洗洗吃吧。” 她揉的馒头,又炒了个肉,可以夹着吃,再加上牛奶和鸡蛋,也算是丰盛了,日子现在好过起来,不管什么都是好买的。 方海吃过饭,把碗洗好才说:“我今天开会,晚点回来啊。” 不管是元旦还是什么时候,只要不是星期天,大家都是要上班的,这还是这几年才有固定的星期天,以前都讲究一个奉献精神,为赶生产全年无休的人比比皆是。 赵秀云今天估摸着也要加班,晚上有元旦特别节目,想想叮嘱女儿说:“晚上下课要不是看不到我们去接,就等着,不能像上次一样自己跑回家,知道吗?” 上回也是夫妻俩都加班,孩子自己跑回来,他们没接着人,差点没给吓死。 苗苗有些不高兴说:“我自己回家可以的。” 赵秀云哄着她说:“妈妈知道你可以,但还是想去接你,可以吗?” 苗苗当然不会拒绝,说:“好啊。” 她觉得自己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可以一起回家的人,毕竟以前姐姐也都是高明哥哥送到家门口的,小丫头有些叹气,深觉得当年怎么没有和小男孩一起玩的习惯,以致于今天无人可用。 不过很快她就又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只觉得男生是世上最莫名的生物。 苗苗虽然才十四,但已经在读高二,她的成绩不算是拔尖的几个,但也是优等生。 高一入学的时候,多少情窦初开的男生把她奉为梦中情人,明里暗里献殷勤的可不少,不过风气保守,倒没人敢递情书,但她确实因为这幅长相,吸引无数人的关注。 可惜很快大家就知道,方青苗不仅长得像个仙女,性格也像,有一种普度众生的清冷,不管是对谁都不大愿意理会,只跟别班几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子要好。 哪怕是上下课也都一起玩。 班里的同学,她倒是都相处得挺有礼的,但界限一直分明。 反正线就在这里横着,你最好不要跨过来,尤其是对男生,都快有天然的意见。 其实是因为苗苗打小见的调皮小男孩太多,觉得他们都很不可爱,加上父母对她一向很谨慎保护,不由得也把同龄的男生拒之门外。 她觉得自己已经有好朋友,很够了,要是再多会占用她做别的事的时间,也就没打算跟同学打太多交道,最重要的是,她很忙,为了能早早完成功课,腾出画画的时间,每一个课间她都在奋笔疾书,连体育课这样最能建立友好联系的时间都被占用。 高一的同学都很习惯她的个性了。 但现在是高二,文理科重新分班之后,她又投入到新的环境里,需要重新适应,一些对她还不熟悉的人也冒出来。 例如陈友泉。 他是学校里的大哥,家里有钱又有权,脾气也不好,据说把人头打破过,他自觉自己这样的身份,需要有个美人来配,为此缠上学校里有名的方青苗。 他每节课下课,都会来找苗苗说话,有时候也不说,就占着她前座的位置看她写作业。 苗苗为此有点困扰,但她过了告老师的年纪,又不想告诉父母,觉得自己已经是大孩子,可以解决,只是对这些充耳不闻,专心做自己的事。 然而狗皮膏药会升级,陈友泉大概是觉得丢脸,终于在今天放学后,把苗苗堵在了巷子里。 她少时习武,天赋上虽然不比姐姐,该会的都会,尤其是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很快发现不对劲,眼看前后左右都被堵住,干脆捡起路边的扫帚说:“你要干嘛!” 陈友泉觉得自己没什么坏心眼,自以为帅气地摸一下头发说:“就是想请你去跳个舞,这么害怕做什么。” 苗苗小脸还是很警惕,说:“我不去。” 陈友泉多少有些不满意,觉得有哥们在,想伸手去拽她,被苗苗一扫帚拍开说:“你别动我。” 小爷今天就动了能怎么着呢,陈友泉脾气上来,又要碰她,嘴上边说:“方青苗,你别给脸不要脸啊。” 苗苗只觉得荒唐,干脆一脚踹过去说:“那你别给。” 这个时候,还是有几分伶牙俐齿的。 别看她平常文静,其实身手也很顶用,陈友泉居然被一脚踹翻,他当下脾气上来,撸袖子说:“我今天还不信了。” 苗苗观察敌我形式,想着一对三对她简直是洒洒水,摆开阵势要打过去。 就这当口,有人大喊一声说:“方青苗,不回家你在这做什么!” 苗苗觉得声音很陌生,看清是谁之后觉得更陌生,蹙着眉不说话。 小包子也变成小猫崽,小爪子还怪凶的,周杨觉得好笑,心想不是听见名字他都认不出来,说:“我,周杨。” 周杨? 苗苗一下子没想起,过会恍然大悟说:“是你。” 搁这演什么喜相逢呢,陈友泉大为不满,可惜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是周杨的对手,被他轻松打倒。 苗苗把扫帚扔在地上,一时不知道拿出什么态度对他,大眼睛眨呀眨,最后问道:“你吃饭了吗?” 如果没有的话,她还有五毛钱可以请吃一碗馄饨。 周杨哭笑不得,说:“我送你回去吧。” 苗苗看一眼时间,叫道:“我来不及上课了,明天,明天你一定要跟我吃晚饭。” 也不管别人有没有答应,毕竟她学画画事大,一溜烟跑没影。 处理 处理 苗苗每天学画画的时间比较固定, 她下午五点半放学,先走到赵老师家的巷子口再吃饭, 吃什么取决于老师有没有拖课。 今天是既拖课, 又有事情耽搁,她只能饿着肚子上画画课,整个人下课后跟苦瓜似的, 皱巴巴的。 她画画的时候特别专心, 在门口等父母来接的时候才有空琢磨下午的事,觉得自己好像处理得不妥当, 只留那么句话, 也不知道周杨会不会来。 小时候的事情, 她其实记得不太清楚, 连同对周杨只有模糊的印象, 只知道他们家后来全搬到南京去, 父母之间倒是偶尔有书信消息,也不是很多。 对于周杨,不过是大人提及带着她打过第一场架时, 一遍一遍地加深印象, 等这个人出现的时候, 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全跑出来。 她记得周家有很多小孩子, 记得姐姐跟他们打过架, 记得他们家是亲上加亲的代表…… 想着想着,她有些入迷, 连爸爸到跟前都没反应过来。 苗苗自觉得下午的事情是要跟大人说的, 想想还是等父女俩到电视台接上妈妈, 一家三口在的时候才说。 赵秀云吓得冷汗都冒出来,说:“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当然没有, 苗苗尤其强调说:“哪怕是周杨没出现,我一个打三个也可以的。” 赵秀云才不管她能打几个,几乎是咬着牙说:“等着,妈妈给你找回来。” 这搁以前就是流氓胚子,高低一个劳改,也就是这两年还好些,严打才过去多久,要不是小姑娘名声要紧,她现在就能上门去把人剁了。 方海何尝不是气,问道:“这个陈友泉,哪个班的?” 明天他不让人知道什么叫拳头硬,他方字倒过来写。 苗苗有些不安说:“他是高干子弟。” 她到底也明白一些事情,知道不该给家里惹麻烦的,这样人家的孩子总是最不好惹,才一直犹犹豫豫。 说真的,赵秀云一直教育孩子的是家里不缺钱,但因为爱惜羽毛,倒是从来不教他们怎么仗家里的势,毕竟他们自己也不走这些歪魔邪道。 加上他们一家不像人家住在职工院里头,一个单位的人住在一起,苗苗只知道父母有不错的工作,具体的却不是很清楚,以至于听到高干人家,就生怕个家里惹麻烦。 赵秀云深恨自己在这上头太小心,说:“谁家还不是高干。” 苗苗有些惊讶道:“那不是很厉害的意思吗?” 要搁平常,方海得为孩子夸自己高兴一下,这下是一点喜悦也没有,一肚子火说:“我倒要看看他是哪家的。” 他就是事业上不顾,都得给孩子争口气回来。 夫妻俩义愤填膺,苗苗倒是只惦记着明天要请周杨吃饭,很是懊恼道:“妈,他明天会来吗?好像没听见他答应我。” 要是没来,她连谢谢都不知道要上哪说。 赵秀云琢磨着明天怎么把事情找回来,一愣说:“没事,要是找不到人的话可以问问周杨妈妈,我跟她还有联系。” 哪怕是方海,跟几个老战友也是都有联系的,只是孩子之间没交情。 这下苗苗放下心来,说:“那我们吃东西再回去吧,我好饿。“ 她还在长身体,饿一顿简直烧心得很。 赵秀云都没顾上这茬,一听心疼坏了,说:“走走走,先吃。” 她是气得不行,脑门直突突,打生俩姑娘,这条线就一直悬在她心上,谁叫她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多少稀奇古怪的人出现过。 漂亮脸蛋啊,千防万防,哪怕是雨下得多大,夫妻俩都是要晚上来接孩子的,以为下午放学那阵还是大白天,问题不大。 谁能想到还有这种事,她要是不杀鸡儆猴,把这些歪风邪气压下去,以后谁都以为苗苗是好欺负的,那可不行。 她跟男人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是杀气腾腾的,只等着明天把那混小子剥皮拆骨。 当然,事情不是这么办的。 得亏是陈友泉平常嚣张,“高干子弟”四个字恨不得刻脑门上,赵秀云都不怎么用打听,就知道他是哪家的人。 级别是不低,但谁还怕他啊。 赵秀云是不想闹到学校里,别看都是学生,事情一传还不知道会变什么样,但教训,总是要给他一个的。 夫妻俩第二天是东拐西绕,直接找到陈父单位去的。 陈父心里还奇怪,大家都不是一个系统的,但多多少少打过点交道,以为人家是有事想找他帮忙,寻思问题不大的话就给应下来,毕竟相见是朋友嘛,等听完脸都绿了,不过还稳得住,说:“你们兴许是找错人了,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谁会承认呢,赵秀云笑得刻薄,说:“我是想着头回咱们好商好量的,要不是你们家公子,二回腿脚能不能保住可不好说了。” 虽然大家不是一个系统,但方海还是有几分名气的。 他早年是实实在在手上有几条人命的,毕竟出那样危险的任务,没挂过血不可能,现在浑身煞气往那一坐,你都不觉得这话是假的。 陈父是推己及人,人家是公安系统的,找两个人把他儿子弄出个好歹,想全身而退不知道多容易,他态度一下子谨慎起来,觉得这对夫妇不好打发,只道:“也不能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得问问,要真是那臭小子,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赵秀云可不觉得自家孩子能撒谎,但人家这么说也是正常的,只道:“行,那就明天再来拜访了。” 不过他们想得挺好的,刚走出没几步,陈父就追上来说:“老师刚打电话来,现在是你姑娘把我儿子打进医院了!” 那真是因果报应,天理不爽,赵秀云心一下子紧起来,生怕孩子吃亏说:“你说打就打了,我们还不一定认呢。” 陈父一甩袖手,说:“我儿子要是有个好歹,你们给我等着瞧。“ 赵秀云能怕他,马上找地方给学校打电话,夫妻俩火急火燎往医院赶。 苗苗额角有个小豁口,已经上过药,贴着纱布,一双眼睛越发楚楚可怜起来,她一向是好学生,成绩好又乖巧,哪个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倒是没哭过的样子,只默默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看见家里人才有动静,说:“妈妈,疼。” 赵秀云心软成一片,把孩子拢在怀里说:“没事没事,妈妈在啊。” 亲眼目睹她抡椅子打人样的班主任有些瞠目结舌,咳嗽一声说:“青苗家长,你们来了就好,我打好几个电话都没联系上。方青苗跟七班的陈友泉同学打架,对方伤得比较重,骨头估计断了,正在包扎呢。” 陈父跟他们是前后脚进来,急得跳脚说:“你们还有脸找我,现在是你们该给我个交代。” 赵秀云才不理会他,只跟孩子说话道:“怎么回事?” 苗苗对着谁都是一五一十地说:“他耍流氓。” 严打才过去多久,耍流氓是什么罪,陈父跳得更厉害,说:“你少胡说八道。” 苗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说:“他问我一晚上多少钱,大家都听见了。“ 可不是大家都听见,陈友泉是来找昨天的场子,一上来就说她跟周杨有一腿,说得可难听了。 苗苗昨晚刚从父母那里得到勇气,现在一点也不顾忌,直接抄椅子朝他砸过去,当场就打起来了。 陈友泉别看说话厉害,其实是野路子,碰上她这种正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的人,根本招架不住。 整个班都被镇住了,没想到一向文静的方青苗还有这手,是老师来才七手八脚把两个人分开。 苗苗是轻伤,只擦破点皮,老师出于某种私心,让医生给她上好大一块纱布,看上去才严重得很。 赵秀云反正看着是快吓死,女孩子容貌要紧,要是留疤,她就把陈友泉的骨头剁下来熬汤喝。 陈父还算端得住体面,毕竟他也是有身份的人,恨恨说:“就算是几句玩笑话,也不该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吧。” 这还能叫玩笑话,赵秀云脸肃下来说:“看来你们家人爱开这样的玩笑,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就记住,陈父倒是理智回笼,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计较你们打友泉的事,大家就这么扯平吧。” 好似是他有多大度。 方海冷笑道:“你儿子十八,我姑娘十四,要不要我给你背背法律怎么规定的,你不计较,我要计较,等着吧。” 他撑死是赔点医药费,陈家这狗东西就不一定。 陈父最怕的就是这个,谁叫公检法是一家,强撑着说:“小孩子的事,没必要闹到这地步吧。” 可不是没必要,在场老师心想,传出去还得了,学校还要不要办,年终总结还写不写了,连校长都惊动,只觉得两家都是大佛,谁他都惹不起,那叫一个焦头烂额。 方海的态度很强硬,说:“总之我姑娘上学的地方,绝对不能有这样的人。” 这可是全市最好的高中,陈父不知道花多少力气才把儿子塞进来,深恨他不成器,然而人总要低头,端看方家的态度就知道有多宝贝这个女儿,又看孩子手上都打石膏,说:“不行,我儿子读书要紧呢。” 苗苗适时从妈妈怀里抬起头说:“年级倒数的要紧吗?” 赵秀云扑哧笑出声,点点她的脑袋说:“就是倒数,才更得好好补补吧。” 打人不打脸,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陈父窝火得很,说:“待不了一个学校,那你们就转学。” 他这个小儿子,还没叫吃过这么大的亏,看看嚎成什么样了。 就不信了,方海不就一个公安学校副校长嘛,还轮到他只手遮天了? 他说这话也是一点没过脑子,老师比家长还急,尤其是班主任,可等着这个曾经的高考状元的妹妹给学校再创佳绩,让她转学,那真得是脑子有病才做得出来的选择。 几个老师交换眼色,都觉得陈父太自大,要是他们家真的权势滔天也就罢,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既然这样,方青苗当然得留下。 不止他们这么想,方海生平的阴阳怪气恐怕都用在今天,说:“我们好端端考进来的,你说转就转。” 就去看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他听见陈友泉嚎就更来气,面无表情道:“再出声,我可以帮你永远闭嘴。” 不管是从前还是今天,他都是那个沾过血的方海,再铁骨铮铮的犯罪分子,在他面前都得抖两下,更何况是这种毛都没长齐的混小子。 陈友泉喉咙好像被掐住,动也不敢动,只觉得能教出这样姑娘的人家也不是什么软茬。 可算是清静,赵秀云笑一下,说:“我们现在说是在商量,可不是真的在商量。” 她语气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森森说:“你觉得呢,陈局长。” 陈父想起自己在升职的关键,猛地一寒,咬牙说:“你们别欺人太甚。” 赵秀云手搭在孩子肩膀上说:“您可以好好考虑没关系。” 还考虑个屁,陈父心里爆粗口,说:“转就转。” 什么狗屁学校,他儿子还不稀罕呢。 总算是落下帷幕,苗苗很是崇拜看着父母,只觉得他们无所不能。 赵秀云心里放不下,又带着她去找认识的医生看过,纱布揭下来之前一颗心悬着,看到伤口后扯起嘴角说:“就这?” 真是再差一点,伤口就要好了。 苗苗自己觉得也没大碍,悄悄说:“老师本来想叫医生把我整个头包起来。” 不然人家伤成这样,她毫发无损,岂不是理亏得很。 赵秀云不知道该不该笑,但还是叮嘱说:“小心一点,千万别留疤。” 苗苗其实没有那样在意容貌,不过要是有疤她肯定也是不高兴的,说:“我会很小心的。” 光小心也不够,赵秀云又让医生大张旗鼓给她包扎好,说:“接下里半个月,你都这么去上学。” 苗苗摸摸纱布,点点头说:“我知道的,我伤得很重。” 这就对了,也不是一点心眼都没长嘛。 赵秀云看着孩子很是欣慰,说:“不管有什么事,爸爸妈妈都给你撑着呢。” 她不怕孩子闯祸,只怕太忍气吞声受委屈,她巴巴捧在手掌心长大的,掉根头发都是在剜她的肉。 苗苗看看爸爸,看看妈妈,突然双手叉腰说:“我也撑着呢。” 她现在已经是大孩子了。 方海是一股火还没消下去,看着孩子这张脸,才算平复下来说:“嗯,你很棒。” 这件事到这步,也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毕竟苗苗没有真的吃大亏。 但换句话说,孩子要是真的吃大亏,再掰扯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方海一下子沉重起来,说:“最近你放学也在校门口等爸爸,知道吗?“ 苗苗小脸垮下来,说:“你还要从单位过来,很辛苦的。“ 再苦再累,方海都不怕,不给商量的余地说:“总之必须有人接。” 苗苗也知道给父母吓得不轻,没敢再说什么,晃晃妈妈的手臂撒娇。 这回任她说破天也没用,赵秀云不接她的话,只说:“这回要不是周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说起周杨,方海也觉得该好好谢谢人家,说:“晚上看看吧,他要是没来,我就写信去问问他在沪市住哪。” 一来是故交家的孩子,总得都照顾点,二来帮过苗苗,总得好好感谢。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很感慨说:“也是巧了,他们一大家子搬到南京四五年了吧,怎么他正好在这个时候在那儿出现。” 沪市这么大,多少年没见过,居然还能认出苗苗来。 她越想越觉得孩子运气好,说:“还记得吗,你小时候第一次打架,还是周杨哥哥带的。” 苗苗心想,就这事,她这些年听过没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一切都在见到周杨的时候变得具象起来,老老实实点头说:“记得一点。” 她那会也才六岁,能记得一点都不错了。 赵秀云也没指望孩子那么点大的时候有多好的记忆力,但她记得啊,连当时的心情都回忆得起来,说得绘声绘色。 这件童年趣事冲淡夫妻俩心上的阴霾,倒是不约而同对周杨挺感激的。 常来往 常来往 周杨是按时来赴约的, 虽然昨天方青苗交代得不是很清楚,但他一猜她说的“晚上”就是放学的点, 不到五点就到校门口。 苗苗下午没去上课, 一家三口掐着时间出门,老远就看到校门口有个人站着,看着虽然不是十分熟悉, 但总有几分面善。 她昨天匆匆一瞥, 全然没注意,今天仔细一看, 说:“周杨长得好高啊。” 可不高嘛, 一米八几的大小伙, 身量高挑, 手插在裤兜里松松垮垮站着, 看上去怎么有点小流氓的架势, 尤其是一双风流眼,了不得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咯噔。 苗苗倒是没父母那么多想法, 但她一向怕生, 觉得周杨也在这个“生”的范围里, 犹豫着要不要先打招呼。 倒是周杨一直没看到他们, 一个劲盯着校门口看, 寻思怎么还不放学。 赵秀云是个交际人,离得不远不近的时候喊道:“周杨。” 周杨还以为是谁, 回过头看是大人, 有点模模糊糊喊道:“赵阿姨?” 毕竟跟他妈是有通信往来的朋友, 多多少少有点印象,因为长辈的变化都不大, 不像小孩子女大十八变。 赵秀云笑得一派和蔼,说:“等很久了吗?现在都长这么大啦,昨天苗苗说是你我还不敢信呢?什么时候到沪市来的,你妈都没跟我说啊。” 周杨是现在听道“妈”这个字都得抖一下,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只好说:“我才刚来,到沪市才没几天。” 有点避而不谈的意思。 赵秀云多机灵,立刻不问,只说:“走走走,别在这儿吹风啊,吃饭去。” 周杨本来不是为这顿饭来的,他是怕昨天把人打了,人家今天卷土重来,再把方青苗给收拾一顿,心里有点放心不下,其实他中午也来盯过,不过没见着人出校门,以为就待在学校里,毕竟那儿是挺安全的地方。 这会是仔细一看,出声问道:“头上怎么回事?” 苗苗碰碰纱布,她本来觉得自己这样还怪有意思的,人家一问又觉得有些说不出口,只道:“碰了一下。” 周杨又不是傻的,心想真是从小到大的好欺负,下意识说:“昨天那瘪……咳咳,那男的打的?” 这句脏话,委实憋得他费劲,一口气差点没换过来,长辈面前总得端个样子。 赵秀云好笑道:“没什么,边走边说吧。” 周杨听完挺懊恼的,说:“我还以为在学校没事呢。” 早知道他昨天下手就重一点,最好让人今天起不来床。 按常理是这样的,现在各校风气都比较严肃,老师对学生管教严格,有很大的处罚权力,一般人在学校是不惹事的,可惜陈友泉是个不能按常理看待的。 赵秀云自己都没料到,不然早上也不会让苗苗去上课,毕竟快期末考啦,功课紧张,最好还是不要耽误。 她道:“苗苗也没吃亏,看着严重而已。” 周杨是不大信的,在他的记忆里,方青苗真是任人宰割,不过又觉得她父母这样紧张孩子的人,要是有事的话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有时间跟他拉家常,也就放下心来。 大人谢一句,他回一句“不客气”。 一路谢到平安饭店。 周家属于孩子多的人家,原来在沪市住的那几年,周杨也只来过一次,只记得是高端地方,连忙说:“随便吃点就行。” 随便,哪有道谢的诚意。 赵秀云给方海使眼色,他就搭着周杨的肩膀说:“走走走,今天跟你方叔叔喝两杯。” 周杨家里三位男性长辈都是这位方叔叔的老部下,对他多有推崇,说起他的丰功伟绩简直是不带停的,导致周杨对他的印象很简单,就是不好惹,僵着手脚好像是被人挟持的样子。 觉得自己孤立无援,给方青苗一个求助的眼神。 苗苗哪里接收得到,他看过来,就毫不吝啬地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 笑得还怪好看,周杨心里苦笑,觉得这丫头着实不机灵,但不管他愿不愿意,一行人还是在平安饭店坐下。 赵秀云叫他点菜,他也不肯,只好自己哗啦啦翻着菜单点。 在座的是四个人,又不是四头猪,周杨眼见都点到五个菜了,赶紧说:“够了够了,真的太多了。” 赵秀云是为表自己的郑重,只说:“吃不完可以打包带走。” 等菜的间隙,还是拉家常。 周杨家里人被问个遍,心里已经在抽抽,最后豁出去说:“赵阿姨,您能别跟我爸妈说在沪市看到我吗?” 这是个什么道理,赵秀云都想着这两天给他妈陈兰兰写封信,把茶杯放下来说:“我能问怎么回事吗?” 周杨只觉得这位赵阿姨善解人意,自古哪有大人说话是用“我能问”这三个字,倒叫他不得不开口说:“我爸妈想让我去当兵。” 这也是他们部队大院孩子的首选,不管男孩女孩,几乎都是这条路子。时下都这样,祖孙三代在一个系统的很多见。 方海私心里觉得挺好的,说:“你不想去?” 周杨一言难尽道:“一点也不想。” 他的个人选择和父母选择发生冲突,半大小伙子连夜跑了,十九岁大的人还闹离家出走,多多少少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赵秀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说:“你父母该多担心。” 周杨倒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说:“我有跟我妹妹交代过。” 他们家仍旧是一大家子人住得近,十个孩子里唯二的两个小姑娘不知道多受宠,帮三哥打掩护是手到擒来,也只有她们知道哥哥的下落,会给长辈报平安。 赵秀云才算放下心来,说:“那就好,否则你在沪市有个什么,我没法跟你父母交代。” 周杨倒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毕竟大人嘛,总是更爱操心一点,不过保证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十九岁,又是男孩子,家里知道人不见其实也没听说多着急,只是生气居多。 赵秀云也就略过这个话题,问道:“我记得你是中专毕业,现在是想来沪市工作?” 什么专业她倒是记不太清楚,但工作嘛,想办法还是找得到的。 周杨倒不掩饰,说:“我是听说沪市出租车公司要招人,想来试试。” 改革开放至今,开出租车可是香饽饽,因为搭乘的基本是外宾,对司机的要求可高得很,既要会外语,又要年轻长得好,会开车修车更是基础,当然工资也高,多的一个月能有上千,不知道多少名校毕业的高材生都愿意去,竞争大得很。 赵秀云上下看,觉得周杨倒是挺符合长得好这一项的,问道:“你会几门外语?” 周杨不太确定道:“一门半,英语讲得还行,德语刚学没多久。” 他中考的时候成绩不太行,只去念中专,学的是修车,毕业后分配到市公交公司上班,福利待遇都不错,但年轻人也有自己的野心,不满足于此,想着还是到外面闯闯,正好知道沪市出租车公司要招人的消息,赶上和父母大吵一架,他就连夜跑了。 说还行是怎么个还行,赵秀云倒不含糊,说:“我考考你。” 她话音一落,立刻切换成英语,不过几句话下来,心中已经有数,说:“学得不错,发音标准,用词流利。” 尤其是发音,看看多少人普通话都讲不标准就知道,是最难的一项。 周杨算是松口气,觉得能得到这句夸奖没白费功夫,说:“德语是才入门,有点难。” 难是肯定的,苗苗伸出自己的小爪子,用德语说了一句话。 周杨一愣,倒是接上了,不过说:“你会这个?” 苗苗老骄傲了,说:“我妈说得可好了。” 周杨是真惊讶,态度放得很低说:“赵阿姨有没有好的学习方法?” 方法肯定是有的,赵秀云一向欣赏好学上进的年轻人,长篇大论,吃过饭还意犹未尽,请他上家里坐。 天大黑才送他出门,约定好以后常来才作罢。 干活 干活 周杨是挺常来往的。 赵秀云夫妇一来出于两家的交情, 二来出于感激,在出租车公司招工这件事上多方打听, 知道的消息自然比小孩子多。 周杨本来以为是年前招工考试, 陡然知道是年后,颇有些茫然,毕竟他现在没有工作, 就靠着一点积蓄, 还在外面租房住,日子总得过下去。 赵秀云为此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 到大米那儿帮点忙, 两份工作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就是要对沪市的大街小巷熟得不能再熟, 工资就直接按成交单子的佣金算。 大米也正好缺人, 就是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有些尴尬, 毕竟他们小时候还打过架。 不过男人嘛,说两句也能说开,大家都是成年人。 周杨得以在工作之余准备考试, 对赵阿姨和方叔叔的关照挺感激的, 主动提出接送苗苗学画画。 赶上年底, 夫妻俩都挺忙的, 有时候来不及就让大米去接, 但大米有自己的正经事要做,他们老叫也过意不去。 周杨这么一提出来, 夫妻俩既觉得不好意, 说白了也有点担心, 又觉得是个好选择,有些左右为难。 倒是他自己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 说:“苗苗的口语好,路上还能帮我练习一下。“ 他这回考试可是孤注一掷,连南京的工作都辞掉,要是没考上,连回家的脸面都没有,是卯足劲抓紧一切机会。 苗苗是挺愿意的,她一向觉得父母很为自己奔波,尤其是这个时候正是各单位最忙的时候,她都考虑过要不要把画画课缩短,早点下课,自己搭车回家,现在有更好的解决方法,简直是举双手支持。 她对周杨还是挺信任的,不像对别的人有些认生,主要还是想给父母省时间。 赵秀云是真抽不出时间,过年是收视高峰,她得把要播出的节目都准备、落实好,方海也忙,要带学生们上街帮忙维持治安——这个时间正是小偷小摸最多的时候,光靠派出所公安局那点人根本忙不过来,又赶上有两拨大型赛事和外宾访问,更是不可开交。 他们是没办法,只得同意,其实心里也松口气,转头抓紧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自八三年中央台举办春节联欢晚会开始,赵秀云就一直琢磨着在沪市台也办一场,人家过年三十,她过大年初一,大家错开时间办就行。 她今年忙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早半年就开始准备节目,联络赞助商。 到一月份这个点,就是不断地彩排,想要精益求精。每天不熬到大晚上是绝不休息的。 她下班晚,方海也晚,基层缺人,甭管你是什么级别,都得上街执勤去,总是十一点多到市体育馆接媳妇。 有时候也晚一点,像今天,一看都十二点多了,夫妻俩挂心孩子,匆匆往家里赶,眼看快到家门口,方海把媳妇往身后一带,示意她别动,自己猫着腰放轻脚步过去,越靠近越直起身,然后很是疑惑道:“周杨?” 大晚上的,他在这转悠什么啊。 周杨都没听见脚步声,大晚上差点被吓死,惊魂未定说:“我看你们还没回来,想着盯一盯。” 他这些天也算是知道,苗苗回家以后就会从院子里把门锁上,二楼父母房间的灯亮着,只有方叔叔回来后会翻墙进去,再从里面开门,等他们夫妻都回来,家里的灯才会熄下来。 他本来是送苗苗到家,就回自己住的地方,为方便,他现在就在隔壁巷子租了一间小房间,地方不大,四处漏风,这季节冷得不行,不过胜在便宜,反正他年轻身体好,夜里出来跑跑暖身子再睡,顺便给方家做门神。 毕竟人家一个小女孩在家,总归是叫人放心不下的。 方海哭笑不得说:“差点我就给你按住。” 赵秀云也从后头走过来说:“你方叔叔要是不留手,今天能给你弄医院去。” 周杨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说:“我是想着也睡不着,出门跑跑。” 哪里是睡不着,估计是冷,赵秀云上他那看过,真是没有一处不在漏,窗户糊上,风都从墙缝里钻出来,但家里没地方招待人,她叹口气说:“要不我给你找个新地方住吧。” 周杨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就觉得自己有多少钱就住哪里,自觉这一趟已经没什么能报答的,哪还能再叫人帮忙,赶紧逃之夭夭说:“叔、姨,挺晚的,我回去睡了啊。” 活像有狗在追似的。 赵秀云无奈,眼看自己男人翻身进院子,又叹口气说:“怎么都活得跟贼似的。” 方海正从里头开门,晃晃钥匙说:“光明正大的贼。“ 赵秀云笑着看他,又把门锁好,洗完澡上楼,开姑娘房门看。 苗苗睡得可安稳了,小黄就搁床边的垫子上,躺得直愣愣地,但是比主人警惕,一下子睁开眼,它闻得出是谁的味道,没有叫。 就是有它在,赵秀云才能安心工作,进去给孩子掖被角,摸摸它的脑袋说:“你会保护好姐姐的,对吗?” 苗苗对着小黄,就是自称姐姐。 小黄在主人掌心蹭了蹭,好像是回应。 赵秀云心满意足,夫妻俩很快睡下,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们向来是不管睡多晚,都要起得早,打着哈欠睁开眼,赵秀云看着天花板发一会呆,才掀被子起床。 她一动,方海也动,跟平常的每一天没有区别。 苗苗今天期末考,吃早饭的时候嘀嘀咕咕背古诗,卡壳的时候就眼睛转呀转,嘴巴都不动,就顾着想下一句是什么。 赵秀云只能催她说:“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苗苗自己是不着急的,她多年来掐时间的爱好一点没变,要慢条斯理把自己的事情全做完,才背上书包出门。 赵秀云是被孩子磨炼出来,催两句也就放弃,只说:“妈妈先走啦,等下记得锁门。” 她跨上自行车就走,一路到市政府。 年底忙就忙在要开会,电视台开、局里开、市里也要开,尤其是每年一月首都会有发文,各单位都要学习贯彻。 今天做报告,明天要讲话,还得抽出时间做年终总结,陀螺都给抽得团团转,一点方向也没有。 赵秀云连吃午饭都是和同事抽空吃,也只有这会,大家才能说点和工作无关的事。 拉着家常,有人把话题转到禾儿身上,说:“赵副台,你姑娘六月份也该毕业了吧。” 首都大学的毕业生,不知道多少大单位抢着要,想定下来做儿媳妇的也不少,赵秀云这程子明里暗里的打听不知道收到多少,都被她以“孩子年纪太小”打发掉。 她这会也只笑着说:“是啊,日子快得很。” 哪天才去读书的人,一眨眼就该毕业了。 台里大部分人都见过赵副台家两个姑娘的,那真是没得说,尤其是禾儿待人落落大方嘴又甜,更叫人印象深刻,又问说:“那该放寒假了吧?” 赵秀云应道:“放了,不过今年有外宾接待活动,她有参加,要年二十九才回来呢。” 对孩子来说是个难得的机会,又有高明作伴,她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几个人就着孩子话聊起来,不过短短一会,各自收拾好又开始干活。 赵秀云工作的时候是什么都顾不上,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来。 她三顿饭还是准的,方海可就不一样,下午三点才吃上午饭,在临时成立的休息处,正好和郑大会碰上。 两个厅级领导是一点都不讲究,椅子不够就蹲地上,还觉得这样吃起来更香,人家叫他们坐也不坐,还忆起往昔。 他们往年出任务,有口热饭吃都算好的,雪地里头啃硬梆梆的大饼都是常有的事,说起来还得再批判一下现在的年轻人,觉得不够能吃苦。 典型的上了年纪。 方海也就跟老战友比较有话说,转着转着也到儿女经上。 要说郑大会就是结婚晚,明明两个人年纪差不多,自家的才上小学,人家家里的都要大学毕业,他想起来就有几分羡慕,说:“我们小宝将来也不指望上首都大学,能上个震旦就行,远了我也舍不得。” 他就赶上计划生育,只有一个宝贝姑娘,宠得不行。 方海想想禾儿才去上大学那阵,说:“舍不得孩子也得奔前程啊。” 这话是真的,难道考上不叫她去吗? 郑大会颇为赞同,不过说:“就我姑娘那点烂成绩,我看也悬。” 说实在的,孩子成绩方海没操过心,不过说:“才一年级,看得出啥。” “三岁看老,我也不指望她有大出息,平平安安就行。” 方海摆出架势来,教育他说:“你做爹的都觉得孩子不行,她能行吗,你这样才是真的不行。” 他们两口子教孩子,大家是信服的,毕竟成果摆着。 郑大会很是洗耳恭听,两个人一个说,一个恨不得拿小本子记下来,同在休息处的几个人见了都吃惊,毕竟这可是公安系统里有名的双煞。 当然,也是名不虚传,外头有个姑娘叫“救命”,他俩猛地就往外扑,一下子呼啦啦全跟上。 其实就是个小流氓,下手地点没选好,跑出三步,就叫一帮子公安团团围住,自己愣神得很,都没反应过来要不要再挣扎一下多跑一会。 他倒是想,方海也不是吃干饭的,警告道:“你再跑一步,性质可不一样,是拒捕了啊。” 小流氓老老实实手举高,说:“报告政府,我有罪,别打我啊。” 抹黑谁呢。 方海让人给他带走,说:“谁打你了,别胡说八道。” 现在可是队伍建设的关键时期,口号都喊出来了要文明执法,又不是以前那套,不承认有百八十种办法收拾你。 再说,抓现行抓得瓷瓷实实的,你不认有用吗? 方海自己生闺女,最憎恨的就是这些人,抓一个那真是给社会增添一分安全。 只是这么一会,他饭菜都放凉,只能草草扒几口,又接着干活。 掏腰包 掏腰包 这种忙碌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年二十九, 一家三口到机场去接人,禾儿是一年一年回家都不带重样, 今年还穿上高跟鞋了, 硬生生拔高半个头。 赵秀云比划一下鞋跟,说:“亏你站得稳。” 她也试着穿过一回,路都走不大好, 不适合平常雷厉风行的劲头。 禾儿鞋底板踩得“哒哒”响, 说:“站得可稳了。” 还敢说呢,高明揭她老底说:“那天险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不是你?” 他是说不得, 只得告点状, 现在想起来都吓人, 得亏是身手好、下盘稳, 换个人当场能滚到楼下去。 禾儿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立刻心虚看一眼妈妈, 不敢说话,眼睛还滴溜溜转。 赵秀云就知道,说:“你啊你, 能不能小心点。” 禾儿其实就是觉得穿起来好看, 自己一下子好像变成大人, 心里也觉得这样穿不方便, 她跟妈妈一样, 走路虎得很,今天就是显摆一下自己的鞋而已, 立刻保证说:“以后不穿了。” 赵秀云也不是非叫孩子怎么样, 只说:“你穿也穿低一些的, 本身就长得高,以后有的场合你就知道, 最好不要比大家高太多。” 别看都是小事,还是挺有讲究的。 禾儿吐吐舌头说:“就是这回来的欧洲外宾一个赛一个高,我才穿的。” 她夸张地比划说:“就没有低于一米七的女生。” 赵秀云知道北欧人一向高,想想也有道理,说:“不是外宾的话就不要穿。” 禾儿轻轻松松把这件事揭过去,落在人后拧了高明一下是,说:“哼,告状。” 高明也不喊疼,只无奈道:“是我说的你不听。” 尤其是她刚学穿高跟鞋那阵,真是走路磕磕巴巴,跟小孩学走路似的,一上来非穿那么高的,还抱怨脚撞青了。 听的人都心疼。 禾儿辫子一甩,说:“我过完瘾就不穿。” 她是什么都图新鲜,非得自己试过才行。 高明好声好气地说:“穿这个你走路都不快。” 这倒是真的,平常都是雄赳赳气昂昂走在父母前面,今儿是落下一大截,连苗苗慢吞吞的性子都说:“姐,再不快点要堵车了。” 现在是全市修路,这儿挖一点,那儿砸一点,路上小轿车也多,好几个重要路口都修起红绿灯,要是赶上上下班的点,等着过去的自行车能排出两里地。 夫妻俩领先不少,原地等一会,才看到几个孩子出现,一言难尽道:“走不快?” 禾儿叹口气说:“早知道不穿新鞋了。” 本来就难穿,还有点磨脚,她觉得脚后跟说不定都破皮了,走起来都有些刺疼。 赵秀云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在她手背上拍一下,说:“活该。” 禾儿苦巴巴看爸爸,方海也没办法,毕竟现在不是小孩子,总不能他还背着走吧。 苗苗倒是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只是说:“我的脚比你小一码。” 不然她也挺想穿高跟鞋试试的。 禾儿拍拍妹妹乖巧的小脑袋,说:“没事,我能坚持住。” 坚持什么啊坚持,高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双新胶鞋,咳嗽一声说:“换了吧。” 大概是长辈在,这些平常的关心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赵秀云轻笑一声,看方海的表情都快扭曲了,更觉得好笑。 禾儿“咦”一声,虽然觉得胶鞋跟自己的呢大衣不太相衬,但这种时候肯定是穿上更舒服,只是穿着穿着耳根都红了。 其实她行李箱里有鞋,就是太压箱底,大庭广众不大好拿,也没问高明怎么随身带这个。 苗苗现在觉得不仅父母古怪,姐姐和高明哥也古怪,不过催促说:“真的要堵车了。” 她做事情掐着点,最讨厌的就是堵车,要是堵上一会还好,再久一点只觉得一天的计划都被打乱。 方海闷声应道:“嗯,回家。” 高明听出一点不友好的意思,已经敏锐察觉到是针对自己,索性不说话,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禾儿眨巴眼看来看去,跟妈妈说自己这次寒假参加的活动,母女三个依偎着,渐渐地,高明还是不得不跟方叔叔并肩走。 方海是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平心而论,高明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要是这个人叫他再不放心,恐怕也没有更好的人。 但要他就这么点头吧,心里总有点膈应,就跟看到他那妹夫陈辉明似的。 高明揣度着气氛,越发大气不敢喘,只觉得这辈子也没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沉默就这么蔓延开,方海还是憋不下,不知道该归类于什么的语气说:“还挺贴心啊。“ 高明说不好这算不算嘲讽,但想为自己加分说:“买很久了。” 以备不时之需。 方海一时噎住,沉沉说:“最好你能做到一辈子。” 高明倒是应得快,说:“只要她愿意。” 明明是好话,方海听着浑身不舒服,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还不像处对象的样子,轻快起来说:“那你等着吧。” 高明可不是等着,他在这件事上太谨慎,总想得样样完美再说,现在顾虑的就是禾儿太小,她每次说起来都是说“我妈说最少要大学毕业才能处对象”。 他怕被用这个理由拒绝,一直在等着今年六月,心里想起来不是不忐忑的。 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患得患失起来,禾儿正巧回过头看,跟妈妈咬耳朵说:“我爸是不是骂高明了?” 怎么看上去可怜得很。 赵秀云心想,你爹没动手打他都是好的了,不过想想也不至于,说:“应该没有。” 禾儿摸不着头脑,到家后才悄悄问说:“我爸刚刚骂你了?” 高明微微摇头,说:“没有。” 别说真的没有,就是有,也是他该的。 禾儿还是有些狐疑,不过没多问,目送他去小麦家——那儿有三间房,除开姐弟俩住,还有一间是留给高明的。 她上楼收拾东西,才脱下袜子看,脚后跟果然出了点水泡,自己拿针挑破,跟妈妈撒娇。 赵秀云看着都心疼,给她拿纱布说:“垫着一点,这几天穿软和的鞋就好。” 话音刚落,苗苗穿着姐姐的鞋“踢踢踏踏”下楼,大一码套在她的脚上,有点强装大人的可爱。 禾儿打量妹妹说:“你穿着也挺好看的,拿走穿吧。” 苗苗显然有些高兴,照半天镜子,要出门吃晚饭的时候还恋恋不舍,说:“不能穿着去吗?” 禾儿给她看自己的脚说:“前车之鉴在这儿呢。” 苗苗怕疼,吐吐舌头换上自己的搭扣小皮鞋,觉得一下子矮不少,有些失落。 赵秀云不管小姐俩说话,只催着走,一路吆喝,把几个孩子都叫上。 禾儿虽然已经从信里知道周杨的出现,乍看到他的时候还是有些神奇,很多记忆浮上来,问道:“你哥他们都还好吗?” 不知道以为他们从前有多好的交情。 周杨想起从前家属院的“恩怨情仇”,说:“挺好的,我大哥在海南,二哥在东北,都在当兵。” 这里说的哥哥是他舅舅家的表哥,陈树林和陈森林兄弟俩,只是他们家一向走大排行,都是这么叫。 小时候打过架的人,禾儿还是挺好奇地,问道:“他们结婚了吗?” 好像是什么三姑六婆查户口。 赵秀云心里偷笑,周杨倒是挺好脾气地,问什么答什么,说:“我大哥去年结的,二哥估计也快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算起来也都差不多,禾儿有些感慨道:“时间过得好快啊。” 可不是快,周杨这些年可没想过,当年一见面就要互扔泥巴的几个人,有一天能坐下来其乐融融的吃饭,当然,他是融不进小团伙的氛围里的,只能跟情况差不多的小孩说话。 说的还都是学习上的事,没办法,论学外语,他就是比不上苗苗。 苗苗偶尔也挺好为人师的,陪着他练习口语。 这要不是知道在中国,还以为是误入什么外宾会谈。 赵秀云谁也不打断,夫妻俩自顾自凑在一起说话。 等要去付账的时候,发现有人付过,才问说:“谁付的?” 没人答应,看上去都挺无辜的。 赵秀云首先看小麦,她摇摇头摊手说:“我都没出去过。” 她左手边坐着的是禾儿,可以略过,再过去就是王月婷,嗯,她也没这样贴心。 赵秀云排除掉三个小姑娘,在三个男孩子身上逡巡,大有今天不坦白不能走的架势。 她双手抱臂,很是无奈道:“没有小孩子请客的道理,谁付的?” 高明刚要说不是自己,苗苗已经举起手说:“是我。” 赵秀云看了谁,就是没看她,有些惊讶道:“你?” 苗苗拍拍自己的裤腰包说:“对啊,大家都有份接送我画画,都很辛苦。” 这样说起来,这顿饭合该她请。 赵秀云可以接受,笑说:“行,你请。” 又说:“光吃饭不够,也要跟哥哥姐姐们说谢谢的。” 苗苗是个从不敷衍的小孩,一个一个谢过去,倒把几个大一点的逗乐,承诺过年的时候给她大红包。 有样学样 有样学样 转天就是大年三十, 小麦这一天特别忙碌,她开的店现在不仅卖化妆品这些, 还提供梳妆打扮的服务, 从大早上六点开门迎客,没停下来过。 禾儿一大早就出去给她帮忙,中午的时候远远看到家里人送午饭来, 说:“可算能吃饭了。” 赵秀云一大早包的饺子, 又炖猪蹄烧牛肉的,七八样菜, 一样一大盆, 两只手满满都是保温盒, 怕凉掉, 一路赶过来的。 本来就是吃午饭的点, 赵秀云一家和王家双胞胎都带着吃的, 是掐着点是前后脚到,两家人对几个孩子是尽心尽力,琳琅满目在休息用的小房间里摆开一大桌, 桌子撑开, 连能站人的地方都没多少。 赵秀云招呼道:“谁先停一停, 能吃饭了。” 几个女孩子手上都忙得很, 实在是客人太多, 忙碌得很,倒是几个男孩子, 就是帮忙结账拿东西, 空闲得多——毕竟化妆、编头发他们实在搭不上手。 但撇下人自己先吃又好像不大合适, 都有些犹豫。 赵秀云才不管这些,说:“快点吃, 不吃完腾地方,待会她们也没得坐。” 倒是这么个道理,休息间本来就不大,又只有半扇小窗,他们几个往里头一填,连空气都变得局促起来。 大米觉得不仅空气局促,他连脚都不知道搁哪里合适,只觉得双胞胎看自己的眼神那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活像想在他脸上戳出个窟窿。 当然,也不止今天这样,是打今年月婷寒假回来,总去他店里帮忙,哥俩一反常态不用他晚上给人送回家门口,天天接人开始。 盯他就跟盯贼似的。 大米心中是有数的,但这种小阻碍怎么可能叫他放弃,恐怕只有“心上人不喜欢他”这件事,才能让他放弃。 他尽量坦然地吃饭打招呼,比平常更谨慎,生怕要挑出刺来。 要方海说,大米现在就是玉皇大帝,双胞胎看他都不可能顺眼。 心情不知怎么的一下子畅快起来,看着高明冷笑一声。 高明本来还想给好哥们解围,听见声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机器,恨不得连咀嚼的动作都拿尺子量出来,一模一样才好。 他们俩都不说话,周杨更不会说,他在这些人里头还是“新人”,秉持着少说少错的精神,难得的安静。 苗苗吃着东西,觉得有些扫兴,她虽然不爱说话,可是爱听别人说,现在看满场静悄悄,只低头认真吃饭。 赵秀云把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觉得这一桌子可比晚上看联欢会有意思,不过匆匆吃完饭,出去说:“我替一下,谁先去吃。” 电视台忙起来的时候,常常是人手不够用,她这个副台长就是块砖,东一下西一下地填,这会也不含糊,撸起袖子来,替自家姑娘,又和客人搭话说:“我在电视台干这么久,你这种眉形是最好的,修一修稍微添两笔就行,多了显得累赘。” 客人本来要抱怨中途换人,这么一听,高兴起来说:“刚刚那个化妆师也是这么说的。” 心想两个人这么说,那她这眉可真是不错,对着镜子都喜洋洋起来,完全没想过,赵秀云是刚进门的时候听到这一句。 对着花钱的人,说两句好话又没什么的。 小麦是有点过意不去,觉得赵阿姨好歹是个领导,万一待会遇见哪个下属岂不是很不好,把自己手上的客人弄好,就过来要给她帮忙。 赵秀云哪里肯,只说:“趁没人,赶快去吃饭,放凉了都。” 要不是挂着十二点后不接客的牌子,这会没个消停呢。 不过也证明大家对漂亮的需求一下子高起来,搁以前,能穿身新衣服都不错,谁还顾得上化妆编头发。 尤其是家里有小姑娘的,麻花辫一小撮一小撮地编好,再上夹子和定型水,就是顶好看的发型,一般做妈的没有这种手艺,一年到头也舍得掏三块钱给孩子弄一个。 赵秀云做这些是驾轻就熟,谁叫她养着俩姑娘,只觉得这钱也容易挣得很,就是手酸。 一行人忙到下午四点才算完,把店收拾好,王月婷跟着哥哥们回家,剩下一帮子,赵秀云全带回自己家。 做年夜饭本来就是大事,她也顾不上什么客人不客人的,都使唤起来,什么洗菜剁肉擦完买酱油,一个不落。 家里的餐厅本来就不大,这么多人围着一张桌子,连走动的地方都没有,方海从厨房里看出来,跟媳妇嘀咕说:“热闹得像咱们就生这么多似的。” 谁说不是啊,赵秀云可能是上年纪,现在就喜欢热闹,说:“人多好些,还不剩饭。” 大过年的,少说做十道菜吧,这是老家传下来的规矩,意味着新一年的十全十美。 前几年小麦姐弟俩几乎是不回沪市过年的,周杨也还没出现,最多有个高明,五个人吃实在勉强,赵秀云每道菜都不得不做得秀气,是生怕剩太多,今年总算可以放开手脚,别提多高兴。 方海也喜欢,他觉得大概是中国人的本能,就是看着看着挑刺说:“那么多人,他俩非得挨着站吗。” 赵秀云顺着看过去,禾儿跟高明站得近,要她不是亲妈,都得夸一句说:“挺登对的。” 方海眼睛都瞪起来了,嘀嘀咕咕道:“叛徒。” ” 谁听不见啊,赵秀云轻呵一声,说:“晚上别跟叛徒睡。” 方海一下子不吭声,过会期期艾艾说:“人家说了,大过年的夫妻俩分床睡意头不好。” 赵秀云乐不可支道:“这种话你都编得出来。” 方海一脸认真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赵秀云难得被他噎得没话说,斜眼看他,只道:“去把洋葱切了。” 方海赶紧出去,生怕哪句话再说不对。 他是带着洋葱出去的,没一会禾儿就抱怨说:“爸,我快流眼泪了。” 苗苗吸吸鼻子说:“爸,已经哭啦。” 也只有他的两个宝贝女儿会这么说,他只能一个人在客厅干活,过会屁颠屁颠进来说:“切好了,切好了。” 赵秀云生理性打个喷嚏,手上一点不耽误,赶在七点,终于能吃晚饭。 家里摆的是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菜都快没地方放。 方海把饮料放地上说:“谁要喝自己拿啊。” 禾儿碰一下饮料瓶,有些失落道:“不冰的啊。” 也不看看外头几度的天,赵秀云瞪她一眼说:“大过年的,别叫我骂你啊。” 禾儿缩缩脖子不敢说话,改口道:“不冰也挺好喝的。” 典型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赵秀云这才招呼道:“快吃快吃。” 往常这个点早该吃饭了,今天是个例外。 方海还破例跟几个男孩子喝点酒,毕竟现在都是成年人,还意有所指道:“人家说酒品好就是人品好,我试试你们啊。” 他也是见得多,有的人啊,看着好端端的,一发酒疯可了不得。 高明平常喝得不多,今儿是吃一口,喝一杯。 禾儿忍不住拽他说:“你少喝点,联欢晚会还没开始呢。” 高明小声安抚道:“没事,不会醉的。” 禾儿不太相信,毕竟她很少见他喝酒,眼睛转两圈。 赵秀云索性说:“大过年的,醉也没事,你方叔叔一年就喝这么一次。” 平常可是滴酒不沾的人。 过年,是做一切事的理由。 禾儿不再说话,只一个劲等着八点,又很是期待说:“妈,咱们明晚去看你们电视台的晚会是吗?” 沪市台这次晚会不对外售票,毕竟都是现场录制,说不好有什么意外,但还是会有观众席,毕竟也需要鼓掌的人,因此都是内部票。 赵秀云是副台长,当然票不少,给亲朋好友都发一圈,明晚是携家带口地都去,应道:“对,你们晚上七点半前就要入场啊。” 禾儿忙不迭说好,又问还有哪些节目。 母女俩几句话的功夫,喝酒的人已经半瓶下肚。 赵秀云都看不下去,说:“悠着点。” 手在桌子底下又掐男人一下。 方海的酒量本来是挺凑合的,但他常年是一口不喝,乍来这么几杯,只觉得反应都有些迟钝,眨眨眼说:“挺疼的。” 听上去跟撒娇似的。 铁骨铮铮的方叔叔/爸爸哦,几个孩子别开脸,肩膀一动一动的,憋笑憋得快把自己背过气了。 赵秀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推他说:“洗把脸去。” 也好精神精神。 方海不为所动,说:“你帮我洗。” 苍天哦,赵秀云都想把毛巾拧了扔他脸上,无奈道:“几杯就倒,还起哄呢。” 她还真领着人去。 高明若有所思,压着声音说:“禾儿,有点晕,我外头走走透透气。” 禾儿没什么好气道:“叫你别喝吧。” 嘴上是不高兴,还是跟在他后面走出来,还念叨着说:“走路小心点,别摔了。” 高明是一点也不晕,就是心尖都是飘的,不过外头风一吹,人就清醒过来说:“还是进去吧,挺冷的。” 禾儿打小不怕冷,原地蹦跶两下说:“还行吧。” 不知怎么的眼睛盯着鞋尖看,余光里想看他是什么表情。 高明往前跨一步,给她挡住大半风说:“那站一会吧,晚会开始再进去。” 两个小年轻看着月亮,禾儿突然说:”三十没有月亮。” 高明不知道她好端端说这个做什么,不过接话道:“等元宵就很圆了。” 掐指一算,就剩半个月,城隍庙这几年都会办灯会。 他心念一动,说:“十五咱们去看月亮吧。” 禾儿应得爽快说:“好啊,去哪里看,沪江边上吗?” 高明声音很低,说:“都行。” 沉默片刻说:“就咱俩去,行吗?” 往常不管去哪,几个人总是一起的,禾儿有些茫然眨眨眼,犹犹豫豫说:“不跟大家一起吗?” 高明声音低得很,说:“我想就咱俩去,算是提前给我的生日礼物,行吗?” 禾儿只觉得心口都烧起来,半响才应道:“嗯。” 她话音刚落,一簇一簇的烟花在天边炸开。 高明觉得是炸在自己心口的,说:“八点了,进去吧。” 两个人出去又进来一趟,气氛都变得不一样,大米给好兄弟一个羡慕的眼神,又示意他看方叔叔,只想说四个字,自求多福吧。 方海刚刚有点甜头,现在是顾不上他,只摸着自己的手背,觉得现在媳妇是下手越发狠,说不准明天会青一块。 但他心里乐啊,连带着看高明都顺眼起来,没追究他俩在外头做什么。 禾儿莫名松口气,生怕有人问,不过大家好像心里都有数,甚至连抬头看一眼都没有,好像他们从刚刚就坐在客厅里,更显得古怪起来。 她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掩耳盗铃一样挤在妹妹身边坐。 苗苗本来就是最角落的位置,有些奇怪姐姐怎么不坐留给她和高明哥哥的位置,但还是大方腾出更多空间来,还殷勤问道:“姐,你要不要嗑瓜子?” 禾儿现在想着做点什么都行,只说要,眼睛死盯着电视,好像这是全世界最吸引她注意力的事情。 生怕别人看不出不对劲来。 赵秀云都犯嘀咕,心想才出去一会,能说几句话。 不过她也不追究这些,很快也看起电视。 只有大米最关心,跟好哥们借着电视声和鞭炮声的掩盖说着话,待听到他们元宵节要单独行动,心思也转起来,说:“回头我也问问。” 三个男孩子是坐在一排,声音透得很,周杨想想大家明明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怎么人家都有意中人他没有,真是怪哉。 但他这么听着别人说的话,心想这也不是自己该听的吧,眼睛四处转动,假装被天花板吸引。 苗苗以为他是第一次在自家过年,有些不自在,给他一把瓜子问道:“杨哥,你吃吗?” 周杨可算逮着个能说话的,问道:“你用德语问我呗。” 大过年的,苗苗义正言辞道:“中国人的节日,要说中国话。” 周杨一时哽住,好笑道:“对,你说的没错,要说中国话。 联欢晚会 联欢晚会 大年初一的早上, 五点不知道哪家开始响鞭炮,赵秀云昨晚是熬过十二点才睡, 有些发脾气道:“没完了还。” 夜里头时不时就老响动, 不过不像这会这么大一波,不过一年就这么几天,哪能不让人家放啊, 她叹口气掀被子说:“老话说, 初一忙,一年忙, 我今年一准没消停。” 方海也得出门带队执勤, 今天大街小巷的活动不少, 谁叫他们就是干这个的。不过运气好的是, 他今晚正好配合电视台, 带人在体育馆维持秩序, 毕竟大小领导和不少重要人士都要去看演出。 夫妻俩好歹是一起工作,不至于大过年的各忙各的。 他唯一高兴的也就这个,说:“忙吧, 证明咱们今年能发大财。” 这不号召多劳多得嘛, 奖金也会不老少。 赵秀云心想, 这也算苦中作乐的, 起床换好衣服, 下楼吃早饭——也不愿意折腾,昨天剩的饺子一锅下了。 夫妻俩对坐着吃, 直打哈欠, 孩子倒是挺有活力的, 蹦蹦哒哒从楼上下来,说:“我们今天要去赶集。” 快乐的小孩哦。 赵秀云就盼着自己退休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说:“多穿点衣服,都自己小心点啊,钱放好。” 禾儿都不用妈妈嘱咐,打包票说:“会看好妹妹的。” 赵秀云给她俩拿钱说:“花吧,想买什么买什么。” 今年家里虽然没攒下多少钱,但大过年的给孩子个一百块的花销还是有的。 禾儿现在兜里其实比父母富裕,不过还是高高兴兴收下来说:“那我们走啦。” 连早饭,都是打算在外面吃。 虽然天是才擦亮,不过外头热闹得很,毕竟是初一,大家啥事也不做,尤其是孩子们,管你昨晚是几点睡,还是精力十足。 赵秀云看着孩子的背影,感叹道:“我生禾儿的时候也这么大,带她一宿不睡,第二天照样去上班,一点不带困的。” 方海只握着她的手不说话。 赵秀云也没有别的意思,笑看他说:“你今天也小心点。” 执勤其实还算安全的,有点什么事大家恨不得绕着公安走,不想触霉头,毕竟初一就惹官司,一年到头还怎么过。 但想起来,总叫人放心不下。 方海今儿其实没什么事,他这个级别,说是到基层,也是坐后方指挥的多,不用街上走来走去,倒是好得多,他宽慰说:“我都不用吹风,已经很不错了。” 赵秀云也知道,他的脾气向来是闲不住的,哪有轻轻松松坐着的时候,只说:“嗯,晚上等你来看演出。” 夫妻俩就说几句话的功夫,各自出门。 赵秀云到体育馆的时候,林林总总已经来不少人。 今天是第一届沪市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成不成就看第一步走得好不好,台里上下对此都很重视,毕竟已经准备了大半年。 赵秀云每个节目都细细想过,他们到底不比中央台背后有首都支撑,可以调动全国上下各单位的文艺力量,她这回是下血本,但又预算有限,只能在全市范围内想办法,再找一些外援。 比如这次,他们就请了一位香江歌手,是赵秀云之前跟香江电视台打下的良好关系,那边正好也想打入内地市场,虽然是知名歌手,收费倒不高,只是手续上颇为麻烦,前前后后跑了两个多月。 这也是这次的重磅节目,连对接都是她亲自来。 人家歌手也挺好说话的,听说赵秀云姑娘是粉丝,一口气给签十来个名,不知道以为她要拿去批发似的。 就是普通话不大好,说得老费劲了。 赵秀云听倒是听得懂,她在语言上的天赋总是能发挥各种作用。 她沟通一会,又转去看别的节目。 有的在台上练走位,有的在过道里和后台做最后排练,大家一遍又一遍,生怕出错。 人走来走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什么,紧张地气氛倒是足足的,赵秀云有条不紊,到处转悠着说话,做最后的安排。 中午晚上都是管饭的,菜色还不错,毕竟最少要忙到夜里头。 赵秀云是凑合着扒拉两口,一直到孩子来找才有休息的时间。 禾儿给妈妈带了好吃的饼,捂得仔细,还是暖和的,打报告说:“看到我爸了,不过他也很忙。” 可不是忙,前前后后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都得查,门票虽然不出售,但是座无虚席,市里的商会、华侨组织、各级领导、退休老干部们都来。 这些人,哪怕有一个出点什么事,大家都等着引咎辞职吧。 赵秀云也没空跟孩子说几句话,只打发他们找地方坐好。 禾儿带着妹妹从后台溜到前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高明跟她挨着,说:“快开始了。” 准时八点得开场,不然就是直播事故了,赵秀云在舞台一侧盯着看,中间倒是有点小意外,什么群舞手上的扇子掉了之类的。 但这种都还好,毕竟镜头里那么多人,都挤在十几寸的屏幕上,看着也不是太清楚。 她最怕的是主角们出问题,什么走音、忘词的,那才真是大事故。 好在她担心的问题都没出现,一切都按照排练时候的样子,井井有条,从现场观众的反馈来看,应该是还不错。 赵秀云是没法盯着电视机前的观众,心里希望着将来有技术可以实时观察收视率,省得她每次都得等第二天看口碑,一晚上别提多忐忑了。 毕竟有些事情,不是她说好大家就认的。 她不错眼盯着舞台,都没注意边上忽然多个人。 方海怕吓着她,咳嗽一声做提示。 音乐砰砰响,赵秀云哪里听得到,依旧双手抱臂,目不转睛。 是要回头找个同事说句话才看到他,一回头连本来要说什么都忘记,又惊又喜道:“什么时候来的。” 方海刚刚其实进来过两回,可惜她都忙得很,就没好意思打扰,这会也只说:“才进来的。” 赵秀云信以为真,趁着灯光暗下来的时候摸他的手说:“还挺暖和的。” 方海一年到头手心就没怎么冷过,更何况他又不是真的干坐着,今儿少说绕体育馆走了十圈,后背都在发汗,反扣住说:“回头找谁呢?” 被他一提醒,赵秀云又想起来了,看几个同事都开始假装对地板感兴趣,有些不好意思说:“都怨你。” 方海也不反驳,只说:“你要是结束得早,就先回去,让孩子等等你。” 他怕自己没那么快好,要她等太久。 赵秀云先是跟同事交代几句,才跟他说:“我哪有那么快,散场才更要忙呢。” 只有连最后的事情都安排好,才叫圆满结束,不然有点什么岔子,都叫功亏一篑。 夫妻俩几句话说着,就到最后一个节目。 今天不像大年夜有倒数,只演出到十点,总共两个小时,大家的心就悬两个小时,等结束的时候都松口气。 赵秀云依旧四处转,刚散场的时候孩子来问过一次要等她回家吗,得到否定回答就先回家了。 反正他们人多,没什么好担心的。 方海那边散得早,靠在某根柱子上看媳妇的背影,在外头的时候和家里不一样,连背都透着一股撑着的劲,是系统里有名的爽利人。 在家不是,絮絮叨叨,好像永远有操不完的心。 方海喜欢这种温情,他年轻的时候,说是刀尖舔血也不为过,想要的就是这种生活,心里不由得庆幸。 他也是忽然掐指算,有些恍然大悟想,到今年国庆,他们就结婚二十年了。 二十年,怎么感觉夫妻才没几天。 他心里有点念头,琢磨着人一辈子有几个二十年,说不准得好好庆祝一下,就跟过寿差不多。 赵秀云不知道丈夫在想这件事,毕竟现在也没什么结婚纪念日的说法,只是看都弄得差不多,松口气说:“大家都辛苦了,明天能睡晚的都晚点。” 电视台忙起来就是这样,一天天不带停,所以休息时间也比较自由,没事的话可以多缓缓,毕竟大家都有家庭要顾。 当然,她自己也有。 赵秀云朝男人走过去,觉得他有点走神,说:“困了?” 方海本来是没想着困,被她这么一说打哈欠道:“是有点,可以回了?” 赵秀云也困啊,点点头应,把围巾裹好说:“回家吧。” 这个点也没有公交车,孩子们特意给他们留了一辆自行车,赵秀云坐在后座,觉得所有的风好像都背前头人的背挡住,仗着没人不自觉环住他的腰,有些困倦地靠着。 方海感觉得到后背的温度,怕她真睡着摔下去,只能搭话。 有一搭没一搭,赵秀云炫耀道:“今天夸我的人可多了。” 毕竟是她一手办起来的,不夸她能夸谁。 方海当然觉得她全世界最好,说:“我没看全场,不过看到的每个节目都有意思。” 赵秀云也需要一些反馈,问道:“你觉得哪个最好。” 方海一下哽住,说:“其实没看,就顾着看你了。” 他也就偶尔能回下头,哪里有空管台上表演的是什么。 赵秀云抿着嘴偷笑,说:“那回去给你看个够。” 脚在后座上一晃一晃的,好像自己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元宵节 元宵节 沪市台的联欢晚会一经播出, 录像带从初二重播到初七,尤其是小品《回家了》, 火得一塌糊涂。说实在的, 赵秀云都没想到它能这么火,台词广为流传,多少人坐在电视机前就为等这个节目。 这种意外之喜, 为第二届的联欢会举办打下基础。 赵秀云还是挺高兴的, 毕竟是她一手主办,能有个顺利的开头是好事。 别看只是一台晚会, 带来的影响是惊人, 靠着重播, 广告都不知道挣了多少钱, 台里都已经在算年后第一个月要发的奖金了。 为庆祝, 也为夫妻两个人终于脱离忙碌, 赵秀云决定元宵节那天带孩子上街玩。 她想得挺好的,一说出来,禾儿就面有难色道:“我都跟他们说好了。” 不能言而无信嘛。 赵秀云点点头说:“行啊。” 又问小的说:“你呢?” 苗苗也有去处, 说:“我要跟王雪她们去看灯会。” 孩子长大, 不像小时候一样黏着父母, 早有自己的安排。 赵秀云不免有些失落, 跟方海说:“有时候盼着她们像小时候一样。” 方海倒是有不同见解, 说:“唉,我倒是跟以前一样天天粘着你, 你还嫌烦。“ 赵秀云有时候是嘴上嫌弃他, 心里其实还是高兴的, 看他说得这样可怜,好声好气道:“没有, 我可喜欢啦。” 方海也是要人哄,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挺享受几句好话,摆了一下架子才说:“没事,孩子长大会飞我不会。” 他岂止不会,是恨不得自己那根线一直拽在她手里。 赵秀云心想,少年夫妻老来伴,孩子总要去过自己的日子,她当初怎么会觉得,两个人做一对互不相干的夫妻能过一辈子。 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收起来,说:“行,看来只有咱俩去玩了。“ 大概是久违的夫妻俩一块出门,元宵这天,赵秀云特意打扮过,难得没穿得很厚,牛仔裤上面配毛衣和长的呢子大衣。 毛衣是禾儿给妈妈买的,很显身材,腰细有胸,不过外套一穿倒不显得有什么。 方海看她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说:“有这么冷?” 赵秀云尤嫌不够,说:“还得戴围巾才行。” 又说:“要是年轻的时候跟你出去,我倒是能想着穿单薄又好看。” 现在不行,三十八的人了,顾不得什么好不好看。 方海只怕她不够暖和,临出门前还摸着手心说:“挺冰的。” 赵秀云两只手插兜里,说:“没事,我坚决不把手拿出来。” 那手要是能放自己兜里就好了,可惜人那么多,到底有些不合适。 方海有些遗憾,跟出门晚的小女儿嘱咐几句,又嘀咕说:“你姐出门也太早了吧。” 苗苗今天起得特别早,陪姐姐挑了一早上衣服,这会打着哈欠说:“还穿得特别漂亮。” 赵秀云心想老大本来就爱打扮,没往心里去,只说:“你也特别漂亮,就是八点得回来,知道吗?” 要是再晚,外面可不太安全了。 苗苗倒是豪气万丈,说:“杨哥说跟我们一起去。” 赵秀云还是才知道,有些奇怪道:“周杨不跟小麦他们一起吗?” 苗苗也没细问,只说:“他还有半个月要考试,比较着急吧。” 说外语,对她来说本来就不是难事,家里一个礼拜也有两天是要说的,简单得跟吃饭差不多。 但对周杨来说,要找个练口语的好搭档可不容易,外头花钱的话可贵得很。 为此,他过年可是给苗苗包了个特别大的红包,估摸着就是他的全部积蓄,看这孤注一掷的架势,要是没考上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赵秀云想想说:“那下次再好好玩吧,先帮他练练。” 苗苗倒是不介意,说:“那我可以晚一点再回来吗?” 九点的时候会放烟花,听说可好看了,王雪还要带相机,她们说好要在烟花下合影的。 要是有周杨送,赵秀云还是能答应的,说:“行啊,但还是得小心点啊。” 苗苗兴高采烈,目送父母出门。 赵秀云走到大街上,只觉得今天是很热闹,小孩子几乎都提着灯笼,什么样式的都有,最时髦的是今年流行起来的电动灯笼,提手里装两截电池,吊着不同的卡通人物,会发光又会唱歌。 她看着有点感慨,说:“ 我以前小时候,连纸糊的灯笼都没有,现在的日子是真的好啊。” 其实乡下纸糊的灯笼不难得,就是费点功夫,好些疼孩子的人家都会做。 但赵秀云从来没得到过这种疼爱,只得艳羡地看着弟弟。 这种羡慕在多年后流露出来,方海心中一动,说:“咱们买一个吧。” 赵秀云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么大人了。” 她以前给孩子买的时候还会提在手上过把瘾,但到底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么多年好像有一块地方是缺着的,年纪越大,越想着要填上。 方海也是头回听她说起,道:“那有什么关系。” 谁也没规定大人不能买灯笼啊。 赵秀云有些犹豫,看大街上,超过十岁的孩子哪有还提灯笼的,更别说这个岁数,想想还是拒绝说:“算了,得一路提着。” 想想还有点麻烦。 方海又换一个提议,说:“要不我回头给你做一个。” 做手工,真是赵秀云的世纪难题,她以前不是没试过,糊出来的东西真是一言难尽,风吹就散,有些雀跃道:“好啊好啊。” 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气。 方海只恨自己没早发现,马上承诺道:“以后每年都给你做一个。” 他今年肯定来不及做太好了,以前也没学过,孩子小时候都喜欢店里买的,但明年,他肯定从腊月就开始做,不然都不够精心。 赵秀云觉得也挺好的,说:“好啊,要不同样的。” 敷衍可不行。 方海应承得挺好的,说:“行,明天我就开始做。” 赵秀云也不着急,说:“慢慢来,什么样的我都喜欢。” 反正一辈子,总能做出一次最好看的来吧,当然,没有也没关系。 有好有坏 有好有坏 元宵之后, 方海紧锣密鼓地开始制作灯笼。 说实话,他的动手能力本来是不错的, 但灯笼想做得好看, 需要细致,哦,还有点艺术审美, 两样都是他所欠缺的。 尤其是他想在灯笼上画点花, 更是难于登天,为此特意跟小女儿求教。 已经开学, 苗苗的学业愈加繁重, 对爸爸的请托倒是挺乐意的, 唯一为难的是, 她爸毫无绘画天份, 半个月过去, 画出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东西。 方海对自己的水平也很困扰,只是眼看要出正月,再不送就没那个意思, 只能期期艾艾把成品给媳妇。 也是奇怪, 赵秀云一眼看出“鬼东西”是玫瑰花, 但委实不太分明, 好笑道:“纹理这么难, 怎么不画点简单的?” 方海挠着头说:“高估自己了。” 他摆开架势的时候那叫一个信誓旦旦,还以为自己有一个能做艺术家的姑娘, 也颇有一点天赋, 谁知道毫无进展。 赵秀云爱花嘛, 打眼看说:“还不错,起码我认出来了。” 方海是叫苗苗打击的, 拿出来都觉得送不出手,听她这么说,又抖擞起来道:“我就说还可以,你姑娘老嫌弃了。” 赵秀云想起小女儿对画画的坚持,说:“嫌弃得也有道理。” 方海振作的那点精神又萎靡下去,闷闷“哦”一声。 连眼角眉梢都是耷拉的,像极刚从赌场倾家荡产出来的失意人,好不可怜。 赵秀云疑心他现在都是拿这招对付自己,但还是哄他说:“可是是送给我的,不是给她的,我特别喜欢就行。” 即使是块破布,她也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人珍重的始终是心意。 方海脸上乌云散去,叫人不觉得他刚刚是装的都不行,这情绪变化也太快了,笑着拍胸脯说:“我从现在开始准备,明年一准做个更好的。” 一年更比一年强,他还就不信了,三年五年的没能做出好东西来。 赵秀云期待这种话里的未来,把灯笼挂在床头说:“放这儿吧,明年换新的。” 她是放得挺开心的,苗苗每回进父母房间看了,都得欲言又止,长叹口气。 今天是进房间拿钱,趁爸爸不在,眨巴着眼跟妈妈说:“我爸在画画上毫无进展。” 方海为着下一年,正在学画画,学得别提多费劲,比当年蹦出第一个单词都难,始知自己在读书上也不是毫无天赋。 赵秀云看他画的时候都有点想捶墙的意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说:“别打击你爸的自信心。” 不然还怎么往下学。 苗苗不是刻薄的孩子,她就是悄悄在心里说,乖乖巧巧点头,又说:“妈,小雪生日,我要给她买礼物。” 王梅生意做得大,但对方家的姑娘始终关照,有这么新鲜玩意,一准记得给家里两个孩子留一份,现在王雪过生日,当然得送大点的礼物。 赵秀云拉开抽屉,给她二十块钱。抽屉里头放的全是零钱,会放个一两百块左右,一家四口都有钥匙,平常父女俩的花销全从里头拿,交代一声对得上账就行,花哪她从不管的。 这会她也只说:“想买什么买什么。” 苗苗握着预算,觉得比自己想象的多,原来想买的东西好像太便宜了,她平常连吃饭的钱都要攒一半,但这是专款专用,必须要花光,颇有些苦恼起来,说:“那我再想想吧。” 赵秀云也不管她是怎么想的,总归是几个小孩子自己的交情。 只是没多久王雪生日,王家好像是大办的意思,王梅特意来请,要在平安饭店开席。 这样郑重其事,赵秀云夫妇又额外买了一份礼物,一家三口准时赴宴。 王梅现在可是名人,上过报纸,她的亲妹妹过生日,要是真想大办,来祝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这次请的人不多,主要还是王雪的几个朋友,福子、白若云、苗苗、赵秀云夫妇、赵明宇和他妈陈红莲。 连同王家一大家子人,也就一张大圆桌。 几个大人说着话,几个小孩也凑在一块,但王雪的眼眶是红的,也不知道跟几个好朋友说了什么,苗苗眼泪掉下来,抿着嘴哭,抽空看一眼妈妈。 祖宗诶,怎么给哭成这样,赵秀云脸上全是诧异。 倒在王梅的预料之中,她很是无奈道:“自己说要等快快乐乐过完生日再说,还没上菜呢就忍不住。” 赵秀云奇怪道:“怎么了?” 反正都这样了,什么时候宣布都一样,王梅叹口气说:“我要送小雪去美国,那儿有技术可以治她身上的胎记。” 这是她是才决定没多久的,自从年初的《公民出入境管理办法》出来,对出国旅游、探亲的签证放宽,甚至打开自费留学的口子,出国一下子成为热潮。 王梅现在认识的人多,几位和她颇有来往的华侨都建议她送妹妹出国治疗,国外的技术和机器都更先进。 她自己也是多方打听,才下这个狠心。 王雪自己是愿意的,她不想一辈子被人叫“丑八怪”,尤其是十六七岁,已经到爱漂亮的年纪,但又舍不得好朋友们,对新环境也有一种恐慌,那毕竟是离乡千万里的地方。 她为此心事重重好久,本来想过完生日再说的,但还是没憋住。 赵秀云一听,觉得这对孩子是件好事,笑着说:“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 王梅也说:“是啊,我都想好了,最迟你上完大学就可以回来。” 那可就是五六年,几个小姑娘哭得更大声了,唯有陈红莲很是无语,说:“赵明宇,你是男孩子,你哭什么。” 赵明宇现在也是高中生,擦一下说:“我才没哭。” 其实还是舍不得的。 谁能舍得呢,赵秀云看着都挺难过的,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只能好言安慰自家姑娘说:“放寒暑假,小雪会回家的,可以的话,你也能去美国看她。” 甭管是什么大饼,先给画上再说。 苗苗是哭哭啼啼到家门口,反正这几年都没见这么伤心过。 周杨已经来方家门口转好几圈,看到人话都到嘴边了,一下子卡住,不知道是不是说好消息的时候。 赵秀云可没顾忌,问道:“是不是成绩出来了?” 周杨脸上全是高兴,说:“对,叫我下礼拜就去报道。” 他为考出租车公司可是费大劲,尤其感激苗苗,这会看她好像在哪受委屈的样子,说:“等我发工资了,得给苗老师送份大礼才行,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就跟哄孩子似的。 苗苗是想恭喜他的,从哭里挤出来一个笑说:“那你能带我去美国吗?” 当然,她知道这话说得很不合适,自己摇摇头说:“对不起,我胡说八道的,杨哥恭喜你。” 可怜哦,周杨笑着应道:“行,我以后要是有本事,就带你去。” 他是真心话,苗苗只当是大人哄孩子的,眼泪一擦说:“我太喜欢这个好消息了。” 赵秀云也松口气,实在是孩子太难过了,她都不知道要怎么哄,赶快说:“哪里要这么客气,也是你努力。” 又说:“也挺晚了,赶快回去睡,明天家里吃饭,给你庆祝。” 就刚刚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几个孩子难舍难分,好像吃完这顿饭王雪就要上飞机,耽误不知道多久,这才到这个点。 周杨就是想早点把这件事说出来,省得大家为他挂心,这会一看确实不早了,虽然他心知自己回去也是兴奋得睡不着,还是说:“不用不用,我请客,吃平安饭店,明天晚上七点。这回能考上,多亏您和方叔叔,还有苗苗,阿姨你们一定要到啊。” 苗苗现在听不得平安饭店几个字,立刻又要放声大哭,简直是悲从中来,好不容易缓下去的情绪又上来。 周杨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样子,有点瞠目结舌,他一向觉得苗苗是个镇定小孩,好像什么事都不见慌张,一下子有些不知道怎么办,觉得自己闯祸了。 赵秀云头疼地捂着额头,只得跟他解释怎么了。 周杨也见过王雪,有些了然道:“你们是好朋友,不是应该为她有更好的未来高兴吗?” 苗苗一心顾着难过,都没仔细琢磨过,这会抬起头说:“那我也要哭。” 心想已经丢脸了,不差再哭一会的,她反正是憋不住。 周杨只好转移话题说:“你不是想去海边写生吗,等我开上车了,送你去。” 就是多花钱的事,他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赵秀云都来不及拦,孩子已经一口应下,看着兴高采烈起来,好像期待这件事很久了。 她只能叹口气说:“给哥哥添麻烦了。” 周杨倒不觉得是麻烦,说:“我应该的。” 只要小丫头能别哭就行,哭得人脑瓜子都嗡嗡响,方圆五里地都能听见。 苗苗其实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毕竟自己已经十五岁了,但还是确认道:“一言为定吗?” 周杨好脾气道:“一言为定。” 破车 破车 三月, 沪市下了特别大的雨,人家说一场雨, 一点春。 这回的雨是下得要要一步到夏天似的, 压根没停过。 别说是什么本来就下水不好的小巷子,连大马路上都淹得不行。 赵秀云一家三口天天穿雨鞋出门,连客厅的门槛都被沙子挡得高高的, 生怕进水把家具弄坏。 他们独门独户的还好些, 世纪初建的那些房子简直是不得了,群众怨声载道。 方海又带着一帮学生天天上街, 挨家挨户给人家修下水道, 转移居民。 马路上随处可见子弟兵, 到处闹哄哄的, 清淤泥, 扫落叶, 帮各单位抢救资产,上上下下忙得很。 市委已经开好几次会议,提出城市建设五年发展, 总而言之就一个字, 拆。 拆旧房子盖新楼、修大马路, 连地铁规划书都出台了。 不过这些轮不上电视台的份, 人家都是大工程, 哪怕这次下雨台里没能落好也一样。 储藏室漏水,泡坏好几卷带子, 几乎都是不能修复的珍贵资料。 赵秀云心疼坏了, 在办公室大发雷霆, 说:“开始下雨我就说,一定要天天检查, 你们到底有没有照规定办事!” 负责这件事的几个人也没办法,说:“广电大楼太旧,我们是糊了旧缝添新缝,如果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把所有东西挪出来大修才行。” 大修,说得容易。 赵秀云看着这几间储藏室都直叹气,要是想修的话,这经费都不知道要多少,电视台挣的钱可基本是上交财政,现在想申请下来一笔大钱可不容易,只怕是她都有得头疼。 但不修,肯定是不行的。 这栋楼是世纪初就建的,市广播台成立以来就在这办公,建国前还经历过两次大轰炸,到现在几乎是摇摇欲坠,每年倒是没少修修补补,木地板全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痕迹。 当时腾给电视台用的还是比较破旧的三楼的一半,虽然随着台里的发展,现在整个三楼归电视台使用,但地方还是很局促。 赵秀云看着旧叹气啊,心想要是只环境艰苦一些,她还是能接受的。 但她现在最想修的是演播室,还不止一间,毕竟现在早午晚都有新闻播出,一天到晚的节目排得满满的,现有的两间演播室简陋得没法看,还偶尔得跟广播台轮着用。 总之,为电视台的发展,扩大地盘是势在必行了。 赵秀云为这件事筹划起来,心想申请经费那是想都不要想,不如还是自己多想想办法。 还是那条路子,多挣点钱呗。 电视台现有的路子就一个——广告费,跟各大品牌都有合作,一年到头能挣不少,奖金没少发,是出名的效益好的单位。 当然,这也得看是什么节目,晚上的电视剧开播之前的时间段标价最高。 但只有这么一个黄金项目怎么能行,一天二十四小时呢,赵秀云看得很清楚,只有电视台的每个节目都好起来,能创造的效益才会越来越多。 这才是挣钱的关键。 她为此跟电视制片厂连轴开会,希望在这一年每个月都有新电视播出,毕竟重播的话肯定是不如第一遍播出的热度大。 一个月一部,别的不说,剧本、演员、资金、场地、质量都是个问题,现在压根没人这么干。 尤其是资金,拍摄可是需要成本的,没播出就没法回笼,哪来那么多钱拍下一部,中间事情可多着呢。 赵秀云苦思冥想许久,借鉴不少海外电视台的实例,决定在电视剧中插入广告。 比如某个演员需要喝饮料,那喝哪个牌子的饮料可大有讲究。 品牌把广告放在开头结尾,不少人还是会跳过,再黄金的时段也一样,可要是插在电视里,谁还有办法跳,这效果可差不了。 当然,大家也有疑虑,毕竟这算是头一个吃螃蟹的人,效果到底如何也不好说,还得先交钱,这可真是没法说,做生意的人都精明着呢。 市场处于观望状态,赵秀云正想着找谁来打破,王梅自己找上门,第一句话就是说:“秀云,给你送钱来了啊。” 赵秀云没想到会在办公室见她,有些惊讶道:“咦,怎么来了?” 正式工作场合,王梅也不来虚的,直接说:“我呢,打算开个服装店,想做做广告。” 那还真是送钱,赵秀云请她坐,说:“是打算什么形式的?” 王梅也是打听好才来的,说:“我听说,现在能在电视剧里插广告?” 赵秀云这事才起步,说:“能啊,可是服装店,做广告有点划不来吧。” 一个店能挣多少钱,现在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话广告,也得小几千啊。 王梅当然知道,不过说:“我呢,主要是想给服装厂做宣传,我们还是以批发为主,现在竞争也挺大的,最好在全国,都能打出名头来。” 瞌睡有人送枕头,赵秀云登时灵感都出来,说:“你要是舍得花钱,我直接给你们厂拍部电视剧。” 王梅吓一跳,说:“这得多少钱啊。” 十万块钱说不准都打不住的。 赵秀云一点不含糊,说:“要是别人我不敢说的,但要是你,我建议你试试。” 风险和收益并存啊,成则一炮而红,败则一塌涂地。 王梅知道她不是乱说话的人,只道:“你说来听听。” 赵秀云就是灵光一闪,只说:“咱们就拍一部女厂长,所有服装厂真实信息都用上,到时候再额外说明一下。就是剧本内容还得再琢磨,但这两个基调定下来就行。内容肯定不会次的,我们台的口碑也很要紧。” 王梅一开始想的就是哪个主角能上自家的服装店转悠一圈,现在听这个想法更是心动。 但再心动,确实是笔大花销,厂子虽然是她的一言堂,也不是能马上定下来的,只道:“我得回去开会讨论一下。” 赵秀云也没指望马上说成,只道:“没事,不管行不行,我都先让人把故事梗概写出来。” 王梅了然同意,她前脚走,后脚赵秀云立刻叫开会,这一天又忙到夜里快十点才下班。 十点,方海已经靠在一楼的柱子上看半天书,他现在可是全系统出名的上进,领导点名表扬过他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 他现在是压力颇大,不得不时时刻刻在学习,学得也挺杂的,什么内容的都有。 赵秀云下楼就能看到他,放轻脚步想靠近吓他一跳。 方海是什么人,能没听见,对媳妇这种乐此不疲的行为有些不解,但还是很配合,装出没听见的样子说:“什么时候来的。” 装的一点都不像,赵秀云撇撇嘴说:“你早就知道了。” 方海心想在,自己要是不知道,早八百年就回乡下种田,哪还能混到这一步,他有几分无奈道:“不然你早叫我按倒了。” 赵秀云当然知道他的身手,但她有时候就爱这样,有些娇蛮道:“你按一个试试。” 真是个祖宗,只能哄着。 方海赔笑说:“舍不得啊。” 夫妻俩笑笑闹闹,一路回家。 方海骑自行车没几步,忽然停下来说:“咦,怎么踩不动。” 赵秀云从后座跳下来说:“得,又坏了。” 就这家里,有什么是不坏的。 她大手一挥说:“给你买辆新的吧,这级别,天天一辆自行车吱吱呀呀响,也不好看啊。” 岂止是不好看,公安学校门口还有个坡,那儿是学生们的卫生包干区,大家都能看到副校长老牛拉破车似的,弄这辆旧自行车。 方海挺舍不得的,说:“又得花钱,修修还能骑。” 赵秀云斜他一眼说:“摩托车也不要了?” 方海一激灵,说:“要要要。” 他真是做梦也想买一辆。 不过很犹豫道:“真买啊?咱们有钱吗。” 没钱赵秀云也不夸这个海口,说:“有,全进口的,我都跟王梅说好了。” 要不是这车坏得实在巧,她还没想着说呢。 方海很是高兴,只殷勤说:“来来来,您请上车后座,我推您走。” 边说边躬身请她,有模有样的。 赵秀云摆架子,手往他臂膀一搭说:“成,给我扶着点啊。” 方海是乐着呢,不过说:“咱家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 一年又一年,总有那么些花钱的地方,别看挣得多,仔细算起来这些年真是没什么积蓄。 赵秀云也没想瞒他,说:“老大赞助一千,说给你买生日礼物,老二掏了两百。” 合着这一家子都知道,光他不知道。 方海语调都高起来,说:“要不说姑娘贴心呢。” 赵秀云敢断定,不出三天,方圆八里地都能知道这件事,夫妻俩总想把那些替他们生女儿忧愁的人的嘴全堵上,时时刻刻得叫全世界看看家里孩子有多好。 她只了然说:“别说漏嘴啊,禾儿说是惊喜。” 不然送礼物的人也该失望了。 方海现在满脑子都是摩托车,含含糊糊应,只盼着提车的日子快点到,脚步愈发轻快起来。 摩托车 摩托车 方海心心念念的摩托车在四月底到货, 配件进口、国内组装的嘉陵摩托,售价四千多, 车身是军绿色, 很符合他的审美。 现在谁家能买辆摩托车可了不起,毕竟这钱要是平房都够买两间房的,开进巷子里那叫一个轰动。 引擎声一点也不扰民, 大家恨不得他来来回回骑, 看着都觉得热闹。 苗苗被爸爸载着溜达一圈,只觉得风都从她脸上拂过, 从后座跳下来问道:“爸, 你哪天能到学校接我一下吗?” 那样她一定倍有面子, 小丫头心里也是想显摆的。 这有什么不行的, 方海要不是心疼油, 能一路开到郊区去, 再挂个横幅隆重宣布一下自家有摩托,这会拍胸脯说:“明天就接。” 赵秀云含笑看着,觉得他结婚那天也没有这样乐开花, 打断道:“晚上记得给禾儿打电话。” 人家掏好大一笔钱呢。 方海点头应, 又说:“也谢谢苗苗, 口袋都掏空了吧?” 苗苗实诚摇摇头说:“我还有钱。” 每天一块钱伙食费, 她都习惯性攒下来五毛钱, 姐姐还总给她塞钱花,她的小金库, 这会指不定比家里多。 起码赵秀云是又在等下个月两口子发工资了, 有些奇怪地想, 她以前觉得谁要事把日子过成这样,指定是疯了, 人手里头没余钱怎么活。 现在自己也成为“疯了”的那些人,忽然明白什么叫烽火戏诸侯,真是有就愿意给人花,口袋空空也高兴。 摩托车给方海带去的余韵长得很,连上班这件事都变得兴奋起来。 他以前骑自行车再怎么踩出风来,总得快半小时才能到单位,现在时间缩短一半,陡然空出不少时间,宝贵的中午时间,都能拿来和媳妇孩子吃饭了。 本来赵秀云中午要是有空,都会从单位去苗苗学校门口,和她一起吃饭,两个地方不远,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现在是一家三口一起吃,更加热闹。 方海心里高兴啊,觉得这摩托车买得太值得,这天吃着饭不由畅想起来说:“等以后咱家买车了,就更方便。” 还能去远一些的地方,而且冬天也不怕。 不过现在最便宜的轿车都得两三万,赵秀云顿觉得压力大,说:“城市建设五年规划,咱家买车最少也要五年。” 还不一定的事呢,要是摊上孩子结婚早,嫁妆总得一大笔吧,到时候岂止是掏空家底,说不准还得借钱。 倒是苗苗掐指一算,说:“还有五年我就大学毕业了,到时候也能挣钱。” 她对这件事可是充满畅想,毕竟自己到现在都没凭画画挣上钱,赵老师一直说她卖的第一幅画是很要紧的,需要等好时机。 赵秀云从来不图孩子的钱,连这回买摩托也是禾儿自己提出来,事先跟妹妹商量好的,不然她还想着再攒几个月,到暑假再买。 他们夫妻是只付出不求回报,只希望她们一辈子好好的。 不过女儿这话听着还是窝心得很,做妈的高兴,说:“那是,我们苗苗厉害着呢。” 苗苗觉得自己不厉害,她是个有想法的孩子,知道姐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很能干,已经挣不少钱,而自己还是只花钱的人,一直有些惆怅。 但她这些话,她不能跟父母和姐姐提,最亲近的好朋友王雪又在准备出国,只能在某天周杨来接她的时候冒昧问道:“杨哥,你上班能挣很多钱吗?” 要是别人问,周杨未必会具告以事,但对着她还是知无不言的,说:“我们现在跑一公里是八毛钱,五公里以上收百分之五十的空驶费,单日营业额只要超过五十块的部分,按百分之七发奖金。像昨天我跑了我两百块钱,奖金就有十块多。” 苗苗眼睛都瞪大了,说:“那一个月奖金就有三百!” 她不是没见过钱,这回给爸爸买摩托车的两百都是她的一半积蓄,但也不是自己挣的。 周杨看她的眼睛越发圆滚滚,方向盘一打说:“嗯,要是赶上结婚人多的日子挣得更多。像上礼拜六,公司安排我从早到晚接了九对新人,一天就挣三五十,人家还给发烟发红包,管饭吃。” 这时候谁家结婚要是能请一队车,那可真是风风光光。 赶上黄道吉日,所有出租车全上都转不开,活都是公司接的,时间给你安排得满满的。 但是多劳多得嘛,也没人抱怨,不然这份工作怎么会抢破头,竞争力大成这样。 苗苗听着都羡慕,说:“那你挣得比我爸妈多。” 周杨倒是正经起来,说:“你爸妈要是愿意,肯定能挣得比我多,但他们有他们的选择。” 这话是真的,苗苗觉得父母就是世上最有本事的人,说:“他们可厉害了。” 语气真诚到不行。 周杨真觉得方青苗是世上最幸运的孩子,她被父母和姐姐保护得很好,有一种和世俗不容的天真和赤诚。 他踩下刹车想,也许艺术家就是要具备这种素质才行。 不过“艺术家”很快打破这一偏见,“俗气”地问道:“那我有没有办法也挣到钱呢?” 最好是多多的钱。 周杨本来是把车停在巷子口,要送她回家,锁上车说:“你缺钱花?” 不应该啊,小丫头看着老富贵了。 苗苗老老实实摇头说:“不缺。” 她吃穿花用,从来都是好的,哪怕人家吃不上白面的日子,也没谁短过她,但莫名的,她就是有种紧迫感。 周杨只当小孩子想法多,说:“你还是学生呢,好好读书就行。” 苗苗有些不服气,说:“我姐就能挣很多。” 还不是从现在开始,是从以前就可以,相比之下,她好像什么也没给家里帮上忙。 周杨想起自己隐约听说过的,关于方青禾的事,说:“每个人擅长的不一样。” 能考高考状元的人,本身就很了不起,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苗苗还是有点闷闷的,“嗯”一声不再说话。 周杨觉得这孩子有点失落的样子,掏钱包给她十块钱说:“想买什么就买。” 现在谁家给孩子零用钱,能给个五毛的都不少,他觉得自己还挺大方的。 苗苗当然不能收,又不会推让,快速打开院门,自己能从门缝里进去,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把门关好说:“杨哥再见,路上慢点啊。” 周杨晃着十块钱,轻笑出声说:“好,门记得锁好啊。” 他话是这么说,还是又盯了一会,到赵阿姨两口子回来,跟他们说几句话才走。 赵秀云进屋的时候还在说:“周杨跟小时候倒不大像。” 以前可不像是那么细心的人。 方海倒觉得孩子长大是这样的,说:“成年的男孩子了,总该妥帖些。” 说也是,赵秀云还说:“我跟他妈通信,他妈还说呢,家里兄弟姐妹这几个,就数他想法最多。” 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沪市来。 夫妻俩说着话,洗洗倒头就睡,这时候谁也没想到,隔几天周杨会给这个家带来一件天大的好事。 卖画 卖画 自改革开放以来, 沪市作为对外交流第一线,外宾一直不少。 五月份, 几位海外收藏家和市博物馆取得联系, 想捐赠一批早年流落海外的文物回国,其中包括两幅白石老人的画,价值高达七位数。 市委领导非常重视, 安排的接待也是最高规格。 现在各单位的状态都属于用车难、买车更难, 想批经费是难上加难,因此一旦有重大活动, 都是包出租车使用。 周杨是此次博物馆接待的司机之一, 一大早就在机场等着。 这活其实还不错, 给的工资高, 事情没多少, 毕竟外宾也不是总用车,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等着发呆。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就好比今天,有位收藏家许如山老先生想去书画街转转, 这属于私人行程, 没有接待跟着, 就由他顶上。 周杨对本地风土人情都很清楚, 尤其是书画街, 他领着苗苗来过两次,更是对口, 跟人聊得倒是挺合得来的。 就是到其中一家店的时候, 老板看见他就说:“来拿画吗?” 苗苗是逮谁就送画, 周杨也有一幅,之前本来已经挂上, 谁想到钉子不牢靠,摔了个稀碎,前两天才又拿来重新裱的。 他本来都没意识到这是自己裱画的店,一抬头才反应过来说:“今天先不拿,我这工作呢。” 老板东西都拿一半了,收回去说:“行,那你随时来拿啊。” 许如山今年不过六十,眼睛还是亮的,只瞥一眼,就很感兴趣道:“我看一下可以吗?” 周杨心念一动,这几天他也知道这次的访问团都是些什么人,给苗苗戴高帽子说:“这是我一位长辈家的妹妹画的,她是从小跟国画大师赵千学习的。” 赵千这两个字,只要收藏国画的大家一定知道。 许如山也不例外,更加精神了,说:“这次来,我也是希望能拜访一下赵老师的。他祖父崇山先生的《万马图》,一直收藏在我家中。” 得亏苗苗,周杨还能知道谁是崇山先生,说:“巧了,这孩子倒是临摹过一幅他的《秋山吟》,现在就挂在家里。”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许如山已经细细端详起手里裱好的画。 画中是一枝红梅,别看简单,想画好可不容易,尤其是一打眼瞧,连花后头的簌簌寒意都透出来,又有春将来的明媚。 说真的,周杨看着就是一枝花,不晓得有什么值得看这么久的,只观察着许如山的神色,心想上年纪的人就是沉得住,也看不出人家到底是觉得好还是坏。 心里替苗苗有些着急,觉得这对她来说可是个好机会。 许如山一言不发,沉默半响,他们做收藏的就是要有一双好眼睛,这画虽然稚嫩,但着实有潜力,以他的预感来看,假以时日,国画界又要出一位大师。 到时候,即使是再稚嫩的作品,也是值大钱的。 他心中有决断,说:“小周啊,不知道你肯不肯割爱。” 周杨当然是不肯的,开玩笑,那可是专门送给他的,送的时候苗苗还说:“你那屋太冷了,聊赠一枝春驱驱寒吧。” 当然,他现在已经不住那四处漏风的破房子了,今年冬天一准不用挨冻,但那也是心意,怎么能给别人。 他摇摇头说:“实在不好意思,这是专送我的,您要是感兴趣,我倒是可以问问她。” 许如山也不强求,说:“行,那劳烦你帮我牵个线,就说我想有意收藏这孩子的画。” 话说得客气,周杨当然应,听到“收藏”眼睛一亮,毕竟人家肯定是拿真金白银来收,心想真是凑巧,苗苗那天还惦记怎么挣钱,这钱就马不停蹄来了。 真不愧是方圆八里投胎投得最好的小姑娘。 他招待完许如山一天,就赶快到方家宣布这个好消息。 这回捐赠文物的事,赵秀云是知道的,电视台还要出一集专门的节目,她对几位收藏家都有基本的了解,提起其中的许如山老先生,更是一清二楚,说:“许家在收藏界很有名,据说手上还有王大人的真迹。“ 这些周杨是不大清楚的,只说:“别的不说,要是苗苗第一幅画能被这样的收藏大家买走,将来可不用愁了。” 他就是这么世俗,想到的也只有这个。 赵秀云也是这么想的,跟孩子一说,苗苗当场就点头说:“我听老师说过他。” 毕竟算半个同行,赵老师知道也是正常的,其实他本来都跟人约好,到时候重磅推出晚年收的这个小弟子,不过到时候人家多半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比这样的偶遇来得好听。 更显得学生的真功夫。 赵千转天知道这件事高兴异常,说:“不错,许老师可是收藏大家,花开需有人知道,你这朵是要香飘千里啦。” 他也没想着可以帮衬什么,毕竟这花现在开得自然,勉强说不定就折了,只交代几句让她到时候谦逊一些,毕竟是对着年纪稍长的人。 赵秀云教的孩子,从来都不会差。 苗苗平常不管是什么性格,待人接物都是没问题的。 就是有些紧张,等着人上门的时候有些不安地拧着裙角说:“妈,我这样穿好看吗?” 赵秀云夫妇虽然也很重视这件事,不过说:“好看。没事的,就当是有老师来给你做点评,好不好咱们都接受。” 生怕到时候人家没看上,孩子太失望。 苗苗眼睛眨呀眨,也想到这种可能,给自己鼓劲说:“我胜不骄败不馁的。” 听听这话,真是叫人又怜又爱。 赵秀云摸摸她的发尾说:“这么想就对了,很棒。” 但话是说得都好听,心里还是期待着孩子能迈出好的第一步,不然也不用一家三口这么严阵以待。 就在这种气氛里,周杨领着许如山和几位收藏家到。 双方坐下来,相互介绍之后就进入正题。 许如山眼睛四处看,问苗苗道:”墙上都是你的画吗?“ 苗苗点点头,咽口水介绍道:“对,有些是最近画的,有的是以前。” 她时不时都会换着挂,一年四季都有不一样的搭配,全看她的心情。 如果说前几天那幅画是惊鸿一瞥,今天这些才是真的惊艳,许如山有些惊讶道:“将来你要开画展,都不用请专门的策展人。” 每一幅摆放都得当,跟家里的东西相得益彰。 这样的评价,无疑是好的。 赵秀云心里一松,说:“都是孩子瞎折腾的,许老师过奖了。” 许如山倒不是那种刻意贬低别人价值,来抬高自己利益的人,摆摆手说:“我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在座几位收藏家,哪位单拎出去不是赫赫有名,但往这一坐,都得以他为首,这就是本事,不然今天怎么会都来。 赵秀云像任何孩子被夸奖的家长一样,高兴地说:“那借您吉言,希望她将来有开画展的机会。” 许如山心里觉得准是有的,不过少年天才他没少见过,还是得看将来啊,只说:“到时候我一定光临。” 又寒暄几句,他才正式看画。 看的时候,苗苗也会做讲解,她画时的心情,取的什么景。 世上没人比她更懂她的画,恐怕是最合适的讲解员。 艺术嘛,也不是人人都看得懂的,但经她这么讲,连周杨都觉得听懂几分,连连点头。 苗苗历年来的所有得意之作几乎都裱好放在亭子间,今天是林林总总全摆在客厅。 许如山看中的还不少,实话实说道:“本来你是新人,大家会刻意压价的,但这画我私人实在喜欢,就看你肯不肯割爱了。” 苗苗听这话本来有点咯噔,有些拿捏不准是什么意思,不过等看到价钱,很是高兴,脸上的雀跃都藏不住。 没办法,热爱艺术也得有钱才行啊,她要不是有家里撑着,早上街要饭去了。 几位收藏家一共带走八幅画,苗苗按大小不同,收到四千块钱。 这钱,搁在她老师赵千身上是不算多,但对她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来说可是大钱,尤其是打小没挣过多少钱的人来说。 不过高兴归高兴,苗苗还按规矩要给周杨中介费,他们跑出租的平常也挣这份钱,给人介绍生意的话都有抽成。 周杨哪里能收这个,两个人推得差点没打起来。 赵秀云看得好笑,做主道:“周杨,你就给她收下,本来就该你的。” 周杨是觉得自己没做什么,想想说:“要不你再送我一幅画吧,等将来你有名,我也发达了。” 画在苗苗这儿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有些不乐意道:“这样诚意不够。” 她可是真心实意想表达感谢,一点水分都不掺的,现在画像是值点钱的样子,可要是不卖就一文不值,哪比得上真金白银够意思。 周杨鞠个躬说:“我可是诚心诚意想要啊。” 又故意说:“难道舍不得给了?” 苗苗才不是小气的人,说:”我一定给你画一幅最大最好的。” 周杨想想自己就租了间小屋子,回头还不知道要挂哪,但还是说:“行,我等着。” 苗苗这才心满意足,回过头还跟父母郑重宣布说:“这笔钱,要攒下来给咱家买小轿车的。” 赵秀云有些惊讶,说:“小轿车爸爸妈妈会挣钱买的,你的钱就自己留下来。” 方海也是这么想的,夫妻俩还有手有脚,怎么就到靠孩子过日子的地步,哪能行啊。 跟着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给你开个存折攒起来,回头爸爸凑一点,给你再买套房子。” 但苗苗可不是征求意见,小手一挥说:”就这么定啦。” 还是老样子,打定主意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 夫妻俩劝都劝不动,就想着让老大说说妹妹。 谁知道不给她去信还好,去了她也来劲,煞有其事寄回家两千块钱,坚称这是买车基金,还附上一份三年买车计划,落款九个大字——希望全家人共同努力。 就这么赶鸭子上架,买小轿车成全家人的共同目标了。 自尊心 自尊心 许如山是收藏大家, 很有国际声誉,他这回到沪市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呢。 几乎是人前脚刚走, 后脚国内搞收藏的一帮人就闻风而动。 收藏在国内还是比较新鲜的事, 因为这都是有钱人在做的事,改革开放到现在才几年,发财的还都不是知识分子, 也就这一两年, 才兴起买点艺术作品壮壮门面,陶冶一下。 对万元户来说, 几百块钱买幅画能算什么, 要紧的是格调。 但对苗苗来说是件好事。 家里的亭子间老早放不下她的画了, 家里的墙能上钉子的地方也都打上, 连她自己的衣柜, 打开都是衣服一半、画一半。 总之是多到叫人烦恼, 又都舍不得扔掉。 现在有人捧着钱上门要买,她是忙不迭全拿出来,恨不得清空才好。 很多都是她刚学画时的作品, 说实在的, 不够成熟, 不过买画的人多半也不懂, 只求一个眼缘和意头好。 苗苗有时候说这画一般, 人家也不在乎。 连陈年库存都卖掉,家里陡然清爽许多, 还有大笔钱进账, 赵秀云就琢磨着, 想给孩子买间屋子当画室。 别像以前一样,在房间里画都快挪腾不开。 她把这话一说, 苗苗是反对的,说:“就差一点点可以买小轿车了。” 其实还差着小一万块钱呢,哪里是简单事。 卖画这种事也不能天天,物以稀为贵,那是旧库存清掉也就算,以后可不能这样,毕竟哪个大师有千八百幅作品流传于世的? 赵秀云心里是觉得不用急的,但多少摸到点孩子的心思。 苗苗是觉得当年买房、今年买摩托,姐姐都出了大力气,现在轮到自己挣钱了,当然也要为家庭做贡献,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花家里钱最多的人,一直有些过意不去。 赵秀云知道老二的脾气,说得迂回道:“我就说一点啊,车买回来只能停在巷子口,早晚被偷。” 要是停在家门口,路就被挡掉三分二,能被街坊邻居给骂死。 苗苗一下子有些气馁,但很快振作起来说:“那我们就换靠大马路和大院子的房子。” 这样车就有地方可以停啦。 现在买辆吉普212,最便宜也要三万三,已经是多少人还一辈子都挣不到的,可要是和靠大马路的大房子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就说李老爷子家附近吧,那儿就没有小房子,最便宜一套也要五万块钱,正经三层小洋楼,还带个百来平的院子。 这目标陡然都给孩子拔高不少,而且听这话音是既要换房,又要换车。 赵秀云哪有这本事,算给她听,说:“咱们不着急的,钱可以慢慢攒。” 苗苗才刚挣点钱,有些丧气说:“那我们更不要买画室了。” 她也喜欢在房间画,画到一半妈妈会叫她下楼吃饭。 画室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她才不去。 她老老实实在这套逻辑说给妈妈听。 赵秀云想想孩子坐在那儿画画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可怜,说:“那等换大房子,再给你弄一间画室吧。” 苗苗显然更同意这个说法,兴致冲冲在买车计划上又添一笔。 等爸爸晚上回来给他看,方海简直是眼前一黑,说:“天呐,我得多少辈子才能挣到这些钱。” 苗苗一点也不着急,说:“我们有四个人在挣钱呢,快得很。” 方海惯常觉得养家糊口该是自己的事,这会叹口气说:“掐指一算,好像这个家我挣得最少。” 他是死工资,这些年除开一些奖金,也就是今年要出版一本侦查相关的教科书,内容还在审查,要等九月份开学才会上市,到时候还得看有没有学校愿意订,毕竟这书一般人也用不上。 赵秀云最知道他的想法,说:“不能按工资论贡献的,苗苗能出成绩,你的功劳最大。” 每天风雨无阻的接,不然孩子哪能上这么久的课。 苗苗也很用力地点头说:“爸爸最辛苦。” 像之前上夜校的时候,下完课到赵老师家要骑半小时自行车,要是没有接妈妈的话,直接到家又要快半小时。 方海是希望自己又能出钱、又出力,但也知道凭这份工作是不可能的,谁叫他现在也是有自己追求的人,故意调节气氛说:“那我就多出力,挣钱的事靠你们了。” 这是一家三口在的时候说的话,夫妻俩夜里也有几句话要说。 赵秀云一向有点时间就写稿,能投多少出去算多少,也是家里的大进项,这会趁着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奋笔疾书。 方海半靠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说:“你挣钱,我只有高兴的份。” 赵秀云手一顿,回头看他,不懂好端端的怎么跑出这句话来。 方海无奈捏着鼻子说:“咱家的钱不对数吧?” 他是不管帐,对存款数字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是不傻啊,寻思怎么一到要花大钱的时候,家里钱就跑出来,但没细究过,今天是恍然大悟,说:“男人有自尊心没错,可要是媳妇挣得比自己多就没法活,也不算个男人。” 赵秀云有些尴尬,说:“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她现在的稿费其实不少,一个月也有个两百,不然家里花销这么大,她哪可能去年掏钱给两个孩子买房,今年又变出三千来买摩托。 但她自觉的男人多半是在乎这些的,尤其是家里这个,一向觉得挣钱养家是自己的事,要是知道心里还不知道要怎么有压力,索性就不说。 方海确实有压力,但他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说:“你挣钱是好事,应该全家都一起高兴的。” 怎么能为他一个人,搞得跟偷偷摸摸似的,每个人贡献都不该被忽略,他可不是这种人。 赵秀云本来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说不准这样孩子也不会觉得家里太缺钱,点头说:“确实该跟她们说一下。” 方海只拍着床说道:“来,先跟你男人交代一下藏了多少‘私房钱’吧。” 赵秀云嗔他一眼,拉了灯说:“行啊,怎么交代?” 琐碎 琐碎 方海一直以来过日子都很没数, 有人持家啊,每个月三百块钱工资一到手, 转身就交上去, 一概不管。 他只知道自己拉开抽屉就能看到钱,知道家里几样大花销,但每个月能攒下来多少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这回是心血来潮、加加减减, 才觉得家里不该有这么多钱的。 但钱又不是自己飞进口袋的,总得有人挣才行。 不是他, 就是媳妇, 这点是清清楚楚摆着的。 方海也不是蠢人, 略一琢磨就明白, 跟媳妇交完心, 就发现小账本上多出一千块钱, 有些惊讶道:“这么多?” 要不是接连买房又买摩托,家里还有更多呢。 当然,也不单是她在挣钱, 家里明面的收入也不低, 现在的花销其实比从前少, 苗苗画画的学费低不少, 禾儿眼看也要毕业, 家里要不是整日惦记着吃好的,估摸着早买起大房子了。 方海也是正好拿出账本, 翻看一会说:“咱真是一家子饭桶啊。” 怎么一天天花这么多钱吃东西。 赵秀云觉得这两个字虽然不好听, 又是实话, 说:“还真是,顿顿吃肉的估计也就我们。” 大家都是苦日子过来的, 哪怕现在手里头阔一点也一样,而且肉现在不便宜,猪肉就要一块多,牛肉的话更贵。都是那点工资,总得留在更有用的地方吧。 方海自己也是无肉不欢,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不得可劲吃,反正这工资吃不垮。 他想想说:“多亏现在好买肉。” 赵秀云赞同道:“说是下个月起副食品票都要取消。” 当然,这是正式发文,其实世面上早就没什么人在用,你现在没票,哪怕是百货大楼也可以买到东西,为此,郊区农民们进城的积极性都高起来,搁以前,进城对他们就意味着什么都是只能看不能买。 方海想起以前买什么都得到处换票的日子,明明才过去没几年,都像是上辈子。 夫妻俩认真探讨了一下民生经济,最后总结道:“不过物价还是涨得太快。” 工资倒是没涨多少。 国营单位就是这样,福利待遇加起来只能算还不错,胜在稳定,大家有时候图的就是稳定,不然外头现在各种小厂、小作坊那么多,挣钱机会大把有。 职工就那么多,私人老板也舍得花大钱挖人,对有能力的人更是不吝啬。 像赵秀云,就有家广告公司肯花每个月一千块钱请她。 本来是双方都有合作的关系,正好在吃饭谈事情。 对方老总试探性说:“赵副台这样的人才,在电视台未免太屈就了。” 赵秀云打太极说:“我是待惯了,不爱挪窝。” “人挪活,树挪死,您这样的人,要是到外头,少说每个月能挣一千。” 一千都是少的,现在市里好几家外企四处挖人,人家还是开的美金。 赵秀云别看工资没多少,眼界高着呢,心想一千块钱到底算什么,说:“上年纪,没闯劲了。” 反正一句话,就是不答应。 当然不止她,方海也有人来挖。 现在外头不太平,什么拦路抢劫的事多得是,但凡是出门的做生意人,少说得带一个保镖,否则叫人杀了都不知道。 保镖生意不就发达起来了,有人专门发这个财,请方海去做总经理,既管训练,也看重他在公安系统的关系。 其实说白了,大家看中的都是关系,沪市还好些,对干部们管得紧,小一些的地方,对干部及家属不能经商这条执行不严格,有的人要么从机关调到国企去,或者停薪经商。 私人企业对国营厂的冲击还是挺大的,东北甚至有建国来第一次国营厂破产,消息传到沪市来,可以说人心惶惶。 市里现在好几家国营厂的效益都大不如前,南方那边的货又便宜质量又好,尤其是广州福建等地,像以前沪市进点麻袋都能卖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不过私营厂倒是蒸蒸日上,尤以王梅最红火。 电视台为她的服装厂量身打造的电视剧《女厂长》已经到最后阶段,这种工厂全款投资拍摄的,集宣传和内容为一体的剧,可以说是国内首创。 赵秀云也拿不准会怎么样,所以当时在剧本和演员上精益求精,成本上又一减再减,所有群众演员都是从服装厂挑出来的。 也不用租什么场地、设备,反正拍摄场景全都在厂里。 她这么做也是力排众议,一来,这次是王梅全部投资,但播出渠道在电视台,所以最后分成只有三七开;二来,这种为资本倒头的作为,很是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大家普遍觉得这种公众发声渠道,可以向钱看,但不能只顾钱,尤其是一些比较老派的人,已经私底下在传赵副台搞资本主义复辟。 赵秀云听说后也没怎么样,只是把这几个人的奖金划掉,一下子把所有声音都压下去。 反正想得到她的好处,就少给她弄这些有的没的。 但不管怎么说,《女厂长》播出的顺利与否,还是很关键的。 为此,在最后制作阶段,赵秀云又开始加班了。 方海最近不怎么忙,是先骑摩托把女儿接回家,再去接媳妇,倒不至于叫苦叫累,就是心疼人,说:“天天忙到十二点,什么时候才是头。” 赵秀云累得打哈片,说:“快了,暑假就能播出。” 说起暑假,方海又问说:“那禾儿的毕业典礼你有空去吗?” 一眨眼的,孩子也到该毕业的时候,当年是全家送去的,今天也得全家接回来才行。 哪怕是工作保不住,赵秀云也是要去的,点点头说:“去,就是待不了多久,顶多参加个仪式。” 反正坐飞机,来回也不要多久,这点时间还是能抽出来的。 方海有些遗憾说:“还想着去看升旗。” 上次在首都的时候就没去,大冷天的,天不亮就得在广场上吹风,谁也受不住啊。 赵秀云知道他这样从部队出来的,对升旗这件事有执念,想想说:“去,看完我就回沪市,你帮孩子搬东西。” 方海想起女儿有多少行李,也头疼起来说:“她的衣服都不知道有多少。“ 爱打扮,感觉每次看的时候都穿得不一样。 赵秀云快四十的人,都觉得自己一辈子没穿过这么多衣服,更别提方海,说:“比咱俩的加起来都多。“ 摩托车上的风呼啸,方海说:“以后你也多买点衣服吧。” 不然他工作图什么。 赵秀云是从以前的习惯,说:“有得穿就行。” 她买的都不是便宜货,一件能穿七八年呢。 方海觉得她长得这样好看,很该多打扮,劝道:“孩子毕业是大事,穿新衣服好些。” 说起来也是这个道理,赵秀云说:“行,我们全家都穿新的。” 这样女儿也更有面子。 只是说着这个话题,难免感慨说:“日子过得真是快啊。” 可不是快,十九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搁老家都是能嫁人的好年纪,赵秀云这么大都生禾儿了。 她现在觉得孩子晚结婚好一些,自由日子就那么几年,照实说出来。 方海冷笑道:“有人虎视眈眈,恐怕你说了不算。” 赵秀云好笑,没接话,任风打在自己脸上。 典礼 典礼 六月里沪市又刮台风, 正巧在要出发去首都的前两天电闪雷鸣,全市各单位放假、学校停课。 方海要带着学生们上街警戒, 只有母女俩在家待着。 苗苗有些不安道:“妈, 我们会不会来不及?” 这天气,飞机也飞不了。 赵秀云也拿不准,看着天说:“看明天怎么样吧。” 台风这种事, 有时候来一阵就走, 有时候是完全不消停的。 苗苗鼓着嘴巴,眼睛滴溜溜转说:“要不我们现在去坐火车?” 她都想好久要去姐姐的毕业典礼, 生怕错过。 赵秀云也是有些忧心, 说:“你爸还没空, 等明天再看吧。” 苗苗为此什么事也不干, 搬把小凳子坐在客厅门边看天。 赵秀云偶尔进进出出, 都能看到她格外专注的背影, 觉得又可怜又好笑,索性拿相机拍下来。 小黄老老实实趴在小主人脚边,倒显得有一些愁绪的样子。 苗苗不时摸着它的脑袋, 小狗呜呜咽咽两声, 好像没什么活力的样子, 从今年开春, 它就提不起什么精神。 连有生人来, 都反应迟钝。 大米人都到跟前了,小黄才象征性叫两声。 苗苗本来在走神, 清醒过来说:“大米哥。” 大米几个, 对她向来都当是亲妹妹, 态度温和说:“怎么坐这了?” 苗苗挪到更旁边的地方坐,说:“我在等雨停。” 大米也是在等雨停, 心想大家的着急估计都差不多,说:“会停的。” 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苗苗颇为沉重叹气,说:“我妈在楼上。” 在她眼里,大人都是来找大人的,反正跟自己都没关系。 不过大米这次还真是来找她的,说:“苗苗,你回头放假,有空帮哥画幅画吗?” 苗苗当然有,欣然点头说:“可以啊,要画什么?” 大米也是突发奇想,想在房间里挂一幅画,这会说:“威猛一点的老虎能画吗?” 那当然可以,苗苗觉得在这儿坐着也没什么意思,说:“我现在就上去画。” 说完和下楼的妈妈擦肩而过,一溜烟没影了。 大米忍不住喊道:“不着急的。” 又说:“啥时候给都行。” 赵秀云没听见他们说话,也不追问,只说:“这么大雨怎么还来了?” 就是雨大,知道方叔不在家,大米才刻意来的,但是说:“今天不开门,随便走走而已。” 赵秀云能没看出来他的意思吗,问道:“家里没事吧?” “没事,哪里都没漏。” 现在下大雨,最怕的就是家里进水,只要这个没问题就行。 赵秀云放下心来,说:“我这儿也没事。” 大米就是来看看,看完就放心回了,他姐还一个人在家等着呢。 他前脚走,后脚周杨也送蜡烛来,说:“北街那边全停电了。“ 这种天气,停电都还不算什么,赵秀云只有些紧张问道:“你今天还出车了?” 今儿虽然天气不好,但是舍得打车的人也多,周杨早上跑了几趟,这会说:“刚要休息。” 雨越来越大,他也不想有钱没命花。 赵秀云松口气,说:“那就好。” 又问道:“家里有吃的吗?” 周杨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自己只租着间小房子,锅碗瓢盆一概没有,回家待着指不定要喝西北风。 不过他早有准备,说:“买了方便面。” 赵秀云心想光吃面也不够,这么大小伙饭量大得很,看时间差不多说:“也没回去了,就在这吃吧。” 周杨要推让,到底说不过长辈,只帮着洗菜切菜。 赵秀云也不是白留他,打听道:“你今年二十了吧。” 周杨一听就知道什么意思,说:“我妈给您写信了吗?” 赵秀云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说:“那我是不是不该接着往下说?” 周杨倒不会对长辈这样无礼,但是说:“人家说立业成家,我这事业才刚起步。” 这话明晃晃的,赵秀云也再说了,只道:“你妈也是担心你一个人在沪市。” 周杨最知道他妈,说:“她觉得只要结婚,世上的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赵秀云被这个说法逗笑,真心实意地说:“要是没想好就结婚,问题只会更多。” 不过她也不是人家亲妈,只说这一句就够,随便炒两个菜,才要端出去,一道雷劈过,家里的灯都灭掉。 屋里陡然暗起来,苗苗在楼上叫一声。 周杨连忙应说:“要不要给你拿手电筒?” 苗苗自己摸着楼梯扶手下来,说:“不用,我一点也不害怕。” 其实打小就怕黑,自己在家的话非得把全屋都点得亮亮的,还得有小狗陪着才行。 连周杨都知道她这毛病,不过没戳破,说:“行,很勇敢。” 赵秀云都替她不好意思了,跟刚刚叫这么大声的不是她一样,有些无奈摇摇头说:“把蜡烛点起来,吃饭了。” 有人在,苗苗其实才没那么害怕点,翻抽屉拿蜡烛,现在一年到头总是停好几次电,这东西家家户户总是常备的。 她一口气点好几根,家里能放的地方都放上,也不算亮堂堂,好歹有点光。 吃着饭,说着话,屋外的狂风暴雨好像打扰不到里面的宁静,直到有人敲门才打破。 方海浑身是水,进屋先去换衣服,才下来说:“今晚没轮上我。” 没轮上就轻松些,赵秀云给他拿毛巾、盛汤,一大碗给他灌下去,才说:“人手够吗?” 方海觉得身体暖洋洋起来,说:“够的,指挥处人多着呢。” 他也放心不下家里,能忙得开就回来,还说:“气象局说明后天估计就能停。” 那看来这次的台风不严重,赵秀云松口气说:“要是没去,禾儿不知道多失望。” 孩子说不准连要在哪里拍照都想好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她还是格外关注天气,一直到登上飞机才放下心来。 毕业季,各校的时间都差不多,不过首都外贸和首都大学还是差着几天。 大米估计是想和双胞胎错开时间,故意提早,跟他们一家三口出发。 出机场的时候,感觉和沪市阴沉沉的天气不一样,还有几分夏日的燥热。 大晚上的,赵秀云没叫孩子接,四个人搭出租车到学校附近的招待所,草草住下。 她这阵子时间紧,苗苗要期末考,母女两个都是掐着点来,要掐着点回沪市,倒是方海有空,可以留下来帮孩子搬行李。 第二天,一家三口起大早,到禾儿宿舍楼下等。 苗苗好像是真不知道,有几分天真说:“大米哥要去哪?” 赵秀云错开话题说:“你上去喊姐姐,行吗?” 要是她进去的话,还得登记,苗苗这么大的估摸着就觉得是学生,能省点时间。 禾儿今天也起得很早,看到妹妹惊喜地说:“你们昨天晚上几点到的?” 苗苗模模糊糊说:“好像是十一点。” 他们本来是下午的飞机,不过晚点不少才起飞。 禾儿心想还挺晚,从走廊往下看,冲父母招手,又跟妹妹说:“我再换套衣服。” 她是优秀毕业生,今天要上台发言,不知道已经换多少套,都觉得不是很满意。 苗苗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好,说:“再慢妈就上来了。” 禾儿吐吐舌头说:“反正今天不会骂我。” 她大概是仗着这个,又折腾好一会,务必连头发丝都好看,才肯下楼。 高明已经跟赵阿姨方叔叔聊了一会,哪怕是天天看的人,今天也让他觉得惊艳,愣了一下没说话。 方海骨头里挑刺说:“觉得不好看?” 高明迷茫地发出一个“啊“,很快反应过来说:“好看。” 好看不夸,可见笨嘴笨舌,方海有几分挑衅,生平最大的热情把孩子夸得都快不好意思。 禾儿打量自己,觉得这身衣服也没到天仙下凡的地方,觉得爸爸有几分古怪,不过没说什么。 走路的时候,她自发在妹妹和妈妈的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路上不时和同学打招呼,看得出来,她有好人缘。 倒是方海耳朵尖,听见有人嘀咕说“高明跟方青禾都见过家长了啊,说不定下个月就发请帖”,很是不愉地瞪了一眼高明。 高明压根没听见,无辜得很,不过觉得将来自己要是有女儿,估计差不多,老老实实顺眉搭眼的,恨不得自己是隐形的。 心里怀念起小时候长辈的慈爱。 方海对他当然还是长辈的慈爱,不过又夹杂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最后还是在他列队之前,拍拍他的肩膀。 眼前这个已经是和他一样高的少年人,甚至因为年轻,意气风发得更加挺拔。 高明难得有些赧然笑笑,走向队列的脚步愈发坚定。 首都大学的毕业仪式挺简单的,唯一的重头戏大概是依次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一届学生那么多,场边的人等得都快中暑。 苗苗最怕晒,躲在树荫下伸脖子,听到姐姐的名字才精神起来。 赵秀云唯恐没把孩子拍好,快门按个不停。 禾儿视力好,虽然看不见家人是什么表情,但是朝着那个方向露出一个笑来。 美人明眸皓齿,她向来是这届学生里的翘楚,爱慕者颇多。 不过再多人有心思,往另一个方向看,都看得到一个高明。 两个人青梅竹马的感情,虽然都说没正式处对象,但多半是早晚的事。 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觉得自己没捅破窗户纸就没什么,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跟处上有什么区别。 高明眼里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不自觉扬起嘴角。 排在他后面的舍友调笑道:“今天准备说了?” 四年舍友,朝夕相对的,彼此感情都不错,还帮他出过不少主意呢。 高明好不容易把紧张压下去,长舒口气说:“对啊。” 又难得关心起自己的打扮说:“这样穿能行吗?” 其实他长得颇为硬朗,眉目分明,尤其是身板挺拔,就是乍看有些不好接近。 不过他的意中人不在乎这些,所以不用管。 宿舍里几个男人,可是帮着高明挑一宿,这会纷纷说:“当然没问题。” 不过也有人敏锐指出说:“你这是打算当着老丈人、丈母娘的面说?” 这得是多大的胆子才行啊。 高明还是怕被方叔叔收拾的,摆摆手说:“晚上不是散伙饭吗。” 他可不想今天是人生最后一天。 这边他们在说散伙饭的事,禾儿也在和家里人说。 赵秀云自己就是经历过的,说:“跟同学们都好好聚聚,有的人可能是一辈子最后一面了。” 四年朝夕相对,禾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想想天南地北的,确实说不准,有些遗憾道:“要是大家能都在一座城市生活就好了。” 和城市什么的没关系。 赵秀云提醒她说:“沪市那么多你的高中同学、初中同学,是不是也很多人毕业后没再见过?” 禾儿脸上有不符合年纪的忧伤,听见熟悉地喊她的声音,回头看,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最起码有个人,她应该是一辈子都见到的。 高明要是能听到她的心声,估计就没此刻的忐忑了,尤其是做贼心虚一样,都不敢和向来尊重的赵阿姨对上眼。 赵秀云也没留意他的异常,只有时时关注的方海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眼睛都眯起来,警惕得很。 可惜他也不能时时盯着,今天可是孩子的重要日子,要和同学们一一道别的。 禾儿连午饭都没跟家里人吃,赵秀云也好像就是来见证孩子人生最后的校园时光一样,一家三口自己在外面溜达。 苗苗看着姐姐的样子,对大学又充满期待起来,说:“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大家不用跑很远就能去参加。” 好像十拿九稳自己能上震旦一样。 赵秀云对孩子也是有信心的,顺便提起她的学习成绩,说:“九月份开学就是高三了,画画的时间只能少,知道吗?” 苗苗和父母早有约定,点头说:“我一天只画半小时,不然手会生的。” 和之前比起来是少很多,赵秀云也不可能让她完全放弃,带着鼓励说:“等明年上大学,就可以接着画了。” 大学到底是什么样的,苗苗充满好奇,不过人生只有她自己经历过的才算数,也许不会有别人那样精彩。 十五岁的姑娘,亭亭玉立,蓝色裙摆一晃一晃,像坠在父母的心间。 赵秀云不吝啬给孩子拍照,像她现在,几乎想不起自己在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 夫妻俩对小女儿都有着一种纵容,苗苗走在老胡同里,想停下来画两笔就画两笔,一回头就能看到在身后不远的父母,怡然自得得像在家里。 晃悠一整个白天,一家三口也没再去学校跟孩子打招呼,只有第二天看完升旗仪式,赵秀云带着苗苗回家,方海才去帮老大搬行李。 方海是两头忙,先送媳妇和小女儿到机场,才返回首都大学。 毕业时分,校园里全是搬行李的人,家长都可以进宿舍,不论男女。 方海按照记忆上楼,哪怕门是半掩着的,也垂头说:“青禾在不在?” 禾儿很少听见爸爸叫自己的名字,探出头来说:“在呢在呢。” 又问道:“妈妈和妹妹回去了吗?” 这是早就说好的安排,禾儿还得在学校办手续,最快也要下午才能走,拖出一个大袋子说:“爸,这些都是要卖掉的。” 学校附近有专门收旧货的店,虽然卖得便宜,好过带回家不知道怎么处理又扔掉。 方海早知道她东西多,不过长久以来的节俭还是忍不住说:“都是衣服吗?” 禾儿摇摇头说:“不是,脸盆棉被这些的。” 她可没有旧衣服,每一件都是要穿的。 方海心里嘀嘀咕咕着,面上不显,说:“行,南门是吧?” 父女两个说这话要往外走,高明提着早餐上来,和方叔叔四目相对,心抖了一下,装作和平常没两样,问道:“方叔,你吃过早饭了吗?” 方海这时候要是回过头看一下他的宝贝女儿,兴许能看出端倪,不过他这会的注意力全在心疼东西上,说:“吃过了,你们还没吃吗?” 他以为这个点怎么也该吃了。 禾儿昨晚还喝几杯酒,差点没睡到起不来,没敢说,她这会也心虚着呢,强装镇定道:“还没。” 方海琢磨着自己知道南门在哪,索性说:“那你们吃,我自己去吧。” 都不容拒绝,大步往外跨。 他一走,禾儿松口气说:“我好久没这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了。” 好像小时候闯祸的时候一样。 高明大着胆子握她的手说:“要是知道,也是先宰我。” 楼梯上都是人,禾儿有些不好意思,拥有着和在父母面前不一样的小女儿情态,说:“才不会呢。” 又有些不安道:“我爸要是知道了,骂你你也不准发脾气。” 高明好说话得很,反而安慰说:“没事,骂我也是应该的。” 一双小儿女,完全没意识到爸爸/方叔叔去而复返,已经在冷笑,打断道:“你知道就好。” 叹气 叹气 方海是个心里存不住事的, 虽然没拿高明怎么样,但从首都回沪市的路上, 冷笑连连。 笑得禾儿有些发毛, 对着爸爸很是撒娇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方海恨不得自己下地狱那天才知道,说:“我可不希望。” 禾儿对付爸爸向来有一套,那是从小练出来的, 娇气地说:“是爸爸第一次, 第一个知道我的人生大事哦。” 方海心有触动,两个孩子从小到大, 他错过的事情太多, 什么学走路、学说话一概无从见证, 女儿又自然跟妈妈更亲昵, 说真的, 这话确实打动他。 说到底, 他的掌上明珠,再不舍得能怎么样。 脸色虽然稍有缓和,还是不豫道:“处对象可以, 结婚不行。” 禾儿哪里想过这些, 瞪大眼说:“我才十九。” 方海心想, 十九还不够吗, 你妈这个年纪都够生你的了。 但他嘴上肯定不会说, 只赞同道:“没错,你才十九。” 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 高明只当自己是透明的, 他不管心里怎么期盼的, 都是以心上人的意志为主。 反正说一句,方叔叔针对一句, 不如一句不说才不会错。 当然,方海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还要问道:“最起码到三十,你说是吧高明?” 高明着实没意见,松口说处对象他都要去烧高香,忙不迭点头说:“当然。” 有点小狗腿的样子,禾儿看不下去,手肘碰他,嘴巴都翘起啦。 她就是对着某几个人,脾气大得很,样样都要顺她的心才行。 高明给一个安抚的笑容,心想待会又有得哄,但终究是他甘之如饴。 方海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一直走在最前面,进家门的时候也是,只是进去后说:“高明啊,就不送你回去啦。” 高明脚步顿住,跟新上任的对象换过眼神才走。 赵秀云是真的忙,没空去机场接,毕竟来回就要两个小时,只带着小女儿在家里等着。 苗苗本来看到姐姐是很兴奋,不过察觉到气氛有些古怪,她在家向来什么也不顾及,更遑论看谁眼色过日子,说:“姐,我晚上能睡你房间吗?“ 禾儿一边是妹妹,一边有些女儿家的私房话,想跟妈妈倾诉,颇为犹豫道:“好啊。” 苗苗一下子察觉到,说:“不可以吗?” 小姑娘明显有些失落,眼尾都耷拉下来。 禾儿从小就疼妹妹,说:“可以可以,我就是怕晚上要收拾东西,你睡不好。” 苗苗从小没为睡眠困扰过,说:“睡得着的,我还可以帮忙。” 姐妹俩两句话的功夫,方海已经跟媳妇嘀嘀咕咕完了。 说实在,赵秀云既觉得意料之外,又是预料之中,想起昨晚看到大米喜洋洋的样子,心里还有另外的猜测,不过没说出来。 只道:“洗洗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禾儿松口气,其实和爸爸摆在面上的情绪相比,她更有些担心妈妈的反对。 不管怎么样,她始终希望自己的每个决定都得到父母的支持。 方海是男人,有些话总是不方便跟女儿说的,有些着急想让媳妇多说几句,赵秀云只一个眼神过去。 他出乎意料就平静下来,说:“睡吧睡吧,我也累了。” 当然,话是这么说,他一点也睡不着,睁着眼看天花板说:“我第一次见禾儿的时候,她才三岁吧。” 已经是会说会跳的小姑娘,见到素未谋面的爸爸有些怕生,但大概是被妈妈宠得有些无法无天,胆子也挺大的,只要愿意哄着,很快能亲近起来。不像来随军的时候,明明是更大一点,那种抗拒也更深。 关于孩子的事,赵秀云从来没忘记过,说:“对啊,一眨眼都这个年纪了。” 手脚缩在被子里给人勇气,她难得探出手牵着枕边人说:“长大都是会有自己的家,看来最后只有咱们老夫老妻过日子了。” 这样一想,也怪美的。 方海有些畅想道:“到时候咱们也去公园打太极。” 赵秀云脸色一变,手缩回来说:“你自己去打。” 她才不要动,就不能看看剧、压压马路,做点轻松的事情吗。 方海满腹心思全消散,说:“你真是嘴上动起来都不愿意啊。 小女儿这点跟妈妈一模一样,从不乱承诺,好像说出来话就是束缚,一定要做到一样,所以连敷衍也不愿意。 赵秀云叹气说:“可能是打小太累,我听我同事说去爬山放松,都觉得是不可思议。” 爬山怎么能叫放松,对她来说那就等同于砍柴、放牛、挖野菜等,叫干活才对。 方海一下子又有些心疼,说:“那是应该多休息才对。” 别的不说,最近就没看她好好歇几天,也顾不上说两句心里话,催促道:“睡吧。” 刚刚还愁绪满怀,现在全然忘记。 赵秀云好笑道:“我都听见你叹气了,怎么睡?” 方海一直觉得自己是心里叹的,惊讶道:“我发出声了?” 赵秀云本来是说夸张话,这会顺着道:“可不是,一声接一声。” 方海有点讪讪,说:“那我控制一下我自己。” 听上去像是很有难度的事情一样。 赵秀云靠他更近一些,说:“高明对禾儿不好吗?” 她不求孩子找个什么富贵人家,禾儿并不缺这些,但求她有个全心全意只有她的。 方海也得承认,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只有一个。 但他就是觉得有点别扭,最后还是说:“算了算了,反正老来相伴的也就咱俩。“ 孩子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哪还有功夫放在父母身上。 他顾好枕边人就行,女儿打小有主意,要是不好的人他还能说两句,但平心而论,方圆五里地,高明是最适合的,虽然他家里有那么些不尽人意的事。 但方海自己也是男人,知道这种事靠的就是男人的心,他愿意处理,一切都不是问题 ,日子是两个人过的才对。 他越琢磨,越觉得挺好的,只是需要点时间来接受,又说:“不叹啦,儿孙自有儿孙福。” 赵秀云在他怀里挪两下,说:“这就对了,睡吧。” 她是累极,呼吸渐渐平稳下去。 方海也困,打哈欠闭上眼,只是睡前还惦记着,明天要再警告高明几句。 大结局 大结局 大人对孩子的事有一种默认, 只是高明出入方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多待一会好像就不合适。 不过很快也没人管他们的事。 赵秀云忙着电视剧《女厂长》的宣传, 这对她而言是重要的一步。 公安学校开了暑期的培训课, 会有一批人从外地来进修。 苗苗就此归姐姐管,禾儿打算带着妹妹去福建考察,当然, 同行的还有高明。 三个人出发的时候, 特别像父母带着孩子去旅游,搞得方海又唉声叹气起来。 赵秀云本来送完孩子上火车, 就要去电视台, 忽然说:“你翘过班吗?” 部队是讲纪律的地方, 方海从没这样的经历, 有些意动道:“要试试吗?” 两个人平常都是再负责不过, 恨不得事事揽在身上, 虽然嘴上说是翘班,还是各自打过电话去单位请假。 地球不是缺谁不转的,偶尔放一天假也挪得开。 但乍然多出的时间, 好像也有点无处安放。 赵秀云想想建议道:“你不是总说退休要怎么样, 要不今天先体验一下?” 方海有时候总把“退休”两个字挂在嘴边, 这会欣然同意道:“行啊。” 赵秀云其实对这件事一直没什么想法, 总觉得还太远, 只是在他的勾勒里,有些美好的幻想, 有些期待道:“先做什么?” 方海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说:“今天都听我的?” 赵秀云一咯噔, 谨慎道:“不运动,到时候我都是老胳膊老腿的, 肯定动不了。” 这是给谁打预防针呢。 方海无奈道:“路总是要走的吧?” 要是走走路、看看风景还是可以的,赵秀云犹豫着点头说:“少少走一点可以。” 还挺警惕。 方海真心实意地问道:“那您觉得大概多少合适呢?” 赵秀云觉得从公园门口,走到荷花池前就差不多。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始赏花,别提多惬意。 方海就陪她坐着,腿伸得长长的,饶有兴致东看西看。 这会是暑假,往常公园里白天总是老头老太太的多,现在是小孩子也很多,吵吵闹闹得叫人脑瓜子嗡嗡响。 他以前不止庆幸过一次,家里只有个苗苗,哭起来不消停,次数也不多,不像有的人家,一溜六七个孩子的,个个爱哭。 这会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那种庆幸又回来,说:“一家只生一个挺好的。” 赵秀云都不知道他怎么把话题转到这上头的,但是说:“确实挺好的。” 但只对城市独生女来说是好事,他们的父母多半都是国营单位职工,所以只有一个孩子,所有资源向她倾斜。 当然,这些都不归她管,只是想起部分农村地区的情况,有些想叹气。 计划生育以来,像他们家这样的二女户可不少。 哪怕是赵秀云,生苗苗的时候也曾经抱着是个儿子的希望。 她也在两个女儿这件事上纠结过、犹豫过,说到底,都是普通人,想想说:“而且现在叫咱们再生的人可没有了。” 这跟明摆着叫人丢工作有什么不一样,好不容易都到这级别,是谁谁都不会愿意的。 方海也想起这个,舒口气说:“以前几位老领导,见一次要跟我说一次,都被我打发了。” 老领导嘛,年纪大一些,对中国人的传统还是有执着的,时不时说些香火之类的话,他又不能像对着同级和不相干的人一样,纯粹是没办法,只能听着。 夫妻俩就坐着说话,赵秀云看打太极的几位大爷都开始舞剑,突然好奇道:“你会这个吗?” 方海还真不会,说:“我就会打拳。” 赵秀云很是怂恿道:“那你学学嘛,今天是退休生活你忘啦?” 方海有点犹豫,怕自己在这上头没天分,在媳妇面前丢脸。 男人嘛,总希望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赵秀云还挺想看的,虽然她在片场已经看过不少人舞刀弄枪,还是想知道枕边人能不能做到。 方海是赶鸭子上架,一边寻思自己应该能好好亮相,一边又担心丢脸出丑,他期期艾艾走过去,跟一位大爷搭几句话,人家就很乐意教他。 赵秀云隐约听得见说什么,多半是一些诀窍而已。 方海在这些上,确实颇有天赋,几下子就能耍起来,只是稍显笨拙。 但赵秀云很捧场啊,还给他拍手。 方海觉得自己像育红班上台表演的小朋友,不知道该不该笑。 倒是大爷说:“你媳妇啊?” 方海答道:“对。” 大爷见过多少人,说:“结婚多少年了?” 这个方海记得清楚,说:“快二十年。” 他还准备着到时候给媳妇送份大礼呢。 大爷有些调侃道:“看来你们夫妻感情不错啊。” 岂止是不错,方海常觉得有什么“恩爱夫妻”的奖项,很该颁给他们两个,这会也不谦虚,说:“挺好的。” 看着年纪也不小,笑得跟情窦初开的大小伙似的。 大爷有些感慨道:“那得好好珍惜啊。” 语气里多少寂寥,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有什么故事。 大家萍水相逢而已,方海也不问,只耐心讨教,到底剑是人家的,不好占用太久,稍微一会就道谢回去找媳妇。 赵秀云掏手帕给他擦汗说:“这个有意思吗?” 她看着觉得挺好玩的。 方海手腕给她看说:“三斤重的剑,你要是想学,得弄个轻一点的。” 三斤,赵秀云看着老大爷们的身板,很是佩服道:“体格真好。” 方海刚刚都跟人搭上话了,说:“都是老红军,当年过草地都扛下来了,还有什么不行。” 越发叫人佩服起来,赵秀云拍拍裤子说:“换个地方坐吧。” 听听,人家都不说上别的地方走走。 方海似笑非笑说:“行啊。” 赵秀云换一个地方是公园里的茶馆 ,有藤桌藤椅,五分钱买包瓜子,三毛钱买壶茶,就能坐大半天。 她还奢侈地买了包点心就茶吃,听着边上人说话,全是些家长里短、婆媳关系的。 她有些庆幸道:“我以后就没有儿媳妇。” 想想还松口气。 方海也支着耳朵听,说:“咋没听见抱怨女婿的。” 这里头要分析的话,道道可多了。 赵秀云一时不知道从哪讲,笼统归结为说:“儿媳多半是一起住的,女儿女婿不是。“ 这样说也是,住一个屋檐下,能不闹矛盾嘛。 不过方海听着听着,说:“也不全是儿媳妇的问题,我看都是儿子的。“ 听人家说话还敢这么大声,赵秀云扯他一下说:“轻点声。” 方海是一时失言,后来都凑在她耳边说。 沪市就这么大,还正巧遇见几个认识的人,纷纷调侃说:“你们夫妻是上这约会呢?” 约会这个词,还是新兴起来说小年轻的,赵秀云一直管这种行为叫压马路,随便说两句打发过去,但想也知道,这件事会小范围的流传开来。 赵秀云是不甚在意的,反正他们这一家在外面流传的事情太多,只是觉得到底是翘班出来的,万一传到单位去就不妙,有些可惜三毛钱的茶没能喝太久,说:“再换个地方坐吧。” 又是坐。 方海纵容笑道:“行,换吧。” 他今天倒要看看,这公园里有多少地方能坐。 赵秀云也是上次想找个地方拍节目的时候发现的,在公园最角落的地方有一根跷跷板,孤零零的,估计都没小孩爱来玩,木头风吹日晒得凹凸不平,还有黑点,但是正好遮挡在树荫之下,一点也不晒。 也没人会看见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正在玩这个快废弃的跷跷板。 方海理所当然更重,只得坐在更靠中心的地方,控制着跷跷板的上下。 赵秀云说不好那种心情,是雀跃居多,到高处还有些慌张,嘴角咧得跟不要钱似的,觉得怪有趣的。她以前陪孩子玩过几次,但都没敢到太高的地方,看着就叫做妈的人心惊。 这恐怕是唯一一次,她为自己在玩。 方海充当她陪孩子时的角色,忽然觉得坐着就坐着,这又有什么所谓呢,玩得越发起劲,有时候猛地脚一踏,媳妇那边就惊呼一声,从高处落下来。 赵秀云是心满意足,下来后说:“你看,坐着玩的事情也有那么多。” 绝对不打太极。 方海倒是实诚道:“我跟你一块就行。” 别说是坐着,跪着都行。 赵秀云推他一下,说:“那中午就吃你最爱吃的吧。” 方海几乎是不挑食,尤其是多多的肉最好,但要说最爱,是平安饭店的奶油蛋糕,有孩子在的时候都只能吃半个,今儿是整个归他,一口气吃完。 赵秀云看他吃都忍不住喝水说:“太甜了。” 方海觉得一点也不甜,就是捂着牙说:“可不能总这么吃。” 赵秀云警惕起来说:“牙又疼了?” 那倒还没有,方海刷牙可仔细了,还定时去看牙医,说:“没有,防患于未然。” 他可不能还没到老掉牙的年纪,牙齿就全掉了。 就这个爱吃甜食的劲,早晚的事。 赵秀云平常看他也看得紧,说:“反正就今天,要是真退休,你反而吃不了。” 到时候都六十多了,可不是小年轻,还能这么囫囵吞枣,就是今天这顿,估计都够呛。 方海感叹道:“有些事,还是要趁年轻做。” 他们说过想做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却抽不出时间,也许到有时间的时候就不一定做得了。 赵秀云想想说:“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人这辈子终究是有遗憾的。 方海承诺道:“明年,等苗苗高考完就轻松一些,到时候她能自己玩,咱们也能。“ 这样看来也不是很远,赵秀云很是憧憬道:“也别等退休了,什么沙漠、草原,慢慢规划起来吧,争取六十岁之前全去过。” 而且男人现在还是身强力壮的,再晚一些,他们就是落单的老头老太太,说不准会被抢。 方海手覆在她手背上,说:“好啊。” 他们起码还有二十年,甚至半辈子那么长,可以好好规划的。 番外(一) 番外(一) 七月底, 赵秀云筹备许久的电视剧《女厂长》终于开播。 这次可以说是难得的长篇剧,一共有三十集。 出于各大品牌和市场的观望态度, 广告放映是每天一换, 价高者得,然而随着电视剧的热播,每晚播出前的五分钟和两集间隔的十分钟, 还是让电视台日进斗金。 这次的总投资虽然是王梅, 但宣传、拍摄、播出、招商等都是由台里负责,因此分成上是三七开, 电视台三成。 听上去像是无本买卖, 但付出也是颇多的, 别的不提, 赵秀云都三个月没准点下班过, 带着一大帮人日夜熬。 当然, 单纯的人力付出,和回报相比也有些不值一提,赵秀云对此结果是满意的, 趁着这股东风, 向局里提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成立影视制作股份制有限公司。 自八四年首都天桥百货改为股份制, 虽然没有明面上鼓吹这种行为, 但私底下这已经成为一种趋势, 尤其是深市那边,还有第一家靠发行股票上市的银行。 自干部家属不能经商的规定一出来, 赵秀云就重新思考了单干这件事, 她既不可能罔顾方海, 也不会牺牲自己来成全谁,因此在想两全这件事上, 颇为费心,最后总算有一个双方都能顾及的办法,只是还没有合适的机会可以提出来。 《女厂长》的成功,对她来说就是大好的突破口,在为这个大计划上特意召开的会议上侃侃而谈,说:“市场太大了,现在全国一共有五十四个电视台,包括省级和市级。但电视、电影制片厂加起来不到五个,还都是国营单位,恕我直言,并且普遍存在拨款困难、管理混乱、干涉太多的问题。像沪市电视制片厂,一年最多能出两部电视剧,还是我拿小皮鞭在后面赶出来的。” “股份公司的好处大家有目共睹。投资我都拉好了,除开梅花服装厂的王经理,还有外资和现在市里有名的私企老板,总共一百万;局里以播放渠道入股,并不需要实际的出资,即使亏损也不会有影响;我本人出任总经理,说句大话,盈利也是可以保证的。” …… 计划听上去是很好,不过领导也有疑虑,说:“但你就出一个人,占股百分之十,不觉得太多吗?” 肉眼可见的能挣钱,这方式有点不妥吧。 赵秀云本来准备长篇大论要说服,有些卡壳道:“所以附加条件也写了,我需要保证连续五年盈利正增长。我想,换一个人都未必做得到。” 说实在的,赵秀云三个字在全系统都是出名的,可以说沪市电视台成立至今,她缔造了一个神话,至今是各地方台的学习范本。 如果她都不能挣到钱,这个计划再换一个人来做也不行。 广电局的领导们为此议论纷纷,连连开会。 这已经不只是电视台的事情了,可以说是官方部门和私人企业之间合作的第一步,不得不谨慎。 经济的发展需要变革,甚至是大变革。 最后连市委领导都很是关注,最终在计划书上签字盖章。 赵秀云摇身一变,成为新风影视制作股份有限公司的的股东和总经理,对公司的事务有最高决定权。 这是家合资企业,又有官方背景,严格来说并没有违反干部家属不能经商的规定,但又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起码对赵秀云来说是。 她紧锣密鼓开始选址、招聘、筹备项目等,初期人手不够,只能自己全顶上。 方海正好是暑假时间,载着媳妇东奔西走,摩托车都不知道用光多少箱油。 但他总是要上班的,赵秀云不得不提出学骑摩托车。 现在大街上的摩托还是有几辆的,但这种大家伙,少见有女人在使用。 大家偏见里都觉得,女人是弄不好这些的。 赵秀云其实是怕摔,不然心里也是挺想学的,这回是不得不学,毕竟她这点体力,要是天天踩自行车早晚背过去,等公交又不正好,还耽误时间。 但想学是一回事,能学是一回事。 首先摩托车的重量就不轻,她扶着都要“呀”一声。 禾儿已经带着妹妹从福建回来,饶有兴致搬了小凳子看妈妈学骑车、 赵秀云都想叫她们别看,毕竟是做妈的人,总得要脸面的才行。 但说出口才是真的更丢脸,只能深吸口气道:“方海,你确定我不会摔?” 方海帮她扶着车尾,保证道:“跟骑行车差不多,你油门慢一点,我会看着你的。” 他的话还是给赵秀云一点安全感,腿一跨坐好说:“我出发啦。” 她嘴上说出发,实则纹丝不动。 方海有些奇怪道:“坏啦?” 赵秀云攥着车把手说:“你等等,我再酝酿一下。” 这要是摔一下,她搞不好得在这紧要关头伤筋动骨。 方海应声“行”,静等着她做心理准备。 这一等就是十来分钟,太阳都快下山啦,禾儿眼睛一转说:“妈,要不我先学吧。” 要换平常,赵秀云肯定是要担心两句的,但这会爽快地说:“好啊,你先。” 方海压着声音说:“早晚都要学的。” 那赵秀云也想晚一些,忙不迭下来说:“来来来,你先。” 禾儿还以为要跟妈妈不断保证才可以获得这个机会,怕错过这个点就没下回,长腿一跨,也不等妈妈叮嘱,就发动摩托,慢腾腾往前进。 她一开始的速度不快,还有些歪歪扭扭的,但掌握诀窍很快,好像生来就会,一眨眼就在巷子里转一圈回来,说:“我会了!” 赵秀云瞪大眼,嘀嘀咕咕说:“有这么容易吗?” 岂止是老大容易,连苗苗都在姐姐的鼓劲下学会,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掉。 方海都觉得自己没派上用武之地,说:“媳妇,你可不能比孩子差啊。“ 赵秀云还有有些犹豫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们比我厉害是正常的。“ 又说:“我是上年纪胆子小,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天不怕地不怕。” 禾儿顾及妈妈的颜面,索性带着妹妹去别处,只留夫妻俩还在原地。 方海说话也更大胆,说:“有我在,不用怕。就是摔死我,都不会摔你。“ 什么死不死的,赵秀云瞪他一眼,到底还是鼓起勇气。 她觉得自己加的不是油门,是心跳,一颗心砰砰砰,难得不冷静,“呀呀呀“叫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摔。 方海双手跟在她身后护着,说:“自行车都比你快。” 话音刚落,还真有位大爷骑着自行车过去了。 赵秀云不免汗颜,说:“那我再加一点。” 还真的是一点点,肉眼都看不出来,但好歹是开起来。 方海都不敢泼冷水,一个劲夸,好赖是让她学会了。 学完,赵秀云就忘记自己刚刚有多担心,不以为然道:“也没我想象的难嘛。” 方海也没戳穿,只说:“当然,你这么聪明,有什么能难倒的。“ 真是听的人都快不好意思了,赵秀云说:“我又不是你大姑娘。” 禾儿才听这些不害臊的。 禾儿都带着妹妹溜达好几圈,回来正听到这句,双手叉腰说:“妈,你偷偷说我坏话,我听见了。” 赵秀云也挺理直气壮的,说:“说你坏话还要偷偷,我哪次不是当面?” 禾儿居然没法反驳,鼓着一张脸说:“哼,我只说妈妈好话。” 赵秀云戳她的小脸,说:“巧言令色,说吧,又有什么事。” 禾儿是惯爱撒娇的小姑娘,缠着妈妈说:“我想办一个外语培训班。” 培训班,暂时还不属于经商,而是干部子女允许经营的服务性行业,这恐怕也是她琢磨出来的方法。 赵秀云觉得这主意不错,问道:“从福建那儿得到的灵感?” 禾儿点点头说:“那边‘海外务工’的人可多了,好多那种外语的速成班。” 连沪市,都兴起到香江端盘子的风气,挣的外汇,现在可比人民币值钱。 也不单是务工,随着大量外企进驻,对外语人才的要求越来越高,很多人以学习外语为跳板,原来的夜校模式已经不够用,市面上也有小型的外语班。 但看禾儿的意思,可不是小打小闹。 赵秀云觉得挺好的,说:“要妈妈做什么?” 禾儿不缺钱,就是缺人脉,说:“您原来做翻译的时候,认识的几位专业人才,能给我牵个线吗?” 虽然她自己就会三门外语,但一个人也不能当十个人使。 赵秀云原来没少干这些,说:“行啊。” 又说:“放开手脚去做,父母给你兜着呢。” 禾儿才不会闯祸,很快忙活开自己的事。 赵秀云也没怎么仔细打听,还是把心放在自己的事业上,经过半个月的绸缪,终于把“新风影视制作股份有限公司”的招牌挂上。 她在这一行有人脉,又有名望,开出工资就有大把人愿意跟上,最后总计招聘员工三十人,办公室面积两百平,初始资金一百万。 她的蓝图,也从此落笔。 番外(二) 番外(二) 就在赵秀云为公司忙碌的时候, 方海也有事情要做,他从年初就计划着今年国庆是夫妻俩结婚二十年的日子, 想着要好好庆祝一下, 为此甚至很努力的在攒私房钱。 但他的收入就那么多,每个月到手都是转手就交给媳妇,只能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抠下来, 一直到六月为止, 才攒出五十块钱,眼看没法像样的庆祝, 命运给他送了点钱——暑假的时候公安学校开了进修班, 多地都有公安来沪培训, 他既上课又带训, 有额外的奖金可以拿。 给得也不少, 两个月下来有三百块钱。 要换以前, 这也能买不少好东西,但现在黄金一克都要五十几,方海是琢磨着项链戒指全打上, 好歹也要小六百, 这一下子就有点不够看, 都想着要不要从工资里动点手脚的时候, 老天爷又眷顾了他一下。 他的第一本书《刑侦方法》被公安部列在教科书目录里, 印刷的第一批有一万多册,全部售罄。 按照约定, 每本书他可以分得一毛五, 扣税之后到手就是一千多, 这还只是开始。 拿到这笔钱,方海的心一下子大起来, 觉得除开首饰外,还可以给媳妇买一块好手表——旧的那个就是结婚那年自己给她买的,已经旧得不像样,除开表蒙子不是锈的,哪儿都锈。 但夫妻俩感情好,这个表就变得有纪念意义起来,哪怕现在手表不像以前是大件,媳妇也戴在手上。 这跟她现在的身份其实不太相衬,说好听是艰苦朴素,难听就是不体面。 方海心里是这么想的,上百货大楼转一圈,空手出来。 说真的,他挑东西委实不在行,看哪个吧,都觉得不错,但拿不准媳妇觉得怎么样,只好把两个女儿拉出来当参谋。 论买东西,禾儿是一流,知道爸爸的计划后兴致勃勃说:“我都不知道,要不我们再添一点,咱买个更好的。” 当然,也有些震惊说:“爸,你居然还记得要纪念结婚二十年?” 现在可没人时兴过这个,听都没听说过。 说真的,要不是当年不让算黄道吉日,挑的是国庆的好日子,方海恐怕也未必能记得这么清楚。 但他现在致力于让女儿们看看,一个好男人该做到哪一步,挺着腰板说:“可不,都得记得才行。” 禾儿觉得爸爸的身影又高大几分,说:“那给我妈买个很好的手表吧。” 苗苗也跟着附和,姐妹俩现在可都比爸爸有钱。 方海只挥挥手说:“那怎么行,得我自己的钱买的才有意义。”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禾儿现在是有对象的人了,想想说:“我妈一定很高兴。” 代入自己,别提多美了。 能有孩子这句话,方海可算是松一口气。 他就是有些忐忑,怕自己办得不好,毕竟人这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年。 而且更要紧的是,他起先是有几款看中的手表,禾儿看一眼,着实是一言难尽,说:“爸,你想毁了这个庆祝仪式。” 方海虽然觉得自己眼光不大行,但还是要挣扎一下说:“也没这么糟糕的吧。” 连向来不那么仔细打扮的苗苗,都不赞同地摇摇头说:“我也觉得不好看。” 方海败下阵来,说:“那你们觉得哪个?” 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最后挑中的是款欧米茄的女表,红棕色的表带,表盘小小一个,很是精巧,细指针亮着金属的光,有一种高级感。 价格也不菲,就要一千块钱。 买了手表,方海索性连首饰的款式都让孩子挑,反正肯定都比他定的好。 禾儿记得妈妈手上有一个细细的手镯,说:”手镯不换新的吗?“ 方海觉得那是自己送的第一个,也很有意义的,说:“不换,你妈还挺喜欢的。” 毕竟黄金的东西,再过十年八年也不会坏。 姐妹俩帮爸爸挑选完毕,转过身就开始密谋,决定也要送父母一份大礼物。 这个暂且不提,就只说父女三个是如何度日如年,总算盼来国庆。 每年这个时候,市里大小活动都不少,方海照例是要带学生带队上街维持治安的,但他今年一反常态,大早起来说:“市民广场有升旗仪式,咱们去看吧。” 赵秀云眼睛都没睁开,翻个身有些惊讶道:“你今天不用出勤吗?” 说完头蒙被子,有点赖着不想起来的意思。 方海看手表,说:“咱们结婚那天,你还记得几点出门的吗?” 赵秀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结婚?” 她迷迷糊糊想,老家的规矩是一大早要出门,不是六点就是八点,觉得念起来意头好。以前也没什么化妆,她换上身新的红衣服就坐在床沿等——哪怕是这身衣服,也是十里八乡难得的,很多人家都是借着穿。 只这一句,她有些福至心灵道:“今天也是国庆啊。” “也”了一年又一年。 赵秀云掐手指算,说:“今年是二十年吗?” 方海报复性捏她的鼻子说:“你可真是什么都马上知道。” 赵秀云发出意义不明的鼻音,说:“要做什么吗?” 今天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方海揉着她的脸说:“起来吧,保密。” 赵秀云惊喜地瞪大眼,圆溜溜地转着说:“马上起来。” 她掀开被子,琢磨着今天要穿什么,方海已经拿出一件红裙子说:“穿这个。” 还真是安排得妥妥当当,赵秀云极少穿这么亮的颜色,对镜一照,说:“你姑娘买的。” 禾儿买的衣服会放大女性的美,腰是腰,胸是胸,穿在妈妈身上永远有一种勾人的风情。 反正方海是被勾得挪不开眼,待看到她撩头发,扎起一个高马尾,连细长脖颈都叫人克制不住,想咬一口,有些自暴自弃道:“你估计是妖精转世。” 赵秀云好笑道:“那估计都是老妖婆了。” 都快四十了。 方海摸摸自己的脸,不夸张地说:“人家一看,都觉得咱们能差十岁。“ 出去谁不说他好福气。 赵秀云掐他一把,说:“叫你不涂脸。” 老偷懒,还风吹日晒的,不过有上年纪的韵味,不像小年轻毛毛躁躁的样子。 方海就觉得那味道太香,一边换上西装一边说:“媳妇,给我扎个领带呗。” 还挺会使唤人,赵秀云把他拽过来,夫妻俩凑得近,都能听见心跳声。 她有些好笑道:“你在紧张什么?” 方海觉得哪里都紧张,说:“你闭上眼吧。” 赵秀云眨巴眼,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好像能听见不少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己也咽口水说:“好了吗?” 方海半夜起来过一回,把藏在抽屉的礼物拿出来,给媳妇都戴上。 几乎是冰凉的金属一触碰肌肤,赵秀云就猜中是什么,但还是佯装不知,问道:“是什么呀?送我的吗?” 方海都觉得她在哄自己,索性说:“你猜啊。” 赵秀云觉得装猜不出来吧,就太像傻子,眼睛腾地睁开,爱惜地摸着手腕说:“什么时候买的。” 方海可得交代好“私房钱”,一五一十跟她讲清楚,说:“全花光了啊。” 一分不剩。 赵秀云嗔他一眼说:“自己挣的,也不给自己花点。” 方海自觉挣得不算多,但一腔心思全在一个人身上,说:“给你花我就高兴了。” 赵秀云不是不动容,夫妻俩边说话边出房门,两个孩子听见动静,都从房间探出头说:“今天要好好玩哦。” 看来是都知道。 赵秀云“嗯”一声,嘴角扬得高高的。 方海偷偷跟女儿们使眼色,父女三个今天要做的当然不止这些。 不过赵秀云尚且不知,她是抱金于闹市,在天蒙蒙亮里行走,摸着手腕,生怕哪里蹿出一个抢劫犯来,毕竟最近这种新闻可不少,尤其是抢耳环项链的。 方海光明正大牵她的手说:“要是我在也能遇上事,那我就白活了。” 他掌心的温度,不由自主叫人信服。 赵秀云也觉得很有安全感,说:“嗯,我不怕。” 但还是有几分好奇说:“今天是要做什么?” 方海其实没有什么安排,两个人看完升旗,又去吃早饭,都穿得很正经,选的也是平安饭店的西式早餐。 吃完又随便逛逛,好像今天就是个普通的日子。 庆国庆,大街小巷都是国旗,赵秀云都觉得自己这一身红不显眼,饶有兴致地转悠着。 她只是不喜欢剧烈运动,但是满大街走走还是愿意的,哪怕每天都走同一条路,都觉得有不同风景,还爱支着耳朵听路人说话。 方海就陪着她走,庆幸今天不算热,偶尔有阵风吹过,隐隐约约带秋意。 走得累了,两个人才去吃午饭。 午饭吃完,其实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方海神神秘秘说:“孩子们给咱准备了一份大礼。” 赵秀云先是嗔道:“又瞎花钱。” 但心里说不高兴是假话,露出几分期待说:“是什么?” 方海只觉得她容颜姣好如当年,说:“拍个婚纱照吧。” 她穿婚纱,一定会特别好看。 番外(三) 番外(三) 拍婚纱照是这两年又流行起来的, 多少上年纪的人都接受不了,又是白纱又是白裙子的, 不知道的以为是吊丧呢。 可年轻人接受度高啊, 反正本来结婚就是他们的事情,更何况还不便宜,渐渐成为新婚标配。 赵秀云结婚的时候也是拍过照的, 还是办婚礼那天下午去领证的时候拍的。 很多人家都是不领证, 乡下都是有婚礼就算数。 但他们两口子都有单位,尤其是很多军属才有的福利, 得凭着结婚证才能领, 所以他们是马不停蹄就去领。 一个军装, 一个红衣服, 拍的黑白照, 二十年过去, 都有些褪色了。 那时的心情,赵秀云已经想不起来。 但这会,她是难得有些忐忑, 反复照镜子说:“这样真能行吗?” 两个孩子虽然不在场, 但是花大钱给妈妈订做了婚纱, 不是照相馆里不知道多少人穿过的那种, 崭新的, 一层又一层白纱叠上去,一看就贵气十足。 化妆师又给上底妆、口红和眼影。 说真的, 赵秀云顶多有事的时候涂个口红, 再画个眉毛, 让自己看着精神些,平常是很少化妆的。 但她现在一看, 也觉得自己着实是好看,可见这钱花得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走出去说自己不到三十都有人信。 但心里想是一回事,嘴上还是有些念念叨叨。 化妆师收了这份钱,当然往死里夸,但也是真心实意地说:“您不说自己结婚二十年,说出去也没人信。” 赵秀云不安地抿着嘴,看着隔开两个人的薄薄的帘子。 方海能听到那边的动静,隐约想象出媳妇的样子,但都不如真正看到的时候惊艳,他很是可惜道:“要是结婚的时候你穿这个就好了。” 赵秀云提着裙摆说:“我觉得现在穿最好。” 她当年完全没有嫁人的期待,好像是惶恐不安和对未来的恐惧更多,只有现在才是真正对婚姻有憧憬,即使已经在这样的状态里二十年。 方海含笑道:“什么时候好看。” 他看镜子里的自己,叹口气说:“我不够英俊啊。” 摄影师本来是等着指挥他们摆姿势,笑出声说:“我见过补拍婚纱照的也不少,像两位这么登对的可少见。” 他说的可不是违心话,连拍的时候都觉得很有灵感,拍完又夸说:“就这几张,都够我摆在橱窗里的。” 赵秀云不大愿意,说:“不了,我们都不大方便。” 这家店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们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多少有点不合适。 摄影师倒不勉强,他也不是全然没眼色,说:“你们定的是加急,三天后就能取照片。” 赵秀云不免念叨一句说:“现在花钱的地方都不知道有多少,就数她能花。” 一听就知道是老大的主意。 方海本来没打算让孩子花钱的,可一来是心意,二来他确实也觉得今天值得一拍,可惜自己口袋空空,只能接受。 这会说:“明儿我又有炫耀的资本了。” 谁不知道他方副校长,成天媳妇孩子挂嘴上,可人家确实也有值得说的地方,别的不提,单说有个状元女儿,搁古代立碑著书都不过分。 赵秀云只说:“悠着点,也就老郑家里还是个小学生,不然都快没人跟你一块玩。” 做父母的也是要比较的,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 方海当然也是有分寸的,说:“谁跟我提生儿子我才说。” 就是要叫这些人哑口无言。 赵秀云眉毛一挑,说:“那确实该说说。” 她也差不多是这样,平日里不是到处炫耀孩子哪里好的,要不是有人不长眼非得叫她不高兴,她也不会非要戳人家痛脚。 总之夫妻俩这些年,可没少对付流言蜚语,自有一套办法。 两个人说着话,又去吃晚饭。 这一天下来,都是属于他们的。 回到家,才又变回四口人。 禾儿很是期待父母的反馈,问道:“妈,婚纱好看吗?” 赵秀云从袋子里拿出来给她看,说:“不是你去订的吗?” 禾儿重重点头说:“但不知道穿起来是什么样。” 说着话,好像很期待妈妈试给她看一样。 赵秀云本来也心疼这件婚纱贵,要是只穿一次多划不来,有些嗔怪道:“租一件不就行了。” 又不像西装,买好的平常还穿得上,不浪费。婚纱一辈子真就这一次,她还只是拍个照而已。 禾儿挺不以为意的,她向来爱打扮,觉得花在衣服上的钱都是值得的,说:“没事啊,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也可以穿,外国好多都这样。” 既省钱,又有意义。 赵秀云觉得挺好的,说:“行啊,只要你到时候不胖起来就行。” 方海最近可听不得这些,冷笑一声说:“这就想结婚了?“ 禾儿自知失言,吐吐舌头说:“我就是这么一说。” 方海不肯放过,说:“我看是心里话。” 说得酸溜溜的,禾儿跟爸爸撒娇说:“才没有呢。” 方海反正是要挑刺的,说:“你结婚,要是连件新婚纱都不舍得给你买的男人,不能嫁。” 他当年掏空腰包给彩礼,还硬是借钱给媳妇扯布做衣服,这种是礼数上的事,一点不能错的。 禾儿不过随便一句话,觉得爸爸也想得太远,心里嘀嘀咕咕,想着高明对她从来不抠门的。 但处对象的小姑娘,一下子反应过来,又没说好要结婚,怎么想到的就是他,两颊绯红,半垂着眼看地板。 方海捏捏女儿的脸说:“爸爸说话听到了吗?” 禾儿觉得爸爸像无理取闹的小孩,还是说:“知道了。” 连苗苗也被警告一番。 她半点没想这些,只是对婚纱有些憧憬,说:“妈,我能试穿一下吗?” 要是平常的衣服也就罢,但赵秀云觉得嫁衣应该更慎重些,想想说:“等你有意中人的时候再说吧。” 苗苗失落地“哦”一声,转而期待未来。 倒是禾儿眼睛一转,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悄悄给妹妹使眼色。 背着父母,姐妹俩无声达成共识——要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试一试婚纱。 番外(四) 番外(四) 九零年四月, 首都通过了《香江特别行政区基本法》,, 对往香江旅游的政策松弛, 像方海这样的级别,只要通过申请,也能获准前往。 也是幸好他现在不在部队, 程序上相对宽松, 隔年的一月就拿到通行证。 正赶上他放寒假,夫妻俩决定去玩一趟。 家里现在是不缺钱的, 禾儿和苗苗都本事大, 给父母买房又买车, 一家四口已经搬进真正的大洋房里, 一层就有一百平。 院子也大得很, 种着不少树, 从二楼的窗户望出去,影影绰绰,冬日里的投射下一大片阴影。 树下埋着小黄的骨灰, 它还没来得及在院子里跑几圈, 就已经到年纪了。 苗苗为此哭了三天, 比当年送王雪上飞机去美国的时候更甚, 毕竟王雪是有生之年能再见, 小黄是没机会。 哪怕是赵秀云,每次看到这棵树都很怅然。 四十几岁的人, 一年到头总能和些熟悉的人事物道别, 人生好像处在前不着后不靠的年纪。 方海上楼就看到她在窗前发呆, 说:“收拾好了吗?” 再不出门,都要来不及上飞机了, 市里最近到处在修地铁,堵得不像样,开车的人也多起来,主要的几个红绿灯路口,一天总有那么几个高峰期,能堵出两地里,摩托车、自行车都横冲直撞的,生怕慢一秒会耽误什么似的,总之交通越发拥堵。 赵秀云回过神来,说:“好了,你拉箱子吧。” 夫妻俩下楼,禾儿已经在客厅里等着,甩着车钥匙说:“妈,你东西有都带齐吗?” 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现在也长大了,好像万事妥帖的样子。 赵秀云只有些无奈说:“自打你买车,钥匙就恨不得挂脑门。” 还是小时候的脾气,真是叫人操心。 禾儿吐吐舌头说:“那我确实想显摆一下嘛。” 她可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小缺点。 方海是挺帮着孩子说话的,毕竟他刚有车那阵子也是生怕人家不知道,都想买横幅挂车上,宣告一下这是女儿给买的,这会说:“人之常情嘛。” 还挺父女情深。 赵秀云摇摇头说:“我管不了你们。” 禾儿“嘻嘻“笑,不放在心上,说:“好啦,好啦,要出门了。” 又扯嗓门喊道:“方青苗,你去不去!” 新家的一楼有一间画室,苗苗一向到家就扎进去,大声回应说:“马上来。” 她小跑几步出来,衣角、手指都是颜料,外套一穿就毫不在乎说:“可以走了。” 赵秀云很是无奈道:“得亏你长得好看,不然这样子像什么。” 十九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所有姣好都包裹在羽绒服之下,连同帽子、围巾戴上,什么都不剩。 苗苗画画的时候一向什么都顾不上,说:“送送你们我就回来了。” 又强调说:“这幅画很重要,是要送去海外参展的。” 赵秀云当然也知道,不过还是说:“我不在家,三顿饭你也要按时吃,知道吗?” 苗苗认真点头,说:“我会定闹钟的。” 她做事情有点,只要定好闹钟,时间一到就会停下来。 要不是她已经这么大,赵秀云是放不下心的,对着老大也有一百句话要说。 禾儿倒不是不耐烦,只是掐指一算,自己已经二十三,叹口气说:“妈,我很靠谱的。” 赵秀云也是相信她的,只是说:“养儿到百岁,常忧九十九。我不能操心吗?” 禾儿觉得是可以的,推着妈妈的背说:“可以可以,快点走吧。” 赵秀云不满地“哼”一声说:“你一这样我就觉得要干坏事。” 禾儿真是可以对着苍天发誓,说:“您就跟我爸好好玩吧,保证回来什么事都没有。” 赵秀云还有略有狐疑,连带对她这次居然没想着要跟这件事,更加奇怪,说:“是吗?” 禾儿觉得自己都快冤死了,说:“爸,替我说句话。” 方海摊手说:“我也没办法啊。” 对上媳妇,可从来没他能多说几句的份。 禾儿嘴巴都撅起来。 赵秀云捏着她的脸说:“大姑娘了还这样。” 禾儿眼睛转转说:“大姑娘您还总觉得我会闯祸。” 赵秀云翻旧账道:“去年到银行贷了五十万的事,我还没找你呢。” 禾儿捏着手指说:“是免首付买房,每个月要还的,我又不是借钱做坏事。” 她的胆子可比父母大,不像上一辈的人对贷款买房多有避讳。 当然,现在大家也都不这么做,哪怕政策震天响,下意识还是觉得借钱可不是正经事,更何况每个月还要还那么多。 也就是她,一口气买好几套,一点也不担心。 赵秀云是理解不来,说:“悠着点吧你。” 禾儿才不担心,说:“我账上有钱的,就是贷款买更划算。” 她到机场的路上,把账掰开揉碎了讲。 中间的道理,赵秀云当然是明白的,但还是说:“万事小心点。” 禾儿干脆“嗯”一声,送父母上飞机后松口气。 苗苗偷笑道:“姐,你在妈面前像小猫咪。” 外头就是大老虎。 禾儿收拾不了别人,妹妹还是轻而易举的,捏她的脸说:“敢笑话我。” 苗苗“呜呜”叫,姐俩原路返回。 赵秀云登机后,多少是有些感慨的,说:“上一次去香江也有十年了。” 方海是根本没去过,对外界有一种好奇,说:“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 他们这一趟去是跟团,毕竟现在也不允许个人行。价格不菲,去得起的都条件不错,半个飞机的人忙着交换名片。 也有人跟赵秀云换,她没拒绝,毕竟相逢是缘分,生意有时候也是撞进来的,很快跟一位广告商相谈甚欢。 方海只握着媳妇的手看窗外,缓缓降落后说:“到了。” 赵秀云“咦”一声,跟人约好回沪市详谈,站起来拿行李说:“居然这么快。” 方海故意说:“是不是觉得聊得都忘记还有个人?” 赵秀云看他一眼说:“死也不会忘的。” 这话听着是高兴,不过还是少说,方海把大箱子拉上,说:“现在记得就好。” 一手行李,一手媳妇,走得挺高兴的,脚步可见的期待。 赵秀云落后半步,单手拿着自己的攻略小本子,在领队的带领下往前走。 他们这次没少交钱,出入有大巴接送,住的也豪华,拉开窗户就能看到维港夜景。 和上一次来相比,大街上好像更加繁华。 赵秀云好奇地东看西看说:“还是找得到一点记忆里的影子。” 又有些苦恼拍着脑门说:“上次明明吃过一家特别好吃的茶餐厅的,怎么就想不起来。” 当时是路上随便进去的,连名字都没刻意记。 方海手罩着她的头说:“不嫌疼啊。” 拍得还挺用力,以为自己是西瓜皮吗。 赵秀云看大街上,还有人旁若无人地接吻,觉得自己夫妻两个亲密些也不算什么,说:“还想着能跟你一起吃呢。” 毕竟说是跟团,也有些许的自由活动时间,不过管理上比较严格,尤其是严防非法滞留,当然,像他们这样的人犯不上。 方海吃什么都行,说:“慢慢想,还有好几天。” 赵秀云想也是,把这个先抛在脑后,说:“那我们好好玩吧。” 香江其实不出什么著名景点的,非要说的话就是海洋公园。 方海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大鱼,张大嘴说:“这玻璃不会碎吗?” 走在里头,都叫人怪害怕的。 赵秀云拍下他的样子,说:“当然不会,不然怎么开门迎客。” 也是这个道理,方海深觉得自己是出来见世面的,说:“以后沪市也有就好了。” 赵秀云挺乐观的,说:“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改革开放到现在才多久,也不可能一步就吃成大胖子。 方海内心是这么期盼着,格外关注大街小巷,走哪都说:“以后沪市也要建这个。” 赵秀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道:“你又不是规划局的。” 方海“嘿嘿”笑两声,只有路过中介公司的时候,看到人家贴在橱窗的宣传单说:“房价可不能学。” 哪怕是沪市现在的房子价格,他都觉得太高,好一点的地段,一平居然要一千多,只靠职工那点工资,哪里买得起。 赵秀云看了也咂舌,说:“怪道外销公寓一平就要一千多美金。” 都是外商在买,人家买了兴许还觉得怪便宜的。 方海偶然去过一次,说:“那房子,也就是卖给外商。” 建得不知道多奇怪,户型不正、客厅没窗户,设施再好也白搭。 赵秀云还没去过,说:“很奇怪吗?” 方海摇摇头说:“不是给中国人住的。” 一点也不符合居住习惯,但就是卖得贵,听说大把人捧着钱买。 赵秀云了然道:“外销房嘛,是这样的。” 夫妻俩对着这一张宣传单嘀嘀咕咕半天,把人家中介都引过来,想给他们介绍房子,觉得他们多半是有钱的内地人。 一开口就是一两百万,把两口子吓得不轻,找理由赶紧归队。 番外(五) 番外(五) 这次来香江, 要说最满意的恐怕是上太平山观景。 夫妻俩都是头回坐缆车,有些兴奋。 正好是日落时分, 人越高, 太阳越低,橘红色的光洒在天际,让人忍不住想睡觉。 本来很暖和的冬天里渐渐刮起风, 慢慢地太阳降下去, 城市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连成一片银海。 赵秀云忍不住感叹道:“难怪人家说这是‘钢铁森林’。” 方海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道:“谁想的, 怪有才啊。” 赵秀云愣一下, 说:”不知道啊, 你吃鸡还管蛋的吗?“ 方海就是随口一说, 外套脱下来给她搭上说:“风越来越大了。” 山顶风大是理所当然的, 人还多,看得出都是游客,好像在这儿开什么多国会议, 什么语言都有, 各种嗓门都混杂在一起。 团里人这几天也混得熟一些, 有人调侃道:“老方疼媳妇啊。” 用普通话好像说什么都是错, 声音只要大一些, 就会引当地人侧目,眼神嫌弃得很。 明明站在这里, 大嗓门的何止中国话, 但团里人这几天遭受的何止这些, 在店里被人用本地话指桑骂槐不止一两次。 赵秀云一般会用蹩脚方言回击,方海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质, 站在她旁边,等着看谁先别过眼。 为此,夫妻俩比总劝着他们息事宁人的领队更有威信,结交不少人。 这会,不管谁看过来,方海都揽着媳妇的肩望过去,把所有视线一一逼退。 要是诚心诚意地觉得不合适,可以礼貌提出,这样先天然的鄙视,谁受得住啊。 大概他身上那种□□气质太过,说真的,有时候看着不大像好人,尤其是只穿一件单薄的棉衣,都藏不住手臂上鼓鼓的肌肉,眼睛一眯,像是下一秒要杀人。 赵秀云压着声音说:“你这样很像电影里的坏人。” 方海想想这两天看过的影片,说:“一般‘大哥’旁边都会有个‘大嫂’。” 一定长得极漂亮,风情万种。 赵秀云轻笑道:“才不是,是养在外面的女人。” 多半穿红裙子,走路都带风情,露出半个胸脯。 方海警惕起来,说:“那我没有,我只有一个。” 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表忠心,赵秀云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重新绑好。 从山顶望过去,只有银光点点,每座大楼好像黑夜里也全是人,亮得不像话。 她声音很轻,说:“真漂亮。” 这样美丽的风景,她看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说:“开始期待下一次出门了。” 方海知道问题在自己,说:“就是我的护照不好办。” 现在对于干部,尤其是他这样有部队背景的人管控严格,打报告都要审批好几次,哪怕是这次,都有领导有意无意提醒过说:“最好还是不要去。” 但方海就四个字——问心无愧。 他这辈子已经太努力,升官固然重要,但又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赵秀云想,也不单拘泥于外面,国内也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她说:“听说黄鹤楼要重新开放,今年还要开通一条更快的铁路,你不是想多动吗?咱们也可以去爬山,五岳,肯定比这座小山高。” 就今天,方海还想爬上来的,他是个坐不住的,虽然觉得坐缆车有意思,都不如边走边看。 他久仰五岳大名,说:”二十几年前吧,我去过一趟峨眉山。“ 又是赵秀云没听说过的事,她有些好奇问道:“现在能说吗?“ 都这么多年,脱密期早过去不知道多久,方海是出于谨慎,平常一般也不提,这会话赶话也是能说的,道:“当然可以,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伙人藏在里头,我们奉命抓捕而已。” 细节上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方海下意识看自己的心口位置,那儿有一处疤,就是当年添上的。也就是那次,他得以转干,跃出农门。 赵秀云觉得他说得太轻描淡写,有些了然道:“一准有受伤。” 因为不会编故事,要是受伤的话会圆不过去,毫发无伤的事迹是恨不得大讲特讲,让媳妇看到他的英姿。 方海不自然别开脸,说:“风真大啊。” 说这话,还不如不说,赵秀云穿着他的外套,把袖子撸起来一点看手表说:“差不多要集合了。” 说真的,她可不太喜欢跟团游,去哪里、吃什么都不由人定,虽然什么事情都有人安排好挺方便的,但还是叫人觉得受束缚。 想想现在要是出境旅游的话都得这样,玩这件事一下子也变得有些扫兴。 赵秀云说:“幸好没带苗苗来。” 小女儿是看到好风景,一定要停下来画两笔的人,家里人都很纵容,常常就让她画,大家在边上转悠着。 方海想起孩子的脾气,说:“幸好禾儿也没来。” 老大连百货大楼都是一头扎进去,不花个千八百块不出来的人,要是来这边看到这些商场,两只眼估计都是亮腾腾的。 哪怕是赵秀云,最后一天购物的环节都尤为兴奋。 现在香江的特产有很多,尤其是很多在沪市称为进口商品的东西,卖得更是便宜。 当然,贵的东西也有很多。 一两千块一个包,也不知道是镶金边还是怎样。 她本来是问问价,虽然是有看中,但也不是非要买。 不过方海想着难得来一趟,还是掏腰包。 工资又改革过一次,他现在每个月有五百块基本工资,七七八八加起来,再有出版费,偶尔受邀到附近的公安学校或者公安局去做培训和讲话,虽然在家仍然是收入最低,但在外头很够用。 像买个包一千多,一点不心疼。 赵秀云是盛情难却,不过也报之以李,给他买了一个新手表。 论起方海这个手表,才叫历史悠久,是他入伍一来第一次立大功,一位老首长送的,前前后后都快三十年,保养得再好也该换了。 方海是不想要的,一来老东西用着有感情,二来买瑞士表,大好几千就出去,这钱花得委实没必要。 他对自己就是挺抠门的,对媳妇孩子倒是大方。 赵秀云可不管他答不答应,自顾自买单说:“怎么,我送的你不要?” 方海哪能背这种名头,男人嘛,哪个不爱表,他手腕转来转去,把衣袖往上拽一点,生怕别人看不到。 要赵秀云说,孩子有点爱炫耀的小性子就是像他,但她看着喜欢,笑得纵容,说:“这个估计还能再戴十年。” 手表本来就是大件,不太会坏的。 方海夸张地说:“我看能戴一辈子。” 多少人就是一辈子戴块手表。 要不是他这个级别,用太贵的东西不合适,赵秀云还想给他买块劳力士呢,人家说那个才是最好的表。 不过别的地方也可以下工夫的,什么钱包、皮鞋,要紧是不起眼又高端。 夫妻俩是你给我买,我给你买,掏空口袋,当然也没忘记孩子,这才兴致勃勃踏上归程。 半飞机都是团里人,大家四处搭着话,有人忍不住说:“总算要回家,这饭吃得我都不习惯。” 住也住不习惯,总之金窝银窝都不如狗窝。 赵秀云夫妻俩倒是还行,这会也小声说着话道:“我觉得鸳鸯好喝。” 尤其是加满冰块,更好喝。 方海每天早一杯,晚一杯,这会说:“里面是有那个咖啡对吧?” 也不等回答,自顾自说:“以前去平安饭店都没想着点,下次去试试。” 赵秀云都没尝过,说:“听人家说是苦的。” 他们下意识就觉得不是中国人的口味,每次菜单翻到那页就跳过。 方海偶尔也喝点补汤,说:“比人参还苦吗?” 他爱吃甜的,每次喝都跟上刑似的,还觉得花这钱没必要。 赵秀云瞪他说:“知道一克多少钱买的吗?” 年轻的时候仗着身体好,老了可不行,还以为自己才十八吗,快五十的人了,不得好好补补,过六十要吃大苦头的。 方海赶快讨饶道:”我特别爱喝。“ 糊弄谁呢,赵秀云拧他说:“是为你身体好。” 方海压着声音说:“那当然,咱们还要过一辈子。” 他现在这么勤于锻炼,就是觉得自己虚长几岁,男人好像一般还走得更早,是不小心不行啊。 赵秀云对此尤为认真,说:“是的,要过一辈子的。” 他们还有大把日子一起,会过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