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色之环 REJUDGEMENT》 序章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十二翼 有句谚语,叫做“上了刑场还哼歌”。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被带到了刑场上的犯人,明明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却还要装作镇定地哼起歌来。简单说来就是不服软,硬充好汉。 可以想象一下,在受害者看起来,那肯定是一幕非常令人不快的情景。那家伙是什么意思,这种态度完全没有一点反省的样子嘛。直到最后一刻还如此不知悔改。从而必然会产生某些想法,像是能让他再多尝点苦头就好了之类的。 终于,围观者中有一个人捡起了脚边的石头,朝犯人扔了过去。那块石头擦着犯人的身体飞过,却没有让他停止哼歌。甚至他还哼得越来越大声了起来。 这是多么强烈的反抗态度。区区一个犯人还这么猖狂啊。众人纷纷拿起了石头,伴随着侮辱的话语一起扔了过去。转瞬间石子便如雨点般落在了这一片地方,犯人顿时浑身是血,可即使如此还在继续哼着歌—— 在现实中也有这种情况发生,但是不能将之作为从众心理的暴力性失控来处理。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呢?是扔石头的人有错吗?是不肯停止哼歌的犯人有错吗?我觉得都不是。 罪与罚的意识,可以轻而易举地创造出奴隶与暴君来。只要一旦被按上了有罪的烙印,就连对着受害者哼歌的权利也会失去,这种思维方式,本身就是一种蛮横的谬论。 说这话的我——音羽奏一,就在三个月之前,其实也抱着相同的想法。认为加害者对于受害者,就应该始终怀着一颗忏悔之心。直至站到死刑台上那个红框的中间,都绝对不能回避赎罪的义务。※ (※注:日本的死刑采用绞刑,死刑台上画着红框的地方,就是地板打开、让罪犯落下的位置。) 可是如今我拥有了加害者的视角,才明白了一点。那个犯人,大概也是没有其它任何事可以做了吧。 即使他有着想要赎罪的心理,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与之相比,战胜眼前逼近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更为紧迫,这是很自然的事。 面对将自己的内心逐渐染黑并击溃的怪物,要如何与之对抗,要如何承受和忍耐。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但却毫无力量。所以才会露出笑容,所以才会哼起歌来。 身处在太过于绝望的状况之下,人是会笑出来的。我之所以会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在这拘留所里生活了这段时间。 现在,我作为杀害了六名女性的嫌疑犯,被拘留在警察署内。 根据辩护律师之前跟我提到过的,杀人案件的处理情况,如果被害者是一个人的话,大致判个有期徒刑就行了。两个人的话不太清楚,不过要是杀死了三个人以上,几乎就可以确定是死刑了。 死刑。 感觉就像在听某个遥远国家的新闻,在日常生活中听到这个词都是不当回事的。得知那将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我颤抖了起来。浑身都颤抖得无法控制。或许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在这脖子上套上绳圈,被吊起来了。 为什么应该作为先进国家的日本,还会留存着绞首刑这种非人道式的制度呢。 不过会这么思考的人,看样子还是少数派。听说在日本人中,赞成死刑派所占的比例,居然超过了八成。至于原因,据说一是出于对被害者感情的尊重,二是考虑到抑止犯罪的效果。 而相对的,反对派提出的最大理由,就是在出现冤案的情况下,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错误。 不过他也从辩护律师那里听说,在战后的案件审判史中,虽然也有作出死刑判决后才弄清了是冤案的事例发生,但是没有在死刑执行之后才发现的情况。所以无论如何反对派的主张听起来都比较无力。 我想,若是以后舆论倾向要出现什么重大的转变,终究还是要等历史被改写的时候吧。被告人拼命地诉说着自己的清白,却被凄惨地处刑,之后真正的罪犯又投案自首了。只有发生了那种轰动性的事态才有可能。 没错。比如我被下达了死刑判决,又执行了之后……。 不,还是别去想象那种不吉利的事情了。 我并不打算在法庭上哼歌。我只是满心怀着纯粹的真实之光,坚信这份真实能够被什么人所接受,从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诉说而已。 是的,无论多少遍我都要说,我并不是罪犯。 这一切都是冤枉的。 ◇ 法庭上没有窗户,墙壁如同新雪一般洁白。 后侧一道黑色的门打开,被告人入庭了。旁听席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点上。无论是否戴着记者臂章的人,全都作出同样的动作,伸长脖子、微微抬起了身子、关注着他的步伐。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警惕着肉食动物的驼鸟。 虽然慢了半拍,我——初濑若菜也凝神望了过去。 在木栅栏的后面,是一个身着灰色外套、脚踩凉鞋的青年。 他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前一后夹在中间,不过并没有戴手铐、拴腰绳。这样做,好像是为了避免让参与审判的审判员先入为主,产生被告人是违法犯罪者的印象,于是便在他进入法庭之前解除了他的束缚。 但是,我觉得到了这个时候,那种关心其实没什么意义了。因为现在全世界都已经传遍了消息,说这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便是在这半年时间内,令日本每一户人家都大为震撼的连续杀人犯。 他名叫音羽奏一,是一个居住在东京市某公寓里的大学生。比我大两岁的他,竟是以二十岁之龄杀害了多达六名女性的连环杀手。 他的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眼角和嘴唇都是缺乏生气的黯淡颜色,不过整体来说,那还是一张少年般天真自然的面容。他的身高大概比我高一个头,估计差不多有一米七十左右吧。 说实话,我觉得这让我有些扫兴。不管是他的发型还是体格,都完全没表现出什么强烈的存在感。就是那种非常普通、非常一般,无论在哪里与之擦肩而过,都不会立刻留下记忆的人物。看上去别说像是凶恶的罪犯了,根本就是最适合人畜无害这个词的人。 他真的是连续杀人犯吗?就连脚步声都没有一点霸气。音羽以懒散随意的步伐前行着,最后仍然在警察三明治般的包夹下坐在了被告席上。从我这边看过去,就是右手边的椅子。 在他的背后,是又矮又胖的辩护律师,那个律师光秃秃的脑门上挂满了许多汗珠,带着一副像是生啃了苦瓜似的苦涩表情低头看着桌子。 相对的是,左手边的检察官是个戴着眼镜、显得很知性的男人。他不断在桌上咚咚地整理着文件堆,其神经质的性格从中可见一斑。 正面现在还没有人。有着弓形弧线的木制主审台上,九个空座位正俯览着下方。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法庭,然而感觉这里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种严肃气氛,倒是给了我一种无机质的、冷酷无情的印象。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我以前在教会系的女校上过学,所以一听到是审判人的场所,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像教堂那样的神圣场所。 可是这里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感觉这里更为简朴、冷漠、系统化。可以说这就是个筛子,用来把罪人都抖落下去,只留下大罪人的筛子。 政府机关缺乏通融应变之处,也表现在了空调所设定的温度上。大概是看到了音羽之后就满足了吧,我在满座的旁听席上蒸腾而起的热气中,心里想到的是,算了吧、我要早点回去了。 反正对于审判的结果,我都已经猜透了。不管那个男人怎么大哭大闹大喊大叫地求饶,都毫无疑问会落得死刑判决的—— 这个时候, 有人发出了一声“起立!”的号令。 我和周围的人一齐站了起来。正面高台上的门打开,穿着黑色法袍的法官从门内走了出来。 在法官后面,身着正装的审判员们也鱼贯入庭了。总共十三个人,真是浩浩荡荡的行列。落座的顺序,是从左边的三个审判员起,然后是三个法官,再是右边的三个审判员。接着还有两个补充审判员,分别来到左右两边最后的座位坐了下来。 “——现在正式开庭。” 主审法官的声音高低恰到好处,传遍了大法庭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头顶上秃得非常干净,只有两耳旁边还留着些许的白发。仿佛看到了悬挂在薄云中的朝阳般,不知怎么我产生了一种崇敬自然的感觉。 就在我怀着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时,主审法官接着又说了一句「被告人,上前」,音羽便走上了证言台。 “被告人请陈述姓名。” “音羽奏一。” “出生年月日?” “平成四年五月五日。今年二十岁。” 他回答得非常干脆、简单明了。之后主审法官又询问了他的住所和职业,等他一一作答完,便指示他暂时先回到被告席上去。 “检察官请诵读起诉书。” 戴着黑框眼镜的检察官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十分流畅地念起了起诉书。 他的声音略显尖锐,与其沉稳的外表不太相符。诵读的内容由‘公诉事实’开始,以‘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杀人罪’宣告结束。 “那么被告人,上前来。” 受到主审法官的召唤,音羽再一次站到了证言台上。 “被告人,你有保持沉默以及拒绝供述的权利。但是,这并不包括允许你可以撒谎。被告人的每一句发言,都会成为呈堂证供,无论对被告人有利或不利,请你说话时注意到这一点。” 主审法官在主审台上以告戒的语气对他说着。他下垂的眼角充满了慈祥之意,让人想起中学时的校长先生。 音羽回答了一声是之后,主审法官挺了挺背脊,从积蓄着威严的腹中发出了洪亮的声音。 “——那么,现在询问被告人。对于刚才检方诵读的公诉事实,是否认可准确无误?” “不,我没有杀人。” 他立即回答。 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没有杀人?他说没有杀人……。 听众的喧哗声一阵阵地逐渐变大,最终主审法官喊了一声“肃静!”喝止了吵闹。 “……辩护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发出疑问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颤抖。 而其他的法官、检察官,看起来也都有些动摇。这个事态的异常之处实在是非常明显。 我听说,一般有审判员参与的审判,为了使他们受到制约时的精神负担减轻到最小限度,事先都会进行公审前的整理手续。 所谓的手续,就是由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在初次公审前碰个面,找出所有的争议点,建立一个审理计划。 就是说,对于今天的法庭上,接下来的审理过程如何推进,主审法官他们事先就大致有所把握了。对连续杀人犯音羽奏一的犯罪行为,他们应该已经完全做好了立证的准备。 然而,现在这一前提却被彻底颠覆了。辩护律师一手撑着桌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一边开口道: “辩护律师也主张被告人无罪。” 喂喂,旁听席上不知是谁忍不住出声了。 主审法官干咳了两下,再度发出了询问。“辩护人,我记得在公审前的整理手续中,你的意见并非如此的吧?” “那个时候的确是这样。其实我也是今天早上刚刚听说的,说实话我正处于困惑之中。但是,被告人否认了自己有犯罪行为。” “这是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提出否认。” “因为,我真的没有做过。” 音羽轻轻的一句话出口,主审法官顿时睁大眼睛瞪住了他。 “被告人请不要擅自发言!请辩护人进行说明。” “被告人说,真正的罪犯另有其人。” “你在这里说真正的罪犯也没用。”主审法官用手指按着眉间,微微叹息了一声。“本次审判,原本针对的就是被告人杀害了六个人的案件。如果还有真正的犯人,那应该另当别论。” “是的。”音羽又发出了声音。“在我被逮捕了之后,那个人也一直都在继续杀人。” “那个人……?”检察官身穿的西服好像颇为高档,他探出了身子询问道:“还在继续杀人?你是说,那个绞首小丑还没有被抓住吗?” “是的。” 音羽作出了如此断言之后,旁听席立刻一片哗然。 绞首小丑事件——听说凶手仅仅被监视摄像头拍到过一次,因为当时凶手扮装成了小丑,所以便被人们这样称呼了。 其犯罪的手法就如同那个外号一样,是绞杀。据说六个被害者的双手全都被交叉摆在胸前,作出了祈祷的姿势——就像是圣方济各·沙勿略的肖像画中的动作。 第一个被害人叫佐伯惠那,她的尸体被脱光了衣服,全身缠满了铁丝,然后铁丝上还系着大量红色和粉红色的小气球。那失去了血色的青白肌肤,与鲜艳的气球礼服非常相称,坦率讲我内心居然还觉得很漂亮。 第二起案件的江藤醍夜,遗体也同样被气球装饰过。而从第三起案件的茅崎伊月开始,风格就发生了改变,她死后好像是被利器胡乱刺了几下。 而从第四起案件的柏叶千明开始,则是腹部被切开,取出了内脏,再用填充玩具代替内脏塞了进去。第五起案件的上杉伊织也是一样。至于第六起案件的田所卯月,根据报道,在她的肚脐下面,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熊猫露出了脑袋。 “肃静!” 主审法官又一次大声发出了警告。看他的模样,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好像就是他手上没有西方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小木锤。这让我稍稍感到有点遗憾。 “被告人可以不要再说话了。请辩护人回答问题。” 听到主审法官的要求,辩护律师摇了摇头。“实在是很抱歉,不过还是请您直接询问被告人吧。因为我并没有掌握所有的情况。” 他的声调就像在自言自语般,拒绝之后便直接坐了回去。仿佛表示这事跟他没有丝毫关系一样。 这肯定是特殊情况吧。主审法官又干咳了一下,随后发出了似乎有些偏高的声音。“那么现在开始询问被告人。” “是。” “据我所知,一开始被告人是去警察署自首的,然而事到如今你却要推翻自己的供述。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这样显得有些不合情理吧。你突然转变态度否认犯罪,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再撒谎了。大家应该都看过今天的早报了吧?有一篇关于广岛发生了杀人事件的报道。” 检察官不禁脱口而出说了一声“难道”。 “没错,”音羽点了点头,“是绞杀。” 主审法官的脸色大变。“你是说,那是绞首小丑所犯下的吗?” “一点也没错。”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自首了之后,一直在拘留所里看报纸,这是第五起目前还未解决、并且还是绞杀的杀人案件。那个人对我说过,‘这并不是杀人,而是仪式,仪式需要十二个使徒’。我想那个人一定会配合我初次公审的时候完成仪式。六加五等于十一,再算上那个人自己 就是十二个人,如此一来就完成仪式了。所以我说我已经没有必要再扮演犯人了。” 主审法官诧异地扭了扭脖子。“为什么凶手要把自己也计算在内呢?” “那个人说要完成这一切,就要断绝自己的性命。” 法庭内骚动了起来。主审法官将严厉的目光投向了音羽。 “这么说来,你就应该是共犯吧。” 音羽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只是个目击者。由于我偶然目击了那个人杀人的现场,差点就被杀人灭口了。” “你是说凶手险些杀了你吗?” “是的。可是我不想死,所以就拼命地哀求。我跪在地上,叩着响头,求那个人说要我怎么样都行,请无论如何都不要杀了我。” “求他……”主审法官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凶手接受了你的求饶吗?” “正是。其实说起来,那个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动过杀了我的心思。请仔细回想一下,所有的被害人全都是女性。那个人肯定是只杀女人的。可是当时我出现了,那人当然想灭了我的口,可是杀男人又违反了其原则。那人烦恼了半天之后,就这么对我说,要是你愿意承担起罪责去自首的话,要我饶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你就扮演成凶手了吗?” “是的。我所接受的任务,就是通过自首来扰乱调查的视线。” “愚蠢。”检察官狠狠地抛出了一句。“凶手根本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只要你跑去找警察就全完了吧。凶手怎么才能保证你会遵守约定呢?” “所以就要控制人质了。那个人威胁我说,一旦我泄漏了秘密,就会杀死我的家人。” “可以让警察保护他们吧,根本不会让凶手有机会出手。” “不,我觉得那是不可能的。那人好像有好几个协助者,因为在研究怎么处置我的时候,那人还打了好几次电话进行了联络。” 检察官听到这话嗤笑了一声。“你知道东京有多少警察吗?无论对方是个怎样的组织都没有关系,警察应该可以保护好所有人安全无虞。” “可是那并非绝对确定的。” 说到这里,音羽低下了头,他的声音平静地落在证言台上。 “我父亲有工作要做。无论是上中学的妹妹,还是在栃木的祖父母,他们都有各自的生活。在无法将他们都关在一个地方的情况下,即使让警察去保护,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而且就算把我的家人都保护得稳稳的,凶手说不定就要转而危害我的朋友了。……即便我有哪个朋友,对媒体的采访人员说出类似‘他平时倒是个一本正经的人,可是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关于这次的案子,我其实并不那么意外,能想象得到’这样的话来,我也丝毫不会后悔当时有过想保护他们的心思……” “……被告人,可以了,请你坐回去吧。” 主审法官显得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检察官的意见如何?” “实在是很难令人相信。”检察官耸了耸肩。“我并不觉得有必要重新书写起诉书,不过当下倒是有点想听听被告人的说法啊。另外是否需要进行补充调查,也务必要好好研究一下。” “原来如此。……辩护人,现在本庭收到申请,要求质问被告人。你没什么意见吧?” 辩护律师依然耷拉着脑袋,作出了回答。“就按您的意思吧。” “明白了。那么现在对被告人进行质问。被告人请在此从头道来,详细说明清楚。将你身上所发生的事,从始至终的全过程都如实说出来吧。” “我知道了。” 音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背脊,开始静静地追述了起来。 “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家以墙壁的薄度而闻名的全国连锁公寓。我的邻居平时就很吵,不过那天是特别地吵。我实在受不了那么大的噪音了,就想去提提意见,可是不管我怎么按门铃也没有反应,于是我试着拉了一下门,结果门开了,我便探了个头进去打了声招呼。” 他的视线往上飘去,仿佛在看着远方般继续说着。 “玄关旁边的单人浴室的门开着,我听见在放水的声音,以为大概是水声太大了,所以人家没听到。可是又看见浴缸里露出一条雪白的手臂垂在外面,我想人家是在洗澡啊,说了一声失礼了,就准备转身离开。这时,突然有人勒住了我的脖子,当场把我拉倒在地。我翻身起来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浑身是血的女人站在那里。” “是女性啊。”主审法官插了一句。感觉他说这话并没有什么意图。 音羽缓缓地点了点头。“是的。她的身高比我高,体格看上去比较结实,右手上握着一把菜刀。” “菜刀。” “我只看了一眼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她要杀了我。” “是你的直觉吗?” “不,我非常确定。”他说话的语调变得严肃了起来。“最可怕的是对方的呼吸,像是很兴奋般地粗重,频率也快得有如野兽一样。那是处于临战状态的证明。要是我表现出一丁点反抗的意思,那把菜刀就会条件反射式地刺穿我的身体。” 音羽的脸侧流下了一道汗水。但是,感觉法庭内的温度似乎反而下降了。 他带着惧意的声音继续响起。“在无比强烈的恐惧下,我瘫倒在了地上,既无法逃跑,也发不出声音来……。不,这里是法庭,我就说得准确一些吧。在我的供述书里,写的是我沉浸在杀人的快感中时失禁了,不过那是谎话。其实只是我太害怕,吓得尿裤子了。” “你说你在犯罪现场遭遇到了罪犯,那么之后又怎么样了呢?” 主审法官催促音羽说下去,他伸手擦了擦汗。 “……正如我先前已经说过的,我跪下向她求饶。然后她就去浴缸那里中断了分解尸体的工作,来到了我的房间。她在那里给我戴上了手铐,绑上了腿,之后三天我都一直被限制着人身自由。我能自由活动的机会,基本上就只有刑警来问话的时候了。当然她那时是在房间里面监视着我的。” “你难道没有想过向调查人员求救吗?” “我没有想。请看看这个。” 说着,音羽卷起了外衣的左袖。 他纤细白皙的两条手臂上,有三道环状的痕迹,看起来好像是烧伤。 “这是酷刑留下的伤痕。她把电线绕在我的手上,另一头反复在插座上插拔。然后电线上呲啦呲啦地冒出火花,我眼前就会变得白茫茫一片,逐渐失去意识。每一次,我都觉得自己会被弄死。根本就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反抗。” 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形,音羽紧握着袖子,浑身颤抖了起来。 “她就这么折磨恐吓着我,慢慢地将犯罪体验移植给了我。我努力听着她所说的一切,之后还要以测试的形式回答各种问题,如果答不上来她就会通电来惩罚我。所以在配合调查的时候,我也能对答对流了。” 他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感觉这实在不像是在演戏。 不知何时,旁听席上也安静了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倾听音羽的话语。 “她对我说,只要我好好地完成了任务,给我点奖励也没关系。而那、就是我无罪的证明。” “无罪的证明?”主审法官问了一句。 “是的。从第七起案件开始,她改变了做案的形式。虽说绞杀的手段仍然没变,但是没有再出现剖开肚子、塞入玩偶的事情。说起来好像原本她也不是有什么原因才那么做的。那只是她追求作为杀人者的独特性的结果,之后都是出于惰性而延续的。她说其实还 觉得那挺麻烦的。于是第七起就大幅简略化了。听说她绞杀了对方后,用利刃在遗体的某个部位刻上了签名。那是她独创的标记,由英文字母‘m’、向下的箭头,再加上英文字母‘s’组合而成。……检察官先生,能麻烦你一下吗?” 音羽向检察官提出,想把那个标记实际画出来。我也在脑海里试着构想了一下。先写一个m,再从中间延伸出一个短短的向下箭头,接着在箭头上写个s与之重合,使箭头的尖端抵在s的中间……。 “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丑的模样吧。m的两侧看上去是不是很像小丑的帽子啊?” 怎么说呢。与其说是帽子,倒更像是触角,我还觉得有点像厨房里的黑色恶魔。※ (※注:指蟑螂。) “很勉强啊。”检察官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纸上,嘀咕了一句。“不能说这确实就是表示小丑的。” “形式不是问题。只要你们明白,签名是个特殊的形状,不可能出现偶然一致的情况,那就足够了。顺便提一下,m和s分别是梅洛斯和赛里努蒂乌斯的第一个字母。我为她顶罪,她为了证明我的无辜而完成犯罪,这记号应该就是刻画了类似这样的誓言吧。”※ (※注:梅洛斯和赛里努蒂乌斯是太宰治的短篇小说《奔跑吧梅洛斯》中的主角。) “你是说这就能证明你是无罪的吗?” “签名只有我和凶手知道,模仿犯是不可能弄出来的。我一直都在拘留所里,所以自第七起案件起,如果在现场留有签名的话,那就唯有真正的绞首小丑才能做到了。……所幸媒体好像也没有公开签名的情况。如此一来,我能够知道签名的形状,就不存在其它理由了。” 我觉得,他最后那段话,好像略微有点挑衅的语气。 如果签名的情况属实,这案子究竟会怎么发展呢。我觉得,即便在他被逮捕后发生的案件是由绞首小丑所为,也不能证明他是无罪的。只会让人怀疑,音羽和真正的凶手之间是否有什么合谋。 对了,如果假设绞首小丑本来就是一对合作的杀人犯呢? 他们心里有着坚定的意志,要完成杀死十一个人的任务。但是在不断作案的过程中,他们感到调查已经触及到了他们身边。因此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手段,让一个人自首来扰乱调查,另一个人则得以继续作案。 就是说音羽至少也是个共犯……。 不,可是那就怪了。这种程度的推理连我这个外行都能做出来,然而检察官为什么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呢? 说起来,这个案子在他自首之前根本就是没法解决的悬案。照这么说起来,将音羽定为凶手的基础,难道并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有他本人的供词吗? 然后现在他撤回了自白之后,检察官不会就没有办法立证了吧? 检察官的表情充满了忿恨之意,以至于看上去甚至有点扭曲。与面前的音羽那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对比,让我意外地觉得那恐怕就是真相了。 “检察官。” 终于,主审法官叹着气对他发话了。 “签名这件事,能请你确认一下吗?” “马上确认好是不可能的。”检察官用手扶在腰上,仰头望着天花板,“需要一定的时间啊。因为涉及到了其它县的案件,办理照会的手续要花工夫。” “不过呢”检察官又说了一句,同时重新转向了音羽。 “我想问被告人一句。即使你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可你真的明白吗?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缺乏勇气,有好几条珍贵的人命被夺走了。” “这个……” 音羽一时为之语塞,随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或者能挽救那五个人的生命。” “你知道伪证罪吗?”检察官继续穷追猛打。“根据结果的重大程度,我也必须要考虑以这方面的罪名来起诉你了。” “是吗……” 音羽显得有些消沉地垂下了头,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沉寂之中。 但是他随后又发出了声音,能听出其中所蕴含的悲怆之意。 “……那么,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对方可是杀了六个人的啊,害怕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是啊……” “我想象了很多后果,”音羽平静地说道,“我拼命地思索过。在被她监禁着的三天里,我想过如果自首会怎么样,会失去什么,会留下什么,我将那些放在天平上做着选择。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了家人……” “哈——”检察官冷冷地放出了话,“你想说自己其实也是被害者吗?” 听到这话,音羽仿佛受到了刺激般猛地抬起了头。 “我不是杀人犯!这是真的!可是,跟那个时候我所想象的一样,如今悲剧还是在我的周围发生了!” 他用力拍打了一下证言台,提高了声调。 “你们大家都知道吗?我的父亲辞去了工作,我妹妹被欺负得只能转校。有人把开着口的油漆罐扔进了我家里,骚扰电话一直响个不停,甚至还发生了小火灾,付掉的房租还有多余的部分,我家人却只能连夜像逃跑似地搬家。这案子分明还没有作出判决,我也还没有被确定为杀人犯,所有人就草率地作出了判断,这也太乱来了吧!每一个人都想制裁我,一心相信那就是正义,其实都抱着半是闹着玩的心态,却若无其事地打算毁掉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家庭的人生!” 伴随着他纤细的喉咙上下动着,能感受到空气也在微微震动。 仿佛他的苦恼、他之前所压抑的激情,都化为波动释放在了法庭上。然而他的声线却始终保持着清澈,尽管粗暴却不可思议地十分悦耳动听。 “这一切我都忍受下来了。除了忍受别无他法。即使为家人带来麻烦,即使遭人白眼,我也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明白了被告人,这样就足够了。” 主审法官伸手示意,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完全是一副劝说的语气。 “提问就到此为止了,没问题吧?” 检察官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坐回去的动作还透着不满之意。 “那么,现在休息五分钟。” 主审法官说完,手在主审台上微微动了动。看样子是关掉了话筒。 然后他开始跟旁边的法官小声说起话来。估计是趁审判中断的时候商议案情吧。无论如何,那个所谓的签名如果不经过确认的话,接下去要取得进展是没什么希望的。 我四周环顾了一下,旁听席上的反应实在是多种多样。有人只是露出了好奇的目光;有人嘀咕着侮辱和责难的话语;还看到一个记者,大概是觉得音羽最后的演讲不太顺耳,表情显得略微有点失态。 我自己又如何呢?尽管一开始觉得他是个不起眼的男人,可如今,他的存在感却比法庭里的任何人都要强烈。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其实他就是个杀人恶魔吧”、“搞不好不是呢”,这两种想法在我的内心交织争斗着。 一个主动投案自首的人,到这种时候又否认了犯罪,我觉得这一事实本身也有值得思考的余地。 不过,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一般。不能被他苍白虚弱的外表给骗了。我觉得,他的内在肯定是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甚至可以说,如果他是无罪的,那才更为惊人。因为一介大学生要冒充成杀人犯,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事。 他欺骗了进行调查的刑警、检察官、辩护律师、精神鉴定师、各方媒体,甚至还欺骗了自己的家人,才能站 在这里。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非常恐怖的过程。 心中扬起的一点微波,终于化为了波涛,震撼着我的内心。我无法抑制兴奋之情,双手在大腿上用力紧握了起来。 是的,不知什么时候,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为第一个被害者妹妹的立场,被音羽的存在所深深地吸引住了。 当然这并不是好感,也不是明确的憎恨,还只能算是一种纯粹的感兴趣,不过却是如此强烈的冲动。 就算被别人说我太轻率也无所谓,我想了解他,我想将他的一切秘密都挖掘出来。 看着他那单薄而显得靠不住的背影,我的目光,已经无法挪开了。 第一章 前夜 我常常在想。 没有什么东西,比打不通的电话更令人无名火起了。 那种“嘟、嘟”的无情声音,还有录音电话的通知音都会往脑袋里钻。被语音辅助系统踢来踢去这种事,简直无法容忍。我觉得电话服务中心这种机构最好是彻底毁灭掉。 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在昏暗的森林中迷了路,这时他想求救,便准备拿出手机。 只听哗啦啦一声,背后的树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远远地传来了野兽的吼叫声。然而这些并没有让他挪动步子。因为他的股关节不断发出着嘎吱嘎吱的声音,脚趾上也磨出了血泡,肿胀得就像小番茄一样。 完蛋了啊,这下真的遇难了,他如此不安,令体温也降了下来,终于感到肚子饿了。谁来救救我吧,可以的话,最好是用直升机来接我吧,用探照灯发出的热烈闪光打破眼前的绝望吧,他如此祈祷着,将手机放到了耳边。 然而就连接通的铃声都没有放出来,就听见机器作出了这样无情的宣告。 “现在线路十分繁忙,请不要挂机,等待接通,或稍后重新拨打——” 可恶,这状况也太残酷了吧。他仰天倒下,躺在了地上,伸展开四肢成了大字形,自暴自弃地说,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这副模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理解是理解……。 “啊!总算打通了!喂喂,你知道我打了多少回吗!” 线路刚一接通,我的耳边就炸响了一声怒吼,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责问,语速快得我听都听不清。我勉强以公务式的口吻作出了回应。 “感谢您的致电。这里是life·link·dial东京支部,我是咨询员音羽。抱歉让您久等了,现在就请谈谈您的烦恼吧——” life·link·dial,是一个所谓的防止自杀热线。 据称在这个国家里,每年有三万人因自杀而失去生命。 不过考虑到没有留下遗书、不能认定为自杀的案例,将那些都算上的话,实际应该有这个数字的三倍吧。 设立在全国各地的自杀心理咨询窗口是连日连夜地忙于接待。至于可以免费通话的热线,一天之内就有高达几十万个咨询电话打进去,线路一直处于爆满状态。据说其中实际接通的数量大概在百分之五左右。 话虽如此,这也不能责怪运营方面。开设了防止自杀热线的组织,各方面来说都是民间的非营利团体,咨询员也全都是志愿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受到批评报怨。 尽管没有理由,却不知为何还是要被人家撒气。因为电话非常难以打通,打电话者对咨询员极度苛责的事例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就是要低声下气。有时候会发生一些完全没办法讲道理的事态,就唯有采取忍让的态度来应对了。 比如就像我现在这样。 “喂,你在听着吧?那我就说了哦。我跟你讲我不是公司的奴隶。在作为公司职工之前,我首先是个人,不是什么齿轮。” “是啊,毫无疑问,这是当然的。” “可是啊,那个部长居然一脸‘哈?’这种表情。还说,喂,你知不知道啊,所谓的齿轮呢,哪怕少了一个,也会对整体产生影响。我跟你有那么了不起的地位吗?没有吧。我们是消耗品啦,就像小灯泡一样的东西,可不是什么led哦。最后呲啦呲啦闪两下就坏掉啦。你的使用年限已经过了吧?看样子是被塞了一个相当糟糕的劣制品嘛喂。” “原来如此,真是过分,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啊。” 从开始通话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我完全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总而言之还是没办法,对方是有话想说,才会打电话过来的,所以必须听凭其将郁闷苦恼都宣泄出来,不然就没法谈下去。这跟烹饪前处理蛤蜊的方式是一样的。 “我这样,不来点儿什么是捱不下去的吧。……啊,我说的是药哦,我是完全不喝酒的。……哎——有安定片、欣百达、利眠宁之类的吧。我已经昏头昏脑了啦,真的是昏头昏脑了。我忍不住就想找人说说话,打了电话给妈妈,可是打不通,实在是很恼火。我现在就想从阳台上跳下去,谁的电话都打不通呀……。好难受……。我真想死……” 我一直在想,近年来自杀率增加的原因,会不会有一部分是精神类药品的副作用导致的。 “真是辛苦的工作啊。” “就是说,你能理解吧?” 如果回答“能理解”,是有风险的。而回答“理解什么?”的话,那就要出大事了。 任何人都会对自己的工作有所执着。一个人对工作的牢骚越多,事实上他对工作的爱也越多。这种敏感的地方要是处理不当,谈话就有可能变得很麻烦,甚至无法再修正。 换个话题吧。“您跟您母亲目前是分开生活的吗?” “我到了东京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我妈妈离婚之后,也是一个人生活的。” “两位都是独自生活的啊。听您说的,好像经常跟她有联系吧?” “一般。差不多一个月两回吧。因为她会寄一些点心大米之类的东西过来……其实我跟她说过,用不着她寄那些的啦。” “您跟母亲关系真好啊。” “还行吧。” 我从开始做志愿者到现在已经超过一年了,早就清楚来咨询的人会有哪几套模式了。 有的人会愉快地闲聊,希望籍此排解抑郁的心情;有的人会滔滔不绝地述说自己的怨恨和痛苦,想引来同情的话语;有的人只是毫无理由地连声呼喊“我想死”“好痛苦”;有的人借着激情爆发,又哭又闹,闹腾到最后,自己就把事情解决了;有的人仿佛是把自己当成了人质,说出“我死了你也无所谓吗”之类威胁的话来,等等等等。应付过了各种各样的人之后,我想到,这些有自杀意愿的人,会不会都是哲学家啊。 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因为历史上的那些著名哲学家,都是挑战了完全相同的一个命题。比方说,那个阿尔贝·加缪曾留下了这样的文字:“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另外加缪还这样说过,要对抗人生的荒谬,有三种手段。 1自杀。 2肓信某个事物而失去理性。 3接受这种荒谬生活下去。 当然1是要排除的,因为偏离了防止自杀这一目的。3要是自己能做得到的话,其实也不会打电话过来了吧。这么一来就只有2了。现在她所需要的,肯定是找到一个能让自己活下去的“借口”吧—— “说起来很好笑吧?我妈妈都这个年纪了,心理上大概还是个高中生呢。” “年轻是好事嘛。您的母亲能够理解您,我倒是很羡慕的。” “你想要就送给你吧”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微笑。“你的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呢?难不成是那种很顽固的感觉?还是像大胆妈妈那样的?”※ (※注:“大胆妈妈”原文是“肝っ玉かあさん”,日本60年代末的一部著名电视剧,女主角大正五三子是个有些冒失,但人品端正的中年母亲。) “我母亲的情况有点复杂……” 我故意不把话说清楚,放下了一个钓钩。 “复杂?怎么说呢?” “这个嘛。因为她一直都在住院,我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吧。” “哎……,是这样啊。” 咨询者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时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又开始说了。 “……我只记得一件事。我曾对病床 上的母亲作出过一个单方面的约定。说总有一天我要当上医生,把她的病给彻底治好。” “嗯——,听上去真不错嘛。你母亲肯定很开心吧。” “不。她不知为什么露出了一副悲伤的表情,这样对我说:‘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其它什么都不需要。’” “为什么?”对方的反应稍微有点强烈。“这不是故意给你泼冷水嘛。” “确实是。”我苦笑了一声接口道,“一般的父母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说‘加油’之类的话吧。事实上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母亲对此好像一直都不太起劲。” “为什么呢?换了我的话,感觉是会很高兴的。” “我猜是这样的,”说到这里,我降了一个声调,“大概是她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会那么说的吧。” “…………” 对方一阵沉默,趁这个机会,我略微清了清嗓子。 “我想母亲是担心,要是我努力到一半,之前树立的目标消失了怎么办,如果我的梦想在空中分解了会怎么样。” “你母亲得的是癌症吗?” “是白血病。最后演变成了肺炎,很快就过世了。” “嗯……”我听到她发出了轻声的叹息。“空中分解啊,确实有那个可能性呢。能飞起来固然好,可到时候就不知道该在哪里降落了吧。燃料也不可能一直都保证充足啊。” 她颇有些感慨,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不,抱歉了。我的事无关紧要啦。还是来谈谈您吧。” 气氛太过沉寂也不好。我马上换回话题,又重新说起了她职场的情况。 顿时她的情绪骤然高涨起来,气势汹汹地开始数落起了各种不平和不满。 “哎呀真的是啊!都是一群笨蛋,搞得我心情这么糟糕。” 情绪激昂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 “……我想,不如再给妈妈打一回电话试试吧。” “是啊。”我给予了肯定。 以此为信号,我们双方都感到,交谈差不多该就此结束了。 “下次说不定我还会打电话过来,到时候还要找你陪我聊哦?” 她带着彻底净化了的语气说了一句,最后道了声“告辞”,便挂断了电话。 我喘了口气,看样子总算是软着陆了。 就结局而言,自杀劝解的成功与否,关键还要看对方对于现实的错误认识究竟有多深。自杀动机中排名第一位的是健康问题,第二位是贫困,第三位是家庭问题。无论哪一种,都绝非一个电话能够解决的事。 那么咨询员该怎么办呢?只能靠欺骗了。我觉得,更有效的防自杀对策应该是信仰。正如卡缪大师所说的那样,要拯救自杀意愿者,除了令其对某个事物产生盲信之外别无他法。我在这一年间学会了这一点。同时我也学会,既然当不成宗教领袖,那就只能当个骗子了。 我放下话筒,站了起来,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分配给我的那部分轮班时间早就过了。 在同一间房间里,有两名女性志愿者还在继续通电话。不能打扰到她们。我静静地打开更衣箱,取出了背包,什么都没说就走出了事务所。 我倚靠在电梯的箱壁边,闭上了眼睛,记忆宛如走马灯般回放了起来。 在那起不祥的事件之后,已经将近两年过去了。 无罪判决下达后,大学很快就送来了允许复学的通知,不过我还是办理了休学手续。感觉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家人让我去跟他们住在一起,但是我拒绝了。因为一看到他们,我就会想起来,在拘留所接见的时候,他们那种冷漠的目光。想起他们那种就像看到了一只大蛾子般,充满了厌恶感的眼神——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已经到一楼了啊。 我走出了事务所所在的杂居楼,感到肚子饿了。就算回到公寓去,冰箱里也是空荡荡的吧。还是吃点什么再回去吧,想着我便走进了相隔三幢楼房的一家关东煮店。 刚穿过门帘,就是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只有周五的夜晚是这样,各个桌子旁的座位都坐满了工薪族。我走到里面,坐在了柜台前的座位上,随意点了几样东西。虽然钱包里比较冷清,不过只要东西不贵还是没问题的吧。 关东煮就是这里的招牌商品,感觉是静冈风的,浸在黑色的酱汁中,堪称绝品。撒上些鲣鱼末,拿起一串鱼肉山芋饼吹几下塞进嘴里,在烫伤之前间不容发地灌上一口啤酒,顿时便涌起了一种切实的感受,啊啊,今天一天终于也结束了啊。 (……回归社会啊) 我刚一放松心情,这四个字就重重地压上了心头。 不过,怎么说也是没办法的。从案件发生到首次公审的半年间,在媒体主导下所进行的信息灌输,效果实在是太强大了。 前所未有的凶残罪犯、冷血无情的杀人鬼、平成年间最疯狂的精神变态者。一个自称专家的人评论称,这种精神扭曲是幼年时期遭受的虐待所导致的,而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父亲更是将事态进一步扩大。 可是尽管煽动得这么厉害,关于此案的结局却鲜有报道。不管什么案件都是这样,对于大众而言,最令他们感兴趣的部分就是逮捕罪犯的瞬间,之后就会在转眼间平静下来,到了纸面上的内容也会变得非常少。 所以即使知道了凶残的罪犯被逮捕,也没什么人知道审判的结果。然而唯有信息的碎片还会堆积在记忆中,音羽这个名字总会令人忌讳,总会令人不由地感到害怕,总会人不由地厌恶。这种朦朦胧胧没有实体的恶意,不知多少次阻断了我的出路。 纵然证明了我是无罪,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绞首小丑没有被抓住,受害者家属的怒火也无法平息。调查机关连抱歉都没有说一声,更没有支付什么补偿金。一切仍处于不黑不白的混沌之中,我被逼得只能如此生活下去。 每天都是不进不退地渡过。靠着最低限度的租金,我一天天地苟延残喘着。 就在这个时候,大学里打来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学院里的教授,在拘留所里,他也曾多次给我写来过书信。 ——你要有所自觉。有人正在关注着你。远超你想象的许多双眼睛,现在还在监视着你。你要将此当作一次机会。 这位老人应该已经年过七旬了吧,但他的声线中没有一丝杂音,仿佛在高高的天空中响起,令人感到无比庄严。 ——如果你想证明自己灵魂的清白,没有相应的行动是不行的。去帮助别人吧,去参与奉献社会的活动吧。只知道呆在房间里等着烂掉,跟慢性自杀没有任何区别啊。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非常深切的失望。因为本以为难得有个人能理解我,可是讲出来的却都是一些说教之辞。 就像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去做神社的护身符一样,要我充当志愿者来洗罪?这么说教授也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无罪的。 那段时期,我在精神和物质上都特别紧张,不管听到什么话,都会产生消极的想象,所以随口回答了一句“我考虑一下”后,便挂断了电话。 可是就在那之后,突如其来地,自杀这个词的回声逐渐凝聚膨胀了起来,化为巨大的钝器向我袭来。 我难以忍受地倒在了木地板上,发出了呻吟声。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正是那件事对我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冲击。 小丑还活着。 那个时候,她对我说只要结束了一切她就会自杀。可是既然已经犯下了那么多案子,她想必也不会悄悄地死去。她应该会搞出特别盛大的场面 ,华丽地离开人世才对。 但是既然没有出现类似这样的新闻,她就应该还活着。甚至她或许还在哪里关注着我,这种可能性并不是零。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想到最后,我决定接受教授的推荐,去当life·link·dial的咨询员。不过那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灵魂的清白,也不是想让世人看到自己的优点,只是要传达一个信息。 我还活在这里。即便你死了,我也会继续活下去,绝对不会干出自杀那种蠢事。这样我就站在了拯救者这一边,如果你也感到迷茫,就打电话过来吧。 这是对小丑的宣战通告,同时也是鼓励我自己的话。 万一哪天她打电话过来了,如今的我一定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吧。 别自杀。 活下去,作出补偿吧。 “——晚上好啊。” 有人拍了我肩膀一下,我回头一看,发现是个认识的女人。 戴着红色边框眼镜的这位叫宫古里莉,她一扭身,在柜台旁坐了下来。 她穿着黄色的印花t恤,红色的牛仔裤,一身随意的打扮。跟以前一样,还是一大蓬乱糟糟的头发,基本上把脸部的轮廓都挡住了。 她厚厚镜片下的那张脸,看上去几乎没有化过妆,眉毛很淡,下眼睑隐约能看到紫色的眼袋。身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挎包。闻到她身上有股刚洗过澡的淡淡气味,我推测她应该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吧。 “那么你今天是休息吧?” 我问了一句,宫古对店员说了声“一杯生啤”,接着回答了我。 “上班的啦,一直上到中午。然后就在家里睡觉,刚刚起来。” “你是饿醒的吧。” “不是的啦,我是来找音羽你呢。” 宫古装作开玩笑地说着,吐了吐舌头,对我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如果真是那样我倒开心了,不过终究还是开玩笑的吧。 我觉得以她的外貌,要是好好打理一下头发,再化个妆,绝对足以归入美女行列。我没问过她的年纪,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吧。她的体型属于比较瘦的,腿很长,脑袋也比较小,眼睛又大又明亮,鼻子略小,不过有些上翘的小鸭嘴感觉正好维持了平衡。只是她全身一直散发着的一种疲劳感,还有皮肤比较干燥粗糙,算是白璧微瑕。 “来了来了。” 她接过了店员递来的大杯啤酒,将满满的一杯一饮而尽。 “啊啊……。我就是为了这么一杯而活着的啊。” 她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么一句,握紧了拳头。看样子她活着的“借口”就是晚上喝酒了。 回头想想,我跟宫古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她在街上向我打了声招呼。 ——哎,你是音羽君吧? 宫古自称是个实地采访的记者,说是首次公审那天在旁听席上的。因为她对我留有相当强烈的印象,所以一下子就把我给认出来了,说着还笑了起来。 当时,我对媒体还是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种认识很快就有了改变。 宫古接着又说,如果有空的话,不如一起到卡拉ok去玩吧。 对我而言,所谓的记者就是这么一种人,他们心里已经有了结论还要来采访,不管你发表了什么言论,他们之后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曲解。所以天真无邪的宫古,就令我感到格外地新鲜了吧。 自从那以后,我们时不时地一起吃个饭,也就是这种程度的关系,不过—— “不好意思!中杯生啤两份!” 宫古连我的单也一起点了。差不多要来了吧,想着我便有些紧张了起来。 “哎哎,其实我有点小事想麻烦你……” 她压低了声音说着,肩膀靠了过来。 “又来了啊。” 我心里跳了跳,还是摆出一副厌倦的表情看向了她。 “行啦行啦。”说着她挥挥手安抚了一下我的情绪,同时从包里拿出了一支录音笔。 这支录音笔的大小与一次性打火机相当,颜色是黑的。在占据着上半部分的单色液晶屏上,显示着电池的残余量和可供录音的时间等信息。最靠上的狭小空间处,则刻着眼熟的sony商标。她准备得非常充分,早就连耳机都已经接好了。 “大约一年之前,曾发生过一起使用射钉枪杀人的案件,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事在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不过很快就没有再报道了呢。尽管凶手并没有被抓住。” 我没什么感情地“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这次的特辑,就是以‘不断增加的猎奇杀人案——论现代社会侵蚀着精神的病理’为主题的啦。我已经采访过有关的人员了,不过总感觉哪里有点奇怪啊。所以能麻烦你听我讲讲吗?很快就能结束的。” “哎——……” 我故意表现出了明显的不乐意,用懒洋洋的动作摆弄着筷子,宫古一见,顿时说着“求你了”,双手合什了起来。 “因为我现在被追着要尽快截稿……,能不能用你‘耳朵’的能力给我一些建议啊?求求你!” “别这样,真是的,我都说了没有那种事的嘛……” 我把手肘支在柜台上,托住了下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以前,宫古对我说过。她在审判的时候看到我,凭直觉感到我不是个普通人。后来经过好几次见面交谈,确定了我拥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耳朵”。 在她看来,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能力,通过与他人的对话,可以敏锐地察觉到逻辑上的破绽和情绪的波动之类。 就比如说去卡拉ok的时候,就算有人唱了一首我从来没听过的歌,我至少也能够莫名地意识到这歌唱得走调了。应该是一个道理吧。 在谈话中产生的类似绝对音感的能力,宫古是这么形容的。这种分析也不知道是否准确,因为我自己对此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不过……在审判之前,我确实跟警察、检察官和辩护律师进行了很多对话。那个时候,我好像是能够意识到,对方的弱点是什么,提出什么话题会让对方不好回答等等。 可是这种能力,说起来应该叫air·reading,也就是所谓察言观色的能力吧。不,与其说是能力,更应该说是一种为人处世的技巧。我觉得一旦到了某个年龄,就会自然而然地学会这种技能……。 “好不好啊?我会为你介绍一份难得的好工作,收入又高又比较轻松的。好吗?” 她弯下了腰,故意抬起眼睛可怜巴巴地诉说着。 倒不是我装腔作势地摆架子。她有事拜托我,我的确也是挺高兴的。可是她还对我抱着这种奇怪的期待,我其实也生怕达不到她期望,这种感觉很强烈。 “要是我没说对,也请你不要生气哦。”我提了个醒之后,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下来。 宫古喊了一声“太好了”,雀跃了一番,接着把双个耳塞中的一个递给了我。 “那个,我先大致说一下情况吧。” 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本笔记本,一边快递翻动着,一边说明了起来。 “现场是一间单人居住的公寓房间。被杀害的是一个大学生,名叫町村智树,二十一岁。死因为颅脑损伤。他的眉间处钉入了两根金属制的钉子,这就是致命伤。据说应该是用射钉枪在极近的距离内打进去的。” 所谓的射钉枪,就是一种利用压缩气体和电力,像枪一样射出钉子的机械工具。 以前,我在为学园祭做准备工作的时候用过那东西。用 的时候要用软管连接上一个瓦楞纸箱大小、叫做压缩机的机器,一击就能将六厘米长的钉子深深地打进木材里,再加上其连射功能,如此方便的工具,足以让挥舞锤子变成一桩蠢事了。 现在这东西应该变得更为小型化了吧。既然是电动的,那估计就用不着压缩机,可以带着走了。普通人也能在建材超市之类的地方买到,我估计通过网购也是买得到的。 宫古继续说着。“据称町村君是倒在玄关处的,在门的内侧哦,门上还挂着一副链锁。可是门好像并没有上锁。” “就是说凶手是从挂着链锁的房门空隙间伸手进去,把钉子打进被害者头部的。” “没错没错。我经过采访之后得知,被害者是个挺严重的问题少年,还经常跟邻居发生纠纷。” 她把另一个耳塞塞进了自己的耳朵里,靠了过来,肩膀贴住了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过还是问道:“纠纷的原因是什么?” “是种奇怪的臭味。反正听说被害者的房间里是很臭,做现场调查的时候,警察也非常受不了哦。总而言之,先听听这个吧,这是第一发现者邻居的叙述。”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放在我们两个中间的录音笔。随着一个轻微的电子音,我耳朵里的耳塞中响起了一阵噪音,之后终于听到了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好的。是啊,非常非常臭。我都不知道提醒过他多少次了,跟他讲这里是禁止饲养宠物的。可是他说那个是养在水缸里的,没什么问题,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啦。” 看样子被害者是饲养了什么宠物。 “——还有就是他的女性关系,好像特别混乱的样子,我还看到过他跟人家因为感情方面的事争吵。那个女性就像这样,站在门外对他说话,他也不打开链锁,就从门缝里露出脸来,对人家破口大骂。当时可真惨啊,那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就往后倒下了,然后蹲在那里不停地哭闹。” “那个跟他吵架的女人,是他最近的一个女朋友哦。”宫古说。 “最近……他还有其他的女朋友吗?” “嗯。这段是他以前的女友说的。名字叫寺园藤花。” “——町村是吧?一个词概括他,就是个人渣啦。总之就是那种喜欢掌握主导权的,或者说不能支配女人就不舒服的类型。可那家伙脑子不好使,嘴上是说不过的嘛,所以就要使用暴力了啊。就是所谓的家庭暴力吧?那个女孩子也挺可怜的呢。——对,藤井小姐。她是我的学妹。有一次呀,她头上缠着绷带到学校里来,我想再怎么说这也太夸张了点吧,可是看到伤口之后我就理解了。裂开得真是相当严重呢。” “啊啊,这确实是人渣了。”我说。 “嗯,毫无疑问的人渣啊。”宫古也回应道。 而那位以前的女友寺园还在继续说着。 “——那家伙的房间?那不是人住的地方啦。实在是太臭了。而且,我特别受不了没有脚的动物呢。我跟他分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吧。” “虽然是个人渣,不过长相好像挺不错的哦。”说着,宫古斜眼朝我看了过来。 “男人不是看脸的。”听我这么回答,她说了声“是啊”,露出了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 “接下来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哦。藤井香澄小姐。” 声音突然间变得有些阴郁。 “——他对我说,再也不想看见我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跟他见过面。他房间的备用钥匙,当时也还给他了。——你问有可能会恨他的人吗?我不知道。——是的,我只是被他叫出去玩的,其实对他这个人,一点也不了解。” 光是听这声音,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线条十分纤细、格外柔弱的女性形象。 肤色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见静脉,发型多半是笔直的长发。给我一种不谙世事的感觉,的确很容易成为家暴男的牺牲品。 “她对着我哭得可是很厉害呀。”宫古苦笑了一下,“明明都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啊。” “因为她周围没有人揭她的疮疤吧。” “咦,难不成,你是觉得我太不顾及她的感受了?” “我觉得这样有利有弊吧。保护得太好也是一样。” “就是说啊。像她那个父亲,一看就知道是个过于溺爱子女的人。喏,就是这个人。” 接着我所听到的,是一个含糊不清的低沉声音,根据说话方式,能听得出是个中年男性。 “——不,我女儿在家里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有一次,一个高年级女生把她送回来的时候,我听那个女生讲起过。” “他说的高年级生,应该就是刚才的寺园小姐哦。” “——我听说他是个变态。养着奇怪的宠物,是个恶心的坏家伙。” 听起来他不但觉得那段交际不好,就连对方的人性都彻底否定掉了。 根据他的话语给我的印象,我想象出了一个皮肤黝黑、肩膀宽厚、形象很严肃的男性。从他的语气中渗出了一股臭气,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捏起自己的鼻子。他身为父亲所抱有的那种强烈的厌恶感,我也切实感受到了。 录音笔中的宫古问道:“伯父你很讨厌那个东西吗?” “——当然了。怎么说呢,就像蚯蚓一样吧?我特别讨厌那种尾巴啊。总之我是非常反对的。跟那种男人交往不是开玩笑嘛。这么想可能有点不太谨慎吧,不过我觉得样的结果倒是桩好事哦。” ……这时,声音突然就到此中断了。 “你怎么看?” 宫古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是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啦。音羽君你觉得怎么样?不如直说吧,你认为谁是凶手?哎,也不可能马上就知道——” “就是那位父亲吧。” 听到我立即作出了回答,宫古瞪圆了眼睛。 “哎,什么?” “根据这些叙述,凶手就是他女朋友的父亲。” “为什么——”大概是实在太惊讶了吧,宫古的耳塞都从耳朵里掉了出来。 “你觉得不对劲的原因很简单啦。”我也取出了耳塞,“就是被害者饲养的宠物,那应该是‘蛇’吧。” “啊,对不起,我还没有告诉你是吧。”宫古连忙道歉,“是的,被害者养了一条蛇。就放在房间里一个大水缸里面呢。” “但是,至少他女朋友的父亲不是这么以为的。把蛇的尾巴比喻成蚯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你这么一说,”宫古微微仰起了头,嘀咕了一句“好像真的是哦。” “而且讨厌蛇的人,只是特别讨厌蛇的尾巴也挺怪的。” “嗯——,确实如此。” “不过,如果她父亲当时想到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什么?你指的是什么呀?” 宫古显得很兴奋,微微抬起了身子,我以镇定的口吻对她解释道: “在被害者的房间里,肯定有两种动物吧。一种是被害者的宠物‘蛇’,另一种大概是其饲料‘老鼠’。” ——老鼠,宫古重复了一声后愣住了。 我没有管她,继续说了下去。“你见过下水道里的老鼠吗?虽然看脸还挺可爱的,但是尾巴上没有长毛,所以看上去是有点像蚯蚓,很恶心的。我猜那位父亲是为了在作案前先查看现场,进过被害者的房间吧。然后刚一进门,就发现了洗涤台上的老鼠尸体。独居用的公寓,一般在门口附近都有洗涤台的吧。” “等一下啦。为什么老鼠会在 洗涤台上?难道是从水管里误钻进去的?” “不是的。贩卖蛇的宠物店,也有贩卖冷冻的老鼠作为饲料的。应该是把老鼠放在洗涤台上自然解冻吧。看到这个情形,那位父亲就想起了寺园说过的话。既然说他养了奇怪的宠物,那大概就是指老鼠吧。他产生了误解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不过要是他再往房间里面走一段,估计就会发现水缸了吧。” “啊——,是这样啊……”宫古颇为感叹地说道,“明明说了根本不了解他,却知道他家里有老鼠的情况……这确实是太过可疑了啊。如果她父亲是凶手,那应该也能够复制女儿的备用钥匙吧。” “可是呀。”她语气一转,接着又说。 “既然凶手能够自由进入房间,为什么没有预先埋伏在里面呢,这样不是可以更安全地杀死对方吗?” “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老鼠的恐惧,另一方面则是那种难以忍受的恶臭。” “哎哎?他都准备杀一个人了,还会顾忌这种原因?” “还有一点。如果他用了备用钥匙,那么钥匙的拥有者——也就是他的女儿——必将受到怀疑。如果还有其它原因,那应该就是为了报复吧。或许他是想将女儿所受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还给对方。” “什么意思?” “就是他女儿额头上的伤口啦。那就是一个问题。想想那个邻居说他目击到的争吵场面。要说那个瞬间能造成那种伤害的话,我想被害者所用的,肯定是伞。” “伞,难道说……” 宫古捂着嘴,屏住了呼吸。我点了点头。 “在挂着链锁的情况下,门能开多大呢,姑且就算十五厘米吧。被害者跟他女友就是通过这个狭小的缝隙争吵的。吵着吵着被害者恼火起来,想要使用暴力。但是他又不想打开门。所以他就拿起了放在玄关处的伞,用力将伞尖刺在了女友的额头上。他力量猛得把对方的皮肤都刺裂了,要是碰到了眼睛,那肯定就失明了吧。” “真过分。”我听到了宫古咬牙切齿的声音。“实在是太人渣了。” “那位父亲就是想对此进行报复。我觉得他肯定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大概认为只要用同样的手段,对方也没话可说吧。” “于是就用射钉枪了?” “我猜想,他应该是个右撇子。在房间外面要同样用伞打人,就只能用左手。这样可能无法给对方造成预想的伤害。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就用射钉枪了。” “嗯——……说是为了弥补不足,可是感觉也有点力量过剩了。” “不,射钉枪并不是那么优秀的凶器。只要发射时跟目标的距离稍微远一点,钉子的旋转就会导致完全射不中。所以说,估计他原本是想杀不了对方也无所谓吧。即使只让对方受伤,只要能起到最低限度的威吓作用就行了。如果是这样,此次犯罪的心理障碍还是相当小的——” 我一边整理着思路,一边按照顺序向宫古讲述了起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凶手事实上用的是这样的手法。 首先准备一个信封,在信封的底部塞个纸团之类的东西。 接着把信封的前端塞进门缝里。既然是廉价公寓的门,应该是可以毫无阻碍地塞到室内的吧。然后凶手按一下门铃,藏了起来。 被害者来到玄关处,发现了信封。可是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因为信封里的纸团卡在门外了。 好吧,大概又是她送信过来了吧,真是麻烦啊。被害者想着,没有开链锁,直接打开了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凶手冲了出来,拉住门,把射钉枪捅了进去,乱射一通。 然后很幸运——不,该算运气不好吧,还是给予了对方致命伤。 “可是啊……” 宫古似乎还有点不是很明白的样子。她抱起了双臂,歪了歪脑袋。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来呢?就算是有家暴,可这毕竟是两个恋人之间的事嘛。如果女儿跟其他男人交往,分手的时候就要去杀了人家,这种事情就没完没了哦。” “是吗?”我提出了疑问,“那么如果交往的时间只有三天呢?如果只有一晚又怎么样?如果是在聚会上被对方强行带走,又顺势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说要分手了呢?请站在父母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吧。要是自己悉心养育成人的女儿被人家玩弄了不算,到头来还在脸上留下伤痕回家来……。这种事跟强奸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嗯——……原来如此啊……” 尽管她嘴上是表示了同意,可心里似乎还是隐藏着什么想法。 她仰望着天花板,默默沉思了几秒之后,假笑着看向了我。 “啊哈哈。果然,音羽君是独一无二的啊。” 我稍微有点火气。“一般般啦。” “哎,你有没有意识到?” 宫古用手支在柜台上,托住了自己的脸。 “在你听着录音笔里的声音时,出现了许多很有意思的反应哦。” “真的吗?”我反问了一句,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完全没有感觉。 “有时会快速眨眼,有时又会微微扇动鼻子呢。应该是听见声音的同时产生了各种想像吧。比如颜色、气味、味道之类的,这些也跟声音一起感受到了吧?” 怎么说呢。我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感觉,说了句“好吧,多少有点”,算是承认了一半,宫古一听便显得很高兴地哼了一声。 “果然如此啊。这是‘共感觉’的一种表现哦。比方说尝试在脑海里写个‘草’字,感觉就是绿色的吧?‘火’是红色的,‘天’是天蓝色的。而这种通过一个信息,可以获得多种感觉的感官现象,就是所谓的共感觉了。” 她的笑脸凑近了过来。我连忙把头往后仰。“……好歹,我也是心理学部的,这些我都听到过。” “那我解释起来就容易了。”宫古两眼放起了光。“拥有共感觉的人是分为不同类型的,有的人看到的数字都带着颜色,也有人能在音乐中感受到颜色。至于你,就是能体会对方说的话了哦。听到别人的声音,就能感觉到色彩和气味,也能轻易做到像刚才那样的事。” “虽然我确实能感觉到气味,”我像是在找借口般说道,现在被奉承得太厉害,以后恐怕就不好过了。“可那只是因为我的想象力比较旺盛而已。” “就是一码事啦。反正这是常人没有的感觉。” 宫古自说自话地认定了下来,举起那杯已经完全没了气泡的啤酒,往嘴里倒去。 她咕咚咕咚地一阵豪饮后,吐出一口酒气,眯起了眼,看上去像是让意识在虚空中飘荡了好一阵。 不知为什么,她露出了一副忧郁的表情,用独白似的微弱声音嘀咕了一句。 “……不过要是能看见罪的颜色,倒是有点可怕啊。” “哎?你说什么?” 我一发问,她立刻像是清醒了过来般挥了挥手,硬是说“没什么啦!”,还用力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只听啪的一声干脆响亮地回荡在店里。 我忍不住呛了一下,她却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开朗活泼。 “好!今天就由我来请客!你尽管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吧!” 然后我们喝了大概有两个小时吧。 步履蹒跚地出了店门之后,我准备把宫古送到车站去。 “没关系!你放心吧!晚安!” 她伸出手,在空中竖着切了三下。用这种好像关取相扑领奖金时的动作告别之后,她便消失在了街道上的喧嚣人群之中。 既然只剩我一个,也没必要再坐电车了吧。我迈开了步伐,朝着公寓走去。 一阵略带点湿气、舒适宜人的风吹过。七夕已经过去几天了。再过不久梅雨停歇后,一个炎热的夏天又要到来了吧。 夏天会有什么改变呢?如果能有些改变就好了啊。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了手机,逐位按下了熟记着的电话号码。 然后我按了通话,听到通话铃声响起了,可是没人接。明知道打不通的电话是没有意义的。 我脚下有点踉跄,好几次都差点撞到别人,于是便往没什么人的地方走去。进入了一条小巷,又稍微走了一段之后,我很快来到了沿河边的路上。一股腥臭味钻进了我的鼻子。 闹市的喧喧嚷嚷已经远去了。这里没有行人,也看不见室外照明,唯有交通信号灯闪烁着黄色的光,照亮着我和柏油路面。 我又取出手机,拨打电话。果然还是没人接。 这是那个杀人恶魔的电话号码。 两年前,在我监禁生活的最后,那个小丑将手机号码告诉了我。 她是这么说的——等一切都结束了,你获得了自由之后,就打电话给我吧。然而我到现在一次都没有打通过。完全被她给耍了。 我心烦意乱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要恢复到那个时候的正常生活,我必须再跟那家伙谈一次。这不是我找歪理,而是一直都这么坚信着的。可是她没有打预防自杀热线过来,我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 可恶。我又一次抬脚要踢,鞋尖却碰到了台阶上。看样子,就在我只顾看着地面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到公寓了。我转动钥匙打开了门。只见玄关的水泥地板上散落着还没拆封的邮件。每次我都想有空整理一下的,结果却总是一拖再拖。 当然今天也没余力了。我连房间里的电灯都没开,一直线地冲向了床,脸朝下往乱糟糟的被子上一躺。衣服都嫌麻烦不换了。 啊啊,好难受。我明明闭着眼睛,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旋转。 不过等一下。地球本来就在旋转,就是所谓的自转,这不是事实嘛。话说回来,天动说和地动说到底哪个是哪个来着? 我漫无边际地将思维扩散开、又收拢回来,最终渐渐沉淀下来。仿佛滑行在沙地上,划着螺旋轨迹坠向了无尽的深渊。从蚁狮的胃中通过,一路来到了排泄口。※ (※注:蚁狮是蚁铃的幼虫,在沙质土中造成漏斗状陷阱以用来诱捕猎物。) 就在我刚要进入梦乡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用最后的一丝理性点了通话键,说了一声“你好”。 “——你好。对不起哦,你已经睡了吧?” “没有,完全没关系啦。” “今天谢谢你了。” 应该是宫古吧。“不,我也很开心的。” “不不,你帮助了我。”她的声音欢快了起来。“在那之后呢,我又试着联系了一下妈妈。正好我妈妈好像也碰到了什么恼火的事,于是我们就热烈地聊了很久这方面的话题。” “你的母亲……,是这样啊。” 我的心里鸣响了警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这并不是什么不协调感之类的,而是非常明显的诡异现象。 她说妈妈?那么这个电话对面就不是宫古了,是之前那个咨询者。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呢? “怎么了?” “请稍等一下,那个……” “嗯?我说音羽君啊,或许你会觉得我有点婆婆妈妈的,但我还是有句话想说。” “……请讲,是什么呢?” “我觉得房门还是要记得锁上比较好哦。” “————” 我听到她的声音重合了。不只是手机听筒里的声音,还有一个完全一致的声音,从并不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 咔嚓一下,是门打开的声音,但是我怎么都爬不起来。感觉就像是意识上被好几层纱布所蒙住,视野变得昏暗,听觉则充满了强烈的回音,很不清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想发出一声尖叫都做不到。 我还是第一次醉得这么厉害。不,这真的只是酒精的作用吗? 尽管脑中充满了恐慌,我的身体却径直沿着沉睡的台阶往下行进着。无论我在其背后如何高声呐喊,与我一模一样的那个身影都没有回头。所谓的灵魂脱体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听到一个嘎吱、嘎吱的声音逐渐接近,却只能报以战栗。这时我回忆起了被小丑监禁时的恐惧,似乎感到心脏都在生疼。那个时候我也很害怕脚步声,被那种淤泥般黏稠的绝望所囚禁。 有人站在了我的床边,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点黑色的丝袜。 这、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但已经撑不住了,正式向深渊中坠落而去。 终于,有个压得非常低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来接你了哦——。 没过多久,我隐约听到远远的某个方向、传来了飞机升空的声音。 第二章 蠢动 偶尔吹过的微风,为我渗着汗水的身体带来了一丝凉意。 好热。但是,感觉这并非气温太高,而只是阳光太强烈了。光的粒子宛如极细的针,轻易地穿透了我闭着的眼皮,直接刺激到了我的眼球。 我奇怪地想到,窗帘到哪里去了?话说回来我的床上能照到这样的阳光吗?简直刺眼得受不了。 我用手遮挡着阳光,慢慢睁开了眼。伴随着苏醒而来的一阵头痛令我皱起了眉头,这时一个柔和的阴影覆盖住了我的视野。 心想得救了,我松了口气,恍惚中看到了一把黑色带花边的遮阳伞。 等一下,房间内会有遮阳伞吗?我的眼睛逐渐稳定了焦点,然后看到遮阳伞下有个女孩子。她抱着双腿蹲坐着,穿着一身丧服般的黑色连衣裙。 “你还活着吗?” 少女微微歪了歪脑袋,低头俯视着我。 她那长长的黑发在身后阳光照射中闪闪发亮,宛如下垂的樱花般随风摇摆。 她的皮肤很白,润泽而有透明感。脸颊与嘴唇娇艳得有如新鲜桃肉。脸部轮廓有些圆,给人感觉还未脱稚气。脸上一对有着琥珀色虹膜的眼睛中,闪动着充满了“兴趣十足”含义的眼神。 “早上好啊。” “早上好。” 我条件反射式地回了一句,不过又犹豫了起来。铺展在她背后的是一大片蓝色的天空。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墙壁。风中的气味也不属于城市,完全是一种我从未闻到过的空气。 这到底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见我默默地沉思着,那个少女脑袋侧歪的角度变得更大了。看样子是我让她担心了,于是我朝她露出了一个亲切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恐惧,开口说道: “这天气真不错啊。” “是啊。”少女淡然回答道。 “初濑小姐,你找到了人吗?” 一阵像敲在木板上一般咚咚咚的脚步声接近了过来。 遮阳伞的后面,出现了一个身材很高的人。那是个男性,留着近乎于平头的短发,年龄估计在四十岁左右。他的衬衫袖子挽起到了手肘处,一脸精悍之相。 他的下颚突出了一个锐角,耳朵也显得有些尖。看到他脸中央那个大大的鹰勾鼻,不知怎么就给了我一种性格严厉的印象。 我猜他年轻时肯定是个运动健将吧。他全身上下都显得很结实,就像身体里有钢筋支撑一样,下腹部也没有向前突出。 这男人对我说了句:“能自己站起来吧。” “那个,可以。”我给予了肯定的答复,爬了起来,感觉地面摇晃了一下。 于是我察觉到,自己是被弄到了一条船上。这是一条手工制成的木船,如今正浮在水面上,由一根绳子拴在栈桥边。 我扭头朝后望去。 只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不是惊呆了,而是彻底呆若木鸡了。为什么我会睡在这种地方呢? 昨天晚上,我跟宫古一起喝过酒之后,回到家里应该是在十一点左右。 后来……。 感觉好像有客人来访。我试图回忆当时说了些什么,可记忆却非常模糊。 “来,抓牢了。” 男人站在栈桥上,把手伸了过来。他的手指很粗,各个关节都突起得很明显,充满了长年劳作积累出的一种压迫力。我有些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他便用强韧的力量将我轻松地拉了上去。感觉他应该经受过相当程度的锻炼。 “能走吧。” 他额头上的汗珠闪着光。我看到他颚下的胡碴中夹杂着些许白色,意外地感到他可能并不年轻了。 “没问题,我想应该可以。” 这是在撒谎。我的平衡感好像不太正常,脚下有点发飘。也不知是酒意仍未散去,还是长时间在波浪里摇晃造成的。 “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吗?看我的手指,这是几?” 那个男人打量着我的模样,竖起了食指,朝我摆出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我刚说了声“一根”,旁边的那个少女便插嘴说了一句。 “音羽、奏一。” 感觉她把我的名字叫得阴森森的,还半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我看。 “怎么,你们认识?” 听那个男人发问,少女摇摇头表示了否定。 “只是我单方面认识他而已。因为学长是个名人啊。” “你叫我学长是什么意思?” “大学的学长啦。学长你一直都在休学,搞不好我们很快就要成为同年级同学吧。” ……原来如此,看样子她知道我的情况。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吧,她才会露出那种抑制不住警惕心和好奇心的表情,又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这副模样跟那可爱的举止相映衬,让我联想到了刚被人捡回来的小猫。 不过她说自己是大学生啊,我还以为是个中学生。 “行了行了。”那个男人显得没什么兴趣,嘀咕了一声,目光落向了自己的手表。“详细情况等会儿再说吧。我还得去告诉他们一声,人已经找到了啊。” “好的,我们回去吧。” 男人带头前行,少女就跟了上去。我还完全没有弄清楚状况,但要是他们扔下我不管就走了我可受不了。于是我也跟在了后面。 踩在木制的栈桥上走了一段之后,很快就看到左侧出现了一片白色的沙滩。那里打理得非常漂亮,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吸引了过去,每当波浪涌上来,便会在那里画出一道毫无瑕疵的弧线。如果将它当成一处自然天成的景观,那几乎就是太过完美了。虽然如今我有了那是人为加工过的艺术品的印象,但美好的事物还是不分贵贱的。 在陆地这边设置着一长列的混凝土防波堤,沿着海岸线形成了一条弧度不大的曲线。正面耸立着一座半圆形的山。在头顶上灿烂阳光的照射下,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反射出耀眼的绿色,甚至刺痛了我的眼睛。 根据第一印象,我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小岛。虽然完全感受不到半点生活的气息,不过似乎也不能说是个无人岛。因为海边本应有漂流上来的垃圾和海草之类,现在却都被彻底去除掉了。就是说,这里是有人在管理的。 栈桥的终点处连接着一道台阶。那其实就是用木料简单铺成、方便行走的落脚处,左右蜿蜒着朝山顶方向延伸了上去。 我穿过了浓绿色的枝叶构成的大门,在蝉鸣大合唱的催促下一步步地向上挪着。不管怎么走,眼中看到的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 虽然刚开始时的不安已经平息了,但我心里还有一个疑问没有消除。 “……那个,初濑小姐,我能问个小小的问题吗?” 少女听到我在背后发问,带着遮阳伞一个转身,看向了我。 “我叫初濑若菜。学长请讲,另外请叫我若菜吧。” “初濑小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学长。”初濑显得略微有些不满,到底要我怎么说才好啊。 她像在闹别扭似地撅起了嘴。 “听说是叫识神岛,好像还算是属于东京都的哦。” “东京……。其实我的记忆稍微有点模糊,我究竟是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的呢?” “怎么,难道你什么说明都没听到吗?” 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扭过头来。 “不,我想应该是听过的。不过,昨天喝得有点醉了。” 听到我这么回答,他挠了挠后脑勺,停下了脚步。 “我忘了说了吧,我叫剑埼,请多关照啦。” “请多关照,我叫音羽。” “就像之前听说的那样,这里看样子是座孤岛。我在山顶上的展望台上三百六十度都看过了,附近没有其它岛的影子。现在这里只有我们这些人。” “我们,这么说……” “算上你一共是六个人。等会儿给你介绍啦。总而言之,现在还是先去一个能安顿下来的地方吧。” 单方面地叙述完之后,剑埼又开始沿着台阶向上迈进了。他刚才说到最后,语气听起来变得有些焦急。我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衬衫已经湿透,贴在了背后。看来他是决定要先避开这份酷热。 “——呜哇。”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有个什么东西从树丛里跳了出来。 “是兔子。”初濑嘻嘻笑了笑,“因为好像没有天敌,它们就完全失去了危机感哦。看到人就会靠近过来。” “是、是这样啊。” 我发现只有自己这么狼狈,感到非常丢人,顿时脸都红了,却还要嘴硬一下。 “呜哇,真幸运。我很喜欢兔子的哦。看它鼻子一动一动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了。”我故意俏皮地说了一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接我的话。 可恶的毛球,等会儿有你好瞧的。 不过,这一出乎意料的冲击,似乎倒对我产生了一些有利的影响。既然连兔子也能毫无戒备地生存在这个岛上,我也不必总是提心吊胆的了。虽说这还是个如履薄冰的处境,可比起脚下什么都没有的状况来,显然还是稳定得多了。 我就这样默默地迈步前行了一段时间之后,看到了一座老式洋房模样的建筑。 这幢建筑整体都是偏向红黑的色调,不过看起来并非砖瓦结构,而是木制的。它朝向海岸一侧的屋檐和墙壁上还铺着红色的钢板,看样子是为了避免海风腐蚀木材所设。 它的外形展现着一种威严感,令人想到中世纪欧洲的古城,然而好像为了配合山坡的倾斜,它经历过一系列缺乏规划的增改建,那异样的形状也显得极具特征。既有像瞭望台一样突出的部分,也有如同天守阁般向上延伸出来的部分。如果要形容一下这幢建筑物的话,我觉得称之为赤铜色的要塞颇为贴切。 “好了,我们到啦。这里就是住宿点。我们好好休息一下吧。” 剑埼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打开了门,里面顿时吹出了一阵凉风。 首先让人感受到的,是一股清香的气味,大概是薰香吧。与外观不同的是,这里内部装饰得简直有如度假酒店一般。前厅全部铺着淡粉色的绒毯,还有真皮的沙发和白瓷茶壶,配置着各种充满了高级感的家具用品。 “呼——,复活了。” 剑埼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取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胸口。 而另一边,初濑好像一滴汗都没出,她伸手朝通道深处指了指。 “很快就到十一点了,大家应该都在三楼,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听说能在那里得到详细的解释,我想总算要有着落了,便安了安心。 本以为还要再上楼梯的,不过看样子这里倒有电梯。凭借科技的力量,我们转眼就到了三楼,接着视野突然间就变得一片开阔。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哦哦……”。这里是个如同舞厅般的宽广房间。 简而言之就是红色,鲜艳炽烈的红色。在这相当于将学校中三间教室连接起来的宽大空间内,每一个角落都铺满了纯红色的绒毯。 此外,通往阳台的玻璃窗全都拉开着窗帘,所以光照十分充沛,根本不需要什么灯光照明。 在房间中央是一个空心的大圆桌,能看到有男女三人背对着光坐在桌边。 “音羽君!” 一个女人手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我都担心死啦!” 接着她便笔直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显得非常开心。 这是谁啊? 我应该不认识这样一位美女吧……。 哎呀,我实在有点吃惊。凑近了再看还真是个相当出色的美女。 将大家闺秀这个成语实际表现出来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她留着一头中长发,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有如黑绢一般。洁白无瑕的脖子有一种清纯感与自然的魅力。一身蓝色夏装的腰围收紧到了极致,进一步地突出了有着完美形状的上围。即使在电视屏幕上,也很少能见到这个美女所带有的气质。 “那个……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我红着脸向她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呢。我是宫古啦,宫古里莉。” “哈?” 我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发现还真是宫古。 没想到在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面,竟然隐藏了如此的美貌。我不禁愕然了。 感觉初濑也算比较漂亮了,但说到底也只是给我一种可爱的印象。从这点来说,现在这个宫古的存在感就太强烈了。如果这是少女漫画的话,背景肯定是百花绽放了吧。 仅仅依靠化妆和服装,就能产生这么大的改变啊。这简直就是特技效果了嘛。 “……那个,好久不见。” 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面,可我在心情激荡下却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的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只能转开了脸,却正好对上了圆桌旁一个男人的视线。 “啊,你好,我叫鸣户。” 对方十分客气地微笑了一下,于是我也向他点了点头。 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夹克衫,一条长度刚到膝盖的中裤。一头茶色的长发,配上与之相称的微黑皮肤,却并没有那种不良分子的气息。五官结构让人感觉像个孩子一样、显得有些天真无邪。这样一副长相,如果在马路上找一百个人做问卷调查,大概有半数以上会认为算是个帅哥的。 “我是八十岛,请多关照喽。” 而剩下的一个男人,则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副茶色的太阳镜,长着一脸络腮胡,脖子上挂着一条十字架吊坠的项链,身穿一件绣着金线的黑色外套。给我的印象,像是个在消费金融行业工作的时髦男性。 “我叫音羽,请多关照。” 我姑且都算打过了招呼之后,重新看向了宫古。因为我之前忘了正题。现在就是期待许久的提问时间了。 “我可以问一下吧,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原因。” 我确信宫古应该是知道的。这是当然的吧。在这种偏远得令人怀疑是否还在国内的孤岛上,还能再遇到熟人,根本不可能是巧合。 “嗯……,其实我是有很多很多事情想跟你讲啦。” 宫古显得有些困惑,那双勾画得非常漂亮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 “我只是听说这是份很不错的兼职啦。所以就想让你一起来做的……。好像到了十一点,主办者就会进行说明了,你不如稍微等一会儿吧。” 然后她双手合什,像平时那样朝我拜了拜。 “总而言之嘛,先坐下先坐下。”说着,她按着我的肩膀,劝我坐到圆桌旁的一个座位上。那是黑色皮革制的自动调节座椅,看起来价值不菲。 我满心都是无法释然的情绪,但是看样子,周围没有一个人对这种状况抱有任何疑问。或许其实是我误会了吧,我的脑海中掠过了这样的想法。 不行,开始混乱起来了。 总之我还是先坐在了椅子上,随后初濑坐在了我右边,而宫古坐到了我左边。 再往右是依次坐着剑埼、八十岛、鸣户。看起来这里原本就只有六个座位,就是说现在人已 经都到齐了。 这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没人再出声,似乎是约定好的时间接近了。 我扭头看了看挂钟,那还是个黑檀木的古董钟,高度应该在两米以上吧,内部的钟摆好像是黄铜质地的,不过已经变成了暗沉的棕褐色,仿佛在表现着自己长年工作的悠久资历。 没想到的是,现在的时间正是十点五十九分。 秒针指向了正上方的那一瞬间,沉重的咚的一声响起,空气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紧接着圆桌一阵微微震颤。我还在想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桌面的木纹板缓缓向上打开,露出了藏在内部的液晶显示屏。 与此同时,我们头顶上灿烂夺目的吊灯上,垂下了一个似乎是多面体显示器的东西。这已经堪称是很精致的机关了,但令人惊讶的事其实还在后面。 看到了出现在显示器上的那个人,我们六个齐齐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乌丸多秀治嘛!” 正如鸣户所说的。 以黑色幕布为背景,能看到一个拿着话筒的男人。他满头白发,梳了个大背头,小麦色的皮肤晒得恰到好处。一身漆黑的外套,戴着一副葫芦型的黑色太阳镜。他正是日本白天最常见的那张脸,据说一整年之内,没有一天不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超有名的主持人,乌丸多秀治,绝不会有错。 “——嗨!大家好,我是乌丸!这个周六的白天,各位要如何渡过呢!” 他靠近了镜头,给出一个完全展开的笑脸。我从小时就认识这张脸了,如今更确信了这个就是他本人。 “这下搞大了啊。”剑埼说着,露出了一个抽搐的笑容。 鸣户更是向前探出身子,发出了“呜哦哦”的感叹声。 “他旁边那个不是鬼崎亚奈吗?我可是她的超级铁杆粉丝啊!” 他说的鬼崎,应该就是站在乌丸左侧的那个女性播报员吧。我的确在电视上见过那张脸。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外套,鼻梁很挺,是个有着欧洲风情的美女。 她原本双手交叉在身前,此时以非常标准的动作鞠了个躬。 “大家好。各位此次能应我们的邀请前来,我在此深表谢意。我们尽快进入正题吧,请各位看一下自己身前的显示屏。” 她的声音宁静而柔和,果然是我曾经听到过的声音。我在无意识之间听从了她的指示,看向了显示屏。 在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篇以非常简单的体裁写就的文字。 “首先,请各位确认同意那上面的内容。” 屏幕上是这样显示着的。 『宣誓』 『我发誓以良心作出公正的审议,仅凭证据为基础进行判断。』 『我发誓遵守保密义务,无论通过职务获得什么信息,都不会将之公布、泄漏乃至用以谋利。』 “……这是干什么的宣誓啊?” 我身旁的宫古提出了疑问,这个时候显示器里的人举起了双手。 “好的好的!有问题的话,就由我来回答吧!” 居然是乌丸。难道说,这个图像是实时播放的吗? 我中断了思索,向显示器提出了问题。 “对不起……,请问,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里来呢?” 乌丸耳朵朝着镜头,摆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经过了一段延时之后,他作出了回应。“好的!你是音羽君对吧?恭喜你!你是被选中成为了审判员!” “审判、员?” 这实在是出乎了我预料的回答。审判员?这么说起来,去年年末好像是有一份什么通知寄过来……。恐怕还埋在我公寓房间的玄关那里吧。 “被选中成了审判员,又为什么要被带到这样一座岛上来呢?” “关于这个嘛,是因为需要各位负责的这个案件,稍微有一点特殊性啦。如果完全通过正常的手续来办理,实在是无法作出判断。因此在万般无奈之下,唯有采取了这样的手段。还请各位予以谅解!” “哈啊……” 完全摸不着头脑。 有什么理由把审判员带到一座孤岛上,安置在度假酒店里,还要动用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难道还真有这样的理由? “在作出各项详细的说明之前,我先来宣布一下报酬方面的情况吧!报酬都是按日支付给各位的,数额为每天四百万日元!” “四百万!”宫古无法抑制惊讶之情,站了起来。“你说真的!?” “千真万确。一般的审判员日薪约为一万日元,而你们得到的将是其四百倍。虽说这个数字实在是比较少,我们也颇感不安,但还是希望各位能够接受。” “不,不能说少了。”我说。 这是哪个位面的故事啊,太奇怪了。首先一开始就谈报酬的问题,这就已经很不正常了。完全是骗子的套路嘛。 圆桌笼罩在一片怀疑的气氛中。但是不知道乌丸是否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还是快速地继续说着。 “各位的任期为三天,到后天晚上十二点为止。就是说呢,如果审判顺利进行的话,就是四百万乘以三,一共会支付一千二百万日元哦!” “一千二百……”鸣户喃喃地说着,不禁失声了。 不过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直接把这话当真了。剑埼就显得有些诧异地开口说道: “这话听起来还真是豪迈,不过所谓特殊的案件究竟是指什么呢?” “那么就由我来说明一下吧。” 乌丸啪的打了个响指,他背后的黑色幕布立即左右分开,一台足有半坪大小的大型显示器推进到了前面。这东西是带触控屏的,我曾在早晨的新闻节目里看到过。搞不好就是在同一个摄影棚里。 “其实是个极其单纯的案件,简而言之就是一起抢劫杀人案啦。”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伸缩式的指示棒,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案件发生在十九年前,就是一九九五年。当时有人闯入民宅,杀害了一对夫妇,抢夺了财物之后逃走了。虽然现场留下了大量的指纹,但却无法在警方的档案中找到对应的记录。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另一起伤害事件,由此逮捕了一名嫌疑犯,经过调查后,发现其指纹与那起案件中的相符。如今聚集在此的各位,就是要决定这位被告人a是死刑还是无罪!” “荒唐。”剑埼摇了摇头。“你要说有罪还是无罪我可以理解。要说死刑还是无期徒刑我也明白啊。可是你说死刑还是无罪。就是说这起案件——” “您理解得真是快!”乌丸简直像在奉承一样,咧开嘴角笑了笑。“正是这样。本案的被告人,完全否认了自己的涉案嫌疑。说得明白一点,这起案件有可能就是个冤案。” “哎哎,你是说,要让我们来对此作出判断吗?” 鸣户大声喊了起来,他周围的空气一阵嗡嗡作响。 “不,我是这么想的……。这其实不是什么正式的审判吧。那么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嘛。又是日薪四百万、又是演艺圈名人、又是孤岛,这不可能是真正的审判吧?是吧?” 像是在寻求别人的赞同般,他来回扭头看了一圈。 没有人给他肯定的回答,但是我心里觉得确实如此。这种事很明显不是官方机构做出来的。硬要说那就是私设法庭了。无论搞得有多大,也只是一场模仿审判的游戏而已。 不过刚才提到的报酬如果是真的,这就实在是有点超脱法律之外的味道了吧。 “……这种话,你要我们咋样才能信咧?” 这时一个关西腔打破了刹那间的平静。 “日薪四百万?只靠嘴上的约定是没 法让人相信的吧。”八十岛将两腿搁到桌子上,交叉了起来,带着一脸厌烦的表情放出了话。“既然要我们宣誓,那你们当然也要作出保证喽。是不是先让我们看看钱再说啊?” “原来如此。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那么各位,请打开你们脚边的手提箱,应该是按照人数分配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在圆桌下面,横躺着六个银光闪闪的铝合金箱子。 乌丸又补充说道:“在箱子把手附近,有四位数字的密码锁。密码已经设定成了各位的生日。请打开确认一下吧。” 尽管觉得这事太荒唐了,可我的心跳还是因期待而加快了起来。 我们六个人各自把手提箱放在桌上,解除密码锁,打开了箱子。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块黑色的塑胶板。而在受到严密保护的中间位置,则闪出了一片金黄色的光,这光甚至还带着一种神圣感。 “……是金子咧。” “每箱是一公斤。正如各位所知,黄金的价格是很难预测的,每天都在变动着……不过嘛,我想大致上算作四百万左右还是可以的吧。” 不知是谁发出了“哦哦……”的声音,粗重地长出了一口气,现在也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 这东西实在是太美了,令人无法抑制那种想要轻轻抚摸的欲望。 我用食指试探着摸了一下,手上传来的是一种金属的冰冷感。 还有坚硬与激动感。 我又用手托起黄金掂了掂,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份量。不过是卡片大小的物体,很明显是太重了。 可是要说这么一块板就值四百万……仓促之间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这上面还有刻字呢,做得倒挺像样的。” 八十岛也拿起黄金把玩了一会,最后却露出锐利的目光,说了一句。 “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经过鉴定可不知道咧。” “不不不。”乌丸微笑着回应道,“绝对是真的。本馆二楼的资料室里还准备有比重计,如果各位担心有问题,请尽管去那里确认一下吧。” “不,我听说就算用上了比重计,也分辨不出钨做的那种精致假货吧。……我想切开看看可以吗?” “没问题哦。” 乌丸还是保持着笑容,丝毫没有不安的迹象。 八十岛死死地盯着显示器,把空气搞得十分紧张,不过几秒钟之后,他哼了一声,将黄金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算了啦。反正跟你们的出场费比起来,这玩意估计也不算贵了吧。而且控制了这样一座岛,布置了这么多复杂的装置,要是还在这种事上骗人,也太没意义了吧。所以呢,我姑且就相信你们喽。” “非常感谢!其他各位也觉得这样没问题了吧?” 对于他投来的问题,众人同时表现出了困惑,不过宫古倒还是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那个……,这东西,我们现在就收下来没关系吧?” “当然了。我之后还会进行详细说明,但是务必需要各位遵守保密义务。就请将这些当作是封口费兼手续费,放心地收下吧。” “顺便说一下哦。”鬼崎亚奈补充道,“各位可以认为这就是类似于本票的东西。一旦顺利完成了整个审判过程后,我们会以现金支付给各位,以换取那些平板。至于相关的税金,我们都会负责处理好,所以保证各位的帐户上都能收到全额报酬。” “那、那么,就是合计一千六百万……” 宫古快速地眨着眼睛。鬼崎则眯起眼,点了点头。这时乌丸又开口了。 “各位愿意接受,我们深感荣幸。那么既然大家同意了宣誓书,接下来就有一段视频,希望各位能尽快看一下了。本次案件此前已经进行过了公审,我们将审判的过程拍成了影片,并且经过了剪辑。就请各位根据这部影片的内容来做出评议。详细的案件记录已经放在了本馆二楼的资料室中,不过因为这起案件其实很单纯,我想在这里应该就能了解得非常充分了。视频的播放时间预定为一个小时。那么就请慢慢看吧。” 流畅无比地说完了一长串台词之后,乌丸迅速地将手掌向下一挥,在镜头前摆了个结束的pose。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显示器上便切换了图像,紧接着吊灯也熄灭了,一段录像开始播放了起来。 他们没有顾及我们的意志,在事情还没完全弄明白的情况下,就一步步推进了下去。 然而我也没有提出抗议。事实上在抓住了黄金的那一刻,我的一部分思考能力无疑就已经被切断了。 短短三天时间就能拿一千六百万。只能说这实在是太超乎常理了。 如果这事是真实的,我就不用再去干那份社会底层的工作了。还能搬出现在住着的便宜公寓,然后找一所地方大学重新上学。就算想去海外留学也行了。仅仅是摆脱掉生活费这副枷锁,人生的选择就会变得大为广阔。 而且,这其实也不是要我做诸如违法犯罪、杀人放火之类的阴暗工作。只不过是干审判员的活而已。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的好待遇嘛。 可是反过来说,我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幸运的好事。 无论听到了怎样的解释,都无法消除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感。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墙之隔处有条大蛇正在蠢蠢欲动似的。这报酬跟目前的市场行情差距实在太大,不得不令人生疑。我的心在不安与非现实感之间有如节拍器般来回摆动着。 但尽管如此,唯有紧握在我手里的黄金的份量还是真实的。 影片已经播放了三十分钟。 在第三者的视角上看一场审判,倒是相当有意思。 最初的过程,跟我接受的第一次公审非常相似。检察官诵读完起诉书,主审法官进行确认,被告人否认了罪状。 检察官和主审法官果然也都很吃惊。只有一点与我的案例不同。就是这个被告人和律师对视了一眼,还彼此点了点头。感觉这一幕应该是以演技夸张表现出来的,不过能看出这两个人确实是有战略目的地推动着事情发展。 终于,视频到了开始调查证据的部分。 案件发生的地方,是脱离在平静的住宅区外的一幢孤房。在这幢房屋内,居住着一对夫妻与儿子组成的三口之家。 某个夏天的夜晚,一个男人潜入了这户人家,于是这一家每天平稳度日的情景,就被鲜血涂成了一片红色,彻底破坏了。 罪犯首先将喝醉了酒、睡在起居室里的丈夫绑了起来。察觉到异样的妻子这时走了过来,但是罪犯却举起了之前在玄关处拿到的一根金属球棍,威胁她说,如果不想你老公死,就别喊,照我说的做。 这户家里有个小型的保险箱,是转盘式的。罪犯向妻子询问密码,但妻子吞吞吐吐地不太愿意回答。 罪犯对丈夫施加了暴力,也可以说是拷打。 他毫不留情地挥动金属球棍,不顾那位妻子的哭喊,执着地不停殴打,血痕甚至从八坪大的客厅的一端飞溅到了另一端。 打到一半妻子就说出了密码,但是罪犯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并没有就此停止暴行。最后,妻子意识到丈夫已经没救了,便逃到了二楼。罪犯拿了一把菜刀追了上去。 那个妻子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前,尽管双腿颤抖着,还是挡在了那里。罪犯心想,那个房间里肯定藏着财物。于是他走过去一刀就砍在了那个妻子的脖子上。将她一击致命之后,罪犯打开了房门,却发现那其实是儿童房间。 看到了这家人上小学的儿子正在睡觉,罪犯感觉这里好像没钱,便下到了一楼。随后他找到保险箱,抢走了里面的东 西,接着又翻箱倒柜地仔细搜寻了一阵,最后来到了厨房。 锅子里有些咖喱,罪犯感到肚子饿了,于是把咖喱吃掉了。 然后他把抢来的东西放进那位丈夫的包里,背在了身上,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这幢房屋—— 我觉得这种犯罪行为实在是太嚣张放肆了,不过确实是个很有真实感的故事。 虽然是拍摄出来的影片,然而其中还不时放出现场照片,全部都是没有经过处理的。照片与演员镇定的表演形成了一种反差,好几次都让我感到心惊胆战。 丈夫所受到的暴力攻击,特别集中在面部。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彻底打烂了,整张脸被打得像无面怪一样,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另一方面,妻子则是脖子上吃了一刀。她的衣服也没有怎么乱,伤口喷出的血倒是相当夸张,最终是坐在走廊里死去的。 这时近距离拍到了一扇门,想必就是故事中那个儿童房间的房门吧。在最后一刻,母亲想的是保护自己的儿子。想到这里,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消解的伤感。 宫古和初濑应该没事吧。我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们的脸色,两个人都显得非常平静。看来女性反而更不怕见到血的传闻说不定是真的。 就这样经过了整整一个小时。 影片结束了之后,乌丸与鬼崎亚奈再次出场,穿插了一些简单的说明。他们说的并不是与评议相关的内容,而是在这座洋馆中生活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首先是房间的分配和饮食安排。 根据介绍,在这座洋馆——阿贺徒馆中,除了本馆之外还有两栋楼存在,它们各自通过二楼的走廊相连。背靠本馆来看,右边的被称为a栋,左边的被称为v栋,听起来这两栋楼全部是作为客房使用的。 为什么一栋楼是a,另一栋不是b却是v呢?我是不太明白,不过或许是有什么讲究的吧。比方说如果用了b,就会让人误会房间的级别比a要低之类的……算了,这种事也无所谓吧。 “——接下来,我说一下用餐方面的情况。” 鬼崎以淡漠的声音宣布着。 “在二楼的厨房内,准备齐全了各种各样的高级食材。希望各位能自由地处理食材,从而解决自己每天的三餐。” 看样子,这座洋馆里是没有负责饮食的工作人员了。 速食食品、方便面和罐头之类的东西应该也有准备吧,可以的话,就希望我们这些审判员们能互帮互助、共同渡过这段生活了。 “干吗要搞得这么麻烦啊,我们可不是童子军咧。” 八十岛不满地说了一句。 “这是为了让审判员们相互之间加深了解,讨论的时候能够更为积极热烈。” 听到鬼崎的解释,他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勉强接受了。 “顺便说一下,”乌丸在一旁插嘴道,“我们也并不禁止审判员之间谈恋爱,所以请尽情地行动吧!” 不过他的发言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就连鬼崎好像也决心要无视他,开始对日程安排方面进行说明了。 审判员的工作是每天两次,在上午十一点和晚上十一点,各花费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进行评议,除此之外,基本上都是自由的了。 评议场在本馆的三楼,也就是这个圆桌房间。 鬼崎淡淡地继续说着。“而关于评议的情况,为了方便在短时间内展开集中审议,我们还预先设定一系列的规则。还请各位知悉。” “规则?什么规则呀?” 八十岛又用那种旁若无人的语气问道。 鬼崎亚奈那整整齐齐的眉毛似乎微微抬了一下。 “目前还不能告诉各位。但我们希望的是,专心致志认真做好审判工作的人,能获得某种好处,就是说我们会给予一定的利益。对于那些规则,就请当成是测试各位热诚之意的东西吧。” “什么意思咧,我没听明白。你们是打算办个猜谜大赛吗?” “我只能说是类似的东西。不过也不会脱离评议的形式,所以请各位放心。” “这意思是说,根据最后的结果,报酬的金额也可能会有变动吧?” “您这么想也没什么问题。” “是吗,那我明白啦。谢谢喽。” 八十岛咧开嘴笑了笑,挥了挥手。大概是表示自己的问题问完了。 “我有问题。”剑崎举起了手。 “好的,请问!”这次是乌丸准备回答。 “如果出现了有人身体不适之类的情况该怎么办?是否有医护人员?然后能不能中途弃权,直接退出呢?” “原来如此。您的担心是非常有必要的。岛上虽然没有医护人员,但是在紧急情况下,我们会出动预备好的直升机。要中途退出当然也是可以的。至于日薪方面,我们也会支付到那个时点为止的部分。需要弃权的时候,就请通过安装在各位房间内的电话告之工作人员吧。” “工作人员就在馆里吗?” “不,他们在附近的岛上设置了帐篷,就常驻在那里。为了处理杂务,工作人员每天都会到馆里来几次,但他们是禁止与审判员接触的。这是为了保证审议的公正,还请各位理解。而对各位来说,如果看到了工作人员,也请绝对不要向他们打招呼,拜托大家了。” “我明白了,谢谢。” 剑埼深深地点了点头,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能听到椅子发出了嘎吱声。 “此外,馆内还有一些区域是禁止进入的。由防火门封锁着的地方,就意味着那是禁止进入的区域了,请各位明白。一旦有审判员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闯入那些区域,将会作为违规行为受到处罚,还请各位多加注意。” “所谓的处罚是什么呢?”鸣户语气轻松地问道。 乌丸一脸严肃地作出了回答。“就是罚金。包括手续金在内,日薪都是有可能会没收的,所以请各位注意。” 鸣户铿锵有力地回应道:“知道了,我绝对不会违规的。” 说明好像已经全部结束了,没有什么让我觉得特别不对劲的部分。 要说我在意的事,就是刚才的那部影片里,被告人和被害者的名字之类的,都打了码,或做了消音处理,只有这一点而已。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当事人的名字。大概是让我们知道了之后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想到这里,我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已经适应了这个状况,但是最开始的前提就不正常。这座岛上的谜一个都还没有被解开。 可是,我觉得这时候就算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无论听到怎样的说明,都无法确认其真伪。大家之所以没有积极地提问,或许就是想到即使询问乌丸和鬼崎也是没用的吧。 终于鬼崎亚奈看样子要结束这场说明了,发言道: “最后再说一点,各位都是承担着保密义务的。离开这座岛、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之后,在岛上所发生的事情,也请各位绝不要泄漏出一点。万一有人违反了约定,是有可能会被判定为犯罪行为而遭到逮捕的。还请务必予以理解,拜托大家了。” 她一口气说完了之后,摆出一副很有型的表情看向了镜头。 一旁的乌丸爽朗地挥着手,同时镜头缓缓地拉远,最终画面逐渐变暗了。 我所分到的房间,看上去就跟商务酒店的客房一样。 单人床,一个人用的小冰箱,小桌子和椅子。隔着一道门的地方是洗手间和厕所。天花板附近有空调和换气扇。没有窗户。这样的构造,只能让人产生这是生活所需最低限度的感想。 硬要说的话,其实我也没什么不满的。因为想想我平时住的公寓,这也不算差了。而且看样子清扫工作也做得很仔细,各个角落都比较干净。 不管怎么样,我先坐到了床上。床垫挺硬的,床单为纯白色,下部做成了抽屉,里面放着一些衣服。这应该是给我用来在三天里替换的吧。 我躺了下来,想稍作休息。脑袋有点发热,感觉晕乎乎的。自从在那条小船上醒过来之后,我始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短短的三天内就能拿到一千六百万。是否可以认为这是从天而降的幸运,现在还很难说。 不过跟刚开始时相比,那种令人不安的印象已经淡了很多。要说为什么的话,或许是乌丸和鬼崎亚奈的存在起了很大的作用吧。总觉得日常出现在电视上的人,应该不会帮忙干那种反常的坏事,就是这么一种单纯的想法。 不过嘛,关于乌丸,我倒是经常听到他很多负面的传闻。诸如性骚扰、职权骚扰、与暴力团体进行非法交易之类的。至于事实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手碰到枕头旁的电话。据说只要用这个就可以弃权退出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就算现在立刻放弃一切回家,也能拿到四百万。对于我这么个学生来说,那已经是足够甚至多得过分的金额了。然而只要再过十二个小时,到了午夜,这个数字就会翻倍。到了明天夜里就是三倍。这种思路应该正在主办者的计划之中吧……要把这件事弄明白,再花点时间也没关系。至少也该再等一天,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吧。 定下了行动方针之后,我就没什么事可干了。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开始想起了那些应召集而来的参与者们。 宫古里莉,初濑若菜,剑埼。 茶色头发的鸣户,关西腔的八十岛,再加上我,一共六个人。 六人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因为真正的审判员也是随机决定的,所以我们说不定只是被任意选中集中起来的。或许是按照回应打工广告的顺序来选择的。 可我有些介意。宫古和我是熟人。初濑是我大学里的晚辈,据说还挺了解我。六个人里就有三个彼此间是有关系的,这真的可以当作偶然情况来处理吗? 也许是我有被迫害妄想吧,但我总觉得把我叫来是有着某种意义的。不过目前还无法想象到那究竟是什么。 “打扰了哦——” 我的房门猛地打开了。先是声音吓了我一跳,接着看到出现的人又吓了我一跳。 宫古穿着一套蓝白条纹的比基尼,泳装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风衣,腰上缠着块布,就这么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去海边啦去海边!” “不,怎么这么突然……” 就在我为难着接下来该怎么答复的时候,宫古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人。 “我们去海边吧,学长。大家都一起去。” 初濑腋下夹着一个粉红色的游泳圈,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看到她肩头露出的蓝色布料,我知道她里面大概也穿着泳装。虽然她的表情显得很云淡风清,但是想去玩的情绪已经呼之欲出了。 “难得到这种南方海岛来,好好玩玩吧。” “然后再吃点烧烤哦!” 两个人一起向我施加了强大的压力。 “真的可以去玩吗?”我泼起了冷水。 “当然可以喽。直到十一点为止都是自由时间吧?”宫古说。 “不是说,审判员彼此之间要加深了解和友好关系嘛。”初濑也说了句。 “话是这么说……”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宫古突然把脸凑近了过来。 “我想那些人呀,肯定也希望看到这样的画面啦。” “那些人?你是指主办者吗?” “你想想,乌丸多日治都出来了哦?又是度假酒店又是黄金的哦?看这情形只可能是那个了吧。”说到这里,宫古压低了声音。“是整人游戏啦。” “整人游戏——”我轻声重复了一遍。 应该就是综艺节目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吧。可以说是精心设计的恶作剧。 “这么说起来,我们难道会被拍到电视上吗?” 宫古对我耳语道:“我是想不到别的可能性啦。因为我发现,这里到处都安装着摄像头呢。不过看样子客房和厕所里好歹还是没有的。” 看起来,她自从来到了岛上之后,就一直在暗中查找摄像头的位置。 “而且呀,原本向我提起打工话题的,也是电视台的人哦。” 最终暴露出了决定性的事实后,宫古朝我耸了耸肩。 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带着半是失落、半是安心的情绪。一旦弄明白,这事情就很单纯了。或许这种思路其实才是应当最先怀疑到的吧。就是说之前完全是出丑给人家看了啊。这种蠢事,想想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么钱呢?”我嘴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 “再怎么说日薪四百万也是不可能的吧。所以我就觉得,不如好好享受一下了。你想啊,这样的小岛,平时要来旅游的话肯定要花很多钱的吧?” 她是想靠省去的设施使用费来弥补损失吧。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堪称算无遗策。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烦恼了吧。我唰的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握着拳头高高举起,表明了自己的意志。 “明白了,那我们去海边吧!” 如果现在不享受就等于吃亏了,那么干脆尽情地玩吧。 “哦!”两个女孩子举起了手。配合得还真好。 整人游戏这个解释,要说完全消除了我心里的别扭感觉,那是骗人的。我越是表现得愉快开朗,越是有种不安感如同鱼刺般刺痛着我的喉咙。 然而尽管如此,看着她们两个完全无忧无虑的模样,我也只能希望一切都是我杞人忧天了。 这绝对不是说我被女人的美色所迷惑了。虽然不是那样——可我现在的心已经宛如一片羽毛般,先一步向海边飞去了。 我脱掉了凉鞋,把脚埋进了细密无比的沙子中。水波在脚趾间穿过,那些痒痒的感觉让我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放松了下来。 “呀嗬——!” 宫古跃入海中,溅起了一片闪闪发光的水花。茶色头发的鸣户在不停奔跑着。 视野良好。面前是一片明艳的碧蓝大海。远方的海平线附近则泛出了钴蓝色,最终与巨大的积雨云相连,化成了一条通往天空的阶梯。 头顶上是无边无际的苍穹,清澈得仿佛能够直接看到星辰。如此绝景,甚至令我产生了一种颇有诗意的感慨:我们是生存在两片海洋之间的……。 仅仅只是站在这里,仅仅只是呼吸着,就令人如此情绪高涨,还有其它空间有这种效果吗?这感觉多么舒畅啊。海风和煦而温柔,海水是暖暖的,却又清爽而不粘腻。不会看到海水浴客扔下的垃圾而让人皱起眉头来。也不会被救生员的哨音刺痛鼓膜。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私人海滩。 虽然说出来实在太现实,但这真是最棒的感受了。 没有半点污色的雪白沙滩上,插着大遮阳伞,放着两条腿的折叠躺椅。换上了夏威夷衬衫的剑埼正独自一人躺在那里。额头上放着一块毛巾,看样子已经进入梦乡了。 “那个啥,你是音羽君吧?” 鸣户一边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长度到膝盖的迷彩色泳装。 我回答了一句正是在下,他却说着不不不,连连摆手后退了一步。 “我看你差不多是个大学生吧?那就不要用敬语啦。这么说 吧,我们语气就随便点怎么样?” 原来如此。非常自然地就提出了这种建议,感觉鸣户的沟通能力好像挺强的。又或者是大海的开放感导致的吧。 总而言之我并没有异议。“明白了,那就这样吧。” “谢啦。作为我们结识的纪念,就把这个送给你吧。虽然这其实不是我的东西啦。” 说着,鸣户递给我一副带通气管的潜水眼镜。 “哪儿来的呀,这是?” “就放在门厅里哦?说是请随意使用。那个好像也是啊。”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了躺在一个鸭子型充气橡皮艇上的初濑。 令我意外的是,她穿着一套竞技型泳衣。她上中学时好像是游泳部的。 “真是、太棒了啊。” 鸣户的双手勾成了两个圆圈,像护目镜一样放到了眼前。 “实在是超美呀,海里面。海草和珊瑚礁铺开着老大的一片,就像花田一样。还有很多小鱼,大概是热带鱼吧,闪着光游来游去的……啊,对不起,难道你是不会游泳的?” “不,其实我会游泳。” “既然这样,就稍微潜下去瞧瞧吧。然后我们就能共同分享那份感动了。” “是啊……说的没错,我们一起享受吧。” 我对他露出了一个笑脸,他又悄声补充了一句。 “……不过嘛,我看下来最让我心情激动的,其实是那边的美人鱼啦。” 我朝他努嘴示意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正在优雅地仰泳着的宫古。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现在的宫古,感觉是个能令任何健全的男性产生反应的人物。不过要加上一句注释,如果不知道她平时那副惫怠模样的话。 “那个,”我问道,“是叫八十岛吧,那个人呢?” “不知道。好像说叫他他也不来,真是浪费机会啊。” 鸣户的护目镜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望远镜。看样子里他的脑袋里已经全是女性的身体了。 既然说没有到海滩上来,那就是留在洋馆里了吧。也许是到乌丸他们提到过的那个资料室去了。不过我倒没看出来他有那么在意这份审判员的工作……。 不,说不定他是在房间里睡觉。就算我心里在意也没什么办法吧,我得出结论的时候,发现鸣户已经消失了,似乎是正在潜泳。我立马用潜水眼镜看了一下,便看到他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大白鲨一样,在宫古的周围绕着圈子。 想想我实在没办法忘我地做到这种程度吧,我还是根据鸣户推荐的,开始在海中探索了起来。 如果说秋天的太阳落下就像扔水桶,那夏天的太阳就应该比作降落伞吧。※ (※注:日语中有“秋の日は釣瓶落とし”的俗语,直译就是秋日如吊桶落下,形容秋天太阳落得快。) 不管我们在海水中泡了多久,太阳也怎么都没有下滑的迹象。 “呜……好冷。” 宫古刚走上岸,就缩起身颤抖了一下。鸣户立刻朝遮阳伞下跑去。要通过送毛巾来提升好感度啊。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殷勤周到。 剑埼早就回去了,初濑也是玩到一半就看不到人了。美好的事物带来了感动的同时,也夺走了体力吧。虽然我还留有对落日美景的向往,但再这么下去身体很可能就撑不住了。这就是所谓的潮起潮落终有时,只在海边有的。 估计实在是太累了吧,宫古就这么把毛巾盖在头上,一言不发地上着楼梯。鸣户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 发现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恍然间在海滩上环顾了一周。一片无人的半月形沙滩。明明之前还在游泳的,如今感觉终究还是缺少了一些现实感。 我闻着海水的气味,将视野向前延伸,看到沙滩的那边有块岩石区域。上空还有无数的海鸟在盘旋着。一直回响在我耳边的呀吱鸣叫声,好像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这时——我似乎看到礁石上有个人影。我调节了一下眼睛的焦点,分辨出那是一顶草帽和一件黑色的连体泳衣。好像是初濑若菜。 听她自我介绍说是我大学里的学妹,但是详细情况还什么都没提过。或许现在是个好机会吧。我透过凉鞋体会着火热沙子的感觉,同时逐渐走近了她的背后。 “……学长?” 当我走到离她五米的位置时,她转过了身来。她站在一块黑色的突起岩石上,伸手将被风扬起的长长黑发按在了脖子边。看样子她对别人的气息很敏感。 “你就不游了吗?” 听到她直截了当的问题,我对她笑了笑,回答道:“累啦,再说我也是这个年纪了嘛。” “是啊。” 她并没有否定。我干咳了一下。“那个啊,你之前说跟我是同一所大学的吧,具体是哪个学部?” “跟学长一样,是心理学部的哦。” “哎,真巧啊。有参加什么课外活动部吗?” “跟学长一样,参加了台球部。” “这样啊。”我想到一个问题,应该不至于吧。“我随便问问哦,你的学长对你说过什么吗?比如……关于我的情况之类的。” “不,没说什么特别的。”她伸出手指放在嘴边,扑哧笑了一声。“我知道的就是,学长你不擅长喝酒,不擅长应付女性。还有嘛,就是不管花多少工夫都打不好台球这点事情而已了吧。” 果然是都听说了嘛。“不是的啦。这种评价是带有恶意的。我的台球水平至少也算是有长进的。就实力而言,在所有部员中大概可以排名第九。” “我入部的时候,部员总共只有八个人哦?” “都毕业了啦。人员产生了世代交替啊。在那个黄金时期的代表成员离开之后,我好歹也是在比赛里出场……” “停下。” 我想解释清楚,朝前迈了一步,这时初濑伸出手掌,朝我作了个阻挡的手势。 “——那个,我有些害怕,请你不要靠得太近好吗?” 我不禁哎了一声。 这种抗拒的反应实在是太突然了。 初濑就好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露出了一副与其天真无邪的外貌不相称的凄然表情。嘴巴紧紧地抿着,眉毛高高挑起,又大又圆的眼眸中放出锐利的目光,似乎要将我射穿。她究竟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不快呢? 在重重疑惑之下,我陷入了沉默,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觉得不可思议吗?看来你还没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问题啊。这里只有我和学长你两个人,所以我警惕一些也是很自然的哦。” 有什么自然的啊。 “我不能相信你。”她双手环抱住了自己。“我想,你肯定在心里暗自舔着嘴唇吧?” “才没有啦!”我摇着头叫起了屈。“你一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 “我没有什么误会。”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以一种无比清澈、乃至散发出了寒意的声音继续说道: “没错吧——?绞首小丑先生。” 在微笑着的初濑背后,一个浪头高高地卷起。 虽然只有短短五米的距离,如今却感觉就像行星间的隔阂一般。 “……原来如此啊。”我垂下了肩膀。 尽管我对偏见应该已是司空见惯,但是听到别人当面这么说,终究还是要忍受痛苦。 “不过还是要说一下,我不是小丑,而是个无辜的普通人。” 初濑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就因为获得了无罪判决吗?那只是证据不充分,不足以定你有罪而已吧。没有证明你就是无辜的。” “很准确的认识。”我坦 率地承认了。“我明白了。既然你不舒服,我就绝对不会接近你。所以你就安心吧。” 说着,我举起了双手,作了个投降的姿势。我知道劝说是没有意义的了。也知道辩解只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那我先回去了。” 解决方式只有一个。我不去主动招惹她,同时希望她也不要来招惹我。就是所谓的互不干涉了。 然而我刚转过身,就听到后面传来了一声慌慌张张的“等一下”。 “怎么?”我回过头去。 初濑按着自己的裙子蹲在那里。“这样不对啦。” “你说不对?”我歪了歪脑袋。“有什么不对?” “你这样也太干脆了吧?请你再逼迫一下的嘛。比如你可以说,‘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之类的。” “哈啊?” “请你说说看吧。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 “不,为什么我要那么说嘛?”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啊。 “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 她的声音稍微拉高了一点。不知为什么还含着眼泪看着我。好像无论如何都要我重复她所说的那句话。 我叹了一口气。比起刚才那种威吓来,其实我对这种请求更没有办法。 “……你也想变得跟那些女人一样吗。”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复述了一遍,但是立刻就觉得不妙。万一被录下来的话,我的人生就完了。 我背后泛起一阵凉意,连忙转头查看起附近的情况来。如果这是电视台在摄制节目,或许哪里有藏着摄像头的。 “怎么了?”初濑也来回转头看了一圈,随后说道。“啊啊,没事的啦,这里既没有摄像头,也没有被录音。” 我稍微放心了一点,但不知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刚刚意识到,如果这是整人游戏,六个人里面有可能混入了幕后推手的人。特别像初濑这样的人,看她的长相,就算说她是个知名度还不太高的新人偶像也不奇怪。不能掉以轻心。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吧,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一想法。正常的电视节目,应该不会选择我这种有着特殊情况的人吧。对于综艺节目来说压力太沉重了。这么说起来,了解情况的初濑肯定也是这样的。 “啊,我不小心给忘了。”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手。“学长其实是性无能吧。” “等等等等。”我顿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说道,“你哪来的消息啊,这可是破坏我的名誉哦。” “是综艺节目上说的。因为被害者明明都是女性,却没有遭受过性侵害的痕迹。对遗体所做的无聊恶作剧也是病态情结的表现。” 我头痛了起来。“那个啊,我都说了好多遍了,总而言之我不是。” “我这个人呢,”初濑这时骤然变得一脸严肃。“很讨厌杀人犯的。”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回应道:“那真巧了,我也是。” “所以我也很讨厌学长你,不过还是对你有点兴趣,就好比……有那种外形看上去非常可爱,味道却特别臭的宠物吧。” 真是糟糕的比喻。“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我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毕竟只是打个比方啦。我可不是说学长你有体臭。就是表示我希望能保持合适的距离进行观察。太过于接近约翰·维恩·加西的杰森·摩斯出了什么事,学长你应该知道吧?” “……你说谁是杀人小丑啊!” 我当场吐槽了一句,随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约翰·维恩·加西是美国的一个连环杀人狂,以杀人小丑的外号为人所知。他强奸并杀害了多达三十三名少年,因此被判处了死刑。 而杰森·摩斯,据说是一个iq一百五十的天才少年,出于好奇,他对猎奇杀人者的心理产生了兴趣,以杰夫利·达玛·查尔斯·曼森的名字与连环杀人犯们进行书信联系。后来他与约翰·维恩·加西见面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看守离开,继续对话,结果险些成为第三十四名被害者。 “我只是胡乱猜测一下啊,”我在一阵针扎般的头痛中问道,“初濑小姐你会报考我的大学,不会也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呜哇。”初濑伸手按着嘴巴,转开了目光。“你这话说得,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了吧。真恶心。” “啊啊,对不起,如果不是就算了。” “不,其实你说的没错啦。” “那你干吗要出口伤人啊。” “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可恶,她完全是在耍我。“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跟我进行怎样的交流,不过你要是对犯罪心理学有兴趣,能不能请你别扯到那些无关的话题呢?” “其实不是这样的啦……。不过呢,我确实一直都很想跟你说说话,为此我都已经花了两年时间了。” 她朝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真是莫名其妙。 “我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哦。我既不是绞首小丑,也不是杀人犯。” “你又来这一套了。” 听到她充满嘲弄之意的语气,我实在忍不住,发出了愤怒的声音。“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这样我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啊。对于我而言,那家伙可是仇人啊。” “仇人?”初濑显得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是指你家人的事吗?受到了媒体报道的伤害之类的?” “那也是一部分。可是,还有其它我更加不能容忍的事。” “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有一阵强烈的风吹过。打在岩石上的海浪激起的飞沫迎面扑来,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因为,我被强迫撒了谎啊。” 听我以平静语调说完,初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指作伪证的事吗?” “没错。说出来或许你不相信吧,但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撒谎了。” 她站了起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我没有理她,继续说了下去。 “我生来就一直是这样,以正直地生活下去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当然啦,也曾有约定好的事结果没完成那种形同撒谎的情况,不过就算碰到那种情况,我也会诚心诚意地作出道歉。可以说为人正直原本就是我的独有性标志,可却因为那个家伙而彻底毁了。我已经堕落了,如今可谓是满身污泥。两个字就是撒谎,三个字就是找借口,四个字就是自欺欺人,全是这种东西。我绝不会原谅,为了我那清白无暇的人生,总有一天我必将报仇雪恨——” “噗” 说着说着,我看到初濑的脸颊渐渐鼓了起来。她满脸涨得通红,紧紧抿着的嘴唇中有气漏了出来,最终……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一副感觉好笑得受不了的表情,双手按着肚子,眼角挂着泪,直笑得弯下了腰。 “喂……” 这个混蛋,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可是认真地在倾诉啊。 尽管有点恼火,我还是在一旁看着她,突然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无力地双腿一软——就像牵线木偶断了线一样,在岩石上就瘫倒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我反应了过来。在她的脑袋砸到地面之前一个前冲抱住了她,然后如今正背着她要把她送回去。 看她的身材如此娇小,给我的感觉却相当沉重。我听说过搬运没有意识的人很麻烦,现在才知道其中的缘由。因为重心完全不稳定。我在台阶上走个几级就不得不重新调整背她的位置,没几回汗水就像瀑布一样 滴落了下来。 “可恶……搞什么嘛,先前还那么自说自话的……” 我趁着喘息的间歇骂了一句。她刚才对我说了一大堆,什么不要过来啊、好恶心啊之类的,结果却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怎么了—— “对不起。”初濑在背后呢喃道,“我偶尔是会这个样子的啦。” 我连忙问道:“你恢复意识了?” “不……我一直都有意识的。只是发不出声音来而已。” “这样啊。” 看样子她一直都能听到我说什么。我生怕她再对我提出什么责难,便关心地问她是否身体状况不好。 “就是一点老毛病,区区轻微的不治之症而已啦。啊哈哈……” 她带着自嘲意味地笑了起来。我想既然是老毛病,那就不会怪到我了,至于再继续刨根问底下去也不太好。 终于看到了洋馆的玄关。我一口气跑上了剩下的几级台阶,用身体撞开了门,冲进了前厅。 剑埼正舒展地坐在沙发上,这时一脸严峻地站了起来,说了声“怎么了?”,走近了过来。 初濑用带着虚无感的声音回答道:“我犯病了,经常有的事……” 剑埼显得有些焦急地问道:“有药吗?” “在我房间里。” “是吗,那么……” 剑埼不知为什么看了看我,又转向了初濑说:“真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没有带任何有用的东西来。” “根本没事的啦,很快就会稳定下来了。” 剑埼叹息着说了句明白了,再一次看向了我。 “麻烦你把她送到房间里去吧。”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答,就跑去按了电梯按钮。虽然不知道剑埼为什么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关心,可现在似乎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我记得,初濑的房间是在v栋的二楼。我从电梯里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前行,途中看到宫古他们正在下面的庭院里散步。 庭院中央是白色大理石做成的圆形喷泉。以喷泉为中心,十字方向延伸出了红砖铺就的小路,宫古和鸣户正是走在那路上。 四个角的空间中种着植物,彼此分隔开,里面有日式和南国风情的植物比邻生长,枝叶繁茂,脚下还铺展着绒毯般的草坪。 感觉那是个睡午觉的绝佳地点,不过他们的目的似乎并非如此。只见宫古指了指一块没有草坪的沙地,鸣户便将抱着的烧烤架放到了那里。看样子他们是打算正式搞一次烧烤了。 “这里过去第三间房就是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又向前走了一段,来到房门前,转动了一下门把手。看来她没有锁门。 我就这样背着初濑走了进去。这里跟a栋的客户简直是截然不同。 枫叶花纹的地毯、带床幔的雅致大床、充满厚重感的木雕橱柜和梳妆台、阳台上能尽收眼底的海景。我想不公平也要有个限度吧,可是对初濑发牢骚也没什么意义。 “枕头边上的挎包里放着药……” 我把她放到了床上,按她说的,找出了一个小瓶子。 瓶子里是类似白色糖丸的药片。我用力打开了瓶盖,又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瓶水一起递给她,随后她纤细的喉咙起伏了几下,把药咽了下去。 “不如学长你也吃点?维生素r。” “我才不要啦。再说维生素里根本没有什么r吧。” “明明很好吃的。吃下去能立刻见效的哦?吃了之后全身就会充满力气,睡意和疲劳感都会不翼而飞,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能集中精力了。” “你说的完全是那种东西嘛,就是兴奋剂的功能吧。” “啊哈,你说得对哦。” 初濑双手抱着膝盖躺在那里,以呆滞的眼神朝我看了过来。 “学长,你的手能借我一下吗?” “手?……喏。”我在床头边弯下了腰,按照她的希望递出了左手,随后她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指尖。 “人的体温,感觉能让我平静下来呢。”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我似乎能理解她的话。其实我也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一路把她背了过来的缘故,我总觉得有些不想离开她。 一阵风从微微打开的窗口吹了进来,唰的一下扬起了初濑的黑发。她的表情因而被挡住了一半,令我无法看出她的内心想法。 “……其实,我知道不少关于学长你的事情,因为我调查过。” “哦哦。”尽管我的心里颇为惊讶,却还是坦然地作出了回答。“你调查过我啊。” “是的。我去过你曾经打工的弹珠店,还打过电话给life·link·dial,不过根本打不通。” 她的声音很平静,感觉不到有任何敌意。 所以我试探着问道:“也是因为你觉得我就是绞首小丑?” “是的。”她苦笑了一下。“不过你刚救了我,所以至少现在我会忘了那事的。” “那就多谢了。”我也笑了起来。 房间变得昏暗了起来。在我的余光中,燃烧得鲜红的夕阳缓缓地沉入了海平线。 我不经意地翻了一下手,初濑毫不犹豫地缠住了我的手指。 她说道:“或许有些突然,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什么事?”我反问道。 “要是我找你做自杀咨询,你愿意听吗?” “这话题不太祥和啊。” “绝对是不祥和的啦。”她的话语和喘息声交织在了一起。“所谓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吗?究竟应该生存还是死去,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她在头发的遮挡下闭上了双眼,以呓语般的音量缓缓道来。 “我的病呢……,是一辈子都绝对治不好的哦。” 这是悲痛的自白。 据说是五年前,她在一所教会系的女校里读书,突然某种病症发作,以至她难以上学,便在高一的寒假时退学了。 她年幼时父母便离异了,她在自己唯一亲人母亲的身边专心接受治疗,但是有一天母亲在交通事故中身亡了。 由于当时她的父亲也早已因病去世,她还能依靠的人,就只剩下了原先分给了父亲抚养的姐姐。 然而,她最后的血亲,她的姐姐,也在最近过世了。 她说,现在她就靠着姐姐留下的保险金,过着俭朴的生活。 “——接连遭遇了这么多不幸,连我自己也在想了,会不会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不是我招来了厄运。” 她的声音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空洞感,没有抑扬顿挫。她接着又呢喃道。 “我总是给周围的人添麻烦,继续活下去,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她那干涩的话音、虚无的目光,仿佛诉说着她至今流过多少眼泪。 生存失去了意义。对于我而言,这句话一直以来已经听了无数遍。 然而现在并不是隔着电话,对方也不是素不相识的人。强烈的感情通过彼此相握着的手传递了过来。我的心中难以抑制地泛起了疼痛。 我想帮她。我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我甚至觉得,说不定,我在此前长期积累下来的经验,其实都是为了现在、为了这一瞬间而准备的。 但是仅凭嘴上说是没用的,单靠建议救不了她。 不过我要是做了什么,就会产生相应的责任吧。我对这个女孩子一无所知,见面也只有短短的半天时间,轻易作出承诺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 “如果你需要,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支持你的啦。” 第三章 异变 在主馆二楼的厨房里,宫古在泳装外面穿了件围裙,以干劲十足的神情挥舞着菜刀。鸣户则在她身旁充当着助手。 “宫古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时恢复了精神的初濑跑了过来,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找人家商量,她却扭过头来喊了我一声。 “学长学长!请把铁板搬到中庭里去吧!” 她对着我竖起了小指,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表情。看样子是提醒我要遵守约定的意思,不过哪怕只是看到她那张脸,我也是怎么都没法拒绝的。还不如快点听她使唤好好干活吧。 我抱起沉重的铁板,下楼来到了中庭。在沙地上用烧烤架搭成的炉灶前,我看到了剑埼蜷成一团的背影,他好像是正在生火。 他用的是金属打火机吧。虽然弄得火花四散,却好像怎么也冒不出烟来。 “要不要我来帮你啊?” 我一边把铁板放置到了炉灶上,一边问道。他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不用,这里交给我就好了。你去厨房那边帮忙吧。” “明白了。” 我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声,便转过了身。但是。 “等一下。”剑埼说着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肩膀。“其实我有个比较奇怪的问题想问你。” “啊?什么问题?” “早上,你说过自己的记忆不太清晰是吧,难道是失去了昨天的记忆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晚上喝酒喝得太多了而已。” 我觉得这人怎么说得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根本不会有人失去昨天一整天的记忆嘛,即使再怎么烂醉如泥——。 “我跟你恰恰相反,只记得一点朦朦胧胧的事了……” 他铁青着脸说到这里,眼角突然渗出了泪水,他连忙忍住。 “不,算了吧。不好意思,请你忘了我刚才的话吧。” 仿佛拒绝我继续追究下去一般,他坐了下来,重新开始了打火花的工作。这到底是算什么意思呢? “喂——,音羽——” 鸣户在二楼窗口朝我挥着手。又有什么杂活要干了吧。 在他的背后,传出了一阵像是砸破餐具的剧烈响动,还有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我正在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却听到鸣户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快来帮忙!”,于是拍拍胸口放了心。想想之前一切都还挺顺利的,估计是初濑搞出了什么事情吧。 “我这就回来啦。”说完我便跑了起来。 午后七点,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不知不觉间烧烤会就正式开席了。 “干杯!” 由提议者领头,大家举杯互敬起来。在紧邻中庭的阳台上,五个人围在桌旁,一同饮下了酒。 “真好喝。” 宫古伸手抹了抹嘴角边的泡沫。看她的样子跟平时没什么不同,我也总算是安心了。 接着她又咬了一口烤串。将烤肉送进嘴里的一瞬间,她“嗯——!”的一声激动地扬起了手臂。 有没有这么好吃啊?这就是切成了小块的牛肉跟青椒、胡萝卜夹在一起做成的烤串。至于调料则只撒了盐。 我立马尝了一下。烤的火候接近半熟。咬上去的瞬间,就感觉油脂一下子溢满了整张嘴。不,这应该是肉汁吧。颜色鲜艳得好比番茄。世界上竟有这样的肉,这对我心里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我平时吃的都是些橡胶锅铲之类的垃圾吧? “真的假的啊!这是什么呀!”鸣户也像仓鼠一样鼓起了腮帮子,兴奋得都快把可乐罐给捏扁了。 就这样,不到一会儿工夫,准备好的十串烤串就被一扫而空了。 不过不用担心,肉还留了不少。接着我们又烤起了香肠和玉米棒,还在铁板上炒起了炒面。 宴席时而欢腾喧闹、时而平和安静地进行着。不知何时烧烤转由年轻人负责了,我和剑埼基本上都是在管着火。 宫古抱着酒瓶,剑埼斟着酒。节奏好像变快了很多。 “哎呀,已经差不多了。再喝下去要影响评议了。” 他们两个喝下去的量基本差不多,但是剑埼首先提出不喝了。 “哦,这样啊。那么明天晚上,我们再重新喝过吧。” 笑着说了一句之后,宫古去看了看烤东西的那组人。 “火头怎么样?要不要再收集些树枝来啊?” “看样子是不用了啦。”初濑回答道,“木炭也完全点燃了,这样火势就比较稳定了。” “是吗。”宫古也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啊,昨天早上我是连想也不会想到的哦,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她看起来感慨颇深。初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回答道: “对我来说,来到海边和烧烤都是第一次。以前倒是想过什么时候跟朋友一起去。” “啊哈哈,真是想不到呢,初次见面就会一下子玩得这么热闹。不过嘛,这样也不坏吧?” “对,我是非常开心的。” 多么令人欣慰的对话。我正呆呆地望着她们时,鸣户一把抱住了我的肩膀。“我们也友好相处一下吧,小音羽。” “你根本没喝酒吧,怎么突然这副模样了?” “有什么关系嘛。都说夏天是会改变男人的啦。” 说什么蠢话……。我受不了地看了他一眼,他却用手挡着嘴对我耳语道:“果然,小音羽你也看上了宫古小姐吧?” 我也压低声音回答道:“说什么看上不看上的,我们不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聚会的吧。” “时间场合之类的都没有关系嘛。这就是恋爱啦。就算在这里做不了什么,能见面也是很重要的。或者说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初濑妹子吗?” “啊——,我受够你了。”我甩开了鸣户。 虽然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很有魅力,可是在这种情况还不是非常明了的条件下,实在没心情考虑那些事。好吧,在初濑的房间里倒确实有一点不错的气氛……。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就发现她话语中有好几处值得注意的地方。 特别是关于她的姐姐。说不定—— “各位,过来一下好吗?我有话要说。” 是剑埼在高声发话。 我并没有想‘怎么了,突然要说话?’之类的。其实我是想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商量。 大家很快拿着椅子和饮料集中了起来,围在了一张木制的小圆桌旁。 “关于审判的事。”作为带头引发讨论的人,剑埼首先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仅就那段视频来看,我觉得被告是无罪的。” “确实是啊。”坐在我左边的宫古表示同意,然后环视了周围一圈。“大家是怎么想的呢?” 好吧,怎么回答呢?对这起案件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单单听检察官方面的说辞,我觉得好像是能够肯定嫌疑人有罪的……。 坐在我右侧的初濑开口了。“我不是很清楚。” “我也是。”我趁机附和了一句,随即就看到她斜着眼瞪了我一眼。 “学长,请你不要学我。” “只是正好意见相同啦。这事也不是比谁说得快吧。” 就在我们争论的时候,鸣户举起了手说:“能提个问题吧?” “抢劫杀人的罪名,是只能判死刑的吧。想到我的意见可能会让人被判死刑,我心里稍微有点抵触情绪……” “刑法第二百四十条。”剑埼闭上了眼睛背诵起来。“抢劫导致他人受伤的,处无期徒刑或六年以上有期徒 刑,致人死亡的,处死刑或无期徒刑。” “呜哇。”鸣户带着椅子整个往后缩了一下。“你全都记得吗?真厉害啊。难道说,剑埼先生你是检察官或者律师?” “听说是个医生哦。”初濑回答道。 “哦哦哦……。聪明的人果然不一样啊。脑袋的结构也跟我这种人……” “行了,自我贬低就免了吧。”宫古打断了他。“抢劫杀人犯,一般是判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不过最近一段时间,刑罚严厉化的倾向比较明显啊。在有两名以上被害人的情况下,有相当高的机率会判处死刑。” 初濑歪了歪脑袋。“你说最近一段时间……是指这种刑罚还会根据时期不同发生变化吗?” “对啊。要适应社会形势嘛。” “社会境况应该是有影响吧。”剑埼也表示赞同。“根据死刑判决的数量来看是这样啦。在战后的混乱期里,出现了大量的死刑判决,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就逐渐减少了。在泡沫经济的时候,每年只有几起,甚至可以说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废除死刑状态。但是在奥姆真理教的事件发生以后,形势又有了变化,死刑数量再次增多了起来。” “判处死刑的基准也改变了呢。”宫古说。“最容易理解的就是根据被害者的数量,我也听过有这种说法,杀一个人是安全球,两个人是模糊状态,三个人就是出局了。可是最近,只杀了一个人的也会被要求判死刑了吧。” “哎——……” 我感叹了起来,觉得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里,法律更多的应该是用来约束人的才对。 在意之下我问了一句。“这次的案件,据说是十九年前发生的吧。如果犯人当时就被立刻逮捕了会怎么样?” “可能会有所不同吧。”宫古立刻回答道。“毕竟每次审判的结果都会不一样嘛。其中也有时机上的运气成分啦。再说,如果杀人案件的时效性没有废除掉,现在再来作裁决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现在没有时效了吗?” 听我这么问,初濑哼的轻轻笑了一声。 宫古也露出了笑意。“只有杀人罪哦。” “抱歉。”我感到脸上有点发烫。 “对那些不感兴趣的话,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啦。”剑埼帮我打了个圆场。“不过,宫古小姐的见识倒是相当广博啊,难道你是从事新闻媒体之类工作的?” “啊,是的。”宫古脸上有些泛红。“姑且算是一个杂志记者。” “果然如此,那就难怪了啊。” 感觉他们好像用眼神沟通了起来。看上去形成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知识量的偏差实在是太大了,烧烤组和饮料组的划分似乎还在延续。 鸣户偷偷瞄了我几眼。“我说,音羽你是大学生?” “是啊,初濑小姐也是。” “真的假的啊。我是高中毕业以后就当上无业游民了啦……。简直是最底层嘛。” 情绪外露的鸣户垂头丧气起来。真拿这家伙没办法。于是我把事实情况告诉了他。“别担心了。虽然我名义上还是个大学生,其实已经三年没上过课了。所以我现在也是个正牌无业游民啦。” “哦……音羽!”鸣户亲热地搭住了我的肩膀。“这三天,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这是友情诞生的瞬间。这时我看到,初濑正在冷眼旁观着我们的情况。一阵干冷的风吹过了桌旁。 宫古拉开了一罐苏打烧酒的拉环,一股柠檬香气顿时弥漫在了空气中。 “回到正题吧,我觉得如果他有罪的话,肯定是要判死刑的。因为他否认了罪行,自然不会向死者家属道歉,也就没有可以酌情减轻处罚的余地了。而且这犯罪情节也相当不轻吧。” “犯罪情节是什么意思?”初濑问道。 “就是罪犯从犯罪前直到犯罪为止的各种情况。包括动机、犯罪手段之类的。既然说是抢劫杀人,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抢劫财物吧。单单是有计划性的成分在内,判刑就会变得严格了。打个比方,一个人杀了人之后,发现被害人的手表是劳力士的,就盗走了。你觉得这是抢劫吗?” “应该不是吧。” “这是杀人和偷窃哦。罪名比抢劫杀人要轻一些的。” “那么,如果那个人一开始就是为了抢夺劳力士而杀人的呢?” “那就是抢劫杀人。” “即使结果是一样的?”初濑显得有些无法释然。 “虽然听起来不太讲理,但这就是法律。比起冲动型的犯罪来,计划型的犯罪会受到更多的责难。英美法也是一样的哦。有计划的杀人被称为谋杀,冲动式的杀人则作为故意杀人。所谓的故意杀人,跟过失致人死亡的含义很接近了吧。” “如果被认为是出于临时的想法而干的,就可以受比较轻的刑罚了吗?” “只要司法方面承认啊。” 剑埼用大拇指摸着自己的胡茬,带着优雅的笑容回答道。 “对此做出的判断就是审判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这次的被告人是很绝望的吧。他是为了打开保险柜而杀人的,所以毫无疑问是抢劫杀人。 “那个,”鸣户发出了声音,“剑埼先生的意见,是认为他无罪吧?” “因为这是一起阵年旧案,况且客观证据实在是太少了啊。究竟是不是被告人作的案,我只能说无从得知了。” “可是查出了指纹吧?现场有上百个指纹。” “但是据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被认定为凶器的金属球棍和菜刀上没有留下指纹。” “你是说,被告人所做的只是入室盗窃吗?” “如果只是盗窃的话,时效上是成立的。” “这样啊……” 鸣户一副无话可说的失落模样,挠了挠鼻子。看他这样子,好像有什么事情让他很在意——正在我这么猜测的时候,他带着怯意开口了。 “可是,死刑这种事怎么说呢。我其实一直在想,难道只要审判过就可以杀人了吗?” “是吗,”剑埼说道,“鸣户君,你原来是反对死刑派的啊。” 我也理解了。鸣户是对死刑制度本身感到耿耿于怀吧。所以对于那个死刑还是无罪的究极选择,他一直表现出消极的态度。 鸣户回答道:“倒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情……。漫画之类的也是这么说的吧?无论是怎样的恶人,主角都会极力避免杀死对方吧。” “啊——我知道我知道。”宫古拍了拍手。“即使最开始是作为敌人出场的,之后也会成为同伴是吧。王道模式。” “对,这就是所谓的改邪归正嘛。明明对小孩子都是那么教育的,不可能说大人就要容忍死刑了吧。就说刚才提到的那套计划杀人的理论,我觉得罪孽最沉重的其实是这个社会哦。” 哦,听起来真是段相当不错的反对言论。竟然还会引用,实在是不能小看他了。 “嗯——,要怎么解释比较好呢……” 宫古摇晃着罐头,苦恼地思考了几秒。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某个暴力的将军,总是用刀背砍人,不是因为他尊重生命,而是因为对方连弄脏他刀的价值都没有。” “哎?”鸣户显得很诧异。 “因为他虽然对敌人的手下都是用刀背砍的,敌人的首领却是由御庭番喊着‘受死!’斩杀的嘛。他只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而已啦。另外,还有人说那是因为让将军亲自动手杀人简直是一种荣誉。顺便说一下,好像也有几次他让别人不要出手,自己斩杀敌人的,不过我是没看到过啦。”※ (※注:这里指的 应该是江户幕府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日本时代剧中多有提到他的事迹。御庭番是他设立的密探组织。) “这种杂学我实在是不太想了解啊。”我按着眼角问道,“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想说死刑是日本的传统艺术吗?” “不不,平安时代也废止过死刑,将最高刑罚设成了流刑……算了,这些就不提了吧。” 宫古的表情微微变得有些严肃起来,继续说了下去。 “就是说呢,社会代表人物的杀人行为,不应该同普通个人的杀人行为相提并论,这是我的想法。虽然我不认为死刑是好事,但要是问我它是否有必要存在的话,我觉得是有必要的。这是为了保护这个社会吧。” “你的意思是,可以抑止犯罪吧。” “这也是其中一方面,不过并不是最主要的。我认为赏罚分明是世间的基本原则。勤劳的人就应该受到奖励,偷奸耍滑的人就要受到教训。如果模糊了这部分规则,社会本身就要濒临崩溃了哦。” 鸣户嘀咕道:“好像一下子就说得很夸张了啊……” “也不是这样啦。请你想象一下,如果大家觉得,跟犯下的罪行相比,量刑显得太轻的话……一定会导致复仇行为横行。当然复仇的人也会受到法律制裁,但是由于惩罚很轻,不会让人感到害怕。相反如果量刑太重,所有人都会变得畏首畏尾,甚至可能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因为还会发生过失和事故吧。话说回来了,鸣户君,你觉得所谓恰当的惩罚应该要怎样确定比较好?” “这个嘛。”鸣户的目光飘忽了起来。“受到多少伤害就给回多少,大概就是这样吧。” 宫古笑着点了点头。“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想法,也就是所谓的报应刑,就像汉谟拉比法典是吧。做了坏事的人,就应该受到与他行为相应的报复啦。可是强奸别人的家伙也不可能让别人去强奸他。” “确实如此。” “这时候就出现了罪刑法定主义。禁止类似于加倍偿还的报复过剩,同时确定了相等的惩罚,以防止混乱的报复大战。明白吗?虽然有罚金和徒刑等不同形式,但基本精神是没有区别的。所以我认为,杀人者终究还是要判死刑才合适哦。不过要是由个人来执行死刑,接下来就要轮到那个人被问罪了吧。” “是啊……”鸣户出声表示了赞同。“所以就要由国家来承担这个责任了是吗?” “就是这样。并不是国家容忍了死刑,而是社会舆论容忍了死刑,所以国家才代为执行的。这是为了明确社会运行的规则,维护应有的秩序啊。” “可是,就算不用死刑也可以吧……。比如改用无期徒刑之类的。” “会有人说,那是浪费税金吧。”剑埼道出了现实。“对于死刑制度的是非,如今正反两方还是有各种争议存在,而我也是肯定派的啦。……鸣户君你猜一猜,在日本这个国家,究竟有多少人对死刑是持肯定态度的呢?” 鸣户嗯——的一声沉吟了片刻之后,回答道“大概五成左右吧。” “根据二〇〇九年内阁府的调查,有百分之八十五。” “哎哎!?”鸣户惊讶地不能自已,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真的假的啊!!” “八十五……”初濑也诧异得瞪圆了眼睛。 看到他们情绪动摇的模样,宫古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吧,这其中也有语言的魔术效果啦。” “魔术效果是什么意思?”初濑问。 “这个嘛,民意调查的问答选项有两个,分别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当废止死刑’和‘根据具体情况,死刑也是不得不需要的’。那么既不赞成也不反对的人会将意见集中到哪个选项上……,你懂了吧?” “啊——原来如此。” 这事我也不知道,原来是耍了这样的小花招啊。这么一来,投票自然就集中到后者上去了。 “这样我就稍微安心一点了。”鸣户恢复了坐姿。“可是我听到新闻里说哦,外国基本上都废止死刑了。为什么日本还要继续保留呢?” “那是骗人的。”剑埼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哎哎?是骗人的吗?” “是啊。废止了死刑的国家,以数量而言是达到了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比例,但是按人口所占比例来算,就只有百分之三十而已。仍然还是少数啦。因为美国和中国都还有死刑嘛。” “真的啊。”鸣户蜷起了身子,“原来,我是少数派啊……” 好了好了,我安慰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他不问,估计我就会问出同样的问题了吧。既然他替我做了挡箭牌,我对他态度好点也是应该的。 鸣户的眼角微微泛出了泪光。 “音羽……,今晚你到我房间里来吧,我们一起睡。”说着他还贴了上来。 “干什么啦!你这家伙真恶心啊。” “难道你也要扔下我一个人不管吗!” “莫名其妙乱讲什么,总之你先放开我啦!” 就在我们两个闹腾着时,我又感受到了初濑那种冰冷的目光。她好像完全不能理解男人之间的友情。另一方面,宫古则投来了某种暧昧的眼神,这个感觉其实也挺恶心的。 “——哟,各位。” 这时有个男人的声音从洋馆中传来。 “晚上好。” 玻璃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过来。他穿着小碎花的夏威夷衬衫和群青色的短裤,虽然脱掉帽子露出了一个大背头,但依旧浅褐色的太阳镜戴在脸上。 是八十岛。 “抱歉,我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如果有什么剩下的食物,能不能分些给我啊?” “可以啊。我们还留了一些当夜宵吃的烤串,我去给你拿来。” 宫古立刻答应了,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炉灶走了过去。八十岛看着她的背影,双手合十说了声多谢。 “说起来,你们在开什么会议吗?” “是关于案件的啦。”剑埼回答道。“听取了一下大家的意见。” “是吗。”八十岛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个嘛,肯定是无罪的喽。” 听他的口气,就是想都不用想。 看样子他跟饮料组的意见是一致的,而剑埼则问道:“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别这样咧,你明明知道的。那其实就是发生在木更津的抢劫杀人案吧。” 听到这话,剑埼的眉头微微一动。 “你怎么知道?” “你果然是知道的嘛。”八十岛神色轻佻地笑了起来。“咦?难道知道这事儿的,就只有剑埼先生你一个人吗?” “不是……”剑埼一时有点说不出话来。“我正准备接下来就告诉大家。” “这其实是真实存在的案件吗?” 此时我发问了。因为八十岛的语气和剑埼的反应,让我觉得非常在意。 八十岛轻轻瞥了我一眼。“当然喽,新闻里也有说过吧?木更津夫妇抢劫杀人案的一审,是无罪啊。” “哎?这么说,这案子就是已经审判过了吧?” 鸣户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说道。 “你不知道吗?”八十岛勾起了嘴角。“关键的一点是,究竟是谁想重新审判这个案子咧。” “重新审判?”初濑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很简单咧小姐。这场审判,在当时就是非常有名的争议判决咧。人们都说如果没有审判员制度,被告毫无疑问会被判有罪的。” “听起来你倒是相当了解啊。” 剑埼向他投去了锐利的目光,而他却若无其事地坦然受之,依然保持着那 种轻飘飘的态度没有变化。 “因为我查过了啊。就在各位在海边玩的时候咧。资料室里有这起案件的所有记录,看了之后,自然就知道喽。” “你们在说什么?”宫古端着盘子走了过来。 “啊啊,麻烦你了,那我就开吃喽。” 八十岛从盘子里拿起了烤串,一边说一边吃了起来。 “我猜大概是这样吧。某人对那个判决很生气,觉得被告人毫无疑问是有罪的,是个杀了人的渣滓。可是咧,就因为那些叫做审判员家伙太没用,让他被判无罪了。就是说恶行没有受到应有的裁决。那个人无法忍受这种情况,也可以说是想维护正义吧,就把我们召集到了这座岛上吧?好了,多谢款待。” 一个人说完了之后,他双手合十朝宫古致意了一下,便立刻转身准备离去了。 “就这样喽,各位回见了,等评议会的时候再见吧。” 阳台上的会议还在继续进行着。 一到夜里,风向似乎就逆转了,树木的枝叶都被吹得指向了大海的方向。 气温好像也下降了,不过身体在晚餐和争论中热了起来,感觉倒是正好。 对于木更津夫妇抢劫杀人案,宫古好像也是知道的。 “那可是一起相当出名的案子呢。有人说,这起案件简直成了刻画司法机关与市民感觉差异的浮雕啦。不过具体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也是。”剑埼接过了话头。“我就记得是作出了无罪判决的啊。虽然检察官向高等审判庭提起了申诉,但终究还是无罪。应该是不能再上诉到最高庭了。” 所以在那段影像中,被告人和被害人的名字才会被隐去吧。就是为了不让我们知道那个案件已经审理结束了。 我以前听说过。对于已经作出了确定判决的案件,是不能再次审理的。也就是所谓的一事不再理原则。 正如剑埼所说的,既然申诉和上诉都已经完成,在官方层面上重新审判就不可能了。所以主办者才会把我们聚集到这个岛上来,想进行一次私自的重审吧。 总之无论如何,在当前这种充满了谜团的状况下,我总算感觉取得了一点小小的进展。只要能弄明白主办者的意图,要进一步推想以后的事情也比较容易了吧。 好一阵子,沉默笼罩了桌子边的这几个人。在我们上空,气流发出了呼啸声,仿佛在威吓着不断增厚的云层。 最后,鸣户满怀顾虑地举起了手。 “那个……话说回来,这到底算什么事啊?我们真的是审判员吗?” 虽然他的话略显有些唐突,但确实说到了一个根本问题。当然对我而言,这也是最关心的一点。我微微伸长了脖子,期待有人能给予回应。 “在我看来,”作出回答的是剑埼,“这应该是类似于社会实践之类的吧。” “你是说利用实际发生过的案件来做模拟游戏是吧?” 虽说只是细节,可是说模拟游戏也太不合适了吧,鸣户? “大概就是这样吧。”剑埼没有挑他的语病,低声答了一句。 “可这如果是国家政府做的,应该会在事先有说明啦。果然还是整人游戏吧。又或者是在拍纪实电影什么的。” “或许吧。” “这样的话就不必太当真啊。不过真可惜呢,拿不到四百万了吧……” 鸣户把手肘撑在桌上,支起了下巴。 “其实也不一定就完全是骗人的哦。” 说这话的是宫古。她的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微笑。最早说是整人游戏的就是她,不知她的想法又出现了什么变化。 “我想到,这也可能是在追求审判员制度的理想形态。” “你说的理想形态是什么?” 包括说这话的剑埼在内,众人纷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宫古对着我们掰起手指一一解释了起来。 “很早就有人指出过,审判员制度中存在着许多问题哦。首先是强制国民参加这一点。对于不响应召唤书的人,要处以一万日元以下的罚金。然后与获得的少量报酬相比,审判员承担的义务却异常沉重。要考虑到搞得不好审判可能会拖到一个月以上的时间,而且还有对家人也必须遵守保密义务的制约。甚至有数据显示,八成国民都反对审判员制度。” “其实说到底,”我提出了一个朴素的问题,“有审判员制度这种东西,到底是为什么会开始实行的呢?” “有诸多说法哦。有人说,是因为当时在g8中,就只有日本还未实行国民参与型的审判制度。对于我国而言,由于想要进入联合国安理会,有一个印象就是要首先调整体制吧。” “对这些你也很了解嘛。” “我正好在不久前刚写过特辑报导呢。”宫古自嘲式地笑了笑。“另外,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是,日本以前曾有一段时期是采用过陪审员制度的,就是在昭和初期哦。” 我完全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后来又不用了?” “当时呢,据说是可以按照被告人的意愿,选择接受普通审判还是陪审式审判的……不过一旦被判有罪,费用就必须由被告人来承担,包括陪审员的日薪在内哦。所以听说就接连有人拒绝了陪审式审判呢” 这也难怪了。如果跟英美的制度一样,那就是十二名陪审员,日薪应该会是一笔相当不菲的金额吧。既然选择了陪审也不一定会对自己有利,那消极应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然后陪审案例数量逐渐减少,不久又因战火蔓延,不得不削减维持国内治安的劳动力。一九四三年,陪审法停止法案制定了出来,不过在此部法律中注明了‘战争结束后将重新实施’的条文。所以也有人提出,审判员制度就是对其的延续。” 宫古先是一边转着手指一边说,随后又加入了身体和手臂的动作,越说越激动了。 “可是我并不认为有那种必要性。毕竟,日本的司法制度也得到了海外各国很高的评价。提出了起诉的案件,有罪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这方面应该没有让外行人指手画脚、擅加评判的余地。” “说的没错。”剑埼深深颔首。“据说审判员制度在美国被称为y judge system’,直译过来的话,就是‘非专业审判制度’。” 初濑皱起了眉头。“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刺耳嘛。该不会引发了什么问题吧?” “别说什么问题了,其实就是个氛围啦。”剑埼显得颇为不满。“审判员制度所针对的案件,每年约为两千三百件。然而国内每年的公诉案件却高达二十万起以上。大部分就连看到审判员的机会都没有。” “就是这样哦。”宫古补充道,“而且审判的对象只有第一审,至于高裁和最高裁,现在依然没有丝毫能让审判员参与的余地。现行的审判员制度,真可以说是仅仅运用了一个形式而已。” 他们的话变得越来越深奥了,鸣户已经彻底闭上了嘴,但是初濑似乎还要追究下去。“那么所谓的理想形态又是什么呢?” “用最直白的话来说,就是钱啦。” 宫古用一根拇指转开了塑料瓶盖,喝了口绿茶,润了润喉咙之后说了下去。 “就是不强制参加,能确保参加者遵守保密义务。要实现这两点目标,我觉得只能依靠金钱的力量了。比如把审判员的日薪提升到目前的十倍,一天十万日元,那么即使不通过罚金来强制参加,响应召唤书的人数想必也会稳定增加起来的。” “说的也是啊……。的确,那样我肯定愿意去。” “此外,就是将审判员隔离在某个地方。要防止公审内容泄漏到媒体上 ,引来案件相关者的干涉,就只能这么做。虽说把人封闭在狭小的宿舍内会产生人权问题,不过换成休闲胜地的话就会大受欢迎了吧?在此基础上进行集中审议,只要用两三天时间立刻解决掉就行了。这也可以用来解决审判长期化的问题。” “这么听起来,我也感觉逻辑上好像是讲得通了呢。” “不过嘛,再怎么说日薪四百万也是不可能的啦。当作封口费的效果倒是超强了啊。” 宫古说完之后又拿起饮料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也没必要聘请知名艺人出场,但是不得不承认其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乍看之下,如此现状只会令人觉得离奇古怪,可说不定却是人家费尽心思设计出来的。只是—— “关键问题就在于这里吧。”我说道,“四百万这个金额让我很在意。” 宫古一听,顿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旁边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我。 “哎呀哎呀?难道说,让你的神之耳产生反应了?” 又说这个啊,我露出了厌烦的神色。“不是的啦。我只不过是觉得,四百万这个设定金额中蕴涵着某种意义。” “意义……?好吧,就是多得吓人的一大笔钱嘛。” “不,我指的并不是价值,而是数字太奇怪了。如果想让事情显得更真实,应该说十万。如果需要在电视上播出的效果,说一百万就行了。要体现数额的庞大,说五百万一千万之类听起来更顺耳的数字比较好吧?” “啊……”宫古短暂思考了一下。“好像是稍微有点不伦不类呢,四这个数字不太吉利。” “很简单啦。”剑埼开口道,“这是工薪阶层的平均年收入。” “那就不好说了。” 我无法同意。 “乌丸多秀治是用‘普通审判员的四百倍’来表现的。不觉得奇怪吗?他要是说,这是工薪阶层一年的收入,不是更好吗?” 剑埼低沉地嗯了一声。“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不过我觉得也不必想得太多吧。反正这报酬金额是虚报的,估计他就是随口说的吧。” “我不这么认为。” 乌丸二人应该是按照主办者的指示说的,不会是随口乱讲。 “我觉得他们如果一开始就不想给我们,应该不会搞出那样的数字来。” “等一下等一下!”宫古的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你果然是察觉到了什么吧!这事有希望成真是吧?是吧?” 她的气势实在是太猛了,我不由畏缩了一下,然而还是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说啊,感觉这像是在分配事先确定好的预算。试着计算一下如何?日薪是四百万,包括手续费在内,三天就是一千六百万。然后是六人份。” 宫古眼珠飞快地左右转动,估计是在脑子里打着算盘计算金额。数秒后她完成了心算,回答道“九千六百万是吧。” 我点了点头。“不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大富豪的想法吗?在考虑要给参加者多少报酬的时候,有个人说了一句,‘好啦,有一亿就行了吧’这样。” 四百万这个金额,是由于手上总共有一亿元而产生的数字。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没有人给予回应。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只是将目光投向虚空之中。 “我没有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宫古以茫然若失的语气说道。 “把所有人的报酬加起来,差不多正好就是一亿。” 她呢喃着说完这句,场面又是一片沉寂。 在陷入了黑暗的中庭,唯有各人的呼吸声空洞地回响着。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我有些不安起来。 “……不,等一下各位。学长的推理是错误的。” 终于,初濑开口发言了。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其实是很单纯的事。”初濑竖起了食指,得意洋洋地说道,“对方只是想用金板吧。因为对于表演来说,这样比较有气势嘛。” “啊——”我啪的拍了一下手。“有可能是这样。” 见我轻易地改变了看法,另外四个人一起失望地垂下了肩。 宫古大喊起来:“搞什么嘛真是的!害得我那么期待——!” 风越刮越大,中庭的黑松树被吹得不断哗哗作响。 我在阳台上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浑身颤抖了一下。看样子,这个时间需要穿上外套了。我们暂时解散,各自回房间去了。 漫步在走廊中时,可能是由于周围完全没有照明的缘故吧,我有一种仿佛被扔在了深海中的感觉。 我在房间里换好了衣服,也没有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就径直回到了本馆。我实在不愿意一个人独处。没有窗户的房间会导致不良影响,就是如同在潜水艇内部般的心理闭塞感。从楼上传来的铜板嘎吱声,更是进一步提高了想象的密度,弄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一楼大厅里,初濑正坐在沙发上。我没怎么跟她说话,就坐到了她的对面。随后宫古和鸣户走了过来,再接着剑埼又同我们会合了,于是五个人又一次聚焦了起来。这时距离我们分开还不到一个小时。 不知是因为身处不习惯的环境而心怀不安,还是因为临近了评议而感到紧张呢……。各人无法平静的原因似乎都有所不同,但为了缓和气氛,还是谈起了案件来。因为我们也没有什么其他共同的话题了。 先试着整理一下情况。 现场是木更津市郊外一幢单独的楼房。遭到杀害的是住在其中的一对夫妇。丈夫是被金属球棍打死的,妻子是被菜刀割断了脖子。 作为凶手被逮捕的是被告人a。他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明,但是由于现场的转盘式密码保险箱被打开了,可以认为他是向夫妻二人中的一个问出了密码。 此外,妻子当天上午在现场家中的厨房里制作了咖喱,被告人留下了吃过那些咖喱的痕迹。在现场查到了上百处被告人的指纹,他本人也承认当天有入室盗窃的行为,并且承认自己吃了咖喱,但对杀人的情节却完全予以否认,情况就是这样。而凶器上也没有发现指纹。 剑埼按照顺序一一作了概括。 “只有指纹作为物证的话,要证明杀人行为是很困难的。至少有目击证言的话,情况应该会有所不同吧……。不,倒是有一份目击证言。” 没错,事实上是有目击证言的。 当时受害人六岁的儿子说,自己看到了凶手的模样。 “可是,那份证言的证明力被否定了吧?”鸣户说。 “因为是小孩子说的啦。”剑埼伸着懒腰回答道。“那个儿子先是发表证言说,什么都没看到,一早起来就发现父母死了。然而,之后在做详细调查的时候,突然又说看到了凶手。” “大概是受到了刑警诱导的吧。” “会让人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事喽。” 剑埼深深地陷坐在了沙发里,唯一的证言派不上用场,找到的指纹虽然能作为盗窃的证据,却不能成为杀人的证据。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无法证明他有罪了。 没过多久五个人就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了。 “差不多要到评议的时间了,我们走吧。”剑埼抬起了略显沉重的身子,众人也随之站了起来。 “音羽,来一下。”鸣户朝我招了招手说,“那啥,我们去上个厕所吧。” 想想也确实该去一下,我就同意了,于是我们两人朝一楼深处走去。 我们很快完了事,前往电梯的途中,鸣户在走廊里一幅约 有半坪大的装饰画前停下了脚步。 “真是幅好画啊。” 那是一幅构图很单纯的风景画。下半部分画着碧蓝的大海,上半部分则铺展着暖色调的渐变图层。正如刻在银制小牌上的“拂晓”这个画名一样,实在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画作。 话虽如此,我并不太了解画的价值。要我画是不会的,要我看也会觉得无聊,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审美的眼光。估计鸣户比较懂这个吧。 “你很喜欢画画吧。” “不过油画不是我的专长啦。”鸣户挠了挠脸,有些犹豫地嘀咕道,“其实,我想当一个漫画家。” “哎——”对他的梦想,我坦率地表示了羡慕。“不是很好嘛。” “是吗?真的吗?”鸣户显得非常高兴。“我不管跟谁说都会被人家嘲笑呢……。可是,我是认真的。”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放弃吧。” 昏暗走廊的拐角处,走出了一个人。 夏威夷衬衫和茶色的眼镜,看来是八十岛。他的手还是插在短裤口袋里,大步迈开长满了毛的腿向我们走来。 “你完全没有品味啊,缺乏对美的感觉。对那种涂鸦还大加赞赏是不行的咧。” 鸣户生气地回复道:“你懂什么啦。” “傻子,我可比你懂得多了。”八十岛一边出言讥讽一边前行,来到金色的画框前停下了脚步。“这种玩意根本不能算是画,只能算是画布上的污渍罢了。就是像傻瓜一样用画具乱涂一气啦。从侧面看看这个厚度吧,真是浪费。全新的画布和画具,反而还有点商品价值咧。” “…………” 鸣户沉默了一阵,没有作出回复。然而,他的眼眸中却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敌意。 “你这人,根本什么都不懂嘛。人生和画具是一样的啦,只有反复积累过许多层,才能品出韵味来。” “哈啊?”八十岛扬起了眉毛,同时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好痛!痛痛痛痛痛痛!突然说出这种话,你想表达什么呀?真恶心啊。所以说低学历就是这样咧。” 鸣户条件反射式地激动了起来。“这跟学历没关系吧!” 他咬牙切齿地摆出姿势要朝前扑去。我心想应该要拦住他,但是身体却没有动。是对方主动发出的挑衅,我对鸣户的愤怒感同身受。 不过八十岛似乎都动都不打算动一下,这回又将矛头指向了我。 “话说回来,在海边玩得开心吗?这位小少爷。” “你是在说我吗?”我平静地问道。 “没别人了吧。不过嘛,你们还真是无忧无虑咧。明明主办者那边已经给出这么多提示了啊。” “你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吧?所以我就说你是个小少爷咧。好吧算了,快点走吧。” 他像是驱赶飞虫般挥了挥手。电梯只有一部,估计他是不想跟我们同乘吧。 鸣户依然忿忿不平,不过还是说了声“我们走”,迈步朝前走去。 我默默地跟上了他。我的心里也有反感,但更多的却是变大了的疑团。 提示是指什么?八十岛应该就是察觉到了那个所谓的提示,才没有去海边,一个人渡过了这段时间吧。他是埋头在资料室里储备了知识吗?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们这五个人,大概没有一个去过那里的。即使诉讼记录里隐藏了什么信息,我们也无法察觉吧。 不过,另一方面也能这么想。不管案件的真相如何其实都无所谓。 无论评议产生了什么结果,报酬都会每天支付出来。最关键的问题是,报酬的金额是否属实,应该在于这一点才对吧。 正当我思考着的时候,电梯到了。电梯门打开,我继续低头看着脚下,走了进去。 就在这个瞬间,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在我们的脚下——电梯的地毯上,印着白底红色线条构成的正方形图案,而且是两重的。※ (※注:双重红色方框是日本执行绞刑的死刑台地板上的图案。) “鸣户,”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看看地毯,之前是这种图案的吗?” “啊?”鸣户的怒火似乎还未彻底平息,他的目光向下扫了扫。“……我不记得了啦。没什么特别的吧。” 他没有发现吗?不,也有可能只是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图案意味着什么—— “鸣户,你来了这座洋馆之后,有没有走过楼梯?” “楼梯?”鸣户有些不耐烦地眯起了眼。“没有吧。楼梯不是在防火门后面嘛?” “是吗……” 这么说来,要在楼层间移动就必定要使用电梯了。如果不想站在这种恶心人的地毯上,就连房间也回不去了。 我按下了三楼的按钮,又问道:“哎,你觉得一楼的按钮下面这个‘h’按钮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直升机吗?”听他的声音,有点嫌我烦了。 我说了句原来如此表示同意,但心里觉得很可能不是那样的。即使这座孤岛上有直升机,可这不奇怪吗?直升机应该在屋顶上吧。为什么会把按钮设置在一楼下面呢? 搞不好,这其实是“hell”的头一个字母吧——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已经到了啊。 只见远处正对着我们的阳台外,巨大得令人感到有些疯狂之意的月亮在俯瞰着我们。 “快点去坐下吧。”鸣户催促着我。“那家伙要来了。” 圆桌边,已经坐好了其他几个人。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浓浓的疲倦之色,有的用手支着脸,有的揉着眉间。 接下来,应该会进行一场极其单纯的商议。反正所有人的结论都是一致的,照理不会发生什么波动。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始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嗨,大家晚上好!我是乌丸多秀治。看样子你们都很累了,但还请打起精神来吧!现在是晚上的评议时间,就让我这么说一声吧,ready、go!” 折叠在圆桌里的显示屏升了起来,乌丸以他著名的语调宣布了评议开始。鬼崎亚奈依然穿着之前那身外套,乌丸则是身披着黑色的法官外袍登场。 “评议的流程说起来很简单!首先,要听一下众位当前的意见。请看一下你们手边的显示屏!” 我按照他的指示看去。显示屏中蓝色的背景上有左右两个按钮,都在闪烁着。分别是写着有罪的黑色按钮,和写着无罪的白色按钮。 “好了。说起来有些失礼,其实我们之前通过岛上的摄像头看到了各位生活的景象,发现你们每一位都在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努力,我实在深受感动。那么差不多也该得出结论了吧。请将你们的手指伸向显示屏。只要触碰到任何一个按钮,投票就完成了。” “按一下就行了是吧。”宫古嘀咕了一句。 很简单的事。只要相信我们五个人商量出来的答案就行了。我作了个深呼吸之后抬起手,触碰了右侧的无罪按钮。 然后经过了些许延迟时间,乌丸脸颊上的赘肉抽动了一下。 “非常感谢谢诸位!统计结束了!接下来就公布投票结果!” 伴随着咚的一声轻快的电子提示音,显示屏上的内容切换掉了。 无罪——五。 有罪——一。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又确认了一下。是有人按了有罪。 “这可真是令人吃惊!看来无罪派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确实是令人吃惊,但不是这个原因。我立刻环顾了 一周,看到大家都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然而此时却听见了八十岛低沉的笑声。 “看到了吧,果然成了这种局面咧。” “八十岛君。”剑埼带着责备之意地问道,“是你按了有罪吧?” “当然是我啦。” 给出肯定回答的同时,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简直是只能用邪恶来形容的笑容。 “哎呀各位,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里都充满了美好的幻想,实在是让我羡慕啊。” 他似乎终于憋不住了,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你什么意思嘛?”鸣户怒声朝他喊道。 “不明白吗?那不如就问问主办者喽。是吧乌丸先生,接着要干什么哩?” “让我来说明一下吧!”乌丸露出了一个有力的笑容说道,“投票的结果,分成了有罪派一名、无罪派五名这样两方意见……,而实际上这次投票,是为了将各位分成队伍而设置的!” “分成队伍……?”宫古反问了一句。 “不错,正是这样。接下来,要请各位分成一对五的两方来进行讨论!限制时间为三十分钟。过了三十分钟之后,将由我们请到摄影棚来的三位专家进行裁断。他们会判定究竟哪方的理由更为正确,更符合情理。” 剑埼也呢喃了一句。“讨论……” “根据专家判定的结果,对于赢得了胜利的队伍,我们将奉上原本应该付给失败队伍的全部日薪!” “等一下!”鸣户当即提出了意见。“我没听说过有这回事啦!这是要押上日薪来赌输赢了吧!” “说的没错咧。”八十岛从容不迫地笑着说道,“你不是听明白了嘛,乌丸先生是这么说的吧?” 鸣户以恶狠狠的目光看向了他。“你这家伙,早就知道了吧。” 八十岛坦然地回答道:“当然啦。你们真的都没有意识到吗?上午那个时候就应该能够察觉到了咧。” 鸣户说了句“察觉到什么?”,便迎来了八十岛带着压制性的话语。 “他之前说过吧,评议上是有规则的,还说报酬金额会发生变动。这完全就跟事先说明的一样咧。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想像一下喽。用日薪当赌注来赌博这点事,还是在预测范围之内的嘛。” “正是如此。”乌丸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觉得不满的话,就请立刻宣布退出吧,可以吗?” “怎么这样……” 看到鸣户脸上迅速失去了血色,八十岛有些无奈地说道: “现在后悔也太晚了吧。你们都应该听到的咧。只有认真履行审判员职责的人,才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啊。无视了这样的忠告,跑到海边去玩,这就是你们自己的问题喽。” 八十岛把脚甩到了桌上,他皮鞋的鞋跟砸在桌上,令圆桌咚的一声晃了晃。 “预想到如今这种事态,我就埋头在资料室里准备好了对策,那由我获得最大的利益,就是极其自然的事了吧?” “哎呀,你说的完全正确。” 显示器上,乌丸连连点着头。 “这个任务,就是为了让各位更认真地履行职责而设置。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吧?无论怎样费尽唇舌来作出请求,各人最终所关心的问题还是只有利益的得失吧。” “如果觉得不能接受的可以回去咧。到时候,钱就由我全部收下喽。” “虽然我对此深表遗憾,但确实是这样的。” 看这情形,这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勾结起来了。就是说如果不同意用日薪当赌注来分个胜负,就要离开这里了。实在是简单明了的胁迫和挑衅。 “我明白了,那么就开始吧。” 第一个恢复了冷静的人是剑埼。 逃避对决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既然如此就只能硬上了吧。尽管是心里对那种附加内容一大堆的说明,依然还抱有无法释然的情绪。 “总之只要赢了就没问题了是吧。”宫古接着说道。 “你们还打算赢啊。”八十岛嗤笑了一声。 “你才要当心啦,只有一个人还敢这么嚣张。”宫古的气势表现得非常强硬。 目前形势是一对五,很明显对我们是有利的。剑埼和宫古的博闻强识我是亲眼所见的,让他们作辨论手肯定也是一流的吧。 我想想没什么可怕的,于是也将目光投向了八十岛。 “你们什么都没搞明白咧。” 八十岛轻蔑地歪了歪嘴角。 “接下来我们是要进行讨论哦?这跟人数什么的没关系,只有道理更正确的人才能获胜咧。一开始就搞错了的人,是怎么都不可能赢的咧。待会儿我就来向你们证明这一点吧——” “那么,讨论开始!” 一阵类似于号角的效果音高高响起,似乎是对决开始的信号。 “首先我们来听一下多数派的意见吧。请你们选出一位代表来进行演讲。” 听到乌丸的要求,包括我在内,五个无罪派的人在圆桌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种情况下就要年龄长幼排序了,交给经验丰富的内行是最合理的。 跟剑埼对上了眼神的年轻人都一个个向他点头示意,最终他似乎是屈服于无声的压力,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站了起来。 “我是作为代表的剑埼。我们主张被告人是无罪的。仅就我们在那部审判的影片中看到的而言,检察官方面的主张还是有一些缺乏说服力。无法断定被告人a犯下了杀人的罪行。根据‘疑罪从无’的刑事审判原则,本案的被告人很明显是无罪的。” “非常感谢你的发言。那么有罪派,请吧。” “我是八十岛。其实嘛,我觉得无罪派的意见也是非常合理的……但是在此之前咧,我是不太相信他们的态度啦。” “你什么意思?”剑埼立刻反唇相讥。 “就是说呢,虽然可能是违背了不少的原则,但这确实是一场正式的审判,我们则是被选中的审判员,还接受了高得惊人的日薪。然而,对这一问题毫无意识,这样真的可以吗?我就要提出这个问题喽。所以我便希望与你们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起来,你事实上并不认为被告是有罪的吗?” “这个就要按次序一件件讲了,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件哦。那就是各位的理解程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起案件,所以我想应该先试试你们的理解程度喽。” “哈——”鸣户表现出了攻击性的态度。“你是打算搞个测试什么的吗?” “大致差不多咧。白天我们看到的那部影片里呢,有些部分是主办者方面有意做了模糊化处理的。那具体是什么,你看出来了吗?” 鸣户一听顿时僵住了。“这、这个嘛……” “你不知道吧。因为影片很明显是经过了剪辑的啊。但是只要去了资料室,看过诉讼记录之后,自然就明白咧。” 居然还有……这种情况吗?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也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看样子是必须仔细用心地听听他怎么说了。 我不经意是环顾了一下圆桌旁的人,发现每张脸上都非常严肃。刚才的那种疲劳感不知到哪里去了,所有人都充满了斗志。 虽说这个时候单单是被迫赌上了四百万,就足以令人认真起来了,但我觉得八十岛的表现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他很自然地让别人将他视作了威胁,那种态度更是激起了大家心中的不快。我对他的粗野和鲁莽完全没有好感,不过也能感觉到他是在费尽心机地挑唆我们。 八十岛缓和了一下口吻。“那么问题就来了。现场留有两大证据,能 证明被告人就是真正的凶手。一是遍及了多达上百处的指纹,而另一项嘛,鸣户君,你知道是什么吗?” “……啊,那个……” 被点到了名字鸣户一副为难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不知道吧。还有其他人能回答我吗?” 八十岛顺势又问了一句。没有人出声。或许都是被这种气氛所压倒了吧。 不过既然说到了指纹,那还有一项肯定也是有的。我举起了手。 “是足迹吧。” “哦。”八十岛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很明显是装出来的。“很可惜,稍微差了一点。正如手上有指纹和掌纹一样,人的脚底也是有足纹的咧。” “足纹……”鸣户重复了一句。 “对咧。而在现场发现的足纹,跟被告人的足纹是一致的。就是说,被告人曾经光着脚在现场走动过咧。” “那又怎么样?”宫古冷冷地开口问道。 “还不明白吗?” 八十岛显得十分无奈地轻笑了一声。那副神情真是叫人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知道足纹是哪里发现的?告诉你们,是在被害者的血迹上咧。由此可以得知,他曾踩到过那个丈夫被杀害时飞溅出来的一部分血液。” “你说什么?”剑埼说道。 八十岛的嘴角勾起得更高了,我心想原来如此啊。 被告人承认,自己是进了被害者的家中盗窃,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偷盗过东西,然而又声称自己并没有杀人。 可是既然被害者的血迹上有他的足纹,就说明被害者死亡后,他在现场走动过。 在躺着尸体的房间里,他难道还能有心情镇定地打开保险柜吗? 正常情况下,应该会害怕被误认为是杀人犯,立刻离开那幢房子吧。 八十岛似乎察觉到了无罪派此时的心虚,用一种戏剧化的动作挥舞了一下手臂。 “事实上,被告人刚被逮捕的时候,曾说自己是在黄昏进行入室盗窃的。可是在公审的过程中,他对于这一点却是这么回答的咧:‘是我记错了,我入室盗窃的时候是在夜里。现场一片漆黑,我什么都没看清,也就没有发现那家人已经死了。’……就是说,他是在看不到脚边躺着尸体的状况下,把保险柜给打开的咧。” “是吗。”剑埼叹了一口气。 的确,这听起来实在是太可疑了。 被告人所作的第二次证言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话,根本没法令人相信。可是为什么呢?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能获得无罪判决呢? “就像你们看到的这样,被告人是极其可疑的咧。可是看起来也仅此而已咧。” “仅此而已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刚才你也提到过了吧,就是‘疑罪从无’咧。据说在审判员制度刚开始的那段时期,每个人都会反复提到这句话,讲得嘴唇都磨破了。而这一点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弊病咧。……听好了啊,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形的证据之外,也有所谓的状况证据咧。有数都数不清的犯罪案例,都是单凭状况证据就受到了法律制裁的哦?仔细想想吧,要是严格追究起来,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证据咧。指纹这种东西要多少就能转贴多少,dna鉴定也有几兆分之一的机率是重复的。有自述罪状的话当然好,但是如果否认掉就没办法了。结果到头来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干了坏事的家伙和受害者了。没错吧?” “对。”我肯定了他的话。 非专业的审判员是不懂得怎么掌握尺度的。对于究竟有多少状况证据才能断定有罪,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标准,所以被告人a就被判了无罪。 八十岛的话语中开始带上了一股热切之意。“我听一个认识的法官提起过咧,所谓的疑罪从无,可以说根本就是一种诡辩。事实上暗地里默认的是‘疑罪就听从检察官的说法’啦。至于原因嘛,就是因为检察官方面要为罪行立证,需要耗费庞大的经费和人力,还要用上充分的时间反复调查才能达到目的咧。即便如此,有时也会采取不起诉这样的手段。就是说他们只会挑战肯定能赢的战斗咧。然而到了辩护方这边,就只需要几个律师在资料里挑挑毛病就行了吧?刑事案件之类的尤其是这样咧。因为罪犯大多数都是贫困阶级的嘛,由专职低报酬工作的律师负责的案件,在全体案件中占了将近八成咧。” “确实如此啊……”我不禁脱口而出道。 这个道理只要想一下是很容易明白的。只要进行审判,有罪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那么我们现在参与的这次审判,难道会凑巧就是那百分之一吗?谁都不会这么想吧。 专业的法律人士都明白,按概率来说,检察官一方更有可能是正确的,可是审判员并不理解这一点,也没有人向他们进行说明。因为在原则上,必须要避免他们产生先入为主的观念,公正地进行审判。 所谓推定无罪的原则,说到底毕竟还是熟知调查是怎么回事、审判是怎么回事的人才能用的原则。若是仅凭盲目的正直、按照字面上的意思作出无罪判决的话,就会产生大量死不瞑目的被害者了。 “顺便说一下,被告人还引发过其它伤害案件,是个毋庸置疑的凶恶罪犯咧。这么一来,再对检察官的立证找茬儿就不正常了吧?” “请等一下。” 令人意外的是,竟是初濑在此时举起了手。 “我觉得这案子会判无罪,量刑方面的原因也是很重要的。” “什么意思咧?” “如果判了有罪的话,毫无疑问肯定就是死刑了吧。所以审判员仅凭含糊的状况证据,没能下定决心作出有罪判决吧。” “哈啊,罪行的轻重会根据预定受到的刑罚而改变吗?这种说法太奇怪咧。你这不是等于在说,罪人的罪行越严重,筛选的标准就会越宽松嘛。” “这个……” 初濑似乎无言以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等一下。”剑埼又再次开口发话了。“就是说你是这么认为的吧?被告人是因为审判员制度才获判无罪的?” “当然喽,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如果按照过去的审判形式,他会被判有罪是吧?” “不错。” “很遗憾。”剑埼朝他微笑了起来。“如今正在这里进行的,也是由审判员所做的评议,其中也包括你在内。” “是是是。”八十岛也笑着坦然承认了。“我知道的咧。” “我始终坚信一点,当时负责这起案件的那些审判员,绝不是没经过充分彻底的讨论就得出了结论的。在影片里也有相关的内容吧。他们在判决前总共花去了十五天。然而给我们的时间却只有半天。无论在这个圆桌上提出多少意见来争论,应该也无法得到足以推翻原判决的论据吧。” “按你的说法就是要维持原判是吧。还真是讲了一大堆理由啊。” 八十岛嘲弄般地嘀咕了一句之后,露出严肃的表情拍了一下桌子。 “不管是十五天还是半天都没什么关系吧?要是花了太长的时间反复绕圈子,结果也会落到一个最简单的结论上。我说的有错吗?”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关于被告人证词的变更。能说他是因为案件过去了十年以上而搞错了吗?你相信这种话?不管怎么想都太可疑咧。入室盗窃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在房间里看到尸体,正常人根本不可能会忘记这种事情的吧。” “可是……” “一对夫妇在家里被人杀了哦。而当天在现场,有个人进行了入 室盗窃。那个人打开了原本应该只有被害者才知道怎么开的保险柜,带着里面的财物逃走了。综合以上种种状况,要是还不能作为他罪行的证据,那除了现行犯之外,法律就没办法再惩罚任何人咧。” ……还真是这样。我表面上不动声色,暗自在心里点了点头。 很明显道理在八十岛那边。被告人a,或许就是真正的杀人犯了。 我手边显示屏的角落中,显示着剩余的讨论时间,还有大约十分钟的煎熬时光。这点时间要扭转战局实在是比较困难,而现在放弃又太早了点。 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困惑地抬起了头,随后便发现,头顶上的显示器中,不知何时映出了三个裁定者的形象。 能看到三个白色的箱形桌子,像是问答节目里回答者的座位,等距离地排列着,坐在那里的三人胸口以上的部分都被磨砂玻璃挡住了。 这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的外套,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不过体形好歹还能辨别出来。三人从左到右,分别是略微偏胖、中等身材和削瘦的。 在他们的背后,嵌着小灯泡的柱子放射出了华丽的灯光。又小又密的红光与蓝光闪烁着,刺痛了我的眼睛。不过除此之外,整个画面简直就像是静止的一样了。不知怎么,我似乎看出裁定者也感到了无聊。也许他们对完全倾向了一边的天平失去了兴趣吧。大概觉得无罪派的失败已经无可避免了。 可我们还是有机会赢的。因为在当前局面下,还不存在已经确定了的正确论点。 其实说起来,八十岛在刚开头的阶段对论点进行了一次偷换概念。 归根到底,他只是在不断地谈论无罪派的失误之处,并没有展现出有罪这一主张的正当性。 他所谓如果没有审判员制度就会判被告人有罪的猜想,再怎么讲也不过是个猜想而已,根本是种虚构的说法。只要他无法说明,究竟要有怎样程度的状况证据,才能判断被告人是有罪的,那就只是在虚张声势。 单单做讨论的话,是有可能拖成漫长拉锯战的。但是无罪派实在是反复失态了太多次。暂且不提理论上如何,在心证上毫无疑问是输得非常厉害了。 那么该怎么办呢?接下来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征求一下意见来作出判断,于是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同伴们。 大家都低头看着显示屏,只有初濑的眼神跟我对上了。她朝我使着眼色,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啊啊……真是的,居然给我出这种难题……。 看到她竖起了小指,我顿时抱着脑袋想道。 我懂的啦,说好了会帮你的。既然你说现在时候到了,那我就必须要拿出觉悟来了是吧。 为了赢得胜利,我就不得不用出我最讨厌的诡辩术了。 不,事到如今就别这么说了,我自嘲地想道。在做自杀咨询的时候,我可是靠这种手段欺骗了不少人呢。现在看起来,已经找不到任何理由再犹豫不决了吧。 而且还有一点。八十岛让我很恼火。无论他嘴里讲出来的话多漂亮,我还是能看穿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八十岛在阳台上跟我们见面的时候,曾说过这起案件毫无疑问应该是判无罪的,当时他肯定是谋划好了来诱导我们思路的。 此外,他是为了得到所有的钱而投下了有罪票的。就是说他所提出的主张,其中的认真成分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我觉得这是一种极其不诚实的行为。 这种讨论或许是一场游戏,或许是社会实验,不过案件却是现实发生过的。登场的人物并不是虚构的角色,而是有感情的人。 如果被告人真的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必定是苦恼得恨不得去死的。对于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我是绝对不会输给他的。 只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用正规的方式似乎已经来不及挽回失分了。这样的话,多少耍点小花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想着,我用力高高举起了右手。 “那个,八十岛先生,其实有一个问题让我挺在意的。” “哦?什么问题呀小少爷,说来听听咧。” 或许是因为他掌握着整个局面,心情比较轻松吧,又或者是觉得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没什么能耐,此刻他露出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如果他想有必胜的把握,本应该不停地说下去直到时间用完为止,务求将我们彻底压倒才对——我轻笑一声开口说道: “除了被告人之外,难道不可能还存在另一个真正的凶手吗?” “哈?” 我周围也响起了怀疑的声音,能听到一片吸气声,一瞬间甚至产生了真空状态。 八十岛的表情诡异地扭曲了起来。“你突然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咧。” “我是说,凶手其实也可能是别人。也许被告人只是闯入那家人家抢劫了财物,又吃了咖哩之后就走了。杀人凶手说不定是其他人。” “hoho,是这样啊。”八十岛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真是的,拼到了这个份上也太夸张了点咧。你是说真正的凶手有可能是其他人,所以被告人是无罪的吧。要这么说嘛,确实也只有一份含糊不清的目击者证词。可是啊……” “就是这一点。”我立刻深究了下去。“听说改变了自己原先证词的人,并不是只有被告人一个。” 听到这话,八十岛瞬间错愕地瞪圆了眼睛。 我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要说推翻证词的人很可疑的话,那不是还有一个人做了同样的事嘛。” “你这家伙——”八十岛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峻了起来。“难道……你想说被害者的儿子才是真正的凶手吗?” 我没有作出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任何人提出赞成或嘲笑,这一切的发言都是大家有所觉悟的。 在一片仿佛事先说好了的寂静中,只有理论的棋子一步步地前进着。 “没什么可惊讶的。无论是六岁还是几岁,这都完全没有关系。只要是能够握起那把作为凶器的菜刀,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犯下这一罪行。如果被害者的儿子是凶手的话,现场肯定也留有很多他的指纹和dna吧。这条件就跟被告人a一样了。” “你是白痴吗!”八十岛怒吼了起来。“要说可能性那是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咧!不能这样吧!现在可没时间来争论这种不现实的……” “不,这种情况是有完全有可能的。白天你看到过遗体的照片了吧?” “当然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看那位丈夫的情况,六岁的孩子确实做不到吧,因为臂力不够。他要挥舞金属球棍,把人的鼻子都打得陷下去,太困难了。可是,那位妻子却是脖子上被割了一刀。无论是孩子还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到。” 剩下的时间肯定只有几分钟了吧,于是我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下去。 “就是说呢,最开始是夫妻间发生了争吵。妻子用绳子将醉倒的丈夫绑了起来,再用金属球棍杀害了他。所以球棍上就没有留下被告人的指纹。而那个儿子目击了现场的景象,感到非常害怕,便拿出菜刀自卫。妻子向儿子走过去时,他拼命地挥舞菜刀表示抗拒,那个时候刀刃割开了妻子的脖子,没过多久她便丧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能这么讲,这是胡编乱造咧。” 不知为什么,八十岛的气势急剧衰弱了下来。 我没有给他机会好好思考。“由于自己的杀人行为所产生的巨大刺激,那个儿子就把自己关在了二楼的房间里。此后被告人闯入了那幢房屋。因为家里的灯关着,他在黑暗中并没有看到尸体。血迹已经干了,所以他踩上去的时候也 第四章 疑心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一点,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出想睡觉。 我们五个人,,除了八十岛之外,再次集合在了一楼的大厅里。馆内的电灯基本上都关掉了。月光配上隐约响起的虫鸣声,似乎产生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寂寥感。 “这算什么呀……,这到底算什么呀……” 正抱着脑袋喃喃自语的人不是剑埼,而是鸣户。他脱掉了鞋子,抱膝坐在沙发上,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就像你们听到的那样啦。” 剑埼看上去总算是恢复了镇定,他以沉重的声音对我们述说着。 “那起案件的被告人,就是我。” “等一下——”宫古嘴巴半张着站了起来。“请你说说清楚!剑埼先生,你事实上是无辜的吧?还是说你真的……” “是的,我杀了人哦。” ……就是这如此地简洁,剑埼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虽说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这份冲击依然绝不算轻。就我个人而言,我甚至在血压急速降低之下产生了一阵眩晕感。 面对着同时无语失声的我们,剑埼平静地讲述了起来。 “不过我只杀了一个人,就是那个妻子。其实之前音羽君所说的最接近事实了。杀死了那个丈夫的,正是他妻子。” “那保险柜是怎么回事?”初濑以严肃的声音追问道,“你是怎么打开的?” 这么说起来,当初刚见面的时候,她是跟剑埼一起行动的。我觉得她似乎对剑埼寄托了相当大的信赖,或许正因为这样,她便觉得自己好像遭受了背叛吧。 剑埼回答道:“该怎么解释好呢……。这么说吧,我和那个妻子原本其实是同谋。我们打算抢走保险柜里的钱后,一起逃跑的,但是那家伙控制不住地把丈夫给杀了。我劝说她去投案自首,可她不肯听我的,然后又拿了菜刀来攻击我,所以我为了自卫就——” 杀了她,是这个意思吧。 “那、那么……”宫古再次开口了。她仿佛要抚平不安的心悸般,拽紧了自己上衣的胸口。“难、难道说,八十岛君就是……?” “被害者的家属吧。就是当时六岁的那个少年喽。” 剑埼理所当然般地说道,然而我所受到的冲击却比电击还要强烈。 我忍不住朝前伏下了身,汗水沿着鼻梁淌落下来。心中的罪恶感令我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虽说我并不知情,但确实将八十岛当作了真正的犯人看待。如此想来,那个时候看到他的眼中充满了愤怒之色,应该就不是我的错觉了。 “请你认真地告诉我!”初濑的感情爆发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而杀人的!” “因为我想要钱。” 带着一脸失魂落魄的神情,剑埼坦承了自己的想法。 “所谓的医生也是撒谎啦,我只不过曾是个医学生而已。以前我的性子就冲动、爱惹事,由于殴打教授而退了学。之后连家也回不去了,靠当临时工糊口度日。然而某一天我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可是我也没有自杀的勇气啊。于是,我就在车站公园之类的地方过夜,心想早晚会横死街头吧。也就是常说的无家可归者啦。” 他的眼神始终显得很空洞,没有焦点,仿佛看着飘荡在空气中的记忆片段。他以有气无力的声音继续独白着。 “但是啊,你们相信吗?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五年过去了。……我早就已经放弃了,觉得根本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的人生了。既然如此,我就想到干脆随便在路上杀个人,就算是在监狱度过一辈子,那也比纸箱搭的床强多了吧。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出声道,“你并没有被抓住吧。” “我想过被抓住也无所谓的啦。可是不知为什么,人生却突然开拓了新的道路。” 他的眼角含着泪,带着讽刺意味地歪了歪嘴角。 “我用保险柜里零散的钱买了一套衣服,去出租车公司接受了面试,然后就被录取了。……我想反正很快就会有警察找上门来吧,反正按照我的性格也做不长久吧,就这样做了下来,已经十九年了啊。” “——够了别说了!” 似乎是被触动了某处神经,鸣户突然间怒吼了起来。 “你这个杀人犯……!别再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话啦!” “鸣户。”我带着责备之意叫了他一声。剑埼也是有苦衷的,局外人不能对他简单地做出非难。 “烦死了!”看样子他根本听不进劝告。“这算什么呀!就因为你说自己是医生,又是年长者,我才尊敬你的,可你说的全是谎言嘛!我才不会跟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呢!开什么玩笑啊!” 他大喊大叫着,拍打了一下沙发,站了起来。 “我要退出了……!反正都是自愿的吧!” “退出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剑埼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你这混蛋!”大概是被他的这种态度惹火了,鸣户朝他逼近了过来,一副随时都会出手拽住他的模样。 “等一下!”宫古连忙拦住了他。 “鸣户君。”剑埼满不在乎地说道,“如果你想到了什么的话,最好还是早点离开这座岛吧。我不想说什么了不起的大话,但是没有觉悟的人还是不要发起挑战为好。” “你、”鸣户突然停止了动作。“你说、什么……” 在一片不安的气氛中,我问了一句。 “你是什么意思?” “音羽君,你也是当事人。”剑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说道,“你们应该想一下。被召集到了这座岛上的审判员共有六名,而任期为三天。既然从明天起还要进行跟今天一样的审判——” 剑埼的话语化为了闪电,在我的脑中奔流而过。 六名,三天。 终于,我开口说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评议有三次,加害者与被害者各为三人,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完,就看到剑埼用力点了点头。 “说对了,很可能就是这样。” “别开玩笑了!”或许是心中的焦躁情绪超越了极限吧,鸣户抬起腿,一脚踹在了空无一人的沙发上。“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有这种事情啊!我是听说有治疗实验性质的兼职才来的啦!应该可以结束了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鸣户,冷静点!” 我对他喊了一声,但他终究没有听进去。 “别靠近我!”鸣户依然处于混乱状态,就这样退出了讨论,迈着暴躁的步子离开了。 走到一半,他一度停了下来,呯的一声狠狠地往墙上踢了一脚,随后就消失在了昏暗的通道中。看他这个态度,情况就可谓是一目了然了。 评议还剩下两次。那么这两次评议争论的焦点,估计就是我和鸣户的罪了吧。 深夜两点,我回到了房间,但是感觉这个状态怎么也没办法安然入睡。 我躺在了床上,然而却完全无法抑制翻腾的情绪。最让我在意的人,还是八十岛。他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参加评议的呢? 大概他是事先就听主办者说过了吧,那样的话还好点。但如果他是像鸣户那样被骗到这里来的,在今天白天听到案件说明时,才发现这是跟自己相关的案子,想必会感到很愤怒吧,可能还会觉得无法原谅。对于我们这些悠闲地去了海滩边玩的人,他无疑是抱着近乎憎恶的情绪。 最关键的是那场讨论。在有着血海深仇的剑埼面前,他被一个完全不知道情况的外人指称为真正的凶手,不知他心里涌起的是怎样的感情呢?不知他是以何等强大 的自制力控制住了心中的冲动呢? 混帐,这才叫做冤枉吧。我实在是太卑劣了,把自己最讨厌和害怕的事物强加到了别人身上。并非出于故意的理由不能成为免罪符。 无论如何,都要在我们还在岛上的时候向他道个歉。我这么想道。赏罚分明的原则是绝对不容歪曲的,在这座岛上尤其是如此。 裁决之时早晚会到来,届时我们的一切行为,必然都会回报到自己的身上吧。这种确信化为了强制性的观念,不断折磨着我。 可恶,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情……。 我似睡似醒,意识始终处于恍恍惚惚的朦胧状态中。只能听到风吹动着铜板,断断续续地响起哀鸣般的声音。 今天的天气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呢? ◇ 我躺上了床之后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在想,我好像是被睡眠彻底地厌弃了。 睡魔这东西,实在是一种不讲道理的存在。越是不能睡的时候越是悄然接近,想要寻求安眠时却又不来了。所以我特别讨厌它,最好早点毁灭掉吧。 怎么办呢,总感觉心里没底。宫古应该在隔壁房间里。她那温柔的笑容就像我姐姐一样。估计她还没睡着吧。 我想试着敲一敲墙壁,但想想还是算了。虽然她说过要是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叫她,可是反过来讲,这话的意义是不是没有事情就别叫她呢?又或者纯属我瞎猜,想得太多了? 啊啊,真受不了。我讨厌自己的性格了。无论什么时候都畏首畏尾的,独自一人就无法作出任何决定。 以前就是这样。小时候,我总是跟在姐姐的身后到处走。 姐姐跟我差了七岁,幼儿园小班和小学六年级生,这个年龄差要吵架都吵不起来。所以,我跟姐姐的关系接近于小猫小狗跟主人的关系。 她对于我的态度,始终非常极端。大概她原本就是个性情不定的人吧。有时我想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她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打我。好好地用发刷给我梳头的时候,她会呯的一下把发刷敲在我脑袋上。有一次我过生日,她送了一条围巾给我作礼物,却又用那条围巾……。 ——哎若菜,你知道什么是绞首游戏吗? 她似乎真的很愉悦,一边拎起绕着我脖子的围巾两端,用力往左右拉扯,一边高声地笑着。 肯定十秒钟也没到吧,我的眼前很快就暗了下来,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时,我被姐姐背在背上。她在黄昏的路上走着,同时还哭着朝我道歉。对不起若菜,实在是对不起,真的哦。所以你就不要告诉爸爸他们了—— 姐姐是个性格之中潜藏着危险因子的人。她像玻璃一样脆弱,同时又兼具残酷性。每次她对我做了过分的事之后,都一定会真挚地道歉。所以我也只能原谅她,始终都没有讨厌她。 可是,到我上了高中,有一次我倒在了学校的楼梯上。 根据医生的说法,发病的原因并不明确。然而我对于那种意识“坠落”的感觉却有种既视感。就像是姐姐勒紧我脖子时的那种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我立刻就在网上查了一下。 于是我知道了绞首游戏的可怕之处。 我了解到,由于这样阻碍了血液流向大脑,会引发各种各样的身体障碍。可能产生视觉听觉异常,可能丧失记忆,也可能变成植物人状态。当然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 那么对于杀害了我姐姐的绞首小丑,我大概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憎恨的吧? 不,这种事可不能怀疑。太不严肃了。 我是不会原谅那个小丑的,绝对不原谅。 至于音羽是不是真正的小丑,我不能肯定。我就连自己的想法都弄不明白。说不定,我心里希望他并不是吧。 刚才的讨论他表现得太精彩了。虽说他可能并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但确实巧妙地击中了八十岛唯一的弱点。主办者方面肯定也是喜出望外吧。 所以我不能光顾着佩服他。总有一天,他必将成为我的敌人。我一定要为此做好准备才行。 ——咦。 怎么回事?电话响起来了。 我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毫无疑问又是一直以来的那个号码。我不知道是对方是谁,但是不管打来多少次我都不想接,希望对方差不多就放弃了吧。 不,对方很有可能不是人类吧。肯定是死神。这是在催促我。还没好吗?快点动手。我似乎能听到那个沙哑的声音 当然这是幻听。因为手机根本不可能打得通。这是一座孤岛,远远地超出了有信号的区域。 我心想时候差不多了,试着动了动手指,纹丝不动。意识已经跟身体相分离了,看来是一直以来的那种僵硬状态。既然如此,入睡的时刻应该近了。我终于能够解放了。 这个时候,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门应该是锁上的。这么说来,对方肯定是恶梦。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于是我在心里笑了起来,虽然估计对方看不见。 走进来的是个女性。她的脸色苍白,嘴里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软软地下垂着。这张脸我是不可能认错的,正是我的姐姐。她的脖子上,浮现着黑色的手印。 她来到床边,凑近了我的身前,在我耳边呢喃了一句。 “——快点去死吧。” 光线从门缝间透了进来,看来天已经亮了。 我试图起身,但是脑袋沉甸甸的,一时抬不起来。感觉就像是戴了一副透明的枷具。浑身上下各个关节都在痛,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黄色。 我看了一眼枕边的钟,已经是早上八点了。没有什么必须要起床的理由。我现在没有食欲,不过要说排泄欲倒还是有的。我好不容易爬起了床,到了厕所里,接着在洗脸台前用水淋了头,随后意识终于清醒了起来。 我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从毛毯里拎出了手提箱。因为房间里没有保险柜,昨天我只能抱着这玩意睡觉。 一打开箱子,就是一片耀眼的光芒。里面是两块金板,八枚金币。 总计八百八十万日元。这就是我昨天一天的收获,通过脑力劳动所得的回报。 仍然没有什么现实感,不过我还是觉得有些开心的。这是我赢得了一场艰难比赛的奖励,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只有一点值得注意,并非所有参与者都获得了平等的待遇。就像八十岛,不知他内心是何等的愤慨呢。我有点害怕跟他见面了。 但是我也不可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反正上午十一点是要在三楼集合的,在那之前应该先把麻烦的事情解决一下。 事不宜迟,我梳洗打理了一下,向厨房走去,途中在走廊里遇上了初濑。 “早上好啊,学长。” 初濑穿着跟昨天同样款式的服装,就是连衣裙变成了深蓝色的。她朝我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昨晚睡得不太好吧?” “确实是啊。你这是要去吃饭?” “是的,我们一起去吧。” 于是我和初濑并肩前行。虽说吃的东西必须要我们自己做,不过煎煎鸡蛋烤烤面包这点事应该还是做得来的吧。想着,我拉开了厨房的门,然后就看到了捧着一个大盘子的宫古。 “你来得正好!把这个拿到食堂去吧,大家都在那里等着了。” 她的语气显得不容争辩,我没有多说什么就服从了她的指示。初濑手里也被她塞了一个大碗。 步行到食堂,用时四十秒。我们用手指拉开了左右两边的门,看到了里面奢华的装潢,简直像是英国贵 族的房间一样。一张我似乎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的长桌子,两边分别坐着剑埼和八十岛。 “久等了——!” 宫古拿着茶壶,用后背倚开门走了进来。看样子她好像完全没有顾及这里的气氛。我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随后少了鸣户的五个人便开始吃早餐了。 负责料理的应该是宫古,做出来的倒是精致得令人意外的日式食物。炖菜、蒸鸡蛋羹,还有清汤。大盘子里盛放着白身鱼和鲑鱼的刺身。 “哎呀,其实我是怎么也睡不着啦,于是天还没亮就在厨房里埋头干活了。” 宫古开朗地笑了起来,她两眼下面的眼袋比平时都要浓重。 剑埼一只手端起茶端,轻轻地咕哝了一句。“第二天了啊。” 我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叹了口气。今天应该也有评议吧。不知道这是谁的恶劣兴趣,但绝对是个无聊的活动。 “再怎么警惕发生变故,也没什么办法啦。”剑埼显得很达观。 我以为八十岛会紧跟着讽刺一句“装模作样的装什么咧!”,但好像没有这个迹象。我偷偷地瞥了一眼,看到那副茶色墨镜的下面,他正安然地眯起着眼睛。实在是充满了倦意。 “怎么咧?”他的目光扫了过来。“你对我这么平静有什么不满吗?” “不、不是。”我慌忙连连摆动双手。“我只是觉得,这才过了一天就……”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咧?我先说清楚,昨天我那种态度完全是在演戏啦。” 八十岛夹起一片刺身塞进了嘴里。他一边大声咀嚼着,一边用筷子指了指我。 “你可别搞错了哦。别看我现在这样,我在派出所的时候也是很有人气的咧。napo君知不知道啊napo君?” “不知道……” 听这名字,我猜大概是peopo君的地方版吧。※ (※注:peopo君是东京警视厅的吉祥物。) “喂喂,你难道都不看电视的吗?那是奈良县警的吉祥物咧。一只茶色的鹿嘛,戴着腰带,做出敬礼的动作……。你真的不知道吗?好吧算咧。其实啊,那里面的人就是我咧。完全由我来扮演的。我还向天皇陛下打过招呼咧,很厉害吧?” “是、是啊。” 我有些僵硬地朝他笑了笑。你跟我讲关西当地的事情我也没法接口啊。 八十岛滋溜溜地喝了口茶,十分满足地长喘了一口气。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案子是十九年前的,审判也是五年前的,我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咧。” “真的吗?”宫古问道,“那你们握个手。” 她的眼神一时间变得非常严肃,直直地注视着八十岛。 “别犯傻了。”八十岛转开了目光,挠了挠后脑勺。“换了是你们能做到吗?丑话说在前头,这个大叔可是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咧。现在他连赎罪的意思都没有了,是个精力十足的现役恶棍咧。你想象一下啦,要是走夜路的时候,这大叔突然冒出来,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你会乖乖让他送吗?” “呃……”宫古回答不出来了。“这、这个嘛……” 八十岛站了起来。“你跟他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明白了。杀过人的家伙,身上会散发出一种颜色很特别的气场。或许是被他杀死的人留下的怨念吧。当然差别对待是不行的,但是区别还是有必要的咧。” 最后他嘀咕了一句“我吃饱咧”,便走出了食堂,身后只留下了一片令人不适的尴尬气氛。 就我个人而言,感觉八十岛说的那些其实是对的。无论怎么用言语修饰,剑埼终究是杀了人,是个抢劫杀人犯,而且还是个凭借作伪证获得了无罪判决的胆小鬼。我觉得他是值得蔑视的。所以昨天鸣户的态度也无可非议,那是很自然的反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剑埼那张仿佛摆脱了诅咒般、明朗而愉快的脸,我就觉得无法责备他。 毕竟,八十岛作为直接的受害者,容许了他与自己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而宫古和初濑,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那么或许我也应该这样吧。 “啊啊,对了对了!”宫古用她那开朗的声音转换了气氛。“我想起来了哦!昨天的逆转大戏真是精彩啊!不愧是音羽君。姐姐我又要重新喜欢上你了呢。” 喜、喜欢——?这出人意料的话语让我心里扑通一跳,随即剑埼也说了句“确实是啊”表示了同意。我马上准备谦虚一下,然而—— “当然了。”初濑一脸天真地说道,“因为学长是冠军嘛。” “冠军?”宫古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的眼中充满了年轻人的好奇心,仿佛在说,继续讲啊、哎——、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初濑顺势开口说了起来。“他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拿到过学生辩论大赛的冠军哦。那个大赛很厉害的,东大和庆应之类的也有参加。” “哦。”剑埼表现出了关注。“难道说,是竞技辩论大赛吗?” “你知道吗?”我问道。我一直以为,竞技辩论这东西应该是非常小众的。 剑埼微笑着。“只不过是看过电视节目而已啦。原来如此,你是辩论冠军啊,难怪口才这么好。” “是啊,学长真的很厉害哦?”初濑不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受到夸奖更为骄傲。“人称‘嘴上的帝王’。这是我们社团的前辈说的。” “哎——”宫古环抱起双臂,拖了一个长音。“我是觉得非常厉害,不过没想到你还有冠军头衔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啊。” “过奖了……” 这个气氛算怎么回事啊。好像是在称赞我,又好像不是那个意思。伴随着我面部肌肉的抽搐,她们两个不断地取笑我,直到吃完早饭。 闲聊得再开心也有个限度,我又回到了房间,继续睡觉。感觉睡眠程度逐渐加深了。 接近上午十一点,馆内响起了广播声。“请审判员们到评议室集合。” 扩音器里出来的音质有点变化,但还是能听出好像是鬼崎亚奈的声音。 我在电梯前与初濑和宫古会合后,又踏上了告别半天的红色绒毯。我们按照跟之前一样的顺序坐了下来,可是没有看到鸣户的身影。他果然还是退出了吧—— 刚想到这里时,背后的电梯门打开了。 “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鸣户。他迈着重重的步伐朝这里走来。同时挂钟鸣响,显示屏启动了。一个黑色的物体从吊灯上垂落了下来。 鸣户双手撑在桌上,抬头望着显示器大声喊道。 “电话根本打不通啦!你们不是说可以自由退出的嘛!” 他充血的眼睛一片鲜红。大概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拨电话吧。 “这真是失礼了。” 画面中的乌丸弯腰鞠了个躬,不过看不出他有半点歉意,甚至还露出了笑容。 “由于线路问题,现在电话变得非常难以拨通。” “没听说有这种事啦!”鸣户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那我现在就提出!我弃权、弃权、弃权!我要退出!马上让我离开这座岛!” “明白了。” 但是——,很快乌丸就摆出了一副遗憾的表情。 “今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工作人员的报告,天气似乎稍稍有些恶化。海上出现了大风,还伴有大浪,因此可能无法立即安排船只开航。” “别撒谎啦!天气明明这么晴朗的嘛!” “当然您要退出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回程的船要到达,说不定要等到明天了。” “呜……”鸣户的动作瞬间停了下 来,但他又喊道:“开什么玩笑嘛……。这种地方,我怎么可能再呆上一天啦!” “话虽如此,在安排不出船只的情况下,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说鸣户先生,在回程的船到达之前,总之还是请您先参加评议吧。这样我们也会将日薪支付给您的。” 乌丸身旁的鬼崎微微点了点头。 “不要啦!”鸣户挥了一下手臂。“你们以为,只要付钱,就能让什么事都称心如意了吗……!我都已经说了不要了吧!” “可是,反正现在也回不去,还是这样比较划算吧?” 乌丸的嘴角得意地勾了起来。这个表情,充分地说明了他的想法。 所谓随时都能退出的说法根本就是谎言。主办者方面恐怕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让我们离开吧。 我们本以为,他们是艺人,是名人,所以不会那么乱来。可是我们错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了。 昨天晚上,乌丸说过连死刑都会执行。如果根据这样的话语来理解,那能够束缚他们的一般常识就不存在了。在这座岛上,唯有他们单方面决定好的规则。 保持着那个面具般的笑容,乌丸冷酷地说道:“请坐下吧。” “可恶、可恶……,有没有搞错呀这种事……” 鸣户坐在了绒毯上,但是估计他的怒火终究无法平息,还在喊着“混蛋!”,同时用拳头砸着地面。 “——那么评议会就开始吧。今天的案件是这样的。” 我的目光从鸣户身上挪开了,不能光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下一场战斗已经开始了。 噔噔一声,显示器上出现了类似综艺节目式的字幕。我的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上面。 鬼崎用她清澈的声音开始说明了起来。 “驾驶汽车过失致人死亡罪,同时还违反了道路交通法。嫌疑人为十八岁的少年及二十岁的成年人共两名。两人是兄弟。” “呜……!”鸣户在我视野的角落里发出了呻吟声。 “他们两个都没有驾驶执照,却擅自开起了父亲名下的汽车,结果由于打瞌睡,方向盘操控失误,撞到了在人行道上等待信号灯的一群小学生。最终酿成了六名小学生负轻伤、三名死亡的重大惨剧。” 随着他的说明推进,鸣户逐渐脸色苍白地注视起了显示器。 这种态度就已经证明了一切。这起案件果然是—— “此外,对于本案的主犯,之前已经进行过了公审,也作出了判决。定为有期徒刑五年至七年的不定期刑,现在他正在服刑中。顺便说一下作为同乘者的兄长,他是以协助犯罪的罪名,被判了有期徒刑六个月,缓刑三年。” “那个。”初濑有些拘束地举起了手。“这么说来案件就已经解决了吧?” “没错。”鬼崎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这是怎么回事?昨天好像没有明说那是现实发生了的案件吧……。 恐怕是因为,这起案件太有名了吧。当时应该被大范围地报道过。我想大概是审判员制度刚开始实行的二〇〇九年的案子。 “本来按理说,把已经完结的案件拿出来旧事重提,实在是非常无趣之事吧。” 乌丸用手指抵着额头,表示了一下遗憾之意。我想你还好意思说,略感不快。 “但是……,经过我们的独立调查,最后发现了新的证据!请各位看看这个!” 话音刚落,画面就切换了。 显示屏和显示器上出现的,是两个年轻人相互做出v字手势的照片。背景中能看到一个方向盘。看起来是从后部座位处拍摄到的。 看了一会儿之后,又切换到了下一张照片。好像是自动播放的幻灯片。 感觉这些照片全都是汽车内部的。年轻人的数量逐渐递增。一个皮肤略黑的人,一个肚子上有纹身的人,一个剃了光头的人,这些年轻人眼部都用黑条打码得以保证隐私,他们轮流交替对着镜头竖着手指。 这时我听到了鬼崎那冷冰冰的声音。 “这些照片都是我们通过帮助者获得的。询问过一个自称熟悉主犯的人得知,事实上驾驶过那辆车的人,并不只有主犯。据说作为协助犯的兄长、包括他的朋友,都曾经有驾驶过。” “为什么……”鸣户以颤抖的声音呢喃道,“为什么、会有那种照片……” “好了,现在就要请问各位了。当时驾驶那辆车的,究竟是否真的是那个被认定为了主犯的少年呢?请各位好好考虑一下。在刑法上,未满二十岁是作为未成年人处理的。而以未成年人为犯人的案件中,量刑是倾向于比成年人要轻的。如果他们对此有所认识的话,会怎么样呢?是不是有可能更换过驾驶者呢?” “当时有目击者吧。”八十岛说道,“应该有看到驾驶员咧。” “目击者只有小学生和老人。由于当时现场的状态十分混乱,没有人能够对事故情况作出准确的证言。而且这兄弟二人的长相和体型都非常相似,据说远远看去甚至根本无法区分。顺便一提,据说在驾驶席上,发现了主犯所有家人的指纹。” 这样啊。这话里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今天的评议内容就是这样了。本案的被告人b,正是主犯的兄长,据称事故当时他坐在副驾驶席上。然而,值得怀疑的是,事实上他会不会才是真正的主犯呢?他究竟是有罪抑或无罪,接下来就交由诸位来作出判断了。” “等一下!” 鸣户猛地锤了一下绒毯,站了起来。 “叽哩呱啦叽哩呱啦的,自说自话讲了一大堆……。我早就已经赎过罪了啦!这跟昨天那个案子不一样吧!我向被害者家属道过歉,还有很多人对我尽情发泄了愤怒……,你们难道还要我再作出什么牺牲吗!” “我们并无此意哦。” 乌丸表情严肃地歪了歪脑袋。 “我们只不过是单纯地想知道真相而已。……鸣户先生,您为何如此焦虑不安呢?” “我才没有焦虑不安啦。”鸣户咬了一下嘴唇。“可是,这种情况不对吧!” “您指什么?” “这、这种印象,太差了吧。都是你们不好,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媒体,搞出来那些滑稽可笑的新闻报道,让这个案子变得太有名了……” “所以,鸣户先生你才得不到同情是吗?” 乌丸完全指名道姓了。鸣户闭上了嘴,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拳头,脖子上的血管都鼓了起来。 “那么逆向思维一下,您就试着扮演个反角如何?如何能让除您之外的所有人,全都投下有罪票的话,那就意味着……” 乌丸靠近摄像机,压低了声音。 “一举发财的大好机会哦。” 他还故意眨了眨眼。我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恶魔的低语。 我终于也明白了,主办者方面心里所怀着的,唯有恶意。 他们绝不是为了正义而重新进行审判的,只是将之当作了娱乐。把已经结束了的案件相关者聚集起来,自以为是神明般地戏弄我们,看我们的反应来取乐。想想就恶心。 但是再怎么说,鸣户也没办法联合其他人发起抵抗吧。如果拒绝评议的话,就会连辩解的机会也失去了。缺席审判的结果是很明显的。 然后在无法离岛的情况下,他就不得不服从自己不在时作出的判决。就是说无论是参与还是等待,他都唯有面对恐惧。 “那么,让我们开始放映审判影片吧。放映时间预定为三十分钟左右。” 最后乌丸和鬼崎消失在了显示器中,伴随着一阵轻浮的bgm,影像开始播放 了起来。 眨眼间三十分钟过去了。 与剑埼那时的情况相比,这起案件的内容实在是相当单纯。 事故发生在上午七点半。驾驶者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车辆是方向盘在左边的外国车。 在事故发生的前一刻,驾驶者似乎把方向盘朝左打了一下。问他为什么那么做的时候,他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自己打了瞌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直行的信号灯是红的。他看到横道线上有人在走,连忙转动了方向盘。至于人行道上有什么人,他当时完全来不及去注意。 据说他当时的时速大概有七十公里到八十公里。几乎没有减速,就冲上了人行道。 汽车鸣着喇叭,撞上了一群正在等信号灯的小学生,把好几个人蹭在了沿人行道的墙面上,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 现场照片极其惨烈。死去的三个人,看状态就知道,很明显是当场死亡的,甚至无法维持人形。留在墙壁上的一长道暗红色,根据说明是鲜血在摩擦的热量下烧焦形成的。 不过,以这种速度撞上去,驾驶者应该也很危险。那个少年身体健康,也没有病史,所以他说自己打瞌睡的供述,是没什么值得怀疑之处的。 少年及其兄长在遭到逮捕之后,都立刻进行了呼气检测和尿检,证明了他们没有摄取药物或酒精类制品。就是说,这仅仅是单纯的驾驶失误。 检察官方面的说明实在是条理非常分明,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疑义。 这么看来,问题果然还是在于真正的驾驶者到底是谁了。 影片结束了,显示器又回到了天花板上。 八十岛首先站了起来。 “哎呀,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咧。毕竟没有证据嘛。要为有罪立证是不可能了吧。不过嘛,自己供认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咧。” 他像是讥讽般地说了一句,便去按电梯按钮了。 接着剑埼也站起身来,对瘫坐在墙边的鸣户说道: “你没什么必要害怕吧。至今为止,还没有人因为交通事故被判死刑过。你可以用更加轻松点的心态来应对。” 这与其说是建议,倒更像是挖苦。紧跟着宫古也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离开了评议室。 留下来的也是三个人。我不可能扔下鸣户不管。 看到他低垂着脑袋、封闭了内心的模样,我朝他说了声“没事吧?” “音羽。”鸣户抬起头来,用湿润的眼睛看向了我。“救救我。” 他生病了,我直觉地感受到。他茶色的头发满是油腻,粘成了一团,脸上出现了红色与黄色的斑点,嘴唇是紫色的。不管怎么看,这样的精神状态都很不正常。 鸣户趴在绒毯上,靠近了过来。“我们两个,是朋友吧?” 我觉得,他这种态度似乎已经说明了他的罪状。我无法回答。 他彻底贴了上来。 “我说,求你啦。就像昨天那样,为我辩护吧。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就把我的日薪、一半给你……” “冷静点。”我抓住了他的手臂。我想这个问题必须要问清楚。“是不是你开的车?” “啊——” 或许是没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接吧,他挣脱了我的手,往后退去。 “不、不是的。不是我!真的!是、是我弟弟……” 如此不安真是可疑。我又追问一句,“是真的吗?”他以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是弟弟、开的车。我在副驾驶座上睡觉……,醒过来就看到……” 鸣户已经丝毫不掩饰,自己就是这起案件的当事人了。我心中闪过一种预感,到了明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吧,想着我不禁摇了摇头。 “没事的。”我屈膝跪坐下来,劝说起了鸣户。“如果你真是无辜的,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不可能会判你有罪的。” “那种事根本说不准吧!”鸣户揉乱了头发,大声喊叫起来。“这样也太奇怪了吧!明明都应该已经结束了的!” “根本没有结束。” 之前静静旁观着的初濑,此刻发出了冷淡的声音。 “无论司法方面作出了怎样的判断都是一样的,跟评议也没有关系。那些孩子被杀害了的父母,永永远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她低头俯视着鸣户,眼神宛如毫无感情的雕像一般。 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昨天白天大家分明还充满了欢笑的,都带着发自内心、毫无芥蒂的笑容,一起在海边奔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这一切就被破坏掉了,就在这张圆桌上。 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我无法容忍,于是再一次坚定了决心。 我真正不能容忍的,是那些半开玩笑式地谋划出了这场闹剧的家伙。撒出钱来煽动我们的对立情绪,要让我们这些参与者彼此仇恨。这种强行揭开别人内心伤疤的混蛋,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所以我相信鸣户,我决定要让他获得无罪判决。 看样子鸣户还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振作起来。 无奈之下,我就和初濑一起先乘电梯下楼了。 “那个,学长。”到了二楼的时候,初濑喊了我一声。“请过来一下。”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了走廊里一个阴暗的角落处。 转眼间,这种紧密接触的状态就令我心跳加速了起来。然而看到她一脸特别严肃的表情,我便立刻驱散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些妄想。 “拜托你了,请帮助一下鸣户先生吧。” 她的语气就像在恳求我一样。我不禁问了一声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他才这么说的。我只是觉得,现在的状况太不正常了。居然特意把加害者和被害者关在同一个地方,你不觉得这种恶劣的玩笑太过分了吗?用这种类似于阴谋暗算的方式让人认罪,人家根本不可能反省,也不可能改正吧。” “是啊。” 看来初濑对此是抱着满腔义愤的,似乎也跟我的意见相一致,但是…… “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所谓的秘密工作,就是不能搞得太光明正大的嘛。” “原来如此。” 我作出了接受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显得畏畏缩缩的。 “其实,你觉得鸣户是有罪的吧。” 听我这么问,她顿时转开了目光,皱起眉头缓缓点了点头。 “只要看他那个态度,自然就明白了。学长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不。”我轻轻摇了摇头。“我认为他是无辜的。” 初濑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是说,不相信这一点,就无法为他辩护吗?”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可是……” “那其实是一种类似于过敏的反应啦。鸣户只是回忆起了那个案件,情绪混乱了而已。我觉得那跟负罪感是有所不同的。当然也可能是我搞错了。” 听我言辞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初濑有些无法理解地扭了扭脖子。对于这种缺乏根据的发言,感觉她也没法接口。“……我明白了。那就由我们两个来帮助鸣户吧。” 作出了承诺之后,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了笑容,但是马上又严肃了起来。 “不,光有我们两个是不够的。试一下把其他人也说服,全体一致投下无罪票吧。” 是啊,好主意。如果那种赌博式的讨论无法成立的话,主办者方面的一项企图就会破灭了。日薪还是会公平地付给每一个人,而参与者这边也没有什么损失。 “不过……” 我也注意到,这个想法只有一个很大的障碍。 “我明白。”初濑那长长的睫毛低垂了下来。“还有被害者在是吧。” 我点了点头。能感觉到空气刹那间变得沉重了不少。 听初濑的口风,她应该不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这么说来,剩下的选项就只有一个人了。 其实我很早就察觉到了。自从开始说明案情以后,那个人就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初濑考虑了几秒,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般说道: “宫古小姐那边,我会去劝她。” “拜托了。”我只能这么说了。我觉得她是胜任的,但那肯定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剑埼先生那边也由我去说。所以呢,八十岛先生就拜托学长你了。” “……就这么办吧。” 虽然嘴上实在没法说出来,但我的内心其实是相当抗拒的。 我本想为昨晚的事去谢罪的,可是不能跟鸣户的事情同时进行。我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还以为能顺利道歉的,结果却成了这样。 我正皱起眉头苦恼着,初濑说了声“没关系的啦”,不负责任地鼓励起了我。 “学长你跟八十岛先生昨天不是交流得那么深刻嘛,你们一定很合得来的。” 我想反驳一句别开玩笑了,但想想还是算了。初濑的感性也挺特殊的,不管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理解。于是我换了个说法。 “可是我不认为他会接受我的劝说。昨天,只有他一个人完全没有拿到日薪,有这个挽回损失的机会,他是不可能放过的。” “但是也不可能不去劝他。”初濑以强硬的态度逼起我来。“如果只有五个人达成协议的话,就只能出现跟昨天一样的情形了。那个人是必定会选择当少数派的。” “那究竟要怎么办才好呢?” “决定了,只要学长让他相信,只有他一个人投有罪票,胜率也是零,那就行了嘛。” 初濑微笑了一下,又竖起了小拇指。这是天使的胁迫。 “学长出马肯定能成功的。”说完,她用那水汪汪的眼神又给我施加了一分压力。 到底能不能成功,只有试了才知道,不过看她今天早上对我的那种过高评价,估计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吧。 没过多久,我就在叹息中点了点头。她又对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语,但是我都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模拟起对话了。 我的心里挂满了沉甸甸的忧虑。如果什么都不做,结局就只有被压倒击溃了吧。既然如此,就唯有竭尽口舌尝试一下了。 无论面对着怎样的人,只要对话就总能有办法解决问题。对方是不良分子、教师或是连环杀人犯都一样。这就是我的信条,也是我的经验之谈。 下午一点过后,食堂里依然空无一人。 我无可奈何,只好去了厨房,拿出一份方便面倒了热水,拿回房间吃了起来,边吃边研究之后的策略。 当前的目标是八十岛。不管怎么样,务必先跟他见个面,好好谈谈才行。 喝干了最后一滴汤后,我走出了房间。首先我打算去资料室看看。根据他昨天的行动模式来预测的话,我想现在他应该就在那个地方吧。 资料室在二楼,离我的房间也不算远。按照馆内配置的地图来看,就在正对着电梯口的另一侧。 步行一分钟后,我打开了两扇类似婚礼场地用的那种左右开启的大门。 内部也装饰得像婚礼场地一样。脚下是蓝色格子花纹的绒毯。看到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大桌子摆在里面,我想这里原本肯定不是书库吧。宽广的大厅墙边排列着书架,像是多添置的。 既然没有电脑,那这里看样子也不是有网络的环境,估计全都是纸质的资料了。我走近书架,握住了一个蓝色文件夹,但是太重了,一时没抽出来。 我用上双手,总算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打开哗啦啦翻阅了起来。 起诉书、准备文书、辩护记录、与证据相关的文件、某人的意见书、传真之类的通信记录——有关审判的一整套文件都收纳在了里面。看这上面盖着“副本”字样的章,应该都是复印件,但是按理说刑事案件与民事案件不同,不是什么人都能弄到这些资料的。 不过,这个厚度也太夸张了吧。肯定有十厘米以上了。一张张看过去,空白处比较多,字也很大,应该算是阅读起来比较轻松的文件,可这么多页数我实在是没兴趣都看一遍。 我略微有些头痛了起来。把文件放回到书架上,我再次环顾了周围一圈。 果然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这里当然没什么能躲藏的地方。扑空了啊,想着,我正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却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声音。 我打开玻璃门,来到了阳台上。在中庭喷泉的边上,坐着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夏威夷衬衫的男人。在他长着黑色腿毛的脚边,蜷缩着一只同样毛茸茸的黑毛兔子。 我想了想要不要马上喊他一声,不过还是作罢了。估计他不会喜欢被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吧。我来到了电梯处,下到一楼走出了凉台。 我朝中庭中心走去,忽然,感觉一阵雾状的凉气吹到了我的脸上。大概是喷泉的水花被强风吹了过来吧。 “哟,你来干什么咧。” 听上去声音是从植物丛中传出来的。我朝里面看了看,只见八十岛正盘腿坐在草地上。 他还是那样浑身散发着难以接近的气势。大概我心里对他还是有不好应付的意识吧,之前准备好的寒喧语句都忘了个干净,只是板着脸说了句“你好”就竭尽全力了。 八十岛“啊?”的一声吓唬了我一下,然而这时一只兔子跑了过来。 “哦,你又来了啊。” 他突然展颜而笑,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包甜面包,扯碎边角撒在了脚边。 兔子一副完全没有警惕心的模样,大口咀嚼着吃完了面包屑之后,仿佛在催要更多食物般,把前腿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那个……”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在喂兔子吗?” “对啊。”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回答道,“我是个喜欢动物的人咧。以前就把猫呀狗呀的捡回去,还被爸妈骂过咧。” “哎……” 真令人意外啊,我只能这么说了。因为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被杀害了。一开场就骤然提到这个话题,实在是太难受了。 难道找不到更容易交流的内容可以说了吗?尽管满心烦恼,我还开口说了起来。 “那个,说起来我想到个事啊。我曾经听别人讲过一个故事,说兔子之所以用‘一羽、两羽’来数,是因为以前受到佛教影响,禁食兽肉,人们就说这不是兔子,是鸬鹚和鹭鸶,既然是鸟就没关系,编出这种歪理就可以吃了。”※ (※注:日语中兔子和鸟的量词都是“羽”。兔子在日语中叫“ウサギ”(usaki),而鸬鹚和鹭鸶在日语中分别是“鵜”(u)和“鷺”(saki),连起来的读音与兔子相同。) “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咧。”八十岛朝我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你看,把它给吓跑了吧。” 兔子后腿蹬着地面,逐渐跑远了。八十岛显得很惋惜。 “对不起。”我鞠了个躬,顺势就道了歉。“昨天的事,实在是对不起。” “昨天的事?” “就是那个……,把你当作了凶手……” 我缩着脖子说道,八十岛顿时开朗地笑了起来。 “哈哈,那种事其实没什么咧。反正你 只是不知道情况嘛。” 他把剩下的甜面包放在了袋子上,站起身来。 “可是啊,你能够感到内疚还是不错的咧。我说,你不如跟我组成搭档吧?” “搭档……你是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咧。因为看样子你挺能说会道的嘛。我们两个搭档,要有罪还是无罪都可以自由操作了。” 我以第一反应作出了回答。“这个……我拒绝。” “为什么咧?”他眯起了眼睛,敲了敲腰后面。“我可不会让你吃亏的咧。” “不,对于有罪还是无罪,我希望完全由我自己来决定。” 这是最关键的原因。我会跟初濑合作,本来就是是因为我们意见一致。 此外还有一点。 “对于为了钱而故意当少数派的人,我不想与之合作。” 八十岛的表情僵住了。“你是说不想跟贪财的人合作吗?” “不是……” 我有些困惑,不知该怎么回答。说到钱,我也是想要的。但是,我不会那么执着于钱,乃至违背自己内心的想法。尽管这样有可能会被说成是无聊的自尊心,可是—— “……我不想把钱、和人的罪、放在天平两边来称量。” “是吗,这样的话……” 只见他唰的朝我迈近了一步,挥起右拳拉到了肩膀后面。 他要打我!想着我伸出右臂挡在了面前,但是回过神来,却发现手腕被他抓住了。 不好,他一开始就是想抓我手腕的吧。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眨眼间他就把我的手掌扭翻了过来,固定住了我的关节。 “呜哇——”我又痛又惊之间,不知被他用什么招式一摆弄,就脸朝下倒在了草地上。 随即他又扭住我的右臂,用身体压在了我后背中间,完全封住了我的行动能力。 “怎么样,疼吧?这就是所谓的强制手段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折断你的手喽。” “呜……!” 我没法回答。由于被八十岛的膝盖压着脊梁骨,我肺部从后侧受到了压迫,呼吸很困难。没想到他居然会用出这种招数……。 “嗯?你的表情看上去很意外啊。试想一下,要是一对五赢得了辩论的胜利,就是四百万乘以六,算下来总共能拿到两千四百万咧?我昨天差一点就成功咧,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就是你害的啊。我不可能不恨你吧?” “呃……,可是、如果那样的话,剑埼先生就……” “笨蛋,你不是知道的嘛,那个大叔是杀了我父母的咧?那件事过去十九年咧。我父母都是有工作的,要是活下来的话,不知道能挣多少钱啊。我只想填补上这部分而已嘛。可是却被你给破坏掉了。” 可恶……。我要怎么说才让这种状况出现转机呢?我拼命地动起了脑筋。 “那个……,你说过自己是个刑警吧。我会向奈良县警方举报的哦。公务员是禁止兼职的吧?” “岛上的事情是不能对别人说的咧。你听到过他们这么讲吧。如果你把秘密泄漏出去,那些人会对你做什么可就不知道咧。要是觉得无所谓的话,你就尽管去试试吧。” 这个人,真的满脑子就只有钱吗?如果我不给出个让他满意的答复,很可能手臂就要被他折断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觉得也不能顺从他。要是现在肯定了他的做法,我就必须作为奴隶生存下去了。一旦屈服于暴力会变成什么样,我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 就算脱臼也没关系,只能用自己的力量挣脱开了。我下定了决心。 “……开玩笑的啦。” 我全身上下的压迫感突然间消失了。 八十岛挪开了膝盖,坐在了我的身旁。他调整了一下帽子的位置,在草地上伸展开了腿,用手支撑在身后,摆出了一个很轻松的姿势。 咦?我高昂起来的情绪落了个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刚才说了吧。”他的语调显得异常安详。“我小时候,经常把小猫小狗带回家去。” 我保持着警惕爬了起来。“是啊。” “以前的我啊,是个傻瓜咧。光是小动物还不够,甚至把一个在公园里睡觉的大叔都带回家去了呢。” “那是……” 我心想,难不成他就是这么跟剑埼先生认识的? 他抬起头来仰面朝天,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我爸妈不在的时候,我把大叔带进了家里。我想,大概是觉得寂寞了咧。大叔给人感觉是人畜无害的啊,无论我要玩什么都会陪我玩。他跟我一起玩游戏,还帮我看了功课……不过那个大叔,经常会假装上厕所,跑到我爸妈房间里去。估计他是想偷点钱吧……这个嘛,反正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对于当时的我来讲,也是无所谓的咧。” “这么说起来,残留在现场的指纹就是……” “应该是在那些时候逐渐留下来的吧。……然后呢,有一天,我问大叔咧,是不是把我当成朋友的啊。他一听,就点了点头。好吧,他心里大概也就觉得是骗了个笨小孩吧……” 八十岛的眼神望向了远方。听他说这话的感觉,也不像是想要忘却的回忆。 对此我怎么都感到非常在意,便询问道:“剑埼先生说,他是跟你的母亲同谋的,杀害你父亲的事与他无关。” “是吗是吗。”他苦笑了起来。“他看到你们都是些女人孩子,就编出这种无聊的谎话来了啊。真是大叔的风格咧。” “可是我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撒谎啊。” “是撒谎啦。你们都被他给骗咧。” 八十岛还是斜眼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好吧,其实我也没有看到现场情况啦。不过我可以确定,杀死我爸的,是我妈咧,不过她跟大叔不是什么同谋,当时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咧。” “哎……?”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语,我顿时失声了。八十岛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母的关系本来就是恶劣得要死。我妈最后拿出了菜刀,抵在我脖子上,哭着喊着要一起同归于尽咧。” “这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陷入了混乱。“那是夫妻吵架引起的?” “是啊,八九不离十吧。不然的话也弄不出那么凄惨的尸体咧。昨天我看见了那些好久没见的照片,很夸张吧?能体会到积累了十多年的愤怒和憎恨凝聚起来的感觉。……在那之后,我妈就来儿童房间找正在睡觉的我咧。当然她是想跟我一起死啦。” 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啊。 八十岛的母亲,是死在了儿童房间的门前。原本这被解释为她想保护孩子免受抢劫犯的伤害,但真相却与此恰恰相反。 正是那位母亲自己想要杀害孩子。而当时出现在那里的就是—— “这时,那个大叔就来咧。那个人,本质上就是个好好先生吧。我妈拿着菜刀来敲我的房门,我想要是开了门肯定会被她杀掉的。因为之前一直听到一楼传来我爸的惨叫声啦。于是我就顶住了门,浑身发抖。接着我听到了一阵很响的动静,随后又听到了大叔的声音咧。他说没事了。” “那个时候,剑埼先生就把你的母亲给?” “不会错的啦。因为我一打开门,就看到我妈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咧。……大叔看了看我的脸,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马上就转身打算走咧。不过我叫住了他,我说大叔你肚子饿不饿?锅里还留着些咖喱,吃完再走吧。……我帮他热了咖喱,那个傻瓜,还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咧。” “怎么 会是这样……” 这是何等怪异的案件啊。听了解释之后,我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或许,剑埼的确是犯下了杀人的罪行,可那却是为了拯救年幼的八十岛的性命。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八十岛刚开始才没有告诉警察凶手是谁吧。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后来,你又对警察说了剑崎先生的存在呢?不,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昨天你要投有罪票呢?你想想,要不是剑埼先生救了你,你早就——” “喂喂喂,你也太单纯了吧。” 八十岛抬起了身子,他拍了拍短裤站了起来。 “不管有什么缘故,大叔他总归是杀了人咧。那可不是过失,他是怀着杀心杀死了我妈的。难道真的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我不这么认为。哪怕说得再怎么好听,杀人毕竟还是杀人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无罪的。” 我看到他细长的眼窝中,似乎闪动着某种爱恨之外的东西。 这种东西,好像确实是无法用单纯的感情来解释的。 “……本来呢,我是想到过一种可能性的。菜刀上没有留下大叔的指纹,估计因为当时他是抓着我妈的手吧。说明我妈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开菜刀咧。那么或许他是做了正当防卫。大叔的证词应该会这么说。可是他却否认了,所以我才……” 啊啊,原来是这样。 八十岛肯定就是这么个普通人吧。要他宽恕剑埼、或是憎恨剑埼,他都做不到,实在是个真正意义上充满了人情味的人啊。 我正默默地听他说着时,他又恢复了那种犀利的眼神,朝我瞪了过来。 “喂,你笑什么咧。” 我伸手按住了自己的两颊。“我没笑。” “别骗人咧,笨蛋。” 他显得颇为不快地背过了脸。正如他所说的,我的表情可能是有些笑意。这家伙不是坏人,大概就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觉得高兴的吧。 “好吧,算咧。”他转过身去。“跟我合作这桩事,你就好好考虑一下吧。如果有这个想法就跟我讲咧。” 他挥挥手回洋馆去了,还是迈着那种外八字的步子。 估计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已经不打算再制裁剑埼了吧。 不,说不定,他从一开始就是故意配合我的。 了解了真相,我的心情很不错,但是感觉要说服八十岛果然还是很困难的。他有着坚定的信念,秉持着独特的伦理观。如今,他大概是想最大限度地利用主办者准备好的这个舞台装置吧。 八十岛完全没有迷茫,将利益得失放在最优先的位置来考虑。在这座充满了诡辩与欺瞒的岛上,这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最强最正确的做法了。 第五章 崩决 这是来到岛上第二天,时间是下午两点。 昨天的好天气就像是幻觉一样,如今天空上堆积起了暗沉沉的乌云。 劝说工作还在继续,不过看样子也需要暂缓一段时间。心急就会得不偿失,我这样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回到了一楼的大厅。 初濑那边应该还在苦战吧。不过我去帮忙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如果变成两个人一起上的局面,就难免会激起对方的猜疑心了。只能相信她,交给她去办了吧。 根据天气恶化的趋势来看,明天或许就不能随意行动了。应该趁现在的机会,把能干的事情干掉吧。想着我便走出了玄关。 其实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到了现在,我对这座岛还是一无所知。 这座岛究竟有多大?是什么形状的?还有些什么其它的设施?附近是否真的没有陆地?我甚至都还没有亲眼验证一下,实在是太马虎大意了。 我不觉得随随便便就能找到跟主办者相关的线索,但什么事都要试试才知道。改变了视野的话,看到的东西应该也会有所不同吧。 先登上展望台看看。我沿着洋馆边的楼梯走了上去,台阶是木材搭成的,简单而质朴。我出乎意料地很快登上了顶部,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突然一阵强风吹到我身上,我差点摔了一跤。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放眼望去,终于明了了这座小岛的全貌。这岛的形状像是洋葱,或者可以说像缩小版的澳大利亚吧。感觉整个周长不到五公里,步行一圈估计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吧。 能看到下面就是洋馆的屋顶,还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赤铜色。看起来那种构造一方面是为了承受岛上的强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适应山城的倾斜度。 再多探索一下岛上的情况吧。我朝海滩反方向的楼梯走了下去。 走在一条近乎山间小道、光线十分昏暗的下坡路上,我偶尔看到,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闪出了人造建筑物的影子。 准确地说,那应该用废墟来形容吧。只剩下石制的建筑外墙,一块块都黑得像炭一样。有可能是个晾晒场吧。 看上去就像是为了毁灭证据,用火焰喷射器烧过一样—— 不过怎么可能呢,我想着摇了摇头,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我一路下行,来到了海岸附近,就看见一条柏油路延伸在前方。路边停着一辆轻型卡车,这个款式看着很陌生,好像是辆电动车。 在这条铺设好的道路尽头,能看到有绿色的栅栏。我走近了一看,那里设置着几片网球场。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草地全都非常杂乱,跟洋馆中庭的情况截然不同,就算说得再客气也很难称得上整洁。 栅栏上也到处都破了洞,这不是光靠兔子能干出来的,或许还有鹿吧—— “咦……,音羽君?” 我的目光投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网球场外面的一条长椅,有一个女人正坐在那里,不知为何她露出了带有歉意的表情,是宫古里莉。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和一条牛仔裤,看起来是方便运动的衣服,但感觉不像是散步途中在休息的样子。她右脚上的袜子脱掉了,整条右腿伸展在长椅上。 “你的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啦,”宫古耸了耸肩,“稍微碰了一下。” 碰了一下……?我靠近她确认了一下,她脚踝附近已经变成了紫色。她的肤色本来就比较淡,这么一看格外明显,我能够体会到那份痛楚。 “你说碰了一下,到底是碰了什么?” “那个。”宫古伸手指了指。 在网球场外面,柏油路的中间,掉落着一块垒球大小的石头。 “……看起来你应该不至于是踩上去了吧?” 我严肃地问了一句,宫古苦笑着回答道: “是石头飞了过来,砸到了我的脚上。” “是有人扔过来的吗!?” 我不禁拉高了声音,她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做出了肯定。 “我当时在散步,突然就扔过来了呢。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不过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瞄准了扔的,毕竟看样子是从相当远的距离外扔过来的。” “必须尽快治疗一下……。我们回洋馆去吧。” 看她好像没法走路,只能由我背她走了吧。然而宫古却摇了摇头。 “没关系,刚才小初濑正好经过呢,她会拿急救箱来的,还说会叫剑埼先生一起来。” 她显得很坚强地说着,但声音却在颤抖。 初濑肯定是为了说服宫古而来找她的吧。能够尽早找到她倒是件好事,多少也能打消她的一些不安—— 不,等一下,我察觉到了可疑之处。以初濑的体格,她是背不了宫古的,所以她只能去叫别人,这一点没什么。但宫古是被别人袭击了,说不定袭击者还藏在附近。既然如此,初濑为什么会留下宫古独自一人呢? 我正在沉思着,宫古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真的没关系啦,完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很快就能走了。” “你没看到是谁动的手吧?” “嗯。”宫古低下了头,回答道,“不过呢,我想这多半应该是警告吧。” “……或许是吧。” 我觉得这是最妥当的思路。如果从森林里的斜坡上往人行道扔石头,砸中的可能性是相当低的吧。就是说,对方是想好了扔不中也无所谓的。因为就算扔不中也算是警告。 趁这机会,我向她问了起来。“宫古小姐,你果然是这次案件的……?” “啊啊……,这个嘛。” 她的目光落向了网球场。那整齐纤长的睫毛,显得有些无依无靠地摇动了起来。化了淡妆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泪痕,我仿佛体会到了她心情,感到特别揪心。 最终她说道:“是啊,我应该就是被害者吧。” “……对不起。” 我立刻低头道歉,她说着“没事啦、没事啦。”苦笑了一下。 这么看来,扔石头的那个人有什么目的就很明白了。他是为了防止宫古利用别人的同情收集投票,来敲打敲打她的吧。意思是你不要干多余的事。 我坐在了那条长椅旁边。“你还是弃权退出吧。” “没用的啦,我想主办者方面是不会同意的。至少,在今天的评议结束之前是不可能的吧。” “那么,接下来就请你一直待在房间里吧。食物我会送过去的。” “是啊。”她的表情稍稍平和了一些。“就这么办吧。” “好,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或许我有些靠不住,但怎么说也是个男人。看到平时都很精神的宫古变得这么虚弱,我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我挺了挺胸,她用余光偷偷看了我几眼,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哦”。 “干什么要道歉啊?” “你想,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把你给卷进来的吧?碰上了这种事情。” “不。”我被弄来肯定不是因为宫古推荐了我的缘故。“我觉得这跟你没有关系啦。倒不如说,更有可能是我把你给卷了进来。” 看到宫古露出了一脸意外的神情,我向她解释了起来。 “你难道没有察觉到吗?成为评议对象的案件,知名度全都是很高的。剑埼先生的案子我是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很有名吧?” “嗯。”宫古点了点头。 “包括这次的案子也是,我曾经在新闻里看到过。主办者方面选择的,都是审判员制度开始实施之后发生的著名审判案例。所以说,我的案子 会被选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原来如此啊。”宫古摸着自己的脚说道,“确实,我只是被害者中的一个而已。死者家属至少有六个以上呢。他们之所以会从这些人里选中了我,其实就是因为我认识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又说了声对不起,她摆了摆手。 “不用,反正我是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啦。那个案子已经过去五年时间了,却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我对此可是非常感兴趣的。” “还有。”宫古继续说道: “多亏了你,我已经赚到八百八十万了呢。”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拿到手啊……” “是吗?我倒认为可信度越来越高了。”她的眼中闪动着光芒。“不管怎么想啦,高额的封口费都是必需的吧。这种事很严重的,甚至侵犯了人权。要不然他们就只能把我们全都杀掉了。” 不,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光是想象一下,我的喉咙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我拼命地将之咽了下去。“请不要再说了。” “开玩笑的啦。”宫古露出了笑容。“不过说真的,被选中的人是我,实在太好了。” “那么宫古小姐,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是指有罪还是无罪的事吗?这样啊……” 她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用一种带着恍惚之意的语调对我说: “我想听听他的说法,在评议现场。一切就到那时再说吧。” “说的也是啊。” 果然无法说服她吧。我接着又问道: “那个……,事到如今,你依然认为这是审判员制度的理想形式吗?” “我越来越相信这一点了哦。”她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可是,竟然特意把加害者与被害者放在一起,这样做实在是……” “这方面真正的审判也是一样的哦。要明确某个物体的形状,就必须从两个不同的点发出光线来照射它。检察官与辩护律师,加害者与被害者……。你不知道被害者参加制度吗?其实这个制度,在审判员制度开始的半年前就实施了。” 我完全不知道。这样的审判,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呢?”宫古注视着我的眼睛。“如果主犯另有其人,他将罪行推给了自己的弟弟,如今悠然自得地生活着,那么你不觉得应当要告发他吗?” “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我觉得这种局面下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就在我这么犹豫着的时候,判决的时刻也在一分一秒地逼近。 我下定决心后开了口。“我认为我们没有资格。既没有资格去谴责他,也没有资格代表正义来说话。” 宫古嗤笑了一声。“要是都照你这么说的话,审判就完全没法成立了啦。在法庭上,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地摆出正义模样的啦。” “即便如此,我还是这么想。” “……哼嗯,原来如此啊。”她的回复听起来很平淡,毫无感情。 我隐隐感到她在责怪我。她应该是个正义感很强的女人,根据赏罚分明的信条,一旦鸣户所隐藏的秘密曝光出来,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决定执行刑罚吧。 “咦,学长?” 这时初濑来了。她调整着急促的呼吸,纤细的手上拿着一个救急箱。在她的身旁,还有满头大汗的剑埼。 “谢谢你,已经没事了。” 宫古注视着我,低声说道。这是要赶我走的意思吧。 她的目光冰冷,感觉就好像在说,我很不高兴,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伪善者,我仿佛能听到这样的骂声。 “……那我就回去了。等一下我会把食物送到你房间里去的。”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接下来只能交给初濑了。 我回到了人行道上,离开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身望去。剑埼正跪坐在草地上,用慎重的动作进行包扎处理。他们三个已经开始谈笑了起来,看上去似乎酝酿出了一种颇为亲密的氛围。 我肯定是再也混不进那个圈子里了。拜托你了哦,初濑,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这两个人。我在内心如此祈祷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疑虑在我的视野中投下了阴影。 我看到那个微笑着靠在宫古身边的少女,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迷雾。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扔石头的人是想通过帮助宫古卖个人情,同时又能满足剑埼这个不成熟医生的自尊生——目的就是让说服工作变得更容易,那会怎么样? 这是不可能的。我胡乱挠了挠头发,想纠正自己内心的扭曲。 扔石头的人是初濑这种事,不能再去想了。 在憋闷的阴天下,夕阳失去了光彩,最终沉没在了黑暗中。 无论我在洋馆里怎样反复寻找,也没有找到一个人的身影。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人都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彼此监视着对方。 估计宫古遭到袭击的事,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吧。 八十岛咔吧咔吧地扭动腕关节的时候我就该察觉到了。只要使用暴力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地操纵票数了。就这样疑心如今在馆内蔓延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没有人离开房间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按照早上的约定,我把食物送到了宫古的房间,却看到初濑和剑埼也在那里。看样子他们是打算保持集体行动,直到评议开始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应该过多地在外面走动了。虽然劝说八十岛的工作中断了,但情况已经完全不同。无论是鸣户还是八十岛扔的石头,贸然接触都可能会有危险吧。 或许,动手者的目的就是为了形成这种胶着状态。然而要打破这个局面,风险实在是太大了。无奈之下,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时却发现了一个情况。 我把钥匙插进了门把手,可是转不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之前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 我朝锁眼里张望了一下,看到里面留下了非常清晰的痕迹,像是拿螺丝刀使蛮力撬过的样子。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强行把钥匙插进去打开了门,确认了一下房间里面的情况。看上去没有被翻动过,应该没人进来,于是我拍拍胸口安了安心。 我打开床头的密码箱看了看,两块金板和八枚金币还稳稳地放在里面,没有被盗走。但是,毫无疑问确实有人曾尝试过想闯起来。 疑神疑鬼——这是在共同生活中最需要避免的现象,如今我们却沉浸在了其中,甚至淹没到了脖子。感觉都已经临近末期状态了。 “各位请入座吧,第二天的评议会就要开始了。” 听到鬼崎的催促声,我抬起了头。 我渡过了漫长的几个小时,因为一直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眼皮时不时上下对碰着。此外太阳穴就像被什么东西敲击着一样,承受着一阵阵头痛的折磨。 “那么各位,现在进行投票,请按下你们手边的按钮。” 这事已经习惯了。我对着画面上显示着的无罪按钮轻轻一点。 在计算中,我将目光投向了圆桌的对面。坐在我右前方的鸣户摆出了一副感觉颇为超然的表情。在一连串的恐慌之后,他的情绪似乎发泄了不少。 鸣户的左边坐着八十岛,我看到他正对前者耳语着什么,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么,这就公布投票结果!” 穿着黑色法官服的乌丸高声说道。 无罪——三。 有罪——三。 “竟然打成了平手!看样子这会是一场值得一听的讨 论啊。” ……三对三。我立刻试着分析了一下形成这个局面的可能性。 选无罪的三个人,应该就是我、初濑和鸣户吧。那么说来剑埼和宫古两个人都选了有罪。初濑的劝说是失败了吧……。 “在展开讨论之前,我想问个问题行吗?” 八十岛笔直地举起了手,鬼崎表示了接受。 “可是,请说吧。” “我想问问对被告人的处置方式咧。昨天评议的时候,你们明确说了,一旦判定有罪就会执行死刑的咧。那么这次又怎么样呢?我想我们这些审判员应该有知情的权利吧?” “是的,确实如此啊。” 鬼崎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看向了乌丸。 他们若有深意地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宣告说: “那么,我们就预先告知你们吧。在被告人获判有罪的情况下,对其的处置……让自己的弟弟背负罪名,这对常人而言是不应有的违法行为。因此,将根据驾驶机动车过失致人死伤罪的最高量刑,对其处以七年有期徒刑。” “什么——”鸣户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啊!那家伙是五到七年,为什么我要……!” “那家伙?你是说你的弟弟吧。同样是七年,你觉得有什么不服的吗?” “当然不服啦!那家伙已经赎了这么长时间的罪了吧!为什么连我也要……” “你先安静一下咧。”八十岛伸出一只手阻止了他。“你们不是正规的司法人员吧,也不是国家公务员之类的。就算可以擅自进行审判,应该也不能实际执行刑罚吧。” “不。”对方的表情像冻结了一样僵硬,只有嘴在动着。“这只是你们自以为是的想法而已。” “……什么意思咧?” “我们都已经被授予了特殊的权限,也得到了政府的认可。你不相信吗?那也无所谓。无论怎么说,有期徒刑七年我们是会切实执行的。我们准备了舒适的牢房,不比真正的拘留所强,也不会差。” “喂、喂喂。” 鸣户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这、这会搞出大问题来的啊,要惹出官司的。” “不必担心。据说日本每年实际的失踪人数,大约高达一千七百人左右,就算再多一个人,也不会有人知道的。而且据了解,被告人的家庭环境似乎也不是很健全。经过我们的判断,通过金钱补偿的方式解决,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鬼崎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平淡地述说着。她那冷酷的口吻真切地讲出了事实。 主办者方面是认真的。一旦在评议中确定被告人有罪,估计真的会实施徒刑吧。 “哈哈哈,那倒是不错。” 评议室里非常唐突地响起了一阵冷笑声,是剑埼。 “我真羡慕你啊,鸣户君。你尽管放心吧,这么好的地方别处可找不到了哦,简直是人间的乐园啊。” 剑埼继续哼哼地笑着,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氛。有什么东西开始崩溃了,我有这种预感。 鸣户大概是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其他支持者了。就算初濑,也是出于对主办者的反抗心理,才选择投了无罪票的。 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认为鸣户肯定是真凶无疑了。而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人才会变得无比地残酷。 斯坦福监狱实验——这是我在心理学的课程上偶然听到的故事。 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人是社会性动物”,人类应该有着维护秩序的本能吧,这跟蚂蚁和蜜蜂基本上是一样的。 所以,如果在封闭的状况下被分配了什么任务,人似乎就会各自配合行动起来了。 某个心理学家召集了二十一名受试者,分成了两组,其中十一人扮作看守,剩下的十人扮作囚犯,让他们在一个模仿真实监狱的设施内共同生活。 然后,尽管扮作看守的人没有受到任何指示,却开始对扮作囚犯的人施以刑罚了。 强制他们在水桶里排泄,让他们空手打扫厕所,乃至实施了本应被禁止的暴力行为。 更值得震惊的是,有报告称,被迫穿过女性囚服的男性,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女性化的举止,或是展现出了害羞的情绪。 乌丸和鬼崎大概就是出于这个原因而被起用的吧。在这座岛上,他们被设定为了权威的象征。 于是他们说了,犯下罪行的人必须受到制裁,而制裁的权利就在你们手里。用不着害怕,这只是在做正当的事。而责任会由他们来承担,刑罚也会由他们来执行。 我们也同样被分配好了角色,那就是加害者与被害者,这种关系是绝对不能逆转的。加害者当然应该受到责备,也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如果讨论的结果是有罪派赢得了胜利,在最终投票阶段按下按钮时,估计没人会有所迟疑吧。既使那会让鸣户被监禁在一个具体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地方,关上整整七年。 而且只要执行过一次刑罚,心理上的抗拒感就会减轻。 那样的话,到了明天我被迫站在处刑台上的时候,他们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按钮吧。 一切都是有计划的,这是性质恶劣的洗脑。而更可怕的是,感觉这种洗脑已经成功了八成。 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鸣户了,明天就要轮到我了。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暗暗下定了绝不能输的决心。 “那么请开始讨论吧。” 掌握先机是非常重要的。开始之后我立刻举起了手。 “我主张被告人是无罪的。没有证据显示当时被告人就是驾驶员。相对的是,被认定为主犯的被告人弟弟却作出了自白,称自己是犯人。这样不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吗?” “没有证据?真的吗?” 八十岛迅速发起了反击。 “或许物证确实是没有,可是证人这边倒是有一位咧。是吧鸣户君?”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鸣户的肩膀。 “等一下——”我不禁伸出了手。 被他摆了一道,居然还有一招。 他肯定事先做过准备工作了。估计他是对独自关在房间里的鸣户采取了怀柔手段,就是为了让他作为证人来参加评议。 但八十岛是站在有罪意见方的,恐怕鸣户的证词会起到反作用……,他是预见到了这会对有罪一方有利吧。我想他必定是故意让鸣户对相关的情况产生了误解。他多半是对鸣户说,自己会站在有罪一方来支援他之类的话,于是鸣户就接受了。 应该说,现在的鸣户已经彻底被剥夺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我……、要发表证词。” 鸣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那个……。这桩案子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就是那个被告人。对不起。” 他的脸色看上去简直就像个死人。八十岛无比夸张地作出了吃惊的模样。 “真的吗鸣户君!那实在是太巧咧。各位,看样子案件的当事人就在这里,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就直接问他吧。” “这样也好啊。” 剑埼表示赞同,宫古也点了点头。可恶……我已经不可能再反对了。 初濑和我都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在这种状况下鸣户很有可能会自掘坟墓,那本应是最需要注意避免的……。 “那么我们就尽快开始咧,鸣户君。”八十岛做起了询问者。“事故发生时,驾驶车辆的是你的弟弟吗?” “是的……,没错。” “你的弟弟在此之前就已经多次无证驾驶,形成习惯了,是这样吧?” “是的。” “鸣户君你自 己驾驶过车辆吗?” “没有。” “一次都没?” “对。” “那么,这张照片你怎么解释呢?你坐在驾驶席上,光着上半身作出v字手势的这张。” “那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其实我没有开车。” “你能够证明这一点吗?方向盘上还有你的指纹哦。难道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当时确实是你弟弟在开车吗?” “这个……证据是有的。我弟弟是个很自我的人,所以他开车的方式也很特别啦。那辆车其实是自动档的,可他却用右脚踩油门,左脚踩刹车。因为他在漫画里看到那些开飞车的人这么做,就觉得这样是正确的。” “原来如此啊。这么一来驾驶席上就会留下足迹咧。你弟弟是穿什么鞋的?” “他是光脚的。本来他穿着拖鞋,可是会勾到踏板,开到一半他就脱掉了。所以后来检查出了昨天说的那个叫……足纹是吧?” 这些话里也有危险的部分,不过不算是问题特别严重的级别。 这样看来倒没什么关系,我想着逐渐放下了心。 鸣户在事故发生时应该也是这么答辩的。负责调查的刑警估计比如今的我们更怀疑他吧。然而,结果是检察方也放弃了起诉。因为没有自白是不可能立证的。 那么照理说就不会有问题了。无论八十岛使用怎样的计谋,我觉得鸣户也不会特意自己暴露出疑点来。 “那我问你,鸣户君。”八十岛发出了温柔的声音。“你说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你是在打瞌睡,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弟弟也是吧?” “没错。” “说起来,诉讼记录上是这么写的。经过对现场道路上轮胎痕迹的检查,没有发现踩下过刹车的迹象啊。这意味着,正是由于驾驶员在打瞌睡,才会没踩刹车就冲上了人行道咧。” “是的。” “可是,方向盘倒是打过的咧。虽然来不及去踩刹车,却在慌乱中打了方向盘,是这么回事吧?” “估计是这样。反正开车的是我弟弟。” “你知道你弟弟为什么会打方向盘吗?” “我听警察说过。他说是因为睁开眼看到正面是红灯,横道线上有行人,觉得很危险。” “所以他慌忙把方向盘朝左打,于是就撞到了人行道上的小学生,是这样吧?” 鸣户直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像个傀儡一样被完全控制住了。 但是我不明白这些问题的意图何在,全都是在审判影片里已经明示出来的情况。就算再向他本人重新问一遍,我觉得也不会找出什么新的真相来了吧……。 八十岛淡淡地继续说着。“说起来,鸣户君你跟你弟弟长得很像啊。” “是的,毕竟我们是兄弟。” “长得这么像,就算调个包也没人看得出来吧?” “不……,那实在是不可能的啦。” 鸣户低下了头,我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焦虑之色。他的脸色仿佛在说,这跟事先商量好的不一样嘛。 “我也问一句可以吧。”剑埼举起了手。“你在释放之后,去向被害者道过歉吗?” “……难道我就没有一点保持沉默的权利了吗?”鸣户显得有些生气,眼神锐利了起来,不过还是回答道:“是,我去过,释放之后立刻就去了。” “被害者家属原谅你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啦。”鸣户的声音中带着阴沉之意。“那时候事情才刚过去没多久,我真是被人家给骂惨了啦。但是,不去道歉还是不行的。” “哼嗯。”宫古长哼了一声。“这话是谁对你说的呢?” “……不,没人对我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 “其实刚才我就有个疑问了。”宫古似乎有些错愕地把手肘支在了圆桌上。“我说你呀,真的有好好反省过吗?” “当然。”鸣户无力地嘀咕道,“你看不出来吗?” “完全看不出来。”宫古带着笑容回答道。 “打断一下可以吗?我想问个问题。”剑埼又一次开口说道。 “问什么呀?”鸣户有些不高兴地反问。看来他对剑埼依然保持着恶劣的印象。 “没什么,就是个基本性的问题啦。鸣户君,你还记得被害者的名字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勾起的嘴角却显出了嗜虐之色。 我直觉地感到事情要糟,想要出声打断——但是又不可能不让他回答。 “当、当然记得啦。”鸣户表现出了动摇。 “请你告诉我吧,死伤的九名儿童的名字啊。很简单吧?” “这、这个……”鸣户渐渐皱起了眉头。“沼、沼田、清美和铃原……” 他像挤牙膏似地、慢慢说出了一个个名字。 珍贵的讨论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消耗掉了。 “……这只有八个人哦。”剑埼紧逼着他不放。“还差一个。” “哎,不对,大概是漏了谁吧。那个……” 看样子是不记得了。即使是刚才说的那些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对。 审判影片还是像上次一样隐去了姓名,资料室里的诉讼记录也是。 在我们这些人中,唯一知道正确答案的应该是宫古,而她则只顾用粘上了一样的目光注视着鸣户。 “好了算咧。”八十岛啪的拍了一下手。“问题不在这里咧。看你这个样子啊,与其说是反省了,还不如说,你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犯什么错。就是这种感觉咧,没错吧?” 听到这个问题,鸣户闭上了嘴,没有回答。 八十岛说他是警察,果然很敏锐,估计白天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吧。 认为自己没有犯错……照他这么一说还真是恰当。的确,鸣户身上完全看不到反省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鸣户应该也是知道的,我们这些人中有被害者的家属。 那么按常理说,他应该要道个歉才对吧。应该像剑埼那些跪下,乞求对方的原谅才对吧。可是鸣户没有那么做。他大概是抱着某种自负之情,觉得不服气吧。 为什么我要遭受责备。为什么我会碰上这种事。为什么只有我—— 对了,如果他是一个把罪名转嫁给了自己弟弟的人,难道会那样述说自己美好的梦想吗?难道会像事不关己般地攻击剑埼吗? 不对,什么地方搞错了。鸣户是驾驶员这种想法,其实是一种误导。 这案子有什么隐情,真相被掩盖起来了。对他而言,那个真相并不是负面的,甚至肯定可以说是一种英雄式的行为。 我背后淌下了冷汗。 “我说鸣户君。”八十岛又追问道,“我随便猜猜啊……,难不成、其实是你保护了你弟弟吗?” 他一问,鸣户的身体顿时颤抖了一下。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表情,一瞬间我毛骨悚然。感觉他就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捏住了心脏一般。 他的脸上有一丝非常细微的笑容,只是轻轻歪了歪嘴角,笑得略带阴森。 这副模样,简直好像有一个埋藏了许久的、引以为傲的故事,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似的,在他的表情中能看到自豪之意。 “我说对了啊。”八十岛似乎加深了自信,继续说道,“你没有坐在驾驶席上,可是却与事故有着某种形式的关联。” “等一下!” 我忍不住喊了起来,心中不好的预感无法抑制,不得不探出身子,打断了对话。 “什么事嘛,正说到关 键的地方咧。” 八十岛切了一声,但此刻我实在无法不重视。 “鸣户……,难道说,你当时碰了方向盘吗?” 我发问之后,过了好几秒,鸣户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注视着我,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对不起,音羽。我说当时打了瞌睡是真的啦……。不过,我比弟弟更早醒过来,然后就看到眼前是横道线,我心想这么开过去要撞到人的,于是就……” “所以,你就坐在副驾驶席上动了方向盘?” “是的。”鸣户明确地回答道,“是我、按了方向盘。” “鸣户……”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逐渐消失了。这个白痴,干了什么事啊……。 “喂。” 宫古直率地提出了疑问。 “这种情况,该怎么算呢?”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副驾驶席上的人操作了方向盘的话,责任到底是在驾驶员身上、还是…… “请等一下啦。”鸣户笑着说道,“坐在驾驶席上的是我弟弟哦?无论是油门还是刹车,我都踩不到,没有办法停下车的。” “确实如此,这么说或许也对,不过……” 鸣户加强了语气。“那是没办法的事吧!如果我不那么干,横道线上的行人也会死,还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那么,”剑埼以沉重的声音压过了他,“为什么你没有在审判中把这个情况说出来呢?” “不,我说过的啦,对律师说的。可是,他叫我别讲出来,以免节外生枝。” 这算什么事啊,律师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吗? 我头疼起来。该怎么办才好呢?也许鸣户当时是没别的办法了,为了别人的生命安全那也是无奈之举,只有转动方向盘了。 但是,他没有搞明白一个本质问题。既然他坦白了这一情况,难免就证明了某个事实。 剑埼说道:“归根结底,车子会冲到人行道上,就是你造成的吧。” “要这么说嘛,是没错。” 鸣户的气势终于抑止住了,他突然耷拉下了脑袋。 要是不说出来多好,可他还是特意坦白了真相。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撒谎。 事故发生时,鸣户并没有坐在驾驶席上,这是个好消息。但是既然他在助手席上操作了方向盘,就不得不承担与驾驶者相同的责任了吧。 毕竟,他是在知道弟弟没有驾照的情况下让他开车的,而他自己也没有驾照。这么看来,在这起事故中,应当认为他们两个存在平等的过失吧? 显示器中的裁定者都一动不动地坐着。当前情况下,不知道他们觉得哪方占优势。 八十岛从背后搂住了鸣户。 “就像大家听到的这样咧,鸣户君呢,是坐在副驾驶席上动了方向盘的咧。认为他跟驾驶者同罪没什么问题吧?” “请稍等一下!” 我大喊了一声,要是反应稍微慢一点就是致命伤了。 “他的行为属于‘紧急避难’,不应该对此问罪。可以打个比方,就像有暴徒拿着匕首袭击他,他为了保护自己而打落匕首,然后捡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被害者不会被认为是非法持有匕首吧?” “鸣户君可不是被害者吧,他根本就是共犯咧。只能算是暴徒的同伙捡起了匕首嘛。” “他不是故意那么做的,说到底这毕竟是一场事故。” “站在他的立场上,应该是可以预见到事故发生的咧。这个责任逃避不了。” “可是,被告人已经受到过刑罚了。” “不是说了嘛,那个太轻咧。有期徒刑六个月简直就是个屁吧,而且还是缓期执行的,实际上没有付出任何代价。最起码也应该让他受到跟他弟弟一样的刑罚咧。” “什么意思啦!”这时鸣户怒吼了一声。“你不是说,会帮我说话的嘛。” “冷静一点咧。” 八十岛硬是把鸣户拉近了身边,悄声对他说道: “鸣户君,这才说到一半咧,还没有得出结论吧。” “哦、好的……” 鸣户马上老实了下来。这家伙有多蠢啊,这么容易就被蒙混过去了。 “总而言之!”我再次说道,“仅仅因为他在副驾驶席上动了方向盘,就要判定他与驾驶者同罪,这实在是……” “这么来回抬杠也没什么意思咧。” 说着,八十岛朝着显示器挥了挥手。 “我说各位裁定者!听说你们都是专家是吧?能不能回答一下啊,在副驾驶席上操作方向盘导致事故的话,该是个什么罪名咧?” 他问裁定者……? 我也抬头看向了显示器,并排着的三个回答席上没有人动。 然而默默地等了一会之后,只见坐在右侧的那个削瘦男人在磨砂玻璃后面挪动了一下麦克风,我还看到他好像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我来回答吧。如果副驾驶席上的人动了方向盘,故意引发了事故,可以将其视作驾驶者进行处罚。” 八十岛朝我抛来一个“看到吧?”的眼神。我立即举起了手。 “他并不是故意引发事故的!他是想要避免事故的发生。我之前在新闻里看到过一件事,有个高龄驾驶员在驾车过程中失去了意识,坐在副驾驶席上的少年操作着方向盘,总算把车停了下来。当时那个少年应该没有因无证驾驶受到处罚。这次的案例也是一样的。” “那个少年是在明知驾驶者没有驾照的情况下,还让他开车的吗?” “这个……”我哑口无言。 “对于本起案件,原本就判断同乘者的责任也很重。如果被告人还做出过对驾驶造成重大防碍的行为,那就不能说是帮助犯罪,而必须作为共犯来制裁了。” 裁定者冷淡地说完,把手伸到了眉间的位置,似乎是推了推眼镜。 “可、可是,鸣户他是为了紧急避难……” “所谓的紧急避难,只有在行为产生的危害程度不超过其想要避免之危害的情况下,才能够成立。一旦超过就成了过剩避难,当然要受到相应的处罚。” “你还真是死心眼儿咧,就记得这个了。”八十岛对我说道,“之前就说过了,这是驾驶机动车‘过失’致人死伤罪。确认了这是过失行为才会这么判的咧。你仔细想想嘛,造成了九个儿童死伤才判七年有期徒刑?不觉得已经是破例的宽容了吗?” “呜……” 我顿时无言以对。如果是杀人罪,杀死三个人就肯定是死刑了。然而因为这是过失犯罪,所以减免了刑罚。简直就像是一件商品降价了百分之七十,还要埋怨它太贵了,根本讲不通。 八十岛又进一步巩固优势。“我们整理一下吧?事故发生的瞬间,握着方向盘的就是鸣户君咧。他当时已经醒了,有意识地改变了车辆的方向。这个事实不用怀疑了。情况就是这样,大家没意见吧?” 他左右环视了一圈,没有人出声反对。 感觉这局面是令人绝望的。接下来已经没有办法反败为胜了。紧急避难的理论被堵上了,这种情况还要逆转,怎么都没有可能性…… 我忽然察觉到,在极近的距离,有人投来了一道针刺般的目光。 我瞄了一眼,果然是初濑。她直直地竖起着小拇指,向我送来了某种念力的波动。就像昨天一样。 可恶,你要我怎么办啊?我都已经要投降了。 鸣户自己承认了,他是操作过方向盘。这一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消了。 颠倒黑白是不可能的,就算可能我也不想那么干。唯有为了胜利而歪曲事 实这种事,我是绝对不愿意去做的。 只能放弃了。最终得出的这个结论,其实在五年前就确定了。 就在事故当天,鸣户转动方向盘的那一刻—— “不对。” 我的脑中闪过了一道光,视野逐渐染成了白色。 这道光芒最后留下一个尾巴,飞逝而去了。我拼命地追着看,想看清它的样子。对了,我记得鸣户应该是这么说的。 说不定这会成为突破口。我鼓动起沙哑的喉咙,张开了嘴。 “……他没说过,鸣户一句都没说过,他动过方向盘之类的话。” “哈啊?” 八十岛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咧。鸣户君不是说了嘛,我听得清清楚楚。” “不,他没有说。鸣户只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按>了方向盘。” 没错,鸣户是按了方向盘。 “啊嗯?”八十岛一脸错愕的表情。“这有什么矛盾嘛。车子的方向盘是在左边的吧?副驾驶席在右边咧。从右边按方向盘车子就会向左转,然后就冲上了人行道,过程就是这样咧。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是这样的!”我拍了一下桌子,向前探出了身。“鸣户!给我说清楚吧!你到底是按了方向盘的什么地方!” “你问我什么地方……” 鸣户瞬间吃了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后终于以战战兢兢的语调作出了回答。 “这、这种事还用得着问吗?除了中间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按——” “什……”八十岛顿时失声了。 中间,果然是这样。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等着其余五人咀嚼这句话,然后开口说道: “听到了吗,各位?鸣户没有转动方向盘,他只是按下了喇叭而已!” “别傻了!”八十岛大叫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咧!到了现在你使这种花招还有用吗!没有转动方向盘?只是按在上面?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吧!” “不。” 回应他的不是我,只听见一个格外冷静的声音响起。 “喇叭好像确实是响过的。” 是初濑。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以渗透着宁静之意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审判影片里有提到过,那辆车是一边鸣着喇叭一边冲上人行道的。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如果是由于车子撞在墙上,冲击力导致喇叭被按响,那我倒能想得通,可是竟然在撞击前就响了。” “正如她所说。”我表示了支持。“转动方向盘,按下喇叭,事故之前这两个动作都有进行,而时间上却根本没有那么充裕,但是关键的刹车又偏偏没能踩下。根据这些情况,我们能推导出什么呢?就是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人,为了避免事故,用力按下了方向盘的中间部位。这么一想,逻辑就通顺了。” “不通的咧!”八十岛摘掉了自己的帽子,扔在了圆桌上。“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啦!就算按喇叭又能有什么用。” “真的是这样吗?”初濑插话道,“如果当时是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吧。那是为了提醒行人注意,让他们避让。事实上,确实也有人是因此而得以幸免的吧?” “鸣……!” 我听到了咯嘣咯嘣的咬牙声,八十岛用野兽般的眼神朝我瞪了过来。 我挪开目光,看向了显示屏,看样子已经没时间了。 接下来让场面冷却一下吧。我努力控制着,发出了平静的声音。 “……事情已经清楚了。被告人在事故发生前,在副驾驶席上按下了方向盘上的喇叭。这个时候,他或许是用力过猛,转动了方向盘,使车辆偏向了左方。但是他这一行为的目的,终究只是为了按响喇叭。” 随后我对着显示器喊了一声。 “裁定者,请回答我,这样能算是驾驶行为吗?” 些许延迟之后,右侧的裁定者再次凑近了麦克风。 “不算。” 非常直截了当地回答完后,他重新恢复了坐姿。 “他妈的。” 就在八十岛骂出声的瞬间,显示着的剩余时间变成了零。 “——好了!现在时间到!” 一听到乌丸的宣告,我就感到一阵虚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实在是一场惊险万分的战斗……。疲劳感比昨天更深。我觉得好像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直接睡着了。 但是判决如何还不知道。 “哎呀,这真是令人意外的过程啊。没想到在喇叭声背后,居然深藏着如此内情……。让我们尽快进入审查时间吧!裁定者,请作出判定!” 滚筒开始转动了起来。 回答者席位前的色块交替滚动着。 旋转停了下来,结果终于揭晓了。 白色两个。 黑色一个。 “无罪,二。有罪,一。讨论的结果是,无罪派获得了胜利!” “太好了……”不知是谁忍不住说了一句。 真是冒失啊,这一想法化为波纹扩散开来。不过,鸣户本人倒没有意识到。他双手在胸口握起了拳,一个人感慨无限地颤抖着。 更蠢的是,接下来他马上又朝旁边的座位伸出了右手。 “哦、哦……” 看到他做势要跟自己握手,就算是八十岛也显得有点困惑了。 刚才讨论的时候,这家伙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呀?他好像以为八十岛用巧妙的话术诱导了所有人。真是个傻瓜。 强烈的脱力感袭来,我都开始觉得头晕了,但并没有说出怨言。正如我一开始下定的决心,能救到他就好了,这么想就行了吧。 “——那么进行最终裁定吧,请按下各位手边的按钮。” 跟昨天一样的音乐开始播放了起来。 已经不用再多想什么了,我直接触碰了无罪按钮。 “好了!大家都辛苦了,接下来就发表评定结果——” “请等一下。” 一个仿佛当头浇下的冷水般的声音响起。 我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一条纤细的手臂笔直地举起着,那是宫古。 显示器中的乌丸歪了歪脑袋。“你有什么想说的?” “对不起,在裁定之前,有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什么事?” “鸣户君。”宫古投来了冷冷的目光。“结果已经不会改变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你应该还隐瞒着什么吧。” “哎……”鸣户的表情立刻紧张了起来。 “想想不是很奇怪吗?你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吧?可是因为你按了方向盘,改变了车子的方向,死了好几个孩子。这对于鸣户君你来说算是什么呢?好像是值得骄傲的事吧?” 她的话语实在是太平静了,甚至令人感受到了一种安详之意。 我也挺在意的。正如八十岛所说的那样,如果鸣户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那在此前的对话中不应该没提到相应的内容。 “就是说啊——,你、是故意的吧。” 宫古和气地眯起了眼睛,对鸣户呢喃道: “你是故意撞上了那群小学生的,没错吧?” 她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感情。不过这么说太蛮横了。根据讨论时鸣户的反应来看,事情不可能是那样的。说到底他应该还是过失—— “那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令人惊讶的是,鸣户却如此答道。 “这就是所谓必要的恶吧……。放在天平两端衡量过之后,我只能那么做。” “什么意思咧?” 八十岛以严厉的语气追问了一句,鸣户不知为什么,半带着笑意作出了回答。 “人行道上,有个老人啦。” “老人?”我开口道。 关于当时走在人行道上的是什么人,此前一直没有谈及过。 “所以说啦。”鸣户加强了语气。“那真的是没办法,为了保护老人的生命,我只能那么做了。” “你所谓的那么做,”宫古问道,“就是牺牲小孩子吗?” “是的。”鸣户干脆地说道,“因为我想,就算小学生是八岁左右,只要不到十个人就没关系了……” 什么?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等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咧?”八十岛问。 “哎呀,我是说,那个老人差不多是八十多岁啦。” “那又怎么样咧……?十个?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咧?” “哎呀,这不是单纯的除法计算嘛。” “————” 无语了。我直直地注视着鸣户,不管怎么看,他的表情都像是认真的。 “哎……”宫古以毫无语调的声音说道,“为了保护一个老人,就算杀死多少小孩子都可以,你是这个意思吧?” “我没说杀多少都可以,只是放在天平上衡量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所以你就鸣响喇叭,同时故意转动了方向盘吗?你知道这样会害死很多人吗?”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那个老人死掉了,要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需要八十年吧?可是小学生的年龄都只有个位数嘛,很快就能重新再来了。两者的重要性相比较……” “你这家伙……” 八十岛抱住了脑袋,我也一样。 而剑埼和初濑都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向了他。所谓致命的观念分歧,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究竟是谁给鸣户灌输了这种道德观,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毫无疑问,他确实是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生活过来的。 认为生命的价值,就在于其累积的年数。认为活得越长久的人,生命就相应地越发珍贵。 在鸣户的主观上,紧急避难是成立的。 “现在你也是这么想的?”宫古语气平和地问道。 “是的。” 鸣户挺起胸膛作出了回答。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没有任何值得羞愧之处。小孩子嘛,只要重新再生不就行——” “闭嘴。” 宫古的话语带上了强大的压力,令整个空间都在一瞬间为之震动。 “你想死吗?” 那是一种平静得可怕、宛如冰块般透明的愤怒。 她的双眸中,晃动着红色的光。能看到她的眼球显得非常干涩,毛细血管仿佛即将爆裂般膨胀着。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竟然压抑着如此强烈的情绪。 鸣户就这样张着嘴跌坐回了椅子上,就连周围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原来如此,真是值得惊叹。” 这时乌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有个词,叫做确信犯。这个词如今被人们误用了,但它原本是指基于道德、宗教或政治的信条而进行的犯罪。总的来说,鸣户先生就是个确信犯吧。” 乌丸满脸一言难尽的神情,摇了摇头。 “各人都有各人的正义。不过,时候差不多了,还是发表裁定结果吧!” ……各人有各人的正义、吗。 正义肯定是只在人数多的一边吧。所以世界上才会不断发生战争。 我觉得严格说起来,鸣户并不是坏人。他只是按照自己的信条,挽救了人命而已。 为了救一个老人,杀了多个孩子。不能说这种选择必定是错误的。即便被问到是不是相反的结果更好,也无法轻易地给出肯定回复吧。 如果人行道上是我认识的人,说不定我也会那么做。为了救自己的熟人朋友而害死陌生人,这跟自私之类的还是有所区别的吧。应该说各人优先考虑的东西都是不同的,不能就此斥责鸣户是恶人。 “——现在公布。” 显示器和屏幕,两个画面上同时出现了。 无罪——五。 有罪——四。 “第二次裁定,也继续以无罪告终了!” 然后就听到背景中传来了冷淡的鼓掌声。 “随便怎么样无所谓咧。”八十岛显得不太甘心地扔下一句。 “那么我就下达判决了。主文——被告人,鸣户大圣,无罪!” 看到出现屏幕上的名字,剑埼嗤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有够夸张的名字啊。” “因为我的生日是圣诞节啦。” 鸣户回答道,但是没有人对此发表感想。 圆桌再次被一片寂静所笼罩。 “哦哟哦哟,各位看样子都很疲劳了吧?请尽快去休息吧。那么明天再见,期待最终日的评议吧!adieu!” 显示器上最后映出的,是始终都情绪高昂的乌丸的身影,随即便关闭,陷入了一片黑暗。 八十岛立刻站了起来。 “小鸣户,之前的约定,你可别忘咧。” “是,我明白。”鸣户微微颔首。 于是我就理解了。他们大概是约定好了,八十岛让鸣户获得无罪判决,然后获得他的日薪作为报酬吧。无论最终是有罪还是无罪,八十岛都能确保赚到钱了。 实在是太狡猾了,不过我也感受到了他意识的变化。看来他没有再不顾一切地当少数派,希望获得最大利益,而是调整方向,以零损失为目标了。 看到八十岛第一个离开了房间,鸣户有些不安地蜷缩起了身子。 他的表情看起来实在是心情很糟糕,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有逃走,不知是为什么。 大概他是觉得,因为自己获得了无罪判决,自己的正当性得到了承认,所以应该有人对自己说些好听的话吧。这家伙真是,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 或许我本该扮演安慰他的角色,不过在宫古的面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个,失陪了。” 鸣户终于站了起来,估计他是等得不耐烦了吧。 然而紧接着,他就“啊”的叫了起来,扑通一下摔倒在了绒毯上。 看样子好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 “对不起了。” 初濑头都不回地说了一句。我看到她纤细的脚从鸣户前进的路线上收了回去。 是她绊倒了鸣户?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鸣户用右手撑在绒毯上,试图爬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个人影从我的背后迅速冲了过去。 发现那是宫古时,我明白一切都太迟了。 “你、你干什……” 鸣户喊了起来,但宫古的动作更快。我看到她从牛仔裤的腰带处抽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唰的一声,毫不迟疑地朝鸣户的右手挥下。 那个东西瞬间闪过了一道光,原来是一根泛黑的铁签。 这是烧烤的时候——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鸣户的惨叫声回响在了大厅内。 铁签穿透了他的右手手背。看那留在外面的柄部长度,估计已经扎扎实实地刺到绒毯下面了。 宫古听着他的尖叫,露出了愉悦的表情,然后扯住了他的耳朵。 “这就要走了?你还是给我再呆一会儿吧。” 她的声音冰冷得令人心胆都为之冻结,连 我也完全无法动弹了。 宫古又拿出了一根铁签,同时说道: “水泥块的表面,是很粗糙的吧?可以代替锉刀来用呢,你知道吗?” “对、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鸣户两眼含着泪,不停地道歉。然而宫古只是勾起嘴角冷笑着。 “是尚人哦,鸣户君。” 宫古轻轻将铁签的尖端对准了鸣户的耳朵,做出要插进去的样子。 “啊、不、不要……”他发出了短促的惨叫声。 “铃原尚人,这就是那孩子的名字哦。就算你再怎么蠢,至少能记住一个人吧?” “是、是!尚人!铃原尚人!我记住了!” “很好,不过……” 宫古弯下了腰,瞪起眼睛,在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位置上盯着他的脸。 “下次你如果再忘记的话——我就真的会杀了你啦。明白吗?” “是、是!” 鸣户不顾一切地答应着,表情扭曲,一个劲地哀求。 没法阻止……。这种场面,我只能在旁边看着了。 我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介入其中,我是这么想的。 宫古肯定也是知道的,鸣户想当漫画家的事。 即便如此,她依然对准了鸣户的惯用手,丝毫没有犹豫的迹象。 我不知要怎样形容她现在的模样。大概是因为她头部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四肢上吧,她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 就是说她已经用不着思考了,这是只需要实施行动的状态。那应该就是真正怀着杀意之人的表情吧。 她脸上挂着带有疯狂之意的惨然笑容,终于把铁签挪开了。 “小若菜,我们走吧。” “好的。” 初濑应了一声,随后跟她一起乘上了电梯。这时剑埼也默不作声地与她们同乘着,他瞥都没瞥鸣户一眼,就这样离开了。 在抽泣着的鸣户身旁,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音、音羽……,这个、帮我拔一下……” 他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混成了一团,如此朝我恳求着。 鲜血已经被红色的绒毯吸干了,只能看到很少一点。这是唯一还能让人感到安慰的了。 “别动哦。” 我横下心来,握住了铁签的末端—— 最终章 结实 深夜一点,我的房间门被敲响了。 “初濑,能打扰一下吗?” 外面传来了音羽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抱歉。”音羽首先道了声歉。“你已经睡了吧。” “没有,宫古小姐倒是睡熟了……” 说着,我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床。宫古连衣服都没换,已经沉沉睡去了。音羽好像也看到了,顿时压低了声调。 “我有件事想跟你确认一下……。你真的尝试过,说服他们两个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反问了一句,直觉地感到自己被怀疑了。 的确,评议的时候,宫古和剑埼好像都投了有罪票。可是要因为这样,就说我故意没去说服他们两个,这实在是让我有些意外了。 说不定,白天宫古受伤的事情,他也觉得是我做的了吧。 我在心里啧了一声。就因为刚才我绊了那家伙一跤吧,看来不应该多此一举的。 “这么说太过分了,学长……” 我眼泪汪汪地诉起苦来。他基本上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想应该可以轻易骗过的。 不出所料,最后还是以他道歉告终。他苦笑着说了句明天见,就转身沿着走廊回去了。 我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手。到了明天,他肯定会万分惊讶吧。 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先机,也算是一种幸运。 我回到房间,冲了个淋浴。 洗的过程中,我好几次眼前一黑。看来身体的末端部分已经开始被睡意所侵食了,实在是无法抵抗。 我好不容易勉强擦干了头发,随即便倒在了宫古的身旁。 伴随着每次呼吸,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我的心灵仿佛逐渐平静了下来。 或许我基本上就是个单纯的人吧。只要有人在我身边陪着,就会产生如此安心的感觉。今晚姐姐的亡灵大概也不会来找我了吧。 电灯忘关了,但是我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看来是一如既往地僵住了。 我的病症叫发作性睡病,俗称,睡眠病。 这是一种不顾场所和状况,随时会发作式入睡的现代怪病。而用作预防的药物,就是名副其实的觉醒剂。 我姐姐是个护士,对于开给我的处方上的药是什么东西,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知道的前提下,她会从我这里拿些药,自己经常使用。 当然,这就导致我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得不到充分满足了,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对姐姐心情怨恨。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所以很想得开。反正每两周,姐姐就会带我去一次医院,那时她会对我露出非常温柔的笑容。 不过,姐姐就是很抗拒跟我睡同一个房间,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 发作性睡病的特征,并不仅限于发作式地入睡。比如说,我到岛上来的第一天,是笑得太厉害了倒下的。那种症状就属于情动脱力发作。是情绪高昂之后,全身的肌肉松弛,用不上力气的情况。 其次是睡眠麻痹,那也就是僵硬了。精神上明明是觉醒状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沉睡了。 最后是入睡时的幻觉。顾名思义,就是入睡的时候会产生幻觉,在我的身上,这种情况尤其严重。已经死去的人会来找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去死吧”,还会勒紧我的脖子令我近乎窒息。我好几次由此在半夜里陷入了错乱的状态,让姐姐很烦恼,所以她拒绝跟我一起睡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姐姐死去的时候,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我。 那幅景象,如今还深深烙印在我的眼底。从第二天起,姐姐便无数次地站在我的床边,每次都说着怨恨的话语。 ——为什么你没有来救我呢? ——为什么你没有抓到凶手呢? ——为什么我死了,你却依然还活着呢? 我觉得自己是被姐姐诅咒了。但元凶是那个绞首小丑。只要对那个愚弄人的杀人恶魔施以制裁,为姐姐报了仇,她就一定会原谅我了吧。 我郑重地立下了誓言。 在明天的评议中,只要明确了音羽的罪证,我就要亲手制裁他,就像刚才宫古当着我们的面所做的那样。 不过,如果知道他是无辜的,到了那个时候—— 也许,就只有他有权力来制裁我了吧。 第三天一早,我在意识朦胧之间,听到了一阵机械引擎声。 怎么回事?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出了房间,跑到了走廊里。 我看到,在一片依旧碧蓝的景色中,一艘快艇离开栈桥,逐渐远去了。 是鸣户走了。 我立刻想到,他这是把我给扔下不管了。我跟他是有过约定的,考虑到他为了治疗伤势,可能会离开这座岛,我就让他到时候给我打个招呼。那样我要是直接向工作人员申请退出的话,他们应该也无话可说吧。 然而看样子他是不辞而别了。我猜很可能是主办者方面对他说了“必须你一个人退出,否则不同意。”之类的话。 可恶。我无奈之下,只好回房间去了。虽然我原本就觉得那样很可能是不行的……。 我转过身,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大海的方向。 鸣户右手上的伤,要是没伤到手指神经就好了啊。 我希望他能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不然的话,他也许还会让别人陷入不幸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深呼吸了一次,全身上下到处都在疼痛。应该不是在海里游泳时导致的肌肉酸痛,否则不至于现在才冒出来。这是心理疲劳影响到了身体。 我步履蹒跚地沿着走廊返回,半路上一阵强风吹来,扬起了我额前的头发。 天气非常糟糕。虽然没有再下雨,但波浪却渐渐高了起来。搞不好那真的是最后一条船了……。 “早啊。”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传来,我不由踉跄了一下。然后看到,宫古就站在我正面的阴暗处。 “给你,这是答谢昨天的事。是你把晚饭送到我房间里来的吧。” 她递来了一个银色的盘子,盘子里是个黑色的碟子,上面放着三个裹着保鲜膜的白色饭团,旁边还有一小盘羊栖菜和一碗汤。 我一看,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但是觉得心里有些抗拒,并没有伸手去接。 “怎么了?” 宫古显得有些诧异。这就是她往常的样子,她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是我的视野中,却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她的另一副模样,就是昨天的那种惨白的疯狂吧——。 “……我就放在你房门前面吧。”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就那么捧着盘子转过了身去。 “请等一下。”我叫住了她。“抱歉,我刚睡醒,还有点昏昏沉沉的。这个我就收下了。” “这样啊。”她露出了笑容。“终于到最后一天了呢。” 听起来,她的话语之中似乎蕴含着许多深意。 我接过了盘子,同时问道:“你会支持我吗?” “不好说呢。”她开玩笑似地答了一句,不过马上又变得一脸严肃。“有一点我想确认一下,可以吧?” “什么?” “你……、真的是无辜的吗?” 这真是令人吃惊的直接。她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般凝神着我。对此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还是毫不迟疑地作出了回答。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害过任何人。” “是吗。”她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昨天呢,剑埼先生对我讲了,有个方法可以分辨出无辜的人。” “哎,还有这种 办法?” 我被勾起了兴趣,向前探了探身,宫古随即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说啊,加害者是会忘记被害者的。不仅仅是因为不诚实,更是出于一种想要摆脱罪恶感的心理。……相反被害者却是绝对不会忘记加害者的,这其实很不公平吧?” “说的是啊……” 根据她的口气来推测,她从第一天遇见鸣户的时候起,就知道对方是那起事故的加害者了吧。尽管鸣户对此已经是彻底忘记了。 现在回头想想,宫古对鸣户的态度,始终都不是那么温和的。 我本以为那是鸣户单方面地表示好感令她为难了,不过看起来其实完全不是。 “哎,要问这种问题,我也觉得不太好啦,可是……” 她充满了犹豫。意思就是要问我被害者的名字吧。正如昨晚的讨论中,剑埼问鸣户的那样。我点了点头,背了起来。 “佐伯惠那、江藤醍夜、茅崎伊月、柏叶千明、上杉伊织、田所卯月。剩下的五个也说一下吧?雾岛瑞爱、加岛咏歌、德田辽子、坂上彩乃、栗原江利香。” 这些已经完全烙印在我的头脑深处了。光是念出被害者的名字,就令我回想起了监禁生活的残酷。而说到在我被捕后遭到杀害的五个人,我就想起了拘留所里枯燥无味的生活。 “九十五分吧。”宫古叹息了一声。 “哎?” 看到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她轻快地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事先问一下比较好,有一个人错了哦。” “真的吗?”我在脑海里再次确认了一遍,没觉得自己念错了。这么说起来,难道是记错了? “好吧,这大概也是没办法的啦。因为,当时连新闻里都是错的……。不是雾岛瑞爱,她的名字其实应该念作‘sweet’才对。” “哈?”不知怎么,有种痒痒的感觉涌上了心头。“那是什么呀?” “爱这个字,也可以念作‘itoshii’吧?而跟瑞字连起来,就是‘shuiito’了。” 宫古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下。我不由暗自愤慨,这我怎么会知道嘛。 “这就是所谓的稀奇古怪名字吧。”※ (※注:日本人名字的读音一般都有传统的固定读法,不过也有人别出心裁,用一些特殊的读音来标注汉字,或是使用那些一般不用作名字的文字,还有改变名字结构的,这些统称为“キラキラネーム”,直译就是闪光的名字。) “对对。” “难不成,这次无罪判定算是我出局了吗?” “或许吧。” 宫古愉快地回答道。看着她明朗的表情,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昨晚那个蕴藏着残酷性的人。其实是我做了个恶梦什么的吧。 “初濑的情况怎么样?”我问了一声。 “我想她大概还在睡吧。她好像一直都很紧张,感觉好可怜啊。” 她的眼中透出了温柔之色,仿佛在担心着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拜托你了,对她体贴一点哦。” 宫古准备离去的时候这样说道,但我想那是不可能的事。 一旦讨论开始,初濑必定会与我为敌吧。 我回到房间后,很快就吃完了宫古亲手做的早餐。感觉很久没有这么正经地吃过一顿了。 好了,现在来想想该怎么办吧。现在有什么能够采取的手段呢? 试着像昨天那样去说服别人怎么样?不,不行。站在被告人的立场,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相对只会让人产生不信任感。 不过,也不可能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浪费时间。最后一个终于轮到了自己,这种危机感让我的神经极度敏感了起来。 我坐在了小椅子上,目光落向了什么都没有的桌子,想像起了今天的讨论流程。与其什么都不干,还不如重复这样的思维实验比较有用。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突然,一个几乎撕裂了空气的高音震动了我的鼓膜。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音响的啸叫。接着全馆的广播就响了起来。 “现在通知各位审判员,有紧急情况要告诉大家,请各位在本馆三楼的评议室集合。重复一遍——” 这是鬼崎的声音。我看了看钟,上午九点,距离评议还有两个小时,却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不,我想到了,估计是要变更日程表。虽然现在没有电视也没有手机,所以看不到天气预报,但是事态恐怕相当严重了,肯定是这样。 我穿着半袖衬衫和短裤走出了房间。 “哦,早啊。” 往旁边一看,剑埼就站在不远处。我连忙也向他打了个招呼,随后他不知为什么苦笑着挠了挠后脑勺。 “虽然现在才说这话有点晚了,不过真没想到你也在二楼啊。” “这是第三天才知道的全新事实吧。” “全新事实吗……”剑埼的笑容变成了自嘲的神色。“其实,有件事我也是昨天刚意识到啊。” “什么?” “哎呀,我想他们一开始就暗示了这种可能性吧。a栋、v栋这两个名称,其实是切实地代表了我们的立场。” 这是什么意思?我做出洗耳恭听之势,剑埼便解释了起来。 “a是assant的第一个字母,而v则是victim。两者分别指的就是加害者和被害者。” “啊啊,原来如此……” 这就难怪两边的房间级别有差异了。我和剑埼都在a栋,昨晚送走的鸣户应该也是吧。 我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想到都已经两年过去了,我仍然还被当成是犯罪者,我也只能笑了。 当初——我刚自首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仅有的认识就是,在获得无罪判决之前,会给家人带来麻烦。 可是我错了。只要一度染成了黑色,就算漂白了那也是灰的。我仍然受到各种怀疑,犯罪者这个标签是一辈子也无法消除了。 不过,我想到,如果能在今天的评议中赢得无罪的结果,或许也改变什么吧。 只要能证明我不是凶手,至少就说明有五个人可能是相信我的。当然这也可能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有一件事啊,我昨天就一直想对你说了。” 乘上了电梯,剑埼背对着我坦言道。 “就是关于第一天的讨论,要谢谢你了。要不是有你,我就没法站在这里了。” 他转过身来,正对着我,深深着鞠了一个躬。 “别、别这样啦。这实在……”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想法啊,真的非常感谢。” 我看到他剃了平头的后脑勺。这是个人生阅历比常人多一倍的男人。 虽然有些惶恐,我内心还是非常高兴的。得到别人的感谢,竟然是如此心情愉悦的事,我此前从未体会过。 如今想想,自从来到了这座岛上之后,我看到了很多肮脏的东西,也觉得挺可怕的。不过现在这样,多少就觉得有点值得了。 既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些人,就好好珍惜与他们的情谊吧,我在心里想道。我真切地希望,哪怕只有他们相信我也好,希望他们相信我是无辜的。 电梯终于到达了三楼,我走出电梯,与剑埼对视了一眼。 “走吧。” “好。” 彼此打了声招呼之后,我们分别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样子我们是最后到的。 座位次序还是跟前两次一样。我旁边的初濑正蜷缩着身体,呆呆地注视着桌子。 “——各位, 早上好!” 先是扩音器中传出了声音,稍后显示屏之类的也启动了。 “将各位匆忙叫来实在是万分抱歉!其实原因想必大家也早已知晓,是天气恶化了。准确地讲,看情形是台风正在接近。虽说在七月份遭到台风直接冲击的情况非常罕见,但也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如此一来,船只当然就无法起航,因此我们也不得不对日程进行变更了!” 乌丸语速极快地作出了说明。似乎能看到对方从中透露出的焦急情绪,不过也无法确凿地证明这不是在演戏。 “随便吧,无所谓咧。” 八十岛嘟嚷道。 “只要你们能照常付日薪就行啦。” “那是自然的!”乌丸机敏地回应道,“只不过,我们似乎必须要将评议的时间大幅提前了。现在是上午九点刚过,但是接下来就要请各位立刻看一下审判影片,随后间隔一个小时的休息,就要请各位进行评议了。这样可以吧?” “这意思是说,要在中午结束一切了吗?” 对于剑埼声音低沉的提问,乌丸以夸张的动作给予了肯定答复。 没有人提出异议,我也一样。综合身体上的疲劳度来考虑,感觉做个短期决战反而是好事。 “看来各位愿意接受,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那么,就尽快请各位看一下审判影片吧。这就是最后一天的案件了!请看!” 吊灯熄灭,影像开始播放了起来。 在画面中,别人正在扮演着我自己,不知怎么让我有些奇怪的感觉。 审判一开始,被告人就突然全面否认了公诉事实,主审法官和检察官都当场惊呆了。这里有一段相当具有挑衅性的说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的脸上有些发烫。 除了登场人物的表演看上去略显浮夸之外,应该说基本上算是把那场审判忠实再现了出来吧。 首次公审在一片混乱中落下了帷幕,很快第二场公审就开始了。 然后就是第三次、第四次。影像令人眼花缭乱地变换着。这么看起来就是一瞬间的事,但当时我甚至觉得时间像永恒般地漫长。 对于案件的说明经过了相当程度的简略化,很容易能让人理解。 犯罪现场是东京都立川市的一所公寓,被害者是在市内一所医院工作的女护士。 她被发现时,仰面朝天倒在自己的家里。位置则是在紧挨着房门口的内侧。 遗体的正面,由铁丝和塑胶气球精心地装饰着,死者的双臂被交叉放在胸前。根据检察官的说法,这似乎是做礼拜的姿势。 被害者的脖子上,清晰地留下了手掌的瘀痕。由此判断她是被人掐住脖子杀害的。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被害者的妹妹,时间是当天晚上九点三十分。 此外,在被害者的尸体被发现的两个小时前,有人目击到她出现在一家快餐店内,因此,警方断定她的死亡时间在晚上七点半至九点半之间。 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而且据说发现尸体时,房门是锁着的。 另外有目击证人称,见到过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可疑人物。目击者是被害人隔壁房间的住户,他是在当天晚上九点二十分左右回到家的。 他说,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遮住了脸、穿着黑色外套的人,蹲在被害者的家门口,但是看不出是男是女。他还说那个可疑人物把手伸进了门下面的邮递口,在窥探里面的情况。 ——你在干什么呢? 目击者这么一问,对方顿时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朝楼梯方向逃去。那个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块蓝色的布,看上去像是一条围巾。 ——喂!等一下! 目击者大声喝止对方,但是,结果还是让那个可疑人物逃走了。据说现场的这所公寓里,经常会有一些不法经营者来投放小广告,所以目击者以为这大概又是那一类打工者,就没有往深处多想。 对此,被告人c承认了当初的犯罪行为,并称被目击到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他说自己从很久以前起就盯上了被害者,实施犯罪的当天,他是在公寓内的阴暗处等待被害者回家的。 然后到了晚上九点左右,在被害者打开自己房门的一瞬间,他从背后袭击了对方,迅速掐住其脖子,杀害了她,接着再用气球对她进行了装饰。 此后,他翻找了被害者的随身物品,为了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拿走了被害者的备用钥匙,从外面锁上了门。 以上便是被告人——也就是我、在警方调查取证时所作供述的内容。 但是首次公审时,被告人完全否认了这些内容。而在之后的补充调查中,又明确了被告人的不在场证明。 ……至此,就是审判影片的全部内容了,最后一幕在判决之前结束,播放时间差不多正好一个小时。 “好了,接下来,就要请各位对本起杀人案进行评议了。但是要指出一点,被告人c在其它杀人案件中也有涉案嫌疑。” 乌丸出现在画面上,开始对案件说明作总结。 “连续杀人罪这样的罪名是没有的,但是如果本案判定被告有罪,那么在其它案件中也可以认为他是有罪的吧。所以,我们在量刑方面就定为了死刑!请各位仔细考虑吧!本案的被告人c是guilty?or、not guilty?” 他说了一句半生不熟的英文,对着镜头摆出了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当然谁也没有回答他,但是他也不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最后,对于变更了预定的情况,请允许我再次向大家郑重致歉。” 画面中的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过这是最后一天了,我想各位应该也已经掌握了要领,所以尽管准备时间稍稍有些仓促,相信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那么就这样,让我们稍后再会吧!告辞!” 以一个俯瞰的镜头映出他猛力挥手的模样后,画像就此中断了。 “……去吃个饭再来吧。” 八十岛站了起来,和剑埼一起离去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还有一个小时要开始评议,两个小时之后就结束了。考虑到这两天以来的情况,估计那不会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 在风的吹动下,评议室的玻璃门发出了一阵摇晃声。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在高中里,由于台风而中止上课的时候,那种解放式的激动心情。然而现在我并没有欢呼雀跃的感觉。因为搞得不好,我的人生可能就要至此宣告终结了。 接着宫古也站了起来。 “小若菜,我们走吧?”她招呼了一声,但初濑却一动也没动。 她好像一直斜着眼注视着我。 看得出宫古很困惑。她大概是觉得,不能让加害者和被害者两个人单独留在这里吧。既然如此,我先走就行了。想着,我刚抬起身子,初濑就对我发话了。 “请你认真地应对吧,不然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意义?”我微微歪了歪脑袋。 “你的想法好像很天真吧。”初濑自顾自地说着,“你是被告人,而每次审判的结果都是会有所不同的。别以为你赢得过一次无罪判决就好了,这次不一定也会那样。” “你对评议还真是积极啊……。明明之前还说过不想让主办者方面的企图得逞的。” “我的意见并没有改变哦。”初濑站了起来。“可是唯有对于这起案件,我实在是很想知道哪怕最细微的真相。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来挑战你的。” 她没有等我回答,就转过了身,和宫古一起朝前走去,最后下楼去了。 她没有叫我“学长”,而 是直接称呼“你”了啊。这应该是她表现出的态度的区别吧。 这份宣战书,我收下了。 在空无一人的评议室中,我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侧对着圆桌闭上了眼睛。如果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估计我会睡着吧,可能到了预定时间还没醒过来。既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睡比较安全——。 “哟,你醒了啊。” 我睁开眼,就看到对面的座位上坐着八十岛。 “早、早上好。” 我擦了擦嘴角,朝他打了个招呼,他随即愉快地笑了起来。 “真不当心啊。难道没想过可能有人会趁你睡觉袭击你吗?” “不,再怎么说那也……” 应该不会有人在评议室里那么干吧。这里肯定设置有很多摄像头,而且一旦被其他人看到,是会遭到抵制的。 我扭头看了看周围,好像除了八十岛之外一个人都不在。回头看了看挂钟,还只有十点三十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跟你的想法一样咧。”八十岛伸了个懒腰,说道,“只是觉得回自己房间去可能会睡着啦,还不如在这里打个盹儿咧。” 我回复了一句原来如此。看来就算他体力再好,如今也到极限了,所以他墨镜后面的眼睛也眨了起来。发现我在观察他,他顿时威胁般地对我喊了一声“看什么咧”。 接着他的神情更凶了。“哦,我还受了你不少照顾啊。居然让我尝到了两次苦头,丢人丢大咧。” “那个、对不起。” 总之先道个歉吧。他虽然没说“我要报复你”之类比较微妙的话,但我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方式来回应。 不过,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对我而言或许是一种幸运。 “那个,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反复道歉咧,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嘛。” “不,我不是说这个。” 感觉这是个好机会。看了审判影片之后我意识到,对于这案子的杀人方式,之前我并没有做过足够深入的思考,仅仅以为那是单纯的绞首杀人,但事实上究竟如何呢? 据说,现场没有留下被害者与犯人争斗的痕迹。可是,一个人只是被勒住脖子的话,是否真的会这么轻易地失去意识呢?如果确实是这样,那要将之付诸实施又需要怎样程度的腕力呢? 我想自称是刑警的八十岛应该知道,于是放低了姿态向他求教。 “那个,八十岛先生。其实关于这次的案件,杀人的方式是绞杀吧,而且死者脖子上还留下了手印。要做到这样,大概需要多大的力量呢?只可能是男性所为吗?” “哈啊?”八十岛一时吃惊地张大了嘴。“……你自己应该更清楚吧?” “我不是凶手啦!” 我强调着,身子朝前倾去,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吧,有一点我要更正一下。不是绞杀,准确地讲是扼杀咧。” “不一样吗?能不能解释一下……” “你付多少钱?”他扭动脖子,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声音。 “……能便宜一点吗?” 见我露出了哀求的眼神,他微微勾起了嘴角。 “行啊,我就告诉你吧,反正也是闲着咧。” 他给出了令人意外的回应,将手肘撑在了桌上。 我心想这样也可以吗,不过还是调整了一下坐姿。 “简单说明一下吧。关于脖子的死因有三种咧。首先,就是用来自杀的上吊啦,那种是缢死。然后是你刚才说的绞死,就是用绳索之类的在水平方向上勒住脖子咧。而最后一种,就是扼死了。这种是用手压迫脖子造成的咧。如果死因是扼死,那么杀人的方式就是扼杀咧。” “扼杀一个人,需要多大的腕力呢?” “其实用不了太大力气咧。”他很干脆地回答道。“要说明这一点,还要讲一下致人死亡的原理咧。虽然说起来这几个方式都叫绞首,但并不全都是因为窒息而死的。就比如说上吊咧。那是脖子上绕着绳索,身体往下掉落,由此产生的冲击力引起了颈椎损伤,然后人马上会失去意识,这样基本上就确定死亡咧。被采用作为死刑方式的绞首刑也是一样的咧。据说犯人还没感到痛苦,就已经死了。” “其它两种呢?很痛苦吗?” “最痛苦的是窒息吧。你可以想像一下溺水的感觉。失去意识需要几分钟,而致死则需要十分钟左右。” “要那么长时间啊……” “是啊。人的喉咙里有根管子,就是所谓的气管。用拇指紧紧压住这根管子,它就会凹陷下去,这样就是单纯的窒息导致死亡了。不过用绳索勒脖子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咧,在窒息之前,会先失去意识。就像在柔道中被绞技锁住了脖子一样,有种类似于升天的感觉。” “升天的感觉……” “就跟蹲久了站起来差不多咧,一瞬间,脑袋里会变得一片空白吧。就是那种感觉,几秒钟之后会失去意识,平均大概是七秒吧。……你没有听说过曾经流行一时的昏迷游戏、绞首游戏之类的吗?” 这类传闻我倒是听说过,好像是因为没有痛苦,所以才流行的吧。 我一边整理总结着,一边说道:“扼杀是最痛苦的,绞杀是有快感的,上吊是一瞬间的事,大致就是这样是吧?” “其实,要说扼杀,压迫颈动脉窦也是一样的啦。不过嘛,那个尸体好像没什么痛苦,应该是窒息死亡的吧。哪怕被害者有过一丁点儿挣扎,应该也会留下争斗的痕迹咧。” 不愧是刑警,实在是令我受益匪浅。 这么说来,小丑在掐被害者脖子的时候,是压迫了对方的颈动脉窦使晕倒的。犯罪现场并没有留下争斗的痕迹,即使看现场的照片,被害者也是带着平静的表情死去的。这样一切就符合逻辑了。 “顺便说一下咧。”八十岛说道,“按照警察的常识,脖子上留有手印的就是他杀。不然的话,就要首先怀疑是不是自杀。” “麻烦请解释一下。”我低头示意。 “上吊是一瞬间死去的,但在那之前的恐惧可不是儿戏。所以,近来流行的自杀方式是绞死咧。把毛巾系起来挂在门把手上,脖子套上去,再将体重缓缓地压上去。如果能顺利压迫到颈动脉窦的话就能轻松死掉咧,不过事实上那也是有可能复活的,因为只是流向大脑的血液停止了而已啦。只要保持那个姿势几分钟,就会由于对大脑造成的损伤而了结一切了,不用再渡过没有自由的余生咧。” “我明白了。只要压上体重,就可以持续压迫颈部了。这样会死得比较缓和。所以用绞死来自杀,恐惧感比较轻是吧。” “没错咧。但是扼死的话,自己动手就不可能了。就算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也会因为中间失去了意识而松开手的啦。结果就又会活过来咧。” 他显得心情不错,正在侃侃而谈,后面的电梯门打开了,他顿时沉默了下来。 初濑、宫古、剑埼三人朝着圆桌走了过来。看样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不少时间。 “谢谢,你的话对我很有帮助。” 我低声道了谢,八十岛挥挥手算是回答。 我觉得这次收获相当丰富。根据尸体的状况来看,被害者确实是被人用手掐住脖子绞死的。而那个凶手,准确地按到了被害者的颈动脉窦。 如果被害者只有一个,那或许还会是偶然,但既然所有被害者都是同样的死法,那凶手就很有可能是具备了专业知识的了。只要有知识,那就跟腕力没什么关系了,就算随便哪个女人也是可以犯案的。 “八十岛先生。” 初濑出声道,“我想跟你换个座位,可以吗?” “这样啊,可以。” 八十岛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站了起来,换到了我的右前方、本来是鸣户所坐的座位上。 然后初濑坐到了我的正对面。 “那么,现在就开始最后一天的评议吧!” 按照此前一贯的流程,圆桌上做好了准备,随后乌丸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那之前,我要作一个通告。正如各位所知,今天早上,有一名审判员弃权退出了,所以我们认为需要对人员进行补充。按照现状,包括裁定者在内是八个人,那就是偶数了吧。” 在他话音中断的一瞬间,后方的传来了电梯到达的声音。 电梯门打开了,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个人,我顿时惊呆了。 “看来你到的正是时候啊。请做个自我介绍吧。” “好的,各位,这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面吧。” 这个穿着粉色外套的女性,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弯腰鞠了个躬。 她的一头中长发沿着脸颊的轮廓垂落,在下巴处俏皮地翘起。她笔直挺立的鼻梁,感觉似乎带有一些欧陆风情,淡漠的眼神与薄薄的嘴唇,给人以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稳重印象。 “我是主持人鬼崎玲子,虽然相处的时间有限,还是要请各位多多关照了。” 她打着招呼,朝我们露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看来大家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惊讶之情了。 如果鸣户在这里,肯定要跟她握手、要签名什么的,闹得不可开交了吧……。 鬼崎平静地走了过来,坐到了我右边的座位上,再度将柔和的目光投向了我们所有人。我瞬间跟她对视了一眼,略微感到有些紧张。 “好了!六个人都凑齐了,那就尽快开始投票吧!被告人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请按下显示屏上的按钮吧!请!” 对了,现在不能再东张西望了。 理所当然地,我触碰了无罪的按钮。 票数很难预测。初濑站在被害者家属的立场上,想必是会投下有罪票的吧。但是宫古应该了解我的情况,或许可以期待一下。 八十岛和剑埼会怎么选,我是不知道的。至于鬼崎,那就完全是未知数了。 必须对最坏的事态作好心理准备。但是无论有罪派有多少人,应该都无法拿出证据说明我是凶手,这一点在长达二十场的公审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我正想着会是几比几—— “那么就显示结果吧!”乌丸高高举起了手,最后一挥而下。 无罪——一。 有罪——五。 “竟然是五比一!有罪派占据了压倒性的多数!” “…………”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语,我不由张大着嘴愣住了。 朝周围环顾了一圈,我想这大概是在做梦吧,希望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投了有罪票。 “很吃惊吗?” 初濑说道,语调中似乎带着某种妖艳之意,吃吃笑了起来。 “因为你真的是太迟钝了。明明连提示都已经给过你了,犯傻也要有个限度嘛。至少也要来一起吃个早饭吧,如果那样,也许还能察觉到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我呆呆地站了起来。 “初濑,难道你……” “那是当然的吧?”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看她露出过这种表情,就像是被某种邪恶的东西附体了似的,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了与之极不相称的嘲笑。 “这全都是多亏了你,现在,我可是相当的有钱哦?” 初濑扳着手指算了起来。 “手续费一块金板,第一天的报酬一块,第二天胜利就是两块。不算金币,光金板就有四块了,合计一千六百万。所以呢,我想至少让大家的数额都还原也没什么问题吧。” 我的心跳加速了。想像化为了现实。我压抑着心中的悸动,提问道: “你、把大家都……?” “瞧不起我吗?不过那也是正常的吧。像我这样一个小姑娘,本来是没有任何资产的。可是,短短两天间,就有了这么多呢。你真的没有意识到吗?日薪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啊——” 怎么会这样?我的双腿颤抖了起来。 收买。这两个字伴随着恐惧在我的体内游走。 “宫、宫古小姐。”我带着乞求之意叫了一声。 “对不起哦。” 宫古马上双手合十向我道了声歉。 “可是嘛,我其实稍微想了一下的……。昨天,你是投了无罪票的是吧?那样对我来说,感觉就无法信任了。” “什、什么……” “说到底你不就是这样嘛,只知道一个劲地为加害者作辩护呀……。我觉得,你这人根本不理解被害者的心情吧。所以我就站在小若菜这边了。你明白了吗?” 不,我不明白,我怎么可能明白。 但是,我很快醒悟过来,自己失态了。在宫古看来,可能确实是这样。 昨晚的讨论,从结果来看,鸣户就是个确信犯。宫古无法不怀疑,我和鸣户可能是一开始就串通好了的。 如今我知道了,今天早上,宫古就是想确认这一点吧。可是那个时候,我或许是让她看到了某种畏惧之意——。 恐怕她是误解了吧。她觉得我跟鸣户是同伙,所以才会害怕受到责备。觉得我是在知道鸣户是确信犯的情况下,还为他作无罪辩护的。觉得我应该跟他同罪。 反思一下的话,剑埼和八十岛的态度也很奇怪。我以为他们是对我打开了心扉,实际却并非如此。他们应该是抱着他们自己的公平竞争精神吧。摆出这样的姿态,表示自己并没有单方面地帮初濑。 想到最后我握紧拳头,砸在了桌上。 “收买的只有这次投票吗?还是说……” “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就别问咧。”八十岛回答道,“分队的投票,没有人会花七百二十万来收买的。当然也包括了最终投票咧。” “七百二十万……!?” 我感到血液唰的一下从我的脸上退去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榨干了一样。 当前,初濑获得的金额是一千六百八十万。但是这场讨论如果她获胜,就会变成两千一百六十万。把这个数字除以三,就是七百二十万了。 就是说,初濑是拼上了全力要毁了我。我浑身都冒出了大量冷汗。 “各位,你们是想投我有罪……要让我被处以死刑吗?” 我用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但是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这其实也是一种回答了。 “为什么!”我激动地提高了嗓门。“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我是无辜的!我根本不是杀人恶魔!”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初濑冷冷地回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 “可这是事实!我真的不是啊!” “关键就在于这里啦。”初濑妖媚地笑了起来。“你只要把心里所想的直接说出来就行了,如果那是事实,我们都会明白……。比如说,就算我们所有人都投票判你死刑,只要三位裁定者判断你是无罪的,也不会执行死刑的。很简单吧?” “简单……你说简单?” 我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没有干过坏事。但是如果除了我和鬼崎之外,这四个人都投票支持死刑的话,哪怕只有一个裁定者投了有罪票,那也是过半数了,死刑必定会执行。 “鬼崎小姐!”我转向右边 呼喊起来,“请告诉我!在裁决中需要有包括一名裁定者在内的过半数,也就是五票吧?那如果有裁定者的三票和审判员的一票,合计四票的话,会怎么样?对方只有审判员的五票。在双方都没有满足条件的情况下……” 尽管我的询问声中带上了逼迫之意,鬼崎还是面无表情地作出了回答。 “那就不成立。要再作一次三十分钟的讨论,重新进行最终投票。” “重新进行……” 就是说哪怕我能和对方打平,也不可能赢得胜利吗?开什么玩笑。 只有一个办法了,虽然是个痛苦的抉择。我获得的金额与初濑是一样的,就是说只要我付出同等的代价,双方的条件也许能恢复到同等的白纸状态。 不,我能给出更多。如果能在一对五的讨论中获胜,我获得的金额将超过四千万了吧。即使给他们三个每人一千两百万,算下来也能剩余四百万。而且对他们三个而言,这样能得到的钱,比帮助初濑赢得胜利还要多八十万。好处应该是足够了。 我在脑海里一步步地计算着,但是……。 不行,我想初濑应该不会没有预先作好准备。在他们商量好的条件中,肯定包含了“即使我提出同样的要求也不能接受”这一条。签订契约也是自然的,可能还定下了违约金。 最重要的是,在同一个层面上提出收买的话是有风险的。我声称自己无罪的说法必将受到怀疑,而且初濑是不顾一切地发起了猛攻。就算赢得了胜利,她也留不下一分钱了。用同情来诱导别人也是有效果的。 说到底,对方是被害者,我是加害者,基础条件就不对等。 那么鬼崎呢?至少应该先收买她吧。 我的视线悄然一动,鬼崎就将那张清冷的脸转向了我。 “有何贵干?” “没有……” 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终究还是没法收买她。 如果我能跟鬼崎谈妥,一旦三名裁定者投下了无罪票,我就肯定能活下来了吧。 但她是主办者方面的人,得到的报酬与我们不同,根本不可能答应让我收买。应该把她看成是第四名裁定者。 可恶……,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初濑……” 我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咬紧了嘴唇。噗哧一下咬破了皮,鲜血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 我深深地感觉到,这种情况下是不容许有半点失误了,我已经被逼入了绝境。 紧张的气氛笼罩在了圆桌上。在这间评议室中,正义和良心都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了肮脏的欺骗与欲望。 “咳咳。”乌丸干咳了一声。“……各位,如果时间拖得太长我们可不好办啊……” “知道了。” 初濑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答道,挺直了身子牢牢盯住了我。 “那么,这就开始吧,——开始我们的审判。” “首先,请听一下我的推理吧。” 初濑气势十足地讲述了起来。 “其实在法庭上也提到过很多次了,我终究还是觉得,绞首小丑不是一个人作案的,被告人正是其共犯。” “这个嘛,确实是很自然的想法吧。” 大概他们事先已经商量过了吧,八十岛立刻表示了赞同。 “就是说呢,要完成连续杀害十一个人的犯罪行为,需要牺牲一个共犯来扰乱调查。这就像分离式的火箭一样咧。” “不是这样的。”我当即作出了否定。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初濑发话盖过了我的声音。“绞首小丑是一对合作的杀人者。被告人被捕后,真正的凶手继续犯案,从而证明他的清白。要做到这样,确实是必须要有像梅洛斯和赛里努蒂乌斯那样的信赖关系才行。” “没错。”剑埼点了点头。“必须相信对方不会背叛自己。” “对啊。这么说起来,被告人和凶手应该是恋人关系吧……” “不对不对!” 听到初濑说出的胡话,我立即挥挥手否定了她。 这种让人有点不舒服的话,就算是假设我也敬谢不敏了。 “不会错的。”初濑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如果是这样,一切情况就都讲得通了。被害者明明全是女性,为什么却没有一个遭受过性侵害呢?因为对于被告人而言,那是对他出轨行为的报复。” “等一下!”我竭力反对道,“开什么玩笑!居然说我有个杀人的女朋友?” “你觉得我的推理有什么问题吗?如果你能提出其它可以接受的解释,那就说来听听吧。” 初濑的脸颊微微鼓了起来。难道,她是认真的吗? 冷静点。我摇了摇脑袋,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大家请听我说。自从第一天的讨论以来,不能因怀疑而施以刑罚这种说法,可能给各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这毕竟还是审判的大原则。我作为被告人能获判无罪,正是因为无法证明我有犯罪行为。我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啊。” “不在场证明啊。”八十岛惊讶地喊了一声。 “乌丸先生。”我朝着头顶上的显示器叫道,“请显示一下照片证据。” “明白,请稍等片刻。” 乌丸答应了一声,等了一会之后,我面前的显示屏上就出现了照片。这正是在公审时,证明了我不在场的照片。 我开始说明了起来。“案发当天,我在横滨体育馆观看棒球赛,当时出现在了电视转播画面上。就在靠近一垒的观众席上,时间是晚上七点和八点半,一共出现了两次。” “你怎么一个人去看棒球咧。” 八十岛嘟嚷了一句,我有些受打击,但还是假装没听到。 “听清楚了啊。从横滨体育馆到立川市的公寓,单程也要用掉一个小时以上,无论开车还是坐电车都一样。这是检察官进行了补充调查之后立证的。既然剑埼先生是出租车司机,你应该知道吧?” 我的目光唰的一下投向了剑埼,他回答了一声,“应该是吧。” “这就是说,我是不可能犯下这个案子的。” “如果是合伙作案就不一定了吧。”八十岛立即否定道,“实施第一起案件的凶手肯定是另一个人,这种不在场证明太容易看穿咧。你们是轮流交替杀人的吧。” “不。”怒火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不过总算压了下去。“……可是即使如此,至少可以认为,在这起案件中我是无罪的吧?” “都说了你是共犯咧。” 八十岛提出了反驳,但我没有露怯。 我挥舞着拳头竭力述说着。 “听好了啊。我是有不在场证明的,案发时不可能在现场,这一点确凿无疑。虽说我也许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共犯,但一定要这么讲的话,各位不也是一样的吗?谁也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不是连续杀人犯的共犯。” “好吧,也是。”剑埼微微一笑。“不过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证明。” “被告人也是没有必要的。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义务来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举证义务都应该在提出控拆的一方。” “那又怎么样?”初濑露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我们并不是检察官,对举证也毫无兴趣哦。” “既然如此就应该维持现有的判决吧。” “为了维持现状而头痛的是你啊。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哎?”的一声愣住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自掘坟墓了——” 初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撑着 桌面站了起来。 “各位,请仔细观察一下在看棒球比赛的被告人!看看他脖子上的蓝色围巾!” “哈……?” 听她这么说,我便看了一眼。照片上,我的脸被马赛克遮挡着,但脖子部位还是能看清楚的,确实围着一块蓝色的布。 “大家明白了吧!”初濑的语气激昂了起来。“在被害者的尸体被发现前,曾有人目击到这条围巾。被害者的邻居在她的房间前,看到过一个怀疑是凶手的人,还对其喊过话。而那个人,据称正是带着这样一条蓝色的围巾!” “不。”我立刻反驳道,“但是与此同时,我正在球场。” “我没说它们是同一件东西。不过,它们正好是一对!如果被告人和凶手是恋人的话,那一切就讲得通了!” 初濑作出了断言。难道她无论如何都想拿出这个结论来吗……。 “是不是恋人倒不好判断啦。”一旁的宫古插嘴道,“不过两者的关系好像是值得怀疑一下。” “这说法太简单粗暴了。”我控制着自己的声调。“仅仅因为两者穿戴着同样的服饰就说他们是共犯,这也太不讲道理了。而且各位搞错了。” “搞错了?” “那个不是围巾,是披肩。” “是什么都无所谓咧。” 八十岛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但我还是解释了一下。 “不,请考虑一下当时的季节。那可是十月份,会有人戴着围巾看球赛吗?” “那就算是披肩吧。被告人与凶手有着同样的披肩。” 初濑若无其事地更改了一下用词,然后坐了下来。可恶。 我不屈不挠地加强了语气。“现在无法确认两者是不是一样的东西,那得问了目击者才知道。” “确实如此,但是可以推测两者可能是一样的。” “推测了又怎么样?” “我想证明的只有两点。首先是在本案中,被告人与实施犯罪者是两个人。其次,被告人与实施犯罪者曾有过密切的沟通。” “哈?”我发出了怀疑的声音。 说实话,我根本没搞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说的这两点,没有什么必要特地去证明,因为都是我承认过的。我不是实施犯罪的小丑,而且小丑还亲口把自己的犯罪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我。这么说一点也没错。 可是,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证明了这两点,又有什么意义呢?初濑到底是想得出什么结论呢? 我注视着她的双眼,想看出她的真实意图,这时她开口了。 “我想问问音羽先生——不、是被告人,对于以上两点事实,你是否承认?” “……承认了又怎么样?” “你不承认的话,就没法讲下去了。” 初濑并没有转开目光,她的表情甚至显得有些顽固。在披肩的问题上已经浪费掉不少时间了,我想还是尽量避免再绕更多圈子吧。 虽然这很可能是个陷井,但我也唯有跳进去了。 “明白了。加上限定条件我就承认。被告人是无罪的,并且在事后听实施犯罪者讲述了其犯罪经过。” “没关系。那么我就要以此作为前提,向被告人提出问题了。” 终于说到正题了啊。 我略微有些激动,深呼吸了一下,同时初濑说了起来。 “有一件事,我怎么都觉得无法理解。被告人是这么供述的吧,他在杀害了被害者之后,为了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把房门锁了起来。” “对啊,是实施犯罪者命令我这么说的。” “可是这样的话,被告人和实施犯罪者之间,就肯定有重大的分歧了。” “分歧?” “因为……”初濑停顿了一下,似乎做好了准备后才说道,“尸体被发现时,房门上是挂着链条锁的。” “——链条锁?”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话,我只能重复了一遍这个单词。 “哎?可是这个情况、审判影片里……” 宫古表达了疑问,初濑立刻回应道: “是的,没有出现。因为相关的证词被抹去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那天,我来到姐姐家的时候,按下了门铃却没有反应,可是又看到房间里的灯亮着,我就觉得非常奇怪。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但是发现链条锁还锁着,所以房门只能打开一点点。” “然后你怎么办呢?”宫古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从房门打开的空隙间,我看到了姐姐的脚。我心想这下出大事了,于是把手伸进门里,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披萨店宣传单,用那个弄开了链条锁,这才得以进入屋内。” “等一下咧。”八十岛打断了她的叙述。“这跟被告人的供述出入很大啊。他说他是拿走了被害者随身带着的房间钥匙,用那把钥匙锁上了门的吧?” 没错,完全不对了。如果说门锁和链条锁都锁上了,那个现场的意义就变得彻底不同了。 初濑看了看我的脸色,说道:“就是这样。事实上这起案件,是一起密室杀人案。”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全场气氛一时都冻结了。 骗人的吧,事到如今,居然说那是密室杀人? 讨论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只剩一半了。在这种时候,她居然提出,三年前的那起案子其实是密室杀人案吗? “……喂喂。”八十岛显得很错愕,嘀咕了起来,身体前屈靠近了桌子。“这事你有没有跟警察说清楚啊?” “当然说了。”初濑一脸遗憾地回答道,“我在第一次讲述案情的时候就说过了。可是也许他们是想跟犯人方面的供述进行整合吧,不知什么时候这段就被抹掉了。” 八十岛说了声“是吗……”,表示了理解。说不定,他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吧。 评议室中陷入了更深的混乱和迷茫,这时宫古说了声“那个……”,举起了手。 “可是这个情况,有那么不可思议吗?其实我觉得,在房间外面锁上链锁这种事,好像也是可以做到的。比如用断掉的筷子卡着挂上去之类的。” “不是的啦。”我说道,“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事,而是为什么要那么做的问题。如果是为了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没必要把链锁也锁上吧?” 被害者倒下的位置就在玄关附近,只要稍微打开门就能看到她的尸体了,正如初濑实际体验到的那样。链锁根本没有意义。 ……不,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小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 小丑是故意想上演密室杀人吗?如果是那样,她应该要对我说啊。我想她也不是简单地忘记了,单单漏掉了链锁的信息,到底是为什么呢?就像初濑所说的,感觉其中的分歧是个大问题。 “你应该知道原因。”初濑加强了语气。“请解释一下吧,为什么会发生如此难以理解的情况。”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根本就不是绞首小丑嘛。” “但是被告人,如果说你是无罪的,那你应该也没有别的突破口了。这是你和凶手唯一的不符之处。要是能弄明白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或许也就能证明你不是共犯了。” 初濑套起了我的话来。我终于明白了,她就是为此而收买其他人的吧。 把我逼到了这种状况,让我不得不设法解开这个谜团,她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虽然这种方式实在太过粗暴,不过大概也没别的办法了吧。如果不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她担心我会随便编个谎话就应付过去了。 没时间了,我 一边思索着一边开口说了起来。 “……首先,应当怀疑是不是单纯的信息传达失误。其次,要考虑实施犯罪者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情况的可能性。还有就是,链锁被什么东西碰到,自己锁上了之类的。” “这些好像都不太可能啊。”剑崎道。 “那么……”我一字一句、就像挤出来似地说道,“也可能是习惯了,顺手锁上的。” “习惯?”八十岛扬了扬眉毛。“别傻了,出于习惯顺手搞了个密室机关出来,哪个世界有这种人咧?” 当然,不可能会有。要说有人会习惯锁上链锁的话,那肯定不是凶手,而是—— 就在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 至今为止我所获得的各种信息碎片互相拼接、组合在了一起,它们产生了意义、发出炽热的光芒、将一切席卷进去、引火爆炸了。 蓝色的披肩;链锁的分歧;密室的做法;连续杀人。 我的视野中也迸散出了火花。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真是难以置信! 这真的就是事实真相吗?如果是这样,我…… 我、绝不原谅。 或许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体会到了真正的极致愤怒,仿佛足以燃遍全身的怒火烧尽了周围的氧气,甚至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就是因为这种事,让我失去了一切吗?太没有道理了,我几乎要发狂了。 “……看样子,你想到了什么吧?” 我喘着粗气按着自己的胸口,初濑的目光射了过来。 “来吧被告人,请你发言吧。请把你想到的,都如实说出来吧。” 她的眼神怎么看都充满了真挚之意,感觉根本就不像是在看着一个她正指称为凶手的人。这种对于真相的渴望,似乎散发着某种悲壮感。 那我就不得不说出来了,无论她会受到怎样的心理冲击。 我说道: “链锁这个问题上,终究还是出现了分歧的。” “分歧吗……”八十岛回应道,“你应该不会说,‘我不知道这事,所以我不是凶手!’之类的傻话吧?” 我立刻摇摇头给予了否定。“不,不是那样的。分歧并不是发生在被告人与凶手之间的。” “嗯……?那是发生在哪儿的咧?” “发生在被害者与凶手之间。” “哈啊?” 八十岛拉高了声调,我仿佛看到桌面上都溢满了问号。 “这话是、什么意思?”初濑问道。 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回答道:“关于目击者所看到的蓝色围巾,那其实既不是披肩,也不是围巾。” “那到底是什么呢?” “是血压计啊。” 随着我的回答,场面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周围流动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请继续说明下去。” 初濑向我投来的目光像针扎一样,令我有些隐隐作痛。 在高度的紧张中,我开口说了起来。 “凶手事先准备了血压计,就是缠在手臂上的那种,估计是电动式的。我想如果缠绕带的尺寸比较大,要绕在女性的脖子上也是绰绰有余的。就是说,凶手其实是用血压计绞杀了被害者。” “等一下咧。”八十岛打断了我。“不是扼杀嘛?” “没错。所以必须要对血压计进行改造。具体地讲,就是在缠绕带的内侧缝上两只手套。然后用来固定缠绕带的魔术贴处,还要连接上一根回收用的绳子。” “回收用?”宫古提出了疑问。 “是的。回收用的绳子一端,要通过房门的邮递口延伸到屋外。在这种状态下,凶手锁上了房门锁和链锁。接下来将血压计缠绕在脖子上,按下测量计的开始按钮后,立即把手伸进缠绕带内侧的手套中,用尽全力掐紧,压迫颈动脉窦,就会失去意识了。因为测量计已经预先做过了手脚,特意使其产生故障,无法加压也无法减压。血压计的缠绕带膨胀起来,一直紧紧地勒住被害者的脖子,最终就令她死亡了。” 我说完之后看了看周围,完全是一片寂静。 圆桌旁的五个人各有不同,他们露出了带有不同感想的表情向前探出了身。 最后,八十岛叹息了一声说道: “——她是自杀的咧,你是这个意思吧?” 看着他无比严肃的表情,我点点头,说了声“是的”。 “事后的处理也很简单。预先跟负责回收的人联系,说好在加压的几十分钟之后到房间前面来。回收者只要拉动邮递口的绳子,就能拉开血压计上的魔术贴,被害者原本插在手套里的双手,会被拉到脖子至胸口间的部位。这样一来,就摆出了那个祈祷的动作,并留下了脖子上的手印。然后再继续拉动绳子,就能通过邮递口回收血压计的缠绕带和测量器了。因为测量器就像手机一样,薄薄的一块,是可以通过邮递口那道空隙的吧。” 等我一口气说完,评议室果然笼罩在了一片怀疑的情绪中。 过了一段时间后,宫古一副无法释然的模样举起了手。 “那个,就算她是自杀的,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呢?既然链锁从外面也是能锁上的,密室之谜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开吧。我没看到现场,所以不太清楚,不过那个构造在物理上是不可能完成密室杀人的吗?” “不。那就是租赁公寓的一间房屋,原本就是不可能做成完美密室的,所以只能模仿密室伪装一下。但对于被害者来说,那样已经足够了。因为她想要的,就是十一起连续的密室杀人案,这样一种话题性。” “原来如此。”剑埼出声道,“不仅仅是这起案件,其它案子也全是这样吧?” “当然。”我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如果没有连续性的话,绞首小丑不知道所有的现场状况这一点就讲不通了。总而言之,十一起案件全部是自杀,是有着时间差的集体自杀……不,或者也可以说是接力自杀吧。”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在佐件惠那的案件中,被目击到的那个可疑人物,应该就是江藤醍夜吧。 然后对江藤进行事后处理的则是茅崎伊月。之后就是一个个被害者按照顺序回收绞首的装置,用那个装置自杀了吧。 就像是传递着接力棒一样——。 此时我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明了下去。 “根据这个状况来看,首谋者应该就是第一个被害者佐伯惠那吧。她是一名护士,从事的职业平常就会使用血压计,想出这个机关的必定是她无疑。她想演出一场密室杀人案,所以自然就把门锁和链锁都锁上了。但是,她并没有将这个意图传达给负责回收的人,对方认为她只是锁上了门锁,因此就发生了分歧。” “是这样啊……”剑埼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细细考虑这些信息。“这么说不断轮流交替到了最后,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忘记了当初的原则,让事情朝着更为猎奇、更有话题性的方向发展了。” “那就是传话游戏的要点。我想,关于实施方法的照片或文字之类的东西,自杀者是为后一个人准备好了的,但是实施前的行动却没有记载下来。” “之所以会在链锁上发生分歧,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了吧。” 剑埼表现出了一点理解的萌芽,对此我说了声“是的”予以肯定。 “不、可是、怎么说呢……” 宫古显得完全无法接受,反复地扭动着脖子。 “说真的,我总感觉很不对劲。既然最后还是要协助者来回收工具,那还不如,干脆就让协助者顺便把自己扼死更好吧?” “也许从 第二起案件开始就是这样了。至少,我碰到的第七个人,应该就是直接动手帮了对方一把的。” 碰上小丑的那天,我听到邻居房间里发出很大的动静和说话的声音。说不定,那时事情已经变质成了单纯的杀人。要说原因的话,估计就是她们绝对不会放过想从集体自杀中脱身的人吧—— 在我还没说话时,脑海里已经逐渐整理好了思绪,接着我开口说道: “是的,不管是机关谜题还是别的什么,都完全没有超出随意而为的范畴。因为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场壮观的恶作剧罢了。” “你说……恶作剧?”八十岛一脸苦涩地呢喃了一声。 “不错,只是恶作剧。”我下了断言。“动机只有这个。无论是首谋者还是她的同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只要让所有人都吓一跳就行了。创造出了一系列有着精妙计算、毫无痕迹的连续杀人案的,并不是她们,而是警察和媒体。” 只要明白了其中原委就能想通了,对此我是很了解的。 所谓的自杀者,就是这种人,他们对没有了自己的世界根本毫无兴趣。 哪怕是自己一时兴起做了什么,对别人造成了麻烦,反正自己要死了,也就不会在乎了。那时我遇见的小丑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不特定多数人的愤怒与怨念;对社会的憎恨;厌恶;复仇。 我被迫背上的十字架,就是由此而产生的。我失去了一切的原因,就是这种任性到了极致的执着妄想。 我的怒火无法平息,胸中有如在燃烧一般地滚烫。我到底该怎么做?怎样将真相告诉所有人才好?这种荒谬绝顶的事情,又有谁会愿意相信呢—— “骗子。” 这时我感受到了一道目光。 “骗子。” 初濑的眼睛已经不太正常了。她深邃的黑色瞳孔扩张着,淡淡的虹膜泛着黄色。甚至她还微微地痉挛了起来。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你肯定在骗人,我姐姐不会自杀的。” “初濑……” “撒谎、大骗子、鬼话连篇。你是害怕死刑所以才这么说的,太过分了。真是丑陋、肮脏、下作。谁会相信你说的这种话啊,纯粹是你的妄想、胡话。” 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她并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只是像朗读一样不断地骂着我。 “你杀了我姐姐,夺走了我的一切,结果还说她是自己想死、是自杀的,你是这个意思吗?你就这么想杀了我吗?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没有听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其实我多少还是有点自觉的,我的推理根本没有说服力。要知道事实究竟如何,只能去问那些死去的当事人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能不能举证。 但是,即使如此,初濑的这副模样似乎也太奇怪了吧? 如果认为不对,只要提出反驳就行了。像这种千疮百孔的推理,随便想指出多少疑点应该都不成问题。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做。虽然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情绪,但她所说的内容,却同耍无赖的小孩子没有太大差别。 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看见了。 在她低着头不断说话时,她的背后喷发出了一片漆黑的雾气。 那是什么?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我的视野很快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不过我是见过这种雾气的,它一直就萦绕在初濑的身上,不是突然才出现的。搞不好,早在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初濑就已经不正常了吧。 说起来这次的收买也是。为什么她要不顾一切地做到这种地步呢?宫古和八十岛都跟她一样,是站在被害者立场上的,却没有像她这样不顾一切。我觉得哪怕他们对加害者抱有恨意,可终究还是更重视活着的自己。所以他们没有为了报仇而不惜抛出重金。这样才是正常的吧。 初濑对她姐姐的爱究竟有多深,我是无从得知的。 可是,应该没有深到这种程度。 她是痛恨绞首小丑的,然而与此同时,难道不也是依存着小丑的吗?她在脑海中描绘着不知道模样的凶手,憎恨着这个凶手,就是这样才最终维持住了自己的生存信念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说过,自己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还说自己是散播不幸的人。 她的心中隐藏着强烈的罪恶感,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无法抹消。只有把事情归咎到别人的身上,她才能让自己继续活下去。 于是,我终于知道了。 杀害了佐伯惠那的凶手是谁—— 八十岛此前曾说过。 被绞首的人,在死亡之前会先失去意识。从失去意识到真正死亡,大约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案发当晚,那个协助回收血压计的人察觉到邻居接近,就慌慌张张地回收完,然后逃走了。所以,当时佐伯惠那可能还没有完全死亡,或许正要苏醒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时候的初濑是怎么想的呢? 初濑自己也患有不治之症,根据我在这里第一天白天看到的症状来说,估计是脑疾吧。 她大概是这么考虑的。 等姐姐醒过来之后,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健康呢?她被掐住脖子、血液无法供给到大脑的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呢?就算抢救过来,会不会一辈子只能以植物人的状态活下去了呢? 她大概是作出了抉择。 也许是觉得姐姐很可怜,也许是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也许是怀着某些怨恨……。 又或者她是对姐姐抱有强烈的仰慕之情,这份情感太过强烈,以至于她看不见其他东西了。 所以,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指,放到了姐姐脖子上的手印上。 用她的手、葬送了她姐姐的生命。 或许她也没有其它办法了。独自跟一个身体有残障的家人共同生活下去,需要的觉悟应该是很不寻常的。她也难免会产生,自己也马上去追随姐姐,这样一种简单的念头。 但是,她又想到,这不是自己的错,而是那个消失了的杀人者的错,姐姐的仇必须要报。 等到第二起案件发生,初濑对凶手的憎恨肯定更深了吧,于是她忘记了自己的罪,认为一切过错都是绞首小丑的,绝不能原谅,总有一天要亲手制裁小丑。这无疑就是她能活下来的“借口”了。 然而现在,我说出了这些,说她的姐姐是自杀的。 如果她接受了这种说法,不知会怎么样呢? 在她的头脑中,谁会成为最大的恶人?之前针对绞首小丑的憎恶之意,会完完全全地反弹回她自己身上吧。 那样的话,她肯定会自我了断的。免不了要上吊、割手腕、从楼顶上跳下去。我是不是真的想让她那样呢? 我看了看显示屏,剩余时间只有两分钟了。 至于接力自杀的说法,尽管我如今在这里拼命地讲,但恐怕是没有更多的说服力了。毕竟说到底,那只是自杀志愿者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主意,既没有效率,又很无聊。我越是竭力述说,只能让别人对我的印象越差……。 这算什么事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想着好不容易找到真相了。 我不得不迷茫了。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呢?明知无望的情况下再做垂死挣扎吗? 还是说,为她留下一些什么吗—— 最终我也作出了抉择。下定决心之后,我开了口。 “你现在想的……,就是真相。” 话一出口,初濑那利箭一般的目光就朝我射了过来。 “不,你搞错了,我根本就没在想什么。话说还是请你闭嘴吧,请 尾声 人生最大的罪过是不快乐,这是歌德说的。 照这么说,人生最大的冤罪又是什么呢? 别人以为你不快乐,其实你并没有不快乐。别人以为你愤怒,其实你并没有愤怒。别人以为你怨恨,其实你并没有怨恨。虽说人生中总有出乎意料的好事,但是我的身边似乎特别多。 七月下旬,晚上九点。 白天的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不过到了夜里,总算有清凉的风开始吹了起来。 这里距离繁华街道一角的那幢混居大楼,差不多是步行一分钟的路程,在这家挤满了工薪族的杂烩店的门帘外,停着一辆绿色的出租车。 驾驶员的制服帽子遮挡住了眼睛。副驾驶席前的显示面板上,“包租”的字样发出橙色的光。没有其它类似的车了,我一边观察着情况,一边走近了过去,后座的门随即打开了。这意思应该是让我上去吧。 “失礼了。” 我弯下腰,一只脚迈入了车内,然后便对上了那个坐在靠里侧女人的目光。 她穿着蓝白色的七分袖连衣裙,一头中长发,发尖在下巴处翘起,进一步衬托出了她的小脸。薄薄的嘴唇带着淡淡的粉色,鼻梁挺拔,是个西欧风情的美女。 鬼崎玲子看了看我,噗哧一笑。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扰你,请进来吧。” 她的笑容跟今天早晨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样,与在那张圆桌上见面时相比,态度似乎温柔了许多。我有些紧张,不过还是侧身坐到了她旁边,然后关上了后车门。 “那我们就出发喽。” 驾驶员推高了帽子,他那略尖的耳朵形状勾起了我的回忆。 “剑崎先生!” 我探出身子叫了一声,驾驶席上的剑埼便将侧脸转向了我。 “太好啦,你真的还活着啊。” 他依然是那种花花公子式的笑容。这意想不到的重逢,似乎唤醒了分别时的感觉,喜悦令我的胸膛变得火热。 “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能逃过一劫。”剑埼也略显高兴。“当时电梯的地板是打开了吧?” “是的。……不过嘛,下面坡度比较缓,所以没什么事。” “是这样啊,原来如此,那就是吓唬人的吧。” 他点了点头。好像是因为他自己也差点被处刑,所以对此颇有兴趣。 那座洋馆是配合着山体的倾斜度建造的,就是说,洋馆本身就是倾斜的。 所以电梯其实也是斜着运行的。要是走楼梯的话应该马上就能发现,可惜那里被防火门封住了,因此没人知道。 我听到死刑宣告的时候,电梯底部打开了,我还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摔死,不过事实上,只是沿着一道铺着垫子的滑梯滑了下去。 “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剑埼把手放到了变速杆上。“不过还是先开车吧。” “好的,麻烦你了。” 鬼崎说完,出租车就静静地开动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问道。 “交给剑埼先生了。我们今天包租了他一整天的车,所以可以慢慢聊了哦。” 鬼崎微微一笑。 我听说女主播早上都要起得特别早,尽管如此,她还一直等到我的志愿者工作结束,这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对不起啊,麻烦你特地来等我。”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所以请你不用介意。我们先把正事给解决了吧。这份就是明细单,请确认一下。” 鬼崎递来了一张小纸片,看来是银行转帐明细。 看到了打印在上面的数字,我大脑里的激素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我不禁发出了“呜哇哇”的感叹声。 四百万,看样子确实是已经打到了我的帐户里,巨大的幸福感令我浑身颤抖起来。 “非常感谢!” 我连忙低头致谢,鬼崎说着“不用不用”摆了摆手。 “我也是受人雇佣的,你不必对我道谢。话说回来,这是封口费,如果你连最低额度的钱都没拿到,那也不行。所谓的组织就是这样的嘛。” “我是真的想谢谢你,因为我当时已经彻底放弃了……而且,鬼崎小姐亲自过来,让我觉得很光荣。” “说什么光荣,没那么夸张。我这种人,只是组织里的一个齿轮。不,应该说是个小灯泡。” 说着,鬼崎朝我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更加觉得受宠若惊了。 “我本来还满心以为大概会是宫古小姐来的,所以真是吓了一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时鬼崎原本端正的表情微微颤动了一下。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哎?” “不,我是说,你刚才说了宫古小姐吧?” “啊啊……。因为,宫古小姐是你们的成员吧。” “什么!?” 驾驶席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鬼崎皱起了眉头,开口说道: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是回来之后。”我回答道,“我重新回想了一下岛上发生的事情,发现这一切似乎都太过于巧合了,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六个审判员中,有一个是主办者方面的人。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之后,要推导出答案就很简单了。” 对于在那个岛上的生活,她满口说是节目节目,进行了诱导工作。 第一天,参与者由于不安而变得消极时,引导着我们对评议积极了起来。 第二天,煽动起了参与者的疑心,创造出了一个紧迫的状况。 第三天,唆使初濑收买别人,建立了一道通向那场最终评判的台阶。 与这一切相关的人物,就只能想到是宫古里莉了。 “看来你是认定了呢。”鬼崎淡淡地笑了起来。“她跟我一样,属于外部成员,是一个操控者。” “操控者?” “就是在举办那种活动时,甄选参与者,鼓动他们的行动欲望,诱导他们来达到目的,靠这种工作谋生的人。宫古这个名字应该是假名吧。” “果然是这样。”我自然而然地叹了一口气。她自称是记者,估计也是骗人的吧。“那么不知你是否了解,宫古小姐真的是鸣户那起案件的……?” 鬼崎微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回答道:“我不清楚,可能她真是被害者,也可能是伪装的。” “叫尚人的孩子,是真实存在的吧?” 鬼崎轻轻点了点头。 宫古那时的愤怒,我觉得不是在演戏……不过,这个谜题的答案恐怕以后也无法揭晓了吧,因为宫古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虽然觉得有些伤感,但我也不能太过消沉。 她为我留下了不少的线索。 “她究竟是想将我诱导向哪个方向呢?只要想到这里,就能推测出一个大概了,包括主办者方面试图表达的主题。” “你是说主题是什么?”鬼崎说。 “就是冤案导致的死刑。” “哦哦。”驾驶席上,剑埼发出了的短促的感叹声。 我继续说道:“在战后的审判史上,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发生过执行了死刑之后,确认为冤案的事例。事实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至少最高法庭没有承认过。主办者正是想打破这个记录。” 而宫古,肯定就是为此而暗中活动的吧。 仅仅只有这样其实并不充分,不做公开的记录应该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主办者却不惜投入庞大的预算,实施了这个计划,这是为什么呢 ? “请告诉我。”我只有低头恳求。“那座岛上发生的事,究竟算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 鬼崎用余光瞥了我一眼,同时问道。车窗外滑过了荧光色的霓虹灯。我感觉自己的觉悟正在受到考验。 “我有一定的猜想,或许是那样的。但是,没有任何确定的证据。” “……我也是承担着保密义务的,具体内容就完全不能说了,只能讲一个大致的概念,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拜托了,请务必说一下吧。” 我再次深深地低下了头。 她吐出了一口气,终于平静地述说了起来。 “我也只是在限定时期内受到雇佣的,所以并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简单说来,主办者就是一家制造吐真剂的公司。” “吐真……” 竟然又出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单词。 “就是说,是制药公司吧?” “怎么说呢……。音羽先生,你知道反间谍法吗?” “我听说过。日本没有那种法案,所以有间谍天堂之类的说法是吧?” 感觉话题突然跳跃很大,我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起来。 “是啊。当下,这个国家正迎来一个转机,某些情况要求我们务必尽早设立反间谍法。但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有一个问题必须优先解决,那甚至比舆论会如何反应、或是反对意见要如何应对更为重要。” “即便引入了反间谍法,也不知道实际抓捕到的间谍该怎样处置,你说的是这个吧?” “对。其他先进国家都拥有反谍——即针对间谍的组织,吐真剂自然也是有在使用的。当然对国民是保密的。” “我明白了。”我环抱起了双臂。“有企业打算卖吐真剂给日本政府,是吧?” “是的。”鬼崎点了点头。“虽然说起来都叫吐真剂,但其实也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例如有种药物是使用了蛋白的,那就不能用在对蛋过敏的人身上了。考虑到有些人的体质会令药物难以生效,要有适当的剂量用法,必须由专家来使用的话才能有效果。另外还需要有监测身体反应的机器。吐真系统是包括了全部这些设备在内的,而其效果是相当强大的哦,因为我自己就亲眼目睹过。” “是这样啊……” 这是以国家为交易对象的生意吧,难怪能轻易拿出日薪四百万的报酬了。 可是,我依然完全无法理解。 “就算是这样,又为什么要进行那样的审判?其中还有关联?” “是啊。”鬼崎平静地说道,“虽说那个吐真系统是给间谍用的,但是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抓个间谍来做演示。所以,就想到了再现近年来成为社会话题的争议审判,通过这种方式来表现它们是多么的不准确、低效率,距离真相有多远,目的好像就是嘲笑那些审判过程。” 演示……,大量的摄像头就是为此设置的吧。 这么说来,拍摄纪录片的猜想倒是最接近事实的。 鬼崎以毫无抑扬顿错的声音继续说着。 “在使用了吐真剂了那些人看来,现行的审判系统跟闹剧也没什么区别。你知道对一起杀人案提出诉讼,总共需要多少费用吗?知道其中要牵涉要多少人员,要花几年才能解决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是啊……” 我对此是深有体会的。 想想确实不太合理,审判员制度尤其是这样。聚集起一些道德观不同的陌生人,对别人的事进行裁定。而在暗中还有许多像串通、收买之类的招数。口才、行动力,各种因素都有可能左右审判的结果。正如我自己在那座岛上体验过的一样。 “我们就是证据是吧。”剑埼苦笑了一声。“杀人者被判了无罪,冤枉的人却被判了死刑。由人来制裁别人,本身应该就是有风险的吧。” “或许就是这样。”鬼崎答道,“明明耗费了莫大的经费和人力,执行的审判结果却如此模糊,甚至会在重审后发生变化,但是如果有了我们公司的商品,就像这样——之类的。大概就是这种有黑色幽默效果的宣传吧。” 我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么说起来……” “音羽先生你们三位加害者一方的人,在登陆那座岛之前,都曾被使用过吐真系统。” “…………”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难怪了,所以我被带到岛上前一天晚上的记忆才那么模糊。 主办者方面都知道了,不管是剑埼杀了八十岛的母亲的事,还是鸣户只按了喇叭的情况,以及我无辜的事实。 他们在知道了这一切的基础上,煽动我们对立,让我们进行了那样的审判。想必他们是将之看成了一场好戏吧,毫无疑问,没有比那更可笑的喜剧了。 “真是残酷啊。” 剑埼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场面转瞬间陷入了一片静寂。 我紧紧地握住了口袋里的明细表。那有如地狱一般的三天时间,我们六人在那张圆桌上发出的恸哭声,难道能用黑色幽默这种词来取代吗? 我感到了一种无比强烈的愤怒,心想这是开什么玩笑啊。 沉重的空气在车内凝聚了起来,外面的灯光也逐渐变少了。 隔了一段时间之后,鬼崎又说: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对于像音羽先生这样的冤案被害者,如果有法律规定,在获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可以自由使用吐真剂,那也是一桩好事吧。” “……的确,那倒是很有吸引力呢。” 吐真剂的人道式用法吗?虽然我并不认为那样就能证明我的清白……。 可是,鬼崎大概也是想安慰我一下吧。她是想告诉我,我们所承受的痛苦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说起来很讽刺,但是她之所以承认了我是无罪的,正是因为那座岛上实施的计划吧。 “好了,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吧。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问问你。” 她从车窗处挪开身,用手撑在座位上,略微拉近了与我之间的距离。 “问我?什么事?”我歪了歪脑袋。 “就是岛上第三天的评议。看了那种让人无法释怀的结尾方式,我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确实是很让人在意。” 正在开车的剑埼也表示了同意。 “你能告诉我吗?”鬼崎又接着说道,“最后,你和初濑小姐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不过其他人都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样是吧……” 事实上,我自己也有些消化不良的感觉,我也有种想问问别人的欲望,所以我预先设定了一个条件。 “那么我就回答一下吧,但是禁止外传。特别是,请绝对不要让初濑知道。” “明白了。”鬼崎爽快地接受了。“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正是。” “我答应。”鬼崎露出了真挚的眼神。“保证不说。” “我也保证。”剑埼道。 告诉他们两个肯定没关系吧。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我一边回忆着,一边讲述了起来。 “……正如我当时说明的那样,被认定为绞首小丑所杀害的那十一个被害者,其实全部都是自杀的。” “关于这一点……”鬼崎颇有顾虑地开口说道,“真的是为了获得保险金吗?我这边稍微调查了一下,初濑小姐得到的保险金数额,好像并不是特别的巨大哦。” “我想也是。二十多岁的单身女性,不太可能投保那么大额的人寿保险,她大概是为了职场 交际而投保的吧。而且如果十一件案子全是为了保险金而杀人的话,警察应该也能很快察觉到。” “这么说,跟保险金没有关系是吧?” “没错。那个时候我对初濑这么说,只是个权宜之计。为了防止她在绝望之下,选择自杀这条路,我只能那么讲了。” “那么……” “至于她们的动机,最为贴切的说法,应该还是恶作剧。既没有周密的计划性质,也没有表达诉求的意思,仅仅是出于对社会的厌恶而已。” 那一幕情景仿佛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在商量计划的时候,她们肯定是以女性团体特有的风格,热热闹闹地说着、期待着的。如果能在新闻里被大幅报导出来,就可以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中了。不能只是无谓地消失,要留下生存过的痕迹。 这是集体竞争心理。团结是有力量的,但同时也会令个体变得蒙昧。她们依靠友情的力量克服了对自杀的恐惧,同时也失去了怀疑的心,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其实,有个方法能够证明她们是自杀的。” “什么方法?”鬼崎现出了好奇之色。 “首谋者、佐伯惠那,留下了一条只有初濑能明白的信息。” “信息?”鬼崎抬起头看了看车顶。“怎么说?难道你指的是那个‘m→s’的记号吗?” “那个也是有关系的。不过要认真解释起来,那也是相当无聊的东西吧……。请试着将受害者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排列出来。” “这个……” 鬼崎显得有些为难。好吧,是这样,她不可能记得所有人。 我非常流畅地把十一个自杀者的名字背了出来。 “佐伯惠那、江藤醍夜、茅崎伊月、柏叶千明、上杉伊织、田所卯月、雾岛瑞爱、加岛咏歌、德田辽子、坂上彩乃、栗原江利香。我转成英文字母排列一下吧。e、d、i、c、i、u、s、e、r、a、e。” 让我察觉到这一点的,终究还是那个“m→s”记号。 两年前,监禁了我的那个绞首小丑,应该就是第七个被害者、雾岛瑞爱吧。虽然新闻里多次出现过她的照片,但那似乎是从她高中毕业时的毕业相册里选出来的照片,所以与她的实际容貌区别很大。因此,我也是最近才刚刚发现的。 “m→s”记号的含义,就是她强调自己的名字不是“mizue”,而是“sweet”。本来,这个记号的意义仅此而已,不过这让我想到,被害者的名字会不会有什么特别含义,于是很自然地就想了出来。 “这是英语吗?”鬼崎问。 “把这列文字颠倒一下。e、a、r、e、s、u、i、c、i、d、e。” “啊啊……” 鬼崎错愕地喊了一声。 “我听出了单词。” “是的。那么请再加个w在最前面,完成形式就是这样的。” ——we aresuicide. 鬼崎立刻翻译了出来。 “直译的话就是——我们是自杀的。”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怎么样?简单无聊得教人吃惊吧。” “不……”鬼崎仿佛脱力了一般,整个人陷在了座位中。“正相反,我觉得很可怕,应该说其中隐藏着某种疯狂之意吧。” 我想这是正确的感觉。 十一个正常的成年人聚集在一起,竭力创造出了那种无聊的人命字谜。这要说不是疯狂,还能说是什么呢? 然后,这种一时兴起搞出来的案子,让几千个调查人员拼尽了全力,检察官、辩护律师和法官都伤透了脑筋,各路媒体全部出动,进行了大量报导。光是想想,就能让人晕过去了。 “可是,为什么最后还差了个w呢?” 鬼崎刚提出问题,一秒后,就自己意识到了真相,顿时颤抖了起来。 她嘴唇哆嗦着说道。 “w——是指初濑小姐吗?那是若菜的第一个字母吧。” “没错。”我平静地作出了肯定。“正如我开始时所说的那样,这个暗号编出来,就是为了只让初濑一个人明白的。因为她自己就是首位字母。” 虽然方式非常婉转,但其目的还是很明确的。 这条信息,就是为了催促初濑自杀。 “实在是个残酷的故事吧。”我说道,“追寻着并不存在的杀人恶魔,思索十一个人死去的意义,好不容易找到了真相之后,发现她的姐姐说的是,你也去死吧。从一开始,初濑就被设定为了这场接力的压阵者。” “压阵者……,就是最后的自杀者吧。” “是啊。” 我不清楚她们姐妹之间究竟有怎样的不和,但是佐伯惠那发出的这个诅咒,就是设计好了最后要回到初濑身上的。这个计划,是通过十二个人的死亡完成罪色之环,到了那个时候,人们才会首次得知真相。 “——到了哦。” 剑埼出声道。随着他缓缓地刹车,外面的景物静止了下来。 我朝车窗外看了看,黑暗中浮现出了一幢陈旧的公寓楼。外墙像是被雨水洗刷得褪了色,花草丛外围着一道扭曲的铁丝网护栏,仿佛在诉说着管理的疏忽。屋顶上突起着一个储水罐,看上去就像连在红色的月亮上一般。 剑埼从驾驶席上转过头来。“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初濑还住在她姐姐死去的这幢公寓里吧。 我想,她肯定每天都会做恶梦。说不定现在不只是她的姐姐,有着我容貌的幽灵也会站在她的床边吧。 “我不会去见她的啦。” 稍作思考之后,我微笑了一下。 为什么不去见她?因为我没有那份觉悟。 那个时候我是想救初濑的,所以就算是死刑我也接受了。即使真的死了,我想我肯定也不会后悔。 可那是一瞬间的事,并非对于未来的誓言,我不可能一直支撑着她。我对此深感恐惧。害怕自己的心会变,害怕初濑的心会变。 “我觉得,肯定还是不见面比较好。” 剑埼无力地嘀咕了一句,随即重重地叹了口气,鬼崎则只是报以沉默。 既然她以为我已经死了,就让她继续这么想吧。如果我的幽灵能作为她活下去的意义跟随着她,我觉得那也不错。 在这件事上,我还是保持被冤枉着好了—— “请把车子开回去吧。” 我的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设定的默认铃声响彻了整个车厢。 我连忙拿出了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那个电话号码,我顿时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这个号码,我以前不知道拨打过多少次,都没有打通,正是那个杀人恶魔的电话号码。 不,是这样啊。这个号码,应该是属于压阵者的吧。 绞首小丑告诉我这是她的号码,恐怕是想让我去责骂初濑。 在一切结束了之后,想由我来充当那个催促她自杀的角色。 然而,现在的这个电话,想必是出于截然不同的意义了。 为什么初濑会打电话过来,我不得而知,可是,我能感受到,她似乎正朝某个方向伸出了手。 她从一个昏暗的洞穴探出了白皙纤细的手臂,拼命地向前伸着。我能否将这只手拍开到一旁呢? 连想都不用想了。因为打不通的电话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颤抖着的食指用力按了下去。 “喂——” <完> 后记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自己和别人都承认的特殊能力。那就是,“容易被别人问路”的能力。 因为学生时代我住在一个观光胜地,那自然是每天都会有人向我问路了。请问○○在哪里啊?离车站有多远啊?ecuse me?顺便能请你再帮忙拍个照吗? 自己的这种特性,要怎样在职业中利用起来呢?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换班的交警在向别人指示路线情况的场面。 我立刻直觉地感到“就是这个”,然后参加了录用考试,并且可喜可贺地一次通过了。能在就业冰河期里当上公务员,我想自己肯定是走上光明大道,一路坦途了……。 但是随着警察工作的经验不断积累,事实与我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我逐渐接手了越来越多复杂而深入的案子。 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和许多案件沾上关系了,也遇到过了许多被害者与加害者。 尽管我对被害者是很同情的,但在工作上,基本上都是跟加害者见面居多。 有个人,在世人看来是毋庸置疑的凶恶罪犯,但是在护送的车辆中,他就像交往多年的朋友般与我聊天,互相说笑话。最后,当他被移交给拘留所时,还流着泪要求跟我握个手,我也对他说了一句“多保重啊”。我一直在想,如果让被害者看到了这一幕光景,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呢?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自己和别人都承认的特殊能力。那就是,“容易被别人问路”的能力。 因为学生时代我住在一个观光胜地,那自然是每天都会有人向我问路了。请问○○在哪里啊?离车站有多远啊?ecuse me?顺便能请你再帮忙拍个照吗? 自己的这种特性,要怎样在职业中利用起来呢?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换班的交警在向别人指示路线情况的场面。 我立刻直觉地感到“就是这个”,然后参加了录用考试,并且可喜可贺地一次通过了。能在就业冰河期里当上公务员,我想自己肯定是走上光明大道,一路坦途了……。 但是随着警察工作的经验不断积累,事实与我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我逐渐接手了越来越多复杂而深入的案子。 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和许多案件沾上关系了,也遇到过了许多被害者与加害者。 尽管我对被害者是很同情的,但在工作上,基本上都是跟加害者见面居多。 有个人,在世人看来是毋庸置疑的凶恶罪犯,但是在护送的车辆中,他就像交往多年的朋友般与我聊天,互相说笑话。最后,当他被移交给拘留所时,还流着泪要求跟我握个手,我也对他说了一句“多保重啊”。我一直在想,如果让被害者看到了这一幕光景,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呢?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自己和别人都承认的特殊能力。那就是,“容易被别人问路”的能力。 因为学生时代我住在一个观光胜地,那自然是每天都会有人向我问路了。请问○○在哪里啊?离车站有多远啊?ecuse me?顺便能请你再帮忙拍个照吗? 自己的这种特性,要怎样在职业中利用起来呢?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换班的交警在向别人指示路线情况的场面。 我立刻直觉地感到“就是这个”,然后参加了录用考试,并且可喜可贺地一次通过了。能在就业冰河期里当上公务员,我想自己肯定是走上光明大道,一路坦途了……。 但是随着警察工作的经验不断积累,事实与我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我逐渐接手了越来越多复杂而深入的案子。 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和许多案件沾上关系了,也遇到过了许多被害者与加害者。 尽管我对被害者是很同情的,但在工作上,基本上都是跟加害者见面居多。 有个人,在世人看来是毋庸置疑的凶恶罪犯,但是在护送的车辆中,他就像交往多年的朋友般与我聊天,互相说笑话。最后,当他被移交给拘留所时,还流着泪要求跟我握个手,我也对他说了一句“多保重啊”。我一直在想,如果让被害者看到了这一幕光景,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呢?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自己和别人都承认的特殊能力。那就是,“容易被别人问路”的能力。 因为学生时代我住在一个观光胜地,那自然是每天都会有人向我问路了。请问○○在哪里啊?离车站有多远啊?ecuse me?顺便能请你再帮忙拍个照吗? 自己的这种特性,要怎样在职业中利用起来呢?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偶然看见了换班的交警在向别人指示路线情况的场面。 我立刻直觉地感到“就是这个”,然后参加了录用考试,并且可喜可贺地一次通过了。能在就业冰河期里当上公务员,我想自己肯定是走上光明大道,一路坦途了……。 但是随着警察工作的经验不断积累,事实与我当初的想法大相径庭,我逐渐接手了越来越多复杂而深入的案子。 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和许多案件沾上关系了,也遇到过了许多被害者与加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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