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庭》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请赐我一个杰拉尔多君 录入:社火花灯 校对:七号插管 每到六月,雨就下个不停。今天也不例外。游泳池的开放日被延到明天。我茫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鬼叶」。那如南瓜大小的「鬼叶」,活像人的手掌那样,伸到了二楼教室的窗外。每下完一场雨,那叶子就会变大一些。记得在寒冷的冬季,叶子一度全都枯干掉落,没想到,春天一来,他们就跟着复活了,而每到夏天的脚步逼近时,这些鬼叶子真的就会像鬼魂那样,悄悄地伸出他们的身子。 二年级时,我偷偷地为这些鬼叶子取了「鬼叶」这个名字。那时,我的个子并不高,还没到被人取笑为「黄瓜」的地步,另外,我的大门牙也还没换,不像现在,大大的门面,一看就像是大人的牙齿。换句话说,那时的我,还是个可可爱爱的「小孩子」。我会因为营养午餐难以下咽而烦恼不已,看到六年级的用手打棒球,就会觉得他们酷毙了,甚至,会因此而怕他们三分。 曾经是个二年级小毛头的我,如今则在为一些新的发现感到兴奋不已。那时的教室,就在这间教室的正下方,我每天早上一进教室,一定要先仔仔细细地检查「鬼叶」。「鬼叶」趁着半夜没人时偷偷变大,我想,它在黑暗之中,一定是像万圣节的南瓜那样,会露出它的眼睛和鼻子。而这些鬼叶如果长到二楼教室的窗口,是不是就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常常一边想一边探出头来看看二楼的教室,没想到,如今我就坐在这个教室里面。我已经六年级了,不过,怎么看,都没有我当年眼中所看到的那股酷劲儿。 看够了「鬼叶」,我回过头来看看教室。胖山下已经有三天没来学校了。如再加上礼拜天他也没去补习班考试,我们就整整四天没见面了。 山下就坐在我的斜对面。我可以瞄得到他放在抽屉里的漫画。万一被老师看到了,势必要被没收的。不过他这家伙就是这样。常常少了好几根筋。 「喂,木山。」 惨了,被点到名了。我慢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你说说看。」 「嗯……。」 「说话啊。」 坐在我后面的河边,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圆的。」那家伙偷偷地打电报给我。 我照着说:「圆的。」 「嗯。然后呢?」 「没有角。」河边又偷偷地告诉我。 「没有角。」 「好。圆圆的,没有角。换句话说,就像我这样喽。嗯?」老师对着我问。我愣在那边,无言以对。 「是谁呢?」 是谁呢?河边没有告诉我答案。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圆圆的没有角,指的到底是谁呢? 「德川家康。」 教室里,所有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 「笨蛋!你以为这是什么课?」 「啊?」 「圆圆的没有角,是地层中的那些小石子的特征。你在发什么呆啊?」 去他的,我被耍了。我在同学的窃笑声中,畏畏缩缩地坐了下来。哼!都是山下害的。我伸长了脚,动了几下山下的椅子,尽可能地把他抽屉里的漫画遮住。河边戳了戳我的背。 「干嘛?」 「你知道山下为什么没来上课吗?」 「为什么?」 「听说是他的祖母死了。住在乡下的祖母。」 「真的?」 我根本不知道山下有祖母。虽说,谁都有祖母,但是我从来没听山下那家伙提起,也不知道他们的老家在乡下。 「我妈说,他去参加丧礼了。」 「哦。」 「你有没有参加过丧礼?」 「没有。」 「我也是。前一阵子,我们那栋公寓有一位老爷爷死了,我妈在守灵的那个晚上去了。」 「你也很想去?」 「我不是想去,只是……啊!好痛!」 「河边!木山!」老师吼了起来。 河边被老师的粉笔打中,他把眼镜扶正,揉一揉前额。 「你们在聊什么?站起来!」 第二天,山下出现了。一早,我在学校的正门,发现那家伙的背影。 「喂!胖子!」 我才喊完,就觉得自己说溜嘴了。不出所料,那家伙回过头来时,显得无精打采。他那一向闪烁不定的小眼睛,今天看起来却黯然无神,甚至连我大声喊他「胖子」,他也都无动于衷。我开始感到抱歉。毕竟,那家伙刚刚才从「丧礼」回来。 我们静静地穿过校园。我是不是该说点安慰的话呢?可是,要说什么好呢? 「喂!胖子!听说你的祖母死了?」 原来是河边这个笨蛋。那小子从二楼的教室窗口伸长脖子叫道。那家伙说话都不经过大脑,甚至,从来都不用大脑。 山下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马上用很大的声音回道:「嗯,是啊,是啊!」真有精神。我完全不晓得山下的心情。他在想什么啊?河边这个人不用大脑还情有可原,但山下怎么搞的?祖母死了,竟然还说「是啊,是啊!」 说真的,我实在不太能理解。我不曾参加过丧礼。我的祖父是在我出生前死的,总之,我完全不能体会,当周遭有人死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只怪河边把身子伸得太出来了,在惊险之余,他的宝贝眼镜从二楼的窗口掉了下来。那家伙是一旦少了眼镜,就没有办法走路的人。就在他摸着门边走时,杉田和松下过来嘲弄了一番,结果,河边哭了。 河边的妈妈来学校把河边接回去,因为河边的早退,我也就打消向山下询问丧礼的那个念头。因为,我真的不晓得要如何开口。山下看起来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体育课他照样不会倒立,国语课他还是老念错字,自然课则把实验标本弄坏。虽然如此,我还是看到他有时会心不在焉地盯着墙壁一直看,还有,中午的营养午餐,即使是那家伙最喜欢的炒面,也不见他再添一碗。 补完习,我们像往常那样,坐在昏暗的公车亭里,一边吸着从肯德基炸鸡店那儿买来的饮料,一边等车。本以为河边不会来的,但他却戴着新配的眼镜出现了。是个圆圆拙拙的银框眼镜。河边的脸型都变了,看起来像个没有眼睛的外星人。 「那丧礼,怎么样?」河边问道。我说嘛!河边一定是因为想知道丧礼的情况才来的。 「什么怎么样?」 「好玩吗?」 「怎么会好玩呢?」我说:「虽然我也不清楚。」 「嗯。」山下回答:「一点也不好玩。所有的人都穿黑色的衣服,念经念个不停,好烦。叔叔伯伯们只顾喝酒,妈妈们又都好忙。小孩子的年纪又都比我还小,那些小鬼,开口闭口就叫我胖子。」 「我们也这么叫啊!」河边露出他的牙龈,诡异地笑着。一个戴着厚银框眼镜的家伙,在这个阴暗的地方发笑,让人觉得怪恐怖的。 「如果你不认识的人这样叫你,你会怎样?」 「说的也是。」河边收起了笑容。 「丧礼本身实在没什么。不过……」山下吞了一口口水:「人死了要拿去烧。尸体被送到火葬场,连同棺材放进一个好大好大的炉子里,然后,碰!门就关起来了。一个小时以后……」 「一个小时以后?」我的身体往前倾。因为,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变成了骨头。身体全被烧光,只剩下骨头。白白的,碎碎的。就那么一点点。」 「要烧一个小时啊?」 「嗯。」 「一定很热,火一定很大。」 山下想了一下,说:「有一个好大的烟囱,不过,只冒出一点白烟。我爸爸说,现在都用电器来烧,所以不像以前那么多烟。现在都是靠着时间,慢慢地烧。」 河边的脚开始不停地抖动。通常,这都是危险的讯号。这家伙只要一抖脚,就表示有一颗定时炸弹即将爆发。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轮流用筷子把骨头挟到骨坛里。」 「用筷子挟?」 「对。然后就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可是……。 「你有没有哭?」我问道。 「没有。」 「他是你祖母,难道你不会伤心吗?」 「可是,从我很小开始,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这跟陌生人还不是一样。」 「说的也是。」 「我从来都没有回过老家。因为好远。」 话说回来,我也好久没和爸爸那边的祖母见面了,我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 「我问你们,」山下吞吞吐吐地说:「你们有没有看过死人?」 「呵,哪有可能呢?」河边说完,就陷入沉默。我这才发觉,我连作梦都没有想过山下会看过「真的死人」,即使在我知道他去参加丧礼时,或是在他和我们谈骨灰时,我也都没有做过这样的联想。 「你看到了吗?」 「嗯。」 山下两眼一直盯着我不放。原来,这家伙一整天神情恍惚,就是为了这个。 「我们要一起把花丢到棺材里去。就在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河边镜片后面的眼睛亮了起来。「怎么样呢?怎么样呢?怎么样呢?你快说呀!」河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开始毛毛躁躁地用鞋跟顶住地面。 「也没什么……。」山下接着说:「我看到她的耳朵和鼻子,都被棉花塞了起来。」 「用棉花把鼻孔塞住!为什么呢?」河边又开始抖脚了:「用棉花塞住耳朵和鼻子……用棉花塞住耳朵和鼻子……」 「河边,你可不可以闭嘴!」 河边不再出声。但脚却抖得更厉害了,连我们坐的那张椅子,都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我学大家,把菊花丢到棺材里。于是……」 坐在一旁等车的欧巴桑,露出奇怪的表情看了看我们。我用力按了按河边的肩膀。 「花瓣散了开来,纷纷掉到祖母的脸上。刚好有一片掉到她的鼻尖。」 不知怎的,我觉得那花瓣是黄色的。 「我心想,要帮她把那片花瓣拿开。可是,因为害怕,根本不敢伸出手来。就这样,棺材被盖起来了。然后,有人用石头槌呀槌的,钉上钉子……」 「……什么啊,就这样?」河边说完,又有气无力地说道:「什么跟什么嘛!」河边嘴里这么说,我却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河边,你少罗唆。」我凶着脸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恶梦。」山下说到这儿,就沉默下来。 「恐怖吗?」 「嗯……我们家有一个好大的老虎填充玩具,对不对?」 「嗯。」 「小时候,我常常和它玩摔角。」 我本来想说,你现在也还在玩吧,不过,我没说。 「在梦里,我和这只玩具老虎在玩摔角。可是,我突然发现,和我玩的,不是填充玩具,……是祖母的尸体。」 「呜哇哇哇!」 河边像喷火一样的笑声,打断了山下。山下瞄了河边一眼,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继续说道: 「她简直跟填充玩具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就连我踢她,她也只是扭成软软的一团,不会喊痛。换句话说,是个物体。」 「物体?」 山下点头说:「当时我吓坏了。」 其实,连我也听得毛骨悚然。这是我不曾有过的感觉,就算在电视上或漫画里看到一些打打杀杀的镜头,我也不曾像今天这样害怕。 「人死了,会变怎样?」我说:「全都结束了?……还是……。」 「我觉得有鬼。」山下咬了咬下唇说道:「只是,我一直以为,鬼……应该是很轻很轻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现在认为它们一定很重很重,像装满沙子的沙袋那样重。」 如果,像山下说的那样,死去的人只是一个物体,那么,鬼也是物体喽。没有没有灵魂,可以用重量来表示它们。……就像盐、收音机、皮包那样。我可不想去看一个站在体重计上的鬼有多重。连鬼都有重量,那这个世界不是没救了吗? 「我真的好害怕。早知道,我就不去参加葬礼了。」山下嘀咕完这一句,用球鞋的前端踢了一下地面。 突然,河边像将军那样挺直了身体。他把邻座欧巴桑的手提袋抱在怀里,再倒退几步。然后,这家伙像个白痴似的,一边笑一边叫道: 「我是不死之身!」 接下来有一阵子,我们都不再提山下祖母的事了。山下又恢复他原来的样子,河边自从在公车亭「发作」过后,变得话少一些之外,大致上并没有什么改变,看来,丧礼一事,已经被淡忘了。 就在河边戴新眼镜来的那一天,他要我和山下下课以后,到他家公寓前的停车场等他。 「干嘛?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河边看起来好兴奋,我则有种不祥的预感。 「嗯……,大马路的旁边,不是有一间书法教室吗?」 「嗯。就在岸根庄嘛!」 那一带,都是一些老房子,而且都是木造的平房。这当中有几间看起来实在不怎么样的小房子,是专门租人的。 「那间书法教室的隔壁的隔壁,住着一个独居的老人喔!」 「真的?」 河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轮流看了看山下和我。我在猜,山下大概和我一样,有着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然后呢?」我问。 「什么然后呢?我听我妈和隔壁的阿姨在说,那个老人大概快死了。」 我搞不清楚河边到底想说什么。 「木山,你不是没看过死人吗?」 「嗯……啊啊。」 「我也一样。」 「那你想怎样?」 「我在想,」河边睁大了眼睛。那样子看起来好恐怖。他说:「如果有一天,独居老人突然死了,会怎样?」 「会怎样?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去看看吗?」 会怎么样呢?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即使有遗言要说,也没有人听得到,那,那些话不就只能在屋内飘荡,然后,消失在空气里吗?就算他说「我不想死」、「我好痛苦」、「好痛」、「我不甘心」、「我是幸福的」,说了不是等于没说吗? 「可以在那里发现死亡。」 「啊?」 「在那里,发现老人独自死亡的情形。」 「谁去发现?」 「当然是我们罗!」 「我吗?我要回家了!」山下陡地叫道。没想到,河边迅速地抓住山下的衣领,不让他走。 「你不能不在。只有你看过死人。」 「不要不要不要!」 「听好,我们要一起监视这老人。他是不是快死了,山下会最清楚。」 可怜的山下,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依我看,河边是吃错药了。 「你在想什么啊?」我很不耐烦地说道:「秃鹰是专门在吃死去的动物的。所以,它们是只要发现有 动物快死了,就会在那个动物的上空盘旋,好等着吃大餐。你是秃鹰吗?笨蛋!」 听我这么一说,河边低下头来,不再出声。山下自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不停地咳嗽。 「我……」河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从那次以后,我就老是梦见山下的祖母。虽然我没见过她,可是,在梦里,山下的祖母总是往我的身上倒。她的身体好重,压得我根本不能动。有时,又会梦见我睁开眼睛,四周都是火,我在一个好窄的隧道里,全身被火包住。等我大喊『救命』、『我还活着』时,我才醒了过来。」 「啊啊。」我呻吟了起来。虽然不尽相同,但我最近也是天天都作类似的梦。 「最近,我常在想一些跟死亡有关的事。譬如:死去的人、我什么时候会死、死了以后会怎样。可是,就算我晓得人一定会死,我还是很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我也是。」我和山下不约而同地说。 「我说得对吧?」河边像突然被打了气似地,看着我们两人说道:「去想一些即使脑子知道,却难以相信的事情,不是会让人觉得很烦躁吗?那种感觉很像憋尿。」 「说的也是,」我答道。 「我已经受不了了。老师曾经说过,人类会进步,是因为我们有求知欲,我是到了十二岁,才晓得我也有求知的欲望。昨天,我走在电车的铁桥上……,我爬上铁桥的栏杆。」 咕噜,我听到山下吞口水的声音。 「当电车渐渐靠近时,我在想,如果我掉下去,一定会被电车碾过,而且,必死无疑。我一想到这里,就很不安,觉得我一定会掉下去。」 我的耳中,开始有电车的警笛在响。 「可是,我想到你们。就算我可以因此而晓得死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死了,就无法告诉你们了。」河边那喷火般的笑声又发作了。「我从栏杆上跳下来以后,发现自己竟然尿湿了裤子。天啊!」 听完这段话,我开始对河边生出一些敬意。虽然这家伙有点怪,但是却比我这种只知道害怕的人强太多了。对于想知道的事,我们实在应该努力求知。 「好吧!」 「……嗯?」山下怯怯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避开山下那犀利的眼光,说:「如果你能保证,我们绝不对他本人造成困扰的话……」 「啊——!」 「太棒了!两票对一票!」河边跳了起来。 第二章 那间房子,好像都不曾整理过似的。外墙上的木板,有一半以上都剥落了,风一吹,它们就摇摇欲坠,门窗上的玻璃,破的破,补的补,而且还是用胶带把报纸黏在上面的。房子的周围,被一堆东西围了起来。这些东西包括不明的废物、积满了多年雨水的腌菜桶、旧报纸、垃圾袋等等。靠南的院子,有一棵金木犀正对着房子的长廊,长廊的下半部,是一片不透明的玻璃,而这片不透明的玻璃门,正好将里外的两个世界隔开。 从靠东的马路看过去,虽然无法看到房子的内部,不过,由于不透明玻璃上一直有蓝色的光影跳来跳去,所以,不难想像里面的电视是开着的。明明快七月了,老人还窝在暖炉矮桌里。是不是因为雨一直下个不停,天气还不怎么热的关系呢?不管怎样,那从不透明玻璃外隐约可见的红被子,让我觉得郁闷极了。 「还活着。」在长满青苔的水泥墙外,河边伸长了脖子说。 「你啊,」我躲在墙底下说:「你到底知不知道,盯梢是一件需要耐力的工作啊?」 「对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山下说:「比电视上的侦探或警察还要辛苦好几倍呢!」 「这我当然晓得。」河边说:「我爸爸以前当过侦探呢!虽然爸爸说不可以告诉别人。」 「哇塞!」山下露出敬佩的眼神说道:「帅毙了。」 「是啊。警察处理不了的杀人案,他都能够解决。」 「厉害。」 「记不记得理发厅发生过的剪刀杀人事件?」 「不记得。」 「那个事件就是我爸爸查清楚的。破案的关键是一卷录音带。因为那个犯人,每次都会到作案现场听一首华尔滋。有一天晚上,我爸爸自己一个人回到作案现场。理发厅半个人也没有,好像只有一股还没散去的血腥味。就在我爸爸要放录音带来听时……」 山下完全被河边的这一段话所折服了。天空开始下起小雨。不过,我们都没有将伞打开。 河边没有爸爸。听说,在他还是婴儿时,他的爸爸就死了。这家伙每次说到爸爸,都好会编故事。有时,他爸爸是棒球选手,有时是小说家,有时是飞行员。通常,他一年会说个两三次,大家的反应也总是充满了惊讶,不过,没多久,大家就都忘了。由于我们每年都会换班级,所以河边到现在都还没遇到什么麻烦,可是,像我这种从幼稚园到小学都和这家伙同班的人,每次听他说这些,就不免会觉得「这家伙又在吹牛了」。另外,当然还有一些记忆力特别好的人,这种人,还真让人讨厌呢! 那是发生在去年的事。那时,大家都在准备学校同乐会的表演,河边很想演「吹号角的男孩」中的主角,可是,这个角色却被杉田抢走了。本来,主角是要由老师来选的,谁知道杉田却先在大家的面前说他是候选人,而且,还说他「无论如何都要演这个角色」。河边大概是很不甘心吧!就告诉大家,说他的爸爸曾经是个演员。 「他是有名的配角。像电视剧那么烂的戏他根本不演。他是个标准的舞台剧演员。」 我记得,那时杉田马上露出了诡谲的眼神。 「河边,你爸爸不是飞行员吗?」 河边无言以对,杉田骂道:「骗子,你爸爸不会觉得丢脸吗?」 河边当时的愤怒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绿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瞪着杉田,那鼓起来的腮帮子,就好像随时要把眼镜吹走似的。 我一回想起那件事,就会觉得有些后悔。我抱住河边,不让他对杉田动手。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河边恐怕会杀了杉田那家伙。一想到这里,我就吓得毛骨悚然。我全身无力地坐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不干脆就狠狠地揍杉田一拳呢? 我和河边真正的交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之后,山下加入,我们便很自然地形成了三重奏。从此,戴眼镜的河边、胖山下和我,总是形影不离。有一次,为了要一起写功课,我还邀请他们两人到我们家来。惨的是,当妈妈在跟河边说话时,他的双脚总是抖个不停,然后,山下一不小心,又把橘子汁泼到沙发上。他们两人走了以后,妈妈对我说:「下次带更好的朋友回来吧!」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邀请过朋友了。 「侦探?真好啊!」山下眯着眼睛,一边微笑一边开始作梦。看来,他正在幻想,以为自己穿着风衣、把帽沿压得低低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私家侦探。 「来吧!来讨论接下来的时间表吧!」我撑着伞蹲在地上。山下和河边钻了进来。雨越下越大了。 「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是利用去补习班以前的时间。下了课,回家拿好补习班的书包,就到这里集合。」 「那棒球怎么办?」山下说。 「喂,大侦探,」河边说:「你老是打外野,我就不相信打棒球对你有那么重要。棒球和侦探,你要选哪一个?」 「选哪一个?」 「到底要选哪一个?」 「侦探。」 「我说嘛!」 「嗯。」山下勉强点头。 「至于星期六,」我才开口,山下就吞吞吐吐地说:「我……」 「有什么事?」 「星期六我要帮忙看店,否则,会挨骂的。」 山下他们家是卖鱼的。 「我想起来了,」河边说:「木山,星期六我们要去学游泳。」 「那,山下礼拜六可以不用来。我和河边雨点以后去游泳,游完泳就过来。」 「ok!」 「那星期天呢?」 「补习班要考试,又要去上足球课,怎么办呢?」 「考试的时间都不一定,干脆礼拜六再决定好了。」 「就这么办。」河边点头说:「这么说,除了游泳时少了山下,其余的时间都是三个人在一块儿嘛!你们不觉得这很难得吗?」说到这儿,河边「啊!」了一声,指着我说:「你的钢琴课呢?」 「早就不去了。」我恨不得能够躲开这个话题。最早,是妈妈要我去的,由于我练得好痛苦,最后,便索性不学了,现在,家里摆着一台没有人在弹的钢琴,老实说,我的心理压力还真不小。「我的钢琴老师怀孕了,她怀孕以后,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很歇斯底里。」 「那一定是她的先生不好。」河边说话的口气好像欧巴桑。 「是这样吗?」 「是啊。生儿育女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嘛!……咦,可是……」 「可是什么?」 「你的钢琴老师结婚了吗?」 「结婚了啊。干嘛?」 「你不是说过,你长大以后要跟老师结婚?」 「少罗唆!」河边这个人,对某些事总是记忆超强。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还在上幼稚园呢! 河边开始一边哼着「少女的祈祷」,一边跳到伞外大叫:「老师,请和我结婚!」山下像个白痴,在一旁咯咯咯地笑着。我的耳根变得滚烫如火。说来惭愧,我到现在都还不会弹「少女的祈祷」呢! 他们两个,都是搭档出现,一个是又高又瘦,另一个则是又矮又胖。他们像极了劳莱与哈台,简直就是喜剧演员中的绝配。两人都有一头跟扫把一样的蓬松乱发,以及一对凸凸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所想的妖怪,就是这个样子。从小,这对像「劳莱与哈台」的妖怪,就常在梦里追着我不放。我只要一走在没人的、昏暗的走廊时,就会看到地板上有他们长长的影子在等我,紧接着,我们来到乌云满布的天空下,我在大马路上死命地跑,而这两个家伙总是在后头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追 我。高高瘦瘦的那一个,像船桨一样,挺直了身体前后摇晃,至于矮矮胖眫的那一个,则像个圆球,在地上弹跳。虽然,他们的样子像极了漫画里的人物,但对我而言,真是恐怖到家。而他们笑得越过火,我尿床就越严重,说起来还真是不堪其扰。 自从听山下谈他祖母的事以后,那两个鬼家伙又在我的梦里出现了。在暗夜中,他们举着火把,睁着凸凸的眼睛,一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追我。他们正准备用火把将我烧死。 我每天晚上都因为作了这种幼稚的梦,而吓得满头大汗,每次醒来,都觉得有些悲哀。不过,比小时候好一点的是,我已经慢慢知道我害怕的原因了。这两个鬼家伙,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他们根本不想了解我,而我也对他们无从了解。虽然,我说了那么多遍「我不想死。不要杀我。」可是,他们都只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可见,他们是听不仅我说的话的。这两个鬼家伙,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那个世界跟我所在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猜,那是「死」的世界。 他们只是不小心闯进了我的世界。他们甚至不能理解我的恐惧。但对我而言,这却是最恐怖的部份。 我们已经连着观察好几天了,可是,老人依然只是天天窝在暖炉矮桌里面看电视。 「真好啊,可以看那么久的电视。我每天最多只能看一个半小时而已。」山下坐在水泥墙下,说:「不过,如果只看电视,不做其他的事,那人生未免也太无聊了。」 「这还用说吗?」我答道。 「是啊。如果是我,就会打打电动。」 「山下!」 「什么?」 「你就是这样,才会这么胖。」 「你的意思是叫我多运动?」 「不是,我是说你这个人的神经真粗。」 「会不会是?」河边从头到尾都撑直了背,在偷看水泥墙里面的动静。他是绝不会像我和山下那样,坐在地上的。他说:「会不会是……老人把电视开开,然后,窝在暖炉矮桌里面,死了?你们敢说没有这种可能吗?」 山下和我陡地站了起来,朝墙内偷看。由于我的身高最高,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将腰打直。比河边还要矮的山下,却是即使伸长了脖子,也还显得吃力。所以,只听他老在一旁嘀咕他看不清楚。 「可能吗?」山下一边往上跳,一边说。 「怎么会没有可能。」河边首次离开水泥墙,说:「这么热,还窝在暖炉矮桌里面,怎么想都不对劲……」 山下停止跳跃。河边说得一点也没错,今天正逢雨停,所以,天气突然变得又热又闷。我两眼盯着不透明玻璃直看。就在我的斜前方,老人一如平常,面向电视坐着。他的头有一半都秃了,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衣服,他的背影像被钉在玻璃上,一动也不动的。玻璃上,只有电视的余光在上面晃动。 「木山。」 我才回头,就见河边露出他那特有的诡异眼神。 「喂,你的眼镜滑下来了。」听我这么一说,河边赶紧把眼镜扶正。可是,他那奇怪的眼神却依然还在。 「进去看看。」 「喂,等一下啦!」 「他有可能已经死了。不对,他一定死了。我有预感。」 「如果还活着,你怎么办?」 「那,如果死了,你怎么办?放着不管,那才糟糕。对不对?」 「山下。」山下被我点到名,吓了一跳。我说:「你觉得呢?你觉得他死了吗?」 「要我怎么说呢?」 「少废话。你不是看过死人吗?」河边毫不留情地说:「说清楚,胖子。」 山下像在求援似的,一双小眼睛转个不停。 「我怎么知道嘛!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把死人放着不管,过一阵子,尸体就会开始腐烂,并且发出恶臭。尸体会长蛆虫,蛆虫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把尸体吃掉。」 河边又开始抖脚了。我看,再不采取行动,事情可能会变得更严重了。 「喂,你们有没有闻到啊?」河边连声音都在发抖了。 「啊!」山下跳了起来。 「怪味啦。我从刚才就一直闻到一股怪味。我看,八成是……。」河边一边晃着身体,一边不断地在用鼻子吸气:「没错,一定是。」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好像有一股怪味。那味道闻起来酸酸的,有一点点刺鼻……。 「是这样吗?」我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河边点点头。 山下用很小的声音说:「回家啦!」可是,没有人理他。 我们再次伸长了脖子,准备朝里面偷看。就在这个时候,从屋子里传来了移动东西的声音,紧接着,位在我们身旁的玄关的门,发着怪声开了。 「哇啊——!」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谁发出来的怪叫声了。我想,大概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叫的吧!我们三人卯尽全力,落慌而逃。 结果,我们三个人当中,竟然没有人看清楚站在玄关前面的到底是谁。我们来到河边家前的停车场,个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河边问山下和我:「看到了吗?」一看我们两人都在摇头,河边就尖声叫道:「你们两个到底在干嘛啊?」山下马上反问:「那,你又看到了什么?」于是,河边这才闭上他的大嘴。 虽然有过这件事情,但我们三人之后还是照样持续「跟监」。就这样,我们得知老人并没有死,也晓得老人每隔三天就会出门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东西,还有,我们也终于搞清楚,那股怪味其实是从屋外的那排垃圾袋传出来的。我们是一直到七月放假的前几天,才确定了这几件事。这段期间,除了天气变得更热以外,就没什么其他的变化了。老人还是步履缓缓地活着,跟监期间,也未见任何杀手潜进他的房子。我打定主意,等我长大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要当侦探。这个工作既费心又费时,而且,简直是无聊透顶。 要不是河边的坚持,以及我那恼人的恶梦还在持续,我想,我们已经早早收工不干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其他好玩的事可做。 我们跟踪老人到便利商店。我们会去买冰淇淋,或是东摸西摸,装装样子。老人每次买的东西都差不多,例如:便当、面包、香蕉、泡菜、沙丁鱼罐头、味噌汤材料包、泡面。在这些东西里面,便当是必买的,至于其他的东西,则不太一定。有时,他还会买一些卫生纸回去。 老人提着塑胶袋慢慢地走着。他有时会停下来,盯着电线杆、空罐子、看板、或是路人直看。他的眼神,看起来一点都不友善,甚至像在「兴师问罪」,可是,他所看的那些东西,明明又都不具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当他来到社区的小公园时,总会坐下来吃一根香蕉。并用他那像在兴师问罪的眼神,对玩砂的小孩、或是在砂上大便的小猫扫视一番,然后,才动作缓慢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每一次的路线都一样。从来没有人会和他说话,而老人也从不与人交谈。 「他吃的东西不太好呢!」 有一天,当我们又躲在墙外,看着刚从便利商店回来的老人时,山下忽然说了这一句话。 「什么?」 「老人啊。他每次都买两个便当。一定是一个晚上吃,另外一个留到第二天早上吃。」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是一口气就把两个吃掉吧!」河边糗道。「大概吧!」山下虽然有点儿不高兴,不过,他也只得两眼上翻、两臂交缠,做沉思状。 「我们家因为妈妈下班时间晚,所以晚上都吃便当。我对这一带的便当店最清楚了。 」河边说:「要买便当的话,前面的『银亭』比便利商店的要好吃多了。要不然,『京樽』的寿司也不错。不过,他们很早就关门了。 「我们家每天都吃卖剩下的鱼。」山下说。 「最近,我们家连星期天也吃便当。外面的便当比我妈妈煮的还要好吃。」 「咦?」我妈妈是全天候在家。她每天作饭给我和爸爸吃。有时,我补习回家晚了,妈妈还是会很快地烤个肉片或什么给我吃。她总是坐在一旁看我吃。虽然,我不是那么喜欢,但我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妈妈常常是一边看我吃饭,一边吃吃饼干、喝喝葡萄酒。 通常,在我快吃完时,或是更晚一些,爸爸才会回来。于是,妈妈又得钻进厨房。不过,爸爸只吃泡饭这一类简单的东西。妈妈不陪爸爸一起吃。妈妈到底都吃些什么呢? 第三章 我老是记不清楚老人的长相。当然,如果在路上遇见他,我应该可以马上认得出来。只是,一回到家,就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我总觉得,他好像黏土做的偶人,轮廓模模糊糊的,很难在脑海中清楚地浮现出来。 老人总是穿着一件咖啡色的衬衫,和一条深灰色的长裤,这条长裤又松又垮的,全靠着一条皮带系住。他常常是脚穿一双轻便的运动鞋,手拿超级市场的塑胶袋。他的身体好瘦,头秃秃的。另外,他的手上还有一块一块的老人斑。类似这些整体感觉,或是比较细微的地方,我倒是还算清楚,可是,只要一问起他的长相,我就没辄了。 「对啊,我也是这样。」山下听我说完,就兴奋地接着说:「你应该看过电视里的古装剧吧?我上次看到一个老人演一名退出江湖多年的大盗,当我看他一个人默默地在过日子时,就在心里面想,啊,他跟那个老人好像。然而,第二天,当我又在别的节目看到另外一个老人时,我又会想,这个比较像。」 「我也是。」河边说:「我以前听人说过,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女生,就会老记不住她的长相。」 正在喝饮料的山下被呛到了。他气急败坏地说:「老人和喜欢的女孩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我很少看到山下这么生气。 「就是嘛!」 「少胡说八道了。」 「说真的,为什么会记不住呢?」 为什么呢? 「谁叫我们要偷偷摸摸的看人嘛!」山下说道。 「有可能是这样。」我说。然而,河边甚么话也没说。好像他全没意见似的。 「啊!」 玄关的门悄悄地开了。因为是简陋的夹板作成的,所以门开时,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我们全速跑向停车场,先躲到车后,再开始尾随老人。老人像平常那样,步履蹒跚。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目的地一定又是便利商店,那么,先绕过去等他也是一个法子。可是,为了尊重河边的想法,我们还是煞有介事地躲在电线杆或是自动贩卖机的后面进行跟踪。在转进商店街时,老人突然回过头来。山下一急,撞到了电线杆。老人看到了,「哼」了一声,又继续往前走。 「笨蛋!」河边抱怨道:「你曝光了。」 「曝光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人家看到你的脸了。就算没看到你的脸,你的胖身材,也够醒目的了。」 山下低下头来,眼睛瞪着地面。 「不准哭,胖子。我帮你化妆。」 「啊?」 「化妆啦!」河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四角形盒子,说:「我就知道可以派上用场。」 塑胶盒子里装着一条黏胶和一团黑黑毛毛的东西。 「是胡须组合。我来帮你黏上去。」 山下窜来窜去一直说不要。可是,河边却只顾着打开黏胶。 「不要这样。」连我,都想要替山下说话了。一个穿着短裤的胖胖的小学生,如果在鼻间长出胡子,岂不是更加引人注目? 「别浪费时间了,快点去便利商店!」 我才刚讲完,山下就头也不回地向前冲了。 来到位在商店街尽头的便利商店,却没有看到老人。我们老神在在地朝公园走去。当我们知道老人也不在那里时,着实有点发慌。 「一定是被他发现了。」山下带着歉意,不安地说。 「再找找看吧!山下负责到他家附近看看。河边到商店街看看。三十分钟以后再到这边集合。」 「ok!」 我们就像训练有素的情报员那样,说完,就轰然而散。 我已经想好要去那里找了。那是一家位在公园斜坡口的综合医院。我一边冲向斜坡,一边想像待会儿山下与河边一定会对我投以敬佩的眼神。 再过不久,就是夕阳时分了,阳光从候诊室的天窗洒了下来。这里有挂号处、收费处,和领药处,然后,就是由几条成放射状的小通路,分成内科、小儿科、耳鼻喉科、眼科、外科、和妇产科。 我很快地扫视了一遍中央候诊室,确定老人不在这里之后,就到各科的候诊室转了一圈。我几乎看不到老人。看到的大都是小孩、小孩的妈妈,以及利用上班时间来这里的店员。是因为下午的关系吗?上一次,我是上午请假来的,看到的就几乎都是老人和大腹便便的妇女。 那天早上,我的眼睛好红,像极了死鱼的眼睛。 「一定是结膜炎。不去医院不行。」 虽然我说我可以一个人去,但妈妈还是坚持要带我去。 我和妈妈在候诊室等待,突然,我听到从诊疗室里传来医生震耳欲聋的叫声。 「不是前天才给你药水的吗?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了呢?说清楚。为什么前天才给的药水现在就没有了?」隔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人吞吞吐吐的回答。于是,医生用像电视中刑警问案的口气说道:「打翻了?为什么打翻呢?啊?是不是故意打翻的?是不是?」那声音好吓人。我以为,那挨医生骂的,一定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没想到,从门后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人。他手上提着一个超级市场的塑胶袋,袋子里放着钱包,他的脸上都是老人斑,衬衫有一半没有扎好,露了出来。那位老人看到我时,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永远忘不了那个老人的笑脸。 另外,我也忘不了医生后来的嘴脸。他满脸笑容地对妈妈说:「你儿子得的是结膜性角膜炎。他的毛巾、脸盆,都要和家人分开使用。不过,不要紧,我们的药非常有效,五天以内就会好的。」在回家的路上,妈妈说:「运气不错嘛!那医生人很好。」我听了,心中竟燃起一股无名之火。 救护车的警笛声,吓了我一跳。该不会是……,我突然有着不祥的预感。我赶紧穿过中央候诊室,来到医院的大门,只见担架上空空的,病人已经被抬进去了。 「说是从楼梯跌下来的。」一个穿白制服的中年妇女,正在和旁边的人说话。我擅自钻到里面,在这位中年妇人的前面停住脚步。 「请问……。」我的声音在颤抖。 「什么事?」穿白衣服的妇人,眼睛的周围长着一粒粒像种子的东西,教人看了很不舒服。 「刚刚救护车送进来的是一位老先生吗?」 「不是,是老太太。」 我松了一口气,竟忘了跟妇人说谢谢。 当我到达集合地点时,河边和山下已经到了。 「怎么样?」河边又在抖腿了。我摇摇头,眯着眼睛说:「让他逃脱了……。」 「你以为你在拍侦探片啊?」 接着,我们一起去找老人。我们走遍了澡堂、高尔夫球练习场、百货公司的顶楼、以及平常根本不可能去的房地产样品屋。天黑了,脚也酸了,我们终于回到老人的家门前。只见屋子里的灯是亮的。 「搞什么鬼嘛?他回家了。」山下说完,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蹲了下来。我和河边也跟着坐在地上,然后,三个人就这样并排在墙角下,发了一阵呆。 「干嘛那么拼命找他呢?」 「真是笨啊!」河边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太阳已经西沉了,却还听得见乌鸦的叫声。远处高速公路的车声,听起来像是潺潺的水声。听着听着,竟然平添了几分睡意。 「糟了!」山下的叫声真可以说是惊天动地。 「什么事啦!」 「忘了去补习班。」 这是我们第一次忘了去补习班。我们三个人同时起身,我看着山下的表,山下看着河边的表,河边看着我的表,就这样,三个人的头撞在一块儿。 「还有三十分钟就下课了,怎么办?」 「跷课啊。」河边说。 「就……就这么办吧!」山下不安地说。 「还是去吧!」我说。 「木山,你真是个乖宝宝。」河边说道。山下则是露出既失望又放心的复杂表情。 既然被说成是乖宝宝,我便赌气似地说道:「我要走了。」 「咦?你是说真的吗?」 「我要去。」 「别去了,现在去,还能干嘛啊?」在山下的一阵安抚声中,我们三个人又一起开步向前走了。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由于山下必须留在店里帮忙,所以,就由我和河边,负责傍晚的盯梢。前一天,我们很晚才进补习班,结果,很不幸,补习班在那之前就已经跟家里的人联络过了,河边今天一碰面,就垂头丧气地说他被他妈妈揍了一顿。我从补习班回到家,妈妈只是一边看我吃饭,一边喝酒。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很明显地,她喝得比平日还凶。 我和河边静静地守在老人的门外。河边踮着脚想要往里面看,我却不时地在留意别让自己的头露出来。最近,我好像长高许多。像这样每天都到墙边站岗,就会很清楚自己的身高变化。有时,我照照镜子,看到露出一大截的小腿和手肘,就觉得好烦。难怪,有女孩子会嘲笑我是「黄瓜」。我发现,就连脸型也在不知不觉间拉长了,尤其是鼻子。我以前的鼻子应该没有这么长才对。 「喂!」有人在后面偷偷地叫着。原来是山下。他全身是汗,看来是一路跑来的。 「什么事?」 「你怎么可以从家里偷溜出来呢?」河边一副教训人的口气。 「嗯,你们看。」他的手上拿着一包用报纸包起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啊?」 山下得意地笑笑,并打开报纸。原来,是生鱼片。「很棒吧?」 塑胶盘子上,有鲔鱼、乌贼、海胆,以及几片紫苏和萝卜丝。我虽然不是很喜欢吃鱼,但我还是觉得盘子上的那些东西,很有光泽,看起来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外送服务吗?」 「是我摸来的。」 「你来干嘛?」 山下不语。 「这个鱼,要怎么吃啊?」 「你弄错了,我是想,要不要拿给老人吃呢?」 「你……,太厉害了。」河边开始兴奋起来:「你简直是天才。不,比天才还厉害。你是一个勇敢的天才。」 「是……是吗?」山下有点儿不好意思。 「是啊,光是这样干等,实在很难等到他死。」河边语重心长地说。 「咦?」 河边的目光,被生鱼片吸了过去。「看不出来里面有毒嘛!」 山下迅速地把生鱼片拿到背后,并且用充满不悦的声音说道:「开什么玩笑嘛?」 「什么意思?」河边嘟着嘴问道:「里面,不是有毒吗?」 「我只是想给老人吃而已。」 在我们跟监的这段期间,老人的确不曾吃过生鱼片。他老是吃从便利商店买来的便当和罐头。 「你啊,是不是脑筋有问题?我们每天这样辛辛苦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河边的黑眼珠瞪得老大,像图钉那样,盯着山下直看。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 「补充营养,然后呢?笨蛋!」 「可是,」山下低下头来,双手紧紧地握住那盘生鱼片,说:「如果他真的快死了,那,给他吃点好东西,也不为过啊!」 河边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又嘀咕道:「要怎么拿给他啊?」 「放在门边,再按铃。然后,赶快闪开。」山下胸有成竹地说。 「那你怎么不去做?」 被河边这么一说,山下突然很不安地看我一眼。 「就一个人?」 「是啊,这个主意是你出的。你自己负责。」山下听河边说完,又看了看我。 「一个人拿去,比较不会引起惊动吧?」听我这么一说,山下露出一脸的失望。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真的?」 「真的。」 山下一直看着玄关的那扇门。然后,他看看我,对我点完头后,就小心翼翼地从水泥墙边把手伸到玄关前的一块石板附近,再轻轻地把盘子放到上面。接着,他面向我们。我和河边用力地挥手,示意他过去,于是,他又点了点头,搔一搔鼻子,再向前跨了两步。紧接着,我们就听到「咚咚咚咚」令人窒息的敲门声了。 「来了!」 我们连滚带跑地躲到一辆车子后面。玄关的门开了,老人环顾四周,先是往下蹲,然后又站了起来,旋即又把门关上。等我们三人回到原地时,我们发现,盘子已经不见了。 「他会吃吗?」山下不安地说:「搞不好他真的以为里面有毒。」 「一定会吃的啦!」河边说:「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会吃。」 「而且,那盘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很好吃啊!」经我这么一说,山下整个人往下蹲,说:「啊——,我的心脏都要停了。」 第四章 暑假开始了。每天上午,我们都要去补习班报到。由于这里的上课时间比学校还早,所以,大伙儿都是满腹牢骚。每次,到了补习班,都要先做完早操才开始上课。 往补习班的公车,刚好会经过老人的家。由于学校位在反方向,所以,我们是到了暑假,才有机会在早上看到那间房子。 早晨,既看不到他的秃头,也看不到电视的光影晃动。他一定还在睡觉。是谁说老人都很早起床呢?明明就是骗人的嘛! 老人的庭院,有好多的麻雀停在金木犀上,吱吱喳喳叫个不停。阳光下,有一只野猫出现在那脏乱的庭院前,然后,野猫踱步到玄关前面,把放在那里的垃圾袋咬破,并开始舔着里面的便当盒,这样的光景,老实说,还真吸引人呢! 我在猜,他一定是因为起得太晚,所以,才来不及把垃圾拿出去倒。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开始汇集散放在四周的垃圾袋。今天是星期一。我只要把这些拿到十公尺外的电线杆下就ok了。我才拿起垃圾袋,就听到野猫发出抗议的叫声。突然,有一股酸酸的怪味窜了出来。我忍住想吐的感觉,对着猫说:「嘘!安静。」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一股怪味呢?答案很简单,那是因为东西腐烂的关系。原本好吃的香蕉、便当里的鲑鱼、罐头里的沙丁鱼,都因为腐败而变得难闻了。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东西会腐烂,这纯粹是一种变化。如果说,肉煮久了会变香也是一种变化的话,那么,酒放久了会发酵出甜味、食物会腐烂,不也同样是一种变化吗?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些味道好闻,有些味道难闻呢?另外,在看待变化时,为什么也会有「好变化」与「坏变化」之分呢?依我看,我的手脚不断变长,就是一个不好的变化。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试着把垃圾的味道全吸进去。我简直要吐出来了,就在我「热泪盈眶」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木山,你在干嘛?」 原来是河边和山下。他们从水泥墙的边边,探出头来。 「我想把垃圾拿去丢。」 「垃圾?」山下瞪大了眼睛。 「你在想什么啊?」河边说:「赶快回来啦!」 「帮帮忙好吗?我一个人丢不完。」 「你笨不笨啊?」 「因为老人好像还在睡觉。」 「为什么我们要帮他倒垃圾呢?」 「你们喜欢监视的时候有怪味吗?上一次,你不是说有一股怪味吗?」 「那又怎样?」 「少罗唆,过来帮忙好吗?」 他们两人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把脚踏到墙内。野猫正想离开,却被河边踩了一脚,于是叫了起来。 「哇啊!」 「山下,安静一点。」 他们两人魂飞魄散地站在原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把垃圾袋一一传了过去。 「好臭!」河边的脸皱成一团。「连报纸都烂掉了,真过份。」山下自己又去扛了一堆出来。 「帮他做这点事也是应该的。他都让我们跟监这么久了。」河边似乎也想通了。 「太好了,帮他清干净吧!」 就在我说这句话的同时,玄关的门突然「碰」地一声开了。且就在我回头的刹那,我的额头被门板撞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 我的眼前一片昏黄,我傻傻地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在干什么?」 老人穿着一件缩水的衬衫和一条长及膝盖的宽松内裤,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他。扁豆般的脸孔,配上小小的黑眼珠。他的声音虽然惊人,但是眼神的移动却是不急不缓。黄色,不对,应该说是咖啡色的牙齿。下齿颚门户大开,有四颗牙齿掉了。上门牙也没有了。他的头光秃秃的,脸下方却长满了白黑相间的落腮胡,上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一副被附身的样子,傻傻地盯着他直看。就在老人的眼神和我的眼神交会的刹那,我陡地回过神来。 「垃圾……。」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垃圾?」老人再一次看了看我们。河边和山下也像被黏住似的,两手提着垃圾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们觉得,垃圾该清一清了。」 「你们常常在这边鬼鬼祟祟的,对不对?」 我的心差点跳出来,我说:「没…没有……,我们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 惨了。都怪我说了「只是」这两个字。我总不能说:「我们只是在看你什么时候会死。」 于是,我用很小的声音说:「我们只是想把垃圾拿去倒。」 「胡说八道。」 老先生嘀嘀咕咕地好像在说:「都已经露出马脚好几次了。」 老先生这么说,真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今天真的只是想把垃圾拿去倒。虽然我很想让他了解这一点,可是,毕竟还是心虚,所以,我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我这么想、这么做,天晓得,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不用大脑想事情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做了其他的坏事吗?」这是河边的声音。 「不要说了。」山下说。 老先生「哼」了一声,正准备把门关上。河边又说: 「等等。你的意思是,我们三个是小偷?」 「河边,不要说了。」我按住河边的肩膀。 老先生又把门打开,他说: 「这是什么态度?你们擅自进到人家家,到底想做什么?」 「对不起……我们……」山下慌慌张张道歉,可是老先生只管盯着河边直看。 「谁家的小孩,这么没有教养!」 我心想,这下完了。河边最不能忍受人家说他的父母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开始晃脚了。 「……我的爸爸,他……我的爸爸是消防队员。他为了救人,死在火里!他很勇敢!」 老先生「碰」地一声,把门关上。 「喂,等一下!你听不懂人家说的话吗?出来啊!!」 河边对着门大叫。到了这种地步,谁都劝不了他了。 「笨蛋!老头子,你注意听!没错,我们是在监视你!因为有人说你快死了,所以我们才监视你!我一定要看清楚,到时候你是怎么死的!」 我和山下使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拉着失控的河边来到大马路上。河边突然静了下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结果,我们根本没把垃圾带走。 到了补习班,我们仍然没有交谈。在考算数小考时,我呆呆地望着教室。坐在我前面的山下,弓着背,却不见他动笔。旁边的河边,则是每写几个字,铅笔心就断了。整间教室像沉在水底似的,笼罩在铅笔的沙沙声,和微薄的呼吸声、以及冷气的低喘声中。 这时,老师沉稳的脚步声,在我的身边停住了。老师在看我的答案纸。我赶紧用考卷将它盖住。 在门的另一边,老先生到底有没有听到河边的声音呢?我始终忘不掉老先生的那个眼神。带着质疑,和几分狡诈,那样的眼神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养的一只狗。 那只狗好老了,老到不想出去散步,而且,即使屁股黏着大便,它也是照睡不误。据说,在我还没出生以前,爸爸和妈妈就常带它到河边散步。那家伙常常是只要被风一吹,就兴奋得乱跑、乱撒尿,真是教人难以置信。对我而言,那只狗就跟脏脏破破的毛毯没什么两样,我实在懒得理它,如果要理的话,就是偶尔拉一拉它的尾巴,也因此,那家伙只要看到我靠近它,就会不耐烦地把脸别开。 有一天,兽医来家里替它打针。妈妈说:「因为,次郎明天就要死了。」 那天晚上,我在小狗的身边待了一阵子。小狗似乎无意把头别开,它睁着黑黑的大眼睛,一直在看我。那眼神透露着不安。而我很能理解那种不安。我自己也觉得不安。那感觉就像突然有个重要的东西要离我而去,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当妈妈强行把我带到房间时,我哭了。 第二天早上,大人把小狗放进纸箱。爸爸说,无论如何都不可以看。记得,那个时候我明明很想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说。于是,那只狗就连着箱子一起被埋起来了。我就是这样,常常错失某些事物,并因而造成自己的不安,而这种不安,到现在都还常常涌现。尤其,只要我一想起那天晚上那只小狗的眼神。 补习班的课半天就结束了,我们坐在公车亭的椅子上,静静地吃着面包。而我们第一次谈山下死去的祖母时,也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们今天去游泳吧!」山下受不了了,率先打破沉默说道。今天刚好是学校游泳池的开放日。 「好啊!」我表示赞成。 「走啦!」 河边从刚刚开始,就只顾着狼吞虎咽。 「不去。」河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面包吞到肚子里去,他用沉沉的声音回答。 「我们最好停止监视了。」山下讪讪地说:「反正,老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马上就会死的人。」 听山下这么说,河边只是盯着地面直看。山下和我对看了一眼。我想起上次的生鱼片,河边的「下毒」之说,开始让我感到不安。 河边把第二个咖哩面包塞到嘴里,然后,站了起来。真是没辄。看来我和山下只好奉陪到底了。如果放着河边不管,实在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大热天,老先生家阳台的玻璃窗,竟是紧闭着的。我们一度听到开窗的声音,但是,老先生一看到我们,就又马上把窗户关紧。第二天,听到开窗户的声音,以为老先生就要出现了,没想到,竟是一桶水朝我们三个人的这个方向淋了过来。接着,我们就听到水打在墙上的声音。 「真可惜。」河边诡谲地笑道。 这段期间,我们照样跟踪老先生。不过,其实已经不好说是跟踪了。老先生出门去买东西,河边总是盯着他的背影,大大方方地,跟在后头一步一步走。老先生有时会突然转过头来看我们。我们就会像木头人那样站着不动。 「好像是在玩三二一木头人呢!」山下很想笑,可是,一看河边完全没有附和的意思,便只好沉默下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最近,老先生的食欲大增。他变成每天都出去买东西,而且,也不再限于便利商店。有时,他会跟菜贩买一些青菜,或是跟鱼贩买生鱼片。 「一定是上次的生鱼片太好吃了。」山下说:「只是,既然要买的话,怎么不到我们家买呢?」 河边埋怨道:「当初实在是应该下毒的。老头子!」 傍晚,我们在商店街又跟丢了,老先生不见了。我们兵分三路,在商店街的几个热闹地带寻找,找着找着,我和河边撞个正着。 「找到了吗?」 我摇摇头,河边和我并肩而行。 「反正他一定会回去的,我们不如就回他家等吧!」 河边什么话也没说。天气又热又闷。眼看天就要黑了,老先生也该回家了。我心想,老先生一定没有带伞。 「我爸爸……。」河边突然说道。 「咦?」 「其实并没有死。」 我看了看河边。只见这家伙目不转睛地瞪着整排购物的人群。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小孩。那个小孩的妈妈跟我的妈妈不一样。」 河边说完,低声骂了一句:「去死」。我搞不清楚,他说这一句话,是在骂谁?是那些买晚餐的太太们,还是老先生?他爸爸?或是另外的那个小孩?小孩的妈妈? 「抱歉,我说了好多谎。」 「别这么说。」我想都没想过,他必须为这种事情道歉。 「木山!」山下挥着手,说:「这边这边!」 老先生站在邮局的前面。他靠在邮筒边,朝四处东张西望。 「好像在找什么人。」山下一边观察,一边说道。 「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正准备朝老先生方向走去的河边,突然停住脚步。 根本没有人出现。老先生又开始四下张望,突然,老先生看到了我。而就在眼神交会的同时,老先生已经迈开步伐向前走了。 「难道……。」山下以小跑步跟在河边的后面,他一边跑一边说:「他在找的人是我们?」 「会有这种事吗?笨蛋!」 没这回事。山下一脸困惑地看着我。我斜倾着头,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们依旧顶着大太阳,在墙边站岗。我们都已经被太阳晒得头昏脑胀了,还不见老先生在窗前出现。他家的电视也没开。原本我们以为他大概提前出门去买东西了,可是,等了一个多钟头,依然不见老先生回来。 「搞不好在家里面昏倒了……。」山下不安地说。 「你想太多了。昨天他的精神还那么好。」我说。 「我祖母也是这样啊。她死去的前一天还在煮饭呢!」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房子里还是不见任何动静。河边噘着嘴,盯住窗户,然后,将视线移到大门,最后,又移回窗户。而不知何时,他已经又开始摇腿了。 蝉鸣声吵死人了。他们一定都停在金木犀上。我们的背后,有一辆车子呼啸而过。接着,又是一阵的蝉鸣。 「我这个人……。」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动不动就生气,我那天说话说得太过火了。」 我虽然想说「别在意」,可是,却发现那三个字哽在喉咙,说不出来。我想,要他别在意,是牵强了些。 「我很小的时候,眼睛就很不好。所以,脾气也不好。」 「脾气不好跟眼睛不好,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应该向他道歉的。」河边的表情变了。 「敲门看看好了。」山下小心翼翼地说道。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嘎啦嘎啦地打开了,不过,只有十五公分宽。我们摒息看着窗户。终于,老先生那瘦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露了出来。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就像是从墓碑下方冒出来的强尸的手。 「怎么办?怎么办?他一定是快死了。」山下维持踮脚的姿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喂,到底该怎么办嘛!」 河边整个人僵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从喉咙的深处发出咕咕咕咕的怪声。 「河边!」 河边一副要口吐白沫的样子,我像公鸡那样,不停地转动着头,却不知是要看河边,还是要看那强尸般的手。 「咦?」 老先生的手停住不动了。而就在同时,那只手对着我们,用食指和中指摆出一个「v」字。 「混蛋,他摆我们!」 河边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 「开什么玩笑嘛!」眼看白操心一场,我也开始感到生气。 「我们简直是被他耍了嘛。」山下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吵死了!!」 河边顾不得歪掉的眼镜,只管往前走。我和山下则紧跟在后。 「那一定是他给我们的宣战讯号。」河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对我们说道。 「听好,我一定要继续监视那老头子。不管你们怎么说,即使只剩下我一 个人,我也不会放弃。」 「好。」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奋战到底吧!」 原有的一点不安,竟然完全消除了。既然对方提出宣战,我们当然就不能退缩。 「那个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啊!」 说得一点也没错。那家伙简直就是九命怪猫。 第五章 老先生在清理院子。他把一些旧报纸、垃圾、装泡菜的桶子、单只的木屐,全都堆到玄关的前面。猛烈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着他那已经秃掉的头。 最近,酷暑连连。补习班的老师几乎天天都说:「这个夏天是一决胜负的关键。多忍耐吧!」报纸上常常有海滩挤满了人的照片,或是小孩被关在车子里面以至于热死的新闻,另外,就是谈了又谈的冷气对策。所有的一切,都臣服在夏天的阳光之下。这使人误以为接下来要过的,乃是无止无尽的、一成不变的日子。或许,就是为了想在这令人窒息的日子当中,找到一条属于我们的出路,所以,我们会对到老先生家一事,表现出高度的热忱。 我们不再躲藏,我们大喇喇地站在墙边,看着老先生。先前的那种鬼鬼祟祟,现在想想实在是蠢透了,而且,为了不露出头顶而必须半蹲的姿势,也着实把我们累坏了。我不断地在长高。就像《杰克与豌豆》里的那颗豆子树那样,卷曲的蔓藤,一点一点地在向上攀爬。 老先生不再朝我们倒水了,也不再赶我们走了。他时常一边走动,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嘿咻」或是「真伤脑筋」等等。我总认为,他一个人的时候,应该不会说这样的话才对。 「精神真好啊!」山下探头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家伙的身高已经追上河边了,长高之后,要偷窥墙内的动静,就变得简单多了。 「之前他整天开着电视,像个活死人一样。现在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昨天傍晚,老先生甚至还自己油炸东西来吃。那香味飘到我们跟前,害我们的肚子都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他在耍酷。」河边说:「他知道我们在看他,就故意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太不可爱了。」 在别人的面前显得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乃是常有的事情。譬如,我如果是一个人在房间读书,通常都很没有效率,不过,如果我在餐桌一边陪妈妈做菜,一边写功课的话,我就会变得非常专心。只是,爸爸总是会很生气地叫我回自己的房间,加上妈妈又常常喝酒,所以,我最近几乎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间做功课。我不太喜欢看妈妈喝酒的样子。总觉得那时的妈妈离我好远,那会让我不安。 「你们在干嘛啊?」 是杉田和松下。大事不妙了。 「你们常常在这里偷看,对不对?」 「没你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去游泳,在干什么啊?」 「关你什么事啊?」 「啊,对了。」杉田抬了抬下巴,说:「胖子,我妈妈在你们家买鱼。」 「那,那又怎样?」山下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叫。 「我要叫我妈妈问问看。问你爸妈,你最近怎么老是偷看别人的家。」杉田用令人生厌的口气说道。山下的脸都绿了。 「偷看别人的家,最差劲了。」杉田说。 「最差劲了。」松下又重复了一遍。 「侵犯人家的隐私权。」杉田说。 「侵犯隐私权。」松下又重复了一遍。 「会被警察抓走哦!」 「会被警察抓走哦!」松下这个人简直是个呆子。 「搞不好,你们是想……」杉田降低音量说道:「是想当小偷?」 「你说什么?」 「河边,走啦。」山下拉住河边的手腕。我一心想要离开那片墙,遂偷偷地移动自己的脚步。 「我们只是有点好奇罢了。因为,这个老先生一个人住在这里。」我说。 「我们有时候过来帮他倒垃圾。」 「骗人。」 经杉田这么一说,我又想起老先生也曾经这样说过我们。我无言以对。就在这个时候,从院子传来老先生的声音: 「你们在干嘛?」 我转头一看,只见老先生抱着一脸盆的衣服,站在院子的正中央。 「喔!有新脸孔。过来,帮我晾衣服。」 我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杉田和松下看着我们三人。在看到杉田那幸灾乐祸的眼神时,我想都不想,就大声叫道: 「ok!」 于是,我冲进院子。山下和河边也随后跟进。杉田和松下则落荒而逃。 「喂,那个个子最高的。」 老先生把绳子丢给我。那是用来绑重物的麻绳。「把它固定在那棵树上。」 我爬到金木犀上,用绳子绕住树干,准备在上面打结。可是,我怎么弄都弄不好。我的手好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用这么粗的绳子打结。 「可以吗?」 我狠狠地抓住绳子,并用力打了两个死结。 老先生搬出一个小梯子,将绳子穿到檐下的一个铁框里。然后,他把绳子的一端交给我,叫我将它绑在位于院子一角的、只剩半边的晒衣台上。 「要拉得很紧才行。」看我动作慢吞吞的,老先生走了过来,并且使尽力气,把绳子拉得紧紧的。老先生只比我高一点点。他那长满老人斑的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没想到,却结结实实地打好了一个结。前一阵子,我在电视上看到渔夫绑船的过程。虽然,不足以相提并论,但老先生的动作还是让我想起了渔夫当时的手势。 等到v字型的晒衣绳拉妥之后,老先生把放在阳台的那盆衣服拿来交给山下,把放衣夹的篮子交给河边。我从山下的手中接过衣服,把衣服挂到绳子上,再由河边用衣夹将它固定住。河边构不到的部份,就由我来代劳。那些塑胶做的衣夹,因为长期暴露在阳光之下,所以,只要稍一用力,就碎掉了。 「不行不行,要拉直,不可以让衣服皱成那样。」河边一边说,一边用力拉直那些我所挂上去的衣服,再用衣夹将它们固定住。他的动作,看起来非常俐落。 「刚刚杉田和松下的德性,你看到了吗?」河边一边动手,一边小声地说道。 「看到了。」 「一看到我们进来,他们就傻眼了。」 「是啊,是啊。」 「真是可笑。」 「嗯,真的,连我都吓了一跳。」 「不错嘛!」老先生坐在阳台边说道。 「咦?」 「不是在说你。我是在说那边那个戴眼镜的。他会不会读书,我不知道,不过,他倒是很会晒衣服。」 河边噘了噘嘴,但又掩不住几分得意。他小声地对我说: 「在我们家,晒衣服是我的工作。」 大概是因为他妈妈在上班吧!我想都不曾想过,河边会帮忙晒衣服。 只见晒衣场上有:三条毛巾、四件领口不成样的衬衫、五条裤头松掉了的内裤、两双起毛球的厚袜子、一条日本手巾、两条床单、一件棉质长裤、一张枕头套,以及一条被套。 「太好了、太好了,该洗的全都洗了。」 一等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晾好之后,老先生在阳台边满意地说道。我这才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看过他在晾衣服。 绳子大约就在我们的视线高度。我们站在这些洗好的东西旁边,正好可以感觉到当凉风吹过我们的身体时,就会有一股洗衣粉的香味扑鼻而来,而风吹过我们流着汗的身体,使人觉得凉飕飕的,好不舒服。 「喂,走啦!」河边说:「没事了,快走吧!」 说的也是。只是,我只要一想到还要到墙外站岗,就觉得心情沉重。 「喂,等等。」老先生从屋子里叫住我们:「这个拿去。」 出了阳台,老先生把两个装得满满的塑胶袋丢给河 边。我们看着塑胶袋,在想,是什么东西?可以接受吗? 「垃圾。和大门旁边的那堆垃圾放一起。」 「喂,你好意思……。」河边说到一半,山下拉了拉他的手。 「干嘛啦!」 「杉田,又来了。」 「……真的?」 「嗯,我才看到。」 我们只好提起袋子,只见大门一侧的垃圾已经堆积如山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垃圾呢?」山下问道。 「累积出来的啊!」我叹了一口气。 「是啊,垃圾和年龄成正比嘛!」 「听好,」河边眼神逼人,对着我们说道:「以后不可以和老头子多说话。因为,我们和他不算朋友。」 「知道啦!」山下语气含混地答道。 「你根本不知道。别忘了,我们有我们的目的。」 「明天是星期几啊?」忽然,背后传来老爷爷的声音。 「星期五。」河边答完,才警觉到自己不该作答。山下露出诡谲的笑容。 「那,明天可以丢垃圾了。」老爷爷说。 「那又怎么样呢?」河边吼道。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我们帮忙把垃圾拿去倒。河边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不过,到底还是被我说服了。只因为他很在意老爷爷和杉田说他「说谎」这件事。我们三个人在老爷爷的家和电线杆间来来回回走了五次,才把老爷爷家的大门周边清理干净。 「他还在睡觉吗?真会鬼混。」河边探头瞧了瞧阳台。然而,只见窗户被关得紧紧的。 下午,一补完习,我们就在墙边徘徊。山下最先提出: 「如果今天又被杉田看到我们在这里晃来晃去,事情一定会闹得不可收拾。」 「那,该怎么办呢?要放弃了吗?」河边的声音听起来好阴沉。 「没办法啊!」 「我不干。」河边整个人贴着墙,继续说道:「要放弃你自己放弃好了。」 山下哭丧着一张脸,看了看我。该如何是好呢?河边并不是不知道山下的意思。我只要看河边贴着墙,还在那边东张西望的样子,就可以证明了。他其实也很不安。 「放弃了啦!再下去会惹麻烦的。」山下又一次哀求河边。这时,靠近阳台的那扇窗户嘎啦嘎啦地开了,老爷爷大声说道: 「草长得这么高,蚊子多得不得了,连窗户都不能开了。」 我们开始除草。不出我们所料,杉田和松下来了,不过,看到我们一边拍打蚊子,一边一言不发地工作,他们两人都瞪大了眼睛离去。 老爷爷的院子,都快要被一片杂草覆盖住了,看起来就像是久无人居的样子。由于一些多余的垃圾全被清干净了,所以院子看起来就更显荒凉。老爷爷头绑毛巾,坐在阳台边,不时地发号司令,说着「要用手指的力道拔」、「要连根拔起」、「不可以偷懒」等等。 「自己为什么不来做做看呢?」河边在嘴里嘀咕道,于是,老爷爷说: 「我的膝盖不好,没有办法弯身。」 「哼,这么老了,听力还那么好。」这一回,河边是故意要让老爷爷听清楚的。可是,老爷爷却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 「他这是在支使我们。」山下说。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贯彻我们当初的目的。」河边说这话时,看都不看山下一眼。他满头大汗,眼镜从鼻梁滑了下来。他往上推了好几次,但是眼镜还是照滑不误。山下大概是因为太胖了,他每往下蹲,身体就会跟着失去重心。也因此,他只要用力拔草,就会跌跤,或是屁股着地,真是没效率到了极点。我的脚底和脚指头好痛。我极力忍住,但没多久,就又轮到背疼了。 「木山——」 就在我们除了三天的草,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时,我听到墙外有人叫我,原来是我们班上的田岛友子和酒井绫子。 「嗨,是你们。」 这是我们在暑假期间第一次碰面。我有点兴奋。田岛和酒井是班上最可爱的两名女生。班上的男生不是「田岛派」就是「酒井派」,我们甚至还为此偷偷地投过票呢!田岛总是晒得黑黑的,她的眼尾很细,鼻子好挺,嘴巴则小小的。她是一名运动健将。据说,她们家有网球场,而她最喜欢和她的爸爸打网球。至于随时保持微笑、看起来像偶像明星的酒井,则是生来一副好皮肤,白里透红的脸颊,像极了水蜜桃。我是田岛派。山下是酒井派。至于河边则不属于任何一派。 她们两人今天都背着球具。由于戴着登山鸭舌帽,所以,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看样子,是要到田岛的家打网球吧! 「听说木山你们在帮老爷爷的忙,真是了不起。」田岛说道。 「是妈妈叫我们过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酒井转动着大眼睛,看着我说道。没想到田岛派的我,竟然因此耳根发烫。 我正想叫她们过来,却听河边抢先说道: 「抱歉,这是我们三个人决定好的事。我们只想靠自己。」 她们两人露出赞叹的眼神,在互看了一眼之后,陡地将视线转向大门。老爷爷拿着超市的塑胶袋站在那里。我们拔草拔得太专心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田岛和酒井尖叫了一声,然后,露出不安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老爷爷。她们一副遇到名人的样子。老爷爷穿着一件松垮的长裤,和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衬衫,他提着超市的袋子,没头没脑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两个女生异口同声地说:「你好」。满嘴胡髭的老爷爷,也微微牵动嘴巴,对她们两人说道:「你好」。由于老爷爷每次看到我们,说话都不怎么客气,所以,我们三人都对这样的差别待遇感到惊讶。 「听到了没?」山下瞄了我一眼:「女生就是比较吃香。」 「有可能。」 两名女生丢下一句:「继续加油罗!」就笑着离开了。 「干嘛急着走呢?」我抱怨道。 「是啊!」山下也表示同意:「还说什么想帮我们。」 「混蛋。人家根本没把你们看在眼里。」河边说完,还伸了伸舌头。 我们三人又开始投入工作了。我们不再闲聊,我们只顾着拔草,把什么都抛诸脑后。我们忘了这是老爷爷家的院子,也忘了补习,忘了现在是暑假,忘了我们几年级,忘了我们的爸爸妈妈。回到家,吃过饭、洗过澡、草草结束功课之后,便是倒头大睡。那是个无梦的夜晚。当然了,我的妖怪梦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傍晚,拔草工作终于完成了。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只有我们和金木犀站在那里,另外,就是位于上方的v字型晒衣绳了。你看不到垃圾,也看不到一根草。阳台边放着一堆洗好的干衣服。这些日子,老爷爷变得很常洗衣服。 「大功告成了。」山下说。 「嗯。」 「院子好像变大了。」 「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真的。」 我们都好得意。 「拿去切开。」老爷爷从屋里抱来一个大西瓜。菜刀和砧板就放在阳台边。我们像是被蚊香和干衣服的味道吸引过来似的,纷纷坐到阳台边。 老爷爷敲了敲西瓜,说:「熟了。」为什么光敲外面,就可以知道熟不熟呢?山下学老爷爷的动作,敲了敲河边的头。 「干嘛啦!」 「里面有东西吗?」 河边气得反敲山下的头。山下抱着头大笑。河边整个人压在山下的头上,山下叫道:「唉呦,要破掉了啦。」 「别胡闹了,你们两个。」我才说完,河边就敲我的头。 「好,不玩了,扯平了。」 「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愈笑愈大声。我狠狠地敲了他的头。 「好痛!」 「吵死了,你们。」老爷爷不耐烦地说:「回去!」 「等西瓜吃完我们就会回去。」河边回答。他大概忘记是他叫我们不可以和老爷爷多说话的。 「讨人厌的小伙子。那就快吃!」 「这西瓜,算是植物的果实吧!」河边摸了摸西瓜:「这果实真巨大。最早看到这种果实的人一定吓坏了。」 「西瓜让你切。」老爷爷对河边说。 「不行啦!」 「为什么?」 「我没切过。」 「连西瓜都没有切过吗?」 「我们都买切好的。买一整个西瓜,会吃不完。」河边答道。 老爷爷点点头,看了看西瓜。想必老爷爷也是很久都没买过一整个西瓜了。 「切切看嘛!」山下怂恿河边,并顺手拿起菜刀。就在这时,他陡地站起身来,把菜刀摆在阳台边,说了一声「等等」,就朝门外走去。 「 干什么啊?」 「我马上回来,等一下。」 过了十分钟左右,山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他手上握着一块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写毛笔用的特大号墨条。老爷爷看到他手上的东西,恍然大悟。山下笑了。我却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在流理台。」老爷爷说。山下脱下球鞋,拿着菜刀往屋子里面走。他走到屋子的最里头,那里有一个面窗的流理台,他先用水将那块长得像石块的四角形弄湿,然后,就开始传出磨擦东西的声音。 「他在干嘛啊?」 山下看都不看我们这边。老爷爷脱下凉鞋,走进屋内,我和河边跟了进去。 暖炉矮桌已经被收起来了。在那间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眼睛看得到的,就是一张小桌子、电视、放电视的柜子、衣橱和壁橱。屋子被收得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装有麦秆的蓝色枕头,散放在屋中一角。除此之外,你看不到半个装饰品,甚至连个假花或月历都没有。所以,一眼看去,不免让人觉得有点单调。 再往里面走,就是厨房,厨房里发散着阴阴湿湿的气味。而这种气味,也是老房子特有的气味。木造地板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有一股冷气直渗脚心。厨房的右手边是玄关,左手边大概就是浴室和厕所了。流理台的前端,挂了两个小锅子,旁边则放了一个洗好的茶杯。 山下右手紧握住刀柄,很有规则地在石板上磨起菜刀。他用左手的四根指头压住刀刃。他紧咬着嘴唇,显得极为认真。 「你在磨刀啊。」河边一副很佩服的样子。 「他很会磨。」老爷爷说。 「当然了,我们家是卖鱼的。」山下停下来休息:「我爸爸更厉害。」 山下稍微挪了一下菜刀的位置,又开始磨了起来。 「所有吃的东西,如果刀功不好,味道就会变差。」山下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出声。四下突然变得好安静。我们所能听到的,就是咻咻咻的磨刀声和从院子传来的蝉鸣。 「你以后也打算卖鱼吗?」老爷爷问。 「我也不知道。」山下盯着被磨得发亮的刀刃直看。那表情好像是古装剧里的武士在收拾自家的宝刀。他接着说: 「我妈妈说,像爸爸那样卖鱼,一辈子苦哈哈的,有什么用?而且,也不会有人要嫁给我。所以,她叫我要用功读书,将来要做不一样的事。」 磨刀的动作暂停了下来。山下换了刀面和手势,又开始磨了起来。 「可是,我一直觉得爸爸的工作真好。」山下说完,把拇指放到刀刃上,想看看磨得够不够利。 「喔,危险。」河边说。 「放心。」山下笑道。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山下这么有自信。 「你有没有切过自己的手?」我问。 「有啊。不过,如果一直害怕被切到,而不敢去碰,那就永远学不会了。」 「说得好。」老爷爷说。 「是我爸爸说的。」山下笑了起来:「就在我被切到,不愿意再靠近砧板时说的。菜刀既可以杀人,也可以做出好吃的东西,让人增进元气。所以,就看你怎么用了。你们知道吗?切生鱼片,已经难不倒我了。」 我们都很佩服山下。山下说完:「好了,磨好了」,就朝阳台的方向望去。从阴凉的厨房望过去,庭院看起来像是一个装满亮光的四角盒子,而夏日的艳阳,正在其间舞蹈。 在大家的期待下,西瓜被剖开了。 「嗯,够熟了。」老爷爷说。 「感觉真好。」河边第一次看到西瓜被切开的那个刹那,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菜刀直看。 「小心一点。这刀子好像很利。」老爷爷笑着说。 「为什么说好像?」 「不知道。」不晓得山下是在装蒜,还是真的不知道,总之,我搞不清楚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西瓜水分饱满,躺在红色果肉上的黑色种子,好像都要弹出来了。在切了八刀之后,我们开始啃了起来。由于在这之前,大家都已经是口干舌燥了,所以吃起来更觉好吃。老爷爷把他手上的那片西瓜再掰成两半,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好不好吃?」 「嗯。」 「哇啊,劳动之后再吃西瓜,那西瓜特别好吃。」山下眼睛眯成一线。 河边把衬衫脱掉,说:「弄到西瓜汁,会洗不掉。」 「啊,有道理。」我和山下也裸露半身。由于这一阵子我们都没去游泳,所以,我们的肚子像青蛙肚那样,好白。而袖口则留下衬衫盖住手的痕迹。 「你看,这是我们拔草晒黑的。」听我一说,老爷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这和他平常有气无声的笑法很不一样。 「你们两个,如果能加起来除以二就刚刚好了。」河边看着肋骨突出的我,再看看山下。 「你太爱管闲事了吧!」我说。 「对对,多管闲事。」山下说。 河边没我这么瘦。可是,我只要看河边那像鱼肉般透明的身体,就会觉得那家伙一定是弱不禁风。最近,他的身高也被山下追过去了。由于他上身光溜溜的,所以,架在细鼻梁上的那副沉甸甸的眼镜,就显得特别醒目。 「把眼镜拿掉吧!」 「为什么?」河边一边啃西瓜一边问。在他弓起的背部,可以清楚地看见脊椎骨。 「不为什么。拿不拿随便你。」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有点心浮气躁。 「明天是星期几啊?」河边没头没脑地问道。 「是…是……」 「星期三。」老爷爷答道。 「那,该丢垃圾了。」河边拎着西瓜皮说。 「啊。」山下抬头看着天空说:「下雨了。」 在灰白色的干土上,开始出现黑色的小点。最后,点状遍及整个院子,大雨落地的声音,充塞着我们的耳朵。湿土味和蚊香味,扑鼻而来。 「等秋天到了,来种点什么。」老爷爷的声音,穿过雨阵,传到我的耳边:「譬如说,金盏花或什么的。」 「不必等秋天。我来种。」河边只要想做什么,就非得马上行动不可。 「你怎么这么性急呢?」老爷爷瞥了河边一眼。 「人家说夏天播种,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做吗?」山下说。 「没关系。让它在土里等嘛!」 「说得也是。明天来种。」听我这么说,山下露出一脸的狐疑。 「山下,种什么好呢?」 「嗯……」 老爷爷说:「车轮铁线莲。」 河边说:「水仙。」 我说:「三色堇。」 山下说:「萝卜。」 「萝卜?什么跟什么嘛!」河边被打败了。 「它会开花喔!」 「对,对。」老爷爷说:「白色的花。」 「咦,我从来都不知道。」 「紫茉莉。」我说。 「石竹。」河边说。 「小野菊。」山下说。 「石蒜。」老爷爷说。 老爷爷又说了一大串我们听都没听过的花名。我们一边听,一边各自想像心中的花园,最后,才又回到雨滴不断的空旷院子。这块焕然一新的土地,正等着新的植物在它上头扎根,我们侧着耳,倾听它和雨水的对话。 第七章 「池田种子店」。 补完习,我们三个朝车站的反方向直走,来到了这间夹在大楼中的木造古屋。招牌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虽然,前面是一扇玻璃门,但是,里面看起来还是很暗。 「到车站前面的那家花店不行吗?」河边往里头探了探。他指的是最近刚开的一家花店,那家店位在一栋贴着白磁砖的新大楼里。 「不行,那家店不够专门。」 这家店,我曾经来过一次。那时我一年级,我来这里买牵牛花的种子。那是因为我把学校给的观察用的种子弄丢了,所以妈妈带我来这里买。我把种子种在花盆里,每天浇水。蔓藤沿着竹棍往阳台的方向延伸,然后爬上屋檐,最后,像对着天空伸出纤纤玉手那样,继续向上伸展。那一年,大朵大朵的牵牛花开了又开。从大家所写的观察日记看来,我的牵牛花的开花次数,高居全班之冠。记得当时我还和妈妈用花瓣染了好几条手帕。对了,那个时候,妈妈根本还不会喝酒。 我突然想起,花期结束之后,我还特地将种子留了下来。红花、白花、紫花,在黑黑亮亮的种子里面睡觉。我把散落在各处的种子一一捡了起来,然后放进信封里面。那个信封后来跑到那里去了呢? 「老板在吗?」 店里面透着一股凉意。前面一排一排的,全都是一些小抽屉。屋里散发着属于老屋特有的气味。 「来了来了。」 有一块蓝色的布帘,隔开了店面和住家。踩在榻榻米上所发出来的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而就在布帘被掀开的那一刹那,有一道强光射了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悦耳的风铃声了。 从屋内走出来的,是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婆婆。她穿着淡紫色的短衬衫,手肘看起来有点弯。她的手好小,嘴巴也好小。至于眼睛,也是小小圆圆的。满头的白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髻。她的个子甚至比我还小。穿着短袜的小脚,外加一双小号的凉鞋。整个看来,就像个小女生。 「我们要买种子。」 「什么种子呢?」 「有没有适合现在种的种子?」 「今天要种的。」河边说。 「现在是八月,所以……」老婆婆想了一下,说:「要是能种车轮铁线莲就好了!」 「啊,就这个,老爷爷昨天提过这个。」山下说。 「对。」 「嗯,就这个。」 「这种花应该在夏天撒种。因为不太有人种,所以……」老婆婆带着遗憾的口气说道:「我们店里没有这种种子。」 说完,老婆婆面对着那些小抽屉,开开关关了一阵,并自言自语地说:「嗯,现在要种的话……。」只见每个抽屉里面,都整整齐齐地放着用小袋子装好的种子,看起来跟图书馆放阅览证的抽屉好像。每一个黑暗的抽屉,都是一个沉睡中的花园,所有的种子,都在等待阳光和雨水来照拂它们、滋润它们。我突然觉得,我的那个装有牵牛花种子的信封,说不定也在某个抽屉里面。 老婆婆缓缓地移动脚步,朝我们这边走来,并问道:「是要种在花盆里吗?」我在想,上次妈妈带我来时,不知道老婆婆在不在场? 「要种在院子里。」 「花台吗?」 「整个院子。要种一大片。」河边说。 「这样的话,我们有。」老婆婆笑眯眯地说。 老婆婆又缓缓地移动脚步,朝抽屉的方向走去。 「你们这么说的话,就种这个吧!」老婆婆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种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交到我们的手中。原来是大波斯菊。上面写的「播种时间」是六月中旬。 「现在种的话,虽然不会长很高,但是花一样会开得很好。现在洒下一整片的种子,到时候就会很漂亮。」老婆婆接着又说:「大波斯菊要种一大片才会好看。」另外,她还告诉我们,现在这个季节,不需要施肥,只要把种子一把一把地丢出去就可以了。 「你们要买多少?」 「嗯……。」 「如果要种一整片,大概要一二十包。」老婆婆说到一整片,就露出神采飞扬的样子。 「一包多少钱?」山下问完,才提醒了我,我一直没在考虑钱的问题。 「一百元。」 我们转身背对老婆婆,开始展开秘密会议。 「你有多少钱?」 「四百元。」河边回答。 「我有三百五。可是,这是买面包的钱。」山下说。 我有三百元,三个人加起来一共是一千零五十元。 「好吧,那就买十包吧!」 「午餐怎么办?」山下问。 「省下来。」 「什么!」 「叫什么叫,少吃一顿,可以减肥呀!」听河边说完,山下不再答腔。 而不等我们回过头来,老婆婆已经把一包包的种子放进纸袋里了。 这时,屋内传来叫「奶奶」的声音,紧接着,一名像在读高中的大姐姐探出头来。 「啊,有客人。」 她头绑马尾,下巴有一点尖,圆圆的额头,跟老婆婆好像。 「绘里,来帮忙。」 「嗯。」于是,在这间灰灰暗暗的店里,顿时只见大姐姐身上的那件白色运动衫,在四处飘来飘去。大姐姐帮老婆婆把抽屉里所有的大波斯菊种子全都拿了出来,然后开始包装。 「他们要在院子里种一大片。」 「那,种大波斯菊很好哦。也不需要花什么工夫。」大姐姐看着河边,露出微笑:「真好,有一个院子。」 「那是老爷爷的院子。」河边慌忙低下头来,说:「我们家是公寓。」河边的声音,小到都快听不见了。而且,他又开始摇腿了。我赶紧按了按这家伙的肩膀。 大姐姐看了河边一眼,亲切地说:「是吗?」然后,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好了,包好了。」纸袋鼓鼓的,里面塞满了种子。 「可是……。」 「没有关系。这些全是春天没有卖出去的。全都拿去吧!」老婆婆在微笑中带着凄凉的语气说道:「而且,这家店不久就要关了。你们这么小,就懂得照顾院子,真不简单。」说完,老婆婆随即对我们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老爷爷一定会很高兴的。」大姐姐对着河边点头说道。 虽然,老婆婆说不要钱,我们还是把仅有的一千零五十元放在柜台上,在说了声「谢谢」之后,就拿着那一大包种子走了。在往老爷爷家的路上,河边慎重其事地抱着那包种子,一句话也没说。 打开袋子,里面的种子简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我们把这些细细长长的种子握在手心,然后用半蹲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撒了出去。 「哪来这么多的种子啊?」老爷爷坐在阳台边,露出惊讶的表情。 「从种子店抢来的。」我说。 「你们也会当强盗啊?」老爷爷噗嗤地笑了起来。他好像忘了,最开始,他还把我们三个人当小偷看呢! 「大波斯菊根本不需要这样特地播种。」老爷爷说:「在乡下,到处都是。」 「哪个乡下?」 「北海道。」 「喔!」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我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老爷爷闭上眼睛。我们也闭上眼睛。我看到原野上是一整片的大波斯菊,而当微风轻轻吹过时,我听到了花草在风中摇摆的声音。老爷爷小时候到底长什么样呢?不用说,一定没有秃头,他可能瘦瘦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我很努力地在做想像。可是,到头来却发现,站 在原野中的男孩竟然是我。 「知道大波斯菊的花语是什么吗?」山下说。 「不知道。」 「少女的……。」 「……是什么?」 「写在包装的纸上。少女的纯…。」 在阳台边,大概有将近五十个包装袋,每个袋子上,都印有大波斯菊的照片。由于散做一地,所以,一眼看去,好像是阳台的波斯菊捷足先登了。我拿起一个袋子,翻到背面。上面写着:日文名·秋樱、大春菊。科名·菊科。原产地,墨西哥。花语,少女的纯洁。 「到底写什么啊?」山下问我。可是……,我觉得好难启齿。 「你看,木山也不会念。」 「我会念。」 「那,为什么不念?」 「纯洁。」我升起了无名火,用好大的声音对山下说:「你连纯洁的洁都不会念吗?」 山下挺直了腰杆,转头对我说道:「什么是纯洁?」 真受不了。山下的国语一定很烂。我说:「就是没有被污染的意思。」 「没有被污染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来都没有做过坏事吧!」我含含混混地说着。 「坏事是指哪些事呢?」山下一脸茫然地说:「是指补习班不跷课、还是半夜不偷吃饼干?」 「谁晓得?」 「还是指把发回来的考卷藏起来?……还有,说谎也不太好。」 老爷爷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吵死人了,你们。」河边板着脸说:「赶快撒种子好吗?」 「好奇怪。河边,你好奇怪。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别管他。」我说。基于武士道的精神,我没有点出河边不说话,是因为在想刚才的那位大姐姐。 老爷爷从屋里拿出一条旧水管。水管的前端用绳子绑着一个莲蓬头。老爷爷「嘘」了一声,然后就将眼光扫向背对着我们的河边。山下笑了出来,马上脱掉球鞋,跑去厨房,准备扭开已经套好水管的水龙头。 「ok!」山下压低了声音。我对准目标。经过了一小段时间,水喷了出来。 「哇啊!好冷!」河边慌慌张张回头:「住手!」 河边在院子里抱头鼠窜。为了怕踩到种子,他每跑到撒过种子的地方,就会踮起脚尖,所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跳舞呢!我和山下、老爷爷看了都开怀大笑。 「哇,好美。」墙外传来女孩子的叫声。是田岛和酒井。河边「咦」了一声,停下脚步,结果,整条裤子都被淋湿了。 「彩虹。好漂亮。」田岛说。 「真的!」只是稍稍改变水管的角度,阳台边就又出现另外一道彩虹。这是太阳光的七个颜色。原本,彩虹并不常见,没想到现在却因为一条水柱,而让它在我们的面前现身。我真不懂,光为什么要把它的颜色隐藏起来?我猜,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很多东西是被隐藏起来的,或者是说,有很多东西是我们看不到的。而这些东西有时会不经意地出现,有时则是像伟人传里面所写的那样,是在一些科学家或冒险家的长期努力之下,才让我们有幸看到它们的。是否有什么东西,现在还躲在某一个角落,在等待我去发现它呢? 这时,莲蓬头因为抵挡不住水势,而从水管飞了出来。水汨汨而流,朝刚刚才撒上种子的泥土开出一个小洞。 「喔!」老爷爷赶紧将我手上的水管接了过去,他压住管口,好让水势变小。呈一直线的水柱,这会儿又朝河边的脸上直射过去。 「哇哈哈!」 女孩们的笑声,响彻云霄。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要紧啊?」老爷爷想笑,却又极力忍住。山下终于搞清楚了,于是,赶紧跑去把水龙头关紧。 我在床上数着呼吸的次数。一、二、三、四、五、六……十四、十五、十六、十七……三十,终于,三十以后的数字,在睡意间逐渐消失。我被卷进沉沉的睡意里,然而,我像是一只浮出水面的旧鞋子,不久,又慢慢地朝清醒的方向游来。于是,我只好再重数一遍。一、二、三、四……。 很久以前,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我们人活着,平均要呼吸六亿到八亿次。自从看了那本书以后,我每天就变得一定要数一数自己的呼吸次数才行。大概是从我二年级开始的。我每次数呼吸,到最后都会觉得呼吸困难,我每每痛苦到咳嗽,于是只好又从头开始数。不管是在上课或是吃饭,我都常常如此。妈妈看我一天到晚不是张着嘴巴呼气吸气,就是不停地咳嗽,所以,她说了我好多次,要我:「不可以再咳。」然而,我却对自己的这些行为束手无策。我每天晚上上了床,就会一边哭一边呐喊:「我不能呼吸。我不晓得该怎样呼吸。妈,我要死了。」 最开始,妈妈总是很无奈地坐到我的枕边陪我,或是端一杯热牛奶来给我。我虽然会因此而稍微安定下来,可是,只要妈妈一走,我又会被相同的不安给淹没掉,又开始呐喊:「我不能呼吸。我要死了。」 现在,我已经不会叫妈妈过来了,不过,睡前数呼吸的习惯依然未改。从出生到现在,我到底呼吸了几次呢?如果八十岁的人要呼吸八亿次,那我今年十二岁,应该就是一亿两千万次了。那表示,有一亿两千万个小小的空气团经过我的身体。到底会持续到多少次呢?有一天,通路会突然断掉,空气团也会因此而陷落,然后,生命就结束了。是五亿、八亿、九亿、还是三亿呢?那之后……,我又到哪里去了呢?还是……。 我试着停止呼吸。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开始数了起来。一、二、三……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三一、三二、三三、三四……我闭紧眼睛。于是,在黑暗之中,我看到有黄光在慢慢钻动。最后,黄光变成了一片开满黄花的原野,而我的身体向上飘了起来,我仿佛是一只正在俯瞰原野的小鸟。不,不对。我看到的是火焰。小黄花变成了小火焰,它们开始烧了起来,把原野染成一片火海。好像有人站在那里。他的脚下是燃烧着的火焰,他朝着我挥手。到底是谁呢?……然而,我却再也看不清楚了。我因为痛苦,而发出急促的喘息声。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叔叔告诉我,死,就是停止呼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这么认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毕竟,活着并不等于光会呼吸。所以,我认为那样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 隔天,我们开始整理老爷爷的家。我们把裂开的外墙钉好、请玻璃工人来换玻璃、在剥落的窗格子上涂上油漆。另外,山下还从家里拿来一些装鲑鱼的木箱,我们将箱子分解了以后,就拿那些木条去补遮雨窗上的破洞。 老爷爷教我们调油漆,以及如何使用刷子和锯子。我们不是让鎚子槌到自己的指头,就是不小心打翻了油漆,除此之外,在锯木板时,也免不了要和锯子展开一番苦斗。 杉田和松下还是常常跑来偷看我们。 「喂,」我从梯子上对着他们两人说道:「可不可以帮我把油漆拿过来。我放在下面。」 河边正卯尽全力要把油漆已干的窗子装回去,山下则忙着在钉纱窗。我朝着松下,挥动我手上的刷子。 松下不知所措地看着杉田。杉田看了看罐子里的浅咖啡色油漆,煞有介事地问我:「你们不练足球吗?」 「啊?」 「想请假吗?」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放暑假以来第一次练足球的日子。「我忘了。」 「你打算怎样?」杉田靠近我,用好低的声音说。烦死了,干嘛管那么多嘛! 「今天要忙这些,所以,我请假。你可不可以帮我转达?」 松下瞪大了眼睛 。 「他们两个呢?」杉田用下巴指了指河边和山下。 「喂!」我大声说道:「今天要练足球。你们要去吗?」 「不行不行,我还在忙。」河边很会踢足球,可是,他好像一点都不受影响。 「忘了。真糟糕,妈妈今天什么也没说。」山下只是轻描淡写。 「你看到了吧!快帮我把油漆拿过来。」 山下倒退了几步,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跑走了。松下紧随在后。他们两人一溜烟地,就不见踪影了。 「拿去。」老爷爷把油漆罐交到我的手上。 我开始在木板墙上涂上淡淡的咖啡色。虽然背对着老爷爷,我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他在看我。老爷爷一副不管我们的模样,其实,他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有一次,我把《稻草人》这本书放在老爷爷家的阳台边。那是一本又可怕又有趣的恐怖小说,里面有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英国男孩。老爷爷也不问「这本书是谁的」,就不声不响地把书交给我。) 最开始,是我们在偷看老爷爷,没想到,不知不觉间,我们成了被看的对象。虽然同样是被看,但是那和妈妈一边喝酒一边看我吃饭的感觉不太一样。 虽然漆好的油漆浓淡不一,但整个房子还是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我们在金木犀的树荫底下,一一检视成果。淡咖啡色的外墙、绿色的窗棂和大门及遮雨窗、蓝色的屋顶,看起来还真不赖。这样的一间房子,一定很能引起路人的好奇,我在想,要是不认识的人经过这里,一定都会想敲门进来瞧一瞧究竟。 「等大波斯菊开了,这里就变成大草原里的小屋子了。」山下说。庭院开始有新的杂草冒出来了,而大波斯菊也开始长出双片叶子。我本来提议拔草,但老爷爷却说,既然长出来了,就随它去吧! 「真不像我的家。」老爷爷交缠着两手,发出赞叹的声音。 「真的。这之前根本不像有人住在里面。」河边说完,老爷爷斜睨了他一眼,但河边浑然不觉。他正在欣赏油漆凝结后,在遮雨窗上所留下来的那些绿色水滴。 「你说得对。」老爷爷再次看了看这间已经脱胎换骨的房子。「真的是这样。」他说:「我实在是太久都没理会这间房子了。」 「实在应该整理看看的。」我说。 「是啊,应该整理的。」老爷爷一边点头,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有没有结过婚?」河边突然问到。 「有啊。」老爷爷语气平淡地说。 「你太太呢?死了吗?」 「嗯……」 「分手吗?」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忘了。」 「你没有再结婚吗?」 「没有。」 「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老爷爷有点感伤地说。 「那个人叫什么?」 「忘了。」 「漂亮吗?」 「忘了。」 「有没有小孩?」 「没有。」 「好奇怪。」 「什么?」 「我爸爸结了两次婚,两边都有孩子。」 「没什么不好啊!」老爷爷叹了一口气。 「不好!」河边噘起嘴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说:「如果老爷爷有小孩的话,那我爸爸说不定就不会结两次婚了。」 「这是什么谬论?」 「难道真的不相关吗?」 「你爸爸结两次婚,关我什么事呢?」 「我不是说你怎样。我是说,很可能在冥冥之中会有一点关系。」 「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河边有点生气地说:「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不知道,所以,我才会想,这中间是不是会隐藏着一些关联。」河边说完,沉默了好一阵子。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河边抬起头来,突然用好大的声音,急促地说道: 「a的家里有一个苹果。b的家里有两个苹果。两家合起来是几个呢?竟然不见得是三个。我不懂的就是这件事。你们看,我又不能把爸爸当成苹果切成两半,那我们家就没有爸爸了,虽然我们家有一个爷爷,但又不能叫爷爷当我的爸爸。因为他也不是苹果。我总觉得,应该有更好的方法,让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我好想找出这个方法。地球上有空气,小鸟有翅膀,风会动,鸟会飞,像这些伟大的结构,都让人类找出来了。就是因为这样,人类才会发明飞机。只是,为什么连飞行速度比声音快的飞机都有了,而我却没有爸爸?为什么星期天妈妈在百货公司里面,要对我那么凶?为什么她老是要对我说,等我长大以后,要让爸爸后悔?」 河边一口气说完这些,又小声地说道:「回家。」 老爷爷顾不得大波斯菊的双片叶,他横越庭院,冲向房子,把放在阳台的西瓜和菜刀拿了过来。然后,他将西瓜切成四份,说:「吃吧!」 「不吃了。」河边低下头,露出窘态。 「吃啦!」 河边刚开始只是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吃着西瓜。但是到了后来,他只顾埋头苦干,连脸都看不到了。我们好像征战凯旋归来的战士,虽然不知为何而战,却觉得舒坦极了,我们正对着太阳,把那又大又甜的西瓜吃得精光。 第八章 老爷爷不再囤积垃圾了。他每天一早起床,就会把垃圾拿到电线杆的前面。一看到我们,他就会精神抖擞地和我们打招呼。每次从补习班下课回来,我们都会到老爷爷家的墙外偷瞄一下。大波斯菊已经有十公分高了,而且开始长出细细的叶子。卖种子的老婆婆曾说它们不会长得太高,而我们怎么看,都觉得它们太纤弱了一些。 「真的会开花吗?会不会开不了花啊?」 「真叫人担心。」 窗户开开的。老爷爷是不是在靠纱窗那边的和室房里烫衣服呢?最近,老爷爷已经很少看电视了。 看过老爷爷家的动静之后,通常,我们不是各自回家,就是跑去游泳。河边再也不说「我们去监视老爷爷」了。老爷爷每天都去买东西,然后自己做菜,自己打扫,自己洗衣服。看来,我们已经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不用功不行啦!」游过一阵泳后,河边坐在池边说道。他的背后被太阳染成了红色。河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昨天发回来的考卷,我的分数好低。妈妈气疯了。我被绑在阳台的一块木板上。」 「真的?」 河边神情落寞地盯着游泳池直看。山下正在仰泳。他的速度很慢,而且老是要往下沉的样子。 「我一直哭,到了半夜,邻居的阿姨来了,妈妈才把我放开。」 我的暑期期中考,其实也考得很差。补习班还打电话到家里来问呢! 「你每天都在干嘛?」妈妈看我的眼神很不寻常。 「没干嘛啊!」妈妈的眼神依然未变。才考坏一次,根本犯不着用这样的眼神看人嘛!她好像对我很没有信心。我说:「我会用功的啦……」。 「是不是到没有同校同学的补习班会比较好?」妈妈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径自说道。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念点书,可是,却一直无法进入情况。 「咦?」河边对着游泳池四顾搜寻:「山下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上岸了,可是,游泳池畔只有我们两人。 「怎么搞的?」 「喂,你看那边。」河边指向游泳池。 「啊!」 这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体育老师近藤静香很快地就跳下水。老师身上穿着一件蓝绿相间的泳衣,只见那蓝绿的条纹,在水里缓缓前进,接着,她从池底捞出一个看起来像湿布团的东西。 「山下!」 大家全聚到游泳池边。山下微闭着眼睛,摊在地上。他的脸和身体都近乎苍白。 「还活着吗?」有人问道。老师没有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压着山下的胸口,在做心肺复苏术。山下并没有醒来。 「山下,山下。」老师拍打着山下的脸颊。 「会不会真的死了?」我身后的杉田说道。 「闭嘴!」我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河边的两颚直在打颤,而且,他又开始抖腿了。 老师捏住山下的鼻子,然后,嘴对嘴,朝山下吹气。就这样,五次、六次、七次……,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 我突然想起山下手握菜刀的样子,以及山下的眯眯眼。还有,他满头大汗向前冲刺的身影。另外,我也仿佛听到山下站在鱼店的门前大叫「欢迎光临」。就在这时,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死亡,就是指我刚才说的这些都会随之消失,而且,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和山下见面了?虽然如此,现在却依然是夏天,我也依然活着,世界照常运行,并没有因此而做任何的改变。我愈想,就愈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山下,胖子!振作一点啊!」我大叫。 山下的脸微微转红,并且,缓缓地张开眼睛。 「咦?你们在干嘛?」 我们等山下在保健室休息够了,才一起回家。虽然近藤老师说要联络山下的妈妈,但是,山下却坚持说不用。 我们站在天桥的最中央,茫茫然地看着底下来来去去的电车。曾经有一次,河边差点从这座桥掉下去。 「真好,你竟然和近藤老师亲了嘴。」河边扬起眉毛,看了山下一眼。山下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近藤老师是个大美人。她的睫毛好长,眼睛好亮,唇型像是出自雕塑家的手笔,长得还真有点像外国人。 「真好。」我也加了一句。 「什么感觉?」河边问道。 「什么什么感觉?……我失去知觉了啊。」山下慌忙回答。 「笨蛋,我要问的是,」河边把脸凑近山下:「你失去知觉的事。你刚刚差点死掉呢!」 山下好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山下欲言又止,低下头来开始深思。 「我只记得我的脚抽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记得了吗?」 「嗯。」 「也没有痛苦的感觉?」 「不记得了。」山下端出一脸的歉意,说:「不过,我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河边和我精神都为之一振。 「我在海里。我骑着比目鱼。沙丁鱼的鱼群闪着银色的光芒,朝我这边游了过来。好漂亮。」山下斜仰着头说道。 说不定,死后的世界就在那深不可测的海底。 「比目鱼对我说:『海里的公主生病了。只有比目鱼的生鱼片才能治好她的病。勇敢的人,你可以把我切成生鱼片吗?』」 「然后呢?」 「把会说话的比目鱼做成料理,我觉得我下不了手。更何况,我也还不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所以,我跟它说我要回家,我下次再来。结果……」 「结果怎样?」 「我就醒过来了。」 「喔!」 有一天,要是山下学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他一定会再度想起这个梦。 「还好,」河边低声说道:「你回来了。」 「嗯。」山下倒抽了一口气。桥下正好有一列电车经过。 「你会不会觉得,有时,人好像很容易就死了?」河边问我。 「譬如说,车祸啦,或是在工地突然被东西打中,或是在游泳池被淹死。」 「跌一跤,撞到头。」我说:「或是流氓打架,不小心被他们的流弹打中。」 「还有,吃河豚中毒。」山下说。 「像我,就绝不吃河豚。」河边说:「说来说去,我怎么反而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可思议。」 我想起前一阵子上自然课时看到的关于蛾产卵的幻灯片。虽然,幼虫生了好几十个、好几百个卵,然而,能发育变成蛾的,有时竟然连一只都还不到。那些卵几乎都被其他的虫吃掉了,剩下的,有的是因为找不到叶子可以吃,有的则是因为气候条件太差,死了。他们来这个世上,好像是专程来赴死亡之约的。 「死亡是不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每个人都会死嘛!」我这么说,只见河边在一旁点头。 「可是,我还是怕死。你们不怕吗?」 「嗯。」 「实在很奇怪。既然人都会死,为什么还会害怕呢?是不是不到死亡关头,就不会知道呢?」 「我啊,」山下说:「我还不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我不希望我还没有学会这门技术就先死了。我常想,万一我在学会之前就死了,那该怎么办?我想了就觉得很恐怖。可是,就算我真的学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我也不敢说,我接下来可以死而无憾。」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会觉得 自己可以死而无憾呢?就算不能像山下那样达成某一个目标,我还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找到死而无憾的理由。不这样,我就不晓得人到底为何而活了。 八月的第二个礼拜,来了一场台风。风在无人的路上狂飙。它每次呼啸而过,就会带着雨水用力地敲打窗玻璃。 因为公车停驶,所以,不必去补习班。我贴近客厅的窗户,盯着这巨大的怪物,看它是如何在吞噬外面的世界。街道成了怪物的囊中物,所以,虽然是白天,整个街路还是被染上一层暗暗的灰色。你看不到半个人在外面走动。一些小看板像雪橇那样,划向空中,飞了起来。 「妈。」妈妈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她睡着了。 「妈。」她的脸色很难看。看起来一副很累的样子。是因为垂肩的头发把脸盖住的关系吗?昨天晚上,我被妈妈高八度的声音吵醒。我竖起耳朵,听到爸爸在隔壁的房间,正压低声音在对妈妈说话。但是,妈妈接下来都没有出声。 我把耳朵凑近妈妈的嘴边。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温暖的鼻息弄湿了我的耳朵。一阵微风吹过妈妈的身体,再吹向我的耳朵,我的脑门就好像要裂开一样。 房间里好安静。铝门窗被关得紧紧的,冷气带来了几分寒意。这样的气氛,即使天塌下来了,我看,都还可以让人照睡不误。我在想,坟墓里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那些躺在湿冷的地底下的死人,想必都竖着耳朵,在听从地面远处传来的嘈杂声……。 我悄悄地起身,然后,打开玄关的门。狂风像要吞掉我似的,我在风中跑了起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爷爷家的庭院,变成一片水乡泽国。只有杂草依然挺拔,至于大波斯菊,则东倒西歪地倒在水中。看来,它们的命运是凶多吉少了。 由于雨滴跑进我的眼睛,我的脸顿时挤成一团。我在墙外站了一会儿。我没有伞。反正,这个时候撑伞也是无济于事。 「你在干嘛?快点进来。」 大门只打开约十公分左右,由于逆着风,老爷爷咬紧牙,仅露出半张脸。 「快点。」 我一钻进屋内,门就「碰」地一声关了起来。门外传来了风渐行渐远的吼声。我站在玄关,用老爷爷递给我的毛巾把头擦干。当我看到有两双很眼熟的球鞋并排在那里时,我愣住了。 「嗨。」山下从和室探出头来。 「你果然来了。」河边从厨房冲出来,说:「把袜子脱掉嘛!」 我脱下湿答答的袜子,并擦了擦身上的衣服。毛巾因为吸满了水气,所以,开始有了一些重量。我说:「我可以进来吗?」 「来吧!把这些交给我。」河边接过我手上的毛巾和袜子,三步做两步地跑向浴室。 「我从我们家的二楼往下看,刚好看见有一个人撑着伞,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着。仔细一看,那个人就是河边。」山下一边模仿河边扶着眼镜在雨中行走的样子,一边说:「因为河边告诉我,他好担心大波斯菊,所以我就跟他一起过来看看。你也是吗?」 「嗯。」因为让他们两人捷足先登,我觉得有点扫兴。 「我帮你丢进去洗了。」河边从浴室走出来,他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似的,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好了,坐下来吧!」老爷爷安详地坐在窗边。我选择窗户的另外一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你们在干嘛呢?」 「没干嘛啊。」他们两人互看了一眼。 「怎么说没干嘛呢?你们两个。」老爷爷的心情特别好。 「什么意思?」 两人笑得好诡谲。 「不想说就算了。」什么意思嘛?两个人合起来孤立我。 「我们在打赌。赌看你会不会来。」山下说。 「赌我会不会来?」 「对,对。」 「什么意思嘛!」 「只是好玩啊。对不对?」河边和山下翘起嘴巴。 「结果谁赢?」 老爷爷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来吧,你们得帮我按摩。」 山下开始按摩老爷爷的肩膀。河边按摩左脚,我莫名其妙,也跟着按摩右脚。 「为什么我也要跟你们一起按摩呢?我又没有打赌。」 「少罗唆。我们会有这种下场,还不都是你害的。」河边说。 「别扯了。」 山下骑到老爷爷的背上,他一边嗯嗯嗯地出声,一边用大拇指搓揉老爷爷的肩膀。「我的技术不错吧?」 「嗯嗯。」老爷爷脸朝下,闭着眼睛,发出呻吟。 「我常常帮爸爸按摩肩膀。我已经可以很熟练了。」 「嗯嗯。」 「爸爸的肩膀大概是老爷爷肩膀的三倍宽。」 「嗯嗯嗯。」 「很舒服吧?」 「嗯嗯嗯嗯。」 「要不要再用力一点?」 「嗯嗯嗯嗯嗯。」 「不要客气,你尽管告诉我。」 「痛,好痛。」 「哎哟!」山下停了下来,说:「为什么不早说呢?」 老爷爷又呻吟了几声。 我把老爷爷的裤管卷起来,才发现老爷爷的脚好瘦、好瘦,瘦得像皮包骨一样。他的皮和仅有的一点肉,好像不愿意附着在骨头上似的,在我的手中晃来晃去。我的爸爸脚上全都是毛,但是,老爷爷的脚却像油纸一样光滑,摸起来光溜溜的,让人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喂,右脚。」老爷爷趴着身子说道。 「是我吗?」 「你是不是没有替人家按摩过啊?」 「嗯。」 「可悲的家伙。」 哼!这是什么话嘛!原本,我一直都很小心翼翼,但这会儿,老爷爷把我惹毛了,我便故意使了力气。 「一点感觉都没有……对对,就是这样,有进步了。把电视打开吧!」 还真会享受啊!我打开电视,然后,又继续帮老爷爷按摩脚部。 电视新闻正在报导,在很远的地方,有两个国家正要开始打仗。画面上,只见晚上的机场,有一整排的战斗机,正准备起飞。机上的飞行员,都戴好了飞行帽。在掌旗男人的指挥下,飞机像展翅的鸟儿那样,缓缓地动了起来。飞行员自信满满地挥着手。像极了我在电影中所看过的画面。 「你有没有上过战场?」 用两手顶着头部,在看电视的老爷爷,瞄了我一眼,然后,又将视线移回电视。 「有啊!」 「坐过飞机吗?」 「我不坐飞机。」 「那你做过什么呢?」 「唉!战争!」老爷爷两眼仍然盯着电视。电视画面上,正出现瓦砾连连的街道。 「说给我们听嘛!战争期间,你做了什么?」手未停止按摩的河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在丛林里走了好久。」 「只是走吗?」河边不太信服地说:「说嘛!说详细一点嘛!」 老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就站起身来,将电视关了。就在这一刹那,雨声变大了。另外,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风铃,随着风,聒噪个不停。 「说嘛!」河边已经按捺不住了,扭捏着身体。 「忘了。」老爷爷又坐回原位。 河边急躁地说:「不行,不可以这样啦!」 「真是个烦人的家伙。」 「说嘛!」我说:「我想知道战争到底是什么。」 老爷爷想了一下,说:「战争很可怕。」说完,就沉默不语。我看到盘腿的老爷爷,右 腿在微微地颤抖。他横扫了我们三人一眼,之后,就闭上了他的眼睛。 战争,真的很可怕。 老爷爷说,从前线退下来以后,他们的那一支部队就逃到丛林里。原本有二十五人的小队,人数一天比一天减少,到最后,只剩下十八人。酷暑加上饥渴,使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于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则是因为病了,而被同伴弃于路中。这些被弃于路中的人,有时还会碰到路过的其他部队。他们虽然还在呼吸、呻吟,但嘴角和眼角都已经开始长蛆了。路过的人,没有人会伸出援手。反正,结果都是一死。他们嘴咬着苦涩的草汁,藉以充饥,尽管已经筋疲力竭了,他们还是不停地走,因为,他们都怕停下自己的脚步。 晚上,他们蹲在凹凸不平的树根上,像鸡那样,蜷曲着身体睡觉。在丛林里,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让人平躺的。有的人累极了,便豁出自己的性命,来到海边,准备平躺下来睡一个好觉。结果,不是被敌人发现了,就是遭到一群蜜蜂的攻击……。 「还好,你回来了。」山下说。 老爷爷默不作声。只是怔怔地看着山下。他看人的眼神,好像山下是个陌生人似的。 「终于,有一天,」老爷爷继续说道:「有一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他们的屋顶都是用叶片铺成的。我们终于得救了,至少,我们有东西吃,也有新鲜的水可以喝了。说真的,要是我们没有到那个村庄,我们就不可能生还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窗上。远远地,好像听到有人说:「让我进去。」 「不过,在住下来以前,我们必须先做一些事。」 我们静静地等着听下文。风好像转向了。打在窗上的雨滴,也没先前那么猛烈了」。 「村子里,只剩下女人、小孩、和老人。我们先杀了这些人。」 「为什么?」我马上问道。 「如果留下那些活口,他们就有可能去跟我们的敌人通风报信。这么一来,我们就没命了。」 「敌人会用机关枪哒哒哒哒杀你们吗?」河边又在抖腿了。 「对。」老爷爷回答得好干脆。 「杀人有什么感觉?」河边两眼发亮。山下想要制止河边。 「其中有一个女人逃跑了。我去追她。我已经好几天没吃没喝了,跑没几步,我的腿就抬不起来了,而且,也气喘吁吁的。那女人还很年轻,像鹿一样灵敏。她扎了一个马尾,那束黑色的长发,在她的背后跳动着,她每跨出一步,腰部的强韧肌肉就上上下下地动了起来。我盯着她的那个部位,在丛林里穷追不舍。我只觉得脑海里不断传来咚咚咚的钟响,我已经不知道我在追谁了,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追,但我依然死命地追,最后,我开枪了。这个女的就像面粉袋落地那样,摊在地上。」 我们三个听得鸦雀无声。我觉得,我好像也听到了咚咚咚的钟声。不过,那大概是风的吼声吧! 「子弹从女人的背后穿过胸膛。我走了过去,一边发抖一边把趴在地上的女人翻过来。那时,我才发现……。」老爷爷停了一会儿,才说: 「她是个孕妇。」 「你是说,她的肚子里有小孩?」山下用很小的声音问。老爷爷点了点头。 「我用手摸,发现她圆圆大大的肚子,动了一下。她已经死了,可是……」 老爷爷把头垂得好低,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之后,我回到村子,和我的同伴一起把食物吃光。我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 老爷爷说完,又轻轻吐了一句:「战争就是这样。」河边微微抖着腿。山下嘴巴开开的,斜眼盯着柜子的把手直看。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走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爷爷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拿出香烟,然后用放在蚊香盘上的火柴点火。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老爷爷抽烟。老爷爷吸了几口烟,看了一阵烟头,就将香烟捻熄了。 「这种事,还是不听比较好吧?」 「不会,不会。」我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么说,似乎只会让气氛更显得尴尬。 「说给我们听,并没有什么不好啊。」河边用很小的声音说:「这种事,说出来比较好,真的!」 「是吗?」老爷爷的表情略带惊讶,旋即转头望向窗外。雨势稍微转弱了,但有时又像即将入睡的婴儿,忽而发出激烈的抽泣声。 第九章 「一定是因为这样,老爷爷才会和他的太太分开。」 原本,我和河边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经山下一说,却都颇有同感。老爷爷在南方的岛上,杀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个肚子里有小孩的女人。老爷爷为了要避开这段记忆,只好离开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属于他的幸福。 「其实,老爷爷应该晓得,一定也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做过类似的事。」山下想了一下,又说:「说不定,这个女的变成了鬼以后,还抱着小孩来找老爷爷。」 「不要说了。」河边吓坏了,瞪着山下说道。 「战争真的很不好。」我说。河边点头「嗯」了一声。 那个台风天,老爷爷对我们说了很多话。他滔滔不绝地,好像要把藏在话匣子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给我们。难道,是因为那狂风与暴雨的关系吗? 战争结束后,老爷爷回到日本,但是,他并没有回家。他不让家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就连他生还归国的事,也没告诉家人。他太太名叫弥生。现在,大概已经恢复为婚前的旧姓,叫古香弥生,很好听的名字吧!老爷爷如是说。 「她的个性善良温柔,大概又被其他的男人娶走了。」老爷爷说完,就倒在榻榻米上睡觉。我不清楚他是在装睡,还是真的睡着了。 「我想了很久,」在补完习的回家路上,河边扭开书包,拿出一张折好的白纸,说:「你看看这个。」 我打开一看,是刚刚发回来的国语考卷。二十五分。「真惨!」我同情地说。这家伙「咦?」了一声,靠近一看,慌忙将考卷抢了过去。 「错了。是这个。」 河边又给了另外一张纸,纸上写了五个电话号码。而这五个电话前面,都有五个同样的姓……,都叫古香。 「昨天,我跟电信局问的。」 过了台风天,我们又常常到老爷爷家碰头了。不过,昨天河边并没有去。补习班一下课,河边就说他有事,而且连面包店都没去,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先查住在东京的。虽然老爷爷说过,古香弥生原来住在乡下。」 「这些电话要干什么?」 「要打打看啊!」河边抬高声调。 「你打到姓古香的人家家,也不见得会有叫弥生的人啊。」山下说。 「你知不知道,」河边趾高气昂起来,说:「电话簿只登录户长的名字。说不定,弥生婆婆就住在那里呢!就算不住在一起,也有可能找到其他的线索啊!何况,姓古香的人又不多。」 「原来如此……真有你的。」山下撑大了小眼睛,在看河边。 「一开始,我都不晓得要怎么查电话簿。很辛苦的。」河边露出一脸的得意。呵,这小子,真爱现,而且,还自以为是英雄呢! 「如果她住在乡下,不就白费力气了吗?」我突然很想浇他冷水。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查啊!电信局里面有全国的电话簿。」这家伙,未免太有自信了。 「要是她又再婚、改姓了呢?」 「嗯……。」 「而且也有人不做登记的。」 河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关口说道:「我不是说,趁机找找线索也不错吗?说不定,就因为这样,可以找到她的亲戚呢!」河边不耐烦地吼了起来: 「反正,去打电话就对了。到我家集合!」 我们围着河边家的电话,默不作声。 「好了,来打电话。」河边最先打破沉默。我和山下点了点头。我们只是点头,却没有人愿意拿起听筒。我们又再度陷入了沉默……。 「好了,来打电话。」河边又说了一次。我和山下点了点头,接着,又是一片沉默……。 突然,电话铃响了。我们三人同时向后倒退。然后,河边拿起听筒,对方好像是河边的妈妈。 「嗯……,你要晚点回来……,嗯,嗯,我知道……没问题。我自己吃……。嗯,再见。」 河边放下听筒,松了一口气,转而对我说:「你打。」 「什么话,这是你家的电话。」 「别罗嗦了。这种事,就你最行了。」河边每次遇到什么事,都是躲第一的。我用手指了指山下。 「我最不会跟陌生人讲电话了!」 我也不会。可是,我还是无奈地拿起听筒。每次遇到倒霉事,好像都是非我莫属。 第一通电话没有人接。 「没人接。」我放下听筒。 「你高兴什么?再打下一通啊!」 「下一通让河边打。」 「你少来,你打就好了啊!」 我又拿起听筒。铃声还没响,就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喂!」听起来好像不太友善。 「嗯,喂喂。」 「喂喂?」 「请问你那里是不是姓古香?」 「是的。」对方的声音更不友善了。 「嗯,我们要找一位叫古香弥生的人……。」 「咦?什么?」他的声音好凶。我真想把电话挂断。 「请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一位叫古香弥生的?」 「弥生?」 「是一位婆婆。叫古香弥生。我们在找她。」 「我们这里没这个人。」 电话被切断了。 「他说没这个人。」 山下用笔把刚刚打的这个电话号码划掉。说:「再打下一个。」 「又是我吗?」 「有什么关系嘛!就照你刚刚那样说就可以了。」山下捶了捶我的肩膀。 接下来的这一通电话,是个女人接的。我猜,他的年纪大概跟妈妈差不多。 「古香弥生吗?她是我的亲戚罗。」 「真的?」我一手握紧听筒,一手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河边和山下都把头靠了过来。 「我在找这个人。」 「咦?为什么?」 「因为老爷爷想看她。」 「老爷爷。是你的爷爷吗?」 「……是,是。」 「为什么呢?」 「嗯。」 「为什么你的爷爷想要见古香弥生呢?」 「因为……。」 「因为不可告人吗?」女人压低了声音说。我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所以,我开始撒谎: 「是因为我爷爷想跟古香弥生当面道歉。爷爷快死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死了。」 「咦?那真的很严重。」女人吐了一口长气。她好像在抽烟:「为什么要道歉呢?是他落跑,还是遗弃人家呢?」 「不,不是这样。」我又说谎了。女人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请问你,」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可不可以请她来听电话?」 「谁?」 「古香弥生。」 「这里没这个人啦!」女人好像很惊讶,她说:「我一个人住。」 「那,请问她在那里?」 「我怎么知道呢?」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她是你的亲戚吗?」 「我的意思是说,姓古香的人很少,所以,我们一定有什么关连。很抱歉,我不认识叫古香弥生的老阿婆。」 我好失望,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随时都可以再打电话给我。」女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第三通电话是答录机:「我会有一阵子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我会在天涯海角,祝你幸福。」是个男人,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听起来像猫叫一样,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第四通电话,是个小女生接的。 「喂,没有人在家。」小女生一拿起听筒,就大声地说。 「妈妈不在家吗?」 「去上班。」 我心想,下次再重打吧! 「今天元元咳嗽,所以我不能跟他玩。我和奶奶一起看家。」 「奶奶在家吗?」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奶奶耳朵听不清楚,所以不接电话。你是谁?」小女生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最后加了一句问话。 「我是奶奶的朋友。」我真是个说谎大王。 「你是奶奶的朋友?」小女生好惊讶:「奶奶有朋友吗?」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奶奶叫什么?是不是叫弥生?弥·生。」我强掩住兴奋的心情,咬字清楚地将名字又念了一次。 「不是。」女生毫不考虑地就说:「奶奶叫华惠。奶奶的名字叫华惠。」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对着河边和山下摇手。 「哥哥,你真的是奶奶的朋友?」 我正想说是我弄错了,却听到小女生说道: 「你是弥生奶奶的朋友?」 「咦?」 「弥生奶奶不住在我们家。」 「你的奶奶不是叫华惠吗?」我被搞糊涂了。 「弥生奶奶比华惠奶奶还要老。我爸爸是华惠奶奶的小孩。我和元元哥哥是爸爸的小孩。华惠奶奶的姐姐是弥生奶奶。弥生奶奶太老了,所以不住在我们家。」 我已经是满头雾水了。「那,弥生奶奶现在在那里呢?」 「她本来住在我们家。现在,她的房间变成元元哥哥的房间。哥哥要考试了。所以我不能吵他。」 「弥生奶奶以前和你们一起生活吗?」 「我叫真由。」 「真由以前和弥生奶奶一起生活吗?」 真由没有回答。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什么一起生活?」真由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说,弥生奶奶以前住过你们家。」我用生平最小的声音说道。 「对,住过。」 「那现在,她在那里呢?」 「安养院。」真由大声回答:「妈妈说,那个地方很好。」 那家老人院,就像是一家小小的医院。一格一格的房间,看起来像是白色的箱子并排在一起。房间里开着冷气,只见老爷爷和老奶奶不是在里面下棋、看电视,就是在跳草裙舞。他们都好安静。这些老人在夏威夷音乐和电视广告声的包围下,静静地走动、小声地交谈。他们的动作缓慢,看起来好像是在水里游动。 突然,我在这些老人中间,看到有一个穿着淡粉红色制服的人,她踩着塑胶鞋,发出「咻咻咻」的脚步声走了过来。 「你们要做什么?」听她说话,像是个还在念大学的大姐姐。 我问她:「请问古香弥生在这里吗?」 「今天并没有人预约要会面啊。」大姐姐看了看公布栏,问:「你来看她吗?」 看到我点头,大姐姐说:「这么远的路,你真不简单啊!」真的很远。我们坐了两个小时的电车之后,又换了一趟公车才到的。 「竟然有人来看弥生奶奶。」大姐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是她的孙子吗?」 河边和山下用手顶着我。我说: 「我是弥生奶奶的妹妹的孙子。」我又撒谎了。 「跟我来。」大姐姐向后一转,又发出「咻咻咻」的声音,朝走廊的另外一头走去。 「请问……。」 「什么事?」大姐姐回过头来。 「请你告诉我们地方,我们自己去就好了。」我怕见到老奶奶,我的谎言就被揭穿了。可是,大姐姐还是很好意地,要我们跟着她走。 由于无计可施,我们只好乖乖地跟在后头。 这是一条好长好长的走廊。窗外是一片稻田,以及一栋座落在稻田中央的变电所。烈阳下,一条条的电线,像停止呼吸那样,动都不动一下。 「古香奶奶,有客人来看你哦!」来到走廊的最尽头,大姐姐打开其中的一间房间。我们三个人,在门口缩成一团。 「古香奶奶,你妹妹的孙子来看你了。听说你们以前还住在一起。他和他的朋友来看你,你高不高兴啊?」大姐姐拍拍我的肩膀说道,然后,就硬把我们拉了进去。 床上坐着一位又小又瘦的老奶奶。她露出一脸的微笑。 「你们很久没见面了,他是不是长很大了?古香奶奶,你认不认得他呢?」 「嗯,嗯。」老奶奶笑着回答。 「那,你们聊一聊吧!」大姐姐拍拍老奶奶背后的枕头,然后,安排我们坐到沙发上,就匆匆离开了。被大姐姐陡地丢在身后,我们三人仿佛变成了沙发靠垫,全身无力地呆坐在沙发上。 老奶奶缓缓地伸手到床边的抽屉,并从里面拿出三个用和纸包起来的小点心要给我们。我起身去拿,然后,传给了坐在沙发上的河边和山下。 「要喝茶的话,到外面的走廊去拿。」 「我们不渴。」嘴巴虽这么说,但我其实是口干舌燥的。 老奶奶依旧是笑容满面。难道,她把我当成真由的哥哥?老奶奶的皮肤好白。虽然她满脸皱纹,但圆圆的小眼睛,却让人觉得她好慈祥。 包小点心的和纸,渐渐被我的手濡湿了。我得努力找话说才行。 「我去倒水。」河边站了起来。山下紧跟着河边,说:「我也要去。」说完,就慌慌张张地尾随河边出去了。每一次都是这样。总是我一个人落单。 「请问。」 「嗯。」老奶奶亲切地一边点头,一边注视着我。这时,有一阵风吹来,她和服上面的小花,好像也随风摇摆了一下。 「老奶奶……。」 「什么?」 「没什么,我想问,你的身体好吗?」 「托你的福。」老奶奶垂头对我致意,弄得我接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真由她好健康、好快乐。」为了制造话题,我连不认识的真由都搬出来了。 「嗯?」 「真由她好健康、好快乐。」 「是吗?真是太好了。今年的天气特别热,对老人来说,实在是太辛苦了。」 老奶奶对真由似乎没什么兴趣。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我想问有关以前的事。」 「好啊,你问。」老奶奶开心地点头。 「从前,有一个男的,他出门去打仗。他有太太,可是,战争结束之后,他一直没有回家。他这么做,并不表示他把他的太太忘了。这个人,到现在都还是一个人生活。」我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 「战争结束了,却有好多的故事还在继续发生。」老奶奶轻轻闭上眼睛。说:「所以,你说的事,确实有可能发生。」 老奶奶静静地搓着自己的手背。那又粗又黑的手,跟她的白皙、娇小,很不相称。老奶奶一言不发地,低头看着她的手。 「那个男人在战争中,遇到了很惨的事,就这样,害得他没有办法回家和家人相聚……。」我开始词穷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有没有觉得他好可怜?」 「你问我吗?」老奶奶慢条斯理地问道。 她露出防卫的眼神。我心想,早知道就不要来了。我们一心一意只想找到古香弥生奶奶,却没有考虑到人家不见得想要和我们谈这件事。 不过,老奶奶的不安神情很快就消失了,她斜歪着脸,看了看我。 「如果,你是这个男人的太太,你会不会恨他呢?」 「嗯。」 老奶奶沉思了一会儿。她看起来一副对这问题很感兴趣的样子。 「大概不会恨他吧!恨他也没有用啊。我这个人,只要遇到不愉快的事,就会想办法把它忘掉。」老奶奶又是笑容可掬:「何况,战争的时候,人都会变得很不一样。人会变成那样,是很可以理解的。」 「我可以带老爷爷来这里吗?老爷爷说他想来。」 「老爷爷?」 我说出老爷爷的名字。老奶奶想了一阵子。她恐怕是不想见他。 「我啊,」老奶奶终于开口了:「我年纪一大,记性就变得很差。你说的那位老爷爷是谁啊?」 老奶奶略带紧张地笑着。我说:「就是和老奶奶结婚的人啊!」 「你搞错了啦!」老奶奶夸张地笑了起来:「我的先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她一定是得了老人痴呆症。」 走出老人院的那栋建筑,我喃喃自语地说道。太阳已经西斜了。一阵凉风吹来。我心想,秋天已经来了。 「会不会弄错人呢?」山下说。我听了马上摇头。 「如果她真的是真由的奶奶的姐姐,那为什么你提到真由时,她都没什么反应?」 「也有可能是……」河边压低声音说道:「她其实记得老爷爷,只是因为不想见他,所以就假装忘了。」 「嗯。」我想了一下,说:「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反正,最好是别让老爷爷跟她见面。」 「……说的也是。」 山下突然停住脚步:「你们看。」 我们回头一看,只见原本是淡茶色的那栋建筑,这会儿在夕阳的照射下,已经被染成像火红般的橘子色了。晚风徐徐吹过,整片窗玻璃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波光粼粼的池塘,我们看到有人在窗玻璃的对面朝着我们挥手。 「是大姐姐吗?」 「不是。」是老奶奶。 我们不约而同地用力挥手。老奶奶动作缓慢地挥动她的手。虽然,我们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相信她一定是面带微笑的。 那时的画面,透露着难以形容的感伤气氛。在夕阳下,那栋建筑看起来就像是被丢弃在稻田中间的一个小箱子。我原本希望能多了解一下被塞在箱子里的那些东西。但是,却发现它们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而我又无法让时间停下它的脚步。 老奶奶停止挥手,她只是站在窗玻璃的尽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们。 「下次我们还会再来!」 我大声叫了起来。但我猜,老奶奶一定没有听到。因为,她已经背对着我们,在窗玻璃的尽头渐次消失了。 「下一次,我们真的还要再来。」 身体仿佛已经融入夕阳的河边和山下,也在一旁附和着我。 第十章 即使经过了一场台风的扫荡,大波斯菊还是安然地存活下来了。曾经被风吹得垂头丧气的茎部,现在又开始向上延伸了。叶子也增多了,为整个院子平添不少绿意。 「真是不屈不挠。」河边表示赞叹。 补习班一下课,到老爷爷家集合,似乎已经变成我们的习惯了。我们到了老爷爷家,总是先看看大波斯菊,然后再做功课。老爷爷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欢迎,不过,也还不至于对我们皱起眉头。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爷爷家多了四块坐垫。在塞满棉花的坐垫外,套着被熨得服服贴贴的白色棉布。 「你们的头脑又不好,干嘛这么用功啊?」 「就是因为头脑不好,才要用功啊!」 老爷爷和河边常常会这样抬杠。老爷爷有时会教我们历史或汉字。尤其,只要碰到生字,老爷爷就会为我们造一些我们不曾听过的词。譬如:说到「树」,他就会告诉我们「树海」。说到「修」,他就会告诉我们「修罗」。然后,老爷爷会为我们解释,「修罗」就是一种住在深山或海底的坏神,他一天到晚都在打仗。说到「房」,他会告诉我们「乳房」。这么一来,连山下那家伙也都能牢牢记住。也因此,那家伙的汉字能力增强不少。 有一天,老爷爷还告诉我们,败将源义经并没有自杀,他从北海道向北潜逃,最后成了蒙古的勇士成吉思汗。我们听了,都半信半疑。那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试着说出藏在心里的一些话。 「关于那个老奶奶……。」 「你是说,上次那一位?」 「你们会不会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河边和山下彼此对看了一眼。 「谁呢?」 「你们真的不知道?」 「啊……!」山下看着我。 「像吧!」 「嗯,像。」 「到底是谁啦?」河边还不知道我们在说谁。 「池田种子店的……。」 「老婆婆?」 「像不像?」 「像。」 我们并没有告诉老爷爷我们去老人院看老奶奶的事。 「要不要去拜托种子店的老婆婆呢?」 「拜托什么?」 于是,我说出了我的计划。 当我们大叫:「古香奶奶来了!」老爷爷的表情,简直就像是看到了鬼。我们先去怂恿种子店的老婆婆来看即将开花的大波斯菊,然后,在往老爷爷家的路上,我们开始拜托她要假装成是古香弥生。当然,我们把缘由告诉了她,并告诉她,老爷爷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古香。所以,老爷爷一定很想和她见面聊聊。 「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老婆婆迟疑了一会儿。说: 「他真的会把我当成那个人吗?」 「没问题。你们长得很像,身体都小小的,皮肤又都很白,而且,额头都圆圆的。」 老婆婆摸摸她的额头,额头因而显得光滑了许多。 「你们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吧?」 「嗯。」 「好。既然你们这么说,我就答应了。」 「太好了。」山下说。 老爷爷正抱着装有衣服的脸盆,站在庭院的正中央。老婆婆有点尴尬地对他深深一鞠躬。挂在绳子上的老爷爷的及膝内裤,随风自在飘摇。 「请到这边坐。」山下在阳台那边吼道。有两杯麦茶,已经等在那里了。山下说:「我们这叫喧宾夺主。」 老爷爷看都不看山下一眼。他面无表情地走向阳台,然后,转头招呼老婆婆:「请用。」老爷爷两手紧紧抓着脸盆,大剌剌地就往蚊香的上头坐下。 「啊!好痛!」 老婆婆在一旁偷笑。老爷爷的表情更严肃了。我挥手叫山下过来。外野手该退出球场了。 第二天,补习班下课以后,我们又依照惯例,带着中午要吃的面包到老爷爷的家。老爷爷一言不发地在烫衣服。屋子里热烘烘的,另外,还散发着从熨斗底部传来的焦味。 老爷爷朝白色的垫套喷水,然后,用熨斗从上面压过。他使劲把皱折压平,等到那块地方被烫平了,他就将熨斗放回平台,并改换垫套的位置,然后,再朝着套垫喷雾。老爷爷提熨斗的那只手,很明显的,浮出了好几道青筋。尽管我们七嘴八舌地说,太热了,不如先吃饭,等凉快一点再烫,如果没东西吃,那我们可以去买,或是帮他煎个荷包蛋……等等,老爷爷还是对我们不理不睬。 河边忍不住了,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嘛!」 老爷爷将熨斗的插头拔掉,然后,把涂有浆糊的垫套套在已经有些破绽的垫子上头。他什么话也不说。我们三人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不想见她吗?」山下诚惶诚恐地问道。老爷爷还是不肯回答,于是,山下对着我露出谴责的眼神。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所以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你在生气吗?」我有点不满。老爷爷一边把四块焕然一新的垫套叠起来,一边看我。 「那个老婆婆跑来拜托我,叫我不要骂你们。」 「你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搞的鬼吗?」 「那当然。」 「那你还在生气罗。」 老爷爷把手靠在四个坐垫上头,对着我说:「你们竟然对老婆婆撒谎。这种行为,跟骗子没什么两样。」 「你不可以诬赖我们!」河边冲口而出。 「混蛋!」 就在这一刹那,我整个人魂飞魄散。我第一次听到老爷爷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们完全没有恶意。」 「这不是有没有恶意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河边吼了起来。 「知不知道?你们这是在拿别人的人生开玩笑。」 听老爷爷用这么沉重的口气说话,我真的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段话,比起说我们头脑不好、长相不好、或个性不好,都要严重好几百倍。 「我们原本以为这是个很好的主意。因为她们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陡地抬头,随即「啊!」了一声。老爷爷正瞪着我。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终于晓得事态严重了。 「你说她们很像,是什么意思?」 河边也开始瞪我,并说:「木山,你这个笨蛋。」 山下绝望地摇着头。 「我们去见过老奶奶。」我不得不说了。 「你们找到她了?」 「嗯。」 我把整个过程,老老实实地说了。包括打电话的事,以及古香弥生住在老人院的事。还有,古香弥生在住进老人院之前,曾经在她妹妹的儿子家住等等。 「她现在好吗?」老爷爷把头埋得好低,我只能看到他的秃头。 「嗯。」 「她有没有说什么?」 看我久久都不回答,老爷爷抬起头来直盯着我。 「她说她忘了。」 「原来。」 「她好像有老人痴呆症。她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 老爷爷苦笑了一下:「她这么说也没错。我这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不是,不是这样的。」 外面传来蝉鸣声。一波接连一波,好似整个耳朵都被蝉鸣塞满了,也因此,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小又远。 「你是英雄。她说他死去的丈夫是英雄。她还说,她的丈夫在战争时,曾经背着炸弹,冲入敌人的阵营 。她说得好仔细,好像她亲眼看过似的。你简直不敢相信她在说谎。」 「这不叫说谎。」河边嘀咕道。 「你说得对。这和说谎不一样。」老爷爷低着头说:「那地方很远吧?」 「有一点远。」 等我说完这句话,老爷爷在丢下一句「以后少管闲事」之后,就转身背对着我。 「有人在家吗?」 那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好像在微微颤抖。我从阳台往外一看,只见种子店的老婆婆站在门口。老婆婆看到我们,就绕过庭院走了过来。她今天穿着和服,撑着一把白色的阳伞。光线聚集到阳伞的上方,好像把晴空切成了两半。而阳伞也就仿佛成了要到另外一个世界的入口。 老婆婆收起阳伞,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昨天实在是很抱歉。」 「还有……,」老婆婆看着我们说:「我没有做好那件事,我……。」 我们三人用几近沙哑的声音说道:「对不起,是我们的错。」 「怎么这么说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老婆婆又急急忙忙地打拱作揖。 老爷爷来到阳台,说:「我也觉得过意不去,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老爷爷一边说,一边拿出刚刚烫好的坐垫。 老婆婆手上拿着一个用淡粉红包巾包起来的东西,她把这包东西放到阳台上,然后将它打开。原来,是一篮红色的果实。 「是木莓吗?真难得。」 「这是从老家寄来的,就这么一点点,不成敬意。」老婆婆一脸的笑容。 老爷爷叫我拿去洗。我站在流理台前,先放水到盆子里,再洒点盐,然后,便一颗一颗轻轻地洗了起来。洗水果要放盐,是老爷爷之前教我的。这些浓淡互异的红果实,看起来好像是镶着一粒又一粒的红宝石。我仔细清洗过后,便将它们端到阳台。 「好吃!」 「好酸!」 「好好吃!」我们三个同时叫了起来。 「要是熊看到了,不高兴死才怪。」老爷爷一粒接一粒地往嘴里丢。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好转了。 「熊?」 「熊最喜欢这种果实了。有好吃的果实,就一定会有熊出没。有熊的地方,通常也都有这种果实。」 红色的果肉,吃起来又酸又甜。我在想,这滋味真特别,大概和森林里的叶子上的露珠一样吧! 「另外,还有山葡萄之类的。」老婆婆说。 「对,山葡萄。」老爷爷兴致勃勃地说。他的样子,好像他就是一只熊似的。 「还有猕猴桃之类的。」 「对,对。」老爷爷简直像只吃了木天蓼的猫咪,越来越忘形了。 「还有水松的果实。」 老爷爷长叹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最近这种果实变少了。因为,种这类果树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老婆婆像小鸟那样,噘起嘴来,在吸果实的汁。 「您的老家在哪里?」老爷爷问。 「北海道的爱别。」 「真的?我的老家就在当麻。」 老婆婆露出惊喜的表情说:「真巧,我们是邻居。」老婆婆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像古香弥生奶奶。 「说真的,我昨天就有这种感觉了。」 「哦!」 「北海道的人,都有一些特色。」 老爷爷用力点头,说:「北海道的女人,特别勤劳,我的母亲就是。」 「原来,」河边抬起头来:「老爷爷也有妈妈。」河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不是废话吗?」 老婆婆带着几分腼覥,笑着说:「对,北海道的女人很吃苦耐劳,每个人看起来都好能干。」 老爷爷和老婆婆聊了好一阵子。从他们的言谈中,我才知道老爷爷的爸爸以前是铁路局的技师。他们说,小时候去上学,都是穿着塑胶长靴,再套上冰刀的。另外,他们还提到盛产山葡萄的秘密地点、腌鱼卵的趣事,以及夏天在冰凉的河川游水、全家一起晒鱼干、用腌青辣椒配饭等等美事。老婆婆还说,有一天,她亲眼看到一名从网走监狱逃出来的人被抓。另外又说,半夜下山时,都会听到狐狸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好凄凉。他们滔滔不绝,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说到北海道的夏天,他们都齐声赞叹那一整片连绵不绝的花海。说到冬天,他们便都想起那些专拉木材的马匹,据说,它们在拉动一马车的木材时,身上所冒出来的水气,非常惊人。一到冬天,每隔一段日子,就得清理石炭暖炉,老爷爷和老婆婆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验。另外,他们也都曾经用雪块堆出一个小小的跳台。还有、他们会在冻成冰块的牛奶上头,洒上砂糖,一边舔一边吃。老爷爷和老奶奶甚至谁也不服谁地,争说滑雪时谁可以飞得比较远。 从他们两人的这段精彩谈话,我才知道,原来,他们心里都埋藏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而这,真的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年纪变大,就有可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回忆就会增多。而就算有一天这个人消失了,他的回忆也还会在空中游荡,或是混在雨中、深入泥土……。如果,记忆真的可以不死的话,那它在四处飘荡之后,也有可能会再钻进某一个人的心里。当我们到一个生平不曾到过的地方时,常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依我看,那八成就是某些人的回忆在对我们恶作剧吧! 现在,老爷爷和老婆婆都静静地看着院子。他们看起来好像是一对老夫老妻。有一阵凉风吹来。我们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那饱受阳光与清风照拂的、又酸又甜的木莓果粒包住了。 第十一章 妈妈只吃了几口莴苣沙拉,就又开始喝酒了。餐桌上摆着像蜡雕般的汉堡肉以及红萝卜浓汤,外表虽然好看,吃起来却没什么味道。 「吃点东西吧!」我放下筷子说道。妈妈还是像平常那样,两眼无神地看着我吃东西的样子。 「别管我,我看到肉就不想吃了。」她抓起饼干就往嘴里送。我听到嚼饼干的声音,然后,只见妈妈又灌了一口酒,咕噜一声,把饼干吞了进去。因为天天这样,所以,妈妈变胖了。她的眼皮看起来有些浮肿,走路时,步履蹒跚,就好像她正扛着很重的行李一般。 我离开餐桌,打开冰箱。在放果菜的那一格,我看到一把老掉牙的芹菜和发霉的南瓜,以及三个金黄色的梨子。 「你买了梨子?」 「对。」妈妈在另一头回答:「应该很好吃才对。」 「要不要吃?」 「不要。我什么都不想吃。」一看我到流理台的下方拿刀子,妈妈走了过来,伸手要我将刀子和梨子递给她。 「不用啦!」 我开始顺着圈圈削皮。当梨子露出它那多汁的白色果肉时,金黄色的缎带也跟着越拉越长。 「你很会削嘛!」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削梨子的手势。我在老爷爷家,已经吃过好几次梨子了。老爷爷教我:「用右手的拇指紧紧按住刀子。」我只是照着做,刀子就自己向前动了起来。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削好生平的第一个梨子,这个梨子,被我削得都不成型了。虽然,山下看着削好的梨子说:「木山你的手好脏。」老爷爷还是津津有味地把它吃进肚子里。 现在,我已经越削越顺了,我一边转动梨子,一边任由水滴沾湿我的手。梨子削好了以后,我将它递给妈妈。 「好吃。」水滴流到妈妈的手腕,再流到手肘,而且,后面还有新的水滴穷追不舍。然后,又是新的水滴……,就这样,妈妈站在流理台前,忘我地啃着梨子,我看着看着,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于是,我紧握刀子,又开始动作缓慢地削起梨子。 才一下子的功夫,妈妈就把两个梨子吃完了。也因此,那一天,妈妈没再喝酒。 晚上,我们和老爷爷一起搭电车。这是我们第一次和老爷爷一块儿出门。 「要去哪里呢?」 「不晓得。」 老爷爷一手提着纸袋,一手抓住扶手。今天这一路上,他都是挺直了腰杆,健步如飞地往前走。我们像小鸡一样,紧跟在后,尽管我们聒噪地问着:「到底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老爷爷都一律用「呵呵」的笑声回答。 白天,老爷爷自己一个人就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了。他用绳子把几个黑色的圆球串在一起。我们才要动手摸摸看,老爷爷就说:「不准碰。」然后,告诉我们:「今天晚上过来我这里。」我们只好串通好,跟家里的人说,我和河边要到山下家做功课,然后,山下则谎称他要到我家做功课。 我们在第三站下车。距离这个车站不远处,有一座铁桥。 「是要去川原吗?」河边说:「很久以前,我曾经来这里抓蝌蚪。结果,我还看到像手掌那么大的蝌蚪。爸爸说,那是牛蛙的。」 河边转头向后看。在月台的另一头,正是川原。一下楼梯,河边一边浏览百货公司的广告,一边说:「这个车站变漂亮了。」 「老爷爷,你想干什么呢?」山下有点不高兴了,他说:「你从头到尾什么都不说。」 一如河边所说的,我们正要去川原。老爷爷叫我们三个在堤防等他,然后,自己一个人拿着纸袋往下走。老爷爷去了很久,都没有回来。 而山下和河边也都说他们要去探险。我一个人等得无聊了,就躺在堤防上仰望星空。我发现有一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星,正在看我。再过十天,暑假就要结束了,我还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呢……? 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紧接着,是个男人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我跃身而起,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在堤防下方、不见路灯的马路上,停了一辆汽车。有一名男人站在车子的前方,揪住另一个人的衣领。那被揪住衣领的人,竟然是山下。而河边则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我慌慌张张跑了过去,男人看了我一眼,说:「原来,还有人啊!」他留着平头,穿了一件黑底白条纹的运动衫。他那黝黑的脸庞,看起来一副很凶恶的样子。 「你们,那么小,就学会偷看人家啦!」 「不是,你误会了。」像蜡像一般僵在原地的河边,在说完话以后,又开始抖腿了」。 「少罗嗦。要不然,你们在做什么?」 河边停止抖腿,再度变成了蜡像。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条路上,大概每隔十公尺就会停一辆车。但是,大家都躲在车子里面,不肯出来。车子里,恐怕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真受不了。这个世界,贪生怕死的人一大堆,而且,净会做一些恶心的事。 「我们,我们……。」我壮起胆子开口说话。 「怎么样。」穿运动衫的男人一边瞪我,一边提起山下的衣领。 「啊呀!」 女人钻出车外。她的洋装皱成一团。 「算了啦!」女人张开五爪,顺着手势,将头发往后梳。 「你闭嘴!」 女人很识趣地钻进车内,不再多说话了。 「我们是和老爷爷一起来这里的。」我只好继续说道。 「老头子在哪里呢?你想骗我?」 事态似乎有些严重了。我突然觉得尿急。老爷爷到底在做什么呢?害我们陷入这样的困境,真是可恨。 「啊。」女人嘴巴开开的,看着天空。「咦。」穿运动衫的男人也抬起头来。就在这时,整个川原传来响彻云霄的烟火声。 烟火不停地往上窜。虽然规模不及地区性的烟火大会,但是,那红的、蓝的、黄的、像菊花迸开般的烟火,看起来还是非常壮观。而且,这和一堆人挤在一起看烟火的感觉也很不一样。 「真好。」女人随口说道。躲在车子里的那些人,也都出来了。 「是老爷爷。」河边说:「原来他是放烟火的专家。」 「怎么可能?」 「没错。那个黑色的圆球,就是火药丸。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老爷爷放的?」穿运动衫的男人瞪大了眼睛。 「是啊。」河边开始跩了起来。 「满爱现的嘛!」男人又说:「啊,忘了。」说完,才将紧揪着山下衣领的手放开。 烟火连发了六次。每一朵在刹那间盛开的花火,都在下一个刹那,于星空中缓缓凋谢,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又有另外一朵花火绽放开来。而在这朵花火即将消失之际,新的花火又开了。我专注地看着这整个过程。我不想错过每一个刹那。 「原来,他想让我们见识这个。」山下头仰得高高的,说:「如果是我,也会想现给你们看。你不觉得,这很棒吗?」 「我爸爸以前也是个放烟火专家。」河边说。 「只有夏天,才最适合放烟火了,对吧!」穿运动衫的男人说完,女人拼命点头称是。 终于,烟火放完了,四周一片静谧,我们几个人,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星空。 突然,河边冲下堤防,说:「我们来赛跑!」 于是,我们三人锁定目标,朝向在漆黑的川原中蹒跚走动的老爷爷处跑去。 在穿运动衫的男人的盛情邀请下,我们和老爷爷一起进了一家串烧店。店里到处都是喝啤酒的大人。要是被爸爸发现我在这种地方,那就糟了。我和山下害 怕地说:「回家吧!」没想到,河边却说:「啊,我和妈妈来过这里。」说完,河边就大大方方坐了下来,而我和山下,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坐下,大概是因为那个用铁板围起来的桌子太吸引人了。 「请尽量点吧!」穿运动衫的男人心情好极了。 「那,我要花枝丸和炸洋葱,还要一杯橘子汁。」河边的脸皮还真厚。 老爷爷和穿运动衫的男人以及他的女友一起喝着啤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爷爷在外头和大人说话。我原先以为老爷爷对这样的场面一定会觉得很不自在,没想到,老爷爷却好似乐在其中。老爷爷在谈话中透露,他年轻时曾经在烟火工厂工作,战后则换过不少职业,例如,他曾经在修车工厂待过,也曾经在园艺店待过。 我们在河边的指挥下,负责将烤好的咸饼分给三位大人,然后一边烤新的饼,一边吃,一边听大人说话,忙得真是不可开交。 「因为战争,害老爷爷吃了不少苦。」 「你在做什么呢?」老爷爷问穿运动衫的男人。 「我是柏青哥店的店长。店不是我开的,我只是个受雇的店长啦!」穿运动衫的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最近,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特别多。也有西装毕挺、看起来像银行职员的人,操着流氓的口气说话。真叫人厌烦。」 「听起来好像满辛苦的。」河边一边嚼着咸饼,一边说道。 「对。我们的店就在车站前面。要不要来玩啊?」 「等我长大了就去。」河边猛吸果汁,吸完,吐了一口长气。 「你们,」突然,我们成了箭靶,穿运动衫的男人问道:「你们长大了要干什么?」 「我要卖鱼。」山下满嘴的丸子,他一边咬一边说:「我要跟爸爸一样,开一家卖鱼的店。」 「了不起。」穿运动衫的男人大声说道。 「我要当专门放烟火的人,这是今天才决定的。」河边才刚说完,就听到老爷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太大了,害得穿运动衫的男人差点打翻手中的啤酒。 「那,你呢?」 「我……,我还不知道。」 「没关系,做什么都好,只要努力工作就好了。」穿运动衫的男人说完,马上又笑了起来,说:「唉呀,我怎么有资格说这些呢?」他的女友在一旁听了,也笑了起来。 「我从来都不晓得,像你们这样的小鬼,也有这么不错的。刚才真是失敬了。」穿运动衫的男人有点醉了,他两眼茫茫地说道:「不过,刚才,一想到这家伙想偷看我的女人,我的火气就全都上来了。」 「不要再说了。」山下满脸通红。 穿运动衫的男人很有诚意地点头答应。但没多久,就接着问:「你不觉得,她的奶奶很有看头吗?」说完,就开始作势要扯女人的胸罩:「再让你看一次吧!」 「干嘛啦!讨厌。」女人装出生气的表情,但是,她的声音明明在笑。我们三人,只顾把头埋得好低、好低。 「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打算打算呢?」老爷爷说。 「和这家伙?」穿运动衫的男人拉高嗓门、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女人噘起嘴巴,斜眼看向穿运动衫的男人。 「这或许也是个好主意。」穿运动衫的男人说完,就大叫了一声:「老板娘,啤酒!」女人眨着大眼睛,微微低下头来。我在心里面想,她长得真美。 「到时,再请老爷爷做一个特大号的烟火。」穿运动衫的男人说完,就大口喝起刚刚端来的啤酒。 「没问题。就等你下订单。」老爷爷也喝了一口啤酒。今晚的老爷爷,还真平易近人。 「干杯!」河边把盛果汁的杯子举得高高的,大声叫道。 第十二章 足球队的集训,订在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到教练的老家住四天。在这个岛上,我们除了练练足球,就是到海里潜水。 包括教练和我们这群四、五、六年级的学生,我们一共是二十七人。我起了个大早,到车站集合。来到车站,就看到有五年级的,背着背包在附近跑来跑去,另外,我也看到有四年级的,和前来送行的妈妈依依不舍、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整个车站闹哄哄的。加上河边那家伙又像吃错药似地大叫:「整队!」所以,更叫人耳根不得清静。 我们一路搭了新干线、油轮,才抵达那个小岛。到了小岛,还得搭公车,才能到住宿的地方。夹在断崖和大海之间的马路,就像是一条好长好长的白色缎带。海从远方一步一步涌来,来到岸边,终于变成海浪。海浪一波接一波,像极了体态庞然的动物的呼吸。地球从出生到现在,到底呼吸了多少次?还有,要到什么时候,海的波浪才会停止呢? 在远方对我们招手的水平线,看起来好似一条弧线那样,环绕着小岛而行。我当然知道,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也到不了水平线的所在。我换了换坐姿。公车里,好安静。大概是因为早起的关系吧!每个人都在睡觉。刚开始和我们一起上车的本地人,都陆陆续续下车了,现在,车上就只剩我们这一票人,每个人都任由摇摇晃晃的公车在替自己催眠。我突然好想一直坐在公车里,让公车带着我去追那一条水平线。 「你在想什么?」坐在我旁边的教练问道。教练平常在美术班教画画。他的肩膀很宽,大腿很粗,而且,满脸的胡髭,看起来好像一只大熊。就在教练挨近我这边,想看看外面的风景时,我突然闻到一股橘子的香味。 「坟墓。」 教练看了看我。 「坟墓好多喔!那么靠近海,不怕被卷走吗?」 就在突出海面的一块岩地上,错落着许多的坟墓。有老旧到石块皆已荡然无存的坟墓,也有石块才刚立好的新坟墓。去年我来时,为什么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呢? 「这地方不错吧,」教练说:「死了以后,还可以俯瞰整个大海。」 「怎么这么多啊!」教练点头并「嗯」了一声,就望向窗外。 「这个岛上的人很少。包括我在内,年轻人都离开了。唯一变多的,就是坟墓。」 「嗯。」我的脑中顿时浮现出「坟墓之岛」这四个字。话虽如此,不过,这个岛倒是不会给人阴沉的感觉。 这时,公车司机刚好做了一个急转弯,海更近了,好像要将我们吞噬掉一般。我望向前方,又看到了一片坟墓。 「这些睡在坟墓里的人,好像成了这个岛的守护神。」 「嗯,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那些死去的人,就住在人们生活的那块土地与海的中间。他们静静地吸着海风,无止无尽地吸着。 「木山已经六年级了,今年是最后一次了。」 「嗯。」 教练闭上眼睛。这时,公车正在缓缓地爬坡,我的耳间不时夹杂着车子的引擎声和海浪声。它们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则各自向远方散去。 公车继续前行。有一只飞蛾不断地扑向车内的日光灯,并洒下它的鳞粉。窗外是一片漆黑,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大概是路况变差了,车子震动得好厉害,不过,为了对抗黑夜,这辆公车只是摒着气,衔枚疾行。我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最中间的位置。我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啊。」 我看到窗上映着一个人的脸孔。是我吗?照理说,映在窗上的人应该是我。可是,明明就不是。他看起来好老好老、而且,是我不曾见过的。我不认识他,可是,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公车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使得我根本没办法靠近窗边。我看不清楚老人的长相。到底是谁呢?那老人,是贴着窗户的吗?还是……,我虽然很想找回映在窗玻璃上的我的脸庞,但是,车子实在是摇得太厉害了,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整个人跪在地上。 木山……木山……。 我吓得睁开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一整片都是木板条纹的天花板。河边在摇我的肩膀。我想起来了,我们是来集训的。这里是教练的父母所经营的一家民宿。 「喂,木山。」河边压低声音叫道。我们的这间房间,除了河边、山下和我以外,还有三个四年级的,他们三个都已经在睡觉了。 「干嘛?」 「他说他要去上厕所啦!」 「他是谁?」 「山下。」 「那就去啊。」 「他说他不敢一个人去。」 「你陪他去不就得了。」 「我是要陪他去啊。你难道不想上厕所吗?」 「不想。」 「一起去啦!」 看我不耐烦地缓缓起身,山下在纸门边,只顾急得跳脚。「快点,我要尿出来了。」 纸门外,有一扇半开的拉门。据说,这里以前是贮藏味噌的地方。自从教练的曾祖父死了之后,他们就将它改建成民宿。里着一道厚墙的这个小房间,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户,虽然现在的时序是夏天,屋里却格外地冰凉。即使是白天,走廊也是暗无天日,而走廊边一排相连的房间,看起来还真有一点像监狱。 厕所就位在在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盏日光灯亮着。走在昏暗的木造走廊上,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免让人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没有勇气转头证实。白天我所看到的那些坟墓,现在想必也在夜幕中受尽风寒。那白天看似稳当的场景,这会儿,一定也因为鬼魂四窜,而热闹不已。 「你有没有听过味噌鬼?」河边紧张兮兮地说。 「什么?」山下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所以,连声音都在发抖。 「就是专门舔味噌的妖怪。它有像猫一样的长舌头……」 「不要说了。」 「你不觉得,它还住在这里?它的头,会伸得好长好长……。」 突然,山下停止呼吸,站着不动。我瞪了河边一眼,却见他也是满脸苍白,而且,又在那边抖脚了。河边真的是很怪胎,明明自己也怕得要命,却还要说。 来到了厕所,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在亮处松了一口气。我们穿上上面写有「厕所专用」四字的木屐,每走一步,木屐就发出吵死人的声音。我们三人,在便器前面一字排开。 「我在家里,也很怕一个人在半夜上厕所。我常常是忍耐到天亮,可是,刚才我的膀胱都快爆开了,根本睡不着觉。」山下说。 「我也会怕。」继山下之后,我也对他们吐露真言:「我家的马桶前面,就是一面镜子,我很不喜欢看到那面镜子。」 我们三人同时结束小号。这种时候,最能显现我们的默契了。 「你们两个实在很笨,」河边拉住我,脸朝向暗暗的走廊说:「如果那么不喜欢,就不要去嘛!」 「可是……。」 「我都是打开床边的窗户,然后,对着外面……。」 「外面?」 「是啊。」 「你们家不是在六楼吗?」 「笨蛋,还有一个阳台啦!那个地方长了好多青苔呢!」 山下皱起眉头笑笑,并噘着嘴说:「我就是讨厌暗暗的地方。」 「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河边压低声音:「为什么人会怕暗呢?」 「我也……不知道。」山下陷入沉思:「总觉得会有鬼出现……。」 「这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我说。 「我们应该把它想得更清楚。」 「嘘!」 河边又在抖脚了。好像有什么事让他灵光乍现。真受不了他。每次没头没脑的人都是他。偏偏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他又说什么「要想清楚」,这明明在证明,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想嘛! 「是不是因为我们看不清楚黑暗里面藏了什么?」没办法,我还是附和了一下。 「你说对了。」河边猛点头,说:「也就是说,害怕的根源,来自于无知。」 「害怕的根源?」 「譬如说——」 连半夜上厕所都记得把眼镜戴上的河边开始摩拳擦掌,他镜片后的眼神,跟着亮了起来。我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圆桌会议,而是名符其实的「厕所会议」。 「譬如说,幽灵、鬼、或妖怪之类的。它们的种类非常多。我有一本妖怪图鉴,光是那本书上写的,就有一百种以上。如果再加上国外的鬼,就更多了。」河边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快地就被厕所的那片水泥墙吸走了。远处,传来时钟敲了两下的声音。 「有那么多的妖怪,任由人们去想像、去命名、以及把它们画出来。这不正好证明,人最怕的,就是那些看不见真正形体的东西吗?如果把它们画出来,或是赋予它们名称,人们就会晓得鬼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稍微知道了以后,人们就可以不那么害怕了。你们说,对不对?」 「那,你刚才提味噌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了,就比较不那么害怕了。」 「是这样吗?」山下又陷入沉思:「我还是很害怕。」 「会害怕才正常啊!」我说:「回去了啦!」 我们一口气冲过黑暗的长廊。如果,河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那,这家伙一定还没把他的妖怪图鉴读完。 第十三章 好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云像海岛般浮在天上,鸢鸟在海空中游泳。秋天,已经悄悄地从天而降了。 在岛上的高台处有一座森林,森林里有一块空地。在这块几无一物的空地上,唯一看得到的,就是足球网架。通常,我们在这个被森林所围绕的场地练习时,都可以听到海的声音。 一整个上午,我们都在练习踢球、射球、传球。下午,则分成两组,进行比赛。我们这一队的六年级生一共有五个人,包括我、山下、河边和另外两个人。而为了公平起见,两队也都各自包含几个四、五年级的。 「山下,你当守球员。行吗?」 「又是我。」山下不平地说。因为跑得慢,所以,他老是被编派为守球门的。 「责任太重大了,我不要。」 「少罗嗦。我们会加强戒备的。」经河边这么一说,山下不再置喙。由于我也不想败给杉田和松下他们那一队,所以,我拍拍山下的肩膀,说:「就拜托你了。」然而,山下却只是摆出一张臭脸。 「只有你最适合当守门的了。」 「因为我的体积比较宽大吗?」山下丢下这一句话,就怒气冲冲地走到球门前面了」。 「整队了!」杉田叫道。这家伙最爱出风头了。我也很想大叫几声,但就在我思考着该说什么是好时,口哨声响了,于是,比赛开始。 河边跑得快极了。他像一道闪电那样,在敌人的中间快速闪过。他狠狠地甩开对他穷追不舍的杉田,然后把球传给我,我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球踢入球门,由于我的动作又快又准,守门的松下,根本来不及做任何的反应。河边和我,真是一对天生的拍档。 「你是木头人啊?」杉田气得大吼大叫,他那口气,像极了我们的教练。那家伙,每次都是这副德性。只要有比赛,他就开始对人颐指气使,好像就他一个人最了不起似的。 杉田虽然不是河边的对手,不过,他跑起来的速度还真快。可是,他最厉害的,应该是他那细致的控球能力。光是射球,他就已经进了上百次。哪像我,顶多就是二十次左右。那家伙只要动起来,球就仿佛变成了他家的小狗,只会紧紧地跟在他的脚边跳来跳去。 他们那一队,就属杉田最受瞩目了。那家伙几乎已经把球占为己有,他独自冲破我们的重重包围,朝球门射了三次球。第一次,杉田是趁球从我的两腿间溜走时,把球抢回来,然后,马上朝球门射去。我觉得好呕。山下则是近乎绝望地愣在那里,他只顾东望西瞧,手脚却全未派上用场。教练大叫:「山下,动你的身体啊!」于是,这家伙露出一张哭丧的脸,很无助地,在球门前面晃来晃去。 杉田每在要将球踢出去时,都会不可一世地仰起下巴、甩甩额前的头发。河边只要一看到他的这些炫耀动作,就会开始抖脚。 「裤子要掉下去啦!」听我这么一说,河边发出怪叫声,并且还学练空手道的人,比划了几下手脚。一个身材比河边魁梧的五年生看了,在一旁笑了起来。既然想痛快大叫,我实在应该说点像「看我的!」「修理你」、「冲啊!」等之类的话,可是,我在大叫时,根本想都没想,所以,这样的结果,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们这一队,最后陷入了苦战。四年级的队员因为跌倒在哭,而我们的球,又老是射不进去。杉田正准备直趋球门。我在后卫的地方守住防线。河边则以紧迫盯人的方式,跟在杉田的后面。 这时,我发现就在我的斜前方,站着一个五年级的,他是杉田他们那一队的。他挥动两手,在对离球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杉田做暗号。 「看住那个家伙。」我对着右卫——一名在挖鼻孔的四年级生叫道。就在这个时候,教练也跟着吼道:「杉田,球传出去!」而就在刹那之间,球从我的左方飞了过来。这是一个长射球。看来,杉田根本就没把那名五年生看在眼里。 「完了!」我转头一看,只见山下脸色难看地,站在球门前面。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好像是一双被汽车前灯的强光所震摄住的猫眼。那些,其实都是在一两秒之间发生的事,然而,我却可以将之分解成一个个单一的画面来看。我看到球逐渐逼近。至于山下的表情,则先是恐惧,然后是两眼无神,最后,山下紧抿嘴唇,并将眼睛闭了起来。 「快动,不要动,接球,接——!」 教练放声大叫了起来。而就在下一瞬间,球静止了。山下的脸好像突然僵掉似的,毫无表情。 然后,球在练习场上冲力十足地跳着,终于,在河边的脚下停了下来。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所有的人,都茫茫然地看着山下,而山下则红着一张脸,像一根棍子那样,站着不动。 「山下,做得好!」河边叫着,并举起脚来,将球踢得很高。 「你们三个,真不愧是最好的三重奏嘛!」 大概是不甘心输了,晚餐时,杉田来到我们三人的面前,用充满讽刺的口吻说道。而自从那次得分之后,我们这一队就开始转败为胜,占了上风。 「你们连小便也要一起去。」杉田不怀好意地笑道:「他们三个,因为怕鬼,所以一起去上厕所呢!」 「那是小便三重奏罗。」松下逮到说话的机会:「爸爸、妈妈,陪我上厕所嘛!」 山下竖起神经。由于他刚才被球打到脸,流了鼻血,所以,他的鼻孔还塞有脱脂棉花。 他们两个人的那些话,大概连四、五年级的都听见了。坐在隔壁的教练,爽朗地哈哈大笑。我看着教练,突然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有时候,大人就是这样,不是少了几根筋,就是没有神经。 「鬼有什么好怕的?」 「骗人!」我想起来了,杉田的房间就在厕所的旁边。昨天我们在厕所的那些事,一定都被他看到了。 「那我问你,你怕不怕?」河边口气凶恶地说。不过,那些在一旁偷笑的家伙,都还静不下来。 「我不怕。」杉田若无其事地说。这家伙真的很讨人厌。「这世界上根本就没鬼啊!」 「如果有的话,你怎么说?」 「你太低能了吧?」杉田兴致勃勃地凑近河边:「去上幼稚园好了。」 松下在一旁诡谲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有还是没有?」 「我爸爸说,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鬼不鬼的。所谓的灵魂啦、天国啦、地狱啦,都是软弱的人想出来的。因为自己程度不够,所以就想出这些东西,好安慰自己。」杉田像在对年龄比他小的小孩说话,故意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我突然有一股冲动,很想把这家伙的鹰鈎鼻揍扁。 「有没有人要添味噌汤?」是教练的祖母。她弓着腰,提着一锅的汤过来。 「啊,我要。」山下伸出手中的碗,也表明了不再和杉田一般见识。老祖母舀了一碗里面都是鱼肉的味噌汤给山下。 教练的祖母到底几岁了?是八十岁呢?九十岁呢?还是更老?我怎么看就是看不出来。她的驼背非常严重,驼起来的背几乎都要比头还高了,看起来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世界来的。而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是我到目前为止所看过最老的一个人。 其实,我在去年和前年就见过这位老祖母了,只是,在去年以前,我对于她的老,并没有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现在,我却觉得我之前的看法是不对的。换句话说,教练的祖母,和我们所熟悉的老爷爷是很不一样的。 她有别于一般的老人。她的年纪比谁都大,另外,因为住在海边,所以,许多的皱纹都深深地刻在她那黝黑的肌肤上。而她的嘴边,都被一条条的皱纹包围住了,也因 此,你几乎分辨不出她的嘴唇在哪里。不过,她嘴里的牙齿,看起来都还非常坚固,不像老爷爷,掉的掉、摇的摇。在她的左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我发现,老祖母身上的特色还真不少,而且,都很明显。 「味噌汤真的好好喝。」山下才接过碗,就一口气将它喝光。 「那是因为你白天流太多汗了。」 老祖母伸手要我的碗。老祖母的手指硬梆梆的,而且,还有一点变形。我轻轻地把碗传了过去。 「这味噌汤真的很好喝。」山下盯着朝天的碗,自顾自地点头。 「这个味噌,是自己做的吗?」 「我们家,已经不自己做味噌了。想做,也没法儿做了。」 「为什么?」 老祖母动作缓慢地把碗放到我的前面,「因为啊,」老祖母换了换坐姿,说:「啊,我看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说来听听嘛!拜托啦!」河边大概是觉得事有蹊跷,所以,就忙着在一旁扇风点火。 我们都露出期待的眼神。老祖母最会讲鬼故事了。而且,她每年都会跟我们讲一些这个岛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没想到,今年的故事舞台,就要搬到她家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好兴奋。 「是是非非的,你们要听吗?」老祖母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 我和山下及河边,还有,杉田和松下,全都放下了筷子,并且,将身体往前倾。隔壁桌的那些人,应该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才对。 「我们家以前做的味噌,是这一带最有口碑的。可是,为什么后来不做了呢?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故事,是我姐姐以前说给我听的,我这姐姐呀,死得好早好早……。」 老祖母吸了一口气。如果,这个动作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那,老祖母的目的就达到了。 「曾经有女人在这个地方死了。」 咦,河边叫了一声,山下则像女孩子那样,用手掩住嘴巴。杉田一副早就胸有成竹的样子,他看了松下一眼,松下有气无声地还以微笑。 「在好几代以前,这个家的主人曾经是一名流氓。他是入赘到这个家来的,刚开始还很勤奋,可是,日子久了,他那懒惰的劣根性就跑了出来,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游手好闲。死去的女人,是钱庄离了婚的女儿,据说,这家的主人和那个女的……。」老祖母突然将她满是皱纹的嘴巴合了起来。 「外遇!」杉田叫道。 老祖母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严肃。她看着杉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让女人从后门偷偷地进来,然后,他们就躲在贮藏味噌的仓库里亲热。」 在周遭一片嘈杂的情况下,老祖母的声音虽然低沉,却仍然清楚地传到了我们的耳边。 「有一天,男主人听见仓库外大家都在找他。于是,他叫女的留在仓库里等他回来,然后,他独自出去,并将仓库的门锁了起来。不出他的预料,是他的妻子在找他。他的妻子说,在山的那一边,有人订了一桶的味噌,可是,刚好家里的佣人得了麻疹,躺在床上,所以,想请他送去……。男主人无可奈何,就推着车,准备将味噌送过去,可是……,这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人晓得,总之……,他整个人连推车,从悬崖跌落到海边的沿岸,死了。」 河边冷笑了一下,说:「都是搞外遇的后果。」 老祖母闭上眼睛,并点了点头。那样子看起来好像是一只很懂得沉思的、又老又大的青蛙。 「据说,他死得很惨,被带回来的尸体,下腹全都是一些密密麻麻的伤痕。味噌仓库的钥匙,最后被送到女主人的手中。可是,女主人一直无意去打开看看。没有人晓得,女主人知不知道那里面藏了一个女人。就这样,连着好几天,厚厚的门老是传来指爪声,最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家就再也没有做过味噌了。女主人把这里改成民宿,主要是因为钱庄的女儿突然消失以后,地方上开始有了一些谣传。而把这里改成旅馆,来的都是外地人,就不至于老是听到谣言了。」 「你们说对不对?」老祖母闭起嘴巴微笑,像在征求我们的同意。她嘴边的皱纹因此而被撑平了些,不过,眼睛却也因此而没入更深的皱纹里。这样的表情变化,就好像是我看着一张习惯的脸,可是,这个人却突然对着我扯下那张「面具」,令我看了毛骨悚然。 「整个工程,都是由一个师傅独立完成的,房子盖好了以后,这名师傅就无缘无故死了。他在死前喃喃说道,在味噌仓库里,有个裸身的女尸……她的头埋在味噌里面,就这样断了气。真可怜,师傅最后一定是被吓疯了。他还说,因为那女人的头埋在味噌里,所以,头部一直都未见腐烂。」 「即使是现在,这个家都还不准放置过多的味噌。因为,味噌很快就会臭掉、或是长白点。一想到是那女的在借味噌报仇,我们也就都无话可说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老祖母的话匣子里好像还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话要说。她把背弓得圆圆的,然后,像乌龟那样,伸出布满皱纹的头,再翘起她的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我的姐姐还说她曾经听过指甲抓门的声音。」 「可是……,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吗?」我故做镇静,想要用淡淡的语气发问,偏偏,我的声音还是露出马脚。 「虽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姐姐确实告诉过我,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她始终忘不了那个声音。我认为,我姐姐会那么早死,一定跟听到这个声音有关。错不了的。」老祖母闭上眼睛,又自顾自地点头。 「那个贮藏味噌的仓库,」杉田吞吞吐吐地问:「在现在的哪一个房间?」 「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我听我姐姐说这些时,还很小。不过……,」 「不过什么?」 「前一阵子,有一位客人,说他在半夜……,」 「在半夜……?」 「听到沙沙沙……。」 「是哪个房间呢?」杉田急切地问道。 「妈,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是教练的爸爸,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的身后说道。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些全是骗人的。是她自己编的。你们应该都知道,她最爱说这些了。」 「对哦,你说的对,哈哈哈。」山下作势大笑,可是他的笑声听起来很不自然。河边又在抖腿了。山下好像整个魂魄都被手上的碗吸走似的,怔怔地看着碗里的味噌汤。松下则是半开着嘴巴。 老祖母说了一声「我要走了」,就站起身来,抱着锅子准备离开。 「刚刚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即使我这么问,老祖母也只是笑笑。 「老祖母实在很坏。她这样乱说,会招天谴的。」教练的爸爸也笑了起来。而我和河边、山下,以及杉田、松下,都没有人想去碰碗里的味噌汤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又是联袂上厕所。这一次,我们不再畏畏缩缩,反而是坦荡荡地,想要表明我们天生怕鬼的立场。 厕所里已经有人了。是杉田和松下。他们两人背对着我们正在如厕。换句话说,他们正在进行小便二重奏。他们甚至还抓来了两个同室的五年级生。很明显的,这两个人,是硬被杉田和松下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在亮亮的灯下,只见他们睡眼惺忪,而且,几乎是一边睡一边站着的。看来,这不只是二重奏,应该说是四重奏了。 我用指甲去抓门上的玻璃。唰唰唰唰。杉田和松下听到了,竟然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还在小便,却同时往上跳了三十公分。也因此,两个人的裤子都被弄湿了。哈,真是帅呆了。 「喂,喂,别尿湿啦!」河边嘲笑道。 就在下一秒钟,杉田和松下揪住河边。因为太突然了,河边根本无从反击,只好任他们将自己逼到廊下,并让杉田夺走了他的眼镜。 「太卑鄙了。」杉田正准备将眼镜摔向地板,我赶紧抓住他的手腕,并朝他的身上扑了过去。 杉田放开手中的眼镜,抓住我的头发。我使尽了力气,朝他的脸颊揍了过去。杉田踢动双脚,紧抓我的头发不放,我感到头部一阵热。接下来,我们就扭成一团了。我们又是踢、又是挥拳,甚至,还用咬的。一股莫名的力量,不断地自我的体内涌出,好像是一个压抑已久的自己,突然清醒过来似的。 我事后在想,要是杉田不去碰河边的眼镜,我大概就不会那么气愤了。当时,我好像听到另一个自己发出了声音。而就在同时,我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一个影像。那就是,有一次,河边抓住杉田,而我上前制止河边。河边之所以会那么生气,主要是因为杉田在嘲笑河边的爸爸……,我,想到这里,就在心中呐喊,这一次,我再也不让自己后悔了。 「你们在干什么?」即使教练对着我们大吼,我和杉田还是不肯松手。突然,传来一声惊人的响声,是教练朝我掴了一拳。 我和杉田终于休战,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走廊已是灯火通明。山下和松下,还抓着彼此的睡衣领子不肯放手,结果,同样挨了教练的一记耳光。这时,河边不知所措地匍匐在地,教练把眼镜捡起来交还给他。而那两个五年级的,就仿佛是失了神的幽灵一般,只知呆立一旁。 杉田在流鼻血。看到他的睡衣皱巴巴的,我露出几分得意,不过,低头一看,我发现我的扣子竟然全都掉光了。 教练气得七窍生烟。 「你们晓不晓得现在几点了?」 时钟像在回答问题似的,缓缓地敲了一下。那些从房间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家伙,都幸灾乐祸地笑了。 「不相干的人都去睡觉!」 那些人都把头缩了进去。 我的嘴唇好烫。我用手摸了一下,却没什么感觉。「木山!」教练两眼瞪着我。我心有未甘,也回瞪教练一眼。「木山,去照照镜子,你看你的脸……。」 我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对着厕所里的镜子一看,发现我的脸真是惨不忍睹。我的嘴巴肿得像腌渍过的鱼卵一样。 接着,我们全被带到教练的房间擦药,只要有破皮的地方,教练都为我们擦上双氧水。那种伤口被浸蚀的感觉痛极了。所以,当教练才轻轻碰了一下松下的手腕处,松下就呜呜呜地哭了起来,结果,又遭到教练的一记拳头伺候。我一边瞪着杉田,一边咬紧牙关忍耐。至于鼻孔塞着脱脂棉花的杉田,也不甘示弱地瞪着我。 「我看,你们是因为白天的训练不够才会这样吧!如果精力还这么旺盛的话,那就一起去扫厕所吧!」 咦!山下、河边、松下,齐声叫了起来。 「明明是木山他先的。」 「杉田,你太差劲了。」我和杉田,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 「住嘴!」像打雷一样,在场的人都被吓坏了。「连浴室也一起扫。要扫得干干净净,才可以去睡觉。听好,要干干净净。」 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大家应该知道,这种时候,唯有干脆、不耍手段的人,才是赢家。 第十四章 「快看,快看这边。」蹲在地上的山下,兴奋地叫了起来。原来是花苞。才四天不见,大波斯菊又长大了。 「啊,这边也有。」 已经悄悄从天而降的秋天,正等着在大地好好地一展它的容颜,突然,一阵凉风吹来。看来,再过不久,庭院就会是一片花海了。 「给他一个惊喜。」河边从书包取出一只毛绒绒的青蛙玩偶。那是我们在岛上的一家艺品店买来要送给老爷爷的。那青蛙的眼睛,像极了不戴眼镜的河边,只是,河边本人并没有发现。在坐新干线回东京的路上,河边说:「它的脸怪怪的,可是,我看了,就是喜欢。」我和山下听了,都相视而笑。 「喂,来打赌。」河边说:「赌老爷爷现在在做什么?」 「睡午觉。」山下说。 「我猜在洗浴室。」河边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不出来啦!」 「怎么这么没有想像力?随便说一个嘛!」 「那,我猜他在剪指甲。」 于是,我们靠近阳台边。 窗户微微开着。我们透过纱窗往里面看,看到老爷爷盖着一条夏被,躺在垫被上头,而交握的双手,则轻轻地放在肚子上面。我们慢条斯理地打开纱窗。 「我赢了……。」山下小声地说。可是,就在下一刹那,我们都觉得不太对劲。奇妙的是,那纯粹来自于直觉。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在睡觉。 房子里弥漫着一股属于葡萄的甜味。就在老爷爷的枕边,有一个盘子,里面盛了四串葡萄。葡萄的颜色就好像是被远方的火势映照着的夜空。看来,老爷爷把葡萄放在枕边,就是在等我们回来和他一起享用,只是,等着等着,他竟然睡着了。 「把要吃的东西放在枕头边,跟要去远足的小学生好像。」山下用t恤的袖口去擦他那哭肿的眼睛。河边蹲到墙角,背对着我们。但我不时可以听到他的叹息声。 我静静地摘下一粒葡萄,慢慢地把皮剥开。那多汁的果实,在我的手上一边颤抖、一边滚动。 「吃吧!」我把葡萄拿到老爷爷的跟前。「老爷爷,吃葡萄。」 书上说,人死了就像睡着一样,可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老爷爷像在睡觉。 倒不是说,他的面容不够安详。甚至,我还觉得老爷爷的面容,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只是,那和睡着很不一样。他死了。现在,在我面前的,只是老爷爷的躯壳,不是我所认识的老爷爷。老爷爷再也不会用这个身体和我说话,和我一起吃东西了。老爷爷的脸好像变小了些,他那原本光溜溜的头顶,现在看起来也只像是上面长有几根杂草的干瘪土地了。 这虽然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我丝毫不觉得害怕。那些曾经令我们又怕又好奇的鬼、幽灵和妖怪,此刻都自动从我们的脑中消失。老爷爷的身体,就像是一件穿旧了的衣服被摆在床上,带给人的,是一种亲切的感觉。 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老爷爷说。我想告诉他我们比赛时的情形,以及我们从老祖母口中所听到的那个关于味噌仓库的恐怖故事。另外,我还要告诉他,我生平第一次和人打架就被教练罚扫厕所的糗事。当然,我还想对他描述我在岛上看到的坟墓,以及像鱼背那样闪闪发亮的大海。最后,我还要偷偷地告诉他我的新发现,那就是,当我把身体潜入海里时,我就可以听到身体的声音了。……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老爷爷的反应。记得在不久以前,要我凭空去想出老爷爷的样子,都还有几分困难。不过,在这次参加集训时,我每天睡觉之前,就都可以在假想中,和老爷爷展开对话了。那过程像极了是在进行演练。虽然,老爷爷并没有真的在我面前,但我自己却很能乐在其中。我总是蒙在被窝里面独自偷笑、发脾气、沾沾自喜,或是觉得想哭,最后,才慢慢地进入梦乡。 我想把葡萄按进老爷爷的嘴里。我满心期待,果实的汁液可以让老爷爷那紧绷的嘴唇再度软化。我在心里对着老爷爷呐喊:你说话啊。不管说什么都可以。只要老爷爷肯对我说点什么,那我愿意当老爷爷的奴隶。不论是拔草,或是按摩、洗衣服。还有,我愿意每天倒垃圾、每天请老爷爷吃生鱼片。所以,老爷爷,你不可以离开……。 由于我听不到任何的回应,所以,我第一次对着老爷爷哭了。 在福祉事务所的人带医生过来诊断死亡之后,一切的事情就在来不及让人思索的情况下,匆匆进行。突然,老爷爷的家被一群大人占领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是对警察人员简短地回答一些问题。譬如:我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和老爷爷的关系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常来这里? 「想来就来,不为什么。」河边很不耐烦地喊道,结果,接下来就没有人再问我们问题了。 尽管必须忍受住在附近的那些欧巴桑的眼光,我们还是执意守在老爷爷的身边。天黑时,我和山下都被妈妈接回家。其实我不想回家。可是,我整个人好像虚脱似的,连说「我不想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一整个晚上都面向窗口,却老是觉得往事历历在目。老爷爷的家被公寓、大楼挡住了。不知道那间房子的灯是否开着?是不是还有人在那里?我仿佛看到房间里没有开灯、却开着电视,而老爷爷则背对着我,在跳动的蓝光下,静静地洗着葡萄。我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在这里哟。」说完,我突然觉得,在我心底的那个黑洞,好像有块地方被补起来了。于是,我又说了好几次。我在这里哟……。 远处传来放烟火的声音。在暗暗的空中,只闻声响,不见烟火,一个……两个……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 隔天,老爷爷家的纱窗被拆掉了,玻璃窗户则开得大大的。从大开的门户往里面看去,可以看到一个小神宠、白菊花、以及一个让房子变得有点局促的的棺材……。 老爷爷的哥哥的儿子从乡下赶来,他和社区协会的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阳台边。邻居的那些欧巴桑,三三两两地聚在院子说悄悄话。大概是满身的黑衣服使人酷热难当,大家的手上不是拿着扇子,就是握着手帕。她们不停地抬起脚来驱赶脚边的蚊子,然后,又毫不在意地往大波斯菊的身上踩了下去。大伙儿等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和尚出现了,在经过诵经与捻香之后,棺材的盖子被打开了。没想到,老爷爷会变得那么小、那么僵硬。我真希望我没有看到这一幕,因为,我所认识的老爷爷不是长这样的。河边和山下开始哭了起来,我也跟着哭了。但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层薄膜包住一般,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不知道孰真孰假。 我们跟着大人一起来到火葬场,那里有一扇铁门,只见铁门张着大大的嘴巴,正等着把老爷爷吞进去。 「真的只有一点点烟雾。」 「嗯。」 我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火葬场的烟囱。突然,我发现,今天天气好热。真的好热。就好像是有人把刚刚离去的夏天又叫回来似的。 「还好,我们买了青蛙。」是河边把我们买回来的玩具青蛙放进老爷爷的棺材里。 「你们,过来一下。」老爷爷的哥哥的儿子一边松开领口的黑色领带,一边往我们的方向走来。「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们。」这位叔叔挤进我们的椅子,说:「我叔叔……。」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搞清楚他指的是老爷爷。这个人虽说是老爷爷的侄子,可是,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而就算老爷爷死了,这位叔叔也是面无表情,老实讲,你很难从他的脸上猜出他目前的心情是什么。 「我叔叔留了一笔钱要给一个女人。」 我们三人互看了一眼。依我看,一定是古香弥生奶奶了。 「他存了一大笔钱,我还真被吓到了呢!」这位叔叔一边擦去鼻子上的汗水,一边说道。他那条格子手帕,实在不怎么好看。我真不懂,像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为什么不用白色的手帕?「我叔叔提到,如果想知道这个女人现在住在哪里,就要问你们三个。」 「是老爷爷写在信上的吗?」河边精神为之一振。 「是啊。」这位叔叔淡淡地说:「他在信上说,如果他死了,一定要想办法联络到你们。」 我们听了这段话,都无言以对。 隔了一会儿,河边用鼻音发声:「都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说我想看死人的样子,才……。」 「不要哭好吗?」我抬头看着烟囱。如果是老爷爷,他一定也会这么说。可是,河边却径自哭了起来,而且,还越哭越激动。 「他在信上写了你们三个人的名字,一开始,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是你们。」 「你没想到会是小孩?」听我这么一说,叔叔转过头来看我。 「对,你说得没错。」这位叔叔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说:「他一直都没有人陪吧?也怪不得别人,只怪他一向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叔叔丢下这一句话以后,就离开了。 从烟囱口冒出来的白烟,在青空中渐渐地看不见了。我睁大了眼睛,在搜寻那缕漫漫的烟雾。而此刻,清烟正在天际舒舒服服地随风摇摆。我一定得仔仔细细地目送它们才行。我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一定要看紧那些清烟的行踪才行。 老爷爷的骨灰像雪一样白,有平的、弯的,也有看起来像贝壳化石的。我们每两个人一组,轮流用筷子将骨灰夹到坛子里。我怀着紧张的心情,和河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看起来像是兰花花蕊的骨灰。葬仪社的人告诉我们:「这是位在喉咙的骨头。形状还能够保存得这么完好,是很不简单的一件事。」我们三个人听着听着,都变得戒慎恐惧起来。老爷爷已经到了一个我们永远也触摸不到的世界去了。我发现,在我刚看到老爷爷的骨灰时,我似乎还在寄望老爷爷能有复活的一天。可是,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了。不可思议的是,当我知道了这个事实以后,我的心好静,而且,整个人也变得踏实起来。 要是老爷爷能活得再久一些,那我就可以跟他说好多好多的话,甚至,也可以把我的烦恼告诉他。我为接下来的升学考试感到不安,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以后要做什么?我真希望老爷爷能听听我的这些烦恼。等夏天来了,我们又可以一起吃西瓜,说不定,老爷爷还会为了我们,再放一次烟火。等我长大了,我们就可以像上次那样,一起去喝啤酒。一想到这些事情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我就觉得好沮丧、好寂寞。不过,这毕竟都是我个人的问题。老爷爷已经过完他精彩的一生了。我是在看到老爷爷的骨灰之后,才恍然大悟的。老爷爷真的是尽全力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对老爷爷说:「我也会努力的。」 终于,骨灰坛被盖起来了,而我的暑假也随之宣告结束。 第十五章 「今天不用去补习,真好。」这是十月的第一个礼拜四,河边在中午休息时说:「好像明天就动工了。」 我和山下默默地点头。 下了课,我们到老爷爷的家集合。庭院的大波斯菊,开得好不热闹。虽然,它们的个头不高,花也小小的,但是夹在杂草当中,看起来就像是星星之火正在燃烧。 「这里,会变成怎样?」山下用手抚摸紧闭的遮雨窗。「他们会在这里盖公寓吗?」 玄关的门窗锁着。门把上全都是灰尘。河边默默地在庭院中走动,突然,他蹲了下去,然后,又开始不停地抖腿。 明天,这间房子就要被夷为平地了。才一个月左右没有人住在里面,这房子就变得好不荒凉。原属于茶色的墙壁,全都褪色了。洗衣绳也不翼而飞了。我不知道,在丧礼那天,洗衣绳是不是就已经不见了? 我们三人背对着院子,静静地在摘大波斯菊。来到玄关附近,山下盯着一块石板,目不转睛地看了良久。那块石板就是山下之前放生鱼片的地方。 「走吧!」河边前倾着身体向前走,他那模样,看起来就好像是整个头要栽进大大波斯菊的花束里面了。 「我好担心,」山下说:「我会把这个房子忘掉。」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同感。我常常在自己的房间里,怀想老爷爷。可是,只要我很努力地想要想起什么,我就觉得,有好多地方都变得不完整了,而这样的感觉,最容易造成我的不安了。 「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这块石板记住。我的脑子虽然不好,不过,如果要我只记一样,我想,我是不会有问题的。」 我紧闭眼睛,泪水都快被我挤出来了。这时,在我眼睑的内侧,有一些光在晃动,我睁开眼睛。而就在刹那之间,我仿佛看到老爷爷从门内探出头来。甚至,还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我要把这一束花放在我的房间。」说完我背对着深锁的门,走了出去。 「我要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 「这样,会比较用功。」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 距离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已经不再抱怨连连。我每天就像饿鬼一样,拼命地啃着测验题。 当花瓶里的大波斯菊凋萎时,妈妈住院了,大概是因为酒喝太多了,妈妈得的是肝病。爸爸第一次听到妈妈的病情时,非常生气。他狠狠地痛骂了妈妈一顿。妈妈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过,妈妈住院后没多久,爸爸就常常在下了班以后,到医院去陪妈妈。以前,爸爸总是拿工作忙当做借口,没想到,现在爸爸下了班就回来了。虽然,妈妈不在家,而我补习班的下课时间也越来越晚,不过,我和爸爸却慢慢地建立起一套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存法则。每天晚上我们几乎都是买便当来吃,但偶尔,我们也会看着妈妈的食谱,做一些简单的东西来吃,譬如烤鱼、生菜沙拉等等。有一次,我还做了蛋包饭,虽然,这蛋包饭被我做得一团乱,爸爸还是对它赞不绝口。最让我难忘的,是爸爸在某个周日所做的烩饭。那是爸爸花了半天的时间才炖好的。我们把整锅好料带到医院和妈妈一起享用。伤脑筋的是,妈妈竟然一边吃一边哭,不过老实讲,当爸爸用极其温柔的口吻叫妈妈吃时,我也曾经鼻酸了一下。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问我:「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因为,从我懂事以来,我就不曾听过爸爸问我这样的话了。 「我也不晓得。」我想了一下,又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想写写东西。」 「要当作家吗?」这回轮到爸爸被我吓到了。「小说家吗?」 「对。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我的耳朵开始发热。「我真的很想把一些事情记录下来。尤其,是一些我不想忘记的事,如果,我能够把这些东西整理起来,然后,给别人看,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爸爸静静地在听我说。 「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想忘掉。像今天的事,我也一定会把它们写下来。」 说完,我在心里继续说道:「除了这个之外,我还要把今年夏天所发生的事记下来。」 「听起来很不错。」 爸爸抬头看看天空。远方的猎户座闪闪发亮,看来已经是冬天了。 由于秋后的努力,我考上了私立中学。爸爸高兴极了,他送给我一本有皮封套的笔记和一支国外的钢笔,另外,还附了一张写有「给未来的作家」字样的卡片。我心想,爸爸实在是太夸张了。不过,看他那么高兴,我也就不好再说,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一台电脑了。 我利用这本笔记,构思了一篇叫「关于小y」的故事。因为来不及在毕业文集中发表,所以,我一直等到送别会那一天,才誊好稿子,当作当天我要拿出来跟所有人一起分享的东西。前一天晚上,我紧张得睡不着觉,不过,没想到我念完以后,却得到很大的回响。教室里的笑声不断。老师甚至还要求我在谢师宴时,再念一次。我觉得,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得意过。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我故事中的主角人物——山下——不太高兴,他说:「你这故事,不就是在说胖男生永远都交不到女朋友吗?」 很遗憾,山下没有考上学校。 他说:「这么一来,我妈也只好认了,她大概不会像以前那样,老是反对我以后卖鱼了。」山下的体重丝毫未减,加上最近长高了些,所以,越来越有「卖鱼老板」的架势了。 河边没有参加考试。她的妈妈要再婚了,因为对方工作的关系,他们全都要搬到一个叫捷克的国家去了。 毕业那一天,我们手握毕业证书,一块儿走出学校。 「真可惜。」山下喃喃说道:「河边好不容易才收到田岛送给他的情人节巧克力,却要离开了。」 我好羡慕山下和田岛友子、酒井绫子,因为,他们可以去上同一间国中。 想到上中学,唯一可以让人开心的,就是穿长裤了。我还是瘦巴巴的,看起来像竹竿一样,不过,如果能穿上长裤,一定会比现在好看一些。 「到了新学校,应该还会结交到好朋友的。」看我沉默不语,山下俨然像代言人那样,替我开口。 「而且,也一定会有像杉田、松下那样的家伙。」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这六年来我所遇到的家伙。 「反正,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遇到。」河边说。 「捷克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山下一边走,一边用放毕业证书的滚筒在腿间打拍子。 走着走着,我们一起停下脚步。因为,我们又来到老爷爷以前住的地方了。附近的房子也全都被铲平了,目前,这一带是停车场。 「我呢,」山下低头看着已经铺上柏油的地面,支支吾吾地准备开口。在这层柏油的下面,是那片曾经种满大大波斯菊的庭院。 「最开始我妈跟我说她要再婚时,我很不能接受。虽然,我一直想要一个爸爸,可是,一旦有个陌生的男人说要当我爸爸,我又不想了。而且,那一阵子,妈妈常在星期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让我更加反感。不过,我也是在那天晚上才认真去想这个问题的。我心想,如果是老爷爷。他会怎么说呢?」 「就这样,你想通了?」 河边点头。河边的心情,我很能够理解。我到现在,也都常常在想:「如果是老爷爷的话……。」我只要这么一想,就可以跳出混乱的思绪,当下找到答案。这和一般人所说的「活在回忆当中」,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这其中还包含了很大的回馈。 「我想我应该可以做好才对。即使是到遥远的国外,我们一家三口,也可以一起展开新的 生活。我一定要好好地过,而且,不这么做不行。」河边像在自言自语,说完,还自顾自地点头。 「你好像大男生了。」山下说。 「是吗?」 「是啊!」 再说下去,就会令人感伤了。我们静静地往前走,来到转角,三人开始互道「保重」。我们都找不出其他的话。于是,我们兵分三路,我往右、河边往左,山下往前。一步、两步……,我一边缓缓走动一边数着步伐,不明究里的人还以为我是个正在与人决斗的武士呢!我原本打算就这么一路走回家,可是,还走不到十步,就听到山下大叫的声音。 「等一下!」 这家伙还站在刚刚的那个转角。我想,当时的我,一定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在看山下。掉头而来的河边也跟我一样。看来,我们都觉得刚刚的分手方式,好像少了点什么。 看到我们两人的反应,山下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不过,他马上露出一个最圆满的微笑。 「我忘了告诉你们,我半夜敢一个人上厕所了。我已经不怕了。」 我和河边简直要昏倒了,没想到,山下继续叫道: 「因为那边有我们的好朋友了。一想到老爷爷,我就好像打了一剂强心针!」 经过短暂的沉默,河边把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发出令人感到唐突的声音,说:「说得对啊!」 我也跟着猛点头。我一边点头,还一边用力槌着山下的前胸跟后背。山下,你这个混小子,我真是服了你,你怎么永远都少一根筋呢? 山下很满足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了一声「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和河边一脸茫然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然后,我看了看河边,我发现,这个一向很会抖腿的家伙,今天露出了我从来都不曾看过的灿烂表情。我觉得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风吹来,我对着河边,说了一声「再见」。 「我们还要再见。」 「嗯,一定。」 我说完,就朝自己的方向,全力跑了起来。 后记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二十年以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和外公一样都是秃头。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秃头的种类不胜枚举」!那个人的「秃法」,正和外公同一类型。 人的记忆,实在是很不可思议。沉睡于记忆底层的外公,逐渐苏醒了。我开始可以看到外公的各种表情。外公每次来家里,都会提着西瓜或香蕉,远远的,会先听到他的叫声,然后才见外公晃呀晃的走来。他看着住在檐下的蛇,说:「有蛇住的家,会有好运。要好好照顾这蛇才行。」就在外公丢鸡肉给蛇吃时,我发现外公的头上有一块肉瘤,从此,外公每次都会一脸得意地看着我,说:「这里面有宝物哦!」……我开始看到了外公的眼神、闻到外公身上的酒味,并慢慢认识了穿宽松内裤、不修边幅的秃头外公。外公死后,我花了二十几年,才终于可以说:「在另外一个世界,我有一个认识的人在那里。」 为了想和那曾经被我自记忆中抹去的外公重逢,我提笔写了这个故事。那一阵子,我成了外婆家的「食客」,我在放外公神坛的房间写作。在那之前,我是不敢在放有佛坛的房间睡觉的,但现在,我已经没有这层障碍了。在写作期间,我常常在半夜醒来,对着外公的遗照说:「明天还要加油。」说完,又继续蒙被大睡。通常,这种时候,我都会舒舒服服地作个好梦。 我要把这个故事献给我的外公。另外,我要感谢编辑上村令先生以及督促、鼓励我写成的ひこ·田中先生。还有,也要谢谢相米慎二先生,他是在听我提及此一模糊构想时,叫我「写出来」的人。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 我七岁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外公生前很爱喝酒,他常常喝醉。曾经,他倒好一杯满满的日本酒,对着我说:「这是水,你要不要喝呢?」结果,惹得妈妈气愤不已。由于他是个喜欢我行我素的人,所以,连到车站附近买东西,也常穿着及膝的宽松内裤,而这常使得做事一板一眼的外婆,摇头蹙眉。外公以前是电气技师,他的身上常常带着一堆包有黄色或红色塑胶皮的电线,我记得,他老是用电线把五块钱硬币串起来,做为他给我的零用钱。可是,由于父亲管我甚严,所以,当我看到外公把零用钱弄得像夏威夷花圈那样,就不免担心害怕,觉得外公好像玩得太过火了。总之,对我而言,外公和我身边其他的大人——外婆、爸爸、妈妈——是不同「人种」的。我不太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外公,他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爱说一些没头没脑的笑话,我总觉得,这样的外公,好难靠近。 有一天,外公来我们家玩。外公常常利用爸爸上班不在家的时间来看妈妈,所以,我像平常那样,照样到朋友家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笼罩着不安,我玩得很不起劲,走出朋友家的大门以后,便一路跑了回去。到了家,外公正要离开。我看着外公,哭道:「我不要你回去!」看到一向不会跟外公撒娇的我哭成那样,外公着实为难了一阵。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外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公车站牌。那一天,外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酒味。因为,那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好了,他不能喝酒了」。 之后,一个月不到,外公就去世了。我常常会想起那一天在公车亭等车的外公,他出奇地沉静,却喜形于色,我每一想起他的那张表情,就会生出无限的悔意,为什么我不多跟外公撒娇、多听外公说话、多和外公相处呢?就因为外公身上的酒气,而极力疏远他?我开始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而渐渐的,我的内心起了自然的作用,我开始努力地想要将外公自记忆中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