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之家 艾莲日记》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老谢一枚不用钱 录入:zbszsr 修图:肥猫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这个房间里阴暗又寒冷。似乎有点印象,我之前,也曾经像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呢。想着想着,我闭上双眼。不知是泪珠还是血滴的液体滑过脸颊。 强劲的风穿过窗棂吹入。 摊开于桌面上的日记发出啪啦啪啦的纸张拍动声。 那本是我的日记。 一本记载着所有关于我之事物的红皮记事本。一连串的故事,宛如昨天才刚发生过似的,我能毫不费力地回想起一切。 即便从未亲自下笔,我仍十分明白日记起始于何处。 第一章 后巷的邂逅 1 我身上 带着疾病 没有人 愿意陪我玩。 目睹黑猫捕获老鼠。 事情发生于一瞬间。仅见一团黑块飞出,衔着老鼠的黑猫紧接着现身。可能是被咬住了要害,老鼠动也不动。随后黑猫望向我这边,不晓得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大而圆睁的金色瞳孔朝向这里。 黑猫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闪入后巷转角,消失了身影。 我不禁深深叹息。多么美妙的姿态。黑猫的样子烙印在我眼底。柔软的躯体,宛如满月的双瞳。我的眼珠与她的同为金色。但我不像她拥有尖牙,更不如她那般自由。 我趴卧在陈旧的床上,眺望着外界景象。日复一日,我透过这扇窗户,望着视野仅限后巷的这片景象。 你想知道理由? 因为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更是我的义务。 来往于后巷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我。即便察觉到了,亦会在确认是张气色极差之孩童的脸后,假装没有看见。反应比较老实的人,则是一脸目睹不祥之物的表情,皱着五官迅速离去。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儿可是贫民区。 人们为维持自己的生计而竭尽全力,没人有余力向他人伸出援手。 「艾莲。」 母亲轻柔地叫唤我的名字,我的意识随之被拉回。 「看到什么有趣的吗?」 母亲提着装了水的桶子进房。她将桶子放在地上,同时出声询问。 想必是她留意到我望着窗外的眼神比平时更要热切吧。我微微点头后开口。 「有一只猫……」 发出的声音比我预期的还嘶哑。 我清了清喉咙才继续。 「有只全黑的猫,抓到老鼠。」 「这样啊。」 母亲微笑着点头。微卷的浅茶色发丝,在锁骨上方晃动着。 母亲用桶子里的水将布沾湿,用力拧乾。仔细地摺好,将手伸向毯子。 「帮你换绷带唷。」 我轻轻点头的同时,母亲将毯子拉高至我膝盖处。 双脚的小腿肚均缠着绷带,各处渗出淡淡的红渍。拆下绷带后,显露出又红又龟裂剥落的恶心皮肤。母亲以熟稔的手势开始擦拭我的脚。 我试着详细描述黑猫以多么敏捷、何等华丽的姿态捕获那只老鼠。不过毕竟是发生在一瞬间之内的事,我很快又穷了话题。 在我只能低着头熬过静默的期间,母亲换好绷带,将毯子盖回原位。 接着瞄到我的头顶,她注意到了—— 「哎呀,蝴蝶结歪掉了呢。」 我将手伸向头顶的蝴蝶结。不过自己实在无法确定它究竟有没有歪。母亲挂着笑容,作出「转向另一头」的手势。我遵照指示,缓缓将身体靠在窗缘。 母亲将我头上的红色蝴蝶结解开,着手梳理我的淡紫色长发。十分谨慎地,小心不去勾到绕在脸上的绷带。 这种时刻,我总是定住不敢动弹。默默等候梳子从头顶缓缓通过长达腰际的发丝,直到发尾。 宛如人偶扮家家酒般的情景。 每当母亲移动手臂,就会有甜美的香气飘过鼻尖。 母亲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点心的甜香。我想应该是因为制作这类食物正是她的工作。 母亲一向在傍晚时替我更换绷带。母亲大多都在这个时候回家。我特别喜欢嗅闻随着太阳渐渐西沉而逐渐转凉的空气与母亲身上的甜香混合后的味道。 时光平稳地流转。 正当我想任着舒适气氛而将眼睛闭上之时。 母亲轻声嗫嚅道: 「抱歉,没办法让你到外面玩。」 我睁圆了双眼。 轻微的电流窜过脑中。这就像是察知到危机的信号,会令我的身体紧绷得无法动弹。面对此等时刻,我必须抉择。得选择正确的言词。脑中的齿轮急速旋转,导出解答。于一瞬间内完成。我竭力以开朗的语调回应。 「没事的。我喜欢在家里玩呀。」 说完,望向母亲的脸。 母亲维持着静谧的微笑,若无其事地梳理我的头发。我确认母亲脸上的笑容后,不甚灵巧地将笑容挤上嘴角。 我的病是与生俱来的。 然而我并非一出生就被关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从这房里的窗户看不见天空,但我认识蔚蓝的天空,也知道草的味道。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我曾到户外游晃过。 从我出生时,脸跟脚的皮肤便已溃烂。脚的关节似乎亦有异常现象,连走路都会痛。原因不明。更别提治疗方法了。这一区没一个像样的医生,也负担不起医药费。 ——这孩子的病源自祖先的恶行。这孩子势必永远承受痛苦。 犹记占卜师的这句话。 母亲喊叫了几句,使劲抓起我的手,离开占卜师的小屋。走在狭窄的小路上,当时母亲的脸色惨白到像是随时都会昏倒一般。 最后,母亲能为我作的事只有用绷带保护皮肤以及让我吃药。没人明白未来会是如何。当时我只是个小孩,总想着到外面玩。母亲也顺着我的意思,放我到户外。 用裙子遮掩脚上的绷带,脸上的无法隐藏。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次牵动脸部肌肉时,貌似布满被压扁蚯蚓的恶心皮肤便会从绷带的缝隙间外露。 同龄的孩子们都对我感到嫌恶。我的病不具传染性,但是其他家的父母们均忌惮着我,不让自己的孩子接近我。 也曾有人远远见到我便群聚着窃窃私语。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们,玩着自己的游戏。幼小的我在内心哭泣。然而仍比待在气氛愁苦的房里要好得多。 自己玩到腻了就回家。 不顾衣服与绷带的脏污,在床上翻滚,等着母亲归宅。 某一天,母亲一如往常地结束工作后回到家。她问着「玩得开心吗?」,将手轻覆到我的脏衣服上。 当我望向母亲的那双手时。 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忧虑涌上。感觉全身的毛孔爆出冷汗。 ——母亲的手有这么粗糙吗? 我没能开口询问。光是想像我提出这个疑问便双脚发软。都是你的错呀。从未知之处传来的低语声令我颤栗。 母亲的手会变得如此粗糙,不一定全是照顾我的关系。但是处理我的起居肯定对母亲的生活产生某个程度的影响。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被母亲抛弃。 那一刻的我,直觉般地如是想。 只有自己有余力的时候,始能温柔对待他人。 母亲并没有说话。即便她没开口,她紧闭的唇,在我眼里就像是在责备我,令我怯懦。 我不要。我不想被抛弃。 整个身躯发出喊叫。 脑中交错出现危险信号的现象,我想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隔天起,我不再到外面玩。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候母亲下工回家。即便觉得痒,也忍着不去搔抓。一心想着尽力省去照护的手续。 母亲对我的改变感到不可思议,但也只有刚开始的时候。她很快便不再介怀。我反而觉得母亲变得比以前温柔。虽然可能仅是我的错觉,那也无所谓。当时对我来说,比起不能到外面玩,失去母亲的爱是更加恐怖的事情。 我才不过七岁,便已成了囚犯。 被名为绷带的锁链箝制住,终日等待著名为母爱的餐点送至眼前的愚昧囚犯;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绑好了。」 母亲整理好蝴蝶结,把小镜子递到我眼前。脸上缠着绷带的 瘦弱少女的身影映照在镜面上。薄紫色的头发映衬着红色蝴蝶结。我的身边,则有个浅茶色头发飘动的女性安稳地微笑着。 母亲从背后轻轻拥住我。 接着像摇篮般,温柔地晃动身子。 「我可爱的艾莲。」 被母亲特有的甜美香味包围,感觉好安心。我握住母亲纤细的手腕,闭上眼。 我的母亲。爱着我的母亲。 我也同样深爱母亲。 对我来说,被母亲抛弃,跟死亡没什么两样。 因为只有母亲愿意爱我。 母亲没有笑容,我也笑不出来。母亲不爱我的话,我便无法呼吸。好比即将溺水的人拼死抓住某物不肯放手之心绪,我紧紧攀附着母亲的爱。 毕竟这里可是贫民区。 人们为维持自己的生计而竭尽全力。而我则为了保住母亲对我的爱而竭尽全力。 「——混帐!竟然小看我!」 大门被粗暴推开的声音传来,宣告父亲的归来。 我与母亲吓得分开身。严格说来,是母亲唐突地远离我。 尽管母亲仍握着我的手,然而那只手的微细颤抖传达出了她很紧张的信息。 家里很小,因此从大门到我住的房间几乎是连在一起的。屋内正中央有张大桌,父亲落坐于桌边的椅子,手里的瓶子像是要敲击桌子般被摔到桌上。 我不清楚父亲的工作。只记得他总是比母亲晚回家。父亲的短发与陈旧衣物上,总是沾着像是泥土的污垢。 「薪水似乎又要减了。」 父亲嗫嚅着什么。我知道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对母亲说话。 母亲试探似地回话。 「工会那边怎么说?」 父亲仅摇头回应。 「没用,根本谈不成。他们很清楚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吃定我们了——王八蛋!」 回想起来又让父亲怒火中烧,他一脚将附近的桶子踹飞。 母亲握着我的手的力道突然变强。 尴尬的静默持续着。秒针卡锵、卡锵的走动声响逼屋内。 父亲深吐了一口气,游移的视线越过低着头的母亲,最后对上我的视线。 我暗自心惊,想着得说些什么才行而张开嘴。然而下一秒,父亲又一脸麻烦似地别过眼,将手中瓶子里的液体一口饮尽。 心底宛如压着一块大石般沉重。 每次都是这样。 父亲从不正眼看我。 父亲一直把我当作看不见的空气。 从不带着喜爱之情拥抱我,也不以责难之意叨念我。他肯定没把我当个人。我甚至觉得,父亲很努力地想对我视而不见。 「爸爸是不是讨厌我?」我曾如是问过母亲。母亲一脸认真地摇头表示否定。「没那回事。父亲为了艾莲很努力工作唷。」「那为什么爸爸都不跟我说话?」母亲轻笑着说:「爸爸是在害羞啦。」 我也很想相信母亲的论点。我很想认为父亲是爱我的。于是每一次我都期望在父亲的眼神里找出对我的关心,只不过大多以失望作结。 父亲从未呼唤过我的名字。 他只喊母亲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父亲自椅子上站起身,往这头靠近。 目标并不是我——而是母亲。 父亲粗鲁地揪住母亲的手。我与母亲牵在一起的手随之分开,宛如被迫分离的恋人。 父亲将母亲拉进隔壁,也就是家里除了我房间之外唯一的独立空间,并关上门。随后响起自房内上锁的声响。 只剩我独自留在原地。 墙壁的另一侧发出砰砰磅磅的声音。响声逐步转小,最后转为讲悄悄话的声音。 这也是常见的光景。 双亲两人总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兀自谈论。 我不清楚他们俩在作什么。但感觉得出是某种男女关系之间必要的某种事情。 我曾经对着从房里走出来的母亲问道:「你们刚刚在作什么?」母亲只是一脸困扰似地笑着回应。这种时候,除了类似点心的甜香之外,还会有另一种香气自母亲的脖子飘散而出。说不定那就是专属于父亲的味道吧,我如是想。 当父母自己待在房里的时候,我只能无意义地环望四周,或是抠一抠药瓶的标签以打发时间。 彷佛像在刻意表现着:太好了,我有了自由时间呢。 实际上是我被遗弃在这里,不过要我自己认知这个事实感觉太悲伤了。 待我开始对剔除药瓶标签感到无趣后,只好将手伸向被赶到床铺角落的旧娃娃。 那是一个金发女孩造型的人形娃娃。身穿紫色洋装、戴紫色帽子,脸上树着让人不舒服的笑容。 「找不到跟艾莲同样发色的娃娃。但是她衣服的颜色跟你的头发一样唷。」当时母亲这么说着,亲手将娃娃递给我。 我佯装欣喜地收下。说实在的,娃娃的发色根本无关紧要。毕竟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发色。 我的头发与父亲同为淡紫色。既然遗传,不如给我母亲的淡茶色发丝。如果我的发色跟母亲一样,说不定父亲就会愿意关注我了。 我用手爬梳着娃娃的头发。金色发丝缠得乱七八糟,手指无法顺利通过。 内心烦躁得不得了。我加重力道,试图强制梳开。娃娃无神的双眼几乎像在对着我喊话。 ——『很痛耶。』 罗嗦。怎么可能会痛。你只是个玩偶。 ——『真敢说,你不也跟个玩偶没两样。』 我才不是玩偶哩。 如是在心里否定着,却同时忆起自己让母亲梳头的姿态。 那个任凭处置,丝毫不动弹的自己。静静等着梳子随着母亲的手臂动作,由上至下刷过我的发丝。 我是个玩偶? ——『是呀。』 才不是。 我一股劲儿地扯着纠结的线团。 我的眼睛才不像你的那么无神。我的眼睛可以观察到各种事物,更能映照出许多景象。 嘻嘻嘻。 头发受到拉扯,脖子转成不自然的角度,娃娃挂着一号表情,笑着。 ——『你不是只能欣赏到后巷而已吗?』 彷佛能听到唰的一声,明白自己的脸瞬间转白。 我霎时扔开娃娃。它扑上墙壁,落到散在地面的衣物上。 为了隔绝所有的声音,我将毯子拉到头顶。 我讨厌一个人。独处让我无谓地想起很多事。无谓地听见各种声音。 用力闭上双眼,祈祷着母亲快快回到我身边。没有觉得冷,身体却不住颤抖。不知不觉间,我就这样陷入睡眠之中。 回过神时,母亲正用手指抚着我的脸颊。母亲一脸虚无的表情,但在与我四目相交后,旋即露出微笑。 「你醒啦?」 我默默点头。 光是见到母亲的脸就能让我安心。 「我拿水过来唷。」 母亲说着离开椅子,走向厨房。 这么说来,也差不多到了服药的时间。 我如是想着,望向窗外。天色未明。看来从我睡着之后,并未经过太多时间。大概是因为我一边思考着陷入睡眠,脑子仍有些转不过来。 我莫名地用眼神追寻着母亲娇小的背影。 这是为什么呢?母亲为了我而行动,我却更觉得像是为了逃离而行动。 若是逃离,又是想逃离什么呢? 我凝视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扉。应该正待在隔壁房的父亲,并未再度出现、攫住母亲的手。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水杯与药粉回来。我缓缓起身,接下母亲手里的东西。 接着,无意识地瞄向母亲,大感讶异。 我不禁屏住呼吸,像是突然察觉一个重要事实。 那一秒的母亲,美得不可置信。 不是因为五官的构造。头发杂乱,而且几乎没有上妆。母亲只是无力地笑着。不过下唇因抿得过紧而泛着红晕。在我眼里,那一抹红是这间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部位。低垂的睫毛偶尔无来由地颤抖。母亲的眼神、气息、相交的手,在我眼里像是全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 这个人真实地活着。 我有此等感受。 我吞下药粉。味道一点也不苦。因为我的胃壁早已被苦味给支配。落进胃袋底端的水化成旋绕的蛇,感觉随时都会从喉头钻出来。 「——妈妈。」 为了甩开想尖叫的冲动,我唤叫母亲。 声调颤抖着。随时都有可能哭泣出声。 从母亲看来,可能像是个正在担心她的孩子。于是她执起我的手,轻轻拥住我。 我拼命攀住母亲的身子,努力不让她察觉我当下的心境。 不让她察觉?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这么想。更正确地说,是希望她装作没有发现。 即便躲在母亲的甜美香气之中,胸口涌现的黑团仍未有所消解,反而越来越深深渗入我的身体里。我试图抵抗,使劲地闭上眼皮。 初次于体内浮现的情感令我手足无措。 从我胸口诞生的某物。 那是一种名为憎恶的感情。 我满怀憎恨。怨恨让我感觉到其生命力的母亲。怨恨任意享受着我无缘碰触之父亲爱意的母亲。 我为无法掌握此等凶狠感情的出处而满心焦急。 母亲如此地温柔,如此深爱着我,我怎么能恨她呢?我严厉地斥责自己。 为了甩开令我受苦的念头,我更使劲攫住母亲的躯体。 只有母亲显现出色彩也无所谓。 如眼下这般紧紧拥抱时,我也能沾染上颜色。 我是艾莲。母亲深爱的女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我拼死地如是说服自己。 然而憎恶之情仍紧攫住我的双脚,试图将我拉近海底深渊。 甚至来到我耳边对我低语,逼我察觉自己的心意。 『你确定?』 我忍着不大喊出声,将自己埋进母亲的胸口。 2 这一天的下午,有一点不同。 每天眺望的后巷角落处,出现一团黑。貌似黑色的布块,也像是黑色的泼漆。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脑中浮现黑猫捕获老鼠时的美妙姿态。难不成那是黑猫的尸体吗?一旦有了此等念头,那团黑色怎么看都像是猫的形状,使我难以自持。 我坐立难安,终究离开了床铺。全身的体重压上双脚,激烈的痛楚逼我蹲下身。脚底传出的痛觉迅速窜到头顶,眼角浮出泪珠。 好痛。但没有到无法步行的程度。 我利用附近的椅子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直身。 环望房内,找不着我的鞋子。 想必是被收起来了。这是否意味着母亲认定我没有必要离开这里呢?虽然是我自己选择的,仍不禁感到些微的悲伤之情。 我赤裸着双脚,走到屋外。 太阳爬升到正上方,照耀着我。强烈的阳光令我双眼隐隐作痛。 单手撑着屋子的外墙,朝着天天眺望的后巷移动。 我很快找到那团黑色物体。随着我一步步靠近,它逐渐显现成一只黑猫的形状。 果然是黑猫的尸体。 黑猫横躺在石板上。其中一边的眼球掉出,像是将饭碗倒置似地突出于外。另一只眼睛上方的头部破裂,染满了血。 眼前的景象太过恶心,我不禁在距离黑猫几步处停住。 我愕然地望着早已不成形的黑猫。还不至于想逃离原地,但也无法继续靠近。 忆起她捕捉到老鼠时,那个凛冽美丽的姿态。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是被载货马车碾过了吗?还是从高处摔到地面造成的呢? 彼时高贵的生物,竟会转化成如此丑陋的姿态。 我不禁悲从中来。 比起造成此般难以入眼状态的始作俑者,我更讨厌这个镇上蕴含某种无力感的气氛,像是在说着,黑猫会变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嘎啊一声,乌鸦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抬头仰望,发现乌鸦正在高墙上啪嗒啪嗒地伸展双翅。想必是在等着享用腐肉吧。 ——哪能让你吃掉。 我朝着黑猫走近。不忍将她就此遗留在这儿。像要保护黑猫似地,我用双手将她揽起。 好轻。而且好硬。黑猫的身体以躺卧在地的姿势硬化。眼珠超现实般地掉在外面的样子,已充份显示她的生命已不复在,那么这个触感又代表了什么?宛如物体一般。一个东西。原来生命消逝后,生物就只剩个物体了。我认识到这个事实。 还给大地吧。 我抱着曾经为猫的这个东西,这么下定决心。 这附近全都铺了石板。没有能埋葬黑猫的地点。记得附近有座有泥土的公园。我顺着儿时的记忆,朝着公园前进。 每走一步,骨头便傅出如针刺般的疼痛。我无法确定这是因为我走在布满碎石的地面,抑或是我双脚本身就有的痛楚。紧咬着下唇,拼命前行。 不久后,总算来到公园。 中央有棵大树。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叶片与这个城镇完全不搭调。没有一般公园具备的游乐器材,不过是个空旷广场添上一棵树与长椅的空间。长椅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把弄着自己的手。那头察觉我的出现,瞄了我一眼,随后兴致缺缺似地,又将视线移回自己的双手上。 我走进枝叶的阴影下。土壤地绕在树根外围,原先有个花圃,只是花早已全数乾枯,被丢弃在这儿的垃圾散出恶臭。看来完全没有人整理。 我从中找出一处看似能挖的地方,蹲下身。 将黑猫放到一边,伸手翻土。 土壤比预想的要松软。偏低的温度与泥土的触感,摸起来很舒服。我的心情彷佛与土拨鼠同化,继续挖掘。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手臂上几乎没有病症。我为能自由活动的两只手表达感激。 绷带被汗水浸染,慢慢松开。泥土随着搓鼻子的动作沾到脸上。用袖子胡乱擦拭脸颊后,缠在脸上的绷带变得更加凌乱。汗水触上发炎的皮肤,产生阵阵刺痛。我咬紧牙根、忍住痛楚,持续挖掘着。 挖出足够的深度后,我大吐了一口气。 将黑猫放入洞里,仔细地覆上泥土。 最后双手合十,闭上双眼。我并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但我知道这是对死去的东西应该作的事。 已不再听闻乌鸦的叫声。 站起身准备回家。一阵晕眩令我好几秒无法动弹。待视野恢复正常,眨了眨眼皮后,举步迈向归途。 一踏进阳光下,疲惫感瞬时袭来。感觉像是经过了一整天。然而太阳仍挂得高高的,照得眼前的石板滋哩滋哩似地放出热气。 全身都在痛,但我却十分心满意足。 ——黑猫从此重回大地的怀抱。 当然我并不认定她希望回到土里。这只是我一厢情愿。我不想看到那么高贵的生物倒在阴冷的后巷里,被乌鸦啄食、被人们践踏。 脸上带着微笑漫步,被擦身而过的中年女性投以奇异眼神。 我慌忙抿紧唇。不过随后想到,令那名女性感到讶异的想必不是我的表情,而是我的样貌。 止住脚步,重新检视自己的样子。 绷带松脱,衣物到处都有泥巴与血液沾染而成的不自然污渍。双手乌漆抹黑。宛如偷溜出医院玩土的病童。 见到我这个样子,母亲会怎么想呢? 此等想像令我全身发寒。 我急忙赶回家。 与家的距离突然变得好遥远。 得赶在母亲到家前回去。务必换掉衣服、洗净手脚、换好绷带才行。我必须是个不添麻烦的孩子才行。 我彻底忘却了自己是个囚犯的事实。我不就是为了获得母亲的爱,才选择了钉死在床板上的生活吗?怎么连这个都能忘记。我不禁冷汗直流。 感觉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门前。 离日落还有好一段时间。我带着受解放般的心境,拉开玄关的门,接着就此僵在原地。 我彷佛听到午后的阳光在耳边啪叽一声冻结住。 母亲在家里。 母亲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我立刻瞄向时钟。 还不到母亲归宅的时间呀。怎么会? 突地一阵甜香飘来。桌上有个装着点心的篮子。 对了。这么说来,偶尔,极小的机率下,母亲会带着点心、提早结束工作。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母亲像是迟了几秒才注意到开门的声音,缓缓地转向我。 那双唇瓣分离,但在发出话声前,花了不少时间。 「艾莲……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憔悴的样子。感觉背上一股凉意往下滑。 「我、我把猫……带去埋葬。」 「?」 母亲用力皱紧双眉。 啊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压抑着想哭的心情,拼命挤出笑脸。 「嗯,有只黑猫死掉了……我把她带去埋起来……对、对不起,自己乱跑出去。但、但是唷,我可以走路呢。虽然会痛,不过忍得住。我可以自己走路,所以,以后我也可以帮忙……」 一边说着,我愈加感到绝望。 在我说明的期间,母亲的表情未有一丝牵动。 虚无的眼神。投射而来的视线。母亲看的是我沾满泥垢的衣服。是我布满泥土的双手。是我渗血的双脚。母亲眼里看着的不是我,艾莲——而是一个麻烦的带病孩童。 霎时间,我察觉自己犯下难以挽回之事。 即便如此,我仍激进地编织各种话语,试图取悦母亲。信号在脑中交错流窜。下一句话。下一个词。死命地想选出正确的遗词。但我很清楚,不论怎么说都没有用。明知如此,我仍无法停止说话。 母亲是爱着我的。 但那仅存在于极端的平衡上。没有多余收入的家、高额的药费、替换绷带的手续。 而我失手破坏了这股平衡。 我怨恨黑猫。 对死者的敬意早已化为憎恶之情。 为何你要选在今天死掉。为什么死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明明埋葬黑猫是我自己的意愿。脑子一片浑沌,只想找个对象怪罪。 接着,母亲从椅子上站起身。准备装水的桶子,开始清洗我的手。动作一点也不粗鲁。与平时无异的谨慎。我满心焦急地凝视着母亲。母亲正微笑着。然而那张脸,已不再是诉说着爱我的那个母亲的睑。 各种信号仍然在脑中冲撞,但却没有给我任何答案,只像坏掉的指针不停地旋转着。 我察觉自己犯下难以挽回之事。 其后的事,证明了我的直觉正确。 ——母亲就此没有再回到这个家。 3 对于母亲的消失,最感混乱的是父亲。 母亲工作场所的人拜访家里的时候,父亲也一个劲儿地大骂大哭,完全无法与人好好说话。导致对方只能安抚父亲后离去。以向神明祈祷的姿势哭得七荤八素的父亲,那道背影彷佛在告诫我,还轮不到我悲伤。 母亲无预警地没再回来。 没有留下纸条、没有传话,行李亦保持原样。连一个发饰都没带走。 比起哀伤的情绪,我尝到极度的空虚感,彷佛身体有一部份整个消失一般。 ——这种感情,大概就叫作绝望吧? 喉咙干渴,难以入眠。没有力气起身,也生不出一点食欲。 然而,经过了两、三天后,我开始思考另一个事实。 母亲会不会只是觉得有点累而已? 会不会只是疲于得看照我的生活,而需要喘口气? 稍微休息过后,肯定会想起自己丢下的我与父亲,马上赶回来。 毕竟我可是母亲疼爱的艾莲呀。母亲不可能忍心丢下我不管。 一个无心的念头逐渐转为确信,在我心底生根。想像着母亲归来的日子,我总算能安心入眠。 母亲一定会回来。她会为了抛弃我们而深感后悔,一边道歉,一边拥抱我。那么,我也会在甜美香气之中,笑着原谅母亲。 对了。 我甩开毯子,离开床铺。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得当个不给人制造麻烦的孩子才行。 我替自己更换已放置了好几天的绷带。忍着双脚的痛楚,自己汲水。模仿记忆中母亲的动作准备食物。我尽力想像着能够被母亲接纳的好孩子的形象,努力扮演着。 家里的生活只剩下我与父亲两人,但我们仍旧没说上一句话。父亲会迁怒东西,但不迁怒我。说不定是我完全没有哭闹、一副稀松平常的态度让他感觉不舒服。 若我像个正常的孩子哭喊、任性吵闹,会有更好的结果吗? 但是当时的我办不到。 过度习惯于观察父亲脸色行事的我,没有办法主动打破沉默。万一利用眼泪吸引他的关注而被视而不见的话……光是想像着那一幕,便让我害怕得无法动弹。 尝过一次失败的滋味后,我的身体变得极为胆小。 父亲成天待在家里。或许他已丢了工作。 不久后,一名我不认识的男性,开始不时来找父亲。 父亲从男性手中接过某物,并将钱交给对方。父亲捧着那东西,等不及似地进到隔壁房里。之后在房里关上好一阵子。 这样的情况多次反覆之下,父亲离开房间的次数减少。 而偶尔从隔壁房间飘来的甜甜香味,则似乎日渐增强。 我默默地等着母亲归来。 妄想母亲回家之日而入睡、祈祷有母亲在床边抚着我脸颊而醒转。 以为感觉到母亲而睁开眼,却只不过是风吹拂过脸颊。 墙角的地板上,不知何时被我扔到那儿的女孩玩偶,歪着头望向这里。霎时感到一阵恶寒。为了不听到她的笑声,我缩到毯子里、死命捣住耳朵。 试着自己取水后,脚的症状似乎加重了。 我的手也变得粗糙如那天见到的母亲双手一般。 只靠自己没办法好好地梳理头发。 绷带与药粉的存量亦越来越少。 ——而父亲则在不知不觉间,没有再离开房间。 4 时值深夜。 喉咙的干渴将我唤醒。 我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微弱的月光自窗外投入,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淡蓝。身体因凉意一颤,我从之前备好的水桶里掬水饮用。 想 顺便拿绷带回房备用而拉开柜子的抽屉。讶异于抽屉重量之轻,紧接着发现里面只剩下两、三卷。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服用的药好像也是最后一份。 停止服药的话,我的身体会怎样呢?不把这个吞下去,会变得更严重唷。我忆起母亲曾如是告诫我。那会不会只是想骗我吃下难吃药粉的藉口呢?抑或是不吃之后真的会恶化呢? ——我连想都不愿想。 我的身体因寒意之外的理由而颤栗。 现在已经够痛苦了。即便病情进一步恶化,情况似乎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我感到疲惫不堪。 举步欲回到床上。 途中一个重心不稳、撞上墙壁,绷带从我手中溜走,朝着大门那儿滚去。我追逐着想把它捡起来,接着突然察觉到门口附近有一阵光晕。 ——难不成。 胸口因期待而猛烈跳动。 我的视线与双脚极为自然地朝着光线来源前进。 「妈妈……?」 感觉好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 出声唤叫的同时,也发现了一个身影。 母亲就站在门前。母亲非常讶异地看着我。放在矮桌上的提灯,向周遭放出朦胧的光线。 你回来了? 这个问句未能顺利成声。 照理应该欣喜若狂地扑抱住母亲,而我却无法驱动双脚。 这是为什么呢? 眼前的母亲,身上带着一股不让我这么作的氛围。 衣装整洁的母亲,彷佛换了一个人。原本凌乱的发丝也用发夹整理得好好的,脖子上还绕着不曾见她围过的丝巾。脚边放着大旅行袋,母亲一副像是出远门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 我直率地问。并非质问、也没有忧心忡忡,只是纯粹感到疑惑。 母亲的脸蒙上一层阴霾。犹豫了一会儿后,作出要我靠近的手势。于是我奔向母亲,拥抱她。 我细瘦的脚发出疼痛的讯息。但是被母亲特有的甜美香气包围,让我很快便忘却了痛楚。 「艾莲……」 母亲深深搂住我。感觉得到她身体的颤抖。母亲正无声地哭泣着。 母亲觉得很悲伤。虽然我不明白原因。 悲伤之情感染了我,我用力束紧双手。 「艾莲,对不起……」 对不起? 我在想像的情景之中,无数次地原谅了向我谢罪的母亲。但我发现,眼前的母亲,道歉的理由与我想像的并不相同。 我装作不明白似地回望母亲。母亲似乎无法正视我,很快别过视线。 这一瞬间,我胸中警铃大作。 突然开始客观地审视自己所处的立场。 离家至今的母亲。身上整洁的服装。大袋行李。还有趁着父亲熟睡时、大半夜的行动—— 我压低了视线。 母亲脚上套着漂亮的鞋子。 我从未见过的纯白鞋子。父亲不是会送此等礼物的人。再说家里不可能有闲钱买这么好的鞋子。 也就是说,这双鞋子是父亲以外的某人送给母亲的。并且,母亲打算跟买鞋子给她的某人一起离开。 我不想明白。 全身发出警觉的喊叫。但是眼下的状况已明白地引出解答。 母亲她—— 母亲打算抛弃我。 母亲身上那股至今使我感到心旷神恰的味道,以极快的速度转为令人不快的气味。如香甜牛奶般的白雾散去,夜晚的空气抚过肌肤,像在提醒我正视新的事实。我心底的悲伤之情不知觉间已消失殆尽。 余光可见桌上提灯里的火光晃动。 提灯旁边放着一把包装用的小刀。 「要跟爸爸好好相处唷。」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个女人在胡说些什么?——我用此等眼神凝视着母亲。 父亲眼中摆明着只有母亲。 你不明白父亲多么深爱着自己吗? 你不明白父亲多么不爱我吗? 这女人衷心认为我有办法跟父亲好好相处吗? 身上带着那么多的期望、那么多的爱, 却要放弃被爱的权利? 不仅如此, 还要放弃爱我,对吧? 母亲缓缓抽身,以优雅动作拭去泪珠。母亲温柔的脸就在眼前。然而在我眼中,只是个陌生的女人。 「艾莲,要保重唷。」 母亲提起旅行袋,转过身。 「妈妈。」 我下意识地唤住她。语调里没有一丝情感。感觉像是听到别人的声音,而非我在说话。 母亲的手触上大门,犹豫了一会儿后,以充满慈爱的表情回过头。 我低下头,以母亲听不见的音量嗫嚅了一阵。 母亲为了听清楚我说的话而蹲低。 ——下一秒。 我刺进她的喉咙。 用附近的那把小刀。 鲜红的血液四溅。女人叽呀叽呀地喊叫着。我没有停手。不顾她的哀号,连续用小刀贯穿她的颈子。偏执地。一次又一次。从各种可行角度。女人倒地。我改用反手持刀。下挥。血液随着抽刀动作喷到我身上。 我知道脖子是最脆弱的部位。 因为黑猫也是衔着老鼠的颈部、让它动弹不得。 我的手是自由的。 我的手是自由的。 回想起那时的黑猫。抓到老鼠的美丽黑猫。尖牙是她的武器。原以为我没有武器。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我的武器,不就一直在伸手可及之处吗? 若不肯爱我,那我也不需要你了。 明明被深爱着,却不肯接受,不可原谅。 我承认。我憎恨母亲。并且以同为女人的立场,嫉妒享受父亲爱意的母亲。 明明只要母亲愿意给我爱,我就能一直隐藏住这股怨恨。 我就能同等地爱着母亲。 我松开手。任母亲的爱离去。放开我死命攀住的事物。啊啊。好热。沐浴在炽热的血海里,我才察觉到。我竟然可以呼吸。什么嘛。以为一放手就无法存活,原来不过是我的幻想。 我在血海的深处,环抱双膝哭泣。 那才是真正的我。 其实我跟后巷里的行人没什么两样。我也从未正视不愿见到的事物。想要假装没有发现。明知那些事物确实存在,却不肯承认它们就在眼前。 那个我,微笑着拾起满布泪痕的脸,将手伸向这头。我握住她的手。下一秒,她的手在我掌中化为沾满血的小刀,而我就站在门口。 眼前的女人背靠大门坐在地上,无法再出声。 只是不时见到手脚抽动,抑或血沫自嘴角冒出。 真恶心。彷佛还活着似的。变得这么肮脏,怎么可能还有生命。怎么不学学那只一瞬间便失去生气的老鼠。哎呀,还是我的手法不够好呢?——哪,黑猫,你觉得呢? 我紧握着小刀,瘫坐于原地。 从腹部深处吐气。因痛楚与疲惫而全身发热。不可思议的是,脑子反而极度冷静。 原为母亲的女人化作一团散出恶臭的肉块。 脏死了。 那个样貌完全无法令我衍生任何感慨。 我瞄向女人的脚。 纯白的鞋子被血染成红黑色。 我无意识地揪起鞋子,凝视着它。得跟赠送这双鞋子的某人通告一下才行。「抱歉,她没办法跟你一起走了。」 宛若眼泪般,血液化成珠粒,自鞋子前端 滴落。 喀嗒。 背后一道声响。开启门扉的声音自房子深处传来。 我仅将头往后转。 是父亲。 父亲自隔壁房间缓缓现身,望着这头。 鞋子自我双指间落下,喀当一声滚落在地。 让我一时松开力气的,不是焦急、后悔、或是恐惧之类的情感。 ——而是纯粹的兴奋感。 笑意自嘴角溢出。几乎禁不住要漏出笑声而着实紧张了一下。我压抑着胸中的激奋之情,采取了接下来的行动。慢慢地站直身,移动位置,好让父亲清楚见到母亲的尸体。 父亲眼神飘摇。朝着母亲的尸体伸出一只手,一步步走近。提灯的光线清楚映照出父亲赢弱的身形。父亲消瘦了许多。只剩凹陷眼窝里的瞳孔放出奇异的光彩,紧盯着坐在血滩之上的女人脸孔。 我忍不住感到亢奋不已。 因为想到父亲可能会大声怒吼指责我的罪行。说不定会亲手殴打我。 因为想到父亲将心思转到我身上的时刻终将来临。 父亲无力地跪在尸体旁。颤抖着手执起女人的下颚。确认过脸孔后,拥住尸体,如野兽般吼叫出声后,猛烈哭泣。起初我吓了一跳,不过吼叫仅限一开始时,随后便转为接近啜泣的悲痛低鸣。 我努力演译出冷静的样子,轻声说道。 「是我干的。」 我特地告知父亲。 同时不让他察觉我内心多么欣喜。 「是我干的唷。爸爸。」 最后一句话的声调颤抖。在梦里呼唤过父亲无数次,但这还是第一次真正开口唤叫。我感动到几乎要落泪。 父亲微微地,真的只有微微地抬起头,但是并未将盈满泪珠的眼睛转向这边,只是再度攀上女人的躯体。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因期待而兴奋的胸口,似乎又将被别的东西给占据。 父亲持续呼唤着女人的名字。提灯的火光摇晃,彷佛在呼应我内心的动摇之情。 「是我杀了她呀!」 我刻意张开双臂。血液啪地被甩出。满是伤痕的右手还紧握着小刀。行凶的证据。然而父亲只顾着哀泣,完全未受影响。 我的脸色彻底刷白。 「爸爸。」 我的吼声已在不知觉间转为哭调。 不管我怎么喊,父亲都不肯看向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看我?为什么只看那个女人? 为什么,为何,要这样不断证明我不被爱的事实? 「住手。」 住手。别让我明白。我不想明白。 随着父亲的哭声越来越响亮,我体内的绝望感益发浓烈。耳内响起一阵骚乱。 牙齿无法顺利咬合。 颤栗窜过全身。 「住手!!」 我放声吼叫。 同时高举小刀,亲手结束这于我如地狱之光景。 5 我茫然矗立。 右臂彷佛有恶灵依附般沉重。分不清是谁的血,自手里小刀的前端滴落,在地板上制造出污渍。 父亲倒卧在母亲身上。两具尸体重叠在一起,像在告诉我,没有我介入的余地,令我心底一阵不悦。 父亲直到最后一刻仍紧黏着母亲。 父亲眼里只有母亲。对父亲来说,失去母亲的人生将痛苦到无法承受。没错。所以这样也好。 我慢慢地后退。接着发现隔壁的房门半掩着。 父亲的房间。正确来说,是父亲与原为母亲之女人共用的房间。 视线离不开门扉开出的缝隙。碰咚碰咚,心脏在宁静中鼓动。房内传出与母亲不同的甘甜香气。我像是被谁催促着似地,以握着小刀的手推开门,踏入房内。 喀嗒喀嗒,木门滑开的声音感觉特别响亮。房内充满香甜的味道,浓到呛人。 房间里一片漆黑。 一张床靠在深处的墙边。桌上的烛火于狭窄房内放出没什么作用的光晕。 桌面上放着小盘子与饭碗,还有一个细长的筒状物。白烟从筒状物的前端冉冉上升,我瞬时明白它是吸烟器具。 应该是父亲的所有物吧。 那股甜香正是来自这里。 我迟疑地走向床铺。物品四处散乱在地板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走到床旁后,我落坐于床边。比我的床还硬,坐起来很不舒服。他们特地为我准备比较舒服的床铺吗?一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我再也没有机会确认了。 茫然若失地望着从吸烟器具冒出的烟雾。就这么望着,彷佛看见烟雾的另一端浮现幻觉。笑容满面的父亲、母亲、还有我。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就在烟雾的那一头。 唉啊啊。 我搓搓鼻子。 为什么我们没能像那样呢? 美满家庭的幻觉消逝,我重新意识到倒在门口的那两具尸体,以及置在膝上、握在手里的小刀。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我只是希冀被爱。 我不过想付出爱。 但是大家都不愿爱我。 眼睛好痛。是烟雾渗进眼里了吗?每眨眼一次,视线就变得更模糊。 大家都不愿爱我。 为什么? ——因为我身上有病? 我抚上被泪水、汗水以及血液浸得乱七八糟的脸部绷带。像是要确认似地,触上裂开的肌肤。 「呜呜。」 我搔抓着比拟爬虫类的皮肤。好痛。即便如此,我仍像着了魔似地,一边低吟一边刮着脸颊。 都是因为我生病。因为我这副德性。 所以没有人愿意爱我。大家都想逃离我。 父亲不肯正视我。 母亲打算抛弃我。 我到底算什么? 艾莲。这是我的名字。但是,艾莲又算什么? 丑陋不堪又生病的孩子?成天凝望着后巷的玩偶?永远得不到爱的少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抓脸也无法满足,我接着搓起头发。发丝进到嘴里,被口水染湿。好痛。好痛。但是我心底的哀号比那还要激烈。 就在此时,窗户开启、发出磅当一声,将我拉回现实。 强风透过窗棂穿入。还点着火的吸烟器随之滚落坠地,散在地面的布块发出滋哩滋哩的声音,焦痕开始扩散。 脑子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放任下去会酿成火灾。我慌忙站起身。 ——得灭火才行。 我如是想,却又马上止住这个念头。 灭火? 有必要吗? ——这个家里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 我望着火势逐渐增强,一步一步后退。接着像被反弹似地冲出家门。 深夜中的后巷。 气息很快变得紊乱,连两栋房子的距离都跑不完。 脚步声啪嗒、啪嗒。我赤脚走在冰冷的石板上。 双脚上被自己以及别人的血染成红色。肯定在路面留下了血红的足迹。说不定我天生就套着一双红鞋。我如是想,无心地走着。 握在手心的小刀,融入夜色、化为身体的一部份。 贫民区里没有路灯。时值深夜,也没有光线自任一扇窗后透出。只有微弱的月光照耀着我。没人出现指责我的行为。可能制裁我的人,也放下天秤熟睡着。 路途中绊到脚,整个人跌进垃圾收集场。 腐食或金属碎片等废弃物在垃圾收集场里堆叠成山。 胸口、腹部等等,身体各处受到撞击,我以俯卧的姿势扭动身体。挤不出力气爬起身,仅将脸转向侧面。呼!地吐出一口白雾,感觉疲倦一鼓作气袭来。 右手仍紧握着小刀。 髋污的刀刃反射朦胧光晕,手拒区过度疲累而轻衡颤栗。 『你要死吗?』 彷佛听到小刀如是询问。 我无力地摇头。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是我的尖牙。猫也无法用自己的利牙啮咬、撕裂自己吧? 我就此闭上眼。 我今后会怎样呢?总之明天会先醒过来。那么后天呢?再隔天呢?可以想像我因寒冷而发抖、为双脚的痛楚而哭泣、忍受饿到睡不着的每个夜晚,接着身体逐渐失去行动力。 届时有谁会替我埋葬呢? 会不会有一双温柔的手,引领我到土壤构成的睡床呢? 我很明白那不会发生。 我会将黑猫带去埋葬,是因为她那般娇小、那般弱势。因为她的存在感小到能容纳在我双臂间的关系。 而且我见证过黑猫凛冽的姿态。明白她华丽的生存方式。所以我才会生起照料黑猫尸体的念头。 而我,世上有谁认识我呢?有谁曾经了解我呃?即便了解,又会觉得我的姿态很美丽吗? 没有人会对我伸出援手。可能向我伸出双手的人,已被我亲手葬送掉了。 我想像着将黑猫死在后巷的样貌置换成我的景象。 啊啊。总觉得还挺适合我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放弃继续思索下去。 就在此时—— 「嗨。」 突然出现一道声音,拉回我的意识。 近似少年的音质,口气却又莫名地稳重。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扶着起身。 环望四周欲寻找声音的主人,但没见到任何人影。 「艾莲,我在这儿啦。」 那道声音用像是熟识多年的态度呼唤我的名字。 我朝着声音来源方向抬头,才发现快要崩塌的矮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正坐的黑猫。 月亮正好悬在黑猫后方远处,放出与黑猫眼瞳同色的光芒。 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已被埋在土里的黑猫。眼前的黑猫拥有与她一样的金色瞳孔。但是有哪里不一样。不是当时的黑猫。因为她是「猫」,而眼前这只黑猫不是「猫」。「猫」不可能会使用人类的语言。 「真是帮了大忙哩。我刚刚饿到快死掉了。」 说完心满意足似地舔着前脚掌。举止宛如真猫。 我揉揉眼睛。这不是幻觉。 「我……」 顺着黑猫的话,低声道出率直的疑问。 「给了你什么东西吗?」 大概是我有所回应让他感到开心,黑猫俐落地弹跳站好。 「嗯!美味的灵魂两份。」 听见不熟悉的字眼,我皱起眉。 他刚刚说什么?灵魂? 「没错。人类是由灵魂与肉体组成的嘛。你知道这事吗?」 我轻轻摇头。 咳哼,黑猫清了清喉咙后说道。 「人类是由灵魂与肉体所构成。人类还活着时不能吃。不过人类一死,灵魂就会像被线拉着似地离开肉体,这时候就能吃了。我自己挺难掌握到这个抽离的时机呢。通常要等到像刚刚那样,有谁杀了另一个人的话,我就能顺利吃到。今天运气好,偶然遇上你杀了人。要不是你,我不晓得能不能活到现在哩……喂,艾莲,你没事吧?」 我因惊讶而整个人站起来。双脚不住颤栗。我猜想我的脸色应该难看到呈现与月光映照的夜里空气差不多感觉的淡蓝色。 「……你把爸爸吃掉了?」 我不明白灵魂是什么。但至少理解那是对人类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而黑猫竟然把这东西给吃了。 我心生父亲被眼前这只异样生物玷污的念头。不可思议的是,原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并未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呃……确实吃了。」 黑猫作出困扰的样子。真的只是作作样子。他看起来不像真正感到困扰。 「……艾莲。我是觉得,反正你们也无法管,我们想怎样是我们的自由吧?就算我说我没吃,你也没办法证实不是吗?再说,就算我吃了,你又能怎样?」 说着,黑猫有意无意地晃着细长的尾巴。 我无话可反驳。 我认为黑猫说的没错。 黑猫不再说话,俯视这头。那对瞳孔里蕴着宛如玩偶般的淡漠,令我身子一缩。我禁不住将视线自黑猫身上移开。唇瓣颤抖着,但不知是因为恐惧抑或寒冷。 眼前这个正在跟我说话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为了释放无法自持的情绪,我大吐一口气。 感觉双脚疼到像火在烧。右手配合着心跳频率,一阵一阵的勾痛。此时才突然忆起自己正站在石板上,想哭的情绪涌上。 今后我该往哪儿去。 我茫然地望着黑猫背后的月亮,如是想着。月亮像是表面有血管流过,带着丝丝的红,散发不祥的色调。 「所以呀,我想回个礼。」 「?」 黑猫稍微拉高了音调说,拉回我的注意力。 「像我们这样的恶魔呀,总有机会透过你这样的人类获得灵魂嘛。这时呢,我们可以献上魔法作为回礼。我想特别送给艾莲某个魔法唷。」 「……」 我皱着眉,感觉挺费事。 但眼下的我连说话都嫌麻烦。 「艾莲,我要给你一个家。」 ——家。 这个特定的词让我禁不住睁大双眼。 黑猫势必有注意到我的反应。 「你无家可归对吧?你有办法自己活下去吗?恐怕只能拖着腐败的脚、死在脏兮兮的路上吧?这种结局岂不是挺无聊的吗?我不想见你那么惨。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黑猫的话语轻柔地触进我耳里,在我脑里如花绽放。宛如温暖的阳光。是身体已冻若冰柱的我,眼下最冀望的事物—— 「失火啦!」 某人的大吼声唐突地传来。 转身望向声音来源,只见火舌从我家的位置冒出。 那一带的云朵形状被火光映照得分明,烈火熊熊燃烧,看来几已无法挽救。 我呆愣地凝望那团火焰。 不会再踏进一步的家。 愿意给我爱的家。 脑中浮现父亲与母亲的脸。于我想像中,两人的脸被涂红,重叠于远远可见的火团之上。 不可能被烟熏到,眼睛却觉得好痛。 「如何呢?」 黑猫询问。 我转身面对黑猫。 管它什么恶魔,还是魔法,全都无所谓。我只知道,若是我现在摇头拒绝,之后就会变成后巷里的冰冷尸体。 ——我讨厌寒冷。 如此简单的念头促使我点头同意。 我的动作极小,或许也像是微低下头而已。 不过黑猫将其视为允诺的信息,随后,我的意识如断线般,瞬时中断。 急忙奔向火场的人及试图远离火场的人往来交错。 没有任何人留意到。 后巷的角落里,有一名少女与一只黑猫一同消失于夜晚的阴影里。 第二章 觉醒 1 爸爸 跟妈妈 都不愿意 爱我 所以 被划了x 那之后 我就一直 待在这个家 漂亮的纹路于眼前开展。 有如藤蔓、亦像是蛇身缠绕的黑色曲线构成整个天花板的花纹。视线沿着纹路前进,可以发现花纹的变化是有规则的。身体埋在软绵绵的床铺里,我持续观望着完全陌生的天花板。 我所在之处宛如暖阳照射的谷底。明明身在室内,却能嗅到阳光的气息。周遭甚至飘散着微微花香。多么舒服的地方呀。才刚醒过来,却立刻陷入想睡回去的冲动。 但是不该如此懒散吧。 有着冷静一面的我,于意识的角落如是说道。 这里是哪儿? 好奇心不断催促着,我不得已直起上半身。 沙沙一声,淡紫色的发丝落到纯白的被单上。覆盖我身子的不是陈旧脏污的毯子,而是带着刺绣图样的干净被单。柔软到不可置信的触感,使人迟迟无法脱离作梦般的感受。 悠悠环视屋内。格局四方的房间,只有一扇门。我所睡的大床则设置于正中央。 好可爱的房间。 引发我此等感想的原因来自地上铺得满满的花朵图案磁砖。小巧的门、柜子、桌子整齐地并列于墙边。且均为我这身高适用的尺寸,感觉就像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视野捕捉到抢眼的红。我随之望向桌面,发现那儿装饰着花束。我才明白就是这些花制造出室内的花香。 「你醒啦?」 略感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我回过身。 些微太阳光穿透窗户,令我下意识眯起眼。 乳白色的墙壁上镶嵌一扇大窗。黑猫就坐在那扇窗户的窗台上。 黑猫的样貌与装熟的少年声线唤醒我的记忆。 昨夜发生的事。寒冷的后巷。握着小刀矗立的我。矮墙上的黑猫。我们互相交换的言语。景象一幕幕浮现又消逝。抱着还未自梦里醒转的心境,我对黑猫说。 「这里是哪里……?」 「我说要给你的呀。你的新家。」 我的家? 这么说来,他好像真的有说过。我尝试追溯,但是从我对黑猫点头之后,便没了记忆。想必我在当下便失去了意识,不过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我打算下床,才发现身上穿着设计优美的白色上衣及红色洋装。 什么时候换的? 总不可能是黑猫帮我更衣的吧? 总觉得陷入颇为诡异的情况。我在心底低语,边离开床铺。赤裸的脚碰触磨得光亮的地板。不可思议的是,脚没有感觉到痛。 我踩着花朵图样的磁砖,走向黑猫所在的大窗边。 手挨上窗户。仅是轻轻一碰,窗户便自行左右外开。清爽的风随着唰~的一声灌入,捧拂着我的长发。 窗外为一片巨树构成的密林。阳光穿越其中几棵树的枝干洒落在地。 听闻唧唧唧的鸟鸣声。我抬头仰望上空。 透过茂密苍郁的枝叶,勉强可瞥见淡蓝色的天空。 看来我正位于森林深处。 而且这栋房子应该盖在颇具高度的地点。 山风吹不停,持续拂过我的身子。树木枝干互相摩擦发出如嗫语般的声响,听来像是在欢迎我。 「艾莲,我的魔女,欢迎光临。」 正享受着微风抚触的我,迟了几秒才对黑猫说的话作出反应。 「……魔女?」 「没错。我不也说了吗?要让你成为魔女。」 他真有提过这回事吗? 我诧异地望着黑猫,猛眨着眼。掉到眼睛前方的浏海随之晃动。 黑猫昨晚宣示着吞食灵魂、恶魔等等非常识的话题,但我总觉得,魔女这个词是第一次听到才是。 「所谓的魔女呀,嗯,你之后就会明白了。」 不知是不想说明,还是懒得说明。黑猫仅如此表示,接着打了个呵欠。 我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沐浴于阳光下的黑猫,身上的灰毛随着微风飘晃,煞是可爱。昨夜,黑猫站在阴影里,只有双眼放出诡谲的光芒,给人很不舒服的印象。 黑猫凝视着我的脸说。 「嗯!艾莲,你的脸果然很可爱呢。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我表现出极端嫌恶的情绪,回望黑猫。 他在说什么鬼话,我的脸明明丑得恶心。心底如是想的同时,我伸手摸上脸颊,试图确认脸上的肿块。然而指尖却滑溜地掠过肌肤,我大吃一惊。 怀抱着原有东西消失所衍生的异样感,手指继续在脸上探索。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希望它还葩。 迅速环望四周,寻找能确认自己外貌的物品。我找到化妆台,立刻将身体凑近。 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接。 镜子里站着一个脸跟脚都很正常,健康无患的我。 退后几步,确认全身的状态。找不出任何一处皮肤有原本又丑又溃烂的样子。我身上红色的部位就只有大蝴蝶结跟洋装,还有因惊讶而微张的两片唇瓣而已。 「这就是魔女的特权哩。」 黑猫态度悠扬地说。 我无法将视线拉离镜子。手乘上原先溃烂不堪的脸颊。可以听见动脉碰咚碰咚的鼓动声。 这是在作梦吗?是梦也没关系。若是在作梦,请别让我醒来。 辨不清黑猫是明白或不明白我的心境,他让尾巴像是要拂去如梦的白雾似地来回晃动着,说: 「但是呀,你不能离开这个家唷。因为你是魔女。」 黑猫的话让我感觉瞬间被拉回现实世界。身体深处一股寒意窜升,我惶恐地探问。 「我……不能到外面去吗?」 黑猫怔愣了一会儿,歪头回应。 「不能出去又怎么样呢?世上可没哪个家比这儿更不无聊的。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黑猫才刚说完,房门立刻喀嗒一声后滑开。我讶异地转过身,发现黑猫已经坐在门外。 连忙看向窗台。前几秒还在那儿的黑猫早已不见踪影。 「来吧,这边。」 黑猫在门外说完后背过身,只将头转向这头,诱导似地轻摇着尾巴。 我眨了两、三次眼皮之后,追上黑猫的脚步。 踏出房间,眼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从窗外洒入的阳光将木板地照得暖暖的。 我以两、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步伐宁静的黑猫后方。 走廊上以相等间隔放置木台,台上装饰着红色的花。与房里的花同种。 壶形的宽口花瓶,插满了这种红花。几近艳红的大红色花瓣一层层重叠、围绕成一个花苞。花与茎干均沾着露珠,非常水润的样子。轻轻碰触花瓣,水滴立刻被引入指腹的皮肤纹路里。 「你在干嘛?」 黑猫察觉到我停下脚步而出声唤叫。 我慌张地追赶而上,到达走廊尽头后,发现一座往下的阶梯。黑猫轻快地跃过层层阶梯,我尾随而下。 阶梯底端有一座门。 打开门步入室内,原来是个配置了暖炉的餐厅。 铺着纯自桌巾的宽桌,两个金色的烛台。茶壶与茶杯整齐地并列于烛光之下。 暖炉里火光熠熠,持续替室内带来暖意。 眼角余光捕捉到鲜艳的色块,视线追寻着来到房间角落,果然又是方才见过的那种红花。 「来,坐下吧。」 黑猫说完,离暖炉最近的椅子自动地朝后方移动。 我遵从这无言的指示,坐上那张椅子。隔壁的椅子则像获得确认似地,在我落坐后随之往后移,黑猫接着跃上它。 待一人与一只坐定位后,桌上的茶壶自行颤动起来。接着浮上半空,配合茶杯的位置倾斜,随着水声将红褐色的液体倒进茶杯里。 同一时间,一颗方糖从透明瓶子里飞出,流畅地钻进茶杯里。茶匙更像等待已久似地,立刻站到茶杯里绕着圈子。 待茶匙优雅地回到原位后,桌面再度恢复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地。我只能呆望着已移到我眼前、飘散着热气的茶杯。 虽感到惊讶,倒也不至于想尖叫出声的程度。我的心境难以置信地沉着,我想应是这杯饮品的香气之故。 「请用。」 黑猫催促着。 我的脸映照在茶杯里的水面。伸出双手包住茶杯,执起到嘴边,沾了一口。 「好好喝。」 温热、甘甜。舒缓的感受渗入体内。实际上,在饮用之前,美妙的香味已充分浸梁了肺部。但我仍为初次尝到的味道而大为感动。 黑猫似乎对我的反应颇为满意,夸耀似地说。 「在这里不必担心挨饿。当然也不需要担心受冻。」 像在附议黑猫的话,身后暖炉里的柴火发出啪叽的焚烧声。 我仍不住地发怔。吟味着还在口中悠转的甘甜香气及黑猫的话语。 「这东西叫什么?」 我开口询问。当时我还不认识这种饮料。 「是红茶唷。」 「红茶……」 低下眼看向为我双手掌心带来暖意的茶杯。 至今能尝到的只有混浊的水与清淡的汤而已。我还是初次知晓世上有这么美味的饮品。 我望着置于屋内角落的花朵,顺势问道。 「那个花又叫什么呢?」 「哪个?」 「那个。」 我指向红花。 黑猫将头偏到我所指的方向,随后转回来。 「那个呀。玫瑰花。你不认识吗?」 「玫瑰?」 与刚刚一样复诵一次。 玫瑰。我觉得是个挺棒的名字。 ——这世上还有好多我不明白的事物。 思及此,眼前的景象宛如全染上了色彩。不可思议的感受。学习不明白的事物不知为何令我的心充满喜乐。 沉醉于一波又一波打到我跟前的幸福感。同时也表示我的心已逐渐接纳这个家里的生活。 喀嗒。 突然,另一扇不是我们刚穿过的门开启。我惊讶地转向那头,看见有人推着餐车进入房内。 来者的样貌令我差点松手摔掉茶杯。 现身的男子是身高至少超过两公尺的巨汉。更吓人的是,他没有脸。男子的皮肤上全都是补丁,极具气势的缝线布满全身。套在黑色皮靴里的双脚,支撑着比例上颇为肥壮的上半身。 「真是的。很吓人耶。别突然开门啦。」 黑猫语调轻松地向对方搭话,才让我未对这名男子产生恐惧感。男子歉疚似地弯腰低头,看来颇没出息。 「他是这个家里的厨师唷。」 听闻黑猫的说明,我重新检视尉师的样貌。身前挂着一片带点脏污的布块,这么看来那应该就是围裙了。与他那充满肌肉的健壮身躯完全不搭调。 「菜作好了?」 面对黑猫的提问,厨师深深点头。并将餐车推到我身边。 餐车上放着一个用银制圆罩盖住的大圆盘。厨师细心谨慎地将圆盘连着罩子放到我眼前的桌面。 厨师伸手执起银罩。随后跳进我耳里与眼里的是—— 「喂!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鬼东西!」 黑猫大失方寸的声调,以及深绿色的浓稠汤品。 诡异的不仅止于颜色。盛汤的灰色食器形状粗糙,宛如以整块石头削制而成。 瞬时只留下整齐干净的桌面上,异物唐突出现的印象。 我愣愣地望着浓汤表面的小气泡反覆冒出又消失。 「真是的!你端这什么东西呀。本想好好招待她的!」 黑猫高声抱怨,厨师粗壮的脖子往侧边一伸,说道。 「咦?这就怪了。她不是喜欢这味吗?」 黑猫的胡须咻地竖起。 「受不了耶。你把她跟之前的人搞混了啦。一般的菜色就行了。非常,普通的那种。重作!」 厨师维持着疑惑的态度,收回餐盘、推着餐车离去。 待门扉发出阖上的声响后,黑猫慨叹似地说。 「唉~呀。竟然端出这么奇怪的东西。抱歉呀,原谅他吧。」 谈不上原不原谅吧。我无言地摇头。肚子已因红茶而得到满足,并不特别觉得饿。其实我并不排斥喝那碗奇妙的汤,只是没说出口。 黑猫含糊地继续叨念着。 「受不了,那家伙真没用。都怪之前的人把他留下来。」 ——之前的人。 这个说法使我介怀,便开口问。 「之前有谁住过这里吗?」 「是呀。」 「那个人也是魔女?」 「嗯。」 黑猫点头。接着眼神飘向远方,像在追溯他的记忆。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住在这屋子里了。真的好久好久。」 是这样子吗? 我仅溜转着眼珠环视室内。 虽然黑猫如是表示,不过这个屋子看起来已然作好迎接我的充足准备。 比如说铺满整个房子的长绒地毯,还有桌巾。这些物品的状态与其说是最近刚换上的新品,更像是长年细心使用并维持整洁的结果。那些红色的玫瑰也像是才刚替换过花瓶的水。 我回想起指腹碰上水滴的触感。 「所以呀,有你住进来,这个家也很开心呢。」 说完,黑猫轻快地一跳。 有人入住便会复活的家。世上真存在这种地方吗?虽然极为超现实,不过「复活」的形容应该算很恰当。 啜饮红茶、一边思索的当头,黑猫天外飞来一笔似地,唐突地高声一喊。 「对了!家里还有更棒的地方。我带你去。」 语毕,未待我有所回应,黑猫自行离开椅子。我喝光杯里的红茶,连忙追上黑猫的脚步。 一边踩着会发出声音的阶梯往上爬,我问道。 「这不是我们刚刚过来的方向吗?」 「嗯。不过走这里也通。」 黑猫打开我们稍早通过的餐厅门口,领着我爬上稍早才走下来的阶梯。内心觉得颇感怪异,但仍乖乖跟在后面。 来到阶梯顶端,眼前走廊的气氛与先前完全不同。回过头一看,楼梯早已消失踪影,只剩一道纯白的墙壁。 「往这边来。」 黑猫从走廊远处呼唤我。不过稍微别开视线,黑猫却已移动了好一段距离。 是他很性急,还是他拥有奇妙的能力呢? 我伸手在生于原楼梯口处的墙壁上轻拍几下,之后才追上黑猫。 黑猫停在一扇厚重的门前。 感觉到黑猫带有催促我开门之意的视线,我伸手握住貌似颇为沉重的金色门把。随后推开门。 门扉带着适当的厚实感,顺势滑开。 这个房间里排满了书架。每一列由左右两个大书架形成,看不见整排书架的尽头。壁面也全被书架覆满,架子还高高延伸到天花板。 几本书摊开着扔置在色调沉稳的地板上。书上未有灰尘堆积,感觉更 像是不久前刚有人翻过它们。 房里极为宁谧,气氛宛如雨天的室内。 我一眼就爱上这个房间。 黑猫可能是接收到我的思绪,摆上称职导游般的气魄说道。 「这里的藏书非常丰富唷。来自许多国家、各种人的故事。能给人帮助的内容、没用的内容,应有尽用。甚至连你的,还有我的故事也都在里面。」 绕行于书架之间,有种踏入迷宫的感受。 架上尺寸各异、封面色彩缤纷的书本全都经过细心整理,并且塞得满满的。所有的书本都像正雀跃地等待我伸手拿取。 手指抚过一整排的书背,不禁心底一片纷乱。黑猫在我吐露内心担忧之前,抢先靠到我的脚边说道。 「艾莲,你不识字对吧?」 我诧异地俯视黑猫。 正是如此。 「我来教你。跟我来。」 黑猫用尾巴圈住我脚踝,接着走向房间深处。 我尾随黑猫前进。 房间深处设置了木制的长桌与椅子各一。 带着淡淡色彩的纸、已取下盖子的墨水瓶、乃至横躺的羽毛笔,桌上已将写字的工具全数准备完毕。 我坐上仍为自行移动的椅子。 「开始吧。要先从哪儿教起好呢。」 黑猫跃上桌面,用鼻腔哼着歌。看起来比我还开心。 当我嗅闻着飘散于周遭的墨水气味,发现窗边又有玫瑰花。 我盯着玫瑰花问道。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 「嗯?」 「很喜欢玫瑰吗?」 黑猫顺着我的视线,瞄向玫瑰花。 「是呢。」 接着面向我。 「你也会喜欢上的。」 他说。 「嗯。」 我老实地点头附和。 我对它的好感确实逐渐增加中,也从玫瑰花感觉到某种揪住内心的力量。让人联想到血液的艳红色。小刀的尖端唐突地跃到眼前,吓了一跳。这是为什么呢?总觉得玫瑰花令我心绪激奋。 当时的我理应尚未明白才是:玫瑰花之于魔女等同于血肉的事实。更是怎么也料不到,玫瑰的藤蔓竟能成为夺取人类性命的武器。 「就艾莲好了。」 我回过神,望着黑猫。 「第一个学写的字。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唷。」 黑猫说话的同时,羽毛笔自行直立起来。笔尖于墨水瓶里浸了一下,在纸上来回舞动,流畅地写出文字。 『ellen。』 我着魔似地紧盯着自己的名字。写完后,羽毛笔来到我的右手里、瞬间失去了力道。 很快地,我已不再为这些奇妙的现象而感到惊讶了。 握住羽毛笔,写字。手微微颤抖。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获得更多知识的开端,值得纪念的第一步。 眼角余光里,一片玫瑰花瓣飘然坠落。 2 那之后,我连续好几天都待在书房里。 我很快便学会文字,可以阅读内容较为单纯的书籍。黑猫说,你学得很快呢。 我从数不清的书本里随意抽下一本。巧合的是,其内容正好是我能读懂的程度。我不断地读过一本又一本,邀游在自己不认识的各种世界里。诚如黑猫所言,待在这个家确实不会无聊。 黑猫通常会在我身旁晃来晃去,不时讲迤一些听不太懂的比喻,或是以前发生的事。偶尔心情好时,就会带我参观屋内、介绍其他房客。除此之外,黑猫并未特别对我提出什么要求。若说这个生活正是回报提供双亲灵魂的谢礼,确实也该就此打住。 关于黑猫的事,亦未多作思索。 我把此等美妙的生活视为降临于自身的好运。我是魔女,所以可以待在这里吧。我仅无言地如此反问。丝毫未去采究魔女是怎样的身份。黑猫没多说,我也没多问。 我经常回想起双亲的事,但很快又会忘却。因为对如今的我来说是没有用处的。我总是以淡漠的眼光,冷眼回顾着当初死命追求父母亲之爱情的自己。 当时自己的欲望,竟然只在拥有健康的身体、温暖的床铺,且求知欲受到满足之后,便能填补起来的程度。 每每思及此,便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小家子气。 我甚至忘了自己有一把靠自身力量取得的武器,成天将视线锁在一行又一行的文字上,一股脑儿地阅读着。 「魔女之家将随着魔女的力量……」 『魔女之家将随着魔女的力量而改变姿态。』 这一天,我读到一本书里如是写着。 这栋房子确实不寻常。除了家具会自力行动之外,一段时间没注意就会发生走廊增加或是门扉消失之类的状况。有些门只会将人引回原地,也有未通往任何地方的楼梯。 这些改变全都是源自我——魔女的力量吗?实际上我从未特别意识着操使力量,不过当我想着要休息而打开门时,该道门便会连到我的寝室。或许这就是书本所指称的情况吧。 屋内肯定还有我没进去过的房间。眼下这个房间也是今天偶然发现的。 我阖上书本,环望室内。 这儿是座美丽的庭园。地板长满青草,修剪过的玫瑰丛整齐罗列。照理来说底下应该没有足够深度的土壤,然而却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于室内中央扎根。能够确认自己待在室内的只剩距离颇远的天花板以及围在四周的墙壁。 而我则坐在大树下的长椅。 身体靠上椅背,仰望大树。 总觉得我曾在哪儿见过这棵大树。 总觉得?其实我很清楚,我确实见过。 当时的我只是假装不明白。 虚无的表情。瞳孔里蕴酿与天空同等阴霾的人们所居住的城镇。肮脏的后巷。还有……建筑物于夜色下熊熊燃烧的景象浮现,我立刻微微甩头抛开它。 我已不是那个城镇的居民。我不必记起任何事。毕竟我可是魔女。我拥有在这栋屋子里自由生活的权利。 没错,只能活在这栋屋子里。 事到如今却突然忆起这个事实,我低下头。 黑猫说我不能离开这个家。因为我是魔女,非得在这屋里生活才行。刚开始,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待在这屋子里,我便拥有自由。黑猫说的没错,在这个家里,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 然而我仍不时地感到寂寞。 屋子里也住了其他会说话的人。但在我眼里,他们并没有心。他们就像是制造来排解我无聊的玩具。每次听闻房客们的谈话,我笑声一落,那张脸恢复成毫无表情的时刻。那一瞬间我强烈感受到。啊啊,我是孤独的。一想到这儿,胸口便宛如有冷风吹过。 我希冀着某种温度。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人类的手。跟我长得一样的手。会回握我、温暖的人类的手。我想要人类的朋友。当这想法第二次浮现时,立刻成了我明晰的愿望。 ——我想要人类的朋友。 这个愿望令我胸口炽热。 向黑猫坦诚的话,他会帮我实现吗?对当时的我来说,黑猫几乎与神没两样。 去见黑猫吧。 彷佛想藉此压抑心中的激奋之情,我用双手将书本拥在胸前,自长椅上站起身。 踩着草皮前行,脚下唰沙唰沙地响。 不经意地察觉墙边有株形状奇特的植物。它的形态类似珊瑚,朝上空伸出无数的红色触手,同时窸窸窣窣地在嗫嚅着什么。 原来这些草也会说话呀。 我试着跟它们打招呼。 「午安。」 红色植物的低语声霎时歇止。触手像在探索似地扭动着,感觉正在观察这头。过了一会儿后,正中央的红色植物作为代表,开口回应。 「午安。你有什么事吗?」 稳重的女性声线。带有一丝锐气,给人颇为知性的印象。 我试着提问。 「你知道黑猫在哪儿吗?」 「知道呀。」 另一株红色植物插嘴说道。 正中央的红色植物激烈地舞动触手,感觉像是要取回主导权。 「那边那条路直直走到底就会遇上黑猫了。」 说着边伸出一只红色触手指示方向。顺着看过去,发现是一条石造的小路。 「谢谢你。」 我向红色植物道谢,离开原地。在我走远后,红色植物们又继续窃窃私语。 踏上石造的路面。 石板地冷冽的触感自脚底传来。因为我从暖和的草地唐突地踏上石板地,感觉特别强烈。 这条路上的地板、墙壁、天花板等全以石材构成,感觉特别阴暗。悬在墙上的火把放出的火光,更引人心生不安。 ——总觉得很恐怖。 虽这么想,我并未就此回头。因为我很清楚这个家绝不会与我为敌。这屋里的房客们想必也不敢替我带来困扰。 前进的途中,发现脚底越来越凉。许久不曾体会的感受。回想起来,自从来到这栋屋子后,脚下踏的不是软绵绵的长绒地毯,就是阳光照得暖呼呼的木板地走廊。 但是说真格的。我这么想。这个石板地的触感与记忆里的感觉像到令我很不舒服。 没错。就是那个寒冷后巷的——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女性的惨叫声,我惊愕地回身。然而前方只有一片死寂的阴暗,什么都没看见。 冷汗直冒。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试图稳定心绪,接着继续前行。 为了分化恐惧感而出声。 「黑猫,你在吗?」 问句在阴暗的通道上飘渺地回荡并淡去。可谓一如预期,未能得到回应。 走着走着,左边墙壁出现铁栅栏。 是牢房。好几间牢房接连排列。想要窥伺内部情况,牢房深处依旧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有东西在。我像是正在巡逻的看守人似地,独自走在微暗的小路上。 周遭的景色一直没有改变。 黑猫真的在此路的尽头吗? 正这么想的当头,右脚底踩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停下步伐。 移开脚,俯视脚底的东西。 目睹它的那一瞬间。 我的心脏抽动之猛烈,让我几乎以为它要停了。 悬在墙上的火把放出光芒,清楚照亮我的脚边。 落在地上的物体。 那东西我曾见过。 ——是父亲的吸烟器具。 我压抑着想尖叫的冲动,一步步后退。 突然,旁边的牢房深处传出哀号声。这声音我认识。心跳越来越快。为了确认牢房里面那个人的样貌,我转过身子—— 「醒了吗?」 ——我睁开双眼。 自己正仰卧在熟悉的睡床上。 转向声音来源,黑猫正窝在椅子上,望向这头。 ——刚刚那是作梦吗? 心脏仍激烈跳动着。 甚至感觉到脚底的凉意尚存。踩上吸烟器具的触感亦鲜明地残留于脚底肌肤。 我深深吐一口气。双手覆上脸孔。 「作了一个怪梦。」 「是喔?」 「嗯……」 我没说明梦境。犹豫着该如何讲述才适当。要叙违那个状况?还是形容我的感受? 我为了那只不过是一场梦而感到安心。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从哪儿开始是梦。阴暗通路的光景再次浮现,使人静不下心。 我就这样躺了一会儿,接着黑猫说。 「道理是学习万物所需的前提。」 「?」 我仅将视线投向黑猫。 黑猫悠然地继续下去。 「你才刚学会认字而已嘛。今后也得好好学习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能尽信书上写的东西。当然,听人说话时也一样。」 我不明白黑猫话语的真意。 不禁皱起了脸。 以为只是一如往常的无谓比喻谈,便未多作回应。黑猫又兀自说下去。 「不管你跟她们问什么,她们永远只会回答谎言,可得当心点呀。」 沉默了几秒之后,我突然明白过来并直起身,看向黑猫。 黑猫刚刚所说的她们。是指那些红色植物吗? 桌上书本的颜色唐突地跳进视野里。似曾相识的封面。不就是我在花园里读的那本书吗? 感觉冷汗又再度冒了出来。 刚刚那些,不是梦境吗? 「没有事先提醒你,我也觉得抱歉。本来是为了给你学习机会,才在屋里留了些奇怪的家伙。」 黑猫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 张口想要提问,却又因黑猫方才的发言而犹豫。 疑问确实是有的。 这个家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父亲的所有物会落在屋里?那间牢房里的人是谁——? 然而即便问了,又能如何呢? 全都是过去的事。我亲手结束掉的事。 我不想再多费、心思烦恼那些我亲手舍秦的事物。 忆起有事情想拜托黑猫,立刻切换脑中思绪。多亏冷冰冰的脚底很快地升温,我的心情亦随之平静许多。 我凝视着黑猫的双眼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喔?仟么事?」 想要的东西。 「我……」 不是冰冷的黑猫尸体,不是丑陋厨师所作的料理,不是自书里获得的妄想,更不是家里房客的故事——而是人类的…… 我压低眼皮,揪住被单一角。即便自认为已获得自由,这个身体仍未习惯将自己的期望化为言语。 好不容易才让我的喉咙发出声音。 「……想要朋友。」 感觉空气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沉重。 当时我低着眼,并不清楚黑猫当下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介怀地望向黑猫,那头仅摆着一如往常的无谓表情仰视我。 「很简单呀。把他们引诱到屋子里就行了。」 黑猫干脆地说。 「引诱?」 「没错。」 黑猫摇动尾巴。 「因为你不能离开这个家嘛。所以只能请他们来玩啦?你的体内有魔力。你的魔力更遍及附近的森林唷。要比喻的话,这栋屋子是大脑,周遭森林就是手脚。总之先照我说的尝试看看罗。」 我点点头。 我的力量。就是说魔女之力吗? 黑猫闭上双眼示范。 「只要闭上眼想像就行罗。首先是你自己。再想像房里的样子、墙壁外面。成功想像出来,就一直往外扩张。马上就能抓到诀窍。」 我遵从指示阖起眼皮。 从一片黑暗之中,用想像制造出躺在床上的我。从床铺的花样延伸出去,寝室内的光景随之浮现。接着便见到这个家的红色屋顶;实际上我根本没见过屋顶是什么样子。我正俯视着这个家。自正上方的位置。房屋被葱绿的枝叶包围。大门前方的庭院里,色彩缤纷的花朵 盛开。是了。这个家矗立在森林当中。有只鸟啪沙地振翅高飞,然后—— 只那么一瞬间。视野极速穿越森林,展开、上升。 我从遥远高空俯瞰整座森林。 森林里的所有细节一清二楚地掌握在手中。就连哪儿正有一只兔子探头、哪里有鸟巢且母鸟正守护着自己的蛋都看得见。我能理解森林里所有生物的气息。 「——呼。」 一睁开眼,所有影像消逝,眼前的光景恢复成寝室的样子。呼吸极度困难,彷佛好几分钟没换气似地,我慌乱地咳了几下。 黑猫体贴似地凝视着我的脸说。 「这就对了。这就是使用魔力的感觉。第一次用所以有点辛苦,但是很快就会习惯的。等这个家变得更有精神,你也能操纵得更轻松。」 这个家变得更有精神是怎么回事呢? 眼角泛着泪光,我难以置信地想着,但没有问出口。初次操使魔力的感觉令我身心激奋,再说,我的意识早已被有机会获得朋友一事给占据。 调整好呼吸,我再次闭上双眼,在想像的光景里让视线游走。 诚如黑猫所言,马上就习惯了。 使用魔力,欣赏此处之外的风景。 「这就是魔力的光景。」 黑猫的声音从脑内影像的外侧传入。 感觉像是以我的家为中心,在整座森林间织起蜘蛛网。某处某物碰触到织线,马上就会有反应。这就是我的力量。 同时我也明白到,自己还能自由变换森林里的景色、重组路线。能够让走在路上的生物一直在同一区域内绕圈子。但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魔女会被赋予此般能力?当时的我并未深入思考。 不必特别教导,我已学会操纵森林的所有技巧。 然后也找到了。 正在森林里游玩的一名少年。 「呐,我看起来不会很奇怪吧?」 「不奇怪啦。真是的,要问几次?」 站在大门前,我迟迟无法冷静下来。无数次地伸手确认蝴蝶结有没有歪掉。 黑猫受不了似地发出叹息。 「没问题的啦。艾莲很可爱。」 「真的吗?」 「嗯。啊,你朋友已经走到这儿来罗。」 打开这扇门就能见到因迷路而闯进我庭院的少年。 严格来说,是我让他迷路、引他进来的。 我握住大门的把手。即将与第一个朋友面对面。思及此,令我十分紧张。 「啊,差点忘了。」 黑猫本想离去,又突然忆起似地回头叮咛。 「不可以走到外面去唷。」 「知道了啦。」 我厌烦地回应,同一时间,门扉自行开放。手还握着门把的我差点整个人被拉走,赶紧站稳脚步。户外的空气流进家里——接着看到少年就站在庭院中央。 栗子色的蓬乱发丝。洒着雀斑、充份日晒过的脸。缝补过的陈旧衣物,右手还拿着树枝。少年正在欣赏庭院里的百花齐放。 与透过魔力的光景所见之样貌一模一样。 少年察觉到这头,脸上像被点亮似地突地放出光辉,跑到我身边。 「好漂亮的庭院唷。这里是你的家吗?」 少年双眼闪耀地说道。 这个,声调。不像黑猫那般抑扬顿挫全无,而是拥有生命、略带笨拙的少年的声音。 光是亲耳听闻少年的声音便令情绪高涨得难以自持,连点头部很费劲。相对地,少年则是毫不畏怯,好奇心满溢地窥探着屋内的样子。 「好大的房子唷。而且还很香。」 「那个,」 声音因紧张而走调。担心会被认为很没用,感觉得到自己因羞耻而烧红了脸。 清了清喉咙。努力挤出话语。 「可以的话,要不要一起吃?有点心之类的唷。」 会不会太唐突了呢。 少年完全违背我的担忧,睁大双眼、欣喜似地说。 「真的?可以吗?」 我点头。闪过身子示意少年进屋,他立刻将手上的树枝扔到外面,踏进家里。黑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如今少年正站在刚刚黑猫所在的位置。 「呜哇,好炫喔。房子超漂亮的。」 少年一脸喜出望外,环望玄关一带。 我关上门,转向少年。 「呃、我……」 少年不明所以似地回过头。 我揪着裙摆,努力挤出笑容,说道。 「我叫、艾莲。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之后少年不时来我家里玩。 虽然目标可能不是我,而是美味的点心与红茶也说不定。如此美味的东西,似乎在森林外侧的世界亦属稀罕。少年抱着前往秘密基地的心态来到我家。他没对其他人多所提及,对我来说也比较方便。共享秘密的感觉比较刺激,我也不想面对一大群人一起喧闹的情况。 少年会对我笑。会呼唤我的名字。向他挥手,他也会挥手回应。我沉迷于与少年共享的时光。 自从少年开始来访家里之后,就没再见到黑猫。 之前总看他窝在窗台上晒太阳,或是我读书时在旁插嘴,不然就是在屋里晃来晃去。如今却连擦身的机会都没有。 「艾莲,怎么了?」 为寻找黑猫踪迹而四处张望的当头,少年出声叫唤。 「没有。没什么事。」 黑猫在或不在,也没有什么差别的。 她想道,走到少年身边,坐下。 少年将图监摊在地上,以趴姿阅读。 「哪,这个昆虫的名字怎么念?」 我念出少年所指的字。 「我看看,是(昆虫名)唷。」 「……?真奇怪的名字。」 「就是说呀。」 我呵呵地笑。 「艾莲把这边的书全看完了吗?」 少年环视房内的书架后,问道。 我摇头并以表情示意不可能。 「我只看得懂内容比较简单的。」 「这样啊。」 少年双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回图监上。 我一副对即将出口之提议自信满满的样子,倾斜上身问道。 「呐,要不要我教你认字?」 少年无声地自言自语了一番,摇摇头。 「不必了。我就算会读字也没啥用处。我老爸、老妈也都看不懂呀。他们说种田哪需要会看字……对了,艾莲的爸爸是在作什么的?」 「……我的,爸爸……」 受到意外的质问,我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是在作什么呢?」 似乎并未留意到我严肃的声调,少年快速翻阅图监边说。 「这样喔。不过住的房子这么大问,应该很有钱吧?还有这么多书。真好。我也想当这种家的小孩。啊,有蛋糕!」 房门开启,厨师捧着放有蛋糕与红茶的餐盘走进来。厨师仍然一副吓人的样貌,但在少年眼中可能只是普通人类的样子。少年没有一丝怯懦,等着蛋糕放到眼前。 少年一脸满足,挂着微笑享用蛋糕。 我也随着摆上笑容。但是内心还在挂念刚刚的话题。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父亲的事。也不清楚原为母亲之女人的事。因为我在有机会明白前,便亲手结束了一切。脸颊疑似感觉到痛,单手覆上。后悔?应该没有吧。只是有点寂寞。眼前这名少年,以及几乎所有孩子们都具备之对于自身双亲的认知,但我却没有 ,因此感到寂寞。 我孑然一身。 思及此,便不禁被失落感侵蚀。 我的胸口开了个洞。风钻过那个洞,令我冷得发抖。不,但是,没问题的。如今的我有了朋友。我望向眼前的少年,藉此获得安抚。胸口的空洞被填满,感受暖风吹拂。 突然,感觉一阵刺痛划过我的脚,连忙伸手压住脚踝。没事吧?将脸凑过来的少年以眼神询问。嗯,没事的。我微笑回应。 将视线投向我的脚,确认皮肤无异常状况。 ——只是错觉而已。我已经没有病了。 因为我已成了魔女、获得此处的生活。 某天晚上。 我睡在自己房内的床上。 不清楚是梦,抑或是透过魔力的光景所见之画面。我看到黑猫坐在屋顶上。屋檐的形状与颜色均给我熟悉感,让我明白那是这栋房子的屋顶。 黑猫无言地仰望着夜空。 仔细一看,黑猫身旁停着一只乌鸦。乌鸦的体积比黑猫大上一、两倍。 看起来不像是欲袭击黑猫的样子。乌鸦对着黑猫嘎啊、嘎啊地叫着,像在论述些什么。 黑猫回应乌鸦,低声说了两、三句话。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谈话似乎到此结束,乌鸦拍动宽阔的翅膀,高飞离去,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独留原地的黑猫,重新仰望天空。 强劲的风吹过,森林树木的枝叶发出沙沙声。风势即将消逝前,黑猫低语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呢。」 这句低语的内容,我仍然未能听见。意识随后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3 这一天。 是个晴朗无风的日子。 午后时段,少年前来拜访。 我到玄关迎接他。正当我一如往常地要请少年进屋时,少年唤住我。 「喂,艾莲。偶尔也到外面玩吧?」 「外面?」 我的手还放在大门把手上,陷入旁徨。 「我……不能到外面去。」 「为什么?」 少年以直率的眼神发问。 我一边游移着视线,回答。 「呃,因为我生病了。」 「生病?」 少年从我头顶上的红色蝴蝶结一路往下认真检视,经过洋装、一直到赤裸的指尖,接着露出笑容。 「哪里生病了?艾莲好好的呀。只是一下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 我无言以对。 「那边的树桩那儿有只好大的虫,你来告诉我它叫什么名字吧。」 说完,少年天真地奔跑离去。 感觉修襁丢下,令敦极度焦急。 ——不能到外面去唷。 黑猫的声音回荡在脑海。 随后立刻换成少年的声音。 ——一下下而已,应该没关系吧? 甜美的诱惑。 我紧抿住唇。 ——就是说嘛,一下子而已。 脑中描绘着数秒后,自己与少年在庭院里游玩的美妙光景,单脚往前一踏。 下一秒。 咚锵。 脑袋承受宛如被锤子敲打的力道,我霎时瘫倒在土壤地面。 视野瞬间变得模糊。全身彷佛被巨物压制般的沉重。 少年察觉我的异状,慌张地跑回来。 「你怎么了!?」 他朝着跌倒的我伸出手。 绊倒了吗?不对,我不是绊倒。是脚的关节突然爆出一阵闷痛,站不住才倒下来的。 「呃,嗯,稍微……」 手掌压住刺痛的右眼。好痛。为什么?眼睛深处不断抽痛,厩觉到有温暖的液体自指缝间流出。…… 「咿——」 少年比我更早认识到那液体是血,他吓到踉舱。 我对少年的闪避态度反应过剩,急着宣告自己没问题,死命地挤出笑脸。 发热的脸颊皮肤随着这个动作片片剥落。 少年满脸发青,又退了几步。他已拉开不小的距离,感觉将随时拔腿就跑。 少年那张惊恐万分的脸。彷佛正在看着一个非人之物的眼神。 我脑袋一片混乱,却仍试图否定眼下发生的状况。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少年已背对我火速奔逃而去。途中差一点跌倒,仍继续拼命奔驰。 我求救似地伸长手臂。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我们一起玩耍这么久。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为什么? 内心的喊叫无法顺利化为声音。 手弯成动物爪子的样子,攫住少年远去的背影。 伸远的手臂皮肤渗着红渍,剥落的瞬间好像能听到啪啦一声,我的眼睛睁到不能再大。 「哎~呀。」 不知觉间,黑猫已坐到横倒在地的我身边。 从我开始与少年一起玩乐后,即不见踪影的黑猫。 「艾莲。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能离开家里吗?」 真!是不乖呀。黑猫说话的感觉像在如此哼唱着。 「艾莲,你可是有病在身的呢。」 这句话像是某种开关似地,黑猫一说完,身体开始疯狂颤抖。熟悉的痛楚袭上双脚与脸颊。觉得发寒的同时,皮肤剥落处、眼睛深处炽热烧烫。 我瞄向自己血肉模糊的脚,接着惶恐地看向黑猫。 「我的病,不是治好了吗?」 「哪可能自己治愈呀,你什么都没作吧。」 宛如跌落谷底的心境。 我以为当上魔女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当上魔女,不等于重生吗?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 黑猫甩着尾巴解释。 「待在家里就能维持健康的姿态。因为有魔法守护着你。但你一离开家,魔法立刻解除。这么一来,就会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尤其你原本身上就有病,实在不应该跑出来的。你看。」 黑猫掀起单边耳朵。 「连他也被你吓跑了。」 连他『也』? 黑猫的遣词令我背脊一凉。彷佛黑猫很清楚我的过去,知道我因为生病而不受双亲关注。 试图抛弃我的母亲及不肯正视我的父亲,两人的背影与越逃越远的少年的背影重叠在一起,用力捏住我的心脏。 「不过,艾莲,你可以放心。就算病情无法痊愈,魔女依旧是不会死的。」 「……什么意思?」 「就是能永远活着的意思。」 黑猫的口气实在太理所当然,我一时之间无法理会那个词的意义。 永远? 「没错。」 黑猫回答我内心的疑问。 「即便病情一直恶化下去,脚溃烂到无法走路、眼睛失去视力、脸的皮肤剥落到认不出是谁,一样能活着。」 黑猫露齿一笑。 「直到永远唷。因为你是魔女。」 如此作结。 黑猫的话在脑中反覆回绕,眼前一片黑暗。 看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姿态而欣喜万分,那时的自己。在想像之中,镜片龟裂,锵啷锵啷地碎落在地。 ——直到永远? 我得继续带着这个病、永远地活着? 没把病治好,那跟我之前的生活没有差别呀。不对,比之前更悲惨。我竟然得抱病活下去。就算病情恶 化也死不了。我不能离开那个家。我得被那个家束缚到永远吗? 因为我是魔女。 是魔女又怎样? 一如曾有过的经历,我再次涌起想抓递全身的冲动。但这次我忍住了。因为我明白那么作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同时,身旁有别人的视线。感觉那道视线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情感变化,并以此为乐。 我趴在地上抖个不停,一边祈祷这是场梦。然而呼吸时的痛苦未见减缓,只有时间持续流逝。 于是,席卷我全身的焦急与悲伤,逐渐归化成单一情感。 那就是对黑猫的憎恨。 我忍着脚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以好似要将臼齿压碎般的力道咬紧牙根,俯视黑猫。本意是想瞪视他,然而眼睛深处的刺痛令我无法顺利聚焦。即便如此,我仍继续瞪着眼前的黑心恶魔。 他大概在等我连滚带爬地躲回家里吧。 或是等着我示弱哀号、出声恳求帮助。 我绝对,不会顺他的意。 「别这样嘛,艾莲。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啦。我会害羞的。」 黑猫丝毫不受影响似地开玩笑。 我以类似尖叫准备动作的方式,猛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大叫出声,取而代之的是,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接着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作?」 音调低到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黑猫没有回答。 我接着提问。 「这么作有什么意义?」 黑猫仍然沉默不语。 我泫然欲泣地,继续问道。 「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是这么回事,我,我不如在那时——」 「在那时死掉会比较好,是吗?」 黑猫突然打断我,我一时无法反应。与大脑相反,身体老实地因受打击而晃动。 那时死掉会比较好。张嘴想要复诵并表达肯定,却只能放出微弱的气息,我的喉咙不肯发出声音。 黑猫微微耸盾。 「当时冷得发抖,不是吗?在那后巷里。没有家、什么都没有的你,期望着一个温暖的地方。」 黑猫以与平时无异的语调诉说。未带有对我的轻蔑之意,也不是自满的口气。 「我提供了你想要的东西呀。先不论感激,好歹也没任何值得被憎恨的行为吧?热呼呼的餐点、知识、朋友……啊,朋友这项,我也算在里面唷。再加上健康的身体。虽然只是表面而已。」 听见太阳穴开始传出碰咚碰咚的脉搏鼓动声。 「你不明白一个事实。所以,有必要让你知道。」 「什么东西?」 我试着假装强势,声音却在颤抖。 「你不明白自己是个多么不幸的孩子。」 尽力挂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回望黑猫。 黑猫未特别介意我的反应,迳自接下去。 「不懂得温暖为何物的人,只会单纯地慢慢冻死。尝过温暖滋味的人,则会怀抱着『自己很冷』的意识逐渐死去,所以心境是更加不幸的。你听懂了吗?你很不幸。如果那时能死在后巷里,你还算幸福的。你应该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不幸。」 「你别乱说!」 我脸色苍白地大吼。彷佛无法再继续听下去。这一用力,不知是血抑或泪的液体从右眼溢出,划过皮肤溃疡的脸颊。 应该明白自己的不幸? 「少在那边乱说……」 我知道我体内那不成气候的叛逆心已被迅速打成碎片。不禁一阵晕眩,几乎要倒下。 黑猫的话,没能全部理解。 然而依旧可勉强听懂。 我在这个家里学习到各种事情。身体健康才能享受的自由。理解未知事物的乐趣。还有跟朋友一起游玩的快乐。我明白到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自己身上有病的事实,比起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影响力要大上许多许多。 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人玩弄在掌心。我无法原谅眼前这个彷佛看透一切的黑心恶魔。 不知不觉问,我紧握着拳头的右手里,多了一把小刀。 至今丝毫不动弹的黑猫,首次驱动了他的视线。他望向我右手心的小刀,咻!地吹了声口哨。 「看不满意的东西就杀掉是吗?赞喔。超级简洁。我很中意你的作法。只不过,其实也还有其他的方式能选呢。」 我尖叫着,朝着黑猫挥下小刀。 在哪个部位落刀都无所谓。我只想搅乱他悠哉的语气。 黑猫没有躲避。 小刀恰好滑进肋骨的间隔里,整片刀刃顺畅地沉入、直达内脏深处。 黑猫没有喊痛,金色瞳孔咕溜一转,朝上仰视我。 即便让手离开小刀的刀柄,也无法将视线从黑猫身上移开。 「懂得哀号自己很冷,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唷。艾莲。」 那股腔调,除了平时情绪高昂的风情之外,多了一道如利刃般的寒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被想要逃离现场的冲动给支配;最终却只能让瞳孔游移,身体没有如愿行动。 黑猫轻巧地跃起,将我扑倒。 前脚放在我溃烂的脸颊上,使劲压下去。 我高声哀号。彷佛脸上的肉被剥下般、直接触及神经的激烈疼痛,如电流般奔窜。 黑猫将脸凑近我的,张开嘴。小刀的柄仍维持着突出在他侧腹的状态。 黑猫轻声说。 「你只要能活着就好吗?能活久一点就满足吗?你有你的愿望吧?说来听听。艾莲。你肯定有吧?想要到不行的东西。」 ——有。但是,我不想说。 我试图别过视线。 然而,黑猫像在强调他不会轻易放过我似地,朝着我的脸继续轻声说。 「没有人爱你。一个都没有。你的父亲看都不看你一眼,母亲打算抛弃你。你是如此希望被爱。如此期望能为谁付出爱情。没错,全是这场病的关系,才没人爱我的。真够奇怪的呢。没理由就你不得人爱。你明明是个值得被爱的人。对吧?那个少年也是,一知道你生病,就对你见死不救。真过份呢。一切全怪你生了病。你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吧?你打从心底真心冀望的是什么呢?其实你很清楚吧?你应该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又冷又暗的后巷了。」 黑猫的话语如针般一次又一次地扎进心脏。 我不想听。我一点都不想知道,偏偏耳朵的神经敏锐地不让我漏听黑猫说的每一个字。彷佛为黑猫说的话感激涕零,张开双手聆听着。 「我,」 我压抑痛苦而生的哀鸣声,不知何时转为大哭的声音。 ——不必别人跟我说,我也很清楚。 我渴望被爱。并且渴望付出爱。所以才想交人类的朋友。因为我很喜欢人类。 然而全都只是一场谎言。 少年也在目睹我的真实面貌后,逃走了。 如同想抛弃我的母亲,以及对我视而不见的父亲。 我永远无法尝到被爱的滋味。 因为我的病就像一道诅咒,并且将持续到永久。 我痛快地哭。像个被抛下的小孩。即便被宣告知不会有人来迎接,仍然只能继续哭泣的孩子。 当时我想,我无法再拥有任何事物。 认定自己将永远得不到爱情,只能活在这个家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魂逐渐腐败。 全都怪我作了愚蠢的选择。 怪我没想清楚便轻易地接受成为魔女的交易。 我的心沉入绝望的深海里,不见天日。 连穿透 黑暗的一丝光明都找不着。 只差那么一点,在我世界里的声音全数消失的前一秒。 ——我听到黑猫如是说。 「要我教你能治病的魔法吗?」 同一时间,激进的耳鸣沙~地来袭,全身汗毛直竖。 我停止哭泣,凝视黑猫。感觉到龟裂的皮肤重新接收到阳光的暖意。我才忆起,现在确实应该还在午后时分。 黑猫离开我身上。尾巴来回晃动一次,我的身体立刻恢复完好模样。 身体的疼痛与不舒服的感受明显获得舒缓。外表恢复,我的心境亦随之沉着下来。 黑猫确认我的眼底因期待而湿润之后,说。 「想知道方法吗?很简单。」 黑猫露出平时常见的纯真表情。 「就像你之前喂饱我那样,如法炮制就行了。」 黑猫的嘴巴开合。 「你让我吃到你父母的灵魂,所以我赋予你魔法。一样的意思。」 嘴巴开合。 「我刚不是说,还有别的方式吗?」 开合。 「这个家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盖的唷。」 继续开合。 「让我多吃一些人的灵魂,我就教你能治病的魔法。」 黑猫一步一步地朝着我逼近。动作轻巧地将前脚放到我的肩头,嘴巴靠到几乎能咬住我耳朵的距离。 听见张嘴前特有的唾液沾黏声。 「想要什么,就全部拿到手吧。你可是魔女呢。」 4 隔天。 我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 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里,反射在梳妆台的镜子上,十分耀眼。难得传来的鸟鸣声才偶尔划破这股宁静。 我一如往常地于床上醒转。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状态。房里安稳的气氛亦与平时无异。 只重新认知到两件事。 一是我的样貌不过是种伪装。 二是病情一直持续在我体内扩散。 叩叩,小鸟从窗户外侧敲啄玻璃。 ——这是那名少年来访的通知。 眼睛深处闪过一阵刺痛。 我打开玄关大门。 随着庭院的气味及略微刺眼的阳光,少年忧虑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少年一见到我的脸,面色立刻转为开朗。 「什么嘛。艾莲你好好的嘛。」 说完吐了口气,紧接着挂上充满歉意的表情。 「那个,昨天很抱歉。就那样跑掉。一瞬间把艾莲看成怪物了。吓了一大跳。似乎是我看走眼了。」 怪物。 这个词深深窜入耳里。 我歪嘴露出笑容,说道。 「你好过份。我只不过是跌倒,身上沾了一堆泥巴而已。(少年的名字)竟然拔腿就跑。」 「是这样呀?果然如此。我就觉得不可能嘛。啊哈哈哈。」 少年有些尴尬似地笑。 我保持住上扬的嘴角,仅以嘴表达笑意。 空中飘着安稳气息。澄清误会的解放感。以「今后又能一起玩乐」的形式呈现,对未来的希望。 我邀请少年进入屋内。 碰咚一声,带上大门。将屋内的一切与外界隔离。总觉得今天的关门声比以往更要响亮。 「你先到房里吧。我去拿点心。」 我指着进入玄关后,正前方的门扉。这个动作,以及这句话,都是我无意识之下的产物。 「嗯。」 少年走进我所指示的房间,关上门。我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声响传来。 喀擦。 没错。门锁自动锁上的声音。 「咦?」 少年进入并察觉异状的声音,自门的另一侧传出。 「喂,艾莲。这里什么都没有耶。而且一下子变好黑……?喂、咦?艾莲,为什么锁起来了!?」 少年拼命转着门把。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肯定很恐怖吧?我倾听着门后的声音,退后几步。待背碰上墙壁后,身体沿着墙面下滑,蹲坐在地。 「这是为什么呢?」 手放到嘴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别胡闹了啦!」 随着少年愤怒的声音,门板被激烈敲打,心脏彷佛被那道声响给揪住,涌起一阵悲伤。 我眼神失焦地望着眼前的那扇门。听着少年喊叫与撞门的声响,回想着与少年有关的回忆。 我的第一位朋友。 我曾经好喜欢你。 你的手柔软、温暖,有如惹人疼爱的小猫。但是你在我心上割了一刀。那是不可碰触的内心脓包。脓液就此汩汩溢出,令我无法动弹。堵塞我的口鼻,使我难以呼吸。啊啊。真讨厌。真讨厌。我好想呼吸。我还没能体验到呀。 何谓爱人,何谓被爱。 ——可以吃吗? 不知从哪儿飘来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 想吃吗? 我在心底回问。 ——嗯。 那道声音回答。 可以唷。 我在心底允准。 下一秒。 整栋房子宛如被一只大象冲撞般地震荡着。 我惊讶得全身僵直。碎石粉尘从天花板哗啦哗啦地落下。 少年没有再发出声音。 感受着余震,我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家的墙壁把少年的身体压碎了。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吗? 因为这个家是我的家。等同于我身体的一部分。 就像用手指把葡萄压烂,那个触感也会留在指尖上。我的身体能理解这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听得见屋子啃咬并粉碎少年身躯的声音。听得见吸食血肉的声音。照理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个家并没有能用来咀嚼的牙齿,更没有舌头。 然而我却清楚听闻。 好好吃,好好吃唷,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的声调。感激落泪的哽咽声。这些微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令我难以自己。 喀擦一声,门锁开启。 彷佛像是那扇门在说着:可以进来了唷。 我站起身,眼神定在正前方的门板上,胸口一阵激昂,不自觉地迈出步伐。少年被杀害之前那股类似感伤的情绪,早已被眼下的好奇心给掩埋。 我的手轻轻伸向门把。 握住冰凉的把手,缓缓下压。 门扉无声地滑开。 眼前并未出现血腥的景象。 只是四面绕着灰色墙面的狭窄房间。没有任何家具。仅见脚尖前方几公分处的地板上,有一滩想必源自少年的红渍。 有既视感的深红色调。 但我无法继续凝视这片红。因为在这瘫红渍之上,有个更抢眼的色块。 由下往上。我提高视线,看见了。 ——那团紫色的雾。 这是我初次见到恶魔的本体。 不停反覆伸缩的雾状躯体。像是人兽合体的几十张脸不断浮现又消失。该姿态之丑恶,怎么看也不像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即便如此,不知为何。 ——我竟觉得它美丽。 啪、啪、啪。 听闻来源不明的鼓掌声。 最初此起彼落的手掌拍击声,逐渐放大为响亮的赞颂。 掌声、掌声、掌声鼓励—— 这个家的每一寸均感到喜悦。为尝到久违的新鲜血肉滋味。 同时庆贺着新 任魔女的诞生。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我无法逃离这家伙的事实。 还有,我根本也无意逃跑的事实。 恶魔肯定早已知晓。 知道我会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活,并且持续填补这家伙的食欲。 知道我将被囚禁在这个家里,继续扮演这家伙理想中的魔女。 恶魔为我着迷。 而我亦同时被恶魔深深吸引着。 今后我将杀害无数的人类吧。 他们会为我带来无数的幸福吧。 因为,我期望着。 我许下了愿望。 ——想要被爱的唯一愿望。 赞扬的掌声未有停歇。 这个家宛如为了孩子的独立而大感欣慰的父母,环着我的肩膀,喜极而泣。这个家的眼泪,仿佛人体内的血管,流经天花板、墙壁、地板,从我脚底渗入身体。那股震撼霎时窜过全身,另我眼皮发热。有如从杯子满溢而出的水般,我的眼睛自行流下眼泪。 我再也无法回头。 也没有能回头的路。 那后巷角落里,展示在我眼前的是蜘蛛丝。 是恶魔吐出的银色丝线。 从我决定抓住丝线的那一瞬间起,便已注定我如今的命运。即便我现在发现那条丝线只是被恶魔的唾液濡湿而发亮,业已无法改变什么。 我的心绪想必已传到恶魔那头。 恶魔恭敬行礼。如此轻微的动作,亦充满彷佛能破坏整座森林、翻转大地般的权威。风一阵一阵打上我的脸颊。 彷佛看到恶魔单膝跪地。 执起我的手指,用嘴唇轻触。 仅仅数秒,却令人感觉宛如永远一般的寂静时光。 恶魔以不像少年,亦非成人;并非男性,更不是女性,也未曾听闻的美妙声音低语道: 「艾莲,我的魔女呀。欢迎你的到来。」 第三章 可爱的小瓶子 1 那之后 来这家里玩的 朋友们 大家都  被划了 所有人  全给这个家吃了 但是  仍然不足够 刚开始,我寻找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并将他们引诱到这个家。 大家都被点心的甜香味与我的笑容给蒙骗而踏进屋里。 这个时代的孩子们总饿着肚子。而且都很单纯。大家都希望作场美梦。仅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幸福。大家似乎都想相信这类妄想有机会成真。忘了这等好事根本不会凭空降临。看来幼小的心灵较有轻易接纳舒适事物的倾向。就像以前的我一样。 这栋屋子似乎也在经历多次后而有了些心得,总是以非常简单的、各式各样的方法杀害我的朋友们。 我什么都不用作。只消伸手招人进来。 用墙壁挤压致死是最简单的方法。偶尔会有感觉较为灵敏的孩子伺机脱逃、成功跑到走廊上,但也会有不知何处飞来的小刀迅速结束其生命。这个家原先便具有这种机关。 毕竟这儿可是魔女之家。恶魔为了吞食人类而建造的家。从这点看来,先天具备杀人机关并非值得稀罕的事。这个家每次食用人类后,总会谢谢、谢谢地说着表达感激,令我甚至为自己没更早接下魔女的工作而感到愧疚。 后悔?罪恶感?那倒是一丝丝都没感觉到。 我可是一直期望病能痊愈。 一直期望获取值得被爱的身体。 只要在眼前堆放小石,就能实现愿望唷。我想不论是谁,在听到这句话后均会照办。于是我着手堆砌。亲手执起。只不过用的不是小石子,而是白骨。或是某人的头盖骨。这东西是小石子,抑或曾是某人生命所在之处,真有那么重要吗? 人类的灵魂,说到底,不过是种货币。 魔女为了向恶魔购买魔法所支付的费用。 诚如我用父亲与母亲的灵魂换到这个家与其魔法,想从恶魔那儿获得什么东西,需要准备人类的灵魂。 与恶魔交换药剂也需要灵魂。我为了向恶魔索取延缓病症的药,就得继续工作才行。 当我走到屋子外面时,看到自己的指尖渗出红色液体。之前手上明明没有症状的。那是我来到这个家后,便停止服药的关系。一思及此,便因恐惧感而全身颤栗。不想让病情继续恶化。我依赖着恶魔的药。虽然我并不清楚它们延缓病情的效果有多少。 屋子吞食人类后,体内会有一股热流涌上,感觉得到恶魔正在运送灵魂。没有算过正确的人数,总之我以人类喂食屋子,从恶魔那儿获得相等份量的报酬。 所谓的报酬,自然就是延缓病情的药。 若有剩余,就奉献给恶魔,以请求他们实现我的愿望。 「与其说是奉献,比较像交易呢。」 听闻喑哑声线,回头就看见一只全身漆黑的乌鸦,停在窗片敞开的窗台上。 「嘿。」 乌鸦啪沙地微展双翅道安。 我双手抱胸,一脸不情愿地瞪视。 「放下药,赶快离开吧。」 「哇!好凶喔。年纪小小竟然这么不可爱。喂。看看你们家的人啊。」 乌鸦朝着坐在地上的黑猫埋怨。 「真是的。谁叫你故意讲话激她哩?」 黑猫假装叨念,态度上并未对乌鸦多所戒备。黑猫与乌鸦之间的气氛就像是相交多年的熟人。 「好啦好啦。感谢惠顾。那下次见罗。」 乌鸦拍打双翼两、三次,飞向窗外。我烦躁地用力关上窗户。说是关上窗户,但我并没有亲自伸手碰触。这屋子里的东西全都会遵照我的意志行动。 「你讨厌那家伙吗?」 「讨厌呀。谁叫他那么吵。」 听闻如此冷淡的回答,黑猫无奈似地搔搔鼻头。 我所服用的药来自黑猫以外的恶魔。 乌鸦恶魔。我都这么喊他。 他跟黑猫一样没有名字。 未具备实体的恶魔们似乎习惯附身在动物尸体上活动。 诚如他们对动物的选择各有偏好,能赋予魔女的魔法亦不尽相同。黑猫恶魔似乎并不清楚药剂的魔法,便向乌鸦恶魔索取。 将向乌鸦购入的药收进柜子,一边问。 「那只乌鸦也有魔女吗?」 「谁知道呢。」 「这么说的意思是你不知情吗?」 「嗯。我对艾莲以外的事都没兴趣。」 「…………」 「你有听到吗?」 我无视黑猫的话,继续自己手边的事。 乌鸦那儿是否也有魔女呢?若有的话,表示有人跟我过着一样的生活呢。 然而我只是想想,并未特别感兴趣。也没有同为魔女的伙伴意识。 想必她也是为了自己的期望而选择与恶魔共生的路。一个与她道同志不合的人进入她的生活,也没什么意义。魔女仅藉由与恶魔的连结来维持自己的世界。若是干涉她的世界,对她来说也只是徒增困扰罢了。至少我自己会这样想。 我思索着恶魔与魔女的连结。 是恶魔为己利指使魔女吗?抑或是魔女为己利指使恶魔呢?我认为两种说法都正确。乌鸦用了交易一词。毕竟恶魔似乎无法以自身力量夺取人类性命。 我前往书房寻找与恶魔有关的书籍。未能发现有趣的内容。 「难不成是被你藏起来了?」 我询问黑猫。 「怎么会呢。」 黑猫圈着尾巴,步伐优雅地走着。 这个家里的书本,一旦到了我手里,便会提供适合我阅读之难度的内容。是否可以解释成,它不希望我读到我不该得知的内容呢? 真够无趣的。 我取下另一本书,里面写着关于黑猫魔法的内容。我随意选了张椅子落坐并展读之。 黑猫恶魔拥有的魔法全是些邪门歪道。 使人见到幻觉的魔法、窥视人心的魔法、操纵人类身体的魔法—— 若以食用灵魂为目的,有破坏人类身躯的魔法就够用了不是吗?例如这个老爱培养人类恐惧感且具备五花八门之夺命机关的屋子里的魔法,感觉也充分彰显出黑猫的偏好。 「为什么你的魔法全是这种的?」 「为什么哩!我想是因为我喜欢这类能力吧。再说,」 「再说?」 「这些能力能让灵魂变得更美味。」 「是这样吗?」 「嗯。所以你好好加油吧。」 黑猫如是说。 真是个坐享其成的家伙。如是想着,我不禁一阵颤栗。 这家伙很清楚,今后我势必将继续愉悦地使用这些魔法。魔女为己利指使恶魔?误会可大了。魔女的立场根本没有那种优势。 如今的我,已不再与被我引诱到屋子里的人玩什么好朋友的家家酒游戏了。因为那么作毫无意义。因为不会有人愿意为生病的我付出爱情。即便以假装的姿态与对方交好,待真实样貌曝光后,大家还是会逃走。而且大家都有自己的家可回。不可能留在这里。要让他们服从是小事一桩。但是得不到真心。若要以心脏为人质、束缚人心,不如自己收集更多心脏、制造出真心。不过这么一回事罢了。 发现每次有人类死亡后,家里的玫瑰花就会增加。 摘下玫瑰花的花瓣,放在掌心观察。 说不定这鲜红的花瓣,不仅是比喻,而是真的由血液构成的。因为花瓣上微微可见类似血管的纹路。还跟我手腕上透出的血管简直一模一样。 魔女身份 的生活顺利地上了轨道。 说是这么说,我所作的事情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啜饮红茶、阅读书籍接着随意放置、愣愣地眺望窗外景色。偶尔将进入森林的人类引诱到家里。仅此而已。 我自由地徘徊于屋内。 每每经过镜子时,确认自己的样貌。映照于镜中的少女看起来极为健康。 但是我从未发自内心欢笑过。 我常问。 「呐,还要多少?」 「还不够,差得多了呢。」 黑猫总如是回应。 2 在那之后,经历数不清的早晨与夜晚。 季节变换,森林的景色亦随之移转,庭院里的花朵盛开了又凋谢。闪耀于头顶上的星儿们,维持同样的排列,位置不断推移。 时间缓慢却扎实地逐渐流逝而过。 ——然而我的身体仍一直保持七岁的样貌。 意识到此事的契机来自某天在夺取人类性命时,瞥见其记忆。 那天所杀的该位成人,是我以前曾经随性放走的孩子。 我在这儿经历的时光已足以让小孩成长为大人。我来回审视脚边已大幅成长的尸体,以及我自己的身体。 别说身高了,我连头发跟指甲都没长。 宛如时间停止了一般。然而生病的诅咒仍在我身体内侧持续侵蚀。 恶魔说,魔女不会死。永生是否就是这么一回事呢?我嗅闻着玫瑰花香,漠然地如此思索着。 长期生活于此,学习到许多事情。然而维持在七岁的脑力,也不断忘却许多事物。 ——是否该写个日记呢。 这么一想,眼前立刻出现一本全为白纸的书,摊开在桌上。 红色封面的书本。 写些什么吧。无需思考,羽毛笔已自行动作,开始流畅地写下文字。 哎呀。根本不需要我自己动手嘛。日记已替我写下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这个家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就像这样,眼下我所想的事情,亦全数化为文字记载于日记内。 我将日记留给这个家的魔力自由撰写,转身离开。 有许多人到访这座森林。 前来游玩的孩子。 相约密会的恋人们。 为狩猎或采集而来的成人。 其他还有寻找失踪孩童的大人,或是为了调查森林而来的人。 我驾轻就熟地操纵着森林。在魔力的光景之中,我飘浮于高空,俯瞰整座森林。截取森林景象,如编织般地将道路适当连结,人们自然会走到我家里。 对于藉由屋子的机关杀人生腻,我开始操使黑猫的魔法以寻求乐子。偶尔也会亲自下手。 偏过视线。仅此便成。玫瑰的藤蔓缠上他们的脖子。宛如钢铁构成之肌肉一般,柔软又强韧的藤蔓一点一点地嵌进血肉里。头颅分离之前。他们常对着我喊——「可恶的魔女」。 有的人恐慌,有的人发怒,也有人高声咒骂。 我从未因这些反应而有所动摇。即便对他们来说是攸关人生之大事,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日常琐事罢了。 我用手撑着脸颊,以看戏般的心境眺望着这些人的样子。他们口吐的那些怨言,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不过有一次,我想到。 那些人们称呼我为魔女。 难不成,我还小有名气? 「不都是你刻意造成的吗?」 黑猫边舔拭着地板上的血滩如是说。 我刻意? 「就是呀。偶尔故意把进到家里的人放走。这样谣言自然会传开,你肯定很清楚吧?」 啊啊。或许真是如此。 迷途来到此地的兄弟、恋人等等,我曾杀掉其中一个、让另一方脱逃。还不只一次。当时并未多想,现在回顾起来,确实是会形成话题没错。 说不定是我潜意识期望受到认知。 我真实存在。我生活在茂密森林的深处。 或许我并不想活得无人知晓。我很寂寞呀。我想跟很多人一起玩。 「你当真吗?」 黑猫咧开又湿又红的嘴角笑着。 我模仿黑猫的表情,微笑回敬。 是的。我想要朋友。为我奉献生命的朋友。这是一场势必会被抓到的鬼抓人游戏。只不过永远是我当鬼。你听,不知何处,又传来玫瑰花蕾绽放的声音。 若是出现配戴漂亮装饰品的孩子,便将装饰品抢过来,放到自己身上取乐。 在镜子前转上一圈。如何?还合适吗?黑猫只会说可爱,很无趣。于是我很快便对此等游乐感到厌倦,把装饰品收进衣柜里。 恶魔的药搅进红茶或点心里,随之渗入体内。 我每天义务性地窝在大红色的沙发上等候。时间一到,混入药品的甜食便会出现在眼前的桌面上。 今天是草莓蛋糕呢。 用叉子刺进顶端的草莓,看着果汁被挤出表面。 话先说在前头,我并非享受着屠杀人类这件事。以残酷方式下手是事实,但不代表我喜欢这样作。 只是因为这么作能让恶魔感到开心而已。 所有的事亦同。恶魔喜欢看人受苦嘛。尝到充满绝望的灵魂就会很开心。 不想死在这里。我不要。救我。据说怀抱此等悲痛情绪而死的灵魂特别美味。我无法试吃,所以不清楚实情(也没有想吃的念头)。但是这么作能得到称赞。简单地来说,比较好赚。 因此我才选择这些方式下手。 这个家也很配合,开始采用残酷的手法。或许是之前住的魔女教它的方法。我可没有此等嗜好。虽然已经习惯了内脏流出时的异味,也仅止于此罢了。 最近时常切下人类手腕并收集起来,也只是因为制作药剂需要这项材料,我可没有肢解人体的偏好。 记得这种情况通常交由厨师处理。那家伙还曾经急躁地喊着头颅不够用,一副要朝我下刀的样子。怎么会想把这种人留在家里呢?虽有此念头,也能想像前一位魔女留下他的理由,肯定是因为他的料理技术。什么料理都难不倒他。遗憾的是我只吃蛋糕或零食点心,对其他菜色没什么兴致,或许那家伙也觉得很无聊吧。 总之呢,我不是喜欢杀人。 你看嘛。人类也会为了填饱肚子而杀猪呀。那些人肯定也不是为了取乐而下刀。我所作的事,跟那些杀猪的人没两样。 「你究竟是在讲故事给谁听呀?」 享用蛋糕的同时,黑猫在一旁问道。 谁知道呢。对象会是谁呢?就是阅读这本日记的某人吧。 握着叉子于空中作出写字的动作。 「你在写日记?」 嗯。虽然下笔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家。 「为什么要写?我可以看吗?」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蛋糕切块、塞进嘴里。 说真格的,当这个家吃掉人类时,体内产生的那种亢奋感,我也不是没有乐在其中。但那也是不可抗力。身体会自行反应,不是我能改变的状况——对吧?黑猫,你在笑什么? 越来越习惯乌鸦恶魔的现身。 每每一回神,他已立在窗边,嘿地一声打招呼。不过乌鸦特有的刺耳假音,还是挺吓人的。 我能掌握森林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却唯独无法得知乌鸦的行踪,这点令我烦躁不已。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感知不到黑猫的所在地。是否所有恶魔都是这样的呢。 说到无法掌握的事物,这个家里的时钟亦属其中之一。 不论这个家如何 改变样貌,屋子里的时钟仍会留在同样的位置,无视我的意愿,遵守规矩,持续刻划着时间的流动。 宛如心脏的鼓动声。不受主人的意志影响而迳自跳动,不论过上什么状况也不受动摇,持续以固定的频率运动着,专属于这个家的鼓动—— 思索这些事的当头,被乌鸦啄了额头,回过神。看来他已选定要卖给我哪一种药。 为了提出我所需要的药品,乌鸦偶尔会诊视我身体内部的状态。 「简直跟医生一样呢。」 我这么对乌鸦说。 「还好啦。」 他是这么回答的。 「说不定也有办法治好我的病?」 我进一步问。 「这就只有黑猫办得到了。」 他如是说。 「这样呀。」 我略带失望之情,随后,以怀疑的心态看向乌鸦。 乌鸦的说法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自己没有此等能力,感觉是在表达,治病这档事是黑猫负责的。 然而,就算我针对这点,向这帮恶魔们提问,势必也会被敷衍了事。 我压下疑惑之心,改问别的事。 「是说你们明明吃人,却又拥有治疗人体的能力,岂不是挺矛盾的?」 听我这么说,乌鸦笑了出来。 「要用你们世界的状况来比喻的话,比如说,猪生病了,你们也会觉得困扰吧?」 他说。 我感觉这说法有哪里不对劲,皱起眉。 「人类生病,恶魔会困扰?」 乌鸦张大了嘴。 「没差。倒也不会困扰。但为了让我们取乐,还是需要这能力的。」 接着低俗地笑。 混浊的声调与大音量,让我不禁皱起脸。 我们。是指乌鸦跟黑猫吗? 莫名地认为那应该是指称整个恶魔族群之意,感觉很不舒服。 将盛了红茶的杯子递到嘴边,才想到。 ——咦?等等喔。猪的事情。 之前是不是在日记里写过?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擅自偷看了别人的日记吧?」 「哎呀。」 乌鸦摆出做作的慌张态度,迅速逃到窗外去了。可恶的家伙。我追到窗边,没有再前进。 「喂!别欺负艾莲啦。」 黑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跳到乌鸦停驻的屋顶上。 乌鸦睨着黑猫,脸上好像写着:来了个烦死人的家伙。接着发出威吓风情的叫声。 「我没怎样喔。你也保护过度了吧?有够罗嗦。」 「你、你说什么!?」 黑猫与乌鸦开始在屋顶上你来我往地对峙。说是这么说,实情是乌鸦单方面发动攻势。黑猫一下子被扯胡须、一下子又被啄眼睛。还喊着:哇啊,艾莲,救我! 我欣赏了一会儿他们俩的猴戏,故意以那头听得到的音量大叹一口气,接着离开房间。 「等、等一下啦!艾莲,别见死不救呀。」 黑猫不中用的声音自后方传来。还听到乌鸦边笑边振翅飞远。黑猫跳到房里,追在我后面。大概是被乌鸦攻击的关系吧,黑猫其中一边的耳朵垂下来,看起来快要剥落的样子。 「好狠喔,为什么不来救我?」 「再换一个新的不就好了?」 我露齿而笑。 即便身体受损也无所谓,反正黑猫早收集了许多替换用的死猫尸体。 「我希望艾莲来帮助我呀。」 「…………」 「你有在听吗!?」 我无视黑猫,继续前进。 ——为什么我不去救他? 明知故问。即便只有一点点,我也不想把身子伸到屋子外面。想到手伸出窗外、魔法解除、皮肤马上就会开始融解剥落,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但我不会说出口。 使劲抿住几乎要开始颤栗的双唇。 因为我是魔女。想必魔女不该吐露那么没骨气的话。要是我哭着抱怨,黑猫肯定会舍弃我。不对,应该是不会到舍弃的程度。 不管黑猫正追着我,我头也不回地在走廊上前进。不知觉间,黑猫已跳上我肩头,开始论违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像个笨蛋似地。简直是场闹剧。 我在心中低语,随意听着黑猫说的话。我的所有全被恶魔掌握在手里,却一副独立生活的态度。因为我知道这家伙偏好我这个样子。因为我明白恶魔对魔女的期望。 打开门,与手持菜刀的厨师撞个正着。 到处是补丁的丑陋身躯,手上菜刀滴着红黑色的血,以迟钝的口气询问。 「我得收集猪的手腕到什么时候哩?」 他这么说。 我耸耸肩。 ——我才想问哩。 我问。 「呐,还要多少?」 「还不够,差得多了呢。」 黑猫回答。 3 森林之外,国家的掌权者换了数任。 战争开始又结束的传闻也听了好几轮。 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应该过了数十年之久的时间吧? 可能已经过了几百年也说不定。 我不清楚正确的数字。对于永远不会长大的我来说,也没有必要去细数时刻。 『森林深处住着一个魔女,会掳走迷途之人。』 此般谣言逐渐扩散。 森林之外,似乎有人打着要杀害我的如意算盘。到访森林的人当中,亦包含特地来杀我的对象。 即便如此,我并未感到焦虑。因为大家都会成为我的朋友。因为每次有人来访,就能满足恶魔的食欲。 他们的死亡将为残存世上之人留下愤恨与悲伤,吸引更多人来到这个家。 恶魔肯定业已预测到此等连锁效应,而我则以此取乐。 我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俯瞰庭院。 庭院里,艳红色的玫瑰开成一大片。 刚来到这里时,院子里只有呼应四季而绽放的各种花朵。每次杀了人,玫瑰花的数量便会随之增加,后来连屋里也收纳不完,到现在则是在庭院里开到几乎要围住整栋房子的外墙了。 以指尖轻轻触摸窗户的玻璃。 我亲爱的玫瑰们,我好想一举扑进那张红色的睡床。然而我的身体却办不到,真不甘心。 咻,地一声,余光看见一道黑影划过,我抬起脸。 黑色鸟儿的吵闹鸣声。 ——恶魔又来卖药啦。 我把从乌鸦那儿买来的药存放在专用的仓库里。 因为恶魔提供的药品,不论份量与种类均有所扩充,房里柜子的空间不敷使用。各式药物当中,除了能抑制病情进展的药之外,也有具备赋予身体疼痛感之效果的品项。这种目的的药就是黑猫的个人兴趣收藏了。 离开药品仓库,我站在长长的走廊上。 不希望有任何人类靠近的事情发生。辛苦储备的药品,要是被弄坏了多伤心呀。 此时,走廊中央开始出现水洼,很快形成一条小河。 ——是从哪儿涌出来的水呢?还真刚好。 我拔下几根自己的头发,扔进河里。原本透明的水渐进转为紫色,啵啵啵地冒泡,散发诡谲的热气。 「呜哇啊。你在干嘛?」 黑猫走过来,极感兴趣的样子。 本想赶跑黑猫,还是作罢。 手掌伸进黑猫腋下,把他抬高。 接着以可爱到难以抗拒的风情为目标,朝着黑猫一笑。 「……艾莲?」 黑猫垂着四肢,仰视我。 由于我仍保持笑容,黑猫也呼应着挂上笑容,不过有那么一点勉强的感觉。 ——随后。我的表情恢复正经,把黑猫摔进河里。 「呜哇~!?我就知道——」 噗滋。 喊叫还没收尾时,落进毒水里的黑猫身躯已随着令人微感痛快的音效消失无踪。 黑猫沉入之处的水面,只见泡泡不断冒出。连块骨头部没留下。我扭扭鼻子甩开腐败味一 有这种效果应该就够了。 我流畅地穿过墙壁,离开原地。 紫色的烟雾——也就是恶魔的本体,责难似地黏在我的肩膀上,但我装作没有察觉。 我在屋子里四处乱晃。 比起我刚到之时,这个家已扩展许多。 我试着穿过餐厅。没有手的房客们正围着长桌热闹用餐。接着我窥视大理石装潢的大穗。身影模糊不清的房客们,自己排好椅子,正在举办钢琴演奏会。 他们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这些魔女之家的房客。 他们没有任何意志。他们所说的话没有意义。我已不再加入他们的行列、与他们一同欢笑。 我越过房客群,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我是艾莲。 但是,艾莲究竟是谁? 曾几何时,我搔抓着具病症的皮肤,一边思索着。 那是成为魔女之前的我。我能轻易忆起,宛如一幅绘画的感觉。我好像曾在陈旧脏污的房间里,望着烟雾哭泣。一回想起那个香味,便感到呼吸困难。当时的我。真是可怜。但是也很幸福。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就行了。 最痛苦的是思考未来的时候。 若是我能拥有受人疼爱的未来、有这样一条路可以选择的话,就不必思考这些吗?知道有这样的未来,肯定会拼命想要将它纳入手中。怀着此等想法,就出局了。内心的喊叫与灵魂的欲求,用力地撞击心门,敲响心脏。 我选择听从。 听从我的灵魂。 遵照恶魔的指示。 这么一来,心脏的鼓动声在不知觉间受到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听见其他人的心跳声。一脸惊恐地,被这个家吃掉的那些人。 啊啊。这么作是对的。 我一脸恍惚,延伸玫瑰的藤蔓。缠住他们的颈根,吸光全身血液。他们的心脏将化为我的养份。将他们死前的哭号视为安眠曲,培育我的愿望。 受人所爱。这就是我的愿望。 但是,爱究竟是什么? 能够包容我的温柔双手? 真心对我展露笑容的脸? 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想哭。 长年以来,我生活于这个家,学会各种知识。也认为自己获取了许多事物。但是这些全都无法在我体内留下印记。它们总是穿过我的身体,消失无踪。 我期盼着,能永远留在我身体里的一股暖流。一种能满足我的事物。然而我却不明白,那究竟该是什么。 因为我还没能得到它。 我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活。像鸟儿替蛋保温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愿望拥在胸前,活着。 总觉得,只要继续活在这个家,艾莲的存在性将逐渐被削弱。 ——我是名为艾莲的魔女。 我相信这个定义是正确的。 正当我在书房里一边踱步,一边如是思索着。架上突然出现一本以我为名的书。 它标着『ellen』。 还真性急呢。 我取下书,快速翻页。什么嘛,一个字都没写。 喵!听闻一声低鸣,我看向脚边。 那里坐着一只换了样貌的黑猫。 哎呀。马上进入新的小猫尸体里啦?我挑起单边眉毛代替招呼语。 将书本放回架上,一边问道。 「难不成,这边也有关于之前住在这里的魔女的书?」 「谁知道呢。说不定有唷。」 黑猫佯装不知情。 应该不是报复我刚刚把他扔进毒水里。每次聊到前任魔女,黑猫总是语带暧昧,不肯告诉我。 对恶魔来说,之前的魔女是否仅为过去式呢?是否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家伙的过去式呢?目前难以想像。 我仰望高耸的书架。 这个家里的书,多到不可能读得完。 而且书本数量貌似时增时减。 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书的呢?说不定,死在这里的人们,其知识都将化成书本呢。某人的历史。描绘某人生存方式的书。感觉会是很棒的内容。当事人身上的悲剧,也可能成为读者眼中的壹口剧。 然而。 最终大家都是被这个家吃掉而作终,每本书的结局部一样呢。 「结局都一样,让你觉得很无趣吗?」 黑猫提问。 「我可没这么说。有趣的是过程吧?再说,」 「再说?」 「任谁最终都是要死的。」 说完发现自己也包含在内,低下眼。 为自己竟会心生动摇而感到惊讶。我是否还很介意自己不会死的这个事实呢? 希望黑猫没察觉我的心情。啊啊。不过,想必已经发现了吧?眼下他正在我后面笑着——我怕得不敢回头看。 我带着想啧舌的心情,穿过书架之间的走道。 为了找别的话题,游移着视线,接着发现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名少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有个男孩子住在书房里。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男孩子。栗子色的头发盖住整张脸,我无法分辨。 他会整理书架,把好几本书摊在地上,嗫嚅着什么。总觉得在哪听过他的声音。 至今一起玩过的朋友,我没一一记住他们的声音,而且每个人的声音也差异不大。不过他那头如幼猫的柔软发丝,光是看着就能使心情平静。 偶尔我会专为了聆听他的自言自语而来到这个房间。我会坐在离他一段距离的椅子上,撑着脸颊凝望他。 我想他应该有注意到我现身,但他仅热衷于自己手边的事,从未顾盼我。 回想起来,他身边放的全是图监或绘本。难不成他不识字?改天来教他认字好了。 想到这儿,又马上摇头否定。我想他并未期望这种事。 怪了。为什么我会知道? ——想不起来。 我将手放在额头上思索。然而记忆空白如旧,没能浮现任何线索。 思考了一会儿后,我放弃继续努力,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我来到有棵大树的庭园房。 已不见红色植物的踪影。 黑猫以不想再让我感到害怕为由,将她们赶到别的阴暗房里。 虽然其实不是她们的错。 感觉有那么一点无辜,但是没有了那株奇形怪状的植物,颇为讽刺地,庭园的景观确实改善不少。 原本红色植物之触手盘据的那面墙,已换为整片的玫瑰丛。 我自玫瑰丛前方走过,进入石造通路。 好凉。 石板的冰冷触感自脚底传来。 ——那是什么时候呢?我好像曾怯懦地走在这里。也没什么嘛。不过是一条微暗的小路。 我低头走着,想起自己总是赤裸着脚。 如此想来,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什么穿着鞋子的经历?还是因为没有穿鞋的必要?说实话,应该是我对鞋子, 尤其是红鞋,有过不好回忆的关系。但当时的我并不记得。 走着走着,左侧的墙面出现铁栅栏。 我随意巡视着铁栅栏深处,想着这个家的房客。 屋里的房客是由这个家吃剩的人类灵魂残骸所形成。 也就是恶魔吃剩的。宛如面包屑或是苹果核的这些东西,化成形体,留在家里。 所以说,只要是恶魔吃剩的,就算不是死在这个家的人,也会化为房客留在屋里吗? 我思索至此,在某间牢房前停下脚步。 沉重的视线投向铁栅栏的另一边。 微暗的牢房深处,有个男人,单手连着锁链。 看不清楚他的脸。 因为我根本记不清楚父亲长得什么样子。 父亲将背靠在最里面的墙上,低头坐着。皮肤几无血色,骨头的线条浮出表皮,看来极为憔悴。 他不发一语。应该是因为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他一直屏住呼吸,像尊雕像似地瘫坐在地。 双手抓住铁栅栏。没有摇晃铁杆或是呼唤他的意愿。只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情感,莫名地觉得必须这么作。 待在这里,令我呼吸困难。全身发热,内心愈感悲切。握着铁栅栏的手更加使劲。 突然察觉脚边掉了一个东西。 ——是父亲的吸烟器具。 我拾起它,眺望着。 父亲为了作梦而使用的道具。就因为他有这个,才始终不看我。或许有一部分的我想要如此相信。 我轻轻将吸烟器具包在双手掌心里。很轻地。没有想要捏碎它。然而吸烟器具却自行散成碎片,化为沙粒消逝。 有一会儿,我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心。之后仅向牢房深处投予一个眼神,转身走回来路。 然后,止住正要迈出的步伐。 父亲所待之牢房隔壁,还有另一间牢房。 与父亲不同,飘着甜香之女人的房间—— 牢房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铁栅栏封得紧紧的,未有开启的徵候。我也没打算开。 愈是感受那股甜美的香气,胸中的苦楚愈是扩大。 察觉自己光是站在牢房前,心池便将被搅乱,我加快脚步离去。 回到庭园里,黑猫已准备好红茶,坐在大树下的长椅上等着我。 原来已经到了该服药的时间。 我默默坐在黑猫旁边。将茶杯连同底盘一起置于膝上,啜饮红茶。 身体靠上长椅的椅背,仰望高耸的天花板。 火把的红光摇曳于墙面。长长浏海落进眼里,我皱起眉。 其实,我已活了超越我应有寿命的时间。 我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态呢?虽然遵照乌鸦恶魔的吩咐,持续饮用抑制病情的药物。延缓病情进展的效果如何呢?原本脚上与脸上溃烂又恶心的皮肤,恐怕已扩散到全身。虽然只要解除这个家的魔法,或是我走到外面,就能看到自己真实的样貌。 想到这儿,不禁全身颤栗。 ——我才不要。我一点都不想看。也没必要见证。 我只愿在恢复健康状态的时候踏出这个家。等恶魔实现我的愿望,我再出去就好。 拿着恶魔提供的药,指尖不住颤抖。 「有客人来了。」 听闻黑猫的声音而回过头,他已不在我身边。 这是人类来访的暗号。每当我与人类接触时,黑猫总会隐藏自己的踪迹。 我闭上眼,观看魔力的光景。 无需特别集中精神。与眨眼一般,仅仅一瞬间的黑暗过后,便能找到踏入这个家的人类身影。 ——真是的,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跑来? 对于一点都不受教,一直来访这栋房子的人们,真是无叮救药。 据信我是人类理应击倒的敌人。我似乎是某人的仇人。大家全是为了杀我而进到森林。为了杀我这位魔女,众人手持自己惯用的武器,踏进森林。 根本不需要引诱他们。大家陆陆续续地自动踏进我家。恶魔不是老张着嘴吗?张得大大的,宛如一扇门。人们就大排长龙地走进这道门。各自抱着决心,怀着坚定信念,但是呀,只要一进来,就只有被啃食这唯一结局。笑死人了。 为什么会想要杀我呢? 为什么会认为应该杀我呢? 我试过直接询问。对着袭击我的那些人的大脑。 结果呀。嗯,他们说我是恶人。杀害无辜之人,所以是恶人。残害无数生命,所以是恶人。所以非得除掉不可。 哼。我回顾着自己至今的行为。接着思索自己今后可能的行为。也是呢。在你们看来,或许真的是恶人没错。 但是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恶人。因为你们想要干扰我实现愿望。因为你们不肯让我实现愿望。 杀害无辜的人就是恶人?你们不也想要杀我吗?那么你们也是恶人。 什么?违反神的教义? ——真够罗嗦的。 我让玫瑰的藤蔓缠紧对手的颈部,同时说道。 我可是很清楚的。所谓的恶人,指的就是执行自己讨厌之事物的人嘛。不过如此而已。 认为怎样的人该杀,还不都是自己主观判定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硬要找理由呢?就这么想将所有的事物分出善恶吗? 会作这种事的还不仅止于人类呢。 你看,人类以外的生物,不也是想杀就杀吗?而且也不限于肚子饿的时候。猫也会为了玩乐而杀害昆虫。它们可不像你们这样爱找理由。单纯随心所至。 我跟它们是一样的。因为想杀而杀。你们跟它们又有什么不同?你要杀我,不也是因为你想这么作吗? 想信就信吧,你们所谓的神。 只不过祂可是不会拯救你们的唷。如果你们所说的天谴真的存在,我早就被雷打死了。 我是这样想的。神是为了让我们受苦才准我们诞生在这世上。祂等着我们向祂求助,仰赖着祂过活。以免我们忘了向祂祈祷。 所以呀,我,跟你,才会这么痛苦呀。 呐,你有在听吗?我蹲下身持续诉说着,只不过那个人已不再动弹。 「你今天特别多话呢。」 黑猫从玫瑰丛中间冒出头。 「有吗?」 我歪头。 「但是却不太跟我说话呢。」 「有什么话能说的?」 「什么都行呀。」 「什么都行的话,就是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嘛。」 我迅速结束话题,离开原地。 「哎唷,等等我啦。」 黑猫跃出玫瑰丛,追赶在后。 我再度来到石板通路上。 漫步于石板上,于父亲的牢房前停住步伐。 前次粉碎地不留痕迹的吸烟器具已恢复原状,如今正被父亲握在手里。 微弱的甜香味飘到牢房外侧。他背靠在最里面的墙,安静地抽着烟。目睹此景,我不禁悲从中来。 总觉得能听见隔壁牢房传来女人的笑声。 但我未再前往那间牢房。 抿着唇,快步跨在石板路上。 我有必要看重我的回忆吗? 我曾有过充满慈爱的回忆吗? ——想不起来。 对双亲的思念。留在书房的少年。每当我试图详细忆起过往的心境时,就会头痛。阅读日记能帮助我回想,但是一翻到下一页,就忘了前一页的内容。 「想不起来,不就代表那不重要吗?」 不知觉间,黑猫贴到我脚 边,如是说。 「不必想那么多。你是魔女。专心想着吞食人类、实现你的梦想就行了。」 是了。 此言有理。 我点头附议恶魔的低语,接着抬高脸。 我是艾莲。住在森林里的魔女。我要治好我的病、拥有值得人爱的身体。 但是这么说着,坦白地微笑起来的我,到底是谁呢? 书房的角落里。 名为『ellen』的书籍,在淡淡的光晕里,开始刻划文字。 魔女问。 「呐,还要多少?」 「只差一点了。」 恶魔回答。 4 在那一天之前,我未再踏出家门。 理所当然地,也不曾主动解除魔女之家的魔法。 因为那样将使我无法在家里自由行动。 因为我不想见到自己真实的样貌。 因为我无法想像,亲眼看到自己病入膏肓的身体,内心将有多受伤。 即便恶魔给予的药能抑制病情,也不能完全停止其进展。原本的身体肯定丑化到不堪入目的程度。我怕到不敢确认身体的状态。光是想起红而溃烂的皮肤便足以令我落泪。 然而,为什么那一天会掉到房子外面去呢? 大概是我一时松懈了吧。 那是一个有白雾包围森林的早晨。 一名男子,带着一把长剑,来到家里。 我将男子招呼到房里。不知道那剑有何特别之处,我被男子砍了一刀,随后身体便飞到窗外去。 ——魔女一到外面,屋子的魔法便将解除。 落地为止的那一瞬间里,感觉时间的流动变得极为缓慢。飞散的玻璃碎仿佛静止于半空。好像听见黑猫喊着「哎~唷」的声音。 庭院的玫瑰轻柔地接住我的身体,但我顺势滚到地上,使不上力爬起身。 原本附在我身上、这个家的魔力消失了。 身上的衣物一举剥落,彷佛自己被扔到雪地上的感受。 男子追着我,从同一扇窗户往下跳。 见到我在地面爬行,有些不知所措。他持续保持警戒,举着剑指向我,不过脸上写满诧异之情。 我自己也很惊讶。泛红龟裂的皮肤扩散到全身,裙摆下的双脚腐败,肉块剥落,甚至能瞥见白色的骨头。一阵恶寒冲到背上,同时觉得喉咙干渴。 骗人的吧?我长这个样子? 庭院里的玫瑰们像要守护我似地散在我身上。但是一旦失去了魔力,此等守护也没有意义了。只能在地面爬行的我,在男子眼里,想必只是个皮肤溃烂的丑陋少女吧。 带病状态的身体会勾起我过往回忆。 视我于无物的父亲,试图抛下我的母亲。还有逃离我的人们。剥落的皮肤,佐证没人爱我的事实。啊啊。我不想看。就算是此等男人,也不想让他见识到我这副尊容。长得像红色树枝的手像要挖掘似地紧揪住地面。热气爬上眼角。 在男子的注视之下,全身染红的少女开始哭泣。 并非想落泪博取同情。我很清楚,眼前这名男子不是会被这点事扰乱心思的货色。我纯粹因悲伤而哭泣。认为眼前的男人很残忍,纯粹地,哭着。 男子深信自己即将获得胜利,挥下长剑。 刀刃反射阳光而使我眩目,因而眯起眼。 为什么要阻挠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坏?为什么要让我想起痛苦的回忆?我已经全身是病了。我尝尽苦楚。你们怎么不能乖乖当我的食物呢。 ——你们怎么不为我献上生命呢。 男子挥下长剑,我的脑袋应声离开躯体。眼球咕溜反转。啊啊。真是的。这么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呀。 记不太得那之后的事情。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里的床铺。 房间墙面染上淡淡的橘色,日落时分特有的澄澈空气穿过开启的窗户、流泄而入。 确认脖子并没有接缝,但也不认为稍早的事仅为一场梦。 呃……我刚刚作什么去了? 记得我好像是被男子给砍了脑袋。但没有恶魔帮我接上脖子的记忆。 既然我躺在这儿,表示应是魔女之家的魔法再次启动,我才能回到这个房间里。 「真是不得了呀。」 听见黑猫悠哉说道。 试图起身,身体却因痛楚而揪紧。 痛楚?为什么?头也痛得像要裂开。不仅如此。毯子底下的双脚刺痛发热。 在这个家的魔法保护之下,应该不会感觉到肉体的疼痛才是。 总之先向恶魔要求药物。冒着热气的红茶立刻盛在茶杯里、出现在眼前。 一口气喝光红茶,调整呼吸。然而内心仍难以平静。感觉非常不舒服。 揉着太阳穴一带,正想试着回想稍早发生之状况时,黑猫抢先说道。 「那个男人回去罗。」 「回去了?」 「还以为自己成功杀掉你呢。你不记得了?」 视线往上移,试着思考。 对了。我把他赶走了。使用某种魔法。但是我用了什么魔法呢?想不起来。才刚用过的魔法,竟然马上就忘了。可不是健忘就可以解释的。 「等他回去报告战果,之后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有人来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你造成的吗?」 「我不记得了嘛。」 黑猫低声轻笑。 「真不明白你怎么可以在无意识之下行动。」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真的是想不起来呀。我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只要能把他赶走,怎么作都行。 我好累。为了等待痛感退去,躺在床上,用毯子包住身子。 只是,好奇怪。 不管我怎么等,痛楚都没有消失。依旧全身发热,头也还在痛。心境宛如生病的皮肤再度曝露于空气中、人又再次倒在屋外。 好奇怪。怎么会?应该不是因为头被切掉的关系吧?因为魔女的身体本来就是不论伤得多重都能恢复原貌。 转成仰躺的姿势,望着天花板的纹路。 视野变得模糊,原本美丽的花纹,变得更像蠕动的蛇。真有趣。然而随之涌现的不是笑声,而是呕吐感。 彷佛舌头被从喉咙深处拉出来般的不舒服,我忍不住撑起身。弓着背,用力咳了几下。满是汗水的手揪住床单。 ——汗水?我瞄向自己的手心。 处于魔法姿态的我,怎么会需要流汗呢?为什么?怎么会这样?难道我的身体快撑不住了吗? 之后连续几天,我只能窝在床上,镇日呻吟。 无法确定恶魔的药究竟有没有效。为什么不来检视一下我的身体状况?真的需要的时候,乌鸦恶魔偏是迟迟不出现。 我确实忆起。 又红又溃烂的皮肤,唤回亲眼目睹自己真实样貌的记忆。每次想到当时的事便心底发寒。 那时我可能有些失心疯。由于被迫面对已逃避许久的现实,灵魂受到伤害,进而导致病情恶比。 魔女的身体不论受到怎样的伤均能恢复原貌。 ——然而所谓的伤,真正严重的是在内心。 藉由这个念头,感觉似乎莫名地瞥见了真相一角。我的双眼还记得一些些。 一个和缓阳光照射的午后。 我在床上流了满身的汗。长长的浏海散在如陶瓷般白亮的额头上。不论我看起来何等健康,内在实则根本就是一块烂得乱七八糟的肉块 。 「呐,」 我的嘴在我意识到之前便迳自动了起来。没有确认黑猫的所在位置,直接提问。 「你说魔女不会死,是骗人的吧?」 没有回应。但我认为沉默就是他的回应。黑猫其实有在听。他正在倾听我的话语。 我呓语般地继续说道。 「我好像看到自己即将消失。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部分被带走了……若是继续维持那个心境,我就完蛋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这种事竟然得延续到永远,应该只是一场骗局吧?」 「这个嘛。」 听见黑猫的说话声。不知觉间,影子已盖到我脸上。他坐在枕头旁,俯视着我。 「该说是你内心期望它是骗局吧?」 期望什么?不如死掉算了?能不再承受痛苦就愿意舍弃生命? 开什么玩笑。 本想轻蔑地笑,却只能诡异吐气。 「若你真的不想死,就不会死。」 黑猫老爱用这种暧昧说法。 我略微思考了一会儿,看向黑猫。 ——魔女的死亡。只要魔女想死就能达成吗? 经历数百年也没能理会的事实。说不定我现在正要开殷秘密的小门。而且黑猫也允许我这么作。 「我死得了吗?」 「可以呀。但是有条件。」 黑猫如是说,接着不赶从哪冒出来一个小瓶子,滚落我眼前。 「绝望。这就是魔女死亡的条件。」 我凝视着放出淡黄光晕的小巧玻璃瓶。 「这是什么?」 「对你来说的绝望。」 我盯着小瓶子,缓缓直起身。倒在床上的小瓶,瓶身雕琢着可爱图样。 这种东西就能致我于死地? 我带着怀疑的眼神,接着,有些怯懦地,执起小瓶。 对于内容物,多少有些预感。 初次见到的小瓶。然而它的颜色及雕饰都让我想起某个人。 将小瓶凑近鼻头。 察觉到微弱气味的同时:心底的预感化为确信。 我诧异地看向黑猫。双眼圆睁。 不禁感到愤怒。 愤怒?对象是什么? 为了此等小瓶便足以取我性命的事实而愤怒?为了彷佛早已看透一切的黑猫而愤怒? 我轻而缓地吐出一口气。为了压制我亢奋的心绪。 好久没有作出此等动物性的举止。总觉得最近的我,举止越来越像人类。这是否亦为我衰弱的证据呢。 我不想说。不希望预感成为现实。 但是——我将视线移回小瓶。 小瓶里装的是母亲的甜美香气。 以制作点心维生的母亲,身上常有的气味。从母亲剪得短短的指甲飘出来的气味。当我待在母亲胸口时嗅闻到、令我深感安心的气味。诱惑着父亲的,那个女人的气味。 杀害我的关键就是我母亲吗?笑死人了。意思是说,母亲打算抛弃我的事,我一直没能释怀吗?我才不承认。 母亲已在我心里彻底死去。我的记忆里早没有母亲平静微笑的样子。题名为母亲的那幅画早已被我撕坏,并用血代替油彩、将画布泼得失去原形。 所以我不认为我会因为这东西而死。 但也不认为黑猫会说谎。 我手心不停冒汗。 接着,你猜猜我作了什么?我把手放上瓶盖,把它转开一点点。是因为汗水而一时手滑?还是想测试自己是否真的会因这东西而死?我自己也不清楚。一切均发生于无意识之下。盖子开了一条缝。 就在下一秒。 甜美的香气几乎要跨进鼻腔的瞬间。 我看见死神举着巨型镰刀,刀尖朝着我,准确抵在我颈上。这不是比喻,而是我真实所见。漆黑又锐利的刀刃,真的就在我脖子旁边。只要轻轻一抽,我的脖子就会俐落地断开。这画面一点也不难想像。 彷佛全身血液凝结,我连忙盖回盖子。用力盖上,并且还不满意,继续往下压,接着将它扔出去。小瓶撞上墙壁,滚地发出声响。小瓶造型华丽却很坚固,没有一丝损坏,发出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滚动。小瓶翻滚时,瓶身的雕饰反射光线的样子很美,只是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扎扎实实的死亡预感。相较之下,被男子砍头时的感受,根本像是一场游戏。那将是一切的终结。亦代表我的消逝。小瓶无情地让我体会这个事实。 我不想死。 我还没实现我的愿望呀。我还没找到人爱我。也还没为谁付出过爱—— 看来一度逼近死亡,便会加深对于生存的执着。 当身体几乎要高声尖叫之时,黑猫无关紧要的语调抢先发声。 「真是的,也不必用扔的吧。」 黑猫碎嘴抱怨着,为了捡回小瓶而走下床。他将小瓶咬在嘴里,重新放在我手边。 我全身脱力,倒上床铺。 我以哭泣取代尖叫。 与其说我哭泣,实则为眼泪自己不断冒出来。 泪珠流过脸颊、滴下,沾湿了枕头。不久后,这些水份穿过床铺,触上地板,扩展到整倔家。 这个家察觉我在哭,便温柔地揽住我的背,感觉像待在摇篮里。这个家依旧是站在我这边的。没与我站在同一阵线的,只有眼前的这一坨。也就是黑猫。 哭泣令我的心逐步冷静下来。 黑猫俯视着我。 淡黄色小瓶在他脚边闪耀光芒。 「要死吗?」 黑猫问。语气极为稀松平常,好像在问「要吃饭吗?」之类的。 「我才不要哩。」 我笑道。 双眼因眼泪而湿润,看起来说不定像是喜极而泣。 任何时候均可选择死亡。这一点令我内心放松许多。 原来恶魔也是有具备良心的一面。因为世上有太多人无法决定自己的死亡。 不论我是死是活,感觉对黑猫来说都没有差别。 你看,眼下他可还在窃笑着呢。 流着口水俯视我。 对了。这家伙可是恶魔呀。我的灵魂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份食物罢了。 事到如今,我才突然醒觉。 我紧紧握住小瓶,离开床铺。 受伤的身体颇为沉重,但是心情很轻松。 离开房间,走下几段楼梯。往下走。继续往下走。最后来到通往药品仓库的路。 之前设在走廊上的毒水转为透明。 脚踩过水深约只到脚踝的小河,踩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不冷,也不热。与身体同样温度的水。想必是我刚刚流的眼泪把毒素排掉了。我莫名地想。 打开厚重的门,进入药品仓库。 多了一个架子。大概是为了收藏这个小瓶吧。 我将小瓶推到柜子最深处,关上柜门。望着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脸。右肩上坐着佯装不知情的黑猫。 斜眼望向黑猫。 ——绝望竟是魔女死亡的关键。 为什么之前从未跟我提过。是认为告诉我会使我沮丧吗?还是因为我没问,所以才没提起?应该不会吧。应该也不是考虑到我们一起经历长久时光、信赖关系加深的缘故吧? 一头雾水。想推测黑猫的用意根本是徒劳无功。我很早便已察觉到此事。 我为他瞒了我这么久而感到生气,说。 「我讨厌你。」 「是喔?但是我喜欢你唷。」 自药品仓库回来的路上。 裸着脚横过走廊 上的小河。黑猫离了几步跟在后面。 我没有回头,开口问。 「……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死掉了吗?」 得知魔女确实可能死亡之后,突然有些介意。 曾经住在这个家里的魔女。 我迳自想像她已获得幸福。不过她也可能在未能实现愿望的情况下死去。 黑猫至今都不肯向我谈论前任魔女。如今既然愿意告诉我关于魔女之死亡的事,可能愿意回答也说不定。 「她还活着唷。」 黑猫干脆地说。这样我就安心了。其实这个回答已能满足我,但黑猫仍想继续说明。 「她呀,戒不掉呢。」 戒不掉什么? 我仅将头往回转,用眼神询问。 「戒不掉在这个家里杀人。」 我稳住了表情,不让它变化。 但黑猫似乎仍察知我的好奇,他卖关子似地停顿几秒才接着说下去。 「她沉迷于在这屋子里杀人的那种恍惚感受,离不开这个家。而且原本就没想要离开这里。大概就是因为没有期望,才更棘手吧。我不讨厌她,只是已无法配合她。于是我实现了她的愿望。因为她说想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她很高兴你住进来唷。让你这样的魔女住进来,她彷佛重获新生——你有发现吗?她很中意你唷。我也曾担心你会不会变成她那样,目前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那她,」 ——啪唰。 我停住步伐,视线扫过高耸的天花板。 我整理着关于这个家的细节。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总是很亲切,偶尔像有自主意识似地守护着我。 我舔舔唇瓣后说。 「化身为魔法了,是吧?」 「没错。」 说完,黑猫心满意足地晃动尾巴。 似乎听到某处传来女孩子的天真笑声,不是我的声音。 那之后,我不再向黑猫提出,我还得待多久的问题。 5 森林里恢复和平。 这么形容似乎也有点怪。 一如黑猫的预测,砍下我首级的男子回去之后,来访森林的人数大幅减少。 不久之前,森林外面还是谣言喧嚣尘上的状态,如今则压根没人谈论我。 想必是魔女已被杀害的错误谣言已扩散出去。 现在没有人会为了杀我而特地进入森林。 森林里只剩以狩猎或采集维生的人,或是来森林玩耍的孩子们,偶尔再加个欲穿越森林或是迷路的人。 我一边打瞌睡,一边随意地处置这些人。至于为什么会打瞌睡,源自我最近老是睡不熟;由于病情恶化,开始出现耳鸣症状,几乎无法入睡。 虽然魔女之家的魔法加护依旧存在,我仍整天躺在床上。懒得回到床铺时,就直接趴在冰冷走廊上睡。 我就以此等状态,等着我的猎物来临。 乌鸦恶魔表示,我的病情很难再抑制下去。 大概是因为我的心受了伤吧。 这心境是否就像被医生宣告无药可医的患者呢?我并未特别沮丧。毕竟我很早就明白自己罹患的是治不好的病。 这样啊。我笑着回答乌鸦恶魔。 那一秒,乌鸦望着我的眼神不清楚是同情还是拿我没辄。乌鸦一如往常地口吐恶言,放下药便离去。我没有马上关窗,而是茫然眺望着乌鸦拍下的羽毛在房里飘荡的样子。 这个家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吃饱呢? 黑猫什么时候才会赋予我治病的魔法呢? 我连思考这些问题的心思都舍弃了。 只要我不放弃,总有一天会到达那个数字。 有人在我耳边喊叫着。眼睛深处像被针刺。双脚有如被野兽的利牙插入。脚指则像被老鼠曙咬。 真是的,别那么捣乱呀。吵死了。这是否也能称作痛呢?其实不是身体在痛,而是受伤的心擅自为我立下目标。 其实我好想大叫。也想哭泣挣扎。 但是没人能听见的喊叫有何意义?没有人见证的眼泪,又有什么意义? 视野模糊,眼前景象变成好几层。天花板好似在来回旋转着。 总觉得,只要伸出手,就会有人拉着我前往梦幻世界。但那只是错觉。我的手只能像断线人偶般落下。而我就此沉入痛苦的深海底。 整个人缩在棉被里,回想刚来到这里时所发生的事。 空气充满暖意,使人禁不住睡意的那一天。 森林里的气氛自那时起便没有改变。 然而时代却剧烈变迁。 人们所穿的服装越来越整洁。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饿着肚子的小孩。以前的人架着弓箭前来打猎,现在的人则改拿长筒状的物体。 第一次见到时,我想,那种东西能算是武器吗? 接着目睹猎人瞄准鸟儿,发出一声巨响,鸟儿随之坠地。 哇呀,好厉害。真有意思的武器。再多让我欣赏一些。 我命白兔现身,引诱猎人奔走。 吃掉猎人、精神稍微恢复。我站起身,仔细研究猎人的武器。据说它叫作枪。小小子弹会从长筒前端飞出,破坏猎物的身体唷。 这样啊。说着,持枪对着黑猫。 黑猫哇地大叫一声,弹跳躲避。 呵呵,我开玩笑的啦。 稍事取乐之后,感觉到房间又恢复宁静。我再度窝回床铺里。 这个家动不了。人类的骨头堆积在胃里。肚子重到动不了。 我的情况也一样。全身荷着重量,宛如沉入海底的感受。然而这个家依然想继续吃人,喊着:还要、要更多。真拿你没办法呢。我只好闭上眼,透过魔力的光景寻找食物。 不论是现在几乎像被钉在床上的我,抑或还能在家里自由行动时的我。不管在哪个时期,这个家一直都是我的牢房。 ——我被囚禁。在这个家里。 被布满尖刺的玫瑰藤蔓束缚住双手双脚,无法动弹。 但这情况同样源自我自己的期望。 曾几何时,我一度期望自己住在一栋寒酸的房子里,被名为绷带的锁链给约束住。说不定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被某物捆绑住、放弃许多事物,或许我可以活得更加轻松。 不过如今的我已不再抱有那般想法。 我是囚犯,同时也是看守人。可以永远把自己关着,也可以把自己放走。绑缚住身体的玫瑰藤蔓,同时亦可用作穿过入侵者胸口的武器。 一切全以我的意志为指标。 我是潜伏于黑暗里的野兽。与满月同色的瞳孔放出光芒、露出尖牙的野兽。我站在尸体堆积而成的小丘上,满嘴满手都是鲜血。 我的颈部绑着绳子,随时准备好执行死刑。只是这条绳子柔软蓬松,仔细一看,才发现不过是黑猫把尾巴绕在我脖子处而已。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的时间呢。 经历好几个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森林里的世界极为和平。 我几乎一整天睡在床上。 我像肉食植物一般,张着嘴等待猎物靠近。一旦有东西靠近,便迅速合上嘴,把它咀嚼成细块。感受到营养已渗入体内各处后,才再次张开嘴。 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捕捉了猎物、关上嘴。结果,黑猫撑开那张嘴,说: 「艾莲,恭喜你。我要赐给你魔法。」 我缓缓睁开眼睛。 由于长期闭着眼,眼皮僵硬,花了不少力气才开到最大。 这里是哪里?并非魔力的光景。这里是我的房间。 眼前与我对视的则是一只美丽毛发在阳光下闪着光芒的黑猫。 「我要给你治病的魔法唷。」 黑猫的话迟了几秒才传进我耳朵。 治病。 待我终于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时,脑中响起祝福的钟声。午后的阳光化为金粉,从我头上缓缓洒落。 「说到这个魔法呢——」 黑猫的说明,美妙得宛如赞美诗歌。 眼神虚无的瞳孔开始逐渐取回光辉。 我闪耀金色的瞳孔,越过黑猫的身体,将视线投向遥远彼方。以微弱魔力见到的光景。离开这个家、穿过玫瑰盛开的庭园、进到森林里。葱绿的枝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接着,我找到目标。 一名将金发绑成辫子的少女。 第四章 被爱的少女 有个女孩 来家里玩 金色头发绑成辫子 可爱的女孩 ——不准接近森林深处。 从小父亲便如此告诫着我。 村里的大人们也都异口同声地如是表示,我以为那是大人们对每个欲前往森林游玩的人惯例提醒。 一阵风吹来,拉动我的裙摆及金发编成的辫子。 我按着浏海,仰望天空。葱绿的枝叶在头顶上方层叠,勉强能从缝隙间瞥见蓝天。 炎热的夏季午后。 这一天,我来到森林里。 我所居住的村庄附近有一座广阔的森林。 由于一年四季提供品种丰富的果实,村里的人们均对此森林多所仰赖。对于喜爱在林里摘花的我来说,更是个熟悉又亲切的游乐场。 穿惯而合脚的皮鞋踩断细枝,发出啪叽一声。 带着不太痛快的心情,漫步在森林里。 我去森林玩唷。随意报告后准备出门时,父亲再度在我背后叮咛那句老话。 他说,不准接近森林深处。 父亲可能也只是随口说说。我也一如往常地听过就算了。然而,不知为何,这天一回想起父亲的话,便感到胸口骚动不已。 我已满十三岁。 难道还担心我在森林里迷路吗? 身为猎人的父亲,每天往来森林。更有许多大人前往森林采集野草。他们肯定也会踏进森林深处。为什么老是告诫我们小孩子不准进去呢?真是太没自由了。 内心如是想,持续迈出步伐。来到比平时造访区域更加深入的地点。 心里稍有犹疑,但我知道回去的路。于是便继续前行。 或许是很少有人经过,路旁的草长得很高。 走到累了,寻找适当的枯木,坐下来稍事歇息。 横躺的树木周围开满白色小花。我眺望那些姿态令人怜惜的花儿们,想着。 我的名字——维欧拉,也是花的名字。 目前不是它开花的时节,应该没机会欣赏到。 我喜欢花。仅仅欣赏花儿们,就能耗上大半天的时间。 舒适的风吹来,发丝随之晃动。像这样静静坐在这里,便能感觉自己宛如化身为那些花儿,在风中摇曳。 森林里一片寂静。 我舒服地想闭上眼。 ——就在此时。 啪沙啪沙。 后方树丛突然传出声响,我惊吓地弹跳起身。回过头的同一瞬间,父亲那句「不准接近森林深处」的告诫闪进脑中。 万一是野兽该怎么办。但是以这座森林的浓密度来说,不可能有野兽出没。 脑中迅速思索着,同时冷汗直冒,而我紧接着目睹的是。 喵啊~ 一只黑猫,现身时还悠哉地低鸣一声。 细长的尾巴晃动着,金色双瞳正望向我。 我霎时停住呼吸,随后深深吐了一口气。 「什么嘛……」 随后觉得自己刚刚那般恐慌的样子很愚蠢,喷笑出声。 「来这边。」 蹲下身招手示意。黑猫不亲切地背过身子,我连忙站起来。以为它准备要逃走,似乎又不是。黑猫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内缓缓前行,回头望向我,又叫了一声。 我呆立于原地,连眨了几次眼。 是要我跟过去吗……? 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但它看起来就像是在呼唤我。 接受猫的邀请,前往梦幻世界。虽然脑中并无此等念头,我的脚仍自然而然地跟上黑猫的脚步。 黑猫钻入树丛,走上我不认识的小路。 从这边走下去,难保不会进到森林深处—— 我踌躇了。但是仅止于一瞬间。不想跟丢黑猫的焦急感令我很快跟着跳进树丛里。 我跟在黑猫后方走着。树丛后方的小路宽度仅能勉强供一个人前进。在和缓的坡面上上下下几次,一段路之后,来到宽阔地点。 那是一个小小的花田。 吊钟形状的红花与蓝花交织盛开。 森林里竟然有这种地方。发现花田的我喜出望外。想要摘花而蹲下身子,黑猫又出声像是在召唤我。 抬起头一看,黑猫坐在树木之间望着这头。小路仍继续延伸到远处。 黑猫没等我站直就自行往深处走去。 「等、等一下。」 不禁出声制止,只是黑猫也不可能乖乖停下来。我慌张地直起身子,不舍地离开花田。 追在黑猫后头,奔过树林间的小径。 出现在尽头的是—— 「哇啊……」 眼前是座艳红花朵缤纷绽放的玫瑰庭院。 不自觉地吐露赞赏的叹息。 前方有条路直直延伸。玫瑰沿着路旁排列,像在点缀着这条路。不仅止于玫瑰。各种花朵均在途中盛开着。路的尽头有一栋屋子。 我几乎要认定自己真的闯入梦幻的世界了。 跟随着黑猫走到屋子的大门前。 我仰头眺望这栋两层楼高的建筑物。颜色偏深的石墙将屋瓦的红色映衬得更加鲜明。窗边摆设花朵盆栽。整栋房子像被树木团团围住,隐身于林子深处。 黑猫自然地穿过大门进到屋里。原本就是开着的吗?我现在才察觉门并未关紧,留下一丝缝隙。 我受到玫瑰花香的鼓舞、接纳黑猫的引诱,推开大门。 「您好……」 我怯生生地打招呼。没有回应。一脚走进室内,踏上桃红色的地毯。屋内有些阴暗。打磨得光亮的桌面上装饰着大红色玫瑰。看来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 突然有个影子自眼前闪过。 我吓得僵住身子,才确定是黑猫。 我叹口气。 「真是的,别吓我呀。」 黑猫与我四目相接后,逗弄似地摇晃尾巴,走向通往深处的走廊。 我再度起步追赶黑猫的背影。 途中经过好几个房间。自厨房前穿过,炉上的锅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滚汤声。但是却没见到顾火的人。虽感到奇妙,仍继续跟上黑猫脚步、爬上楼梯。 来到二楼,仅见一条长长的走廊。明亮的阳光自窗外投射而入,闪耀在立于花瓶里的玫瑰花瓣上。 走廊尽头只有一扇门。黑猫停在门前,缩起脚坐好,接着仰头看我。 总觉得它正在对我说:打开来看看吧。 门后有谁等着我呢。 我怀着些微的不安与期待的情绪,手心覆上门扉把手,使劲推开。 开门后,正面墙壁上的窗户朦胧地透着光线,映照着房内中央的床铺。 黑猫离开我的脚边前奔,跃至窗台上。接着好似在说引路仅到此为止似的,放松身子蜷曲起来。 双手于腹部前方交握,我迟疑地在花朵图样的地板上迈开脚步。 床上睡着一个小女孩。 我小心不发出脚步声,绕到床的侧边。目睹女孩的脸,诧异地将交握的双手移到嘴边。 女孩的淡紫色长发上系着红色蝴蝶结。然而女孩几乎整张脸均被绷带包住。绷带各处均渗着红黑色的渍痕,从未被绷带遮蔽的部位可以窥见红而溃烂的皮肤。细瘦的脖子,血管清楚浮现于肌肤表面。更推测得出床单下的躯体肯定也很瘦弱。 见到她的惨状却能忍住不逃跑,源自她的淡紫色头发柔顺艳丽、非常漂亮。 碰当。 房门关闭的声音唐突响起。我惊吓着回过头。以为有别人进来,似乎也不是。只是原本没关好的门,刚刚关上了而已。 我放松下来,再次望向床上的女孩。 不禁屏住呼吸。 女孩睁开眼仰望着这头。 是被刚刚的关门声吵醒的吗?女孩缓缓地眨动眼皮。在长长睫毛之下闪烁的金色瞳孔来回观察着我。 「姐姐……你是谁?」 女孩的音调如铃声般清脆,却又带着一丝嘶哑。总觉得嘶哑是来自刚睡醒的关系,不然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手足无措。不仅止因擅自闯入别人家里的罪恶感。她的注视亦令我紧张。我的视线无法离开她,只能回答。 「我……我叫维欧拉。」 「维欧拉……」 女孩低声重覆我的名字,像是在确认念法似的。 她的唇瓣乾裂,脸色极差。 沉默一会儿后,女孩问道。 「你不怕我吗?」 「不会呀。」 我立刻肯定回应。只是语尾带着抖音。 虽然她的肌肤几乎都被绷带遮住,从没能盖到的红黑色皮肤便能轻易想像出绷带下是什么样子。很明显地,她的身体处于不寻常的状态。然而无力地躺在我眼前的她,不过是个小女孩。要一脸厌恶地别过头并不困难。但这么作的话,她也未免太可怜了。 我为了佐证自己的宣言,膝盖跪地,将视线调整到与她的同高度。她追随着我的动作而偏过头。淡紫色的浏海随之滑落。 我试着露出微笑。女孩也放心似地撑起嘴角、露出微笑。皮肤扭动的样子看起来很痛,我的胸口也不禁跟着揪紧。 这孩子是受到很严重的烧伤吗?还是罹患皮肤相关的病呢?想归想,但问不出口。女孩像是读懂我的心似的,迳自说道。 「我生病了。」 女孩将视线别开,嗫嚅着说。 「因为生病,只能一直躺着。我一直待在这儿。除了医生之外,维欧拉你是第一个进到这栋房子的人。所以我有点吓到。」 彷佛随时都要消失一般的微弱声线。 得回答些什么才行,我心想。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女孩轻柔地将手从被单下伸出。每一根手指均细心地各自缠着绷带。颤抖的手朝我伸来。我像接下宝贵物品似地,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叫艾莲。你愿意……」 视线从她的手滑上肩头、颈部,接着对上她——艾莲泫然欲泣的双眼。 「当我的朋友吗?」 我无法不点头。 生病的少女——艾莲似乎是为了疗养而住在森林里的家。 据闻负责照顾她的人也住在同一栋屋子里。但似乎不是她的家人。从她的口气听来,她并不是很喜欢那些人。 我看她状况不是很好,那天稍微讲了几句话之后,便早早离开。当我告诉她我会再来玩,她双眼闪烁光芒,投予一个微笑。 我穿过走廊,下到一楼。 经过厨房时,发现刚刚炖煮着锅子的炉火已关闭。 果然还是有人在。会是她说的医生吗? 这么想而试图寻找人影,但不知为何都没能见着。 「感谢招待。」 我朝着不明的对象低声招呼后,踏出玄关。 越过玫瑰花园,再走上一段路之后,很快回到我认识的路。回过头只见茂密苍翠的树林,其他什么都没有。 那个家是真实存在的吗? 那个女孩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禁不住如此怀疑。 离开森林,走上整理得很平坦的道路。不知觉间,太阳已西沉。远处的田地、村里房屋的屋顶均逐步染为橘色。 糟糕。父亲差不多要结束工作回家了。我急忙朝着自家前进。我的母亲早逝,晚餐一向由我来准备。 家门就在眼前。屋内没有点灯。我放心地安抚胸口,立刻着手准备晚餐。 一边准备,一边回想起在艾莲家里的每一幕。 艳红玫瑰盛开的庭院。被树林包围的大房子。如躲藏般的生活。成天躺卧在床的女孩。 她肯定不是这一带出生的人。我从未在附近见过金色瞳孔的人。淡紫发色亦属稀罕。说不定是从远处搬到这儿来的。为了养病而选择了这个乡下地方、那座空气清新的森林。话说回来,为一个那么小的女孩子准备那么大一栋房子,真是不得了呢。难不成她是某国重要人物的小孩,甚至是公主不成? 窗外传进的狗叫声促使我回过神。父亲到家了。我前往门口迎接。 2 隔天下午。 我用完午餐、洗好碗盘。晾起洗好的衣物,稍作休憩。确定今天的家事都完成后,我出发前往森林。 因为我跟她约好了要再去找她玩。心里某处还认为昨天的事不过是场梦,也想确实排解这股疑惑。 走过熟悉的森林步道,朝着她的家前进。 这路线仅来回走过一趟,意外的是我竟然没有走错,一举顺利到达红花与蓝花交织而成的小花田。 穿过树丛,立刻瞧见与昨天相同的景色;缀满玫瑰花的庭院、顶着红色屋瓦的建筑物。 真的不是在作梦。 握住门把旋转。没有上锁。是知道我会来才刻意不锁的吗?是说昨天大门好像也是开着的耶。可能是为了让黑猫通行而留的缝隙。若真如此,也太不谨慎了。说不定真是因为这里几乎没人出入。 「维欧拉!」 打开房门,艾莲一见到我的脸便轻声喊道。 昨天还只能躺着的她,今天直起上身,枕头撑在背后。 看来精神比昨天好很多。 床缘放了两、三本读到一半的书。床头的圆桌上则有个正飘出热气的茶杯。 「你真的来了。我好开心唷。」 艾莲如是说,眯眼望着我。这是哪门子的表情。连我都要心跳加速了。虽然绷带覆盖了整个脸孔,然而她的表情与举止,都跟一般女孩子没两样。 我将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今天一样没能在到达艾莲房间前与任一个人打到照面。看她干净洁白的床单与绷带,还有圆桌上的红茶,屋子里肯定住着替她照料大小事的人。 盛着红茶的杯子有两个。 留意到我视线的落点,艾莲说。 「是给维欧拉的。」 茶也是照顾她的人泡的吗? 「可以吗?」 她用力点头。 「谢谢。」 我执起茶杯。 全白的杯面上以线条拉出花朵的图案,看起来颇为昂贵。跟我家里颜色晦暗的碗盘简直天差地远。 艾莲悠然地将手伸向茶杯。好小的一只手,还在发抖。不禁觉得她恐怕连拿起红茶杯都很勉强。艾莲察觉到我忧心忡忡的眼神,对我微微一笑。我莫名感到害羞,只能跟着微笑。 一边啜着红茶,我环视四周,观察这个家里的样子。 不带一点污渍的白色墙壁。豪奢的家具。小小的书架上排满各色封面的书籍。看似昂贵的花瓶被玫瑰花塞得满满的。 我瞄向她的蝴蝶结与洋装。那个布料应该非常高级,我都不禁要羡慕起来了。看来这孩子饱受疼爱呢。当时的我自顾自地这么下了结论。我认为花在孩子身上的金额与对孩子的爱情浓淡成正比。 黑猫仍然蜷曲在窗台上,阳光下的黑色躯体看起来暖洋洋的。 「那只猫是你养的吗?」 听到我的问题,艾莲偏过头。 「不是耶。是他自己擅自住到这里来的。」 「是这样喔?」 因意外而不禁反问。 喵~黑 猫彷佛要回答问题似地喊叫。 我听起来莫名地像是「这样讲也太无情了吧!」之意,而忍不住喷笑出声。 桌上放着两个空茶杯。 听见离屋子很近的地方,传来鸟儿振翅高飞的声响。是不是在屋子某处筑巢了呢?我眺望窗外如是想着,接着回望艾莲。 「呐,艾莲不是这里出生的人,对吗?」 「嗯。」 她点点头。以良好仪态将双手重叠、置于床单上。 「好一阵子之前,搬来这里住……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艾莲的眼睛颜色很少见。」 她连眨了好几次眼。接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事的样子,挂上微笑。 「差点忘了。这我有在书里读过。」 艾莲拿起放在床缘的其中一本书,翻开来。 「这一带没有人是金色眼睛,对吗?在哪儿呢……你看,是这段对吧?」 敦陡艾莲手上匿迟书本,闵护她拒着能页面。 没有错,这一页确实描写了这个区域的历史,也提及了人们的瞳孔颜色。 不过比起内容,我更惊讶的是构成书里内容的文字又小又精简一事。 才读一下子就觉得要犯头疼了。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有办法看懂这么难的书吗? 我继续巡过文字,同时开口问。 「艾莲,这你看得懂喔?」 「嗯。因为不能出门呀,除了读书没别的事可作嘛。」 感觉到艾莲的声调突然变得低沉,我抬起头。她低下眼,垂着头。 好像在说着,我也不是喜欢才成天读书的。 「你不能去外面?」 艾莲急忙抬高脸孔。 「不是会传染给别人的病唷。是我的脚……一走动就会痛。」 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向她的双脚。不过它们现正藏在床单下,无法窥视现状。 「这样啊……」 我只能如此低声说着。接着为了转移话题,刻意以开朗的语调提问。 「艾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 她摇摇头。 「不清楚。等我回过神,人就在这里了。虽然也有以前待过的地方……总之记不太得。」 「爸爸跟妈妈呢?」 她再度摇头。 「之前住在一起。只是……自从搬到这里后,就没再来看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帮她准备了这么棒的地方,却不来看她!? 嘴上没多说,但是她的悲切表情似乎已道尽一切。我感到心疼,拼命想让她不那么心情低落。 仔细衡量遣词,以开朗声调发言。 「一定是工作太忙了啦。」 艾莲看向我。 「工作?」 「嗯。」 我点点头,瞄着室内的家具边说道。 「要让你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得花很多钱吧?还请了医生。药也很贵的。他们没来看艾莲,是为了艾莲在努力工作呀。」 「喔……」 艾莲低下眼,像是在思索着。 缠着绷带的手指相互搓弄,接着她低声说。 「……所谓的工作,真是为了我吗?」 「那当然。」 我再次强调。 「当然是为了艾莲呀。我的爸爸也常工作到很晚才回来。」 「这样呀……」 艾莲没拾起头,想了一会儿。 看得出她眼底逐渐恢复光芒。 她抬起头,从我手里取回书本,啪嗒一声阖上它。被那清亮的声响稍微惊吓后,只见她脸上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正朝着我微笑。 「呐。维欧拉的眼睛是绿色的呢。」 「?对呀。」 「头发跟太阳公公一样闪闪发光,眼睛是嫩绿叶子的颜色呢。好漂亮唷。可以靠近点让我看吗?」 突然变得开朗的艾莲,露出带些困扰的笑容。但也比她继续沮丧要好得多。 「我的眼睛没什么有趣的呀?」 「可是很漂亮嘛。请让我看。」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然而艾莲已兀自靠近。她小小的手抚摸着我辫子上的蝴蝶结,把脸凑过来。 我们以极近距离互视。她的金色瞳孔里透着红色血管,同时,不晓得与她的病情是否有关联,瞳孔放出异样的光芒。深入凝视后,有种快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艾莲的瞳孔比我的更漂亮才是。 从她的身上飘来病人特有的腐败气味以及药物的味道。她说无法外出的那句话在我心底闪现。 有人愿意 爱你 得知这件事 让我很开心 这一天的晚餐时刻。 用餐时,我跟父亲分坐桌子的两边。 我漠然地想着艾莲的事。 「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父亲诧异地问。 我似乎在不知觉间露出了笑容。 「没有呀。没什么事。」 「这样啊。」 我不带热诚地回答,父亲也没再多问。他切下肉块放进嘴里。 「出去玩没关系,但别太深入森林喔。」 然后这么提醒。 我停住撕面包的动作,想了一会儿后,点头。 艾莲的家就在森林里。 但我认为并不属于父亲所指称的森林深处的范围。毕竟我走进森林,不必多久时间就能到达了。 另一方面,艾莲的家确实也与森林深处这个形容完全符合。我突然觉得过意不去,刻意避开与父亲眼神相交,用完这一餐。 3 另一天的某个早晨。 「你这么早就要出门了?」 我蹲在家门前绑着鞋带时,父亲出声询问。 回过头发现父亲也正要出发。 「嗯。」 我站起身,拍整裙摆。 「啊,带子快松掉了。」 眼见父亲将手伸向我的腰间,连忙缩起身避开。 「不用啦,我自己会绑。」 父亲无言耸肩。我绑好腰后的蝴蝶结,随后奔跑离开。 「路上小心唷。」 背后传来父亲的高声叮嘱。 何必那么大声喊叫哩。 我握紧拳头。觉得丢脸而刻意不回答。 我奔跑着,进入森林。 来到树荫下,总算脱离炎夏阳光的照射。 调整呼吸,拭去额上汗水。 拜访艾莲的家已成了我每日的例行公事。 心境上宛如偷跑到男孩子家玩似的。真奇怪,对方明明是比我还年幼的女孩。 那个家像是个隐蔽所。无人知晓、偷偷盖起来的屋子。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那个地方。没有人认识艾莲。感觉像是只有我一个人拥有进入梦幻世界的门票,令人兴奋又紧张。 艾莲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我并不擅长与人交谈。硬要说的话,比较偏好安静倾听别人说话。然而在她面前,话语便会自然而然地泉涌而出。说的全是些琐碎事,例如今天吃的东西、村里发生的事情等等。但是这些内容对她来说似乎颇为新鲜有趣,她总是愉快地听我说话。 她常随着身体的状况不同,时而多话、时而沉默。说话时,她的瞳孔会像猫一样生动地溜转着,非常可爱。 她也非常博学。 她告诉过我能用来治疗擦伤或烧伤的花朵、煎煮饮用可改善喉咙痛的野草等知识。待我向她表示真的有效、确实获得帮助时,她则微微笑着说, 只是刚好在书上看到而已。偶尔还会料中天气,令我大感惊讶。 「我累了。稍微睡一下唷。」 那一天日照和煦,引人昏昏欲睡。 艾莲跟我聊了一会儿后如是表示。我点点头,替她拉上被单。她礼貌示意,接着将身体埋进床铺里。 过了一会儿,传出平稳的呼吸声。 将身体靠上椅背,椅子发出叽~的一声。我也跟着她闭上双眼。听见自远处传来的鸟叫声。这是森林里的家。自窗户渗入的空气极为舒适。没有人们的嘈杂声,也不见骚乱不安的动物。 于此等场所生活,病情应能改善许多吧? 至少我这样认为。我张眼望向艾莲。 艾莲的身体状况是否有变好呢? 关于她的病情,我有想过要问,最终仍没有问出口。就算我知道了,也帮不了她。她肯定也想暂时忘却生病的事实,跟我畅谈许多别的话题。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寒冷空气抚上脸颊的感受唤醒了我。 回过神发现腿上盖着毯子。接着看到艾莲的脸近在咫尺,吓了一跳。她的手放在我膝头。 「啊,吵醒你了?」 艾莲对上我的视线后,害羞似地笑。 「怕你会觉得冷。嘿嘿。」 艾莲离开床铺,坐在地上、缩起一边的膝盖,身体靠着我。从裙摆下露出来的脚,细到令我心底一寒。彷佛完全没有长肉似的皮包骨。可能是从床上移动到这儿的动作让绷带微微松开,能瞥见红黑色的皮肤。不确定是不是眼睛产生的错觉,有好几个地方看起来像有骨头突出。周遭地面上,沿着她的前进路线,沾染了许多红渍,极有临场感。 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她的脚。 「艾莲!你的脚……」 「没事的。这点小事,无所谓。」 说完,摆上笑容。然而那张笑脸微显得僵硬,手也握得紧紧的。 一走动就会痛。我回想起她曾如是说过。 这种状态的脚不可能撑得住步伐。也不可能无所谓。艾莲额头浮出的汗珠亦可佐证。即便如此,仍然下床来盖毯子?特地、为了我?只为了不让我着凉? 我非常心疼,涌起想要拥抱如此体贴的她的冲动。然而心里的一部分,却想着推开眼前这个罹患吓人病情的身躯。 「我稍微着凉也没事的。不可以勉强自己的身体唷。艾莲。」 「……嗯。」 最终我也仅止于帮忙艾莲回到床上而已。 我无法直视她溃红的双脚。嗅着那股类似消毒液的味道混杂血的气味,甚至令我几乎要反胃。 我让艾莲躺平,盖上被单。 她躺上床后,对我投予微笑代替道谢。我以无力笑容回敬。余光不住捕捉到沾在被单上的红黑色污点,内心骚动、难以平静。 视线不禁游移徘徊,最后望向窗外。 太阳已离开最高点,光线横向投入屋内。看来我着实睡了一段时间。微凉的空气令身体一颤。 「趁着天黑前回去比较好唷。」 艾莲说。 「嗯。」 我点头。 停顿几秒后,自椅子上站起身。 走到门口,欲离开房间之前,回头看向艾莲。 「再见。」 说着,向她挥手示意。 艾莲恰好背对着窗外射入的阳光,她的脸孔因逆光而模糊。 看起来宛如没有脸似地,我不禁略为动摇。为什么会因此而大失方寸呢。 我对她摆摆手,离开房间。 一如往常地经过走廊,步下楼梯。木头地板发出的挤压声显得特别响亮。 单手乘到额前,继续前行。 艾莲双脚溃疡的画面紧附于脑海中,不肯离去。 她身上有病。至今仅见到她佯装安好的一面,完全忘了这个事实。 经过无人烟的厨房时,唐突地感到不安。 住在这个家里、负责照顾她的人,为什么不肯跟我打照面呢?毕竟连红茶都会准备我的份,表示他们允许我来访。是因为不想碰触艾莲吗?所以连同会碰触她的人也不想见? 突然忆起似地,我将手拉离额头,凝视着掌心。看了几秒钟后,为了甩开无聊的假想,晃晃脑袋。 不是会传染的病。艾莲不都这么说了吗? 有人负责在她身边随侍照护。也有人天天触摸她、替她更换绷带或是喂药。 肯定没问题的。 虽然可能只是刚才被艾莲身上的味道给吓到而已,我仍痛恨产生此等念头的自己。 叽—— 门板滑动的声音霎时响起,我惊讶地回头。只见黑猫从开启的门后现身。 「什么呀,原来是小猫咪呀。」 我刻意用嘴巴道出反应。好藉此假装什么事都没有。黑猫看着我。平时总会以低鸣声向我打招呼,偏偏在今天不发一声。 黑猫直直地盯着我。我不禁将那双金色瞳孔与艾莲的重叠在一起,莫名地感到心虚。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栋屋子,我朝着大门奔跑而去。 以接近飞扑的气势跨出大门、来到户外。 外头天色微暗,加深了庭院里玫瑰的色调。 穿过玫瑰庭园的途中,回顾艾莲的家。 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早已熟悉的地方。眼下却不知为何,从灰色的墙壁感受到威胁,彷佛随时都会将我压扁。会不会只是因为天色变暗的关系呢? 沙哇沙哇,风扫过枝叶的声响传出,徒使我内心翻搅。我甩甩头,试图抑制心底不断增生的忧虑,举步起跑。赶快回家。我如是想着,全力跑过玫瑰庭园、穿越森林小径。 回到期盼已久的家,发现父亲已先行归宅。原本想叨念我晚归的父亲,在看到我的脸之后,放松了原本摆好的严肃表情。 「维欧拉,你怎么了?」 我气喘嘘嘘地仰望父亲。 据说当时的我,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 解除魔女之家的魔法 以真实样貌面对 温柔体贴的你 肯定 会愿意同情我吧~ 4 隔天。 我无法要自己如常前往艾莲家。 环抱双膝,窝在自己房里的床上。 我恐惧的是什么呢?森林深处的房子?彷佛有人埋伏在侧的气氛?仅为了她绽放的玫瑰花?她丑陋溃烂的双脚? 这天的天空彷佛被我心底阴霾给感染似地布满灰云。像是终于肯给我一个不去森林的理由,斗大的雨滴落下。 我愣愣地望着雨势成形,一会儿后,才放下心来,以复杂的心境拉上窗帘。 窝回床铺里,闭上眼。 我不清楚,那是一场梦,抑或只是我的想像。 脑中浮现艾莲一直躺卧在床的光景。 若我就此不再拜访她的家,她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艾莲独自一人待在她的房里,期待我现身。昨天下雨,所以没办法出门;今天放睛了,应该就会来看我了吧?一边如是思索,等侯着我。然而不论等上几天,都见不到我。艾莲可能会开始担心,我是否遭逢意外。然而再过几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怎么等都等不到我出现。期间,艾莲终将察觉自己被我抛弃的事实。原来是这样啊。艾莲会无奈地笑。然后不发一语地,默默流泪。 我不禁弹起身。 接着因我所理会到的事实而全身发抖。 并非来自恐惧。而是察觉自己差点就要亲手伤害艾莲的事实,甚感愕然。 我离开床铺。 飞奔过大门,离开家。 雨势虽小却未见停歇。但我仍踩着濡湿的土地,全力奔驰。 「维欧拉!?」 正在家里保养猎枪的父亲,讶异地出声唤叫。但我没有回头。 身体被雨淋湿仍继续抬腿奔走。一边冲刺的同时,回想起与艾莲初次见面时,她所说的话。 你不怕我吗?艾莲这么问我。 这话肯定源自她目睹别人恐惧自己的经历。她至今承受过许多人的忌讳。被许多人疏远。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失望。我对这样的她,宣告我不害怕。我之于她,不正是唯一的支持吗? ——我真是太蠢了。 事到如今才在害怕艾莲的病情。 抱着满心的羞愧之情与想向艾莲道歉的意念,紧咬着下唇。 已记不清我这天是如何到达艾莲家。 跑着跑着便遇上红花与蓝花的小花田。待我到达玫瑰庭园时,雨已经停了。湿润的花瓣沐浴在雨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昨天在这个庭院感受到的忧郁情绪像作梦般地不真实。 推开玄关大门,闷在室内的温暖空气流泄出来。嗅着屋里的味道,我的紧张威逐渐解除。 爬上阶梯,打开房间的门。 艾莲诧异地抬起头。 「维欧拉?」 与她对上脸的瞬间,感觉心中那层浓雾霎时散去。沉重的思绪业已重新复活,我一如往常地坐到椅子上。 艾莲望着我湿溽的发丝与衣物,担忧似地说。 「你怎么来了。下雨天的。」 「嗯……就是……」 我犹豫着该不该老实道出眼下的心境。总觉得道歉、或是为自己感到羞耻,都不是重点。我直直望向艾莲,选择了可能有点没头没脑,但好歹代表我真实的心情话语。 「因为想跟艾莲见面嘛。」 艾莲惊讶得杏眼圆睁。随后很快地绽放盛大的笑容。 呀啊~看看这笑脸。 我是她的朋友。 她只有我。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陪着她。 当下,我暗自起誓。 黑猫一如往常地坐在窗缘,眺望着屋子外墙。 墙壁外侧结了一张大蜘蛛网。一只蝴蝶被网线勾住。 一只拥有金黄色翅膀的美丽蝴蝶。 5 那之后,一整个夏天。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一定会前往艾莲家。下雨时则在家里窗边,眺望着森林所在方位。 不论我多么频繁地到访,仍然未能见着负责照顾艾莲的人。难以置信竟连偶遇的状况都没发生。是一看到我出现,就躲起来了吗?艾莲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她的医生,因此并未多所介怀的样子。 就我所知,她的双亲也依旧没有露面。要是他们愿意前来采视,艾莲肯定会很开心的。 我若不在,就真的只剩艾莲一个人了。 随着时光流逝,我对她的情感越来越浓厚。 比起初相遇时,艾莲的身体状况未见改善,反而更加恶化。最近几乎连撑起身子都很困难,常常只能躺着。那般美丽、瞳孔又大又圆的双眼,亦时常无力低垂。而且好像连视力也退化了。 若是不能继续读书,不,最糟的情况,若是连光线都无法察知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在我跟她一起玩之前还不是这样的。难道是我来打扰她所促成的吗? 我的存在逼得她得长时间谈话、让她勉强自己,才导致病情恶化吗? 「绝对不是那样的唷。」 艾莲说。 「所以千万别说你不来了。」 她带些哭调地补充。 我不禁睁大了双眼。随后,为了安抚她,轻柔地回答。 「不会的。」 听闻我的回应,艾莲霎时感到安心的样子并露出微笑。 那张笑脸令我揪心。 她有资格哭喊,更有资格哀号。 而眼前这名娇小的女孩,永远对我展开笑颜。同时忍耐着病痛。 她的眼角渗出不知是脓抑或血的液体,我拿出身上的手帕替她擦拭,觉得很想哭。 还想让艾莲失去什么呢?连光明也不愿留给她吗? 我打从心底憎恨她身上的病魔。同时明白这是自己无力解决之事——或说无法战胜的对手,进而感到无力。这股失落感召唤无言的悲伤。胸口深处涌出悲愤之情,冲上喉头,化为言语,被推到体外。 「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 宛如自言自语般地,我嗫嚅道。 从口中溜出的语句,划过空气,重新流入耳里。 ——就是说啊。若我能代替她就好了。 艾莲可以变成我,到外面去尽情玩耍。沐浴在阳光里,于百花簇拥下,自由奔跑。期间我只要躺在床上,微笑着,睡一觉即可。 就在此时,听闻衣服磨擦的声响,我抬起头。发现艾莲正将手伸向这头。 我握住她的手。好冰。我惊讶于她体温之低,改用双手轻柔地包覆住她的。 她望着我,仅用眼神笑着。 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觉得非常不对劲。 因为她一个字都没说。就只是这般凝望着我。完全不像是单纯被年幼的女孩凝视的感受。 「……艾莲?」 怎么了?我将这句话隐于声调之间。内心担忧,难不成她眯眼并非在微笑,而是即将失去意识前的徵兆吗?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写满了忧虑。 接着,艾莲摆出我熟悉的表情笑了。 「谢谢你。」 如是说。 目睹她的笑容才让我放下心来。她以细微的音量补充道,, 「维欧拉真是体贴。」 我睁大眼,心里思索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随后才回想起自己刚说过的话。 ——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 虽然是不经意流泄而出,却是衷心的话语。我笑着,进一步握紧她的手。 霎时,她的眼眶湿润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握得过度使劲,赶紧放松手指力道。然而她的表情未有变化,我才明白她是感慨于别的事情。 她的视线遥望着远方,呓语似地说。 「竟然有人愿意当我这种人的朋友,好像在作梦。」 语毕,缓缓眨动眼皮。大滴泪珠随之从她眼里落下,渗进绕在脸上的绷带而消失。 这一幕令我胸口一紧。我执起她的手,引她看向我这边。 「别说『我这种人』。艾莲是生病没错,但也只有这样呀。除此之外,跟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一样。」 「……维欧拉。」 我皱紧眉头,一股脑儿地说。 「所以别那样说自己。艾莲愿意跟我作朋友,我也很开心唷。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总有一天可以走路,还可以到外面玩。」 艾莲仔细地聆听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之后微微摇头。以极小的幅度。 「没办法了。」 「怎么会?」 「因为我快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感觉有股寒意从腹部往上窜。 死?艾莲会死?死。死掉,就是消失的意思吗?不对,是不能动的意思。 握住她手的指尖不住颤抖。 脉搏加速。喉头干燥,挤不出话来。 「……你怎么会,知道……」 与我的反应成对比,她颇为冷静。 「医生告诉我的。说我快死了。用我听得懂的方式。而且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当时我想,他怎么会那么开心。不过其实我很明 白……要是我死了,医生就不必再照顾我了。不用一脸厌恶地帮我换绷带,也不用再烦恼我的……一些琐碎事。」 她的话里不带任何情感。 我来回晃动着脑袋,以无法置信的情绪凝望着艾莲。为朝着生病孩童道出此等无心之言的医生感到愤慨,更对接纳此等话语、一脸放弃的她感到不舍。 她接着说。 「……爸爸跟妈妈也觉得我不在比较好。所以我死了,他们会比较高兴。」 「你在胡说什么。」 我发出几近哀号的声调。她吓了一跳,看向我。她的表情令我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低头。接着重新振奋心绪而抬头,抿紧唇瓣。 「没那种事。怎么可能知道你死了会高兴……不可能的。虽然我、不太认识艾莲的爸爸跟妈妈……但是自己的孩子死掉,没有人会感到开心的。……他们肯定不希望你死掉、希望你继续活下去……所以才让你待在这里养病不是吗?为了让你恢复精神,才准备了这个家呀。」 我希冀着能藉此让她的表情有所改变,紧接着望向她作确认。然而只见她微微勾起嘴角。啊啊。该怎么形容。那张宛如放弃一切的脸。她的眼睛看着我,视线却像是着眼于遥远的地方。 「可是爸爸跟妈妈都没来看我呀?因为我生病,所以没来。不想看到我。想要抛弃我……他们不是为了我好,才让我住到这个家。他们打算把我……」 或许越说越是感痛苦吧,她像在压抑什么似地,咽了口口水,才继续说完。 「藏在这里。」 低沉的声调。 藏起来。 总觉得这个说法隐含好几个意思。 「毕竟……嗯。住在村庄里的大人们也都知道我唷。但是却假装不知道,把我藏在森林里。」 大家都知道艾莲? 意料外的话题激起我心中的浪涛。 「……维欧拉之前也从未听说过我的事,对吧?」 确实如此。 我的嘴像遭受重击似地,无法顺利张开。 从没听说过森林里有这么一栋房子。 等等。脑里回荡起父亲的声音。不准接近森林深处。他时常如此告诫我。那也是为了隐瞒这孩子的事吗? 唰——地,耳鸣了起来。 ——麻烦碍事的病童。就算是这样,也无法任其自生自灭。只好将她隔离于森林深处,以避人耳目。村里的大人们则收钱串供。很容易便能描绘出这么一段大人只求自己方便而演变出的故事。 那么,我的父亲也是收下钱的人之一吗? 感觉嫌恶的情绪逐渐浸透整个胸口。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心境,她窥探我的表情,仰视着我说道。 「……维欧拉的爸爸并没有错唷。谁叫我生了这种病。大家都觉得很可怕。觉得可能会传染……若是我遇到这种样子的小孩,我也不想跟他一起玩。不想留他在身边……也会想要把他藏起来的。」 「别说这种话。」 我恳求似地说,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 并非觉得她可怜才阻止她继续谈论。 是我不想知道得更详细。不想得知父亲是否跟村里的大人们一起隐瞒艾莲的事。然而我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相反地,艾莲却极为沉着。 她的思考之深切,超乎我的预想。或许是长期一个人生活的关系,即便年纪尚轻,仍会不经意地理解许多事情吧。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接纳这里的生活。 我试图将与父亲有关的事赶到内心的角落里。 现在得好好替她着想才行。我劝诫自己。 「就算是这样……就算大家不承认艾莲的存在、觉得艾莲死了也无所谓……我还是会难过呀。如果艾莲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这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从我内心深处涌出的真实情感。 「嗯……」 她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或许是她理会了我的心意,感觉得到缠在她身上的黑雾,正迅速地散去。 「我呀……」 艾莲低语。没有一丝晦暗,是平时的可爱语调。 「就算不能离开这里。就算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人陪我玩……病治不好也没关系……」 艾莲看向我。 眼神一如往常的率直。 「只要有维欧拉在就够了。」 「艾莲……」 那句话令我觉得自己得到救赎。感觉得出自己眼角闪现泪光。 突如其来地,艾莲蹙起眉、皱着脸。还想着她怎么了,只见她撑起上半身。 接着朝着我扑倒,无力地拥住我。由于她真的没有一点力道,我使劲撑住她的身体。 她柔顺的发丝就在眼前,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指尖冷冰冰的,胸口却很温暖。 彷佛孩子拥抱母亲一般,艾莲将脸埋在我的颈根处。接着全身略微颤栗着,轻声说道。 「最喜欢维欧拉了。」 这句话不是从耳朵,而是透过骨头的震动传来,深深浸梁至我体内深处。我眼眶发热,拥住她的肩膀代替回应。 真是个坦率的孩子。 我也喜欢艾莲。 但是为什么无法化为言语呢?是觉得害羞吗?还是说,我还介怀着父亲的叮咛? 总之我说不出口。但是不影响我喜欢艾莲的事实。我继续温柔地拥抱艾莲,以诉说我的喜爱之情。药的味道,以及血或脓的味道有些刺鼻,但我不觉得害怕。因为这些全都代表了艾莲。 她独自接纳自己寿命所剩无几的事实。那我更应该接纳她的全部。 我认为她正无声地哭泣。 她总是如此。 她一直拼命地在忍耐。绝对不会大哭大闹、替我带来困扰。这个娇小的身体,正默默承受且试图撑过这场悲剧。 ——啊啊。神呀。 我紧闭双眼。感觉泪珠随之滑落。 多希望能分摊这孩子遭受的痛苦,一点点也好。 要是我能承担她一半的苦楚,就能两个人一起继续走下去。 当着艾莲的面,丝毫不体贴地宣告她死期的大人们。太狠心了。 艾莲的双亲。说不定早已弃她于不顾。 虽然她佯装无所谓,实际上肯定极为想念她的父母。 为什么不来看她呢?只消给她一个拥抱,就能拯救她的心呀。为什么连这点都不肯为她付出呢? 我漠然地体会到与大人世界之间的隔阂。 我不知道,这种情绪是否就叫作憎恨。 或许比较接近失望吧。 于是我认为,只有我们俩才是最真诚的。 身体相互扶持、一起颤抖。关爱彼此而一起哭泣。透过椅子与床铺而连系起来的两人空间,是绝不容许侵犯、只属于我跟艾莲的圣域。 喵~ 像在泼冷水似地,黑猫低鸣。 我讨厌 这个女人 明明深深被爱 却完全不明白 我憎恨 这个女人 明明深深被爱 却不肯接纳 我…… 那一天回程时。 原本以为自己有提前离开艾莲的家,但是当我离开森林时,早已日落西山。 呜噜~呜噜~的鸟鸣声自远处传来。 平时引人恐慌的夜路,那天变得完全不可怕。感觉思绪变得缓和。拥抱她的记忆在胸口染出一片怜爱。这是为什么呢?总觉得胸口被挖了一个洞。 到家时,看见父亲背靠在门 口,一脸严肃地矗立。 开始每天拜访艾莲家,一直到最近,几乎日日晚归。看来父亲的耐性似乎快用尽了。 我望着父亲的脸,忆起她说的话。 ——村里的大人们联合起来隐瞒。 苦涩的心情涌上,我无法正视父亲的脸。 「喂,维欧拉!」 我没理会父亲,迳自走入家里。 餐桌边沉默无言。 父亲所准备的饭菜全都冷了。 只有餐具互相敲击以及撕开面包的声音响彻屋内。 领头打破沉默的是父亲。 「你最近回家时间都很晚喔。」 「…………」 「跑去哪里玩了?」 「…………」 不想泄漏艾莲的事。我撑开沉重的唇瓣,祭出交好的女生朋友的名字。 「(女生朋友的名字)那里。」 「说她不知情喔。」 我立刻抬起头。 「你跑去问她?」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有出现轻蔑的神色。父亲一时退缩,接着又重新振作,揪着嘴说:不然我能怎么办? 我知道我的脸越来越红。 不止因为谎言被当面损穿。也想像着父亲跑到朋友家里、询问我行踪的画面而感到羞耻。 爸爸也太担心过度了吧?这股羞耻的情绪,逐渐转化为烦躁。 父亲又问了一次。 「你去哪儿了?」 「去玩呀。」 「所以说,去谁家玩?」 我霎时无言以对。还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老实说,却已下意识吐露而出。 「一个叫艾莲的女孩子家。」 我说出口了。 语毕立刻观察父亲表情的变化。 父亲皱着眉,似乎正在思考。 「艾莲……?村里有这人吗?」 我感到脱力。 果然不认识吗? 但我马上提醒自己。 说不定他只是假装不认识。 如果村里的大人们联合起来隐瞒一个生病的孩子,也可能老早忘掉她的名字。 由于我死命盯着,父亲露出怪异表情。 「又怎么了?」 父亲的声调令我感觉到抵抗的情绪,令我心生厌恶。 明明是我先用怀疑的眼神望着父亲,他只是怀着同样心境而回敬我而已。 「爸爸,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我是能隐瞒什么。」 「村里的人是不是联合起来隐瞒?」 父亲放下汤匙,没有说话。是心里有底,还是摸不着头绪、正在思考呢? 仅仅数秒钟的沉默,我却感觉像是永远那么漫长。 「维欧拉,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父亲叹息着说道。 看起来微带困扰之情。 我也很困惑。因为无法相信父亲说的话。这个心态令我心跳加速,我并不喜欢。好想哭。但是哭了就无法好好谈话。 我想起艾莲的话,忍了下来。 我凝视着父亲说。 「那为什么不准我接近森林深处?」 「当然是因为……」 父亲像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样子,搔着长着凌乱胡子的下巴。 「……因为很危险呀。路不好走,又有野兽出没,理所当然的吧?」 说话的腔调总让我觉得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我沉默不语,父亲突然一脸严峻。 「你该不会就是跑去森林深处了吧?那孩子的家总不会刚好就在森林深处吧?」 我绷住肩膀。因为发现自己受到责备。突然被列罪,不知所措。 「喂。维欧拉!……真是那样吗?」 说实话,确实是。但是为何要生气?因为你真的跟村民们联合起来欺瞒?不准我接近森林深处,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怕孩子发现自己说谎排挤一位生病的小女孩? 我望着父亲,摇摇头。 「我没去森林深处。艾莲家在……」 低下眼。 「森林附近。」 说了谎。 「这样啊……」 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并未进一步追问。可能是在体贴我。但是连他此等行为都让我觉得很烦。坦白说清楚不就好了?然而,能够闪过争吵也是好事。发现内心的一部份因此而感到安心,觉得自己很矛盾。 喀、喀,时针刻划时间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响亮。 至今为止,就算彼此没特别对话,我与父亲之间也有一股和煦的气氛。然而今天却有些生疏。 没有心情继续吃饭,我从椅子上站起,转过身、打算回自己房间。 「……喂,维欧拉!」 父亲唤住我,我犹豫了一秒。最后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里。关上门、拉上锁。 听到门的另一侧,独留于餐桌的父亲,发出一声叹息。 我步伐不稳地将身体摔到床上。 回想自己刚刚所说的话。 ——艾莲的家在森林附近。 我说了谎。 欺骗父亲的罪恶感戳刺着胸口。 其实是在森林里。不对,明明就是在森林深处。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 我怕得知真相。 我不想看到,若我诚实告知她的家在森林深处时,父亲脸上的表情。说不定会要求我不再提艾莲的事。说不定会阻止我继续去她家。 艾莲说她马上就要死了。还说她喜欢我。她只剩我一个人了。若我没去跟她见面,或是被迫无法跟她见面,那可不行。 父亲责备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恐怖。父亲平时一向很温柔的。而我也一直深深信赖着父亲。我一点都不了解父亲。 紧揪住枕头,将整张脸埋进去。 抱歉呀,艾莲。我勇气不足,问不出口。没能确认艾莲所说的事。即使对象是我父亲,仍然没能问出口。更没有勇气指称村里人的罪状。但是呀,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我会待在你身边,一直当你的朋友。绝对不会让你寂寞的。 一下定决心,就感觉说谎的罪恶感减轻不少。 我放开紧握的拳头,就此进入梦乡。 6 隔天早上。 醒来时,父亲已出门工作。 照理说已经很习惯独处的早晨,或许因为昨晚跟父亲闹不愉快,今日的心情特别阴霾。 透过窗户可见的天空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与我现下的心境彻底成反比。想着要藉由阳光鼓舞精神,我靠到窗边。 思考着昨天的事。 今晚等父亲回来之后,再好好谈谈吧。 ——关于艾莲的事。 可以瞒着村里其他的大人,但至少要向父亲说实话。他要一起去见艾莲也行。父亲个性随和,说不定隐瞒病童一事,也只是屈于情势而不得不答应的。说不定是因为无力反对其他村民,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接受。 嗯,肯定是这样。 宛如受到太阳光照射而开展的叶片,我的心情逐渐恢复。 我准备出门前往艾莲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拿起信纸。 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应该是昨天夜里或今天一早写的。 下意识地要将信纸摊开——还是放弃了。我连忙将信摺回去,抱在胸口。因为里面说不定写着我不想知道的内容。 咚咚、咚咚,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声音清 晰可闻。 以为只要晒晒太阳就能轻松增加勇气,这么想的我真是丢脸。我将信塞进裙子口袋,打算晚点再读。接着离家。 森林里。 我提着篮子,一边摘花一边前进。 为了让艾莲绽放笑颜。为了让劣化的眼睛也能看得清楚,特地选择色彩鲜艳的花。香味怡人的花儿也不错。因为她家里就只有玫瑰,即便是野外随处可见的花,肯定也能讨她欢喜。 不消多久时间,篮子已放满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 当我要踏出花田,打算前往艾莲家时。 「好痛。」 一阵刺痛袭来,我不禁压住单边眼睛。好像有虫还是什么异物跑进眼里。 运气真差。 我揉着眼,迈步前行。 走过蓝花与红花构成的花田后。 我停下脚步。 黑猫坐在周遭林木茂密的小路正中央,凝望着我。 彷佛在说着不让我通过。正当我想着难得看到黑猫在外面游荡的当头—— 「嘿。」 黑猫以少年般的声调说道。 一阵风吹过我与黑猫之间。 我下意识地环视周围,确定没有别人在。接着再次看向黑猫。 嘿?这只黑猫,刚刚是不是说了声嘿? 我惊讶地开不了口,黑猫可爱地歪过头,嘴巴再次动作。 「谢谢你跟艾莲交好。」 这个声音肯定来自黑猫。 「不过,比起来还是我跟她感情比较好就是了。」 说完自傲似地撑起小小的胸膛。 我将花篮移到身子前方,以戒备动作,惶恐地小声问道。 「小猫咪……会说话?」 「会呀。」 黑猫以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细长尾巴大幅摇晃。 「因为她会用魔法。」 「魔法?」 「没错,魔法。」 听闻这彷佛奇幻故事般里出现的话语,诧异不已。然而奇妙的是,并未觉得不合理。 是艾莲用魔法让这只黑猫会说人话吗? 这么说来,把我引到艾莲家的也是黑猫。 或许艾莲希冀着朋友。而黑猫为了替她实现愿望,才把我带到那个家。 极其自然地描绘出艾莲与黑猫对话的光景。不觉得恐怖,反倒像是幻想世界里的画面。 不禁放松脸颊、会心一笑。 或许是我的反应超乎预期,黑猫大角度地斜过头。 「你不惊讶吗?」 我点点头。 「……本来就觉得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这样啊。」 黑猫一脸无趣似地用鼻子喷气,接着语调快活地说。 「你为什么愿意跟艾莲交好?」 「哪有为什么……」 意料之外的唐突提问令我一时语塞,在我构思好答案前,黑猫抢先接着问。 「因为可怜她?」 「咦?」 咻。一阵风从我与黑猫之间刮过。 「生病的艾莲孱弱又肮脏,自己站在比较高等的立场,所以能放心与她往来吗?同情她,再看回自己健康的身体,藉此感到安心对吧?享受自己是她唯一友人的优越感?」 不舒服的风拂过,裙摆唰啦唰啦地甩荡着。 我立刻张开双唇。然而却无法马上回应。脑子里越来越热。想到这可能是黑猫的话逐渐侵蚀我大脑内部的徵兆,我深感焦急。 我以像在对抗什么似的心境说。 「——才不是那样。刚开始确实觉得她很可怜。后来慢慢地,有真的把艾莲当朋友。」 「是喔。」 黑猫的视线比我低上许多,却像在鄙视我似地,抬高下巴。 「有人教你必须照顾弱者吗?」 「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算了,没差。」 黑猫书尽于此,转为沉默。 这只黑猫是什么意思。 我睁大双眼看着黑猫。 眼前的黑猫不是温柔体贴的朋友。方才想像的那幅艾莲与黑猫和睦相处的画面,霎时如幻梦股消失。 感觉森林里的气氛一下变得险峻。 很想无视黑猫、越过他继续前进,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脚却不肯动。 「她今天会死掉唷。」 「咦?」 「百分之百。就是今天。」 说话同时,观察着我的反应,一边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咦。奇怪了。你刚刚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我内心一惊。 「才没有哩。」 「哼。」 黑猫直直地盯着我。那双金色的瞳孔彷佛能透视我的内心。我不禁将视线别开。听到她快死了,我真的感觉松了一口气吗? 不可能的。 「我刚刚说过,艾莲会用魔法嘛。」 我回望黑猫表示肯定。 「她能操纵治病的魔法。也就是跟你交换身体用的魔法。」 脉搏变得紊乱。 交换身体? 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利用魔法,让她的身体跟你的身体互换。这么一来,她就能恢复健康。」 听闻黑猫的论述,使我心跳越来越快。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摇摇头。她不可能这么作。就算有那种魔法,艾莲也不会用它。因为,要是用了…… ——我不就会死掉吗? 「你少胡说。」 反驳的声音走调。 昨天我确实想过愿意代替她。但并非以容许自己死去为前提。 额上浮出汗珠。 黑猫无视我的反抗,继续说道。 「她现在应该正在挖出眼珠、切断双脚吧。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了在交换身体之后,让你先感受到绝望的心情,接着再死去。」 黑猫说的话令我反胃,我使劲皱眉。 那么可爱的艾莲?为什么她要这样? 「她才不会那样哩。」 「那样是怎样?」 黑猫歪头。 灵巧溜转的圆眼凝视着我。 「是说不会用魔法跟你交换身体吗?还是不会把手指伸进眼窝、把眼珠拉出来?还是不会一边用鼻子哼着歌、一边切掉腐烂的双脚?还是不会想要让你绝望?」 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用力揪住胸口处的衣物。别说了,别再说了。好恶心。我到底该怎么反驳他才好。 黑猫望着我此等反应,似乎觉得挺乐在其中。他闭上眼,优雅地谈论。 「你将见到。双眼包着绷带、躺在自己房里的艾莲。她会跟你说她眼睛的病情恶化了。漂亮的被单盖到胸前,你不会发现她没有脚。然后整个房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类似铁锈的味道。你很明白,那是血的味道。但是,就算是这样,你仍然不会皱着脸逃走。因为你是艾莲的朋友。你不会丢下正在痛苦的她,顾着自己逃跑。而是反过来。想到她正在痛苦,反而希望能陪伴在她身边。你今天会来找她玩,也是同样的原因。」 我下意识地用手捣住嘴巴。因为胃液似乎随时都要冲上喉头。 黑猫所说的内容,无情地翻搅着我的内脏。擅自钻进大脑里,令我想像着那个画面。 为什么讲得如此肯定? 为什么讲得好像他已经见识过那光景呢? 我双脚发软,用手撑着附近的树干。 「你目睹艾莲命在旦夕的 样子,会怎么想呢?很可怜?还是很恶心?」 试图违逆一波又一波打上心房的忧虑,我发出近似哀号的喊叫。 「我不会怎么想!艾莲就是艾莲呀!」 「你干嘛大叫?被说中很紧张吗?」 呵呵呵。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笑声。是谁?到底是谁?这不是黑猫的声音。 我睁大眼看着黑猫。 眼泪停不下来。真是怪了。即便有昆虫跑进眼里,也不该这么痛。 黑猫语气悠哉地继续说。 「艾莲会说。在我刚刚说的那种状态下。只要一天就好,希望能借用你的身体。」 霎时,有一只眼睛激烈疼痛,像是被钉入钉子一般。 「那是会用魔法的她,死前的最后请托。她会说,只需要一天。」 「只需要一天」的部分,咬字特别清晰。 黑猫的话让我越听越焦躁。明明不想听,却不能捣起耳朵。明明不想看,却不能别开视线。 黑猫又继续。 语调中可能隐含了有如空气里一粒沙尘之份量的哀凄之情。 「我说呀。你喜欢艾莲吗?真心喜欢她吗?不是纯粹同情她?」 「你真的不觉得她的病很恐怖?」 「你信赖她?你认定她不会说谎、认定自己不会被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给骗了?」 「你父亲告诫过你不准接近森林深处。他真的不知道艾莲的事。你该相信的是你父亲才对吧?」 「她一直很诚实地活着。你却没有坦率面对自己。就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呀,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你已经跟她换了身体罗。」 「所以,」 「你现在才有办法跟我对话呀。」 说完,黑猫露出微笑。 猫明明没有办法笑。但是他吊高嘴角,露出尖锐的牙齿与粉桃色的牙龈。 下一秒。 视野严重扭曲,彷佛从脚尖一路往上结冻似地,双脚的感觉消失了。 一阵强风吹过,林木发出骚动声。那些声音化为邪恶的笑声,落到我身上。嘲笑的浪潮。而我就待在漩涡的正中央。眼睛好痛。痛到眼泪停不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 在逐渐薄弱的意识里,我见到了。 躺卧在床上的艾莲。 双眼缠着绷带的她。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椅子上,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 她泛紫的唇瓣轻微张合。 使人心揪的悲切声音,慢了几秒才传进耳底。 『我想跟你借身体,一天就好。』 对了。那个时候,我—— 手里的花篮摔落在地,花朵们弹起散落。 第五章 ellen 我会  爱你的  全部 爱你的手指、声音、眼睛、全身 我的眼睛  己派不上用场 我的双脚  也弃之不惜 透过你的服睛  我能看 透过你的双脚  我能奔跑 所以  请赐给我吧 你的全部  都给我 1 那道『魔法』启动的瞬间,整个森林被黑雾包围。 强风扫过,鸟儿们惊慌高飞。 睡着的野兽们惊起,各自警戒着不同的方位。因为它们并不清楚这股危险的氛围来自何处。 其中只有一只。野兽的孩子,以它如玻璃珠般的瞳孔,凝望着正确的方向。 聪慧的野兽小孩很明白。 知道有某个对象支配着整座森林。比棕熊之类的凶猛动物还要更高次元。这个对象监视且不时出手异动辽阔森林的状态。而野兽们的生命全握在该对象的手里。 野兽小孩的视线落在红色屋顶——魔女所住的家。 这股危险氛围正是出自那栋房子。 眼下,森林主人的身上正发生某种状况。 史无前例的极端变化。 不明白那会是什么。说不定攸关森林主人的性命。 即便如此,亦无慨叹之情。即便森林主人死去,自己也只能继续于森林里生活着。 野兽孩子的母亲等不到孩子跟上脚步,尖声唤叫。 就在此时。 宛如雷电落下前的闪光扫过整座森林。 只有那么一瞬间。亮白色的光线霎时夺走动物们的视野,又马上退去。光芒消逝的同时,如黑雾般的危险气氛亦全数离散。 森林里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恢复日间该有的活动力。 鸟类与野兽们安心地继续行动。 ——然而野兽孩子仍未动弹。 森林里吹着和煦微风。之前的感觉不同,如今的风演奏极度悲伤的音色。 野兽小孩的眼睛、耳朵、甚至全身的部位都察觉到这股悲伤。然而它没有能力表达这个念头,更没有必要。 母亲再度吼叫呼唤。 孩子追上母亲,一起消失在树荫之下。 若是野兽孩子拥有表达感情的能力,大概会这么说吧。 这一秒,一场悲剧落幕,另一场悲剧又拉起序幕—— 2 脑海里全是亮白色的光。 待光芒逐渐退去。 ——我缓缓睁开双眼。 树木的枝叶摇曳风中,发出沙沙声。 四周一片寂静。 能感觉到宁静,并非因为身在森林深处的屋子里。 而是耳朵深处一直叫响的耳鸣消失了。 一直敲击着太阳穴的头痛也消失了。 彻底的,寂静无声。 听到体内传出呼吸与脉搏跳动的声音。 眼睛看得见。 仅止如此,便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我正落坐于椅子,趴在床铺上。 只让视线移动,确认身体的状态。 双手没有缠着绷带。连同指尖都能敏捷动作。双脚健全。踩在地面上。包住脚掌的不是绷带,而是一双皮鞋。 缓缓撑起上半身,金发编成的辫子随着肩膀动作摇荡。 ——没有错。这是维欧拉的身体。 魔法成功了。 感觉得到热气逐步爬上双颊。双手覆上脸颊,大喊。 「哇呀!谢谢你!维欧拉!你看!我进到维欧拉的身体里了!」 说着,边望向躺在床上的少女。 双眼被绷带遮蔽。几无血色的唇瓣微张,反覆微弱的呼吸。淡紫色的长发散在床上,一只小小的手,伸向这头。 到刚刚为止还握着的手。 交握的触感仍残留在自己掌心。 听闻我的声音,维欧拉撑动眉毛。看来总算恢复意识,嘴里吐出哀号声。 「呜……啊啊……」 「维欧拉!」 我呼喊她的名字。 维欧拉将脸偏向声音来源的方位。接着欲挂上笑容,让脸丑陋地扭曲着。 像是被殴打似地突然压住额头,大叫。 「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呐,你听我说。维欧拉。你看!是我唷。我在维欧拉的身体里呢。哇,真不得了。不会痛的身体,竟然这么轻呀。」 我从椅子上站起,甩高裙摆、转了一圈。 「呜啊啊,呼哈……呼哈……」 「啊,不好意思。你眼睛看不见呢。」 我轻轻将手放到维欧拉额头上。立刻被粗鲁地拍开。 对身体产生的痛觉没什么感觉呢。想到这儿,便涌起了乐趣。手被使劲拍开的痛,简直像是被天使羽毛抚过的搔痒感。 「啊。」 我像是突然忆起似地,低声一叫并用手掩嘴。以担忧的语调轻声说。 「……维欧拉,很痛吗?嗯嗯,肯定很痛吧。那是当然的。抱歉,等等唷,我马上给你止痛药。」 「……拜、托……你……」 维欧拉上气不接下气地,以哭调说道。 我斜视她一眼,走向柜子。拉开抽屉,马上看到药丸。但我故意翻找整个柜子,拖延时间。 维欧拉揪住床单,死命地耐着痛苦。啊啊,此等姿态。真是滑稽又惹人怜爱。 过了一会儿,听到焦急似的衣物磨擦声。 她似乎察觉到什么。 「艾、艾莲,我……我的脚……」 「嗯?你说什么?」 「啊……」 我假装没听清楚,维欧拉咽了口气,没有再继续提问。 你的脚怎么了?真是的。难道现在才发现那具身体没有脚吗? 真够蠢的。 我吊足了她胃口,手持着药,回到床边的圆桌。 用冷水壶替杯子加水。 水流的声音似乎稍稍解除了维欧拉身体的紧绷感。 接着我将如糖果般的药扔进水杯里。药瞬间溶解。 杯子里的水仍然维持透明。 不过,这个药无法止痛。 「来。喝下这个。维欧拉,喝了会比较轻松唷。」 我温柔地执起她的双手,将杯子交到她手里。 维欧拉道谢之后,将参了药的水一口气饮尽。 咕噜一声,她那只剩皮的喉咙发出吞咽声。静默几秒之后,杯子被摔向半空 杯子在地上碎成一片的同时——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喝了、喝下去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以感觉可笑到不行的心境大喊。 维欧拉的舌头外露,双手揪着喉头。哈啊、哈啊,微弱地吐气,全身颤栗。 看来她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血液从缝隙渗进缠绕眼部的绷带。 我笑了一阵之后,拭去眼角泪珠说道。 「……啊哈哈,刚刚那个呀,是灼毁喉咙的药喔。」 维欧拉将整个身体转向我。 为什么?总觉得她正如此质问我。 因此我好心给她答案。 「……还用说吗?我不想听到自己的哀号声呀。」 「……!」 维欧拉仍死命地压住喉咙。 因为无法喊叫,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不过气息还很紊乱。 简直跟野生动物没两样。 我冷淡地望着维欧拉。 「痛吗?……呐, 痛不痛?这里那里全都很痛吧?我的身体一~直都是这样子呢。你都没发现,对吧?」 「……、……、……、……」 「哎呀。不过现在应该因为喉咙太痛而没什么感觉吧?啊,对了。喉咙很痛,所以可以忘记身体的痛呢。虽然只有一下下,也算是有止痛呢,啊哈。呵呵呵呵。」 真亏我可以想到这么好笑的玩笑话,真好笑。 她微微颤栗着。不久后,开始发狂乱动。我想她是为了将注意力拉离痛苦,只得这么作。 由于她动得太厉害,双脚原本愈合的伤口裂开,血大量喷出。床铺瞬间化为血海。 只剩上半身的躯体更顺势从床上摔到地面。 我赶紧后退。 难得穿了那么漂亮的裙子,沾到血可就麻烦了。 『那东西』在我脚边用双手攀在地面,看来正死命地维持自己的意识。咻~咻~反覆发出可悲的呼吸声。似乎连我在哪儿都弄不清楚。 『奇异的生物』。 望着曾经是我身体的『那东西』,我如是想。 大概是摔到地上时撞伤的,鼻子正在流血。 维欧拉死命地用那已彻底受损的喉咙挤出话语。 似乎正在重覆同样的话,我仔细聆听。 「ㄏ……、ㄍ……、……ㄛ…………」 ——还给我。 我想她应该是想说这句话。 听闻此语,威觉有什么东西刺进眉间一般。 哎呀。原来我一直在等着这句话。 我想我一直希望能听到。 我突然变得坏心,探问她。 「……还给我?不是要借我一天吗?」 维欧拉僵直了一会儿,晃头。她确实晃了头。像是在衷心道歉。 我双手撑在腰间,矗立着。 维欧拉爬到我脚边。 我微微歪过头,皱着眉,俯视着她。我的表情想必是一副藐视貌。 「才不要哩。不是说好借我一天吗?……难不成那是骗我的?」 我知道她是真心的。 我是故意问的。 维欧拉咬紧牙根,臼齿发出磨擦声。唾液从齿缝流出,混着鼻血,脏成一片。眼睛溢出血泪,把绷带染成红色。 「呵。」 面对那张愚蠢的脸,我不禁失笑。 抱住裙摆,蹲下身。我以温柔的动作,替她把头发拨到耳后。唇瓣靠到外露的耳边。 接着,像是要坦诚受到背叛的悲痛心思似地,缓慢、仔细地,透过几乎要将空气吹入她耳里的气声说。 「……你好过份唷,维欧拉。维欧拉这么狠心的话,我也不想还给你了……我要永远借用这个身体罗。」 维欧拉全身紧绷。感觉四周空气凝结。可能是危机感窜遍她的全身,也传到我这儿来。 不过,事到如今? ——太迟了。 我笑了。我大笑出声。停不下来。无计可施。嘴角上扬,拉不下来。哎呀,真糟糕,真正的维欧拉可不会这样笑。我双手压着脸颊,站直身。 「既然那么重要,为何要放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咿——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嘻嘻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维欧拉发出无声的惨叫,朝我伸长手。 我如同弹簧一般,灵巧地跳跃闪避。不会痛的身体,轻得像羽毛一样。 她的手使劲打上椅子,椅子往后掀倒,发出巨响。 缠在她双眼的绷带亦随着这个动作脱落。 被挖空、只剩一片黑的眼窝,用力撑大。 那双眼。代表了黑暗。是绝望的象征。 若是不明所以的人类对上这双眼,恐怕会怕到无法动弹。说不定会陷入灵魂将被吸入那空洞的黑色凹陷里的错觉。 但是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就只是眼窝而已嘛。 我笑着奔出房间。 如风般跑过走廊。 经过玫瑰花瓶,吹落几片红色花瓣。 冲下木制阶梯。 一片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我轻快的脚步声及急促的呼吸声。 奔跑。我可以奔跑。 我正用自己的双脚跑着。 这个身体不是幻觉。踩在地板上的脚。推动门板的手。能感觉到风划过的肩膀。摇曳的发丝。接收光线的眼睛。全都是真实的,全都是我的。 我接连穿过熟悉的厨房与餐厅,很快来到大门口。 轻轻将手放到玄关大门上。 把手冰凉的触感。 我停了一会儿,接着一举推开。 ——随后。 一阵风唰地卷起,吹得我头发与裙摆如波浪般晃动。 草的味道传进鼻腔。 首先跃入眼底的是开满大红色玫瑰的庭院。 至今只能从家中欣赏,我亲爱的孩子们。 像是被那艳丽的色彩给吸引,单脚往前踏出一步。 踏出这一步之前,或许需要再多犹豫一下吧。 只是我直到脚踩上泥土地、发出啾的一声,方才忆起。 离开家的瞬间,魔法解除,自己的身体开始剥落的画面。 不过,如今呢—— 我双脚扎实地踩在地面上,站得直挺挺的。 头部未感觉到宛如被殴打的痛楚。皮肤也没有宛如溶解般的炽热。维欧拉这个人类的身体彻底与魔女之家分道扬镳,并且维持正常状态、存在于世。 眼眶因感动而发热。 没有伴随任何痛苦感受的眼泪溢出,顺着脸颊滑落。 沐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玫瑰花,也像正在为我献上掌声。 这么说来,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也接受过鼓掌。 当时是欢迎的掌声。为厂我成为魔女而庆贺。如今则是送行的掌声。 阖上眼皮,回顾留在这个身体里的记忆。 我理会了一切。接收爱的未来。付出爱的未来。这个身体即将拥有的事物。全都掌握在我手心。我终于得到了——引人爱怜的身体。 我拥住自己的肩头,为我自己的身体献上拥抱。好想亲吻自己。我顺着这股冲动,吻上左肩。 啪沙、啪沙,鸟儿振翅声传来,我抬起头。 双眼因强光而眯起。 已经不再听懂鸟儿的语言。 我笑着,追着鸟儿举步奔跑。 微风带着祝福推动我的背。 奔跑,再奔跑。离开玫瑰盛开的庭院。 ——我看到那本日记。 我已不再具有魔力。明明成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却还是看得见。我的房间。日记摊开于桌面。羽毛笔自行滑动,顺畅地写下文字。 日记里最后一篇文章。 也是我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我没有  取她性命 因为  她 拯救我  脱离病魔 我当作  与她  成了『朋友』 最终。 她  拯救了我 她跟我  交换了身体 因为  她很体贴 因为  她没有背叛我 可怜的她 可怜的她 她  拯救了  我 拯救我  脱离病魔 抱歉呀~  维欧拉  谢谢你 我会连你的份  一起活下去 我会连你的份  深爱你父亲 所以  请原谅我 终章 咻呜!咻呜!的声响传进耳里。音源非常近,并且总在胸口起或伏的瞬间响起,可见那不是风声,而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响声。 通往艾莲家的森林小径上。 黑猫对我宣扬我不想听的话。 谈话结束。因黑猫的话语而失去意识的我,在冰冷的床上醒转。 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 大腿以下没有感觉,回想起原因来自我没有脚。 刚刚才听过的黑猫的声音,以及『我』的笑声,于耳朵深处生根。 『我』的? 没错。 我听到我的笑声。听到我的身体一边笑着、离开这个房间、跑过走廊的声音。 我叫维欧拉。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于乡间的村庄里,与以猎人为职的父亲相依为命。 然而眼下在我身体里的,是艾莲。 活过超越被赋予之寿命的时间,一名抱病的魔女。 ——我跟她互换了身体,所以待在这里。 您至今所读到的,是艾莲留在这个身体里的记忆。 是她的魔力随意记录在日记里的内容。 贫民区里的生活。因生病而只能躺在床上的日子。不爱自己的双亲。杀死双亲、亡命到达的后巷。邂逅恶魔、被引领到这个家。成为魔女后渡过的每一天。还有,收下治病魔法、找到我、一直到与我交换身体为止的过程。全都写在日记里。 当时。 提着花篮、进到这个房间的我,见到连呼吸都很辛苦似的艾莲。 她的双眼包着绷带。 我扔下花篮,慌张地跑到她身边。 握住她的手,试图一字不漏地,聆听从那对小巧唇瓣间吐露而出的话语。 现在回想起来,我记不得当时我们到底互相倾诉了什么。想不起来。 谈了两、三句之后。 她说她能使用魔法。 所以,希望我把身体借给她一天。 我觉得她很可怜,于是答应借她身体。 ——没想到。 艾莲丢下我逃走了。 骗我喝下灼毁喉咙的药。说要永远借用我的身体。 她背叛的话语在我耳里回荡。 她的笑声刺进我胸口,宛如我心头肉被翻挖般地难受。 全身如火烧般炽热。我因极度悲伤而不断呜咽着。 我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听到黑猫的声音。 ——你怎么还在问这种问题? ——你明明很清楚。 黑猫的声音? 不对。 当我发现那不是黑猫的声音时,如切割般的痛楚霎时袭上我的喉咙,一阵慌乱的咳嗽。 感觉像是有个尖锐的物体刺进脖子,旋转挖掘。 ——不肯说真心话,我只好继续罗。 总觉得听到有人这么说。 自己的身体彷佛受到严刑拷问。 我使劲揪住喉头,额头在地面磨擦着,死命忍耐。 在全身冒汗的同时,脑中深处却颇为冷静。意识朦胧之际,我硬挤出声音说道,没错。 我早就知道。 进入她的身体,应该会很痛苦。 但是,比自己年幼的女孩都能忍耐下来,应该不会痛苦到哪里去。我以为自己挺得住。 万一身体被夺走怎么办? 若是她借走身体就不肯还怎么办? 这些念头确实曾浮现脑海。 但我为设想如此可怕情况的自己感到羞耻。 然而,为什么会羞耻?对什么感到羞耻? 对于信赖我的艾莲吗? 对于理应行善的世间评价吗? 我心底真实的感受又怎么样呢。 应该觉得很不情愿吧。 ——竟然要我进去濒死的身体。 没错。 就是这样。 我跟她交换了身体。 但并不是因为可怜她。 而是我想当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不想被发现我对她存有疑心。 不想承认自己说过的那句「真希望我能代你受苦」是谎言。 我感到恐惧。 当时。在那房间里。散发死亡气息的她。 我的双脚,因亟欲逃跑而颤抖不停。 我的双手,忍不住想推开她。 然而我更怕的是。 将在我拒绝之后投向我的失望眼神。 因为那眼神肯定会有如寒冰之刃,猛烈划过我的心。 我听从她的愿望。 因为我想让她体验一天自由的滋味。于此同时,由我来代替她忍受苦难,我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我喜欢她。因为她很可怜。 我露出诉说着我绝不可能怀疑她的笑容。 以为是我关心她的真挚情感说服我将身体借给她。 不过这些全都是假话。 我假装相信甜美的友谊,蒙骗自己的内心。 ——既然那么重要,为何要放手。 重新忆起她的话语。 她期望被爱。 我不也是一样吗? 我也想得到爱。 我想维持她体贴友人的形象直到最后一秒。我想当她值得信赖的唯一挚友。我想喜欢对我说喜欢的她。我以为信赖我的她不会背叛我。就算我先舍弃我的身体。 我不该说谎的。 我早该相信在心底大声反对的另一个自己。 我早该相信宣称不认识她的父亲。 ——已经无法回头了。 重新忆起黑猫说的话。 在我的记忆里,黑猫的身体一闪而逝,化为我的样貌。 我不想知道的话语,全是我自己说的。 ——『我想跟你借身体,一天就好。』 以泫然欲泣的腔调向我提出诉求的她。 微微颤抖着,握住她手掌的我。 那一瞬间,我的灵魂面对试炼。 然后,我输了。 不知觉间,喉头的痛楚已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热流自眼睛深处一波接着一波地涌出。即便看不见,我也知道它肯定是红色的。 像是泪珠一般,而且竟不可思议地舒畅。 艾莲早料到我会这么作。 在我们俩邂逅之前。从她在森林里找到我的那一秒起。 她早知道我很温柔,无法背叛人。 知道我很愚蠢,无法拒绝她的请托。 跟她在一起很开心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她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她深深凝望我的瞳孔,在意的不是我的心。 而是怀想着我的身体,以及将伴随这个身体而来的人生、风景、乃至所有可能的未来,进而露出恍惚的表情。 趴在满是体液的地板上,倾听着耳鸣声。 像这样趴卧在冰凉的地板上,不禁有股自己待在这儿很长一段时间的错觉。 明知道那不可能,我可是维欧拉呀。 然而现在我成了艾莲。在这个家里活了几百年的魔女。 这个身体熟记着她的故事,明知我不想看,刻意向我展示她的记忆取乐。 她怀抱着无法计量的恶意。 想要尝试理解,便立刻反胃。 她对我了若指掌,而我却完全不了解她。唯一弄懂的是,她长久以来期望着被爱一事。仅 此而已。 为了她的愿望,让无数的人类成了牺牲品。 她以小孩子踩死蚂蚁的那种心态,不断碾碎人头。同时也很清楚,那会使人受到极大痛苦。 因她而死的那些人类,全都曾是她的朋友。 而我亦为其中一人。 对她来说,朋友不过是一种分类用的标签罢了。 ——究竟是为什么? 我试图以我贫乏的想像力,探寻着令艾莲如此走火入魔的原因。 贫穷的生活?天生抱病的不幸?不肯爱自己的双亲?恶魔的嗫语? 她究竟是在哪里走上歧路的呢? 要让她的心回到正途,又该怎么作? 正当我思索着这些念头时,一道影子俯视着我。 是艾莲。 想必是她的记忆制造出的幻影。这个艾莲身体健康,带着哀怜的表情低头看我。艾莲蹲到我身边,以无起伏的声调说道。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可没有作错事。我一直都朝正确方向前进。 咳呃,喉咙深处挤出某个东西。不清楚是喉咙的皮肤剥落,还是来自胃里的东西。艾莲的幻影随着一阵尖锐的痛觉消失。 几近晕眩的感觉令我阖上眼皮。 闭眼前后的视野同为一片漆黑,不过遮蔽掉钻进眼窝的空气,我莫名地感到安心。 我会死。死在这个房间里。 原有主人的灵魂离去,这个身体大感愉悦。漂亮达成任务的细胞们,与我的灵魂一起趴在地上等待死亡。 ——感受到绝望是魔女死亡的条件? 那么我已老早丧失了生命。 在她背叛我那一刻。 在我明白自己背叛了自己的那一刻。 直到最后一秒,她仍是个称职的魔女。 直到最后一秒,她仍支配着、玩弄着我。 以能取悦恶魔的方式、能让我绝望而死的方式,玩弄我作为娱乐。与我相处的所有时光,全是仅为堆叠起今日的基石。对她来说,与我快乐玩耍也是娱乐的一环。 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宛如风中残烛。 ——失去一切,随时都会熄灭。 慢慢地,呼吸与耳鸣声变得越来越遥远。 最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前是宛如被黑布覆盖般的黑暗。 即便如此,我的意识仍未完全消失。 这就是所谓死前的走马灯吗? 还是有别的理由呢? 看见一座纯白的山峰,在漆黑的世界里升起。 貌似瓦砾堆的那座山,其实是人类骨头。 那是一座由尺寸各异的人类骨头堆积而成的巨大山峦。 一名少女端坐在那座山顶上。 是艾莲。 艾莲闭着眼,将一团光晕环抱在胸前。 宛如拥抱婴孩的母亲一般,露出宁静的表情。 那就是她唯一想望的事物。 ——获得爱情。 她长久以来一直期望着被爱。 并且深信健康的躯体才是获得爱情的必要条件。 她脚下的白色山峰,想必是由一路以来牺牲在她手下、被恶魔吞食的那些人类残骸所堆叠而成。 即便如此,我却未有恐惧之情,是因为我的意识被艾莲的记忆给侵蚀了吗? 我只是心如止水地,凝望着那个画面。 以魔女的身份,活了好几百年的她。 经历无数年月,她获得恶魔赋予的治病魔法。 就是与某人交换身体的魔法。 她渴求着我——维欧拉的身体。 她渴求的念头之深切,即便在仅保留她记忆之残渣的这个身体里,仍放着强烈的光芒,几乎要将我吞噬。 她的心念戳刺般地传进体内,令我胸口一紧。 因为我活了十三年,从未如此希冀过什么。 我渐渐觉得维持现状也无所谓了。 我就这样代替她死去也无所谓。 因为我的牺牲终于成就了她的愿望。 让她代替我活下去就好。 只愿她能与父亲幸福渡日。 一思及此,似乎就能以安稳的心境迎接死亡。 这一秒,我想我终于能真正为她感到同情。 就在此时。 她坐在骸骨山头的分身睁开眼睛。 我霎时感到背上一股恶寒。 她的眼底蕴着妖艳光芒,完全不像是个七岁女孩。 她缓缓移动视线。 视线停在一道宛如出口似的刺眼光圈上。不知为何,我的父亲正背光矗立该处。 内心一阵骚动。 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父亲的脸。父亲踩着铺在脚下的白骨,缓缓靠近艾莲。来到她身边、停下脚步,将他粗壮精实的手臂伸向艾莲。 从小看到大,熟悉的父亲的手。斥责我的手。独自工作、养育我长大的手。 如今,那只手伸向了艾莲。 心底生起不祥的预感,有股冲动想拍开那只手。然而这仅为擅自于我眼前上映的光景,连自己躯体何在都无法掌握的我根本无计可施。 彷佛接受共舞邀约似地,艾莲轻轻攫住父亲的手。 那只手早已不是七岁女孩应有之样貌。 ——是我。 金色发丝编成的辫子摇晃,身上裹着我最常穿的洋装、拢着裙脚坐在山头的,是我。 进到我躯体内的艾莲,以那双绿色瞳孔直视父亲,露出微笑。 ——见到那张笑脸的同时。 我理解了一切。 她期望着被爱。 然而这股期望却以扭曲的方式刻进她心底。 厌恶与不情愿的思绪攀爬到背上,在嘴里释放苦味。 我发出无声的哀号。 ——我不要。好恶心。艾莲,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到底想对爸爸作什么? 我摇头。不停地摇头。像在说着,艾莲留在这具躯体内的感情肯定出了差错,而试图甩掉它。 然而,并没有差错。艾莲的细胞发出笑声。甚至乐于见到我想通这事。 ——不,不对。那称不上爱情。 颤栗传遍我全身每一个部位。 用力握住拳头,像在抑制身体迳自暴动。 认为就这样死去也无所谓的心情业已消失殆尽。 我可以接受我消失。若连父亲也将成为受害者,这我可不准。 艾莲扭曲的爱将如何伤害父亲? 将如何使我痛苦? 彷佛全身毛孔均渗出了汗水。体内凝聚出力量,血液自身体各处喷出。好痛。好痛。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双眼仍死命想睁开,见证些什么。 ——啊啊。我不要。怎么会有这种事。 用上每一个细胞体会自己的后悔之情。 ——全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听爸爸的话、跑进森林深处。怪我偏偏过上了她。怪我误信了她。 若我就此死去,怎么可能无所谓。 若我就此消逝,怎么可能无所谓。 认为可以逆来顺受的我,也只是一场谎言。 难道事已至此,我还想当个体贴的人吗? 没出息到我自己都忍不处笑出声。然而不管怎么解释,那股声音听起来仍只像是哭声。 脑中热得像要爆炸。 脉搏快得像要撞破心脏。 我宛如毛毛虫的躯体扭动挣扎。 黑暗之中,两人的舞台仍持续上演。 艾莲用我的脸露出笑容,被父 亲牵着,正要离开满布骸骨的黑暗,走向光明之处。 ——快站住。别走呀。 我死命地大喊。 ——别用我的脸笑。别用我的手碰触爸爸。住手住手住手快住手呀—— 我看到的只是幻象。他们不可能听得见我的声音。然而艾莲却像是察觉到似地,回头望向我这边。 即便没有背光,艾莲的脸仍涂成一片黑,仅剩嘴唇闪着抢眼的红色。 那双唇瓣。她艳红的唇瓣勾起—— 「——————————————————————————————」 我嘶声力竭地吼叫。 声带有没有毁损,一点也不重要。 如损坏的笛子吹奏的哀号声在屋里回荡。 呕吐物与血液接连自体内喷出,我继续尖叫。 脑子里, 对艾莲的憎恨, 对自己所为的后悔, 塞得满溢, 我的身体开始崩解。 啊啊。 我要死了。 我想。 ——但那并未发生。 以为将消逝而去的身体碎片,化为无数的花瓣,彷佛乘上旋风似地飞舞到空中。 它们散落于屋内各处,化为新的墙壁与地板。 暴风以我为中心蜷聚。 明明早已失去视力,这个画面却清楚浮现。 身体逐渐消逝的感觉,其实是释放魔力的感觉。 我在无意识之间,命令尚存于这个躯体里的微量魔力,驱使了魔法。 原以为已近风中残烛的生命,现又旺盛地燃烧着。 心跳越来越快。 情感不受抑制地涌现。魔力放肆地释放。就像猛烈哭泣时,那股痛快发泄的感受,无法轻易停下。 ——突如其来地,画面浮现脑海。 陌生的男性全身受针穿刺而死。以此光景为本,制造出插满针的地板。 孩童被巨蛇折断脊椎而死。以此光景为本,制造出大蛇居住的房间。 虐杀的历史。艾莲在这个家里杀害人类的记忆。残留于躯体里的魔力,正以她的记忆为基础,在屋子里制造各种机关。 猛烈的喘息朝我袭来。 身体被撕裂般的感受降临。 我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些光景。伸手捣住已空无一物的眼窝。然而残酷的画面无情地持续闪现,这个家不肯停止生长。 眼睛好烫。好痛。好像有融岩从眼底及脑里涌出似的。我用手指戳进眼窝。好烫。完全没效果。我大叫。 我认识这个家。 红色地毯是恶魔的舌头,挥下的利刃是恶魔的尖牙。 屋子里所有的机关,是以便人感到绝望为目标的器官。 这个家,是恶魔为了吞食人类而建造的家。 艾莲渡过数百年时光的家。 培育她愿望的家。 这里是,属于她的, ——魔女之家。 我的魔力铺成木板地、砌成石墙,眨眼间便构筑起这个家。本应花上好几年才能完成的工程,仅仅数秒即大功告成。 盖好屋子后,接着将魔力释放到屋外。 魔力的波动沿途击碎森林里的空气、逐渐扩散。鸟儿因冲击力而受惊高飞。玫瑰的藤蔓宛如狰狞野兽般,狂暴地穿过树林间。 接着,玫瑰藤总算找到一名站在花田里的少女。 就在这一秒。 血红的念头窜遍全身,我不禁搔抓着眼窝凹洞。 ——我打算杀害艾莲吗?这真是我的欲望吗?我不清楚。不是的。只是一股停不下来的冲动。我希望她把身体还给我。啊哈哈。骗人的。我真以为她会还我吗?不对。其实我—— 金发少女回过头。 啪叽一声,空气被撕裂。 森林就此封闭。 从头开始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唰唰唰,强风吹袭而过,叶片与花办纷飞。 我任着风吹乱浏海,背对艳红色的玫瑰露出微笑。 ——因为,那可是我的家。 它不可能夺走我的性命。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唰唰唰,强风吹袭而过,叶片与花办纷飞。 我任着风吹乱浏海,背对艳红色的玫瑰露出微笑。 ——因为,那可是我的家。 它不可能夺走我的性命。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 听得见风声。 听得见枝叶相互磨擦的声响。 缓缓张开双眼,发现吊钟状的可爱花朵正俯视着我。 我躺在熟悉的花田当中。 一阵刺痛闪过脑中,伸手压住额头。 想起来了。我昏了过去。 受魔力影响而失神。 魔力?究竟是谁的魔力? ——当然是『我』的。 「你醒啦?」 听闻熟悉的声音,视线一瞥,发现黑猫正盯着我的睑。 不知有多久没在明亮的阳光下眺望黑猫的身体。 我维持仰卧的姿势,转动颈子观察周遭。 花香浓烈逼人。红花与蓝光在头顶上摇曳。 稍微可窥见的淡蓝色天空,加上四周围满了苍翠树木,我明白自己身处于森林中。 这确实是我的庭园。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感觉像是身处跟自己家极为相像的别人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二。 「……这是维欧拉作的?」 「大概是。」 黑猫干脆地回应。 我朦胧地忆起。 魔女的魔力寄宿于魔女身体一事。 即便那般残破不堪的身体,仍然保留了些许魔力。而维欧拉驱使那宛如渣滓的魔力,将我关在森林里。 突然有只美丽的蝴蝶悠然地飘过头上。我无心地以视线追着它。 午后悠哉的气氛令人忍不住想打呵欠。 不知不觉间,蝴蝶已飞到别处,我将视线移回黑猫身上,问道。 「……你早料到会变成这样吗?」 「谁知道呢。虽说不是没这可能。」 「但你没跟我说。」 「你没问嘛。」 黑猫那理直气壮的态度,让我想气也气不起来。 我无奈地叹息,撑起上半身。 拨去沾在头发上的叶片与花瓣。 「你打算怎么办?人类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的唷。」 黑猫的遣词令我一时诧异地睁大双眼,接着喷笑出声。 ——他说人类耶。 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是他对我成功获得健康身体的称赞,以及成了软弱肉体的讽刺。 我望着揪住叶片的指尖。 凝视着剪得整齐漂亮的指甲。 我已经不是魔女了。 眼下虽仍旧能与黑猫正常对话,然而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连结。只是这只恶魔,一时兴起,跟个人类搭话罢了。 没错,就像他当时在后巷初次跟我说话时一样。 这两次谈话的不同点在于,现在的我已深切了解这个恶魔,也不会再向恶魔求助。 「也是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以不带紧张感的语气随口说,站直身。 拍拭并整理好裙摆。 一边感动于自己双脚踩踏地面的触感,一步一步前进。 目标是森林的出口。 玫瑰的藤蔓缠满小径两侧的树,形成一堵连绵的墙。 我将鼻子凑近玫瑰花。 没有一丝香气。 花瓣如剃刀般放出冷峻的光芒。用那利刃切过我的喉咙就能了事。不过玫瑰花并未有想要攻击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玫瑰的主人已经没有力气了?还是决心不够强烈呢? 我静静微笑,再次迈步前进。顺着小径,走到无法再前进为止。 令人震慑的巨大玫瑰堵塞住森林出口。 大约有我两倍身高。 到不久前为止于我如四肢的玫瑰,如今拥有的是别的意志,阻挠我去路。缓缓抚过玫瑰茎干。冰冷,且如金属般坚硬。曾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如今却宛如她的血肉。我知道能使这些玫瑰枯萎的方法。也知道能埋葬她躯体的方法。 此时浮现于脑海中的画面,描绘着一个在一道光线下发光的小瓶子。 在某一天被我收进柜子深处的可爱小瓶。毁灭名为艾莲之魔女的身体所需之关键。即便那个家已然藉由她的力量而改变了样貌,但小瓶肯定还沉眠于屋内某处。只要把它找回来就行了。 ——只不过。 我仰望玫瑰,释出哀凄的眼神。 就此置之不理,她也很快就会死掉。 普通的人类,而且还是个年仅十三的少女,进到我那个身体内,不可能承受得住。 我活了好久。 经历数十年、数百年。任由病魔侵蚀我的心。 即便如此,我仍活了过来,并且不曾感到绝望,全是因为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一心一意想要获得值得被爱的身体。 但是,维欧拉,你有吗? 你有理由支撑自己待在现在的身体里而不感到绝望吗? 我可是一个都想不出来呢。没有能踩到地面的脚,更没有能呼救的声音。被信赖的朋友——我给背叛,待在那个阴暗的房间,只能在苦海里挣扎。 此等状态下,你还能有理由支撑自己不绝望吗? 若有希望的光明注入你的眼里,会是来自于哪儿呢? 你损坏的双眼,还能遥望什么? 难不成维欧拉还信着我吗?以为阻止我的脚步,就能让我把身体还给她? ——若果真如此,还真是蠢到无药可救。 我假装感动涕零的样子,瘫坐在地、双手捣脸。 随后马上觉得很无聊,便停止了演戏。 「你打算怎么作?」 听闻黑猫再次提问,我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黑猫正端坐在树桩上。 我无视黑猫,眼神揪住屋子所在的方向。 被茂盛枝叶藏起来,那个有着红色屋顶的家。 眯起眼,任心绪游转。 她肯定在那儿等着我。 住着我许多友人的那个家里。 思及此,嘴角不禁上扬。身体一阵酥麻,难以冷静。 好想去找她玩。不对,非去找她玩不可。因为她这不正在邀请我去吗?她等着我去找她玩耍呢。 「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