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蛋全裸向前冲》 第一章 全裸的笨蛋登场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全裸的 『搞不好你是个天才。』 老师的这句评语,就是我的开端。 国小二年级时,国语课本上有一篇故事,似乎是叫〈艾摩的冒险〉(注:出自露丝·史提尔斯·加内特所着的童话《艾摩与小飞龙的奇遇记》。)。名字和内容我都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是描写主角跟一只小飞龙的故事。 不过,故事本身其实不怎么重要,总之看完这个故事,老师对我们出了一项课题,就是在稿纸上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故事」。虽然我记不得这和〈艾摩的冒险〉有什么关连,但这位戴着黑框眼镜、发量有点令人担心的中年级任导师,就这么把稿纸发给我们,要我们在一周内写完。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和考试不一样,得发挥创造力才能完成的课题,所以坐在教室后面的我既觉得一头雾水,又觉得不安。 老师最后还补充说,如果写一写发现稿纸不够,要拿几张去写都行。当然大部分学生都不打算写超过老师所发的三张稿纸,马上开始为了即将来临的营养午餐时间做准备。我盯着洁白稿纸上的咖啡色格线看了一会儿,也立刻学着其他同学,拿出放营养午餐餐具的袋子。 这一天放学回家后,我连有作文功课这回事都忘在脑后,玩累了就睡。结果到了隔天,有人出现在教室前面,说他马上写了作文,但是稿纸不够写,所以要多拿几张。 我本来就一直暗自不想输给这小子,纳闷地想着,昨天放学后他明明也跟我一起在运动场玩耍,真不知道他是几时写好的。看到这小子被导师夸奖,高高兴兴地领了稿纸,让我看得很不顺眼,接着拿出在自己书包里被课本挤得皱巴巴的稿纸,细心地弄平,就这么过了一天。 直到当天晚上,我才首次面对「写故事」这回事。 事后想想,这理由还真可笑。 我手上那枝削得没剩多少的铅笔迟迟不往前进,连标题都决定不了,真不知道从椅子上滚下来多少次去翻《少年jump》。我领悟到一件事,咬牙硬撑顶多只能搞定跑马拉松时超越对手之类的事,遇到这种情形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弄平的稿纸放到桌上后始终一片空白,就这么过了好几天。等到导师在课堂中提到明天就是交作文功课的最后期限,我才总算想起这些稿纸,肚子立刻绞痛起来。也就是说,一般人成了国中生或高中生后才会频繁感受到的痛楚,我在国小二年级就体验过了。放学后我也没心情玩耍,立刻回家。 我肚子还是很痛,坐下来面对扔在书桌上的稿纸,忍不住慌了手脚。这也难怪,仔细一数,发现一张稿纸的格子多达四百个,换句话说,我得写上整整四百字才行。当时我已经被逼得连换行这个想法都想不到。 直一傻。 过了将近一小时,我还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吃完晚餐后继续瞪着自得像晴天娃娃一样的稿纸。我连澡也不洗,左思右想,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参考〈艾摩的冒险〉」。说穿了,就是只要去到一个奇怪的岛,岛上有不可思议的生物,让主角进行一场冒险就好。一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轻松许多,肚子的绞痛也跟着消退。 我立刻写下标题。虽然详细名称我忘了,但记得应该是叫做什么什么的冒险,忠实地参考了〈艾摩的冒险〉。然后,我在下一行写下自己的名字,接着开始写内文。 我把这个岛设定成乍看之下很普通,可是岛上住了满满的昆虫。我讨厌昆虫,所以把昆虫设定成敌人。主角是个跟我很像的少年,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他用火用得很熟练。我想到了要对抗昆虫,只要放火烧掉岛上的树木就行。真是过分,小孩子的想法果然很残忍。 我的铅笔贪婪地填满稿纸。一旦开始动笔,铅笔再也停不下来。就跟电玩或漫画一样,有种让人一陷进去就无法自拔的乐趣。我的脑子里已经想出整个岛的样子:一个四面环海、万里无云的无人岛,岛上长着许多很高很高像是椰子树的树木。主角则是偶然漂流到岛上。 跟他一起来到岛上的同伴,很快就被昆虫所杀。果然很过分。后来主角,也就是我,决心想办法逃出这个岛,并向昆虫报仇。写到这里,三张稿纸已全部写满了。之所以会这么容易就写完三张稿纸,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出在当时我才国小二年级,懂的汉字很少,写成平假名会占用比较多格子。 稿纸上填满像是沾满黑色橡皮擦屑的文字,故事却断在很尴尬的地方。还记得稿纸上的最后一个字是平假名的「me」。稿纸不够写,让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明天就是最后期限,想跟导师要稿纸也没办法。 所以我立刻握紧钱包,跑去附近的文具用品店买稿纸。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买漫画、电玩与糖果以外的东西。当时我自信过剩,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如今说来实在不好意思,但当时的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像我写的故事这么有意思。第一次的创作就是这么充满刺激。先不说到底有没有写小说的才能,我想我和「小说」的波长就是很合。 我用光钱包里剩下的所有铜板,买了一叠稿纸。虽然一叠整整有二十张,但我还是很担心不够写。当时我觉得自己要写多少都没问题,平常写功课时那么沉重的眼睑,那时却轻得像是消失了一般。 手上的稿纸感觉比上周的《少年jump》还沉重,我抱着这叠稿纸跑回家,然后气势惊人地继续写作。起初我的观点还像是从岛屿上空眺望,写到后来就不知不觉间和主角同化,仿佛自己用手去拨开草木。 我完全融入角色之中。铅笔每写下一笔,都让场面目不暇给地转换。我的文章毫无情景描写可言,只叙游行动,就这么不断延续下去。可是要说描写,当时我只觉得丛林般的风景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心想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写的。现在我会觉得很傻眼,当时的自己未免太自我陶醉,但当时我是认真的。 我认真地在无人岛上抗战。 满怀激情写下的故事,就像一部没有背景的漫画。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根本不能称之为小说,但这就是我的原点。 我体会到在自己脑海中冒险的乐趣,而且食髓知味。 篇名叫什么什么的冒险,说不定这「什么什么」当中还放进了我的名字。 除了除夕夜,这是我第一次过了晚上十二点还没睡。 隔天开始上课前,我交出二十三张稿纸,令导师非常吃惊。我的手掌边缘被铅笔笔墨弄得一片黑,稿纸也是又皱又脏,让导师吓一跳。 而在种种惊讶过去后,导师最先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 『搞不好你是个天才。』 我想导师说这句话多半不是真心的,但也不是开玩笑。尽管有着要培养小朋友梦想茁壮的热忱,但内心多半并不觉得我真的是天才。 其实是针对我写了这么多的这回事给予肯定,说穿了,只是把「努力奖」换个说法,用比较好听又比较夸张的方式夸奖我。 「搞不好」这三字则是导师下意识打的预防针,又或者说是设下一道停损线。 所以谁也不会说这位导师是个预见我大好前途的高人。 不仅如此,他甚至没想过这句话对我势必平淡无华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 相信导师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句话竟然牢牢绑死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 之后过了几年我已经懒得数,总之过了大概十年左右,我成为大学一年级生。 岁数勉强还算是一字头的我,正坐在榻榻米座席上。 我早已自觉到不管怎么「搞不好」,我的天才连芽都发不出来。我去参加了管理学 院的聚餐,动机介于自愿与强制之间。 刚参加完大学的入学典礼,我就领悟到一件事,那就是大学这种地方,是位于高中的延长线上。所以我在高中班上的定位,也会继续套用到大学班上。 我根本不想谈高中时代的事,所以打算行使缄默权,但还是提一下现在的状况。我坐在居酒屋的角落,正用筷子不断搅动小小的火锅,旁边的座位没人坐。不要逼我说得一清二楚。 我一边夹起放到凉掉的火锅豆腐,一边环顾四周。最热闹的似乎是由某部分长袖善舞的男女组成的圈子,其次是喝了酒的男生们,最后则是尖叫个不停的女生圈子。跟我面对面坐着的男生默默嚼着大白菜,晈得大白菜里很淡的高汤渗了出来。 这间店笼罩在一种像是置身于红灯笼内的淡淡红光中,店里人声鼎沸。木造的墙壁用手指一敲,就会发出空心的声响。座席前面的走道被肮脏的皮鞋与女用凉鞋塞得满满,简直像是垃圾场。二楼也有座位,而且似乎有客人,到处都听得见天花板传来咚咚声响。 靠里侧的包厢有一群社会人士喝得酣畅,有个喝醉酒的男子正对同僚施展职业摔角的招式。这两个人似乎都醉了,被攻击的男子穿着西装,戴着镜框很没品味的眼镜,一边呼痛一边大笑。 实在很吵。每当喧闹声高涨,我就不耐烦地想着自己为什么非得参加这种聚会不可。交换手机号码与邮件信箱的声响让人听了就烦得不得了;居酒屋店员每次听到有人要加点,就大喊:「好的,很高兴为您服务!」更让我恼羞成怒,忿忿地想着根本只有你们在高兴。 但有句话我要先说清楚,这种怒气并非只来自餐会上的孤独。 我对孤独已经挺习惯了,所以不觉得多难受。 我一边搅动煮到豆腐破裂导致汤汁白浊的火锅,一边重敔脑海中的冒险,躲进漫无目的的空想中消磨时间。我想起大约在二十分钟前中断的地方,场面就从这里推动……是岛,今天我也活力充沛地在无人岛上野外求生。我的空想多半都以岛屿为舞台,或许是因为那篇成为我原点的作文害的,再不然就是〈艾摩的冒险〉害的。 很有意思的是,有时候视角会从身为主角的我身上离开,变成从头上俯瞰。在这种时候的我,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我并不清楚。明明应该有看到一瞬间闪过的侧脸,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海中重现。 不过我的表情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往前推进的故事前方,有人在敲打着键盘。在我想像出来的空想前面,始终有一双不知道是谁的手与一副不知道是谁的键盘。那双手用键盘俐落地敲打出文章,交织成故事。 现实与过去紧紧贴合。过去的我选择无人岛做为故事的舞台,显示出这故事的却是电脑荧幕而非稿纸。我写小说的工具,已经不再是铅笔与纸张。 时光飞逝,现实已经慢慢渗入梦想。 现在的我朝着成为小说家的目标迈进。 我挣扎地试图在写小说这件事当中,找出除了乐趣以外的目的……找得筋疲力尽。 可以说,只有小说才是我人生中唯一的特色,除此之外尽是一些从其他很多大学生身上也找得到的特质,唯有「写小说」这件事能体现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只有这点是我绝对不能让步的。 如果我的挣扎已经有了成果,相信我也不会孤伶伶地独自缩在居酒屋的角落。如果付出的努力在高中时就已经开花结果,相信我连大学也不会去上。 虽然怎么想都不觉得聚在这里的家伙,会是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才立志读大学,但只为了拖延时间而用爸妈的钱在这里吃火锅的我,比他们还不如。 比他们还不如的人望向远方。有个女生待在离我很远的座位上。我对她崇拜、嫉妒又羡慕,我们的视线碰在一起,但她没注意到。她的脸相当红,看样子已经喝了很多。她的四周有男生也有女生,各自为了不同的理由围绕着她。她离我好近,却又好遥远,展现出和我之间大得令人绝望的差距,而且还是在无意识之下展现。 我想跨越的距离,比居酒屋的对角线更遥远。 ……就算不是天才,还是想当小说家。这个愿望真有那么矛盾吗? 『若非有才能相伴,梦想很快就会迷路。』 最近读过的小说中写的这句话,紧紧掐住我的头。 写下这本小说的人跟我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所以掐得格外厉害。 我一边舔着嘴里那些快要溶解的豆腐,一边在自己心中发问: 不是天才的我该怎么办才好? 每次我得出的答案,都是一种宛如一头撞上灰色墙壁似的绝望。一想到墙外多半只有更加残酷的答案,我不禁万念俱灰地叹气。 ……每次都是这样。 一如往常的叹息叹到了一半左右。 但今天我遇到一点小小的异状。 无以言喻的「那个东西」,慢慢地照亮我。 这是一种预兆?还是说…… 我像受到某种光芒吸引似地抬起头来。 就在仍然紧闭的店门口外,我感受到一股确切的热力。 ……从「那个东西」开始的,是一段光与梦的故事。 由于对当事人来说,总是少了点现实的感觉,所以说是童话应该也不为过。 这道光不只是「希望」或「明天」那种光辉灿烂的事物,还有一种太过高贵、太过耀眼的严厉,让人眼花撩乱,令人看不清楚与前途或目标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现实中也充满这样的光。 梦想与现实,同时邀我过去、攻击我,而这道强光吞没了一切。 我在强光中挣扎……并往前迈进。 终于…… 让我那在国小导师一句话启发之下展开的独一无二人生往前迈进。 「那个东西」让我看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转机。 既像是开端,却又让人感受到一股结尾的余韵。 我想应该有很多字眼可以用来形容「这个东西」。 可以说是「命运」,可以说是「连锁反应」,说不定也可以称之为「奇迹」。 这家伙展露出纯白的自己,然后与我相逢。 相信这中间一定历经了多如繁星的过程…… 穿越过无数绵延到天边的故事…… 我没来由地注视居酒屋的入口,紧接着…… 居酒屋的门被人用力踢倒的声响,以及一阵中气十足又悠扬的尖叫声响起。 一种蕴含着意外、不安、绝望,又微微刺激着人们好奇心的非日常声响。 接着,遮盖住日常的肤色铺天盖地而来。 「这家伙」…… 「全裸」…… 来到「我面前」 ……露乌。 我故意用错字避免说得太完全、太直接,但总之就是露乌露得很彻底,前后都没遮。 是贫保少爷(注:小林よしのり的漫画作品《乌龙少爷》(おぼっちゃまくん)当中的登场人物「贫保耐三」,穷得衣服只能遮住身体前方。)的全裸版(不管是谁,全裸版都是全裸的)。 这样一个家伙全力飞奔,出现在居酒屋入口踹开门,跑了进来。 ……这里应该是我一直到昨天都还居住着的日本没错吧? 最先发出尖叫的,是在入口迎接客人的女店员,她的叫声十分尖锐。出了大事的气氛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去,引发第二重的尖叫,虽然也有些喝醉的男生笑出来。全裸男喘着大气,朝我跑过来。呜哇,在晃, 全裸先生丝毫不理会店员的制止,光着脚奔跑。这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子, 以漂亮的姿势挥舞手脚跳上榻榻米座席,所有人都吓得倒退。我也想退开,可是背后抵着墙壁,让我退无可退。 「你好,我是笨蛋!」 全裸男高举双手,很阳光地做了自我介绍。原来如此,这番自我介绍的确很贴切。 女生就像玩波浪舞似地依序爆出尖叫声,但问题在于,波浪舞的方向确实指向店内最深处,讲白了就是指向我。这是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全裸男有什么理由,总之他就是挑上我旁边空出来的座位坐下。他一坐下,一股酒臭味就弥漫开来,看样子全裸男在来这间居酒屋之前已经喝了很多。仔细一看,他的脸红得像被红光照到似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全裸男竟然在哭。他脸上几乎没有眼泪干掉的痕迹,现在双眼仍然不断流泪。因为他的眼睛充血到全红,液体流出的情景更是充满震慑力。 他令人费解的双眸捕捉到我的身影。 我克制住想把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到下半身的冲动,脑中的键盘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 「帮我倒。」 全裸男抓起一个不知道是谁用过的杯子,朝我递过来。这边除了我以外,一个人都没有,所以看样子也不能装傻。 「叫你倒没听见吗?不就在那边?」 他一边用指甲弹着杯子,一边粗暴地催促。在那边?我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一瓶没人开过的啤酒。他所谓的「帮我倒」,是要我帮他斟酒?我不及细想就先拿起啤酒瓶,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朝缩在一旁的店员使了个眼色,但店员只袖手旁观,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啊。」 我想对全裸男说话而开口,却发不太出声音。因为打从进了居酒屋之后,我根本没出过声音。不,其实更是因为我在大学里也都没说话。 「啥?我听不见啊!」 你以为你是《北斗神拳》里面的反派喔?全裸男手放在耳朵旁边往我凑过来。连整体上来说毫无遮掩的那东西都缩短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让我的心情蒙上阴影。 「那个,斟酒,应该是请女生来比较好吧?」 「你白痴啊!哪会有女生在外头帮全裸男斟酒!有的话根本是女色狼!」 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环节上,他倒是做出颇有理智的吐嘈,但这个吐嘈只说对一半。 男生也不想帮全裸的臭男人斟酒啊。 我满心想这么反驳,但从某种角度来看,全裸男比拿着刀械的歹徒更可怕。我觉得自己仿佛没听过任何讲解,就被迫去观赏奇妙的异国文化。 这个出现在大庭广众下的全裸男跟我的差距就是这么遥远,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出于一部分看到他流眼泪的同情,让我乖乖倒了啤酒,全裸男就高兴起来,还要我陪他干杯。而且他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把啤酒往我没用过的杯子里倒。我的酒量很差,而且我们明明未成年,虽然我不知道全裸男几岁。 有人闹着说叫店员来,也有人等着看全裸男的好戏。酒精导致常识变得薄弱,甚至还有一群人误以为这是什么余兴节目,看得兴高采烈。那「她」呢?我抬起头来找找看,但没找到她的身影。 「为我们的相逢与故事干杯!」 「……杯。」 这两件事我都不欢迎,所以只小声说了最后一个字。 全裸男一口气喝光我倒的啤酒。 我看着他喉咙的动作,心想这家伙喝得真开心。 我小口小口地啜饮,但仍为啤酒苦得皱起眉头,同时担心着不知道这家伙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好事。 但全裸男的动作却在中途停住。 「呜、嗯,一跑之下,满脑袋都像有酒在晃。」 「你还有别的东西也在晃啊晃的。」我小声地说。 「我不行了~」 全裸男把啤酒还剩一半左右的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倒了下去。 他「砰」的一声倒到榻榻米上,一动也不动,转为平静安稳的腹式呼吸,看来睡得很沉。 这家伙简直像是五月的骤雨。 他的下半身当然一丝不挂,还引擎全开(这是譬喻修辞法)。 出于武士的慈悲,我试着把他翻过来,从仰躺改为俯卧。 结果变成露出光屁股。 这在视觉上另有一番尴尬,反而格外令人不敢直视。 大家都装作没看到,各自转头去看自己的聊天对象。热闹的气氛像爬出谷底似地再度复活,除了我和坐在对面那个只顾着吃大白菜的男生以外,众人都已经恢复原状。 被找来的店员露出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看着全裸男(身上绝对没带钱包)。看样子店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而且总觉得连我也被当成全裸男的同伙,让我很不自在。 剩下的就只有还剩一半啤酒的杯子,以及身旁露出光屁股的醉汉。 原来如此,大学生活和高中生活还真有着极大的不同啊。 我做梦也没想到单纯的餐会上,竟然会杀出这么一个家伙来。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 为什么会全裸跑来? 我不禁想知道他的来历与跑来这里的缘由,但还是克制住好奇心。 我决定只关心一件事。 那就是到了明天,大概可以确定这家伙的绰号会是「全裸」还是「笨蛋」。 只有这件事。 之后笨蛋(我决定采用笨蛋)很快被轰出店去,但在路上他也全裸地照睡不误。当我隔天早上一起床,看到这个笨蛋在我公寓地板上躺成大字形,等于立刻保证我今天的运势已经完蛋了。我在他身旁空踢几下,本来想赏他那雄赳赳气昂昂挺立的玩意儿一脚,但又怕脚会弄脏,所以还是作罢。但这样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所以我帮他盖了一条毛巾。 至于他脸颊上好几道眼泪流过的痕迹,我决定装作没看见。 不定这家伙还挺爱哭的。 我在窗边盘腿而坐,拄着脸颊叹一口气。 为什么我非得把这家伙带回我住的公寓不可呢?一定是因为喝了酒。一定是因为少量摄取了酒精,导致我的判断力低落,才会招来这样的事态。 他倒下后过了一小时左右,聚餐就宣告解散。有人谈得来要去续摊,也有人一副忍着别吐出来的姿势与表情走向地下铁车站。 我本来也应该是属于默默远离人群、躲在角落吃着火锅的那一派,但全裸的笨蛋不容许我这么做。 经过一番曲折离奇的过程,我们得知喝得烂醉后睡死的全裸男,跟我读同所大学的同个系。问题就从这里开始。由于这家伙一直不醒,结果变成由我来照顾他。 只因为他坐到空着的位子上,而我帮他斟了酒这样的理由。 我也知道不能交给女生,可是,没有理由要我昭i料他。明明没有理由,但事情就是推到我身上。人活着就有很高的机率遇到没天理的事,这次我也无从抗拒。大家都真的丢下笨蛋不管,根据各自的目的换地方,所以剩下的我又不能见死不救,只好带他离开,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虽然我也想过要交给警察,但我才刚搬出家门一个人住,连派出所在哪里都不知道。 「……现实是残酷的。」 我任由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朝阳烤着一只眼睛,发着这样的牢骚。开始一个人住才一周,开始大学生活才两天,在我房里脱光的不是女生,而是个陌生的男子。这种幻想故事太讨人厌了。这题材能用在我的小说里吗?看来是不行。 过一会儿,醒来的笨蛋坐起上身。他一坐起身,毛巾就从身上滑落,轻而易举地又恢复成脱光光的模样。这已经不是 刺眼,根本是伤眼,而且他连遮都不遮。只见他手按额头,咬牙像是在忍受痛苦,看样子是宿醉。 我观察他的情形,叹一口气起身。虽然我没义务昭i顾他,但身体就是动了。我在流理台倒一杯七分满的自来水,默默递给笨蛋,笨蛋也默默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完。他仿佛连杯底最后一滴水都恨不得舔干净似地喝完后,状况似乎也稳定下来,手从额头上拿开,呼出很长很长的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跟笨蛋保持一公尺左右的距离,坐在地板上静观其变,还有就是观察。 一丝不挂的笨蛋,全身的毛少得像是做过脱毛手术,皮肤没晒黑,肌肉也不明显,所以扣掉他的言行举止与裸露的打扮,整个人倒是不会给人粗野的印象。他的锁骨很明显,有一对大又有神的眼睛,鼻子与嘴唇也颇有知性色彩。当他低下头,让一头有着高级糖花般色泽的头发垂下来,更加深秀气的印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笨蛋发出颠覆这些印象的呼喊。他喊得像是在朝天花板咆哮,震得室内空气与玻璃窗都微微颤动。 「给我安静!这样会害我被骂!」 他根本不理会别人制止,甚至唱起歌来。这家伙的酒还没醒吗?不要大清早的就在别人公寓里大声吼叫啊! 笨蛋恸哭似地唱个不停。 我多次出声制止,但笨蛋根本不理我,到头来还是全部唱完了。 笨蛋唱完歌后,就像驱走了附身的恶鬼,又低下头去,用眼角余光看着我。 「这里是你家?」 这就是我和酒醒了以后的笨蛋所进行的第一句对话。他的嗓音沙哑低沉。 笨蛋没问我是什么人,就先问自己待的是什么地方。我也无视笨蛋的身分做出回答,结果就是省略了彼此的自我介绍。 「对,这里是我租的公寓。昨天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啊啊,记得清清楚楚。我在扮演妖精,在街上玩得很开心。」 笨蛋疲惫地嘻嘻笑了几声。我暗自嘀咕,要他干脆回去不会有人看到的森林里,但笨蛋似乎听见了,耸了耸肩膀。 「你说你是一只喝醉了闯进居酒屋的妖精?全裸跑进来?」 「妖精还穿衣服未免太不像话吧?」 「不穿衣服的妖精,在现代社会也够不正常了。」 「竟然把我当不正常的人看待,真是过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平凡到了极点。」 平凡的人才不会在别人家里大剌剌地脱光衣服,也不会一醒来就大声唱歌。而且,这家伙一直都没提到他自己全身赤裸这件事。 「你为什么全裸?还有不要唱歌,再也不准在这里唱歌。」 我忍不住主动问了。笨蛋用手掌摸着自己的身体回答: 「应该就是因为脱光了吧。」 「你的衣服呢?鞋子呢?身上的东西呢?」 「不知道。我看应该是被住纸箱的街友收走了。」 他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回答完,搔了搔脸颊……我为什么要让这种家伙进我家,还乖乖跟他说话? 「所以啊。」 「喔?」 「给我迅速滚出去。」 我指向入口的门。笨蛋抬起头来,露出小狗黏人似的笑容。 「喂喂喂,你要我不穿衣服出去?看你一脸好人样,没想到却是个魔鬼。」 这家伙真麻烦。他偷藏衣服……是不可能的,他身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 「好啦,我的衣服借你,明天到学校再还我就好。」 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得对这家伙这么仁至义尽不可,但要是他赖在这里不走,我也会很为难。而且夸张的是,这家伙让我觉得,他好像想顺水推舟就这么跟我同居。会是因为我太陶醉在故事里,满脑子都只有这样的想像吗? 「这可真是感激不尽,可是啊……现在,让我,再睡一会儿。」 笨蛋还动着嘴说话,身体却已慢慢倒下。他倒在地板上时仍然张着嘴,表情就这么固定住,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在演尸体。 「我头好痛,全身没力,手脚水肿。你想把我这样算是半个病人的人赶出去吗?」 「我可以当宿醉是一种病,可是你自作自受的比例太高……」 「人有时候就是不能不喝啊……呜恶~」 「喂,别给我吐在地上。」 「放心啦……」 笨蛋翻个身,脸贴到地板上。我想硬是挪开他,他就以虚弱的语气威胁我说:「呜恶,你这小子别动我,小心我把你整个房间当呕吐袋啊。」老实说,光是要理这家伙就麻烦得不得了。我朝地上的电子钟看一眼,第一堂课快要开始了。虽然选修科目还没确定,而且从我租的公寓走路到大学只要三分钟,却也没时间再让我磨蹭。毕竟我几乎不记得大学校内的构造,保证会迷路,考虑到这些问题,差不多是时候该出门了。 「好好好,我说实话,其实我不是妖精,是座敷童子,会幸福哦。」(注:日本传说中的一种精灵,住在家宅和仓库里。据说座敷童子常常戏弄家里的人,会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幸运,而且有座敷童子在的家庭会很富足。) 「……你胯下那玩意儿已经不能算是童子吧。」 我失去抗拒的意志,忍不住对低俗的部分吐嘈,但说完立刻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 唉……怎么办? 钱包、手机跟存折都已经放在书包里,房子里没有任何怕人偷的东西。啊,电脑是怕被偷啦,可是我又不能把整组电脑搬去学校。而且,他跟我读同所大学,我也知道他的身分,就算被偷,要找他并不难。 要说还有什么怕被偷的,就只有之前用来写小说累积下来的成堆笔记本。要是被他看到会很不好意思,但相信他应该不会有兴趣。看他这种跟我完全相反的抢眼发型和外貌,多半和小说这种东西无缘。 而且,我总觉得全裸这回事就已经是在跟文明作对。 既然这样,该怎么说……干脆别管他吧。看到对方脱光衣服,总让人很难涌起什么疑心或敌意。每次看到他下半身最具象征性的东西形成的弧线,就会把我的气概削减得一丝不剩。这招实在太卑鄙啦,而且越看越想笑。 「到傍晚就给我回去,知道吗?」 「好~我会回家~」 「还有不准碰我的电脑,绝对不准。」 「包在我身上。」 笨蛋随口答应,让我担心得不得了,于是把脸凑过去想再次叮咛。哇,这家伙还没开口就满是酒味,他昨天出现在居酒屋之前到底喝了多少? 「绝对不准。」 「放心吧,我非常守信用的,毕竟我是会动脑的笨蛋。」 笨蛋一副他困了所以叫我赶快走似的模样,嫌麻烦地说完这句话,就用毛巾毯裹住全身。他转身背对我,拒绝继续说话,模样像是在说我才应该赶快出去。 「我还真有点佩服你的脸皮可以厚成这样。」 「谢谢。我如此谦虚,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赞美我的人。」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跟他说话。我在玄关穿好鞋子,这才注意到我只有一双鞋,所以没有鞋子可以借给笨蛋。不过,我完全不会想说因此要帮他准备一双鞋子之类的。我手放上门,最后再回头一看,笨蛋已经笼罩在安详的打呼声中,得到了安息。随他去吧。 就这样,我把一个陌生男子留在自己房里,出门上学。 如果他真是如自己所说的妖精,不知道我回去时,他能不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然后,我从大 学回来……毕竟在大学的时间实在太平凡,我只是很正常地上完课就回家,所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描写,不过,倒是有一群同系的女生跑来跟我说话。 『欸欸,后来你怎么处理?还能是哪件事?就是全裸啊,全裸。』 最前面一个脸长得像深海鲛鲸鱼的女生这么问。她的手撑在教学大楼的长桌上,整个人往前倾斜。 『不对啦,我来问,后来事情变成怎样?』 站在她身旁一个长得像飞鱼的苗条女生,毫不掩饰喜色地追问。什么事情变成怎样?我搞不清楚她想问什么,这么一反问,这群女生就不理我,自己尖叫成一团。我一边纳闷这群女生是怎样,一边快步逃离现场。以上就是现场记者为您报导的本人今日在大学校内唯一发生的对话场面。 上课中,还有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时候,我也自然而然地寻找起「她」的身影,但一次都没看到。也许是因为昨晚喝太多,受不了宿醉而缺席。不过,即使看到她也只会让我越来越嫉妒。但我不否认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她。 我打开公寓的门。等我注意到自己连门都忘记上锁时,人已经在玄关脱鞋子脱到一半。要是担心我一个人住的爸爸知道我这么疏忽,可就不只是训话,难保不会命令我回去住老家——毕竟我的公寓里甚至还待着一个全裸的笨蛋。 「欢迎回来。」 「……果然还赖在这里。」 我叹着气看看房间里的情形。笨蛋正小心翼翼地用两根筷子按着电脑的键盘。 「喂,那边那个自称很讲信用的家伙!」 我一边把脱到一半的左脚鞋子甩得飞起,一边走进房间。笨蛋的筷子仍然抵在键盘上,回过头来,得意地嘴角上扬。 「我可没碰到。」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 「没有啦,有个色情网站我一定得每天上去看一下首页,不然会浑身不自在。」 笨蛋的宿醉似乎消退了,很开朗地哈哈大笑,完全没有过意不去的样子。 「这情景还真是让人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从旁看去,他拿着筷子的姿势像螳螂一样。笨蛋丢开筷子,盘腿坐下,也不管色情网站的视窗占满整个荧幕。网页横幅上的乳房在晃动。我越来越想哭了。 「不过,这种做法实在很浪费时间啊。我明明很忙的说。」 「你先把衣服穿起来再说吧。」 为什么他身上还是只围着毛巾毯?我才不想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跟这种人面对面。 「擅自穿别人的衣服应该不太好吧?」 「你就不觉得擅自碰别人的电脑也不太好吗?」 「不,我每天一定要上一次那个网站。」 「够了,你不要动。」 我随便找几件堆在房间角落的衣服扔给笨蛋。笨蛋轻浮地说声「不好意思」跟我道谢,然后穿上衣服。他总算不再是全裸。一旦不再全裸,笨蛋就成了一个平凡的大学生。 「这样你总能回家了吧?好,再见。」 「好,那就这样啦。」 笨蛋穿着衬衫与牛仔裤,一副像是深夜要出门去吃牛肉盖饭似的模样离开。他打着赤脚下到水泥地,踩着啪睫作响的脚步声走出去,还很有常识地关上门。 「…………………………」 我先是瘫坐到地上,然后才看了看还留在电脑荧幕上的色情网站。为什么这种网站上金发小妞的比例会这么高?虽然我也喜欢就是了。我拿起滑鼠随手点几下,就注意到除了色情网站以外,还另外开了个word档。 我觉得纳闷,正想点开来看看的瞬间,就听到门的转轴发出了咿呀声,于是回头看去。 笨蛋回来了。他把门打开一半,探头进来。会想一脚踹上门好夹住他长长的浏海,难道只有我一个吗? 之前他离开得太干脆,所以我早料到他会回来。 「不要这样。」 「为什么?」 「这……正常人应该不会放着我这种充满神秘的青年不管吧?」 笨蛋踩着啪哒作响的脚步声回到房间里。我实在希望他不要把他那比鞋底还脏的脚底踩上我的地板。这家伙的脚底真的很脏,是因为他昨天也打着赤脚在大马路上奔跑吗?笨蛋就这么一路走到电脑前,重新盘腿坐下,脸上还笑嘻嘻的。 他背着色情网站的逆光大笑,轻率又愚蠢的模样达到最高点。 「怎么,你怕寂寞?」 「你才是吧?我看你一定很爱逞强。」 为什么?笨蛋的视线在屋内扫过一圈,明明没有什么好看的。 「呃,谢谢你的衣服。」 笨蛋的脸仍然朝向天花板,抓起衬衫的领口。 「你回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算是啦。还有谢谢你冰箱里的起司、香肠跟土司。」 「喂!你这小偷。」 「我说啊——」 「赶快给我回去我是看你可怜才不想说——啊啊我讲反了!」 「你,想当小说家?」 这一瞬间。 从脸颊到额头部热得像要冒出火。 滚烫的裂痕一路渗透到我的脑子里。 我忍不住站起来,俯瞰着笨蛋,双手自然握紧拳头。也不知道这个笨蛋是否自觉到他不经意地说出不该说的话,只见他以一种像是面无表情却又有些不太一样的平坦面容,抬头看着我。一双既不冰冷也不火热的眼睛直视着我。 「你看了什么?电脑?还是笔记本?」 「都看了。」 他丝毫不改若无其事的态度,反而还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气氛,嘴角有点笑开。我本已十分激愤,他这种笑容更是火上加油……我自己虽然想更生气,但就是觉得气了也是白气,像是猛力跺脚时却发现地面是无底的沼泽,宣泄出去的怒气回不到手里。这些怒气沉陷进去,在沼泽水面挣扎。 「看样子,你真的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啊。」 「因为我想知道,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住在自己家里的滥好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查着查着就找到一些诗情画意的文章。」 「滚回去。」 这次我明确指向门口,还灌注了坚定的意志,笨蛋似乎也察觉到我的态度坚定而站起来。他说衣服明天会还我,但我快要沸腾的耳朵连一半也没听进去。 啊啊,啊啊,好热。脸,还有胸口都好热。真想伸手在脸上用力抓几下。 让这种家伙待在自己家里果然是个错误。 「对了,我不是在讲客套话,也不是在夸你。」 我斜眼看去,站在玄关的笨蛋微笑着直视我说道: 「我觉得,你当得上小说家。」 「你这白痴少废话!」 事实上,我就是活在一个没有「搞不好」的世界里(详情请参照第一行)。 笨蛋缩起脖子,这次真的消失了。 我被丢在原地,不,应该说是总算赶走麻烦人物,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起身去拿放在桌上的大学笔记本。即使翻开这些笔记本,当然也找不到笨蛋摸过的痕迹,但我还是心浮气躁地连连翻页,就这么坐了下来。 抬头一看,眼前满是粉红色的文字与小小的视窗。 我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紧接着说出的是「可恶」还是「混蛋」,总之就闭上眼睛,耐心等待心脏的悸动平息。 手中的笔记本,已经有个角被我握得皱巴巴的。 「你还在生气啊?你这家伙真会记仇。」 「我不是在『记仇』,我们的『仇』是现在进行式。」 翌日,我在大学里突然遇到笨蛋。是在登记选修课的电脑室里,撞见穿着衣服的笨蛋。电脑室一大早就被迎接新学年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有电脑用就不错了,根本没得挑,这也必然导致我只能和笨蛋并肩坐在两台空出来的电脑前。而笨蛋一边拿出学生证,一边跟我说话。 他说话的方式很有亲和力,令我一不小心就会正常答话。我一边瞪着每位学生都会分配到的入口网站用号码纸,一边绷紧神经,提醒自己不要对坐在旁边的家伙放松警戒。 还有一件事,说不重要却也有点重要,这家伙好像根本不打算把我昨天借给他的衣服还我。这会是我误会了吗? 「你那么害臊,等当上小说家要怎么办?」 笨蛋以捉弄的口气对我这么说,身上穿的不是我昨天借他的衣服。周遭其他学生的讨论与闲聊交杂而成的噪音,并未发挥任何屏障功效,笨蛋说话的声音明确地撼动我的耳膜。 「我完全没有计划要当。」 「咦?你不是想当小说家吗?所以你在无人岛冒险只是闯好玩的?」 我忍不住斜眼瞪他一眼。笨蛋和我对看,不但不退缩,反而面露喜色地回看着我。他这种装熟的态度,让我反而差点撇开目光。 「我啊,很喜欢那种冒险故事。」 「……你啊,从小爸妈就教你随便乱翻别人的东西也没关系吗?」 我套用一周前看过的漫画台词来讽刺他,笨蛋点了点头……喂,他点头了耶。 「我学到的是,如果可以丰富人生,多少做点坏事也不要紧。」 这是哪门子的爸妈?虽然不知道是爸爸还是妈妈,不要教坏小孩啊! 「倒是你要选哪门课?既然你会参加那次聚餐,应该表示我们读同一系吧?」 「不要偷看,这好歹是个人资料。」 笨蛋站起来想偷看我选的课,我伸手把他推回去。笨蛋咂舌一声,坐回座位上噘起嘴……这家伙到现在还讲这个,到底是怎样? 「我说你啊。」 「喔?什么什么?」 这家伙看起来还真开心,看样子似乎在期待我把昨天的事情忘掉。 「你干嘛缠着我?」 笨蛋瞪大眼睛,甚至一脸「一般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的表情。怎样?问这个很奇怪吗? 「哪会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说个理由的话,就是自然而然吧。」 「……喂喂。」 没有理由还跟我装熟?还揭开别人不想透露的事情? 「算了,有什么关系呢?上大学怎么可以不先交个朋友。」 「我就是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找我当朋友。」 「我哪知道?哪有人交朋友还要一个一个挑拣,麻烦死了。」 我明明没打算当他的朋友,笨蛋却对我谈起交友论。一股自作主张的亲昵浪潮扑向我,把我本已稳稳踩实了沙子的脚给掀倒。我玩累了这种持续对不会愧疚的人生气的一人相扑,已经慢慢接纳笨蛋,这让我不免因此叹息。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相较之下,笨蛋显得精神饱满,一边输入学生证号,一边笑着邀我参加他的下一步计划。 「选完课后一起去吃饭吧?」 「我出门前吃过了。」 「那你在一边乖乖看着我吃吧!」 笨蛋哈哈大笑,我跟着干笑几声,带有讽刺意味的笑,然而笨蛋丝毫没有察觉的迹象,让我对很多事情都感到心灰意冷。 我的日常本来应该会持续维持着阴雨,看样子却会变成连续多日晴朗。 学生活第三天。从第二天起,只有谈话的量正在刷新纪录……吧。 「再来,关于让你的小说畅销然后领版税领爽爽的那个计划。」 「闭嘴吃你的三明治夹蛋,吃完就给我走开。」 爬上通往大学的陡峭坡道后,不远处有个围绕着落叶树的广场。这里有校内的导览地图与长椅,我们就坐在椅子上。 肩负大学门户重责的坡道上,樱花开得美不胜收,我们四周却只有灰色的树枝。天上满是云朵,却偏偏遮不到太阳,我们根本没有阴凉的地方可以躲。 「有什么关系嘛?你可以实现梦想,我可以拿到一半版税,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你的发言让我很想做多角化的吐嘈,不过我要先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拿一半?」 「行销费。」 你别小看这个社会还有我! 我朝坐在隔壁的笨蛋瞪一眼,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夹蛋,让我很伤脑筋。只有我和笨蛋使用这个不起眼空间里的椅子,其他学生都直接走开,根本没人停在这里歇息。眼前的这条路上,孤伶伶的家伙走在左侧,一群群有伴的家伙走在右侧。这应该不是校规规定的,而是自然形成这样的趋势。附带一提,我们坐的长椅离右侧比较近,所以常有许多有男有女的团体从我们眼前走过,感觉像在对我们炫耀。 「笨蛋同学,你知不知道有一句俗话叫做还没捉到貂儿就想着怎么卖它的皮?」 「不杀动物,企图只靠妄想得到满足,这句标语真是充满爱护动物的精神啊。」 笨蛋一边把吸管插进纸盒装的牛奶,一边以鸟语般的语调说出这句话。在连小鸟都懒得停下来的树下跟一个臭男人聊天,这种空虚感我该找谁诉说?想必谁也不会想听这种事情吧? 笨蛋含住吸管前,先对我问说: 「你不是想当小说家吗?不,你可以的,你多半当得上。」 笨蛋不是用鼓励的语气,而是真心地断定。我以狐疑的眼神回应这样的保证。 「你有什么根据?」 我已经受够了被「搞不好」这句话绑住十年以上,让我至今仍然沉醉在梦中,沉醉在一个常小说家的梦中。这让我凄惨得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正视现实。 「有是有啦,可是我想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那应该就不能叫做根据吧?」 「我才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兴趣缺缺?」 「这很复杂。」 我厌倦了一再讲这种没有建设性的对话,望向眼前的大马路。 「……啊。」 我看到她,情急之下瞳孔用力收缩得隐隐作痛,我的视线整个被拉过去。 她光明正大地独自走在右侧,对两旁连看也不看一眼,接着宛如被图书馆的门口吸了进去。我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拉开门,身影完全消失在里头为止。 「刚刚那女生还挺可爱的耶。」 笨蛋似乎也在看她,转头的角度跟我同步。我跟他对看一眼。 「刚刚那个女生是你的谁?」 「哪有什么『我的谁』,我跟她根本不认识。」 「你真爱开玩笑。」笨蛋朝我探出上半身,我的上半身则往后退开。 「有些时候、有些场合,我会讨厌开玩笑。」 「每个人都是这样吧?原来如此,你们不认识啊?ok。那么,她是谁?」 「……不要用这种兴味盎然的眼神看我,真的没什么有趣的啦。」 虽然不知道说了他是否听得懂,但是看他的表情判断,不说他是不会满意的,因此我还是说出来。 「刚刚那个女生是『甲斐抄子』。」 我说出这个对我而言,不,应该是对全国至少数万人而言,都有着特殊意义的名字。 「甲斐抄子啊……原来如此,是甲抄啊,甲抄。」 笨蛋一副听过这名字似的模样点了两次头,然后用吸管喝了口牛奶。 「你听过吗?校内商店的文库本那 一区里就有她的专区。」 上个月刚从现役女高中生作家毕业,成为「现役女大学生小说家」的女子——甲斐抄子。她的一套系列作品,十集的累计发行量高达九十万本以上,另有一套并行推出的系列作品则是五集累计高达四十五万本。这个女生跟我读同一间大学的同一个系,这个事实带给我的震撼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而且,即使形容出来,相信我身边这个同学也无法理解。 「是喔。那么,她是怎样?难不成你喜欢上她?」 我明明没吃,却觉得差点把三明治夹蛋的蛋白喷出去。我赶紧摇摇头说: 「开什么玩笑?她反而该说是敌人啊。」 「你说『反而』,是针对喜欢上她的情形?」 我挥手嫌他吵,藉此扯开话题,但笨蛋毫不退缩,反而更加靠近。 「难道说,你把刚刚经过的那个甲抄当对手看待?」 我脑海中浮现用撒豆子赶鬼的力道往伤口撒盐的景象。 「……我说你啊,甲斐抄子是职业作家,我才只是立志当作家而已。」 我不经意地公开表示我想当小说家,但笨蛋对此并未放在心上。他就像对某种事物觉醒似的,双眼瞪大得闪闪发光,嘴角跟着上扬。 「我想也是啊。」 「那当然了,哈哈哈。」我从喉咙吹气想把心脏吹凉。 「明明非得利用她不可,跟她敌对干嘛。」 「等一下,你自己在脑袋瓜里跳到哪一步去了?」 笨蛋双手抱胸,纳闷地歪着头,相信这样的反应用在现在的我身上大概很适合吧。 「就是说,你要去讨好刚刚经过的甲抄,和她打好关系,让你以作家身分出道。」 「啥?」 「这个社会就是要靠关系啊!」 「记得这是漫画家常说的话吧?」 笨蛋一口气用吸管吸光牛奶,捏扁了纸盒。 「她不是小说家吗?还很有名。」 「是啦,应该算是有点名气。」 我不服输地故意把她说得不怎样。笨蛋不理我,继续说明他的计划。 ……不,还计划咧…… 「凭她的地位,要跟出版社的编辑拉关系应该很简单吧?你看,这下路不就开出来了?」 笨蛋摊开双手热烈地说,我茫然地想一拳灌进他毫无防备的脖子或胸口,但同时被他这有勇无谋到了极点、只靠一时气势提出来的计划,讲得脑子里的东西都飞到九霄云外,一颗心空荡荡的。 「这没什么啦,虽然叫你去搭讪,其实只要一开始先哄哄她,等你们关系好起来,再找个机会跟她说『其实我也想当作家』就好。」 笨蛋得意洋洋地大谈自己想到的计划,我该怎么回答才明智? 「这计划真是漂亮……但其中有个部分让我有点好奇,你说的『我』这个第一人称有什么深意吗?」 「才没有什么深意,只是要由你去搭讪而已。」 「在这个阶段就会卡关了啦白痴。」 冗长的作战会议亮起红灯,但笨蛋并不退缩。也不知道他是太乐天,还是说单纯只是笨得什么都没想,又或者是在演戏?他就是这么像个小丑、这么积极,让我不禁心生臆测。 「搞不好会发生奇迹,例如说甲抄的视力低得连别人的脸长怎样都分不出来。」 「真不知道甲抄小姐用这样的眼睛是怎么写出小说的啊。」 「你不是想当小说家吗?」 笨蛋的语气突然切换。我正觉得尴尬,笨蛋又缩回往前倾的上半身,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并把手中装三明治的袋子和牛奶纸盒捏扁。 「你干嘛突然这么正经?」 「你不会觉得,要是不出道根本没戏唱吗?你应该要这么觉得才对吧?要有危机意识。」 笨蛋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说完,得意地哼了几声,紧接着又哼了一声说: 「她的书,我也看过啊……但我讨厌她写的书。」 我总觉得我们有点鸡同鸭讲。他左右张望,像是在找垃圾桶,但却找不到,只好把垃圾塞进口袋——我的口袋。喂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 「我倒是挺喜欢甲斐抄子的……啊,我是说喜欢她的小说。」 虽然也因此才会产生嫉妒。我从口袋里拿出垃圾,说出反对的意见,笨蛋朝我瞥了一眼。」他伸出手牵制我,不让我把垃圾还回去,但我穿过他防御的空隙,把垃圾丢往笨蛋的膝盖,结果牛奶盒漂亮地停在他的膝盖上。 「我想给刚刚那女人好看,所以我很看好你。」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还顺便把垃圾放到我身上。我先全力把垃圾砸在笨蛋脸上,然后才露出傻眼的表情。一种兼具自嘲与讽刺的笑容,从门牙的缝隙间无力地流露出来。 「你还真是没有看人的眼光。」 「这恐怕很难说吧?」 笨蛋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智者洞烛机先似的态度,从长椅上站起。没用的啦,就算用这种吊胃口的方法肯定我,还是不会有什么未来。 你总有一天会看到笨蛋(注:日本谚语,意指一个人知道天高地厚的意思。)。不,其实我现在就在大学里看到了吧? 笨蛋站起来,捏扁手中的一团垃圾,朝入口的坡道走去。 「你要回去了?课不上啦?」 「我要回你的公寓拟定第二阶段的搭讪计划,我等你的好消息。」 「等等,为什么把我的公寓当成你跟我的基地?」 笨蛋不理会我的抗议,「哼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走向坡道。他是打算只把课选一选,却不去上课吗?不,先不说这个,就算去了公寓,他又没有钥匙,要怎么进……等等,我应该上了锁吧?记得我今天应该确实上锁了吧? 我比手画脚着重现走出房间后的行动。喀嚓,咿呀,砰,走人……喂,锁咧?中间漏掉了喀嚓喀嚓。是怎样?到底是有没有锁? 我的默剧还没演完,笨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下坡。我独自被留在长椅上,围绕在灰色的环境里,姿势停在有点逊又不是很逊的尴尬状态下收不回来,只好轻声呼出一口气,然后吸气。什么都没改变,深呼吸根本没用。啊啊,可恶。 「算了,管他的。」 看我敢不敢就如笨蛋所愿,去跟未来的对手打声招呼。 搞不好真的当得上小说家呢,是不是? 老实说我兴味盎然。若非如此,不管别人怎么怂恿,我都不可能真的将找她攀谈的计划付诸实行。现役小说家,而且跟我同年龄——再也没有什么别的燃料更能助燃好奇心,即使这同时会激起我不认输的心。 我在图书馆入口刷过学生证。这是我第一次来图书馆,所以有点生疏。进了图书馆后,左手边不远处放了大量的国际电话与今天的报纸。我很快地看看这一区,并未找到甲斐抄子的身影,于是大步走向下一个地方。 不知道这间图书馆里是不是也收齐了甲斐抄子的著作?我走过贴满整面墙、自这间大学诞生的职棒球员报导,在一楼逛一圈。一楼的馆藏似乎是以学生与教授留下的论文为中心,剩下的尽是一些与大学有关的资料,别说找不到甲斐抄子,根本就没什么人,顶多只看到几个学生趴在桌上睡觉。说明中提到地下室要经过管理员许可才能进去,所以我决定把它留到之后再说,先爬上中央的楼梯。 一走上楼梯,迎面而来的是一面彩绘玻璃。玻璃下方放置好几组沙发,一群睡在沙发上的学生十分醒目。尽管告示牌上写着「请不要在这里睡觉」,但没有一个人道守规定,不是睡得打呼,就是躺着看杂志。待在这里的 都是男生,似乎没有女生。我在一处通道往左右两边分岔的岔路口停下脚步,先找到标有「小说」的告示再往左走。并没有任何根据显示甲斐抄子会待在小说区,但要是不随便找个行动方针,我多半会一直停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走。 我在架设得像是道路护栏的书架间行进,每走一步都觉得手心冒汗,全身笼罩在紧张之中。这种心境简直像是真的要去找女生表白,而且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习惯这种紧张时,便已在二楼的个人阅读区角落发现她的背影。 桌上的台灯与通往一楼楼梯附近的灯光迎面照来,使得这个地方格外明亮。甲斐抄子置身于这个像是凹进墙壁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方形空间中,坐姿往后仰得让椅子前脚抬起,脱掉鞋子的双脚顶在墙上,她就以这样的姿势看着手上的文库本……真没规矩。甲斐抄子的这种模样与她的著作内容给人的严肃印象有着天壤之别,让我哑口无言。 这时,听到了「咻」一声翻页的声响——就是这十根手指创造出甲斐抄子的作品。要是跟我交换手指,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写出一样的小说?脑中浮现这种离谱的念头,让我很不舒服。 用印有「祭」字样的水蓝色圆点图案手巾绑起的长发,随着颈子的摆动而摇曳。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的长发摇曳。可是,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得继续朝甲斐抄子迈出脚步才行……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非得和甲斐抄子说话不可吗?就算对她有兴趣,应该也没有人强制我这么做。 实际来到这么近的地方,我又心生退缩的念头。从我平凡的人生考量,现在要做的事情实在太不知天高地厚,是一种我的人生容纳不下的莫大蛮勇。 我悄悄在图书馆地毯上重新踏稳脚步。甲斐抄子仍未注意到身后的我。不,即使注意到,她根本不认识我,相信对我也不会有多少兴趣。现在我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抽身而退。就算跟甲斐抄子说到话,又会有什么改变?既不可能让我的才能就此全面性地迅速提升,也不太可能因此就更接近成为小说家的目标。笨蛋是真心相信这种计划会有效果吗? 他看起来就不是真的相信啊。该怎么说?他身上没有人的感觉。 毕竟他全裸,而且总觉得他会笑着在草原还是什么地方奔跑。喂,这很讨人厌啊。 停下的脚步始终不动,既不敢逃走,又犹豫着不敢前进。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置身于死巷的甲斐抄子面前,站在岔路上不知何去何从。该前进还是后退?或许是因为长年写小说养成的坏习惯,让我从这种场面中感受到过剩的戏剧性。我会忍不住妄想,认为这简直是命运的十字路口,似乎只要在这里和甲斐抄子拉近一步的距离,我的命运就会变得大不相同。我自己一个人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 但我也自觉到,这次我的这种感觉格外强烈。感觉身体内侧漾出一种和笨蛋全裸跑来居酒屋时的预兆颇为相似的波纹。不是只有我,总觉得连其他事物也一起产生连锁反应。虽说会有这样的感觉,多半是出自于我最拿手的夸大妄想,但即便如此,似乎还是给予我一点聊胜于无的勇气。 然后,我想起笨蛋刚才说的话。 心中怀抱着「不出道根本没戏唱」这句话,我往前踏出一步。脑子里从角落染成一片全白,我带着逐渐褪下所有衣物的赤裸心灵,走向甲斐抄子。我预借了未来大学生活四年份的气概灌注在后脑杓上,对她开口: 「不好意思。」 我握紧拳头朝她说话,甲斐抄子只弯起脖子面向我,嘴也不张地直视,一双像是刻划了意志的细长眼睛,凝视着我的下巴正中央。然后,她的眼睛似乎注意到某种迹象而瞪大,让我产生些许疑问,但我还是用发抖的舌头交织出言语。呃,是要跟她搭讪吗?我哪办得到啦白痴。 「你是甲斐……抄子同学吧?在当小说家的那位。」 附带一提,这是她的本名。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很逊,但也无从改善。 「是啊,虽然我讨厌别人连名带姓叫我。」 「真是对不起。」 但你在后记里明明是以自己的全名跟读者打招呼。 甲斐抄子以双手合掌似的姿势,用力阖上手中的文库本。要是她立刻拒绝继续谈话,我多半会就此退缩,但甲斐抄子并不在意,仍继续对我说话,姿势也跟刚才一样。 「我记得你是在居酒屋全裸跑回去的人。」 「等一下。」 我不太想惹她不高兴,所以发言难免变得拘谨,但这种八卦消息一旦传开,就容易夹杂误会;传到最后,甚至有可能演变成是我全裸在上大学。我嘴角发抖地哈哈笑了几声。 「那你有什么事?」 「啊啊,是的。其实呢……」 「你接近我有什么企图?」 不等我说出来意,甲斐抄子就丢出疑问,然后翻开文库本。明明没夹书签,她却正确地翻开了刚才读到的那一页,看着我的眼神转为怀疑。可是,竟然说我有「企图」?这种说法还真夸张。是因为突然有人找她说话,让她起了戒心吗? 「喔哇!」 甲斐抄子似乎没控制好重心,椅子差点往后翻倒。我想也不想,走到椅子背后撑住她。于是,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甲斐抄子和我的脸延伸出来的纵轴来到同一条直线上。 垂直俯瞰之下,甲斐抄子的容貌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大学生。我的紧张微微舒缓,甲斐抄子则省略眨眼的动作,眼睛固定在眯起的状态凝视我。 「你做了在我背后帮忙撑住的人情,是有什么打算?」 「我想当小说家。」 「啥?」 「啊,不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 「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我一不小心说出口,但我想问的问题岂止是几个,而是多到数不清,但眼前情势不容许我在这里聊上大半天,甲斐抄于似乎因为閲读受到打扰而显得不耐烦,则光脚丫频频踢着墙壁。要是读者们看到这样的甲斐抄子,不知道会有什么感想?是会觉得幻灭?还是产生亲近感?至于我,则是觉得心中原本压倒性的隔阂感动摇了起来,也因此让我不再抗拒问出这样的问题。 「要当作家,终究还是要有才能吗?」 「不然你以为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 甲斐抄子阖上文库本,顺便把我的提问一刀两断。她的回答明明是疑问句,却无比犀利。这种强而有力的感觉,是甲斐抄子所有著作共有的特色。这一刀断得极为犀利。 这种闷闷的冲击,就像上半身沿着透明的断面缓缓滑落一样。甲斐抄子以试探的眼神瞪着我,眼中那超然万物的光辉让人害怕。我总觉得自己的感性受到全面否定,只想立刻拔腿就跑。刚才冒出那种消弭了彼此隔阂的错觉,都是我自己太厚脸皮。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可以靠努力和环境来推翻资质的差异吧?」 她又翻开文库本。这是她的习惯吗?她就这么书不离手,所以才会养成这种习惯?不过更重要的是,她问了我问题,问得像是在探讨这个世界的真理。这个问题实在太庄严、太神圣,不是我这种角色可以回答的。虽然我感觉得出甲斐抄子自己没有丝毫想给出肯定答案的意思。即使如此—— 我吞了吞口水,先绷紧喉咙,不让言语躲进肚子里,然后回答: 「如果不可能推翻,那我一辈子也当不了小说家。所以我除了相信以外还能怎么办?」 「放弃才是明智的选择。」 相信她早已准备好不管我说什么都要如此回应。我才刚回答完,立刻飞来这一句毫不切题、只想斩断我志向的否定。感觉就 像甲斐抄子口中射出一条锐利的丝线,从我头部侧面削下来。被职业作家这么断定,效果意外地大。 「假设,我只是假设。」 甲斐抄子阖上文库本,扭曲的表情流露出坏心眼。 「你难道不会想说,并不特别的人即使去到特别的地方,也只会被埋没吗?」 毫不留情的问题精准地伤害凡人。甲斐抄子的辩驳方式,就是以疑问句劈砍对手吗?我眼角干涩,视野的聚焦变得很不稳定。原本对在甲斐抄子身上的焦点变得模糊,让我担心会不会连眼泪都流出来。我朝双眼灌注力道二心想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被她讲到哭,结果甲斐抄子缩起了脖子。 「你是用瞪我来表达你的愤怒?就算你挑衅,我也不会理睬,这种事我暂时敬谢不敏。我这个人不认输,所以也不太喜欢因为怕输才去拼。」 「不是,你误会了。不是这样,只是……」 我不是期待她对我说些好听的话,毕竟我已经不是国中生,而且她不是站在指导我的立场,所以没有必要吹捧我。我只是看到有作家认为没有才能就无药可救的这个事实,因而窥见现实的残酷。这样的现实甚至有可能唤醒还陶醉在梦中的我,让我觉得害怕。 「算了,要努力是你的自由。不管要推翻我的意见还是怎么样都好,请随意。」 甲斐抄子往后弯的脖子恢复原状,手上的文库本一下子打开、一下子阖上。 「你问完了吧?我懒得再回答,请你回去。」 「……谢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从椅子轻轻收回手。即使少了我的支撑,甲斐抄子仍若无其事地维持着平衡。我踉呛地从甲斐抄子身后退开一步,这次明确地听见脚后跟踏在地毯上的声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甲斐抄子尚未开始翻动文库本的书页。 脚掌与图书馆连在一起晃动,让我觉得没走几步就会晕。 本来,我与甲斐抄子要有一场命运的邂逅,但我岂止未搭讪成功,换来的结果还是被轰得像是遇难的船只一样破烂。相信我跑着离开的背影,一定彻彻底底体现出我是个自我意识过剩的笨蛋。 该死。 这样一来,要是回到公寓看到那个笨蛋,笨蛋岂不是会增加为两个? 「等一下。」 甲斐抄子在阖上文库本的声响中叫住我。我转过身,见到甲斐抄子又摆出脚放在墙上的姿势,一边像是坐摇椅一般摇晃着自己与椅子,一边开了口。 我不否认,自己一瞬间期待她会说出能够救赎我的话。 「我那么耍帅的台词要是被你推翻,会害我没有立场,而且会令我很火大。所以,可以请你还是不要努力吗?」 但甲斐抄子只想救她自己。 「……我姑且先说声『不要』吧。」 她咂舌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还对我竖起中指。 「……………………」 她这种不讨好别人的态度、坚定不移的眼神、坚毅的口气,以及我那保守得卑微的发言。 这就是我和这个口气与态度始终坚毅的怪人「甲斐抄子」见面的情形。 我沮丧地回到公寓,看到笨蛋正在打电动打得十分开心。几分钟后,丢开书包在他身边坐下的我也跳下去一起玩,在某款号称全民高尔夫游戏的电玩中展开一场对决……看样子我今天的防盗意识也很薄弱。 我们丝毫未提领版税领爽爽计划,好一阵子只是默默动着手指。家用游乐器运作的声响与按按钮的声音,让室内趋于饱和。 「我说啊。」 笨蛋一边挥杆击打掉进沙坑的球,一边对我说话。 「干嘛?」 「这世上最努力的人啊,是最有才能?还是没有才能?你觉得是哪一种?」 笨蛋看着极小的电视画面,只动着嘴唇说话。我先朝他的侧脸瞥一眼,然后也将目光投注在电视上。这时正好轮到我,我第二杆也全力把球打远。 「啊啊……」 「我还是换个问法吧。你觉得哪一种比较有意义?」 「那当然是有才能的情况啊。」 「会吗?既然有才能,努力不就没有意义?」 「啊啊……」 我过水失败,让球掉进水池里,和花了两杆才把球打出沙坑的笨蛋平分秋色。 「原来你在想这种事?」 「也是啦,从以前就这样。我看到有才能的家伙,偶尔也会哲学思考一下。这种时候我一定会找些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来做,像是打电动。」 笨蛋打出第四杆,球上到果岭。事到如今他才说:「输的人要请吃午餐跟晚餐。」先别说由谁请客,为什么我非得跟他一起吃饭不可?我困在这样的疑问当中,当作没听见,同样打出第四杆。啊,失误了。 「说到这个,你现在在写什么故事?」 笨蛋一边嘲笑我的失误,一边问出这个问题。我拍着膝盖回答: 「我没必要告诉你。」 故事内容是死掉的人变成幽灵,要从三个室友当中选出杀死自己的凶手。规则是死者可以把自己选上的人带去阴间,而人选当中包括死者的情人。事实上,死者完全不必猜对谁是凶手,故事内容要讲的是「想带谁一起死」……照计划是这样。我正在写这样的故事,但写得不顺利,因为这是我不擅长的类别。 当然,我可以别写这种类别就好,但毕竟我想出道,得多尝试几种类别才行。 「算了。那么,你有没有锁定哪个奖,每年都投稿?」 「啊?没有。但我看上的奖,大部分都会去投。」 面对这个问题,我忍不住干脆地回答。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笨蛋是个会任性自称是我朋友的人吗?也许他真的有种亲和力。 「是喔?姑且不论内容,总之,看来你至少不缺生产力。」 「谢谢你在两个不必保留的地方讲得这么保留。」 我的上一球掠过球道上的树木而没能上果岭。我再挥一杆,喔,正中球钉座。 「因为我有很多东西想写,脑中有一大堆想写成故事的构想。只要试着写出来,产量自然就大。」 「喔喔,好厉害。要是陷入低潮的作家听了,大概会想掐死你。」 「可是,不管实际去写出哪个构想,就是写不出我一开始在心中描绘的水准。」 技术跟不上想像。 梦想自顾自往前走,毫不顾及现实。 不知道笨蛋对我的说法有什么感想,只短短发出一声「哼~」。 「既然你不挑剔,像这个奖你要不要也去投投看?」 笨蛋朝我扔来一本薄薄的小说杂志。这不是我丢在房间里的杂志,所以多半是笨蛋自己带来的。 我翻开笨蛋丢过来的杂志看了看,看到五颜六色的插画底下刊载着详细的投稿注意事项。 「轻小说的新人奖啊?」 「你的作品不是很适合这边吗?毕竟是冒险故事。」 听笨蛋这么一说,又让我对他擅自看了我写的小说这件事生起气来。笨蛋似乎也察觉到我在生气,脸上更加挂满笑容,看来打算采取安抚我的作战计划。不,这种应对方法本身倒是没有错啦。 「我也不是只写冒险故事……嗯~而且我很少投稿轻小说的奖项,毕竟我根本没看过几本轻小说。我对轻小说的印象,该怎么说……就是觉得编辑会要人多写几个可爱的女生,再不然就是只要书卖得稍微好一点就会要人写续集。」 「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可是有什么关系?能畅销就好啦。」 收件截止日是……十二月啊?上面列着一长串 第二章 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 今年也有人拿到新人奖,以小说家的身分出道。该死!我一边发出咒骂,一边朝房里苍白的墙壁踢一脚,结果墙壁没裂开,反倒是我自己的脚踝歪向一边。一种翻腾汹涌到快要扯断似的剧痛,从肉里像泉水般喷涌而出,让我忍不住大喊, 「痛!痛死啦!扭到脚啦!这绝对是扭到脚啊!」 隔壁立刻回敲墙壁,做为一种兼有抱怨意味的回应。一波远比我的踢击更低、更深沉的冲击,化为涟漪似地从墙壁正中央往外扩散开来,让我很有规矩地收紧喉咙。 「好痛喔……真的很痛啦!唔!这表示我已经到了发脾气得不到好结果的年纪吗?我明明是个才三十几岁的绅士。」 我瘫坐在房间地板上,仿佛和人密谈似地小声叹息。就必须顾虑隔壁房客的感受这一点而言,生活在商务旅馆和住在便宜公寓并没有多少差别。我摸着泛红的脚踝,抬头看看天色已经转暗的窗外,看到红色的光在空中闪烁。 「是飞机啊?我不知道几年没搭啦,来一趟欧洲伤心之旅似乎不坏。」 独自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后,由此产生的弊病之一,就是自言自语会变多。二十几岁的时候,由于我满心想和各式各样的作家交流,也就未产生这样的症状,但自从做出封笔宣言、过了三十岁以后,充斥在房里的尽是些自导自演似的对话。顺带一提,基于愤怒而踢墙壁的次数也突破性地变多了。 我一边留意扭到的右脚,一边用手撑在墙上站起,只用左脚蹦蹦跳跳地回到床上。床单上留着午睡的痕迹,整片皱巴巴的,我躺了上去,用力呼出一口气。当体内空气不受限制地排出后,已经下沉的身体似乎又在床上陷得更深,肩胛骨深深刺进床单,让我像被钉在床上似地动弹不得。以汗水黏接背上的肉和布料的感觉,实在不舒服到了极点。 「好热。都是刚刚闹那一下,害我流了汗,真不是开玩笑的。」 十月底的钢骨商务旅馆中似乎闷着一股热气散不去,让体感气温比室外高了四成。即使在冬天,客房服务人员打扫完一间房就会热得出汗,而我才刚泡完澡,自然感觉更热。虽然我姑且采取了因应之道,也就是不穿衣服躺着,但只是不穿衣服,实在对抗不了泉涌般的闷热,反而强烈感觉到皮肤直接笼罩在增强的热气当中,让感官变得更敏感。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太缺乏科学知识吗?尽管百叶窗一整年全开,但我已经养成泡完澡后至少两小时要保持全裸的习惯。对面是一栋升学补习班的大楼,因此曾发生过出于一时疏忽而让我的眼睛与其他东西和一群女高中生对望的意外。我当然不是故意的,但事情曾经闹得很严重。 「肚子饿了……不行,一闹起来隔壁又会捶墙。」 隔壁的房客是外国人,个性火爆得很,而且力气很大或说体格很好,让我拿他没辙。为什么这间旅馆会有这么多外国房客?此外,这间旅馆的结构很不可思议,紧邻着小钢珠店,连晚上也照吵不误,这点让我很受不了。我讨厌赌博,这种观念是长年活在觉得赌博很没有意义的价值观下所产生的结果。每次去与本栋地下一楼互通的隔壁大楼便利商店采买,我都会对那装饰得热闹又金碧辉煌但没有品味的小钢珠店入口咒骂,也曾经被恰好跑出来的一个染红头发的太保店员逼到墙角,让他扎扎实实地教会我什么叫做现代社会的黑暗面。他缺乏礼貌与思虑的程度,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然后,我就在接下来写的那一本书里,把一个以他为蓝本写出来的混混脑袋给轰掉了,哇哈哈。」 我这样的人却担任某轻小说新人奖的评审委员。 说我是「这样的人」这种介绍方式对我自己很失礼,但我每年都会觉得,由我这种看别人成功不顺眼的人来当评审,实在说不过去。不,我好歹以前对别人成功与否并不在意,但不写小说的日子越来越长后,不免会在意别人。 「啊啊,真讨厌。今年又会多出好几个自我们出版社出道的同行,这下岂不是让我回归的路越来越窄吗?」 我翻个身,想挥开满心嫌恶的念头,结果把皮肤上冒出的汗珠抹到床单上。有点怠忽修剪的鬓发夹在耳朵与手臂之间,感觉很不舒服。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我无法写小说已有好几年,差不多想回去重操旧业了,而且我的积蓄已经快要用完。十月差不多就要结束,一旦付完今年一整年的生活费,我的存折会变成废纸一本。也就是说,事情严重了。再不去赚钱,我会沦落为适用「连新年的年糕费都付不出来」这种形容的穷光蛋。这我可敬谢不敏。 「不知道其他那些狗屎作家是怎么想,我是纯粹把写小说当成『工作』看待。」我在访谈之类的场合曾多次做出这样的发言,也自认在面对小说的态度上一直说真心话,但因此引起他人反感,弄得到处树敌,这个事实我甚至懒得去否定。反正我认为要写出一本小说,并不需要同伴。但写小说是一种服务业,让客人远离买卖就不成,这也是事实。几年前,我曾有一次遭到严重杯葛,或者说是受到抨击。虽然从以前我就曾碰到类似情况,但决定性的原因是出在我最后出版的一套系列作品当中的后记。开头部分就和平常一样,写的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但我用了刚才那种说法来收尾,结果惹出问题。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断发表我认为那根本不是问题的见解。 『小说很美。 但一窝蜂涌向小说的那些人很丑陋。』 「写出这几句话后,也不知道是踩到谁的地雷,结果惹来了雪片般飞来的猛烈抨击。」 我明明只是刚好想到,又觉得这两句话很帅气,就试着用来收尾。还有,当时的情形是为了要多媒体化,小说需要确保一定的集数,让我的写作步调被出刊行程牵着走,这也让我写得有点腻了,这样的想法大概占了动机的一成左右吧。编辑跟我说多出个几集,多媒体化的效果会比较好,所以强制我写。这是无所谓,但由于把原本几乎完全没有计划要出续集的作品拖长,挤出点子的过程所产生的压力真不是盖的。我曾经听过在公司上班的人说什么当作家很自由的鬼话,但作家必须把根本不想写的作品当成工作来写,就受到强制这一点而言,作家和上班族没有什么差别。而且,我明明对自己所属的轻小说书系恨入骨髓,为什么非得帮公司赚钱不可?我一直暗自对这件事抱有疑问。虽然我的确是投稿了轻小说新人奖而出道,但我并未得奖,而是靠编辑提拔。那些无能的评审委员充分发挥他们的没眼光,在决选刷掉我,连个参加奖都没颁给我。即使往前往后找上好几年,仍然只有我参加的那一届有这样的结果。没错,我是在完全不受出版社期待的情形下出道的。但是结果如何呢?我的书远比那一年得奖的那些家伙更畅销。那些笨蛋评审委员,根本没有资格审查别人的小说。不,先不提资格,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能力。如果不是要选出能够畅销的作品,他们到底是根据什么来判断?一家会为了提升多媒体化效益而强逼作家写续集的出版社,我可不准他们说不在意商业的利益。何况,他们对不再受欢迎的作品夏是会毫不容情地腰斩……废话不多说,刚刚讲到后记的事情是吧? 「就是『一窝蜂涌向』这个说法招来了误解。」 连批判都一窝蜂涌向我,这些读者似乎误以为我是指他们。我承认这两行说得不够清楚,但一句说者无心的发言遭人做出这么恶意的解释,实在令人为难;而且遭受莫须有的中伤,也让人生气。就这样,我生来的暴躁脾气招来无谓的大麻烦。而且,我在自己部落格上的对应态度完全是想吵架,从来不曾说过一句道歉的话。 「我没有错——真不知道这辈子已经说过多少次这句话。」 真要说起来,我从来不曾对别人低头。我的个性 让人们从我小时候就说,我是个不懂得说谎的小孩。无论何时我都不会矫饰自己,以一颗赤裸的心与人相处。面对小说时,我也一直贯彻这样的态度。我和读者大吵,最后觉得他们实在太缠人、太烦人,所以宣告我要封笔,就这么开始茧居的生活。结果在过了几年之后的现在,怒气早已在我与读者之间风化,我反而处在逐渐被人遗忘的立场。我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气氛,因此产生强烈的危机感,知道如果不趁现在回归,就真的非得放弃作家这一行不可。我与生俱来的暴躁脾气以及藐视别人的习惯,都是来自缺乏沟通能力这一点。这么说来,我根本无法胜任作家以外的工作。什么?你说撤销封笔这件事会不会不太好?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仔细看看这个社会,明明有些作家把封笔宣言当成每年的固定活动,这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如果就只是回归文坛,给人的印象会很淡。这是个新生代作家像雨后春笋一样不断冒出来的业界,如果我到现在才平平凡凡地回归,实在不觉得我有办法顺利回到以前那个比中流略高一点的位置。这就是我眼前的烦恼。我想要一种演出效果,因而不断构思,想到了几个方法,但都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无法付诸实行。毕竟,如果回归不成功,我就得放弃作家这一行,自然会小心谨慎。 「肚子饿了,扭到的脚也……能动啊。好,就去吃晚餐吧。」 我遵照生理需求站起来。 「不过,一个人吃饭实在有点寂寞。」 考虑到心情方面的过与不及,我打了一通电话。 『您好。』 「啊啊,是我。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我是打给我的责任编辑。编辑部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在这栋旅馆附近,而我能够轻松邀出来的对象也就只有她一个。我家人住得很远。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 「那我等到你不忙。要等到几点?」 『……你非常闲是吧?』 责任编辑的语调低了八度,从开会的态度转变为闲聊的语气。 『那,三十分钟后可以吗?』 「喔,怎么?原来你其实也很闲啊?」 『我只是今天得熬夜工作,所以想趁现在先吃个饭。』 她的口气有点拐弯抹角,但听得出是在责怪与熬夜工作无缘的我。她知道我讨厌拐弯抹角的冷嘲热讽,但仍特意这么说。 「那我们就在旅馆的地下一楼碰面。啊啊,还有,有一句话我一开始忘了跟你说。」 『请说。』 「其实我现在全裸着打电话,而且还朝全开的窗户站得直挺挺的。」 『如果你不是我负责的作家,我两秒钟就会告你。』 电话挂断了。如果这个编辑不是我的责任编辑,我大概也不会跟她说话吧。 「这样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纵使是因为彼此利害一致才亲近的关系,把这当成心灵支柱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这是我和责任编辑之间才会萌生的情感。这种关系远比任何人都可以随口胡扯的「爱」更加限定于我们两人之间,而日本人对「限定」两字很没有抵抗力,既然如此,不也就表示这种关系是很有价值的吗? 「为什么每次都吃荞麦面?」 「有什么不好?」 「而且每次见到你,你都穿夏威夷花衬衫。请你学习一下什么叫做季节感和温度。」 「有什么不好?而且钢骨旅馆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很热。」 「宝乐庵」位于地下一楼号称某某square的广场,是一家荞麦面店兼乌龙面店兼盖饭店,我光顾的频率是每周七次,又可以说是每天晚上。 「真亏你不会腻。」 责任编辑坐在我对面,一边吸食着天妇罗乌龙面一边错愕地说道。责任编辑的年纪和我相近,记得她是三字头后半。之所以会随时有着不健康的气色与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多半证明了劳动基准法并未派上用场。我开始职业小说家生涯的第五年,她代替一开始的那位编辑担任我的责编,但她从当时就显得没精神的脸孔至今仍未改变。弯得不自然的嘴唇,塌塌的鼻子,粗糙的皮肤,配上没有光泽的头发——对此,我曾说过「像是行星表面」这句评语,被她静静宣告「小心我告你」也已经不只是一、两次。但我确信,只要我还有身为作家的利用价值,就不至于被舍弃。不过,现在不知道是如何。 「这里的荞麦面每天滋味都不一样。」 责任编辑嘀咕着说「那恐怕未必」。她放下筷子,伸手去拿调味料。店里看不到其他客人,上完菜的店员和店长两个人坐一起专心看着电视。电视上播放的似乎是动物节目,可以看到草原犬鼠在草原上挖洞。 「稿子写得怎么样?」 责任编辑一边把辣椒粉撒在乌龙面上,一边将她的坏心眼发挥得淋漓尽致。我特意吸一口荞麦面制造空档,思索要怎么回答才能做出小小的抵抗。 「我最近开始做把电脑开机的复健了。」 「哇~好厉害喔,当大师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呢。虽然那只是海市蜃楼。」 「哎呀呀,您还真是毫不留情。」 她一直是用这种态度对待我,所以我也不会生气。而且别说畅不畅销,我连作品都没发表,她却肯和我这样的作家来往,让我只能心怀感谢,根本不可能会感到嫌恶。话说回来,作家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职业,如果上班族拒绝上班好几年,应该不会再被当成员工,我却还算是「作家」。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找你出来。」 「因为我正好有东西要交给你。」 「喔?」 我们都停下吃面的动作,责任编辑从包包里拿出一叠折成长方形的影印纸朝我递过来。我伸出筷子要接,但被她在小腿上一踢,只好乖乖伸手去拿。纸上挤满写得很丑、被格子隔开的文字。 「这是什么?」 「在读书心得比赛拿到银奖的作文影本,而且是选你的作品当题材,真是难得。」 「是喔。最后那句话就免了。」 虽然是很稀奇没错。我的作品一向写得很保守,被人揶揄说是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所以不曾有过这样被拿来做文章的经验。我也不曾受那些自视为书评家,脑子却僵硬得很严重的笨蛋肯定过,不过这件事等有机会再聊吧。 责任编辑把包包放回旁边的椅子上,重新拿起筷子。 「看来,好歹还有一个人希望你回来。」 她说完这句话,一口咬下炸虾。如果这时候能流出感动的眼泪,也许就能启发我变成伟大小说家的资质,但不巧的是我并未流出眼泪,而是从口中发出叹息。 「一个人啊?只靠一个读者可当不了作家。」 「你打算就这么不干?」 「我是完全没这打算啦。可是,我担心能不能重来。」 我也继续吃起蔷麦面。在这间店里,除了角落发出的电视声音以外,没有半点声响,让我们吸面条的声音显得很吵,甚至已经不能说是豪迈,而是没有格调,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你平常态度那么猖狂,对于自己的作品却没什么信心呢。」 「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自觉爬不上顶点的人要努力的时候,总是会不安。」 责任编辑一遍吸着一条长得不像话的乌龙面条,一边瞥了我一眼,只是她立刻又将目光拉回乌龙面上。没错,我既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作家,也不是把成为这样的作家当成梦想的有志青年。我这些年来做作家这一行,早已知道比中流略高的地方,就是我所能指望达到的最高位置。这个世界的轮廓,是由人力无法推翻的潮流与趋势所构 成。无论是多有本事的人,都无法超脱这种架构、改变世界的形体。只有并未注意到这个道理的人,才会口中说着梦想,却凝视着错误的方向,始终没有注意到自己是逃避到非现实的幻想当中。很遗憾的,光凭「梦想」是改变不了「现实」的。脑子里的世界,不可能侵蚀得了实际触摸得到的世界。装饰这个世界的,始终是那些我们手指摸得到的范围内所发生的真实事物。 「不过,工作的价值不是只在于追求顶点。我是很想相信,再次靠写小说养活自己的时期会来临。」 「但愿如此。不过在担心这种事情之前,请你先写好稿子给我。」 「我知道……出书这回事,说不定是一种利用读者的卑鄙行为。」 「也没有什么利用不利用,只有想买书的人会来买。所以,如果书籍没有价值,也只是这个作家会消失而已。请不用在意别人,尽管放手去做。」 我心想说得也是,赞同责任编辑的说法。原来,我活着只要考虑我自己的问题并做出选择就好?以前我想都没想就是这么做,但以后我更要怀抱这样的自觉行动,这样一来,说不定能创造出新的文风。虽说写得出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作品就是我的优点,但我心中还是有些焦虑,觉得自己要回到比中流略高的位置,非得多方尝试不可。 「……原来如此。」 啊啊,不过我还真想写小说……哼哼。 「你没头没脑地笑什么?算了,反正我也挺习惯你这样子。」 「也没有,只是想到像我这样的坏人,却写得出会受读者喜欢的好人,让我重新体认到小说这种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不存在于心中,却能从这个心里诞生。 我笑说这不是很好笑吗哈哈哈,但编辑并未跟着发笑。她看着我,以我的鼻头为中心。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觉得一头雾水。 「怎么了?」 「没有。说来说去,你还是喜欢写小说啊。」 责任编辑以有些意外的神情与口气,对我的态度做出这番评语。对此,我耸耸肩膀表示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讲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拿来当一辈子的工作?」 责任编辑敷衍地回一句「你说得对」,然后因为咬到一团辣椒粉而皱起眉头。 我跟责任编辑道别,回到旅馆的房间后,先插进卡片钥匙、打开关掉的电灯,等室内够亮以后,才一头倒到床上。我一边用手掌摸着肚子确认吃饱的幸福感,一边用指腹摸过责任编辑交给我的读书心得作文影本。纸张的触感——这几年来,我连收下列印原稿的机会都没有,受到这阔别已久的触感刺激,我的手指忍不住活泼地动起来。 「作文啊?就当作是读者来信读读看吧。」 也因为许久没收到这样的来信,我佣懒地翻转受到淡淡睡意支配的上半身,举起纸张让天花板的灯光透过来。说是在全国比赛中得到银奖,让我不禁开玩笑地心想,那岂不是比我还厉害?我就以这样的心情,从文章的开头段落看起。 「我看看……」 《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读后感 四年二班 xxxxxx 町高幸喜老师的《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是一部让我满怀向往的作品。主角孤伶伶地梅在地球上,见不到任何人,过得非常绝望。可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一直寻求着希望往前走;怀着能遇到别人的希望,像是在森林深处寻求光明的渴望。我喜欢主角的这种态度。孤伶伶过着漫长的日子,但就是没办法放弃希望,这让我忍不住产生共鸣。另外,主角谁也不恨,毫不咒骂害他变得孤伶伶的人,接受了自己的际遇。虽然,或许只是书中并求全部描写出主角的全貌吧。不过,我读了这样的作品,受到这样的主角吸吸引。当然,故事设定也很吸引人:遥远未来的地球、会让人很想去看看的情景描写、求知的生物。但看完这本书,我觉得真正体现出这个故事的,是主角自己。 主角心中的世界、他的想法、他的感想,这些都会一天天地改变。主角内心的想法,会以比地球环境变迁更快的速度不断改变。这就是这部作品本身,也是最有看头的地方,我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不只是这个故事,我认为这是町高老师所有作品的共通点。 老师的作品基本上是以第一人称书写,以第一人称描写主角的内心,写得几乎令人觉得罗唆。但这样的描写方式,一口气提高了现实感,简直像写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读者可以在字里行间找到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我对町高老师的作品不仅是喜欢,而且一直很向往。 我希望自己将来有一天,能够变得像写出这种作品的老师一样。这是我始终不变的梦想。 「……哦哦?原来我的作品里隐藏这么深的含意啊?」 看到这种写出作品的当事人自己都没有半点自觉的看法与评论,让我忍不住嘴角上扬。真亏这位读者能从这种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文章里,抽出这么多样的成分。写出这篇作文的读者,也许是我相当忠实的书迷。看完整篇作文,看着纸张最后留下的空白,我笑出声音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这么长的读者来信,结尾还写说希望变成像我一样的作家。这让我忍不住觉得过意不去,心想从小孩子向往绝对性事物的观点来看,明明还有那么多更值得拿来当梦想的东西,以我做为梦想真的好吗?这种率真表达出来的憧憬,让我不禁难为情得撇开脸。还有一个地方让我有点好奇,那就是以国小四年级生来说,作文里使用的汉字极为丰富。我怎么看都觉得,这比较像是国中四年级或高中四年级,不,甚至得要到大学四年级——总之,必须要是上过这般现代国语课的人才能够运用这些汉字。而且,我对这篇文章的文体觉得有点眼熟……虽然这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既然全国比赛的评审委员们都认为没有问题而颁发了银奖,相信这一定是一篇公正的感想文。嗯嗯。我一边随手把影印纸扔在床上,一边闭上眼睛,嘴唇频频摩擦。我对眼前景象逐渐模糊的情形觉得舒畅,本想就这么睡觉,却又觉得不对劲,意识慢慢清醒。 「唔?怎么啦怎么啦?」 我被一种沸腾似的昂扬感撼动,坐起上半身。内脏在发烫,让我坐立难安。睡意被抛到九霄云外,眼球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求些什么,让我事不关己地觉得自己这样真吓人。是什么东西在操纵我?唐突到来的灵感之光在我体内产生庞大热量,在眼睑下持续发出白昼般耀眼的光芒。这道光为了寻求确切的事物而在我体内肆虐,但它到底在寻求什么?我状态不稳定的眼球所带来的视野中,拼命想找出这道光寻求的事物,然后,我终于抓住这个东西。 「就是这个!」 我紧紧握住影印纸,从床上跳起来。这就是使我体内发热的原料!是灵感的终点站!我的灵魂为这篇感想文感动而燃烧!重燃!渴望!对小说的渴望!只要把这样的感人轶事倒进去,大众应该就会容许吧!华丽的回归大戏!只要在后记里提到这件事就好!怎么样! 「毕竟这是银奖啊,应该挺灵验的吧,呜哈哈哈哈……哈、哈。」 象征高潮来临的得意呼喊,被隔着墙壁传来的低沉冲击声掩盖过去。我三两下就萎缩起来,把身体缩得像西瓜虫一样在旅馆地上爬,但沸腾的热意并没有衰减的征兆。我在紧握住的影印纸上找出美丽的事物,自嘲着说: 「就是这种地方不好!要更感动才行!非得大受感动而悔改不可!现在就是这种场面!不过我就是我!感性不可能唐突地改变!所以,虽然我当不上主角也站不上顶点!可是,即使我背对顶点,还是有地方值得我去追求!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肯做!卑鄙?利用 善意的我绝对卑鄙,但我才不管这么乡!」 这世界怎么可能都是靠善人在运转?我以恨不得喷出这股怒气与这般真相的气势,奋力敲打墙壁做为回应。隔壁房客敲墙壁的声响,似乎因为我出其不意的举动而停下来,让我更加得意忘形。我的手痛得发麻,连皮都破了,露出红色的肉。我忍不住笑了。我就是要死命抓住。我会死命抓住这篇作文,东山再起。无论这样的挣扎有多凄凉,我都会回归较中流略高的作家身分给他们看。我喜欢小说。我喜欢写小说时那种属于自己的时间。我热爱这种靠小说赚钱活下去的生活。我不要只是做梦,而要沉浸在这样的现实里。我的愿望就只有这样。 「我要成功。我要成功,一定要成功!我才不会就这么玩完。谁会就这么玩完啊白痴!」 看我怎么活下去。好好见证写下这篇作文的小朋友,能不能真的变成像我这样的作家,不也挺有意思的吗?相信他一定会放弃,会在半途挫败、屈服。这样嘲笑这个小朋友,让我笼罩在一种仿佛有了徒弟似的舒适感当中。相信我一定是太开心了,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吧?第一次被人这么率直地赞美。这种能被当成药的文章,不也挺不错的吗?徒儿,这样就对了,感觉很不错,我就多增加一些这样的人吧,难得会这么阴错阳差地让我当上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好,我往后的各种目标已经决定了。 「啊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我喊!我笑!我笑!我笑!我的思考已经豁然开朗!我找回了写小说的那种感觉!头脑终于开始运转!淤积的世界将在阔别数年后焕然一新! 我将不被梦想牵着走,而是沿着通往中上位置的道路迈进。这就是我的作家之路。就算只是半山腰,空气仍然新鲜,而且不会因为空气稀薄而令人缺氧。所谓无尽的理想,只有山大王可以尝到;脚踏实地的桃源乡,往往是由停下脚步的人所享受。 我告诉你,不是只有从山顶看到的景色才叫绝景。 附带一提,我所说的「你」,当然是指那个敲门敲得门快要破裂的隔壁房客,这应该不用说也知道吧?不过算了,就和平常一样,不是我的错。 在走完小说之路以前,我不会背起过错。 复审 挤沙丁鱼的虚构 我心有戚戚焉地想着,不管什么事情,太多就会出问题。最近参加比赛的投稿件数变得更多,让我评审的进度有点跟不上。我负责看装满一整个纸箱、已通过初审的稿件,但一天看一份都还来不及。 而且,我得优先处理编辑的工作,等于连日都过着从白天到深夜没有一刻闲下来的生活。等回到家后,要从凌晨一点看投稿的稿子看到五点左右,相信应该没有多少人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健康。但我每年做的健康检查,结果却都说没有问题。不过,这多半是因为我还算年轻吧?相信再过几年,身体就会开始出毛病。 我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中多少想到这个问题,又将视线落到稿子上。 老实说,要用「哪一部作品会畅销」的基准去评审是很难的。如果看得出会不会畅销,那么只要进行到复审就已经足够。事实上,顶多只有可能在有趣的内容中萌生「这部作品会畅销」的预感,不可能不觉得内容有趣却又萌生这部作品会成功的预感。 我真心觉得,最近不管是评审工作、时间还是作品,各方面都不太如意。我租的公寓在编辑部附近,而我就躲在房里裹着棉被对抗寒冷,吐出像是快要结冰的气息。春天还很遥远。我满心希望这次评审的工作赶快结束、决定今年得奖名单的夏天赶快来临。 我先看了看投稿者的个人资料,再读内文。能通过初审的作品,都有着以「小说」而言算是基本成立的架构。这是小说新人奖,所以投来的稿子当然应该要有小说该有的格式,但有时候就是会有些人投稿短篇诗集,所以也不能大意。明明还有其他奖项更适合这种人投稿。 好,这篇稿子又是如何呢……我从开头看下去。无论工作多么繁忙,让评审工作进行起来有些困难,我都不会只看前面十页就决定一篇小说是否该遭淘汰。因为那样做不是很没意思吗?我明明就是喜欢看小说才会做这份工作。 「…………………………嗯?」 我看到一半左右,忍不住歪了歪头。这是怎样?在找碴吗?这可是轻小说的比赛啊,这人是想走一般文艺路线吗?总之,这篇小说很另类。想拿这种东西在文坛出道,这种态度和胆识让我火大。但我就被这种不悦,以及有那么一点令人发笑的内容所吸引,忍不住一页一页看下去……哦哦? 令人怀疑怎么会拿这种东西来投稿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未改变。不,看完以后这种感觉反而变得更强烈。这个大学生到底是打什么主意,才会想要投稿这样的小说?我忍不住发出惹人厌的笑容。这份稿子很另类,或说很大胆,甚至显得厚脸皮。 但读完以后,又会觉得让这样的小说存在也无妨,文中确实有能够令人信服的部分。虽然这种感觉和所谓的「好看」不太一样……嗯~该不该让这份稿子过关呢? 让这玩意儿晋级到下一关,结果被其他编辑说得一文不值,我自己也受到责难……或许会变成这样也不一定,但有一部这种作品应该不错……凡事都要试试看。 如果这份稿子和我手中的其他稿子比较后可以留下……到时候,我就大力推荐这篇吧。 第三章 伊甸园的孤独 『搞不好你啊,想当小说家?』 曾经有个国小同班同学半认真、半取笑地这么问我。我就是每天都沉迷写小说沉迷到这种地步。无论是留在教室里的下课时间,还是回到家之后,我没有一天不坐下来面对稿纸。 我觉得应该很少有国小学生,会把每个月不多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文具和稿纸上。在那个网路科技还只是痴人说梦的时代,小孩子都沉迷于漫画与电视节目之中。 『你啊,就是因为老是写这种东西,才会交不到朋友。』 坐我旁边的男生探头过来,看着我桌上散乱的稿纸这么说。虽然他的口气带有相当比例的嘲笑,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就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不用搞太多烦人的社交活动,也就可以把时间省下来写更多小说。尽管当时我并未想得这么明确,但的确怀着类似的想法动着铅笔。只要不去理会那些捉弄我的家伙,他们很快就不再理我。而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己创作的故事,远比已经存在于市面上的漫画或电视节目更让我觉得有趣。只要自己创造故事,自然和无法接受的论点或看不顺眼的情节无缘。因为只要自己去想出这一切就好。 当时我还没有希望让人阅读自己作品的想法。读者就是我自己,我不断写下只给自己看的故事。光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度过了充实的时光。国小六年级的生日,我央求双亲帮我买大量的笔记本与铅笔。双亲虽然担心我只顾着写小说而不交朋友、完全不和人一起玩,却也期待我将来或许当得上小说家,因此买了笔记本和铅笔给我。这样一来,我更加沉迷于写小说。 我透过动着铅笔产生出文字。五十音每个人都在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只要把五十音照我心目中的方式组合,就会有非常特别的故事从中出现。 这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快感。 甚至让我觉得,那些不懂的人真可怜。 即使升上国中、高中,我仍然继续这样的生活。我不和任何人说话,无论上课还是下课,都在笔记本上写着小说。这样的举动立刻引来周遭注目,让我比国小时受到更加露骨的捉弄与疏远。记得他们总是说我太过阴沉。 然后,大家帮我取了个绰号叫做「小说笨蛋」。 对于这个出自轻蔑与讽刺的绰号,我却觉得自豪。 反正,关于我作品的评价,等长大以后再听就够了。 啊啊,真希望可以这辈子只要写小说就好。 连上学都嫌麻烦的我,满心都是这样的愿望。 ……结果,这个梦想从某一天起,以恶梦的形式成为现实。 如果别人会拿「我」来大做文章—— 相信故事一定是从那里开始。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为了突显台上人物的强光中,不但觉得全身仿佛要被光的波浪烧焦,同时还有种像是溺水的呼吸困难感。强光之海让我同时置身于地狱业火和海底的窒息中。过去只要撑过这种痛苦,挺起胸膛,等着我的就是赞赏与荣耀。像现在「伊香亚纪」就受到极其热烈的掌声迎接,正要领奖。 随着相机闪光灯瞄准目标,全场笼罩在更加手忙脚乱的气氛中。在司仪的介绍下,她以一脸过意不去的表情一边鞠躬一边登场,现场立刻响起令人无从想像何时才会平息的掌声。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已经不会痛的耳膜,只有在这个时候震动了。 虽然我早就站在颁奖台旁边,但没有一个人看我。我在强光带来的痛苦中,等着她一边过度地点头哈腰一边走来。单薄的身体几乎要被灯光照穿,又或者是被强光吞没。即使举起手掌让光线透过,仍然看不到一丝一毫沸腾的血流,但我仍然待在这里。 一名中年女性穿着显然穿不惯的正式套装,来到强光漩涡的正中央。她站到颁奖台旁边空出来的地方,朝台下深深一鞠躬,我也学着她行礼。众人瞩目的视线与光线丝毫碰不到我,只照出站在我另一头的中年女性。 一个梦想似的地方,有着比梦想更不具体的我。我连站在台上的感觉都没有,朝颁奖台看去,仿佛想燃起心中不完全燃烧的感慨。颁奖用的奖杯早已备妥,之后只剩下致词,然后接过奖杯而已。 颁奖台的工作人员准备好麦克风,把地方让给中年女性。中年女性最后又回头一次,以恳求般的眼神望向自己走出来的后台。那里没有她想找的人。要找的人明明在她眼前,她却没有注意到。 接着,中年女性站到颁奖台前。 在这个梦想汇集的地方,她就像连给我的赞美都要夺走似的,接受这一切。 她显得有点别扭,充满了抓住荣耀的喜悦。 叫做「伊香亚纪」的「我」。 做为小说家的名字,以及现在待在这里的我。 许许多多的人,毫不犹豫地祝福这两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我装模作样地深深吸进一口过剩的热气,正视前方。 然后,先对「飘在空中」的笔记型电脑点点头,再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 接着…… 时间回溯到颁奖典礼的两个月前。 我飘在空中敲键盘也敲得有点腻了,于是决定下到地上。平常我会自然而然飘上空中,但只要怀着行走的意识下去,莫名地便能踏到地面上。这种生活型态相当方便。只是话说回来,要说现在的我算不算是在「活着」的范畴内,却又挺难说的。毕竟,尽管我不确定,但我大概是死了。 无法让人看到,也无法摸到人或被人摸到,自由地飘在空中五年左右都不睡觉,而且不吃不喝,生活却不会出现问题——这世上似乎不存在这样的疾病或症状,所以说穿了我大概是所谓的幽灵。 横躺在品味很差的日本车开过的道路上空,我就像吞食自己尾巴的蛇一样缩起身体,敲着同样处在幽灵状态的笔记型电脑键盘,这是我死后每天都要做的事。那天能穿着自己中意的紫色浴衣死去,也许算是一种幸运,因为死后我仍保持这样的打扮。虽然我被车撞得很惨,但浴衣并未破损,我身上也没有哪个部位缺损,让我不时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把肇配型电脑留在空中,自己站在道路正中央。横向的道路号志看来正好换成绿灯,像丸子一样串在一起的车辆慢吞吞地动起来。然而,这些车子看在我眼里实在可恨到了极点,因为不管是哪一辆车,都老实不客气地穿过我的身体。 五花八门的汽车穿透我,每个驾驶都不看我一眼。是因为我死了才没事,如果我还活着,真不知道得要秀出几次凄惨的死状。我愤而朝开过的车辆与驾驶使出金勾臂。 「喝呀!哼!」 我随口呼喝几声。要是不定期喊一喊,我怕我会忘记该怎么出声。虽然就算我发出声音,也不曾有人听见我说话,即使如此,若是变得更接近死人,还是让人很不舒服。我相信自己还有一部分活着,就是怀着这种信念过日子。 车子一辆辆开过,也让我越来越腻,于是在道路上坐下来。我抱住膝盖、闭上眼睛,屁股没有碰到地面的感觉,甚至连触摸自己身体的感觉都丧失了。 我甚至不太相信身体是否好好接在一起,毕竟我曾经被车子撞得很惨。是有人帮我整理过死后的外观吗?是天神还是天使? 很不巧,别说是那种高高在上的神灵,我连跟我有同样遭遇的幽灵都不曾碰过。在这条路上待个五年,自然碰过很多次车祸死亡的场面,但被压死的驾驶或变成幽灵留在原地的小孩,对我打招呼说「你好」的情形始终未曾发生。彻底撞毁的汽车经过处理之后,唯一剩下的是车祸的痕迹。 只有某人失去重要对象的证据,在现实世 界深深抓出痕迹。 「可恶,我到底是变成怎么样?」 一闭上眼睛,汽车行驶的声浪就涌过来,感觉像在后脑杓披上薄纱似的,还可以听到很多低俗的吆喝声。然而,只要静静接受这些声响,就能够陷入一种耳垂被震得晃动的错觉,让我觉得有东西碰到我。死人像这样寻求活着的感觉,是不是有点滑稽? 头上传来声响,是一种简短、幼稚的电子音效。那是笔记型电脑预设的电子邮件收件音效。我并未漏听这个声音,抬起头来,接着立刻站起,蹬地飞向飘在空中的电脑。这个声响是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别人」。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是为我发出的。 最极致的音乐连两秒钟都不到,让我一想到就想哭。 只对小说有兴趣的小说笨蛋——我以这种方式活到这个岁数。 或许是这种作风的结果,又或者是奖赏,把我留在这个世上。 我不时会想到这样的念头。 从我不得不用蒙面作家的方式活动,已经过了五年的时间。 从不再睡觉以来、从不再吃饭以来、从不再眨眼以来,简单说,就是从失去一切生理现象以来,这五年,我就这么在道路上空安居乐业。 我发生车祸是在有点冷的四月深夜。我去出版社找责任编辑开会,事情发生在从车站回家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发着呆,等几乎没什么车经过的路口红绿灯从红灯转为绿灯。 我看到樱花花瓣飘到地上黏住不动,想说怎么没人来清扫,接着等我回过神来,有辆汽车正朝人行道冲过来。虽然不是大型车,却也不是轻型车,我根本无从闪避,而且连发生什么事都还掌握不了,就被撞成一团肉泥。我整个人在汽车与人行道的柱子之间被压扁。无论是被撞之前还是被撞之后,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就像是看着默剧中登场的人物,毫无预兆地在一声轰然巨响中被撞开。就只是身体被一种缺乏临场感与深度的冲击推开,然后连柱子都一同飞起,让我的身体一口气变得不成原形,最后弄得几乎要变成绞肉的状态才总算停下来。这时即使想呼吸,全身仍动弹不得,我才刚开始觉得胸口气闷,马上转变成现在这种幽灵状态。也就是说,我客观地看着自己的死亡。 能省略临死之际的痛苦,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不不不,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总之,我就这么简单,而且运气很差地死了。 虽然车子的引擎盖严重扭曲变形,但驾驶似乎没事。司机似乎撞到头,按住额头从驾驶座上冲出来,然后看到我变得比破抹布还破烂的惨状,因而发出尖叫。开车的是个年轻女子,脸上不像有化妆,黑眼圈很深。 接着也不知道这女子在想什么,竟然露出一脸母夜叉似的表情捡起我。她把我要断不断的部位全部拾起,把这些「我」收进车上并未受损的后座。这时我看出她想做什么了,她是想跑,也就是所谓的肇事逃逸。啊,可是她收走了尸体,所以不是撞了就跑c 我从上空看着这样的景象,这时,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自己飘在空中。也许是因为写太多第三人称的小说所带来的影响,这种用天神的视角观看现场的感觉,并未让我觉得不对劲。虽然我也不知道要领,但还是下到道路上,出声想制止她。我毫不思索地说:『把我还给我!』又不是百鬼丸(注:出白手塚治虫的漫画《多罗罗》。故事中,百鬼丸的身体被父亲分成四十八份献给魔神,所以他为了夺回自己的身体而踏上冒险之旅。)。不过,年轻女子似乎听不见我说话,没有任何回应,就这么潇洒地坐上车头变形的车逃离现场。『等一下,至少别忘记浴衣!』我很中意这件浴衣,所以喊得很拼命。 虽然我很自然地浮到空中试图要追上那辆车,但毕竟车子的速度快多了,我很快就跟丢。明明呼吸没有变得紊乱,我却像是快要喘不过气,因此放弃了。 之后,我才震惊地喊说:『哇!我飘在空中!』 未免发现得太晚了吧——我觉得自己好像幻听到当时十二岁的儿子吐嘈的声音。我就像凋谢的花朵一样,缓缓落到地上。 『我是怎么了?』 我搔了搔没有知觉的脸颊。 等我承认自己是死后世界的人,已经过了三天左右的时间。 这辈子里,我从来不曾像这三天这样,对这么多事情死心、绝望。 ……不过,先不说这个。 于是,我的第二人生就这么开始……了吗?我带在身上跟我一起被撞碎的白色笔记型电脑,在我死后也继续担任我的搭档而持续运作。没错,为了让我能够写小说、寄出去。 虽然我再也摸不到任何人,但莫名地就是可以碰触笔记型电脑的键盘。这是过往写作经验带来的好处?不不不,如果真是这样,应该也要让我可以摸到家人吧?虽然我很想这样抱怨,但天神容许我这个小说笨蛋在死后仍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写出故事,简直像在体现「笨蛋死了也不会学乖」这句俗话。 笔记型电脑附有收发电子邮件的功能,可说是应有尽有。有了这个,我便能够和责任编辑与家人联络。这也幸运地——或者应该说是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让蒙面作家「伊香亚纪」得以继续活动。 该怎么说呢,都怪那女子把撞成一团肉泥的尸体载走,让我似乎被当成失踪人口处理,而非当成车祸死亡。死后三天,我掌握了自己所处的状况后,对这样的事实大为烦恼,不知道该寄出什么样的邮件才好。 我该告诉家人说我死了吗?应该告诉他们肇事逃逸者和车辆的特征吗?这样又会改变或结束什么?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脑袋错乱,总之,我开启新的word文件,挣扎良久,最后在深夜得出结论:我决定当作自己失踪,继续进行创作活动。 比起死掉的人寄来的稿子,把失踪后不再公开现身的作家写好的作品慢慢拿出来发表,这样的说法应该比较像话,也比较能让人接受。所以,我心中的天秤便倒向这个结论。 我决定,如果撞死我的女子遭到警察逮捕,让警方找到我的尸体,我就要果决地从阳间抽身。不,其实我早已做出不久的将来会是这样的预测,所以我了无牵挂,只当作是死不认输,就这么写起小说。我心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足足三天没写小说,因而像要补回进度似的,宛如面对最后的晚餐,敲打起键盘。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过五年后,我仍在敲着键盘。那女人是不是已经不年轻了呢?我的尸体应该也已经变成一堆白骨,儿子今年就要满十七岁。 由于我的小说卖得比我生前时更好,有很多人提出想要访谈或在其他媒体上做改编的企画。开始有在媒体曝光的需求后,增加了我伤脑筋的次数,但每次我都以坚持拒绝的方式撑过去。这些事固然烦人,却也会大大增加喜悦。 成年的我,强烈寻求着受人肯定自己作品的喜悦。 一旦食髓知味,就会欲罢不能。 我飘着的空中四周有点散乱,因为编辑开会后在原稿上注记了大量的修正事项,而这些稿子就一张张飘散在空中。我没有心思去收拾这些早就用完的稿子,放任它们飘在那儿。从空中飘落的原稿其实挺诗情画意的,在蓝天的背景衬托下更显得庄严神秘。 我将丢在空中不管的笔记型电脑一把拉过来,感觉像去拿飘在宇宙空间中的物体。我和笔记型电脑都没有实体,属于行星定律的重力法则对我们并不管用。 我唯一剩下的确切事物,只有小说。 最近儿子也不再寄邮件来。我觉得,今年要满十七岁的儿子,已经受够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见家人一面的古怪母亲。老公传讯息给我的频率也正逐渐减少,是有了 新的女人吗?我没有勇气弄清楚。至于我自己,因为不知道该跟家人说什么才好,所以不太好意思寄邮件给他们。 现在收到的邮件,寄件人是责任编辑。责任编辑寄来的是看过我上个周末送去的新刊原稿之后的感想,以及注记了修正处的笔记。由于我坚持拒绝用电话沟通或当面讨论,从五年前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联络;需要作者校正稿子时,也是请责任编辑把指正处写在邮件上寄给我。 「呜~这次好像也很多。」 我和这位责任编辑已经来往很久。从我出道以来,在这家出版社一直是由这个人担任我的责任编辑。我们已经很熟,因而这件里的语气也就不太拘谨。 现在,这位编辑是我唯一会定期交流的对象,所以更是可贵……我也变软弱啦。亏我小时候即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不放在心上。当时的我只要能写小说就觉得幸福,也曾经许下这样的愿望。现在这个梦想明明实现了,我却觉得有点落寞。 『喜讯!』 「嗯?」 邮件最后空一行,接着是这几个字,于是我滚动滑鼠滚轮把画面往下拉。因为漫不经心,也没什么心理准备。 虽然编辑这么说,但我心想多半又是哪部作品确定要多媒体化吧。 『老师去年出版的《孤独的伊甸园》得到您最想要的○○奖!』 「……什么?」 我不禁破音,继续往下卷动画面。 『成功啦!梦想终于实现了!』 那是我和责任编辑曾彻夜聊起的一场漫无边际的美梦。 累计销售量要突破一亿本, 在全世界(含南极)推出翻译版! 得到某某奖!干脆横扫所有奖项! 不负责任吹起的梦想气球大声爆开。 『所以我想跟老师商量,你要不要在颁奖典礼露个脸?我们这么久没见面,我也想见见伊香小姐!』 责任编辑的祝贺讯息轻快地在液晶荧幕上跃动,我的心情却像被拿来当踏脚台似地不断往下沉。我像被人击倒,身体摊开成大字形飘在空中。 「……不会吧?」 又出现打扰我平静生活的事物。 我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汽车幻影撞到。 「这不是真的吧……」 如果梦想就只是梦想该有多好? 不要把确切的东西交给若有若无的我啊。 即使太阳西下、夜幕低垂,我还是静不下心。昂扬的心情与动摇相互较劲,唰唰作响。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这锅子的材质当然是头盖骨。在脑子里搅动的感情核心,就是唰唰声的来源。 夜晚道路上的汽车车灯,不时照亮我的全身,让我产生被贯穿眼睑的光照得眼球隐隐作痛的错觉。但实际上,我的眼睑与眼球都丝毫不动。死者的视线不会受到光线牵动。 我忽然想起以前有部僵尸泛滥的小说里,提到可以用是否眨眼来分辨是人类还是僵尸。如果真是这样,那大概表示我是透明的僵尸吧。 笔记型电脑、原稿,还有我。这三者围成一个圈,在空中飘荡。要在没有支点的无重力情况下把身体往旁倒,一开始还很不习惯,但现在横躺已经成为我最能安息的姿势之一。说是安息,但这个身体并没有疲劳的感觉。如果有,也只有心灵的疲惫。似乎是白天收到的那封邮件内容太过震撼,让我直到现在还振作不起来。 我睁开眼睛。大楼的强光与夜色抗战,从正面照过来。和我处在同样水平高度的窗边,可以看到有个上班族边抽烟边低头看着道路。当然,这个人不会注意到我。 「颁奖典礼……就算出席,大概只会发生一样的情形吧。」 没有一个人会将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只会弄成无故缺席,惹来各方挞伐。我轻而易举就能想像出这样的光景。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和应付对谈与访问的邀约一样,坚持拒晖出席。没什么嘛,就和平常一样。自从我死了以后,一直是这么做…… 但是,这次实在没办法这么简单就划分清楚,因为好不容易有人给予我这么大的肯定。我想回应这样的肯定,也想和责任编辑分享这份喜悦。心中强烈萌生这样的念头,让我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颁奖典礼,将大大左右我极度不稳定的将来——这个在我死后五年中碰到的最大事件,就是有着足以让我产生这种确信的存在感。 是否参加这个颁奖典礼,并不只是问我要不要出席这么简单,更是在问现在的我为了什么写小说。 如果这种时候回答是为了名利,那么我将不再美好,至少周遭的人不会觉得我高尚。因为追求名利的,就是周遭这些人。人们面对和自己视野高度相同的人,自然不可能会觉得对方比较高一尚。 我是在追求名利吗?至少金钱对于我现在的生活来说,完全是无用的长物。版税是汇到老公的户头,所以我连自己赚了多少钱都没概念。对于金钱这回事,我之前就已得出结论,只要能让老公和儿子生活过得不虞匮乏就好。 那么,就算不完全是想追求名声,我对于别人给予的肯定,又觉得有多少价值?既然我会为了得奖而欢喜、挣扎,应该不能说这些对我没有价值。人实在没有办法彻底做到像岸边露伴一样(注: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的角色,是一位人气漫画家,个性极为强硬且任性,为了追求作品的真实性,丝毫不顾虑创作活动对其他人所造成的伤害。),纯粹只为了提供有趣的创作而活。毕竟我已经不当小孩子了。 身为小说笨蛋的我,已经不在我心中,只存在回忆里。在把出版著作当成职业时,我已经失去纯粹的创作喜悦与乐趣。是否觉得作品有趣的决定者不只是自己,还扩大到包含周遭人。这可以说是我的野心变大了,但如果说得好听点,也可以说是找出了能和别人共有的意义。共有并不是单向的。平常由我提供娱乐,有人乐意接受我提供的娱乐;这次则是周遭想颁奖给我,让我高兴。 这是最极致的肯定。 既然这样的肯定来到手边,那么即使明知抓不住,还是会想伸出手。 ……这是对不认命的我所设的陷阱。 多半是有某种东西想吸引我伸出手去,然后在颁奖典礼上嘲笑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吧。 是掌管这世界生死的某种伟大事物。 也是让人得以长命百岁的长寿妙药——「梦想」 「…………………………」 若是我得奖,儿子会为我高兴吗?在儿子还读国小的时候,我曾怀着这样的念头写小说。不过到了现在,假设我已经被塞进「无关紧要」的分类里,就算听到我得奖的消息,或许儿子也不会表现出太大的反应。 如果告昕老公,虽然不确定他是出于形式还是真心诚意,但肯定会回我一封祝贺的邮件。只是我有兴趣的是不确定的部分,是跟我感情不好且关系疏远的儿子。 生前儿子就曾说我这个忽视家庭关系的母亲是「小说笨蛋」。不知道他是听过我学生时代的绰号,还是纯粹出于偶然这么说。幻听撼动我的脑子。一种像是思乡病的症状侵袭我。我想更新自己与儿子的记忆。由于从他十二岁以后,我就得不到任何有关家人的新资讯,让我对此十分饥渴。这种饥渴强制我的手脚做出行动。 我脱离原先的圈子,游到笔记型电脑前,将白色电脑一把抓过来,点选桌面上的邮件软体捷径。附带一提,这部电脑虽然有收发邮件与文书处理功能,但其他的所有功能都无法使用;尽管装了光碟机,但这世上没有任何我抓得起的光碟存在,所以一点用也没有。 我点选联络人名单中儿子的名字。这是寄到手机帐号,所以要是他更换手机,我就会失去和他联络的方法,说不定也就能死了这条心。 我既希望他已换手机,又不希望他换,就怀着这种矛盾的愿望,手指摸上键盘。 『听说啊,我得奖了,是○○奖。这次会有颁奖典礼哦。』 写内文花了十秒。 按下寄出键则花了五分钟以上。 颤抖的手指像是恨不得一把捏碎似地紧抓住滑鼠。我从过去的经验抽出我要的触感,用想像编织出肌肉僵硬的感觉。好了啦,这种时候哪需要什么临场感。 我撇开目光,动了动食指。这样一来,我就不知道是动了手指还是按了按键。这样就好。我连邮件是否寄出都不确定,便操作滑鼠从荧幕上关掉邮件软体,接着立刻离开电脑前,回去当浮空幽灵圈子当中的一部分。 之后我一直装睡,拼命让意识背向电脑,同时却侧耳倾听,一整夜等着电脑奏出只有两秒钟的最棒音乐。 即使太阳升起,我仍然闭上眼睛,不认命地赶开黎明。 我始终没收到儿子半封回信,这一天就这么来临了。 身为幽灵的日子已刷新为五年两个月,我比谁都更早来到颁奖典礼会场所在的饭店。幽灵不会感受到重力也不需要睡眠,自然没有早起的概念,即使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的早晨也不会打呵欠,说来还真有点落寞。 「不过……」 自从收到通知以来,我一直为了两个月后的事情忽喜忽忧,但其实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保证我能继续存在到那个时候。大概是五年来的幽灵生活,让我完全往乐天的方向思考。 『今天就是颁奖典礼了,真值得庆祝(笑)!』 我来到饭店旁边,在空中暂时停住,发了封声援的邮件到责任编辑的手机。我上个月寄出回信给编辑说:『我要辞退出席颁奖典礼。』反正,就算我说要去也只会白费工夫,不能给责任编辑和其他人添麻烦。 所以,在颁奖台上领奖的,只有跟我同时得奖的另一个人。她是我的朋友,也是跟我同期出道的作家,所以我既觉得可喜可贺,又觉得火大。因此我也来到饭店前,这是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即使不是直接颁奖给我,但终究是得到赞美,谁会不想来到现场呢?毕竟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我将来能得到别的奖,何况连我自己的存在都若有若无。 不过,我还真是变得很肤浅呢。哈哈哈……以上占了我动机的一半。 其实,我是想知道家人是否会出现在颁奖典礼会场。即使我是个小说笨蛋,我一样有家人,也很重视家人,我自然会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过,只要一想到不知他们肯不肯把我这个已有五年以上没见面的母亲算作家人,我就有点不安。果然当初还是应该立刻告诉他们我死掉的事吗? 如果我当初死亡变成幽灵后,立刻把这般现状告诉家人,也许就能实现一种「像是」一起生活的情形。但我的存在若有若无,也不知道何时会消失,所以我选择和家人保持距离;又因为怕会太想念他们,还避免去观察或干涉他们的生活。 事到如今,我对此感到后悔,但已经太迟了。 相信一定是因为当时刚失去身体的我,远比现在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说笨蛋」。 我绕到雄伟的入口前面下到地上。这时我被计程车撞到,但驾驶和后座的老爷爷似乎都没事,连头也不回。好,今天我也完全透明。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声「欢迎光临」,我直接进入饭店。自动门没有反应,但我穿过自动门,门后等着我的是冷清的大厅。大厅里到处都放着椅子,椅子上罩着质感很差的粉红色椅套;地板则是大理石,四处耸立的柱子似乎也是同样材质。只有电梯旁边的液晶荧幕频频发光,持续播放介绍这家饭店的节目,但没有人会看,那只是自我满足的行为,所以这个液晶荧幕做的事情跟从前的我也没有多少差别。这样的生活过久了,我对这类人工物比对人类更感到亲近的情况也就越来越多。 我坐在粉红色的椅子上,面向液晶荧幕。节目里,主持人介绍说是总经理的那位大婶,没完没了地在炫耀这家饭店,有够无聊。虽说这是介绍,不是在提供娱乐,但明明有别种说法更引人入胜……虽然也没有多少差别吧。不对,还是有差。我可以创作故事,但液晶荧幕不行。这让我感谢起自己生前的出身,庆幸自己是个人类。 颁奖典礼的会场位于饭店的地下二楼,距离典礼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关于时间的概念就只剩下截稿日,所以被迫等待让我很痛苦。 「姑且不论精神面,至少生活本身完全是个小说笨蛋啊。」 我除了笔记型电脑以外根本没有朋友,今天我也把它抱在腋下带来。话说回来,幽灵又没有电可用,真亏它可以一直为我运作到现在。今天我为自己的写稿工作放一天假,所以本来是想让这台笔记型电脑飘在空中好好休息,但这样又让我很担心。我担心一旦没留在手边,它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消失。 担心有一天,它会像做梦一样消失。 「……我很感谢你呢。」 我摸了摸笔记型电脑的外壳。在我多少还跟儿子有交流的时候,有一天我用来写作的桌上型电脑故障,找儿子商量要买新的,他就推荐我这台笔记型电脑。对机械不熟的我,毫不犹豫也没做任何评估就决定买下它。如今没有人跟我一起当幽灵,只有它可以让我和其他人交流,真是还好买了它。 我由衷觉得放心。虽然担心它会不会故障,但我愿意相信它是幽灵所以不会故障。要不是有它陪我一起当幽灵,这五年来我到底该做什么才好?也许会沦落到偷窥别人的私生活。虽然我一瞬间觉得这样好像也很有意思,但这是没有建设性的行为。我已经告别只让自己一个人开心的生活方式。我不想讨论这种行为的功过,但我变成熟以后有了这个想法—— 如果不生产出一些东西,就没有理由待在这个星球。 即使是幽灵也不例外。 也许是身为本来只剩下被人遗忘这条路可走的死者,才会有这样的渴望,也才会希望得到像这样待在这里的「意义」。愿死后仍然不失贪婪的人类有福。 连打瞌睡都没办法,让我觉得这段等待时间很漫长。 老太婆的饭店介绍已经重复了十五次。 我想到干脆溜进有人看电视的客房来消磨时间。 有个从外面回来的外籍房客走到我身上坐下,所以我跑掉,飘到大厅天花板的高度。天花板角落结了蜘蛛网,让我对蜘蛛的生命力与不挑地方住的态度觉得惊叹。 我对自己在这种模样下摊开四肢的举动,也越来越不在意了。 不只是今天,我觉得自己早在五年前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到头来,我还是在担心下一本小说的题材,以及最新作能得到什么样的评价。 会场上亮起灯,人们聚集过来,一片万头钻动,到处都有人跑来跑去进行颁奖典礼的准备工作。我从上空看着这些人,对他们一一表达感谢。致谢到一半,我看到里面慢慢出现认识的脸孔,他们是我以前在出道时的颁奖典礼上见过面的作家前辈。 另外还有跟我同期的朋友。我跑去闹说「你来干嘛」,但他当然视而不见;我还拿笔记型电脑敲下去,却只干脆地穿透过去,反而弄得自己往前一跌,差点就透进地板里,果然不行啊。朋友比以前苍老了些,我则从五年前起容貌就没有任何改变,连头发也没变长。我夸耀着自己的胜利,但明明赢了却觉得很空虚。 我站在热闹的会场正中央,人们在身旁来来 往往地交错,又纷纷往左右离开,感觉像站在城市的路口。这些人当中,有一位几年前回归文坛的作家。他写文章时明明会经过深思熟虑,或者该说文笔细腻,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粗暴又马虎。我曾有一次在作家的聚餐上和他喝过酒。听说他现在在当哪个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但他那样的人能当得好吗?也不想想他还说过「新进作家和比我畅销的作家,都给我变得比我老啊」。 『这样我就不用嫉妒了。』他喝醉后是这么说的。这个人真的很古怪。 由于会场准备了专供作家使用的休息室,很多人都离开舞台去休息室。我没有心思偷看休息室,一直待在会场,因为如果老公和儿子会来,那么除了这个会场以外,他们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我蹲下来把笔记型电脑开机,检查是否收到邮件,结果见到责任编辑的回信,上面写说「颁奖典礼由我去」。我心想原来编辑要来,目光在会场上扫动,但没有看到编辑,也许是去作家用的休息室了。还有,我本来指望儿子会回信,但没有收到。 我飘上空中,放开笔记型电脑,飘在从颁奖台直直望出去的地方,让观众看看我的英姿。 「是的,我……」 我站上舞台。要说我擅自上台也有点说不通,因为根本没人注意到我。 我站在梦想的舞台上,置身在强光中……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我要让家人、让儿子看到我的模样。 但家人始终不现身。 准备工作结束,时间到了,简单的致词开始。 接着…… 回想全部结束。 ……回到颁奖台上的「接着」。 抢先一步上台的我被强光照得六神无主。 就在一同得奖者开始致词的瞬间—— 「全裸」的我踏前一步。 我不冷也不热。虽然我感到羞耻,但现场并不吵闹,也没有引发交头接耳的声浪。 我明明没穿衣服! ……没错,我是全裸来到这个会场! 怎么样! 「…………………………」 我从以前就喜欢莫非定律。常常在某些情况下,一旦不希望某某情形发生,偏偏就是会发生。例如,玩桌上游戏不希望骰子掷到—的时候,偏偏会掷出1。我的运气从以前就是这样,每当被逼到无路可退时,运势便会照着我心目中预想的情形运作。这次我也相信这条规则,以全裸登场。 我大声呼喊,全身张开成大字形,占据了等待得奖者致词而鸦雀无声的会场。 但没有一个人的五感对我的模样或呼喊做出任何反应,他们把目光集中在战战兢兢开始致词的共同得奖者身上,脖子连转都不转。我心想可恶,站到了颁奖台的正前方。 我早已为这一天准备好致词的讲稿。 「「今天有幸能够得到这个奖,真的非常感谢各位的肯定。」」 我让自己的声音和共同得奖者的致词重叠在一起。由于是开口第一句话,让我猜到对方的说法,而且一字不差。现场涌起掌声,爆出的声响从我身上穿透过去,传到共同得奖者身上。这时我双手叉腰,哼哼笑了几声。不坏。这种笼罩在掌声与喝采当中的感觉实在很不错,感觉就像朝会时站在司令台上的校长。 责任编辑,你在看吗?看看实现梦想而全裸的我!目击我裸奔! 掌声如潮水般退去,得奖者看准时机,正要说出接下来的话。她要说的内容我大致上都料得到,但接下来我要开始我自己的致词。 就算只盖过我自己的耳朵也没关系,为了盖过得奖者的致词,我从丹田发力呼喊: 「今天我是来发表新作的!虽然短了一点!」 好,完全听不见另一位得奖者的致词,我的嘴赢过麦克风啦。 「书名是!伊甸园的孤独!」 这只是把得奖作品的书名倒过来而已。不过我想这样的书名,应该挺适合现在的我。我孤伶伶的,而且脱光衣服。虽然后半是我自愿的。 背后的共同得奖者哇哇叫得越来越吵,所以我为了盖过她说话的声音,用很快的速度念起「小说」。从这里开始的短篇,是一个小说家的故事。 故事描述一个孤独的人得到了不起的奖项,处在幸福绝顶的状态,却苦恼着无法完全接受这个现实的那种窝囊心情。 「时间回溯到颁奖典礼的两个月前。我飘在空中敲键盘也敲得……」 我的喉咙与嘴唇,述说出我这两个月的生活。不用吸进空气也能继续存在的我,相信即使到了太空也将与窒息无缘。要我说多少话都行,完全不需要换气。持续述说的行为,就与不断往海底下沉相同。 言语滚滚流转而出。空空荡荡的我,是从哪里挤出小说呢?连大脑也没有的我,到底是怎么感知到这个世界?这没有道理、说不通,但这世上多得是让人搞不懂的事情。就算不再当人,我还是解不开任何一个人类的奥秘。 所以,无所谓。所以我才会这样全裸跑来。我待在充满神秘的地球,说不定也可能因为神秘的奇迹或梦想的力量之类的因素,让会场上的某人感知到我。 我不知道未知会带来好结果还是坏结果,所以我才能赌,才能把一切都赌上。 「一闭上眼睛,汽车行驶的声浪就涌过来,感觉像在后脑杓披上薄纱似的……」 我喜欢小说,喜欢写小说,也喜欢让人读我的小说。我是一种能从用言语描绘出世界轮廓的行为中得到无与伦比快感的变态。虽然打从我裸奔的那一刻就几乎完全是变态了,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纵使说我有恋小说癖也没关系。 所以,一旦有人要我在这种场合发表意见,我只会想到念小说这样的构想。我是个只能透过小说来描述自己的女人,因此还被家人骂「小说笨蛋」。我无药可救,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无法得救,变成像是这样的幽灵。说不定只要我继续写小说,就没有办法成佛。 「思考就像以前参观过的金平糖制造过程一样,在锅子里转个不停……」 当我和小说无缘,就是我死亡的时候——过去的我不懂得谨言慎行,曾经无谋地发下这样的誓言。 现在,我之所以身为幽灵,是否就是要履行这个誓言,才会拼命留在阳间不肯走? 如果真是这样,我: 「……啊。」 我的小说朗读中断了,就像黑色的话语逆流回来盖住喉咙。唯一能够让我对抗小说瘾的,就只有「家人」。家人让我找回失去的呼吸。我呼吸困难,像是顺利下沉到海底遭受溺水的苦难。血咕噜咕噜灌进耳朵的幻听,让我觉得像是和我一同得奖者的致词所造成。 我的儿子,推开颁奖典礼会场的门现身了。他整个人贴在距离颁奖台很遥远的入口门上,偷偷摸摸地走进来。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我那年满十七岁的儿子。 儿子仿佛怕被人发现似地弯着腰,抬头看着台上。他似乎觉得太过耀眼,还用手掌遮挡灯光。他抬起的脸孔和我老公很像。 我朝身高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的儿子伸出手。我的身体有点不方便,会想保持人类的形体,所以不会拉长到超越人体常识的程度。我差点忍不住从台上跳下去,但注意到儿子的视线钉在颁奖台上,让我当场僵硬。即使我靠近到他眼前,儿子还是无法注意到我。他不会注意到我,但是—— 只要站在这里,儿子就可以看到我。 「我始终没收到儿子半封回信,这一天就这么来临了……」 我继续发表小说。要是儿子听见,他从中间听起多半也听不懂吧。如果真是这样,要我念几次都行。只要家人愿意叫我念,要我念几次都行。 因为我有无限的时间与呼吸。 由于我比手画脚,让我和灯光之间的角度跟着改变。光强烈地照亮我头顶,让我眯起眼睛。我觉得把我带来这里的梦想,就蕴藏在这光芒中。 「也许是身为本来只剩下被人遗忘这条路可走的死者,才会有这样的渴望,也才会希望得到像这样待在这里的『意义』……」 复杂的思绪将心情搅和得有如泥沼一般。其实,我从来不曾写过这种第一人称的小说。就算我有意思要诉说,但我无法保证也无从预测别人听了以后会有什么感想。 但死者仍然继续游说,将死者小说送到阳间,持续活下去。 不是为了被汽车撞死的「我」—— 而是为了让「伊香亚纪」在别人心中活下去。 典礼上还颁发了奖杯,颁奖典礼本身很快就结束。 现在会场内就像在举办尾牙一样,众人谈笑得十分愉快。和我一同得奖的作家把奖杯交给责任编辑,捧着不知是谁送的花束,到处和人打招呼。 我也从会场离开,飘上空中,像在等待热潮退去似地陶醉在余韵中。 我办到了,跑完了全程。我笼罩在这样的感觉中,连心情都飞上天。在儿子出现的会场上,进行一场盛大的演讲,发表彻头彻尾的新作。我在这个大舞台上,创作出一篇不能对任何人发表的小说。 这已经足以让我的心情比捧着奖杯还要高昂。 到头来,我的兴趣还是会归结到「小说笨蛋」这种型态上。 过去对于创作的渴望,半吊子地、适度地复苏。 写小说真是令人无法抗拒。 这无声无息的故事,正适合由幽灵来游说。 陶醉。 我任由丧失已久的情感在胸中奔腾,下到会场上。全裸的我一手捧着笔记型电脑,在会场内飞奔,赶往儿子身边。 儿子站在会场内的桌子旁边,看着远处的一名女子。 「喂喂,好歹为老妈的小说感动一下……不过,大概是不可能吧?」毕竟他看不见我,所以只有我自己在感动是吗?啧。 我站在儿子身边一会儿。十七岁的儿子身高已经远比我还高,面容也跟我越来越不像。我有点高兴,又觉得有一点点寂寞。 我看着儿子看那女生的模样好一会儿,但不管等多久,他都没有会注意到我的迹象,所以我决定离开。反正,光是他肯来就很够了。 这已经足以让我再奋斗五年。我能靠着小说笨蛋的志气往前走。 全裸的我把无以名状的满足收进心中,正准备再度往前飞奔。去写小说吧,回去之后再度开始写作。虽然我说今天要放假,但现在我想假日加班,开始写下一份稿子吧。在这个世界与我分别的日子来临前,我就好好从事我的「人生意义」。 小说笨蛋踏在还是白纸的稿纸上前进,脚踩出来的脏污痕迹就会变成小说。 但我很干脆地找到一件事,足以让怀着这种感慨的我停下脚步。 「啊,辛苦了。」 我的下半身仍然朝向前方,只把上半身扭转一百八十度回过身。实际做还真做得到,实在很吓人。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儿子刚刚说话的声音!还有那句话!他是对哪个人说的! 儿子面对的方向与先前一样,一张熟悉的脸孔从那一带走过,是我的作家朋友。只是因为那个人走过,儿子才会出声打招呼。我顿时垂头丧气,只想叫那个人走开,但又忽然注意到一件事而抬起头来。 儿子打招呼说「辛苦了」,会不会有点奇怪?好歹那个人是长辈,应该要说「您辛苦了」才对吧?儿子你懂不懂啊?我可不记得自己把他教得这么不懂礼貌。虽然十二岁以后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凭老公的为人,是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刚刚那句招呼,应该是对更亲近的人所说的吧? 不过,这一带找不到任何一张脸孔比那个作家和我儿子更亲近。 「……哈,哈哈,哈。」 我的指甲掐进手掌,但未感到疼痛,触觉早已理所当然地丧失了。但我仍然感觉得出自己握紧拳头,双脚也充满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毫无把握。 虽然他连头也不肯回过来。 不过,这是个值得庆贺的场面,让梦想骗骗自己也不坏。 来会场捉弄我的梦想逃向远方。 我目送着梦想离开。 面朝儿子不在的方向。 我朝着自己应该离开的会场入口,做出回应: 「谢谢你。」 明明没有流眼泪,但不可思议的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声泪俱下。 今天死者仍然继续纺出无声的故事。 将虚构的童话,献给不知身在何方的你。 【第三阶段评审】卡涅阿德斯的船板(注:古希腊学者卡涅阿德斯所构想的一个假想实验,探讨的主题是自卫。实验内容是有两名遭遇船难的水手甲与乙,两人都看见同一块只能支撑一人的木板并且试图游过去。甲首先抓到木板,但由于乙即将溺水而把甲推下去,使得甲代替乙溺水。当乙被搜救队救回后,并不会被判处谋杀罪名,原因是假如乙必须杀死甲以求自保,那便是属于自卫行为。) 我一边听着身旁编辑同事的雄辩,一边瞪着手上的点数表。各个编辑将自己挑出的稿子带到第三阶段评审后,会把评价点数分配到各份稿子上。现在热烈表达个人诉求的,是一位想让一份淘汰边缘的稿子往上晋级的编辑。 所有编辑都聚集在五楼的会议室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健康。第三阶段的评审工作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在一般的业务会议上,轮到别人发言时,我有时甚至会把员工证当成游乐器的手把,玩起空气玛莉欧来消磨时间。但这种时候我就不能不正经了,毕竟我们选出的作品有可能成为出版社未来的栋梁,因而这个会议从头到尾都弥漫着认真的氛围。我们已经连续评审了好几个小时,每位编辑各依自己的判断从复审挑出的稿子,在这个阶段要让每一位编辑都看过,并以点数制给予评价,选出值得送进决选的作品。 相反的,如果有编辑把没有资格进入第三阶段评审、怎么看都很无趣的作品带进这个会议,那么,连推荐该部作品的编辑自己都可能遭到抨击。这个会议就是如此严格。 坐在我旁边的编辑最推荐的作品,在其他编辑间得到的评价普遍偏低,因而他现在正恳切地说明这份稿子的魅力。老实说,我也未对这部作品给予高评价,但这位编辑的说法是从不同的观点来肯定这份稿子,让我不由得心想「原来如此」而推翻之前的评价,心生几分赞同。 更令我佩服的是,由于这位编辑给了它高评价,这份稿子很可能因此晋级。就投稿者的立场而言,是无法选择稿子要让哪位评审阅读。如果这是偶然,那就叫做运气;如果是必然,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在这么多经过筛选的作品中,能留到决选阶段的只有一小撮。若是不把其他作品挤下去,就不会被选上。即使人不在这里,但参赛者之间的确展开了一场战争。 我们只不过是各自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决定要在这场战争中支持谁。 好,再过不久,我也得为了说服其他编辑而开口。 在我选出的稿子当中,有个评价处在淘汰边缘的问题儿童,因而我有必要谈谈这个在我今年负责审阅的稿子中最另类的怪胎。这部作品在其他编辑眼中也得到两极化的评价,否定的声浪难保不会高到使这份稿子遭到淘汰。我自己则是觉得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偶尔有些这样的作品又有什么不好? 老实说,我很想看看担任决选的评审委员会有什么反应。 我旁边的编辑已结束雄辩,眼看就要轮到我。此时此地,这部作品以及这位作家的将来,就扛在我的双肩上。 我以仿佛身为超级律师的心情与神色,拿起这份稿子开口。 第四章 肉鸡踏上旅程 早上起床,接着睡回笼觉。中午开始在房间里工作,晚上也继续工作,天亮了就睡觉。 根本是肉鸡。我大学毕业后的这三年来,就是在当小说肉鸡。人们饲养肉鸡是为了宰来吃,它们活着的理由就是要让我们吃。这种生命型态没有任何浪费与发展性。我也是一样。我除了写小说以外什么都不会,写小说就代表我活着。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是个小说笨蛋。一种做不来其他工作的笨蛋,所以只好当个只会写小说的笨蛋。 我没有朋友——不管是朋友或女朋友,也没有作家朋友。我屈指数了数,但数完以上三种朋友还剩下小指和无名指,还有什么可以数的?我连可以缺的东西都没有吗?那可真是简洁,连缺乏的东西都缺。缺少缺乏,听起来可真哲学。 所以呢,我今天也在写小说。只要稍稍少了点干劲就睡,睡醒就去上厕所、喝麦茶,又开始工作。最没有人生赘肉的人就是我,对于这点我还真有点自信。 我的小说销售量还不错,跟家人同住,最常说话的对象是佐川快递的大叔。啊,这是因为再版样书之类的东西都是由佐川快递送到我家。这就是我的一切。记得好像有一首歌的歌名就是这样。 这不重要,不过「你是肉鸡」听越来还真有点像是书名,不知道可不可行?要是对女生说这句话,多半会被宰了。那改成「你是土鸡」呢?莫名其妙。我这么自言自语。 会跟我面对面的只有电脑荧幕。喀哒喀哒喀哒。要如期赶上截稿日明明是绰绰有余,但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所以几乎一直在工作。真不知道出道当时的热忱跑哪去了,创作已经转变成单调的作业。我靠惰性动着的手指所交织出的故事,靠着惰性持续卖出。 责任编辑对我作品的关注也变得越来越马虎,多半是因为即使几乎放任我不管,也可以得出一定的成果吧。不管在哪个环境,对待中等人才的方式都容易变得半吊子,无论在学校或社会都不例外。 这正是肉鸡,透过管理化的饲养得出一定的成果。考零分的会被叫去接受热血教育,考一百分的会得到掌声与喝采,考六十分的只会被批个「可」就没事。也是啦,对考六十分的人真的很难说些什么。 总觉得思绪到处乱飘,让我不想写了。明明一直在睡,根本不困,会这样还真稀奇。就算躺下来多半也睡不着,于是我坐在房间地上。电脑发出微弱的运转声,就好像是这个声响在管理我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跟这种保持一点距离的声响是同伴。 我在老家的这个房间里生活了二十四年左右。书桌是从国小用到现在,书柜也是从国小就没换过,里面放了很多漫画和少少几本小说——古时候煮饭要先小火再大火(注:此处是谐音的文字联想。原文中「少少」与「小火」都是「チョコ」。)。不,这本无关啊。 我看着书柜,上面排着《活宝三人组》(注:日本儿童文学作家那须正干所着的小说。),再旁边是我的著作,系列作品琳琅满目地占据书柜里不少空间。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真亏我写得出这么多书。不过,事实上里面掺杂了很多别人的想法。直到第三集,我都是自己想点子,之后则是以责任编辑提出的构想为基础,我只是根据这些构想来写成故事。我对于这种做法是好是坏没有兴趣。 工作就是接来做的事。把工作分配给各个做得到的人,然后大家去完成,就只是这样。我做得到的事,就是写出可以得到一定评价的小说。我的文体基本上是把思考的水龙头开着不关,短短的句子一句又一句叠上去,这样一来会制造出跃动感。也曾经有人批判过我,说我的文章没有情绪和余韵。要是我的作品只有得到批判就没戏唱了,可是我还有戏唱,表示有人肯定我。肉鸡也是有市场需求的。 「肯定就是把死心说得冠冕堂皇」,记得我在自己的书上写过这么一句话。我想起这回事,躺在地上。我连坐都懒得坐,体力下滑的程度一年比一年严重。如果用图表显示,下滑的坡度多半会险峻得需要登山家或滑雪选手才下得去,到最后则会变得像是在道路上干掉的蚯蚓一样吧。一定会的。即使如此,我大概还是只有写小说这条路可选。 「……『始终如一』一说起来是很好听啦。」 也就是说,鸡和我所供给的东西,差别只在于是食物还是消遣。 「只有」这样。 ……到了二十六岁,我唐突地开始觉得,这样真的好吗?心想我是打算就这么当肉鸡活多少年?虽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过活才算活得精彩,也不知道活得精彩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对生活缺乏变化的情形,开始产生疑问与不安。是否我不该觉得,一直重复做一样的事情便能发生变化?这是爱因斯坦说的吗?那是骗人的吧?因为我就萌生了疑问啊,我在重复的过程中感到疑惑,对自己的生活提出疑问。 全世界顶尖的智者,会否定我心中的变化吗? 这是例外?是所谓的突变?如果我这么特别,怎么会当肉鸡? 在地上翻身,书柜映入眼帘。最近增加的尽是自己的书。自从当上小说家以后,我极少看别人的书,这会是一年到头都在面对文章所造成的影响吗?我就是没有心思去碰文字,所以不会有新的外界资讯进入大脑。脑内知识没有变化,写出来的作品品质自然没有什么改变。这多半是恶性循环。 明明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却什么都不做吗? 我觉得真亏这样的人会想当小说家,也真亏这种人当得上。 ……但我一想到截稿日,这样的挣扎也就变得不了了之。截稿日像条绳子,不管我想去哪里,都会拉住我的脚,然后把我拉回到现实的木桩旁边。 啊啊,不管去到哪里,我都是肉鸡。我站了起来,再度面对电脑。 我什么都想不到,手指却像呼吸或眨眼一样,自然凭着一股义务感持续敲打键盘。液晶荧幕上显示出:「我的梦想就是过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看月历,房间里也没有月历,但从气候便能知道季节。现在是夏天,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可是鼻内感觉很干燥,这是缺乏水分时会产生的症状。接着是下唇的内侧会出现一条垂直的线,就像干裂的裂痕。最后是喉咙会痛。现在这些症状都发生了。 我一醒来的时候几乎都会这样。天气闷热得我想把所有皮肤换掉。拉开绿色的遮光窗帘,外面灰蒙蒙的,眼看随时会下雨。最近都是大晴天,实在希望能下一场雨来驱走暑气。我拉上窗帘,抬头看看时钟,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我先在床上伸伸懒腰,再连打几个呵欠,接着走出房间想补充水分,顺便吃个香蕉。我吃饭几乎都用香蕉打发,还真是连吃饭都没变化。yes,肉鸡。 我走下楼梯前往一楼,冷气的保佑立刻从我身上消失,头发沾在脖子和脸颊上,厌觉像温温的洗澡水从脸上流下来。头发碰到耳朵感觉很烦人。头发留太长了,谁来帮我剪头发?把我这个长毛男变成一个清爽的青年。理发店没有外送服务吗?不,干脆把头发外送还比较快吧?想不通。我歪了歪头走在走廊上。 母亲待在厨房。她几乎都在那里,从以前就这样。「从以前就这样」这现象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看起来又不像在打扫或烹饪,为什么一直待在厨房? 我开始怀疑会不会我们母子都是肉鸡,拉出椅子坐下,上半身整个趴在桌上,桌子和我的表面都湿了。湿的二次方,不快感大概是四次方。 母亲跟我说声「早安」,但这是讽刺我睡回笼觉,所以我没有回应,而是催促呆站在流理台前不动的老妈给我午餐。 「老妈,香蕉。」 「你要吃老妈的香蕉?」 「你又没有好不好 ?」 「哇哈哈!」 「嘻哈哈!」 我们一脸正经地相视发笑。真是有够无聊的玩笑,而且两边说话都很快。父亲说话也很快,所以很难判别我的思考方式和习惯是来自环境还是遗传。大概是两者混合造成的吧。 母亲转身面向我,她手上没有香蕉,看来她不是为了给我香蕉才转身面向我。我沮丧地抬头看了看母亲,她还是老样子,以满是曲线的脸开口说:「你很闲吗?」 「啥?」 「看你的脸松垮垮的就觉得你很闲。」 「这是遗传。那,有什么事吗?」 「有。你去帮表弟写读书心得。」 「……啥?」 ……读书心得?啊啊,是那个啊,所谓的暑假作业?记得我小时候还真有过这么回事。 然后,我也真有个表弟。由于我们几乎只有在新年时会见面,所以我都忘了,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为什么我要帮他写?」 「你靠写字吃饭,这种事应该很拿手吧?」 「什么叫做『这种事』?喂喂。」 老妈,你是不是有所误会?小说跟读书心得可不是同一国的,不能用「这种事」囊括,差别大概和鲭鱼跟萝卜的差异一样大。而且我从来不曾写过什么心得感想,因为小时候遇到这种课题,我都是靠老爸和老哥解决,所以我根本没有经验,行不通的。 「听说你表弟完全写不出来,很伤脑筋。」 「真惨。」 「所以指定你代打。」 「还代打咧?根本是整个丢给我。」 「你以前不也是这样?」 「……别找我这种人代打好不好?」 我自虐的咒骂被老妈无视。窗外开始传来蝉鸣声,母亲似乎觉得蝉鸣比我的意见还重要,转头去看窗外。我也跟着望去,窗外是一片云海。 「我快赶不上截稿日了耶。」虽然我是说谎。 「听说你表弟也快赶不上了,毕竟暑假就快要结束。」 「可以不要把功课跟工作相提并论吗?」 「你以前不是都有收人家给的压岁钱吗?既然跟你表弟的爸妈收钱收那么多年,你就当作这是在还债吧。」 「呜!」我手按额头。被老妈这么一说,我很难反驳。由于亲戚之中只有舅舅一家人住在附近,也就只有他们能够扛起「发压岁钱」这种我一整年的希望。而且金额相当大。我没忘记这份恩情。 「……你偶尔也想跟舅妈聊聊天吧?」 「这倒是还好。」 我大学时代的确受过舅妈很多照顾……算了,也好。 「好啦,表弟会来我们家吗?」 既然老妈提到见见舅妈的事,想也知道应该不会是表弟要过来我家。舅妈总不会跟小孩一起过来。 「你去他们家。我会趁你出门时,把棉被跟床单洗一洗。」 「好好好。」 简直像在住旅馆。不过,好像还真的差不多?所以,我在这家旅馆住了二十四年啊,真是个老主顾。 「我现在去吗?」 「对。听说星期六学校连游泳池也没开。」 「知道了。老妈先给我麦茶。」 「你想喝老妈的麦茶?」 「听起来就很酸,还是给我市面上卖的那种。」 我一边蜕眙一缕起膏,打开冰箱,自己拿出装麦茶的瓶子。我懒得准备杯子,直接就着瓶口喝茶。冰冷的洪流灌下,嘴里、舌头底下还有喉咙都得到滋润,下唇内侧变得有光泽。但鼻内的干涩感去不掉,所以我连灌了好几口麦茶。 要去舅舅家啊?真要说起来,比起舅妈,我更不想见舅舅,毕竟他是学校老师。总觉得我关在家里不出门,还有其他种种生活态度,都会被他拿来训一顿。而且,说起来表弟找他爸爸或妈妈商量就行吧?写个读书心得这种小事,根本难不倒他们……这么说来,也就是说表弟不想让双亲之中的任何一人知道?毕竟是要找人帮自己写作业。虽然我当年根本不当一回事,直接靠家人解决。严厉、过度保护与自尊心之高,听起来好像以前的流行歌(注:意指筱原凉子的「恋しさと切なさと心强さと」。)。 我喝光麦茶后走出厨房,怎么看都觉得始终闲着没事做的母亲,也跟着我来到走廊上。两种湿答答的脚步声响起。也许因为是母子,体重也接近,因而连脚步声都很相像。 我打赤脚跳下水泥地。「没规矩!」背后传来斥骂,但我不予理会,从下方拿出海滩鞋。读书心得啊?我想我应该没看过表弟学校指定的书籍,这是要我怎么帮忙? 若要我评论儿童文学类的书,那更是隔行如隔山。 总之,出门的准备是做好了,但这番准备有跟没有一样。 好。肉鸡,踏上旅程。 就像这样?两手空空,穿着海滩鞋,一脸蓬头垢面。 才走出一步,旁边的头发就盖住耳朵,这下子我比较想去理发店而不是表弟家。 「等一下。来,这是便当。」 母亲说出这种宛如我回到高中时代似的台词,把东西交给我。我转过身接下,是香蕉,果皮还温温的。感觉得到妈妈的温暖,我是指那种讨厌极了的温暖。 「……你刚刚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刚才老妈走出厨房时,明明两手空空。 「从衣服里最秘密的地方。」 你是海滩裤刑警吗?我没辙地握紧香蕉走出家门,对我自己也觉得很无可奈何。 笨蛋带着香蕉来了。 你这小子是忘记外出的常识吗——我对自己发着牢骚,泡到户外的湿度与温度当中,感觉就像重力忽然大增,有种以额头为中心被人按住的感觉,而且眼球在痛、眼底受到压迫。即使待在阴天下,眼球仍承受着痛苦,这表示我已经渐渐失去人类最大优势所在的适应力吗?眼球的疼痛始终不曾消退,我用手遮住眼睛,走在熟悉的庭院里。 滚烫的眼泪缓缓流个不停,就像跑进耳朵里的水在睡着后流出来那样,流得十分浓稠。这是脓,是怠惰的生活在浑浊的阳光下得到净化而挤出的脓。起码我是这么解释的。 视野因眼泪而显得模糊,眼中隐约有个黄色的物体,是香蕉。我摸索着剥了皮,站在大马路正中央也不看左右来车,吃香蕉吃得心无旁骛。我超爱香蕉! 我大口大口吃着,两口就吃完了。我刻意动着下巴,强而有力地嚼碎,满口都是温温的甘甜,臼齿被这股甘甜刺激得隐隐疼痛。我趁这股甜味尚未消失时,抬头看看天空。 活在房间里的肉鸡,今天也不见天日。 在养鸡场长大的鸡,何时才能见到光明? ……答案是出货的时候。 这么说来,当我见到光明: 就是我的小说家人生走到尽头的时候吗? 「啊啊,更重要的是,我啊……」已经有几周没出门?即使用双手手指来数,大概都还不够算,所以我每走一步就啐个一声来凑数。 表弟家很大。爸妈会赚钱,自然会是这样。他家是像道场或寺庙的老式大宅,建筑分为主屋和别屋,有很长的走廊连接这两者,更有着风光明媚的中庭。鸟语、虫鸣、狗叫,就算说他、家跟只有蝉鸣的我家不在同一个时空,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我站在这个家门前。屋檐瓦片大得像是掉下来就能砸破我的头,大门更是雄伟得就算卡车撞上多半也会弹开;至于只穿着t恤和短裤的我,它大概仅凭气势就能震开吧。 我朝这个家的对面看一眼。蓝色的出租仓库堆得像是玩得很失败的俄罗斯方块。我只有一次 看到有人在用这种出租仓库,那一次就是我自己。 我用力按下门旁边的对讲机,立刻有人回应:「请问哪位?」是尖锐的小孩子嗓音。舅舅家只有一个小孩,所以这多半是表弟吧。 「我来代打了。」 「什么?」 真是缺乏联想力,实在希望他能多动点脑筋。正当我忘了自己小时候又是怎样而愤慨时,就听到他说:「啊啊,请问是表哥吗?」他猜出我的身分。 「对。」 「我马上过去。」 这句话离对讲机越来越远。我捏起因为用力握住太久而糊在一起的香蕉皮,往左右翻开让香蕉皮开花,以此消磨时间。蠢死了。 表弟说到做到,立刻就出现了。他辛辛苦苦推开看起来很沉重的门,往外探出头来。「请进。」他睛我进去。「你好。」所以我从门缝间穿过。新年以来就没见过面的表弟,穿着短袵上衣和短裤,手臂晒得皮肤开始脱皮,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可以穿成这样,也能晒成这样。然而我只是没晒黑,穿着倒是一样,难道我也是小孩子? 面孔和身高看不出太大的改变,乍看之下是个秀气的小孩,接着我注意到他有点卑躬屈膝的态度。他从下方往上看着我,像是在看人脸色。这小孩似乎活得很卑微。卑微的表弟看了看我的手,说得精确一点,他是看着香蕉。 「表哥为什么拿着香蕉皮?」 「因为这是便当。」 「……要当便当却已经吃掉了?」 「我高中时代的兴趣就是提早吃便当。」表弟以陪笑回应。这小鬼真讨人厌。 我跟着表弟走进他家。玄关没有鞋子,看样子他的双亲都出门了。是去工作吗?不对,国小老师应该在放暑假?搞不懂。总之不在就好,这样应该也不用去跟他们打招呼。我脱掉海滩鞋后随手一丢,踏上走廊。表弟走在前面,同时回头跟我说话。 「谢谢表哥来帮我。」 「这没什么啦。不过,听说你写不出读书心得?」 「是的,我很伤脑筋。」表弟含糊地笑着说。「真的很伤脑筋。」 为什么要说两次?是想表示他真的很伤脑筋,还是没有别的话题?也许两者都是。 「你爸妈呢?」 「去约会了。说是什么书店约会。」 「啊,这样啊。」 还说约会呢,想想你们几岁了好不好?但要是我这么说,相信会被他们原封不动地吐嘈回来,说我都二十六岁了,出门走走好不好。 我们在踏起来感觉很平的走廊上笔直前进。舅舅家很大,却是平房,没有二楼。表弟往右弯,我也跟着弯过去。这个方向我记得是往别屋。 「表哥是小说家,写起读书心得之类的文章应该很拿手吧?」 在长长的走廊上走到一半,表弟语带期待地回头问我。这恐怕很难说吧?小说家是处在听心得的一方,很难说是写心得的一方。我含糊地歪歪嘴,不做正面回应。我握紧香蕉皮,留在果皮内侧的果肉沾到手上,让我很不舒服。 表弟拉开房间的纸门。不是用门板,而是用纸门隔开喔?找遍所有亲戚家,也只有表弟家的房子是这样。一拉开纸门,就有一股寒气迎面而来,是几乎让空气变成冰块的低温。这样的冷空气吹在脸上,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就连在停步的空档,低温仍然持续夺走我的体温,寒气与畅快感同时铺在皮肤上。表弟已先走进房间,停下脚步歪头看着我。 「睛问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想说你家的空调还真凉。」到底设定成几度? 「因为我怕热。」 「这样啊。」既然怕热,不要在外面晒得这么黑啊。 我走进房间,拉上纸门。一拉上纸门,气味就变了,从走廊上泥土烧焦似的气味,变成儿童房的气味。有一种青竹似的气味,会是和室本身的香气吗?室内放着欧风的书桌,桌上散乱地摆着书包与笔记本。墙壁上半部挂着野猪的画,两个书架上放满漫画与轻小说,看起来就不像会有我的书。电视是液晶荧幕,游乐器则是最新型的机种应有尽有。如果天堂也这么完善,对死后也就可以有点期待。看着表弟的房间,我先是产生这样的感想,然后才将视线拉回表弟身上。表弟跪坐在杨杨米上准备坐垫,把一个蓝色坐垫递给我,说了声「请坐」。这坐垫让我用是小了点,但室内像冰箱里一样,一旦站着不动,全身都受到寒气侵袭,让我忍不住发抖。所以我双手抱胸,立刻坐到坐垫上,并用手掌摩擦手臂,结果香蕉黏答答地沾在皮肤上。啊,我都忘了。我有香蕉——这句话是学着人家说「我有老婆」的语气说的。 我把干掉后满是雀斑的香蕉皮扔到榻榻米上。接下来…… 「那么,说要我帮忙,具体来说我要做什么才好?」 我问面对面的表弟,我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要我帮到什么程度?写大纲?修正本文?校润?又或者是批改完成品?还是说,他要走上过去的我走过的路? 表弟听我这么问站了起来,拿起放在书桌上绑起的稿纸与文库本,然后默默地面带笑容递给我。我没接,抬头看着表弟。 「………………………………」表弟不改他那皮肤干裂的笑容。 「……」咦?真的全都丢给我?跟十几年前的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原案、内文、修正,全都交给老哥?隔年改成全都交给老爸?最后全都交给舅妈? 国小生最嫌麻烦的作业第一名——读书心得。要收这种烂摊子的角色,终于轮到我身上。我已经到了这年纪啦?二十六岁就要站在照顾小孩的立场?也不想想我还住在老家过着肉鸡的生活,要我照顾小孩实在是远非我能力所及。我可没这本事。 「来!」 表弟发出十分爽朗的声音,我看出他天真的笑容底下,满是「你这家伙赶快给我接下就对了」的意思。看样子,我刚才从他表面的态度感受到的卑微印象是错的。 「全都要我写?」 因为最上面的一张稿纸还是空白的,也就是说连标题和名字都没写,跟新的一样,说不定这还是第一次拿到手上。表弟含糊地微笑,显得难以启齿,这种态度是在默认。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来,却又觉得一头雾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 要知道,我从来没有靠自己写过读书心得,活到二十六岁从来没写过。不,一般人到了二十六岁,应该也不会写读书心得吧?不,真要说起来,一般人到了二十六岁,平日白天……以下省略。 我心想,读小学时欠下的债,现在要还了。 「拜托表哥!」 表弟这句话,就像运动社团成员打招呼的风格一样干净俐落。谁管你这小子啊?说着就把稿纸砸到他脸上——我困在这样的妄想里。平常和责任编辑开会时,我都会这么想像个三次。虽然实际动手就完了,但还真想试一次看看。有种揪心的感觉,这是恋爱吗?对这种行为感到爱恋?这也不坏,反正恋爱不能只在意性别。肉鸡无论什么时候都想念光明,但在这个闭锁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当然没有光。我的恋情今天也得不到满足。 「呃~」我一时说不出接下来该说的话真是难得。我家族的人很难得会这样欲言又止,看来我真的很伤脑筋。我想打迷糊仗、想把事情含糊带过,不然我会丧失威严。 「我大概要写个几张才够?」 「老师说最少要三张。」 「哼?」 四百字的稿纸三张。如果是写平常写的小说,这样的分量我三十分钟就能写完,虽然手写、和打字有差别……原来我以前就是被这么点分量的文章给难倒? 当时的我实在是各 方面都很小啊。 「我说啊,你曾试着自己写过这玩意儿吗?」 我一边用手指在稿纸上划过,一边问道。好,接下来该说什么?我立刻动着脑筋思索。 「……没有。」 表弟显得很难过似地低下头。他的模样让我觉得,他之所以无法写读书心得,多少有一些嫌麻烦以外的因素,态度显得比当时的我要多了些诚意与罪恶感。我低头看着他这模样,变得有点尴尬。 我没有立场说大话,毕竟我还曾受这小子的母亲照顾过。 表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舅妈,她是小说家,而且是个知名度远比我高的大师级作家,但也是个怪人。我三言两语便解释完这个人,也罢。 「总之,呃,你能写多少就先写多少试试,不行的部分我会帮你想办法。」 我想也不想便说出这样的话,表弟立刻表情一亮,简直令人难以直视。我撇开目光看着稿纸,顺便看看表弟交给我的文库本。我的目光停下来……停在这本书的作者名字上。 「……喔?」 「请问,怎么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表弟的疑问。这个名字我看过,所以忍不住吃一惊。 我的确看过这个人的书。这又成了一个契机,让我命令表弟说: 「好,在我看完书以前,你自己努力。完毕。」 说完,我背对表弟躺下来,而且在感觉到表弟有所动作以前,始终一动也不动,等听到脚底和榻榻米摩撩的声响后,我才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得在看完这本书之前想出来才行。 ……要想什么呢? 要是一脚踩在眼前的香蕉皮上滑一跤,不知道是不是就能想到? 表弟面向书桌,握紧铅笔。哇,他已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晒黑而且快要脱皮的脸皱在一起,看了就不舒服。我看看他这模样,接着翻开文库本。 我已有几年不曾纯粹出于兴趣看一本书,而不是为了工作?时间久得我几乎快要忘记碰触书本是怎么回事。 我拿蓝色的坐垫当枕头用,躺着看起书。 「……好怀念啊。」 拿起这位作家的书让我很怀念。「町高幸喜」,我高中的时候,看的应该是他的其他作品。不知道那些作品比这本书新?还是比这本书旧?我分不太清楚。目光落到开头的文字上,开头标出季节与日期,算是很保险的做法。 「怀念?该不会表哥认识这位作家吧?」 「不,我没见过,只是看过他的书。」 「这样啊?他最近都没出书。」 「这样啊?」谢谢你提供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资讯。 毕竟是今年要满十岁的表弟选来写心得的书,内容应该不会是什么高尚的文学作品,不知道是不是属于儿童文学?可是,就算是儿童文学也不能小看。以前有一本书,虽然被分类为美国的儿童文学,但成年的我读来也觉得好看,记得是路易斯·萨奇尔的《洞》?现在想想,那应该是我看的最后一本书……啊啊,这样好失败。文章都没进到脑子里,我只动了动目光就翻页,又再翻回去。 「请问,开头要怎么写才好呢?」 表弟劈头就找我求救,还真快。感觉像不会游泳的孩子跳进海里一样。跳下去之前就该问怎么游啊。可是,毕竟这小子会把功课整个丢给我,他这样做大概也不奇怪。 「敬启者……不对,记得是怎么写来着?」 我回想老爸写的读书心得,记得他当初应该是用「我这次读了○○」这一类的开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说完后,表弟点点头,转回去面对书桌,似乎是打算照抄。 一篇找不到半点交出作业的人个人观点的读书心得——再这样下去,多半会写出这样一篇文章吧,就跟我那时候一样。表弟歪了歪头,于是我躲进书中的世界,从开头重新读起。 「…………………………」 「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写?」 「……嗯~」 「把看完书以后想到的事情写上去就可以了吧?」 「嗯……」 「可是,如果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文章会只有这样子而已。」 「……嗯嗯。」 「……请问:」 「…………………………」 我正在读书,不要找我说话啦。我随口回应,翻页继续看。书中没有任何伏笔或譬喻,文章平坦而工整。虽说只是开头,但故事的起伏很小,只是平淡地解释世界观。这样的文章从开头持续了将近二十页。翻页。 「……啊,有人在外面按门铃。」表弟做出探头想去看纸门外的动作。「嗯?」我头也不抬地应一声,表弟从椅子上站起。 「我出去一下。」 「嗯~慢走。」我有气无力地挥挥右手送他离开。翻页。故事终于动了起来,主角经过冷冻睡眠,在世界上变得孤伶伶一个人,而且原因竟然还是受认识的博士搞笑时牵连进去,这原因真惨。 表弟走出房间。我翻了个身,再翻页。主角独自来到未来的地球,一个大自然生机蓬勃的世界,没有人类。这是很常见的世界观。 主角在其中徘徊,无处可去。他在绝望中拨开森林行走。开头那段漫长的世界观说明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想强调他丧失了日常生活吗?我读起来只觉得没力,效果很薄弱啊。 翻页。翻页。翻页。翻页。不时还可以看到插画。构图多半是主角面向旁边行走,但这似乎是刻意的。主角本来活在和平的现代,却闯进未来的森林,那样的构图是想强调两者间的对比。他的衣服渐渐变得破烂,眼神越来越凶。然后,他始终在朝某处前进。这似乎就是本作的主题。 我重新看了看印在书本封面的书名。《我自己的行星漫步法》,难怪。 表弟很快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本精装书,我觉得封面很眼熟。 「妈妈的再版样书送来了。」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哪像我,一个月都未必会收到一次再版书。我将微微抬起的视线拉回书上。感觉得出表弟在我身边坐下。 「我可以等到你看完吗?」 「嗯~」 哪有什么等不等,这里是你家啊。我含糊地点点头,抱起两脚紧贴躯干,以这种西瓜虫似的姿势翻页。这个房间好冷,可是我现在甚至舍不得花那么点时间抱怨。 表弟开始玩起掌上型游戏机,游戏音乐听起来有点不清楚。我就以这当作背景音乐,持续翻页。我看书的速度算快,应该不会让他等太久。 主角死心。到了中期,他放弃找人,决心独自活下去。这还挺常见的。主角做着不习惯的野外求生行动,拼命抗拒,结果活下去这件事渐渐变成目的。 这几乎就是肉鸡的人生。当活下去的目的只剩下一个的瞬间,人的生活就会变成肉鸡生活。往单纯的方向最佳化,其他行为遭到削减、渐渐消失。 翻页。翻翻翻翻翻翻翻翻。主角明明已宣告放弃,却突然想找出其他人。他暴跳如雷,到处乱跑,跑向连光都照不进去的森林深处。到最后他死心了,什么都没找到,只感到疲惫。这样的情形反复发生。 主角还在这样活着,第一集就结束了。但书的最后写的不是「终」也不是「完」,而是「待续」……还会继续?这个主角活下去这回事还会继续?这个作家也还会继续写书? 书看完了,于是我起身,表弟见状立即转身面向我,仿佛他就在等这一刻。他转身的同时,还用力把游戏机丢到二芳,姿势端正地跪坐好,朝我露出笑容。 「心得就麻烦表哥继续写下去!」 「我说啊,有这个作者其他的书吗?」 鸡同鸭讲的对话。气势受挫的表弟。他以丧气的表情指向书架。 「啊,呃,在书架上。」 「很好很好,这些也让我看看。」 我起身从书架上抽出我要的书,看样子表弟把这个系列的一到六集都买齐了。我一只手抓住整套书坐下,看看第二集的封面,封面上画着主角。跟第一集看起来差不多,也是一幅主角穿得破破烂烂、瞪着远方的插画。果然仍是朝左。 这个主角似乎把不知变通地往世界左侧前进当成自己的使命。他在第一集的结尾,自言自语说了这样的话。 「请问,心得呢?」 「等等。」 「我已经等了。」 「你等一等。」 说服完毕,起码在我心中已经完毕。目光落到书上的内文,又是陈腔滥调的开头,说什么湿度很高啦、森林郁郁葱葱啦,很长一段文章尽是平凡无奇地描写与说明森林有多么深邃。 我一直看下去,心中却不由得产生一种安心感。 「这套书这么好看吗?表哥看得入迷?」 「不,也没那么好看。」 「是喔……」 「我是对别的地方看得入迷。」 也就是这个作者继续写这套书这回事。文体、内容、角色……即使设定与世界观改变,最根本的部分仍然不变,跟我以前看过的书一模一样。 什么都没改变,仍持续写小说。 「这书好无聊。」 「可是表哥你的嘴角在笑。」 表弟从旁指出这一点。在笑?我在笑?我伸手摸摸看,发现脸颊放松了,看样子我的确笑逐颜开。相信这一定不是因为书好看,而是因为我高兴。 因为我就是崇拜这样的人,才会立志当小说家。 看起来光鲜亮丽、简直像是在遥远天空中发生的事,但我仍然朝这目标迈进,也幸运地走到了,并知道梦想的真面目。这个梦的本质,就是现在围绕在我四周的环境,也就是肉鸡。 我往光芒另一头看到的,便是这位作家的身影。已经好多年了,大概已有十年,说不定更久。这个人就是写了这么久的小说,尽管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差别。 十年前正视过的梦想,现在我又再度面对这个梦想。我之所以在当上作家后都不再拿起书来看,或许原因就出在这里,因为书正是我心目中描绘的梦想所变成的具体形式,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避开吗?原来如此,下次我要刻意去笑。 书里的主角还是老样子,到了第二集仍然到处徘徊。他想遇到其他人,放不下这份眷恋。尽管他已经相当凑巧地逐渐适应未知的世界,但仍怀着这样的愿望。 我把显露出他这种脆弱心灵的描写反复看了好几次。我在。我在这里。我如此强烈地融入这个角色。明明故事不有趣,我却完完全全、深深融入这个角色之中。 我的心已经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相信现实也是一样。 现在的我被围绕在梦想当中。 梦想多半是外侧光鲜亮丽,内侧却是一片漆黑。 等我看完全套小说,已经到了傍晚。外头还是阴天,时间的流逝并不明显。 我转了转僵硬的肩膀,还扭了扭腰,身上处处发出喀喀声响,感觉很畅快。 我阖上完结篇的第六集,连后记都看完,心中涌起战栗与蠢蠢欲动的感觉。 皮肤受到空调的寒气侵袭,受冻的皮肤下却有着大量的热能在高呼。 好久没有看别人的作品看得这么感动。事实上,我根本很久没看别人的书。 「我说你啊。」我对驼背坐着的表弟开口。 「是。妈妈他们差不多要回来了,所以还没看完的部分请表哥明天再来看。」 这次他似乎不对我抱任何指望,玩游戏的模样显得比白天时起劲,连视线都没有望向我。我一边把书放回书架上的空位,一边说:「我看你不必靠我也写得出读书心得吧?」 表弟从游戏机的荧幕抬起视线,用拇指关掉电源,歪着头对我问说:「请问是为什么?」 「没有啦,只是有这种感觉。」 我没有根据。要说有的话,大概是因为他是小说家的小孩?不,这不构成理由。如果这种道理说得通,那在我身上也可以套用,我应该会从母亲身上继承做家事的才能才对,但现实是我只会吃香蕉,到现在还要靠母亲帮忙整理自己的房间。 「该不会……呃,应该不是因为表哥写不出来才讲这种话吧?」 这小子真敏锐,四个小时前的我,的确是处在这种状态下。我以苦笑回应他狐疑的表情,虽然我现在觉得自己写得出来啦,但我还来不及补充这句话,表弟已失望地垂头丧气。啊啊,等一下。 给我辩解的机会啊。我在心中祈求,表弟小声开口说: 「这样我会很为难。如果不请表哥帮我写……我会很为难。」 「怎么个为难?」 表弟欲言又止。我不催他,耐心等待。空调的声响回荡在房间内。这种几乎令人连呼吸都要停住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过一会儿,表弟看着舅妈的再版样书说: 「因为……我是小说家的小孩,要是写不出精彩的文章……」 「小说家?」 「…………………………」 表弟默默握紧拳头,这是唯一看得出回答的动作。小说家的小孩…… 「……啊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思考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因为他母亲是小说家,如果他的读书心得品质低落,就会被人嘲笑。多半是被级任导师笑。所以他才没有心情自己写,想叫我写啊?我想通了。 道么一蜕我就想起,以前班上有个同学是厨师的儿子。他上烹饪实习课时犯了错,就被大家喇笑。 「找你爸妈商量不就好吗?」 他们是国小老师和小说家,应该可以合力解决这个问题。但表弟缓缓摇头,用眼神表示他不要。也是啦,我懂他的心情。但愿你可以好好长大,不会被自卑感牵着走,尤其是对母亲怀抱的自卑感。毕竟她实在很伟大,我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表弟没说下去,也没发出铅笔声,所以由我发言,推动事态进展。 这种角色本来不应该交给肉鸡,不过我好歹二十六岁了,这也没办法。 「我说啊,你为什么会挑这套书?」 我举起书问他。表弟目光乱飘,想了一想,然后头转向一旁回答:「因为好看。」 「那你就写说故事好看不就得了?」 心得不需要高尚,也不需要深入探讨。我身为作家,确信再也没有什么心得会比「好看」更好;我也不打算在自己的作品里,提供什么比「好看」更好的东西。这就是我的肉鸡精神,你有意见吗? 表弟瞪大眼睛,以惊愕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理他,继续问说: 「你有多的稿纸吗?」 要特地去买未免太麻烦了,要是他没有稿纸,我随便撕一页笔记本来写也没关系。 「啊,有的。我买了一包十二张的……」 「那就给我,我也写一份心得。」 我伸出右手要求,表弟惊讶地愣住。「喂喂:」我勾了勾中指催促,表弟才慌慌张张地有所动作。他手伸进桌上的书架后面,抽出满是折痕的稿纸,半丢半递地把稿纸交到我手上。 「谢啦。」我一边道谢,一边把稿纸从塑胶袋里拿出来。仔细一算,还剩下八张……一包是十二张,表弟手上有三张,那剩下一张跑哪去? 我看 了看表弟的脸,他撇开脸像是想隐瞒什么。说不定他曾拿其中一张试着自己写过?那刚才我问他有没有试着写过时,他回答「没有」就是骗人的? 虽然不确定是真是假,但我的心情开朗了些。如果他曾自己写过,那就比我好。我不太想帮不如自己的家伙,但若是比我好的家伙请我帮忙,我会觉得光荣。 「如果有想用的地方,尽管抄去用。你放心,我这篇心得不会在任何地方发表,只是想写下来而已。」 这偏离小说家的范畴。我解开绑住脚的绳子,轻轻往外踏出一步。 偶尔也要走到梦想的外侧。 「……好的。」 我们两人跪坐在榻榻米上,弯着腰写得唰唰作响。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靠自己写读书心得。开头写出来之后,手始终不停,也不去翻文库本比对,就趁还没忘记故事内容时写完吧。 但我为什么要写心得?为什么会动这种念头?是因为想写吗?相信这也是其中一个动机,可是我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作者说,也不想对他说什么。 所以真正的动机,可以说是一种决心的表明,或者该说是为了整理——整理自己的心情。 想给出答案。 我是肉鸡,小说肉鸡,相信今后一定会继续当肉鸡。 现在的我就是要这样。以前的我就是想变成这样。 现在不是睡昏头睡到累得怀疑梦想的时候。 肉鸡当然也需要品种改良,为了变成更好的肉鸡。 就这样不抱丝毫疑问地活下去也无所谓?我没办法这么想,但的确有些东西,是得过着现在这种生活才写得出来。 连门也不出,连人也不见,每天就只是写作。 虽然拖到现在,但我就承认吧。 ——承认我的梦想就是这种东西。 笼罩在刺眼光芒当中的每一天,根本没有荣华或希望之类的东西,只是在黑暗中呜叫、挣扎,然后生下具有一定价值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目标真正的样貌。 当然,其他人大概不一样,相信也不会每个作家都是肉鸡。有些人的才能得到莫大肯定,能置身在亮丽舞台的光芒当中,另外则有些人是在朝这样的目标迈进,我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是在寻求永恒。只要能够看到一瞬间的光,就心满意足了。 就从这里。 就从我应该待的地方与梦想的终点。 得到一定程度的肯定,得到一定比例的需求。一个哪儿都去不了的地方。 我所向往的作家归属之地,便是这种黑暗。 梦想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梦想的天花板连光也透不过。 但即使处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仍然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就像填稿纸填得唰唰作响的铅笔。 我所写的东西,不像梦想那样若有若无。 写出的东西送去的地方,也不是梦想。 日后——说是日后,其实已经过了两个月左右——十月中旬,肉鸡收到好消息。 那是僩会感受到暖风与凉风交替吹来的日子。蝗虫似的昆虫在草丛里鸣叫的季节。 当时我在厨房啃着(第二根)香蕉,听站在对面的母亲报告事情的经过。母亲倒未显得特别高兴,毕竟那只是侄子的事,多半只当成是跟自己扯上了一点关系的事件闲话家常。 她说表弟在暑假写的读书心得拿到银奖。在全国投稿比赛拿到银奖,也就是全国第二名。我忍不住发笑,喷出了香蕉的纤维。我一边用手指拎起纤维一边说:「真的假的?」 「那是你写的吗?」 「大致上算吧。」 「这样拿到全国第二名,反而让人觉得没出息呢。」老妈,你还真不留情,不过这也代表真的有国小生比我厉害。 只是话说回来,那篇心得是有问题的。我没有仔细考量过国小生的作文程度,只是把自己想到的念头直接写下来。这样却会获得采用,也就表示……我是国小生喔? 「读书心得跟小说不一样啦。」我姑且提出反驳,顺便一口气吃掉香蕉。 「你这样就像马拉松选手比游泳输给小学生,却说这不是我的本行。」 母亲一边接过香蕉皮,一边做出这样的比喻。看来她似乎一心想把儿子说得窝囊。只要老实称赞表弟(我)的伟业不就好了?我吞下果肉站起来。 「吃饱了。我还在工作,不要来打扰我。」 「听你这么一说就想去打扰呢,真是不可思议。」 「……光是老妈你这发言就很扰人啦。」 我走出厨房,但才刚走出几步,立刻躲到走廊转角偷看厨房。母亲靠在流理台前,死命要弄掉指甲旁的倒裂刺。看到母亲一如往常的模样,我忍不住觉得放心。「不变」并非都是坏事,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在网路上搜寻,立刻就找到我要的网页,接着浏览。银奖得主的地方确实写着表弟的名字,金奖得主则是六年级男生「橘英次」,铜奖得主的名字是「甲斐抄子」,跟表弟一样是国小四年级生。也就是说,二十六岁的我赢过国小四年级生,输给六年级生。哇~字面散发出的无力感超强的。可是,相反的,我不禁想看看这些人写出什么样的心得。尤其是得到金奖的小学六年级生,将来他该不会变成比我厉害的小说家吧? 「(笑)。」 接着的网页似乎刊登了得到各个奖项的心得文章。我想点开网页,食指放到滑鼠上,但我克制住自己。我特意不去看这些文章,关掉这个网页,然后转身背对个人电脑重新坐好,看着木制的墙壁发呆。 电脑大肆发出空气的泄漏声。停在电线上的鸟叫得很吵闹。背后很吵,会是因为平常开着没关的音乐今天被我中断了吗?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翻找桌上的东西,拨开和责任编辑讨论过后写满修正事项的大叠原稿,更里面叠着三张稿纸。我拿出这三张稿纸,在地板上躺成大字形。伸展过四肢后,我立刻坐起来,改成盘腿的坐姿注视着稿纸。这是我写的心得,是我到了二十六岁才第一次自己写的读书心得。 我像是摊开要晒的衣服似地左右摊开稿纸,简直像在展示奖状。 第一张、第二张,文字到第三张稿纸的一半。这就是拿到银奖的作文啊?呜哈,了不起。看在靠评审委员的鼓励奖才出道、经历非常半吊子的我眼里,实在非常耀眼。银色的光辉显得好尊贵。 第三张剩下的部分,想必是拿不到银奖的我所要传达的讯息。 我的心得和表弟交出的心得有些不一样,因为我在结局加写了一些。不,读书心得有结局也很怪,或者该说是结论?总之,我在最后多写了一些。那是我从表弟家回来后,在自己房间里烦恼了一个晚上后加写的。说是画蛇添足也无所谓,总之我就是写了。 我就是无法忍耐在迎来黎明之前不写下这些文句。 我朝这几行字看去。这些字是随手写下的,字迹十分潦草;并非透过文书处理软体打字,而是由我自己写出来。 这些字被我随手写在上头,写得狂野、剧烈,不容其他情绪越雷池一步。 你是我高中时代的光明。 是我只顾着抛弃那些若有荖无的梦想时所怀抱的憧憬。 我现在就站在和这份憧憬一样的位置。 结果光明突然消失,让我眼前一片漆黑。 你也待在这种黑暗中写着小说吗?一直写?写了那么多本? 为了还想被强光照耀的人们? 你现在也仍在寻求照亮自己的光而继续挣扎? 如果是这样,过去找尊敬你就没有错。 而想变得像你一样、试图实现这个梦想的我自己,也没有错。 我想变成像你这样经过品种改良的肉鸡。 因为我相信继续往前走,就会找到我不曾见过的光明。 「……这些部分反而还比较像国小生写的啊。」 隔一段时间后仔细看一遍,我得出的是这样的感想。最先感觉到的是羞耻,接着是热血、年轻气盛。虽然我还没自认是老人。 跨过羞耻心之后存在着一种事物,那多半就是我的原点。 多半是拨开二十六年的岁月后,赤裸裸的我所要说的话。 梦想一瞬间的光明,让我今天也仰望着闭锁的天空。 肉鸡的祈祷变得像针一样细,在世界刺出一个确切的点。 相信从这个点看到的小小世界里会有光明。 所以我阖上稿纸,转过身面对电脑,深呼吸一口气,让呼出来的热气与空气同调,然后打开写到一半的原稿档案。 满出来的文字。文字。文字。 既像是热闹的庆典游行,也像四散的橡皮擦屑。 这些东西育没有价值,全由将来看到的读者决定吗?那实在很可怕。 窗外看得到灰蒙蒙的天空。 就在更远的地方。 我的视野被光的预兆填满,而抬起头来。 是光。 现在的我正朝向遥远的光明。 虽然碰不到,但还是伸长脖子。 就像要窥看光芒后头似地伸出手。 手指轻轻碰触键盘,然后灌注力道,用力按下去。 我一步也不会离开这里。 但肉鸡今天也将踏上旅程(新作书名)。 要去哪里? 当然是要去你的脑袋里叨扰一番。 将来有一天。一定。 【决选】我就是在这里被刷掉的 因此,如果有人间我是否以真挚的态度进行评审,我不得不歪头烦恼。这就是我的直并心话。追根究柢来说,委托现役小说家选出优秀的作品这回事本身就不太对吧?除非很有余力,不然,怎么可能诚心诚意去做帮今后即将诞生的竞争对手贴金的工作?很遗憾的,现在的我并不是这样的作家。 我在比中流略高的位置待了好几年,但总是挥不开那种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从下面追赶上来的作家拉下去的不安。委托这种不稳定的作家做这种工作,可说是完全挑错人。这又不是电视节目,不需要有多样化的评审委员阵容,重要的只有选出能得到市场肯定的作品所需的洞察能力而已。 「从这种角度来看,接下来就得讨论该让谁来当评审才好啊。」 我认为自己在自言自语,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这几句话并不是只有我听见,坐在我两旁的出版社社长与另一位担任评审的小说家都朝我看过来。我浮躁起来,搔了搔鼻头,沉吟一声「啊~」以争取时间。我得做出有涵养的发旨才行。 「就算我们给予肯定,决定买不买的还是读者。」 「说得也是。」 这位年轻小说家的反应,简直像是某个中午播出的节目。这名男子说他很尊敬别人,但态度上表现得不怎么明显。 先不说这些,我把心思放在该如何适切地评审这件事上头。若说一本书的好坏是由读者评定,那么关键还是在读者身上吧? 「例如说,如果在网路上发表,交给读者投票来决定?」 「不,一旦发表,大家就会在网路上看完,也就不会买书了。」 社长如此反驳。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做生意还真难。同样身为评审委员的董事也点了点头,在场的评审委员就是我们四个人。最后一位评审则是一位坚称无论如何都不想现身的蒙面作家,所以我们已经把晋级到决选的作品之评价寄过去。我很想说这女人也太嚣张,但我曾经利用过这女人的儿子所写的读书心得,所以还是克制住自己。 「实在很难决定啊,最大的问题应该出在这玩意儿吧。」 社长用手背摸过一叠原稿。这份原稿在留到决选的作品当中,有着格外异样的内容。不,也不是异样,不知道该说是令人火大还是可笑。拿这种作品来投稿的胆识,是获得我们全场一致好评,但问题在于接下来的意见就呈现两极化。是该赞赏这人的创意?还是该认为这属于邪魔歪道而剔除?我因为各种苦衷,不方便给出这两种评价当中的任何一种,目光四处游移。由于曾在比赛中落选而想把奖项颁给每一个人的心情,与想把每个人都刷掉的念头,在我心中相互抗衡。这种事情让人很为难啊。也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受不了会议陷入僵局的情况,眼看要开始投票表决。虽然我觉得,好像不应该靠四个人投票来决定作品的一切,但别无其他方法可选也是事实。首先,社长投下反对票,然后默默逼我做出选择……啊啊,真是够了。 我从自己心中兼有的两种评价当中,说出了当时一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一种。 之后就随它去吧。 毕竟作家这条路,谁也没办法保证接下来会怎么样。 第五章 全裸的笨蛋登场 『搞不好你是想当小说家?』 他真的很常用「搞不好」这个词,大概和年轻人喜欢说的「咩」差不多频繁。而且,这口气实在不像在询问自己的儿子。算了,那大概跟口头禅差不多吧。 毕竟老爸是国小老师,我不希望他公私不分。 其实我对母亲也想说一样的话,只是……想说这话的对象似乎没来这里。 我也分不清自己对此是感到放心还是失望,呼出一口气。 在做为颁奖典礼会场的大饭店宴会厅中,我想起了双亲的事。今天本来应该是我母亲得奖的日子,但双亲都不在场。 「真的会笑出来啊。」 我却像这样来到会场,其实很够格当被笑的对象。 我揉着脖子,注视着光鲜亮丽的台上。看着站在会场最高的地方,享尽得奖荣耀的女性,让我的决心再度沸腾。换成是我会这样致词,会把话说得更幽默——发现自己陶醉在剥下一层又一层虚构貂皮的喜悦之中,让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错愕,赶紧绷紧差点松弛下来的脸颊和嘴角。即便如此,口中还是忍不住吐露出希望。 「这种场面会让人做梦啊。」 做着当小说家并得到极高肯定的梦。 我想当小说家。 虽然之前被父亲问到时,我不及细想就摇了摇头。梦想这种东西像是裸体,被人看穿会觉得难为情,即使是被爸妈看穿也一样。 得奖者致词结束,会场内爆出鞭炮般的掌声。我也投入了少许为不在场的母亲庆贺的心情鼓掌。只是我能给予母亲的祝福,大概只有一根小指那么多。对一个五年没见的母亲,这样就很够了。 当掌声停下,奖杯也颁发完毕,会场的气氛跟着轻松起来。众人停下脚步注视台上的紧绷也放松下来,各自动起来。一想到这里有一大堆在书店有着成排著作的作家,我实在没有心情谈笑,紧张得简直像是以为自己站在台上,摇了摇紧绷的脖子。 我看向左侧时,发现有个穿制服的女生,在桌子旁边将玻璃酒杯举向嘴边。我对这女生的服装感到陌生,但对她的脸很熟悉,毕竟我大约两周前才看过这位作者的近照。 确实是甲斐抄子。她是跟我同年的高中二年级生,却已是广为人知的小说家,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奇才,周遭的人们都起哄说她是天才。年龄、性别以及清秀的脸庞都很引人注目,让人容易觉得她是被出版社力捧出来的作者,但当事人倒是觉得事不关己似地持续发表作品……看来她也受邀参加这场颁奖典礼,明明不是同一家出版社的作者。 我满怀羡慕与嫉妒,看着甲斐抄子好一会儿。甲斐抄子并未注意到我的视线,一点一点啜饮着玻璃杯里的饮料,同时注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台上。 看在跟我同年却又身为小说家的她眼里,不知道看见什么?我抬头往台上看去,只看到照个不停的灯光,连余光都让我觉得刺眼。 「嗯……?」 我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转过身却没看见任何跟我有关系的人影,顶多只看到状似编辑的人到处对人点头哈腰,以及有个像是文坛大老的大叔。 但我的目光受到某种东西强烈吸引。感觉这个事物明明完全透明,眼睛根本看不到,但我就是感觉得到这个事物在慢慢远离,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辛苦了。」 我忍不住莫名地说出慰劳的话。我朝人来人往之际一瞬间空出来的空档,丢出这句话。我觉得演起这种独脚戏的自己根本是个危险的家伙,呃,实际上确实很危险啦,总之我赶紧面向前方。心脏扑通直跳……应该没有人目击到吧? 刚才背后感觉到的气息似乎已消失。反正大概是错觉吧,别在意好了。 「……呃,咳。」 着仍然半张着嘴发呆的甲斐抄子,为了让心脏的跳动平静下来而清了清嗓子。 然后,我无畏地笑了笑,要自己别忘记在这个会场上沸腾起来的决心。 我的母亲是个才华洋溢的小说家,还能拿下这种大奖。 身为儿子的我,完全没遗传到她的这种资质。 像是拨开污泥、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前进的生活日复一日。 然而…… 即使梦想远在一亿光年外,还是可以伸出手去。 即使伸出手也前进不到一光年,即使只会抓住绝望。 从位于大都会最繁华地带的饭店,也就是从颁奖典礼会场,搭新干线回到乡下的隔天。 身为高中生的义务,让我不得不每天上学。舟车劳顿与出于兴奋的睡眠不足相互较劲,让我坐在教室角落呵欠连连。六月中旬已经进入梅雨季,天空阴晴不定,泥土的气味四处蔓延。喔,雨哗啦哗啦下起来了。 早上的班会开始前五分钟,教室里就像聚集了一群发情期的猫一样吵闹。 「热死啦。」 我把湿黏的手往桌上擦,发起牢骚。颁奖典礼会场那么宽广,空调却让人感到很舒适;而人们坐得井井有条的教室里,却令人不舒服到了极点。闷热让我很不耐烦,忍不住心想最好除了我以外的人都不要呼吸。啊,不对,还有另一个人我也希望她能好好呼吸。虽然她还没来上学,毕竟她上学迟到已经是家常便饭。 要是她不出现,班上就没有我可以亲近、聊天的对象,很无聊。 沉迷于写小说到这个地步,难免会顾不了同学之间的交际,结果就是我完全处在教室内的喧嚣之外。尽管都是同班同学,我在教室里却像个外人。 「通往梦想的道路可真险峻……」 我半开玩笑地小声叹气,趴到桌上。头发有点太长,黏在脖子和脸颊上让我觉得很烦,看是下次放假还是什么时候要去理一理吗?算了,不剪也还没关系啦。 这周有我支持的作家要出新书,所以我想把零用钱用在这上头。毕竟头发留得再长也不会死,但要是一周不看小说,我大概会半死不活。 我滚动枕在手臂上的头二心想这样像鲔鱼一样时,后脑杓传来一阵冲击。那是一种细长条的震动,似乎是有人以手刀在我头上轻轻敲一下。我知道会是谁,高高兴兴地坐起上半身,结果这次有一股集中的疼痛刺在我的脖子上。 「呜恶!」 我胡闹地吐出舌头。看样子是我背后的那个人看准我会起身,事先把手指顶在那里。我摸着脖子回头一看,看到「她」举着手指在笑。那是一种得意的笑容,感觉好像随时会哼哼几声笑出来似的。 「星期一真让人忧郁耶。」 她发音发得太短,听起来不太像是在讲「忧郁」这两字。 「不过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高兴得不得了。」 我指出这一点后,她有点扭捏地蹲到我桌子的高度,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再把下巴靠到手上,看着我的脸。她的头发被雨淋得有点湿。 「昨天你不是去了……呃,东京哪?」 「对啊,大都会,跟这里有天壤之别哪。」 我跟她这种夹杂几句方言的对话,融入四周的喧嚣之中。也就是说,要有她陪在身边,我才得以成为这个班上的一员。而且这个情形下的「她」,是兼有「she」和「steady」两种意思(注:意指稳定的男女交往关系。)。连我自己都很怀疑,像我这种与他人关系淡薄的人,竟然能有这样的对象。 她把本来纯黑的头发染成浓浓的咖啡色,眉目间有股好看的佣懒,眼角有点下垂,嘴唇算是稍薄,脸上的妆则似乎被雨淋得有点花了。 「你妈妈不是很厉害吗?结果怎么样?」 「呃~还好啦,没什么了不起。我很快也会站上那个舞台。」 她笑着回说「好好好」。她知道我在写小说,我也跟她提过母亲的事情,以及我想当小说家这回事。不过,她是那种只看漫画的人,所以我也搞不太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兴趣。 「说到这个,你上次投的小说怎么样了?」 「啊啊,那个虽然过了初审,不过还很难说啊。」 我哈哈笑了几声。既然没人联络我,也许是被淘汰了。 导师从教室门口走进来。她一看到导师进来,立刻蹦蹦跳跳地跑向自己的座位,甩着书包说声「晚点再聊」,穿过书桌与书桌之间离去。 我先看着她在前面的座位坐下,然后料准导师要开始讲些无聊的话,于是拿出笔记本与铅笔,摊开在住家与学校之间往返而磨得封面都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写起小说后续的部分。呵欠已完全止住,在我心中远方的雨声比导师说话的声音更清晰,也让我更加专注。呜哈,我的字好丑——我一边畅快地自嘲,一边用目光追着已经上了轨道的铅笔尖端。我的手半自动地书写。我一步步描写,把故事写进白纸,写进一个荒野般的世界里。 这是一种创造世界的工作——我的母亲曾在后记里这么形容写小说这回事。五年前,她毫无预兆地失踪,但失踪后仍持续进行创作,此后再也不曾回家,家里顶多只会收到邮件和汇来的版税。虽然她是这么一个不良母亲,但只有那个说法我完全同意。 比起现实,我就是会忍不住爱上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是因为我有自我陶醉的倾向吗?可是我完全无意作罢。我真的无法想像不写小说的自己。可恶,我也跟母亲一样,完全是个「小说笨蛋」啊,哈哈。 我心中扬起一股风。写小说能够给我一种充实、浓密的感觉,而且时间的流逝仿佛加速了,让我幸福到了极点。 相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超乎其上的幸福。 等导师讲完话,我忽然注意到一股视线,抬头一看,发现她正盯着我。她一直看着我吗?我不明白她看了多久,总之先挥挥手。见状,她才一副总算等到我回应似的模样,露出微笑挥手回应。 即使如此,我和她相处得还挺顺利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我挥开舍不得低头的心情,再度埋首于摊在桌上的小说碎片之中。 后来时光飞逝……不,也没到飞逝的地步啦,因为有期末考试,时间过得并不是那么平静,但总算撑过去,暑假就此开始。当国小老师的老爸,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变长。相信成年人当中,一定就属老师的暑假最长。 不过,我父亲今天从中午就出门,说是轮到他要去国小的游泳池值班。啊啊,说到这个,记得我读国小的时候,老爸也曾经待在游泳池边值班,那还真有点难为情。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一边目送他离开,一边想着这个问题。而在午后,我敲着键盘得出的结论是:小孩子会觉得「受父亲保护」这件事本身就很难为情。 我这个冷气太强的房间位于别屋。我家是买下一处原本是道场的建筑物改建而成,所以豪华得毫无意义,又过度有日本风情。只有我和父亲住,空间实在太大了。要是有母亲在……大概还是太大吧。 我敲着桌上纯白笔记型电脑的键盘,同样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她则在我背后。她无处消遗,所以连日来我家玩。只见她对折坐垫当成枕头,躺在榻榻米上,朝堆起的漫画书一本本进攻。我看着她这模样,摸摸罩着一层寒气的皮肤,不禁想起小时候那个写不出读书心得的夏天而露出苦笑。 「嗯?你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吗?说给我听听。」 她从眼前拿开漫画,看着我的脸问道,我缓缓摇头表示什么事都没有。 「对了,那边那位同学,你今天的功课可做完了?」 我开玩笑地模仿老师的口吻问她。不,其实装得一点都不像,我跟我爸应该根本不像吧?我歪了歪头暗自咕哝。 「差不多再看四本就结束了。」 「你的功课就是看漫画喔?这根本是国小生的理想。」 「好好喔,真想回去当国小生。」 她翻来翻去,然后似乎想到什么主意,起身想看我的笔记型电脑画面。我赶紧用身体一挡,她就故意用平板的语气说:「小气鬼嘻嘻。」接着笑逐颜开。 「为什么要遮?你这不是要寄去给陌生人看的吗?」 「给认识的人看才更难为情吧?」 她说「有道理」,接着又躺回去,拿起刚才放下的漫画,问已离开电脑前面的我说: 「说到这个,你之前投稿的那份呢?过了吗?」 「被刷掉了。」 「再下一份呢?」 「过了初审,复审还不知道。」 不过,直到现在都还没收到联络,大概是没希望了吧。 你说你现在写的东西,是要拿去投个像是漫画小说的奖吗? 「差不多啦,说起来是挺接近的。」 「是叫亲小说?」 「发音不太对。」 「是叫亲小说?」 「好像吧好像吧。」 我敷衍地点头,她便发出「唔咿~」这种一点都不像欢呼的欢呼声。几乎要被格格作响的空调声盖过去的细小声音回荡在室内。 我现在写的小说,是打算拿去投冬天截稿的轻小说新人奖。这个书系是轻小说当中最大的书系,而且最近也鼓励大众文学类的创作者投稿。姑且不论一石二鸟这个说法是否贴切,总之机会的确变多了,但这也造成投稿者人数增加的程度比大学考试还夸张。 竞争对手太多,导致和人竞争的感觉变淡,这也是个问题。 话说回来,这个新人奖跟我还挺有缘的,因为今年换了决选的评审委员,阵容是编辑部的董事、出版社的社长,以及「町高幸喜」、「伊香亚纪」、「芦原时计」。这三个小说家的名字我都听过,而且不只是听过,我的母亲和表哥就在里头。「伊香亚纪」是我妈的笔名,「芦原时计」则是表哥的笔名。 此外,里头甚至包括我以前选了他的书来写读书心得的作家。附带一提,这位作家一町高幸喜」曾经为此寄感谢函给我。看在当时的我眼里,只觉得这封感谢函充满艰涩的用词,但我还是隐约感觉得出他非常感谢我。只不过,不是感动而是感谢,这点让我直到现在还是有点想不通。 何况,那篇读书心得其实不是我写的,让我到现在还有点罪恶感。 ……不说这些了。 总之因为这样,我跟这次的评审阵容相当有缘,只要有足够的实力,想必能开出一条路。 「不过,还真亏你都写不腻啊。」 她翻着漫画书的书页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的口气蕴含着责难,是我的耳朵有问题吗?由于我不太确定她是否真有这样的意思,因而也就不怎么在意地回答: 「是不会腻,真不可思议。不过,像你看漫画也看不腻啊。」 「要是都看一样的漫画就会腻。」 「我又不是一直在写一样的故事。」 我每次投稿落选后,都会绞尽脑汁写出新作去投稿下一个奖项,因此,虽然我的投稿资历是从上了高中才开始,但我自认已经投出相当多稿子。尽管结果并不理想。 「哼~?……那你现在在写什么样的故事?」 她平常几乎从未对小说表示过兴趣,这么问还真是难得。虽然语气倒是适度地传达出她其实没有兴趣,但她会提及这个话题仍让我有点高兴。 不,不管是谁,都会想畅谈自己喜欢的事物吧? 「我现在写的是个住在下强酸雨的城市里,拿着铝棒的少年表现十分活跃的故事。」 「是喔?听起来还真危险。这少年都做些什么?」 「拿铝棒打倒坏人,只是坏人是谁是由他擅自决定的。」 「那根本是随机攻击路人嘛,好可怕。」 她有点招架不住似地缩起脖子。不,我还没解释完啊,不要擅自认定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拼命补充说明: 「因为那个世界有点危险,他不用暴力就活不下去。」 「使用暴力喔……《北斗神拳》?」 她哼了几声,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但我心中的芥蒂无法消失,因而乱抓一阵头发做为掩饰。头发又长得更长了,真的差不多该去剪一剪。 「可是啊,如果当不上,你要做什么?」 「……啥?」 我认为她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太多,却在我心中掀起出乎意料的涟漪,让我一瞬间停住呼吸。虽然不到呼吸困难的地步,但我感觉茫然自失。 我先等慢慢——真的很慢很慢散开的涟漪渐渐消失,才朝她问: 「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如果你当不上小说家,要做什么工作?」 她似乎尚未注意到她问的问题有多沉重。我从笔记型电脑上拿开手,按住额头二心中某种悬空的事物被激荡得剧烈摇晃。她伸出食指的模样,让我看到「那个东西」被压下去的幻觉。 「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想过。」 我老实吐露心声,结果她以大惊失色的嗓音与反应回答: 「咦咦?那你本来是打算一辈子写小说养活自己吗?好厉害喔。」 最后那句「好厉害喔」,从语气与发音就听得出她是从什么角度说我厉害。简单说就是拿我没辙,书外之意似乎是说我太爱做梦。 我就像玩敲不倒翁游戏时被应声敲掉第二段那样全身虚脱,手肘撑在桌上,不然会撑不住身体。支着额头的手未拿开,忍着不让眼珠转得像是在画蚊香,脑袋里的铃铛响个不停。 要是当不上小说家? 「……怎么办?」 该怎么办?我用手掌遮住脸,转头不去看铺天盖地的乌云。 是因为亲戚里有两位小说家,让我的感觉麻痹?我每天都以自己会当小说家的前提在努力,可是这个前提真的对吗?我真的行吗? 我当得上小说家吗? 我没办法「嗯」一声点头回答这个问题,躺了下来,翻个身滚到她身边。 「喔?怎么啦?」 看到我像西瓜虫一样从旁边滚过去,让她睁大眼睛。 「抱歉,安慰我。好糟,我快哭了。」 「咦咦?为什么突然要哭?」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样,眼睛就是越来越湿。」 「我是要怎么安慰?『好乖好乖:h这样?」 她随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唔喔喔,没效,没有一丁点功效。冷气或是其他因素让我冷得发抖,但还是静静忍耐,用力忍住眼泪与痛哭。 脑海中看到拿着铝棒的少年在飞奔。少年卯足全身力气,将举起的铝棒砸在「那个东西」上,但不管他挥了几次铝棒,都无法击碎窜进我心里的那个东西。最后铝棒凹得歪七扭八,少年的手臂也废了。这时我脑中的场景转暗,相反的,现实世界中原本闭上的眼睑却睁开。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书桌、笔记型电脑,以及墙壁。 穿透房间的墙壁,看得更远更远。 但我自然不可能看到这种远得漫无边际的景象。 「好了?」 「好、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唔~是中午吃了什么怪东西吗?」 她似乎完全想不到原因出在哪里,歪着头思索。 算是吃了你亲手烹调出来的疑问吧——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全身发抖。 墙壁好遥远。连要打破的墙壁都在遥远的另一头。 我的手上没有能够看到远在一亿光年外的梦想是否存在的望远镜。 那么,我以前到底是看着什么,才会确信自己「当得上」呢? 「你、你看好了,我要寄罗。」 「好好好,我在看。」 「我今天真的要寄了,请你保证看到了。」 「就说我在看啦。你有些时候真的过分小心耶。」 我在邮局里天人交战,蒙她推了一把,才到窗口寄出装着原稿的信封。信封放到秤子上秤重,我按重量付了钱。窗口处一位眼睛下方有着淡紫色眼影、妆化得太浓的大婶接下信封,扔到后头的桌子上,然后就开始应付排在我身后的下一个客人。唔唔唔…… 「既然寄完了,我们走吧。你在看什么?」 她拉了拉我制服的袖子。我心不在焉地应声,双脚却不动,凝视着被丢在桌上的稿子。没看到有人要去拿起稿子的迹象,让我坐立不安。 「没有啦。该怎么说呢,我是担心邮寄的时候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啊啊,可不可以赶快拿进去啊?会不会就这么被人遗忘在桌上不管?」 「……真是的,你这人好麻烦。」 她拿我没辙似地叹一口气,从我的袖子上放开手,嘟嘴站到我身边。我跟她道歉说不好意思,目光仍未移开。窗口的大婶一边应付客人,一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不,别看我,看稿子啊,那边那边。 之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亲眼看到大婶把稿子拿到更里面去,这才走出邮局。她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快步走到外面的停车场,朝太阳伸了伸懒腰。我走出邮局的自动门后,又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十二月六日,星期三,为了赶上迫在眉睫的轻小说新人奖截止收件日——十二月十日,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先绕到邮局。我确实在今天把稿子交给邮局的人,一起来的她便是见证人。没有寄错。我「嗯、嗯」两声,点了两次头。 所幸暑假那一天被她不经意的问题问倒而丧失的自信,睡一觉起来之后就恢复原样。说不定那是一种像麻疹一样的病,立志当小说家的人都会染上一次。如今我已经能以谈论过往的悠哉态度如此看待这回事。毕竟都已过了四个月,现在我满脑子只想着投出去的稿子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还好我是个笨蛋,无论要沮丧还是振作都很单纯、很简单。 这家小小的邮局位于我回家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桥的桥头,夹在住家中间,马路正对面是汽车卖场,右手边是倒闭的米店。米店由于处在阴影中而呈现一片灰色,看上去像是异世界的一部分。 「收件地址我应该没写错吧?」 「我也看过了,不会有问题啦。好,走了。」 她不耐烦地用力牵住我的手。寒风肆虐的室外,突显出她手掌的温暖。我们两人排成纵队,走在汽车来来往往的马路边缘。我们在当地的高中上学,两个人住的地方都离学校很近,所以没骑脚踏车上学;而且她现在还不会骑脚踏车,所以我也不骑了。 「十号是截止收件日,初审结果出来是在三个月后。」 「嗯~」 「但愿今年的投稿结果可以变成庆祝我升学的礼物。」 「是喔?」 她平淡地回应,走到桥上,我被她牵着手,走到她身旁。 「咦?你好像心情不好?」 「来邮局约会又不开心。」 「我今天心脏倒是跳得比去看电影还快。」 「只有你这样啦。」 她不愉快地闭上眼睛。唔,不妙,她显然不高兴。 「我说啊,接下来要去哪里?你想去哪里都行。」 「太阳很快就下山,根本去不了多远的地方 嘛。」 「就算走不远……我想想,去买东西?还是要吃点什么?」 我这么提议,她的态度也变得比较柔和。 「你请客的话,我就原谅你。」 我做了什么需要取得她原谅的事吗?明明只是来邮局。 尽管我心里这么想…… 「好啊。但我只能请吃的,衣服之类的我可请不起。」 我的零用钱没这么多,毕竟我又没打工。我每个月拿的零用钱不算少,但大部分都买书用掉了。虽然我不会断定说,看其他作家的书是成为作家的必经之路,但我就是纯粹喜欢小说,像上周我就买了甲斐抄子的新作。 虽然那是精装本所以贵了点,但她的书好看,创意的品质跟我大不相同。该怎么说呢?她骗人的技术有够高竿,叙述性诡计用得太自然了。我认为这一定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大骗子,就这么擅自决定她的形象。 「那,我们要吃什么?今天好像比较适合吃甜食。」 上桥上到一半,她一边按住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翻起的裙摆,一边这么说。甜食啊?那就挑mister donut,再不然就是过了桥不远处的那间日式甜点店吧? 只是天气这么冷,我其实不想吃甜食,而是想吃温热的东西,让胃好好暖和一下。 桥的右手边有一片长得很高的树林,树木的影子笼罩住低矮的小山丘。以前这个山丘所在的地方曾有一间巨大的破屋,我们还曾经把那里当成鬼屋一起去探险过。当时,我玩到一半就玩腻了跑回家去,结果那天也沉迷于写小说。 想像比实际运动身体去冒险更有趣。空想凌驾在现实之上。 「可是啊,要是那部小说晋级到决选,那真的很不妙啊。嗯,一定很不妙。」 这表示母亲还有表哥会看到我的小说。我不知道是该难为情,还是该觉得自豪。总算能够和他们站在同样的立场、同样的高度……等等,其实连评审都还没开始呢。 「我倒是记得两个月前也听你说过一样的话。」 她吐出像是涂上了讽刺的话。我们离走上桥面大概还有一半的距离。 「啊,说到这个,我还投了其他奖,说不定会两边同时得奖!」 「该说你是很积极进取,还是盲目地乐观?」 「……我被当成笨蛋吗?」 「是有那么一点。」 她说着,吐出舌头俏皮地一笑。我说啊,这种时候不应该加进俏皮的动作啦。不过,毕竟我真的是个笨蛋啊。虽然随着年纪增长,外表越来越像父亲,但内涵慢慢倾向母亲这边。 「我相信……」 相信母亲以前一定也没把别人放在心上,只顾着写小说。像现在她也只寄邮件给家人,都不跟我们见面。是否只要血统和环境相似,人便会走上同一条路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将来就会变成大作家?哇! 一阵风刮破我的脸颊——这阵冰冷又锐利的风,甚至让我产生这种错觉。 上桥上到七成左右时,迎面而来的风一口气变强。今天不但气温低,连风都很强,树木像是快被吹断了。桥下的河滨运动公园插着橄榄球用的杆子,跟狗一起跑步的老爷爷正受到强风吹袭。 我和她那有点长的头发,被强风吹得猛烈拂过额头与耳朵。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剩下一只手按住裙子,所以实在空不出手来,只能任由头发被风乱吹。 「上次投的稿子呢?」 「落选了。」也还好,反正已司空见惯。 「刚刚投的那个奖,你去年是晋级到哪里?」 「过了初审,但是在复审被刷掉。别看我这样,我几乎每次都过了初审。」 她眯起眼睛「哦」了一声,我从旁看出这』她在打坏主意时的表情。她没看我的脸,一边闭起眼睛以免强风吹袭,一边说: 「那么,如果你初审没过,就要答应我一件事,而且是随我指定。可以吗?」 呜!她笑得嘴角上扬,像是在挑衅我,问我是不是办不到。不,这种时候我不能退缩,我可不认为我投的是连初审都过不了的稿子。 「喔喔,好啊,可是只限今天投稿的这个奖喔。」 总之我还是先打了预防针。毕竟如果所有投稿都算数,难免会有几份过不了。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哼哼笑了几声,但这种笑容随即像脸上的妆容一样,被强风粗暴地抚过而消失。 「要是今天寄出的稿子晋级到最后,结果大概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 她面向天空问道。我搔了搔下巴,思索一会儿后回答: 「大概会在明年六月公布吧。可是,如果留到那么后面,在这之前就会先收到联络。」 「等到明年六月,我们早就是三年级生罗。」 她的脸与视线朝下,转到走在她身旁的我身上。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球看穿我,我就像被这道视线推了一下肩膀似地停下脚步,心中的困惑更深- 她走向桥的栏杆,看着底下流过的河水。我跟着把视线转过去,看到由于水位降低,有一块孤岛似的陆地露出在河川中央。这个孤岛岔开了河流,把河水一分为二。她看着离我们比较近的水流,身体颤抖。 「风有点强呢。」 「是啊。要我帮你挡风吗?」 「不用了,你又靠不住。」 她敷衍似地浅笑一下,上半身靠到桥的栏杆上。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经放开我的手,改为按住被风吹乱的浏海。 『立志当小说家的人,出于误会与逃避现实,提出努力与经验这两项要素。但什么是「小说家的努力」?我怎么想都觉得提倡这一点的人搞错了。小说家要尽力的,应该是遵守截稿日,并且把作品写得更好,而不是发挥在「为了变成小说家」这方面。以为当上小说家就是终点,这种过于狭隘的视野与想法虽是举世共通,但其实这种事只要稍微想想就会知道是有问题的。还有就是经验。的确有些事情是要有经验才写得出来,但那几乎只限定在专业领域。在那些专业领域中,如有经验的话,在写需要这类知识的小说时的确有利,但相反的,各位可以想成这类经验对其他部分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就像即使得到纯金金块,那虽有实实在在的黄金价值,但又没办法拿来烤地瓜。而且,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说,要写天堂、地狱或幽灵的故事时,没有经验就绝对写不出来?既然脑袋里有东西,就应该要空想。所谓小说家的工作,并不是描写现实,而是秉持最真实的自我,兜售全裸的梦想。不管对任何创作物都可以这么说,如果想追求真实性,把目光望向周遭会比看书来得明智一万倍。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想当小说家需要的是什么呢?想也知道是才能吧?我敢断定,这世上写小说的人,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没有才能;即使嘴上说得谦虚,每个人其实都有自信,所以才敢把自己赤裸裸的妄想公诸于世却不觉得羞耻。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就是了。』 「……真亏这女的能写出这种话却不会受到社会大众抨击啊。不,反而是她这种辛辣的评论赢来了支持吗?真搞不懂。」 我一边快速看过甲斐抄子著作的后记,一边发牢骚似地说出佩服与愤慨参半的感想。所以,这女人是主张努力与经验这种东西,和才能一比简直跟灰尘没两样。才能至上主义。像甲斐抄子这样的家伙,绝对不会被提拔为运动漫画的主角,而且像《少年jump》也绝对不会找她。由此可见,有时候也是可能因为有才能而遭到封杀。 「不说这个了,你看。」 我走出当地唯一可买书的巨大书店,拿出一本薄薄的小说杂志递给走在身旁的她。她默默看了小说杂志的封面,微 微收起下巴,然后像是觉得冷似地抱住自己的肩膀。 季节已从冬天来到春天。从我投稿小说的十二月算起,已经过了新年,如今来到四月。室外还是会冷,像是仍不肯放开三月的气候。今天太阳也没有露脸,天空灰蒙蒙的,所以气温才会格外低吧。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有一件事比气温更重要。 「一定要特地预订才买得到,实在有点受不了。明明只要正常放在架上卖就好啦。」 我一边绕过停在停车场的车走向书店之外,一边发着牢骚。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整理着制服的衣领。她这种态度让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尽管我也许太晚察觉到了。 「怎么啦?你在生气吗?」 我未收起小说杂志,如此问道。她不耐烦地连我的手一起挥开,然后面向我静静地生气。她的眼神像是在怜悯我,眼睛形成朝下的弦月状。 「也不是生气……是觉得麻烦。」 「麻烦?」 「要回答你就嫌麻烦。」 我的脚举在空中差点定住。她不理我,走向我前方一步。我失去平衡之余,仍将脚掌用力踏在停车场的地面上,然后用跳的赶到她身旁,接着仔细打量描写不足——更正,说明不足也该有个限度的她。 「这话怎么说?」 她斜眼瞪我一眼,意思是责怪我怎么还不懂。一看就懂的赤裸感情,在她的眼中形成一种光。这次我真的停下脚步。 她明明白白张开薄薄的嘴唇,发出不管怎么听都很尖锐的声音。 「我觉得啊,跟你在一起,好像在跟小说说话。」 「啥?」 「而且,你的小说不好看。」 「这……你又没看过。虽然我是一直被淘汰没错啦。」 她搔着额头,忿忿地说她不是这个意思,然后像是想丢下我似地快步走向大马路。我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跑去追她。 「喂!等一下啦!」 我明明是紧张地来买杂志看十二月寄出的稿子有没有通过初审,为什么会弄成这样?这样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找自己的名字。 她的目光始终瞪着前方,对追上去的我丢出饱含辛辣的一句话。 「我说啊,我们都已经三年级了。」 「对啊。」 我先应声再说。她说得没错,我们从上周起就升上三年级,也就是进入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年。教室也换了,我还跟她分在不同班。 来到儿童公园旁边的一处十字路口时,她紧急煞车似地突然停下脚步。她站在「当心儿童」的号志旁,忿忿地抬头看着我,从喉咙挤出像是掐住脖子的嗓音。 「你不会想说……要好好念书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吗?我想考的大学偏差值可是很高的。」 「我知道,毕竟你的成绩很好。」 而我只有平均水准。她毫无疑问能够对前途满怀希望,有着多样化的可能性,但是否真正有望,谁也不知道。我正这么想,她就逼近过来。她近到几乎要把胸部挤到我身上的距离,像要咬人似地张大嘴巴。 「你要怎么办?你有什么希望考上的大学之类的目标吗?」 「嗯,算有啦,就是我爸妈念的大学。虽然那所大学没有文学系,但我想念那里就好。」 随口这么回答,她颇为失望似地将音色放低一阶。 「你是觉得你要当小说家,所以上哪一间大学都没差?」 她说中了。不但如此,我甚至还想,最好今年就能当上小说家。 我无法维持住严肃的表情,脸颊频频抽搐成陪笑的模样。我就维持这种想必十分窝囊的表隋,以含糊的态度回答她的问题。如果这是在参加面试,相信这样的态度立刻会让我被淘汰。 「呃,啊,算是啦。」 「别做梦!你想得太美了!」 她突然大声起来,像在说我一定会被淘汰。我从不曾碰过她拉大嗓门吼人的情形,三两下就被震慑住,发不出声音来。 她激昂的情绪涌向茫然的我。 「你根本就不行嘛!虽然投过那么多比赛,可是你根本一点都没有成长或进步!每次不是只通过初审,就是连初审都没过。你是笨蛋啊!你也该知道了吧!你真的不要太离谱,总该知道了吧!」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被人咚咚敲个不停的声音。像是握紧了拳头敲打金属门板一样,那是坚硬而且回声很大的声响。也许她就是在用言语槌打我的胸口,说到最后已经声泪俱下。 「我就说个明白让你知道!你啊,没有当小说家的才能!一点都没有!」 「唔……啊……咦……」 我很想反驳,但有东西卡在胸口,让我一口气喘不过来,连着好几次都是这样。她看到我目光乱飘,变得更加心浮气躁,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便转过身去。 她背向我,最后用后脚踢了我的小腿。一股几乎渗血的剧痛支配我的右脚,让我只能用左脚踏出一步,接着再也动弹不得。 「当小说笨蛋也该有个限度!去死!笨~~~~蛋~」 说完她就跑走了。她怒气爆发的模样,在我看来实在太过唐突,我跟不上这种速度,只能哑口无言地目送她离开,甚至连一声悲叹都没有,只是歪了歪头感到纳闷。 我本来还以为我跟她处得算是不错。 实际上,我却在她心中进行的考核中被刷掉了……似乎是这样。 不对,比较像是……她已经忍耐好久,刚刚终于忍不下去。 尽管我在小说中已经不知描写过多少人的心情,却丝毫掌握不住现实中女朋友的心情,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啊啊,刚刚她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独自被留在十字路口,唰唰地翻阅紧握在手中的小说杂志。 我在这本全国发行的杂志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无力地咧嘴一笑。 「上面有我的名字耶。」 我空虚地微笑,用力阖上小说。 突然想起母亲的脸,我仰头看看四周。 我终于也被人叫「小说笨蛋」啦? 就结果而言,到了下个月便揭晓我今年依然在复审中遭到淘汰的事实。 不只是这个奖,我还被其他奖项讨厌,接二连三遭到淘汰。 虽然她并未明白说要分手,但经过一场实一接近分手的吵架之后,我和她便疏远了,因而我在教室里不再和任何人说话,得以埋头写小说……得以?这样好吗?我可以说得像是在肯定这样的改变?这样好吗? ……嗯,应该是好的吧?只要能写小说就够了。虽然喜欢上她这件事并不是假的,但举例来说……就像要把食指和中指的位置互换是不可能的一样,在我心中,她和小说的地位是不可能颠覆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而我多半也没办法像当老师的爸爸一样,极力减少徇私的情形,平等对待班上的每一个学生。爸爸很了不起。即使亲生儿子在自己负责的班上,仍然对大家一视同仁。虽然我觉得他的发言多少有点父母难免的偏颇……算了,这先不谈。 亲戚常说我越来越像爸爸,但是,看来我并未连他的精神都继承。我以小说为优先,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想成为的事物,就会率先伸出手。在五根手指头当中,我对食指有着很不一样的感情。 相信我只能和跟我差不多的小说笨蛋建立起有意义的朋友关系吧。 我终于自觉到这一点,然而…… 将近两年来,我一直希望能让她成为我特别的人。要承认自己和她之间只有半吊子的「喜欢」,就算是我也会很难受。我觉得对她过意不去,因而小小哭泣一下。 但后来,我 就想到也许这一段过去可以用在小说里,让我觉得我果然是个大呆瓜。 随后岁月流逝——如此简单的一句话里,真不知道投注了我多少心血。我撑过这段心如刀割的时间,自国小以来就不曾有连续一周以上没有写小说也不去碰小说,一直等待约好的这一天来临。 我打从前天深夜起就看着时钟,等待这一天开始,直到早上都没睡,在睡眠不足的状态下出门去车站,连白天也在半梦半醒之间搭车,总觉得在约好的时间来临前,不知道会削减掉多少寿命。我重重呼出一口气,无论是心脏还是胃,什么地方都在痛。 世界充满痛楚。想跨出脚步,立刻会弄得遍体鳞伤。所以,为了避免伤痛、为了不吃亏,我们才会用羞耻心或常识之类的东西武装自己,让自己变聪明。 这几个月以来,我变聪明了吗?……我现在就要去找出这个答案。 午后六点出头,得再过一会儿才会变成晚上的时段。 「等很久了吗?」 「五分钟左右。你又没迟到,没关系吧?」 她原谅我比她晚到,目光从我的脚趾到头顶仔细打量一会儿,然后笑了笑说: 「好久不见。但好像也没有很久,大概三个月左右?」 「是啊……毕竟高中的课是到一月才结束。不过,我们大概已经有一年不曾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吧?」 「是啊。」 成为大学生后,我与「她」再度面对面——和保留了分手的她面对面。 我和她都各自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本来可说是一帆风顺,但我们脸上都只挂着有所保留的笑容,一种空荡的笑容。不会产生任何事物的空洞笑容,像沙子一样倾泻下来。我们带着陪笑与尴尬的气氛,随便找了间居酒屋进去。这间店才刚开门,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不好意思请你过来。」 「不会,没关系。」 我一边在入口旁边的榻榻米脱掉鞋子、坐上桌前,一边如此打招呼。她坐在靠外侧的座位,我则把包包放在旁边,在靠里侧的座位坐下。我们隔着桌子,就好像我们之前在桥上看到的河——像是那条被一块孤岛似的陆地隔开而分成两条支流的河。 「喝啤酒可以吧?倒是你会喝酒吗?」 「不知道,我又没喝过。总之先喝喝看吧,我想应该不要紧。」 她这么回答。也不知道她觉得哪里好笑,手遮着嘴晃动着肩膀笑道,然后熟练地对来点菜的店员说声:「中杯生啤两杯。」 「你常来居酒屋这种地方?」 「只是有样学样。毕竟我才刚开始一个人住,还没去过什么居酒屋。」 我点点头心想说得也是,手拄在桌子上撑着脸颊。她也双手撑在桌上,两手手指交握,变成跟我有点像的前倾姿势。彼此的脸靠近了些,却没什么心动的感觉。 「事情要等啤酒来了再谈吗?」 「就这样吧。结果你已经看了吗?」 「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要是看了我才不会这么镇定。」 听我这么说,她像是不知该怎么反应似地傻笑。 然后,在啤酒送上来之前的这段短短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她茫然看着桌子旁边的居酒屋传单,我则四处张望店内的装潢,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我们的视线并未交会,只是等待着那一刻来临……啊,不对,应该说是忍耐到那一刻来临。我感觉得到骨头底下的心脏被压得变形。 戴眼镜的亲切店员端来两杯中杯生啤酒,顺便问我们要不要点些下酒菜。我和她对看一眼,摊开了菜单。 「要点些什么吗?还有,这一餐我们平分。」 她随手指了些菜色的照片,同时指定付帐方式。 「那我要……啊,记得你喜欢吃炸鸡块?」 「嗯,我要吃。一份炸鸡块,还有……要点什么?」 我们两人交互看着菜单与对方的脸,点了各式各样的菜。虽然最后点完的分量多到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两个人吃得完,但也没和走远的店员更正。我望着店员走向厨房后抓起啤酒杯,和她一同举着拿不惯的啤酒杯停下动作。 「要为什么干杯?」 「嗯……为了庆祝上大学?」 「就这样吧。」 干杯~我们拿着啤酒杯互碰。我不知道该用多少力道,因而有点太用力,不禁担心会不会撞破杯子。她并不抗拒,拿着啤酒杯就口,含了一口啤酒。 我也有样学样,把泡沫和金黄色的液体灌进喉咙。好苦,这是什么东西?我连好不好喝都分不出来,由于嘴里充满碳酸,感觉味觉变得模糊。 「没想到你很能喝嘛。」 「也许吧。」 她似乎连啤酒的余味也觉得很棒,整个脸颊放松下来;相对的,我实在不太习惯这种滋味。我把液体量减少不到三分之一的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在坐垫上坐好,端正姿势开口说: 「那么,差不多该来发表成绩。」 「嗯。」 她点点头。我打开包包,拿出连包装都还没拆的书店封袋,用颤抖的手指拆开胶带,从里头抽出薄薄的小说杂志。这本全新的杂志封面十分光滑,上头画着一个动画风格的可爱女生,将封面妆点得十分华美。她似乎在紧张,以僵硬的表情看着我这一连串的动作。 时候终于到了。 道本小蜕杂眩上,会刊登我去年十二月投稿的小说奖项的初审结果。今天是我们约好要一起看这结果的日子,她会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约定。 去年十二月,我去邮局寄出原稿后,回家的路上绕到她家定下这个约定。 「如果我通过初审……会变成怎样?」 我苦笑着问道,她跟着无力地笑了笑。 「该怎么办呢?总之,先给我看看吧。」 「……好啊。」 我颤抖得太严重的手指用力握了握拳头,再在大腿上擦了擦,擦去像是汗水的液体与碰到酒杯时沾到的水滴。等手指尽管发麻但至少不再颤抖之后,才照着小说杂志的目次,找出我要的那一页。不用怕。不用怕。不用怕。我配合着心跳,一再祈祷。 「你今天也在写小说吗?」 「不,今天没有……啊,在这边。」 这是跨页的单元,旁边刊登了下一届新人奖的征稿讯息,讯息右侧列出通过初审的名单,下面的栏位则有同时征稿的插画部门通过初审的名单。我本想一字一字细看小说部门公布的名单,但克制住自己,双手抓住杂志两端,举起来递到她身前,不让自己看到。 「唔?怎么了?」 「没有啦,想请你帮我看。我是用本名投稿,帮我找找名字。」 「……我是无所谓啦。」 杂志成了屏障,让我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得到从杂志旁边露出来的肩膀在动,她似乎是以手指滑过页面上通过初选的名单。我用力闭上眼睛,因啤酒的苦味而舌头翻动,等待着结果出炉。既然投了稿就不后悔,还有就是要做好觉悟不让自己后悔,只有这样。 我举着杂志的双手渐渐变得麻木。 然后,让我闭上的眼睛自然睁开的是: 一声叹息。 她的叹息。 她长长叹一口气后,小声开了口,说出有点兜圈子的开场白。 「不知道该挑什么才好呢。」 「……啥?」 我抬起头来,见她就着啤酒杯小口小口喝着,脸却撇向一旁。 「命令。你不是肯答应我做一件事,而且什么事都可以吗?」 起初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随着仿佛一阵风吹 过的错觉,让我猛然想起那件事。明明是自己拿在手上,我却以一把抢过来似的粗暴动作把杂志翻转过来,目光落到一排排细小的投稿篇名与人名上。 「该挑什么命令好呢?得挑一件会开心的事情才好啊。」 她故作悠哉地如此说道,我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拼命寻找。每次手指在纸上一动,就觉得像是流出一些血。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正在释出热量。 当热量全部释出,看完最后一行字之后,我说出很短的一句话。 「……找不到。」 「嗯,找不到。」 她老实承认,老实得有些残酷。 店员端来我们点的毛豆与招待的腌制青菜,而且无视我与她之间停滞的空气,俐落地把毛豆等小菜放上餐桌。小说杂志从我手上滑落,掉到隔壁的坐垫上。 我拿起一个毛豆捏开豆荚,豆子也被捏扁一半跑了出来。我把毛豆放进嘴里,说:「这不够入味啊。」 「会吗?啊,真的,拿来配啤酒可能还真不太够味。」 她赞同之余,喝了一小口啤酒。我也模仿她,拿起啤酒杯一倒,倒进嘴里的酒比先前要多。干脆把啤酒喝一喝就去死吧——我脑中一瞬间浮现这个念头,但又立刻挥开,继续把啤酒灌进喉咙。还是很苦,余味不知道算好还是坏。 「该怎么办?我没想到你会被淘汰。」 她低声这么说。我顶多只回得出「我也是」这句话,又伸手去拿毛豆。 「这毛豆味道太淡了。」 「我知道。」 我吃了,还吃很多,一次往嘴里丢进大概十颗毛豆,但仍觉得味道太淡。 「算了,就分手吧。」 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毛豆的皮被咬扁了黏在臼齿上,我喝了口啤酒把食物残渣冲下喉咙,结束这一连串动作之后才开口。 「这主意好像不坏。」 没想到我还能说得挺干脆的。这句话说得很轻松,因为太淡了,密度太小。 「感觉放松了下来,心脏不会扑通扑通跳啊。」 她用悸动与否来描述提议分手的动机。啊啊,原来如此。的确,我也是只对小说落选的结果感到失落,对于她提分手这件事却不觉得紧张。 「是不是拖太久?」 听我这么推敲,她微微收起下巴。这时,店员端来了看起来就只是拿冷冻食品加热过的炸薯片,「咚」的一声放到桌上。她一把抓起薯片,连番茄酱也不沾,大口嚼着厚切炸薯片。 「这分手还真是谈得不起劲。」 「分手本来就不起劲吧?」 「那么,也不会特别没劲。」 的确。店里没有新的客人进来,但清新的空气似乎逐渐变得沉郁。我和她之间稀薄的空气中,感受不到温度。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但我……比起分手这件事,更加在意的是落选的事实。去年明明过了初审,今年却被刷掉。 远离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拉近,这种压迫感很痛,我无法灵巧地招架。 「再来一杯。啊,我要换成这个葡萄柚沙瓦。」 她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后加点了酒。我也橡受到催促似地喝完剩下的啤酒,对店员喊说再来一杯啤酒。我头昏眼花,眼睛旁边像有什么东西在转,这就是所谓喝醉的感觉吗?有东西在空中发光、散开。 「你以后也要继续写小说?要当作家?」 她就像询问我毕业后的志向似地问道。我斜眼看着店员来收回两个空的啤酒杯,回答「当然」,顺便把在坐垫上摆出别扭姿势的小说杂志折到的地方弄平,收进包包里。 这么回去真的好吗?反正这里没有会令我惋惜、留恋的东西。 「要是轻易放弃小时候的梦想,不是会很对不起当时的自己吗?」 「可是,我觉得你没有才能。」 这是我第二次被她这么否定。虽然加上「我觉得」三字,算是客气了。 「不对,这还不能确定吧?说不定只是才能还没绽放开来啊。」 「又没有根据,真亏你可以讲得这么轻松。你好厉害喔。」 我尴尬地「啊哈哈」笑了几声。这些日子以来,我被她说过几次「好厉害」?而且每一句好厉害,散发出来的都是负面的意思。 ……努力和经验没有价值?也许吧,甲斐抄子。你想说的是这种事情不用特别在意,人要过日子自然会努力,也会慢慢累积一些经验,而要发挥这些努力和经验就是得靠才能,你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虽然实情也许更单纯,甲斐抄子就只是傲慢而已。可是,究竟是心怀什么想法说出这种话,终究只有说的人自己知道,听的人只能自己做出解释,当成自己的养分。 「毕竟要让植物开花,就不能少了知识跟细心照料啊。我还是得写下去,不然根本没戏唱。就算没有根据也一样。」 「我们不就是在讨论你脑子里有没有种子吗?」 「而且连那是不是作家的种子都很难说啊。」 我开玩笑地双手一摊。 这时店员送来啤酒和葡萄柚沙瓦,我们接了过来,这次也不干杯,各自把自己的饮料端到嘴前。除了余味以外的部分我都已慢慢习惯,舌头上散开的苦味也很恰当。我大口喝着,就像接受洗净身体的水一样滋润口腔。喝完后我先擦了擦嘴,才对她说: 「可是我的幸福,就是只有透过追求这个可能性才能成立啊。」 人并不是只为了将来而活。不管切出哪一段来看,人生就是人生。我无论何时,即使连现在也一样,都想享受着幸福而活,为此我不能缺少小说这个成分。 「你对我不留恋,对小说却留恋得不得了嘛。」 她两眼发直,把玻璃杯底砸在桌上,以充满怨恨似的语气低声指出这一点。留恋?这么说来,小说在我心中岂不是已经结束了?别这样啊。 「你为什么就这么有自信?」 「……因为我妈很了不起。」 「啥?」 我不认输地喝着啤酒,然后把已没剩多少酒的啤酒杯敲在桌上。 「虽然我不知道才能显现在人身上的机制是怎么运作,但是我敢说!」 我大声说话,引来令店员皱眉的注目,但我才不管那么多。 「我妈是超级有名的小说家!也就是说!我比其他想当作家的人更有才能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既然有这个根据,总可以相信吧!」 「这也不一定吧?不然你妈的父母是小说家吗?除非你家祖先代代都是小说家,不然你的根据根本不成立啊。」 「不,我只是说可能性比较高,不是一定!再来一杯啤酒!」 「我也要!」 我们两人都愤而叫端来当季时蔬天妇罗的店员再拿酒来。她似乎因为血液循环良好,满脸通红,眼睛充血、眼神发直,相信我大概也差不多。 「嘿嘿……你是尼特族。你大学毕业以后,绝对会变成尼特族,就这么玩完了。」 看来她尽管意识清晰,舌头却不太灵活。她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做出这样的预言,我则胡乱挥动空的啤酒杯反驳: 「哪有可能!就跟你说我啊,明年就会当上小说家啦!」 我们两人吃光厚切炸薯片之后,把嘴边的盐舔干净。每次手一动,都让酒精在体内运行得更彻底。口好渴。酒还没来吗?我觉得屁股和坐垫都摇摇晃晃,简直像地震一样,因而将手肘顶在桌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想也知道不可能好不好!你要做梦到几时啊!」 「直到我的手碰到梦想为止!」 「死路啦!你的人生是条死巷子!就算 伸手也只碰得到墙壁!」 我们两人咬紧牙关互瞪。虽然没激荡出火花,却逐渐变成几乎要用门牙咬烂对方嘴唇的前倾姿势。她靠过来的脸上表情不像要接吻,比较像是在争地盘,呼出来的酒味浓得不像话。这家伙烦死了——我想我们大概同时有这样的想法。 我从来到桌边的店员手中一把抓过啤酒,灌进喉咙。干渴得到滋润,感觉一股寒气行遍每一个细胞。活力复苏,全身获得润滑。这种积极的症状来到心中,身体却成反比似地越来越不安定,胃也越来越痛。 「我说啊,你就放弃写小说吧,然后我们再交往。」 她抬眼看着我,以黏人的语调如此提议,就像在对我恳求。 呃,我拒绝。 「那我大概就不是你喜欢的我了,根本是另一个人。」 我拿着啤酒杯的手左右摇动,啤酒的泡沫和水滴洒到桌上。 「我的本体,或者该说……当我脱光所有遮掩的东西,我就是个小说笨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一旦放弃小说,我就会什么都没有,就会死,这根本是个诅咒。我是被『老妈是小说家』这个诅咒与信心推动,才走到这一步。还能退缩的那条线早就被我冲破了,所以我没办法回去当正常人。你应该不会喜欢上尸体吧?」 我一边说,一边心想这套在我身上应该也说得通,都快哭了却还装得嘻皮笑脸。要是我母亲突然回到家里,一直待在家完全不写小说,我绝对不会承认那是我妈。那样的她根本只是我妈的亡灵。 就是因为在写小说,我们才会是母子关系。 「你有机会就去找一本小说来看看吧。我想你喜欢上的多半是小说,毕竟我是个小说笨蛋,简直像是小说的化身,不是吗?嗯,如果你是喜欢上脱光光的我……」 这里面有着梦想。一种把我们日常用的文字重新排列,创造出幸福的魔法师。世上有一大堆这样的人,而我梦想着自己也能达到那个境界。我相信我的言语、故事,一定能够让某些人心怀梦想。无论是与他人的交际,还是回去的路,一路上我都抛弃了,只知道傻傻地向前跑。 跑到远远跨过星空尽头的一亿光年外。 「所以,我不管是今天,还是明天……来呀,到田里抓我啊!」(注:出自荻原浩的作品《オロロ畑でつかまえて》。) 我对自己吐嘈,但看到桌子对面的情形后纳闷起来。先前一直不说话的她喝光了啤酒,嘴唇像在呻吟似地蠢动。 「脱光光,脱光光……」 「啥?」 「脱光光~!」 她尖叫着抬起头,我心动地想:「咦,你肯脱光给我看?」但我猜错了。 这是命令,她是要我履行我们在遥远的日子里确实做过的约定。 「好!你给我穿上国王的新衣!就这么决定,你出去全裸!」 「啥?请问为什么我要脱光光呢?」 我用令人不舒服的遗词用字请她说明意图。不知道她是不是已喝得烂醉,就像上了陆地的海马一样趴在桌上,翻动舌头说: 「因为我没看过你脱光的样子,想说趁这机会看一下。」 「咦咦?真的假的?那应该到别的地方看啊。」 伸出舌头扮鬼脸,用性骚扰当成饯别的礼物。 「我才不要,跟你在密室独处的梦已经结冻了。我跟你之间啊,已经没有那种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全都干巴巴的。皮肤干巴巴,水气是零。」 什么?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都会看到那种东西飘来飘去吗?好可怕,少女心好可怕。 「哎呀,除湿机开到最大?」 「对~所以要脱光光:」 「你的话语不清不楚,意思一点都不通。」 「不要说那么多了!总之你要脱光光!变成一个全裸的大笨蛋,知道吗?还要晃啊晃啊的,呀哈哈哈哈!」 说到后来,似乎光是想像我脱光的模样就足以当下酒菜,让她哈哈大笑。 我笑着心想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没建设性也该有个限度,竟然玩起惩罚游戏?天真,太天真了,这根本不构成处罚。 脱光光?有什么好怕的?这样不是很像笨蛋吗?只要身心都完全变成笨蛋,说不定会有不得了的灵感或命运在前面等着我,不是吗? 那我要向前跑。全裸向前跑,直到跑到那处光芒为止。 「正合我意!而且我正觉得身体发热!」 陶醉在酒精里的笨蛋点点头,被酒冲昏头的她则拍手大笑。 讽刺的是,我觉得自己认识她以来,就属现在最有跟她一起玩秘密游戏的感觉。 一走出居酒屋,我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无论是钱包、心灵,还是人际关系。 心中发出像是空罐滚动似的空虚声响。 然后,我站在夜晚的大马路上。 我脱掉袜子、脱掉裤子、脱掉内裤随手一甩,接着把入学典礼上穿的西装脱了一地,丢掉领带,最后把底下的衬衫一抛。 我——一个笨蛋,变成全裸。 从我脱到一半时就有人发出尖叫,在见证到全裸的完成式之后叫得更大声。就连跟我一样快喝得烂醉的那些男人,也像当场酒醒似地瞪大眼睛。毕竟如果是在居酒屋里也就罢了,在大马路正中央全裸应该是很稀奇的事吧。 而且,这根本是犯罪行为。这辈子活得善良的我,终于成为罪犯,饱尝人情冷暖。 「唔咿……唔啊~」 相对的,我的酒却没醒,即使明白自己全裸也哭不出来,反而觉得好笑。有点苦涩的笑声伴随着呕吐感吐出喉咙,当中带有胃液的气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醉过头的她连连拍手,对我大笑。她似乎笑过头了,眼角含着泪光。我在晃动得头晕目眩的世界里,伸出手去。 感觉她跟我之间拉开了一亿光年的距离,我却轻而易举地碰到她。她用手指擦掉眼角的眼泪后,停止大笑,用自己的手摸过我手指留下的痕迹。 「粗粗的。」 「我看是沾到胡椒吧?炸鸡块上面的。」 她说「也许吧」,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指。我也觉得粗粗的,是猫舌头吗?但很遗憾的是,她的脸比较像狗。不,到底是哪里遗憾? 「苦苦的。」 「啊啊……会是啤酒的缘故吗?」 她说「也许吧」,接着看向我的下半身,噗哧一声笑出来。 「好会晃喔。」 「不要实况报导。那,呃,这边。」 我找出方向,脚步踉呛地往前走。 「啊,喂~你要去哪里?你全裸!全裸!啊哈哈哈!」 「同系的那些家伙在附近举办迎新的聚餐,我现在要去那边。」 相信她——甲斐抄子——一定在那里。虽然我不想招惹她,但去看看她长怎样又何妨?然后,我要让她牢牢记住我。要让她记住我,还是全裸最好。 就和小说一样,没有经过矫饰、表达出最真实自我的文章,最能吸引人们的目光。 「啊,是喔?就这副德行去吗……算了,没差啦。那么,慢走啊:」 她用力挥了挥手,跟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我去去就来。」 我回头这么说一声二心想:啊啊完了,终于完了,终于给他完了。无数的「完了」涌向我,绕啊绕的、晃啊晃的。暖风。寒气。乌云。 她紧闭着嘴唇挥手,一再挥手。我默默在她的目送下,踩着虚浮的脚步在铺整过的地面上前进。全身承受着吹来的风,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每当有风吹 过胁下和下半身,我就觉得几乎要当场尿出来。我失去了一切,两手空空,不去捡任何东西,蹬着地面前进、奔跑,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 「再见!再见,小说笨蛋!」 要是拉开足够的距离,就算言语中掺进坏话也不会让我回头。她似乎算准这样的情形,吼出道别的话。我也不回头,蹦蹦跳跳地持续奔跑。下半身有东西随着身体的上下运动在摇晃,真爽快。 掺有酒精与自暴自弃的燃料驱使我奔跑。她已经不在这条路上,永永远远不会再挡在我奔跑的道路上。我只能独自,全裸,往前飞奔。 奔跑。我跌了一跤,将才刚撞得瘀青的心彻彻底底袒露在风中。每次脚在地上一蹬就摊开双手,拉近我的故事与光之间的距离。一亿光年。什么都看不见,连那儿有没有光都没办法确定。走在这条路上的决心,到现在仍未消退。 我一直在想,想说实现梦想的人与未能实现梦想的人,两者之间的差别到底是什么。 跟我同年的甲斐抄子,和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而我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注意到了。答案是梦想的位置不一样。有人的梦想是在天空的另一头,有人则看着这个星球的地平线:有人想飞,有人想跑。 人多半会往天空做着漫无边际的梦,希望甩开重力,在一个连星星都不一样的世界尽头看到光明。但这样效率太差了,因为人是没办法飞的啊。 就算这么用力奔跑,就算把双手张开得像翅膀一样,我仍然连要离开地面一公尺都办不到。所以,我已经不能飞了。我不做飞天的梦。我要在跑完这颗星球后去到地平线的另一头,持续寻找一亿光年远的梦想。我要跑,全裸飞奔! 笨蛋,跑啊,笨蛋! 只不过,这是我喝醉时的想法,等到明天多半会忘得一干二净! 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梦想能不能在这个星球上实现! 说不定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我当上小说家的故事。 说不定其他人为了当上小说家,在当下这一瞬间就已经开始别的故事。可是我才不管!如果不是我!就没有意义! 我一口晈向笼罩着发热皮肤的风,用力晈碎风大吼。我在叫什么?在喊什么?我自己都掌握不了的诅咒、祝福、呱呱坠地声。我把交错的尖叫与惊呼声当成道路两旁的墙壁,全裸的我绝不停下脚步,像个笨蛋一样,笔直跑在谁也阻止不了的路上。 「我是笨蛋!我上了大学以后果然还是个笨蛋!」 梦想在哪里?梦想在这里。我的故事不会结束。即使梦想破碎,也会有新的梦想化为一张白纸,悄悄送到我眼前。白纸。全裸的梦。我要在上面画出我袒露一切的梦。 「搞不好」被风吹走,被全力奔跑的我丢下。我失去了,失去了她,可是我活着。我全裸的心仍在跃动,梦想着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朝向一个遥远且光明得可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巨人之梦。 最真实的我往前飞奔。 于是,我推开了通往「开始」的门。 笨蛋,全裸而来。 后记(内含本书剧情)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而且,知道后续会如何的小说也很无趣。 好,这里正适合告一个段落,后记就在这里结束。 如果各位会想再看一次这本书的第一章,就是我赢了。那么,后会有期。 xxxxxx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而且,知道后续会如何的小说也很无趣。 好,这里正适合告一个段落,后记就在这里结束。 如果各位会想再看一次这本书的第一章,就是我赢了。那么,后会有期。 xxxxxx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 而且,知道后续会如何的小说也很无趣。 好,这里正适合告一个段落,后记就在这里结束。 如果各位会想再看一次这本书的第一章,就是我赢了。那么,后会有期。 xxxxxx 写后记这回事,总让人觉得感慨万千。这就像是一种当上了作家的证明。不,实际上也真的是如此,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写后记更令人开心。感激不尽。现在在对谁道谢呢?都可以啦。对于读到这里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 呃,首先请注意,这本小说中出现的作家是虚构的,上哪儿都找不到取这种名字的家伙。不,如果找遍全日本,说不定找得到?像甲斐抄子就挺有可能真的存在。如果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就得撤回前言,所以,如果有读者叫这个名字,要抗议也无所谓,请寄信过来。无论信上写了什么内容,收到读者来信都是令人感激的,不是吗?只是要请各位读者注意,如果信里装了危险的东西,那么在送到作者手上之前,就会先被出版社的人处理掉。没人看的信可是很空虚的啊,姑且不论内容写了些什么。 而且,「甲斐抄子」多半是女生的名字。可以收到女生的来信,老实说还真令人心动! 好,接下来的是注释或说是补充说明。其实最好别在后记里搞什么解释作品这种事啦,但这部作品实在有很多地方很麻烦,所以解释是为了避免招来误会。 收录在本书当中的各个故事,说起来都是虚构的啦,想也知道根本没有活人有过死掉的经验,所以只能靠想像力弥补。人既无法把一切都体验过,也无法变成另一个人,所以,要正确解读书中登场人物的心情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就连他们自己,多半也未正确掌握住自己的心情。 还有本书的书名,说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可是,又是怎么个字面上的意思呢?笨蛋到底想去哪里?……这样一想,也许会觉得有点意思。 顺便说一下,这本书是虚构的,书腰上不就写了吗(※此为日文版状况)?所以书中各章节间的插曲所提到的评审过程,也是不可以相信的。那是想像的产物。 那么……其他还有什么要说的事情吗?对了,就说这个吧。看完这本小说后,各位读者最好奇的应该是第三早的「我」后来是否当上了小说家。毕竟除此之外,其实没留下多少谜团,伏笔也几乎都已经回收了,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留给下次的作品吧。这是玩笑话。 可是,这点该不该说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应该吧。这件事是真是假,就先当作秘密。至于这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举例来说,如果是推理小说,各位觉得这样的结尾如何?看似透过第一章这个「我」所描写的行动,其实都是最后一章的「我」所做的。事实上,后来的这个「我」在大学中和甲斐抄子较劲,走上小说家的路。也就是说,和第一章那个「我」交谈的后来的「我」,所做出的行动与言语都是……这种解释各位觉得如何? 咦?可是如果是这样,就没解释到这个不知道是第一章还是最后一章的「我」后来怎么样了。这可真是失败。呃,不过这种事情根本还没决定,所以喜欢想像的读者请自行想像一番。相信您所想出的答案,一定就是这个「我」后来的情形吧,毕竟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