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幌站前番外地》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好人 录入:骗子! 多田启介  在真幌站前经营「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行天春彦  寄住在多田便利屋,离过一次婚。 露露  自称是哥伦比亚娼妓,饲养吉娃娃。 海熙  娼妓,露露的室友。 星良一  真幌市的年轻黑道老大,和高中学妹新村清海交往。 曾根田奶奶  住在真幌市民医院,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有时候会委托多田去医院探视。 田村由良  小学五年级学生,由良的母亲曾经委托多田去补习班接他下课。 冈夫妻  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委托多田打扫庭院和监视公车的班次。 闪亮的石头 雨静静地下。 多田启介停下正在擦拭事务所窗户的手,中断了正在哼的〈雨声宛如萧邦的旋律〉,隔着窗户低头看着外面的马路,小心避免额头的皮脂沾到窗户上。 空无一人的湿马路映照着阴沉的天空,发出微微的银光。 搞不好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颁布了戒严令,或是未知的病原体肆虐,导致大部分人都死光了。多田的脑海中浮现小孩子般的幻想,果真如此的话就不必工作了。 多田便利屋这三天很闲,并不是他偷懒,而是事务所的电话竟然不合时宜地进入了冬眠。连续下雨时,很少有客人上门委托便利屋。很少有人会在空气潮湿的日子请外人来家里打扫,也不会想要修剪庭院的树木,好像都得等到天气放晴后,才会想到清理一下生活周遭的环境。 樱花飘落之后,几乎没见过蓝天,这种阴雨天气会一直持续到梅雨季节。多田硬是收起了叹息,继续哼着刚才那首歌,手臂也同时动了起来。每次用手上的干布擦拭窗玻璃上发泡的药剂,窗玻璃就更接近天空的颜色。 「肚子好饿。」 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多田回头一看,行天春彦正从沙发上坐起身。原来他在家,多田暗想道。行天完美地消除了自己的动静,无视站在窗前工作的多田,享受了优雅的午觉。 两脚放在地上的行天把头发睡得像鸡窝一样。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南口的圆环前,虚无僧正在念经,我蹲在地上看着他,不停地把闪亮的石头丢进虚无僧的钵里,暗示他『不必再念了』,虚无僧却没有停止念经。」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多田心里这么想,但不发一语地转身面对窗户,眼角扫到行天偏着头纳闷。 「快过年了吗?」 「即使没有快过年也要擦窗户,窗户脏了就要擦。」 「是喔。」 行天说完这句话就没了动静。多田卖力擦窗户并不是因为生性洁癖,见不得一丁点脏污,而是在确认清洁用品,明天难得接到了工作的委托,想到这件事,多田就无法不急着开始做准备。行天则完全无意协助这个房间的主人兼雇主一起擦窗户。 「呐,我肚子好饿。」 「不是有别人送的日式馒头吗?」 脚步声穿越房间,厨房传来翻动锅碗瓢盆的声音。 「多田,这个馒头发霉了。」 关我屁事,吃点霉菌又不会死。多田在心里咒骂道,但听到厨房内没了动静,突然不安起来。他一手拿着擦完窗户的布,掀开了隔开事务所和居住空间的帘子。 行天站在水槽前,多田绕过他身边探头一看,行天正准备咬下举在眼前的馒头底部,馒头上方长满了好像抹茶般的绿色霉菌。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多田慌忙抓住行天的手臂制止了他,「算了,还是别吃了,如果你想吃什么,去买来吃吧。」 「啊?真麻烦。」 行天把馒头轻轻放在水槽,然后在柜子里翻找了半天,多田趁机把馒头丢进垃圾桶。「完全找不到任何食物。」行天不满地嘀咕。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吗?行天平时很少主动觅食,几乎不吃固体食物,而是从酒中摄取身体所需的热量。 他怎么了?今年的气候异常,行天的胃更加异常。连续下雨导致他食欲大振,这家伙是蛞蝓吗? 行天并没有察觉多田狐疑的眼神,无可奈何地把威士忌倒进酒杯,坐回沙发,哼起了动听的〈雨声宛如萧邦的旋律〉。 对不起啊,我刚才哼得像念经。多田怅然地想道,这时事务所的门被人用力打开。 「便利屋帅哥,最近还好吗?」 门口响起熟悉的开朗声音。 掀开帘子向事务所张望,果然不出所料,露露和海熙站在那里。海熙手上抱着吉娃娃,吉娃娃身上穿了一件玫瑰红的狗用雨衣,露露也穿了同色的雨衣和高跟鞋。 「这场雨下得真让人心烦,根本没生意。」 露露没有说一句「打扰了」就脱下雨衣,在行天身旁坐了下来。她在雨衣下穿了一件闪闪发亮的紫色洋装,多田觉得自己正在作一个色彩失控的恶梦。海熙把吉娃娃放在地上,为它脱下雨衣,在行天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吉娃娃抖着全身,让身上的毛变得蓬松后来到多田脚边,摇着尾巴打招呼。多田弯下身体抚摸吉娃娃的头。 「这是伴手礼。」 海熙把一个纸盒放在茶几上。 对闯入者漠不关心、独自喝着酒的行天终于有了反应。 「食物吗?」 「车站前新开的店不是每天都大排长龙吗?那里买的乳酪蛋糕。」 「你特地排队去买吗?」 多田插嘴问道,海熙耸了耸肩。 「反正闲着没事啊,刚才等花花梳洗的时候买的。」 多田这才发现吉娃娃的耳边有一个小花饰。为狗买衣服,带狗去美容。嗯,我无法像她们这样疼爱这只狗。 多田再度打量身上的毛很有光泽的吉娃娃时,行天打开了乳酪蛋糕的盒子。 「好大喔。」 行天兴奋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蹦跳着走进厨房,膝盖撞到蹲在地上的多田肩膀。 「好痛!」 多田叫了一声,但行天完全听不到。他拿着刀子,又蹦跳着回到沙发前, 多田无奈地站了起来,准备盘子和叉子。因为数量不够,所以也拿了之前用完后洗干净、晾干的免洗筷。 多田后来才发现根本不需要为每个人都准备餐具。 行天默默地用手抓起切好的乳酪蛋糕塞进嘴里。多田吃了半块属于自己的蛋糕,就因为甜得快吐了,不由得放下叉子。露露和海熙吃完了自己的份,笑咪咪地看着行天。虽然是她们买来的蛋糕,但她们两块蛋糕很小,多田感到浑身不自在。 「第一个拿蛋糕的人,通常不是会很识相地拿小块的吗?」 他对行天说。 「有这回事吗?」 行天一脸发自内心地感到纳闷。 「我知道。」 露露摇晃着刻意挤出来的乳沟说:「你说的是大鼓和小鼓的童话吧?」 「是大小藤笼和剪舌雀。」 多田小声地纠正她。 「大藤笼里装的都是破烂。」 「喔,那个故事很莫名其妙。」 行天吃完了乳酪蛋糕,正舔着手指。海熙小声笑了起来。 「哪里莫名其妙?」 「如果换成是我,我会把大藤笼里装的破烂都拿出来,把那些想要测试人类的麻雀一只一只掐死。」 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然后呢?」 「然后把麻雀尸体装满大藤笼后带回来,用那些破烂烧火,把那些麻雀烤来吃。」 今天晚餐似乎该为他准备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多田暗自判断。行天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背上,露露搔他的痒他也闷不吭气,任凭露露摆布。他似乎决定彻底节省热量的消耗, 「况且为什么要切五块,乖乖四等分不是很简单吗?」 纸箱内还剩下一小块三角形的蛋糕。行天的视线看向在地上的吉娃娃。行天,不可以给狗吃蛋糕。多田揉着太阳穴,问两个女人: 「你们要吃吗?」 海熙摇了摇头,露露看向多田的盘子。多田把吃了一半的乳酪蛋糕连同盘子推了过去,露露兴奋地拿起叉子。 轻轻的敲门声后,事务所的门再度打开了。除了行天以外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同时看向门口。 一 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站在门口。一头齐肩的栗色头发保养得宜,虽然穿着灰色开襟衫和及膝的黑色裙子,但丝毫没有朴素的感觉,浑身散发出在女人堆里明争暗斗所磨练出来的娇媚,那是对男人最有力的武器。多田暗中猜测她可能是银行行员。 女人的视线按照多田、海熙、像水母般瘫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的行天、露露的化妆、洋装和高跟鞋的顺序打量了一番。 「呃……」她开了口,「这里是便利屋吧?」 「是的。」多田回答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暗自祈祷海熙和露露可以识相地离开,但她们当然继续坐在那里不动。多田迅速整理茶几,坐到露露身旁,海熙也跟着移动,坐到了多田身旁,被挤出沙发的行天只能抱膝坐在地上。 多田很想叹气,但面不改色地伸手指向空出来的沙发说:「请坐。」 女人尽可能绕开坐在地上的行天,视线却盯着他不放,最后走到沙发前。她的表情和动作就像小孩子悄悄走过可能会突然吠叫的狗面前。真正的狗难得抖着肚子,静静地蜷缩在房间角落。这个女人可能并没有注意到房间内有吉娃娃。 「要不要吃蛋糕?很好吃喔。」 露露说完,不顾女人摇着头说「不用了」,把最后一块乳酪蛋糕放在没人用过的盘子上,和免洗筷一起递给女人。女人敌不过露露和海熙的注视,说了声「那我就不客气了」,拿起洗过的免洗筷,吃起了蛋糕。 这个女人恐怕很棘手。多田不由得想道,他跨过海熙的膝盖走去厨房。 眼前这个女人即使看到行天诡异的行为还有露露和海熙也没有打退堂鼓。第一种可能,这个女人也很异常,丝毫不比那三个怪胎逊色。第二种可能,她有非委托多田便利屋不可的事情,愿意忍受眼前的不寻常。到底是哪一种情况?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多田不乐见的情况。 多田烧了水,为每人泡了一杯咖啡后回到沙发。女人在露露和海熙的注视下终于迫不及待地放下免洗筷,握着双拳放在腿上,用好像从两排牙齿间挤出来的低沉声音说道: 「便利屋先生,我不想再看到那个女人戴订婚戒指了!」 「……啊?」 果然是棘手的事。多田在内心叹着气,行天把下巴埋进抱在膝盖上的手臂之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否睡着了,他一动也不动,只有露露和海熙探出身体。 「什么?订婚戒指怎么了?」 「我看你没戴戒指呢,你的男朋友被人抢走了吗?」 「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看到露露和海熙紧张的态度,女人反而稍微冷静下来。 「……各位都是便利屋的人吗?」 「不,不是、不是。」露露摇着手,「我和她是……」 多田担心她会接着说「后车站的娼妓!」,所以立刻打断她说: 「她们住在附近,刚好来这里玩。便利屋是我开的,他是在这里打工的行天。」 女人顺着多田手指的方向看着缩成一团的行天,然后立刻移开视线。她似乎觉得行天是只要四目相交就会扑过来的猛兽。 「所以你想委托什么?」 多田催促她说明清楚。 「请你看一下这个。」 女人从上班用的黑色皮包里拿出一个色彩鲜明的水蓝色小盒子。打开盖子,是一个白金戒台上有一颗闪亮钻石的戒指。 「哇,好漂亮。」 「是蒂芬妮。」 露露和海熙眼中的亮光丝毫不输钻石。 「这是你的订婚戒指吧?为什么不戴在手上?」 「我在上班的时候都会拿下来,因为有同事比我年长,却还没有结婚。」 她有点得意地拿起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而且,这颗钻石价值0.45克拉。」 「喔。」多田不知道该如何称赞,只能不置可否地附和一句:「很棒。」 「不。」女人毅然地摇了摇头,「小夜的钻石比我的更大,有0.75克拉!」 多田完全不知道她说话的重点。 「首先,可不可以请你在委托书上填写必要事项?姓名和联络方式,还有委托内容。」 「在这个只有两指宽的栏位内?不够写啊。」 「简单写一下……」 「没办法。」 行天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多田再度揉着太阳穴。 听完女人的说明并整理出一个头绪时,天已经黑了。 大致情况如下。 她叫宫本由香里,二十五岁,在真幌信用金库上班。去年调到站前分店,在那里遇到了中学同学武内小夜。 「我们在中学时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 成为同事后,她们不时一起吃午饭,在假日相约出门逛街。 由香里在进入信用金库后,开始和同期的男同事交往,两人决定要结婚。小夜也和联谊中认识的一个在外商证券公司上班的男人交往了一年左右。 今年年初,由香里的男朋友要送订婚戒指给她。她男朋友告诉她大致的预算,「你先去看一下喜欢哪种款式」,于是,由香里约小夜陪她去银座看戒指。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露露扭着身体。 「为什么要约小夜一起去?你刚才不是说你们的关系『并没有特别好』吗?」海熙露出凝重的表情说道,多田不知道该问什么,所以没有吭气。 「我最好的朋友那天刚好有其他事。」由香里叹了一口气,「但我第一次去看订婚戒指,一个人有点紧张,所以就找了小夜。」 由香里在银座的蒂芬妮找到了满意的戒指,是白金戒台上有一颗四方形钻石的简单款式。从正面看钻石不会太明显,平时也可以戴在手上。 「嗯,我懂,我懂。」露露点着头,「蒂芬妮有名的六爪镶嵌虽然很漂亮,但太突出了,好像凶器一样。」 「这是蒂芬妮最近推出的新镶嵌方式,你很有品味。」 海熙如此评价由香里的戒指。多田仍然只能不置可否地点着头。镶嵌?他定睛细看由香里的戒指,发现线条柔和的戒台支撑着钻石,但多田只觉得「像某座桥的桥墩」。 「小夜说:『很不错啊,就选这个吧。』」 由香里握紧了放在腿上的粉红色花卉图案手帕。 男友买了价值五十万出头、0.45克拉的订婚戒指送给由香里,她对钻石的光芒和男友的心意都感到满意。 「咕。」 多田的喉咙发出像行天肚子所发出的声音。 「你以前买多少钱的戒指给你已经离婚的前妻?」 行天在这种时候特别清醒,既没有打瞌睡,也没有说肚子饿。 「那你呢?」 「我没买啊,因为我们是假结婚。」 「便利屋帅哥,没关系,不管是多少钱的戒指,我都会很开心。」 露露眼神温柔地说。为什么她认定我会送给她?多田膝盖后方冒着汗。 「我的理智也告诉我这不是价格的问题,但是感情、感情……!」 由香里双手拧着手帕。「你不要激动。」多田安抚着她的情绪,发现额头上也开始渗汗。 「黄金周的时候,小夜和她男朋友去了纽约,回来的时候,她戴了在纽约蒂芬妮总店买的订婚戒指。和我相同的款式,0.75克拉!」 「哇噢,好糟喔。」 海熙皱着眉头。 「不可原谅,这种事不可原谅!」 露露也坐在沙发上跺着脚。多田搞不清楚状况地偏着头。 「不管是0. 45还是0.75……」 「不一样啊!」「完全不一样!」「差太多了!」 他的声音被三个女人的咆哮淹没,无法把话说完。小夜那枚0.75克拉的戒指要一百二十万圆。 「咕。」 多田的喉咙深处再度发出声音。 「我就知道,所以一开始就应该选大颗的。」 行天抱起走过来的吉娃娃,闻着它刚洗过澡的肚子。「所以呢?要怎么料理麻雀你才会满意?」 多田向露露使了一个眼色,露露难得正确理解多田的意思,轻轻踢了行天的小腿让他闭嘴。行天安静下来后,多田转头看着由香里。 「宫本小姐,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感受你的懊恼,但我这里是便利屋,可能没办法帮上你的忙。」 「可以,只有多田便利屋才能帮我。」 由香里把从皮包里拿出来的信封放在茶几上,推到多田面前。「武内小夜委托你明天去她家打扫吧。」 多田摸着自己的胃。刚才听由香里说话时他就暗想「不会吧」,没想到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委托打扫的女人的确在电话中自称是「武内」。 「小夜邀请我们后天去她家作客,要把她的未婚夫介绍给包括我在内的老同学认识。」 由香里的手帕几乎已经拧得像绑头巾一样。「但是小夜最讨厌打扫,我曾经去过她家一次,她的房间超脏!便利屋先生,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早就习惯了。」 多田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道,避免刺激由香里。「所以,你问了武内小姐要怎么打扫,然后知道她委托我们吗?」 「对,我觉得这是大好机会。」 由香里把信封慢慢推向多田,「因为小夜很虚荣,所以她说之前从来没有带男友回家,结果竟然委托便利屋打扫,邀请朋友去她家作客,然后介绍未婚夫给大家认识,手上戴着和我同款却比我更大的订婚钻戒。这种事可以原谅吗?当然无法原谅吧!」 她气势汹汹地说道,吉娃娃从行天的腿上滑了下来,露露和海熙点头如捣蒜。 「呃……」多田战战兢兢地开口,「会不会是武内小姐喜欢你?」 由香里缓缓转头看向多田,几乎可以听到她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声音。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搞不懂她为什么特地和你买相同的戒指……」 「你真是太天真了!」 由香里大叫一声,多田的身体向后仰。「所以我讨厌大叔啊,总是把所有的一切想得很浪漫。」 「大叔……」 多田茫然地嘟哝,把下巴放在茶几上的行天看着他,幸灾乐祸地笑。 「所谓相同,必须是钻石的克拉数和等级都相同,才能称为相同。小夜戴着她的订婚戒指来上班,完全不顾我和其他嫁不出去的前辈的心情!」 由香里叹了一口气,情绪稍微平静后略微压低了嗓门,「如果你仍然认为小夜喜欢我,代表你对『喜欢』的定义大有问题。」 言之有理。 「总之,我不想在后天看到小夜的无名指上戴着订婚戒指。」 只要不去她家就解决了啊。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这么想,但没有人愚蠢得会在充满斗志的女人面前说这种话。 「所以,请你明天想办法帮我解决。」 「帮你解决?我又不是神偷,不可能偷戒指……」 「我只要求小夜后天手上不戴戒指就好,请你在打扫的时候趁乱藏起来。」 「藏在哪里?」 「花盆或是洗脸台后方,很多地方都可以藏。」 信封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多田面前的位置。「拜托你了,那我先告辞了。」 由香里立刻起身走出事务所,多田拿着信封想要追上去,但露露和行天挡住了他,所以只能作罢。 雨还在下。日光灯的灯光照亮了室内所有人的脸。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了十万圆。 「这下该怎么办?」 「只要接受委托就解决了啊。」 「那个女人太过分了,你一定要帮她。」 露露和海熙说。 「这些钱可以去地炉屋便当店买四百个海苔便当,鲑鱼便当的话可以买两百六十三个,还可以找六十圆。」 行天的肚子咕咕叫着,嘴上嘀嘀咕咕。多田把信封放进工作服的口袋里。这三天都没赚钱,虽然这并非他所愿,但也只能这么办了。 「话说回来,」海熙叉起手说:「最近的女孩真踏实啊。在信用金库上班,二十五岁结婚。露露,你二十五岁的时候在想什么?」 「不知道,因为我才二十一岁。」 没有人理会露露的发言。 「便利屋帅哥……那时候已经结了婚。」 「因为我很踏实。」 多田轻轻笑了笑。行天伸着懒腰,坐在空出来的沙发上。海熙「唉~」地叹气,把吉娃娃叫了过来,为它穿上雨衣。 「即使做这个行业,最近听到『结婚』还是快要昏过去了,太蠢了。」 「并不蠢,」露露笑着说,「有梦最美啊。」 露露和海熙带着吉娃娃离开后,事务所突然安静下来。 钻石的大小、介绍未婚夫、在职场过度在意他人和暗中较劲。由香里所说的一切都让多田不知所措,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和爱是不同层次的事,而是认为道出了爱的本质。 除了金额、周围人的评价和自尊心以外,还有其他衡量爱的基准吗?就连殉教者也把自己的生命放在天秤上,向全世界昭告爱的分量。 如果能够找到最适合的衡量基准,多田的婚姻生活或许能够有稍微好一点的结局。 但他觉得即使衡量了爱仍然很空虚。无论再怎么脚踏实地订定计划并真正付诸行动,有时也会瞬间遭到摧毁。计量器的针指向不可测定值,就像星殡落般,黑暗的空间将吸走庞大的能量。 雨点越来越大,打在窗玻璃上。多田觉得反射了室内的光、镶上银色轮廓的水滴比任何宝石更美。 「肚子好饿。」 行天说道。 对没有做任何运动的三十多岁男人来说,晚餐吃了外送的大碗猪排饭和天妇罗油渣乌龙面的翌日早晨,竟然又吃了两片冷冻披萨,这样的旺盛食欲不正常吧? 多田开着小货车,斜眼看着副驾驶座。 「现在是不是第二次发育期?」 「啊?你说谁?」 行天停止哼歌,把手伸向车上的烟灰缸,完全缺乏自觉。话说回来,他这个人本来在各方面就很不正常,所以多田决定不去想这件事。 行天弹了烟灰后,叼着烟,再度低声哼起〈雨声宛如萧邦的旋律〉。雨刷好像指挥棒,持续缓缓刷去在挡风玻璃上跳舞的水滴。 武内小夜所住的公寓位在小山丘的住宅区,离真幌车站前大约十五分钟车程。 行天看着被雨水淋湿的水泥外观说: 「简直就像是标新立异的墓碑。」 多田也有同感。入口处的门把是黄色塑胶,电梯的升降钮是红色橡胶。我这辈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时尚公寓」的品味。多田和行天一起走进刚好下楼的无人电梯。 「行天,记住了,一切都要按我们事先的计划进行。」 「好啦好啦。」 按了四楼边间的门铃,小夜立刻开了门。室内的空气也从门缝中飘了出来,有一股厨余的味道。 行天刻意发出声音闻了闻,多田用手肘捅了一下行天的腰,面带笑容地说: 「我们是多田便利屋,谢 谢你的委托。」 「不好意思,下雨还麻烦你们来打扫。」 小夜满脸笑容地请多田和行天进屋。她化了妆,衣着也很整齐,但门口堆满鞋子,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厨房和里面的起居室兼卧室堆满了垃圾、杂物和衣服。 太壮观了,和本人之间的落差真大。多田当然不会把内心的想法写在脸上,说了声「打扰了」便脱下鞋子。「我不想脱。」行天嘀咕着,多田再度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这阵子太忙了,没时间打扫。」 小夜难为情地说,把绑成一束的头发拨到脑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和由香里同款的订婚戒指。原来这就是0.75克拉。 「真的很大。」 多田小声说道。 「有吗?我觉得哥伦比亚人的比较大。」 行天说。多田愣了一下,立刻想起行天都叫露露「哥伦比亚人」,然后又停顿了一下,才终于发现行天在比较什么。 「谁在比胸部,我是说钻石啦,钻石。」 「喔,是喔。」行天点了点头,「大小根本无所谓。」 选大藤笼的你没资格说这种话。多田暗想。 多田和行天分头整理不像是一阵子没打扫的房间。 小夜看起来人并不坏。 多田发现她突然不见了,原来她特地去超商买饮料,然后拎着装了满满一袋的茶和罐装咖啡对他们说:「你们可以选自己爱喝的,口渴了就喝。」到了午餐时间,也拿出各种外卖的菜单问他们:「想吃什么?」「叉烧面加炒饭加饺子。」行天回答。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客气」两个字。「麻烦你帮我点一碗拉面。」多田在菜单中选了最便宜的拉面。小夜欣然答应,三个人在垃圾墙包围下休息片刻。 起居室兼卧室的地板终于露了出来,行天在房间角落像忠犬般不断把衣服挖出来。各种不同颜色的针织衫、t恤和毛衣,不管是内衣裤还是像用过的保险套般的丝袜,都被他从垃圾堆下拉了出来。 实际上,小夜的房间内并没有保险套之类的东西。由香里说得没错,她似乎没有带男友回家。在结婚前不让对方见识一下眼前的惨状,不会成为日后婚姻生活的祸根吗?对方不会告她诈欺吗?多田忍不住有点担心。 因为没时间洗完这些衣服再晾干,所以只能把挖出来的衣服先收进壁橱内。小夜正在整理干净的玄关把衣服装箱。多田见状,立刻停下正在捆绑杂志的手,慢慢靠近行天。 「喂。」 「干嘛?」 行天打量着已经干掉的卸妆棉,很没有自信地丢进了垃圾袋,而没有丢进准备留下来的布类中。 「你不觉得武内小姐和宫本小姐说的感觉不一样吗?她很贴心,看起来不像是个性那么差的人。」 「我偶尔怀疑你真的是笨蛋。」行天淡然地说道,「贴心的人反过来说就是八面玲珑,只要看这个房间就知道。况且这个世界上很少有真正的坏人,每个人都希望受欢迎。」 有道理。多田用戴着棉纱手套的手抓了抓鼻头。 「既然你这么认为,为什么刚才把戒指隔离了?」 刚才准备打扫时,行天说: 「小姐,我觉得你最好把戒指拿下来。」 行天真有两下子。多田暗想。 「但是……」小夜有点迟疑,「即使拿下来,家里根本没地方放,我不希望不小心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别担心。」 行天从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透明胶带,对小夜露出笑容。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多田正感到惊讶时,行天走了过去,轻轻握着小夜的左手指尖,轻声对她说: 「快拿下来。」 行天把装在透明小塑胶袋里的订婚戒指,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贴在起居室兼卧室的日光灯灯罩上。戒指好像高高在上地监视着多田和行天的言行。 行天,这下就弄巧成拙了。多田心想。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如果戒指从那里消失,可就是连魔术师引田天功也会吓到腿软的脱逃秀了。」 「等全部打扫完毕之后再藏戒指就好,一旦被认为有可能和垃圾一起丢掉,我们就得负起责任。」 「但到时候她不是又会把戒指戴上吗?」 「我问你,让一个女人脱衣服时,第一次和第二次哪一个更简单?」 行天露出像坏蛋般的奸笑。「已经脱了第一次,第二次就脱得更简单了,更何况如果可以消除她对我们的警戒,事情就更容易了。」 「便利屋先生,我装好一箱了。」 玄关传来小夜的叫声。行天抱着一大堆衣服走出起居室兼卧室。 在清洗不知名菌类繁殖的厨房,和打扫落叶几乎已经变成泥土的阳台时,行天和小夜都状似亲密地聊着天。 「不会吧?这是你的年收入?这样可以生活吗?」 「嗯,我住在多田那里,除了香烟以外,也没什么需要买的东西。」 「行天先生,你真是与众不同。」 说这句话的小夜和蹲在阳台抽着万宝路烟的行天之间的距离比刚才更近了,多田站在刚清洗完的排气扇下方看着他们。 如果找不到戒指,小夜应该会哭,不知道明天要怎么向未婚夫解释。 多田把在水槽内捺熄的好彩烟丢进沥水篮说: 「差不多要把垃圾丢出去了。武内小姐,请你开始擦拭房间。」 多田和行天搭电梯把垃圾袋和杂志迅速搬了出去,丢在小货车的车斗上。只要晚一点送去资源回收中心就好。 「好了。」 多田拍了拍棉纱手套,塞进屁股后方的口袋里。「有没有找到藏戒指的好地方?」 「思,你呢?」 「玄关旁的柜子里不是有一个装饰品的小盒子吗?放在那里怎么样?」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如果是我,会最先去找那里。」 「那藏在水壶里?」 「戒指没理由放在那种地方,一旦找到,会最先怀疑我们。」 「真伤脑筋。」 「打扫干净之后,要找死角还真不容易。」 「对了,那装衣服的箱子呢?」 「那里也许比较妥当。」 「好,那就按照原先的计划,我发出暗号争取时间,你趁机藏戒指。」 「好啦好啦。」 消除了房间内的异味,房间也感觉大多了。小夜擦拭完毕后正在泡咖啡,戒指又戴回了她的无名指。 「要先让她脱下戒指,这件事由你负责。第二次不是很简单吗?」 「好啦好啦。」 多田和行天咬着耳朵,在餐桌旁喝咖啡。 「真的太感谢你们两位了,帮了大忙。」 看到小夜真心喜悦的样子,多田感到良心不安。我看还是算了吧。多田正想这么说,行天好像算准时机似地打消了他的念头。 「对了,洗手台好像还没扫。」 「那里没关系,平时我有稍微洗一下。」 「你不用客气,算是额外服务,但厕所先借我用一下。」 听到行天提出的要求,小夜点了点头。多田静观事态的发展,行天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说: 「啊,我的烟抽完了。多田,你去买烟。」 「为什么要我去?」 你真的是如假包换的笨蛋吗?行天的眼神这么说。 「算了,反正我的也刚好抽完。那我先去买烟,等我回来,我们就要走罗。」 我刚才的演技像是三流演员吗?多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后,在公寓 外慢慢数到一百。他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可以买烟,到时候就说附近没有自动贩卖机。行天把我赶出来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走上楼梯,打开了房间门。 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啊,怎么办?」 「好痛啊,好痛啊,你不能那么用力拉。」 发生什么事了?多田看向和厕所在一起的洗手台,感到一阵头昏,身体忍不住摇晃了一下。 行天跪在掀起盖子的马桶旁,左手伸了进去。小夜在旁边弯着腰,拼命想要把行天的手从马桶里拉出来。 「可不可以倒一些厕所用清洁剂,增加水的滑度?」 「好。」 「啊,等一下,袖子会湿。」 你才是笨蛋吧?多田很想这么问,但最后把话吞了下去。因为他看到小夜着急不已,在挽袖子的同时拿下了戒指,放在洗手台上。行天巧妙地向他便了一个眼色,多田把手伸进口袋,俐落地操作着手机。 「怎么了?」 多田若无其事地问。 「多田先生,」小夜松了一口气,「行天先生的手卡在马桶里了。」 「我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了,把手伸进去,结果就滑了下去,现在好像卡住了。」 听到行天语无伦次的说明,多田用尽全身的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皱眉头的冲动,但行天逼真的演技奏了效,小夜信以为真。行天刚才似乎故意让三流演员多田离开舞台,以免他毁了这场戏。 玄关的门铃响了。 「好像有人来了。」多田努力发挥演技说道,「我会想办法帮他解决。」 「拜托你了。」 小夜频频回头看着行天,走向玄关。「来了。」她拿起对讲机回应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不好意思,幸亏你在家。这个掉在我家的阳台上……」 多田听着来访者和小夜之间的对话,问行天:「现在呢?和原本的计划有点不太一样,你打算把戒指藏在哪里?」 行天露出奸笑,伸出右手,从洗手台上拿了戒指,多田还来不及制止,他就吞了下去。 啊!多田很想大叫,但努力忍住了,小声斥责他: 「你在想什么啊?」然后抓着行天的脖子根部,「吐出来,赶快吐出来!」 「不可能啦,好痛好痛,没办法啦。」 「这不是我的。」小夜在玄关说道,然后听到关门的声音。 「多田,赶快把袖子卷起来,快点快点。」 多田只好用拔芋头的方法拉着行天的手臂,小夜刚好探头进来张望。 「行天先生,情况怎么样?」 「拔出来了!」 行天把左手从马桶里抽出来后举了起来,水溅到多田的脸上。 「啊,太好了。」 小夜松了一口气。 「好了,回家吧。」 行天连手都没洗,拿着工具箱走去玄关。 「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请用汇款的方式支付费用,我会把明细传真给你。」 多田无法克制自己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心跳很快,跟着行天走到玄关的距离感觉特别遥远。 还差一步,就在行天要穿鞋子时,听到了小夜的惊叫声。 「啊!」 多田的心脏顿时停止跳动。 「戒指!戒指不见了!」 一切都完了。多田愣在那里,行天转过身走回房间时,把手放在多田的左肩上。 「别担心,因为我藏在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多田安慰着急得哭出来的小夜,拆下了洗手台下弯曲的水管。行天再度把手伸进马桶,当然不可能找到戒指。 「该不会冲去下水道了……」 小夜浑身微微发抖。 「洗手台和厕所都没有冲过水,绝对不可能。」 多田用黏了胶带的木棒在洗手台后方找了三次,当然只黏到大量灰尘。 「请你先不要激动,好好想一想,刚才真的在洗手台前拿下戒指吗?」 「对。」 「是吗?你刚才来帮我的时候手上已经没有戒指了。小姐,你刚才是不是在厨房洗了咖啡杯?」 于是三个人又去厨房大搜索了一番。装模作样地寻找明知道不存在的东西也是很累人的事。 天色已经黑了,三个人坐在餐桌旁,陷入凝重的沉默。 「虽然很难开口……」 小夜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我知道。」 多田点了点头。看到小夜满脸憔悴的样子,他很想说出一切,但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是一旦接受委托就要使命必达。 「你对我们的怀疑很合理,你可以彻底检查,直到你满意为止。行天。」 多田指着放在桌上的工具箱,行天「嗯」了一声,突然开始脱身上的衬衫。 「为什么脱衣服!」 「啊?因为可能会怀疑我们藏在口袋里啊,多田,你也赶快脱衣服。」 行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脱下衬衫和工作裤后丢给小夜,最后只剩下一条紧身四角裤。小夜目瞪口呆,但在行天的眼神催促下开始检查行天交给她的衣服,多田无奈之下也只好脱下衣服。 「内裤也要脱吗?」 行天温柔地问检查完衣物口袋和工具箱的小夜,「虽然应该不至于小到可以套那枚戒指。」 多田今天第三次用手肘捅了行天的腰。 「不用了。」 小夜擦着眼睛。即使她擦了一次又一次,眼泪仍然不停地流在桌子上。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们。」 行天一派轻松地穿上衣服。多田的良心几乎快冲到喉咙了。 「过一段时间再找一定可以找到。只要一通电话,我们随时愿意帮忙,当然不收任何费用。」 「多田便利屋的售后服也包您满意。」 行天说。 今晚,倦怠和幽暗的兴奋依然像淤泥般沉积在真幌的后车站。 露露坐在长屋的屋檐下看着雨滴等待客人上门,看到多田和行天,露出了笑容。 「啊哟,两位帅哥,怎么样?事情还顺利吗?」 「托你的福,海熙呢?」 「正在接客。」 露露背后的长屋传来妖精打架的动静。「她很生气,说从中午过后足足等了三个小时,结果只上场两分钟就结束了。」 「不好意思,多给了点,算是我的心意。」 多田把装了打工费的信封交给露露。 「结果呢?在两分钟期间到底藏去了哪里?」 站在多田身后转动塑胶伞的行天轻轻按着肚子说:「这里。」 「好恶心,真的假的?」 露露拍着手笑了起来,珠光色的眼影像鱼鳞般闪着光。 「那要怎么办?这不就是小偷行为吗?」 「我只是谨慎保管而已。」 行天一脸严肃地说。 「那个金库应该可以打开吧?」多田不安地问,「事到如今,必须在明天早上把戒指交给宫本小姐。」 「别担心,差不多该出来了。这一阵子屎路有点塞车,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肚子很容易饿。」 「……便秘会引起肚子饿吗?」 「嗯,不会吗?我猜应该是肠胃想要把屎挤出来……」 「够了,不需要再说明了。」 多田打断他,点了一支好彩烟。露露也从珠子皮包里拿出细长的凉烟,行天用嘴上的绿色万宝路为她点了火。 三个人默默地用眼神追随着蒙蒙烟雨。 「但是啊,」露露幽幽地开口,「不知道那个叫小夜的女生明天要怎么向男友解释遗失戒指的事。万一因此毁婚,难免感到良心不安。」 「事到如今,」行天用力吐出烟,「就老实说自己遗失了啊。也许那个男人会说帮她再买一枚戒指,这是测试男人吝不吝啬的大好机会。」 「你不是说要掐死测试人类的麻雀?」 「凡事都要看场合。」 行天把烟蒂丢进水洼,转身离开长屋。「如果为了一百二十万就毁婚,不如干脆别结婚比较好。」 多田捡起泡了水的烟蒂,收进携带型烟灰缸。他觉得行天说得有道理。 第二天早晨,行天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厕所。 「啊,身体都变轻了。」 订婚戒指套在他左手小拇指第一个关节上,多田不愿意深入思考他怎么找到的。 多田早餐虽然煎了荷包蛋,但行天不屑一顾,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小口喝着杯子里的威士忌。宫本由香里上门时,他也保持相同的姿势,把戒指弹给了她。 闪亮的石头在空中勾勒出弧线,落在由香里的手掌上。 「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因为来不及藏好,所以只能带回来了。」 多田故作平静地向她说明。 「谢谢。」 由香里用指尖抚摸着0.75克拉的钻石,露出微笑。「幸亏我委托了多田便利屋。」 「请你在离开武内小姐家之前别忘了把戒指放回去,玄关的架子上有一个放饰品的盒子。」 「好。」 「另外,最好不要用手直接拿……」 「为什么?」 「因为会留下指纹。」行天在一旁插嘴,「你知道吗?留在钻石上的指纹用布也很难擦掉,唾液最能够分解皮脂,这是以防犯案被发现时的补救措施。」 由香里看了看行天,又看了看戒指,犹豫片刻后用手帕包了起来,放进裙子口袋里。 「如果遇到任何麻烦事,欢迎再度光临。」 由香里走出事务所,多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行天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趴在窗前看着下方。 「她在舔吗?」 多田问。行天晃着肩膀窃笑,多田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有点可怜,但由香里今天可以找回她失去的自尊心,所以应该还算划得来。 多田坐上沙发,伸手拿起烟。幸亏那天擦了窗户。 「难得的晴朗天气。」 五月清爽的风从行天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她认为会发光的一切都是黄金,所以购买了通往天堂的阶梯。 多田看着行天哼的歌声在天花板附近慢慢溶入香烟的烟雾中。 星良一的优雅日常 阿星这天也在清晨六点醒来。 他三个小时前才上床睡觉,照理说应该多睡一会儿,但他做不到。难以忍受的压迫感和窒息感让他彻底醒了。 「你为什么不能乖乖睡觉?」 他忍不住抱怨,挪开了新村清海放在他胸口的大腿。清海一脸幸福地嘟哝着什么。她抱着枕头躺在双人床上,但并非只是单纯「躺在床上」,「如果纵向躺在长方形的床铺表面是正确的就寝姿势,她采取了横向躺在床上的错误姿势」。 清海具有特技,可以一天晚上在床上刚好旋转一周,在早上六点整把大腿放在阿星胸口,正确度令所有的时钟都自叹不如。 阿星下了床,转动脖子。他的肩膀比睡觉前更加酸痛,完全没有休息过的轻松感觉。 他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站在卧室窗前眺望外面。天气晴朗。jr八王子线的轨道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电车驶入真幌车站,人群就像沙子一样流向月台。在大马路上来往的车辆都关上了窗户,隔绝聚集而来的热气。 真幌市带着夏天的生命力,一天的活动从一大清早就开始了。 阿星重新拉好窗帘,回头看着床上。清海只穿了一件内裤睡觉。由于内裤的面积很小,所以几乎和全裸差不多。清海的某些地方很像野生动物,她喜欢赤身裸体地钻进阿星的床上。 「因为阿星的床单很平整,睡起来很舒服嘛。」 阿星没有裸睡的习惯,也不喜欢自己穿着衣服傻傻地躺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做就睡觉,但更不想随时对清海的裸体产生反应,把她叫醒之后翻云覆雨一番。 「这么平整的床单来自我高度的熨烫技术,总之,你要穿上衣服才能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不然就去睡袋裸睡。」 在他多次提议后,终于让步的清海开始穿一件内裤睡觉,但阿星觉得她让步的幅度就和她内裤的面积一样小。 他低头看着清海裸露的光滑后背,虽然很想抚摸,但他规定自己一周只能做爱两次。根据阿星的经验和信念,这是最有益健康的频率。 他为清海盖上了毛巾被,把冷气的温度调高了两度,以免她不慎感冒。 阿星独自住在这栋十八层楼崭新公寓的十五楼。 公寓离jr真幌车站走路五分钟,无论工作和生活都很方便,但是当初他决定购买这间房子的最大原因,就是「真幌自然森林公园」位在附近。 阿星每天早晨慢跑四十分钟,富有起伏的偌大公园最符合他慢跑的路线。 自然森林公园由两个山丘组成,中间有一个小山谷。三十年前被真幌市列为保护区,所以尚未被建地开发的浪潮所吞噬,在离车站走路十五分钟的地方,仍然可以见到郁郁葱葱的树林和在山谷中潺潺流动的小河。如今除了赏樱或赏枫季节,更是市民周末休憩的好去处。 对阿星来说,这个公园的价值只是很适合慢跑而已,他对森林浴或是自然保护当然没有兴趣,反而觉得「自然森林」这个名称很奇怪。公园内的树木都定期进行修剪,完全不是「自然」的状态。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自然的状态,为什么又要加「森林」两个字?这不是和说「鱼的生鱼片」一样蠢吗? 阿星瞥了一眼竖在公园入口的木制标识,再度在内心嘀咕着每天都会浮现的想法。根本是画蛇添足。他向来讨厌别人和他说话时滔滔不绝,所以每次看到「自然森林」这个名称就火冒三丈。 他没有细听鸟啭和小河的潺潺水声,默默地在泥土地的公园内慢跑。运动鞋踩在茂盛的夏草上时,黑斑蚊立刻聚集过来,但很快就飞走了。它们可能知道敌不过阿星一身结实的肌肉,只不过阿星对此感到不满。我烟酒不沾,我的血应该比那些年轻女人的血更美味,为什么它们不想喝我的血? 难道这代表我还不够养生吗? 阿星更卖力地跑了起来,清晨的公园内只见带狗散步的老人,他以像机械般正确的速度跑完十公里,中间在斜坡上对着假想敌练习拳击,看起来的确很与众不同,擦身而过的狗对着他吠叫,但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从来不放在心上。 全身喷出来的汗感觉很舒服。随着气温逐渐上升,蝉儿开始躲在树叶下鸣叫。 阿星完成自我规定的训练,穿越公园的停车场来到马路上,看到一辆黑色cedric停在那里。他内心涌起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有人叫住了他。 「你每天从一大早就很积极啊。」 回头一看,真幌分局的早坂站在那里,他似乎刚从厕所走出来,把手帕放进已经穿旧的西装口袋,顺手把烟掏了出来。 早晨的清新空气就这样毁于一旦。阿星皱着眉头默默忍受飘过来的烟味。 「昨天晚上,有一名高中男生上完补习班后,在这个厕所后面遭人勒索。你不觉得健全的青少年无法在夜晚安心地走在街上,代表真幌变成了一个令人叹息的城市吗?」 「你什么时候调去生活安全课了?」 「很遗憾,我还在刑事课。」早坂走了过来,「被害人说歹徒是看起来像小混混的年轻男子,该不会是你的手下?」 「大叔,你脑筋有问题吗?」 阿星憋着气,等待早坂在至近距离对他吐出的烟飘走,「我们还不至于穷到把脑筋动到小鬼的零用钱上。」 「那倒是。」 早坂把烟叼在嘴角冷笑了一下,「听说最近开始借钱给真幌的老人和中小企业,而且手法很恶劣,你终于开始在黑道上一路狂奔了吗?」 这是为振兴地区经济所做的贡献。阿星在内心回答。必须撒些饵才能让狂吠的狗走开。 「你要不要去查一下健全的青少年晚上来公园干什么?」 阿星面带微笑说。 「原来如此。」早坂回答,他假装不感兴趣,但阿星觉得他正用力左右摇着尾巴。 「我只是听说而已。」 阿星停顿了一下,观察有点按捺不住的早坂,暗自乐在其中。「听说最近天神山高中的一些学生在这里撒网。」 「猎物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健全的青少年』。」 「我问的是健全的青少年嗅到了什么,才会在晚上来公园。」 「这就不知道了,你的工作不是负责调查这种事吗?我可以走了吗?」 听到阿星这么问,早坂努了努下巴,示意他「走吧」。 阿星当然知道内情。掌管真幌一带的冈山组选在自然森林公园贩卖劣质毒品,染上毒瘾的「健全青少年」在夜晚的公园出没寻找药头。天神山高中的混混学生把在公园内寻找药头的肥羊拉去角落,抢走他们的钱。 阿星对这种事感到厌倦。那些黑道总是根据老套的经验法则,在夜晚的公园兜售毒品。小鬼满不在乎地来买那些毒品。小混混在黑道兄弟的地盘上恐吓取财。这些家伙的脑筋都有问题。 慢跑结束,回到公寓时已经七点多了,比平时晚了十五分钟。对生活有规律的阿星来说,健身时被打扰最火大。 但是,也可以说因此把握了做生意的好时机。 阿星冲完澡后喝着冰矿泉水。在喝水的时候,另一只手同时为放在宽敞客厅内的观赏植物盆栽浇水。粉红色大象形状的洒水壶是清海买回来的,虽然和黑、灰、白色统一的室内装潢很不搭调,但总觉得拿去丢掉太幼稚,所以也就留着继续使用。 阿星趁浇水的时候把思绪整理好,拿起了手机。 「筒井吗?你他妈的还在睡?算了,从今天开始,药的进货量增加三成。嗯,没问题,卖得出去,因为冈山组这阵子会绑手绑脚。啊?三成就是百分之三十!不知道的话就叫 伊藤算一下。如果搞错进货量,小心被丢进龟尾川,你这笨蛋。错,不是把药丢进龟尾川,是把你丢进龟尾川,你这个死笨蛋。嗯,嗯,那就交给你去处理,先这样吧。」 我的手下好像都是一群笨蛋,真他妈的蠢。阿星想起每个手下的脸,忍不住叹着气。这些人把三成当成是百分之三,无法正确理解威胁的话语,直来直往,个性火爆,但阿星还是无法不理会这些人。 不成材的孩子比较可爱。 「虽然我还不是当家长的年纪。」 阿星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后方的口袋,走进厨房做早餐。 他煎了日式煎蛋卷,烤了竹荚鱼干。味噌汤里要加……冰箱里还有滑菇,再加点豆腐就好。昨天晚上预约煮饭的电子锅刚好发出已经煮好的提示声,糙米饭煮得很成功,昨天晚餐还剩下芝麻拌菠菜。颜色好像有点单调,那就再切个番茄吧。 把完美的早餐放上餐桌后,阿星走去卧室。 在阿星眼中最「不成材的孩子」睡到现在还没有醒,仍然发出均匀的鼻息。 「清海,快起来,八点了。」 在床上旋转完一周的清海睡在阿星的枕头上,自己的枕头仍然抱在手上。毛巾被掉到地上,只穿了一件内裤的身体完全曝露在阿星的眼前。 「清海。」 「嗯——。」 「你不是要去上暑期辅导吗?」 「嗯嗯——。」 阿星摇着她的肩膀,清海发出分不清是肯定还是否定的声音。从窗帘缝隙泄进来的朝阳照在清海形状漂亮的乳房上。阿星看着清海那对色素很浅的乳头。虽然自己经常又舔又吸,却没有变大。当他闪过这个念头时,想起了他轻咬清海的乳头时,她身体内部的反应。 虽然每周两次是最佳频率,但必须经常确认超过这个频率是否真的破坏了最完美状态。 阿星爬上床,压着清海,用手掌握住她的胸部,轻轻咬着清海的尖下巴。 「阿星。」清海搂住了阿星的脖子,「我真的要起来了啦。」 「请吧。」 「这样我没办法起来啊。」 「为什么?」 他掰开清海的双腿,把腰压向她的两腿之间。清海也用手臂搂住他,把他的肩膀拉向自己,咬着他的耳垂,舌头舔着他耳朵上的一排耳环。 「会受伤。」 「那你走开啊。」 「等一下就走开了。」 「笨蛋。」 打情骂俏的途中,阿星正想脱下牛仔裤,屁股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清海停了下来,用眼神催促他,他只好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我是阿星!」 「我是多田便利屋的多田。」 「你想成为龟尾川海藻的肥料吗?你每次、每次都出现得很不是时候!」 「不好意思,这么一大早打扰,请问清海小姐在吗?」 阿星以前曾经委托多田便利屋当清海的保镖,但不知道清海之后仍然和他们保持联络。清海到底在想什么?和走衰运的便利屋老兄走得这么近,会把我也带衰,真让人不开心。 阿星直起身体,把手机丢给清海,「找你的。」 「啊,便利屋大叔,嗯,很好很好。不会吧?真的假的?啊,真的欸。我的手机没电了,对不起。」 阿星独自走出了卧室,留下清海坐在床上讲电话。这该不会是克己之神的教谕,要坚持每周两次的频率。他妈的。 滑菇豆腐味噌汤冷了,他重新加热后倒进碗里,放在餐桌上,穿好衣服的清海终于现身。 「哇,看起来好好吃,我要开动了。」 她立刻拿起筷子。至少先去洗脸吧。虽然阿星这么想,但清海喝了一口味噌汤就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阿星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对面坐了下来。 「找你干嘛?」 「对了对了,我跟你说,我要去看猫。」 「猫?」 没想到起床后才两个多小时,立刻迎接今天第二次不祥的预感。清海不顾皱起眉头的阿星,兴高采烈地挥着筷子。 「嗯,我之前拜托便利屋大叔,结果他们找到了正在寻找饲主的小猫,但中午的时候可能会有别人去看,所以叫我早点去。」 「我向你确认一下,」阿星看着清海笨手笨脚地吃着竹荚鱼干的样子,「是谁要养?养在哪里?」 「啊?我要养在这里啊。」 「我说清海啊,」阿星终于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这里是我家。」 「我们住在一起啊。」 「是你赖着不走,况且你说要去看猫,那暑期辅导怎么办?你不是考生吗?」 清海充耳不闻,舔着沾到鱼油的手指。阿星乘胜追击。 「我之前就一直说了,你偶尔要回家啊。」 「不要。」 「这里不许养猫。」 「为什么?」 「因为猫会掉毛。」 「我会用吸尘器吸干净。」 「猫很容易生病。」 「我会去打工,存钱帮它看病。」 「谁喂饲料?谁教它上厕所?谁帮它洗澡?你绝对没办法照顾猫,我也没空,如果你非养不可,就回自己家里养。」 「这里就是我家啊!」清海踢开椅子站了起来,「你明知道和你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为什么要说这种令人伤心的话!你这个笨蛋!」 清海泪眼汪汪地把自己关进了卧室。阿星叹了一口气,开始整理餐桌。在厨房做了火腿和小黄瓜的三明治,装进便当盒里。 他敲了敲卧室的门。 「清海,我帮你做好便当了,记得去补习班。」 「吵死了!」清海似乎用枕头还是什么东西丢在门上,「你自己整天做坏事,还来跟我讲大道理!你是我妈吗!」 「你妈会和女儿打炮吗!」 门内再度传来柔软的冲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星突然狠心起来,撇着嘴说: 「你是说我为你做饭,为你担心,照顾你,就像你妈一样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因为你妈不为你做这些事,你才会讨厌她!」 停顿刹那后,房间内传来哭泣的声音,悲痛的哭声好像目击了这个世界的末日。阿星硬是吞下内心涌起的苦涩,走出家门。 走出大门口自动门的同时,几乎被夏天的空气压垮。 他并不是故意想说那些话,而是清海拿他和她母亲相提并论,所以一下子火冒三丈。 他只是想告诉清海她还未成年,在高中最后一个夏天,和男人同居似乎并不妥当。而且这个男人还深陷黑道,显然并非理想的环境。 不,不对,他其实想要说,不要把我和那种杂碎混为一谈。你妈曾经爱过你吗?你妈曾经像我一样,用整个身心希望你得到幸福吗? 阿星既想要尽量和清海保持距离,又想要随时陪伴在她身旁好好珍惜她,这两种心情在他内心天人交战。即使是重视自制和自律的阿星,也很难在这两者之间保持平衡,经常不小心失控。 写着「天蝎座」的霓虹灯管在上午的阳光中显得更加寒酸。 位在真幌大道旁的老旧游乐场今天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搜刮小鬼的零用钱。 我也和那些混混没什么两样。 阿星耸了耸肩,从后方生锈的楼梯来到游乐场的二楼。三个男人正在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室内闲聊,一看到阿星出现,立刻僵在那里。 「星哥早。」 「喔,筒井,联络了吗?」 「是!他们会马上 调货给我们。」 筒井穿着和他粗犷的脸很不相衬的西装,额头上冒的汗并不是因为天气热的关系。 「嗯。」 阿星点了点头,才终于消除了他的紧张。 「伊藤,帐簿。」 「是。」 如果是毫不知情的外人,会以为戴着眼镜、身形干瘦的伊藤是文弱的大学生。阿星确认了接过来的帐簿,对正确纪录的数字感到心满意足。 阿星坐在放着电话和电脑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他确认了股价,打了几通电话,看了电子邮件寄来的真幌附近帮派的最新动态,然后又打了几通电话,伊藤在这段期间敲着计算机,处理完手边成堆的资料,筒井坐在沙发上折和纸。 工作告一段落后,阿星抬起了头,忍不住按摩眼角。 「筒井,你那是在干什么?」 「我在折花。」 「为什么?」 「『咖啡神殿阿波罗』的老板叫我折的,他说只要帮忙折放在店里装饰的纸花,就要请我喝一杯咖啡。」 「要折几个?」 「一百个。」 筒井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摊开成叠的薄纸。为了一杯四百圆、像黑水一样的咖啡,这家伙竟然像幼稚园小朋友一样在做劳作。 阿星难以理解小弟的价值观。 「算了。」他将视线移到房间角落,「金井,你为什么像木棍一样站在那里,会让我分心。」 阿星走进办公室后金井一直站在那里。听到阿星说话,金井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道最后还是不发一语,继续紧绷着一身结实的肌肉。 「算了。」 阿星放弃继续和金井沟通,对着三个人说:「药市场最近可能会有变动,你们也要记得关照下面的人。」 「怎样的变动?」 伊藤放下计算机,探出身体问道。 「自然森林公园的交易早晚会被摧毁,这段期间我们可以大赚一票,」 「是喔,星哥,你是怎么搞定条子的?」 「略施小计啦,」阿星笑了笑,「机会难得,我打算趁这个机会收拾天神山高中那些混混。整天探头探脑,太碍眼了。」 「那我会找出他们平时都在哪里鬼混。」 筒井猛然站了起来,把折好的纸花都弄散了。 「好,那就交给你了。你们听好了,千万别让冈山组察觉我们的动向。」 「是。」 筒井和伊藤点了点头,始终不发一语的金井诚惶诚恐地举手。 「星哥。」 「什么事?」 「我是星哥的保镖。」 「是啊。」 金井再度陷入沉默,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伊藤似乎察觉阿星的不耐烦,主动当起了翻译。 「金井对星哥今天早上自己来上班感到很沮丧。」 「啊?我一个人也可以来上班啊,反正从公寓走到这里不要五分钟。」 「星哥,我是你的保镖。」 金井又重复了这句话。伊藤再度为他翻译。 「他的意思是『话虽这么说,但星哥平时出门时都会叫他』。」 唉,真是麻烦。今天早上和清海吵架,根本没心情叫你来接我。 阿星很想这么说,但顾虑到忠心小弟的心情,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了,金井,对不起,下次一定让你来接我,这样可以了吗?」 金井显得很开心,再度变成沉默的木棍,退到了门口。 不知道哪里的节奏出了问题。阿星忍不住头痛起来,躲在电脑后方,双手悄悄按摩着头皮。 喔,头发太长了。 「我去剪头发。」 他向其他人宣布后,走出了事务所。阿星不喜欢自己的头发超过三公分。 金井当然紧跟在后。 「石井理发店」的老板和阿星很熟,即使看到亦步亦趋的金井也丝毫不会紧张。 「那就像平常一样整体剪短半公分。」 他轻快地操着剪刀。 阿星试图在理发时弥补一下不足的睡眠,但无法如愿。只要一闭上眼睛,清海的脸就浮现在眼前,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家里哭,该不会一气之下跑去找别的男人吧?各种负面想像占据了他的脑海。 「阿星,你是不是在烦恼?」 听到石井的问话,阿星张开了眼睛,和身穿白袍的石井在镜子中互望。金井一脸「是这样吗?」的表情看着阿星。 「谁没烦恼啊。」 「这么说也没错啦。」 石井摸了摸有点花白的胡子说:「那一定是恋爱的烦恼!」 阿星努力面不改色。 「呵呵,被我猜中了,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石井挺起胸膛得意地说,「因为皮肤变得不紧实,有一种垂垂的感觉,这种客人通常都是为情所困,嗯。」 「你少废话,这里什么时候变成算命馆了?」 「好,好,那我就闭嘴剪头发。」 石井似乎对打败阿星感到得意,忍不住哼起歌,比刚才更轻快地剪了起来。 这个城市的人都是一些幼稚的笨蛋吗? 阿星在心里咒骂着,婉拒了石井为他刮胡子。因为他决定与其心神不宁地一直惦记,不如回家看看清海的情况。石井恭敬地鞠躬送阿星离开。 太阳高挂在头顶上。 大马路上的行人都千方百计想要走在树荫下,或是靠近从店家飘出来的冷气前往目的地,但阿星笔直走在大马路中央。他不允许自己被酷热晒昏,无论去哪里,他都会走两地之间的最短距离。 在他快到家门口时,手机响了。 「小良吗?我是妈妈。」 今天是什么鬼日子。阿星仰头看着天空。 「喔,有什么事吗?」 他努力保持声音平静。 「别这样说话。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在想你最近还好吗?」 「对不起,我很好。」 阿星单手挥了挥,示意金井走开。「妈妈呢?」 「你猜妈妈现在人在哪里?」 「妈妈,不好意思,我在午休,要去吃午饭了。」 「啊哟,太巧了,妈妈刚好来真幌,有点累了,正在阿波罗吹冷气。小良你也来吧,我们一起吃午餐。」 为什么真幌的居民总是把去真幌车站说成「去真幌」?自己也住在真幌市内,这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就好像住在中野区的人会把去中野车站说成「去中野」吗?应该不会吧,而是会更具体地说「去丸井买东西」或是「在阳光街逛逛」……。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真幌车站前没有可以说出具体名字的建筑物或店家,所以只能笼统地说「去真幌」。 阿星思考着无关紧要的问题,努力冲淡内心的绝望,然后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大马路走去阿波罗。 金井不发一语地跟在他身后。 阿波罗不大的空间内陈列着西洋的盔甲、褪色的挂毯和鹿头标本,原本就是一家装饰过多、显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店,如今又多了筒井迅速交货的纸花装饰,阿星除了头痛以外连胃也开始痛了。 胃痛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必须和母亲面对面。 阿星的母亲正在吃巧克力芭菲,旁边放着箱急百货公司的购物袋。阿星的面前放着母亲贴心为他点的鸡蛋三明治, 阿星从观赏植物的缝隙中看着坐在远处的金井。走进咖啡店之前,阿星给了他一千圆命令道: 「拿去吃饭,不必理我。」 金井遵守他的命令,坐在窗边的桌旁专心吃着炒饭。 「小良,良一,你在看什么?」 听到母亲讶异的声音,阿星急忙坐直了身体。 「不,没看什么。」 「你有好好过日子吗?我每次去你的公寓你都不在家。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妈妈很担心你。」 「我没事,你不必来看我。」 因为他根本不住在那里,那只是为了保管无法公开贩售的物品所租的公寓。 「你好不容易考进好大学,却擅自退学,去什么进口家具公司上班,爸爸到现在还在生气喔。」 「我很认真工作,老爸总有一天会了解。」 「是吗?你爸爸这个人啊,自己没什么本事,自尊心却特别强。你猜我上次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找到什么?」 「找到什么?」 「火柴啊!是那种有女人陪酒的店。」 阿星已经忍无可忍,不想继续听下去了。即使激励自己这是磨链精神的大好机会,仍然感到莫大的痛苦。 「你能相信吗?妈妈以为这种事只会出现在连续剧中,因为通常不是都会藏起来或丢掉,不让老婆看见吗?」 「是啊。」 「既然已经发现了,妈妈就问爸爸:『这是什么?』没想到他竟然恼羞成怒,说什么『工作上当然有交际应酬,你少罗唆。』他在神气什么啊,你说,是不是让人很受不了?」 「对啊,妈妈。」 「小良,你有女朋友吗?」 母亲不知道感应到什么天启,话题源源不断。 「很可惜,我没有。」 「那就拜托节子阿姨……」 「不,不用了。」 阿星拿起杯子,喝下加了自来水做的冰块的自来水,「我才二十岁,离相亲、结婚之类的事还很远。」 「对了小良,你为什么没参加成人典礼?妈妈很想去帮你拍照。」 我怎么可能去啊!阿星很想大声咆哮,然后踢倒他看到的所有摆设,但他咬着冰块努力降低体温。 「啊,厕所没人了,妈妈去上厕所。」 「嗯。」 阿星看着母亲消失在厕所后,拿着三明治的盘子站了起来,走到金井的餐桌旁,倒进炒饭的空盘子。 「这个也给你吃。」 「谢谢。」 母亲从厕所回来后,面带微笑地问: 「好吃吗?」 「嗯,谢谢。妈妈,我的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啊哟,这么快?」 「对不起,那改天再见。」 「妈妈也要走了。啊,小良,妈妈来结帐。没关系,没关系。」 母亲在收银台前又滔滔不绝了一番。阿星终于摆脱母亲时感到浑身疲惫。每次和母亲见面就会消耗大量热量,相较之下,每天早晨十公里的慢跑简直就像是优雅的游轮旅行。 金井也走出了阿波罗,现在终于能回公寓看看了。 阿星好不容易重振精神走向大马路,这时电话又响了。荧幕上显示「饭岛」,是冈山组的干部。 从大马路到公寓之间似乎有一段永远走不完的距离。 「你好。」 「嗨,阿星啊,钱庄的生意似乎很顺利啊。」 「托你的福。」 「有人向条子告密,检举我们的场子。」 饭岛突然切入主题。阿星不动声色地回答: 「真大胆啊。」 「你觉得是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 饭岛用沉默试探阿星,但千万不能对黑道兄弟的沉默感到害怕。废话少说,只需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饭岛开口。 「是天神山高中那些自以为是兄弟的笨蛋干的,你认识吗?」 我赢了。阿星轻轻笑了起来。 饭岛认为阿星无限接近黑道兄弟,但在没有掌握任何证据或把柄之前,不能随便乱蜕括,但这次堂口颜面无光,需要扳回一点面子,所以决定收拾天神山高中那些混混杀鸡儆猴。 「和他们没交情。」 「可以找到他们吗?」 「我试试,我也觉得他们很碍眼。只要把他们找出来就好吗?」 黑道兄弟不方便对高中生出手。阿星明知道这一点,故意这么问。 「好好教训他们,警告他们下次别乱来。」 「了解,晚上会给你消息。」 事态完全照他的预期发展。 挂上电话后,阿星把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母亲,以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清海完全抛在脑后。 既卖了人情给冈山组,又可以把那些不识相的混混赶走,真是一举两得。 筒井不知道有没有找到那些混混聚集的地方。如果还没找到,要叫他加把劲。 阿星回到「天蝎座」后,正想绕去后方的楼梯,突然停下脚步。一个熟悉的男人抱着熟悉的便当盒,正在店门口的夹娃娃机旁向他招手。 他是便利屋老兄的搭档,名字好像叫……行天。 阿星走过去,行天嘿嘿笑了起来。 「你刚才走过来时表情超可怕,准备去杀人吗?」 也许吧。阿星在心里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吗?我每天在这里捡零钱。」 行天一脸灿笑,指着游戏机和地面之间的缝隙说:「经常有人掉钱。」 阿星没时间和这种缺乏克己心和上进心的人打交道,直截了当地问: 「你手上的便当哪里来的?」 「清海给我的,她说她不想吃。」 「是喔。」 「我骗你的。」 行天从便当盒里拿出一片三明治,「我叫她用这份午餐当作捡流浪猫的谢礼,然后抢了过来,但她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 「这位大叔,你真是什么都捡啊。」 阿星被行天调侃了一番,内心懊恼不已,瞪着行天说。行天丝毫不感到畏惧。 「你的厨艺不错,小黄瓜的咸味刚刚好。」 行天站在原地,大口咬着三明治。 手机又响了。 「星哥,你现在人在哪里?」是筒井打来的,「我查到他们窝的地方了,就在天神山高中附近。」 「干得好!」他指示身后的金井,「去把车开过来。」 「这个护身符你还没丢掉啊。」行天说:「看来你很珍惜。」 阿星低头看着手机。装在白色布袋里的护身符挂在手机上,当作手机吊饰。 行天在暗示什么?阿星假装没有察觉,走向停车场。 金井驾驶着厢型车,行驶在真幌市中部悠然的风景中。 车内很安静,阿星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伊藤留在事务所内。他可不能让一群小弟中难得可以用脑的人材浪费在打架上。 阿星独自坐在后方的座位上眺望着窗外。太阳渐渐下山,但天空还很蓝。 早起虽然有益健康,但夏天的时间很难打发。阿星茫然地想道。小时候每天都有这种感觉,仰望着好不容易暗下来的天空时,玩得太累的肺又烫又痛。 天神山高中的校舍出现在前方。 「绕去西侧门。」 教室内和操场上都没有人。放暑假期间,学校内只有如雨般的蝉声。 西侧门前有一片空地,以前那里可能是农田,所以空地上到处堆着废弃木材和轮胎。 空地的角落有一栋以前应该是工厂的废弃屋。虽说是木造两层楼的房子,但其实只是在到处都是缝隙的木板墙上加了铁皮屋顶而已,从外观就可以看出二楼的部分几乎已经 垮了。 厢型车的轮胎辗过散在空地上的木片和锈钉,停在废弃屋前方筒井开来的小客车旁。 阿星带着金井走进了废弃屋。 原本以为屋内光线更暗,但阳光照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碎石的地面长出了绿色杂草。 墙壁旁的灰色机器看起来就像百年未曾使用的暖炉,地上杂乱地丢着一些工具和那些混混带来的酒瓶、色情书刊。 「星哥好!」 筒井和筒井的三个手下站直身体,恭敬地大声打招呼,下巴微微上扬,就像是想要得到称赞的小学生。 八个混混被口塞绑住了嘴,反手绑在身后,倒在他们的脚下。有人快哭出来了,有人露出反抗的眼神,有人从喉咙深处发出抗议,所有人都很年轻,看起来都笨头笨脑。 「闭嘴。」 筒井说道,榆流轻轻踢了每个混混的肚子,即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人他也平等对待。 「有没有受伤?」 阿星问, 「没有。」 筒井不再踢人,再度恭敬地站在那里回答。 「他们应该也没受伤吧?」 「啊,有点小伤。」 「哪里?」 阿星弯下身体检查着那几个混混。有几个人流着鼻血,也有人眼角有瘀青。 「这不算是受伤。」 阿星轻轻拍着筒井的肩膀,也对筒井的手下点了点头。「厉害,打架交给你们就对了。」 筒井得意地张大了鼻孔。 「星哥,要怎么处置他们?」 「这个嘛……」 阿星打开被丢弃在那里多年的工具箱,检查里面的物品,看到一把表面浮现浅色锈斑的大锥子,拿了起来。 「冈山组说只要稍微摸他们两下就好,但你们认为这样就能让他们不乱来吗?」 「很难说。」 筒井认真地回答,双眼注视着阿星脸上的表情,小心谨慎地想要解读阿星的真意。 「金井,你觉得呢?」 「星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好,那我就老实说了,」阿星笑了笑,「我根本不在意这些王八蛋会不会乱来,只不过,光摸几下太无趣了。」 阿星反手握住锥子柄,在小混混面前蹲了下来。 「谁是老大?」 筒井指向身穿克里夫兰骑士队t恤、体格壮硕的男人。 「骑士?就凭你?」阿星探头看着男人的脸,「算了,让他面对墙壁站好。啊,把他的嘴巴松开。反正周围没有房子,让他叫一下比较轻松。」 体格丝毫不输给那个混混的筒井和金井把他拖到墙边,分别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墙上。 松开绑住男人嘴巴的口塞后,他立刻破口大骂。 「阿星!你给我记住!」 「你们有没有认真看?」 阿星回头看着其他混混,然后左手抓住扭着身体怒骂的男人头发,用力一拉,让他的脸向后仰。 「队长,我让你自由选择。」 阿星在他露出的耳边小声说道,用力把生锈的锥子插进他的右脸颊。 男人发出分不清是呐喊还是惨叫的声音,身体不自主地跳了起来,筒井和金井按住了他。看到鲜血从男人嘴里流出来,阿星稍微退后,以免弄脏自己。 男人叫喊了很久,最后终于变成低沉的呜咽,阿星再度靠近男人的背后,缓缓转动仍然插在他脸上的锥子柄。 「你应该感觉到已经刺穿了吧?不知道吗?那我戳你的上颚,来吧。」 阿星在一旁观察满是鲜血、眼泪和鼻水的男人脸,觉得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哭泣的声音都很像。 「有没有平静一点?」阿星语气温柔地问,「队长,队长,不要哭了。我不是说可以让你选择吗?放心吧。」 「乌俺呃。」 「啊?」 「以喔乌俺呃。」 「这需要伊藤来翻译一下。」 「他好像在说『以后不敢了』。」 筒井回答时丝毫没有放松按住他的力气,金井也点了点头。 「队长,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们会不会乱来都无所谓,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两遍。」 阿星把男人的额头推向墙壁,然后又拉了回来,「我现在告诉你选项,你想清楚之后再回答。」 手掌感受到男人微微点头后,阿星连同抓在手掌的头发按摩着他的头皮。 「第一,把锥子拉到你的嘴角,第二,把锥子拉到你的眼尾。」 男人再度发出惨叫,身体用力起伏,挣扎着想要逃开。 「喂,不要乱动,赶快回答。如果你选一,单侧的嘴巴会变大,吃东西很方便,如果选二……」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又响了。缺乏生命力的电话铃声和充满血腥味的废弃屋很不搭调。 阿星不理会手机铃声。他决定这次绝对不接电话。 「如果选二,」叮铃铃铃「我猜」叮铃铃铃「会留下」叮铃「很有价值」叮铃「的伤痕,」叮铃「但可能」叮铃铃铃「不小心失手,」叮铃「刺破眼珠」叮铃铃。 「妈的,吵死了!」 阿星终于忍无可忍,中断了说明。「队长!你的脖子维持这个角度别动,别忘了我手上的锥子还在你脸上。」 提醒男人后,他松开了左手,从口袋拿出响个不停的手机,看着来电显示。 便利屋。 「便—利—屋—老—兄!」 他接下通话键的同时,用几乎把屋顶的铁皮震下来的音量大吼道,「等我这里搞定了,也会拿着锥子去刺你的眼珠子,你再耐心等一下!」 「阿星,对不起,」电话中传来清海的声音,「你正在忙吗?」 「啊?清海,是你啊。」因为太过意外,阿星突然压低声调,「没事,没什么重要的事。」 他松开锥子柄,离开墙边,金井立刻握住从男人脸颊上垂下来的锥子。 「为什么用便利屋老兄的手机打?」 「我的手机放在充电器上,忘了带出门。现在方便吗?」 「嗯。」 「我跟你说,是一只很可爱的虎斑猫。」 「清海,我告诉过你不可以养。」 「思,所以我今天回家了。我问妈妈『我可以养猫吗?』,结果她回答『随便你啊』,妈妈根本不知道这只猫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穿了什么衣服,因为她没看我,完全没有看我一眼。」 清海的声音中断了。阿星不发一语,听着电波传来的轻微哭泣声。 「阿星,我想和你在一起。」 阿星张开空着的右手,弯起手指搓着手掌,把干掉的血迹剥了下来。 呐,我正在思考要把人的脸颊横向割开还是纵向割开。不是威胁,而是真的在动手,所以正在努力思考哪一种方式更残酷呢。 废弃屋在不知不觉中被染成了红色。 夕阳从板壁的缝隙慢慢移动。 「我也是。」阿星说,但这句话可能并没有实际说出口。 「阿星?」 「我很快就回去,你等我。」 「在哪里?」 「公寓的……」他本来想说「房间」,但又改了口,「在家里啊。」 「嗯!但是猫呢?」 「今天晚上就让它住一晚,明天再还给便利屋老兄。」 「啊?我不要!」 「我还在工作,晚一点再说。」 「我的话还没说完,阿星,你这个人每次都只顾自己!对不对嘛?」 到底谁只顾自己。阿星笑着挂上了电话,顺便关机。早就应该这么做。 「久等了。」 阿星走到墙边的男人身旁时,太阳已经沉入远山后方,废弃屋笼罩在微蓝的黑暗中。 阿星握着锥子柄,眼角扫到白色的微光。那是拿在左手上的手机,手机上挂着天神的护身符,那是和清海去新年参拜时一起买的护身符,虽然觉得很蠢,但至今仍然挂在手机上。 阿星把锥子从男人脸颊上拔了出来。 虽说只住一晚,但饲料和猫砂都不可少。到底要买固体饲料还是要买猫用奶粉?身体的大小比毛皮的花纹更重要,但清海只字未提这件事。她真的想要养猫吗? 因为在买猫用品时左挑右选,阿星回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 「你回来了!」清海正在餐桌前做英文的阅读题,「好多东西啊。」 清海一看袋子里立刻眉开眼笑。 「这是一天晚上的份?」 「对。猫呢?」 「在这里。」 小猫缩在清海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它叫斑斑,大约三个月左右。」 「这个名字太没品味了。」 「没关系,叫起来很顺口嘛。」 阿星吃着清海做的咖哩饭,边看电视边辅导她做英译日习题。 晚上十一点后,他开始在客厅做夜间健身。 他每天都做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各一百次,在做到第五十八次伏地挺身时,清海打着呵欠说「晚安」,抱着猫走进卧室。 「喂,不要让它睡在床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旋转凶器。」 阿星嘀咕道。 冲完澡,在电子锅内预约了隔天早餐要吃的糙米饭。 他把旧毛巾被折起,放在为猫买回来的宠物篮内,拎着宠物篮去卧室,看到猫还在尚未被压死的位置。 「千钧一发。」 阿星抓起猫放进地上的宠物篮内,然后又抱起只穿了一件内裤,在床上躺成大字的清海,为自己腾出半张床的位置睡觉。 「嗯,斑斑呢?」 「它很好。」 阿星躺在枕头上,轻轻抱着身旁温暖的身体。 「阿星,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是吗?」 「工作很辛苦吗?」 阿星回想起今天一天的生活。 「不,也没特别辛苦。啊,但是今天和我妈见了面。」 「就是这个原因。」 清海把额头抵在阿星的脖子根,窃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妈?」 「只要和她说五分钟话你就知道了。」 「我觉得她不可能是一个讨厌的人,你个性这么温柔,是因为她悉心照顾你的关系。」 成长环境和个性温柔的因果关系没这么简单,况且,我温柔吗? 感受着清海迅速坠入睡眠的世界,阿星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对了,忘记写日记了。 他悄悄伸手打开台灯,以免吵醒清海。床头柜上放着他写了十年的日记。他仰躺在床上,拿起日记簿,翻开今天日期的那一页。 今年是他写日记的第十年,阿星低头依次看着前九年的同月同日的纪录,然后在最下方,也就是今年的日期栏内写下已经写了数千次的话。 「一如往常。」 他想了一下后,难得加了一行字。 「斑斑来了。」 他把日记簿放回床头柜,关了灯。 清海睡着了,猫也睡着了。 阿星闭上眼睛。 从真幌车站发车的末班车驶向夜晚的彼岸。 回忆的银幕 「真幌电影院」的菊子是家喻户晓的美女店花。 「美得连原节子也被比下去了。」 木工公三说。 「啊哟,公叔叔,你拍马屁也没用。」 菊子在撕票的同时四两拨千斤地敷衍了一句。 「才不是拍马屁。」 公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拿出皮夹,买了电影票。 公三很喜欢看去年上映的〈我的青春无悔〉,已经来看过三次了。并非只有公三一看再看,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省吃俭用地省下钱,在忙碌的生活中挤出时间来「真幌电影院」看电影。 菊子的祖父在大正时代建造的这家电影院,即使到了现在,看起来仍然觉得是一栋很时尚的欧式两层楼建筑。石头外墙带着弧度,及腰的位置镶着蓝色磁砖,色彩鲜艳的鲤鱼旗在电影院门口飘扬。「大作名作,尽在真幌电影院!」对开玻璃门周围的木框在开关的时候,绞链都会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走进大门,是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小型大厅。 电影放映之前,菊子站在大厅内撕票或是卖汽水,电影放映时就抓紧时间打扫大厅和厕所、计算营业额,研究下一次上映的作品。因为这家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只有菊子和老板兼放映师的菊子父亲两个人,要做的事堆积如山。 但只要一有空,她就会去二楼的放映室偷看银幕。〈我的青春无悔〉也利用工作空档看了总共五递。 银幕上的原节子天生丽质,难怪公叔叔看了着迷。女主角即使沾到泥巴,脸上的表情仍然绽放着光芒。这部片子既不是新闻片,也不是赞颂国威的电影,充满了期盼已久的、属于电影剧情本身的精彩。 她在剪票台角落开了一瓶汽水,悄悄递给公三。 「啊呀,真不好意思,我觉得你越看越像英格丽·褒曼。」 「别整天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菊子笑着想要推公三的肩膀去观众席,但公三停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问: 「小菊,建材店的儿子回来了吗?」 公三看着菊子长大,从小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虽然整天说笑,但总是很关心她。 菊子默默摇了摇头,公三叹了一口气,立刻振作精神安慰她说: 「很快就会回来了。」 宣告电影上映的铃声响了,大厅内只剩下菊子。 我当然无法成为原节子,虽然被称为「真幌美女」,但这并不光是脸蛋的问题。我和〈我的青春无悔〉的女主角不一样,没有勇气开拓新生活,只能默默等待。事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是否真的喜欢他,但仍然默然等待着生活有一天发生改变。 菊子把电影票捆在一起,看着大厅角落放在地上的大时钟。 糟糕,差不多该去市场买晚餐的食材了。 打开玻璃门,夏日傍晚的风吹在手臂上。 「到底在说什么故事?」 行天偏着头纳闷。 「好像是哪一条回路连结起来了。」 多田小声地说。 曾根田奶奶坐在轮椅上,他们正推着她在真幌市民医院的中庭散步。此刻并非吹起凉爽晚风的夏日傍晚,而是快把人晒昏的盛夏正午过后。行天撑着黑色蝙蝠伞当作阳伞为奶奶遮阳,推轮椅的多田为奶奶带了装麦茶的保特瓶。 「这么热会把脑子烧坏掉吧。」 行天脱口说了很没礼貌的话,多田也在内心觉得「搞不好」,所以把轮椅推到榉树的树荫下,追在身后的蝙蝠伞影子无力地在草地上晃动。 多田把吸管插进保特瓶递给曾根田奶奶,奶奶一口气喝了半瓶已经羹熟的麦茶。喝茶的时候没有说话,但嘴巴一离开吸管,又开始说起她年轻时的往事。 「啊,等一下,等一下。」 行天收起了伞蹲在奶奶面前。「我没听过『真幌电影院』,那是在哪里?」 「就在箱急真幌车站旁边。」曾根田奶奶说,「从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真幌车站的尖屋顶,电车轨道对面就是曾根田建材行。」 「尖屋顶?」 目前的箱急真幌车站是常见的巨大箱型车站,行天露出充满狐疑的眼神向多田求助。多田因为工作关系,经常有机会听住在真幌市的老人聊往事,所以可以推测出大致的位置。 「大约在昭和三十年代,那里好像是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山型车站,听说现在的曾根田土木工程行在战后还只是一家建材行。」 「所以,『真幌电影院』是在第二平交道附近,奶奶,这样对吗?」 行天问道,奶奶用力点头。 没想到曾根田奶奶是电影院老板的女儿。对男欢女爱没有兴趣的行天似乎没有察觉,但多田从曾根田奶奶刚才那番话中,完全猜到了「真幌电影院」的所在地就是以前专门放映情色电影的「新真幌浪漫剧场」。多田读高中时经常光顾那里,但那栋乏善可陈的灰色建筑物和时尚完全无缘,既没有对开的门,也没有蓝色磁砖。 「新真幌浪漫剧场」在十年前倒闭了,如今那里建起了公寓。听奶奶说「真幌电影院」是男女老幼都可以安心观赏的电影院,只是不知道怎么会变成了「新真幌浪漫剧场」,可能在电影产业逐渐走下坡时老板换了人。 「话说回来,说什么像原节子,奶奶,你吹牛吹过头了吧。」 行天说着明显没礼貌的话然后笑了起来。奶奶不服气地嘟着嘴,满是皱纹、像大福般的脸颊微微鼓起。 「我才没吹牛,我年轻的时候,真幌的男人都很喜欢我。」 「啊?是喔。」 行天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蹲在地上仰望着奶奶,「哪一个男人?那个叫公叔叔的吗?」 「开什么玩笑,公叔叔已经快七十岁了。」 奶奶这时似乎才发现一件事,她仔细打量着行天的脸说:「咦?长得和你有点像。」 「公叔叔吗?」 「不是,是和我有罗曼史的对象。年轻、忧郁,别说有多帅了。」 「奶奶说你很帅。」 多田调侃行天。 「能够被原节子这么称赞真是无上的光荣。」 行天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奶奶从刚才开始用春心荡漾的眼神看着他,行天有点无力招架。 「行天。」 「你想听我的罗曼史吗?」 「不想。」 「你不必客气。我第一次见到行天是在……」 「为什么变成我了?」 「因为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对方的名字,所以姑且称他为行天。」 奶奶独自做出了决定。她在害羞。其实她并没有忘记名字,而是珍藏在心里,多田心想。 战败后过了两年,虽然仍然无法和战前相比,但民众和城市都渐渐有了活力。 横滨中央交通公司车头突出的公车一路按着喇叭,在真幌大道的拥挤人群中缓缓行驶。菊子躲进干货店的屋檐下让路,目送公车远去。小孩子追着公车跑,像小狗一样相互打闹,一路笑着跑过去,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玩。 当公车驶过后,暂时退到马路两侧闪避的人再度挤满整条马路。每次看到像是复员兵的年轻人,菊子就无法不回头确认,然后每次都忍不住叹气,再度转头看向前方。一个身穿无袖圆点洋装的年轻女人与穿着和服的母亲正在蔬果店的摊位前专心挑菜。 菊子感到手足无措,忍不住低下了头。即使马路两侧的商店在店门口洒了水,没有铺柏油的马路扬起的沙尘仍然让人不知如何是好,木屐上蓝底白点的鞋带也都蒙上了一层灰。今 天穿了一件朴素的短袖衬衫和自己动手缝制的单调蓝色裙子,即使他回来这里,看到自己这身打扮可能也会感到失望。 市场内传来热闹的声音,菊子立刻甩开了自卑的想法。眼下的头等大事就是购买晚餐。只要能够买到少许酒父亲就会眉开眼笑,但不知道今天的价格如何。听说只要解除酒类管制,就可以自由贩售,但目前市面上还是很难买到酒。 真幌町幸运地躲过了战灾,把东京烧成一片荒野的美军轰炸机应该无暇顾及这个以农民为主的小城镇。 但是,战争结束那一年的春天,真幌站前发生了火灾。以省线真幌车站为中心的道路两侧将近六成的商店,都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幸好发生在白天,所以没有造成人员伤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仍然对经理战争后身心俱疲的居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即使没有受到轰炸,战争仍然对生活带来了影响。菊子曾经多次去箱急真幌车站和省线真幌车站送真幌的男人出征上战场。 他们并不是军人,只是住在附近的大叔、同学的哥哥,或是从小在同一个社区一起长大的人,然而有一天,他们穿上军服,在欢呼声的欢送下搭上电车离开。 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出征时,菊子已经忍无可忍。虽然无法大声说出来,但她希望这种愚蠢的事可以早一天结束。 战争期间,「真幌电影院」仍然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偷偷放映外国电影和日本老电影,那些都是因为战争的纷乱而来不及归还给发行商的片子,以及向持续在地下放映的横滨名画座借来的片子。在因为灯火管制而漆黑一片的夜晚,秘密的银幕发出白光,城镇的居民都偷偷从电影院后门进来,坐在观众席上观赏。 〈虽然从大学毕了业〉、〈河内山宗俊〉、〈鸳鸯歌大战〉、〈叹息的天使〉、〈黑暗街的名人〉、〈街灯〉,出现在银幕上的是和平的日子、喜悦和残酷,令人雀跃的电影。 菊子最喜欢的是〈一夜风流〉这部电影。那是在还可以光明正大地放映外国电影的时期,最后上映的优质作品之一。深夜的秘密上映会上,菊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斗嘴的男女、动人的恋爱、没落的饭店、美国。公开上映时她曾经和未婚夫一起观看,当时的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战争结束之后仍然有很多人没有回来,菊子的未婚夫也还没回来,生死未卜,她只能默默等待。 被火灾烧毁的商店街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未重建。因为目前只剩下老人和妇孺,连当初灭火都缺乏足够的人手,更何况没有精力,没有体力,也没有财力,只有几家店搭了临时组合屋,重新开张营业。 前年的八月十五日之后,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因为许多男人复员回到老家,再加上外地来到真幌的人手很快就在商店街建起一排组合屋,形成了市场,位在河流对岸神奈川县的陆军机场接受了驻军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省线真幌车站铁轨的另一侧很快就出现了流莺。掌管红灯区的黑道兄弟、带着妓女的美国兵也会在真幌大道上出没。无论警察再怎么取缔,市场内的黑市商品仍然卖到手软。 如果不买黑市商品就无法满足三餐,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菊子用放在购物篮里的一升空瓶买了半瓶白米,又买了切块的不知名白肉鱼,今晚可以煮红烧萝卜鱼。不知道哪家店的角落有卖便宜的私酿酒。 「阿菊,今天有不错的二手衣。」 「要不要来看杂志?」 菊子用笑容回应了各个店家的招呼,沿着组合屋之间的狭小通道一直往里面走。 在以真幌为根据地的冈山组安排下,市场在不久之前加了拱顶。虽说是拱顶,其实只是在通道上方搭了铁皮而已,下雨的日子买菜的确方便多了,但像今天这种晴朗的天气就很不通风,走在市场内会很闷热。 菊子在通道正中央停下脚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经过菊子身旁时用力拉住了她的手臂。 菊子轻声惊叫,身体摇晃了一下。她以为有人抢劫,立刻把空着的手按住了购物篮。 「不好意思,帮我掩饰一下。」 男人低声说完,把菊子拉到市场的岔路——一条小巷内,让她站在那里挡住巷口。男人蹲在菊子身后巷内的黑暗中。 「他跑去哪里了!」 三个看起来像混混的男人怒吼着跑了过来,生气地踢着金属器皿店的铁盆。店老板和购物的客人都吓得缩起身体,观察那几个男人的动向。 那几个混混用肆无己i惮的眼神看着菊子,咆哮着问: 「喂,小姐,刚才是不是有一个年轻男人经过这里?」 菊子举起右手,指向市场另一侧出入口,用颤抖的声音说: 「他跑去那里了。」 三个男人消失在通道上,市场内终于恢复平静。 「呃……他们走了。」 菊子战战兢兢地看向小巷内,终于仔细看清楚造成这场骚动的男人。 男人靠在组合屋的墙上蹲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抽着「和平烟」,吐了一口烟后站了起来,对菊子笑道: 「小姐,给你添麻烦了。」 他的年纪应该比菊子稍长,穿了一件白色开襟衬衫和黑色长裤,看起来不像是黑道份子,但从他削瘦的脸颊上可以隐约感受到浪荡的味道,炯炯有神的双眼充满知性。 「可不可以请你喝杯咖啡表达谢意?」 「不必了。」 菊子警戒地向后退,但看到男人的手臂上流着血。「你受伤了。」 「啊?」 男人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受伤,舔了舔手臂上那条细细的红线。「他们竟然挥刀子。」 菊子不想靠近,所以并没有表示要为他处理伤口,但从购物篮里拿出了手帕。 「给你。」 「没关系,我已经舔过了,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要,」菊子再度说道,把手帕塞进男人手里。「那我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在背后问道,但菊子不理会他,快步沿着来路往回走,「我叫行天,改天再见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和被混混追赶的男人见面?菊子这么想道,但仔细思考后才想起手帕上印着「真幌电影院」几个字。 今天的晚餐没有酒,和父亲一起吃晚餐时,父亲敏锐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才没有心神不宁。」 「那就好。」 父亲喝完茶,「嘿哟」一声站了起来。父亲必须在第一卷胶片放映完之前回到放映室,在吃饭的时候,放映室的门敞开着,只有出入口垂着黑色帘子,万一放映机失火或是胶片放映完毕,就可以立刻冲进放映室。从母亲还在世起,菊子家就从来没有慢慢享受过三餐。 「菊子,你快要二十八岁了,差不多该考虑新的婚事了,曾根田先生也这么说。」 「爸爸,别说这种话。」 「早知道启介这么久都不回来,就应该在他出征前为你们办婚事。」 「启介会回来的。」菊子露出微笑,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必担心。」 菊子催促父亲回到放映室,洗好碗筷,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放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启介的照片,亲密的男人一如往常地对她展露笑容。 赶快回来吧,我快不记得你除了笑容以外的表情了。 她想起傍晚在市场遇见的那个叫行天的男人,回想起他抓住自己手臂那只有力 的手、红色的血,以及带着微笑看着自己的那双暗夜色的双眼。 如果他真的来电影院找我怎么办?接下来的好几天菊子都坐立难安。 「啊,等一下,先等一下。」多田打断了曾根田奶奶,「把那个被混混追赶、看起来像黑道兄弟的人称作行天是无所谓啦。」 「怎么可以无所谓?我为什么变成黑道兄弟?」 行天嘀咕道。 「但是,你未婚夫的名字叫启介吗?你最后嫁给了未婚夫,所以现在才是『曾根田奶奶』,不是吗?」 「是啊。」 奶奶点着头。 「所以你刚才提到的未婚夫,应该是曾根田土木工程行上一代老板吧?」 「嗯。」 「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德一!根本不是启介!」 「有什么关系嘛,」奶奶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巴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我老公德一长得和你有点像。」 哪里像!多田回想起三年多前去世的德一爷爷,虽然身体很硬朗,但头都秃了,而且看起来很顽固。 奶奶似乎看穿了多田的想法。 「你们都个性温柔,但都很不机灵。」 奶奶补充道,行天「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是便利屋的多田启介吗?」 奶奶大脑的回路难得连结起来,今天似乎知道多田是便利屋的多田。 「是啊。」多田回答。 奶奶有时候把多田当成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明确知道他是代替儿子来探视她的便利屋老板,最近这一阵子说对的机率差不多是各半。以前她完全以为多田就是她儿子,但之前行天住院期间,多田以「便利屋的多田」这个身分和奶奶见面后,奶奶的意识似乎发生了变化。 多田很高兴奶奶认识他是「便利屋的多田」,虽说是工作,但假装是奶奶的儿子来医院探视还是像在欺骗,心里很不舒坦。 「所以,把故事中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叫成启介,你也没意见吧?」 奶奶强势地说道,多田虽然有意见,但还是被奶奶说服了。 「原来真幌以前也有黑市。」 行天似乎被奶奶说的故事吸引,感兴趣地问道。 「有啊,而且还不小,在都市规割时几乎都改建成大楼,只有仲通商店街那一带还有一点点当时的味道。」 「是喔。」听到奶奶这么说,行天点了点头。 这二十年来,真幌车站前的风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露露和海熙至今仍然在「省线的对面」做生意,多田曾经在工作时听老人聊起往事,知道那里以前是美国兵经常出没的红灯区。 「所以,黑道份子行天后来去了『真幌电影院』吗?」 行天主动问道。 「去了啊。」 奶奶说完,抬头看着择树的枝叶。只有夏日的阳光和半个多世纪之前一样,洒在午后的地面。 「嗨,小姐。」 在市场相遇的一星期后,行天突然出现在「真幌电影院」。当时菊子以为不会再见到他,所以惊讶得停下了正在擦灰尘的手。 「上次谢谢你。」 行天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折好的手帕。手帕上已经没有血迹,洗干净后熨烫得很平整。 他一定和女人同居。菊子闪过这个念头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难过。 「谢谢你特地洗干净。」 菊子接过手帕后走去验票台,似乎不打算多谈。行天并不打算离开,看着墙上张贴的电影海报。因为电影已经上映,所以大厅内并没有其他客人。菊子心神不宁地隔着玻璃门看外面的马路。 验票台上突然出现阴影,菊子抬头一看,行天站在前面,菊子刚才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小姐,」 菊子不喜欢行天从容不迫的态度和表情,忍不住说: 「不要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么?」 「……菊子。」 「阿菊,能不能给我一个道谢的机会?」 听到他熟络地叫自己「阿菊」,照理说应该生气,但看到行天无邪的笑容,菊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是说喝咖啡吗?」 「没错,大街上不是开了一家『阿波罗咖啡店』吗?你去过了吗?」 「还没,但也不会去。如果单独和男人去咖啡店,左邻右舍会闲言闲语。」 「阿菊,你今年几岁?」 「虚岁二十八岁。」 「是喔,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二、三岁而已。我看人向来很准,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菊子一眼就看穿那是他的惯用手法,行天微微眯起的眼睛看起来很认真,但散发出「我在开玩笑」的暗号,所以感觉很无辜。菊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看到菊子态度放松,行天也很高兴。 「去咖啡店坐坐有什么关系?还是你有老公?」 「有未婚夫。」 「在哪里?」 菊子突然想起自己面对的现实,忍不住低下头。 「去打仗了……」 行天可能察觉了菊子面临的状况,所以并没有多问。放在验票台上的手随着大厅时钟的钟摆打着节拍。他的手指修长,关节也没有突出来。 「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在工作啊。」 「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在演什么电影?」 「喔。」 菊子拿出「真幌电影院」的上映预定表。「〈一夜风流〉,这个星期的傍晚和晚上各演一场。」 「耶利哥墙。」 「原来你已经看过了。」 「去打仗之前看的。」 原来行天也是从战地回来的,菊子心想。在这个年代,除非有特殊原因,否则都会被征兵上战场。菊子从行天身上隐约散发出的阴影,想到了目前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启介,呼吸变得有点急促。 行天也许是察觉到菊子内心的想法,用刚才的语气继续说道: 「是一部好电影,我很喜欢,阿菊你呢?」 「我很喜欢。」 菊子也这么说,但总觉得好像不是在讨论电影,忍不住心跳加速。 「我会再来。」 行天收起放在验票台上的手,头也不回地经过玻璃门,走向外面的马路。 两天后,行天来看晚场电影。 大厅有其他人,所以他们在买票、卖票时假装不认识。行天在付钱时把一张纸交到菊子手上,上面写着「明天下午三点,车站前广场见」。菊子把纸放进了裙子口袋,顺便把手心的汗擦在裙子上。 不等电影结束,菊子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行天看完电影后带着怎样的表情离开。菊子看着启介的照片,然后正面朝下放回了抽屉。 夏日的夜晚,菊子辗转难眠,好像已经背叛了启介。 虽然犹豫不决,但菊子第二天还是去了车站。下午场的电影刚开始上映,所以她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时间。她对正在放映室内的父亲说「我今天早一点出门买菜」,在昏暗的小房间内大汗淋漓地守着放映机的父亲只说了一声「路上小心」,并没有起疑。 行天已经在广场等候,坐在长椅上,看着公车发车。在这种地方太引人注意了。菊子虽然这么想,但烈日当空的盛夏下午,并没有太多人出入车站。 菊子坐在和行天同一张长椅的角落,和行天之间隔了一个人的间隔。行天用长椅的边缘灵巧地打开了夹在手指之间的瓶盖。 「给你。」 行天递过来的瓶子中装了黑色 液体。 「这是什么?」 「可口可乐,来后车站的美国兵送我的。现在还很冰,你喝喝看。」 菊子接过瓶子,发现的确凉凉的。虽然看起来像咖啡,但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看起来不像是毒药,所以菊子鼓起勇气喝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拿着饮料瓶子直接喝。 「这是什么啊!」可口可乐流进喉咙时菊子立刻被呛到了,「有药的味道!」 因为有满满的碳酸气泡,舌头有点发麻,喝起来的感觉有点像药草茶加了糖和苏打水煮出来的。 「我就说嘛。」行天看到菊子不停地咳嗽,深表同意地点了点头,「那些美国兵很喜欢可乐,我老是搞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好喝。」 「不要拿可疑的东西给别人喝。」 菊子再度胆战心惊地尝了尝瓶里的饮料。 「虽然嘴上说难喝,但还是照喝不误。」 行天看着因为碳酸的刺激泛着泪光的菊子,似乎觉得很有趣。 「这种饮料让人欲罢不能。」 「不必勉强。」 行天伸手从菊子手中拿过瓶子,喝着还剩下一半的可乐,他的嘴唇碰到了瓶口。菊子移开视线。真幌车站的三角屋顶上飘着夏日的白云。 「〈一夜风流〉好看吗?」 菊子问。 「和以前看的一样。」 听到行天的回答,菊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当然啊,因为是同一部电影。」 「耶利哥墙一定会倒塌,比起稳定的生活,女人会选择所爱的男人。」 菊子觉得自己的心脏用力蹦跳,她看着行天,行天也看着她,两个人相互凝视。 「我是说电影。」 菊子说。 「对,是在说电影的事。」 行天说。 「你好像不是真幌的人。」菊子拉着裙子上的皱褶,改变了话题,「你在迈里做什么工作?」 「不太方便公开的工作。」 这时,一个身穿花俏衬衫的男人从车站走了出来,就是之前那几个混混的其中之一。混混发现行天,张嘴「啊」了一声。 「那就改天见。」 行天对菊子说完,一手拿着可口可乐的空瓶穿越广场,走向那个混混。混混还来不及反应,行天就当着菊子的面用瓶子砸向混混的头顶。瓶子破了,混混的额头也破了,流着血,趴在地上。行天迅速消失在大马路的人群中。 菊子哑然无语,趁警察赶到、救起混混的时候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走回「真幌电影院」的路上,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笑。 「他真的幽默讽刺又轻佻,很会打架,像克拉克·盖博一样帅。」 曾根田奶奶吐了口气。 「有人说过你像克拉克·盖博吗?」 多田问行天。 「怎么可能?而且我的下巴也没有裂缝。」 行天一脸怅然地说道。克拉克·盖博的下巴有裂缝吗?多田暗自想道。即使有,也只是浅浅的一道而已。 行天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确认。 「奶奶,太阳快下山了,耶利哥墙什么时候倒塌?」 「我随时都可以啊。」 奶奶向行天抛着媚眼。 「这个老太太没问题吗?我看她不是痴呆,是花痴吧?」 行天小声嘀咕,多田捅了捅他,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曾根田奶奶是重要的客户之一。正确地说,委托多田来这里探视曾根田奶奶的儿子才是重要客户,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客户失礼。 「曾根田奶奶,」为了请奶奶赶快说下去,多田蹲在她面前问道,「如果行天是克拉克·盖博,那你未婚夫德一先生呢?」 「在这个故事中,他叫启介。」 奶奶纠正他。多田咳嗽了一下问: 「好吧,就是那个启介,」多田改口说:「他像谁?」 「那还用问吗?如果他是克拉克·盖博,启介就是莱斯利·霍华德啊。」 「懦弱胆小的卫希礼。」 行天开心地说道。 「那时候还没有上映。」奶奶噘着嘴,呼嘿、呼嘿地笑了起来,多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在讨论克拉克·盖博的代表作〈乱世佳人〉。 「卫希礼是好人啊。」多田嘀咕道,「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女人都喜欢白瑞德。」 「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找不到女人啊。」 「你没资格说我。」 「我可是盖博行天喔,虽然我的下巴没裂缝。」 行天做作地挑了挑单侧眉毛,曾根田奶奶开心地看着他。 菊子频繁和行天约会,但菊子的时间有限,而且也很怕被别人看到。她还没有勇气单独和行天在一起。行天和菊子在一起时,也始终保持对待「家里开电影院的老实女孩子家」的态度。 不在场的另一个男人成为他们之间的耶利哥墙,那个男人的影子太黑太长,让他们无法跨越。 菊子每天在市场匆匆买完菜,就前往「阿波罗咖啡店」。崭新的店内总是播放着爵士乐的唱片,地上挖了水沟,大锦鲤在里面游泳。 这家咖啡店别具一格的设计很快就吸引真幌的居民,但行天通常都坐在远离喧闹的角落座位,偶尔用饼干喂食锦鲤,但每次都被「阿波罗」的老板骂。 「叫你不要喂你听不懂吗?」 老板训斥行天,把菊子的咖啡放在桌上,他应该认出菊子是「真幌电影院」老板的女儿,但并没有吭气。 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可聊,但菊子和行天总是慢慢喝着带有苦味的代用咖啡,每次都是行天买单。 菊子原本怀疑行天是为了某种目的接近她,比方说偶尔想追求不同类型的女人,或是以为电影院生意兴隆,老板的女儿应该有不少零用钱。 但几次见面后,菊子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一杯代用咖啡的钱并不多,行天只是基于和女人一起去咖啡店,必须由男人付钱的习惯买单,从来没有馈赠任何取悦她的礼物,也没有暗示要她回报。总之,无论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他对菊子都没有任何期待。 行天只是因为想和菊子见面才见面。 当菊子发现这一点时,为自己始终无法放弃怀疑行天而感到羞愧,同时产生了强烈的喜悦、骄傲,和对行天的爱。 她不想继续等待,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爱着谁,继续等待是无益的行为,即使启介回来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夫,竟还如此残酷和傲慢。虽然理智小声告诉她,但她的心和视线都只停留在行天身上。 但是,眼前这个人的心意如何?他看起来对我没有任何期待,是因为已经不抱希望,还是衡量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事——比方说结婚——所以感到畏缩?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行天的工作和后车站的黑道兄弟有关,也知道行天周围有好几个妓女的影子。 菊子小心谨慎地观察行天的真心,正因为她爱上了行天,所以变得胆小。如果一切都是菊子自作多情,行天笑着拒绝菊子的心意,她会无法承受。 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甚至不曾这么热心而又胆小地注视过未婚夫启介。 一方面是因为她和启介是青梅竹马,根本不需要试探彼此的心意。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在认识多年、最后成为未婚夫的启介面前该如何表现。只要开朗快乐,婚后勤俭持家就好,根本不需要多思考,也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菊子认识行天之后,知道了心机和策略,也就是说,她终于知道什么 是恋爱。 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运用心机和策略,可惜经验不足,当然不可能成功。 当风渐渐变凉时,菊子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因为启介复员回家了,但他并没有多谈被关在西伯利亚的事。 那天菊子像往常一样在「阿波罗咖啡店」和行天见面后,回到了「真幌电影院」。电影还在上映,很多人都站在大厅,连父亲也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却带着笑容。 菊子一进门,看到眼前异样的气氛,不禁愣住了。 启介站在大厅中央,启介的父亲,也就是曾根田建材行的老板夫妻按着眼角,陪在启介身旁。 菊子觉得简直像在作梦。 即使不用启介说明,也知道他在战地,以及在战争结束两年期间看到了什么,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启介骨瘦如柴,但依然带着温柔诚恳的眼神,听着周围人的问候和安慰。 公三发现了菊子,向她招手叫着:「菊子!」启介立刻转头,一看到菊子,露出更温柔的眼神微笑着。 「阿菊。」 听到熟悉的声音,菊子大吃一惊,转身夺门而出,冲到马路上。虽然她知道自己做的事很过分,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在大马路上狂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行天已经离开「阿波罗咖啡店」,菊子立刻再度来到马路上,跑向市场。马路旁的商店老板和街上的行人都向她打招呼:「阿菊,听说启介回来了」、「阿菊,真是太好了」,但她捂住耳朵继续奔跑。 在市场的通道中央,她终于追上了行天。 「怎么了?」 行天似乎被菊子不顾一切的样子吓到了,但菊子喘不过气,一下子无法向他说明情况。 当呼吸终于平静下来后,菊子语不成声地大喊着: 「带我走!带我去你家!」 那不是心机或策略,而是从灵魂迸发出来的恳求。她用力抓住行天的两只手臂,指甲几乎陷进了他的肉里。 「我的未婚夫回来了。」 行天沉默了很久,然后握住菊子的手,不发一语地穿越市场,走过了省线真幌车站的铁路。 车站的另一侧是菊子陌生的地方。虽然近在咫尺,却是很遥远的世界。第一次见到的风景因为人体的肌肤所散发的热气而潮湿,即使在鲜艳、刺眼的灯光照射下,仍然像是在凝结的黑暗中晃动的海市蜃楼, 搂着女人的美国士兵亲热地对行天说话,行天和他聊了两三句后就离开了。 行天住在后车站长屋中的一个房间,站在长屋屋檐下的女人用充满敌意和好奇心的眼神打量着菊子。 「行天,她不是这一行的吧?你要干什么?」 行天轻轻挥了挥手把女人支开,走进房间后关上了玄关的拉门。菊子还来不及打量室内就把脸颊贴在行天的胸口,行天的双臂轻轻抱着她的后背。 翌日早晨,行天把菊子送到「真幌电影院」门口。他配合菊子的步伐,慢慢走过没有人的大街。 「真是意外的发展啊。」行天不顾多田的制止,探出身体问:「你和外来客行天上了床。」 「是啊。」 曾根田奶奶点着头。 「这样不太好吧。」 「不是不太好而已,站在大厅的父亲用力甩了我的耳光,但是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爱行天。」 「你怎么向欧介解释?」 「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你真是个坏女人,」行天称赞奶奶,「启介生气了吗?很难过吗?」 「这就是他不可思议的地方。」 奶奶难以置信地地摇了摇头,「他只『喔』了一声,然后想了一下,提出了一个提议……」 多田莫名其妙成为故事的角色之一,感到浑身不自在,但还是伸长耳朵听奶奶说启介到底提议了什么。 「阿菊,我觉得你先不要和我取消婚约比较好。」 听到启介这么说,菊子惊讶地抬起头。 启介和菊子的父亲都在「真幌电影院」的大厅守了一整夜。未婚妻一看到自己就夺门而出,最后彻夜未归,复员回到家的当晚就发生这种事简直是莫大的灾难。启介的父母当然对菊子脱离常轨的行为感到怒不可遏,但启介安抚他们后让他们先回了家。 启介搂着被父亲殴打的菊子,带她走去大厅的沙发,为她开始红肿的脸颊敷上湿毛巾,默默听着菊子说话。菊子的父亲像熊一样在大厅内踱步,他可能无法理解女儿的行为。 「只要告诉我的父母你昨晚很快回来就行了,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为什么?」 菊子的嘴巴流着血,但她还是诚惶诚恐地问道。即使她的嘴巴没有被父亲打得流血,她应该也无法明确地告诉启介,因为我不爱你,所以不能嫁给你。 「阿菊,你可能有点误会,我并不是了解性情的对象都愿意娶。我是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才会和你订婚。」 菊子觉得启介好像在责备她,所以低下了头。启介从菊子手上拿过毛巾,在地上装了水的脸盆里洗了一下,再度敷在她的脸颊。 「目前除了你以外,我并没有其他想要娶的对象,也不希望我的父母催我和其他人结婚,因为战地和真幌的落差太大,我还无法适应……」 启介垂下双眼,好像正在倾听远处的炮声。 「对方那个男人想要娶你吗?」 菊子想了一下,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就暂时维持目前的状态,如果对方提出结婚,你可以和他私奔,要做什么都可以。」 启介的宽容和宁静反而令菊子感到害怕。 「启介,那你呢?」 菊子小声地问。 「如果我有其他想娶的对象,也会和那个人结婚。」 启介毫不犹豫地回答。 菊子的父亲当然无法同意菊子和启介之间的协议,但也只能闭嘴。他暗自盘算一旦和启介解除婚约,菊子的不检点行为就会传出去。二十八岁的女儿犯了这样的错,不可能有好人家愿意娶她。既然如此,只能等女儿和外来客断绝关系后再嫁给启介。 行天得知启介向菊子提出继续维持婚约后蜕:「他真奇怪,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 「是吗?可能是启介的自尊心让他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这么认为,」行天对着长屋的天花板吐着烟,「如果是因为自尊心,不可能对你说『你可以和他私奔』这种话。」 「你和我一起私奔吧。」 菊子压在行天的肚子上,用撒娇的声音说。 行天笑了笑,没有回答。 「奶奶,对你来说这种条件未免太好了吧。」 行天似乎无法接受。 「哪里好?」曾根田奶奶反驳道,「一个男人会安分守己,两个男人在一起就会狼狈为奸,所以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好事。」 多田暗想「是这样吗?」,把剩下的麦茶递给奶奶喝。 「如果是女人呢?」 「女人就算一个人也会动坏脑筋。」奶奶舔着沾到麦茶的嘴唇,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一旦超过两个人,就会相互扯后腿,表面上温柔婉约,背后却面目狰狞。」 多田再度暗想「是这样吗?」,行天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说:「有道理。」 「哪里『有道理』?」 奶奶回答了多田的疑问。 「只要拿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陷入三角关系,与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陷入三角关系相比,不就很清楚了吗?前者很快就会有结果,女人会很快分析出选择哪一个男 人对自己更有利,然后做出决定,两个男人相互串通,其中一个男人选择在适当的时机退出。只要觉得『我把女人让给他了』,退出的男人自尊心也不会受到伤害。」 行天点头如捣蒜。这家伙真的懂吗?多田在心里想道。 「但如果是后者呢?通常会歹戏拖棚拖很久。因为男人无法自己决定,两个女人也绝对不可能团结,在男人完全属于自己之前,在另一个女人投降退出之前,会宁静却炽烈地奋战。」 「原来如此。」行天再度深表同意地说,「所以,你当时和平而迅速地解决了问题吗?」 「嗯,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曾根田奶奶深深地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心灰意冷的叹息还是圆满的叹息。 菊子并没有立刻发现两个男人变成了好朋友。 启介仍然把她当成未婚妻,周围的人也这么觉得,但其实他们仍然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她和行天则是继续幽会。菊子的父亲称之为「像蝙蝠一样的生活」,并且对她说:「赶快结束这种蝙蝠一样的生活。」除了三个当事人以外,只有菊子的父亲察觉到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三角关系。 菊子绝对不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谈论另一个男人,因为她既不想伤害启介也不想伤害行天。快入冬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用心完全是白费。 随着都市振兴,真幌市场也开始改建和扩充,拆除了原本的拱顶,那些临时组合屋的小店也逐一改建,每隔一天就可以看到店家焕然一新,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从秋天到冬天都持续这样的状态。 一家又一家店重新装潢后开张营业,市场内充满了活力。由于木材的需求量增加,曾根田建材行也整天忙碌不已。装在卡车上的大量木材还来不及排放在曾根田建材行的店门口,就直接送去市场的工地现场,菊子经常看到启介挥汗如雨地指挥着。 黑道势力也开始为了市场利益蠢蠢欲动。真幌町从战前开始就是当地的黑道帮派冈山组的地盘,但来自横滨的高桥组嗅到了钱的味道,也想来分一杯羹,两方人马经常在市场内相互较劲。 所有的店铺都完成改装后,一口气架起了新的拱顶。到底和哪一个黑道帮派有密切关系的建设公司会接到这个最大的工程?真幌的居民都难掩好奇和兴奋,旁观着冈山组和高桥组之间的竞争。 有一天,菊子去市场买菜,看到行天和启介状甚亲密地站着聊天。两个人叉着手,站在正在重新装潢的鱼店门口说话。行天穿着深褐色的和服,肩上搭着冈山组的黑色背心,启介穿着黑市买的美军夹克和卡其色工作裤,腿上绑着绑腿,穿着分趾鞋。 两个帅气的男人令人看得出神。菊子心想,我的用心到底算什么?真是太可笑了。男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变成好朋友,都会立刻把女人放在一旁。 「你们两个!」 菊子叫唤他们,行天和启介转过头,脸上的笑容完全没有一丝尴尬。 「阿菊,你来买菜吗?」 行天问。 「你看这根栋梁很出色吧?那是我们店里的货。」 启介对她说。 启介似乎把物美价廉的优质木材卖给行天,行天靠这些木材在黑道的世界不断累积实力。 在菊子看来,行天和启介因为工作和她的关系建立了奇妙的友情。 菊子、行天和启介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 三个人经常去「阿波罗咖啡店」,一边喝咖啡一边静静地聊天。行天仍然用饼干喂锦鲤,再度挨老板的骂。行天和启介去市场的工地时,菊子也会为他们送便当,然后为便当里的烤鱼小声争执。「我的比较大。」「不,我的才比较大。」菊子看他们简直就像小孩子,觉得很受不了,但最后还是笑了起来。 菊子和行天走在街上时偶尔会偷偷牵手,因为他们无法按捺内心的热情,情不自禁这么做。启介看到之后也都不会说什么,默默掩护他们不被路人看到。 启介继续卖木材给行天,最后由冈山组旗下的建设公司承包了拱顶的工程,高桥组退出了真幌町。 春天时拱顶已经建好,焕然一新的市场出现在真幌町居民的面前。 「简直就像作梦。」 启介小声说道,仰头看着在柔和阳光下一尘不染的拱顶,行天拍了拍启介的肩膀,既像在安慰他,又像在犒劳他。 这两个人都曾经经历和死亡为伍的世界,菊子想道。他们甚至不敢梦想可以活着回到故乡,可以重回在洒满阳光的市场买菜的生活。 当启介复员回乡时,菊子也觉得像在作梦,只不过是恶梦。 听到启介在市场前深有感慨地说的那句话,菊子深深地感到羞愧。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无法体会青梅竹马说「还无法适应落差」这句话的心情。 也许是因为在战地见闻了无数死亡记忆,以及对自己在战场上行为的记忆,让启介和行天产生了交集,那是菊子绝对无法踏入,也无法分享的部分。 市场很安全,到处都亮晶晶的,商店内的商品琳琅满目。一旦有外来客闹事,冈山组的年轻人会立刻把他们赶出去,还为购物的民众在巷道深处建了一个公共厕所。人们终于充分感受到战争结束,自己生活在和平而幸福的世界。 「多亏了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我在冈山组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 行天在长屋内抽着烟说道。流过屋后的黑暗河水发出的气味飘了进来。 菊子扣好衬衫的钮扣,看着行天的侧脸。外来客行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她总是为此感到不安。 「所以,你可以一直留在真幌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 行天大概发现菊子快哭出来了,所以安慰她说: 「暂时应该还不会离开。」 菊子从榻榻米上挪到行天身旁,把下巴轻轻放在行天的肩上。 「你们的关系真奇怪。」 「和谁的关系?」 「你和启介啊,启介不会嫉妒你吗?」 「你希望他嫉妒吗?真是个坏女人。」 「那倒不是。」 「他是个好人。」 行天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捺熄后,温柔地抚摸着菊子的头发。「虽然应该吃了很多苦,但有阳光的味道,是和你相同的味道。他是因为你的关系才会卖木材给我。」 即使启介和我努力挽留你,你也不松口说会一直留在这里。 菊子难过不已,紧紧抱着行天。 「你身上有香烟的味道。」 「如果你沾到我的味道就惨了。」 行天露出微笑,轻轻松开菊子的手。「夜深了,我送你回家。」 夕阳把榉树的影子拉得很长。 「奶奶,听起来你好像是一个很出色的美女。」 行天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真没礼貌,我以前真的很漂亮。」 「两个男人都为你着迷,你觉得快活如神仙?」 行天不怀好意地问,曾根田奶奶眨着眼睛说: 「那倒未必。」然后又恢复了原本的好强,「虽然我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启介也没少玩,行天为他介绍了不少女人。行天也因为有启介的帮忙,所以那一阵子很吃得开。」 「奶奶,那你呢?」 「整天心浮气躁。和行天之间的关系看不到未来,但也不想在启介面前哭诉,当时很想干脆再找第三个男人。」 看到奶奶经过了半个多世纪仍然忿忿不平,多田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生活,无法像电影情节。」 「说得有 道理,」奶奶叹着气,「仔细想一想,我的罗曼史可能在启介回来的那一天就结束了,在市场追上行天,叫他『带我走』的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但其实并不坏?」 多田静静地问,奶奶「嗯」了一声。 「无论罗曼史还是之后的生活都不坏,虽然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那样的心情,但我很庆幸自己曾经体会过。」 奶奶像在祈祷般握着皮肤变薄、手指变得干瘦的双手。 奇妙的三角关系不到一年便宣告结束。 因为行天说「差不多有点腻了」。 对菊子来说,她承受的冲击就像看到攻而不破的耶利哥墙突然倒塌,她责备行天,说她不愿意分手,哭着恳求行天不要抛弃她。 行天躺在长屋内硬梆梆的被子上,淡然地仰望天花板。 「那我该怎么办?」 菊子泣不成声地问,行天冷冷地回答: 「你可以嫁给曾根田建材行的儿子。」 「我做不到,我也不想这么做!」 「不要因为和我上了床就逞强。你不是看过〈一夜风流〉吗?女人不要选择轻浮的男人,而要选择真正温柔的男人,才能得到幸福。」 行天硬是把菊子带回「真幌电影院」。夜晚的市场内,所有店家都关上了门板门,一片寂静,和白天简直是不同的世界。菊子流着泪,被行天拉着一路走在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那一天,菊子的父亲播放完所有的场次,在大厅准备打烊时,看到菊子哭着回家,忍不住慌了神。 「发生什么事了?那个黑道份子对你做了什么?」 父亲立刻想要冲出门外,但菊子拼命阻止了他。没事,只是他甩了我,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悲从中来。父亲迟疑了一下,默默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这时,菊子发现行天站在马路对面。黑暗中,行天嘴上的香烟闪着红光。当他看到菊子回到父亲的怀抱后,他的身影经过玻璃门外缓缓消失。 那天晚上过后,行天就离开了真幌町。 启介去长屋找他,发现一个新来到真幌町的妓女住在那里。 菊子第一次失恋,所以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失去朋友的启介也默默地坐在菊子枕边。如今,消失的行天就像是一道耶利哥墙竖在菊子和启介之间,但菊子和启介都隐约知道那道墙早晚会崩溃,他们两个人会建立新的生活,宛如那道墙从来就不曾存在。 后来他们才听说行天和冈山组起了争执,不得不离开。 如果菊子央求「带我走」,行天这次或许也会答应,但正因为如此,他才突然提出分手,然后不告而别,把菊子留在有阳光味道的地方,留在行天内心憧憬、但最终无法停留的地方。 菊子希望是这样,也决定这么告诉自己。 菊子觉得自己看到行天的最后一眼,是他站在黑暗中,看着「真幌电影院」和菊子,脸上露出看见幸福的微笑。 菊子应该没有看错。 曾根田奶奶终于同意回到病房,多田和行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小货车上。 路上空荡荡的,多田一只手松开方向盘,一脸无奈地点了一支好彩烟。 「以后别再接这种代客探视的案子。」 行天似乎累坏了,坐在副驾驶座座椅上的身体向下滑,安全带完全无法发挥任何作用,「难得的中元节假期竟然还加班到这么晚。」 「很多人觉得正因为是中元节假期,如果不去探视一下母亲,会被别人说闲话。」 「那应该自己去啊。」 行天言之有理,但曾根田奶奶的儿子一家此刻正在冲绳享受夏天。 曾根田奶奶谈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恋爱,和青梅竹马结了婚,儿孙满堂,不知道对眼前的境遇有什么感想。多田无从判断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奶奶的大脑回路经常短路,即使下次见面时问她,她恐怕也无法明确回答。奶奶所说的故事就像是只有多田和行天这两位观众的烟火般,消失在黑暗的虚空中。 很像是电影,一秒钟在黑暗中闪烁二十四次的光。光成为温度,温度变成了故事,在记忆的银幕上成为画面。 「盖博行天,你别抱怨。」 多田把小货车的车窗打开一条缝,让香烟的烟飘到车外。「你今天在银幕上很活跃,不是赚到了吗?」 「那可以领演出费吗?」 行天问,多田把好彩烟的烟盒放在他肚子上。 从副驾驶座升起的白烟飘过多田眼前,淡淡地渗入真幌市街的灯光中。 眼前的情景也将成为记忆,就像在黑暗中闪烁的灯光、在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火花。 奇妙的是,曾根田奶奶并没有将光的暗号传达给儿子或是孙子,而是传达给多田和行天,她竟然把如此重要的记忆托付给和恋爱、和血缘关系都很遥远的人。 女人选择真正温柔的男人,得到了幸福。 如果被曾根田奶奶选上,自己会高兴吗? 「也许今天我们两个人都成为〈一夜风流〉中的克拉克·盖博。」 多田说。 「是吗?我可没这份自信。」行天的嘴唇吐出细烟,「而且你我的下巴都没有裂缝。」 冈太太在观察 冈太太这一阵子有三大烦恼。 冈太太站在庭院的山茶花树前沉思。 果然有点病假俨的。失去光泽的树叶渐渐变成了褐色,但不像是长虫,前一阵子连日阴雨,水分应该也很充足,难道是肥料不足? 冈太太站在秋天爽朗的晴空下轻轻抚摸着树叶,叹了一口气。 这棵山茶花树是婆婆为了纪念冈太太嫁入山城町冈家所种下的,经过半个多世纪,如今是一棵漂亮的树。 「你想要什么树?」婆婆当初问她,她回答说:「我想要山茶花。」当年的对话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 「山茶花很容易长虫,而且花掉落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吉利。」 虽然婆婆不满地说,但最后还是顺了冈太太的意,种下花瓣是鲜红色品种的山茶花。 那时候真幌到处都是农田和水田,山野绿意盎然。 从小在八王子的农家长大的冈太太搭卡车来真幌,嫁进了富农冈家。那天因为受到雷击的影响,国铁八王子线全面停驶。当时八王子有不少贩卖丝绸的流动商人经过真幌前往横滨,把冈太太介绍给冈家、开着卡车把冈太太载来真幌的,都是和冈太太住在同村的流动商人大叔。 冈家的亲戚分别搭乘数辆卡车,从八王子一路颠簸到真幌,屁股上满是瘀青。新婚的丈夫在洞房之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毛巾为冈太太冰敷屁股。 「喂。」 屋内传来丈夫的叫声,冈太太收起了正在抚摸山茶花的手。 「来了,有什么事?」 即使冈太太应了一声,丈夫也只是说:「你过来一下。」 他以前至少比现在温柔贴心,冈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从缘廊走进了客厅。老了真可怕,丈夫的脾气一年比一年古怪。 这是她担心的第二件事。 把冈太太叫进屋内的丈夫果然一脸愤怒地说: 「横中公车那些王八蛋,今天的班次又没有遵守时间表。」 冈太太坐在矮桌前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 「啊哟,是吗?」 冈太太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他对横中公车这么执著?」。丈夫的态度真的只能用「执著」两个字来形容,整天紧盯公车的班次情况,甚至让人以为他是不是爱上了横滨中央交通这家公司。 会不会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冈太太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疑问,不经意地观察丈夫。丈夫大把吞着从真幌市民医院领回来的药,用冈太太为他吹冷的焙茶一起吞进了胃里。 冈家的农田和水田在丈夫这一代全都变成了公寓和大厦。 丈夫似乎很懂得把握时机,顺利搭上了真幌急远开发成卫星都市的潮流,冈家这几十年来都靠房租收入过着安逸的生活。如果公婆还活着一定会叹气。比起下田务农,管理公寓和大厦更轻松,收入也更丰厚,冈太太也乐于这种生活。 但是,也许问题就出在太闲了。看着吃完药躺在电视前的丈夫,冈太太忍不住这么想。如今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离家独立,丈夫生活中唯一的事,就是去市民医院领一些维他命药剂回来,难怪整天在意去医院时必搭的公车。 「这次一定要抓住横中减班的证据。」冈先生背对着冈太太宣布,「我明天要找便利屋来。」 「老公,又要找他们来吗?」 冈太太提出了异议。 这几年来,丈夫是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那家便利屋的年轻人做事认真,默默做好打扫庭院和整理储藏室等需要细心和体力的工作,对已经上了年纪的冈夫妇来说的确大有帮助。 但是丈夫两个星期前才刚委托多田便利屋,且每次委托的内容都一样。「打扫庭院的同时监视横中公车的行驶状况。」 冈太太每次都觉得拿着公车时间表监视冈家门口站牌的便利屋年轻人很可隣。 「反正我付他钱,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是这样没错啦。」 「怎么?我们家没钱吗?难道有人没缴房租?」 「房客都按时付房租啊,我想说的是……」冈太太转向丈夫的后背,「这个世界上,只为钱而持续工作的人并不多。」 「是吗?」 丈夫心不在焉地回答。电视上的午间资讯节目中,主持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多酚类的含量有平时的八倍!」、「真的吗?」。 是啊。冈太太忍住想要用力摇丈夫后背的冲动。即使冈太太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也不难想像这种情况。工作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惰性、执著、人际关系和成就感而工作,否则我为什么每天煮饭、打扫和洗衣服?做这些事领不到一分钱,甚至不觉得这是工作。 因为我想和你共同生活,因为觉得做这些事对你有帮助,所以努力发挥自己的职责。 相反的,你呢?这十年来,你曾经为我着想,为我做过什么吗? 冈太太很想这么问丈夫,但丈夫拿起背面空白的广告纸,记下「鲍杏菇可以改善痛风」这种听起来很不可靠的资讯。不是鲍杏菇,是杏鲍菇,而且这些便条纸也是我为了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很节俭的你,从夹报广告中挑出来给你用的。 冈太太压下内心的千头万绪,只是委婉地劝丈夫说: 「既然要委托便利屋的年轻人,干脆委托一些有意义的事。」 「那不是刚好吗?」丈夫说:「有什么事比搜集公车偷减班次的证据更有意义?」 丈夫根本难以沟通,而且想要告发横中公车的热情非比寻常。 以前他不是这么难缠的人。 虽然不知道是年纪大的关系,还是原本的性格终于显露,冈太太今天也深刻体会到丈夫的顽固,为此深感烦恼。 便利屋的多田在翌日上门,听到一如往常的苦差事,脸颊微微抽搐,但仍然面带笑容,从一大早就开始打扫庭院,同时监视公车站。冈太太忍不住在心里双手合掌说抱歉,丈夫正在客厅看电视,还不到中午就开始睡午觉。 十点招待便利屋的年轻人喝茶吃点心时,冈太太坐在缘廊上,和正在喝茶的多田聊了几句。 多田在休息时间仍然认真确认公车是否准时停在门外的公车站。如果看到丈夫懒惰的样子: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冈太太来到缘廊之前拉上了落地窗前的蕾丝窗帘,从缘廊上看不到客厅的情况。 去年以来,多田每次都带着助手一起来冈家。冈太太忘了多田是否曾经向自己介绍过助手的名字,只记得多田在叫助手时是叫一个很奇怪的姓氏,但冈太太每次都听不清楚到底在叫什么。 据冈太太的观察,那个助手的言行很奇怪。多田专心一致地打扫庭院时,助手却一个劲地把捡到的橡实排在庭院的石头上,有时候把装满落叶的垃圾袋当成枕头,躺在庭院角落仰望天空,冈太太经常搞不懂到底谁才是助手。 偷偷观察多田工作的样子是冈太太的乐趣,她确认过自己的内心,发现那并不是心动的感觉,只是纯粹想要观察而已。 正因为冈太太有这种乐趣,所以才发现了变化。两个星期前就隐约觉得多田和助手的态度有点奇怪,他们很少交谈,而且眼神从来没有交会。 「吵架了吗?」 冈太太问坐在缘廊上的多田,多田愣了一下,立刻回答说: 「没有。」 冈太太并没有提到吵架的对象,多田却否认了,可见他们果然吵架了。 冈太太发现第三件担心的事还没解决,心情无法平静。经过两个星期还在冷战,代表事情很严重。 多田便利屋的助手拿着冈太太拿出来的日式馒头,蹲在庭院的正中央,硬是把后 背对着多田。 这个助手平时只要一看到冈太太就会立刻走来缘廊,然后叫着:「多田,快来休息。」伸手拿起点心、茶或是冈太太做的午餐。 但是他今天没有叫多田,用好像猫在抢鱼般的速度抓起馒头,独自远离了缘廊,明确表现出不想和多田说话的态度。多田也没有叫他来缘廊坐着休息,虽然知道无故蹲在别人家的庭院很没礼貌,或者说让人很不舒服,但似乎故意不看他。 老大不小的男人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希望你们赶快和好。」 冈太太劝说道,多田不发一语,为难地笑了笑。 丈夫吃完午饭后,开始把玩放在和室内的旧式卡拉ok机。他似乎每年会想起这台积满灰尘的黑色机器三次。 何必偏偏选在今天? 冈太太在洗碗时忍不住叹着气。丈夫唱的〈知床旅情〉响彻整个家,庭院恐怕也会听到他的歌声,她很担心被人知道丈夫要求多田做那种没意义的工作,自己却在家里懒懒散散。 洗好碗盘,冈太太从客厅窗帘的缝隙悄悄观察庭院的情况。多田和助理不顾丈夫五音不全的歌声,不知道在争执什么。 冈太太急忙跑去玄关,把拉门打开一条缝,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吵什么。 「你为什么要喝掉?那是哥伦比亚人送我的威士忌啊。」 助手张腿站在停在庭院的小货车车斗上,双眼看着公车站,似乎由他负责确认公车的行驶情况。 多田蹲在旁边的花圃前拔草,戴着棉纱手套的大手灵活地拔着草。两个星期前才好好大扫除了一番,所以应该没有太多事情可做。 「为什么只有这次斤斤计较?」 「因为是十二年的酒。」 「你自己存钱去买啊,你平时不管吃的、喝的或是抽的烟都是拿我的,也会把你的分给我不是吗?」 「那是我发挥博爱精神。」 「你这叫做随便。」多田仰头看着车斗,稍微加强了语气,「行天,问题不在威士忌吧?如果你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 「撒尿。」 助手直截了当地说完,拿着空保特瓶跳下车斗,走去庭院后方。多田心浮气躁地加快了拔草的速度。 冈太太静静关上拉门,回到客厅。丈夫的歌声已经从〈襟裳岬〉换成了〈津轻海峡冬景色〉,歌曲的地点正逐渐南下。 焙茶的茶包一直放在茶壶内,冈太太按着茶壶盖,等茶水的颜色稍微变深后倒进自己的茶杯中。 她发现自己得知了三件事。 首先,那个助手名叫行天。第二,她想起以前附近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行天」的门牌。第三,多田的表情很丰富。 冈太太喝了一口没什么茶香味的茶。 冈家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请多田便利屋上门打扫庭院。冈太太那天去买菜,在真幌车站前向刚成立便利屋的多田拿了广告单。 「无论任何琐碎杂事都请尽管吩咐。」 多田递给她一张影印纸,上面是手写的联络方式。 冈太太以前曾经听过便和屋这个行业,但从来没有真正委托过。当时她正在为宽敞院子内的无数落叶烦恼,所以略带迟疑地停下脚步。 「打扫庭院也可以吗?」 「是。」 多田回答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冈太太抬头看着便利屋的年轻人,忍不住有点讶异。虽然他看起来很温和,但眼神中带着倦意。 多田的眼神让她联想到雪的结晶,那是连同灰心一起冻结,等待被微尘击垮的眼睛。虽然这个男人外形粗犷,但内心必定有很多线条和棱角编织出细腻的图案。 「那就拜托你了。」 冈太太鼓起勇气说道。 冈太太觉得如果便利屋的生意无法步上轨道,这个人可能会远走高飞,但并非基于同情或是行善的目的请他来家中打扫庭院,最主要的动机是因为冈太太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以及所有的亲戚都是简单明快的人,她对散发出复杂阴影的多田产生了兴趣。 冈太太追求刺激。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她对整天和丈夫在家聊不上几句话的生活感到厌倦。 她并不是对比儿子年纪更小的便利屋年轻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她发现迈入老年的自己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和家人以外的男人接触过。 丈夫似乎也对带着清扫工具上门的多田感到满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多田沉默寡言,做事很勤快。 冈太太和他闲聊时,他向来都不积极回应,冈太太好不容易才得知他以前在公司当业务员。冈太太忍不住纳闷,像他这么沉默的人有办法胜任业务员的工作吗?看到多田在工作时好像着了魔似的卖力样子,冈太太觉得他以前的公司可能赏识他这份工作热忱。 认识多年后,多田终于比以前稍微健谈,和冈太太聊天时也会露出笑容,但冈太太仍然不知道多田有没有结婚, 恐怕冰雪的结晶没有融化的一天。冈太太对多田产生了这样的感想,也就不再打听他的私生活。 「来吃点心吧。」 冈太太对着庭院叫道。 多田和冈太太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礼貌地在她右侧坐了下来,助手站在小货车车斗上凝视着公车站的方向。 「喂,行天。」 听到多田的叫声,助手很不甘愿地向缘廊走来,可能多田刚才提醒他:「不要蹲在庭院吃点心。」 助手没有坐在多田旁边,而是坐在冈太太的左侧。冈太太被多田和助手从左右两侧包围,觉得起身进屋好像太失礼了,所以继续留在原地。多田似乎也事先对助手所坐的位置提出了意见。 助手并不在意冈太太和多田的沉默,低头吃着抹茶羊羹。冈太太思考着可以和多田以及他的助手聊天的话题。 「对了,山茶花树好像很没精神,等一下可不可以请你帮忙施一下肥?肥料在储藏室。」 多田露出好像正在吃的羊羹是岩盐块的表情回答说「好」,助手伸手拿起焙茶说: 「水分和养分应该都很足够。」 「啊?」冈太太想要反问,多田低声叫了一声「行天!」打断了冈太太。 「干嘛?」助手似乎很不满,「莫非叫我也不必用保特瓶,直接施肥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废话少说。」 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冈太太感到讶异,但多田和挨了多田骂的助手都没有再说话。 多田带助手来之后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慌张或是不高兴。 冈太太很喜欢多田以前寡言孤独的样子,但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即使从客厅看他工作的样子,也不会有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他改变的原因,但冈太太对这样的多田感到新鲜。 「你们是旧识吗?」 冈太太问道,多田看向助手,但助手似乎无意回答,正咀嚼着第二块羊羹。 「我们是高中同学。」 多田有点难以启齿地回答。 原来他们都是真幌高中毕业的学生,冈太太在内心的帐簿上又增加了一条关于多田的新资讯。虽然冈太太不知道多田读哪一所高中,但因为某个原因猜到了助手所读的高中。 「你去参加过同学会吗?」 助手突然开口问道。冈太太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他在问自己,但助手看着她。多田尴尬地转过身。 「没有,」冈太太说:「想见面的朋友可以私下见面,几十年没见的同学不知道该聊什么。」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助手露出笑容。原来这个人 会笑,冈太太有点吃惊。 可能因为意见一致,助手似乎对冈太太敞开了心胸。 「刚才的歌真猛啊。」 助手主动对冈太太说道。他果然听到了。冈太太感到无地自容,刚才去和室张望,发现丈夫可能唱歌太累了,再度睡起了午觉,而且鼾声如雷。冈太太为丈夫肚子上盖了一条毛巾被。 多田可能察觉到冈太太不想谈丈夫的歌声,从缘廊上站起身说: 「谢谢款待。」 助手也把剩下的羊羹塞进嘴里。 冈太太打量着再度开始工作的两个人,猜想高中同学会似乎是多田和助手不和的根本原因。 因为电视都不好看,冈太太决定提早准备晚餐。今晚准备炸鱼,所以先将剖开的竹荚鱼裹上面衣。 第一次见到多田带来的助手时,冈太太就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自己并没有误会。 刚才得知助手的名字,她想起某个情景。 差不多在十五年前,冈太太养了一条名叫权太的杂种狗。正确地说,是丈夫说要「养狗」,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这条狗,但照顾权太的工作很快就落到了冈太太头上。丈夫除了对横中公车展现执著以外,向来朝三暮四,做事没恒心。 当时,冈太太每天早晚都要带权太去散步。权太是典型的「在家是老大,出门变孬种」的狗,出门散步时总是很乖巧,冈太太和权太每天都默默沿着固定路线散步。 每天早上散步时都会和一个少年擦身而过。少年穿着清洁却缺乏个性的便服,看到他没有穿制服,冈太太猜想他是真幌高中的学生。少年斜背着书包,每天都望着前方,走向冈家门口的公车站。 冈太太每次和少年擦身而过时都会偷偷瞄他一眼。一方面是因为少年虽然不够英俊但五官端正,但最大的原因是少年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少年脸上完全没有丝毫温暖的感情,宛如黑暗水面般的黑色眼眸映照着通往公车站的路。冈太太忍不住担心万一权太吠叫怎么办?他一定会踢权太,然后把我也痛打一顿。 傍晚散步时,也会偶尔遇见从公车站走来的少年。少年用和早上完全相同的神情走在应该是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前方挺直身体走路的样子,完全感受不到在学校一天的疲累或是乐趣。 梅雨季节的某天傍晚,冈太太打着蓝色雨伞,催着权太想要赶快回家。快打雷了,权太最怕打雷,只要听到雷声在远处的轰隆声就会又跳又叫。冈太太为了以防万一,把牵狗绳在手上绕了两圈,而这正是失策之举。 闪电划过天空,几秒钟后响起了雷声。权太跳了起来,把头钻进路旁的草堆中。冈太太被权太拖着走,重重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只手拿着雨伞,所以无法用手支撑,膝盖和鼻尖擦到了柏油路面。 因为太痛了,冈太太姿势难看地趴在地上很久,雨滴转眼之间就淋湿了冈太太的背。 她突然感到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冈太太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回头一看,那名少年正站在那里,少年从头到脚都已经淋得湿透。 早上见到他时他还撑着雨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冈太太忘了自己流血,茫然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难道是在学校时被人偷走了? 少年仍然用好像漆黑黑洞般的双眼看着冈太太,冈太太这才发现自己流着鼻血,慌忙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 「呃,谢谢你。」 听到冈太太这么说,少年弯下了身体。 是他帮助了我,为什么要向我鞠躬?但是,少年当然是为了捡冈太太掉在路上的两伞,所以才会弯下身体,但他的动作就像机器人。 少年把雨伞交还给冈太太后,一言不发,用和往常相同的步调转身离开了。 翌日早晨擦身而过时,冈太太想要向少年道谢,但少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双膝包着绷带,鼻子上贴着ok绷的冈太太。 简直就像是机器人,天亮之后,昨天之前的所有回忆都会消失。不,也许正确地说,是原本就没有输入记忆和感情功能的机器。 三年间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但这三年来,冈太太和少年之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冈太太经常思考,这个孩子在生活中以什么为喜,以什么为乐?他曾经感受过喜悦或是悲伤吗? 他是哪一家的孩子?是怎样成长?在学校里有怎样的朋友?冈太太努力发挥想像力,却无法成功地想像。从擦身而过的少年脸上只看到一片如同荒野般的空白。 在今天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便利屋年轻人的助手就是那个少年长大后的样子,因为和她印象中的感觉完全不同。 助手笑了。他吃了东西,把感情写在脸上。 冈太太记得那个写着「行天」的门牌是在前年年底时摘了下来。因为那户人家向来很少和左邻右舍来往,所以冈太太只知道那里住了一对老夫妻。那栋老旧的透天厝很大,几乎可以称为大宅,窗前的厚实窗帘几乎都拉着。 冈太太把裹好面衣的竹荚鱼放回冰箱,洗了洗手。 目前可以推测出三件事,冈太太在脑袋里计算起来。第一,便利屋的年轻人虽然和助手吵架,但他们相处并没有问题。第二,虽然助手的父母搬走了,但助手仍然留在真幌。第三,比起少年时代,助手现在看起来更幸福。 太好了,冈太太心想。 曾经是孩子的那个人克服了漫长的苦难,终于得到了幸福。 虽然明知道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好事,虽然无法断言已经没有任何痛苦折磨他,但这仍然是故事的完美结局。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傍晚的空气中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夏日的气息。冈太太去庭院收晾着的衣服。 多田在小货车的车斗上看着公车站。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他无事可做。庭院内很干净。 助手去了哪里?冈太太左右张望,把床单从晾衣杆上收了下来。收下床单后突然看到助手的身影。因为太过意外,抱着床单的冈太太「啊!」地叫了出来。 「要不要我帮忙?」 助手问。冈太太摇了摇头,她的心跳仍然很快。助手两根手指拎着盖了盖子的保特瓶,虽然标签的地方被遮住了,但里面装的液体应该不是茶。 「我都有用这个喔。」 助手摇了摇保特瓶,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压扁的香烟盒,叼了一根,点了火,一连串的动作都用空着的左手俐落地完成了。 冈太太终于发现了真相。助手从庭院深处拿出装了神秘液体的保特瓶、助手说山茶花树的水分和养分都很充足却还是长不好、多田显得手足无措。 「对不起,忘了请你们进屋上厕所。」 冈太太说。 「嗯,没事。」助手陶醉地向天空吐着烟,「多田无论去任何人家里都不会借用厕所,我想上厕所时通常都会借用一下,但多田每次都很不高兴。」 「啊哟,为什么?」 「可能觉得了解太多别人家里的状况很没礼貌吧?」 助手走路有点外八字,而且走得弯弯曲曲。冈太太觉得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后来才发现他是随着风向改变走路的方向,避免烟吹向冈太太。 「话说回来,看厕所的确可以知道不少。」 「知道什么?」 「比方说用什么样的卫生纸、有没有打扫,如果厕所里放了花是不是假花。从这些地方可以了解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勤快程度和品味等很多事。」 也许吧,冈太太表示同意。她想起家中的厕所,无论打扫和卫生纸都没有问题,但她自我诊断后认为摆设有点奇怪,因 为马桶水箱上放了一个手掌大的素陶人偶。那是丈夫去参加町内会的两天一夜旅行时买回来的大阪土产,冈太太原本期待他买一口大小的饺子回来,也如此拜托过丈夫,所以看到一脸呆滞的素陶人偶时很失望,但丈夫对每次去厕所小解都可以面对那个素陶人偶感到很满足。 虽然冈太太早就心灰意冷,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丈夫是个奇怪的人。她在内心如此评价丈夫后叹了一口气。他完全不听我说话,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 助手拿着变短的香烟走向小货车上的多田。冈太太抱着装了干净衣服的篮子准备走回屋内。 玄关的拉门打开了,丈夫穿着拖鞋来到庭院。 「老公,你怎么了?」 冈太太问道,但丈夫没有看她一眼,走向助手。 「喂,便利屋老弟,怎么样?有没有掌握到证据?」 「很遗憾,今天没有减少任何一个班次。」 多田弯下身体,从车斗上递来记录行驶状况的纸。丈夫很不服气。冈太太懒得理他,拿着衣服走进客厅。 她俐落地折着衬衫和毛巾,不经意地抬头看向窗户,发现助手和丈夫扭打在一起,多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从背后架住助手。自己才离开几分钟而已,怎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冈太太把衣服从腿上拿开,慌忙跑去庭院。 「既然你不相信我们的工作,那就自己监视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姑且不论便利屋老兄,你这个毛小子根本没在做事!你不要以为我没注意,我都看得很清楚!」 「有闲工夫看我工作的样子,不如自己盯公车站,唱歌难听死了!」 「谁唱歌难听啊!你整个中午都在看蚂蚁搬饭粒!」 两个人相互叫骂,助手想要踢丈夫光秃秃的脑袋,丈夫撞向助手,想要连同多田一起撞倒在地。 「你们在干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声不怕吵到邻居吗!」 冈太太用比所有人更宏亮的声音喝斥:「老公!」 「嗯?」 丈夫缩着身体回应。 「今天的晚餐是炸竹荚鱼,在我做好晚餐之前,你去公车站好好监视公车的行驶状况。」 丈夫可能知道如果自己不照做,冈太太就会拒绝做他爱吃的食物,所以乖乖地从庭院走去马路。 助手一脸得意,冈太太看着他说: 「助手,你也要去。」 「啊?」 助手发出抗议的声音,但无法违抗冈太太的眼神,只能不甘愿地跟着冈先生一起走了出去。 留在庭院的冈太太和多田一起观察门外公车站的动静,没有听到吵架的声音。丈夫和助手都听从冈太太的吩咐,沉默不语地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 「对不起。」 多田向她鞠了一躬。 「助手的心情好像有点浮躁。」 冈太太请多田来到缘廊,两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天色渐暗,玄关的灯光淡淡地照着小货车的白色车身。 「你愿不愿意说一下和助手吵架的事?」 「真的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多田坚持不愿开口,冈太太决定亮出传家宝刀。 「便利屋先生,你是不是对着我家庭院的山茶花小解?」 多田用力吞着口水。 「对。」 「那是纪念我嫁来这里所种的,是很重要的树。」 「对不起。」 「那就说来听听。」 多田终于不再抵抗,听他说明后发现,他和助手的确是因为「高中同学会」的事闹得不愉快。 「前几天事务所收到调查同学会出席意愿的明信片,我不知道高中同学是怎么查到我的地址,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高中同学自己的工作和下落。」 「为什么?」 「因为如果告诉他们我开了便利屋,他们可能会觉得必须捧场。」 冈太太无法接受这个答案,所以看着多田的脸。多田敌不过冈太太的视线,笑了笑补充说: 「因为我不太希望他们问起我以前的事。」 冈太太很想继续追问。虽然有些人只是基于好奇询问你的往事,但应该也有人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她很想这么说,但想到自己并非他的家人、朋友或是女友,没资格说这些话,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 「这样啊。」 她只应了一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她感受到和多田之间的距离就像新婚之初和丈夫吵架时一样,内心有点难过也有点落寞。 「我并不打算出席,所以就把明信片丢在那里。结果行天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勾选出席,寄了出去。」 「所以就吵架了?只是因为这点原因?」 「我不是说了吗?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助手也要去同学会不是吗?不需要这么生气啊。」 「他自己不去,却叫我一个人去,所以我才火大啊。」 冈太太有点搞不清楚。 「他为什么要逼你一个人去?」 「他叫我去同学会拉生意,开拓新的客源。」 「我觉得很有道理啊,但他为什么不去?」 「冈太太,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知道该聊什么』,而且别人也没寄明信片给行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我这里,即使知道应该也不会邀他,因为他没有朋友。」 「那你呢?」冈太太平静地问:「你不是助手的朋友吗?」 多田说不出话,但皱着眉头的脸上写着「我不是」。冈太太忍不住想要笑。不管是朋友也好,工作伙伴也罢,在旁人眼中觉得他们很合得来,但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傻,经常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逞强,反而迷失了重要的事。 但也许自己也一样,冈太太想道。自己和丈夫共同生活太多年,早就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时候连是夫妻这个事实也渐渐模糊了,但内心深处像灯火般的东西仍然没有熄灭,那是超越男女、夫妻和家人之类的字眼,是一种只觉得对方很重要的心情,虽然温度很低却顽强地持续着,如同宁静的祈祷。 这种感觉和每天勤快地做事、完成自己职责时的心情相同,将心灰意冷、惰性和使命感,以及一丝丝的温暖轻轻连结在一起,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形容这种关系。正因为没有,所以让人不知所措。虽然对仍然认为彼此是「丈夫和妻子」,整天高枕无忧的丈夫感到烦躁,但自己并不打算离开他。 其中的理由如果可以用「爱」来表达,该有多么简单啊。 「你不妨去同学会看看。」冈太太说,「邀助手一起去就好。」 「因为有可能会开发到新客源吗?」 多田无奈地叹着气说。 「对啊。」 「行天自己去就好了啊,他以前也做过业务,」 「你在开玩笑吧?」 「可怕的是还真有这回事。」 冈太太想像助手向人推销的样子,比想像有朝一日太阳会吞噬地球更难。 这个世界上有名叫便利屋的职业真是太好了,无论对助手、助手当年的同事以及助手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的客户而言都是。 多田似乎和冈太太想到同一件事,忍不住笑了,冈太太也笑了。 「在你们和好之前,不可以再进我家。」 「我们平时看起来关系很好吗?」 多田纳闷地问。 「倒不是这么觉得,」冈太太据实以告,「只是如果助手没有和你吵架,应该也不会说那些让我丈夫血压升高的话。」 「 对不起。」 「还有,以后不可以随地小便,可以借用我家的厕所。」 多田没有吭气,低下了头。冈太太想像多田对着素陶人偶小解,不由得乐了起来。 助手似乎一个人搭上公车回去真幌站前,把冈先生独自留在公车站。冈太太看到助手在公车车窗内挥手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笑。 冈太太安抚觉得很没面子的丈夫,把两人份的炸竹荚鱼交给频频道歉的多田,总算解决了纷争。 「那个毛小子太不像话了。」 丈夫在晚餐时不停地抱怨。 「算了算了,他已经走了,再说也没用。」 「你太好说话了,所以那个毛小子才会那么嚣张。」 「啊哟,是这样吗?」 「本来就是啊。」 冈太太完全不觉得他们有任何嚣张的行径,如果多田和助手气势再强一点,踩在别人头上,或许日子可以过得更轻松点。 冈太太把丈夫赶去浴室,在四坪大的卧室内铺好两床被子。 她突然觉得累了,还没有洗澡就穿着衣服,躺在自己那床被子上。日光灯把天花板照得很白。 多田和助手在不愿谈及过去这件事上意见一致,所以即使在吵架,也可以继续便利屋的生意。冈太太不太能够了解多田和助手的想法,因为她根本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她在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的普通家庭长大,和没有暴力倾向或变态倾向的丈夫结了婚,整天忙于家事和育儿,儿女虽然并不是没有经历叛逆期,但平凡且乖巧,如今也已经成家立业,对于和丈夫两个人的老年生活也感到有点厌倦。她的人生简单明快得令人有点失望,甚至觉得有点丢脸。 如果带有一抹阴影,或许更有身为女人的魅力,搞不好即使是寡言耿直、有不堪回首往事的便利屋年轻人,也会不介意年龄的差距,拜倒在自己的裙下。 冈太太幻想着这些事,急忙用手挥动眼前的空气。真是老不修,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她挪动身体,寻找床单上凉快的地方。铃虫在庭院内鸣叫得有点烦人。 桃色的幻想渐渐平息,冈太太继续思考。不愿提及过去就等同于消除至今为止的自己。 但是,既然没有丧失记忆,也不是没有感情,真的能够抹灭过去吗?即使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往事不是会不时掠过心头吗? 无论再怎么逃,逃得再远,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抓住。 她想起多田以前倦乏的眼神,和助手少年时代好像黑洞般的双眼。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面对自己来自过去的锐利眼神。 「喂,你怎么了?」 听到丈夫的叫声,冈太太张开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丈夫跪在她的枕边,正探头看着她的脸。 「没事啊。」 「我们都上了年纪,不要躺在那里不说话,还以为你暴毙了,吓死人了。」 「如果躺着自言自语才会吓死人吧?」 「你老是喜欢说歪理。」 明明是你自己性情古怪。冈太太暗想道,但默默坐了起来。 「我去洗澡。你吃药了吗?」 「嗯,但我想喝茶。」 丈夫跟着冈太太来到走廊,经过客厅和厨房,一起走到浴室。 「怎么了?茶壶里的茶叶还没倒掉,用热水瓶里的水加进去泡一下就好了,你会加热水吧?」 「嗯。」 丈夫看着冈太太走进更衣间后才走回客厅。他似乎担心冈太太会昏倒。他太谨慎了,真是伤透脑筋,根本不需要这么紧张。冈太太察觉到丈夫的意图,在浴室洗身体时,忍不住露出微笑。 常说人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没有耐心,这句话的确不假。如果是愤怒和不安,可能会视场合稍微克制一下,但爱怜的心就会情溢于表。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老年之后相依为命的孤独,还是因为爱情构成了人心的本质。 冈太太洗完澡后,正在客厅的丈夫放下茶杯,关掉电视。 两个人再度一起沿着走廊走回卧室。 「不去上厕所吗?你最近一直起来上厕所,还在睡觉前喝茶。」 「少罗嗦,我自己知道。」 丈夫走进放了素陶人偶的厕所,冈太太钻进被子,舒服地躺在枕头上。 会不会睡下去之后就一睡不醒了?已经到了每天睡觉前都会想这件事的年纪。她忍着缓和的睡意等待丈夫回房,向他说声「晚安」。 虽然今天有点累,却过得很有意义。她在内心的帐簿上记录了关于多田的新内容,三件担心的事中有两件似乎可以解决。 多田为山茶花树浇了水,也施了肥,并保证日后不再擅自补充自备的水分和养分。山茶花一定会越来越有精神,多田和助手持续了两个星期的吵架应该也快接近尾声了。 冈太太的担心只剩下丈夫的冥顽不灵,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他到底能够顽固到什么程度或许也是一种乐趣。搞不好他就算死了也会顽固地不愿成佛,搭着横中公车回到冈太太身边。 冈太太在被子里窃笑,上完厕所的丈夫走回房间。 「喂,别装神弄鬼的,赶快安静睡觉。」 「你刚才又叫我别躺着不说话,到底该怎么做啊。」 「唉,吵死了吵死了,我要关灯了。」 丈夫说完,拉了日光灯的绳子,卧室暗了下来。 「晚安。」 「晚安。」 窗外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声音就像水流般渐渐靠近,随即慢慢远去。 冈太太翻了身,转向睡在隔壁那床被子的丈夫,已经适应黑夜的双眼看到丈夫圆滚滚的脑袋。 「你其实很喜欢多田便利店那两个人吧?」 过了很久,才听到丈夫冷冷的回答,冈太太甚至以为丈夫已经睡着了。 「否则怎么可能请他们帮忙搜集证据这么重要的工作?」 恐怕之后也无法搜集到横中公车减班的证据,在没有搜集到证据之前,丈夫会一直委托多田便利店上门服务。只要一上门,丈夫又会百般挑剔,惹火助手,然后由多田出面解围。 简直就像小孩子,冈太太翻身仰躺着。如果想要他们上门,不必找这种奇怪的理由,只要打一通电话就好。 因为多田便利屋愿意接受所有杂务的委托,多田做事很认真,不可能拒绝,即使是要求他陪老人聊天,他也会一口答应。 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听他聊聊去参加同学会的事,冈太太边走在通往沉睡的路上边想。不知道助手是不是又会引起风波,由多田去向老同学赔不是。虽然很想听听事情的原委,但即使明天再也无法醒来,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结束让她产生这种感想的美好一天,冈太太感到心满意足。 丈夫开始打鼾,冈太太在半梦半醒之中,把手伸进隔壁那床被子。 丈夫的手很温暖。 由良公走衰运 这天是星期六,田村由良睡懒觉,早上十点才醒来。 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每天的生活都很忙碌。他每周一、二、四、五要去真幌车站前的补习班上四天课,星期天要去位在横滨的补习班总部挑战每周的全国模拟考,平时还要去学校上课,也得费心经营和同学之间的关系。 每周一天的假日睡睡懒觉也无妨,由良很有精神地下了床,但为什么爸妈没有叫自己起床?今天不是说好全家一起去「真幌自然森林公园」,中午在车站前逛街,然后一起吃午餐吗?由良想到可能是天气不好,所以取消了外出计划。 他拉开房间的窗帘,看到窗外一片淡蓝色的天空。咦?今天是晴天啊。由良偏着头纳闷,但还是决定换衣服。十月中旬的气温让人无法光着身体走来走去,他挑选了要穿的衣服放在床上,脱下了睡衣。 他俐落地换好衣服,穿上父亲买给他的心爱室内鞋。室内鞋的鞋头上有怪兽的脸,踩在脚下软绵绵的,感觉很舒服。他感受着室内鞋包覆在脚上柔软的感觉,说了声「早安」,打开客厅的门。 客厅没有人,桌上放了一大盒谷片,谷片下压着一张纸条。 「由良 系统发生故障,爸爸要去公司。因为有人感冒缺席,妈妈要去打高尔夫应酬,所以临时出门加班。对不起,下星期再一起去公园。晚上可能会晚回来,你自己吃饭,钱放在抽屉里。」 搞什么嘛。由良失望地把谷片倒在碗里,加了鲜奶。真希望系统不要在难得的星期六出问题,也不要有人在这种日子感冒,现在我一整天都闲着没事了,爸爸和妈妈至少可以和我说一声再出门啊。 他吃着巧克力口味的谷片,再度看着母亲留下的纸条。他觉得这种情况有点像民间故事的情节: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反正老爷爷去山里砍柴,老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是常有的事。父母工作都很忙,这也无可奈何。 由良知道什么是放弃。他觉得这是生存过程中必要的技能,具备这种技能才不会被空虚压垮,也可以撑过寂寞。 他洗了碗,打开了厨房柜子的抽屉,发现里面竟然有三千圆。母亲总说给小孩子钱就是把他推向犯罪,平时每餐只给他五百圆,但今天似乎想用金钱弥补内心的愧疚。 有了三千圆,午餐和晚餐都可以在外面买自己爱吃的食物,还可以拿这些钱去玩乐。由良把三张千图纸钞折了起来,放进装了公车月票的票夹。要吃什么呢?可以去麦当劳点培根生菜堡套餐。他兴奋地把票夹和手机塞进口袋。平时只有五百圆,每次都只能买起司堡套餐。他锁好门,搭电梯来到一楼。不,等一下,可以去超商买泡面解决两餐,用省下来的钱痛快地玩一玩,可以去买漫画也可以去游乐场。 走过公寓的大厅来到马路上,凉爽的秋风吹拂着脸庞。这片统称公园山庄、位在山上的公寓群今天也一如往常的整齐清洁。仰头一看,无数的窗玻璃反射着阳光,他忍不住感到刺眼。住户共用的庭园与坡度和缓的车道都种着得到悉心照料的工整树木,尚未转红的绿叶后方可以看到远处的真幌市中心的高楼。 即使口袋里有钱,没有朋友同乐乐趣也会减半。由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想要约同住在公园山庄的同学一起出来玩。 手机没电了。他知道可能快没电了,昨晚特地放在充电器上,但似乎没有放好,又懒得再搭电梯回家充电。 由良啧了声舌,打消了约同学的念头,走向公车站。原本期待可以在公园山庄内或是公车站遇到同学,但只遇到年轻的夫妻带着年纪比他更小的小孩子。 同学应该早就出去玩了,不然就是在家里发懒,反正他们都会和父母在一起,即使打电话给他们或是直接去同学家约人,都只会感到失望,所以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由良在公车站等公车时改变了想法。 从公园山庄发车的公车载了大约十名左右的乘客前往真幌车站。由良独自坐在后方的双人座上,大部分乘客都是携家带眷,聊着即将去看的电影以及怎么逛车站前的百货公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由良看着窗外,公车在中途的车站停了两、三次,有几个老人上了车。 随着真幌车站渐渐靠近,路上的车子也越来越多。 真幌市的商店都集中在车站前,形成闹区,但从近郊通往市中心的道路并不多,所以必然会造成塞车。每到周末,市中心周围的道路就塞得寸步难行,由良搭的那辆公车停在距离车站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完全动弹不得。 干脆下车走去车站。但是只要过了前面那个红绿灯,车流或许就顺畅了。由良坐在座位上远望前方的路口,突然听到有人咚、咚敲着旁边的车窗,他惊讶地看向窗外。 一个男人站在停着的公车旁,抬头看着由良露出微笑。 他是便利屋那个有点奇怪的大叔…… 由良假装没有察觉,急忙把头转向前方。他叫什么名字?对了,好像是姓行天。 由良的母亲以前曾经委托在真幌站前开便利屋的男人多田,在他去补习班上课时负责接送。那段期间发生了不少事,但多田顺利完成委托,还解决了不包含在委托项目内的麻烦事。虽然由良觉得多田很闷,但认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大叔。 问题在于多田的助手行天。行天在接受委托期间和之后,都用一些奇怪的言行举止对待由良,而且对由良的态度也很恶劣。他满不在乎地在小孩子面前抽烟,也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由良很不喜欢行天。 由良觉得大人通常都会照顾小孩。比方说去寿司店吃寿司时,会特地为小孩点没有加芥末的握寿司,但行天这种人会把一大块芥末塞进由良的嘴里,自己津津有味地吃着鲔鱼肚握寿司。这只是比喻而已,行天当然不可能请由良吃寿司,也没那个能耐。总之行天徒有大人的身体,内心根本还是小鬼。由良每次和行天在一起时都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 由良已经决定无视行天,但行天还是不停地敲打窗户,大声叫着: 「喂,由良公,你下车啊。」 干嘛叫我「由良公」。虽然多田也这么叫,但行天发「由良公」这三个字的声调很奇怪,和在说「库斯科壁画」的「库斯科」时的声调相同,语尾拉得特别长。公车上的乘客不时瞄了过来,由良只好缩起身体。绝对不能让车上的乘客知道我认识窗外那个人。 「你是由良公吧?咦?我认错人了吗?你长得很像由良公啊。」 行天仍然在车外叫个不停。既然不确定就不要随便乱叫啊!由良紧盯着前方,十字路口的号志灯变成了绿色,车子终于开始移动。 由良以为行天终于放弃了,朝车窗外一看,发现行天在和公车平行的人行道上飞奔。前方是到车站前的最后一个公车站,他该不会打算在那一站上公车吧?为什么!? 由良暗自祈祷公车开快一点,但沿途仍在塞车,公车慢慢向前行驶,行天轻轻松松追上公车,站在公车站等候,然后好像遇难般用力挥动双手,请司机停车。 看到一个男人身穿绣了一条龙的夹克上了车,乘客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但行天毫不在意,也没有整理一下刚才因为全速奔跑而变乱的头发,在众人的视线中大摇大摆地沿着通道走来,理所当然地在由良旁边坐了下来。 「你果然是由良公嘛,刚才为什么不理我啊?」 我为什么要亲切地和你打招呼?由良暗想。 「你要去哪里?」 「既然是搭这辆公车,当然是去车站啊。」 「去车站干什么?」 「没干什么。」 「我也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行 天露出了微笑。由良并不想知道,但行天抓着他的手臂移到最后方的座位。和公车同宽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和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男人,行天对他们说了声「挤一下」,请那对夫妻腾出座位后,跪在座位的正中央,从公车后方的车窗看着刚才的来路。 「你看那里。」 听到行天这么说,由良也跪在他身旁看着窗外。一辆白色小货车紧跟在公车后方,便利屋的多田坐在驾驶座上,他发现了行天,抬头瞪着他。 「……他好像在生气。」 「嗯,因为我跳车了。」 行天向多田挥了挥手,坐回最后方的椅子,由良也重新坐好。 「刚才我们在等左转时,这辆公车从面前经过,我发现你坐在公车上,跟上这辆公车时又刚好遇到塞车,所以我觉得一切安排得刚刚好。」 「找我有事吗?」 「没事啊,只是今天不适合和多田在一起。」 由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懒得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问了也没用,等公车到站后赶快甩了他,混进人群中就好。 虽然由良这么想,但公车一到真幌车站,行天就抓住由良的手臂下了车,在挤满人的街道上跑了起来。 「等一下,你要干什么!?」 即使由良表示抗议,行天也不理会他,背后传来多田的怒吼声。 「喂!行天!站住!」 「他叫我停下我就要停下吗?」 回头一看,多田把小货车停在马路上,站在人行道上挥着拳头。 「五点在艾慕西饭店的『孔雀厅』!如果你不出现我就要解雇你!」 行天过了马路,对多田大吼说: 「我才不去!你又没发年终奖金给我,解雇个屁,今天说好要陪由良公所以不能去!」 由良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说好这件事,只能边被行天拉着跑边拼命对多田摇头。 被行天一路拉着跑了半天,由良感到口干舌燥,很想坐下来休息。 「好了啦,」由良甩开行天的手,「我愿意听你说一下到底有什么事,先去麦当劳坐一下。」 「好啊,」行天仰头看着黄色的m看板,「要不要吃点什么?」 「我还不饿,先喝饮料就好。我要可乐,先去占位置。」 由良说完,走去地下室的座位。行天都从大马路上把自己拉到这里了,让他请喝一杯可乐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还不到午餐时间,所以还有很多座位。由良在后方靠墙的桌子旁等了片刻,行天双手各拿了一杯中杯饮料走下楼梯,而且已经用吸管喝着自己那杯饮料。 不知道这个人的字典里有没有礼仪两个字,恐怕不会有。 由良有洁癖,用餐巾纸擦完桌子后,说了声「谢谢」,从行天手中接过杯子。 他用吸管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 「这是咖啡!你那杯才是可乐吧?」 「嗯。」 行天在小桌子对面坐了下来,「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但我已经喝了,要换吗?」 噗噜噗噜噗噜,他用吸管对杯子里吹着气。 「算了。」 手上的咖啡太苦了,根本没办法喝。由良接过的那杯饮料,盖子突起部分凹了下去,可以清楚分辨杯中的饮料。店员应该告诉过他「杯盖凹下去的那杯是咖啡」,但行天根本没认真听。 由良叫行天去帮他拿两球糖浆和奶精,才终于喝了一口润喉。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没叫你陪我。」 「嗯,但你陪我一下吧,只要和你在一起,多田就不会罗嗦什么。」 「只要我跟他说我和你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说谎不太好。」 「啊?」由良冷笑一声,「你自己还偷懒不去工作哩。五点之后不是有事吗?」 「那不是工作,是同学会。」 「那去参加就好了啊。」 「我不要。」 「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 行天用假装是大人的语气说道,用力吸干最后一滴可乐。 「好啊,要我陪你也没问题,」由良无奈之下只好让步,「但你要请我吃午餐。」 「欸~」 「因为我陪你啊,你请客也是应该的吧?」 这么一来口袋里的三千圆就可以用于玩乐。由良首先去真幌大道上的书店买了三本新出版的少年漫画,行天跟着他。然后他又去「天蝎座」游乐场,换了一千圆的代币。他很擅长射击游戏,所以玩了很长一段时间。由良认真地连续敲打按钮时,行天坐在没有人玩的游戏机前看由良刚买的漫画。为什么他比我先看?虽然由良有点不满,但懒得和他罗嗦。 所有代币都用完了,看了两个高手玩家的对战后,觉得肚子有点饿。一看时钟,发现已经一点多。由良在店内寻找行天的身影,行天竟然不见了。难道他改变心意不再纠缠自己了吗?这个人太自我中心了,由良有点生气。他手上只剩下七百七十圆,如果行天不请客,计划必须大幅更改,只能买两餐的食物回家吃自己。 早知道不该在这里花一千圆。由良懊恼地走出「天蝎座」,发现行天趴在店门口的夹娃娃机前。 「你在干什么!?」 由良惊讶地问完后立刻感到后悔,早知道应该不理他。 「啊,结束了?」 行天站了起来,拍了拍书店袋子底部的灰尘,「有时候会有零钱掉在那里,但今天没有。」 糟透了,他根本就是大人的负面榜样。虽然并不是由良跪在地上捡零钱,他却忍不住感到羞愧,愤然走向大马路。行天跟了上来。 「我肚子饿了。」 他对走在身旁的行天说。 「我也是。」 行天说。 「什么我也是。我们找地方吃饭,我想吃拉面。」 行天的右手伸到他面前。由良看了一眼行天小拇指根部的旧伤痕,才将视线移向他手掌上的八圆硬币。 「这是什么?」 「我所有的财产。」 「你到底有多穷啊!」由良受不了地叫了起来,「算了,我要回家了!」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他把书店的袋子高举到由良拿不到的位置,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想吃饭,我会想办法填饱你的肚子。」 「你太卑鄙了。」 由良咬牙切齿地说,行天不理会他,高举着袋子往前走。好不容易买来的新漫画被他抢走了,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跑来车站。由良虽然觉得很丢脸,但也只能拉开一段距离,走在左手高举袋子伸向天空的行天身后。 行天站在ktv门口,物色着走进ktv的人,看到了几名男女、情侣、家庭等各种不同类型的客人出入,最后他叫住三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显眼女生。 「美女,」 三个女生正准备走进店里,听到叫声后停下脚步,充满戒心地转过头。 「可不可以请我吃饭?我用歌声付钱。」 他脑筋有问题吗?由良心想。任何女生听到看起来很可疑的男人突然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都不可能点头吧? 没想到行天露出微笑后,那三个女生互看着彼此讨论起来。「啊?」「怎么办?」原来这家伙知道怎么运用自己的脸,太卑鄙了。由良抬头看着行天,在内心咒骂着。行天露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亲切笑容,搂住了由良的肩膀。 「他是我的外甥由良公,今天早上,我姐姐临时叫我照顾他,但我在小钢珠店里输了钱。」 三个女生的戒心越来越薄弱。「什么?」「好可怜喔。」「超可爱,你几岁了?」露出笑容看着由良,似乎努力在行天面前表现出她们很喜欢小孩的样子。别把我当傻瓜,虽然由良这么想,但行天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再加上他闻到了那几个女生身上香香的味道,所以回答说: 「小学五年级。」 三个女生又讨论起来。「啊?」「怎么办?」「反正现在是优惠时段。」 「顺便说一声,我唱歌超好听。」行天的关键发言终于让她们点头。 「好啊,但如果你敢乱来,我们会立刻叫店员来处理。」 「喔,别担心别担心,我的力气和下半身都很弱。」 「白痴喔。」 三个自称是美纪、富美和小悠的女生订了三个小时饮料免费畅饮的包厢,还为由良点了炒面。由良原本想点炸鸡拼盘,但点餐的店员一进来就说:「不好意思,今天的炸鸡已经卖完了。」 行天坐在沙发上,当炒面送上来时,他说了声「吃吧」,说得好像钱是他付的。 「你呢?」 「我不用。」 由良战战兢兢地吃着炒面。面有点糊,而且味道也太淡了,但不至于无法下咽。 美纪、富美和小悠坐在靠门口和对讲机的地方以防不测,翻着厚实的点歌本。 「由良公,你也点几首。」 三个女生说道,但由良第一次走进ktv,还搞不清楚状况,决定先观察一下,所以婉拒了她们的好意。「我等一下再说。」 「那由良公的舅舅,你要唱什么歌?」 「什么歌都没问题。」 「不会吧,那我们随便帮你点。」 音乐响起,原来是〈魔法公主〉的主题曲。行天拿着麦克风,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唱了起来。出乎意料的大音量在包厢内回响,由良把炒面喷了出来。虽然他的假音让人听了起鸡皮疙瘩,但完全没有走音。 「太好听了!」 「超赞的!」 行天微闭着眼睛唱歌,三个女生都笑弯了腰,大声为他喝采。唱完之后,行天小声地对由良笑说: 「搞不好会有人来挖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美纪、富美、小悠和行天依序唱了各式各样的歌。只要是电视上经常播放的歌曲,即使是最近的新歌,行天也大致都会唱,由良不禁讶异这个大叔竟然会唱这么多歌。 「只要听过一次就很容易记住。」行天说,「但我也会稍微改变高低音,唱成另一首歌。」 行天试着把mr. children的歌唱得好像在念经一样,或是把矢泽永吉的歌唱成民谣摇滚风,让三个女大学生和由良听得目瞪口呆。 「由良公,你舅舅超有趣。」 行天去厕所时,美纪擦着眼泪说道。即使喝了乌龙茶,美纪的嘴唇仍然亮闪闪的,好像肿了起来。不知道是怎样的口红?由良凝视着她的嘴唇,点头「嗯」了一声。 「你也不要客气,多唱几首。」 富美把点歌本递给他。由良已经搞清楚状况了,点了一首〈小浣熊〉的主题曲。因为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去补习班,没时间看电视上的歌唱节目,所以对最近的歌手很不熟,只能勉强唱几首经常看的〈世界名作剧场〉dvd的动画主题曲,三名女大学生很好奇地指着荧幕上的动画说: 「好可爱!」 「我第一次看这种动画。」 「这是什么动物!」 小浣熊啊,由良在心里想道。 行天迟迟没有回来。 「你舅舅会不会先回家了?他看起来好像很靠不住。」 小悠一脸遗憾地说。 「我去找他。」 由良站了起来。 「如果找不到他,你再回来包厢。」 「你身上不是没钱吗?我们会送你回家。」 「不要随便跟不认识的人走喔。」 这三个女大学生人很好。由良对包厢内的三个人鞠了一躬,关上门。 行天不在这个楼层的厕所。由良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屁股口袋里的票夹。干脆别管那几本漫画,回家去吧。 走廊深处有一个逃生门,由良打开看了看,发现行天站在逃生梯的平台抽烟。他把书店的纸袋夹在腋下,肚子顶着栏杆,身体前倾,好像快跌下去了。 由良走到他身旁。 「这么久才来。」行天说,「我声音哑了,差不多该离开了。」 他自己突然走出包厢,但说话的语气好像早就和由良约好,由良迟到了一样。什么意思啊?由良不知道第几次感到火大,但一看到行天的身影,发现他并没有丢下自己,内心又有点高兴。 在等行天把烟抽完的期间,由良也不发一语地倚靠在栏杆上,从三楼的平台观察着四周。这里只能看到后巷内的几栋老旧工商大楼、电话约会俱乐部和一部分交错的小巷。 这时,一个男人刚好从其中一栋工商大楼内走出来。由良探出身体,「咦?」了一声。 「你认识那个人?」 「嗯……」 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楚,但无论是驼背的样子还是干瘦的体型,应该都是「在补习班教数学的小柳老师」。 小柳戴了一副很普通的银框眼镜,年纪应该和行天差不多。他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站在教室的黑板前,也总是露出一副心虚的笑容。他上课教得很仔细,由良并不讨厌他,但有些女生说他「很恶」。 此刻走在小巷内的小柳完全不见平时的懦弱,他快步转过街角,似乎难掩内心的兴奋。 「是喔,」行天穿着球鞋的脚踩熄了丢在地上的烟蒂,「我们去跟踪他。」 「为什么!?」 「因为他刚才从电话约会俱乐部里走出来,你知道什么是电话约会俱乐部吗?」 「嗯,大致可以猜到。」 「如果进展顺利,搞不好可以掌握恐吓老师的证据。」 「不需要恐吓他,我成绩很好。」 由良惊讶地制止行天,但行天根本不理会他。 「好了好了,现在不想听你吹嘘,赶快去追他。」 即使行天说要赶快,由良也不知该如何追赶。平台外侧有一道和由良的身高差不多高的栅栏,无法从逃生梯走下去,店家似乎以此防止客人从逃生梯逃走,栅栏上缠绕着有刺铁丝。 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行天抓住平台的支柱,爬上了栏杆。 「这里是三楼啊!」 「没事。」 行天的屁股翘在半空,从外侧绕过有刺铁丝的栅栏,站在楼梯上。「由良公,你也赶快过来,老师快跑不见了。」 由良迟疑了一下,但觉得如果行天把他当成胆小鬼,无疑是莫大的屈辱。他抓着支柱,站在栏杆上。由良觉得有点晕。行天伸手抓住了他的裤腰。 「我拉住你了,别怕。」 由良下定决心,绕过栅栏,沿着栏杆走了过去。行天的手掌很有力,用力拉一下,由良就已经平安站在楼梯上了。虽然裤子好像勾到了有刺铁丝,但他还来不及确认,行天就已经冲下逃生梯跑进小巷内,由良慌忙跟了上去。 沿着小柳转弯的方向追了上去,眼前是一片杂乱的景象。他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巷弄很窄,但两侧都是蔬果店、文具店和居酒屋之类的小店,充满了活力,没想到真幌大道后方的巷弄内竟然有这种地方。 「即使在泡沫经济时代,这一带的地皮也没被炒起来。」 行天不知道靠着野生动物的直觉还是胡乱猜测,毫不犹豫地选 择前进的方向。「你知道泡沫经济吗?」 「大概知道。」 「我也只知道大概而已,因为和我完全没关系。」 行天说完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停下脚步,由良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背。 「干嘛啦?」 「嘘,前方发现老师。」 他从丁字路口后方微微探出脑袋,看着行天手指的方向。面积不大的区域内竟然有三家便利超商,小柳站在其中一家超商门口。 果然是小柳老师。今天老师没有课吗?他穿着和平时一样的灰色西装外套,那应该不算西装,只能说是西装外套,而且也不是深灰,而是灰色。啊,但是他的领带和平时不一样,以前从来没看过他系这种偏橘色的红色领带。 虽然各种想法在短时间内掠过他的脑海,但他脱口问出内心的疑问。 「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行天点了一支烟说:「干什么?等在电话中约好的女人啊。」 行天说对了,一个年轻女人从真幌大道快步走了过来。除了裙子有点短,无论服装和长相都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女人在超商前来回走了一次,才向小柳打招呼。小柳点了点头,两个人聊了两、三句,一起转身离开了。 「无论怎么看都未满十八岁。」 行天开心地开始跟踪。「半套仙人跳作战开始!」 「仙人跳是什么?」 「就是和女人套好招,在关键时刻冲进去向男人勒索。」 「那是犯罪行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什么啊?如果不恐吓老师,晚餐就没着落了。」 「是没错啦……」 刚才只有由良在ktv吃了炒面,他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所以不敢坚持。「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女人套好招的?」 「我没和她套招,所以才说是半套啊。」 小柳和那个女人来到真幌大道,走向jr真幌车站。行天把烟蒂丢进设置在自动贩卖机旁的烟灰缸。星期六的真幌大道上挤满了购物人潮,由良和行天小心谨慎地跟踪,既担心不小心失去跟踪目标,又担心他们发现被跟踪。 想到正在刺探大人的秘密,由良越来越兴奋。小柳和女人没有多交谈,穿越jr真幌车站大楼,消失在后车站。 「由良公,」行天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看着由良,「学校已经上过两性教育的课了吗?」 「干嘛问这个?」行天突然提及的话题让由良觉得浑身的血好像都涌上了脸颊,「上过了啊。」 「那我问你,以下三种情况,哪一种会生小孩?第一,送子鸟托卵。第二,乱采高丽菜。第三,避孕失败。」 这个人说的话真是太难理解了。由良很想用力抓头发,他多少知道真幌车站后车站是一个诡异的地方。 「废话少说,赶快走吧。」 由良率先走了起来,走下车站的阶梯,立刻看到一排木造的老旧平房。每栋房子内都静悄悄的,看起来好像没人住在里面,但也不像是弃置的废弃屋,可以感受到某种残余的动静,似乎到了晚上就会理所当然地亮起灯光。 这些建筑物是怎么回事?由良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穿越后车站那条路,过了河,就是摩铁区。小柳和女人站在一栋乳白色外墙的摩铁前看着价目表。 「太阳还没下山就去摩铁逍遥。」行天嘀咕道,「他们看起来原本并不认识,进展真神速啊。」 由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外形花俏的摩铁,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有的像城堡,有的像欧式房子,有的外墙上还有一个大狮子脑袋,从嘴里喷出水,或是屋顶上有一个自由女神。每栋建筑物都有独特的设计,简直就像主题乐园。由良把手心的汗往屁股上擦了擦。 这时,他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啊啊啊啊啊!」 由良大叫起来,行天立刻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拉进附近摩铁墙壁的内侧。入口的自动门缓缓打开,响起「欢迎光临」的语音。没有人走进去,过了一会儿,门再度以缓慢的速度关上了。 「万一被老师发现怎么办?」行天躲在墙壁后面小声地说:「严禁突然鬼吼鬼叫!」 「对不起。」由良坦诚地道歉,「但我的票夹好像掉了。」 屁股后方的口袋破了一个洞,可能被有刺铁线勾到了,但刚才完全没有发现。 「零钱和公车月票都在里面,这下子真的没办法回家了。」 「啊?」行天很没出息地垂下眉毛,「手机呢?你没带手机吗?」 「带了,但没电了。现在该怎么办?」 「你问我怎么办……」行天从墙壁后方探出脑袋,看着那栋乳白色的摩铁,「只能向老师借点钱来用了。」 但是,在他们慌乱的期间,小柳和刚才那个女人消失不见了,不知道是走进那家乳白色的摩铁还是去了别家,甚至可能已经离开这一带的摩铁区,根本不见任何人影。 「由良公,都怪你在关键时刻鬼吼鬼叫。」 行天在摩铁区绕了一圈,整个人都消沉起来,「我原本打算在老师走进摩铁时叫住他的。」 虽然还不到五点,但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想到冬天快来了,由良感到有点寂寞。 「所以,」由良说:「现在只能去艾慕西饭店了。」 「我不要。」 「只要去艾慕西饭店,五点一定能遇见便利屋的大叔吧?我去向大叔借钱。」 「我绝对不去。」 行天坚持自己的主张。 颜色鲜艳的霓虹灯亮了起来。由良沮丧地站在那里,视野角落扫到了动静。刚才和小柳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偷偷从乳白色摩铁后门溜了出来,身后还有三个男人。 「行天,你看。」 由良指着人影说道,行天似乎知道发生什么状况,像起死回生的小马一样跳了起来。 「太好了!真的遇上了仙人跳!」 由良还来不及制止,行天就跑向那几个年轻男人。「把从老师那里拿到的钱分一点给我!」 三个男人露出紧张的神色。 「这家伙干什么啊。」 「喂,快跑!」 听到这句话,那个女人立刻逃向车站的方向。行天没有看那个女人一眼,向那三个男人交涉。 「只要够吃晚餐就好。」 那三个人保持安全距离,不发一语地瞪着行天。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给我十圆打电话。」 为什么这么没出息?由良叹着气,躲在角落静观事态的发展。这时,被打肿了脸、胡乱穿上西装外套的小柳垂头丧气地从摩铁正门走了出来,由良迟疑了几秒。 「小柳老师!」 由良上前叫住了他。摩铁后门传出男人杀气腾腾的叫喊:「揍他!」,以及行天慢条斯理的说话声:「啊?别这样,真的只要给我十圆就好。」虽然由良很担心,但还是觉得先搞定小柳更能够迅速解决问题。 小柳害怕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由良急忙跑了过去。 「田村同学?」懦弱的小柳转动着眼镜后方那对眼珠子,「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现在没时间向他说明。 「老师,你遇到仙人跳了吗?我朋友正在那边和他们吵架。」 请你赶快用手机报警,顺便借我两百三十圆,让我搭公车回家。 由良很想这么说,但声音突然中断了,因为小柳用出乎意料的力气抓住了由良的胸口。 「你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由良因为惊讶和痛苦而说不出话。 「小小年纪就 想恐吓吗?别把我当傻瓜!」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 「行天!行天!」 由良拼命大叫着。脚步声从建筑物后方转了过来,有人用力把他的腰往后一拉,和刚才被拉进墙壁内侧的感觉相同,是行天。 下一刹那,行天的右直拳已经打在小柳的脸颊上,小柳趴倒在地。 「你没事吧?」 「嗯。」 由良努力用发抖的双脚站在地上,假装他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行天若无其事地甩着右手手腕,左手仍然拎着书店的纸袋。 「刚才那三个人呢?」 「喔,摆平了。」 行天淡然地回答,穿着球鞋的脚尖轻踢着小柳的肚子。「老师,你不可以对学生动粗,赶快反省。」 小柳躺在地上点着头。 「你有没有反省?」 行天蹲在小柳身旁。「这样啊,那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证明你真的反省了,十圆就好。」 小柳想要说什么,但先把嘴里的血和牙齿碎片吐在地上。 「呜噢,小心别吐到我。」行天仍然蹲在地上,弯下了背,把脸凑到小柳耳边:「你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有钱?」小柳无力地说,「他们刚才把我的皮夹拿走了。」 「那倒是。」 行天站了起来,立刻冲向后门,由良也慌忙跟了上去。与其和小柳单独留在这里,还不如跟着行天一起行动比较好。 那三个年轻男人早就逃得不见踪影。 「唉。」 行天再度消沉起来,「我才刚摆平他们就听到你鬼吼鬼叫,我刚才不是禁止你突然鬼吼鬼叫吗?」 地上有很多黑色的污渍,应该是那三个人的鼻血。 什么说谎不太好啊。这家伙打架太猛了,猛得让人感到害怕。 「对不起。」 由良这次也乖乖地道了歉。 艾慕西饭店的「孔雀厅」内聚集了大约八十名男女,这场酒会形式的同学会正渐入佳境,老同学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聊天。 「由良公,快去吧。」 溜进会场的行天把由良推向人群。「多田应该在里面。」 「我一个人去?」 眼前都是陌生的大人,由良害怕地回头看着行天。这时行天已经走去角落,面对墙壁站在那里。照理说在酒会上面壁很引人注意.但行天就像是柱子的阴影般,巧妙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个大叔真的很奇怪。 由良无可奈何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寻找多田的身影。 「喔,这是谁的小孩?」 「对喔,以我们的年纪,有这么大的小孩也很正常。」 有几个人对他说话,由良不置可否地对他们笑了笑,走了过去。 「由良公!」 多田立刻发现由良,朝他走来。「发生什么事了?」 「是多田的儿子?」 一个看起来很活泼的女人惊叫起来,由良立刻被多田的同学团团包围。 「不是、不是,」多田脸上的笑容有点苦涩,「那是以前工作时认识的孩子。」 「对喔,你开了一家便利屋。」 「刚才我还拿到传单。」 「下次我也来委托看看。」 多田一一回答了同学七嘴八舌的问话,拉着由良离开人群。 「行天一直纠缠你到现在吗?」 「嗯,是啊。」 「真不好意思,」多田似乎为自己无法制止行天的失控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对了,你吃点东西再走。」 多田俐落地在盘子里装了料理,由良一古脑儿统统塞进了肚子。 「你好像很累。」 多田说。 「因为发生很多事,」由良用大人的口吻回答,「公车票和钱也掉了。」 「我送你回公园山庄,刚才喝了酒,我不能开车,一起搭公车吧。」 由良没这个打算,所以摇了摇头。 「没关系,同学会还没结束,你借我两百三十圆就好。」 「别跟我客气。」 多田轻轻推了推由良的后背,带他走向「孔雀厅」的入口。「灾难的元凶在哪里?」 顺着由良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发现行天正对着墙壁喝啤酒,完全背对整个会场。 「行天中午也什么都没吃。」 「别管他,他平时就很少吃东西。」 「真的吗?」 由良难以相信不吃东西的人打架这么猛。 「对啊,便秘的时候例外。」 多田补充完这句后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多田神色紧张地凝视着墙壁的方向。 一个男人正好走向站在墙边的行天。那个男人一脸温和,从背后探头张望正在面壁的行天,吞吞吐吐地问: 「你是……行天吧?」 由良和多田所站的位置离墙壁大约不到两公尺,即使会场内很嘈杂,也可以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挂在心上。请问……你的手指还好吗?」 由良猜想那个男人应该在说行天右手小拇指的事。行天不发一语,拿着杯子的右手沿着身体悄悄放了下来,站在由良身旁的多田仍然一脸紧张。 因为行天没有反应,那个男人皱着侧脸,好像快哭出来了。 「都是我不小心,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真的很对不起。」 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行天手足无措。他转身用求助的眼神看着会场,视线从多田的脸上移向由良。 为什么那个男人无法感受到行天的期望?由良好像被微弱的星光触动般跑向行天,从行天的右手接过杯子,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拇指。或许因为啤酒太冰了,行天的小拇指有点冰冷。 「不必担心,」由良代替行天回答:「他今天还用右手打败了四个男人。」 男人一脸讶异地看着突然闯过来的由良。 「你是谁?」 「我是他外甥。」由良回答:「我舅舅虽然是个怪胎,也很少说话,但他在心里说『不必放在心上』,舅舅,对不对?」 行天看了看由良,又看了看男人,明确地点了点头。 「是吗?」男人松了一口气,笑了笑:「谢谢。」 由良拉着行天的小拇指,走出了「孔雀厅」。 「今天一整天说了那么多废话,为什么在重要的时候不说话?」 由良责备他。 「我的力气用完了,」行天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可能刚才唱歌太卖力了。」 「因为你不吃饭。」 多田追了上来,把手上的一片鸡蛋三明治塞进行天的嘴里,「由良公,你用这个先打电话回家。」 多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交给他。 「等一下就回去了,不用打没关系。」 即使稍微晚一点回家,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在意,反正这是常有的事。 「不行。」 多田语气严厉地说,穿越了艾慕西饭店的大厅。「现在已经很晚了,小鬼还在街上乱晃,父母当然会担心,而且等一下还要去派出所。」 「派出所?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的公车月票和钱不是掉了吗?去派出所报遗失也许可以找回来,走吧。」 多田说道,由良和懒洋洋地咀嚼着鸡蛋三明治的行天一起跟在多田身后,小心翼翼地捧着行天终于还给他的书店袋子。 圆月悬挂在夜空中。 不知道票夹能不能找回来?月 票的有效期限还有四个月,那个票夹也很好用,他一直都很喜欢。一旦真的遗失,妈妈又会生气地骂:「你这个孩子真是的!」 希望可以找到,但我这个人运气很差,今天一整天也遇到很多衰事,即使去派出所报遗失,可能也只是白跑一趟。 由良叹了口气,觉得反正失落也没用,于是重新打起精神。 因为今天去了用月票去不了的地方,也见识到平时没机会见识的事,然后又回到了这里。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月亮在地面勾勒出三个人的影子,由良走在真幌大道上,看着行天、多田和自己被拉得又长又黑的影子,内心感到很满足。 一走了之的男人 不久之前还接到不少拔庭院的杂草和换纱窗的工作,这一阵子的工作内容几乎都是清除塞在落水管的落叶和整理储藏室。 可能是因为十一月进入下旬后,大家都想到了年底大扫除这件事。还没到十二月旺季,多田便利屋已经盛况空前,无论去哪一户人家都听到不知道算是打招呼还是感慨的「一年的时间过得真快」。 的确如此,多田心想。 他觉得随着年龄的增加,时间就像加速度般地流逝,他甚至很担心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在迎接五十岁的三天后就变成九十八岁寿终正寝了。要是整天浑浑噩噩,当自己回过神时恐怕已经躺进棺材,结果一辈子都一事无成。虽然并没有想要做一番大事的野心,只是脚踏实地做好每天的工作,只求能够养活自己就好,但话说回来,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太散漫了。 迎接下一个新年时,行天来多田便利屋就整整两年了。 行天和他既不是家人,当然更不是恋爱关系,甚至不算是朋友,硬要说有什么关系的话,充其量只是高中同学,而且彼此从来不曾有过充分沟通的经验,自己竟然还可以让他在这里赖了两年不走,天底下去哪里再找第二个这样的人,也未免散漫过了头。 以前「一人饱,全家饱」的时候,都得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工作养活自己了,行天出现后更得同时养活两个人。行天好吃懒做,所以必定是由我赚钱养他,这种明显的不平等状况让人无法释怀。 多田回想着今天一整天繁忙的工作。 事到如今似乎有点为时太晚,但他觉得必须好好对行天说清楚。 虽然腰酸背痛,但他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隔间的帘子,对着事务所那里说: 「喂,关于今后的展望……」 他本来想说「关于今后的展望,我们来好好聊一聊」,但说到一半就住了嘴。因为行天平时当作床铺的沙发上没有人。不知道为什么,他钻到了茶几下方,用优雅的速度做着伏地挺身。 「一百零七、一百零八……」 行天数到这里,发现了多田。 「什么?什么展望?」 他像鳄鱼一样从茶几下方爬了出来,跪坐在昏暗的事务所地板上,仰望着多田。 多田维持拉开帘子的动作站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 「做伏地挺身啊。」 谁不知道那是伏地挺身? 「为什么在茶几下做?」 「因为我发现一个秘诀,在即使腻了也无法马上离开的地方做,就可以坚持下去。」 行天得意地说完,再度像鳄鱼一样爬回去,腰部以下都塞进茶几下方后,开始练背肌。 真讨厌。想到有人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深夜做伏地挺身、练背肌,就觉得超级讨厌。 多田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看着行天在茶几边缘上上下下的后脑勺。 「为什么突然开始锻链?」 难道打算增强体力,在工作上出一点力吗? 「因为我觉得最近身体的灵敏度变差了。」 行天可能想要看着多田说话,转过身仰躺在地上,开始做仰卧起坐。「问题果然是出在除了喝酒以外还开始吃饭。」 「是年纪的关系。」 他既不是士兵也不是摔角选手,为什么为了提升身体的灵敏度开始锻链?相较之下,更希望他提升一下工作意愿,如果觉得自己发胖了就先戒酒。 虽然多田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也不打算再讨论今后的展望。 算了,我天生命贱,一定是在倒霉星球长大的,只能被行天吃定,也没办法存到半毛钱,必须忍着腰痛继续工作,忍受这种节衣缩食的日子。 睡觉吧,只要睡一觉,至少可以消除一些疲劳,又可以带着全新的心情迎接早晨。 「不要太累了。」 多田发现顿悟的境界其实和放弃是同义词,独自点着头站了起来。双眼追随着多田的行天问: 「你腰痛吗?」 「这是职业病,所以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有备才能无患。」 行天一本正经地说道,多田把原本准备拉开帘子的手停在那里,看着仍然在练仰卧起坐的行天后背问: 「你在说什么?」 「你腰痛不是年纪的关系吗?听说如果三十岁后不采取措施,肌肉也会变成霜降肥肉,而且会不断累积。」 不用你管。 多田走回帘子内,虽然满腔愤怒,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以免伤到腰。 行天为什么突然在深夜开始锻链?多田第二天就清楚了解其中的理由。 多田和行天在东急hands买完工作上使用的清扫用品,即将走到车站南口圆环时,看到阿星迎面走来,曾经和多田打过交道的壮汉像忠实的狗般跟在他身后。 行天发现了阿星,叫了声「啊,卖砂糖的」,一路跑到阿星面前说:「我可以做超过一百次伏地挺身了。」手上拎着的东急hands袋子发出沙沙声响。 阿星手一挥,赶走忠犬,停下了脚步。 「腹肌和背肌呢?练腹肌不是追求次数,要均衡且确实地做好每一次。」 「那我调整为各做五十次好了。」 「嗯,你喝什么高蛋白饮品?」 「什么都没喝。」 「如果想要有效提升肌肉就一定要喝。现在有各种不同的口味,味道还不错。体脂肪一旦降低容易发生贫血,所以也不要忘记摄取营养补充剂,补充铁质。」 「我没钱买那些,舔钉子不行吗?」 这是怎么回事?行天什么时候和阿星这么熟络了?多田惊讶地远远看着他们站在南口圆环说话,阿星的忠犬也一脸不甘心又满是羡慕地看着行天。 阿星教导行天锻链和摄取营养补充剂的方法,行天说着「是喔,是喔」,听得津津有味。 把身体练得这么好干什么?你的弹跳力和腕力早就超乎正常水准了。 如果行天练出一身肌肉,三餐恐怕得花更多钱。虽然多田猜想行天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但还是希望他不要猛练肌肉。 他正准备对行天说要先走一步时,放在工作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那通电话是打到事务所后转接到他的手机。多田走到圆环角落,按下了通话键。 「多田便利屋您好,感谢您的来电。」 「我想找人帮忙整理遗物,」电话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你们可以接受委托吗?」 这委托有点棘手,多田低头看着走过脚边的肥胖鸽子。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差不多和多田相同年纪,所以去世的是她的父母或是祖父母? 委托便利屋整理故人的遗物,表示家属和故人的关系不融洽的可能性很高。至今为止,多田曾经接过三次清理遗物的工作,事后心里都不怎么痛快。 鸽子微微拍动翅膀,懒洋洋地飞上从圆环开始延伸的通道栏杆。 「原则上必须请家属在场,不知是否方便?」 「这样啊……」女人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打起精神说:「没问题,请问什么时候可以上门?」 「最快明天下午两点到四点。」 「两个小时就可以完成吗?」 「必须视实际情况而定。」多田搜寻着脑内记事本,「后天傍晚六点以后也有空。」 「我希望越快越好,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先预约明天下午两点的时间,还有后天傍晚六点到九点的时间?即使提早完成,我也会支付五个小时的酬劳。」 「好的。」 多 田摸着口袋,虽然找到了原子笔,但没有纸。多田向已经结束和阿星的谈话、正转头看着自己的行天招了招手。 「请问地点在哪里?」 他把相关资料记在行天双手手背上。 真幌市成子町五之四之二 樱花公寓二〇三室 「那明天两点在公寓门口等你,」女人说道,「我的姓名和手机是……」 柏木亚沙子,多田记下了名字。行天乖乖伸出双手站在那里。阿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探头看着行天手背上的字。 多田挂上电话时,阿星似乎有话要说。 「阿星,怎么了?」 「没事,便利屋老兄。」阿星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个委托很有意思。金井,走罗。」 记得每次都要做伸展运动,阿星临走时不忘叮咛行天,带着忠犬消失在人群中。多田和行天走向事务所。 「原来你也接受整理遗物的委托。」 「嗯,偶尔啦。」 「工作满档,完全没有时间休息,」行天老是擅自偷懒,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今年要买怎样的门松?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搞不好可以买比去年大一号的。」 「不要再买门松了,多余的钱要存起来买冷气。」 「为什么你愁眉苦脸的?」 行天偏着头纳闷。 「因为刚才的委托人声音太开朗了。」 多田回答。 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约定的两点已经超过十五分钟,仍然不见柏木亚沙子出现在公寓门口。 多田靠在停在公寓内的小货车车斗上,抽完了第二支烟。行天站在车斗上,按照阿星教他的方法左扭右弯地做伸展运动,但似乎也等得不耐烦了。 「你打电话问一下啊。」他说。 多田每隔五分钟让铃声各响十五次,第三次拨打时,柏木亚沙子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 「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啊哟!」原本不耐烦的声音突然泄了气,「啊哟哟哟,已经两点半了。对不起,我工作脱不开身,明天一定会在,可不可以请你先动手清理?」 「我昨天也说了,家属必须在场……」 「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都丢掉没关系。」 「请问你几点回来?如果晚上也方便的话,我可以晚一点再来。」 「今天可能要到九点多。」 这么晚开始工作身体恐怕吃不消,多田用空着的手揉着脖子。 「钥匙呢?」 「在二〇三室前有一个瓦斯表,钥匙用胶带贴在后面。」 「了解了。」 多田在挂断电话的同时叹了一口气,沿着公寓生锈的楼梯走了上去。 「只要委托人是女人,你就特别好说话。」 行天轻松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跟在他身后。 眼前这栋公寓很老旧,但二楼都住满了人。走廊上有四扇夹板门,有的门口放了盆栽,有的把脚踏垫晾在门前的栏杆上,有的门内传来谈话性节目的声音。 只有倒数第二道门的二〇三室静悄悄的,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柏木亚沙子似乎并没有和故人同住,而是住在其他地方。 连合约都还没有签。多田再度叹着气。应该不至于叫我清理完遗物,结果避不见面赖帐吧。 厨房的磨砂玻璃上映着像是调味料罐的影子。多田从瓦斯表后方拆下钥匙,打开了玄关的门。 「呜哇。」 他忍不住叫了起来。行天也从多田身旁探出头,看了室内的情况后「啊!」了一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沿着厨房墙壁堆放的数量庞大的盆栽杂志,可能是从二手书店把所有过期杂志都搬了回来。从旧到新总共有三百本左右的杂志都堆放得整整齐齐。 沿着积了少许灰尘的地板走进屋,打开玄关和客厅之间的门。客厅兼卧室的三坪大房间内,东西也堆放得井然有序。除了铺在地上的被褥胡乱地掀开以外,房间内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用直线构成。 无论如何,房间里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除了被褥周围的榻榻米上留了三十公分宽的通道以外,其他所有的空间都堆满了东西。报纸折得整整齐齐,用绳子绑得像金属一样坚硬;数十本经营相关的工具书都包着书店的书套,书背的位置用漂亮的字写着书名,但也有好几个装了弹珠的束口袋,还有按照不同颜色排列的迷你车模型莫名叠在一起。 这些不计其数的物品按照只有主人了解的法则分门别类,分别装在袋子和盒子内,排列在榻榻米上,令人联想到没有任何人参观的冷清博物馆。被褥周围所剩下的通道也拉得笔直,好像事先测量过一样。 「这个房间的主人可能在睡觉时突然发生意外,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我们要清理这里吗?」 行天看着堆放了各式各样空瓶的角落问道。或许是因为堆放了太多东西,房间内灰尘飞扬。行天似乎除了不用鼻子呼吸,连嘴巴也尽可能不吸气,露出一副好像在说腹语的表情。 「不能只把这个房间烧掉吗?」 光是将房间内的所有物品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就是一项大工程。一想到清理这个房间内所有的东西需要耗费的劳力,多田再度叹着气。他打开壁橱的纸门,壁橱内挂着成套的西装、领带和运动衣裤。每件衣服都笔挺,让人怀疑简直连运动衣都用熨斗熨烫过,衬衫甚至像用厚纸板做的纸型折成了相同的尺寸叠在一起。 这间房子的主人生前喜欢搜集破烂,而且神经质到了异样的程度。这个房间可以用「充满秩序的混沌」来形容,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没错,这个房间就是人心的充分展现,多田心想。搜集自己有兴趣的物品,只为自己整理。 大部分住家都有招待客人用的茶杯或水杯,还有储备的罐头食品,有时候会用图钉钉一块布,遮住堆放许多杂物的架子,但是这个房间内完全感受不到那种在意常识、习惯或是他人眼光的虚荣,也完全没有备用的卫生纸、从商店街带回来的廉价扇子等每个家庭都可以看到,却早就被遗忘的物品。 房间的主人基于外人难以了解的美感累积了许多物品。不计其数的物品脱离了主人看似完美的统率,满溢、叛逆,如今只曝露出房间主人寂寞荒凉的欲望和无为。 如果不赶快动手,打扫永远不会结束。多田下定决心戴上棉纱手套,同时戴上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所准备的口罩。 「先把杂志搬出去。」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多田和行天一边工作,一边和飞扬的灰尘奋战。 行天双手拎着用尼龙绳绑起的杂志,搬去小货车的车斗,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虽然他原本不想做体力活,但多田对他说「你的肌肉练来做什么的?」,硬是逼迫他一起搬。多田拆下床单,把被褥和被子卷起后绑了起来。虽然这个房间的主人很神经质,但似乎并没有想到要晒被子,所以棉被又湿又重。 多田想要打开及腰的窗户让室内通风。虽然已经打开了窗锁,却打不开窗户。窗框已经歪斜,不锈钢制的轨道也长出了白色的锈斑。 故人生前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不打开窗户,关在这个房间内,专心地为这些破烂分类吗? 多田放弃打开窗户,离开窗前,站在已经搬走被子的空间,这才发现靠墙壁的位置放了一个衣橱,只是完全被堆积的物品埋没了。多田踢开破烂,打量着房间内唯一的家具。 和多田身高相仿的漂亮衣柜可能很少使用,黑色把手上积了厚厚的灰尘。衣柜前堆着整理过的破烂,简直像一座小 山,想要打开抽屉恐怕也难如愿。被物品包围的衣柜看不到全貌,也难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首先必须把地面上的东西都清干净。 行天从小货车上拿来大量垃圾袋和绑行李的绳子后,多田使出浑身解数开始打扫。行天也不甘愿地清理着厨房,把好几种类的醋倒进水槽后,把瓶子放进垃圾袋。 用五圆硬币做的乌龟和仙鹤的摆设;收藏杂志「美味餐厅」特集剪报的数本蓝色资料夹;破洞的袜子都卷成一团,塞满了纸箱。 无数毫无脉络的东西都切实归类放置,让人格外心浮气躁,难以掌握房间前主人的喜好。因为方向太多元,反而搞不清楚真正的兴趣所在,而且也找不到日记、相簿这些带着个人味道的东西。 黑得发亮的虫子掠过多田的视野。即使这个房间如同人类灭亡后的博物馆,它仍然能够顽强地生存。多田不由得感到佩服,但因为事出突然,他左顾右盼地寻找可以打死它的东西。 虫子趁这个机会爬出了三坪大的房间,冲向行天所在的厨房。行天用戴着棉纱手套的手一把抓起虫子,打开玄关的门,用力丢到门外。 行天的处理方式太出人意料,多田愣在那里看傻了眼。行天似乎也因为不断袭来的灰尘和为数庞大的物品而感到浮躁,把发泄的目标从虫子转移到窗户亡。 「为什么不打开窗户透气?」 他用左手接连用力打开了厨房和三坪大房间的窗户,屋内响起极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简直就像地狱之锅打开了锅盖。 他的力气也太大了,是不是练肌肉练过头了? 三坪大房间的窗外是放盆栽的空间,虽然房间的主人看了很多盆栽杂志,但家中不见任何植物。 「真受不了,今天真是衰透了。」 完成了一天所有接受委托的工作,多田开着小货车前往真幌车站前。 「而且明天还要继续衰,」行天难得把不悦写在脸上,「如果到时候收不到钱,我会像大魔神一样暴怒。」 「我也是啊。」 多田表示同意。 「多田,你知道委托人的住家地址吗?」 「不知道。」 「柏木亚沙子并不住在那个魔窟内,所以要问清楚她目前住家的地址。」 「我知道。」 虽然多田这么回答,但对方先挂了电话,所以没办法继续问,看来还是该做好被倒帐的心理准备。 话说回来,行天竟然第一次正确记住了委托人的名字。他具备野生动物的直觉,莫非这是天灾人祸的前兆?希望只是他稍微萌生了身为便利屋工作人员的自觉。 「你脑筋真不清楚,真是太散漫了。」 虽然行天说对了,但多田很不想听他说这句话,所以假装没听见。行天在正在开车的多田屁股口袋摸索着,从狭小的缝隙中抽出了手机。 「干嘛?你想要干嘛?」 「据我昨天的观察,卖砂糖的应该认识柏木亚沙子。」 行天擅自操作电话后递到多田面前,「你可以问他知不知道地址。」 我才不要,多田心想。一旦欠了阿星的人情,事后不知道他会提出什么要求,但电话似乎已经接通了。 「便—利—屋—老—兄,如果你为一些无聊的事打给我,应该知道下场吧。」 车内响起低沉的声音。「喂,你有没有听到!打电话给我却不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阿星,不好意思。」 多田急忙把小货车停在路旁,从行天手上抢过手机,「昨天在南口圆环遇到你的时候,我不是接到一通委托的电话吗?你好像认识委托我的柏木亚沙子小姐?」 「你不认识她吗?」 「对。」 「便利屋老兄,你该多看报纸啊。」 阿星笑了起来,多田突然感到不安。 把樱花公寓二〇三室变成像博物馆魔窟的人物——八成是柏木亚沙子的家人——该不会在那里遭人杀害?虽然最近并没有听说真幌发生了什么命案,但自己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所以无法断言真的没有发生。委托人该不会就是逃逸的凶手吧? 「你想知道柏木亚沙子什么事?」 阿星问道。 「那就、她目前住在什么地方。」 多田不安地回答。 「等我三分钟。」 多田坐在小货车的驾驶座上,拿着已经挂断的手机,乖乖地等待阿星回电。开着车前灯的车子接二连三从旁边经过,行天在副驾驶座上抽烟。 三分钟后,手上的手机准时响起。 「松之丘町,三之十三之一。」 阿星在电话中说。多田用嘴巴咬开原子笔的盖子,在行天递过来的真幌市地图上做了记号。松之丘町是真幌市内的高级住宅区,尤其是三丁目,有很多豪宅。多田曾经多次去那里工作,难以想像住在松之丘町三丁目的人会和一间三坪大的公寓扯上关系。 「阿星,柏木亚沙子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道『真幌厨房』吗?」 「知道啊。」 「真幌厨房」是一家以真幌市区为中心的连锁餐厅,目前已经越过龟尾川,在神奈川县开了分店。起初只是真幌大道上的一家小西餐厅,如今已经有十二、三家分店。 多田在读高中时,曾经去过「西式定食 真幌厨房」的总店两次。那家餐厅价格便宜,分量很充足,所以有很多学生和上班族上门,但在连锁经营步上轨道后,总店结束营业,目前那里是一家手机店。 「柏木亚沙子是『真幌厨房』集团的董事长,两个星期前,上一任董事长暴毙,原本担任专务董事的妻子亚沙子接任了董事长一职。上一任董事长名叫柏木诚一郎,六十八岁,亚沙子今年三十二岁。」 把耳朵贴在多田的手机旁听阿星说明的行天吹了声口哨。 年龄差距比父女更大的夫妻不知道平时在家都聊些什么。 「阿星,你了解得真清楚。」 多田说。 「这是我做生意的基本。确认报纸上的讣闻,作为搜集各种资讯的线索。」 「『真幌厨房』有什么破绽,让你可以在董事长死后找到可趁之机吗?」 「不,目前还没有。上一任董事长在世的时候,亚沙子的经营手腕就很受好评。事业被比自己的女儿更年轻的妻子抢走,诚一郎可能觉得很没面子吧。」 住在樱花公寓的应该就是诚一郎。他凭着自己的兴趣和爱好,在那个房间里留下堆积如山的破烂,是要给能干的妻子难堪吗?多田叹着气。 不管是不是给妻子难堪,反正都是便利屋负责擦屁股。 「这些消息可不便宜喔。」 阿星在电话中说。 「不能只当作闲聊吗?」 多田提议,但阿星当然不可能同意。 「至于要叫你做什么事,我会好好考虑之后再通知你。」 他精明地叮咛完这一句才挂上电话。 「原来是很有手腕的董事长,真危险。」 行天在副驾驶座上伸着懒腰。 「危险什么?」 「你不是喜欢那种类型的吗?工作能力很强,个性也很坚强,但感觉有一点寂寞,尤其是死了丈夫的寡妇。」 「别胡说八道,」不幸被行天说中,多田立刻改变话题,「接下来怎么办?」 「别胡说八道。」 话虽如此,万一被倒帐就伤脑筋了。多田虽然不太愿意,但还是同意前往柏木亚沙子的住家。只是去确认一下地方而已,万一对方真的赖帐,就把请款单直接送去她家。 从结论来说,柏木亚沙子的长相的确是多田喜欢的类型。虽然并不是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但看起来颇为坚强,个性又开朗干脆,脸上化着淡妆,一身简单俐落的套装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亚沙子在晚上九点半回到家,即使看到自家门口停了一辆可疑的小货车也没有惊慌,下了计程车后直接走向小货车。 站在小货车旁的多田慌忙把正在车斗上做伸展运动的行天拉了下来。 「你们该不会是多田便利屋的人?」 「是,我姓多田,他是行天。」 「不好意思,今天没办法赶过去,让你们帮忙处理,」亚沙子深深鞠躬,「因为会议拖延,我走不开。」 「你明天会来吗?」 行天问。 「会。」 亚沙子点头。 「那这个给你,」行天从运动衣口袋里拿出闪着银光的钥匙,放在亚沙子手上,「樱花公寓二〇三室的钥匙。」 「你什么时候拿的?」 多田低声问道。 「离开的时候忘了贴回瓦斯表后方,董事长,你先收着。」 多田发现行天对亚沙子的态度特别温柔。行天,怎么回事?难道你也喜欢柏木亚沙子的长相吗? 原本以为客人想赖帐,没想到亚沙子因为太热中工作,所以忘了约定的时间。认真到有点洁癖的个性和自由奔放的态度在她身上巧妙结合,才会被周围人贴上「怪胎」的标签,搞不好和真正的「怪胎」行天很合得来。 「如果你明天不带钥匙来,我们就没办法开始工作。」 行天说完,一脸奸相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多田暗想。原来和喜不喜欢亚沙子的长相无关,行天只是想要多一个人手帮忙清理。当多田发现自己暗自松了一口气时,不禁有点慌乱。 亚沙子并没有因为行天充满心机的行为感到不高兴。 「我一定会去。」她握着钥匙,露出神清气爽的笑容,「明天可以全部清理完毕吗?」 多田和行天互看了一眼。前后总共五个小时,当然不可能把堆了满屋子的东西清理干净,从亚沙子刚才这句话研判,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房间。 「恕我失礼,请问之前住在樱花公寓二〇三室的是『真幌厨房』集团的上一任董事长吗?」 「对,是我的丈夫诚一郎。」亚沙子撇着嘴角笑了起来,「看来你在短时间内调查了不少事。」 「不,我所知道的就仅止于这些了。至于房间的清理,根据目前的状况,只要我们三个人全力以赴工作到深夜,明天也许可以完成。那今天就先向你说声晚安。」 多田催着行天上了车。亚沙子站在门口目送小货车离开,和真幌市不太相衬的南欧风格白色建筑,和独自站在门口的亚沙子在后视镜中越来越小。 亚沙子独自住在那栋豪宅吗?豪宅的所有窗户都没有灯光。 「你有什么感想?」 多田问行天。 柏木诚一郎为什么要抛弃比他年轻很多岁的妻子,离开在自己手上兴建的豪宅,住在那个灰尘飞扬、堆满破烂的房间?光是分类、整理搜集的物品,就会耗费掉大半自由的时间。多田完全无法想像诚一郎对于和妻子之间的生活到底有什么不满。 「董事长平时在家应该也都会做家事。」 「你怎么知道?」 「虽然她的头发和皮肤都保养得很好,但指甲很短,也没有擦指甲油,代表她平时亲自下厨。刚才在打开门的时候,也顺便把门口的盆栽排好。」 行天似乎从后视镜中看到了那一幕。你这家伙是人家的婆婆吗?多田忍不住暗想。 「工作能力强,家里也打点得很好,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好太太。」 行天像在唱歌般轻快地说:「只是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也许吧,但即使是这样,一走了之也太自私了。多田越想越觉得怒不可遏,比平时更粗暴地转动着方向盘。 「呜哇。」 一身套装的亚沙子打开二〇三室玄关的门时,好像感到晕眩般向后退了一步,「这些垃圾是怎么回事?」 在亚沙子的眼中,诚一郎搜集的所有东西都是「垃圾」。 昨天,多田和行天越打扫,就越破坏诚一郎建立的秩序。堆积的杂志变得不整齐,广口瓶中的漂亮贝壳掉落在榻榻米上,尖得可以当成凶器的铅笔芯掉在地上后全都折断了。亚沙子觉得散乱在室内的东西都是「垃圾」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行天率先走进屋内,再度打开窗户,发出好像地狱之锅般的声音。 「他是那么会堆东西的人吗?」亚沙子摸着挂在壁橱内的西装,「因为他每天都来公司,我还以为……」 「你以为他有女人,和女人住在一起吗?」 行天竟然直截了当地问了难以启齿的事,多田「喂」了一声,用手肘捅他。亚沙子笑了笑,似乎在回答「没错」。 「两年前,我丈夫只说『想要一个人安静地想一些事情』,就突然离家出走了,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亚沙子把衣服从壁橱内拉了出来,没有打量一下就直接塞进垃圾袋。好像折纸般折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还可以穿的西装以及大量破洞的袜子,都同样被归类为「垃圾」。 「听说那天他在家里感到不舒服,自己叫了救护车。我接到医院的电话赶去时,他已经死了。前一天我们还在讨论下周一的会议,像往常一样在公司道别。」 亚沙子淡淡的说话语气,反而更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混乱和哀伤。她的丈夫离开人世才两个星期,她似乎感到不知所措,无法将记忆与事实相结合。 多田不知道该说什么,行天也不发一语地把小冰箱里的东西丢进垃圾袋。冰箱里并没有太多食材,只有小瓶的酱油、酱汁和美乃滋,其他都是看起来像别人送的乳酪、糕点。诚一郎显然并没有在这里下厨,也没有人为他在这里下厨。 想到提供价廉物美西餐的餐饮集团董事长,在这个房间内吃着根本称不上是餐点的三餐,多田不由得感到难过。 亚沙子每天的工作应该很忙,但她的皮肤吹弹可破,平时一定很注重营养均衡,每天上床之前都做保养,同时注意适度的运动和睡眠。和诚一郎共同生活的期间,应该也很关心丈夫的身体健康。 令人窒息。多田终于稍微能够体会行天说的那句话。亚沙子一脸憋着气的痛苦表情,把丈夫搜集的物品丢进了垃圾袋。亚沙子和诚一郎似乎正藉由把东西丢进垃圾袋的声音进行最后一次交谈,诉说着说不出口的话,倾听着不曾问出口的话。 将近深夜时,厨房和榻榻米上的物品终于完全清理干净了,只剩下三坪大房间内的那个衣柜。亚沙子打开最上方的抽屉,发现里面的零星物品都经过分类,整齐地放着。 文具、钮扣、常用药、文库本书籍和公司的资料都放在点心空盒内,整齐地排放在抽屉中,下面的抽屉也都大同小异。 最大的特征就是没有任何旧东西,最旧的也不过是数年前买的东西。 感情的痕迹,只有物质,完全抹去了所有对妻子的感情、和妻子共同的记忆。 她拉出抽屉,没有仔细确认里面的东西就全都倒进垃圾袋。 「衣柜要怎么处理?」 行天问。 「那是我在结婚时带过来的嫁妆,所以要送回松之丘的家里。」 「诚一郎先生特地带着你的衣柜离家出走吗?」 多田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亚沙子落寞地笑了笑,对他摇摇头。 「当他对我说『我想一个人住,所以在外面租了房子』时,我硬是叫他带这个衣柜,因为我以为他要和女人同居。如果家里有我的衣柜,无论是我丈夫还是那个女人,不是都会感到不自在吗?」 太可怕了,多田心想,但也感受到难以抗拒的魅力。 他很希望被别人这样紧紧纠缠。清洁的家、美味的料理、开朗笑容下翻腾的情感。如果女人用她拥有的一切来纠缠自己,即使会窒息也是心甘情愿。 亚沙子用干抹布擦拭着榻榻米。多田和行天把鼓起的垃圾袋搬去小货车的车斗。 搬完所有的东西时,他们在楼梯下方抽着烟。 「我还是搞不懂,」多田嘀咕道:「诚一郎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生活?」 「一个人过比较轻松。」 行天说道。 丈夫因为这个理由搬走,太太能够接受吗?男人想要有一个隐身之处或许情有可原,但丈夫为了追求轻松,没有好好说明理由就离开,被抛下的妻子该作何感想? 多田和行天抽完烟,沿着楼梯走上楼,两个人继续小声聊着天。 「那为什么不干脆提出离婚?」 「我觉得董事长的老公很自私,虽然想要自由却没有勇气离婚,完全变成单身,你看。」 行天递给多田一张生活照。多田以为二〇三室内没有任何个人纪录相关的物品,所以很惊讶。 「在哪里找到的?」 「冰箱。不是有一格放美乃滋和其他东西吗?就在那里。一打开冰箱门就看到了。 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很可怕。应该是女人吧?多田心想。因为距离很远,所以看不清楚五官,只知道戴着粉红色非洲头的假发,穿着西装、长裤和衬衫,还系着领带,鼻子上插着免洗筷,在办公桌上翻着白眼跳舞,可能是公司内部尾牙时拍下的照片。 多田在走廊上停下脚步,比刚才更加压低了嗓门。 「这个人……是诚一郎的女人?」 「啊?」行天似乎愣了一下,「嗯,应该是吧。」 「这恐怕不太妙,如果柏木亚沙子知道诚一郎的情妇是这种像大叔一样的女人,一定很受打击。」 「喔,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老公离家出走,当太太的会觉得输给这种女人很没面子吧。」 「会吗?」 「当然会啊。」 「你真的觉得这是他情妇的照片?」 行天偏着头,「我搞不懂他为什么特地把这种打扮得这么奇怪,拍得也不够清楚的照片放在冰箱里。」 「也许柏木亚沙子认识这个女人,可能是员工或是厂商,所以诚一郎特地选了一张无法辨别真实长相的照片,以防亚沙子来公寓时发现这张照片。」 「我觉得你该找时间清一清脑袋里的散漫云,」行天冷笑着说道,「把照片拿给董事长看一下吧。」 「不行不行不行,」多田慌忙制止行天,「你不要惹麻烦。」 亚沙子可能听到走廊上的动静,把二〇三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 「两位先生,」亚沙子小声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董事长,我问你……」 「行天,别乱来!」 如果亚沙子知道诚一郎有情妇,不知道会承受多大的打击。多田走进屋内,关上门,在狭小的空间内反手架住了行天。亚沙子站在厨房惊讶地看着他们。 「我发现这个。」 行天不理会多田,把照片递到亚沙子面前。 「别乱来!」 多田试图从行天手上把照片抢过来。 「可是我发现了啊,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吞下去!你既然可以把钻石吞下去,也给我把这个吞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沙子走了过来,从行天手上拿过照片。 「啊哟讨厌啦,竟然是这张丢人现眼的照片。」 「啊?」 「照片上的是我,因为那时候醉得很厉害。」亚沙子脸颊泛红,「你在哪里找到的?」 多田感到无力,尴尬地看着行天。 「冰箱里。」 行天回答后,振振有词地对多田骂了一句「笨蛋」,回应多田瞥向他的视线。 亚沙子把照片放进套装的口袋。 「两位辛苦了。」她面带笑容看着多田和行天,「要不要喝茶?我在衣柜里找到还没有开封的茶叶。」 行天从「不可燃垃圾」的袋子里找出水壶、茶杯、饭碗和汤碗,三个人在三坪大房间内的衣柜旁坐了下来,喝着热茶。 「全都清光了。」 亚沙子巡视室内,语气平淡地说。 多田的下巴感受着从诚一郎的茶杯中冒出的热气。诚一郎并没有女人,他在这个房间内,在搜集的破烂堆中淡然地生活,然后去公司上班。 他把妻子柏木亚沙子完全排斥在外。 如果诚一郎在外面有女人,这对夫妻或许还有救。多田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你们两位是真幌人吗?」 亚沙子开了口,似乎害怕屋内突然陷入的沉默。 「对,虽然曾经离开过,但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长大。」 「这里是个好地方,生活悠闲,但又充满活力,」亚沙子挪了挪跪坐的双腿,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姿势,「我在进大学的同时搬来真幌独立生活。」 多田想像着亚沙子十几岁时的样子,眼前浮现出一个比现在更加忧郁的身影。亚沙子目前脸上的笑容,是已经滤除了哀伤和苦恼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在『真幌厨房』打工,结果认识了你老公?」行天问。 「猜对了,行天先生,你的直觉很灵敏。」亚沙子耸了耸肩,「当时好不容易要开第二家店,虽然我们年龄相差很多岁,但我爱上了他。」 「你喜欢老人?」 「我并不这么觉得,之前交往的男友年纪都和我差不多。」 多田听了暗自松一口气,但又对松一口气的自己感到讶异。 「虽然我父母极力反对,诚一郎也有点不知所措,但我采取了主动,大学毕业后就立刻结了婚。之后虽然忙于『真幌厨房』的工作,但一直很幸福,直到他突然离家出走。」 亚沙子低下头,多田手足无措地说: 「我猜想他只是想透透气,一定打算很快就回家。」 「我情愿他在外面有女人!」 亚沙子用沙哑的声音大叫道,「我情愿他是因为要和那个女人同居,所以不需要我了,这样还比较容易理解,也比莫名其妙分居两年,以这种方式被他抛下好多了!」 亚沙子晈着嘴唇,但最终还是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脸突然皱成一团,像小孩子般放声大哭起来。 ?」 亚沙子泪流不止,她仰望着天花板哭泣,就像迷路的小孩般不知所措,用全身诉说着内心的悲伤、愤怒和寂寞。 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一走了之?一个信赖遭到背叛,被夺走爱的人心灵发出的颤抖,震撼了室内的空气。 多田已经说不出话,只能听着亚沙子的哭声,看着她哭泣的脸庞。 全身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好像被吸入了黑洞。他感受着这种久违的感觉,那是坠入情网的瞬间。 我到底想怎么样? 曾经听过的婴儿哭泣声,曾经看过的妻子哭泣的脸庞清楚地浮现在脑海。 惜别的月 新年已经过了三天,多田便利屋的电话始终静悄悄的,好久没过这么安静的新年了。 山城町的冈夫妇受儿子与媳妇之邀,带着孙子一起去泡温泉迎新年。今年的新年终于不必在确认公车的行驶时间中度过,多田的心情也特别好。 他把从便利商店买回来的真空包装年糕放在水壶里煮熟后,放进泡面里吃下肚。填饱肚子后,大白天就在床上滚来滚去,每天过得像雄狮般优雅怠惰才是标准的新年生活。 至于行天,从早到晚都不停喝着廉价的威士忌。只要多田去床上准备睡午觉,他就在地上做伏地挺身、仰卧起坐或是练背肌。狭小的事务所内响起「呼、呼」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刺耳。行天锻链身体是在恶整多田。因为他想要买门松被多田制止,所以一直怀恨在心。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门松?平时在街上看到七夕的竹子和圣诞节的圣诞树时,他的反应不是比看到电线杆更冷淡吗? 该不会……该不会是行天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多田暗自想道。 腊月的时候客人委托大扫除时,行天丢下工作,翻阅起名为《日本佛像》的摄影集。那是客厅书架上堆满灰尘的书籍的其中一本。他指着对开页中哼哈二将的黑白照片,带着陶醉的语气问多田: 「你觉得哪一个比较好?」 「你在比较什么?」 「好,我决定了,我要以闭嘴的那一个为目标。」 行天没有看正忙着挥灰尘的多田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多田终于明白行天喜欢哼哈二将中的哼将,而且希望练出像金刚力士一样的身材。 多田看不出哼将和哈将的体型有什么差异,况且现代人会以哼哈二将为目标练身材吗?「是吗?那加油罗。」他简短地应了一声,而且语气很冷淡,免得行天说出「多田,那你就以哈将为目标」之类的鬼话。 也许在行天眼中,无论门松或是哼哈二将都是勇猛的象征。 多田终于受不了「呼、呼」的声音,在床上坐了起来。新年过了三天,他开始厌倦雄狮子的生活,干脆来算一下年底因为太忙而搁置的经费计算。他把帐册摊在事务所的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停止健身的行天也佣懒地躺在对面的沙发上抽起了万宝路烟,看来他迈向哼哈二将的道路还很遥远。 多田敲着计算机,越来越投入,算完经费之后又重新确认了一整年的收支。他翻着帐簿,不停地点头说着「很好,很好」。我的经营能力完美无缺,多田便利屋去年的营业额比前一年微幅成长,因为行天赖着不走的关系,微幅成长无法让他手头变宽裕,但对于工作的成效反映在数字上感到心满意足。 「结束了吗?」 多田阖上帐簿时行天问道。他又坐了起来,举起威士忌的酒瓶问:「你要喝吗?」 每次叫行天去买东西,他都会遗失可以算在经费上的收据。即使没有拜托他,他也每次都跟着出门工作,却在委托人家里偷懒。最近他除了喝酒以外终于开始吃固体食物,所以生活费的开销也越来越大,总之,行天就是一个瘟神。 但是,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和别人一起过年了?虽然彼此几乎没有交谈,都各做各的事打发时间,但想到家里并不是只有自己而已,心情也比较放松。难道是因为得知并非只有自己无处可去、没有人陪,所以感到安心吗?还是自己上了年纪,才会有「即使是行天,有人陪就算不错了」的懦弱想法? 行天摇晃着酒瓶等待多田的回答。因为你每次都遗失收据,有将近一万圆的经费消失不见了。多田原本打算对行天这么说,但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大过年的就数落行天,恐怕会将他原本就严重不足的干劲打击到谷底。今年要努力以提升业绩为目标,既然他赖着不走,就得要求他好好工作。 「不要,」多田说:「我在想要不要出去吃饭。」 「去地炉屋买便当回来吗?」 「那不叫出去吃饭吧?我的意思是去可以喝酒的店里吃饭。」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行天把威士忌酒瓶放在茶几上,露出试探的眼神看着多田。 「去年的业绩比预期更好,所以算是庆祝新年的春酒。」 多田不经意地移开视线,拿起了夹克。「是喔。」行天一脸奸笑,把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真幌站前的大马路上挤满了前往百货公司特卖会的客人,和新年在家睡腻了、想要出门透气的一家老小,比平时更加热闹。虽然现在还不到晚餐时间,但这样反而正好,否则到了吃饭时间,每家餐厅都会大排长龙。 「要去哪里吃?」 「我来想看看。」 多田并没有腹案,打算随便找一家居酒屋吃晚餐,但行天率先在真幌大道上走了起来,对两旁的餐厅不屑一顾,走向南口的圆环。 南口圆环挤满了正在等人的人群和鸽子,但在圆环正中央用扩音器宣传的一群人更妨碍了行人的通行。 经常有人在南口圆环弹吉他唱歌,或是有街头艺人表演,多田原本以为今天也有人在那里表演,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扩音器中传来没有起伏的中年女人声音。 「各位,你们正受到威胁,你们的孩子、父母和另一半也受到了可怕的威胁。在现代生活中,究竟该如何确保饮食安全?这份使命和责任就落在各位家庭主妇的盾上。挑选无农药的食材为家人制作三餐,是维持家人健康和安全的唯一方法。外食和熟食之类的食品,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呢?」 站在扩音器女人旁边的几个朴素男女把传单发给经过圆环的民众,几个身穿深蓝色大衣的小学生举着印有「家庭和健康食品协会~home & healthy food association~」的旗帜站在那里。 多田想起最近偶尔会看到这个团体,但搞不清楚到底是宗教团体还是公司。 多田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一名协会成员把传单塞到多田和行天面前。行天没有理会,多田顺手接了过来。传单上是手写的内容,最上方用又大又粗的字写着「各位主妇朋友!」。我看起来像主妇吗?多田把传单塞进夹克口袋里。 行天一直走向公车总站,沿途撞到好几个人。 「喂,你要去哪里?」 「搭公车啊。」 「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真幌厨房』。」 多田差一点再度问「为什么」,但硬是把话吞了下去。因为行天一脸奸笑,正在观察多田的表情。 「好啊,那就去吧。」 多田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搭上了公车。 「真幌厨房」连锁餐厅一号店位在真幌大道上,从公车总站搭三站就到了,从车站前走路过去也只要二十分钟。真幌市民去那里时通常都自己开车,只有多田和行天在那个公车站下车,多田付了两人份的车资。 这家三角形屋顶的餐厅以前好像是乐雅乐还是红龙虾餐厅,站在马路上可以看到店内六成的座位已经坐满了。 一打开玻璃门立刻听到开朗的「欢迎光临」,多田感到呼吸困难,好像吞下了弹珠。 「啊哟,原来是便利屋的两位先生,上次多谢两位。」 柏木亚沙子从收银台内走出来。她看起来似乎比之前瘦,但精神很好。 「你好。」 多田浑身僵硬地向她打招呼。虽然内心有点期待可以遇见她,却没有想到连锁餐厅的董事长真的会亲自在店内招待客人。 亚沙子穿着黑色套装,戴着餐厅的围裙,把多田和行天带到后方窗边的座位,应该可以安静地享受餐点。亚沙子递上 菜单并亲自为他们送水,不假店员之手。 「董事长,」行天开了口,「可以抽烟吗?」 「请随意。」亚沙子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洗干净的烟灰缸,「但请不要叫我董事长。」 「那就叫亚沙子。」 不要叫得这么随便。多田心想,但假装在看菜单,没有吭气。 「好的。」 「我要两盅日本酒和house wine的红酒,以及真幌厨房特制盐辛花枝。」 「好的。」 「多田,你呢?」 「我要炸虾定食还有中杯生啤酒。」 「好的。」 亚沙子俐落地把他们点的餐输入从围裙口袋里拿出的机器。 「酒马上送来。」 亚沙子离开后,多田终于可以大口呼吸了。他脱下夹克时顺便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刚才在南口圆环拿到的传单也一起掉了出来。因为刚好无事可做,行天又一脸奸笑,多田在抽烟时打开传单看了起来。 「家庭和健康食品协会」似乎在真幌郊区展开集体生活,种植和贩售无农药蔬菜,传单上写着「我们正在募集会员,欢迎随时参观,本协会的贩售车也会前往府上所在的社区」。 「这个……」 听到声音一抬头,亚沙子拿着托盘站在桌边。她把刚才点的酒和盐辛花枝放在桌上时问: 「多田先生,你对健康食品有兴趣吗?」 「没有,」多田细细体会着亚沙子说「多田先生」这几个字的声调,「我整天吃泡面。」 「是吗?」 亚沙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这个团体现在在真幌的外食产业之间引起了一些讨论。」 亚沙子微微弯下身体,在多田耳边小声地说:「他们会闯进公司或餐厅推广无农药蔬菜的功效,说什么『为了市民的健康,最好使用我们种植的蔬菜』。『真幌厨房』虽然之前就已经和农户签了约,但也不能随便拒绝他们。」 「为什么?」正在慢慢喝日本酒的行天偏着头问,「只要拒绝就好了啊,他们是做生意,你们也是做生意啊。」 「一旦拒绝,他们的蔬菜车就会经常经过餐厅门口,用广播大声宣传『自己在家煮,家人都健康,个个笑哈哈』,但光是这样也不能检举他们妨碍我们做生意。」 「是喔。」 行天从多田手上拿过传单,揉成一团交给亚沙子,「不好意思,麻烦你帮忙丢掉。」 「炸虾很快就来了,请再稍候片刻。」 亚沙子把传单放在空托盘上,走去厨房。 「听起来是一个很诡异的团体。」 「鼓吹什么无农药,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一辈子都没摄取到有害物质?」 行天吐着烟说道,他在说「无农药」这三个字时,听起来像是在说「无能人」。 「既然那么神经质,他们应该推着不会排放废气的手推车四处卖菜啊,要不要晚上偷偷溜进他们的农田,帮他们洒点农药?」 「别乱来,别理他们就好。」 多田用叉子叉起工读生店员送来的炸虾,虾子外薄薄一层面衣炸得很酥脆。 喝完日本酒的行天问: 「所以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向董事长表白?」 多田多少猜到行天会说这种话,所以没有把生啤酒喷出来,顺利地喝了下去。 「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别装了,我早就看出来了。」 行天自顾自地点着头,然后喝起了红酒,把盐辛花枝当下酒菜。多田忍不住想问为什么不是在喝日本酒的时候吃盐辛花枝? 「我说啊,」多田吃完炸虾定食,也在杯子里倒了红酒,「都这把年纪了,还表哪门子的白啊。」 「所以就直接来?」 「直接来什么?」 多田瞪着露出期待眼神的行天,再度拿起了醒酒瓶,行天紧贴着耳朵高举起手叫了起来: 「亚沙子小姐,加点红酒。」 亚沙子又端着装在醒酒瓶中的红酒送了上来,多田和行天都没有说话。 「所以呢?」 亚沙子一离开,行天立刻探出身体。 「这个话题结束了。」 「啊?我觉得你可以稍微主动一点啊。」 「你干嘛在那里瞎起哄?」 「因为感觉很好玩啊,你没办法驾驭那个女人。」 我从来没驾驭过任何一个女人,多田在内心嘀咕。 「柏木小姐才刚丧夫,别那么轻浮,」多田停顿了一下,痛苦地补充道:「况且我怎么可能对别人有好感?」 「为什么?」行天平静地反问,「至少你有过一次经验,所以不会有问题的。」 即使是以无可挽回的方式失去了妻儿的男人,也有这种资格吗?多田没有说话。他的确很在意亚沙子,但要克制自己被吸引很简单。因为多田已经知道恋爱是刹那的错觉,自己的个性不适合在日常生活中持续、更新这种错觉。 那你自己呢?他很想问行天,但还是把话吞了下去。他可以猜到行天的回答。 从来没有爱过人的家伙竟然怂恿别人表白,简直就像是中学生。如果是中学生也就罢了,但活了三十多年才知道自己不值得去爱别人,是很空虚的一件事。 不知道行天如何和这种空虚相处?陷入沉思的多田突然抬头看着行天,行天再度举手把亚沙子找来。 餐厅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坐满了人,一个小女孩兴致勃勃地向一对看起来像是祖父母的年长男女说着什么,祖父母一脸佩服地附和着,年轻的父母正费力地让小女孩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餐点上。 每个用餐的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亚沙子拿着醒酒瓶走了过来,多田对她说: 「这里的生意很好。」 「托各位的福,」亚沙子露出微笑,「新年期间很多工读生都回老家了,所以连我都得来帮忙。平时很少在店里招呼客人,反应不够灵活。」 说着,她甩着刚才端了很多盘子的手臂说:「手都麻了。」 亚沙子在几乎都是家庭客的餐厅工作,忙得精疲力竭后独自回到那栋大房子,也许在她的微笑背后隐藏着和自己相同的空虚。多田不经意地观察着亚沙子,亚沙子听到其他客人的叫声,立刻俐落地走去为他们点餐。 我真是傻瓜。多田想道。 「如果你和董事长发展顺利,就可以少奋斗三十年。」 行天在自己杯中倒满了酒,「觉得我碍事的话随时说一声,我可以在事务所附近打发两个小时。」 多田从两年前开始就不断用态度和言语告诉行天「你很碍事」,但行天完全没有接收到他发出的讯息。 这家伙搞不好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空虚。 多田虽然感到无言,但还是努力振作。 「拜托你不要多管闲事,省得惹麻烦。」 多田对他说道。 翌日早晨,多田接到了住在真幌市月见台的一个姓田冈的男人打来的电话。 「请问你会做饭吗?喜欢小孩吗?」 田冈似乎很着急,多田还来不及把「多田便利屋您好,感谢您的来电」说完,他就在电话的另一端急切地问道。 是恶作剧电话还是想透过电话找老婆的怪胎?多田思考着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但还是礼貌地回答: 上的地址。 「呃,请问您要委托什么事项?」 多田问。 「我现在很忙,详情等见面再说,总之请你现在立刻过来。啊,一定要记得戴口罩。」 看来田冈知道多田是便利屋的人,所以想要委托某件事。得知既不是恶作剧电话也不是别人想要娶他当老婆,多田觉得自己既然开了这家便利屋,没理由不接受委托。虽然对方只字未提工作内容,但多田喊着今年的目标「提升业绩」,立刻便前往田冈家。行天得知新年假期提早一天结束,抱怨了一大堆,但还是跟着多田出了门。 多田遵照田冈的指示,在中途的超商买了口罩,开着小货车前往月见台。田冈住在一栋看起来屋龄超过二十年的四层楼公寓,他们沿着楼梯来到四楼。 门牌上写着「田冈」,但按了对讲机也没人回答。 「你为什么接这种案子?」 行天问。 「如果无法随叫随到,便利屋就失去了意义。」 多田说。 「他为什么特地找你?你在真幌根本是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屋啊。」行天又继续说道:「我们回去吧,绝对不是什么像样的工作。」 你这个「不像样」的最佳代表没资格说这种话。多田很生气。 「我年底的时候委托附近的送报站送夹报广告,可见效果立现啊。」 「啊?干嘛做这种浪费钱的事?」行天很没出息地垂着眉毛,「就是因为你去委托什么夹报广告,才会没钱买门松。」 为什么对门松这么执著?多田想要反驳,但行天不理会他,伸手转动门把。门没有锁,轻轻松松就打开了。 「等一下,不要乱来。」 多田的话还没有说完,行天立刻尖声打断了他。 「多田,给我口罩。」 「干嘛?怎么了?」 「搞不好是要我们来这里清除毒气。」 「『彻底杜绝花粉、感冒!』的口罩对毒气有用吗?」 行天根本不理他,戴上不织布的口罩,脱下鞋子踏上走廊,多田只好戴上口罩跟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们是多田便利屋。」 走廊的左右两侧有几道门,但前方玻璃门内应该是客厅,所以他们先走去那里。 客厅内没有人也没有开灯,只有阳光从拉起的窗帘缝隙中照了进来。沙发上放着行李袋,周围放着衬衫和刮胡刀,不知道是正在准备行李还是正在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我知道了,住在这里的人发现有毒气,所以什么东西也没带就逃走了。」 行天斩钉截铁地说,言下之意是所以我们也赶快逃吧。 「不是毒气,是流行性感冒。」 听到一个口齿含糊的声音,多田和行天转过头。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从走廊上的其中一道门探出头说话。 「我是田冈,不好意思,临时委托你们来帮忙。」 多田正在思考该怎么解释自己闯进别人家,但田冈似乎没工夫理会那些,急切地向他招手。 田冈所在的那个房间是卧室,田冈的妻子也戴着口罩躺在床上,脸颊红通通的,不舒服地呻吟。 「她从昨晚开始发烧到三十九度。」田冈说,「去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多喝水,多休息,多摄取营养。』」 「喔,那请多保重。」 多田说。 「很不凑巧,我今天要去大阪出差,今天晚上没办法回来。」 「喔,新年就要出差,真辛苦。」 「是啊,」田冈点了点头,「问题是这个孩子。」 多田顺着田冈的视线看向他的脚边,他可以感受到行天在他身后往后退。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孩坐在床的后方,脸上带着笑容。 「她叫美兰。」 田冈把女儿抱了起来。 多田的脑海中浮现「糜烂」两个字,正在纳闷怎么会有父母帮女儿取这种名字。田冈似乎看透了多田的想法,立刻补充说: 「『美丽的兰花』的美兰。我们的亲戚都不住附近,和邻居之间也没有来往,在我出差回来之前,麻烦你们照顾我太太和女儿。」 「不不不,等一下。」 这项委托攸关人命,多田和行天既没有护理师资格,也没有保姆证照,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委托。多田正想要这么说,田冈太太在床上张开眼睛,发出无力的声音。 「我不要让陌生男人在家里照顾美兰。」 「没错。」 多田也点头表示同意,但田冈大发雷霆。 「还不都怪你。我说了要出差,你还发烧。」 「因为感冒了啊,我也不愿意啊。」 「这代表你太松懈了,况且如果你不坚持一定要自己动手做,就可以买便当或是熟食应付一下。」 「这怎么行?必须让美兰吃安全的食物。」 「即使只吃『安全的食物』,你还不是照样感冒!」 「我在生病,你别跟我说这些歪理!」 多田和行天把田冈夫妇留在卧室,跑去客厅避风头。他们拿下了口罩,美兰可能不怕生,所以也跟着他们走到客厅,独自打开了电视和dvd的电源,爬上沙发,开始看面包超人的动画。 「最近的小鬼都太厉害了。」 多田不由得感到佩服,在美兰身旁坐了下来。行天似乎感到害怕,所以不敢靠近,抱膝坐在房间角落。 田冈和太太吵完后从卧室走了出来,摸了摸美兰的头,把换洗衣物装进了行李袋。田冈把一张写了手机号码的名片交给多田,并叮咛他只能用冰箱内的食材。 「我要去赶电车,所以先走一步,明天傍晚就回来。」 田冈拎起行李袋匆匆出发了。多田和美兰一起去玄关送他离开后,顺便走去卧室敲了敲门。等到房间内有回应后,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我在客厅,如果有什么事请随时叫我。」 「麻烦你了,」田冈的妻子似乎不再坚持,懒洋洋地说:「尽可能不要让美兰进来这个房间,万一传染给她就麻烦了。」 美兰听到母亲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 「妈妈在睡觉,我们来看面包超人。」 多田牵着美兰的小手,小孩子潮湿而又偏高的体温让他感到难过。 「现在要怎么办?」 行天仍然抱膝坐在地上,转身看着多田问。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啦。」多田打开冰箱,「来准备午餐吧。美兰,我要开瓦斯,你去那个叔叔那里。」 美兰很听话,立刻跑向行天。行天脸色发白,爬着想要逃开,但似乎引起了美兰的误会。她爬上行天的背,行天好像一匹马般僵在那里,美兰开心地笑厂。 很好很好,赶快趁现在做午餐。多田用面包机烤了土司,用平底锅一口气煎了四个荷包蛋,再用微波炉加热牛奶。面包、鸡蛋和牛奶的包装上都印着「hhfa」的标志。 家庭和健康食品协会(home & healthy food association)。 都放在冰箱里。」 什、什锦蔬菜肉片汤?照烧? 「好。」 多田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行天愁眉苦脸地叉腰站在厨房,这下子真的很像哼哈二将。多田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放在作业台上嘀咕: 「真伤脑筋。」 他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 「你不是曾经有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吗?难道家事都是你太太一手包办?」 「我和我前妻的厨艺都具有毁灭性,为了彼此的身心健康,我们选择更稳当的方法,几乎都在外面吃,或是去超市买熟食。」 那你自己呢?多田问行天,行天满不在乎地说: 「我是假结婚啊。」 多田终于知道这里并没有人能够做出什锦蔬菜肉片汤和照烧鲫鱼。 「谁叫你轻易答应人家。」 「目前只接受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两个人站在厨房内,就像是手足无措的哼哈二将。 冰箱里有适合清炒的高丽菜、青椒,以及煎一下就很好吃的肉,冷冻库里还有田冈太太做好的菜肴装在保鲜盒里,但是田冈太太不允许他们使用这些食材,她似乎想要按照绵密的计划运用食材和菜肴。 眼下为什么还要把重点放在完美实现计划上?多田摇着头说:「真是难以理解。」美兰因为她的母亲坚持走无农药和自己动手做的路线,反而有可能吃到难以下咽的料理。 「家庭和健康食品协会」做生意的手法就是煽动民众内心的危机感,让民众被那些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口号束缚。田冈太太全盘接受并忠实地加以执行,多田难以苟同这种做法。 刚才还在乖乖看面包超人的美兰突然开始哭闹,行天好像被刺激到了,摇着肩膀。 多田急忙走去沙发摸美兰的额头。他担心美兰也感染了流行性感冒,但幸好她并没有发烧。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多田把她抱起来时立刻知道了原因。「行天,尿布在哪里?」 「呃,」行天叫了一声,「在那个架子上……是大号还是小号?」 「大号。」 行天打量着尿布袋半天,多田吞吞吐吐地说:「尿布并没有分大号用或是小号用。」 「喔,是喔。」 「不然要怎么预测下一次是大号还是小号?」 「嗯,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行天丢了一块尿布过来。 多田从记忆深处唤醒以前换尿布的步骤,小心翼翼地擦拭美兰的屁股。这是他第一次为女孩包尿布,所以有点紧张。当他把脏尿布卷起来时,想起以前儿子使用的尿布更小。他的眼眶突然发热,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平时尽可能避免回想死去的儿子,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原来并没有忘记,只是把努力不去回想当成忘记,努力想要忘记无法遗忘的事。儿子还活在我的心里。很久没叫儿子了,他想要在心里呼唤儿子的名字,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很痛苦。 美兰换了尿布后似乎舒服了,很有精神地拿着玩具蛇玩了起来。行天刚才也没有过来帮忙换尿布,仍然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玩具蛇不时碰到他的侧头部,但行天还是一动也不动,似乎尽可能不看美兰。 「他很怕小孩子,因为他始终无法忘记自己小时候遭到多少虐待,承受了多大的伤害。」 和行天结过婚的女人以前曾经这么说过。 「你要不要打电话给三峰小姐?」 多田提到了行天前妻的名字。 「为什么?」 「搞不好她知道怎么煮什锦蔬菜肉片汤和照烧鲫鱼。」 「我才不要。」 行天从美兰手上抢过打到他额头的玩具蛇,丢到房间对面的角落。美兰似乎以为行天在和她玩,笑着跑去捡玩具蛇。 「要不要问哥伦比亚人?」 「露露?绝对不行,万一她浓妆艳抹,穿着那种衣服跑来这里说『我帮你们做』怎么办?田冈太太会发烧超过四十度。」 对了,不知道田冈太太的身体怎么样了。如果稍微好一点,可以向她请教一下做法。 多田向卧室张望,田冈太太睡着了,脸颊通红,呼吸很不顺畅。多田蹑手蹑脚地走进去,把她剩下一大半的午餐餐盘收走。 多田一筹莫展,客厅内陷入凝重的沉默,只有美兰开心地把五颜六色的塑胶积木丢在地上。 「好吧,我来打电话,」行天站了起来,「手机借我。」 喔喔,多田在内心叫了起来。也许三峰凪子还在放新年假,现在刚好有空,正好带有行天基因的女儿小春来真幌。到时候将是行天和小春的首次见面。只要见到小春,行天内心像石头般冻结的部分或许也会发生某些变化。 多田虽然知道这是自己多管闲事,但还是暗自期待。 「喂,我是行天。」 行天再度坐了下来,用没有拿手机的那只手,把美兰每次丢过来的那个会发出声音的球丢了回去。他故意丢到桌子下以及客厅隔壁的和室,美兰满屋子跑着捡球。行天用这种方式暗示美兰不要靠近他,但美兰无法理解,开心地笑着,笑声几乎变成了尖叫。努力想要避开球和美兰的行天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随时会发出惨叫。 多田在洗午餐用的餐盘时不由得感到纳闷。行天的态度太奇怪了,但他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淡,所以多田内心的一丝疑惑也随洗碗精的泡沫一起流向了排水口。 「嗯,什锦蔬菜肉片汤和照烧鲫鱼。啊?是吗?以你的立场,这样不太妙吧?嘿嘿,是喔,好吧,那就先这样。」 行天挂上电话后,拿着电话走到正在厨房的多田身旁。 「我搜集到宝贵的线索。」 听行天刚才打电话的语气,他和三峰凪子虽然不再是夫妻,但似乎再度建立了朋友关系。多田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发挥了一点作用而感到满足。 「是吗?」他点了点头,「她说什么?」 「董事长厨艺不精。」 「……你说什么!?」多田猛然转向行天,「你刚才打电话给谁!」 「『真幌厨房』的亚沙子小姐啊。」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柏木小姐,我不是叫你打给三峰小姐吗?不要多管闲事!」 「那你为什么在手机上输入她的电话?」 行天露出奸笑。他似乎恢复了平时的样子,终于和在客厅的美兰保持距离,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客户的电话我都会登记。」 虽然多田说的是事实,但行天不理会他的解释。 「不用解释、不用解释,我知道,我都知道。董事长除了『真幌厨房』菜单上的料理以外,不管煮什么都会煮成灰烬,一旦被人发现可能会影响餐厅的声誉,所以叫我『一定要保守秘密』。」 行天得意的样子就像是中学女生在分享「学长说他没有女朋友」一样。我恐怕会先变成灰烬,多田暗想道。 「行天,没关系。」 要像在称赞狗一样,尽可能语气温柔,多田告诉自己。「你负责什锦蔬菜肉片汤,鱼由我来搞定。」 虽然最后只煮出味噌肉片汤、干煎鰤鱼和水煮豆腐、绿色糊状的蔬菜,但晚餐总算完成了。 行天擅自喝着田冈的烧酒,美兰把已经看不到原来形状的菠菜放进嘴里,立刻吐在桌子上。她似乎很不捧场。 「嗯,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多田认同了美兰的味觉,绿色呕吐物般的菠菜也沾到了她绑在脖子上的围兜兜。虽然多田有点畏缩 ,但还是用手指帮她拿了下来。 美兰左手拿着汤匙,用右手直接抓起白饭、多田帮她捣碎的鰤鱼和其他菜肴。她似乎知道吃饭时要拿餐具,但如果可以妥善使用这些餐具就可圈可点了。 多田把豆腐装在小盘子里,为美兰吹凉。美兰把豆腐抓烂了。这是多田第一次接触活动能力很强,开始萌生自我意识的小孩子,所以完全搞不定美兰。 可能是多田的喂食方法太笨拙,美兰吃到一半哭了起来。她丢下汤匙,用力挥着沾满饭粒和口水的手。 行天站了起来。虽然室温保持在舒服的状态,但他额头冒着汗,全身微微颤抖。他的样子很不寻常。 难道他感冒了还是食物有问题?多田忍不住担心起来,正想问「你怎么了」,但立刻住了嘴。 行天突然手一挥把空杯子用力丢了出去,杯子掉到隔壁和室的榻榻米上滚动了几下。 「如果还想活命就给我闭嘴!」 行天用力喘着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多田惊讶地站了起来。 「行天,」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抓住行天的肩膀,「你镇定一下。」 行天推开多田的手,突然用力咳嗽起来。他抓着桌子痛苦地喘息着,不一会儿便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安静片刻的美兰好像看到世界末日般放声大哭起来。多田确认行天恢复正常呼吸后,把美兰从儿童椅上抱了起来。 「你没睡午觉,所以很想睡吧?」 多田摇着美兰哄着她,脑袋里却在思考其他事。 刚才是怎么回事?行天发生了什么状况? 多田第一次看到行天这样,不由得陷入了混乱。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行天的内心沉睡,绝对不可以触碰。必须假装没有察觉,此刻的行天应该如此希望。 多田若无其事地对行天说: 「差不多该帮她洗澡了。」 「洗澡?」 行天捡起烧酒的杯子后直接坐在和室,他似乎无法忍受哭声,也无法忍受美兰的存在。 「怎么可能让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帮幼女洗澡?」 「果然不太妙吗?田冈太太应该不会同意。」 谨慎起见,多田决定去卧室征询田冈太太的意见。 刚才受到的冲击尚未平息,走路还有点重心不稳。把美兰留在客厅没问题吗?行天应该不至于对小孩子动粗,但美兰已经吓坏了,哭声持续不断。 打开卧室的门,田冈太太刚好从床上坐起来。她稍微吃了点晚餐,床头柜的餐具叠在一起。 「我女儿在哭。」 田冈太太似乎很担心,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 「美兰好像想睡觉了,要帮她洗澡吗?」 田冈太太吞吞吐吐地回答了多田的问题。 「请你帮她刷完牙,喝完茶后就带她进来好吗?接下来我会照顾她,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但是……」 田冈太太的烧还没退,如果母女睡在一起,美兰不会被传染感冒吗? 「托两位的福,我已经好多了,早上应该就可以退烧了。」 田冈太太用坚定的语气说道,多田只能回答:「我知道了。」 这也难怪,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在丈夫离家的情况下,和突然上门的两个便利屋同睡在一个屋檐下。多田收走了田冈太太床边的餐具,努力忍着叹息来到走廊上。 美兰独自在客厅哭泣。 行天那家伙丢下小孩子自己逃走了。虽然多田对他工作到一半逃走感到很受不了,但看到他离开反而松了一口气。 多田对行天的反应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前无论行天的言行再古怪,多田从来不曾感到害怕,因为多田知道行天向来缺乏理性。 但是,行天刚才的样子显然和平时不一样,似乎被恐惧支配,几乎快要崩溃惨叫。行天的恐惧感染了多田,多田也不由得感到害怕。 幼小的孩子吓得发抖,因为感受到了动静,感受到吞噬惨叫和抵抗的黑暗渐渐逼近。 多田觉得好像看到了这样的幻影,用力摇了摇头调整自己的心情,单手拿着牙刷跪在美兰面前。 「不好意思,我们来刷牙,刷完牙就去睡觉。」 美兰不愿意张开嘴,仍然在哭泣。她似乎被行天丕变的态度吓到,开始闹别扭。多田不知如何是好,用牙刷轻轻碰着美兰的嘴唇。 「妈妈在等你哟。」 「妈妈。」 美兰似乎突然想到,再度放声痛哭起来。多田立刻把牙刷塞进她张开的嘴里,但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只能战战兢兢地刷了起来。 喂美兰喝完刚才泡的茶后,多田带着她走进卧室。美兰跑向坐在床上的母亲身边。田冈太太也紧紧抱着美兰,母女两人好像生离死别了一百年。也许无论对美兰还是田冈太太来说,这半天的时间感觉就是如此漫长。 「谢谢。」田冈太太抱着美兰鞠躬,「我马上拿皮夹。」 「我会留下汇款帐号,如果你不方便,只要一通电话,我也可以上门收款。离开的时候,我会把钥匙投进玄关的信箱,请你放心,请多保重。」 多田关上了卧室的门。 整理完餐桌,去厨房洗了碗,突然觉得肩膀酸痛。照顾小孩子真的很累人。 如果儿子还活着,我现在仍然和妻儿一起生活,不知道每天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多田甩开了突然涌起的思念。家庭和健康食品。那个恼人团体的理念离多田很遥远。 他把散乱一地的玩具收进箱子,关了电视和dvd的电源,在广告纸背面写下汇款帐号和金额,放在桌子上。 他确认了厨房、客厅以及和室,检查没有其他地方需要整理后,关了灯。 这时阳台的窗户打开了,窗帘摇晃了一下,风吹了进来。 多田吓得回头一看,发现站在客厅的行天正反手锁上窗户。走廊上微弱的光照在行天身上,他慢慢走向多田。 「什么啊,你没回去吗?」 多田努力平静心情问道,行天没有回答。 「你一直在阳台吗?」 行天带着冬日夜晚的寒意,走到多田面前后停了下来。 「多田,」行天用低沉而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拜托你,以后不要再带我来这种地方,我讨厌不会说话、不会自己吃饭,什么都不会的小鬼,下次再接到这种委托就直接拒绝。」 既然这么不喜欢,你可以先回去啊。多田想要这么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行天每次跟着他来工作,是因为行天觉得要帮他的忙。如今多田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了解,行天的内心有一份黑暗,他正努力和某些东西奋战。 「拜托你,」不知道是否太冷了,还是在努力克制什么,行天微微颤抖着,「否则我……」 行天有半边脸因为多田的影子变成了黑色,如同光被地球遮住而改变形状的月亮。 在我们的背后,还有一个照出我们阴影的太阳。 行天另一半脸颊抽搐着,眼睑遮住了那双湿润发亮的眼睛。 「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不必害怕。多田很想这么对他说,他很想像刚才对待美兰一样握住行天的手。 你的小拇指不是缝回去了吗?「即使无法恢复原状,还是可以修复」,你以前不是对我说过这句话吗?为什么觉得自己不会有这么一天? 气温很低,好像快下雪了。穿着黑色大衣的行天把围巾密密实实地绕在脖子上。 「这条围巾好像是我的。」 多田指出,行天淡淡地笑了笑。 「对,我借来用一下。」 虽然那是多田前一阵子刚买的,但担心行天误以为他开始喜欢打扮,所以忍着没向他抗议。反正这条围巾恐怕也会莫名其妙地被行天占为已有。 坐上小货车时,行天把围巾折好后放在腿上。 「可能脂肪稍微减少的关系,总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那是因为你老了。」 多田抽着烟,转动方向盘。 「不知道哼哈二将几岁了,脸看起来像大叔,但那身肌肉没理由是五十多岁的人啊。」 行天坐在副驾驶座上抽烟的侧脸一如往常,一派轻松悠闲,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感情。 小货车被一轮弯月一路追赶,驶向事务所。 能够让冻僵的人再度苏醒的光和热到底在哪里? 多田带着祈祷的心情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