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堂鬼谈》 青蛙神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小学男生大法好 录入:我身边都是潜在犯 校对:小学生大法好 一 「快信!」 三月三日中午,一封快信丢进我家门口。 拜启 春雪霏霏,期待今晚与君共聚一堂。敬请排除万难,于本日下午五时出席此次聚会,另有五六名贵客应邀赏光。但非例行之俳句会。 谨此通知,暂且搁笔,余言后叙。 三月三日清晨 青蛙堂主人 依照事情的先后顺序,我应该先介绍一下邀请函的寄件者「青蛙堂主人」。因为「井底之蛙」一词而自号「井蛙」的人虽然不少,不过「蛙」字前面冠上「青」的似乎就不多见了。青蛙堂主人本姓梅泽,年纪虽已四十五六,却一点也不显老,总是精神焕发。职业是律师,不过十年前结束事务所的业务,目前在日本桥附近的某大商店担任顾问。此外尚身兼三四家公司的顾问或监察人,可说是表现颇为杰出的仕绅。梅泽从年轻时代就喜欢俳句,七八年前开始更是热中,不仅经常忙里偷闲前往各地参加俳句会,甚至在家中举办。发表俳句时别号「金华」,一副宗师的架式。 四五年前,有位从中国回来的友人,送给他一件礼物,是广东产的竹制品。这件工艺品采用日本难得一见的巨竹,挖空根部之后雕成蟾蜍形状,但这只蟾蜍只有三只脚,宛如大鼎一般。第四只脚并非不小心折断了,而是制造时便只作了三只,这点让梅泽百思不解,而送礼的友人也不知其所以然。但因为实在太特别了,梅泽便将这座大蟾蜍摆在铺设了榻榻米的客厅壁龛前,结果有位中国通告诉他: 「这不是普通的蟾蜍,而是青蛙。」 此人并带来一本清朝阮葵生所写的《茶余客话》,向梅泽解释。书里用汉文写道: 「杭州有金华将军者,盖青蛙二字之讹。其物极类蛙,但三足耳。其见多在夏秋之交,所降之家,以秫酒一盂,腐一方祀之。其物盘踞其旁,初不饮啖,而其皮壳由青而黄而赤,祀者曰将军受享既醉矣,遂以盘送诸涌金门外金华太保庙中,指顾问顿失所往。其家数日内,必有所获云云。」 梅泽适才知道三脚蟾蜍的由来。不仅如此,更让梅泽兴奋的是,这只具有灵性的蟾蜍竟称作「金华将军」。因为梅泽俳号金华,如今竟有名为「金华将军」的物事送上门来,实为不可思议的因缘,从那之后,梅泽便将这座蟾蜍视若拱璧,委托某书法家提写「青蛙堂」之匾额,并开始自称「青蛙堂主人」。 收到邀请时,我有些犹豫。因为正如邀请函上所写,今早开始就飘着细雪。青蛙堂主人或许就是因为这场雪,才临时起意召集今晚的聚会,不过青蛙堂位于小石川的切支丹坂上,所在的林子深处即使白天都略显阴暗。加上是这种天气的黄昏,去程也就算了,回程恐怕很麻烦。如果是例行的俳句会我当然缺席,但因为邀请函上特别注明此次并非例行聚会,心想说不定会有甚么有意思的事。梅泽家并无需要在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的孩子,也不可能为樱田浪士【注:一八六〇年于江户城樱田门外暗杀幕府大老井伊直弼的水户藩士,属于尊王攘夷派。】举行追悼会。就在犹豫不决之际,恰好雪势也转小了,我于是决定赴会。 下午四点左右,正准备出门,雪又大了起来。看到这情形,我又开始摇摆。最后还是决定无视雪势壮起胆子,踏上白茫茫的路程。我在小石川的竹早町下了电车,走下藤坂,爬上切支丹坂,就这样在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奔波了好一段路,总算顺利抵达青蛙堂,孰料在我之前已有七八位客人。 「各位真了不起!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地点,我想顶多只有五六人,没想到居然有七八位捧场。等一下应该还有四五个人来。看样子这次的聚会是热闹可期了。」 青蛙堂主人喜形于色地欢迎我。 他带我上到二楼由十蓆和八蓆大的房间打通的客厅,环顾在场的客人,发现我只认识三位。其他有的看似学者,有的看似实业家,还有梳着短发气质高雅的老妇人。我揣想着来客的身分,没想到还有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这样的组合真是有点莫名所以呀,我心里这么想着,和大家打了招呼,入座之后,和几个熟面孔开始闲聊,这之间又来了两三个客人。我只认识其中一位,另外两人就完全不识了。 不久,主人以今天的天气开场,向大家致意,之后逐一介绍在场的宾客。介绍完毕,酒菜端了上来。从二楼玻璃窗往外看去,风雪已无适才之势,不过飞舞的白影仍斑斑可见。席中似乎无人好杯中物,酒宴意外地早早结束,接着主人招呼大家来到另一间榻榻米房,大伙抽烟、啜饮热柠檬茶,休息了一会儿之后,青蛙堂主人才煞有介事地干咳一声,开口说道: 「其实,在如此夜晚麻烦各位大驾光临,并不是为了别的事。除了俳句之外,我最近对怪谈也颇感兴趣,稍加研究了一番。因而早就想举办一夜怪谈会,希望能听听各位高见。凑巧今日春雪,各位也都知道雨夜适合怪谈,但我想雪夜应该也别有趣味,所以才心血来潮,邀请各位今晚光临寒舍。除我之外,还有另一位听众,因此希望大家各讲一段异闻怪事,不知意下如何?」 主人伸手指的壁龛正面,蹲伏着先前提到的竹雕三脚蟾蜍,蟾蜍前供着一把像是中国陶器的酒壶。壁龛上方的格窗前挂着写有「青蛙堂」三个大字的匾额。看起来我们这些客人必须讲述怪谈,而听者除了主人之外,还有这只青蛙。在女儿节的夜晚举办怪谈会已不寻常,更何况还得对着三脚金华将军说故事,这更是诡异。大伙虽都默许了主人的提议,却没有人愿意打头阵。因为大家都面面相觑䝼,互相礼让,只好由主人来指定第一位发言者。 「星崎先生,如何?由您开始吧……?是您告诉我这只青蛙由来的,有这段缘由,就麻烦您先了。今晚活动十分特别,我邀请的都是熟知这方面故事的宾客,但要是没有人愿意打破沉默,就可能因为大家互相礼让而出现冷场了。」 首先被指名发言的星崎先生是位年约五十的绅士。他抚着半白胡子微笑道:「这样说来,你这壁龛里的摆饰品和我还满有缘的。我因工作之故,年轻时在上海的分公司待了五年。之后每隔两三年,也一定会再到中国一趟,所以中国大江南北几乎都跑遍了。因此对那边的情况略知一二。如主人刚才所说,向他解释这只青蛙来历的人就是我。」 「所以今晚一定要由您来带头说故事。」主人再次催促。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先为各位暖暖场子了。这只青蛙的故事,不只出现在杭州,连广东也对所谓的青蛙神尊敬有加,因此自古以来便流传了不少有关青蛙的传说。其中大多是怪谈,或许正符合今晚聚会的目的。我就来说一个特别古怪的故事吧。」 星崎先生往前膝行一步,静静环视在场的人。看他态度,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合,我也一股兴致上来,不由得转身面对他。 二 我想各位大概对中国的地名或人名都不甚熟悉,说太多恐怕会让大家觉得扫兴,所以我会尽量省略专有名词。星崎先生先做了一下说明。 我想跟各位说一个明朝末年、天下大乱时发生的故事。当时在江南的金陵,也就是南京城内,有一个名叫张训的武官。某日,镇守该城的将军举办宴会,并赏赐列席的文武官员每人一把他亲笔题有诗画或文章的扇子。众人感动之余,都忙不迭地打开各自的扇子。张训也打开一看,发现自己拿到的是把白扇子,一个字都没有。正面没写,背面也无。他虽然极为失望,但在那样的场合,如果对将军提及此事,又嫌失礼,只好一副若无其事的 模样,向将军表达谢意之后,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但因为心里不是滋味,一回家就立刻将此事告知妻子。 「将军一次要画这么多把扇子,所以一定是画漏了。结果就这么巧让我拿到,未免也太倒霉了!」 张训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妻子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他的妻子今年十九岁,三年前和张训结为夫妻,身材娇小,肤色白皙,右眉下有颗大黑痣,长相十分惹人怜爱。她听了丈夫的话,想了一会儿,又恢复成平日开朗可爱的模样,安慰丈夫说: 「你说的没错,将军肯定不是别有用心才这样做,一定是因为他画太多把,所以才会漏了。他如果事后发现,大概会再换一把。不,他一定会再换一把给你的。」 「可是他会发现吗?」 「他很可能会想起来啊!如果将军问起甚么,到时候你可得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别客气啊。」 「唔。」 张训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两人就上床睡觉了。过了两天,将军把张训找去,问道: 「喂,前次宴席我给你的扇子上画了些甚么?」 被将军这么一问,张训老实答道: 「其实,您赏赐的扇面上甚么也没有。」 「甚么也没有?」 将军想了想,颔首道: 「原来如此。这也不无可能。真是对你不好意思。为了补偿,这个就给你吧。」 将军另外给了张训一把比先前更高级的扇子,还亲笔在上面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张训乐不可支地拿着扇子回家,立刻向妻子炫耀,妻子高兴地对他说: 「我就说嘛,将军的记性是很好的。」 「你说的没错,他的记性真好。只是他送了这么多人扇子,怎么会知道我拿到的那把甚么也没画呢?」 话虽如此,这也并非甚么值得深究的事,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过了半年,可怕的闯贼横行,在江北到处肆虐,南方也被迫必须提高警戒。由于太平已久, 将军担心下属缺乏武器御敌,便发给每人一副盔甲。张训虽然也拿到一副,不过却又破又旧。他扛着盔甲回家之后,又对妻子发起牢骚: 「要真遇上甚么状况,这种破烂能管啥用?还不如穿纸盔甲算了!」 张训的妻子闻言安慰: 「将军在分发的时候无法逐一检查,只要他事后发现,一定会换套新的给你。」 「或许吧!上次也有扇子的前例了。」 两三天后,将军果然又找来张训,问他上回拿到的那副盔甲状况如何。张训也是直接说明了,将军若有所思地皱起眉,仔细瞧着张训的脸,最后又问道: 「你家是不是有供奉甚么神明?」 「没有。我向来不相信神鬼之说,所以也从来没拜甚么神佛。」 「那就怪了。」 将军额上的皱纹越发明显。之后他好像想起甚么事,问张训说: 「你的妻子长甚么样子?」 将军突如其来这么一问,让张训有些意外。这也没甚么好隐瞒的,就老实将自己妻子的年龄长相告诉将军,将军闻言又问: 「她右眉下是不是有颗大黑痣?」 「您怎么知道……」 张训吓了一跳。 「嗯,我就是知道。」 将军点了点头。 「你的妻子在我梦里出现过两次。」 由于过于愕然,张训恍惚地盯着将军直看,将军一脸不可思议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他。 「大约半年前,我不是在一次宴会上送你们扇子吗?就是在那隔天晚上。有个女人出现在我梦里,说我送你的扇子上面甚么也没有,要我换一把作了画的扇子给你,她话才说完我就醒了。为了确认这件事,我把你找来问个明白,事情果然和那女人说的一样。我当时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想。结果昨晚女人又出现了,说您赐给张训的盔甲已经破旧不堪使用,请换一副新的给他。今天一问之下,果然又被她说中了。因为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就想,那女人或许是你妻子,问过你之后,发现无论是年龄长相,就连眉毛下的大黑痣都一模一样,一定是她没错。我虽然不知道你妻子是个甚么样的人,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张训听完,益发目瞪口呆。 「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会回家问个明白。」 「总之我还是先换副新的盔甲给你,这副你就拿去吧!」 张训拿着将军赏赐的新盔甲离开之后,整个人有点恍惚。结缡三年,向来贤淑的妻子为甚么会做出这种事?但将军也不可能编故事骗他啊。张训在回家的路上左思右想,终于被他想起一件事。无论是半年前的那把扇子,或是这次的破旧盔甲,妻子总好像未卜先知似地找话安慰他。事情确实有些不对劲。为了一探究竟,张训急忙回家,妻子看到他手中拿着新盔甲,只是笑了笑。 妻子那惹人怜爱的笑脸怎么看都不像妖怪,张训又疑惑了。但是,心中的谜依旧没有获得解决。为了给将军一个交代,他还是得找出合理的解释才行,于是他把妻子叫进房间,告诉她有关将军做梦的事,妻子一脸不可思议地听完丈夫的叙述后说: 「因为上次那把扇子和这次的盔甲都让你心情很差,所以我很诚心祈祷,希望你的心情能转好。大概我的祈祷感动了老天爷,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吧,我也很高兴老天爷能够知道我的心意呢!」 听到妻子这么说,张训也无法追究下去,除了感谢妻子的心意之外,也不能怎样,就此作罢。他却始终不能释怀。事后他也曾暗中观察妻子的举动,但前面也说过,因为闯贼作乱,将军忙于军务,没再追究张训妻子入梦一事。张训自己也因为公务繁忙,每天早出晚归。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时序进入了五月,梅雨下个不停。今天下午,天空难得放晴,黄昏时天边还呈现出一抹淡蓝。 这一日,张训难得地提早结束工作,天还没全黑就回到家中,却没有看到妻子如常出来迎接。他进屋后,发现院子里高大的石榴树花正盛开,一片火红,妻子就蹲在石榴花下,聚精会神地看着某样东西。张训蹑手蹑脚来到妻子身后,发现石榴树下有一只大蟾蜍,骄傲地蹲踞着。蟾蜍面前供着酒壶,妻子则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甚么。张训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这只蟾蜍颜色仿佛青苔,而且只有三只脚。 他如果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青蛙,大概甚么事都不会发生了,但因为张训是个武官,从来没听说过甚么青蛙神或金华将军,他眼中只看到自己妻子正在膜拜一只奇怪的三脚蟾蜍。他突然觉得心中的疑惑一扫而空,于是拔出剑来,从年轻妻子背后一剑刺穿胸口,张训的妻子连哼都来不及哼就倒在石榴树下。火红的石榴花瓣散落在尸体上。 张训愣了好一会,回过神来,发现三脚蟾蜍已经不知去向,只有断气的妻子倒卧自己脚边。他盯着妻子的尸体,突然对自己的鲁莽后悔不已。妻子的举动确实诡异,不过也应该先让她把事情说清楚,再决定如何处理,自己却因为一时冲动就这样杀了她。然而事已至此,张训只得为妻子料理后事,并在隔天悄悄向将军报告,将军点了点头说: 「你的妻子果然是某种妖物。」 从那之后,张训身边就不断发生怪事。他的身边一定有三脚蟾蜍。如果他在屋里,三脚蟾蜍就趴在床榻边。要是他到院子去,就跟在他脚旁。他如果出门,就跟在他身后。无论张训人在哪里,这只绿色蟾蜍就会如影随形地跟到哪里。起初只有一只,然后变成两只、三只、五只,甚至十只,而且有大有小。这些大小蟾蜍一只跟一只连成一串,紧跟在他身后,让他十分头 痛。 这群奇怪的蟾蜍并没有对张训做甚么。只不过光是慢吞吞地跟在身后,就够让人不舒服的了。但这一切只有张训才看得见,其他人都无法察觉。有时他会忍无可忍拔出剑来乱砍一通,却什么也没砍中,顶多就是原本在面前的蟾蜍移到身后,或是左边的移到右边,根本没法子赶走。 不久之后,蟾蜍开始玩起各种把戏。每到夜晚张训一入睡,就会有一只大蟾蜍爬上他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或是当他吃饭的时候,无数小蟾蜍跑到他的盘子或碗里。张训因此夜夜无法入眠,饭也没法好好吃,整个人逐渐消瘦,简直像个病人。这件事终于引起其他人注意,他的好友羊得因为担心,在问清事情经过之后,请了道士为张训驱邪,却一点用也没有,蟾蜍还是不断纠缠。 另一方面,闯贼愈来愈猖獗,京师传来即将沦陷的噩耗,于是忠心的将军决定派遣一支部队到京城支援。张训也名列其中。虽然羊得再三劝退,要他以生病为由请辞,张训还是一意孤行。除了因为身为武官亟欲报国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与其被莫名其妙的蟾蜍所恼而坐以待毙,倒不如马革裹尸,死在京师城下比较有出息。他怀抱必死决心参加此次的支援行动,把所有家产都处理了。羊得也跟他一起出发。 在大军渡过长江往北行进途中,驻扎在一个小村庄。因为人家不多,大部分的士兵只能在屋外扎营。村子里种了许多柳树,张训和羊得就在一株大柳树下休息,初秋的皎洁月光映照着盔甲上的露珠。张训的盔甲正是他妻子向将军托梦换来的那一副。他想着往事,看着月亮,一旁的羊得问道: 「怎么样?蟾蜍还会出现吗?」 「没有!过了长江之后好像就消失了。」 「这样很好啊!」 羊得高兴地说。 「大概是因为我力图振作,妖怪就无机可趁了也说不定。上战场的决定果然比较好。」 两人聊着聊着,张训突然好像听见了甚么。 「啊,是琵琶声。」 羊得甚么也没听见,说大概是听错了罢,张训却坚持自己真的听见了琵琶声。还说很像妻子所弹的,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于是被琵琶声吸引,丢下弓箭,摇摇晃晃跨开脚步出去了。羊得觉得不对劲,急忙追了上去,已经不见张训身影。 「这下可糟了!」 羊得折回营地,找来三四个同袍,借着明亮月光,四处寻找张训,众人走出村庄后发现一间古庙。在月光下,很清楚看到庙的四周秋草丛生,屋檐和大门都已经破旧腐朽,虫鸣四起,听来仿佛雨声。众人在草丛中蹒跚前进,好不容易来到庙前,突然听见走在最前面的羊得大叫一声。 庙前盘踞着一座形似蟾蜍的巨石,上面摆着张训的盔甲。不仅如此,巨石下还蹲着一只绿色的大蟾蜍,仿佛在守护张训的盔甲,众人吓得停下脚步。羊得正想确认那只蟾蜍是不是只有三只脚,转眼间蟾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伙被一股莫名的恐怖吓得面面相觎,但还是得进庙搜查,羊得只好硬着头皮打开门,其他人也战战兢兢地跟进去。 张训全身冰冷躺在庙里,好像只是睡着一般,死了。受惊的众人动手抢救,他却已经醒不过来了。大伙无奈地搬回尸体之后,向村民询问那间古庙究竟供奉甚么神?村民只知道那是间青蛙庙,却无人知道它的由来。庙里也空荡荡的,完全没有祭祀的痕迹,这几年更没有当地人去上香,只任它荒废。羊得等人虽然不知道甚么是青蛙神,不过士兵中正好有人来自杭州,听过他的说明之后,大伙终于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羊得知道张训的妻子也是杭州人。 「这个故事就到此结束。基于以上理由,大家要对青蛙神表示最高敬意,免得遭到可怕诅咒。」 星崎先生说罢,用手帕擦着嘴,回头看了壁龛里的大蟾蜍一眼。 利根渡口 一 就在星崎先生的故事结束时,又来了三四位客人,整个房间座无虚席。今天的聚会由星崎先生打头阵,其他人也必须轮番上场,简直就成了怪谈大会。其中当然也有了无新意的老生常谈,但我还是偷偷记下一些颇有特色的故事,打算依序将它们说给各位听。不过因为我和到场的众多宾客都是初次见面,只听主人介绍过一次名字,根本记不得谁是谁;加上有时因为故事内容,似乎也不宜将发表人的姓名公开,所以除了开场的星崎先生之外,我打算略过其他人的姓名,仅以第二位男客或第三位女客来称呼他们。 接下来,第二位男客说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享保初年。利根川的河岸,从江户的方向来看的话,就是奥州的那一边,站了一个座头【注:中世纪之后,从事平家琵琶曲、三弦、筝曲、针灸、按摩等男性盲人组成「当道」,授予官位,座头为其中位阶最低者。】。被称为东太郎的利根大河在此处设置渡口,江户时代名为房川。这里也是奥州街道和日光街道的要冲,所以在栗桥的驿站设有关哨。经过关哨渡河之后,对岸就是古河町,是年俸八万石的土井家的居城所在,自古以来便十分繁华热闹。而刚才提到的那个座头,就伫立在古河这边的河岸。 座头站在利根川河岸边——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没甚么值得一提。此人年约三十,肤色黝黑,嘴有点歪,身材瘦削,身高普通,无论夏冬,都包着一条浅黄头巾,脚上总是穿着草鞋,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不过他只是从早到晚站在渡口,从来不上船。船夫们因为他眼睛看不见,表示愿意免费载他渡河,他也只是落寞笑笑,静静地摇摇头。他站在岸边不是一两天的事,一年,两年,三年,风雨无阻,不避寒暑,瘦弱的身影每天总会准时地出现渡口。 这么一来,船夫们当然不可能不注到他。他们虽然不时问他来到渡口的原因,座头总是落寞地笑笑,甚么话也不说。时间一久,大家对他来这里的原因多少也略知一二。 从奥州或日光来的旅人都会在这里搭船,而江户方面来的旅人则会在栗桥换搭来此的渡船。只要有人上下船,座头总是问道: 「请问有没有一位叫野村彦右卫门的?」 野村彦右卫门——这名字听来像是武士,不过渡口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号人物,来往的旅人对他的问题大多不加理会。但座头还是每天都来渡口,寻找这个名叫野村彦右卫门的人。就如前面所说,因为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缺席,众人对他的毅力无不深感佩服。 「师傅啊,您为甚么要找这个人?」 船夫中经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但他依旧除了笑笑以外,甚么话也不说。他原本就不多话,每天都到渡口来,即使看不见船夫们的脸,也渐渐熟悉他们的声音,即使如此,还是不会和他们闲聊。船夫们也因为每回上前搭讪,他总是一味地笑或点头,似乎不想回答任何问题,久而久之习惯他这样的反应之后,也就不再有人试图搭话了。他也乐得轻松,每天就独自一人站在河岸。 没有人知道座头住在哪里,过着甚么样的生活。每天从何而来,又回到哪里去,没人会跟踪他,所以大家对他的情况也一无所知。这个渡口从早上六刻(六点)一直营业到晚上七刻(傍晚四点)。在这之间,座头就一直站在渡口,渡口一结束营业,他也跟着不见人影。虽然每天从早站到晚,却从来不见他准备便当。有个住在河岸旁船屋里名叫平助的老头,觉得他很可怜,有时会捏两个大饭团给他,座头每回收到饭团,都会非常高兴地吃掉一个,然后拿出一文钱给平助当谢礼。平助原本就没有打算收取任何费用,每回都加以婉拒,座头还是坚持要他收下。久而久之成了惯例,平助只要在船屋里为他做了大饭团,座头一定会留下一文钱再离开。当时的物价再怎么便宜,一个大饭团也不只值一文钱,不过平助只是乐于助人,所以每天不但满心欢喜地为座头捏饭团,甚至还提供热水和炉火。或许就是这样的善意感动了座头,几乎不和任何人交谈的他,竟也会偶尔和平助打招呼。 渡口附近往来繁忙,渡船有好几艘。其他的船夫只要一到黄昏就会各自返家,船屋里往往只剩下老头平助。有一回他对座头说: 「我不知道你是打哪里来的,不过你眼睛不方便,每天这样来来去去也挺辛苦的,不如就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反正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你也用不着客气。」 座头想了想,说,那就请让我住下吧。平助孤家寡人的,即使对方是盲人,也算多个说话的对象,所以非常高兴,当天晚上便让座头留宿自己的小屋,尽其所能照顾他。就这样,一个老船夫和一个身分不明的盲人,在利根川旁的船屋中,不管雨夜或刮风,就这样开始共同生活。两人对彼此虽然日渐熟悉,座头还是鲜少开口说话。当然也还是不肯透露自己的身分和来此的目的。平助也不强求。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硬问的话,一定会逼走座头。只有一次,某天夜里两人闲聊,平助顺势问道: 「你是来报仇的吧?」 座头仍和往常一样,落寞地笑了笑,摇摇头。平助的问题也就跟着没了下文。平助之所以接近座头,当然是出自对盲人的同情,不过也夹带了几许好奇。他虽然时常暗中观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座头,却从来没发现任何异样。座头还是一天到晚站在渡口询问来往旅人,有没有一位名叫野村彦右卫门的。 平助习惯睡前喝上一合【注:计算体积的单位,一合为零点一八升。日本的数量算法与中国不同。】酒,因此经常是倒头就呼呼大睡,对入睡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悉。某天夜里,他突然醒来,看见座头借着微弱的炉火,专心磨着一根看似粗针的东西。原本就比普通人敏感的座头,发现平助有动静后,立刻把针藏了起来。平助虽然觉得座头行为诡异,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又睡了,但当天晚上,他却梦到座头偷偷起来压在自己身上,还用那根针刺穿他的左眼。座头听见平助作恶梦的呻吟,摸索着起身叫醒他。平助当然没有把自己的梦讲出来,但从那之后,他就对座头心生恐惧。 他为甚么有那根针?如果那是他吃饭的家伙,倒还说得过去,不过随身藏着那么粗的针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平助怀疑,座头的眼盲是假装的,其实他根本就是个盗贼。他开始觉得邀请座头同住的主意糟透了,但因为是自己开的口,事到如今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于是决定静观其变,先看看情况如何,再作打算。事情发生在某个秋夜。这一天从中午就一直下着寒冷的小雨,渡口的客人少得可怜,天黑之后更是连个人影也不见。河里的水位逐渐高涨,河水冲击石头的声音比平常来得响亮。落在小屋前河柳上的雨声听来格外寂寥,就连已经习惯这一切的平助都不禁心生飘零茫漠之感。因为觉得屋里有点冷,他又往火炉里加了点柴薪,开始喝起睡前酒,这时,向来自称没甚么酒量的座头默默地在火炉前坐下。 「欸。」 过了一会,座头嘟嚷了一声。平助吓了一跳,不由得抬起头来。此时,屋外风雨中似乎夹杂着某种东西跳动的声音。 「是甚么?会不会是鱼啊?」 座头说。 「没错,是鱼!」 平助站起身来。 「这场雨让河水高涨,大概河里有大鱼跳出来了。」 平助穿上挂在屋角的蓑衣,拿起小渔网往屋外走去,外头风雨交加,天色阴暗,连平常可见的水光也看不见,不过隐约可以看见有条大鱼在岸上乱蹦乱跳。 「啊,是鲈鱼!看起来挺大的!」 平助知道鲈鱼的力气不小,所以特别小心,但这条鱼的体型比他想像的还大,约莫有三尺多长,小渔网已经派不上用场,一不小心还 可能弄破,所以他干脆把渔网丢到一旁,打算徒手捕捉,鲈鱼知道有敌人出现,拼命摆首扭尾试图抵抗,害得平助一跤摔倒在湿滑草地上。听见声音的座头急忙走出小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对眼盲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影响。他循着鲈鱼跳动的声音,来到旁边,一伸手就逮住鱼了,眼盲的他身手竟如此矫健,让平助颇觉意外。把大鱼搬进屋里之后,发现果真是条鲈鱼,但平助看见有根粗针从鱼的右眼穿透左眼,顿时不寒而栗。鲈鱼已经奄奄一息了。 「鱼的眼睛是不是被刺穿了?」 座头问道。 「是啊!」 平助答道。 「真的刺中眼珠子了……?」 座头瞪着翻白的双眼,满意地笑着,此举更让平助毛骨悚然。 二 盲人的反应很灵敏。平助也知道座头又是其中佼佼,不过他今晚的演出,还是让平助佩服不已。虽然说夜晚白天对盲人来说没甚么两样,不过要在风狂雨骤的夜里,徒手抓住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并摸索着用针刺穿大鱼眼睛,可不是普通办得到的事。平助一想到座头隐人耳目暗中研磨的针,竟有如此效力,越发觉得恐惧。当天晚上,他又做了几次恶梦。 「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大麻烦。」 平助如今更加后悔,却没有勇气将座头赶离小屋。往后凡事更加小心,想尽办法取悦座头。 座头来到渡口,前后已有三年,住进平助的小屋大约也有两年了。经过整整四年后,他在二月初入春时染上感冒。那年因为春寒料峭,每天早晚从日光或赤城吹来的风,都快把广阔河边仅有的一间小屋吹倒了。虽然天气寒冷,平助还是不厌其烦地前往古河町为座头买药,照顾他服用。虽然身体不适,座头还是每天拄着拐杖到渡口去。 「外头天气这么冷,你这样从早到晚站在那里吹风,身体会受不了的。至少等病好了再去嘛!」 平助苦口婆心地劝阻,座头依然不听。每天只要时间一到,他就危危颤颤地拄着拐杖,支撑着日渐瘦弱的身体,蹒跚往渡口走去。但这样的毅力没能维持太久,过了数日,他就只能倒卧在小屋的病榻上了。 「我就跟你说嘛!你还这么年轻,应该要好好照顾身体才是!」 平助亲切地照护他,座头的病情却日益严重。 自从座头无法再去渡口,他就要求平助每天为他买一尾活鱼。当时正值冬春之交,河水干涸,根本抓不到甚么鱼,再加上当地距海很远,更别提有甚么活海鱼了。即使如此,平助每天还是不辞辛劳到处寻找,只要他一带回活生生的鲤鱼、鲋鱼或鳗鱼,座头就会拿出那根粗针,将活鱼的眼睛刺穿丢弃。然后告诉平助,鱼杀死了,对他就已经没用了。虽然座头讲随便要拿去煮汤或火烤都行,但平助对这些充满座头怨念的鱼实在倒尽胃口,只好把它们全都丢到小屋前的河里。 除了每天必须刺穿一条活鱼的眼睛之外,更让平助惊讶的是,座头竟然拿出 五两金币给他当作买鱼的费用。之前座头接受平助提供的饭团时,每天虽然都会给一文钱,但自从搬进小屋和平助同吃一锅饭后,就再也没给过钱了。平助当然也没说甚么。不料,事到如今,座头却对平助表示自己欠他太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希望平助能用那五两金币帮他买鱼,剩下的就当成他两年来积欠的伙食费。虽说前后已经两年,但伙食费也不用这么多,座头竟然给了五两金币,平助看到时简直吓坏了,但还是依照座头所言把钱收下。半个月后,座头的病情急转直下,看起来只剩最后的一口气了。 农历二月,明明已经快到春分时节,今年的春天却冷得刺骨,一大早就刮个不停的赤城落山风,中午过后甚至还夹带了纷飞的细雪。因为担心异常的寒冷对病人不好,平助将炉火烧得比平常旺。当渡口停止营业,其他船夫也早早回家之后,春天的日头下山,夜幕逐渐低垂,雪虽然没有先前那么大,风势却越来越强,有时呼呼作响的狂风甚至吹得小屋像地震般摇晃。 躺在小屋角落的座头虚弱地说: 「起风了啊。」 「每天这么吹,真是伤脑筋。」 平助在火炉旁为病人煎药边说道。 「而且今天还下了点雪。天气这么诡异,你这个病人得更小心才行。」 「啊,下雪了?雪……」 座头叹了一口气。 「还小心甚么啊。我已经不行了。」 「别这么说。再撑着点,天气就快暖和了,春天就要来了。只要天气一变暖,你自然也会好起来的。再忍一个月就行了。」 「不,无论您怎么安慰我,我的寿命到此为止了,这病是好不了了的。我不知道自己是积了甚么德,才能如此受您照顾。在我死之前,有件事,想请您听我说说……」 「等等,药就快熬好了。你先把药喝了再慢慢说吧。」 平助喂他将药喝下,座头倾耳听着风声: 「雪还在下吗?」 「好像还在下。」 平助从门缝里往外探看,回答道。 「每回只要一下雪,就会让我格外想起以前的事。」 座头平静地说。 「我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名字,我其实叫治平,以前在奥州的某藩武士府中担任随从。我是三十一岁来到这渡口的,大概待了五年,所以今年是三十五岁。在距今十三年前,也就是二十二岁的那年春天,一个下雪的冶天里,我失去了双眼。我的主公名叫野村彦右卫门,是藩里年收一百八十石的武士,当时二十七岁。他的妻子名叫阿德,和我同年。夫人的容貌出众……不,简直就是美若天仙,虽然大家都说她太浮华,不适合当武士之妻,但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没有孩子的牵绊,每天都乐得盛装打扮自己。从早到晚和这样的美女共处,我不由得对她产生思慕之情。虽然知道她已为人妇,而且对方还是主公,但我实在无法抑遏思慕之情,也没办法斩断情丝,觉得自己快疯了,完全无法按捺心中的苦恼。就这样每天过着痛苦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正月二十七那天。那年春天,奥州难得出现连日的好天气,不过前一日晚上却下了大雪,雪积了有两尺深。奥州原本就是雪乡,这样下雪没甚么好奇怪的。其实就此不管也就罢了,我却多事地想把窄廊前的积雪扫干净,便拿着扫把到院子里扫雪。夫人因为寒冷的大雪引发旧疾,正窝在六蓆起居室的暖桌内,她听见我在外头扫雪,便打开滑门对我说,反正雪还会继续下,你扫它干甚么?如果她只是这么说,也就算了,但之后她又对我说外头天冷,进来烤火吧。她大概只是半开玩笑,但我听到她的话,心中暗喜,拍拍身上的雪花,爬上窄廊。因为如灰的雪花不断飘进来,我就把滑门拉上,也将双脚伸进暖桌。夫人大概没料到我会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举动吧,甚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我当时大概是疯了吧。」 平助没想到竟会从奄奄一息的座头口中听到这种男女纠葛。 三 座头继续往下说。 「我心想,绝对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于是便把隐藏在心中已久的爱慕之意向夫人表白。下属如此突然告白,夫人大概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吧。她甚么话也没说,我一急,就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夫人一惊便叫出声来。其他人闻声而至,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绑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双手被绑,困在大雪中的我,心里觉悟,这回大概是小命难保了。不久之后,主公从城里回来了。他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命人把我押到窄廊前,说道,杀了你这样的家伙会玷污我的刀,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不过你之所以如此荒唐,就是因为看得见,为了让你不再重蹈覆辙,我必须毁了 你的眼睛。说罢就用小刀刺穿了我的双眼。」 座头纤瘦的手指按着双眼,仿佛此刻正在流血。平助闻言也吓得全身发抖,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被小刀刺穿一般,疼痛不已。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道: 「后来呢?」 「他弄瞎我的眼睛之后,就把我赶出来,幸好住在城下的亲戚收留了我。我虽然保住性命,眼睛的伤口也痊愈了,但失去视力的我,甚么事都做不来。因为我在宇都宫有熟人,于是便前往拜师,学习按摩,之后又回到江户,拜入某检校【注:盲官之一,为「当道」所属盲人中位阶最高昔。】的门下。从二十二岁那年春天到三十一岁,在这整整十年之中,我从未忘记要报仇雪恨,而仇人就是我的主公,野村彦右卫门。当时他要是杀了我,也就罢了,没想到他竟如此残忍,把我变成一个废人,所以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话虽如此,我心里也十分清楚,对方可是个堂堂武士,武艺更是高人一等,失去视力的我要如何才能报仇雪恨呢?我想了好久,终于想到用针来当武器。因为我在宇都宫和江户都曾经学习如何用针,所以只要准备一根粗针,趁他不注意时,跳上前去刺穿他的双眼就行了。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只要一有空就练习,人一旦下定决心,产生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我练到最后,甚至能够精准无误地刺穿松叶,接下来就是要想办法接近仇人了。我知道彦右卫门因为公务,经常得要往返江户和领地之间,所以我打算埋伏在渡口,趁他上下船只之际,进行突袭。我以返乡为借口向检校师父请辞,来到这个渡口。没想到在这里待了五年,每天风雨无阻地到渡口,一一询问来往的旅客,始终连一个姓野村、或是名叫彦右卫门的人都没遇上,大仇未报的我,如今却已经准备要见阎王了。这件事我当然可以让它深埋心里,成为永远的秘密,不过我实在想找个人说说,所以只好委屈您了,听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至今为止,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再一次谢谢您了。」 座头说完想说的话之后,似乎有些疲倦,侧身躺下休息。平助也默默地钻进自己的被窝。 到了半夜,雪停了,风势渐渐趋缓,小屋也不再摇摇欲坠。利根川的河水仿佛结冻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河边的清晨似乎亮得特别早,平助和平常一样,睡醒之后看了看身边的座头,发现他好像还在睡。因为他实在太安静了,平助突然一阵不安,仔细一看,发现座头竟然用针刺穿了自己的喉咙。根据修业多年的经验,座头很清楚哪个部位可以致命,就这样用一根针让自己安静地离开人世了。 在其他船夫的协助下,平助将座头的遗体安葬在附近的寺院。当然,那根针也连同着一起埋葬了。平助是个老实人,所以座头留下的那五枚金币他动也没动,全数奉献给寺方,留作为座头举行法事之用。 六年之后,也就是距离座头第一次出现渡口的十一年后。秋天八月底,绵绵阴雨持续了好几天,利根川河水泛滥,淹没了沿岸的村庄。平助的小屋也未能幸免于难。房川上的渡口暂停营业了十几天,九月初,天气一放晴,渡船好不容易可以通行之后,来往于栗桥和古河的两岸旅客都迫不及待地抢先上船。 「危险啊!小心一点!洪水还没有完全退,每艘船都坐太满了!」 平助站在岸边警告大家的时候,只见从古河出发的一艘船,还没离岸太远,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阵大浪打翻了。正如平助所说,水还没有完全退去,所以除了船夫之外,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在河岸上帮忙戒备,大伙一发现船只翻覆,急忙跳入河中,逐一将溺水的乘客救回岸边。经过急救之后,所有人都醒了过来,只有一名武士已经回天乏术。这位武士身穿华服,年约四十五六,还带了两名随从。 他的随从获救之后,众人从他们的口中得知这名武士的身分。他原是奥州某藩武士,名为野村彦右卫门,六年前罹患眼疾,如今几乎已完全失明。因为听说江户有位眼科名医,于是向主君请求获准之后,准备前往接受治疗,没想到却在此地惨遭横祸。由于他几乎等于全盲,一路上只能搭乘轿子,好不容易才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来到此地,但熟知水性的他为何会溺水而死,一道点随从们也觉得十分奇怪。 尽管原因不同,平助也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为甚么其他的乘客都获救了,只有盲眼武士野村彦右卫门会溺水而死?一想到这里,平助不禁全身汗毛直竖。他偷偷地问随从,死去的武士是否已经娶妻?随从告诉他,武士和妻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婚了,至于是甚么时候、为甚么离婚?平助也不便往下追问。 因为出门在外,野村的随从表示,只能就地将主人遗体火化,再将骨灰带回领地。平助带了把秋天花草,到附近的寺院为座头上香之后,回家了。 兄妹之魂 一 接下来轮到第三位男客。 这是我亲身遭遇的怪事,请各位仔细听来。此事的主角,是我一个姓赤座的朋友。 赤座名叫朔郎,和我就读同一所学校。毕业后原本打算留在东京工作,但因为毕业前半年,父亲突然过世,他必须回去故乡继承家业,所以一毕业就立刻回乡下去了。赤座的老家在越后的一个小镇,父亲是某宗教的传教师,该宗教的分会所经常有许多信徒聚集,听他父亲讲道。我不清楚该教的组织。没有相关背景的赤座突然返乡后,是否能马上顺利继承父业,这方面的事情我并不晓得,不过从他返乡后写给我的信来看,他的确已经接续父业,成为该教的传教师。因为他和我都就读文科,又在那样的环境长大,似乎平常就对宗教颇有研究,所以才能顺利继承吧。但他似乎不太喜欢传教的工作,在我们三五好友举办的送别会上,他向我们说明不得不回乡的理由时,满口牢骚,表示实在不愿返乡。 「只要给我两三年时间,我一定可以把事情都解决掉,再来东京。我才不要一辈子待在那个一天到晚下雪的地方!」 赤座如此埋怨着。他回家后也偶尔来信,信中总是悲观地提及,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离开现在的工作。赤座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两人当然也是该教信徒,看样子是因为母亲和妹妹的压力才无法离开。赤座对于自己的困境似乎颇为无奈,我记得他在信上甚至还非常激动地提过,不知自己为何而活,早知如此,不如一把火烧了会所,顺便也把自己烧死算了。当时出席送别会的七八个友人,大多因为家庭和工作的缘故早已四散,只剩下一个名叫村野的同学和我还留在东京,村野因为懒得提笔,收到赤座三封信,顶多回他一封,所以两人的关系自然日益疏远,最后依旧和赤座保持书信往来的,似乎只剩下我了。 赤座每个月固定写一封信给我。我收到之后也一定立刻回信。维持了两年的书信往返,不知道是否因为心境转变,赤座在给我的信中,不再如以往那样满纸抱怨,我甚至可以感觉出,他看似决定为宗教奉献一生。我虽然不知道他信的宗教到底内容为何,不过知道他愿意为自己的信仰而活,我在心里也替他高兴。 赤座返乡的第三年,他的母亲过世了。据我所知,在那之后,他和妹妹一直住在传教会所附近的家中。两年后的三月,他带着妹妹来到东京。当然不是临时起意,前一年年底,他在给我的信中就已经提到,隔年春天将会因为教务前来,而妹妹从未到过东京,所以会顺道带她一起上来。那年的三月底,赤座兄妹果然从越后来了。因为我事先知道火车抵达时刻,就到上野车站去接他们,当我看到他一点也没变时,不禁有些意外。 因为他已经当了几年的传教师,我以为他会和其他修行人一样,不是留着一头长发,就是满脸络腮胡,不然便是头戴冠帽,或是身穿白袍吧——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和以前一样顶着五分头,穿着在乡下做的新西装,完全还是学生时代的老样子。除了鼻头下蓄着薄薄的胡须,有些故作老成的味道外,看起来和学生时代一样年轻。 「好久不见!」 「嗯!」 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他向我介绍站在身边的瘦小女孩。是他十九岁的妹妹,名叫伊佐子,伊佐子是标准的雪乡姑娘,皮肤白皙,有着可爱的小眼睛和细长双眉。 「你有个好妹妹呀。」 「是啊。自从我母亲过世之后,家里的事全靠她张罗。」 赤座笑咪咪地说。 三人搭电车回我家的路上,我始终觉得这对兄妹的关系特别亲密。他们在我家住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除了忙着处理教会的工作之外,赤座还带着妹妹到东京各处参观名胜。然后,我记得,是四月十日的事情。我邀请两人一同前往向岛赏花,途中遇上骤雨,虽然下得不大,我们还是跑进一家餐厅,等待雨停的两个小时中,赤座突然聊起妹妹的婚事。 「你别看她这样,还是有不错的人家上门提亲,不过她要是嫁人的话,我就伤脑筋了。她也说在我找到适合的对象之前,不想嫁人。可我就是找不到。也不是啦,之前也有人介绍了两三位,不过我都不喜欢。主要是因为,要成为我的妻子,必须和我有同样的信仰。暂且不管身分和容貌,光是要找到和我一样虔诚的女人就够困难了,所以才伤脑筋呀。」 看样子,他似乎已经从继承家业的痛苦中解脱,完全奔向宗教的怀抱。不过他或许是觉得我冥顽不灵,所以始终没有向我传教。就在东京的樱花落尽、长出绿叶时,我又送他们兄妹到上野,搭车返乡。 从那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再也没见过这对兄妹、还是经常见到他们。这个疑问,就是今天我要说的故事的主旨。 二 赤座返乡后,写了一封非常长的谢函给我。妹妹伊佐子也寄来一封很周到的谢函。令我惊讶的是,伊佐子的字竟然写得比赤座还要工整。在那之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固定每月一次的书信往返。八月时,我前往上州攀登妙义山,在山上的小旅馆住了一个夏天。我从那里寄了一张明信片给赤座,兄妹两人立刻回信给我。他们表示如果有空,也希望能够到妙义山一游,但由于教务繁忙,所以一直无法如愿。 九月初我曾经返回东京,但因为实在无法忘情妙义山的小旅馆,再加上东京的秋老虎发威,热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于是决定干脆在妙义山上待到枫红时节,将手头的工作完成后再下山,因此再度准备行囊出发。回到山上的第二天,我又寄了一张明信片给赤座,写明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将在山上待到十月底,但这回兄妹两人却完全没有回音。 十月初,我寄了第三张明信片给赤座,还是没收到任何回信。我猜,他或许因为教务到某处出差去了。我原本想,即使如此,至少伊佐子会来信说明,但这也不是甚么重要事情,便没有太过在意,仍旧每天自顾自地窝在借来的书桌前埋首工作。到了十月中旬,山上来了许多赏枫的登山客。每天都有好几组来旅行的学生或团体,原本宁静的山区因此变得有些嘈杂,不过这些人大多当天就会下山到矶部或松井田,鲜少留宿山中,所以一到夜晚,就又可以听见孤寂的山岚呼啸。 「有客人找您。」 十月底某日,下午五点左右,旅馆的女服务生这么对我说。当天一大早天色就阴沉灰暗,山上不断飘下似雾似雨的水气,让这家位于山腰处的小旅馆突然冷得有如冬天降临。当时我刚从二楼的起居间下来,坐在门口附近的大火炉前,一如往常地和其他住客闲聊,正聊得起劲。我闻言转身往外看,发现赤座就站在门口。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呢帽,西装裤裤管卷了起来,袜子外穿着草鞋,手里还拿着根木棍代替手杖。 「你怎么来了?来,快进来。」我单脚跪着招呼他进屋,赤座却以很怀念的眼神盯着我,然后就往门外走去。我原本以为外头有人等他,继而发现似乎并非如此,我觉得不太对劲,起身往门外走去,却看到赤座头也不回地直奔山上。我愈来愈觉得奇怪,便穿上旅馆的草鞋追了出去。 「喂!赤座!你上哪儿去?喂!赤座!」 赤座完全不回答,一声不吭地拼命往前走。我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在后面追,追到妙义神社,突然不见他的身影。阴天的冬日,太阳又快下山了,高大杉树林里也变得有些幽暗了。我心里浮现一种不祥的预感,喊他的名字喊得更是大声,就在这时候,只见赤座从杉树林里迷迷糊糊跌跌撞撞跑出来。 「好冷,好冷!」 他嘴里嘟嘟嚷嚷。 「当然冷了!山里天一黑就会突然变冷,我们还是赶紧回旅馆烤火吧!还是你想先拜拜呢?」 赤座甚么话也没说,只是突然伸出右手。借着微弱的亮光,我发现他食指和中指流血了。我以为他被树枝刺伤,赶紧从袖口拿出不要的稿纸说: 「你先用这个压着,我们快回旅馆去吧!」 但他还是不发一语,从我手中接过稿纸,我以为他要覆在手背上,没想到赤座又快步往前走去。看样子是不打算折返,而是想继续上山。我吓一大跳,连忙叫道: 「喂!赤座!现在怎么爬山啊!明天我再带你来,今天先回去吧!要是爬到一半天黑了就糟了!」 然而他却完全不理会警告,一意孤行拼命往前走。我愈来愈觉得他行为古怪,于是便喊着他的名字赶紧追上去。因为我八月就上山了,已经十分熟悉附近的山路,脚程也算是快的,但他却比我还快。一转眼就拉开三尺、拉开五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周围愈来愈暗,寒冷的雨丝不断落在身上。沿路完全不见其他人往来,根本求助无门。我很担心因为天色昏暗而失去他的踪影,所以一路上都睁大眼睛,紧追不舍,最后还是在山坡的转角把人给跟丢了。 「赤座!赤座!」 空荡荡的森林里只听见我的喊声回响着,却没有任何回答。我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追赶,终于来到大杉树旁的茶屋前,因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赤座,我愈来愈焦急。问了茶屋的人,对方说这种阴雨天气,太阳又已经下山了,谁都没有出门探看,所以不知道是否有个如我描述的人经过。前方不远处,就是妙义山地势最为险恶的第一座石门,即便我再怎么熟悉当地路况,也没勇气在这样的天气往那里走去,只好死心,暂停追逐的脚步。 路上愈来愈暗,我向相识的茶屋老板借来灯笼,冒雨下山。没有带雨具的我浑身湿透,回到小旅馆时真是透骨地冷,全身直发抖。旅馆的人也因为担心我迟归,正准备出门相寻,众人一看到我出现才放心,立刻带到火炉旁取暖。湿透的身子靠近火炉之后,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但一想到下落不明的赤座,胸口又压上一块大石头。听我解释完事情的经过,旅馆的人也都很纳闷,其中却有人有不同的看法。 「像他们这种信仰虔诚的人,有时为了修行,很可能会故意选择天黑上山。隐居深山的僧侣和修行者常这么做。」 旅馆的人告诉我,今年二月雪下得最大时,有个苦行僧去爬山,直上到第二座石门。但从刚才赤座的样子看来,我实在不觉得他是那种特意寻求苦难磨练的修行者。入夜之后,赤座还是没有回来。我心想,他该不会真像旅馆的人所说的,藏身在某座石门底下,躲避凄风苦雨,或在修练某种法术吧。就这样左思右想,我烦了一夜,无法成眠。天亮之后,雨也停了。吃过早饭,我和旅馆里的两名员工及一名向导,重回山中寻找赤座。 我们沿路仔细搜索树林所有角落,一直找到昨天那间大杉树旁的茶屋,就是没有赤座的踪迹。或许因为昨天晚上赶路,今天早上我两腿发软,走不太动,大伙决定让我在茶屋略作休息,其他三人则登上石门继续找人。不到三十分钟,其中一人回来说,他们发现有个男人从蜡烛岩滚落峡谷。我闻言当场从椅子上跳起来,和他赶往第一石门。 茶屋的人则帮我通知旅馆。 三 旅馆的人听闻消息,立即赶来,等我们把赤座的尸体搬回旅馆时,已将近十一点了。雨停了的初冬太阳光彩夺目,杉树林中隐约传来小鸟鸣唱。 「唉!」 我叹了口气,盯着尸体看了好一会儿。眼前这个男人因为额头撞上石块,半张脸全是血,除此之外,还沾满了泥巴和树叶。到目前为止,我根本无暇看清此人长相,单凭他身上的衣服,便认定他就是赤座,一直等到回旅馆后,众人将尸体摆在门口,我才有机会冷静下来,仔细看了这张脸,结果发现,他根本不是赤座,而是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这真是太不可置信了,我在亮晃晃的阳光下左瞧右瞧,最后确定,他真的不是赤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好像在做梦一样,呆呆望着尸体。当然,昨日那时候天色已晚,但来旅馆找我的那个赤座,打扮确实和他一模一样。眼前的尸体穿着西装,袜子外也穿着草鞋,就连我们在山谷中发现的呢帽,都和我昨天黄昏看到的赤座完全无异。但这也并非绝无可能。登山客的打扮大抵都差不多,也许我昨天看到的赤座根本就是别人也说不定。我为了寻找证据确认自己的想法,在尸体上上下下搜了一逼,结果摸到一张皱巴巴的稿纸。 稿纸?这不就是我昨天在妙义神社前,为了帮赤座手指止血,而从袖口掏出的稿纸吗?而且稿纸最开头的两三行还留着我的笔迹!我又察看死者的双手,结果发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确实留有挫伤。稿纸上也沾了他的血。这些都足以证明,昨晚我看见的那个人,的确就是眼前的死者。是我将他误认为赤座?但他的确来找我没错啊!当时天色虽然昏暗,我的的确确看到了赤座。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变成别人。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只能傻傻盯着手上的稿纸和死者。 当然,派出所的警察和旅馆的人,听过我的说法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当然不可思议。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死人,钱包里只有两块钱,身上完全找不到其他东西。镇公所也只好以无名尸的名义处理了事。 这件事到此虽然告一段落,我胸口横梗的疑问还是没获得解答。我立刻写了一封信到越后,询问赤座的近况,但无论是哥哥或妹妹,都没有任何回音。心中的疑惑愈滚愈大,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决定亲自到赤座的老家走一趟,探个究竟。所幸从妙义山到赤座家并不算远,我下山之后,从松井田搭乘火车经由信州,来到越后。好不容易找到该教会所,说要见赤座朔郎,结果有一位像是工作人员的人出来,说传教师赤座已经过世了。不仅赤座,连赤座的妹妹也已不在人世。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赤座兄妹是怎么死的?关于这点,工作人员并不愿意多说,但我拼命追问,他只好一五一十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就像今年春天赤座告诉我的,他虽然想要娶妻,却一直找不到适合的对象。妹妹也坚持要等到哥哥成家之后才肯嫁人。就这样,兄妹感情很好地一起生活,相依为命。此时,有个在镇上银行工作,名叫内田的信徒,向赤座表示,希望能娶伊佐子为妻,但因为赤座对他没有好感,便拒绝了。内田还是不死心,更直接找上伊佐子,伊佐子同样也回绝了他的要求。 被赤座兄妹拒在门外的内田非常失望。由于这股失望,他心生歹念,企图捏造事实,伤害赤座兄妹。他利用当地报社的熟人,报导某宗教的传教师兄妹疑似乱伦,还说妹妹之所以已届适婚年龄,却还没嫁人,正是出自这个缘故。报社方面因为抖出消息的人是信徒,完全未经查证,便加以刊登,在地方上造成不小震撼。 大多数的信徒不相信此事,但出现这样的谣言,对他们来说也实在头痛。而且很明显,直接间接都对传教造成了影响。事后教会虽然向报社交涉,要求说明这条消息的出处,但依照报社惯例,根本不可能透露消息来源,他们只表示如果报导与事实不符,愿意刊登查无此事的启事。 数日后,报上刊登了短短五六行的勘误说明,光是这样,无法让赤座满意。但他并没有埋怨任何人。他认为这是神明降予的惩戒。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信仰不够虔诚,神明才会施予如此严厉的处罚。经历一个多月的痛苦、恐惧和烦闷折磨,他决定自己必须接受最后的审判。他穿上平常礼拜时穿的类似白色狩衣的衣服,在身上泼洒汽油,站在教会的大院子里,以火柴点火自焚。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眨眼间,他全身都裹着火焰。妹妹伊佐子发现时根 本来不及了,结果不知是试图灭火,还是在那当下下定了甚么决心,她竟然冲上前抱住正在燃烧的哥哥,双双倒下。 等到众人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赤座全身烧糊,已经断气。伊佐子则是全身严重烧伤,奄奄一息。大伙虽然找来医生急救,立刻将她送医,但伊佐子还是在四个小时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件悲惨的自焚案比先前的乱伦疑云更让世人震惊,赤座的死因虽然众说纷纭,但大家一致认为,是报社的报导杀害了这名虔诚的传教师。报社也坦承之前的处理过于草率,而在报上刊登道歉启事,对兄妹之死表示哀悼。在此同时,报社方面似乎有人泄露消息,众人开始传说,先前的消息是内田向报社投书才引发此事,搞得他也无法在镇上待下去,一个多星期前,在没有告知银行的情况下,他就不见人影了。 「这没有找到那个叫内田的人吗?」 我问道。 「还没有。」 教会的人答道。 「其实那并不影响他在银行的工作,大概是因为人言可畏吧!」 「这个叫内田的大概多大年纪?」 「三十八九吧。」 「你知道他离开时身上穿着甚么衣服吗?」 我接着问。 「听说他离开银行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搭上开往东京的火车。离开时他好像穿着鼠灰色的西装,头上戴着呢帽。」 听了之后,我全身冷得像块冰。 「这么说来,到妙义山上找你的人,真的是这个叫内田的男人?」 青蛙堂主人迫不及待地插嘴问道。第三位男客深深叹了口气,点点头。 「没错。听过我的说明后,他的亲戚和银行同僚跟我一起回到妙义山上,结果证实,我们在蜡烛谷发现的尸体的确就是内田。但却没人知道,他为甚么来找我?我当然也不明就里。这其中其实隐藏着可怕的秘密。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赤座兄妹已经出了那么大的事,却亲眼看到——没错,我的确亲眼看到——赤座突然出现面前。然而,现在却发现我看到的赤座竟然不是本人,而是他的仇人,这个仇人还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是您,会作何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赤座兄妹的魂魄将他拐上山的?」 青蛙堂主人边想边说。 「应该是吧。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究竟是因为赤座想再见我一面,才附身在他身上?还是想派他来告诉我他和妹妹死亡的消息?还有,内田怎么会知道我人在甚么地方?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事后我也请教过各方学者,但没有人能给我满意答复。不过大多数人的看法都一致,那就是内田下意识地将自己催眠之后,才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因为自己一时兴起,造谣中伤赤座兄妹,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而造成兄妹俩惨死,所以他心生恐惧。正因为他和兄妹俩同属一个教会,或许因此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相信兄妹俩的怨恨一定会报应在自己身上。结果,才在疑似为赤座跑腿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眼前。至于他为甚么会知道我人在妙义山上,或许是因为他和赤座同属一个教会,还曾经上门求亲,一定经常进出赤座家,可能因此看到我从妙义山上的旅馆寄去的明信片,知道我和赤座的朋友关系,才会在自我催眠之后,自以为是在赤座的带领下,到妙义山上找我这个老朋友吧——这就是众人的看法。不过我对催眠没甚么研究,也不知道此说到底是真是假。我出国时曾经针对此事,请教当地研究灵异现象的学者,但大家的看法分歧,还是无法提出合理解释,实在很遗憾。不过无论学者的看法如何,就算内田真把自己催眠了——但当时我为甚么会觉得看到的人是赤座?或许因为内田将自己催眠,自以为是赤座,于是言行举止和外貌自然就和他相像?或许,当时的我是中了某种催眠术,也说不定。」 猿之眼 一 接着轮到第四位女客。 我出生于酉年文久元年,今年正好六十五岁。明治元年,也就是江户幕府结束的那一年,我八岁;明治五年十月颁布「娼妓解放令」时,恰好是我十二岁的冬天。各位应该都知道,那年的十一月因为改用新历,所以十二月三日成了正月一日。唉,年纪一大,讲起话来没完没了,开场白就说到这里,应该要回归正题了。我要说的不是甚么有趣的故事,不值得在各位面前献丑,但是因为依照顺序正好轮到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场了,还希望各位不要见笑。 讲起来难为情,当时我家就住在吉原游廓里,以仲介娼妓营生,也就是所谓的引手茶屋。以前在江户经营妓院或仲介娼妓的人,通常颇通风雅之道,不仅懂得创作俳谐、欣赏书画,和文人墨客更是来往密切。我的祖父和父亲当然也不例外,喜多川歌麿绘制的屏风、抱一上人的挂轴,诸如此类的文物,家里收藏了不少。祖父在我三岁时过世,明治元年,江户改为东京时,当家作主的是我父亲,名叫市兵卫,那一年三十二岁。我们家历代主事都使用这个名字。因为大环境骤然发生种种剧变,经济非常不景气,芝居町和吉原等娱乐场所当然也跟着萧条,加上新富町又出现了名为「新岛原」的新兴风化区,原有的客人全都被抢了过去。我父亲原本打算趁此机会一举收手,但在母亲和同业的劝阻下,决定再多观察一阵子,视时局的变化再决定,孰料新兴的风化区因位于京桥中心的地理位置备受批评,新吉原不久便遭拆除,所有妓院又移回旧地。大伙才刚松了一口气,明治五年却又发生了我之前提过的娼妓解放事件……因为当时的政府认为以往买卖娼妓和艺妓的作法并不合理,因此下令解放。现在称为「娼妓解放」,不过当时大家就称为「解散」。这下大事可不妙了。简单说,这可是严重到让吉原风化区彻底瓦解的转变。 但是在那个时代,所有的事都是上面的政策决定了算数,谁也无从抱怨。不过,吉原当然并没有因此就消失,没多久大伙又重振旗鼓,继续开张大吉了。但是我父亲市兵卫原本就有结束营业的打算,加上这种种发展,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于是决心就此结束家传一百多年的生意。不过贸然开始新事业似乎稍嫌冒险,之前又有许多士族经商失败的前车之监,加上我们家在田町和今户边还有五六栋房子可赖以维生,父亲便乐得当个寻常百姓,逍遥度日。 父亲从年轻时就非常喜欢俳谐,我虽然不清楚他的程度究竟是好是坏,不过他身为夜雪庵第三代门人,得号「罗香」,同时已完成「立桌」【注:所谓「立桌」乃门人经老师同意、其他弟子亦认可之情况下,首次以俳句师父的身分在俳句会中坐于桌前。】仪式,应该算是具备宗师身分。结束生意正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悠游于俳句世界,还可以依靠着对生活有点帮助,因此以俳谐师父的身分在世间立足,对父亲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但由于我们的新居不如以往宽敞,没有空间可以摆放过多家当,父亲认为用不着的东西不如卖了换钱比较实际,所以,不只是家里多余的装饰品,连祖父那一代开始搜集的字画古董也大部分变卖掉了。各位应该知道,明治初年古董字画根本不值几个钱,菊池容斋、渡边华山等人的名画经常是标上一圆五十钱或两圆的价格,囤积在旧货店里;喜多川歌麿、抱一上人的作品行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都以两捆三文之类的贱价卖掉了。这种时候,母亲、朋友都说实在太可惜了,父亲却不做此想,觉得要干脆一点,于是毫无眷恋地把所有东西都处理掉,只留下七八幅他特别喜欢的书画、一对屏风和五六件古董。 那些古董大概都是些摆在地板的装饰品、花瓶和小书桌之类的东西,其中有一件木头雕成的猿猴面具。那是父亲新买的。前一年,也就是明治四年十二月某个寒冷的夜晚,父亲经过上野的广小路,看到路边有一个铺着草蓆卖旧货的小摊子,一个前额有如浪人一般毛发横生,衣着单薄,年约四十的男子,和一个差不多九岁或十岁大的小孩,两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草蓆上。当时街上确实经常出现这类摊贩,父亲立刻看出这对父子似乎也是家道中落、被迫变卖财物的落魄士族,父亲怀着怜悯之心,瞄了一眼他们的货色,像样的东西大概都卖光了,除了一个老旧的面具之外,剩下的实在不值一看。然而这副面具立刻吸引了父亲的注意。 「这也是要卖的吗?」 知道对方并不是普通的摊贩,父亲慎重客气地问道。对方也礼貌地颔首,表示如果父亲有意思的话不妨瞧瞧。父亲闻言,点了点头,拿起面具放在昏黄的油灯下细看,发现这副面具颇有历史,脸面虽已发黑,但因雕工细致,向来喜欢古董的父亲颇为心动。 「不好意思,请问您要卖多少钱?」 「随您意思意思就行了。」 这样的回答实在像士族出身的商人口吻。因为东西并不是粗糙得非杀价不可,而且摆摊的父子也引发了父亲的恻隐之心,于是告诉对方愿意出价三步【注:江户时的货币单位,相当于四分之一两。】,听到这个价格,对方非常高兴,说这东西不值三步,两步就绰绰有余了,但父亲还是硬塞给他三步,买下了这副面具。整件事听来好像有些本末倒置,不过在当时可是常有的事。结束买卖之后,父亲问男子说: 「请问府上自古以前就拥有这张面具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是甚么时候买的。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家里有这件物品,只是如您所见,因为家道中落,必须处分家产维生,才在一个旧衣箱里发现它的。」 「原本是装在盒子里的吗?」 「没有装盒。只有一块鲜黄色的布包着。不过有一件事比较特别,那就是猿猴的眼睛被一块白布遮着,白布在面具后打了个结,看起来就好像眼罩似的。没人向我提过这块布是由谁、又是在甚么时候绑的,所以我也不清楚绑白布的原因。就连它到底值两步三步,我都不甚清楚。」 老板老实地将一切都告诉父亲。父亲听完之后,带着面具回到吉原家中,但是第二天仔细一看,却发现眼前这副面具和他昨天借着昏黄油灯细看时的感觉相去甚远,年代虽然十分久远,但刀法实在拙劣,如何都称不上佳作。父亲甚至有些后悔花了三步买下它,不过对方原本坚持两步就绰绰有余了,是自己硬要塞给对方三步的,也只好自认倒霉。 「没办法,就当作是帮生活困难的士族一个忙了。」 父亲说罢,便将面具收进橱柜深处,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这样东西,这回因为要结束吉原的生意,整理众多书画古董时,才又发现了。当时他虽打算把它和其他字画古董一起卖掉,一旦真要卖时,突然又舍不得。于是,正如我刚才所述,这副面具就和另外五六件古董一起留下了。父亲后来告诉我,他也不清楚自己为甚么会突然改变心意。 总之,就这样,我们一家人在明治六年四月,以新历法来算的话正好是赏花时节,搬离我们居住多年的吉原。新居是一栋位于今户的小房子,除了四个房间外,还有一栋四蓆半的独立小屋,从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隅田川。父亲就蝥居在四蓆半的小屋里,专心他的俳句创作。 二 搬家之后,忙了将近一个月,一直到五月中才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就新历来说,已经有夏天的味道了。或许因为父亲之前交游广阔吧,我们搬到今户以来,来访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是父亲俳句会的朋友。离开吉原时,连只是个孩子的我也曾经心中感伤,往后恐怕会很孤单,没想到家里仍旧人来人往,根本无暇寂寞,我和母亲也高兴,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刚才说过,我们的新家有四个房间,玄关附近的空周有三 蓆大,女佣房四蓆半,饭厅是六蓆,起居室则是八蓆,我和父母平常就睡在起居室里。这天家里来了位客人,总不能让客人睡在玄关或饭厅,而父亲平常工作的独立小屋晚上正好没人用,就安排客人在那里过夜。这位客人是在四谷的井田先生,家里开设当铺。他也非常喜欢俳谐,黄昏时候来访,和父亲一直聊到深夜。加上外头正下着大雨。当时不像现在有电车或汽车可搭,从今户要回四谷可是路途遥远,于是父亲便开口要他在我家过夜,井田先生答应了。 女佣将他带到主屋旁的小屋就寝。我和父母则如往常一样睡在起居室里。两名女佣睡在厨房隔壁四蓆半的房间。大雨夹带着强风,滑门被吹得嘎嘎作响。因为我家位于今户的河边,隅田川河水拍岸的声音可以传到枕边。不知道为甚么,我总觉得那晚的气氛特别恐怖,但我依旧一上床就呼呼大睡,不久之后,却被父母亲的说话声吵醒了。 「井田先生怎么了?」 母亲不安地说。 「听起来好像在呻吟?」 父亲一脸疑惑。他们的对话让我心生恐惧。此时夜已深了,强风骤雨和河浪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楚。 「还是去看看吧。」 父亲点燃枕畔的烛火,走向外头窄廊。母亲也起身坐着看到底怎么回事。独立小屋虽在屋外,不过因为就在院子里,父亲没撑伞过去,进小屋之后跟井田先生说了些甚么,但因为风雨交加,听得不甚清楚。不久父亲回来对母亲笑道: 「井田先生也实在太嫩了,他竟然说房里有妖怪!简直开玩笑。」 「发生甚么事了吗?」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道,父亲又笑着说., 「说他嫩也二十二岁了,又不是小孩子,三更半夜胡言乱语,搞得人担心,真伤脑筋!」 结束谈话之后,父母就又睡下了,我却越来越害怕,怕得无法入睡。真的会有妖怪出现?在这样的夜晚不无可能。想到这里,我更是清醒过来,胸口跳个不停,更别说能安心睡觉了。就在我暗地祈求赶紧天亮时,耳边传来浅草寺报时的钟声敲了两响。这时,小屋也传来铿铿锵锵的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也不顾会弄乱头发,拼命扯紧身上的被子,身子蜷得死紧,适时,我父母又醒了。 「他又在吵甚么?真伤脑筋呀。」 父亲嘴里抱怨,又拿着烛火出去,突然间,传来父亲的惊叫声,唤母亲赶紧过去。母亲也吓一大跳,跑到窄廊,没多久又回头来急忙点燃座灯。看样子大事不妙,我也因为好奇心的驱使,虽然害怕,还是偷偷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只见父亲冒雨搂着井田先生进屋。井田先生脸色苍白,一句话也没说,他好像从小屋里跑出来,在院子里跌倒,睡觉时穿的白色浴衣沾满了泥巴。母亲叫醒两名女仆,从厨房提水帮井田先生擦洗手脚,顺便帮他换上新的睡衣。一阵忙乱之后,井田先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要一杯水喝。他喝过水虽然平静许多,脸色却依旧苍白。 「没你们的事了,回去睡吧。」 父亲让女仆回房之后,问井田先生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井田先生低声说: 「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就像我刚才告诉您的,我在屋里就寝,头一沾枕,正要睡着时,突然觉得非常不舒服,好像有人扯住我的头发死命拉,我实在忍痛不住大叫,才会吵醒你们,还麻烦老师过来看我。您虽说可能是我作了噩梦,但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梦是真。我准备再次入睡,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胸口不舒服,好像又有人在拨弄我的头发,这回拼了命起身查看枕边,结果在黑暗中看到有个不知甚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我心惊胆战地仔细一看,竟然发现挂在柱子上的猿猴面具……那双眼睛正闪着蓝色火光,盯着我瞧。这实在太吓人了!我慌慌张张想往屋外跑,却发现滑门怎么拉都拉不开,好不容易拉开之后冲到院子,却又因为地上的泥土被雨淋湿而滑倒……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从井田先生的表情可知,他绝对没有说谎。从平日的相处也知道,他并非爱开玩笑或胡言乱语的人,因此父亲听到这样的事情,也感到不可思议,慎重起见,还是决定回小屋一探究竟。母亲觉得不妥,拉住父亲的袖子想阻止,但父亲生性固执,根本不理劝告,一意往小屋去。不一会儿,他回来叹着气说: 「真是怪了!」 父亲的话让我又吓了一跳。既然连父亲都这么说,表示井田先生所言不虚。母亲和井田先生则是不发一语看着父亲。 猿猴面具原本一直放在橱柜里,最近才拿出来挂在小屋柱上,因为没有人睡在那里,将近一个月以来都没人知道它的眼睛会发亮。今夜由于井田先生留宿,才发现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木雕猿猴面具的眼睛出现鬼火般的青色光芒,光听都让人毛骨悚然。最后,大人们决定天亮再去看个究竟,只好委屈井田先生在饭厅暂宿一晚,当天的骚动就此告一段落,不久,东方一片鱼肚白,风雨也静下来了,一直到耳边传来八幡神社乌鸦的叫声,我都还无法入睡。 三 天亮后出现的是最近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隅田川混浊的河水上是一大片蔚蓝天空。初夏晴朗的早晨让人神清气爽。由于昨晚彻夜难眠,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但当我从客厅的窗户眺望河面,清凉的晨风徐徐吹来,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早餐在不久之后上桌,父亲和井田先生面对面用餐,我则负责在一旁伺候。 两人吃饭时又谈起昨天的事,父亲将猿猴面具的由来详细地告诉井田先生。 「不只是你,连我都看见了,所以这绝不是一时鬼迷心窍或看走了眼。」 父亲停下筷子说道。 「我想起来了,当时卖面具给我的那个人说过,他也不知道是谁、在甚么时候,曾用白布将猿猴的眼睛遮住了。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现在仔细一想,可能就是因为猿猴的眼睛发生甚么异象,所以才会有人用白布把它遮住吧。」 「哦?有这么回事?」 井田先生也停下筷子,想了想,又说: 「那么,您知道那个卖面具的人住哪里吗?」 「不知道呢。这已经是前年底的事了,而且,那之后我还是经常路过广小路,不过再也没遇到过那个卖旧货的人了。或许已经换地方做生意,也有可能搬家了。」 饭后,父亲和井田先生前往小屋,找个光线明亮的地方将面具好好研究一番,我、母亲和女仆们也因为好奇,戒慎恐惧地远远跟着后面一探究竟,没想到却听到父亲和井田先生异口同声地直说太不可思议了!问他们发生了甚么事,那张面具竟然消失不见了。昨天晚上井田先生拉开滑门冲出屋外后,直到天亮为止,再也没有人过去小屋里,难道是有人趁乱溜进去把面具偷走?但其他的东西却都还在,只少了面具,这让父亲非常纳闷。但无论大家再怎么讨论,再怎么揣测,面具消失是不争的事实,讲再多也没用。众人除了觉得百般不可思议之外,对眼前的事还是一头雾水。到了早上,井田先生似乎还未从昨夜的惊吓恢复,脸色苍白地早早就回家了,父母亲也因为心有愧疚,送他出门。不知是否肇因于此,井田先生在那之后病了好久,拖到当年的十月就过世了。他临死前留下一首辞世诗,我忘了前五个字,听说后面是「难忘猿猴眼,深沁秋风中」。这句话让父亲心有所感。 「他连辞世诗也还在提猿猴面具,或许他的死真是因为那面具作祟。」 话虽如此,父亲依旧如常在独立小屋中埋头创作他最喜欢的俳句,甚至还培养出不少弟子,越来越有一代宗师之风。平安无事过了三年,明治十年,发生了众所皆知的西南战争。当时父亲四十一岁, 我十七岁,那年三月底,有个名叫孝平的男人找上门来。他原本在吉原的妓院负责酒宴时助兴的工作,之后被逐出师门,无法继续在游廓讨生活,便在下谷经营一间小古董店,直到现在,但同时仍为以往的熟客在酒宴中助兴,和父亲是以前就相识的了。许久不见的他找上门来,带了一样东西,希望父亲能够看看。你也知道,早在搬家时我就已经处理掉代代相传的古董字画,虽然不知道你带来甚么,给我看也没用,父亲这么说。然而孝平却死皮赖脸地表示先看看再说,不喜欢的话再拿到别处推销,他打开包袱,拿出一个古老的面具盒。 「这是从直属将军的武士家流出的东西,盒子上题为大野出目【注:江户时期著名的能乐面具匠师派别。初代名为是闲吉满。】的作品。货源很清楚,保证货真价实。」 父亲解开盒上的绳子,掀开盒盖,拿出面具一看,大吃一惊。出现眼前的竟然是那副猿猴面具。孝平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再弄出个大野出目题字的伪作箱子,试图高价出售。当时有不少古董商会耍这种伎俩,父亲也不特别意外,他只是很纳闷,这副猿猴面具竟然会如此曲折离奇地又回到我家。 在父亲严厉的质问下,孝平终于露出狐狸尾巴,老实告知是在四谷街上向摊贩买的。问他对方是个甚么样的人,他表示年约四十六七,快接近五十了吧,看来应该是个士族。父亲又问那人身边是不是带了个男孩,孝平回答只看到男子独自一人坐在草蓆上。询问了对方的长相等细节之后,父亲猜想应该就是先前在上野遇到的那个人。至于购买的价格,孝平说他花了十五钱。把十五钱买来的面具放在盒子里,再谎称是大野出目的作品,借此哄抬价格,就算当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孝平的作为也实在太过分了,难怪会被逐出师门。 这种人赶走也就算了,但父亲因为想再确定这副猿猴面具是否真的会发光,于是说要将面具留下两三天,孝平闻言,不说二话便点头答应,留下面具告辞了。 当时母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经常卧病在床,当父亲告知有这件事,她一脸不悦地说: 「你为甚么又把它给买下了?」 「我没有买。只是想看看它是否真会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 父亲毫不在意地说。 这回和前次不同,当时的我已经十七岁,不再只是一味觉得害怕,但想到井田先生因此丧命,难免还是有些发毛。父亲又把面具放回四蓆独立小屋,打算半夜再去看个究竟,当晚他和母亲两人睡在八蓆起居室。而我因为长大了,那时已经改睡在六蓆的饭厅。 我不确定那天相当于旧历几号,当晚天气非常暖和,满天乌云密布,隐约可见两三颗星星微弱地闪烁。父亲要我们自去睡觉别管他,但我对面具同样耿耿于怀,所以即使已经躺下了,还是一直无法入眠。就在钟敲响十二下时,我听见睡在隔壁的父亲悄悄起身,我也跟着坐起来,竖直了耳朵细听父亲的举动。父亲蹑手蹑脚走到庭院,往独立小屋去。就在他轻轻拉开门时,起居室突然传来母亲的叫声,我吓了一跳,赶紧拉开房门一看,发现座灯已经熄灭,甚么也看不见。我急忙再把火点上,发现母亲的身体有一半瘫在垫褥外,整个人趴在榻榻米上,看起来好像被人扯着头发拖出被窝,发髻凌乱不堪。我吓得失声大叫: 「妈!妈!你怎么了?」 女佣们听见我的尖叫声赶了过来。父亲也从院子赶回房间。我们忙着喂母亲喝水吃药,好不容易才让她恢复清醒。她告诉我们,好像有人突然抓住她的发髻,将她拖出被窝。 「唔。」 父亲叹了口气。 「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只猿猴的眼睛真的闪着青光。」 父亲的话让我全身汗毛直竖。 第二天,父亲找来孝平告知此事,孝平闻言,吓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父亲表示,此物留在身边肯定不会有甚么好事,不如把它摔破烧毁算了,孝平因为原本只花了十五钱购入,对此没有异议,便和父亲两人到院子里把面具打碎,烧成灰烬,再将灰烬放流到隅田川中。 「不过那个旧货商未免太可疑了。您要不要去确认看看他是否就是那个卖面具给您的人?」 在孝平的怂恿下,当天晚上,父亲专程前往山之手四谷大街,寻找该名旧货商,却一无所获。不过父亲发现,孝平所说遇见旧货商的地点,竟然就在井田先生家经营的当铺旁,即便是父亲那样的人,这样的巧合也不禁让他觉得诡异。在那之后,母亲虽然平安无事,身体却日渐衰弱,第三年上头就过世了。 「我的故事就说到这里。有人认为那副猿猴面具的眼睛可能被涂了某种药,却没有人能够解释,它为甚么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也没有人知道,玩弄井田先生的头发和拉我母亲发髻的,到底是谁。各位认为呢?」 「真是完全想不通哪。」 青蛙堂主人叹了一口气。 蛇精 一 接下来轮到第五位男客。 在我的家乡,有个关于蛇的怪谈。虽说蛇和怪谈之间的关系向来密不可分,被蛇纠缠或蛇妖作祟之类的奇闻也不胜枚举,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倒和这类怪谈略有不同。 我老家在九州的片山里,因为邻近山区,气候温暖,有很多种蛇。不过大多是常见的日本产黄颔蛇、赤练蛇、菜花蛇或钻地蛇之类的,极少对人类造成生命威胁。虽然偶尔听说有人被蝮蛇咬伤,但当地却没有冲绳波布蛇之类的可怕毒蛇。蟒蛇中倒是有体型很大的。最近几乎已经难得一见,不过听说有人看过长达一丈五尺乃至两丈的巨蟒,在地上悠哉蜿蜒。 姑且不论蛇对人类是否有害,大多数的人对它没甚么好感。当地人因为从小就和蛇比邻而居,所以厌恶的程度没有其他地方的人来得严重,也不那么害怕。即使如此,当地的居民对蝮蛇和蟒蛇还是心怀恐惧。蝮蛇是种毒蛇,人们怕它是理所当然,但从没听说有人因为蝮蛇而丧命或残废,因为自古就知道如何治疗蛇毒,即使被蝮蛇咬伤也都能及时施救,大多都能将受害的程度降到最低。尤其因为蝮蛇特别讨厌深蓝色染料的气味,所以当大家必须进入蝮蛇藏身的山林时,就会穿上深蓝色的绑腿或布袜套,同时以树枝代替手杖,沿路扑杀遭遇的蝮蛇。外地虽然有人以捕杀蝮蛇为业,在老家却没有人以此维生。也没人食用蛇肉或蛇酒。大多在扑杀之后就此丢弃。 除了山林之外,蝮蛇还会在乡间出现,经常遭遇蝮蛇的人会将手巾对折,然后故意在蝮蛇面前晃弄,试图激怒它,生气的蝮蛇会一口咬住手巾,之后只要用力一抽,紧咬手巾的蝮蛇排列有如白发般细密的牙齿就会被顺势拔下。失去毒牙的蝮蛇如同没有武器的军人,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当地人害怕蝮蛇,却不如外地人严重。因为蝮蛇虽然危险,却非常容易制服,所以并不拿它当回事。如果有人说怕蝮蛇,可能还会遭人嘲笑。 但一提到蟒蛇,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体型巨大的蟒蛇能够吞下家畜。有时连小孩子都难逃一劫。再加上捕捉蟒蛇十分困难,不像蝮蛇一样容易处理,大家对蟒蛇非常恐惧。自古以来因为这样的恐惧而产生的传说不断流传,村人的惧怕之心更是有增无减。因此,不知从哪一代开始,每年农历四月初,差不多是蟒蛇开始活动的时候,村里都会盛大举行蛇祭。长长的青竹上用草叶编成大蛇的模样,大伙儿一边唱歌,一边拖着,拖到附近的大河里放流。据说只要将青竹上的草叶放进护身符里,就不会遇见大蛇或被蛇纠缠,所以妇孺无不争先恐后拔取草叶。自古以来,村子里每年都会举办这个祭典,由此不难得知蟒蛇危害之严重和人们对它的恐惧。 在此其中,村里仅有一个人不怕蟒蛇——不但不怕,蟒蛇见到他还得退避三舍。这个人的本名叫吉次郎,但是大伙都管他叫蛇吉。他是捕蛇人蛇吉的第二代,四十年前,他的父亲吉次郎不知从何处辗转迁移到我们村里,平日以修补草屋屋顶维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成功地帮人驱赶蟒蛇,从那之后,每年夏天捕捉蟒蛇便成了他主要的经济来源。吉次郎过世后,他的儿子接下了修理屋顶和捉蛇的工作,技术比起先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代蛇吉因此深受村人信赖。他和年近六十的老母住在一起,和大伙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没多久他放弃维修屋顶的工作,仅以捕捉蟒蛇为业,只在夏天工作,整个冬天几乎都是睡觉度日。 至于他用甚么方法抓蛇呢?听说有两种。其一,在蟒蛇经常出没的地方挖一个很深的洞,然后在里面烧一种草药。蟒蛇闻到味道,就会从草丛爬出,掉进洞里,洞的深度正好能困住它,而且草药的味道可以麻痹蟒蛇,接下来要杀要刚就全看蛇吉高兴了。不过他对草药的成份三缄其口,对谁都不肯透露。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只要弄到药方,任谁都可以抓蛇,蛇吉的本事也就不足为奇,但第二个办法就非他不可了。如果突然有人来报发现蟒蛇,临时挖洞烧草药似乎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那该怎么办呢?这时候蛇吉会带着一把斧头,腰上绑上一只麻袋,麻袋里则装有赭红色的药粉。首先在蟒蛇行经的路径撒上一道药粉。之后在距离四五间【注:长度单位。一八九一年日本将一间的长度订为六尺,约一·八一八公尺。】的地方撒上第二道。最后同样在四五间外撒上第三道。设下三道防线后,就静待敌人出现。 「我一定会在第二道之前便将它解决。如果让它越过第三道防线的话,我就小命不保了。」 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只要蛇吉手持斧头往第一道防线一站,蟒蛇就会目露凶光直扑而来,但在第一防线,蟒蛇往往会略作犹豫,蛇吉便趁机冲向前去劈断蛇身。如果蟒蛇毫不犹豫地冲破第一道,蛇吉便会面向蟒蛇迅速退到第二防线,守在那儿。即便蟒蛇先前冲破第一防线、坚持到这儿了,多少还是会踌躇不前,只要它一停止动作,蛇吉的斧头便会毫不留情地直直砍下。如他所言,大多数蟒蛇在第一防线前就一命呜呼,就算出现硬闯敌阵的家伙,也通常过不了第二道。话虽如此,一遇到危急情况,非得有鸟飞蛇窜般的矫健身手才能火速退到第二防线,也难怪众人会给他取个蛇吉的外号了。 不过,有一回出现一条闯越第二防线的巨蟒,围观众人都不禁手心冒汗,蛇吉的脸色也变了。他发现苗头不对,赶紧退守第三防线,没想到蟒蛇却顺势跟了上来。 「完了!」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 蛇吉每回出门抓蛇,总是脱得赤条精光,只在下半身穿一件深蓝的棉短内裤。今天也是同样打扮,眼见蟒蛇即将突破第三防线、自己性命危在旦夕,蛇吉迅速脱下短裤,口中念念有词,上下跳着,用力将内裤撕成两半,这时候,没想到蟒蛇的血盆大口也跟着裂开,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蛇吉好像被榨干似的,疲惫倒卧在地,在众人照顾下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从那之后,人们对蛇吉更是充满敬畏之心。他所撒的药粉是一种秘方,不消说,当然是对蟒蛇下毒。众人知道他扑杀蟒蛇的原理是趁它们中毒之际动手,但这次的场面却让人无法理解。在九死一生的紧要关头,口念某种咒语的他撕裂内裤后,蟒蛇竟然也跟着裂成两半,这简直是一种魔法。大伙也知道,就算开口问,他也不可能透落个中缘由,所以也没有人想追根究柢,不过村民却开始窃窃私语。 「蛇吉不是人。他是蛇精。」 最后甚至有人如是说道。 二 无论蛇吉是人类还蛇精,他的存在对村民而言都是一种福气,所以没有人因此对他产生反感或敌意。或许也因为担心惹毛他不知会招来甚么祸端,所以村民对他的尊敬有增无减。就在撕裤杀蛇事件的半年后,蛇吉的母亲骤逝,村民纷纷前来吊丧。 母亲过世后,蛇吉只剩自己一个人。他也已经三十二一岁了。原本早该讨媳妇的,但或许是因为蛇吉这个外号吧,不要说是自己村里,就连邻近村落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虽然备受村民尊敬,而且只要蟒蛇存在一天,生活也绝对无虞,但只要一提到要和他结为亲家,大伙就有些裹足不前,所以他才会到这把年纪还孤单一人。 「以前我娘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觉得有甚么不方便,她死后我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日子实在孤单。别的先不讲,光是要料理三餐就够让我头痛了。您能不能帮我找个合适的对象?」 有一回,他到村长家这样拜托。 村长也觉得他可怜。大伙虽然在背后说三道四,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也帮了这个村子不少忙。平日行为也算检点。因为母亲过世,起居出问题才来求自己帮忙谈门亲事,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他答应会帮忙想办法,当 他找来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商量此事时,大伙都有点同情: 「讲起来,这男人还挺可怜的。」 说归说,还是没人愿意把自己女儿或妹妹嫁给他。就在村长束手无策时,某人灵机一动: 「那这样好了。前些日子重助家里来了一个远房亲戚,年纪大概三十五六。听说原本在茶馆里当妓女,要不要去找重助商量商量,把他们俩凑一对……?」 「不过听说那女人身染重病,连重助都伤透脑筋呢。」 另一人开口说道。 「不过至少有这么个人选,还是把重助找来问问吧。」 村长立刻找来重助。重助家贫如洗,光是养活一家四口就已捉襟见肘,如今又多了一个表兄的女儿来吃闲饭,更是让他抱怨连连。说是某人的女儿,今年也已经三十七岁了,年轻时行为不检,辗转各地茶馆出卖灵肉,如今才会身染梅毒。而且是因为无法继续工作,只好前来投靠亲戚。她如果身强体壮也就算了,却奄奄一息卧病在床,除了给人添麻烦外,甚么忙也帮不上。重助将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村长。 「卧病在床的话就伤脑筋了。」 村长皱着眉说。 「其实是有一门亲事……」 「像她这样的女人,有人愿意娶吗?」 重助满脸不可思议。 「我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我是在帮那个吉次郎找媳妇。」 「啊,那个蛇吉啊。」 管他是蛇吉还谁,只要有人愿意将侄女娶回家去,重助绝对举双手赞成,他不断拜托村长。但因为重助的侄女仍然卧病在床,村长很难向蛇吉交代,于是村长告诉重助,等他侄女病情好转再说,就让他先回去了。 半个月后,重助又来到村长家中,表示侄女的病已经完全痊愈,希望村长帮忙作媒。看得出他迫切想将家中的烫手山芋送出门去,所以村长对他所说侄女已经康复一事,持保留态度。就在村长不知该如何答复时,正好蛇吉上门询问,帮忙找对象的事情有无眉目了?村长心想,有人想嫁,有人想娶,双方当事人如此凑巧共聚一堂,或许正是一种缘份,便坦白将来龙去脉告诉蛇吉,没想到蛇吉一口答应了。他不仅知道对方大自己五岁,也知道对方因在茶馆卖春而身染重病,却还是愿意娶她为妻。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了,尽皆顺利进行,在那之后不到半个月,蛇吉家中就多了一个名叫阿年的年长妻子坐镇。 但是,村长担心的果然没错,阿年尚未完全康复。她虽然勉强起身干活,但脸色苍白,整个人瘦骨嶙峋有如幽灵。因为是自己牵的线,村长非常希望她能够尽早康复,没想到过了一个月,阿年的病情逐渐好转,脸色也像换了个人似地健康红润。 「搞不好是蛇吉给她吃了烤蛇肉!」 甚至有人私下这么说。 事实如何没人知道,不过阿年确实已经恢复健康。村长看她和比自己年轻的丈夫过得和乐融融,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头。其实,两人的感情此外人想像的还要融洽。在男欢女爱的欲海中打滚多年的阿年,不知为何对蛇吉充满了浓烈爱意。蛇吉当然也深爱妻子。就这样共同生活了三年之后,蛇吉终于将自己工作的秘密告诉妻子。 他家后方有一栋低矮的小屋。房屋坐南朝北,加上四周林木茂密,所以即使是大白天,屋内还是十分阴暗,全年潮湿。阿年在小屋的角落发现两三朵从没看过的蕈类,问起时,蛇吉告诉她,那是抓蛇用的药。他对阿年说明,把几条大大小小的蛇杀了之后,尸体埋在土里,两三年后就会长出一种蕈类。将阴干的蕈切碎,混进同样切碎的女人头发,再加上另一种药混合提炼即成。而且只要燃烧这种药,产生的味道可以引出蟒蛇。不过蛇吉却不肯告知添加的药物种类。他上回杀死巨蟒时所撒的药,也是在这种荤药粉中加了其他的东西。不过就算知道药粉的秘密,想猎杀大蟒蛇也不是容易的事,阿年也就没再继续追问。 蛇吉夫妻感情和睦,生活无虞,日子幸福圆满,但蛇吉不知为何最近愈来愈没有精神。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叹气。阿年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说没事。但某天却主动说道: 「看样子我再做也没多久了。」 阿年虽对蛇吉的工作没甚么意见,不过她也知道,一旦年纪大了,蛇吉就不能再继续干这行。她心想得早做打算,看是要赚点钱转行作别的生意,还是要买块地种田都行,总之必须为日后的生活另作安排。她和蛇吉商量,蛇吉点头说: 「我是无所谓,不过可不能让你饿着。我看我还是趁现在多赚点好了。」 他又说: 「村里的人都知道,在我娘死之前,我曾经碰上一条可怕的大蟒蛇,差点就没命了。当它若无其事闯过第三道防线时,我真的慌了手脚,但我突然想起我爹的遗言。他在病危时曾告诉我,他死后如果我遇上要命的大麻烦,只要呼唤他的名字之后开始念咒,他就一定会来救我。他还嘱咐我这方法只能用一次。我当时就是想起这件事,才会糊里糊涂脱下内裤,一边叫着我爹的名字一边念咒,然后把裤子撕成两半,没想到那条大蟒蛇也跟着裂成两半,就这样死了。连我都不清楚自己为甚么会撕开裤子?大概是我爹要我这么作的吧!当天回家之后,我把事情告诉我娘,她虽高兴,却也叹了口气。她说,这愿望一辈子只能用一次,你爹已经实现约定了,以后也无法再出手救你了,你一定要更加小心才行呀。当时我虽然不觉得如何,现在想起来却有些不安。如果我还单身的话也就算了,但为了你,我还是得小心点才行。」 阿年因为丈夫凡事都为自己着想而感动不已。 三 两人婚后的第四年夏天,隔壁村出现了一条大蟒蛇,在田里到处流窜,村民怕得没人敢下田工作。再这样下去的话,田里势必会杂草丛生,村民便聚在一起商量该如何赶蛇,最后决定麻烦蛇吉出马。并表示只要能顺利赶走蟒蛇,就会奉上一两金子和三袋米,但蛇吉却婉拒了这项要求。 邻村的村民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找上蛇吉的村长,要他帮忙说服。村长同情邻村的遭遇,叫来蛇吉亲自拜托,他还是加以拒绝,说对这次的工作没兴趣,请村长见谅,但村长不肯就此打退堂鼓。 「你不也是接生意的?有一两金子和三袋米为甚么不赚?何况我们也得敦亲睦邻呀。你应该还记得,五年前我们村子闹大水时,人家也来帮了不少忙,大家得互助合作嘛!人家有难,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如果其他人能做,我也就不烦你了,就是因为只有你才行啊。拜托你去看看吧!」 被村长这么一说,蛇吉也无法固执己见。他终于勉强答应,回家时却是一脸沮丧。第二天早上准备出门时,他甚至含泪向妻子道别。 邻村村民见到蛇吉十分高兴,立刻将他带往村长家中热情款待一番,蛇吉依照惯例开始准备抓蛇,但从他进入村庄后,蟒蛇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说这是因为蟒蛇知道蛇吉驾到,只好逃命去了。蟒蛇既然不肯出现,蛇吉只好想办法诱它现身,他找到蟒蛇出没的地方后便开始挖洞,然后在洞里燃烧他的秘方,却毫无功效。洞里连条小蛇的影子也没看见。 村民因为要请他来一趟很难得,便求他多留几天,蛇吉在邻村待了好几日,大蟒蛇还是迟迟不肯现身。洞穴里也无有动静。 「我再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我还是先走好了。」 到了第十一天早上,他告诉村民一定得回家了。 村民因为留不住他,只好说,如果蟒蛇有动静,再麻烦他跑一赵,然后送了两步礼金。因为虽然没能抓到蟒蛇,但蟒蛇确实在蛇吉到来之后就不见踪影,尤其还让他在村里多留了十天,总不 能让他空手而回,于是便以两步的礼金聊表谢意。 「很抱歉没帮上甚么忙,因为是各位的好意,我便不客气收下了。」 当他拿着礼金正准备离开,有个村民匆忙跑来说,有人在山边的草丛里发现大蟒蛇了,在场众人闻言脸色大变。 「要是再晚一步的话,吉大爷就走了!那就麻烦您了。」 蛇吉原本就是为此而来,所以当然无法犹豫。做好准备之后,他和来报的人一同前往发现蟒蛇的地点,果然有条大蛇蜷着身体,上半身暴露在草丛外。蛇吉拿出准备好的药粉,在地上呈川字形撒上三道防线。他走上第一条防线时大声喊叫,正在睡觉的蟒蛇闻声睁眼抬头,吐着火焰般的蛇信朝蛇吉窜来。这条巨蟒轻易就闯过两道防线,一转眼又毫无惧色地突破了第三道防线。 蛇吉没有像上次一样念咒。也没有脱下内裤。他举起手中的斧头对着敌人直劈过去。虽然正正砍中了蟒蛇,但蟒蛇的气势却没有因此稍减,强壮的尾巴卷上蛇吉的身子,由左脚往腰胸部位缠去,最后人脸和蛇头甚至紧贴对峙。事到如今只能贴身肉搏了!蛇吉把斧头往旁一丢,两手使劲勒住蛇首,蟒蛇也拼命缠着他的身体不放。 在场村民屏气凝神看着眼前的人蛇大战。蛇吉制住了蟒蛇的要害,所以情况对他比较有利,大蟒蛇的喉骨被勒断后,逐渐欲振乏力了。 「砍它尾巴!」 蛇吉大叫。 围观人群中跑出一个胆大的年轻人,以锐利的镰刀砍断蛇尾。眼看尾巴被斩断、喉骨遭勒断的蟒蛇渐渐无力挣扎,又有五六个人手持各式武器冲上来,大蟒蛇就像遭到蚁群攻击的蚯蚓一般曝尸在晨曦中。 与此同时,蛇吉也跟着昏倒在地。 众人将他抬至村长家中,做了种种急救照护,蛇吉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身上虽然没甚么外伤,但他变得非常虚弱,根本无力起身。 看到蛇吉被人用门板抬回来,阿年忍不住放声大哭。村里的人也吓了一跳,赶了过来。因为自己强迫蛇吉接受这份工作才导致如此结果,村长格外愧疚难当,他一边安慰阿年,一边照顾蛇吉,不料却听见蛇吉梦呓般地大叫: 「我没事了!你们走吧!都走吧!」 蛇吉不断如此叫着,村长想说不要违背病人的意思,便要大伙先行离开,只留下亲戚重助,同时交代阿年如果情况有变,定要快来通知,便和其他人一同离开了。那一天是六月中旬,早上天气还不错,但是一到下午却开始转阴闷热,晚上就下起雨来。 阿年和重助默默坐在病人榻旁。下雨的夜晚愈见寂寥,雨声中隐约可闻阵阵蛙鸣。 「重助,你也回去吧。」 蛇吉呻吟地说。 两人互看了一眼。蛇吉又说道: 「阿年也走吧。」 「你要我走哪里去?」 阿年问道。 「去哪儿都行。你就和重助一起走吧。别再折磨我了。」 「那……我走了。」 两人对看了一眼,点点头,站起身来。共撑一把伞,在阴暗的雨夜中走了四五间后,又折回来,偷偷站在门口往屋里看,但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两人又互望一眼,蹑手蹑脚走进屋里,发现被窝好像空壳一般,蛇吉不见了。 此事又引起村民骚动,大伙分头四处寻找,就是找不到蛇吉。他就这样舍弃了从小居住的房子和最爱的妻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他告诉妻子无法继续捕蛇的工作、再三婉拒到邻村帮忙的种种情形来看,他似乎早就预见自己的命运。但他究竟死了,还是藏身某处?这些都已经成为永远解不开的谜了。 不过,大多数村民相信蛇吉已经死了。他们认为: 「他果然不是人。他是蛇,是蛇精。因为不想让人看见死状,所以才躲到山里去了。」 如果他是蛇精,那他父母也是蛇了。哪有这种事!阿年完全否认。但是,丈夫为何要远离人群,趁自己离家时失去踪影?她也不明所以。 听说这是发生在江户末期,文久年间的事。 清水之井 一 第六位男客开口了。 刚才的故事发生在九州,我的老家也在九州,那边流传着许多有关平家的传说。所谓传说,大凡缺不了一些奇诡的风流韵事,我要讲的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最近的事,发生在距今九十年前,也就是天保初年。在距离我老家十三里远的地方,有个叫杉堂的村子。事情发生的地点从杉堂还要往里头走三里,因此,现在自不消说,在当时更是荒僻不毛之地了。那里有一个大户人家,主人名叫由井吉左卫门。听说他的祖先是菊池家的手下,在菊池家没落后,便搬来此地隐居务农,因为精通经营之道,不断开拓土地,后来成为当地少有的大地主。而且子孙昌盛,代代相传至德川时期,因此不仅是当地人,每一代的领主都给予他们家特殊待遇,除了可以拥有姓氏准许带刀外,过年时有资格进城向领主拜年。 所以他们虽是农家,却俨如乡下仕绅,不仅主人外出时会在身上佩戴长刀短刃,住处也装饰有武器和马鞍,过着半士半农的生活。光是男仆就有三四十人,偌大的豪宅四周种满竹子,还利用屋外一条天然小河打造成壕沟。附近的村民对他们十分尊敬,经过门前都会摘下斗笠、取下头巾,慎重其事行礼招呼后才离开。由井家历代当家主事者都叫作吉左卫门,我接下来要说的是天保初年第十六代吉左卫门的事。 由井吉左卫门有两个女儿,姐姐叫阿微,妹妹叫阿次。两姐妹在某年的秋初开始日渐消瘦,寝食难安。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由井夫妇非常担心,特别远从熊本城闹区请来良医,施行种种治疗,两姐妹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所有的医生绞尽脑汁就是找不出病因。阿微十八岁,阿次十六岁,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众人不禁怀疑是否害上了相思病,但两人同时出现这样的情形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当然姐妹俩并非一直卧病在床,遇上天气好,或是精神比较舒爽的时候,她们还是会离开病榻到田野或院子里散步,但病人究竟是病人,父母为此十分伤神。 这么一来,双亲不仅生了许多烦恼,村民也开始出现耳语。不是说由井家的女儿被附身,就是讲这个家遭到诅咒,因为谣言甚嚣尘上,由井夫妇无可奈何,遍寻各地神社的主祭、僧侣、修行者或是苦行僧,请到家中祈祷做法事,以期驱妖除魔,但完全不见效果。不久,有一名男仆告诉由井夫妇一个秘密。 这名男仆负责夜间巡逻,十二月某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他如常执行例行工作,发现后院的古井旁有两个女人。虽然当时已经夜深,距离又远,但因月光十分明亮,他一眼就看清楚那正是两位小姐,心里觉得非常奇怪。于是躲在大树后面,悄悄观察,发现两人手牵手依偎在一起,专心地凝视着井底。该不会是要投井罢!他突然心生警觉,但过没多久,姐妹俩开心地笑了起来,又手牵着手回到屋内。 男仆所见不过如此,但仔细一想,便会发现其中疑点重重。两个年轻女孩明明生病,为何会在寒冷的夜里到后院看古井?吉左卫门夫妇实在不解,便交代男仆第二天夜里再偷偷到井边察看。结果当天入夜之后,姐妹俩果然又牵着手来到后院,同样又探头往井底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心地离开。 女儿接连两个晚上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为人父母的无法坐视不管。但吉左卫门夫妇心想,如果同时质问姐妹俩,一定无法得到答案,于是决定先找妹妹问个清楚。他们认为妹妹年纪轻,应该比较容易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将阿次叫进房里,表情严肃地质问她,起初阿次还坚不吐实,但在父母不断的责备下才说出实情。没想到阿次讲出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姐妹俩每晚都一起睡在屋子最里面一个八蓆大的房间,就在八月初的某个晚上,阿次突然半夜醒来,发现睡在身旁的姐姐悄悄起来了。原本以为姐姐去小解,没想到她竟然偷偷拉开走廊上的滑门,往院子走去,阿次觉得很奇怪。在不安和好奇心的驱使下,阿次也跟着姐姐偷偷走出房间,从院子绕往后院。后院有一块宽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口古井,古井旁还有一株高大的山茶。阿微蹑手蹑脚去到井边,在月光的照耀下探头往井里瞧。 在那之后,阿次夜夜留意,发现姐姐接连四五天都有相同举动。她原本想将此事告知父母,但因为姐妹情深,如果贸然将姐姐的秘密说破,似乎不甚妥当,于是某天晚上,阿微又要出去时,阿次出声叫住姐姐,问她究竟在干甚么?阿微表示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心里有个愿望。由于整件事太不寻常,阿次追根究柢逼问姐姐,阿微心想纸终究包不住火,便将所有的秘密告诉妹妹。 阿微说,她在一个多月前的某天中午经过古井,看见两只美丽的大蝴蝶如影随形地四处飞舞,不久,身体重叠的蝴蝶双双掉进古井里。阿微想确定两只蝴蝶的下落,便凑近古井往里面一看,结果两只蝴蝶已不见踪影。她以为蝴蝶掉入水里,极目往井底张望,没想到水面上竟出现两张俊秀的男子脸孔。她吓了一跳,往自己身边左右瞧了瞧,却不见任何人。男子总不可能是那两只蝴蝶变的吧?因为觉得不可思议,她便一直盯着两人看,谁知道看到最后,那两名男子竟然朝着自己笑,阿微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但是恐惧在她心中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一会儿,阿微突然很想再见见井中男子的俊秀脸孔。她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蹑手蹑脚走到井旁,探头往井里看,却已不见男子的脸面了。阿微满怀失落,无奈地离开,隔天再经过,又看到先前那两只蝴蝶在井旁飞舞。不久蝴蝶就消失了,但她循着蝴蝶飞舞的方向来到井边一看,果不其然,那两名男子又出现了。阿微痴痴望着古井里的两张脸孔,怎么看也看不腻。 在那之后,她每天都会到井边好几次。没多久,男子的脸在白天越来越模糊,那两张俊脸只在夜里浮现水面。月光明亮的夜晚自不必说,就算是漆黑的深夜也能够清楚看见,夜越黑,影像反而越明晰。 阿次虽然已经知道姐姐半夜起床的原因,还是觉得十分可疑,于是要求姐姐带她一起到井边。古井水面果然映出两张白皙脸孔,仿佛画中的朝廷高官,是这乡下地方从未出现过的俊俏青年,所以她也看得入神了,终于明白姐姐之所以每晚都会被吸引来,不是没原因的。 原本只有姐姐阿微迷恋井底的两张脸,但在那之后,眺望俊脸的女人又多一个了。姐妹俩就这样每天晚上相邀往井边跑。当然,除了俯视之外,甚么也不能作,但两人就像是猿猴捞月一般,渴望从水中将两张俊秀脸孔捞起,所以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期待天黑,好前往古井边。就是因此,才会日渐消瘦,患上了相思病。 二 吉左卫门夫妇听完妹妹的说法,找来姐姐阿微问个清楚,由于妹妹已经一切坦白,她也无法隐瞒,只好老实将真相告诉父母,由于她的说法和阿次没甚么两样,夫妻俩只好相信两姐妹所言确有其事。慎重起见,当天晚上入夜之后,两人也到井边一探究竟,却甚么也没看见。 「这井里一定住了甚么怪物,引诱我们的女儿,得找人来淘井弄个清楚。」 吉左卫门命令道。 当时虽然已是十二月中,但当天一早便是晴空万里,耳边甚至还传来黄莺啁啾鸣声。家中的男女仆人全体出动,上午八点左右便开始汲水,但这口井却怎么样都不干。由井家有好几口井,这一口是其中最古老的,由井家的祖先搬进这栋屋子时就已经存在了,所以一定是很早以前的人所掘。这口井最深,水质最清澈,无论干旱的情况再严重也从来没有干涸过,因此这个家的人都将其称为清水之井。想将这座井汲干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怎么打水上来,水还是不断涌出,搞得大伙精疲力竭,但因为由井家下人众多,井水虽然没有完全干涸,水位确实已经下降许 多。 原本以为井底躲着甚么怪物,或是池主之类的鲤鱼鲶鱼,甚至蛤蟆嵘螈之类的东西,众人所想像的无一浮现。于是吉左卫门又下令: 「用铁耙捞捞看!」 众人于是将铁耙绑上粗绳,缒入井底,来来回回拖了几次,终于勾到了一个体积虽小却颇沉重的东西,拉起来摆在明亮的日光下,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面小镜子。这面镜子看起来十分老旧,从镜面上精巧的雕刻不难得知,原本应该属于富贵人家之物。不知道井里是否还有其他东西,众人再度将铁耙缒下,结果又捞起另一面镜子,而且和之前那面一模一样。除此便再没捞出甚么了,这一天的打捞工作就此告一段落。大伙仔细研究两面镜子,除了看得出历史久远外,对于它们属于哪个时代、又是被谁丢进古井,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过因为古井里浮现两张脸,如今又捞起两面镜子,所以任谁也很容易想像出镜子和井中人面有关。 吉左卫门出身富豪之家,拥有相当的学问素养,对这两面古镜颇感兴趣。更何况,这两面古镜似乎还隐藏着诱惑自己女儿的不可思议魔力,当然更不能随意丢弃,所以便将两面古镜封存在白木盒里,严密保管。之后到熊本城遍寻有名的学者和鉴定家,企图考证出古镜制作的年代与由来,最后只知道,这两面镜子很可能并非日本的东西,而是由中国传入,此外就一无所知了。这让吉左卫门非常失望。 自从古镜捞出之后,井底就再也没出现过男人脸孔。这更让吉左卫门相信,古镜里一定隐藏了秘密,他甚至前往邻国寻找线索。因为家中富有,经费不虞匮乏,而且由井是远近皆知的人家,因此在调查古镜的过程中并未遭遇不便,即使如此,事情进行却没有想像的顺利,一直到次年的四五月都没有打探出个所以然来。两姐妹在那之后有如大梦初醒,不知名的疾病也逐渐痊愈,身体逐渐恢复健康。 女儿的身体既已康复,捞出古镜后也没有发生甚么奇怪的事,一切原本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吉左卫门却心有不甘。他决定不论花费多少时间、金钱,都在所不惜,无论如何要弄明白这两面古镜的来龙去脉。不仅从熊本,甚至远从佐贺、小仓、长崎和博多,请来多名学者,在自家成立研究小组,积极研究两面古镜。就在那年年底,也是古镜被捞出井底满一周年时,终于真相大白。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聚集在由井家的学者讨论之后,决定与其探究古镜的由来,倒不如先调查古井开凿的时代、由井家祖先迁居此地之前是何人居住。虽然这也不是容易的事,但在遍寻古老记录和访问耆宿长老之后,发现在南北朝初期,这儿住的是一个名叫越智七郎左卫门的武士。这位七郎左卫门据说从源平时代就住在这栋屋子里,还颇有势力,一直到南北朝菊池家灭亡后,子孙方才四散。得知此事之后,大伙试着追究他后代的下落,但因为年代久远,实在不易着手。经过多方调查,终于发现越智家的子孙后来流落博多,现在经营一家名叫八屋的漆行。整个过程说来简单,但光是查出上述的结果,就花了一年时间。 至于博多的八屋是否还保有越智家的古老记录或传说,八屋的主人表示家中并没有类似的记录,但是听过一则有关祖先的传说。 不晓得是第几代祖先,不过,据说源平时代是越智家族的鼎盛时期。某年春天的黄昏,越智家来了两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求见主人七郎左卫门,不知道商谈了甚么事,两人当天便留在府中过夜,后来还住了下来。七郎左卫门不准家人泄漏风声,将两人秘密养在宅里。两女也为了掩人耳目,鲜少外出。越智府中的下人观察两名女子的行为举止后,断定应该来自京都,可能是平家的官女流落至坛浦,到此寻求保护吧。七郎左卫门当时年约二十二三岁,尚未成亲,有来自京城的年轻女子自动送上门,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不久之后,两个女人便和七郎左卫门共床共枕,同进同出,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三年。下人因为不知道谁才是主人的正妻,只好称呼其中一位为梅夫人,另一位为樱夫人。 不久之后出事了。有一位住在附近,姓泷泽的武士,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七郎左卫门。泷泽在当地也颇具势力,如果能和他结亲,对越智家而言简直如虎添翼。加上泷泽的女儿年方十七,长得如花似玉,更是让七郎左卫门心动不已。更何况,无论他和梅樱两位夫人的关系如何,由于她们的身分不能公开,也无法对此表示任何意见。这门亲事的商谈进展得非常顺利,终于到了新娘即将嫁进来的当天早上。结果越智家的家仆被一桩出人意表的事件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人七郎左卫门遭人刺死床上。左右两边的胸口为利刃刺穿,仰天躺着,死了。同房的梅樱两位夫人下落不明。整座宅子完全慌了手脚,大伙儿找遍屋前屋后,最后终于在院子的井里发现两人的尸体。将事情前后串起来仔细一想,七郎左卫门将与他人成亲,梅樱两位夫人定是又妒又怨,因此杀害主人,再投水自尽。真相也确实如此。 但两人尸体从井中捞起之后,却发现了一项惊人的事实。一直被认定是京城官女的梅樱两位夫人,竟然是男儿身。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平家的贵族子弟,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两人之所以男扮女装,应该是为了安全逃离京城吧。没见过世面的越智家仆,当然无法判别,但要瞒过七郎左卫门,应该没那么容易。七郎左卫门明知两人的真实身分,却将之占为己有,沉溺在不可告人的欢愉中,老天最后还是借了梅樱二人之手,给予他应有的惩罚。 梅樱二人自尽的古井正是那口清水之井。从古井中捞起的镜子,很可能原本藏在两人怀里,却在打捞尸体时掉出,或是事后家仆将之弃置于井中的吧。越智家在主人七郎左卫门死后,由亲戚的孩子继承。然后如前所述,直到南北朝才告没落。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宅子荒废杂草丛生,后来由井家的祖先搬入定居。就在他们伐木除草、建筑新屋之际,意外发现这座古井,因为井水清澈,一直使用至今。 从源平时代到天保初年,经过了六百多年。在这之间,两面被平家贵族子弟附身的镜子一直在古井里沉睡。是甚么原因让他们从漫长的安眠中苏醒,还试图引诱毫无渊源的移居者后代,这恐怕又是一个无解的谜。两面古镜后来被送到由井家所属的菩提寺供奉,吉左卫门以施主的身分举行了盛大的供养仪式。 后来两面镜子又成为某寺宝物,在明治以后,每逢立秋前的十八天,都会公开陈列供人参观,至于现在情况如何,就不清楚了。由井家因为在西南战争中支持萨军,而遭兵灾波及,被战火付之一炬,听说后代已迁往长崎,日子还是过得颇为优渥。至于那口古井的现况——也是不清楚。那附近已经完全开发了。或许那口井因为井水清澈,带给了众人便利,也说不定。 窑变 一 接着轮到第七位男客。 事情发生在明治三十七年八月二十九日黄昏。当时我担任日俄战争的随军记者,前往满州战区。那天大约下午三点左右,我们抵达一个叫杨家店的小村庄,当时前方正值辽阳攻防战最激烈的阶段,首山堡的高地尚未沦陷。远方的枪炮声不绝于耳。 我们每天露宿荒野,所以这天晚上打算找户人家入住,好好休息,于是两三人或四五人一组,分头寻找今晚的落脚处。杨家店地如其名,是个柳树非常多的村庄,我们一行四人穿越茂密柳树后,在一座古石井前发现一户大户人家。井旁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操作着有绳索的水桶,反复从井里汲水到扁担挑着的水桶内。我们用别脚的中国话问他是不是住在这里?他害怕地摇摇头。我们又问这户人家姓甚么?他捡起旁边一根落枝,在地上写了个「徐」字,接着反问我们,找这户人家有甚么事? 我们说希望今晚能借住这户人家,他又摇摇头,挥挥手,好像在阻止我们。但我们的中国话程度不太好,再加上他有很重的满州腔,所以不清楚他到底在说甚么。可是从表情和手势不难得知,似乎是要我们千万别住宿此地。不过,因为无法充份了解他的意思,我们开始有些不耐烦。 「算了,没关系,还是先进去问问看吧!」 性急的三人率先进去,殿后的我正想跟上时,年青男子抓住我腰间的布包,嘴里又开始嘟嚷着同样的话。我二话不说,拨开他的手就进去了。 门虽然开着,却看不出来有人居住。我们齐声喊了好一会儿,就是无人应答。 「会不会是没人住啊?」 我们面面相觑,又四处察看了一番,发现进了宅子右手边有一栋小房子,正对面的树林后方则有一栋看似主屋的大建筑。四人试着先推开旁边这栋小屋的门,发现没上锁,屋里是空无一人。我们实在太累了,打算先在小屋里休息一会儿,便在铺了破草蓆的地板坐下。肚子很饿,却没有食物。心想至少可以喝点水充饥,于是四人拿下肩背的水壶,不过壶里的水在午餐时就喝得差不多了,我只好到门口的古井去打水,却发现年青男子还站在柳树下。 我开口跟他要水,他非常爽快地把桶里的水倒进水壶,不过又开始对着我叽哩咕噜说个不停。我实在听不懂,他好像也急了,就又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了「家有妖」三字。这么一来,我大抵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在地上写了一个「鬼」字,他却看不懂。不过他回答说那房子里有「妖」。我虽然不知道鬼和妖有甚么差别,也猜得出他想告诉我这栋房子是鬼屋。也就是说屋里有妖怪,要我别进去。我向他道谢之后就又回到屋里。 回去后,发现我不在的时候来了一位老人,正悄悄和其他人交谈。我们四人里中国话讲得比较好的t君当口译,向我们解释: 「老人在这户人家已经工作了三十年,其他还有四五个帮佣。前一阵子这里发生了战事,家中的人都躲到里屋去了。他们虽然没办法招待我们,不过可以提供茶和砂糖,后面的菜园里有青菜。他很亲切,说我们想留下的话就请便,我看我们就别客气了吧!」 「当然!多谢!多谢!」 我们异口同声向老人道谢。 老人笑笑就离开了。t君说他想去菜园看看有甚么东西,跑了出去,不久抱了五六根好大的玉米回来。m君见状,也跟着出去拔了些回来。屋里有座灶,我们就在灶里用高粱枯枝生火,烤起玉米来了。我们每人的腰袋里都备有盐巴,撒了一些调味,这些玉米不愧是当地名产,鲜甜的滋味胜过日本玉米太多了。就在我们忙着轮番到田里采拾玉米之际,那位老人派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提来开水,他自己则用纸包了砂糖和茶叶拿来,我们再三道谢,迫不及待地泡茶,加了砂糖牛饮起来。老人笑咪咪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饱食玉米,毫不客气饮用热茶,在我们恢复精神之后,他小声地问t君,我们之中有没有人带了药品? 他说,他家主人主母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前些日子生了病,这儿地处偏远,必须去到辽阳城里才买得到药,但因战争的缘故,辽阳城内城外交通阻断,无法取得药品。他恳切地拜托我们,四位日本大人之中有哪位身怀药品的话,能不能分给他一点?看穿他的热情款待背后原来隐藏了这样的企图,我们的感激之情难免打了些折扣,不过了解了内情,也觉得他家小姐确实可怜。当地人都以为日本人不是医生就是药剂师,所以一看到我们常常就要我们帮忙看病或配药。先前也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所以我们不觉得老人的要求有何突兀,只是未确认病情就胡乱给药,似乎不甚妥当。尤其之前住在海城的宿舍时,我曾经把眼药精錡水误给了胃肠病病人,事后发现错误,慌慌张张把药拿回来,狼狈不堪。因为有了那次的失败经验,我在还没看到病人之前绝不轻易给药。 t君向老人解释了来龙去脉,要求他让我们看看病人,老人却一脸难色,但我们的要求也非无理,他便说要和主人商量看看,就和少年回屋里去了。我们虽然不是医生,但与其胡乱投药,不如亲眼看过病人、了解病情之后,再给予适当的药物比较安全。尤其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听说病人是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姑娘,更产生一股莫名的兴趣,想要一探真面目。 「会是甚么样的姑娘?还很年轻耶!」 「不知生甚么病喔。」 「要是妇科病就伤脑筋了。谁身上会带这种药嘛!」 「搞不好是肺病。听说在中国叫做肺痨。」 就在我们七嘴八舌之际,我突然想起了年青男子所说的「家有妖」一事。 「那个在门口井边打水的人说,这栋屋子里有妖怪还是妖魔作祟之类的,反正有问题就是了,他还在地上写了『家有妖』。」 「嗯……」 其他三人有点纳闷。 「这么说来,那个小姑娘搞不好是被妖魔附身了?」 t君说。 「如果是这样子,我们的药也没用啊!」 m君笑道。 我们也跟着笑了出来。太平盛世另当别论;对于身在枪林弹雨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遭受枪炮攻击的我们来说,家里有妖怪,根本不成问题。 「那个小姑娘怎么还不出来?」 「听说中国女人是不轻易见外人的,搞不好她根本不想出来。」 「尤其是要出来见我们,我看大概更不愿意了吧。」 前方炮声依然轰隆,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所以不管是轰隆炮声或照明弹刺眼的光线,都无法刺激我们的神经。正当我们胡乱倒卧在地,一面有的没的说着小姑娘的闲话时,天色逐渐暗下来了。入秋甚早的满州黄昏略带寒意,我们把泥屋角落的高梁全都塞进灶里,四人像是害怕霜冻的蝈蝈儿群聚在土灶前。 二 「敌人为甚么不赶紧撤退?真想早点到辽阳去。」 就在我们谈腻了小姑娘的话题,转而讨论战争时,老人再度出现,告诉我们,他待会儿就将小姐带来,届时还麻烦我们多多关照。我们四人闻言迫不及待起身,跟在老人身后到门口去,屋外已经一片漆黑,星空下左右摇曳的偌大柳叶有些泛白,耳边隐约可闻蟋蟀鸣声。 过了不久,后方林间出现一盏灯笼,是此处常见的画灯。眼前的情景突然让我想起《剪灯新话》里的〈牡丹灯记〉。还有三游亭圆朝的〈牡丹灯笼〉。我不禁开始想像,伴随灯笼出现的是一名美若幽灵的女子,心中浮起一股诡异凄艳的气氛。灯笼逐渐往我们靠近,映照出的人影不只一个。看来像小姐的年轻女子被一名老妇搀扶着,身旁有另一名年轻女子提着灯笼,因为三人都穿着绣花鞋,所以走在夜 露湿润的泥土地上无声无息。 看她们的装扮,马上知道老妇不是小姑娘的母亲,她和提着画灯的年轻女子都是这个家的下人,于是我们注意力集中在中间的年轻女子身上。她虽然只有十七岁,看来却颇为成熟,身材瘦削,个子算高,身穿黄绿色滚边的浅桃红丝质衣服,一手由老女仆搀扶着,一手用袖子半掩着脸。袖间传来阵阵激烈的咳嗽声。 画灯下的三条人影在一棵柳树旁停下,老人静静地走向老女仆,似乎交代些事情。看样子是他的妻子。老人又走向我们,很礼貌地说,生病的小姐已经来了,麻烦我们为她诊断。四人之中该由谁去诊断病人?我们有些犹豫,但我们之中就属t君的中国话说得比较好,最后决定由他来担任医生的角色。t君只好走向前去为病人把脉。接着请病人让他看看脸色,老人将t君的要求转告老女仆,原本隐在青色袖口后头的女子脸面终于出现在画灯下。果然和我所想,是一个苍白得像缕幽魂的美女。我不禁又想起〈剪灯新话〉中的女鬼。 t君看了看她的脸色,把过脉后,又用体温计测量体温。在这其间她不断咳嗽,有时甚至咳到似乎要呕出血来,老女仆则在一旁照顾着。t君回头对我们小声说道: 「喂,看样子是肺病。」 「嗯。」 我们三人一起点了点头。就连我们几个外行人都看得出她的呼吸系统出了问题,已经没甚么救了。 「体温是三十八度七。」 t君进一步说明。 「军医部在附近的话,还可以跟军医说明病情拿点药来,现在完全没办法。只能给一点退烧药,让她舒服一些。」 「嗯,就这么办吧。」 我也同意。 t君从腰包拿出白粉状退烧药,向老人说明用法之后,老人竟然跪地领收药粉。眼前这一幕让我心痛不已。满州当地人甚少吃药,所以相较于日本人,在他们身上药效十分显著。我甚至听说有人吃了成药「宝丹」就治愈肺炎了。但这个小姑娘——尤其在这年纪就得了这种病,还病成这样——实在不是普通的退烧药就能治愈的。我们不过是为了安慰老人,才给了两三天份的退烧药,他竟然就跪倒拜谢我们这些蒙古大夫——他应该是这户人家的忠仆吧——我觉得十分难过,忍不住把脸撇开。 「晚上尽量不要吹风比较好。」 听了t君的劝告,女人们恭敬地默默颔首为礼之后,转身离开。三人从出现到现在,完全没开过口。她们的身影在微弱的画灯映照下逐渐远去,隐约还可听见女孩的咳嗽声。老人目送三人离开,也向我们行礼后才离去。 「真可怜啊。看样子活不久了。」 原本我们只是一股兴致,好奇想看看女孩的长相,但在亲眼见到本人病奄奄的模样后,再也笑不出来。四人互看一眼,忍不住叹口气。炉灶里的高梁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再去拿一点来,这时忽然听见一阵笑声,还有往屋里走来的脚步声,出门一探究竟,结果看见站着一个男人。 「请问随军的战地记者在这里吗?」 「是的。」 我应声而答。 「是我!」 我听出是口译s君的声音,很高兴地迎上去。 「是s君吗?快请进!」 s点了点头向其他人打招呼,来到炉灶前。他是随军的中国话翻译,个性认真,又亲切提供我们各类通讯器材,深得战地记者的尊敬。他说,今晚是为了征召物资才来到这村子,听到某个中国人讲起一件奇妙的事情,所以过来看看是谁投宿在这里。 「一个年轻的中国人告诉我,今晚有几个日本人住在一户姓徐的人家里。他说他警告过,可是对方却完全不予理会。我问是甚么样的日本人,他说手臂上戴着写有报社之类字眼的白布条,我猜一定是随军记者,但到底是谁呢,因此才来看个究竟。」 s认真的脸上带着微笑。 「年轻的中国人……」 我立刻就想起来了。 「他是不是告诉你这里有妖怪?」 「是啊!」 s点点头。 「听说他曾经阻止你们……」 「是没错,但他只说屋里有妖怪,我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没理他了。他说的妖是甚么意思?」 我反问道。 「看来你们是不晓得了。」 「因为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我们中国话本就不好,加上他有很重的满州口音,根本听不懂。只知道他想告诉我们这栋房子不干净,别住这儿……」 「没错没错。」 s又点头。 「其实我也不懂他说房子里有妖怪是甚么意思。而且就像你说的,他的口音很重,我也听不清楚,幸好他的祖父为我解释一番,才知道年轻人所说的妖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做事周到的t君端出茶水,s君说了声: 「不好意思!」 接过大口喝了起来。在战场上,光一杯加了糖的茶就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了。s一口一口饮啜喝尽那杯茶之后,开始以一贯的认真口吻向我们解释「家有妖」的由来。 入夜之后战事仍持续进行。震耳欲聋的炮声和连续不断如炒豆子的枪响忽远忽近。我们对此充耳不闻,s在这栋阴暗的屋子里开始讲起妖物之事。我们四人围着他,坐在高梁炉火前,倾耳听着。 「这户人家姓徐。大概在五代之前,听来好像很久以前了,其实大约距今四十年而已。所以应该是日本元治或庆应初年,在中国的话就是同治三、四年的事情。当时正好是长毛贼洪秀全被歼灭的时候。」 s果然娴熟中国史,首先为我们说明故事的年代。 「这户人家现在虽然务农,当时却是瓦匠,他们在家里盖窑烧制瓦片,不过生意做得不大,只有屋主和两个儿子烧瓦。某年冬天,一个下着雪的黄昏,家里来了两个出外人。说他们来拜访,不如说是被人追赶般地慌乱逃了进来。他们向主人表示,后有官差追捕,请提供藏身之处,他们愿意拿出身上一半的金子当作谢礼,说着便掏出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皮袋。屋主在重金诱惑之下,立刻接受他们的要求。但是屋里没地方可供躲藏,凑巧窑里没生火,便要两人钻进去,把门关上。不久之后,来了五六名官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两个陌生人?屋主假装甚么都不知道,但官差并不相信,直说两人确实逃进屋里,便开始四处搜查,屋主十分困扰,但后悔为时已晚。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大哥对小弟使了个眼色,假装不知情地在窑中生起了火。唉,讲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官差们在屋里四处搜查,就是找不到,而窑中因为烧着火,他们也完全没想到人藏在里面。官差虽然狐疑,也只好离开,屋主松了一口气,但很担心藏身窑里的人。人像瓦一样烧,怎么可能没事!就在他悔不当初之际,两个儿子却告诉他,窑里两人一定是犯了甚么重罪,要是被官差发现他们藏身其中,父子三人势必也会遭受牵连,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除了烧死他们自保之外,别无他法。而对那两人而言,与其被捕、接受残酷的拷问或刑罚』或许直接烧死还比较痛快。幸好我们见情况不对赶紧生火,官差才死心离开,否则要是他们检查到窑里的话,不只那两个陌生人,连我们都得戴上脚链手铐了。屋主闻言,也无法责备儿子的做法过于残酷,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两人烧得一干二净,他也帮忙往窑里添柴加火,可怜两个出外人就这样葬身于熊熊烈火之中了。两人身分虽然不明,不过大概是长毛贼余孽,虽说江南的乱党逃到满州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年轻人的祖父确实是这么说的。 「总而言之,陌生人死了,装满 金子的皮袋留下来了。如果父子顺利为两人解围的话,原本可分得一半金子,如今两人都死了,金子当然就全归三人所有。不知道里头究竟有多少钱,但徐家的状况确实好转许多,附近的邻居也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那之后,徐家瓦窑却开始出现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首先是烧不出完整的瓦片,失败连连,更奇怪的是出现窑变。各位应该都知道,所谓的窑变,就是烧制时形状或色泽有种种预期之外的变化,这种现象只会偶尔出现,但是在徐家窑却十分频繁,而且他们明明烧制的是瓦片,成品取出一看,许多都变成了人的脸、手和脚的形状。邻里之间议论纷纷,就在众人谣传徐家的窑变背后一定有甚么故事时,徐家的小儿子竟然死在窑中。听说是外面回来的哥哥不知道弟弟爬入窑里头,直接关门点火了。哥哥不久也发疯死掉,厄运接连降临。 「但屋主仍坚持继续瓦片生意,但窑变的情况完全没有改善,最后只好结束,转而购买土地开始务农。从那以后,徐家不仅不再出现怪事,家境更是逐渐好转,十多年后,屋主去世了。他过世之前,松口说出当年的事,瓦窑的秘密才首次曝光。不过因为事情经过了十多年,又没有确实证据,众人都以为只是屋主临死前的胡言乱语。但从窑变发生、两兄弟猝死的情况来看,附近居民到现在都还相信屋主所说的是事实。 「因为两个儿子都比父亲早死,徐家后来只好收养一个女孩,并为她招赘,但就在屋主死后两三年,养女夫妻也过世了。而这对夫妻所收养的养子和养女也在七八年之间相继过世,所以现在的屋主已经是第六代了。他也是徐家的养子,因为年纪尚轻,所有事务都由一个已在徐家工作了三十年的王姓男子负责。这人对徐家忠心耿耿,虽然知道家中会遭妖事异变,陆续发生许多不幸,还是忠心地守护主家。附近的居民对他的忠心耿耿很感同情,却因为徐家不干净,也只好敬而远之。那个年青的中国人见不知情的你们跑进徐家,特别提醒你们,没想到却因为语言不通,你们完全不加理会,只好抛下你们不管,事后他还是很不放心呢。」 「哈哈哈,原来如此。其实我们已经见过那妖怪了。」 t君一本正经说道。 「见过妖怪……?发生了甚么事吗?」 s满脸认真回问。 「没有啦,他是开玩笑的。」 我怕他误会,赶紧说明: 「没有啦,这家人的女儿生病,拜托我们诊疗,t又当了一次蒙古大夫了。」 「啊,原来如此。」 s微笑道。 「你说的那个女儿,应该是媳妇吧。这事我也听说了。因为他们家遭到诅咒,附近村民没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忠心的老王只好远去山东省,为主人找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话是这么说,其实是出了高价买来的吧。没想到女孩一来这里就生病了,而且怎么都治不好。因为不敢告诉外人是屋主的妻子,只好谎称是女儿吧。她生了甚么病?」 「应该是肺病吧。」 t君答道。 「真是可怜!」 s皱起眉头。 「她应该不是因为嫁进这户人家而生病,不过是凑巧,才又为这栋鬼屋增添了让人间言闲语的话题吧。唉,我说得太长了。你们打算住这里吧?还是小心点,别让妖怪吓到才好。女妖可是更恐怖的唷。」 s一脸正经地跟我们开着玩笑,一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灶中的高梁柴薪大多都已成灰了,只余微弱的火花。我们四人送s来到门口,发现满天都是银色星光,耳边隐约听见蟋蟀鸣声。沉重的夜露在黑暗中泛白,白得几乎让人以为已经下过霜了。 「好冷好冷!我们再生点火吧!」 目送s离开之后,我们匆忙进入屋内。 隔天早上要离开时,那位老人再度端来热水、茶和砂糖。他虽然面带微笑地向我们打招呼,但不知道是否我多心,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阴影。他说昨天晚上小姐吃了药,精神好了许多,不停向我们致谢。 前方的枪声今早听来特别激烈,我们在枪声的催促下急忙准备出发。此时无暇思考s昨晚说的话,得赶赴所属师团的司令部所在地。老人送我们到门口,向匆忙出发的我们一一鞠躬道别。 我们在三天后抵达辽阳城外。后来我没机会再访徐家,但直到现在,还是偶尔想起徐府的老仆人、生病的小姑娘,以及闹鬼的徐家,现在是否已家道中落,或依旧繁昌。 螃蟹 一 接着轮到第八位女客。 这是我从祖母那儿听来的故事。我的老家在越后的柏崎,一直到祖父那一代,都以买卖五谷营生,到了父亲那一代,开始从事石油买卖,于是便将五谷店顶让出去。而买下五谷店的人又转行了,如今那间铺面虽然不再卖米粮,店里仍留有几分往昔的气氛,每年暑假我返乡省亲时,总会抱着怀旧的心情,到那家店里走走看看。 祖母在地震发生的前一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过世了。她出生在嘉永元年,而我今天要说的是她十八岁发生的事,所以应该是庆应初年吧。我的祖母名叫阿初,而阿初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名叫增右卫门。他是家中的户长,当时大约四十三四岁。据说他的祖先来自出羽,家号为山形屋。在当地算是有历史的望族,又从事多种买卖,店务大部份交由掌柜负责。虽然是大老板,会祖父增右卫门总是忙着创作自己喜欢的俳谐,或是赏玩古董字画,逍遥度日。正因如此,只要有书法家、画家或俳谐师傅到北方时,都一定会来我家逗留,甚至有人住上两三个月才离开。 事情发生那时,家里也留宿了两位客人。其中一位是来自名古屋的俳谐师傅,名叫野水;另一人则是来自江户的画家,名叫文阿。文阿比野水早来了二十多天,已经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的野水也住了半个月左右。在九月初的某个晚上,主人增右卫门找来对俳谐和古董感兴趣的四个朋友,再加上野水和文阿,总共七个人,在大房间里举行宴会,饮酒作乐。 受邀的四个人就住附近,傍晚时分来到家中。晚饭准备好之前,先端出茶水点心待客,七人正在闲聊,此时有位名叫坂部与茂四郎的浪人上门。虽说是浪人,但他的黑短褂不像普通浪人那样褪成茶色,反而打扮得颇为称头。 如各位所知,江户时代那地方属于桑名藩的领地,村里还有领主专用的旅馆。负责打理旅馆的坂部与五郎年纪虽轻,风评很好,浪人与茂四郎是他的哥哥,但因为从小身体不好,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被剥夺继承权,家业由次子与五郎继承,从本国桑名来此赴任。哥哥与茂四郎很早就离家,远赴京都拜入某面相师门下,功力愈见高深,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大师,周游列国为人看相。他除了会看相,占卜也是一绝。当时他年约三十二三,和普通的武士一般佩带腰刀,打扮得体,气质高雅,不识者都会以为他是高阶武士,因此更是备受众人的尊敬。 他在周游列国期间,从信州进入越后路,顺道前往柏崎的旅馆拜访自己的弟弟,稍作停留。曾祖父增右卫门平日便和与五郎往来密切,因此跟他的哥哥与茂四郎颇有交情,所以他偶尔会来家中拜访,这也是他今晚突然现身的原因。虽然没有邀请,但他来的正是时候,增右卫门说着便满心欢喜将他迎入屋内。 「真抱歉,我不知府上有客人。」 与茂四郎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 不不,千万别这么说,我其实是想邀请您的,只是怕您不方便才没开口,您来得正是时候。增右卫门礼貌地招呼过后,便将与茂四郎介绍给在座众人,其中当然也有一些彼此已经认识的朋友,大伙很快就聊开了。 主人高兴贵客在恰好的时机莅临,但负责准备餐点的厨房却因为人数临时增加而手忙脚乱。我刚才说过,当时我的祖母阿初十八岁,负责今晚上菜的工作,绝对不能出错,于是便到厨房了解大家工作的情形。今天的料理由一个名叫阿杉的老女仆准备,只见她忙着指挥厨房里的男男女女,一见到祖母,便凑过来小声说: 「临时多一位客人,这下可麻烦了。」 「菜不够吗?」 祖母皱眉问道, 「也不是,其他菜倒还好,螃蟹可就伤脑筋了。」 因为增右卫门非常喜欢螃蟹,今晚的盛宴当然也少不了这道菜,主人加客人总共七位,所以厨房准备了七只,但临时来了一个客人,大伙为此伤透脑筋。阿杉联络平日往来的各家鱼铺,果不其然,都没有货。就算有,大小不一摆上桌也不像话,老爷事后一定会大发雷霆。厨房里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个叫半兵卫的年轻仆人,告诉大家他会想办法,说完就跑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阿杉愁容满面地告诉祖母,在还没有看到半兵卫带回螃蟹之前,大伙也不敢轻易端出其他料理蒙混了事。 「真是伤脑筋!」 祖母听了更是眉头深锁。因为还准备了几道精致的菜色,她心想干脆省略螃蟹好了,但因为螃蟹是父亲增右卫门的最爱,如果拿掉这道菜一定会惹他不高兴。正当祖母头痛之际,突然传来击掌叫人的声音。 祖母回到屋内,只见增右卫门等不及地站在走廊上说: 「你们在干甚么?还不赶快上菜!」 趁着父亲开口,祖母告知螃蟹之事,没想到增右卫门理也不理: 「不过就少了一两只螃蟹,村里找不到的话,不会去海边找!我已经告诉客人今天要请他们吃美味的螃蟹,如果没有螃蟹还算甚么大餐?」 这么一说,看样子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祖母只好无奈回到厨房,大伙脸色凝重,只盼半兵卫赶紧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里又来催促上菜。就在大伙心焦不已之际,半兵卫气喘嘘嘘跑回来了。一听到半兵卫回来,大伙赶紧跑出去迎接,只见半兵卫带着一个没见过的孩子,年约十五六岁,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及膝窄袖和服,抱着古旧的竹篓。大伙看见他们回来都松了一口气。 竹篓里装着三只螃蟹,大伙原本打算买一只和原有七只差不多大的,但男孩表示自己大老远被带到这里,坚持要买就三只全买下。因为情况紧急,无暇与他争执,便买了所有螃蟹,也任由男孩开价。拿了货款后,男孩便抱着空竹篓离开了。 「这样就解决了!」 大伙一下子振起精神,赶紧开始准备烫螃蟹。 二 酒和料理陆续上桌,宾客主人都尽兴地享受美食,畅快喝酒,这时,装在大盘上的螃蟹也逐一端至客人面前。 「刚才我说的大餐就是这个,请各位别客气。」 增右卫门向在座宾客推荐。在我们老家,常见的是一种俗称荆棘蟹的螃蟹,外壳呈三角形,蟹壳蟹脚上长满荆棘一般的刺。而今晚上桌的则是俗称的梭子蟹,蟹壳呈菱形,黑红色的外壳上有白色斑点。据说是海蟹中最好吃的一种,但我从未吃过。今晚螃蟹的滋味关系到主人的面子,增右卫门在劝大家享用后,自己也准备动筷,没想到坐在上位的坂部与茂四郎突然开口: 「先生,请等一下!」 听起来似乎另有意洒,增右卫门不觉停箸望向发话人,只见与茂四郎皱着眉头,一直盯着增右卫门的脸。最后他拿起烛台,依序巡视在场的人之后,又从怀里拿出一面小镜照着自己的脸。隔了一阵子,他叹一口气,说道: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在座各位当中,有人的脸上出现死相。」 众人间言,脸色大变。大伙没想到会从面相占卜大师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而且语气十分认真。宾客们默默看着表情严肃的与茂四郎,在一旁负责出菜的祖母也吓出一身冷汗。结果与茂四郎好像又突然想到甚么似地,转身往祖母看去。因为他刚才只环视了主人和宾客的脸,忘了在场还有一个女孩,当他发现此事,便将烛台往祖母的脸照去。听祖母说,她当时吓得魂不附体,心想这下子完蛋了,不过祖母的面相似乎无甚大碍,与茂四郎默默地点点头,冷静地开口: 「虽然主人一番好意,不过我看这螃蟹大家还是别吃的好,请把它撤下吧!」 看样子,果真是螃蟹有问题。但脸上出现死相的人到底是谁呢?与茂四郎虽然没有指 名道姓,不过似乎正是主人增右卫门。祖母心里有谱。因为之前准备好的七只螃蟹正好分给了七位客人,后来买的那只则是分给父亲,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猜得到可能是这只螃蟹有毒。主人间言,立刻要下人将螃蟹撤走,祖母也领会是桌上的菜肴有问题,动手收拾,与茂四郎此时又开口了: 「剩下的螃蟹也不能让厨房里的人吃,一定要全部丢掉才行。」 「知道了。」 祖母离开后,到厨房将事情告诉大家,在场的人全都脸色大变。尤其是半兵卫,因为螃蟹是他找来的,得知此事更是惊讶不已。慎重起见,他找来家里养的狗,将原本准备给主人的那只螃蟹喂狗吃,没想到吃下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大家吓坏了。接着又找来附近的狗,给它吃其他螃蟹,却都没事。如此一来事情就清楚了,正是之后买来的那只螃蟹有毒,所以即将食用的主人脸上才会出现死相。 多亏了与茂四郎,主人得以逃过一劫。这虽然值得庆幸,宾主却也因此扫了酒兴,无心享用美食,不久就离席返家了。 一场盛宴落得如此下场,身为主人的增右卫门对与宴宾客很过意不去,自己还差点因误食毒蟹而丧命,其震惊和愤怒更是不在话下。他把厨房里的仆佣全都找来严厉讯问一番,但就像我刚才所说,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螃蟹是半兵卫买来的,因此曾祖父要他明天一大早去把那个奇怪的男孩找来,问他究竟是在哪里抓的螃蟹?之后就命令大家各自回房睡觉。 被男孩强迫推销而买下的三只螃蟹,还剩两只。原本该试试这两只是不是也有毒,但夜已深了,决定明天再说,便把螃蟹放在厨房角落。但第二天天还没亮,两只螃蟹就已不见踪影。或许原本以为死了的螃蟹还活着,不知何时逃走了,总之无人知道原因。 食用虾蟹中毒的情形并非罕见,所以就算那几只螃蟹有毒,也没甚么奇怪,但因为不只主人,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当得知剩下的两只螃蟹不见时,更是群情大哗,于是半兵卫带著名叫伊助的年轻仆人,一早就去寻找男孩的下落。不只半兵卫,当时在厨房的人都不认识那男孩。如果他是海边渔夫的小孩,应该有人见过,所以大家七嘴八舌讨论,可能是外地来的孩子。但因为买螃蟹时并没人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加上当时天已经黑了,又赶着买螃蟹,根本没注意到男孩的长相和身材,这下子想找人,简直有如大海捞针。 两人知道事情棘手,早早就出门了,之后增右卫门前往旅馆拜访圾部与五郎。当他见到与五郎的哥哥与茂四郎,再次为昨天的事致谢,与茂四郎又开口了: 「平安无事最重要。不过照眼前情况看来,危机似乎还没完全解除。最近您家中可能还会有灾难发生,请千万小心。」 增右卫门大惊。请教有无消灾解厄的方法,与茂四郎没多说甚么,只交代他,以后千万别再食用螃蟹。 虽然禁食螃蟹的建议让增右卫门有些为难,但在这样情况下也不能抱怨,只好当着与茂四郎的面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螃蟹了。回家之后,他仍然有些忐忑,因为不知该怎么做,更不晓得该提醒家人注意些甚么。他只将与茂四郎的警告悄悄转告祖母,要她凡事小心。 半兵卫和伊助一大早出门后,一直到中午都不见人影,众人正在担心,结果下午一点左右,伊助脸色苍白地跑回来。问他半兵卫怎么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看他那脸色和神情,大伙更是心惊胆战。 三 大伙围着神情恍惚的伊助,左一句右一句地问,最后终于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半兵卫昨天为了找螃蟹出门,去到平常往来的渔家,但没人有螃蟹。顶多有荆棘蟹或高脚蟹,就是没有梭子蟹。他只好一路往北不断询问,最后终于在路边发现了昨天那个男孩。所以今天早上他带着伊助同样一路往北——也就是往出云崎的方向沿路去——可是没找着。两人不知不觉来到鲭石川的入海口——各位或许知道,这条河最终是流入大海的。结果他们发现有个男孩站在海边,凝视海面,因为背影看来十分熟悉,半兵卫连忙追上去。而伊助则看准了一边是海、一边是河,男孩无路可逃,所以在后方慢慢走,不急着追。只见跑在前头的半兵卫从身后抓住男孩,说了一两句话,结果不知发生甚么事,半兵卫就被男孩拖进水里了。 目睹一切的伊助慌了手脚,连忙跑向岸边,但半兵卫和男孩都已经没入水中,不见踪影了。他更是心惊,赶紧跑到附近的渔夫家,说山形屋的人落水了,要他们赶紧帮忙打捞。因为我家的店在当地小有名气,所以伊助立刻召集到七八个人,但就是找不到。渔夫们说河口水流湍急,两人可能已经被冲到海里去了,伊助虽然无奈,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请渔夫们继续打捞,他则返家向大家报告。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尤其与茂四郎还提醒过主人增右卫门,会祖父心痛之余,立刻派一名掌柜带五六个伙计,和伊助一同前去,连画家文阿也跟着去了。 我之前曾提过俳谐师傅野水和画家文阿正住在我家。野水当时外出,不在家中,文阿则在八蓆大的房间里作画。文阿是文晁的徒孙,年纪虽轻,在江户已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因为曾祖父喜欢螃蟹,便要求住在家中的文阿绘制百蟹图,但文阿认为自己的技巧尚未成熟,无法绘制百蟹,只答应尝试创作十蟹图,因此最近一直躲在房里,以各式螃蟹为标本专心作画。他已经完成九只,正在画最后一只,没想到却遇上这件事,于是暂搁画笔,加入救人的行列。 「大师也要去吗?」 增右卫门企图阻止他。 「是啊!我无法坐梘不管。」 说罢,文阿便和大伙一同出发了。增右卫门阻止不了,只好随他去,附近居民听说这件事都跑了出来,一起跟到海边。渔村里更来了不少人帮忙,事情愈闹愈大。但曾祖父又不能踏出屋外半步,只能提心吊胆地待在家里。祖母和其他人都到店门口等消息。此时,坂部与茂四郎出现了,看样子他已经在路上听说半兵卫的事。 「怎会发生这种事呢?先生没出去吧?」 「是的,家父在家。」 祖母回答道。 听到这答案他松了一口气,便在祖母的带领之下进入屋内。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与茂四郎又说。 「不过,无论发生甚么事,您千万都不能出门!」 「我知道了。」 增右卫门戒慎恐惧地回答。 「您曾经提醒我,说家里会出事,没想到警告果然成真,真是太让人震惊了!」 「店里有人出去了吗?」 「我派了掌柜久右卫门带五六个伙计跟了去。」 「还有其他人吗?」 谨慎起见,与茂四郎又继续问。 「还有画家文阿先生……」 「啊!」 与茂四郎小声喊了一声。 「快找人把他叫回来!」 「是是!」 被与茂四郎的话吓坏的曾祖父,赶紧跑到舖面,要人快快把文阿先生叫回来, 没想到正在吩咐,店里另一个人惊慌失色从外面跑回来。 「文阿先生他……」 「甚么?文阿先生他……!」 曾祖父话还没听完就昏了过去。照今日讲法,应该是脑贫血吧。曾祖父突然脸色苍白昏倒在地,又是引起一阵骚动。赶紧找来医师进行急救,曾祖父清醒过来,但医生交代要到床上躺一会儿,众人于是将他抬入屋内。屋里屋外一阵忙乱,众人头昏眼花。 至于文阿先生,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原来他和众人去到鲭石川岸边,正在看渔 夫打捞尸体之际,不知为何,脚边的土块突然崩塌,一转眼就掉进水里。在此又是一阵骚动,渔夫们见状赶紧前往搭救,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半兵卫出事时无人在场,但这次有众多渔夫和渔船船长动手援救,还是寻不见文阿,不知沉到何处,或被冲到哪里去了,完全不见踪影。大家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听了下人的回报,与茂四郎深深叹气: 「唉!我要是早点来就好了,不过至少先生没出门,这点就非常庆幸了。」 说罢,与茂四郎就离开了。片刻,曾祖父的情况虽然好转,可以坐起身来,但文阿和半兵卫依旧下落不明。秋天的黄昏天色渐暗,店里的下人和渔夫因为怎么也找不到两人,只好放弃。他们一回到店里就七嘴八舌讨论此事,祖母也到店里聆听大家叙述当时的情形。此时俳谐师傅野水突然从房里跑出来,要大伙赶紧过去看看。 野水早些时候刚从外面回来,当他得知自己不在店里时发生这许多事情,大为吃惊,便进屋探视曾祖父。众人看他慌慌张张从曾祖父房里跑出,吓得赶紧问他发生了甚么事?他说刚才正和曾祖父说话,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也没多想,探头一看,发现两只大螃蟹从窄廊下爬出,高举着大螯往屋里来。曾祖父看了螃蟹一眼又昏过去了。 这下糟了!众人赶紧请来医生。一波波的骚动接连而来,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不安和恐惧,好像世界快毁灭了。那是个天气微凉的秋夜,祖母生前还老是说,一想起当时的事她就全身汗毛直竖。我也深有同感。曾祖父在医师的急救下恢愎了意识,但一天之内昏倒两次,医生交代一定要好好休息,他自己也说非常不舒服,在那之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没人知道那两只螃蟹是真出现了,还是因为会祖父过于害怕而看到幻影。但是除他之外,野水也看见了。于是众人猜测,从昨天晚上就下落不明的两只螃蟹,或许是躲在窄廊下,便分头四处寻找,但院子里甚么也没有。因为房子太大,也无法找得仔细,或许躲进了窄廊下的深处。 今日看来,通常会认为那是曾祖父和野水的幻觉,但似乎也无法如此断言,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之前说过,文阿出门前正在绘制十蟹图。他出门时房间保持原状,但事后我们进房查看,却发现所有的画具都被弄得乱七八糟。画有九只螃蟹的纸上沾满了黑、红、黄等各色颜料,还有螃蟹爬过的痕迹。看样子是那两只逃走的螃蟹闯进文阿的房间,毁了他的十蟹图。 一星期后,文阿和半兵卫的尸体终于浮出水面。两人的脸和身体似乎都被啃食过,手脚和肋骨全都暴露在外,让人不忍卒睹。据渔夫们猜测,那恐怕是遭到螃蟹啃食的结果。 尸体虽然浮现了,男孩依旧不见踪影。附近的村民都说没看过那模样的男孩,所以大家认为他可能是外地来的。或许真是这样吧。他总不可能是河里或海里冒出来的。 在那之后,曾祖父不只不吃螃蟹,就连挂轴、屏风、壁龛里的装饰品和烟盒,只要有螃蟹的图样,一律丢弃。不过,曾祖父偶尔会在傍晚时大呼小叫,说是窄廊下有两只螃蟹爬到院子里了。海蟹不可能长时间待在窄廊底下,所以那应该也是幻觉吧。 单脚女 一 接着轮到第九位男客。 我是从千叶来的。泷泽马琴在《南总里见八犬传》中提及的里见一家,经过义实、义成、义通、实尧、义丰、义尧、义弘、义赖、义康九代传承,最后在第十代忠义灭亡。事情发生在元和元年,也就是德川攻陷大阪城那年夏天。里见家与相模国的领主大久保有姻亲关系,因而招致灭亡之祸。相模领主大久保忠邻,原为相州小田原城城主,在德川家诸位谱代大名里头算是颇为得势。没想到一转眼便从云端跌落谷底,其因不明。有人说他是因为石见国的领主大久保长安而遭连坐处分,也有人说是主公怀疑他在进攻大阪城时通敌,更有人说这一切其实都是受佐渡领主本多父子的谗言所害。无论如何,里见忠义都是因为迎娶大久保忠邻之女为妻,领地才会在岳父家出事后不久便遭没收,甚至因而被判刑流放至伯耆国。这个世代居住于房州的名门贵族就此断绝了。如果里见家还有后代的话,世上就不会有八犬传,而马琴也必须寻找其他的材料来写作了。 仿效马琴常说的「闲话休提」,接下来我要讲的是里见家灭亡前后发生的事。里见忠义的上一代义康,人称安房的侍从,庆长八年十一月十六日辞世,得年三十一岁。事情发生在他三周年忌日之前的一两个月,所以应该是庆长十年的晚秋或初冬。忠义的家臣中有一名年俸百石,名叫大泷庄兵卫的武士。年俸号称百石,其实不过是一百袋米,当时年俸百石的武士约有一百人,号称「安房百人众」,在里见家诸多部下之中还算吃得开。有一回,庄兵卫夫妇和一名杂役一同前往馆山城下的延命寺参拜。延命寺是里见家的菩提寺。在回程路上,这对夫妻发现有个小女孩蹲在路边。 小女孩应该是乞丐,看见两人经过便默默低下头去,庄兵卫夫妻不禁停住脚步。但他们并不是因为刚到寺院参拜而想要施舍钱财。忠义继位执政后,禁止众人施舍,他认为乞丐是国家的负担,就是因为有人救济,乞丐才会不断增加,所以连一粒米、一文钱也不准给。庄兵卫夫妇当然也必须遵守这项规定,所以即使看见眼前有乞丐跪地致意,也只能视若无睹。他们之所以会停下脚步,是因为小女孩长得十分惹人怜爱。 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八九岁,身上穿着脏得看不出条纹花样、上总木棉作成的窄袖单衣,薄得无法御寒。整个人披头散发,但从凌乱的发间隐约可见清秀如璞玉般的小脸。 「啊,好可爱的孩子!」 庄兵卫的妻子自言自语地说。 「嗯。」 庄兵卫也叹了口气。 姑且不论能否施舍,庄兵卫夫妇实在无法弃这小女孩于不顾,庄兵卫的妻子上前询问她的年纪姓名。小女孩说今年九岁,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在哪里出生的?」 「不知道!」 「你父母叫甚么名字?」 「不知道!」 像小女孩这样不知道自己的出身、父母和姓名的人并不少。小女孩告诉庄兵卫的妻子,自己一出世就被丢在路边,虽然有人把她带回家扶养,但三岁时又被遗弃,之后又被人收养,这回也是一年后就被遗弃了。她就这样反复地被收养被遗弃,后来又辗转经过两三人,总算长到七岁。到了这个年纪,靠着乞食也能讨生活,就这样仰人鼻息苟延残喘至今。 「唉,真是可怜……」 庄兵卫的妻子听得双眼含泪。 「像你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会有人舍得不要你呢?」 「那是因为我的身体残缺不全。」 小女孩美丽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这世界上有谁愿意抚养身体残缺的孩子呢?起初或许会因为同情而收养,久而久之就嫌弃我了。」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十分老成。从小女孩的外表看来,不仅长相清秀,而且看不出有何残缺,庄兵卫夫妇不禁有些纳闷。小女孩不知是因为害羞或伤心,一直蜷缩着,全身发抖,不断啜泣,夫妻俩想尽办法安慰她,后来才发现她所说的残缺不全指的是甚么。小女孩一直坐在地上,所以看不出来原来她只有一只脚。小女孩的左脚健全,右脚却从膝盖处截断。庄兵卫从她的伤口判断,应该不是一出生就如此,但也不像是生病截肢,可能是被丢弃在路边时遭野狗或狼之类的野兽咬伤。 了解这情形后,庄兵卫夫妇愈发觉得女孩可怜,无法弃之不顾。不仅因为无法坐视如此惹人怜爱的小女孩坐在路边向人乞讨,更因为前面提到的规定根本让小女孩无法获得施舍,她若不前往其他地方,就只能活活饿死了。庄兵卫于是试着问小女孩: 「领主已经颁布不准施舍乞丐的规定,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她好像毫不知情。 庄兵卫的妻子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将丈夫拉到一旁,要他想办法救救这孩子,庄兵卫也深有同感。但身为里见家的武士,实在不适合公然挺身维护一名小乞丐,于是他找来同行的杂役与市商量。与市的老家在距离馆山城下不远的西岬村,家中务农,因为希望到武家工作,两三年前去庄兵卫府上帮忙。他年纪虽轻,十分老实正直,上有母亲和哥哥。庄兵卫希望能将小女孩暂时寄养在与市老家,便偷偷找他商量,与市一口就答应了。 「属下立刻带她回去。」 对主人唯命是从的与市,背起只有一只脚的乞丐女孩,往老家去。庄兵卫夫妇这才心无罣碍地回家。天快黑的时候,与市回来报告,他已将小女孩托付给母亲和哥哥了。半个月之后,庄兵卫的妻子前往与市西岬家中探视,看到小女孩一切安好,与市的母亲和哥哥都是老实人,对主人的交代不敢稍有怠慢,加上他们也十分同情女孩的遭遇,照顾更是多方用心,庄兵卫的妻子终于安心回家了。 过了两三个月,接近年底,领主忠义颁布一道更惊人的命令。之前他已下令民众不准施舍,但乞丐仍在城下附近活动,所以还是有人不守规定、或是发生乞丐偷窃食物等情事,他不满命令无法彻底执行,进一步要无家可归者、乞者丐儿在三日内迁往他处。如果期限过后仍在领地内徘徊不去,一经发现,立刻扑杀。在如此严格的威令下,大多数乞丐早就逃之夭夭,一些不知情或未及时搬迁的乞丐都因法律规定而遭杀害,有的甚至被活埋。里见领地内的乞丐和流浪汉遂一扫而空。 「幸好我们及时救了那个小女孩。」 庄兵卫夫妇皆觉得庆幸。 否则这个行动不便的单脚女孩,恐因逃生不及而成为这道命令的第一波牺牲者。幸好没有人知道这对夫妻救了女孩。他们当然也再三警告与市,要他务必保守秘密。 二 幸运的小女孩在与市家人的亲切照顾下长大。庄兵卫的妻子不时前去探望,顺便送点衣服或零用钱。女孩总得取个名字,便叫她阿冬。就这样过了五年、过了七年,某日,阿冬也已经十六岁了。 当阿冬还备受风雨摧残,灰头土脸在地上爬行时,长相就已清秀到足以吸引庄兵卫夫妇的目光,随着年纪渐长,更是出落得玲珑有致。她从小就习惯四处走动,因此只要拄着拐状便行动自如。不仅口齿便给,身手俐落,针线活儿更是好得没话说。 「她的脚要是没残废的话就更完美了……」 与市的母亲和哥哥因此更加心疼阿冬。 或许因为身体有残缺,想替阿冬找个合适的夫婿并不容易。尤其是附近的人家大多务农,男女都必须下田工作,所以尽管阿冬貌美如花聪明伶俐,却没人愿意娶一个只有单脚的残废新娘。每每想到美丽的阿冬竟要独守空闺一辈子,不只与市的母亲和哥哥,就连常来探望她的庄兵卫妻子都觉得遗憾惋惜。 庄兵 卫夫妇没有小孩。他们之所以愿意照顾残废的阿冬,除了恻隐之心使然,多少也因为膝下犹虚的他们非常喜欢小孩。庄兵卫妻子一方面担忧阿冬的将来,一方面也实在想念出落得越发标致的阿冬,有机会就偷偷去看她。也曾经和与市的母亲及哥哥商量,就算付点嫁妆,也希望他们能帮阿冬找个婆家,但就像之前所说,这件事并没有想像中容易。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两年,少女阿冬益发出色动人,成为邻近年轻男子讨论的话题。甚至有人会故意拉扯她的袖口,但明理的阿冬却看也不多看他们一眼。她不仅视与市的母亲和哥哥为主人,也视他们为亲属,满心孺慕之情,是个既成熟又懂事的孩子。 庆长十九年,阿冬十八岁那年春天,恩人大泷庄兵卫的家中一片愁云惨雾。因为幕府突然下令没收相模领主大久保忠邻五万石的小田原领地,甚至拆毁小田原城。面对如此晴天霹雳,却又不明所以,关东一带的大名都人心惶惶,尤其是和大久保结有姻亲的里见家,更如在黑夜中失去灯火照耀,非常狼狈。众人开始谣传里见家可能会遭受和大久保家一样的处分,领地被没收,家族因此败亡,城里弥漫着不安的气氛。庄兵卫也因为坐立难安,决定前往洲先神社参拜。洲先是源赖朝于石桥山战败后,流落到安房时登陆的地方,当地的神社向来备受血脉相承的里见家尊崇,因而庄兵卫前去祈求主公安泰。 神社位于西岬村外,庄兵卫便顺路往与市的老家探视阿冬。他看到如花似玉的阿冬一年比一年漂亮,惊为天人。从那之后,他只要前往神社参拜,必定会绕往与市家。不久江户传来消息,里见家似乎无法免除连坐的命运,一家人更是坐立不安。从那之后,庄兵卫开始在夜间前往洲先神社。 庄兵卫的夜间参拜从三月开始,一直持续到五月。只要不影响轮班值勤,他一定准时前往神社报到,不敢有丝毫懈怠。虽说是替主公祈福,夜晚外出竟不带随从,庄兵卫的妻子难免心生疑窦。她似乎猜到了甚么,便找来与市,低声商量道: 「大人最近的情况不太寻常,让我有点担心,今晚想偷偷跟着去瞧瞧,你可不可以带我去?」 与市只好答应带夫人去神社。距离虽然不远,也得走上好一会儿,庄兵卫等不及天黑就出发了。妻子和与市尾随在后,才走到半路,天就黑了,因为前方的村庄全笼罩在阴暗的树林中,他们跟着跟着,把人给跟丢了。 「怎么办?」 庄兵卫的妻子有点进退两难。 「我看还是先到洲先去好了,您觉得如何?」 与市建议。 「就这么办吧。」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庄兵卫的妻子只好继续往前走,但天色实在太黑,不禁让她有些犹豫。与市是个男人,又熟悉当地路况,所以不觉得有甚么问题,可是庄兵卫的妻子一路走来就辛苦了。此行打算跟踪丈夫,因而根本没准备火炬或火绳,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开口叫道: 「与市,你拉我一把。」 与市犹豫了一会儿,但因夫人又开口要求,他也无法拒绝。他一手牵着夫人,一边摸黑往前走。还走不到十间,突然有人从路旁树丛窜了出来,手持忍者用的孔明灯照着两人。两人受惊停步,只听对方喝道: 「是与市吗?你拉着主人妻子的手打算上哪儿去?」 那是主人庄兵卫的声音。庄兵卫继续斥骂: 「我亲眼看到你们两人不轨的证据!觉悟吧!」 「不!不是这样的……」 庄兵卫的妻子吓得大叫。 「你抓着年轻汉子的手,三更半夜在外游荡,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还来不及回答,只见庄兵卫的刀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猛力从妻子的肩膀砍下。 尖叫一声,正想拔腿逃跑的与市,同样也被庄兵卫从背后砍了一刀,但他负伤拼命地往前跑,跑出树林,好巧不巧,正是自己家门前,大喜过望,冲了进去,母亲和哥哥看到满身是血的他都吓了一跳。他将当晚发生的事告诉两人之后就断了气。 第二天早上,庄兵卫对外发表声明,说自己的妻子和杂役与市发生暧昧关系,正准备前往与市老家藏身时,被他半路拦截处决了。妻子的娘家怀疑这个说法。与市的母亲和哥哥当然也无法接受。妻家的人无法证明两人的清白,至于与市的母亲和哥哥除了感叹身分悬殊,镇日以泪洗面之外,也别无他法。 在此同时,庄兵卫派人到与市家,说无法让阿冬继续待在行为如此不检的人家,就用轿子把阿冬接了回来。从那天起,年轻貌美的单脚女孩就被豢养在庄兵卫宅邸中。当时正处于主公家可能灭亡、自己生命也将不保的危急存亡之刻,所以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 三 送走这令人忐忑动摇的一年,接着到来的是元和元年。该年五月,德川家攻陷大阪城,终于一统江山。大久保家遭到惩处之后,里见家一直未受牵连,众人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大阪情势底定,五月下旬,主公终于还是下令收回里见家的领地,里见忠义遭流放至伯耆。 主公失势,里见家的家臣转眼间成为浪人。大泷庄兵卫的家中只有夫妻两人,而且平日便有准备,多少有点积蓄,所以即使成为浪人,生活还不至于出现困难。他辞退少数家臣后,便迁往馆山城外。但他无法只顾自己的生活,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名叫阿冬的女孩。庄兵卫无法抛弃阿冬,只好带着行动不便的她搭乘便船前往上总,再经由木更津走水路前往江户。距离庄兵卫无情地杀害发妻和杂役与市,正好满一年,那年夏天,他四十六岁,阿冬十九岁。 两人行止已如夫妻一般,在浅草寺附近租间小屋,无所事事地过一天算一天。「安房的里见」说起来也算名门,但近年武士道不再盛行,所以无人愿意雇用原为里见家臣的浪人。阿冬也不愿为武家帮佣。而且一想到要带着单脚且年纪和女儿差不多的幼妻搬入武家宅邸,庄兵卫也裹足不前,便暂缓另觅主公一事。但他无法镇日游手好闲,便在邻居的建议下开始教授习字,邻人还亲切地找来七八个学生。如此一来,庄兵卫无法帮忙家务,而阿冬行动不便,他只好雇请下人帮忙张罗厨房之事,没想到每个下女来不到一两个月就陆续求去了。 换人换得实在过于频繁,附近的邻居都觉得不可思议,便拦下一名准备离开的下女悄悄问她缘由,结果: 「年轻太太长得虽然漂亮,不过却让人害怕。而且她和老爷感情好得离谱,让人实在看不下去。」 附近的邻居虽然都知道这对年纪相差如父女的夫妻感情甚笃,却没想到居然会好到连下女都看不过去。稍加注意才发现,庄兵卫夫妇亲昵的程度超乎外人想像,往往让年纪较大、略识人事的学生看了都不好意思。甚至还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表示不愿再去老师家学习。正因如此,原本就不多的学生越来越少,存款也已用罄,如胶似漆的两人一年多后终于开始感受到生活的压力。 「我本来就是个乞丐,当作重操旧业不就行了。」 阿冬虽然不在乎,庄兵卫却无法忍受陪着爱妻在路边行乞。元和二年十二月某夜,庄兵卫行经浅草的并木,迎面走来一个男人。对方看来像是在商家工作,刚收帐回来。庄兵卫一时起意,堵住对方的去路。 「快过年了,身为浪人的我手头不太方便,请您帮个小忙。」 对方发现庄兵卫想打劫,不敢大意,甚么话也没说,一把就抓起草履朝庄兵卫脸上猛打,看样子是想趁机逃跑。庄兵卫遭沾满泥泞的草履殴打,怒火中烧,想也没想就追上去,一刀从对方背后砍下。这刀斩下去就后悔了,但事已至此,干脆一不作二不休,夺下死人脖子上的钱包,逃之 夭夭。一直跑到浅草寺附近才偷偷打开,结果里头只有两贯文钱。 「为了这么点小钱,我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他愈加后悔莫及。 但两贯文钱对现在的他来说十分重要。庄兵卫将钱藏在怀里回家,生平第一次杀人越货,心中总不平静。他担心东窗事发,留下证据,于是就着油灯仔细擦拭刀上血迹,阿冬在一旁偷看他的举动。 「那该不会是人血吧。」 「嗯。刚才路上有人想抢我,只好一刀杀了他。」 庄兵卫把自己讲成被害人。 阿冬点点头,瞧了一会儿之后,竟开口要庄兵卫让她尝尝刀上的血。庄兵卫虽然有些讶异,却无法拒绝娇妻的要求,便顺着阿冬,让她一尝人血滋味。 不知道那天晚上阿冬提出了甚么要求,只知道从那之后,每隔三五日,天一黑,庄兵卫就会外出杀人。阿冬总是很高兴地舔食刀上的血迹。受害者身上抢来的钱就成了两人的生活费。某天晚上,因为实在找不到杀人机会,庄兵卫只好宰了路边一条狗,阿冬舔了刀上的血后,臭着脸说: 「这不是人血,这是狗血。」 庄兵卫哑口无言。不仅如此,阿冬还能分辨是男人的血或女人的血,就连对方是小孩子,她也一舔就知道,庄兵卫更感讶异。因为实在供不应求,庄兵卫只好在袖口藏了个小壶,储存被害者伤口流出的鲜血。干下这种残酷行为,庄兵卫并非不受良心谴责,但这样的痛苦每每在看到爱妻灿烂绝美的笑容后就烟消云散。庄兵卫便如此成了杀人魔,到处杀害江户城中男女老少。到最后,不只为取悦妻子,听娇妻分辨血液主人的性别也成为他的乐趣之一。 即使是那时代,也不可能让这种杀人魔横行街头,尤其天下方告统一,德川幕府正全力经营江户,城内的治安绝不轻忽。近来常有武士在街上随意杀人试刀,町奉行所对此已展开严密调查。庄兵卫虽然有所警觉,事到如今。已经欲罢不能,他仍旧到处杀人,不久就在上野山下被巡逻的官差逮个正着。 关进牢房三五天后,他才宁镇心神,从杀红眼的疯狂状态中清醒。官差侦讯时,他老实认罪,甚至连在安房的时候毫无理由地杀害发妻和杂役一事也无保留,全招了出来。 「我为甚么会犯下这么多罪?连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做梦似的。」 他说,虽然记不清楚,不过从元和二年的冬天到隔年夏天,他大概杀了五十个人。之后又说,如今仔细一想才觉得,阿冬这个单脚女搞不好根本不是人。他举了几个例子作为证明,但奉行所将之列为机密,不予公开。 无论如何,官差认为阿冬也有必要接受侦讯,便派了四五个人前往庄兵卫家。为了抓一个女人竟派出四五名官差,似乎稍嫌夸张,不过庄兵卫的话让奉行所不得不提高警觉。那是六月底的某个黄昏,阿冬正在竹廊下燃烧柴火驱蚊,她从弥漫的烟雾中一看到官差,立刻站起身来跳到院子里,突破稀稀疏疏的矮树篱逃往屋外。官差追了上去。 阿冬只有一只脚,却跑得飞快,连男人也追不上。当时那附近有不少小河流经,阿冬逐一飞跃而过,追捕的官差瞠目结舌。官差依旧锲而不舍继续追赶,来到隅田川时,只见阿冬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当时有人企图拦阻,却被她狰狞的眼神吓得退避三舍。 「快把船划过来!」 官差划着岸边的小船来到河心,只见阿冬载浮载沉,不知是她自己脱的、还是被河水冲掉的,总之她浮出水面时全身一丝不挂。当时天色还亮,河面上清楚可见一个白皙女人裸着身体、单脚踢水破浪前进。官差试图将小船划过去,或许是过于着急失了重心,还没到河中央,船就被一阵横浪掀翻了。幸好官差们都熟悉水性,大伙平安无事,只是在此混乱之间阿冬就不见踪影了。众人沿着河岸搜索,无人见到这么一个女人,最后只得无功而返。身陷囚笼的庄兵卫得知此事,心有戚戚地叹了口气: 「那女人果然不普通。应该就是世人所说的鬼女吧。」 十天后,庄兵卫对狱卒表示,希望能将自己早日正法。因为前一天夜里阿冬曾到牢房外出声引诱,他断然拒绝了。他明知对方是魔性之女,但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动心。即使第一次能拒绝她的诱惑,若有第二次、第三次,难保不会心生逃狱之念。他越想越害怕,于是希望能尽早处死自己。 如他所愿,两天后便在千住处以磔刑。 黄纸 一 接着轮到第十位女客。 这几年少有霍乱流行,真是太好了。就算有病例出现,也因为预防消毒做得十分彻底,顶多只有一两百个病例。以前可不是这样。安政时曾经霍乱大流行,我只是听说,详情并不清楚,但明治十九年那次可就悲惨了。我生于明治元年,当时正好十九岁,所以十分清楚那年夏天发生的事。疫情相当严重,光是东京市,每天就有一百五十至两百个病例,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我接下来要讲的就是当时发生的事。 我本姓小谷,家中自江户时代起代代都是医生。家父年轻时曾到长崎学医,明治之后自愿担任军医,也参加了西南战争。当时在日向的延冈遭流弹波及,左脚受伤,后来虽然痊愈,不到跛脚的程度,却留下了后遗症,两脚长度不太平均,因此明治十七年辞去军医一职。家父手边有些存款,又有年金可拿,想安稳过日并非难事,不过既然决定退休,总要做些准备才行,父亲便和母亲商量,最后在新宿的番众町买下一幢带地皮权利的房子。 各位应该知道,新宿现今已经划入四谷区,但在往日,那附近的荒凉程度,真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的新宿,尤其番众町附近,完全是荒僻不毛的乡下。虽然陆续兴建了不少住家,还是人烟稀少,很荒凉。父亲买下的房子原是武士宅邸,大门两侧是大片竹林,里面便是有七个房间的屋子。地皮约有五百二十坪。屋后虽是农田,但还有不少空地,据说有狸、獾栖息,夜里甚至可以听见狐嗷。父亲十分喜欢这里安静的环境,但母亲和我却觉得太僻静,让人有些寂寞。我家还有一个叫阿富的女仆,年约二十四五岁,身体非常强壮,和父亲一起下田工作。 我们搬到番众町第三年,也就是明治十九年,霍乱开始大流行。天气非常炎热,我们住得又偏远,所以鲜少到市区去,不太清楚外界的情形,但是从每天的报纸上得知市区疫情严重,似乎已经失控。八月底的一个黄昏,母亲和我坐在宽敞廊边,正聊着霍乱疫情也差不多该过了,一旁的阿富开口说道: 「可是,太太,听说这附近有人想得霍乱呢!」 「甚么?真是乱来……」 母亲不禁笑出声。 「谁想得霍乱……?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不,听说是真的唷。您知道右手边巷子里的饭田家吧?」 阿富一脸认真。 「就是他们家的御新造。」 当时的人保留江户时代的习惯,依旧使用「御新造」这个词,同样指太太,但次于武家夫人之下,在商家头家娘「女将」之上。照尊敬的程度来说,依序是夫人、御新造、女将。饭田家虽然富裕,但女主人似乎是小老婆,所以附近的人都不称她夫人或女将,而折衷称她御新造。 「饭田家的御新造为甚么这么说呢?应该是开玩笑吧。」 母亲依然笑道。 我当然也觉得只是玩笑。但根据阿富听来的消息,那位太太似乎是认真的。从我们家这条小路进去,走到中间,再转进右边的巷子,南侧有幢大房子,那就是饭田家。大门两边是杉树围篱,后院还有一大片竹林,大门和房子最近才整修完成,比起我们家的老房子豪华漂亮多了。女主人年约二十八九或三十岁,听说会在日本桥还是柳桥那边当艺妓。除了女主人外,家中还有两个名叫阿元和阿仲的下女。阿元是已经五十多岁的老妇人,阿仲年仅十八九岁,女主人想得霍乱的事就是阿仲告诉阿富的。 阿仲说,她家太太这阵子不知道为甚么,嘴里老是念着,好想得霍乱,还四处打听。最近情况更是严重了,甚至不理会阿元劝告,一直不停吃生鱼片、浸过冰水的鱼片、天麸罗和生黄瓜丝——当时的人认为吃这些会染上霍乱。从她若无其事甚至是故意大啖这类食物来看,就知道她想得霍乱可不是说笑而已。年轻的阿仲对女主人的行径无法忍受,果真因此罹病,对她而言是得偿所愿,却会为身边的人带来麻烦。万一主人得了霍乱、还传染给自己,那就糟了,阿仲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希望能趁早辞职返乡。听到之后,母亲和我心里也不太舒服。 「倒霉的不只下人,他们家有人得霍乱的话,邻居也跟着遭殃哪。」 母亲皱眉说道。 「可是饭田家的女主人为甚么讲这种话呢?该不会是疯了吧!」 「说的也是。真奇怪。」 我接话道。这实在不太像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可是阿仲说,她家太太在其他方面看起来不像有问题呢。」 阿富说。 「听说浅草那儿有个道行高深的行者,饭田家太太前些日子去找过他,回来就开始念着想得霍乱,该不会那个行者对她说了甚么吧?」 「可是自己说想得霍乱,不是很奇怪吗?」 母亲疑惑地问道。我也不明其中道理。但是一想到同一个町里头、就住隔壁的人竟然想得霍乱,心里毛毛的。 「不管怎么讲,这事听起来真讨厌哪。」 母亲眉皱得更紧了。 「就是说嘛。阿仲说她无论如何都要这个月辞职,就不知道太太肯不肯。」 阿富也满脸不安。 此时父亲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听母亲转告这番话,马上笑了出来., 「这一定是那个下女做错事,可能被辞工,所以才胡说八道。就算要扯谎也该编个比较像样的……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父亲根本不当回事,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或许父亲说的也没错。下人因为自己犯错可能被辞退,便捏造说主人有问题,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所以饭田家太太想得霍乱究竟是真是假,没人知道,我们也不再多想了。 二 那之后的第三天黄昏,我带着阿富到新宿大街买东西。当时天色还早,耳边到处可闻仿佛惋惜日已将尽的蝉鸣。 我们正要走出巷子,突然看见两个女人迎面走来。阿富小声说,小姐你瞧!我才发现是饭田家太太和下女阿仲。我们虽然住得近,却没甚么特别交情,所以并未出声招呼,彼此点了点头就擦身而过。但见阿仲十分沮丧,满脸欲哭无泪的表情跟在女主人身后,不禁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小姐,你看!你看她们家太太……」 阿富一边回头一边小声说。 果然如阿富所讲,才几天不见,饭田家太太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看上去奄奄一息,根本不像个健康的人。 「该不会已经得到霍乱了吧!」 阿富又讲了。 「不会吧!」 我嘴里虽然这么说,但饭田太太的模样,让我心底升起一丝不安。就算没有罹患霍乱,肯定也得了甚么重病,可能是妇科疾病或肺病。这类疾病要治好并不容易,所以下女们才会把她希望自己死了、想得霍乱之类的牢骚当真,远随随便便告诉外人。但从她毫不忌讳地大吃生鱼片和天麸罗这点来看,她可能真的想感染霍乱一死了之。 进入九月,疫情依旧未受控制,大多数学校只好将九月一日的开学典礼延期。而且原本很少病例的山之手那一带患者开始增加,所以从四谷到新宿之间随处可见贴了黄纸的人家。当时只要家中有霍乱患者,大门就会被贴上有如门牌的黄色警告,来往行人经过贴有黄纸的人家都会忐忑不安。可怕的霍乱就这样步步逼近,原本就胆小如鼠的我们如今更是担心害怕,只能祈求天气赶紧变冷。 「听说饭田家的阿仲决定留下了。」 有一天,阿富告诉我这个消息。阿仲原本打算八月无论如何都要辞工返乡,饭田太太却对她说,你一定要离开这个家吗?我的日子不多了,你就再忍耐一些时日吧。我都这么拜托了,如 果你还是坚持要走,我一定会怨你的——饭田太太说这话的表情非常吓人,瞪着阿仲。阿仲心头一惊,只好答应留下。阿富又说: 「听说饭田太太昨天晚上杀了一只獾。」 「杀了一只獾……?为甚么?」 我问。 「听说傍晚天黑之后,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小獾……饭田太太看到小獾在院子里到处爬,便要阿元阿仲将它抓住,两人听命行事,一抓到小獾,饭田太太就拿来镰刀,使劲砍下小獾的头……阿仲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真不知道她们家太太是怎么了。看样子真的不太对劲。」 「说得也是。」 一想到饭田家女主人可能因为生病而情绪激动,才会如此疯狂残酷,我不禁可怜起她来了。但这样下去的话,不知又会做出甚么事?她会不会放火把自己家烧了?——我甚至这么担心。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九月十二日上午八点左右。阿富被遣去办事,突然神情紧张跑回来,气喘嘘嘘地告诉我们: 「饭田家女主人得霍乱了!好像是昨天夜里开始上吐下泻……我说真的,警察和公所的人都来了!」 「这下可糟了……」 我们吓得赶紧出门看个究竟,狭窄巷口挤满一堆人,刺鼻的石碳酸味薰得人眼泪直流。看样子他们要将病人送往隔离医院,还抬来插满黄纸旗子的担架。看着很让人害怕,我赶紧逃进屋里。 饭田家女主人因为罹患霍乱被送进医院,听说当天晚上十点就往生了。对她本人而言,或许是如愿了,但这附近因而交通管制、施行消毒,带来不小困扰。如果饭田太太是自然得病,大伙面对这无可避免的灾难也无话可说,但听说她得霍乱是自己求来的,邻居难免多所抱怨。 「我看她简直是个疯子。」 连我的父亲也如此说。 但是,后来从阿仲口中听到整件事情,我们都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之前曾经提到,家中只要有人罹患霍乱,门口就会被贴上一张写有「霍乱」黑字的黄纸。而饭田太太不知甚么时候准备好两张,一张贴在自家门口,一张则要警局贴在柳桥某户人家。警察原本不知道她话中涵意,但慎重起见,还是打听了一下,结果发现该户人家果真也有霍乱病人,警察吓了一大跳。患者听说是柳桥某艺妓。 三 阿仲是饭田太太搬到番众町后才来帮佣的,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阿元则因为一直待在饭田家,对女主人的过往了若指掌。太太病死,却无人前来吊丧,只好由阿仲阿元两人草草料理了后事,守灵那天晚上,阿元才将女主人的秘密告诉阿仲。 正如众人所言,饭田太太原本在柳桥当艺妓,深受某位大官宠爱,最后甚至还帮她赎身。这名官员后来官位愈做愈高,一直到明治末年才去世。他家至今依旧十分昌盛,在此暂且保留姓名不予公布,仅以某官员称之。饭田家女主人后来被此人纳为小妾——当时流行用「权妻」这个词——此官员还在番众町帮她买了土地和房屋,偶尔抽空前来。 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四五年,不过,从那年春天起,开始少见老爷驾临。六月之后甚至不再来了。女主人因为担心,四处探询,才知道老爷在柳桥另结新欢。而且对方远是她在柳桥当艺妓时情同姐妹的年轻女子。女主人得知此事,气得咬牙切齿。虽然老爷每个月还是准时送钱来,女主人生活无虞,但一想到自己老爷被情同姐妹的女人抢走,更是愤恨难耐。当然这也很可想像,只不过饭田太太的嫉妒心较常人强上许多,恨对方恨得入骨。 老爷之所以变心,正如我先前推想,因为女主人患有严重的妇科疾病,经过种种治疗,不仅不见好转,甚至日渐严重,因此老爷才会重回旧地结交新宠,对他而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每个月还是固定支付生活费,女主人用度照旧,所以她对老爷毫无怨言,但对新欢就是不能释怀,满心怨恨。就在此时,女主人病情日益严重,她开始焦虑,每天念着「想死」或「干脆得霍乱算了」,或许就因这样,才会行为异常。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已染上霍乱,根本不听阿元劝告,开始肆无忌惮地大吃一些不该吃的食物。而她之所以用镰刀砍断小獾的头,也是出于精神错乱的缘故吧。她是把小獾看成老爷的新欢、或是把小獾当成艺妓借以泄愤,这就不得而知了。 结果,饭田家太太如愿以偿,得了霍乱。我虽然不知阿仲所说的浅草行者是何方神圣、饭田家太太又求了些甚么,总之,她似乎相信自己过世时能将老爷的新欢一并带走。这就是为甚么她准备了两张黄纸,临死前要警察将其中一张贴在柳桥某户人家门口。不知是饭田太太诅咒成功,或是就这么巧合,老爷的新欢也在同一天罹患霍乱,而且当晚就往生了。 饭田太太遗言将所有东西都留给阿元。这位老妇从女主人在柳桥当艺妓时就忠心耿耿地跟在身边。阿元后来带着东西回相模老家去了。阿仲则从阿元那里分到几样主人遗物,之后就又到其他地方帮佣。女主人将土地和房屋留给自己的弟弟,众人皆知,这个经营马具行的弟弟吃喝嫖赌样样都爱,不到半年,地皮屋子都拱手让人了。 如此一来,世人对饭田家当然不会口下留情。有人开始谣传,说看见饭田太太的鬼魂云云。后来一户姓藤冈的人家搬进此屋,女主人也在第五年上头、也就是明治二十四年罹患流行性感冒过世;之后搬来的陆军中佐在明治二十七年的中日战争战死,接着搬入姓松泽的人家则因买卖股票失败自杀。 我二十年前搬离该处,不知道再后来发生的事。最近几年,那附近全面开发,已经完全不见原先的饭田宅邸了。恐怕是砍伐竹林时也一起拆除了吧。 笛塚 一 接着轮到第十一位男客。 我来自北方,我所属的藩国【注:江户时代诸侯控制的区域及单位的总称。】流传着一段怪谈。啊,在介绍之前,必须先谈谈江户名奉行根岸肥前守【注:武家时代的职务名称,负责执行朝廷政务。】的随笔《耳袋》的一段故事。 《耳袋》里是这么记载的:幕府没收美浓国的金森兵部少辅的家产时,曾下令某位家老切腹自尽。他向监刑官员表示,因主公而受命切腹,说来问心无愧,身为武士,更是求之不得。其实自己本为待罪之身。年轻时投宿某旅馆,有名隐居山僧向他展示一把长刀。那把世上少见的名刀让他爱不释手,因而开出颇为优渥的条件希望对方割爱,但山僧表示此为传家之宝,拒绝了。他不死心,隔天早上两人一同外出,去到杳无人烟的松林里,他便出奇不意斩杀对方,夺下长刀逃走,神不知鬼不觉地侥幸活到今天。现在想来,自觉罪孽深重。正因当时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今日才有如此下场。家老说罢就切腹自尽了。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与此有些相似,不过更加复杂离奇。 我的家乡从以前就十分流行谣曲和狂言,因此有许多谣曲和狂言大师。或许因为这样,武士都能唱上一段谣曲,甚至表演能乐舞蹈。亦有人擅吹笛。或者击鼓。其中有个叫做矢柄喜兵卫的年轻武士,名字听来有点老气,但当时只有十九岁,负责管理马匹。其父也叫喜兵卫,在儿子十六岁那年夏天病逝,所以由刚举行成年礼的独子继名承业。此后四年,二代喜兵卫的工作顺利,风评亦佳,母亲和亲戚也松了一口气,决定隔年等他满二十岁,便为他物色一名合适的妻子。 正如刚才所说,源于当地风俗,喜兵卫自年少就学习笛艺。这样的嗜好在其他藩国或许会被批评为过于柔弱,但在我的家乡,有嗜好的人比起完全不具才艺的人更像武士,所以没人干涉他。我们有种说法:年头出生的人牙齿整齐,适合吹笛,而喜兵卫或许正因为在二月出生,笛子吹得有模有样,从小就倍获赞赏,父母也引以为傲,所以他一直无法割舍这项嗜好。 天保初年,某个秋夜。外头月色皎好,喜兵卫于是离开住处,拿着宝爱的笛子,踏着夜露往城外河滩走去。只见芒草和芦苇在明月下泛着白光,耳边隐约可闻虫鸣。喜兵卫吹着笛子,一边走向河滩下游,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笛声。当他确定不是自己笛音的回响、而是有人同时吹笛时,他竖直耳朵,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那笛声响彻河滩,甚至传至远处。该人笛艺颇佳,但喜兵卫更听出对方所用的笛子比他的名贵,顿时心生好奇。 被笛声吸引的不只秋鹿。喜兵卫也被这位同好吸引,魂不守舍朝笛声来源走去,原来是下游茂盛的芒草丛中传出来的。居然有人和他一样,喜欢沐浴在月色下、不畏夜露地吹笛。他蹑手蹑脚来到芒草丛,发现一处以破旧草蓆搭成的小屋。也就是一般俗称的鱼板小屋。里头住的大多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喜兵卫没料到笛声竟是从这样的地方传出,心中不免疑惑,停下脚步。 「该不会是狐仙狸子在耍把戏吧?」 喜兵卫虽然怀疑是狐狸河獭迎合自己而设计的恶作剧,好歹身为武士,腰间也佩带着代代相传的长刀,他下了一旦发生状况就以死相拼的决心后,拨开芒草往前走去。掀开小屋门口的草蓆,发现有个男人坐在屋里吹着笛子。 「喂,喂!」 听见有人出声,男子停了下来,提高警觉回头抬眼望向门口。在微弱月光映照下,男子穿着破烂貌似乞丐,年约二十七八,但喜兵卫一眼看出此人非池中物,气质风度和聚集此地的乞儿大不相同,于是再次郑重开口问道: 「刚才是您在吹笛吗?」 「是的。」 吹笛男子低声答道。 「笛声实在太优美了。让我忍不住循声找来。」 喜兵卫微笑说道。 对方见他手中也拿着笛子,似乎松懈了心防,开口道: 「吹得不好,让您见笑了。」 「不,没这回事。刚才一听笛声,就知道您一定下过苦功,多有练习。不好意思,能不能让我看看您的笛子?」 「我只是吹着好玩,实在不值一哂。」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摘下身边芒叶,将笛子擦拭一番,然后恭敬地递给喜兵卫。从举止看来,怎么都不像乞丐。喜兵卫猜测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才成为武家浪人吧,于是也礼貌接下。 「拜见了。」 喜兵卫接过笛子,借着月光细细鉴赏。因为事先已经知会主人,他便试吹了一段,发现此笛音色优美,是世上少见的名品。由此可知,眼前这人绝非泛泛之辈。喜兵卫手中的笛子虽然也属上级,但和对方的一比,当场逊色不少,喜兵卫不由得对这支笛子的来历感到好奇。他归还笛子,折取芒草铺在地上,在对方身边坐下。 「您何时来到此地?」 「大约半个月前。」 「在那之前呢?」 喜兵卫又问。 「我这种身分的人居无定所。最早从中国地方出发,走遍了京都、大阪、伊势、近江等地。」 「您应该是武士吧!」 喜兵卫突然问道。 对方默不作声。类似这种情况,对方若不否认,往往就意味着默认了。于是喜兵卫又挨近问道: 「您带着如此名笛到处流浪,想必事出有因吧。如果您不介意,愿闻其详。」 男人仍然保持缄默,最后在喜兵卫再三催促下才面有难色地开口: 「我是被这支笛子害的。」 二 男子名叫石见弥次右卫门,是四国的武士。他和喜兵卫一样,年轻时就非常喜欢吹笛。 事情发生在弥次右卫门十九岁那年春天。某日黄昏,他前往菩提寺参拜,返家途中,发现有个来四国做八十八寺巡礼参拜的人,倒在人烟稀少的田里。弥次右卫门无法视而不见,便过去一探究竟,那是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正苦于疾病。于是弥次右卫门到附近提来清水让对方饮用,还从随身携带的小盒中拿药喂他吞下,做了种种救护,男子却不见好转,不久之后就断气了。临死前他感谢弥次右卫门的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士竟对自己如此亲切,不知该如何表达谢意。他从腰袋取出一支笛子,递给弥次右卫门,作为礼物。 「这虽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宝贝,但您千万要小心,不要落得和我一样下场。」男人留下谜样的一句话,断气了。弥次右卫门虽然问过他出身姓名,男人却摇头不愿回答,弥次右卫门心想,这或许是某种缘份吧,于是为男人料理后事,将他埋葬在自家的菩提寺中。 这个身分不明巡礼信徒的遗物,真是难得一见的名笛。那人竟然拥有如此珍宝,弥次右卫门也觉得奇怪,但偶然获得稀世名笛,他还是十分兴奋,便将笛子好好收藏起来,然后过了半年。他到菩提寺参拜,发现在先前发现那人的农田附近,站了一个旅人打扮的年轻武士。 「您就是石见弥次右卫门吗?」 骗取笛子。于是他很强硬地表明,若不告知身分、讲明两人恩怨,绝不会交出笛子,年轻武士脸色大变。既然如此,那就没甚么好说的了,年轻武士语毕便握住刀柄,弥次右卫门见状也准备应战。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挑衅了几句之后拔刀相向,不一会儿,这个身分不明的年轻武士便全身是血,倒在弥次右卫门面前。 「那支笛子会害惨你的!」 年轻武士说完这句话就死了。莫名其妙杀死一个人,石见弥次右卫门愣了好一会儿,但他还是向长官提报了这件事。因为错不在弥次右卫门,对方只能算是白白送死。但他始终没有搞清楚,送他笛子的人和年轻武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误杀年轻武士一事虽告段落,风波却继之而起。此事传遍藩内,当然也传入主公耳里,下令弥次右卫门带着笛子觐见。如果只是看看也就算了,但弥次右卫门知道,主公夫人向来喜欢笛子,经常四处寻访,不惜代价。万一他将笛子奉上,又被主公看中,笛子很可能一去不返。如果主公真有此意,身为部下的他当然无法拒绝。这件事让弥次右卫门十分为难,因为实在舍不得笛子。事到如今别无方法,年纪轻轻的他只好远离家乡。为了这支笛子,他舍弃了历代的祖传家业。 那几年和以往不同,诸侯普遍因为经济情况不佳,鲜少雇用新的武士。成为浪人的弥次右卫门只能带着笛子四处辗转。他走遍九州、中国地方、京都和大阪,只求餬口,其间还遭遇了病痛、盗匪和各种厄运,优秀的武士弥次右卫门最后沦落为乞儿。在此之间,他甚至舍弃了象征武士身份的长刀短刃,就是不肯放弃这支笛子,因此才流浪到北国,孰料趁着今夜月色吹奏自娱时,竟意外引来了矢柄喜兵卫。 说罢,弥次右卫门叹了一口气。 「就像刚才我提到、那位做四国参拜巡礼者之遗言,这支笛子似乎遭到诅咒。虽然不知过去所属何人,但就我知道,那巡礼者死在路边,试图抢它的年轻武士被我杀了,我自己更为了这支笛子落得如此下场。一想到自己的未来就觉得忧心,好几次都想卖了,或是折断之后丢弃,但实在舍不得。卖掉可惜,折断更可惜,明知它会带来祸害,我还把它留在身边。」 喜兵卫听弥次右卫门这样说,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他虽然也听说过类似故事,但对象是长刀,没想到笛子也有类似情形。但是,年纪轻轻的他当场否定了弥次右卫门的说法。他认为这个四处讨食的浪人大概是担心自己看上笛子,故意编造如此不可思议的故事,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回事。 「就算您再怎么舍不得,明知道它可能带来祸害,为甚么不肯放手呢?」 他质问道。 「我也不明白。」 弥次右卫门说。 「我想把它丢了,但怎么样就是舍不掉。这或许是一种灾厄或劫难吧。我已经被它折磨十年了。」 「折磨……?」 「有些事我根本没办法对别人说。就算说了,恐怕人家也不会相信吧。」 此后弥次右卫门就闭口不语了。喜兵卫也沉默下来。四周只听到嘈杂的虫鸣。 河滩上的月光如霜洁白。 「夜已经深了。」 弥次右卫门仰望天空说道。 「夜真的深了。」 喜兵卫像鹦鹉一般重复他的话。说完站起身来。 三 告别浪人返家的喜兵卫,一个时辰后又折回河滩。他头戴面罩,装束轻便,打扮有如《复仇褴褛锦》剧中大晏寺堤那一幕,蹑手蹑脚走近小屋。 喜兵卫实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但是听浪人的语气,似乎无意出让,于是他决心趁着天黑下手行抢。当然,做此决定前他也反复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实在太想要那支笛子了。对方说是武家浪人,但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乞丐,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不会有人追究。一想到这里,心魔陡生,回家做好准备,只等夜深就要回小屋抢夺笛子。 弥次右卫门刚才所言虽然真假难辨,不过他似乎武艺高强,虽然看来没有携带武器,也不能因此大意。喜兵卫学过剑术,但年纪尚轻,没有实战经验。即使干的是卑鄙勾当,也需充足准备,所以他在路上砍了一根长竹,削成竹枪,扛在唇上,便往小屋去了。为了避免发出声音,他轻轻拨开芒草前进,走近小屋时,发现笛声已歇,入口的草蓆也已放下,屋里安静无声。 没想到,屋里随即传出呻吟,而且愈来愈大声,弥次右卫门似乎十分受苦。那声音听来不像出于病痛,而是做了噩梦,喜兵卫因此犹豫了一会儿。想起弥次右卫门会说被笛子折磨了十年,喜兵卫不禁心里发毛。他屏气敛息地往屋内偷窥,哀嚎声愈来愈大。弥次右卫门突然从小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来的他,大喘着环视四周。 喜兵卫完全来不及隐身。今晚月色特别明亮,浪人一眼就看见扛着竹枪的他。喜兵卫也慌了手脚,既然已被发现,也无从犹豫了,只好拿着竹枪猛往前刺,弥次右卫门敏捷躲开,一把抓住枪头,用力一扯,喜兵卫重心不稳,猛然跪倒草地上。 对手比想像中来得强悍,喜兵卫更是心慌。正打算丢下竹枪抽刀,弥次右卫门却开口道: 「等等……!您想要笛子吗?」 被猜中心事的喜兵卫说不出话。正犹豫要不要拔刀,弥次右卫门静静地说: 「您这么想要的话,就送给您吧。」 弥次右卫门走进屋内,拿出笛子,将它呈给跪坐原地默默无言的喜兵卫。 「不过切莫忘记我刚才的话。千万小心不要惹祸上身。」 「谢谢您。」 喜兵卫支支吾吾地说。 「趁还没有人发现,您赶紧走吧。」 弥次右卫门提醒他。 事到如今,也只能听从。喜兵卫拿着笛子,僵硬地站起身来,向弥次右卫门无言点了点头,离开了。 返回住处的途中,喜兵卫心中充满惭愧和悔恨。一方面,得到难得的名笛十分喜悦满足,他同时对自己的无耻行为深感后悔。对方二话不说就把笛子给了他,更让喜兵卫对自己差点犯下杀人抢劫的重罪而自责不已。还好他及时收手,没有铸下大错。 喜兵卫决定天亮后回去找那浪人,为自己今晚的无礼行径道歉,并且得带上回礼,感谢对方出让笛子。他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却怎么样也无法入睡。等不及天亮,他早早来到昨天的小屋,怀中还带了三枚金币。河滩上弥漫着秋日晨雾,耳边隐约可闻大雁啼鸣。 当他拨开芒草,走近小屋,喜兵卫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石见弥次右卫门已经死在屋前。看样子是拿喜兵卫弃置的竹枪插穿了自己的咽喉。 隔年春天,喜兵卫娶了亲,夫妻感情和睦,生下了两个男孩。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年,但就在先前那事发生后第七年秋天,喜兵卫因为工作失误,必须切腹谢罪。当他在自己家中准备迎接死亡时,他向监刑官差要求吹奏最后一曲,官差答应了他的请求。 笛子正是石见弥次右卫门所赠予的那一把。喜兵卫安详地吹奏,曲子即将结束时,笛子忽然迸出怪音,裂成两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笛子,发现里面刻有这样的文字。 九百九十年终  滨主 喜兵卫对笛子颇有研究,知道滨主其人。尾张的连滨主是首位推广笛子的人,被尊为开山祖师。今年是天保九年,往回推算九百九十年,即为仁明天皇在位的嘉祥元年,也就是连滨主于承和十二年首次在宫中吹笛后的第四年。连滨主虽然是演奏家,但最初所使用的乐器都是自己制作的。这支笛子既然刻有滨主二字,恐怕是出自他的手笔。让人想不通的是,刻在笛子表面还不难理解, 龙马之池 一 接着轮到第十二位男客。 我非常喜欢摄影——只是业余嗜好,技术尚待加强,但因为实在沉迷,无法满足只在东京市区或近郊拍照,所以常趁着工作闲暇之余,拍逼全国各地。其间当然也经历了不少失败和冒险,里头有一个符合今天主题的故事,发生在四年前的秋天,我计划去福岛拍照的时候。 那次我是只身前往,朋友介绍我到白河町找一位横田先生。我和横田先生素不相识,但朋友e君和他是老交情,要我到白河一定去拜访,还慎重其事写了封介绍信,我便在归途中顺道造访。横田家经营和服店,似乎是当地望族,生意规模不小。朋友介绍给我的是他家少爷,对方也热爱摄影,所以对初次见面的我大表欢迎,请我住进另一栋房子的内宅客房,招待美食美酒,让我受宠若惊。 天黑之后,横田先生来到我的房间,两人一直聊到深夜。说着说着,横田先生开口道: 「这附近实在没甚么值得入镜的美景,不过您专程前来,我想介绍一个有点特别的地方。距离这里五里半将近六里处,有一座龙马之池。路程有点远,但可以搭共乘马车坐到半途,徒步的部份只有一半。如何,想不想去看看?」 「我经常出外旅行,路程远一点对我来说不算甚么。龙马之池的景色如何?」 「与其说风景漂亮,应该说因为林木茂密,另有一番幽暗神秘的味道。原本是座很大的池塘,如今却只比东京的不忍池稍微大些。古早时候有龙栖息其中——我想应该是大蛇或山椒鱼之类的吧。正因为传说有龙,古代才称它为龙之池,后来改名龙马之池。这其中有段奇怪的传说,这次之所以想带您去,也是出于那个原因……不过您大概累了,想休息了吧。」 「不,我熬夜也不打紧。那奇怪传说是怎么回事?」 我满怀好奇地问道。 「要是不先讲这个故事,带您去就没意思了,我看还是先说给您听听吧。」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耳边传来微弱的蟋蟀鸣声。虽然才九月底,却已经冷得让人想靠近火炉取暖。横田停了停,开始揭开龙马之池的秘密。 「听说是奥州的秀衡的全盛时期,所以应该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在距离龙之池一町【注:距离的单位,一町约为一〇九·九公尺。】处,有一个名叫黑太夫的富农。发音听起来是九郎太夫,不过头一个字是『黑』。您也知道,奥州是马的产地,附近的三春有个大型马市,黑太夫家也养了许多马。然后,龙之池旁边有一座古老神社。虽然不知道兴建于何时,历史似乎颇为久远,当地人管它叫龙神神社或水神神社,前面立了一匹木马。普通神社的御神马都是活马,此处则摆放一匹和真马同大的木马,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何人的作品,但雕工极为精细,简直让人误以为真。因此有人开始传说木马会到池边喝水,或曾在正月初一嘶鸣三声,当地人对种种传闻深信不疑。有一天,木马不见了。因为有先前的传说,大家以为它跑出去了,过一阵子就会乖乖回来,没想到三个月过了,半年过了,木马却再也没有出现。因为神社原本就不大,没有神官或别当【注:总管寺务之人。】驻守,所以也无人知晓木马究竟是如何消失的。不可能是遭窃,因为小偷偷了也没用。大多数人都说,这匹有灵性的木马可能是沉入池底了。那年秋天,来了一场暴风雨,池水泛滥,淹没了邻近村庄,甚至开始流行疫病。木马失踪之后,种种灾厄降临村里,人心惶惶。 「最担心的人莫过于黑太夫。他拥有辽阔土地和庞大家族,只要村里出事,损失最惨重的总是他家。于是他和村民商量,由他出资制作新的木马,供奉在龙神神社前。当时奥州并没有杰出的雕刻师,平泉虽然有不错的佛师,但之前的木马实在太精致了,想找到技艺相当的师傅并不容易,黑太夫对此也很头痛。某天夜里,他家来了个山僧要求借宿,黑太夫欣然答应。两人聊着聊着,谈起木马的事情,山僧提供了一则好消息。奥州的平泉将要兴建金色堂,许多佛师、木匠将从都城南下,其中有位知名佛师佑庆,除了神像以外,雕刻花、鸟、龙、凤凰都相当在行。或者您到路上等候,请他帮忙?我早先是在宇都宫遇见他的,所以一两天后,应该就会到达此地。 「黑太夫听了非常高兴。山僧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黑太夫立即准备妥当,带着四五个下人等在大街上,果真让他等到一个名叫佑庆的人。可是他和黑太夫心里想像的完全不同,年仅二十四五岁,他真有山僧所说的那么厉害吗?不过黑太夫还是叫住佑庆,请他帮忙雕刻木马,佑庆却表示必须赶路而拒绝了。黑太夫不肯放弃,继续游说,硬把他请回自己家中,要他先看看场地再决定。佑庆在带领下来到龙神神社,环顾龙之池后,说道,既然你们如此坚持,我愿意帮忙。不过佑庆提醒,只雕马匹的话,马儿很可能再度擅离职守,所以无论如何要多加一个控制缰绳的马夫。 「黑太夫当然只能答应,请他全权处理了。佑庆表示为了雕刻方便,需要有活人活马当范本,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模特儿。之前曾经说过,黑太夫家中养了很多马,佑庆挑了一匹大马,全身淡茶、四肢浅黄,也就是所谓的『白鹿毛』花色。大家正讨论要由谁担任马夫的模特儿,佑庆从众多马僮中选了一个名叫舍松的人。舍松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弃在龙神神社前,被黑太夫家人捡回照顾,因为是弃婴,便取名舍松,一直扶养到今天,可说是名副其实的童养马夫。正因他父母身份不详,黑太夫特别怜爱,他也非常努力工作。不可思议的是,舍松对马还真有一套,别看他年纪轻轻,无论多剽悍的马都控制得服服贴贴,在诸多马僮中算是佼佼者。或许就因为这样,佑庆才会选中他吧。总之,这位年轻佛师以少年马僮和白鹿毛为本、着手雕刻的时候,已经是旧历的七月底了,这附近已经充满浓厚的秋天气息。」 二 「佑庆是如何制作的?这部份在传说中并没有详细交代,只知道他要求在黑太夫宅子里的树林中盖一座新工坊,除了担任模特儿的舍松和白鹿毛之外,谁都不准进去。连主人黑太夫也不许探看。就这样,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大约五个月后,马夫和木马雕像完成了。听说佑庆有时会熬夜工作,夜里隐约可闻凿子和铁鎚的声响,工程似乎颇为浩大。 了出来。马儿往龙之池的方向奔去,舍松紧追不舍。雪开始越下越大,一人一马仿佛被卷进白色漩涡一般,忽隐忽现。舍松好像半路上抓住了缰绳,这天却无法安抚马匹,只能被狂奔的马儿拉着在暴风雪中踉跄颠簸。其他马僮立刻追了上去,但雪势过大,马儿跑得又快,没人跟得上,只能在后面拼命地大声叫喊。 「暴风雪愈下愈大,愈下愈急,人和马都被卷进了漫天白浪之中,一转眼,连影子也看不见了。看来好像被风雪刮进池塘里了。众人更是一阵骚然,大举出动四处寻找,始终没有发现舍松和白鹿毛的踪影。看样子,他们和以前那匹木马一样,沉到池底了。大伙只好死心,将重制的人像和木马安置在神社前面,结束了当天的仪式。因为担心马匹会再度脱逃,黑太夫早晚派人到神社前巡守,不过马夫和木马都安然固守原处,时日一久,众人也就放心了,然而舍松和白鹿毛的死还是令他们悲伤不已。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马夫和木马简直就是舍松和白鹿毛的翻版,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雕刻师的技艺高明,人和马的灵魂都被木雕夺走了,肉身只好消失不见。甚至有人穿凿附会,说新木马也会嘶鸣,舍松的雕像会开口讲话。至于佑庆那位著名佛师,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据说是在平泉惨遭杀害。他花了五个月雕刻马夫和木马,延误抵达平泉的时间,惹得秀衡非常不高兴,正式开始着手工作之后,情况也不甚理想,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失了魂的空壳子,秀衡更是恼怒,终于把他杀了。他之所以在临走前留下胡子,或许正是因为早已有觉悟吧。池塘原本叫做『龙之池』,在这件事情之后,便多加了个马字,变成『龙马之池』。」 「马夫和马匹的雕像现在还看得到吗?」 我等不及他把故事说完便问。 「还有一段故事呢。」 横田先生静静地说。 「后来才听说,佑庆这位佛师并非日本人,而是宋朝时渡海过来的中国人。如果是日本人的话,应该会剪下头发,而他却剪下胡子,所以被认为应该是中国人没错。过了七八百年,当地也有诸多改变,黑太夫的宅邸如今只余『黑屋遗迹』之名,早已破旧不堪。龙马之池也因为山崩和洪水改变了形状,现在不到以前的一半大小。即使如此,龙神神社直江户末年都还健在,但明治元年奥羽战争中,东西军在白河激战,神社因此被烧毁了。后人没再重建,址上如今是一片荒烟蔓草。」 「木马也被烧毁了?」 「大家都这么认为,所以也无人追究它的下落。但大约过了四十年,也就是日俄战争结束的时候,有个出身白河、目前在南京经营杂货店,名叫堀井的男人,因为生意关系,沿着长江逆流而上,来到四川成都郊外六七里的一处村庄。这个荒僻村庄外有一条小河,边上有座龙王庙,古庙前有棵大柳树,柳树下有一匹木马。姑且不论这匹木马的模样,木马旁有个手握缰绳的木雕少年,根本就是日本人的长相,堀井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堀井生于明治之后,当然没见过龙马之池旁的木雕人像和木马,但眼前的情景和他听过的故事十分相似,加上木雕马夫的长相气质竟和日本少年如此相似,更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当地各处询问,却无人知晓这两尊木雕是甚么时候、从何而来。他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却坚持它们一定是日本的东西。如果真是这样,木马和人像当然不可能自己跑去中国,一定是有人趁着战乱将它带离当地,卖给横滨附近的中国人之类的。但是,要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动和活人活马一样大的雕像呢?这又是一个疑问。就算佛师佑庆是中国人,人像木马也不可能在几百年后自己回中国去。更何况堀井也从来没看过龙马之池池畔的雕像,所以无论他怎么说,还是无法证实他看到的真是那两座雕像。」 故事愈听愈离奇,我只能默不做声听横田先生继续讲述。他最后说道: 「我讲了这么久,不过,最近龙马之池又有新的怪事发生了。」 听到又有怪事发生,让我有些惊讶。我不发一语盯着他直看。两人都没注意到火盆里的炭都已经烧成灰烬了。 「我之所以想带您到那里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横田先生说道。 「那是距今七年前的事。宫城县有个中学老师带学生到龙马之池拍照,照片冲洗出来,水面上浮现一个手握缰绳的少年,把他们吓坏了。此事传出之后,便有许多人前往龙马之池拍照,东京方面也来过三四个人。我们当地人,除了专业摄影师之外,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也络绎不绝前往,希望能拍出同样的照片,却鲜少有人成功。倒也不是全然不成,十个里面大概有一个可以拍到木马和少年马僮的模样。」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叹了一口气。 「您拍到了吗?」 「不,很可惜我没成功。我试了六七次,总是无功而返,我已经死心了,不过幸好遇上您来这里,我明天就带您去吧。」 「嗯,那就麻烦您了!」 我的好奇心愈发浓烈。更何况,若够拍到只有十分之一成功机会的奇特照片,不也值得骄傲?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明天早点到来。 三 很幸运,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一早就做好准备,和横田先生一块出门。他也携了相机,带着店里一个小仆人随行。龙马之池附近没有用餐的地方,所以他把便当和啤酒等食物放在篮子里,要小仆人拿着。 我们搭着共乘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三里,然后穿过田间小路、森林和山坡,步行了三里左右,好不容易来到山边。横田先生和小仆人是在地人,这一点路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甚么,而我也因为习于旅行,没怎么大惊小怪。随行的小仆人名叫昌吉,今年十六岁,身材比同年的人来得高大壮硕,看起来聪明伶俐,颇得横田少爷欢心,无论到甚么地方都带着他一同前往。 「昌吉和我昨晚提过的那个舍松,身世相同。」 横田先生边走边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这个叫昌吉的少年也是个弃婴,同样不知自己的父母和出身,三岁时就被横田家收养。听到这事,我不禁又想起马夫舍松的故事,不由得觉得他今天和我们一起前往龙马之池拍照,算是一种缘分。昌吉果真聪明伶俐,一路上将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们在近午时到达目的地,眼前的情景,和我根据横田先生叙述所想像的大不相同。的确有不少大树,却不是大白天也阴阴暗暗的地方,视野非常良好,让人相当舒服。 「又被砍了。」 横田先生自言自语说道。最近几年这附近的树木不断遭到砍伐,所以四周愈来愈明亮,完全没有以前的神秘气氛。其实到处都一样,这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过,龙神神社的遣迹已经长满比一人还高的杂草,无法轻易进入。 我们三人在池边大树下略作休息,接着昌吉开始打理午饭。横田先生似乎准备了不少东西,篮子里有水壶,似乎准备在这里烧水泡茶。一大早就放晴的天空湛蓝耀眼,一点风也没有。只见树梢的大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落,池水安静无波。除了一小段岸边长满了芦苇和芒草,池内连一点水草也没有,异常清澈。一想到这里就是蕴藏了许多传说的龙马之池,我不禁有些失望,感觉上好像被横田先生唬弄了。 「我去提水。」 五张照片之后,昌吉却还不回来。 「这小子在做甚么?」 横田先生大声喊他,没有回应。一转头,却发现水壶已经放在篮子边,里面已经装满干净的水。看样子我们正忙着拍照时,昌吉已经把水提回来了,但是却没见着他。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于是横田先生在四周捡了枯枝落叶,我也帮忙起火、烧水、泡茶,就这样吃起午饭,昌吉还是不见人影。我们两人开始觉得不安,互看了对方一眼。 「昌吉究竟在干甚么?」 「会不会出事了?」 我们草草吃完午饭,开始在附近寻找昌吉。两人绕着池塘走了一圈,更去到附近的森林和草原,就连龙神神社遣迹的草丛也没放过,整整找了两个小时,就是不见昌吉。横田先生和我失望地坐在草地上。 「没办法,我看还是回家一趟再来好了。」 横田先生说。 我们把篮子留在原地,赶紧动身回家了。我们在日落时分回到镇上,将事情告诉店里的人,大家都吓了一跳,店里员工、来往的客户和附近居民,大约二十余人,大伙一同前往龙马之池找人。横田先生负责带队,再次出发了。 「您大概累了吧。请先泡个澡休息一会儿吧。」 横田先生说罢便出门去,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忐忑不安地等着搜索队回来,直到深夜,才见到横田先生和其他人返家。 「就是找不到昌吉。」 听到这话,我更加惊愕。在此同时,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下落不明的昌吉该不会也和舍松遭遇同样的下场了吧? 第二天我继续留在横田先生家,希望能得知昌吉的下落,这天连警察和青年团也出动,进行大规模搜索,还是无功而返。因为不好意思一直在别人家叨扰,我决定次日离开,在宇都宫过一夜后,直接返回东京。但因心中挂意昌吉的事,我写信向横田先生打听后来的发展,两三天后,我接到回信,信中是这么写的: 前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