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鬼不哭了》 人物简介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shaokedongdong 西还大豪……癖好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丧庭九女……行动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尸合没子……讲话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欺波健司……湿度有点奇怪的国中生。 绵边昌纲……一面在月封寺工作一面照顾大豪。 绵边 智……昌纲的女儿。跟九女一起长大。 楢乃志摩……第四十八代红叶 第一幕 我不是人 女孩子的上臂还真是香甜。 我就这样将这些类似感想文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填在稿纸里。 我写得相当认真,而且蛮有诚意的。毕竟是医生叫我写的,我相信这么做一定是有足以解决我问题的理由吧。 「西遗大豪同学是吧,你啊,用水壶装水时是会按照『止水线』指示去做的那种人吗?」 这里是医院的诊疗室。皱巴巴的白袍和睡得出油的头发,扮演自己是个大忙人的医生眼光虽然有落在我交出去的稿纸上,不过那大概只是身为指派功课之人的义务,最重要的文章内容,他肯定是连一行字都没有看。 「泡面呢?这东西也有类似的东西嘛,就是热水要倒到几分满啊。」 「……这个嘛,我是会照着倒,因为总觉得要是没这么做味道会变差。」 「那便当的保存期限呢?」 「大致上是会遵守,虽然听说就算超过个两三天也不会怎样就是了……」 「喔,原来如此。」 医生很夸张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原子笔,很有医生样的在像是病历表的纸张上写着很像德文的字。虽然油墨早就干了根本写没几个字,不过医生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嗯嗯,这样子我大致了解西遗同学你是个怎样的人了,你个性很正经八百对吧?」 「医生你很粗枝大叶对吧?」 「唉呀,我看起来像吗?」 「与其说看起来……」 「讲这种话的你一脸就神经兮兮的。」 可能是被一个国中生讲自己很粗枝大叶惹他生气了吧,医生脸上浮现了有点不爽的表情。 「这个嘛……常有人这样讲。不过我祖母以前有说过不可以以貌取人。」 「是这样吗?可是第一印象也不会错到哪去。你有时也会把别人分门别类吧?这是人类的防卫本能啊,西遗同学,这是为了让沟通更加圆融。总之呢,就是这样子了……不好意思,你脱下来给我看一下。」 医生一面用手指头玩着没有墨水的原子笔,同时一脸理所当然地这么说了。 「呃……脱下来?你说脱下来,是指脱衣服吗?」 「对,露出你的胸部。」 「可是,这里是医疗咨询辅导中心吧。」 「让我看看你的奶奶。」 「我、我没有……」 「有没有由我决定。」 医生的眼睛充满了血丝。 我输给了他那股好像眼球随时会迸出来的魄力,不情不愿地脱下外套。掀起衬衫后,医生就带着那彷佛显微镜般的视线游移在我胸口上,并小小声地说了一句「果然没有吗?」,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医生拖着健康拖鞋的鞋跟走向窗户边,我则趁这个机会将刚刚医生写过字的纸张翻到了背面。 裸身女子的胸口上印上了两个星星。 是色情传单。 「你学校那边已经请假多久了?」 「啊,那个……一个月左右……」 我一回答,医生就喃喃说了一句「一个月……」接着拉开了窗帘。 「差不多该回去上学了吧,再说你也要读书。」 「我有那个心要去上学……只是我父母会阻止而已,说我绝对会被霸凌。」 「是喔,会被霸凌啊,你那样当然会被霸凌啊……」 「医生,我是个头脑有问题的人吗?」 「不,你很正常,你是个很正常的变态。」 医生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了。 「毕竟会去舔同班女同学的上臂,那当然是变态吧,就算扣掉你正处于思春期这回事,那也完完全全是个变态。」 「请问……医生您真的是医生吗?真的有医师执照吗?」 「其实我知道有一间学校非常适合你……」 「医生?」 「嗯,这样才好吧,要回现在这间学校读书有难度啊。」 「我说,医生。」 「再说怪医黑杰克也治不好变态吧。」 「啊,医生!这传单上的女人胸部应该是假的。」 「什么!?」 医生神色大变地冲向桌子,然后用力抓着色情传单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人上了大当受骗的脸色。 「医生……虽然你现在应该很难受,不过请听我讲一下。」 「……啥事。」 「我不想要转学,那好像鲁蛇一样我不要。」 「嗯哼。」 「那样子感觉好像被烙上只能活在特定环境中的人的印记,我无法接受,毕竟我很正常。我承认自己有一个有点奇特的癣好,可是只要拿掉这点我就是个很普通的人,所以——」 说到这,医生把原本紧握住的色情传单揉成一团砸在地板上,然后一脸若无其事地转头面向我。 「你喜欢乡下吗?」 「……医生?」 「乡下地方有一种一天早中晚照三餐去舔女性上臂的习惯。」 「那是骗人的吧?」 「有统计指出乡下地方的女性都特别想让男人舔她的上臂呢。」 「医生!」 我站了起来。 「……怎样?」 「我绝对不要。」 ◇ ◇ ◇ 隔天,我在陌生学校的陌生走廊里,等待级任导师叫自己。 大人认真了起来。因为医生一通电话冲过来这里的家母,不知为何一脸就是那种用不着听医生的说明她也全都了解的神情,医生嘴里说出的每一言每一语她都点头答应,还在医生准备的所有文件上签了名。之后她不断地重复道歉,并将我带回家里,那时候我的房间早就已经空空如也,最后随着一句「抱歉啊」,母亲在我手里塞了一张夜班火车的车票。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搭上了夜班火车,再按照吩咐转乘,然后在她所说的车站下了车。结果已经有一大群大人在那里面带笑容等着我,然后也没说明些什么就像在抬轿一样把我扛起来,让我坐上一辆不知为何没有标示目的地的公交车,就这样他们带着我抵达的地方,就是这个市立权现国中。 这些行动干净利落到完全不是一个国中生能够仿效的。 大概,他们全都是一伙的。 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充斥着蜡油味,可能是学校才盖好没多久吧,玻璃窗就像清水一样透明,窗框还闪耀着银色光芒。然而每当风吹打着窗户,冷冽的空气就会从某处跑进来,并缠绕在我薄薄的上衣上。乡下的冬天比我以前所体验过的任何一次冬天都还要寒冷,靠一件便宜的牛角扣外套几乎无法抵御这刺骨般的寒意。 不过,我也不能尽讲些抱怨的话。大人运用各自的人脉,甚至不惜发挥低姿态及友善态度将我带到这里来,就代表着我回不了原本的学校了。也就是说,除了在这间学校好好待下去以外,我已经没有别条路了。 幸好新的同班同学并不知道我的「奇怪举动」,用不着感到丢脸这点倒是令人心安。搞不好我交得到朋友,而且也可以很普通地融入班上也说不定。这样一来,或许我就不用在全班一起进行的活动中感到自卑,而且也能够参与其中。比如说……合唱之类的。 教室里传来女性的声音,是级任女导师。她很年轻,差不多二十出头吧,不过她带着一脸累到快死了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说「我开始教书才第二年,一起加油吧」,令我印象非常深刻。 「呃,今天要介绍一位转学生。」 班导师她这么说了。一般而言这时候就算 听到「喔——」还是「耶——」的声音都不奇怪,可是班上同学却什么话都没说,好像只是很专注地听着班导师的话。 「在这种时候转学还真是罕见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啊?还真是让人有点在意呢。」 大概是为了吸引学生注意而开的小玩笑吧,但是班上同学依然没有反应。忽然间,我脑海里浮现一名成年女性对四十只娃娃扮演老师的景象,我觉得有点可怜,再说她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内心很坚强的人。 「理由老师当然知道唷,毕竟我可是老师呢。大家也想知道吗?」 想——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所以就在心里这么回答她。 当然会在意了。在这种时候转学,就只有父母离婚或是遭到霸凌其中一种情况。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转学。同学们一定对我有很多猜想,要是我所做的奇怪举动被班上同学知道了的话…… 「其实呀,他在上一间学校居然去舔了同班女同学的手呢。」 ——咦! 「这件事造成了问题,导致他没办法去上学,是个很变态的人,请大家要特别注意一下喔。啊,老师自己也要小心不要被他舔才行。唉呀,没有啦,呵呵呵!」 这个人没救了。 她是那种一旦对方反应很冷淡,就会把不需要说的话都说出来的那种人。 「那么我们就请他登场吧,西遗大豪同学——」 我隔着门听到只有一个人的鼓掌声。 我怎么可能敢走进去。大家好,我是刚刚承蒙老师介绍的个性阴暗色情狂西遗大豪。我只要顺势这么说就行了吗?还是应该怒斥说你全都讲出来了,我转学就没有意义了啊! 「求求你,西遗同学快进来……我好难受……对不起,我真的好难受……」 听到班导师那像是在哀求的声音,老实说我根本提不起心帮她,不过我也不能够怎么样。我无奈地打开了教室的门。 下一瞬间,班上同学纯真的眼神同时看向我。 我慌慌张张地别开脸。非常恐怖的压迫感,所有人都脸色苍白地看着我。 暴露在四十双冷漠目光下,跟被一群野狗团团围住很类似。然后,所有人的姿势都端正到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只单看这一点的话,会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礼貌的班级。 「好了,西遗同学,打个招呼……」 在班导师的催促下,我的脚像在磨蹭地板一样慢慢地前进。我低着头一走上讲台.班导师就很有活力地拍了拍我的背。 「真、真是的,西遗同学你啊!不可以对女生做下流的事喔!」 「那个,老师……已经可以了,我的座位……」 「也是……」 班导师发出一个熟稔的叹息。 很冷淡地回我一句九女旁边有空位。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座位,旁边坐着一位女同学,一个眼睛又圆又大,脸颊跟嘴唇看起来软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摸摸看的可爱女生。 要是今天开始的全新校园生活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也没有人骂我是变态,而且还跟她成为好朋友的话,相信我一定会喜欢上她吧,她就是可爱到会让我这么觉得。但这样子反而让我很不甘心,所以开始寻找起她令人失望的地方。 几乎及腰的长发束拢绑在侧边,这跟她小小的脸有一种不协调感,看起来好像有点重。没了,就这样。 无懈可击,我不甘心到连她的脸都没办法正面看上一眼了。说起来,转学第一天就将我这样的危险因子安排在女生旁边的班导师,她脑袋大概有些问题。 而这个班导师带着一张累垮的脸说:「我来不及准备你的课本,你就请九女借你一起看吧。」 特地事先介绍我是个变态,然后还叫我跟女生借课本一起看,这班导根本什么都不懂。两个人一起看课本,就代表要把书桌并在一起,要是靠这么近,我再怎么忍耐也一定会舔下去的,舔女生的上臂。 究竟我能不能忍住这股冲动呢?虽然医生很直接了当地说我「只是个变态」,可是那不一样,这股冲动跟性冲动不一样,是从其他地方涌出来的。而且不只这样,这股冲动比性冲动还要更强烈地在我的理性上产生作用,所以我不是变态,大概是比变态还要糟糕的某种东西。不管怎样,我没那个接近女生后还能泰然处之的自信。 不对——我重新思考了一下。话说回来,我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还好现在是冬天,是穿长袖的季节,就算我要舔手,也会在制服的妨碍下无法得逞,这样一来我好像就用不着为那没道理的冲动纠结了。我放下心来,然后看向身旁的女生。 幸好,她穿短袖。 我掩盖不住自己的震惊,居然有国中生在冬天穿短袖来学校,这种比忍耐力的事,我在国小低年级时就不做了。然后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个没有防范之心的女生居然来找我说话了。 喂,她叫了我一声。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跟我说话,所以假装从书包拿出文具用品当作没听到。 喂,我问你呀——在她用自动铅笔戳了我手肘后,我转过头去,结果发现她的脸已经接近到肩膀快靠在一起了。 她在看我,她居然在看我。 她是没有听到班导说的话吗?明明那么好心地帮忙介绍了我这个「变态」,而且其他人也都一脸认真严肃的听了这个介绍。 「你是什么人?」 她这么问道,气息吹到了鼻子上。问我是什么人,我想到的是地球人、日本人、关东人……啊,原来是这样。 「怪人。」 我这么回答她。 她一定是想要听我这么说。我已经猜到她的目的是要故意耍我,然后在现场气氛和缓的同时,从我这边取得我是个变态的证言,最后把我踩在她的脚下。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在说那个。」 她盯着我的脸,皱着眉头眼睛往上看的这幅画面,是女孩子看起来最可爱的一瞬间。怎么办,我好想舔,舔她的眉头。 我想我的舌头实际上已经伸出去了一点点。不过就在这时候,多亏她的肚子响起一个响亮到就一个女孩子而言有点大过头的声音,让我得以在最后一刻找回差点迷失的自我。 真是好危险。要是转学第一天就犯下相同的错误,再来可就不是被骂骂变态就可以没事的了。搞不好这次真的会被送去相关设施,接受适当的处置了。 难得对方主动来找自己说话,这时候最好还是跟对方好好交谈先套好交情。忽然间我看了看她的桌面,发现她所有的东西都贴上了写着姓名的贴纸,大概是家长写的吧,上面用漂亮到让人不觉得是国中生所写的字迹写着「丧庭九女」。 「……那个,丧庭同学。」 「叫我九女就行了。」 「咦?啊,那……九女。」 用名字去称呼女生是我出生以来的第一次,所以我很紧张。不过现在比起为这件事感到感动,我更应该要集中精神让对话发展下去。总之要对话,尽可能带出开心的对话。 「那,那个啊,刚刚你肚子叫了很大一声……」 「是啊。」 「才第一堂课而已,你肚子饿了吗?」 「你是什么人?」 「……呃,那是什么意思?」 「说吧,你是什么人?」 「嗯……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你舌头真长呢。」 「嗯,我舌头是比别人稍微长了点,你问的什么人是什么意思?」 「你手指借我看一下。」 这女生脑袋有问题。 我当下又甩甩头改变想法。不对,不能光凭这样就断 定别人不好。对话不成立这在平常也是常有的事,说不定反而是我脑袋有问题才会让对话搭不起来。所以,我伸出了食指。 九女她吸吮了我的手指。 我被九女啾啾了。 啾啾。 一股几乎让我翻白眼昏倒在地的冲击传来。 我知道这行为的俗称是什么,大家都称这为吮指。 的确,印象中小时候父母亲并没有告诉我不可以去吸别人的手指。所以,我猜九女的父母亲也没跟她讲,因为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吮指不是件坏事,所以就算用舌头去品尝吸在嘴里的手指滋味也不是件坏事。九女呼在我手背上的鼻息让我觉得很痒,原本应该会去舔人的我,反而被人家舔的这个状况,令我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好痛!」 指头窜起一阵刺痛。我马上就了解到这是牙齿咬破了皮肤。 九女是存心要吸我手指的,看她的脸就知道她不是在闹着玩。只要我稍微抽出手指,她就会拼命地过来吸。渐渐地她眼角垂了下来,眼眸像是睡着了那样缓缓闭上,不过呼吸依然还是很剧烈,纤细的喉咙不时会抽动一下。她在吸我的血。我带着像在喂小宝宝喝奶的那种轻松写意让她吸血。女性在喂自己孩子喝奶时,会有这种不道德的感觉吗?我的手指在九女的舌头上肿胀起来。 终于在食指的感觉开始消失时,「老师,九女在偷吃便当」有个戴眼镜的女同学跟老师打了小报告,我的喂奶初体验就这样结束了。这情况是要怎么解释才会变成「偷吃便当」这个词啊?虽然我没办法推测出那个眼镜女的想法,不过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九女一副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我的手指,并舔了舔嘴唇。事情结束后,我莫名地感到很难为情,而且对这根被九女唾液弄得湿漉漉的手指要摆到哪感到很头痛。最后我像一个绅士拍掉肩上的露水那样,拿手帕轻轻地擦了擦手指,但还是没办法连那股难为情也擦掉,所以我忸扭捏捏地向九女说了。 「那个,关于刚刚说的话题……」 「呃——已经吸够了唷,我刚刚有喝了。」 「……也是。」 刚刚的黏人态度一整个大转变,她好像打从心底觉得我很烦。从那个神情看来,大概已经没事要找我了。 真失望,失望到让人想折断食指。她做那种事害我以为她该不会是喜欢我,先不管现实里会不会有那种喜欢上别人时,会喜欢到刚见面就突然想吸对方手指的事。我本来还想说她都吸我手指头了,我舔舔她的上臂应该也没关系,但现在,我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丝毫甜蜜的气氛。 九女之后就完全没找我说话了,就只是带着惺忪的双眼静静地听着班导的话。我的手指就这样一直肿胀着,伤口也微微渗着血。 ◇ ◇ ◇ 随着课程的推进,我渐渐掌握自己身处的状况了。 那是在上国文课时,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夏目漱石的《心》,突然有一位男同学站了起来,然后不发一语地离开了教室。刚开始我以为他是去上厕所还是怎样,但在他回到教室的时间点,我整个眼睛就盯在他身上离不开了。 他全身上下就像用水桶泼过一样整个湿透了。 他踩着饱含水份的室内鞋,发出啪啧啪啧的离奇声响坐回了座位,并用那只湿淋淋的手拿起铅笔,在头发滴着水的状态下,将黑板上的板书抄在笔记本里。他一连串的动作都很平静,而且保持着一种凛然的姿态。 看到这画面,我对他稍微涌起了一股亲切感。完全不忌惮他人眼光,堂堂正正地进行这一切作为的他,怎么看都是个脑袋有问题的人。 脑袋有问题的人不是只有九女。对于从自我介绍阶段就滑了一跤的我来说,第一个下课时间是人生的分歧点。不管在哪个班级一定会有一个爱现的人,就是负责第一个去跟转学生讲话的人。只要能够跟那个人套好关系,我就能够融入到班级里才对。 那场对谈我已经在脑海里模拟过无数次了。毕竟是对方来搭话的,要套好关系并不是太难的事。只是对方既然是爱现的人,那兴致应该相当高才对,我这边也得事先保持一定程度的兴奋状态才行,我呼吸急促地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终于铃声响起,老师离开了教室,然后在没有半个人离开座位站起来的状况下,响起了下堂课的铃声。 太惊人了。 霸凌、无视这一类的情况我已经想象过了,但我根本没想到连沟通本身都没有的情况。五分钟的时间意外地久,尤其在四十个人都不发一语的包围中更是如此,我扎扎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增长了五分钟的岁数。 看来我的转学好像是失败了。或许这个学校正是那个施行适当处置的相关设施。 这一天是星期六,上课只上到中午而已。班导淡淡地宣达连络事项,而班上同学们则不发一语地仔细聆听,到这个时候,我已经觉得他们是那种装饰艺术了。接着班导话一讲完,他们就无言地站了起来,很机械式地敬了一个礼,很自动地回家了。 我无法动弹,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恍神地望着在擦黑板的班导师。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日,不用上课也没安排功课,可是我心情一点也雀跃不起来。没交到朋友,所以也没什么行程,因为是被赶出家门的人,所以没有游戏机也没有计算机。要说有什么能做的事,也就只有看看漫画打发时间这类的,而且这还是要这乡下地方有书店才行。 总之先回家吧,我这么想着然后站了起来。 下个瞬间我注意到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再度坐了下来。 回家? 是要回哪里啊? 「老师!」 班导师转过头,带着累垮的神情看着我。我决定向这个感觉像是一只快挂了的虫子的老师打听自己的住处在哪里。 「老师,虫会感觉到压力吗?我当一只虫就可以了吗?」 班导师只给我一个空洞的眼神,就马上把头转回黑板去了。 「谁知道?我也想当虫呢。」 「我好像没有住的地方,虫也需要一个房子对吧?」 「月封寺对面有搭组合屋,你的房子会不会是在那里?」 班导师的手就像汽车雨刷一样,在黑板上来来去去。 「庙的前面吗?我很担心自己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成佛了。」 「是呀,要是你的心也可以变纯净就好了呢。」 「……是啊,就是说啊。」 班导师放下板擦,很敷衍地拍了拍沾在手上的粉笔灰,接着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踩着高跟鞋离开了教室。 ◇ ◇ ◇ 简直就像是一间伫立在贩卖二手汽车用地的办公室。在组合屋毫无生气的样貌中,只有一块半圆形木板取代了写着西遗二字的门牌,很低调地主张这个建筑物是一个居住场所。 房间的大小比我在老家的房间还要大上一点,不过有厨房跟浴室占去空间,整体感觉变得比较小。看过去大致上家具都很齐全的样子,可能是母亲为我准备的吧,从这些家具都是新的这一点来看,我感受到大人的执着之深。说实在的,我也不是不会去想有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暖桌上放了一张意见调查表,可能是搬家公司留下来的吧。就算你们叫我替工作人员在工作时的态度打分数,可我又没有在现场也写不了。比起这个我更想问的是,我最后一次回到老家时,房间里的一切明明都不见了,为什么那些东西没有出现在这里?我带着疑心看了看四周,忽然眼里映入一个西式衣柜,我一打开就发现里面放了我很爱用的书法包包。 原本我是被逼着去那间书法教室的。就母亲来看,那或许是打算用来矫正我在小学交不到朋友所进行的训练,结果我在那里也没能交到朋友,反而是书法技巧进步神速。现在写书法完全变成一种兴趣,也可以说是我的娱乐,是一种为了逃避所有人事物的手段,毛笔是我的朋友。 我把书法包拿出来放在暖桌上,接着拿出一张宣纸并将镇纸放在上面后,心就稍微沉静了下来。我一边磨墨一边回想今天一整天,忽然间脑海浮现了「人生悬崖」这个词,我捏了捏脸颊把这个词给揉掉。今天的确是很倒霉,不过毕竟才第一天而已,再说以前读过的那本自我启发书上也有写到,人生要懂得转换心情是很重要的。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毛笔拿在手里。虽然没有决定要写什么,但我不在乎,我要尽情怒写出浮现在脑海里的字句。我感觉乱糟糟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喂!」 突然,有人从我背后叫了一声。 原本风平浪静的内心起了一道涟漪,使得笔尖跑向了别的方向。我转头一看,发现眼前站了一个陌生男人。 「你就是舔垢啊?」 男性说出了一个很少听到的字词。 「啊……?ark in a mate?」 「你在说啥啊——啊,这小子该不会是外国人吧?喂,九女,是怎样啊,这个叫大豪的小子是外国人吗?」 九女从入口拉门的隙缝中露出半颗头,跟小婴儿一样正吸吮着大姆指。我的眼睛很自然地往她嘴边看了过去。 「糟了呀,这我没听你说啊,我可是完全不会讲英文的啊。可是舔垢的子孙居然是个外国人,这种事有可能吗?舔垢还蛮国际化的嘛。」 男子将提在手里的塑料袋往地板一放,然后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失去平衡倒下来的塑料袋里,露出了沾着泥土的白菜跟葱。 「喔,那是啥?练习日文啊?咦,你字很漂亮嘛,是写了什么?」 男子很不客气地凑过来看了看我手边。 「——萝莉控不是病?」 然后一念完就马上皱起了脸,表情好像看到蟑螂在交配一样。 「该不会……你是傻子?」 「觉、觉得小朋友很可爱不是很正常吗!像小狗狗那些的,也很可爱啊……」 「你会讲日文嘛!」 他突然敲了一下我的头。 「什么嘛,别吓我啊。不过也对喔,舔垢的子孙怎么可能会是外国人嘛。」 「请问……你刚刚一直在讲舔垢舔垢的,是在讲什么啊?」 「就是舔垢啊,你不知道吗?每天晚上都会舔浴室浴缸那些东西的妖怪。」 「谁?」 「就你啊。」 这太超过了。 真夸张,居然说人是妖怪,而且还是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叔。 大概是听人说了我的谣言才来讽刺的吧。一定是依照我舔过女学生的上臂以及舌头很长这两个特征,将我比喻成舔垢那种妖怪来取笑我。才想说在学校没有那种显而易见的霸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如此,这是整个村子递给我的绝交书吗? 既然如此,这男的是谁?这个三十五岁左右,外表看起来很忌讳别人当面叫他大叔的男人。 男子朝九女招了招手。九女很粗鲁地脱掉鞋子,然后像小孩子一样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在男子身旁迅速坐了下来。 「好,先来自我介绍吧。我叫绵边昌纲,是你妈妈交代我来照顾你的。然后这个像小鬼头一样咬着大姆指的叫丧庭九女,住在这对面的月封寺。我也在那边工作,跟这小鬼头认识很久了。」 完全没有针对把我比喻成舔垢那种妖怪这件事进行补充说明,话题就已经转移到自我介绍的阶段了。像「没啦没啦,开玩笑的啦」这种话在乡下地方是会被当成不懂情趣吗?不对啊,说起来… 「请问……你刚刚说我妈妈拜托你来照顾我?」 「第一次一个人生活总是很辛苦吧?像煮饭啦什么的。」 经他这么一讲我才注意到,我根本没煮过饭,顶多只想过饿了就吃便利商店的便当什么的,可是在这种乡下地方根本不可能会有便利商店。 「啊啊,原来是这样。所以九女会像假日妻子那样,每天晚上来帮我煮饭对吧?」 「不,是我,是我煮。」 「……啊,这样啊。」 一瞬间就全都无所谓了。 「因为要是晚上太晚了,有很多事都蛮那个的。」 「啊啊,你是指夜路很危险啊。」 「就是很多事都蛮危险的。说实话要是你住寺庙里的话,对我来说也比较轻松……不过有这小鬼头在。」 「是因为男女七岁不同床吗?」 「这个嘛……就一言难尽啊。」 绵边叔叔像是要把话岔开那样对我耸了耸肩。 九女则在旁边咬着指头,愣在那里听我们两个人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塞住了,她的呼吸很急促,让我不禁想起她在教室吸我手指的事。可能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吧,绵边叔叔带着苦笑开口说了。 「这小鬼头不太一样对吧?说起来在班上你的座位在她旁边吧,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 我不禁目光游移了起来。 要说奇怪的事,我想那的确是在怪事的范畴里,不过如果问我会不会大刺刺地讲出来,我想我不会。 敏锐地察觉到我的表情的九女,竖起食指抵在嘴唇前瞪着我,她在叫我不要讲。在教室明明就公然吸了我的手指,看来是不想被绵边叔叔知道的样子。当然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毕竟是那么难为情的事。 「喔,看你那样子一定有吧?」 可是对方是大人,一个扭扭捏捏、含糊其词的国中生在想的事一下子就被看穿了。 就算脸上挂着笑容,可是内心未必也在笑,用这样子让对方松懈下来再打听出事实,这是大人常用的手法。 「我觉得啊,『别给老婆吃秋茄』这句话换个想法,还真是下流耶,对不对?」 「你想用那句话蒙过去啊?」 为什么大人总是一眼就看穿小孩子的小把戏呢?这就是人生经验的差距吗? 就在我穷于应付该怎么回答的这段期间,绵边叔叔已经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竖起耳朵,好像在说在你说实话之前我就算等上几个小时也行。一幅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以及大人在规劝他的图解画面——会承受不住这种气氛,想必是因为我还是小孩子吧。我甚至想要说出一切让自己好过点了。 在我终于忍到极限,张嘴欲言的时候,厨房的小窗子发出一个声响打了开来。一个细棒状的东西随着瞬间的风切声从我眼前飞过。下一秒,响起了一个像是小刀插在苹果上那种很痛快的声响,以及九女所发出的「呃呜」声。我转头看发生什么事,结果九女两眼带着泪光,像是怕打针的小孩那样紧咬着嘴唇。 「……好痛。」 九女头的侧边插着一枝箭。 就她的反应来说,只是被针筒扎到而已,可是她头上的的确确插着一枝箭,伤口还喷着让人觉得好像在射水枪一样的惊人血量。 「唔哇啊啊!没、没事吧!?侧马尾变双马尾了啦!」 「……嗯。」 九女点了个头后,轻轻地搔了搔伤口。 不对,搔伤口是怎么回事?这女生是痛觉有问题? 「哇哈哈!看到了吗?九女。今天也是智的胜利是也!」 一个小不隆咚的女孩身影从厨房的小窗子探了出来。她的脸颊红通通的,可能是脚 想要去勾住窗框吧,人在窗户外面慌慌张张地扭动着。 看到这一幕的绵边叔叔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很暴躁地走向厨房那一边。他抓着少女的后领,然后把她从小窗子上放下来。少女穿着一身像是从古老漫画里带出来的忍者角色扮演服,在厨房冰冷的地板上跪坐着。 「父亲大人,智成功了!想必是很精彩的一箭是也!?」 「谁跟你是也啊。」 「咿呜!?」 名叫智的少女吃了一记连我这个看的人都想捣住头的大铁拳,然后发出一个很没用的声音。 「呜……对不住,父亲大人,果然是要瞄准眼睛才对。」 「不是那样!」 「……咦?」 铁拳再临,智眼泛泪光地捣着头顶,而绵边叔叔则看起来很痛地摩擦着手,同时谆谆告诚起来。 看来他们俩好像是父女的样子。从智的身高来看,我猜她大概是小学低年级的年纪,不过她的容貌英气勃发,如果单看外表的话,会让人有一种聪明能干的感觉,跟半开着嘴,看智被父亲教训的九女类型完全相反。 「听好了,绵边家的心在于剑,从暗处用吹箭伤人根本就是邪魔歪道在做的事。杀人时要堂堂正正从正面砍,知道了吗?」 「是,父亲大人……」 这段训话就在说完那句有点不能视为耳边风的话后结束了。一般来说通知警察才是正确的判断吧,不过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不重要,老实说,我好希望他们快点回去, 可是这对九女来说似乎是等了又等的一瞬间,她抓准时机冲向绵边叔叔,然后扯了扯他的袖子。 「喔喔,不好意思我忘了,我现在就帮你拔出来啊。」 绵边叔叔说完后,就抓住插在九女头上的箭。 「啊,惨了,伤口开始结疤了。」 绵边叔叔马上皱起了脸,用另一只手抓着九女的头。调整好呼吸后,像在拔深埋土里的芋头那样用力一扯,但是箭还是没拔出来。接着他右脚抵在九女的侧面上用力一踩,我已经搞不清楚他是要拔出箭还是要扭断脖子了。就结果来说,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奇怪。 最后,随着一个让人听不太习惯的声音,拔起来的幸好(我说真的)是箭。原本我已经有觉悟又会有很恶心的流血画面了,但幸好(我讲真的)一滴血也没有流。 「会不会痛?不痛不痛喔。」 绵边叔叔弯着腰摸了摸九女的头,然后眼睛朝手表一瞥。 「——喔,都这个时候了啊,差不多也该吃饭了。大豪你有没有想吃些什么?」 「咦?呃,没特别想吃什么……」 「喂喂,别客气啊,今天可是要庆祝你搬家耶,有什么喜欢吃的我都会做给你吃喔?」 「这、这样啊……」 给我看那么恶心的流血画面,下一秒就说要吃饭。 除了对绵边叔叔含糊地露出笑容之外,我找不到可以做的事。 结果,晚餐变成绵边叔叔很自豪的火锅了。汤底看起来是偏清爽类的,相对之下比较好下肚真是谢天谢地。不过,要把筷子伸向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火锅的食材,耗了我相当大的勇气,因为刚刚厨房传出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野兽惨叫声。 现在这时间说是晚餐还太早,虽然听绵边叔叔说这是为了不让九女太晚回家,可是说起回家,九女她家也不过就是在正对面而已。对亲生女儿智也是用「很危险」这种让人有点难接受的理由就打发她回家了。危险是指什么?火锅?还是说是指我? 是想表达外地人不可信任吗?搞不好是认定我会随着太阳下山就性情大变。真是的,我又不是妖怪。好啦,我承认九女很可爱啦,她的五官很漂亮,那头侧马尾让人真想用手去摇一摇、玩一玩啊…… 「喂,你从刚刚就一直在碎碎念什么?」 「咦?啊,没有……没什么啦。」 「心里想的事要是不清楚讲出来,可是没人会知道的喔?」 别人不知道才好,人也会有这一种心事的。 「对、对了,火锅真好吃呢!这是什么肉?」 「话说回来,你刚刚在写书法吧?」 被无视了。 我也有一种他想蒙混过去的感觉,蒙混某些很重要的事。 「是有去跟人学过吗?」 「没有,那是兴趣。请问……九女她从刚刚就一直没有夹东西吃耶,这是什么肉?」 「兴趣啊……还真典雅啊。」 我当下就放下筷子,然后用食指戳了戳喉咙。 快吐出来、快啊,这火锅太危险了。 「唉,等等啦,你别冲动,里面没有放你想的那些东西。九女她啊,是不吃这种东西的。」 绵边叔叔讲完后,就用啤酒把嘴里的东西灌到肚子里。 「不吃这种东西?啊,九女她该不会是讨厌白菜?真是孩子气呢。」 我这句话令手肘撑在桌子上的九女脸颊鼓了起来。 「哼,你自己明明是舔垢还不是在吃草嘛。」 「……你讲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会交不到朋友喔?」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啊——你这样不行啦,要是现在自以为是孤独的一匹狼,等你长大成人后想起这件事,会觉得丢脸丢到死的耶。」 「你闭嘴,舔垢。」 呜哇。 今天跟九女讲话我注意到一件事,九女她大概很看不起我。 也可以说她不把我当人看。我觉得这比九女叫我舔垢,似乎有着更深层的理由。要说的话,我感觉九女看轻我是源自于我的存在根源,那些我与生俱来就背负着的某种事物,比如说像种族还是阶级那种的。 「你们感情真好啊。」 绵边叔叔说出这句话。 我觉得大人实在不太擅长弄懂小孩子之间的人际关系。 「感情好是好事。这样正好,我有件事要麻烦大豪你。」 「有件事?是什么事?」 「我希望你帮我教九女写字。」 「写字?」 「是啊,你很擅长吧?」 「不是啊,就算说我很擅长可是我又不是有学过。再说书法之道也没有简单到像我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子就可以教人……」 绵边叔叔笑着挥挥手。 「没啦没啦,不用那么难啦,我是希望你帮我教她单纯的认字、写字。」 「啊?那也就是说……」 我心想该不会吧。 因为她又不是小孩子,她可是国中生了。 「是啊,先教平假名。帮我从『五十音』开始教她。」 「咦咦!?」 我吓了一跳看向九女。我承认她的确有些地方很像小孩子,可是从旁边看过去就只是个普通的国中生,身高也不是说特别矮,五官也不是说特别年幼,胸部也成长得很符合—— 「你是那种心里想的事都会写在脸上的类型呢。」 「我可没有在想她那个来了没有喔?」 「哇勒,我没想到你会想到那里去……」 绵边叔叔叹了一口气后搔了搔头。 「总之就是这样子。当初因为遇到一点事情所以她没能去上小学,说正确点是没空去上小学就是了。」 「也就是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是吗?可是现在的学校呢?不是有好好地在上课吗?」 「那只是在模仿周围的人而已,就像是在扮家家酒那样。所以啊,拜托了,帮我教她写字,再这样下去她也太可怜了。」 「啊……这个嘛,是没关系啦……」 对方都像这样请自己吃饭了,如果不讲情面拒绝对方的请求,我也会不好意思。可是不会写字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没有去上小学,现在就连幼儿园小朋友多多少少都会写蚯蚓字了。 不对,这也许是个机会。我改变了想法,这搞不好是从阶级制度最底层爬上来的绝佳机会。 九女一脸羞愧地嘟着嘴听我们的对话,我用食指指着九女。 「小孩子气!」 我也没有忘记尽可能地在自己表情里加上鄙视。 九女露出恍然回神的表情。 「什——什么啦——大豪你这白痴!笨蛋!鸭黄儿!?」 「鸭、鸭黄儿!?」 那是啥?我没听过。 不知道意思的设骂令我很惊慌,我急着想立刻回骂点什么,结果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吵、吵死了,你这吮指女!!」 九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也在说出口后想起来了。 刘喔,这件事好像不能讲出来喔。 「啊啊!啊——啊——!!」 九女开始双手乱挥大闹起来。 「抱、抱歉!」 「为什么要拆穿这件事?明明不能说的!」 九女眼带泪光,我手忙脚乱地抓着她的侧马尾摇过来摇过去。 「……在搞什么啊,你们。」 绵边叔叔带着目瞪口呆的神情开口了。 「这、这个——我不是假装乱了分寸藉此满足自己的欲望!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九女就这样眼中含泪嘟着脸转向别处。她的头发很柔软,不过却带有适度的弹性,要是做成毛笔好像可以写出一手好字。 我摇头甩掉心中扭曲的想法,总之要跟她道歉才行。 「那个……对不起啊,我跟你道歉,不过你这个侧马尾可不可以给我?」 九女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水。 「是可以……不过要拿一只手跟我交换喔!」 好沉重,完全不划算。 更重要的是,她这想法很恶。 「喂,大豪。」 一直小口小口喝着啤酒的绵边叔叔,发出了低沉嘶哑的声音。 绵边叔叔的确说过他认识九女很久了,或许他的意思是在说九女就像自己女儿一样。明明是刚刚才说过的事,我却没有想起来。 「不是那样的!我说的吮手指是那个,不是绵边叔叔你想的那种色色的行为——啊,对啦,你知道卓柏卡布拉吗?正确来说学名是卓柏下部裸,是南美洲很色的生物。」 「你啊……以为自己在青春期,不管说什么别人都会原谅你对吧?」 「……绝、绝对没有那种事。」 我也不是说一年到头都在想这种事,只是自己莫名其妙被丢在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稍微有点不安而已。 绵边叔叔花上很长时间用手指揉了揉内眼角一带,同时像在教诲我一般说道。 「我说你啊,对身为舔垢的你这么说可能很残酷……不过你可不要教九女太多奇怪的事。相对的,当你到了忍不住的时候,不管是我的上臂还是哪里都可以随你舔,好吗?」 总觉得那句话好像话中有话。 「那个……这好像变成是我舔了九女的手指?」 「不过嘛,这次我就睁一眼闭一眼,毕竟舔垢也有舔垢的情况嘛。当然我不会因为那样就歧视你,也不会对你失望。」 「请、请等一下,这是误会啦—在吮手指这件事上,要说的话我才是受害者。」 九女像在恐吓我似地低吼一声。 「吓!!」 「好好好,对不起!」 我随口回答,灰心丧志地低下头。 唉,真是的,事情怎么会变这样。 「这种事本来是用不着说的……不过我几乎是个正常的人……」 听我这么一说,绵边叔叔马上「喔——」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折了好几折的纸张。 那张纸皱巴巴的样子很眼熟。 「呃——这写着什么,女孩子的上臂还真是香甜。香甜的气息搔痒着我的鼻腔,一舔下去舌头就一阵酥麻,好舒服——」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手忙脚乱地从绵边叔叔手里抢下稿纸。颤抖的手一摊开那张纸,那眼熟的文章随即映入我的眼中。 是作文,我交给医生的那篇作文。 「你文章还写得真烂耶。」 「为、为什么绵边叔叔你会……」 「它夹在传阅板上传到我这来了。」 「居然流出了!」 而且还是透过那种古老怀旧的管道! 「那个庸医……」 「怎么,你还不相信啊?」 「我、我受够了!」 我才不要像这样让人家挑些怪毛病。我粗鲁地将手撑在桌子上站起来,然后拿起偶然放在榻榻米上的黑色电话。 拨出我唯一记得的电话号码—— 「——啊,喂喂,是妈妈吗?我是大豪,我好想回家,因为这里的人脑袋有点问题啦。说我是什么舔垢,而且讲得还跟真的一样。」 话才说完,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就吼了过来。 「你不是舔垢!」 「对、对啊!?」 「绝对不是……不是的……」 那口气是怎样。 那种虽然是事实,但却拼命抗拒不去承认自己儿子是舔垢的感觉是怎样? 「……虽然你爸爸是舔垢。」 「你刚刚是不是随口讲了件很惊人的事?」 「那个人曾经说过,说大豪总有一天要有所觉悟才行。就是在讲这件事吧……」 虽然母亲跟我这么讲,可是我也没看过父亲的脸,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就失踪了,所以母亲才一个女人家独力将我扶养长大…… 「等等,爸爸是舔垢那是真的吗?要是这样的话,那不就是等于在说我是舔垢了?」 结果母亲像是要把话挤出来那样,很慎重地对我这么讲。 「妈妈从来没有后悔把你生下来过。」 「……」 我静静地将听筒放了下来。 不知何时,我手掌已经浮现一层汗水。一转身,就看到绵边叔叔用一种很悲悯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妈怎么说?」 「没、没有啦……好像我出生以来连脸都没看过的父亲,其实是舔垢的样子呢。哈哈哈。」 我想要让自己的心情稍微放轻松点,所以就试着像这样一笑置之。 「……这样啊。」 绵边叔叔很沉重地点了头。 那表情真的是很有深意。 ◇ ◇ ◇ 一觉醒来,月封寺的钟声正响个不停。 时间是早上五点。 我从冰冷的棉被里一动一动地爬出来,摩擦着手脚打开冰箱,可是里面看不到半个可以当早餐吃的东西,无奈之下我打开水龙头想说喝点水好了,结果水管冻住了水出不来。 搬来这个家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在我咬着生萝卜时,突然想到自己也稍微习惯乡下生活了。除了在洗澡时会过到原因不明的停电啦,半夜里山猪会很执拗地敲打玄关大门啦,这一类的小惊喜以外,在私生活上大致可以说是很顺利。不过在学校方面则是问题一大堆,导致我被迫进行比以往都还要艰难的苦战。 因为我没办法跟班上同学取得沟通。应该说,根本没有沟通这回事。 不过我不打算因为这样就放弃 。毕竟这次转学(被迫转学?)甚至连我回家的权利都剥夺了,我不可以在这里退缩。如果你们要采取排斥态度到这种地步的话,我就算乱搞一通也要成为你们的朋友。 所以呢,今天我想要跟女生里面最难搭话的尸合同学讲话看看。 尸合同学的名字叫做没子,似乎不是一个很幸福的名字。就一个国中生而言,是一个感觉行为举止有所偏差的金发女生。不过她的发型是妹妹头,而且可能是因为她眼睛又圆又亮吧,有一种好像洋娃娃在扮演日本娃娃的不协调厌。她的脚很纤细,皮肤又白又有光泽,对我这个舔垢而言也是很危险的存在。 ……谁是舔垢了啦。 让人感觉在用金发的压迫感掩饰身高很矮这缺点的她,明明是个不良少女,却总是比我还要早到学校。所以我要跟她讲话的话,上学时间是最适合的吧。我在心里这么想着,决定比平常早一点出门前往学校。 我一进教室马上就确认尸合同学还没来。我迅速坐到自己的座位,接着集中精神注意教室入口等待她的到来。等了约十分钟后,有几位同学进到教室,但是没有人开口说任何一句话,教室一片寂静。上、下学时间及下课时间的喧哗声,不存在于这间学校。每个人一进教室就谁也不看直接走向自己座位,最后不发一语地坐下来。就这样,教室座位渐渐地坐满了人,最后还没看到尸合同学的身影,班导师就来了,班会也就此展开了。 看来尸合同学是请假的样子。难得卯足了劲来学校却扑了个空,我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尸合同学的桌子。 尸合同学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 就是这个,以前我一直不敢找她说话的理由。只要一回神,她人就会在那里。大概就算没注意到她,她其实也在那里,可是就只有注意到她时,她才会在那里。你们可能很难了解我在说什么,因为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了解。所以我要事先说明一下,我可不是因为害怕不良分子啊。 班会结束,班导师懒洋洋地离开了教室。我重新打起精神从座位站了起来。第一堂课开始前 的这五分钟就是胜负关键。我一面接近一面留意让自己的眼睛不会跟丢尸合同学的身影,并绕到她背后。一如往常的,这间教室离开座位站起身来的就只有我,在走动的也只有我。我很清楚自己的行为举止就像个嫌疑犯,不过不发一语地站在女生背后这个行为有那么一点点美妙,我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亢奋感。我打从心底觉得这种感觉要在长大成人前斩断才行。 尸合同学那小小的背颈就在我眼前。金发的发根很黑,那色泽不禁让我觉得像是布丁。还是不要突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比较好吧?轻声跟她说话就好。别重复以往的失败,禁止讲黄色笑话,也禁止过多的期待。 「那、那个啊——」 尸合同学转过身来。虽然声音有点破音不过开头还不错。接下来—— 「女性器有时真让人搞不懂是女性·器,还是女,性器呢,对吧?」 尸合同学的脸僵了起来。 我对自己嘴巴讲出来的话感到一阵混乱。当下我脑内的裁判员下了判决——安全上垒。这不是黄色笑话,女性器这个词本身并没有罪。 尸合同学带着困惑的表情皱起眉头,不过马上就变得笑容满面。 「呃,什么事?」 待人处事意外地柔软。虽然我已经有那个觉悟要当一年的跑腿小弟以及人肉沙包了,不过她好像没有连内心层面都偏差掉的样子。 话说回来,她笑得很微妙然后露出「呃,什么事?」这种反应,令我高兴得不得了。就算对她面百那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但那句话肯定是对着我说的。我现在得到承认了,她承认我存在于这里了。 「没有,没什么。那、那个啊!我到这里之后还没交到朋友,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跟我——」 就在我话说到一半时,有个人扯了扯我制服的袖子。 「大——豪——」 是九女。 「……怎么了?发出那种几乎是恶意卖萌的撒娇声音。」 「人家饿了啦。」 九女说完摸了摸肚子。 还来啊,我在心里这么想着。自从第一次遇到九女那一天开始,她就变得常常索求我的身体。正确来说,是身体的一部分,也就是血液。 也就是九女所说的。 「我想要啾啾。」 就是这样了。 现在事情就跟转学第一天一样,我的恋人(暂定)在我面前向我索要那种龌龊的行为。这种修罗场就算在中午连续剧也不常见到。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晚一点?我现在有点事在忙。」 「不行。」 九女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居然说不行……你至少改说你不要吧,这样子不就好像啾啾是我的义务一样?」 我一说完,九女就露出「咦,没错啊?」的神情。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就过去一趟啦。」 我听到声音转过身去,就看到尸合同学笑着点了点头。 真好心,你真是好心啊尸合同学。我觉得好像在她那里看见了女性真正的可爱之处。即使面对老公小三突然出现的情况,她也静静退开的这份惹人怜爱,隐藏在她那装作平静的朦胧微笑之中,震撼着我的男子心。真有成熟风范。 跟她相比之下,这个嘟着嘴唇催促我的吮指女,其贪婪之心真是…… 「孩子气!」 我飞快地将手指戳向九女鼻头。 下个瞬间,我的食指就被吸进一对薄唇之间。 ◇ ◇ ◇ 我边用筷子戳着打开放在膝上的便当盒,边把手掌高举到头上。 那几次加这次,这样就第五次了。 每当我举起手,我脑海就会浮现「把手心伸向太阳」的歌词。不过在另一头的却不是湛蓝天空,而是毫无生机的天花板。 这所学校的厕所隔间装设了附传感器的照明设备,要是不这样经常对厌应器诉说自己的存在,电灯就会自动熄灭。明明就是一间乡下学校却很高科技,就连校舍也很气派,这种既没有特产品也不是观光地区的乡下为什么会多出这么多钱?我不禁在心中揣测是不是这村子在背地里有做些什么坏事。 以上就是我在厕所隔间里重复这怪异举动的理由,至于为什么要在厕所吃便当这一点我就不提了。顺便一提,最近脑海里总会涌出孤独而死这几个字,我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死法。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没想过要是九女有陪别人吃便当的性子就好了。但她总是在第四堂下课钟响时就急急忙忙地离开教室,虽然不晓得她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不过午休时间结束的同时就会回到教室的她,不管我怎么看都不像有感情很好的朋友。反正都要一个人吃饭,要是她待在身旁我就不用感到这么寂寞了。那个可恶的吮指女,只顾自己的事把人呼之则来挥之即去,我可不是你的神〇宝贝啊。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宝贝?」 「马铃薯宝贝。是一个描述马钤薯精灵天天为自己样貌烦恼的故事——呃,九女,这里是男生厕所。」 我朝突然从头上传来的声音抬起头,结果九女爬在厕所隔间的墙壁上,从上面探头看着我。 「为什么要在厕所吃饭呀?」 「……我要逃离那痛苦沉闷的空气。」 「听不懂,好吃吗?」 「比在教室好吃,光是吃得出味道就好上很多了。」 九女点了个头,然后目光落在我膝盖上。 「哇,看起来好难吃的草。」 「不是草,是蔬菜啦。呃,不对,你有什么事?被女生看到自己躲在厕所吃饭会让我自尊心严重受损,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早点离开。」 「……你好像在生气?」 「根据九女打扰我跟尸合同学的蜜月之罪,处以暂时脑内说坏话之刑。我从刚刚就一直在心里把九女说成是『吮指女』喔。」 「别欺负人家啦。」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过份。」 「我才没有呢。没关系,那我也要在心里把大豪你大切八块,再把你的眼珠子拿去嵌在玻璃上。」 「喂、喂,我正在吃饭耶!」 我放下筷子,然后甩掉已经开始侵蚀脑海的想象。 「你每个想法都好恶耶……」 九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擦拭额头冷汗的我。她可能没有思心那一类的概念吧。 「啊,对了对了。跟你说,今天可是那个日子喔。」 「我对你的生理周期没有什么兴趣。」 「不是那个啦,是学写字的日子。」 「学写字?」 「之前你有答应嘛,你要教我写字对吧?」 「写字……啊——」 经她这么一讲我就想起来了。 的确是有答应过。印象中是绵边叔叔来我家的时候,亲自拜托我的。 「咦,那个是认真的喔?」 九女点了点头。 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复杂。 这种时候应该要很高兴有一个去女生家玩的好借口吗?可是这借口居然是为了教人认字写字,就一般来说好像又很怪。不对,更重要的是,认字写字这种事要怎么教才好? 如果是英文文法或是数学公式我觉得还有得教,因为只要照别人教自己的那样去教就可以了。可是我根本就不记得是谁用什么方法教自己认字写字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的。我无法理解一个人不会认字写字这种事,也几乎无法想象不会认字写字的人头脑里是什么样子。 爬在男生厕所墙壁上探出脸的这位少女。现在她仍吊在那里,一点也没露出任何疲态,从一般的观点来看,从中立的立场来说,她果然还是有点危险吧?而且一般来说,国中女生怎么可能会出现把眼球嵌在玻璃上这种残暴的想法,再说,如果是正常的、正常到不行的国中生,要是被箭射穿脑袋大概就翘辫子了。 我想干脆拒绝她好了。 虽然这对帮了我大忙的绵边叔叔很抱歉,但这件事我还是拒绝好了。对嘛,我听说最近的年轻人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态度大变,更何况她用不着大变就已经很危险了。 我合上吃到一半的便当,然后在马桶上端正坐姿。 「我说,九女……」 我很慎重地要把话说出来。被我拒绝,她会受到打击吧。要是受到打击,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我脑中的一角一直想着这件事。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应该是我第一次看到的她的笑容。 「今天你会来我家吧?一起回家吧。」 说完这句话,九女很害羞地笑了笑。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天真无邪的笑容加上「一起回家吧」这句话的回响,让我感觉就像眉头被打穿一样。那个行为应该不是算计好的,但是那性质又跟天真及纯洁这一类不同,而是一种在本能与遗传基因还有欲望运作的瞬间,将脑所作出的反应直接输出似的美感。就像功能美一样。 这个大概就叫做纯真。 我微微地点了个头。 回过神来,九女已经不见了。 回到教室后,我还是一直想着九女的事。一起回家吧——九女双唇说出这句话的动作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虽然她突然吸我手指时我也吓了一跳,不过这件事比那件事还要更具冲击性。 连我自己都觉得,光凭一瞬间的笑容跟一句平凡无奇的话语就遭受致命打击的自己实在是很好应付。就连现在我也完全没有听课,只是一直偷看九女的侧脸,根本完全没有自尊心还是什么的。 说实话,自己真没用。 可是又觉得好幸福。 我非常不擅长应付头脑有问题的人,可以的话既不想跟对方扯上关系也不想跟对方说话。是因为自己就是那个样子吗?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同性相斥。 不对,我不是头脑有问题的人。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比如说现在九女坐在我隔壁,用她那头侧马尾的尾端刷着自己鼻头,然后很舒服地眯起眼睛。要是在街头访问时让行人看她这张脸,十个人里应该有八个会在「傻孩子」这个项目上打圈。当然,如果是前一阵子的我,肯定是会很厌恶这种类型的女生。 可是她好可爱。 稍长的侧马尾是我的喜好发型,五官容貌我觉得也相当精致漂亮,冬天穿短袖是健康的证明,偶尔显露出来的奇怪举动换句话来说就是有个性。 啊,现在她开始吸吮起自己的手指了。 像小孩子一样不是很可爱吗?这有什么不好呢。 我直到课堂结束都一直看着九女的侧脸。我一边梦想跟九女一起回家的画面,一边想着要跟她说些什么话题。 那个时候,尸合同学的事老早就被我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 ◇ ◇ 导师在班会结束后马上就把我叫了过去。她希望我帮忙把课堂上用的数据拿去图书室还,考虑到跟九女的约定,我应该要二话不说拒绝她的,可是一看到导师那张憔悴的脸,我就不禁觉得她很可怜,结果就没办法拒绝她了。 因为仔细一想,这个班上几乎等于没有一个学生可以正常对话,这种情况大概不是只有我遇到,班导应该也是一样。这种有很多事情想要拜托学生,却没有半个人愿意帮忙的状况,我想真的是太难熬了。 幸好九女正趴在桌上睡得很沉。她总是这样,上到第五、六堂课时,就连假装上课的表面工夫都不做了,直接趴下去就睡。我猜到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是她脑袋瓜的极限了吧。 所以说,只要快点搞定事情回来应该就没问题了。我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教室。 现在正是市立权现国中的放学时间。体育社团的社员一脸不情愿地赶往操场跟体育馆—又艺社团的社员成群结队地走向社团教室;回家社的成员一边讨论要去哪里晃晃一边踏上归途。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是走在走廊上只听到我自己不安的脚步声,到了图书室,里面连一个人也没有,简直就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到了漂流教室。 「……」 打了个冷颤。 我把导师交代的数据放回书架上,然后看了看四周。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用手抚过排列在书架上的书籍,一面走一面寻找那一类的书。 「——是这个吗?」 日本妖怪大全集。我抽出写着这个书名的书,并且飞快地翻页。 马上就找到了我要找的项目。 【舔垢】 栖息在公共澡堂以及老旧房屋的浴室,会去舔掉附着于桶子这类物品上面的人类污垢。越脏的澡堂越容易栖息在那里。人畜无害。 说明文的旁边附上了插画。书里的舔垢皮肤是像苔藓那样的深绿色,头发像老太婆一样乱糟糟,舌头像蛇一样长,眼神还很空洞。 我立刻合上书本。 然后我用排除一切多余动作的手将书放回到书架上,接着逃也似地离开图书室。不该看的。明明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却反而害怕了起来。该不会我父亲也是那种样子 吧?话说回来,我长大也会变那样吗? 好恐怖。虽然我不是舔垢,可是这却令我感到十分害怕! 我哭丧着脸快步走向教室。不知道是不是天空很阴霾,走廊昏暗到让人觉得是有人刻意造成的。猛一回神,我发现自己走路没有发出脚步声,呼吸也自然而然地变很轻,周围的宁静徐徐地加强浓度,接着在寂静达到某个纯度时,走廊的窗户发出声音开始一阵摇晃。 惨叫声涌到我的喉咙。那窗户摇动的声音之激烈,用风打在窗户上这种软弱借口根本说不通,简直就像是有人在敲窗户一样—— 「西遗同学。」 我听到了声音。 一看过去,发现尸合同学站在窗户外。不知为何她脸颊红得像一颗苹果,而且一脸严肃地指着某个东西。 「锁,把锁打开。」 我照她所说把窗户打开后,尸合同学就用她那双也变得红通通的手,抓住窗框跳了进来。 「呜——今天好冷就是啦——」 「怎、怎么了尸合同学?你流鼻水了。」 「我刚刚在找西遗同学,可是搞错了出来的地方啦。啊,不过我说的『出来』要说『出现』才对就是啦?不是出来到外面,而是现身的意思。」 冷风从打开的窗户灌进来,吹拂着尸合同学的头发。尸合同学用手压着头发将窗户关上。 她鼻子上那差不多跟棉花棒前端一样长的鼻水让我很在意。 「给你,卫生纸。」 「哇,谢谢。」 我一递出面纸,尸合同学就用很熟练的动作抽了两张。 「不好意思,希望你能稍微转过头去就是啦。」 听她这么一说,我就转身背对她,背后传来噌噌噌——的声音。我第一次遇到女生擤鼻涕的瞬间。身为人类这明明就是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行为,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听到她说可以了之后,我再次重新转身面向她。真不愧是女生,根本没留下任何一咪咪擤过鼻涕的踪影。我不晓得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于是找了一个衔接对话用的话题。 「那个,你刚刚说你在找我?」 「嗯,我想跟你稍微讲讲话就是啦。」 「讲话?」 尸合同学笑着点了个头。 「你是说……要跟我讲话?」 尸合同学别开暴露在寒风下变红的脸,并将头发拨到耳后。 「其实从你转学过来我就一直很在意……」 「咦?我!?」 「所以,我就想说总有一天要两个人讲讲话就是啦。」 「你说两个人——就我们两个!?」 「所以,我们现在到教室讲话就是啦。」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差点晕头转向点头同意的冲动。 我没那个时间,今天我答应九女要跟她一起回家,现在九女应该还在教室等我回去。 「啊,这个,教室有点……」 「为什么不行?」 尸合同学对我说的话做出几乎是过度敏感的反应。她彷佛早就知道我会说出这句话一样,在我说出口的时候转过身,并飞快地将脸靠过来。 「在教室说话有什么不方便?」 「那个……这个……」 我不禁吞吞吐吐了起来。 其实讲了也无所谓,毕竟我又没做什么会内疚的事。 我绝对没有对隐瞒实情的自己感到自我陶醉。话虽这么讲,但我没办法全盘托出也是事实…… 「西遗同学你跟丧庭九女感情很好就是啦。」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 她突然一句话就切中要害。我想没有其他哪句话会有这么精准的效果了,简直就像在说这一切我都看穿了一样…… 「班上也就只有你们两人散发出奇妙的气氛就是啦。」 「没、没那种事。」 「丧庭九女好像也特别黏你就是啦。」 「没、没啦,有这种事吗?」 「注意到的时候你们总是在一起,去死啦。」 「……咦?」 是我想多了吗? 刚刚她好像不经意的说出去死啦。 「真好呢,我也好想要有朋友。」 「啊,你没有朋友吗?」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因为我这个人有点不一样,去死啦。」 「……嗯。」 又来了。 是语调的问题吗?可是刚刚我很清楚的听到「去死啦」。 「我、我说啊,你刚刚是不是一直在偷偷诅咒我?」 「什么?」 毕竟是乡下地方,有一些方言或是地方口音也不奇怪吧。我会觉得肩膀有点重,一定也只是单纯我想太多了。我像这样改变了想法。 在一群阴暗同学的包围下,搞不好连自己的个性都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灰暗了。居然因为稍微有一点口音就怀疑女生,更何况人家很困扰啊。 「呃,尸合同学你想要有朋友?这样的话,我可以跟你当朋友啊。」 讲出来了。 相信这句话之后会在我心中得到很高的评价吧。我觉得这句话讲得极其自然又不做作。那有点在开玩笑的感觉作为一种遮羞手段也发挥了绝佳的调剂。 「真的!?我好高兴!」 效果跟我想得一样十分出色,尸合同学眼睛为之一亮,双手紧握着我的右手。可能是这件事她想很久了,所以力道也用得很大吧,指甲抓进我的皮肤有点痛。 「没什么,你太夸张了啦,不过就朋友嘛。」 「可是我有点不一样就是啦……」 「不管哪个人部有那种不一样的地方吧,我觉得用不着放在心上。再说,缺点换句话说也就是有个性。尸合同学你是哪个地方比较不一样啊?」 尸合同学的表情沉了下来,肩膀下垂低着脸。但她还是没有放开手,就这样紧紧握到我骨头都快要散掉了—— 「嗯,其实我,最讨厌别人很幸福就是啦。」 「……嗯?」 奇怪,这令人意外地沉重喔。 「要是我人在附近,大家就会变得很幸福就是啦,可是我痛恨这点痛恨到不行就是啦。因为我一点都不幸福就是啦?真是无法原谅,去死啦!」 「……对、对啊。」 背后流过一阵冷汗。 右手从刚刚就一直发出哀嚎,实在无法想象这会是国中女生的握力。这样子与其说她是在握手,倒不如说她是在掐我的手还比较接近。当然她的样子不像是在闹着玩,从她周围散发的气息,我感觉不出那种小狗嘻闹咬着玩的轻松愉快。 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居然到右手要被取走的地步,我才发现到她那奇异的人格,实在太过迷糊了。尸合同学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我的微血管发出声音不断破裂有什么大不了的,相信再不久连骨头都会—— 「已经跟丧庭九女接过吻了?」 「没那回事……我们的交往就像是寒冬天空般清清白白……」 「喔,那就还是『朋友』了。」 像个日本娃娃那样歪着嘴角微笑的她,让人很不舒服。 「她、她那边是怎么想的我就不晓得了。」 「那种事不用在意就是啦,只要你觉得自己是她朋友,那就挺起胸膛讲出来就是啦。每件事都要得到对方许可的话,不管过多久都交不到朋友的就是啦!」 接着尸合同学很阳光地笑了,用大声到像是咬碎冰柱的声音笑了起来 第二幕 那个不是经文 我那睡一晚就会将讨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的脑袋实在太好应付了,害我偶尔也会很担心。要是自己像青春期的国中生那样,怀抱着一两个烦恼可能还比较健康,可是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今天干脆向九女道个歉跟她和好好了,我带着这种轻松的心态走向学校。 昨晚降下的积雪还留着,现在却又开始飘下雪花了。现在是早上八点,距离开始上课的时间还绰绰有余。我在出入口换上室内鞋,然后停下一如往常地走向教室的脚步。 要道歉的话最好还是两个人私下讲,要是有其他人在看我会紧张。 就在这里等她吧。决定这么做之后,我将身体靠在鞋柜上。 这里当然很冷,可是我不能抱怨。我将套上厚实手套的手插进外套口袋,缩起脖子将下巴藏在围巾的内侧。一回过神来,不停飘落的片片雪花已经变得越来越大,我从校门口一路走来的脚印已经看不见了。就这样我等了二十多分钟,时间来到尸合没子的出勤时间了。 上学时间在出入口等人,我也不是没有思考过会有这种情况。按照我粗略的计划,是打算随便找个暗处躲起来应付过去。但在这个粗略的计划里,尸合同学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上学才对。 结果尸合同学带了个男伴。 别说躲起来了,我根本就看得两眼发直。 男生是我有见过的面孔,没记错的话他是班上的同学。虽然忘了名字,不过他就是那个在上课途中会不发一语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每次都变成落汤鸡再回到座位上的男同学,可以的话我完全不想跟他扯上关系。不过,仔细一看他五官倒是挺端正的。 尸合同学撰着那位男同学的手,倚在他身上走着。接着在看见我时带着笑容对我挥手。 「早啊,西遗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冷就是啦?」 「早安,尸合同学。我没在做什么啊,还蛮冷的呢。」 「你嘴唇发紫耶,没事吧?而且人还在发抖呢,会冷的话快点进教室就是啦?」 「没事,没关系,我在这就行了。」 「总觉得你很有礼貌就是啦。」 尸合同学一脸讶异地说完这句话,就将鞋子放进了鞋柜。 刚刚提到的男同学,今天一如往常也是只落汤鸡。整个贴在脸颊上的长长浏海就像海藻一样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虽然我想去跟他打声招呼,可是最重要的名字却想不起来。 「不好意思,欺波同学你可以先去教室吗?」 听到尸合同学的话,他轻轻地点个头就离开了。我并不是忘记,而是单纯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我真的没融入这里呢。我感觉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的开朗心情不断地越来越阴沉。然后一回神,发现自己又跟尸合同学成了两人独处的状况,更令我心情沉重了起来。 「喂、喂,西遗同学你有没有手机?」 尸合同学背对鞋柜站在我旁边。 我立即远离半步。 「你说的手机,是指那个强迫好几百人把自己电话加到通讯簿的黑道电话?」 「最近可以加到一千人左右就是啦。」 「那个哪有可能全加满啦,而且就算加满了,也没办法连心灵都得到满足,对吧?」 尸合同学耸耸肩,用一种格外平静的口吻说。 「你在神气什么就是啦?」 「……」 为什么啦,我这话不是说得很好吗? 我在心里这样喃喃自语,然后又远离她半步。尸合同学马上又缩短了这个距离,然后用手肘顶了顶我侧腹部。 「所以,你是在等谁吗?」 「尸合同学你不是没有朋友吗?」 「我知道了就是啦,你在等丧庭九女。」 反正她是知道才问的。我装出不知情的表情沉默不语。 「唉,你这样不行啦,明明昨天迷上我了就是啦。」 装不知道,装不知道。 「不过嘛,我也不能说人就是啦。欺波同学头脑聪明脸又好看,不过总是湿淋淋的,跟他搂着手也很麻烦,所以我才想说要换成你就是啦。你看起来跟幸福比较无缘,去死啦。」 「……别叫我去死啦。」 「啊?」 「没什么。」 我别开脸,然后这次将距离拉得更远。 尸合同学没有靠过来。她用脚把原本穿得像是凉鞋的室内鞋给踢了出去,彷佛在占卜明天的天气一样。 「再说——丧庭九女她也换了很多对象就是啦。」 「……啊?」 尸合同学单脚跳着去捡掉在地面上下翻倒的室内鞋。 「唉呀,你不知道吗?欺波同学他是丧庭九女的前男友就是啦。」 前男友。 好朋友的亲戚……应该不是吧。 「抱歉,我耳孔里有养潮虫,那家伙偶尔会讲些奇怪的事。刚刚他好像讲了前男友还什么的……」 「嗯,是这么讲就是啦。」 尸合同学将脚塞进皱巴巴的室内鞋,然后点了个头。 前男友,也就是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 两人在彼此同意下,一起回家、牵手、接吻,有时还推进到超过这些行为的地步。这些事都得两者互相要求才会成立,也就是说九女当然也希望可以跟他那样。 难以想象,这跟九女的印象实在天差地远。 各式各样的借口在我脑海里不停转动。那是过去的事了,反正这只是尸合同学的说法,国中生之间的交往不过是模仿恋爱而已。 不论是哪个借口,都没办法让我的心情轻松下来。 我的背离开了鞋柜,从尸合同学面前穿过离开了现场,然后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校园内四处徘徊。双脚靠着惯性移动,甚至连怎么走的、走过哪里都没印象。应该说,我可能只是想用脚去支撑那一松懈下来好像就会往前倒下的身体。头脑想要思考些什么,而我用四处走动逃避那个答案,好像只要一停下脚步,那些原本压抑住的事物就会冒出来,可是思考完全没有整合起来。 结果,九女她并没有来学校。 随着第二堂课上课钟声回到教室的我,一直到第四堂课结束为止,都将额头贴在书桌上。不管是九女人不在的课桌还是欺波同学的脸,我都没办法正眼去看。午休——一点也没有想吃东西的念头,第五堂课的上课钟声响起,我离开了教室。 头很沉重,不知道是因为知道了九女的过去还是有点发烧,我吸着鼻水咳着嗽,撑着墙壁走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将脸颊抵在墙壁上,马上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身体是多么烫。这是我第一次逃学,不过很不可思议的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我想要走回家,可是月封寺却一直映入眼帘。伫立在眼前的这座脏兮兮寺庙,背负着一座彷佛洒满白色粉末的雪山,九女她现在正在里面想着谁呢?徒具形式的石造阶梯让人想到无止尽的距离,而那扇能感觉到漫长岁月的寂静之门看起来格外坚固。 回过神,我已经站在那扇门前。我很清楚就算自己见到九女也不能怎样,我能做的就只有为那一天的事道歉而已,因为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询问她的过去了。 可是我好想见她,就算只有看看脸也好。 我四处张望,但却没有发现像是门钤的东西。相反的,我看到门上开了一个差不多是壹圆硬币大小的洞。 脑袋因为发烧不知道怎么了,这种借口在这种时候会成立吗?不过我还是有那个自觉,知道自己在做一个比逃学还要恶劣的行为。可是我无法停止,只要短短一瞬间就好了,要是看不到九女的身影我就立刻离去。我在 心中下定决心,悄悄地将手撑在门上。 洞里面是一片昏暗,不,是一片漆黑。乍看之下虽然很像是普通的黑暗,可是却有一种如黑豆般的光泽,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将脸更加贴过去。就在我想说这小孔是不是塞了什么垃圾,伸出食指靠过去时,小孔里的黑豆瞬间变成了皮肤色。 我向后仰,像被弹走似地离开门边。 那是有人在眨眼。 理解能力追上眼前状况后,我的背同时起了鸡皮疙瘩。门内也有某个人在偷看着这边。 说真的,我很想奔跑逃走,不过我不敢背对敌人。不寻常的压迫感令我惊慌失措并不断退后,不过脚后跟没有接触到地面的触感。在我想起脚下的是石阶时,我已经背朝后地滚落了下去。 就算只有少少五个阶梯,但背部摔下去还是有与其相应的冲击和疼痛。在我搓着腰站起来的同时,门发出「嘎——」的声音,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打开。 两名穿着和服的少女站在那里。 是九女跟智。 脸蛋微红、扭扭捏捏地将视线看向我的九女,以及威风凛凛像要保护九女那样挡在她面前的智。 「发生可疑人物窥伺房舍事件,纳命来。」 眼神闪过一道锐利光芒并说出这句话的智,手上有一把比她目光还要闪闪发亮,不知道到底是从哪种管道得到的日本刀。那刀锋之锐利,不管怎么看都不觉得会是一把仿制品。 智俯视因犯案现场被撞见而无法狡辩陷入恐慌的我,并用她那纤细的手高高举起刀身,接着从石阶上一跃而下,用少女独有的高分贝嗓音大叫一声。 「奥义——金刚髭切罗剎斩!!」 以此为名的踢技,陷入了我的鼻头。 真不愧是奥义,最大限度活用了石阶与地面高低差的精彩一击,几乎令我的意识到达了彼岸。 智收刀入鞘,平心静气地说。 「无需忧心,此乃刀背是也。」 ◇ ◇ ◇ 家中祖母寄的东西送达了。 里头是仙贝跟醋海带这一类具有古早味的喜好食品,里面还混杂了一个用纸折成的鬼面具跟福豆。恰好这一天是立春前一日,我马上决定要从窗户丢豆子出去。 鬼在外,福在内。 这老套的惯用语还真让人怀念。还住在家里时,每年都会像这样子全家人一起撒豆子。 鬼在外,福在内。 回想起以前幸福的时光,我撒着豆子的手也用上了力。忽然在这时候,我看见了走过家门前的大叔。搬过来这里已经一个星期,终于发现了第一个村民。虽然我想去跟他打招呼,可是他的样子好怪,用很恐怖的脸一直瞪着撒豆子的我。接着,他用很低沉的声音开口了。 你撒豆子了对吧。 大叔快步走近了这里,看来似乎是在生气的样子。他是想叫我别把垃圾乱撒在外面吗?我告诉这位大叔等一下我会好好清扫干净的,可是大叔根本没听进去。 你撒豆子了对吧。 我开始觉得很不舒服,过去要把窗户关上,结果大叔突然加快脚步,用很惊人的力气挡着窗户,最后从窗户爬了进来。 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 所有表情都从那张用同一个声调重复同一句话的脸上脱落,然后跟我曾经看过的那个无脸怪图画重叠在一起。就在我感到害怕想要转身逃跑的瞬间,有个人抓住了我的脚踝,导致我往前摔倒了下去。我捣着鼻子一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仰面朝天地躺着地上,大叔不知为何将拿在手里的砖头压在我额头上,说着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了对吧,你撒豆子…… 「好痛好痛好痛——!!」 自己的声音让我醒了过来。 不知何时,我已经躺在棉被上。虽然我想要抬起身体,但是头很沉身体不听使唤,视野的一小角可以看见一条像是白色毛巾的东西。这东西放在我额头上,梦里那块砖头的触感舆现实中的东西连结了起来。不过还是很痛,头也很沉,我伸手要挥掉那条毛巾它却一动也不动。好湿,这湿毛巾好重,为什么? 「你傻子啊,九女,我叫你好好压着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一下子就会滑下去嘛。」 「把手放开,他都在呻吟了。」 忽然额头轻松了起来,我慢慢地抬起身子。身体每个部位都感到疼痛,额头上的毛巾轻飘飘落下。 我想要捡起那条毛巾,却有另外一只手先抓住了。 「九、九女……!」 我上半身往后仰,九女正穿着和服跪坐在枕头边。回过种来,我身上也穿了一套轻便和服,周围是从没见过的景物。拉门、榻榻米以及挂轴,榻榻米上有个装了水的桶子——看来这里是月封寺里的其中一间房间。 我的思考能力开始追上眼前的状况。随着自己那不堪入目的记忆苏醒过来,我了解到九女她表情失落的原因了。九女眼中看到的,一定是一个国中生偷看别人家里的画面。她果然还是很看不起我吧。 「身体状况如何?」 一名身上所穿的和服色调比九女还要淡雅的成年女性,将茶杯放在托盘上走了过来。我的眼睛首先往她细细的眉毛及嘴角的痣看了过去。虽然是个性感美女,不过有一种要是惹她生气好像会很恐怖的气氛。 那名女性在九女身旁坐了下来,并将手放在我额头上。 「——嗯,好像还有点发烧呢。是不是口渴了?我泡了杯茶,请喝吧。」 如她所说喉咙干渴到不行的我,接下她递过来的茶杯小口暍了起来。那茶既不烫也不凉,是最适合润喉的温度。 「你知道你在门前昏倒了吗?抬你进来还真是费了一番工夫呢。」 女性说完这句话,就轻轻地从我手中取走空空如也的茶杯。从外表来看,她跟绵边叔叔年纪差不多的样子,大概是三十岁后段班吧。 就在此时我突然想到,这个人该不会是九女的母亲吧? 我立刻正襟危坐。 「呃、那个,我是九女——啊,不是,是跟丧庭同学同班的那个……」 「好了好了,我听人说过你的传闻了。」 女性笑了起来,总觉得那笑容另有含意。 传闻是指怎样的传闻?要是我敢当面直接这样问的话该有多轻松啊。对纠缠在自己身上的传闻完全只有不好预感的我,只能够露出苦笑。 「我是第四十八代红叶,楢乃志摩,请多指教。」 女性将手抵在榻榻米上,很恭谨地低下了头。虽然我知道她好像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不过我并不晓得从哪边到哪边才是名字。 「呃,志摩阿姨?」 「正是。」 「那个,第四十八代什么的是……」 「嗯嗯。」 志摩阿姨点了个头。 「红叶是我的职位、使命同时也是生命态度。我的工作是照顾九女,兴趣也是照顾九女。」 我还是听不懂,是指监护人吗? 我一歪脖子,志摩阿姨就好像想起什么似地笑了起来。 「额头被人那么用力压着,当然会梦见很恐怖的恶梦对吧?」 她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九女,九女依然带着失落的表情,像个小孩子那样鼓起脸颊。 「……是志摩叫人家这么做的嘛。」 「我只讲说看着毛巾不要让毛巾掉下来而已,你用不着用那么大的力气压着啊。」 「人家才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呢,已经有好好控制力气不会让额头凹下 去了嘛。」 讲得好像她想做的话就做得到。 「唉呀,女人的嫉妒真难看呢。」 志摩阿姨一脸不怀好意的神情说道。九女的脸红得像红灯一样,看到九女用侧马尾挡住脸转头过去,志摩阿姨很开心地咯咯笑着,然后用鼻子哼地一声,对我投以评价的眼光。 「不过说起来……」她从正前方盯着我的脸看。「你脸色真难看耶,身体也很单薄,有没有乖乖吃饭呀?」 「有、有啊,有一位叫绵边的叔叔在照顾我……」 「绵边?」 在这名字出现的瞬间,志摩阿姨的表情变得很严峻。我很惊慌想说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很重大的错误,结果志摩阿姨在自己面前不停地挥手。 「不行不行!那种鸭黄儿哪有办法正正经经地做家事!」 鸭黄儿。之前九女也有讲过,是方言吗? 「啊,不过他对我非常好。」 「你等等。」 志摩阿姨用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然后开始很认真地思考着什么,而且还不时地交互看着九女跟我的脸,然后思一声点了个头。 「好,你就暂时在我们这边住下去好了,我会做一些真正有营养的东西给你吃。」 这料想不到的提议令我流下了鼻水。 「那、那样太不好意思了啦!都已经这么照顾我了。」 「没关系啦没关系啦,绵边那边我会好好帮你说明的。」 「不行啦,就算你这么说……」 「没关系。」 「可、可是……」 「我说没关系你就给我住下来,浑小子!!」 「好、好的!」 我那话儿一瞬间缩了起来。刚刚那声大喝,有一股不容分说的魄力。 志摩阿姨盯着我看,脸上浮现一个嚣张的笑容,接着收拾茶杯后离开了房间。 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啊。我心里一面这样想着,一面侧眼偷看九女的脸色。九女虽然淡然地别过脸去,但还是偷偷地看向我这里,然后又移开目光。 只剩两人独处的九女和我之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虽然我想问的事多到不行,不过现在这气氛好像不适合说出口。 「智她……」 九女仍然没有看我这里,但她很小声地开口了。「说自己做得太过份了,对不起。」 「啊,是说之前的……哪里,我才觉得对不起。」 「那跟我无关。」 「也、也是喔……对不起。」 这感觉跟陷入无底沼泽深渊很像。包围着我们两人的空气,明显变得比刚刚还要沉重。 我连忙找了个别的话题。 「那、那个啊——九女你母亲还蛮强硬的呢,我吓了一跳,好像要给她添麻烦了。」 「又不是妈妈。」 「咦?」 「志摩不是妈妈,是代替的妈妈。」 是指没有血缘关系吗? 虽然我试着改变话题,不过这件事本身好像也有很复杂的内情,我不敢问得太深入。 「啊,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觉得你们长得不太像……」 我脸上浮现很做作的笑容,同时故意露出很开朗的样子,可是九女完全不看我这里。 束手无策了——我轻轻搔了搔头,将放弃的目光投向和室的角落。 忽然,壁龛中的挂轴映入了我的眼帘。漂亮的行书字体,就算只看一眼也可以知道那是出自于相当熟练之人。是谁的作品啊?落款用印那里并没有押印。 「对了……」 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我出去一下!」 我一掀开棉被站起来,九女就带着吓一跳的绅情转过头来。 「咦?可是你还要躺着才行。」 「已经没事了,我已经好很多了。」 「你要去哪里?」 「回家一下,我会马上回来。」 「可是会惹志摩生气。」 我想象在那股魄力下承受怒火的自己。 「那样有点可怕啊……你帮我保守秘密?」 「……是可以。」 九女小小地点了个头。 我向九女道谢后走出房间。我一面在心里祈祷不要遇到志摩阿姨,一面穿过月封寺大门,然后一回到家就朝衣柜笔直走去,接着把我想拿的东西拿在手里,最后又急急忙忙地离开家里。 回到寺里一打开房间的拉门,就看到九女很不自然地四处张整。是在紧张我擅自跑出去这件事有没有被志摩阿姨知道吗?我在她身后对她说了声我回来了,九女马上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然后脸又立刻变得很不高兴。 这让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有点开心。 「让你久等了!嘿嘿嘿嘿!」 情绪会马上写在脸上这点,我自己也觉得要早点改过来比较好。 九女看到我眉开眼笑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接着看到我手中的黑色包包,又更讶异地歪起了头。 我带着欣喜的表情在九女身旁坐下,然后扳开包包的扣具。包包打开的同时,一股墨香四散开来。跟我想的一样,里面还剩下几张宣纸。我抽出垫布铺在九女脚边,并在上面放了一张宣纸。 我一把墨汁滴在砚台里,九女就注视着我的手边,然后鼻子发出嗅气味的声音。 「上次我没有遵守约定。」 我这么说,九女紧盯着我,然后喉咙一动咽了一口口水。 「我们来学写字吧!」 「——嗯,好呀!」 九女露出一副打从心底很开心的表情。 光是这样,我就感到十分的满足。 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毛笔写字吧,九女莫名的雀跃。 我在宣纸上写下平假名第一行的文字,接着对九女说照这些字写写看。九女呼吸急促地对我点了个头,接着重新面对宣纸。「西」这个字的第一笔不用说就是一横,九女似乎也了解这一点,她用很豪迈的手法将毛笔放在宣纸上,接着右手很粗暴地一挥。 真的是一挥,很漂亮的运笔。那长达一公尺、力道强劲的一横,轻轻松松就穿过宣纸,连榻榻米也化为其势力范围,而饱吸墨水的毛笔,则坐镇在那里一副这里是我领地的样子。 顺带一提,虽然这只是题外话,但书法用具要凑齐一套象样点的东西的话,价格也是相当不便宜。 九女露出一副「搞砸了」的神情。不知道她是怕我会对她说什么,还是害怕志摩阿姨到时会骂她把榻榻米弄脏?九女的脸转眼间就僵了,与此同时,她全身上下也紧绷了起来,紧张的水位不断升高,当无处发泄的压力经由右手传到毛笔时,她将它粉碎了。 物质粉碎的样子,让我想到了星星的临终之时。 不对,那是宇宙才对。 顺带一提,再怎么说,这毕竟也只是题外话。我对毛笔有一定的坚持,还曾经向砠母撒娇,请她买一枝只靠国中生零用钱根本就买不起的高级毛笔给我。 刚刚化为宇宙尘埃的,就是那支毛笔。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唔!!」 心爱之物在眼前失去的男人大叫声有如野兽。 「……没有流泪真不可思议,没有真实感。它直到刚才还确实存在于我的眼前,就算我用这双手去拥抱那已经完全改变样貌的它,我还是无法置信——不,是我不想去相信。」 我内心动摇到脱口说出奇怪的话。 九女带着很难为情的表情静静看着我的奇怪举动。她彷佛拿着笔僵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动,而就在 我终于恢复冷静时,她用那如野生动物般的敏锐直觉察觉到了一件事,接着眼神一变。 「不可以生气!!」 「什、什么……?」 一旦有人光明正大对自己展现出如此自私任性的一面,人就会引发某种错觉,想说该不会错的人是自己这边吧? 是不是错的人不是折断毛笔的九女,而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让初学者握笔的自己呢?只要用纸跟铅笔让她练习就可以了,自己却想稍微耍帅而把书法用具带过来,是不是自己才是这场不幸意外的原因所在? 另一个自己轻声低喃,就跟你说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不管怎样,有必要先从握笔方式开始教起。幸好我还有另一枝毛笔,是以前我在学写假名时,用压岁钱买的专用小毛笔。不过这枝毛笔体型比大毛笔还要纤细,会不会很容易就折断—虽然心头瞬间涌上一股忧虑,不过首先要让九女处于异常兴奋状态的心冷静下来,只要告诉她肩膀放松,然后温柔地握住毛笔,毛笔就不会断掉。说起来九女是将整个笔头全下在宣纸上所以才会用力过度,先让她确实了解这方面的事,笔在宣纸上差不多下压三分之二的感觉…… 「呃,已经断了!」 九女不知何时从我的书法包包里拿出那枝小毛笔,然后大概又再次用着超乎常理的力道狠狠地写了下去。她摆出跟刚刚一样的姿势僵在原地。 「不可以生气!!」 不知道是怕挨骂,还是对居然重复两次相同错误的自己感到生气?九女有点眼眶泛泪。 「也、也是……」 我连生气的念头都没了。 我用一种彷佛在捡遗骨的严肃态度,将粉身碎骨到很悲惨的两枝毛笔捡起来包在宣纸里。要火葬还土葬就之后再思考了。 「那个……有铅笔吗?」 「有很多喔!」 「嗯,两枝就可以了。」 九女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然后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也有笔记本。」 这么说的九女,递出来的不是一般大学笔记本,而是封面上印刷着大大的斑马照片,像是小学生在用的那种。一打开就看到令人怀念的大格子陈列在眼前,是习字本,铅笔上也刻印了「习字」的字样。 「是志摩买给我的。」九女得意洋洋地这么讲。但看她现在还不会写字这点,想必是像刚刚那样不管写了几次都很不顺利,最后就扔下不管了吧。第一页的第一格有一条似曾相识很有力道的一条横划,并一路延伸到封面背面的中间。九女泪眼汪汪地丢掉折断铅笔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 这可没办法用普通方式解决啊,我认为教导的人也需要有相当的忍耐力。 我在下一页写上「ぁぃぅぇぉ」,然后将笔记本拿给九女。接着这次我在让她拿铅笔前这么说了。 「用右手,像拿筷子那样拿拿看。」 九女点了个头,用握拳的姿势紧握住铅笔。 「不是,不是那样。」 「筷子是什么?」 九女愣在那里。 「你问是什么?就是吃饭时用的筷子啊。」 「喔。」 虽然她点头了,但那神情很明显离理解还很遥远。 她不知道什么是筷子,我的心情简直像是来到了外国。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要是这样的话,她要怎么吃饭?难道说是用刀叉吗?明明就住在寺庙里? 总之,我没那个自信用口头说明的方式,将拿铅笔的方法告诉一个不知道筷子存在的日本人。我实在很无奈,所以决定让她看我的拿法,再让她模仿我。 九女睁大眼睛盯着我的手,她很拼命地想要在自己手上重现那种用指尖夹住东西的纤细拿法。虽然已经不会再用那种紧握拳头的拿法了,但还是残留着某种不协调感。她自己好像也留意到了这点,可是越拼命想要去重现,指尖就多出越多多余的力气,最后在费尽千辛万苦后,铅笔发出响亮的声音断掉了。 九女把断掉的铅笔一丢,往榻榻米上一躺,然后突然这么说了。 「人家饿了!」 「这又是哪一出……」 不知道是厌倦了还是真的肚子饿了,光从旁边来看是没办法辨别的。不过想想今天九女没有来上学,所以我还没进行非喂乳的喂血,说不定是因为这样才让她饿着了。 「啾啾。」 就这样,九女不出所料来索取手指了。她那闭着眼睛将嘴唇嘟出来的动作里,有某种诱发母性本能的东西。我是这样觉得,如果喂的人是个女性的话。 「好吧……可是吸完之后你会用功学习?」 「大概会睡觉。」 「那我就不给你吸。」 「骗你的,我会用功学习。」 九女像在哀求那样揪住我的袖子。我就这样带着某种难以释怀的心情,将食指伸向九女那等不及的嘴唇。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伸过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嘴唇那会怎样? 一、安全抵达。二、在前一秒被她打飞。三、虽然成功抵达,但是被她咬烂。 「机率是三分之一啊……」 我觉得这赌局意外地还不差嘛。只不过一考虑到她那用单手就可以捏爆大毛笔的神秘腕力,结果二的「被她打飞」好像也蛮有一种生死问题的感觉。结果三就用不着多说了,大概会死人。 看到我一面沉吟一面沉思,九女开始不耐地催促我。她嘴唇发出啾啾的声音,一副在说「快点」一样。看到她这样子我下定了决心,应该说我压抑不住了,我要夺走她那太过没有防范的唇。我十分清楚这样很卑鄙—— 我摒住呼吸以免因为鼻息被九女发觉,然后慢慢地将脸靠过去。但最愚蠢的是,我完全没思考到还有一种可能性。 四、第三方的介入。 「你们在做什么啊?」 拉门突然打了开来,声音的主人是志摩阿姨。我慌慌张张地远离九女,一面很故意地咳着嗽缩到棉被里面。 「嗯咳嗯咳,啊——好难受呀。」 「你骗鬼啊。」 棉被被她掀了开来。 志摩阿姨好像在一瞬间就察觉到我们两人之间那不自然的空气。她往依然嘟着嘴的九女身旁坐下,用一种淡然到很露骨的声音说了。 「看你好像在陪我们家九女玩,所以我拿了点心过来,要吃吗?」 「要!」 我放弃所有饰演病人的举动立刻回答她,因为托盘上放着的东西是花林糖跟牛奶。 这组合绝妙到光看一眼就令我唾液泉涌而出,我觉得志摩阿姨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性。不过肚子应该很饿的九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虽然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我还是将手伸向托盘,结果发现只有一个玻璃杯有倒入牛奶。我一阵疑惑,并朝志摩阿姨投以疑问的眼光。 志摩阿姨苦笑着说了。 「啊——九女呀,她不吃这种东西。」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是在哪里听过呢——虽然我去探寻记忆,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遇到太多事情了,记忆也不是很明确。突然志摩阿姨搂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所以,刚刚在做什么呀?该不会是准备要做什么吧?」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毕竟我是个国中生。」 「你知道的嘛。」 我的额头被打了一下,发出一个很轻快的声响。 志摩阿姨奸笑着说「对了,我忘记去收洗好的衣服了。」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在拉门关上的同时,九女的肚子也咕噜一声叫了起来。面对空腹的公主殿下,就算眼前有 自己爱吃的东西,这状况也很难出手。 「九女,你真的不吃?」 九女用嘟起嘴唇代替点头。啊啊,对喔,还没有喂血喔。 这样下去,过再久那花林糖都还是会一直看得到吃不到,所以我决定乖乖让她吸手指。 啾、啾。 在喂九女吸手指的同时,我觉得她真是个超偏食的人,既不吃蔬菜也不吃肉,甜的东西也讨厌,那她平常是吃什么啊?再加上没用过筷子,这是不是表示她没吃过饭? 「那也太不可能了……」 九女对我的声音有了反应,眼睑微微地张了开来。我带着没事的意思摇了摇头,结果九女用鼻息哼了一声,又马上闭上了眼睛。 这天的喂血比往常拖得还要久,我有一种九女她比平常吸得还要认真的感觉。虽然这种不正经的行为也没什么好认不认真的,可是在九女的嘴唇啵一声放开时,我的手指已经完全肿起来了。 九女擦了擦嘴,很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接着一扭一扭地爬进棉被里。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连忙用力扯开棉被。 「为什么要睡觉?明明就答应我结束后要继续学字的。」 「啊啊……要继续?」 九女一副很困似的揉着眼睛爬起来。她带着打从心底觉得这有够麻烦的神情,拿过笔记本握起铅笔,那一声倦怠的哈欠正游说着她的没劲。看到这里,我觉得今天再继续下去也没用了,在这种状态下,不管我教什么九女都不可能会记到头脑里。今天还是先到此为止好了。就在我想要这么说的时候,九女的铅笔在纸张上挥洒自如。 ぁぃぅぇぉ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转眼间,笔记本上就填满了平假名。ぁ行就不提了,连我还没教的字也全都按照五十音的顺序一一写下,笔划也没有搞错,那字体均匀到让人很难觉得她是第一次写。中途连一次停顿都没有,最后写下ゎをん后,九女放下了铅笔。 九女「嗯」一声点了个头后,再次一扭一扭地回到棉被里。我把笔记本拿到手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横跨两页半排列在眼前的平假名无可挑剔,不知为何很像我自己写的字。不对,与其说很像,那根本就像是直接将我的字复制出来那样。当然,我写过的只有「ぁぃぅぇぉ」五个字,就算要摹写应该也没有关于后面那些字的线索才对,但九女却很漂亮地重现了那些字。 我一直盯着那不可思议的笔迹看。 我这样盯着看了多久呢?处理完事情的志摩阿姨,依然带着笑嘻嘻的神情回到房间,棉被那边已经传来了睡得很舒服的鼾声。 「唉呀?那是什么?」 志摩阿姨探头看我手里拿着的笔记本,我把笔记本拿给志摩阿姨,并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绵边叔叔拜托我的事、跟九女约好的事、还有刚才教她写字的事。 「啊啊,所以才……」 志摩阿姨侧眼看着渗入榻榻米的墨水痕迹,然后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真对不起……弄脏了榻榻米。」 「啊啊,没关系啦,反正是九女弄脏的对吧?毕竟这孩子很不擅长这种细腻的事情。只不过……绵边他也真固执啊。」 「……固执?」 「没有啦,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志摩阿姨说完,又将目光投向了笔记本。 「所以这是你写的?」 「啊,不是,我写的只有一开始那一行,后面是九女写的。」 「咦——这是九女写的!?」 志摩阿姨目瞪口呆。她交互看着我的脸跟笔记本,之后使劲地拍了一下我的背。 「很厉害嘛!」 当然我不觉得这样不好,可是我还是不晓得为什么九女突然变得会写字了?这点让我内心难以释怀。 「是喔,九女她写出了这个啊。」 志摩阿姨一副很欣慰的样子点着头,并且不断地反复看着九女写的字。 「谢谢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别这么说!这本来就是我答应过她的事,而且只受你们照顾我也会不好意思。」 「说那什么话,你要待多久都没关系喔。再说今天你过来陪九女玩,真的是帮了我大忙,我好久没像今天一样能专心在家事上面了。」 「是、是喔。」 我频频低下头。完全没想过志摩阿姨会这么感谢自己,所以我很惶恐。 不过,自己帮上了别人的忙,这种厌觉是我人生至今从未有过的。 「再说九女好像也很黏你呢。」 志摩阿姨像在看自己孩子那样注视着睡觉的九女,然后喃喃自语地这么说了。 我抓准机会开口说。 「我、我跟九女在一起也很开心!」 说得太好了!各国的首相在我脑中对我赞叹不已。 志摩阿姨确实不是九女的亲生母亲,不过近似于监护人的存在是肯定没错的。也就是说,这句话会不会是一句与「请将您女儿交给我」匹敌的重要发言?就算现在把话题讲到送聘礼的日子上,也几乎不会有问题。 但毕竟还是很难为情,我知道自己连耳朵都红了起来。看到我这样子,志摩阿姨绽放了一个笑容。 「你人真的跟传闻中一样好呢。」 「没有啦,没那种事啦……嘿嘿嘿嘿。」 我克制不了自己那思心的笑容。志摩阿姨接着又说了。 「会读书,运动又样样精通,态度却不会自视甚高,真是不错呢。」 「咦?没有啦,也没被夸奖到那种地步就是了。」 我嘴里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有一丝丝的不对劲。我在这里醒来时,志摩阿姨也有提起过,她到底是听谁说的传闻? 「字也写得很好,脸……跟我听说的有点不一样就是了,不过男人不是靠脸吃饭的呀!」 志摩阿姨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那股不对劲变得差不多有拳头大了。 接着,志摩阿姨带着很严肃的样子深深低下头。 「往后九女也麻烦你了,欺波同学。」 「……呃?」 我呆若木鸡地注视着志摩阿姨她那小小的发旋。 我哑口无言,接着错愕不已。托盘上的花林糖,现在依旧是看得到吃不到。 「要是欺波同学你一直留着这里,我想九女也会很高兴的。」 「……就是说啊。」 看着抬起头来一脸微笑的志摩阿姨,我除了扬起笑容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了。到底事情是变成怎样了——我将目光投向棉被,看到九女一副那不关我的事地发出鼾声。 没记错的话,九女应该是这村子的神明。 我觉得她真是个帮不上忙的神明。 ◇ ◇ ◇ 我又陷入了卧倒在床的结果。 不过这次不是感冒,要说的话这次是精神层面的问题,换句话说,也可以说是心病吧,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再怎么挣扎都得不到回报,我的人生根本就比已经擦到变小的橡皮擦还要没价值。我缩在棉被里闷不作声地想着这种事,结果志摩阿姨对我讲了一句「你这样会死掉吧」。 我脸色好像差到那种程度了,不过因为总觉得要说明很麻烦,结果错失了向她自首自己其实是个性灰暗,名叫西遗大豪的国中生的时机,所以我决定就先当作自己感冒了。说了谎真对不起,志摩阿姨煮给我吃的粥很咸很好吃。 就这样郁闷不乐地迎接了下一个早晨,我依旧没办法开心起来。醒来得格外地早,可是我没 那个心去学校,我连要不要跟志摩阿姨自首都很犹豫,想要就这样子偷偷跑回家里去。 我折好棉被,身上换成来到这里时所穿的制服,用墨水写了一张承蒙您照顾了的字条后走出房间。昨天从下午就逃学了,今天要是还装病请假的话,学校那边会不会通知家长啊?我一边想着这件事一面环视飘散着朝雾的中庭。那里没半个人,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明明就是间寺庙,我原本以为会有穿着僧衣的和尚在扫地之类的,可实际上好像并非如此。 我看着在落叶及狗尾草中荒凉不已的中庭伫立不语,结果有种彷佛被卷入废弃寺庙的错觉袭来。我觉得其实这里一定是个更漂亮的庭园,池塘配置得很得体,石头也摆设得很有深意,像今天这样还有残雪的早晨,正演出着和枕草子情境完全重叠的日本寒冬。 而这副景象如今连残影都看不到。门附近只长了一颗寒酸的树,几乎是一个普通空地。那棵树的树叶也全都枯萎掉落了,只看一眼甚至连是什么树都看不出来。看到那四散在周围像是猴子手掌的落叶,我终于了解到那是枫树。 看着这荒芜的景象会感到坐立难安大概是我的禀性吧。刚好眼前摆了一个置鞋石,上面整齐地放了一双木屐。这双木屐被放置在那里很长的时间,不断暴露在风吹雨淋之下变得破旧。我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掉积在木屐上的灰尘和水气,然后将脚套进去看看。 可是因为穿着袜子脚趾头没办法夹住木屐带,所以我脱掉了袜子。木屐这东西我还是第一次穿,所以走起来很不顺,不过多亏有脚齿,就算走在雪上也不用在意脚会脏掉,这说不定很合我的性子。我试着拔起高度及腰的狗尾草一看,结果混着泥土的根部随积雪一起裸露了出来,并且看到了地面,地面上撒着白色石头。我回想着往日的中庭,伸手再拔了一根,又再一根,我只想要将眼前的事物恢复成原本应有的面貌。我想要排除碍眼的东西,这欲望也有点粗暴。 自己在别人的地盘搞什么?就在脑中浮现这种单纯的疑问时,我已经变得无法回头了。明明就是冬天,汗水却流过了脸颊,每当呼出一口气就会出现宛如灵气般的雾气。就这样,未开垦之地几乎所有区域都得到了开拓,拔起的狗尾草堆成一座山时,我这自私任性的采伐终于被土地主人看见了。 「我已经做好早餐了……要吃吗?」 一转身,志摩阿姨已经站在外廊的走廊上了。她脸上的神情就好像看见了奇怪的事情,但还是努力装作没事。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吓到了。看到她的脸而被拉回现实的我,沉痛地感受到自己所作所为的反常之处,也觉得自己要是就这样消失不见那该有多好。 「再会了月封寺!」 「啊——给我站住!」 我真的逃跑了。 虽然穿着木屐没有办法跑得很顺畅,不过因为我不喜欢脚脏掉所以就没脱掉了。和跑起来发出叩叩叩叩这懒散声音的我两相对照,志摩阿姨则是连丝毫的迟疑也没有就直接赤脚跳进中庭,然后连草鞋也没穿就冲了过来。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明明穿的是和服。 我慌张了起来。退路遭到限制,我只好越过栅栏投身到森林里。冬天进入山里虽然很危险,不过比起苟延残喘还要好——我心里这么想着,并跳过了栅栏。 「我叫你站住,你这浑小子!」 怒骂声从背后逼近。有需要追到这种程度吗?我在意的转头望去,就看到志摩阿姨掀起和服下摆,将积雪如烟雾般卷起奔跑的身影。不是那种女生婀娜多姿的跑法,她的加速度快到让我想起短跑健将这个词。 好像下一秒就要被追上了。想要带着伤心酷酷地离去结果失败,还被目击到自己像在制作外星人麦田圈的犯案现场,并且转身逃跑,要是被抓到我想那真的是逊到极点了。 「——好,逮到你了!」 被抓到了。 在木屐带断掉跌倒时,志摩阿姨很漂亮地制住了我。她坐在我趴倒的背上,呼吸很急促。 「哈——哈——干嘛逃?」 「志、志摩阿姨才是,为什么要追我……」 「因为你逃跑呀。」 「那不算是理由啊……」 「吵死了,别给我顶嘴。」 她拍打了一下我的头顶。 结果,志摩阿姨拉着我的手,彷佛警察带走内衣小偷那样回到了寺里。我的制服沾满了泥巴,连内衣裤也脏了。 志摩阿姨不发一语地为我烧了洗澡水。 学校的上课时间老早就过了。 我洗完澡出来,发现制服跟内衣裤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轻便和服。我无奈地穿上那套衣服,没穿内裤清凉透风让人很不放心。不对啊,冬天只穿一套轻便和服根本就等同于是全裸。 我在寒意的驱使下回到了房间,结果看到九女裹着棉被睡死了。我首先对九女没去学校这件事感到惊讶,接着对她的睡姿感到二次惊讶。 九女背对着我,然后把棉被当抱枕那样搂住,夹在她的大腿间。不知是不是多少有那个心想去上学,她是穿着制服入睡的。正因为是制服,所以下半身必然是穿裙子。 夹着棉被的大腿很大胆地裸露出来。 这就角度来说可以看到,别说是看到,这就算说是她在给你看也不为过了。九女正在露给我看。不,这反而是在对我讲「快看」? 既然如此,看一看也没关系,我觉得这样不看的话反而失礼。相反的,由于我穿轻便和服没穿内裤,大腿间的那象征会稍微探出头来,所以反过来说,这情况要讲的话,是互相给彼此看。 我下定决心踏出一步后,运动不足的膝盖骨清脆地响了一声,接着九女的眼睛瞪大了起来不停眨动。 「啊,你回来啦。」 「早,我们来写书法吧。」 九女很缓慢地起了身。 「嗯,好呀。」 九女很干脆地就答应了这个唐突又冒失的提议。反而我这边虽然说得很爽快,心中却很不安稳。 我带着一股宛如武士下定决心将小太刀拿到手上般的肃穆,跪坐在当场。 「九女,这间寺庙里有写书法的毛笔吗?」 「有是有。」 「借我一用吧。」 「铅笔不行吗?」 「不行。要是现在不马上将我胸中这份不痛快一吐为快,我的胃好像会掉出来。」 我一说完,九女的表情整个明亮了起来。 「掉出来的话请给我喔!」 「嗯……不对,我不能给你,总之我希望你能借我枝毛笔。」 「行。」 九女一说完,就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间外面,又跌跌撞撞地冲回来。她就像第一次搞定跑腿任务的小孩子那样,满脸得意地将握在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请用。」 「不胜感激。」 我以双手收下毛笔。 然后默默地磨起墨。我花上比平常多一倍左右的时间,磨到砚台因为摩擦都快没了为止。终于在那墨水变成我很满意的浓度后,再次重新握笔,大大地呼出一口气,接着猛然睁开眼睛如闪电般在宣纸上振笔直书。 ——灭。 灭去邪恶的情念,灭去精进不足的自己,干脆将人类这东西全都毁灭算了的灭。 在我写完的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宣纸看的九女也发出赞叹。 「哇啊,好厉害!好帅!大豪,借我一下下。」 「……不,九女你用铅笔。」 「为什么!」 「因为毛笔会断掉啊。」 「才不会断掉!好啦,借我一下下 。」 「不,等等——我就说不行了!」 我高高举起右手的毛笔,九女就抓住我的手腕想要扯过去。她的力气非常惊人,可是不知为何我却没有感受到她对毛笔的热情。更重要的是,她的瞳孔根本没有看着毛笔。她用那双张开瞳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比我胸口还要更下面的地方。 我循着她目光所到之处。 然后慌慌张张地合上大腿。 我完全忘了自己轻便和服里面没穿内裤。在专注于彼此争夺的这段时间,和服下摆敞了开来,一只独角仙幼虫从那空隙里讲了声你好。九女一直凝视着那里,脸上露出像是集中了全副精神一样的吓人气势,在我辽起衣物后还是没有移开目光,好像口水都快从张开的嘴巴里流下来一样。 咕噜,九女的肚子叫了。 一般来说,食欲与性欲是不会并存的。我曾经有一边看a书一边大口吃零食的经验,结果感觉变得很差所以很清楚。可是,看到男生的那个会促进食欲是怎样?是要说我看起来很好吃吗?是在说我那个就像小●肠一样一小口就吞得下吗!? 不过,就在这时候,有股很香的味道从某处飘了过来,接着志摩阿姨就拉开了拉门,随后味噌汤的香味就乘着风飘了进来。 「早餐我做好——呃,唉呀?」 志摩阿姨一进到房间,似乎马上就注意到九女的样子很怪。 「这孩子是怎么了?一直盯着你大腿内侧不放。」 「谁、谁知道。是不是发现了野槌蛇还什么的啊?」 「是喔,原来有这么小只的野槌蛇呀。」 志摩阿姨嗤之以鼻。 忽然志摩阿姨看向榻榻米上的宣纸,然后跪下来捡了起来。 「这是你写的?」 「嗯、嗯……对。」 「写得还真好呢。嗯,想毁灭某些东西的风骨都透露出来了呢。」 自己写的字得到别人夸奖,比做其他事情得到夸奖还要令我高兴。不过这次选那个字是因为那种理由,我稍微有一点尴尬。 「可是,为什么是这个字?」 「我是想要灭去自身所有烦恼追求顿悟的境界!」 这句话里没有含带任何一丝真相,以免食欲和性欲互相混杂在一起。不过听了我这句话的志摩阿姨,却露出了一副好像过到真相的神情。 「是喔,你对佛教有兴趣啊!」 「咦?这个……对。」 我像准备要偷东西的少年那样畏首畏尾地点了个头,志摩阿姨小声地喔了一声,然后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来。接着打开壁龛隔壁的拉门,乒乒砰砰地翻箱倒柜找起东西。终于志摩阿姨那双手停了下来,然后转身朝我这里奸笑了一下。 那神情很露骨的别有用心,让我觉得她是不是要对我进行宗教劝说之类的。我当下决定要饰演一个基督徒把话岔开并摆出了架势。 「来,这个就给你吧。」 交到我手上的是一本经书。纸张是折叠起来的,一打开眼前排列着为数众多的汉字。 「你用这个教九女汉字就行了。」 「你说用这个……」我拉开经书。「可是,这不是经文吗?里面有一些不像平常有在用的汉字耶。」 「没关系。」 「不,可是……」 「九女有说过她想学嘛!」 这绝对是骗人的吧。我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偷看九女的反应。九女依然盯着我的大腿内侧不放。 我目光再次落在经书上。 「咦?这本经书四处都有被涂黑,这是怎么了?」 「没关系。」 好像是想靠这句硬掰过去。看到志摩阿姨那一副在装傻的脸后,我这么想着。 「那就麻烦了。」 看着格外恭谨低下头的志摩阿姨,结果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了,九女才刚学会平假名而已,突然就要抄写经文会不会难度太高了?我很担心的将眼光看向九女,结果她果然还在看。 算了,随便了。 ◇ ◇ ◇ 南无金刚隐仁偈。般罗守神霸。春赞小子御亚菩佬罗。百千万劫轮回示旦生轮沙无陀鬼霸螺沙罗行。般沙陀敬奉罗多南无。般灯杀生守赞义乐沙,御来波付烂以世手真陀吕迩火能仪。夜时阿不罗悔色不罗遗余无奇不罗血南无罗阿无隐光陀是我。以无陀经,华无依般众归依离散无比旦时不罗尼陀无。以无陀经,归不明绊陀派南霸沙生离经。 「——搞定了!」 直到过了中午,我终于完成了那一百四十九字的经文抄写。 我向后倒向榻榻米,志摩阿姨马上靠过来探头看着桌子上的经文。因为在我抄写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背后监视我。 「不行,不采用。」志摩阿姨将我那多达十几张的辛苦结晶整个揉起来扔掉。 「来,重写。」 「呃……」 看着掉在榻榻米上的纸张,那无法游说的绝望令我喉咙颤抖了起来。 时钟的指针正指着下午一点。空腹的状态差不多到极限了,集中力则早已用光,就连学校考试我都没有用尽气力到这种地步过。 「完全没有带着感情呀。」 「怎么会……我写得非常细心啊。」 「写得很细心跟有没有带着感情是两回事。」 志摩阿姨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后,就用她自己磨好的墨水连同砚台,将空的砚台给换了下来。 「不对啊……为什么只有我在写呢?」 我指着趴在桌子上发出鼾声的九女。虽然志摩阿姨给她毛笔后,九女就高高兴兴的热中于那说不上是水墨画也说不上是奇怪符号的崭新绘画当中,但中途就腻了倒头就睡。 「再说……」我慢吞吞地抬起身子。「连经文写的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要带感情也没得带不是吗?」 志摩阿姨绕到我背后,又开始磨起新的墨水。 「别讲那种会遭报应的话。这可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和尚为丧庭家先人特地写出来的,让人很谢天谢地的经文。」 「先人是指?」 「九女的母亲。」 我心脏噗通一声跳了一下。 我侧眼看向九女的睡脸。仔细一想,我从昨天就一直待在月封寺,却没有看到九女的亲人,她们果然没有住在一起吗?搞不好跟我一样是遭到父母抛弃的人也说不定。 「是怎样的人呢?」 这模糊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的怎样是指谁?」 「九女的妈妈啊。她一样也是砷明吗?就像九女那样。」 志摩阿姨踌躇了一下。 在一个让人感觉到悠久岁月的叹息后,志摩阿姨回答了我。 「是啊,正确来说是曾当过神明,不过是在别的村子。已经死了超过十年以上了。」 「……啊,对不起。」 「这又不是欺波同学你要道歉的事。」 「可是……」 「说是死了,也只是住的地方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的差别而已。彼岸不过就是像隔壁村那样的地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志摩阿姨又开始磨起墨。 虽然有一点不能接受,不过热心磨着墨的志摩阿姨脸上有一股不要再谈这个话题的严肃神情,所以我无奈地将目光移回经书上。 「这个里头,写了些什么内容呀?」 我忽然问了这件事。 背后磨墨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既然月封寺里也有这个为了九女她妈妈写的经文,不就等于说这经文跟九女也有关系不是?」 「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是……」 我向后转身,志摩阿姨看也不看这边就说了。 「没关系,就算不知道,这肯定还是很谢天谢地的经文。」 「可是,这些用墨水涂掉的部分呢?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啊?」 我一说完,志摩阿姨迟疑了一瞬间,用一种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 「……那,那些只是不喜欢而已。」 「咦?不喜欢什么?」 「因、因为写在上面的汉字很难嘛!」 志摩阿姨就像在逃避我的问题似的,聚精会神地磨着墨。 「因为那样就把字涂掉?明明是很谢天谢地的经文?」 「没关系。」 「磨得那么用力墨条会断掉的喔。」 「没关系!」 终于志摩阿姨连墨都不磨了,像在闹别扭那样把头转过去,管你问什么反正我只会回你「没关系」——我从她的侧脸看到了那股决心。 结果事情变成我又要重头抄写经文,在我写完时夕阳已经将拉门染成了橘色。我静静地放下笔转过身去,心想着这次一定没问题,同时将一叠宣纸交给志摩阿姨。 志摩阿姨开始进行查看。那如盘查讯问般的眼神,简直就像在说不管是多么细小的错误,多么些微的怠惰她都不会放过。 「嗯,第一阶段审查及格。」 志摩阿姨的手拍了拍宣纸。第一阶段审查是怎样——不过志摩阿姨根本不管我的疑惑,嗯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接下来到第二阶段审查,有请审查委员长丧庭九女老师。」 「……呼嗬!?」 九女就像跟志摩阿姨事先讲好了一样醒了过来。她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然后转头四处张望。 「九女,过来这里一下。」 九女猛地转身,朝着招手的志摩那边爬了过去。 「这个你看看。」 九女带着还有一半睡意的眼睛,望着交到自己手上的一叠宣纸。 「怎样?」 志摩阿姨推算九女应该看完了,所以开口询问。九女歪着脖子没有马上回答,那副神情就像她正在思量要怎么用言语来表达涌上自己内心的情绪。 「好高兴……」 不久后,她喃喃地这么说了。 话才说完,她就将那叠宣纸抱在怀里,然后突然开始喧嚷起来。 「没错,好高兴!这个好高兴!」 还没完全干掉的墨水弄脏了九女的制服。不过九女根本完全不在意那种事,整个人又蹦又跳的。 志摩阿姨眼睛眯了起来。 「及格。」 「……感、感谢。」 虽然我完全搞不懂审查基准跟「好高兴」所表示的意思,不过终于从繁重任务中得到解放的我,在榻榻米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太好了……我还想说要是又不采用该怎么办。」 志摩阿姨噗哧一声地笑了。 「九女她这么开心,我也不会再说什么了。照顾九女的事,看来真的可以交给你了呢。」 「对呀——」我起身并很有男子气概地拍了拍胸脯给志摩阿姨看。 「没问题,请包在小弟欺波身上。」 我趁九女没在听,小小声地这样宣言了。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不管是当欺波同学还是谁我都当了。从今天起我就是欺波同学,头脑伶俐、运动神经超群的欺波什么鬼十三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找机会查一查好了。 志摩阿姨笑着顶了顶我肩膀,我也搔着头笑了起来,就这样笑了一阵子后,志摩阿姨留下一句「我还有工作先这样」,就离开房间了。 「啊,对了对了。」 就在拉门关到差不多一半时,志摩阿姨转过头来。 「记得再写一百次跟那个一样的,写完你就可以休息了。」 啪嚓。 「……呃?」 我眼睛好一阵子离不开拉门。我失了魂的脑袋瓜,远远地听着志摩阿姨的脚步声不断远去。 「好高兴喔,好高兴喔。大豪,你会写很多这个给我对吧?」 九女走过来靠在我背后,她似乎心情格外地好,将整个体重都朝我这边压过来,嘴里哼着金刚隐仁偈。 我一脸认真地回答她。 「……咦?你说谁?」 ◇ ◇ ◇ 为何我要做这种事?为何我要做这种事?为何我要做这种事?为何我要做这种事?为何我要做这种事?为何我要做这种事? 还有,为何我不敢拒绝? 脑海里塞满这些事,这种心境实在是没办法诚心诚意去抄写经文。我走投无路,不抄写一百遍金刚隐仁偈就不能休息,意思就是叫我至少要整整一天都不吃不喝不睡的不断抄写,一万四千九百个字的经文抄写就是这么一回事。志摩阿姨是认真的吗?搞不好她是在试探我也说不定,试探我对九女的爱有多深。不,应该是试探我身为九女信徒的服从度? 「嗨——」 不着边际的思考不断空转,笔下完全没有进展。但是不能够停下笔,要是志摩阿姨她是认真的,停下笔就代表了死。 「……哇,忽视我就是啦。」 没错啊,因为要是不写完她就不会给我饭吃。啊,等等,人类不吃东西能活几天啊? 就在我想到这里时,发现九女格外地安静。刚刚都还那么雀跃,现在是怎么了?想到这,我四处看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啊,尸合同学。」 不知道尸合没子到底是从哪里跑进来的,她把九女追赶到房间角落后,就在四周排了很多筒状的东西,那玩意儿散发着格外不祥的气氛。 仔细一看原来是小芥子娃娃。 「小芥子娃娃真可爱就是啦,看着看着总会有一股亲近感涌上来就是啦。」 「是、是吗?我是觉得有点诡异。你看,九女她也露出没看过的表情。」 在无数小芥子娃娃包围下的九女,就像一只面对着猫咪的老鼠,缩在那里抖个不停。 尸合同学小小地喘了口气。 「真的是,还想说你逃学在干什么,结果居然在这种地方亲热——喝!!」 「~~~~~!!」 看到尸合同学翻白眼吐出舌头的脸,九女像漫画那样整个人腾空起来。接着爬在地上逃离小芥子娃娃包围网,试图撤退到房间的对角线。 尸合同学捧腹大笑。 「玩玩丧庭九女还真好玩就是啦。」 「什么玩玩,这根本就是在欺负人家了吧,不要对她这样啦。」 「你写的那个是什么?情书?」 「经文。」 我冷淡地回了话之后,又再次拿起笔来。 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去理她,因为我一点进度都没有。 「咦?这是金刚隐仁偈就是啦。为什么是你在抄写经文就是啦?而且跟我手上的内容有点不一样就是啦。」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意思,我很忙。」 「是在忙什么?」 跟一个不晓得顾及他人的少女对话一直没完没了。我在心中决定不再理她,并集中精神在动手抄经上。 「哇啊,又忽视我就是啦,没这样的啦。」 尸合同学用震惊的口气这么说,当然我没理她。 结果,尸合同学很死心眼地不断重复讲着「没这样的啦。」这句话 ,同时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房内回归一片寂静。忽然我停笔看向旁边,九女还带着一副不安的神情戒备着四周。虽然我觉得她这样也害怕过头了吧,不过毕竟还是让人于心不忍,我把写好的金刚隐仁偈拿起来给九女看。 「怎样?」 「……很紧张。」 这是对金刚隐仁偈的书写评价?还是在害怕尸合同学的袭击?我没办法从她那复杂的表情看出来。 我重振精神决定继续抄经。但即使我拿起笔开始写了,九女还是没有要从我身旁离开的意思。我有好一会儿都专心在抄写作业上并没有很在意,不过九女往我肩膀上靠过来时,我的手还是停下来了。 左肩上有一股很舒服的重量,九女小小的头靠放在上面。 该不会是又睡着了吧?要是这样,那这个动作就不是故意的,也就不会带来多重要的意义,可是我还是想确认一下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我轻轻地转过头去,以免九女发现我的举动。 九女头上插着一枝箭。 「喔喔呜……」 所幸这情况过去也遭过过一次,我并没有惊慌失措。 九女紧闭双眼忍着泪水。犯人一下子就揭晓了。房间的拉门打开了约五公分宽,拿着吹箭的智以及应该是幕后黑手的尸合同学正从那里偷看着这里。 「居然在寺庙中亲热真是无礼至极,快从大豪哥哥身旁离去——金刚髭切罗剎斩!」 智痛心疾首地说完后,就射出了吹箭。 第二枝箭射中了九女的头,九女啊呜地轻叫一声。虽然九女的反应就只是头被轻轻拍打到,可是那伤口从近距离看还蛮恶的……更正,是很悲惨。敌方所占据的走廊距离这边约三公尺,中间没有障碍物,再这样下去只会是肉靶子。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我的想法,幕后黑手尸合没子嘴上浮现一阵奸笑。这个女的真不可原谅,我在村子里四处散播她是宗教狂热者好了。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九女比我还要早采取了行动。她低着头脚步不稳地站起来,那一双用力紧握住的拳头微微地抖动着。这是当然的,因为脑袋都被射穿了。一般来说是会死人的,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耸肩快步行走的背影很勇猛。她在拉门前停下脚步,就在我想说她是不是要过去反击时—— 「哇啊~志摩~」 她打开与敌人相反方向的拉门,然后逃走了。 「啊!那小鬼头居然去打小报告!」 「小智,我们也逃就是啦!」 可能是害怕皇上的军事介入吧,诸侯们纷纷脸色大变离开了现场。 闹剧结束的差不多了,所以我再度提笔。才刚想着果然做事时没有人打扰最顺利,就听到有一个彷佛在驱赶牛群奔跑的巨响从走廊涌了过来。拉门带着好似柱子都要被推倒的气势打开,一个彷佛能分开大海的怒吼声响了起来。 「是谁!谁把箭射在九女头上的!!」 志摩阿姨脸色狰狞地看了房间一圈。当然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为了不招来误会,我得先告知她才行。 「那、那个……」 「你把箭射在女孩子头上是想怎样!?在学校很流行这种游戏是吗!!」 「不是,那不是我——」 「住口!给我在那坐好!」 我很老实地跪坐了起来。 就在此时,我看到尸合没子从微微打开的拉门缝隙中探出头来,往房间里窥看并一脸嘲笑的模样。 「啊!是真正的犯人!」 在我伸手指认的瞬间,拉门却一声不响地关上了。志摩阿姨慢了一步才将目光看向我所指的方向。 「小芥子娃娃——」 结果,在那边的是一群原本包围着年幼少女的小芥子娃娃。 「欺波……」 「不,不是——」 「你把我当傻瓜是吗!?小芥子娃娃会用弓箭攻击人吗!」 「不,不是弓箭是吹箭……」 我说出口后,才惊觉不妙。 「果然就是你嘛!!」 继续解释也只是火上加油而已,我只能低着头承受志摩阿姨的训斥。 这场说教长达了一个小时。 「欺波同学,下次你再这样做的话,我就把你埋到无主坟地去。」 这场说教在这不吉利的忠告下有了个总结,终于使志摩阿姨离房而去。听不到那依旧将怒意四处释放的脚步声后,我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接着抬头看着天花板,遥想着最近的日子。 这还真是悲惨,倒霉到要是现在有人推荐我买塔位我好像会买下去。这到底是谁的错? 啪——有人拍了我肩膀。转过头去,就看到尸合同学站在那里。她在笑,是至今我所见过的笑容当中最讨厌的类型。 我觉得我有必要清清楚楚地对她讲一次。你别太得寸进尺了,就算我个性再怎么软弱,该生气的时候还是会生气的。 不过,这个幻想在一瞬间就幻灭了。我这种小角色居然想要压下她,实在是愚蠢也要有个极限。她全都看到了,而且全都听见了。 因为尸合同学朝着我这么说了。 ——提起精神呀,欺波同学。 被抓包了。 被最麻烦的女人抓到把柄了。从尸合同学那呼吸格外急促的样子来看,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 冒充别人名字讨好自己心仪女孩监护人的寄生虫,而且那个别人居然是自己心仪女孩的前男友。虽然说是形势所逼,但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个卑劣至极的行为。要是这件事被志摩阿姨知道了—— 不,不管怎样这事总有一天都会穿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这并不是要去忧心的事,不过今天已经累了先来睡好了。我迅速地铺好棉被,然后钻了进去。 结果我躺了三天。 ◇ ◇ ◇ 那家伙绝对会跟志摩阿姨讲。 怎么可能不会讲,我的不幸对那个女的而言就好像是生存意义一样,她肯定、绝对会揭穿我的。要堵住她的嘴才行,要收买她才行。 这三天我只想着这件事。虽然几乎都躺在床上,却几乎没有睡着。拜此所赐我身体颇为不舒服,今天早上想要赶抄经进度,爬起来手就抽筋了。我身体很虚弱,我会死。 学校那边多亏中间隔了周六周日,将伤害压在了最小程度。虽然班导师有骂说要是下次再旷课我就叫你家长过来,不过好像还没问题,毕竟就算连络他们也不可能会过来。只是我在想,应该不至于连九女都要向学校请假吧,就像现在。 「九女真是不良少女呢。」 「大豪你也是呢。」 「我又不是装病请假。」 「人家在照顾你嘛。」 「你根本在看漫画嘛。」 我坐在桌前,她则在我背后躺在棉被上摸鱼。 「你明明看不懂汉字会觉得好看?」 「我只看平假名。」 看漫画只看平假名这件事也一样,她居然会没有丝毫犹豫就躺在男同学的床铺上,让我觉得她真是个谜团很多的少女。毕竟她是这村子的神明。这是什么意思啊?是像座敷童子那种的吗?不过,现在来看只是个任性的小孩子。 好了,当初一个晚上就可以完成的经文抄写,就算身体变得再怎么不适,只要花个三天也是会写完的。终于在我写下最后一行字并放下笔的时候,刚好志摩阿姨也来了。我带着爽快的成就感,向她报告了自己已完成她下达的任务。 「喔,这样啊。」 回应我的是一句连丝毫慰劳之意都没有的话。 第三幕 再也回不去了 人情世事这玩意儿,有太多事光靠自己的能力终究是无能为力的。就连不经意在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有很多人的想法在我不知道的某处纠结在一起。就算现在想要快刀斩乱麻的破除阻碍,但我的知识、经验和胆量都还不够。正因如此,身为国中生的我才会连钉个钉子都提不起劲。 今天早上,玄关的门牌剥落了,不知道是风吹落的还是野生动物干的好事,要是再胡思乱想一点,说不定是附近居民的搔扰。看来这村子里,好像有人看我很不顺眼。 栖乃志摩的造反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村子的街谈巷语,我好像也被视作为虎作伥的一员,名列造反名单上的样子。因为这个原因,我被命令禁止进入月封寺,所以,现在的状况变得跟搬过来时一样。即使去学校九女也一直缺席,好不容易关系变得比较好的欺波同学,在那一天后我们两人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绵边叔叔也是,在那件事之后再也没来家里了。 时间多到快满出来,所以我开始试着自己煮饭。这种超级乡下的地方当然没有超级市场,所以我在放假时,会花上单程两小时的车程去车站前的商店街采买。因为要一次准备好一个星期的食材,所以回程时就变成要提着差不多四袋硬梆梆好像塞了岩石的购物袋走动。我将辛苦买来的战利品当作材料,试着做了杂菜炊饭……可是煮出来有够难吃的,难吃到喂给猪吃我都于心不忍。原来如此,杂菜炊饭这道料理并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起就行了,真是上了一课。 就在我用晒衣夹夹住鼻子,食用这个笼罩着众多蔬菜怨念的玩意儿时,神出鬼没的尸合没子一手拿着饭碗出现了。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她是凭空现身。她坐在暖桌另一边,用一种好似有点伤心的眼神看着我。 「……晚餐呢?」 我不发一语地递出晒衣夹,尸合同学收下后夹住自己的鼻子。 我单手拿着饭碗跟她面对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咀嚼。 「尸合同学,你有家之类的地方可回吗?」 「啊?有就是啦。」 「明明你是座敷童子?」 尸合同学一脸这好难吃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妖怪也是有家人的,说起来你是半妖就是啦。」 「半妖是什么啊?」 「妖怪跟人的混血儿,你就是啦。」 她又毫不在乎地说出那种像是要把讨厌的现实摊在眼前的话,大概是知道我有点沮丧才这么做的。她今天会突然出现,搞不好那就是她的目的也说不定,所以我决定不理她。 尸合同学慢慢地将鼻子往饭碗靠过去,然后很直接地皱起了脸。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从她手中拿起饭碗。 「哇啊,把碗还我就是啦!」 「是怎样啦,从刚刚就一脸吃起来很难吃的样子。要是那么难吃的话,在你自己家里吃不就,好了!」 「我、我离家出走了就是啦!」 「什么离家出走啦,快回家去别让父母操心,你这不孝女!」 「不孝那是彼此彼此,去死啦!」 尸合同学伸手从我手中抢回饭碗。自己抢了回去,然后看到饭碗里盛得满满的饭菜,又「呜呃」一声皱起脸。 终于尸合同学似乎是放弃了,她放下筷子说了一句「再说……」,然后未经允许就喝了我茶杯的茶。 「我父母根本就不担心我的事就是啦。」 「为什么?」 「座敷童子的家代代都是这样子就是啦。要是不待在别人家里,连存在意义都会失去就是啦。」 「什么存在意义,我觉得从外表来看,金发不良少女就不是座敷童子了。」 「呵呵,这是对那种肤浅印象的反抗就是了。」 她炫耀地拨了拨头发,我趁这空档抢回茶杯。 「明明就是妹妹头。」 「吵死了!又不会再继续长下去就是啦!」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际,我终于吃完了一碗。我用庄严的动作放下筷子,然后发出声音啜饮茶水。 「我觉得他们在担心你喔。」 「啊?」 「尸合同学的父母。」 我拿着吃完的饭碗跟茶杯走向厨房,尸合同学那目中无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就是啦,明明你也是被父母抛弃的人。」 「曾有人说过,没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我到最近也都一直以为那不过是骗人的……」 「那不过是幻想就是啦。」 「可是那不是谎言。看见志摩阿姨跟九女后,我是这么觉得的。」 尸合同学发出怪声。 「啊?她们又不是母女就是啦。」 「就因为她们不是母女我才这么觉得。」 尸合同学一副「说那什么鬼话」的样子对我嗤之以鼻,然后当场躺了下来。 「那你怎么样?跟父母分开生活,不会觉得寂寞?」 「当然是很寂寞啊。」 「没有打电话吗?」 「有啊,昨天。」 「咦——真的假的!?结果怎么样?有在担心你吗?」 「有个陌生的女人对我说『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 「……呜哇,那好惨就是啦。」 我将饭碗跟茶杯放在水槽。刚刚吃的杂菜炊饭正在胃里浮着,简直就像胃袋排斥消化一样。 我不想马上清洗餐具,但不知为何也无意走回暖桌,就这样伫立在原地慢慢呼出一口气。 「你很想丧庭九女对吧。」 尸合同学冷不防地说了。 「啊,你还来——不要讲啦,我现在可是在让自己不要去想!」 我转身跺了跺脚。这个自称座敷童子的人,很精准地点出我这时最不想听到的话。就这样,尸合同学看着我难受痛苦的样子嘲笑我。 不过,今天的她不太一样。 「像这样子四处逃避,是你的坏习惯就是啦。」 尸合同学站起身,快步朝我这边走过来,在她冷不防的举动下,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虽然我不会说那种在被逼到悬崖之前一直逃避的做法永远是错的,可是你还没有那种需要四处逃窜才可以保护的事物就是啦。」 她在我眼前停下脚步,两人四目相交。我很清楚有一个奇妙的气氛控制了现场,而我也知道那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所以,这是感谢你请我吃晚餐的谢礼——」 尸合同学迈出脚步,我飞快地想要往后退,而身后的流理台阻挡了我的退路。尸合同学纤细的手臂抓住流理台边缘,那好像带有肥皂香味的雪白双脚切入我大腿之间,我跟尸合同学的距离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的脸就像时钟的时针跟分针快重叠那样不断接近,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卡啦。 时间刚过六点三十八分。我发现那声音不是时钟指针的声音,而是厨房小窗户的锁被打开的声音时,尸合同学的气息已经从我紧闭的双眼前消失了。 张开眼,尸合同学的身影已经不见,她的饭碗跟筷子也都消失了。大概又像平常那样如一阵轻烟消失无踪了吧,我感受着尸合同学残留的些微气息,心里这么想着。 忽然,厨房的小窗户发出了开窗的声响。一转身,有个人打开窗户正要从那里爬上来。 我看见抓在窗框上的小手,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谁了。一开始我有种可以在近距离感受到她存在的喜悦,可是喜悦马上就转变成惊讶了。不管是她来这里的理由,还有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都没有头绪。 这个幼小的入侵者拼命地抓着窗框,一直要将 脚跨上来却不断失败。 「唉唷,真是的!不要光顾着看,快帮人家啦!」 我想象在窗外生气的那张脸,然后喷笑了出来。我爬上流理台,抓住那只纤细的手拉她上来。 「对,把脚跨到那里。」 「这里?」 「不是,是另一边。不对啊,你怎么不从玄关进来?」 「不行,寺庙那边会看到嘛。」 这个笨手笨脚的入侵者很任性,我不得已只能将她硬拉上来。 我像抱猫咪那样将手伸到她双手腋下把她抬起来,她比我想的还要重,只是我没说出口。就在九女身体差不多有一半越过窗户时,我的腰部窜过一道电流,全身像关掉了电源那样瘫软下来,接着我像被她的身体压垮似的背部撞上了地板。 咚,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我捣着后脑勺不停翻滚,接着感觉到一个很舒适的重量,然后张开了眼睛。我看到九女的脸离我很近,可能是撞到了我的胸口吧,她的鼻子变得有点红红的。她用扑倒我的姿势低头俯视,可是目光却稍微偏移到我的眼睛下方。 ——是嘴唇。 我没有办法不去意识到这一点。九女用她那小巧的舌头舔了舔自己嘴唇,之后脸朝我迎了过来,接着就碰到了。我连闭上眼睛的空档都没有,可是那不是平常的喂血,而是不折不扣的吻。 但这个吻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不知道该说有点失望还是美中不足,连时钟秒针都有一点依依不舍才肯离去,这次的吻却在一瞬间就结束了。九女的脸上浮现疑惑的神色,是那种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做的脸。 「你是偷跑过来的?」 我问九女,她轻轻地点了头。 「没关系吗?要是被绵边叔叔发现了,好像会很麻烦。」 「……嗯,我想大概会挨他揍。」 九女对我投以一个很抱歉的目光,我摇摇头露出微笑。 我很清楚,到时挨揍的会是我。 「窗户的锁……要是有上锁你打算怎么办?」 听我这么一说,九女脸上立刻浮现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现在才注意到这点啊。」 「不知道,我总觉得没有上锁啊。为什么你没上锁呢?」 「是为什么呢?」 我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喷笑了出来。 九女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躺在我身旁,我挪开身体将空间让给九女,结果她就像要赶上我一样将身体紧靠了过来。今天的九女格外积极,虽然这令我非常高兴,可是我无法甩掉从刚刚就一直缠绕在身上的不协调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么一问,九女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 「志摩要去某个地方了。」 我没办法马上了解她的意思。我想起那一天绵边叔叔跟志摩阿姨的口角争执,话语里有「背叛」这种让人很忐忑不安的字眼,心想是不是反对势力的人马要将志摩阿姨带到某处,于是就这么问了九女。 九女摇头说不知道。 「是志摩阿姨自己这样讲的?什么时候?」 「跟她一起做晚餐的时候。」 我马上就想到了,是我跟欺波同学在洗澡的时候。更进一步地说,就是我像傻子一样飘飘然的时候。同时我也想起了在那之后九女一直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 我真没用,退一百步说,就算没留意到是没办法的事,但也应该要再多关心她一下才对。就说现在,仔细一看九女的两眼都红得跟小白兔一样。我真是个小鬼头,真是个白目小鬼头,我觉得自己最好去中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诅咒。 「那个……对不起喔。」 九女板起了脸。 「你说过会站在我这边。」 「嗯……嗯,我有说过。」 「所谓的站在我这边,是在讲会帮我加油的人唷。」 「你、你还真清楚呢。」 「我有去读书。」 「那个……你好像比以前更会读书识字了……这太好了。」 九女就像一只冬眼不足的松鼠那样鼓起脸颊,然后背对着我。 「可是大豪都把我丢着不管……」 「哪、哪有,那是因为……」 「根本早就忘了我嘛……」 「才没那种事!!」 我大叫。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我无法控制情绪,声音出乎意料的变得很大声,我连忙亡羊补牢。 「啊,那个……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把你忘了……我的确有让自己尽量不要去想你,可是一去想就会难过得快死了一样,而且你的脸就是会在我脑海出现,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九女一个翻身。 「骗你的啦。」 九女吐出舌头,然后抬头看向天花板。「只是稍微闹别扭看看。」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将十指交叠放在那既有被摆了一道的无奈又参杂了一股安心感的胸口上,和她一样仰望天花板。 放在暖炉上的水壶发出了声音。 「啊,对了,学校的公布栏上贴了一张纸说接下来有个祭典。」 「嗯……」 九女的声音没什么精神,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可是我没有很在意就继续讲下去了。 「在这种时候举办还真少见呢,是这村子的习俗吗?」 「……嗯。」 「会不会有路边摊之类的啊?有点期待呢。」 我抬起身子,用手撑在地板上探头看九女的脸。 「我们一起去吧。」 九女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 我的脸应该有确实映入九女的视野才对,可是九女的目光穿过了我的眉间,好像在看另一头遥远的天空似的。 「不去,我不想去。」 过了一阵子,九女好像想起这件事似地开口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起来。 「为什么?」 我问她。 「……我绝对不会去的!」 九女说完这句话,就紧紧地闭上嘴唇。 简直就在表明心意已决。 不管是关于她还是这个村子,全都是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就说刚刚那句话,九女肯定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她却不多做解释,即使我问她也不回答我。要是有办法再多了解她的事,我觉得自己就可以提供更多有用的帮助。不,是肯定可以有所帮助——就在我看着天花板想这些事时,玄关的门钤突然响了。 ——叮咚。 我们像弹起来那样坐起身子。在我开口说出「是、是谁啊?」的瞬间,门钤开始激动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过度恐惧令我身体动弹不得,那丝毫不问断一直鸣响的铃声,可以感受到很明显的恶意,那释放恶意的源头很激动地敲打着门。 大门那边响起很粗犷的声音。 ——喂,大豪,快开门! 「是、是绵边叔叔——」 我们看着彼此,九女脸色一阵铁青,那害怕的模样简直就像遇见了不存在这世上的事物。我急急忙忙打开厨房的小窗户。 「快点,从这里逃走!」 「不行,从这里会被发现啦!」 「那——」总之要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过来这里!」我牵着九女的手走向厕所,然后打开门。 「会有点冷,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你快去吧!」 「知道了!」 说完,我停下想要关上门的手。 「那个,要开灯 吗?」 「别管了,你快去啦!」 「哇哇,抱歉!」 九女推了我的背,我手忙脚乱地走向大门。接着在鞋柜前面调整呼吸,之后静静地拉开门。 「你这家伙,在搞什么啊?很慢喔,嗝~」 眼前有一个醉醺醺的醉鬼。他手里拿着一瓶一升的酒,每次呼气就飘散出来的酒味,令我不禁皱起脸来。 「那个……没事吧?」 「吶,大豪啊,一起喝呀——嗝,一个人喝也没意思啊——嗝。」 「你在说什么啊,我未成年耶。」 「又——没关系,反正你很闲吧?」 「才没很闲呢,我现在有点忙……」 「很忙?你该不会——」 绵边叔叔一说到这就默不作声,然后用聚不了焦的眼睛直直瞪着我。 糟了,被发现了吗?就在我背后浮现冷汗等着他下一句话时,绵边叔叔很粗鲁地开口了。 「……呃嗝。」 他打了一个大嗝。 我让绵边叔叔抓着我肩膀撑着他走到客厅。这醉鬼,明明就烂醉到一个人都走不了了,可一进到房间眼神就变得像刑警那样冒出一句。 「有女人的气味。」 我眼神不禁游移起来,目光飘过厨房深处的厕所,找了个含蓄的借口。 「那个,那是——对啦!因为刚刚尸合同学跑来这里!」 「……喔?」 滋滋。我右脸颊厌受到一个炙热眼光,几乎让我以为真的听到了声音。我很担心他接下来会对我说什么,结果绵边叔叔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背。 「什么呀,你已经放弃九女了吗?这样啊——嗯,好!」 我随便应个话,就让绵边叔叔睡在榻榻米上。 他将带来的那瓶一升酒当作抱枕那样夹在大腿间,自言自语喃喃说着梦话。等绵边叔叔熟睡后,就叫九女逃到外面吧,我在心里这么决定之后等了三十分钟。绵边叔叔一开始眼睛只有微微张开,让人不晓得是醒着还是睡了,但人却迟迟没有睡着。我试着去把那瓶一升酒抽出来,结果不知为何却不动如山。 就在我江郎才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绵边叔叔突然坐起身子。 「西遗大豪!」 「有,我在!」 「……之前把你踹飞真是抱歉。」 绵边叔叔口齿不清地说。 「没、没啦……我没放在心上。我也那个……有错就是了。」 我飞快地这么回答后,绵边叔叔用手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你真是个好孩子啊,真的是这几年来难得一见的乖宝宝啊你!」 「喔、喔……」 「被父母抛弃丢到陌生的土地,但还是一个人默默忍耐啊,也没发什么牢骚啊,明明就还是个小鬼头啊。」 「那个,绵边叔叔。」 「啥啦?」 「鸭黄儿是什么意思啊?」 「啊啊,就鸟龟啊,骂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啦。」 「啊,这样啊。」 我很冷淡地点了个头。 绵边叔叔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像茶碗小弟的茶杯,然后把一升瓶的酒倒入其中。 「呼——吶,大豪,平常真谢谢你啊,跟九女处得这么好啊。」 「没、没啦,哪有的事。」 「我呀,也不是说不疼那小鬼喔?」 「我知道啊,绵边叔叔你是担心九女才这么讲的。」 绵边叔叔垂首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啦……」 他又倒了酒。咕嘟咕嘟咕嘟,一个痛快的声音回响在房间里。 「那家伙啊,不是人类啊。」 「所以我说知道了,她是神明对吧?」 「不是,不是那么一回事啦……」 绵边叔叔又摇摇头,带着一副闷声葫芦的表情将茶杯里的东西往喉咙灌进去。 「神明单纯只是职位对吧?以公司来说就是总经理,在村子里就是村长。神明也是一样的,只要变成信仰的对象,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就算是马粪也可以当上神明。」 我听着这番话,总觉得这讲话方式不太像绵边叔叔。明明我又没求他讲,他却一直讲不停,这一点不太像绵边叔叔平常的个性。而且还是用一种特别绕了一个大圈子的讲法,我一点也不晓得绵边叔叔是想表达什么。 「也就是说,那小鬼拥有能够成为信仰对象的力量,可是那力量不像是为了饥荒受苦的农民降雨,或用看不见的力量为商人与客人斡旋,那种很感恩戴德的力量。」 「那么是什么力量?」 绵边叔叔擦了擦嘴。 「是恐惧啊。」 随着刺人的目光,一个实在很单纯明了的答案回应了我。实在是太过单纯了,甚至让我有种好像连重要部分都削掉了的感觉。 「就像你是舔垢那样,又像尸合没子是座敷童子那样,那家伙也不是人类。当然这是就生物学的观点来说。」 「等等——请等一下。」 我应该把这当作是酒醉的胡言乱语听过就算了?还是该当作绵边叔叔是在借着酒意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实在无法判断。 「怎么会有那种非人类的东东刚好都聚集在一间学校里的事,你突然这么讲,我也无法相信啊。」 我打哈哈地耸了耸肩。 「不是刚好聚集在一起,是有人把你们聚集在一起啊。」 绵边叔叔用很严肃的神情摇了摇头。 「你去上学的权现国中啊,既不是公立的也不是私立的。虽然学校当然是国家盖的,不过表面上是不存在于这世上的。要是你觉得这是骗你的,就去看地图确认看看,那是为了丢置像你这种废物妖怪才盖出来的特殊学校。」 废物妖怪这句话令我胸口有点疼痛。 「那个……」 「怎样?」 「果然……我是舔垢对吧。」 「是啊,没错。」 绵边叔叔很坦然地点了头。 半妖——混血妖怪。我父亲是舔垢,我身上流着舔垢的血。 西遗大豪是舔垢的后代,那九女她是—— 「在那些非人物种里面,那小鬼是很特别的。」 绵边叔叔锐利的目光射穿我的眉间。我要了解接下来的事实?还是逃避不去了解?我甚至觉得这几秒钟的沉默是在逼我做这个决定。 我好怕,要是听了这事实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我内心某处有着这种接近明确的预感。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可以逃,我也不认为我逃得了。 不知何时,绵边叔叔带着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不好意思啊,我应该要再更早一点跟你讲才对,搞不好这样做就不会让你这么混乱了。我在你面前虽然装成这种大人模样,其实我只是在四处逃避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过啊,时间已经到了,九女她开始觉醒了。」 绵边叔叔这么说着,伸手按着眼头。 「真的已经没时间了,村子里头甚至出现了想要九女性命的人。因为这缘故,志摩在寺庙下了结界,我们连接近都没有办法。」 「——要她的命!?」 这个令人忐忑不安的字眼,让我瞬间脑袋发热了起来。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就算不是人类那也太过头了!!」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不知道九女她——」 「那就请你告诉我啊!!」 我将拳头打在暖桌上,茶杯发出剧烈的声音倒下。 绵边叔叔用很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了。 「罗剎。」 「……罗剎?」 「也就是恶鬼。」 不知道是不是很熟悉的关系,那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毫不费劲地就飞进我耳里,占据了我的脑海,轻易到连我自己也很意外。 我像是要确认这件事一样,不断在舌头上滚动那股触感。 恶鬼、鬼怪、鬼魅、鬼魂—— 「那家伙要是有那个意思,这个村子——不,连这个国家都可以毁灭,你知道吗?恶鬼这东西令人意外的什么事都做得到耶,可不是只有力气大而已。」 「然后……也会吃人是吗?」 这句话不知不觉就说出口了。 虽然我这么说,但大半是肯定的。简直就像有一只沉沉地坐在我头上的鬼,让我吐出这句话一样。 绵边叔叔听到我的话瞪大眼睛,然后很沉重地点了头。 「是啊,就是那样。」 「……这虽然是我的揣测,该不会九女她以前连一次饭都没吃过?」 「……是啊。」 「因为是鬼?因为会把人吃掉?」 「是啊。」 「害怕她哪一天会对人出手,所以没有给她吃饭,不——是没有给她吃东西的习惯。」 「没错。」 绵边叔叔带着像是下了决定的神情点了个头,但我看起来只像是转变了态度。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绵边叔叔则一点也不介意。 「把九女带过来我这里。」 「为什么是我?」 「因为只有你。刚刚我也说过了,寺庙设下了结界,靠我的话根本连接近都没办法。现在在那里的只有志摩跟九女,还有一些跟志摩亲近的少数人而已。可是志摩很中意你,是你的话搞不好进得了寺庙,而且这样一来要把九女带出来也很容易。」 「我——我不能做那种像在绑架一样的事啦!你是要我把九女跟志摩阿姨拆散吗!?别开玩笑了,再说我是要怎么跟志摩阿姨讲……」 「不要讲就好了。」 「怎么可以这样——」 我终于忍不住准备起身,绵边叔叔马上就压下了我的双肩。 「你等等,冷静下来。别误会了,我这是为了九女,在她里头的鬼醒过来之前,我会把她带去安全的地方,就这样而已。你只要在志摩没发现的情况下把九女带出来就可以了,之后的事我会处理。」 「……为什么绵边叔叔你需要做这种事?」 刚刚绵边叔叔所讲的内容,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刚刚才想到的,这是事先就拟定好的计划,这很显而易见。所以,我觉得这里头有什么隐情。 绵边叔叔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疑虑。 「说真的我也不想干这种事,可是我非做不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工作……在月封寺的吗?」 「这个嘛,差不多吧。」 但我还是无意答应这件事。 我也搞不懂自己是因为已经无法相信绵边叔叔,还是不喜欢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 「我……不能做背叛九女的事。」 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绵边叔叔皱着眉头,探看我那低头看着下面的脸。 「我说你啊——该不会以为九女她喜欢你还是怎样吧?」 他的话很突然地说中了。 绵边叔叔就像在赶蚊子那样飞快地挥了挥手。 「喂喂,别说笑了。听好了,九女她是鬼耶?她看着你想的不是『喜欢』还是什么『爱』,而是『好像很好吃』跟『好像很软』。她很黏我跟你,也不过是想要吃掉我们而已。让九女有冲动的不是性欲,是食欲。」 我有一种好像脑袋被搅拌的感觉,因为我对食欲这个字眼心里有数。在我跟九女渡过的这些日子里,确实有一个跟这一点重叠的画面。 我拼命地摇头想要将那画面从我脑中赶出去,然而在我脑海里扎了根的鬼,将它那锐利的爪子抓得更紧,把我的思考紧紧勒住。 明明是冬天,我却很疲惫并累到腋下渗出汗来。要说这时候的我能够做的事,也就只是顽强地拒绝绵边叔叔的要求而已。 绵边叔叔似乎也了解到,再这样下去我连头都不会点。他用力地搔了搔头,然后仰身躺在榻榻米上面。 「唉,这种法子不行呢。看来你跟外表不一样头脑很伶俐,一定在心里怀疑我说的话吧。」 我不敢回答,绵边叔叔似乎把我这样子当作是肯定了。 「好,我跟你讲真话。我的工作呀,有点像是所谓绵边家的使命那种玩意儿。」 「……使命?」 「对,杀鬼的使命。在鬼失去理性随欲望而行时,靠人类的能力对它束手无策时,绵边家就要斩杀那只鬼。不管在哪个时代,我们家都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杀到堆积如山,将那些鬼,不管善恶一律斩杀——一段绵边家不祥的历史。」 绵边叔叔说完,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我完全笑不出来。因为这表示,总有一天绵边叔叔也会斩杀九女。而且这也不是不会发生的未来,反而是合情合理的结果。 绵边叔叔用双手遮住脸。 「我已经受够了……」微弱的声音从粗厚手指的隙缝里传出来。 「等我变老头子还是死了,就变成那小鬼要背起这个使命。」 「那小鬼是指……」 「就是智。」 虽然绵边叔叔遮着脸我没办法得知他的表情,不过那个声音要让别人知道他有多受挫,是很绰绰有余的。 「智跟九女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不过以前感情原本更好的。对没有兄弟姐妹的智来说,九女大概就像是个姐姐一样吧。她们总是走在一起,可是我看不下去,一想到那孩子的将来我就替她难过到不行,所以我就劝戒她了啊,叫她不要跟九女扯上关系。」 绵边叔叔忽然抬起身子,带着耿耿于怀的神情往我靠过来。 「但是那孩子还是想要跟九女扯在一起,在她心里一定还是很在意九女。你说,有这么残酷的事吗?一个还很小的小孩子,居然要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下毒手,而且还是那个朋友活得并没有错的结果。只因为义务跟正义感,就要砍下好朋友的脑袋,真的是别开玩笑了。我已经不想做这种事了,我想逃离这个诅咒。」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强度的问题,我总觉得绵边叔叔双眼好像微微地浮着泪光。 「所以我拜托你——」 他对我低下了头。 那双紧紧握住的大拳头,在暖桌上颤抖着。 「把九女带出来后,当下斩杀这种事……」 「我不会这么做,绝对不会有那种事。对我来说九女就像另一个女儿一样,所以我保证,绝不会杀死她。」 我不觉得他是在骗人,但不管怎样我希望有时间去思考。 忽然绵边叔叔抬起头,然后将那瓶一升酒倒在暖桌上的茶杯里,他将那杯倒得满满的酒递给我。 「喝吧,以酒明誓。」 「咦?不,可是我……」 「别担心,里面只是水,这不是酒。」 就算这么说,那也不是可以轻易就喝下的东西。只要想到喝下这杯东西的重大意义,不论是水还是酒其实都没什么差别,换个看法也可以说那是一杯毒药。 「还是……稍微让我考虑一下。」 「……这样啊。」 绵边叔叔收回茶杯,将遗憾的目光落在上头。他半自暴自弃地将内容物给 干了,再将茶杯底部敲在桌子上,之后慢慢地看了一眼厕所说: 「借个厕所好吗?」 「呃!?为、为什么?」 「说什么为什么啊……当然是要小便啊,今天晚上特别冷。」 绵边叔叔站起身。大事不妙了,要是绵边叔叔打开那扇门就完了,他一直想找的九女就在那里。 我慌慌张张地绕到走向厕所的绵边叔叔面前。 「啊,就是,那个——我家厕所现在坏了!」 「什么?坏了?」 「就是……没有水。对啊!你看今天不是很冷吗?所以水管冻住了!」 讶异的目光盯着我的眉间。 绵边叔叔用力搔了搔头。 「是喔,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我来去外面方便一下。」 说完,绵边叔叔就走出了家里。 我连拍胸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即转向厕所将手伸向门把,里面连一个声音都没有传出来。想来九女藏在厕所已经过了蛮久的时间,时钟的指针早就移到了八点,搞不好她正在里面打瞌睡也说不定。我将门打开几公分,然后从隙缝往里面看进去。 厕所里头一片黑压压的,我凝神注视,好不容易才看到蹲在厕所角落的九女身影。虽然被门 挡住看不到,不过看起来好像是醒着的,她对绞链转动的声音有了反应,背部抖了一下。 我小小声地叫她。 「九女,有机会了,趁现在快逃。」 「……我不要。」 「别说你不要,绵边叔叔跑到外面去了,趁现在你就可以从窗户逃跑了。」 「别过来。」 九女简直就像拒绝跟我对话一样,身体绷得紧紧的。 她的样子实在很怪。我打开原本只开了一些些的门,同时客厅电灯的光线照射进去,令里面的全貌整个浮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陷入一种错觉,彷佛不论是身体还是思考,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停滞不动了一样。我使劲忍住差点大叫出来的冲动,抓着门把撑住自己快软掉的双脚,再一次凝神望向九女。 九女头上长了一对像水牛的那种角。 「不要,不要看……我不想要你看到……」 九女一面哭一面用手想要遮住那对角,可是九女的小手可以遮住的面积有限,缠在那两支角上的纤细手指,反而让角所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更加显着。 我看着这一幕想起了某件事。绵边叔叔看到我喂九女吸血时的那个反应,他踹飞我,然后翻弄着九女的头,并第一时间用手表确认时间。 九女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格外在意时间,在到晚上之前就想带九女回到寺里。 不只绵边叔叔,我住在月封寺的那段时间,都没有在晚上看到过九女的身影。九女不会从房间里出来,很明显是志摩阿姨在某件事上很用心才这么处理的。 可是那并不是为了保护九女的贞操,而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九女伤害。 或者,是为了不让我看到这一幕也说不定。 好让九女不会因为不必要的事受伤。 「……那个。」 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我需要用机灵点的话帮九女去除不安。不管怎么想,那都是看见了她这副模样的我的职责,可是我什么都办不到,只是徒然让时间流逝。随着屈辱的石头掷入九女内心的速度,当下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在这情况下,我好不容易说出—— 「九女你头发是侧马尾……有点不平衡对吧?」 回应我的,是小小的哽咽声。 九女忽然站起来,哭着推开了我,跟来的时候一样,爬上厨房的小窗,逃也似地逐渐跑远。 不知何时,绵边叔叔已经站在大门口。 「怎么样?看到真正的鬼的感想?」 绵边叔叔一定早就知道了,知道在我目击那对角之前,根本就不算实质的面对现实。脑袋还是懵懵懂懂、轻飘飘地将这件事当成虚构的,事不关已。 鬼真正扎根,正是在此时此刻。 「为什么九女开始觉醒了,我还没说过对吧?」 我挪开脸,我不想听,因为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 让九女知道血的味道的,是我。 「活血就是活知,知会生欲。九女吸过活血知道了西遗大豪的某些事,她读取你的记忆跟知识,然后在那里找到了一丝光明——就是欲望。」 缔边笑了一下,走到我这边。 「这样已经不需要什么以酒明誓了啊。」 退路早已封死了,足以拒绝绵边叔叔的理由已经完全没有了。我只能无条件接受一步一步逼近的现实。 就算这会拆散九女跟志摩阿姨两人。 就算这结果会践踏某些两人如母女般累积起来的事物。 绵边叔叔抓着我肩膀,在耳边轻声说了。 「要是什么都办不到,就弄脏你那双手吧。」 ◇ ◇ ◇ 我被命令等待三天。 虽然自己完全想象不出这三天时间有什么意义,但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想必那一定就跟恶魔订下契约一样,是段充满恶意的准备时间吧。 在家里等着的这些时间,各式各样的传言流过了我眼前。担心我持续缺席而打电话来的班导师,说有个自称丧庭九女监护人的男子寄来一封要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的信件,然后尸合同学也一样透过电话,说原订几天后举办的祭典中止了,原因就出在丧庭九女身上。不知道要说什么、要隐瞒什么的我,只是淡然地回应着她们的话。 第三通电话是绵边叔叔打来的,内容是「等太阳下山就带九女出来,我把车子停在权现国中的校门口等你们。」 我久违地敲了敲月封寺的大门。 在推开萧条的门踏入寺庙土地的瞬间,我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头痛,与此同时,也有一股不协调感。空气中有股黏性,有一种不断缠上皮肤的感觉。是沉重的心情让我这么觉得吗?还是绵边叔叔所说的结界的缘故?也有可能是我的头脑过度在意结界这个超自然现象而引发了不适也说不定。 寺院内跟平日没两样,依旧鸦雀无声。不过建筑物里头正在发生某些事,或者该说我有一种接下来好像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 我在玄关脱掉鞋子,地板冰冷的触感通过袜子传了过来。明明太阳才刚下山而已,眼前却有着彷佛长时间占据在那的深沉黑暗,重压压地横跨在我面前。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响声,有时听起来就像惨叫一样,而每当我停下脚步屏息一看,黑暗也只是变得更加深重。我尽可能地保持视野宽阔,放低身体继续在走廊行走,然后在我走到转角时,我在那里看到一双雪白的脚? 我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 好像有人趴倒在地的样子,只有脚掌从走廊角落探了出来。 我大力踩着地板冲过去。 「九、九女!!」 我抱起好似匍匐在走廊上倒地不起的九女身体,同时察觉到她体内正发生着某些异变,整个人呆若木鸡。 几近不寻常的轻,重量这东西从九女的身体里滑落了出来。 那是生命跟灵魂,或者也可以说是存在。在九女身体上,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作为一个活在这世上生物的重量。 「九女——发生什么事了!?听得到吗?求求你张开眼睛啊!!」 她的头上没有长角。看到她眼睑微微抖动,我更加大声地不断喊叫她的名字。终于她缓缓地张开眼睛,两个空洞的瞳孔认出了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九女不发一语,一直盯着我。她轻轻地摇头,没什么——我觉得她那微微提起的嘴角像在对我这么说。 「志摩阿姨在哪!?要赶快告诉她才行!!」 九女又摇摇头。 「志摩她很忙的……」 「什么很忙,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吧!?」 我声音很激动,抱着九女的肩膀,并将手穿过她膝盖下方使劲地要把她抱起来。 九女抓住我外套的领子,头摇得更加激烈了。 「不行……要是结界消失了……人会跑进来的……」 讲到最后她的声音沙哑了起来,语不成声。 她的脸色像死人般苍白,脸颊消瘦,眼睛下方有土黄色的眼圈,可是我却从她抓住外套的手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坚强意志。 「所以不行……志摩……志摩她……」 「……我知道了啦,总之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吧?」 「志摩她……可能会死掉,都是我害的……」 我以为我心脏快停了。 「是我害的,害志摩完全活不下去……害她没办法照自己的意思活下去……我一直以来都是志摩的拖油瓶……她为了保护我……现在好像连命也快没了……」 「为什么你要讲这种话……」 除此之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要是开口,我的眼泪好像就会掉下来,因为好像连九女都要死了。她衰弱到身体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娇小,连话都没办法说得很完整。 可是,九女她却用那种好像要把仅存的生气榨出来似的声音说了。 「已经够了,我好讨厌,讨厌我自己……我干脆不要活在这世上算了……」 与意志相反渐渐虚弱的那个声音,令我越听越难受。 干脆不要活在这世上算了——干脆死了算了,然后,干脆从大家眼前消失不见算了。对我这样诉说的九女,她的手很用力地抓住了我外套的领子。 「要是九女不在了,志摩阿姨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一这么说,九女就露出很沮丧泄气的脸,最后轻轻地点了个头。 她慢慢地抬起目光。 「……大豪你呢?」 我的视线跟她空洞的眼睛交会,同时胸口附近一阵刺痛。 「当然,我也会……」 「可是……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你吃掉耶……?」 「……嗯。」 九女慢慢地挪开脸。 「要是我现在稍微松懈下来,好像随时都会去咬你的脖子耶……?」 「……没关系啊,我会忍耐。」 「也可以……忍耐死掉?」 我咬着嘴唇,忍住疼痛,憋下眼泪。 然后,点头。 「当然可以。」 我闭上了眼睛。 要是不这么做,我没自信可以阻挡眼泪流下。可是浮现在眼前的全是跟九女的回忆,比如我第一次被她吸血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容的时候,一起学写字九女闹别扭的时候,这些全都让我觉得很讨厌,为什么浮现在脑海里的尽是些这么快乐的事?我明明就不希望这样。 反正,都已经回不去了。 我一张开眼,就看到九女很痛苦似地扭曲着脸。我将手穿过九女膝盖,然后抱起她那纤细的身体。 「……跟你说呀,大豪。」 九女带着格外出神的眼睛抬头看着天花板。 「好想,去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好想去……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的地方……」 她的表情,好像在眺望着绝对抵达不了的对岸一样。 绵边叔叔正在等我。在学校前面,在车子里头,大概还一边抽烟,一边等我将九女带过去。 我重新抱起九女的身体。在我转身回头的同时,我死命地忍住好像快显露出来的恐惧,压抑涌上来的罪恶感,用像幽灵一般的步伐折返走来这里的路。九女没有抵抗,她带着完全放心的模样将一切交给了我。 「要去哪里……?」 「嗯,有点事……」 我不敢跟她对上眼。我的手在抖,脚也在抖,我想抑止臼齿的颤抖声,所以十分用力地咬住牙根。但我还是尽量让表情保持平静,目不斜视地一直瞪着前面,最后在玄关摇摇晃晃地穿上鞋子。 不管是我不自然的颤抖,还是目的地不是她的房间,相信九女一定都发现了,可是她什么都没说。九女轻轻将脸颊靠在我胸口上,就像在确认我的心跳声一样,然后紧紧地抓住我的外套。我想她大概也很清楚我要走去哪里,准备要做什么事。虽然不是全盘了解,但我想在她脑海某处已经知道了,包括自己要面对什么事在内。 一走到外面,九女就看着中庭那边发出「啊……」的一声。 「枫叶。」 是枫树。那树叶凋零的模样与荒芜的中庭景象相结合,显得十分寒酸。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我的心情,九女结结巴巴地开口了。 「现在虽然是那个样子……可是到了秋天还蛮漂亮的喔,之前的寺庙也有呢……枫叶……是把鬼跟大家连系起来的重要东西……志摩有这么说过。」 「……嗯。」 还蛮漂亮的。这句话在我胸口开了一个大大的洞。 将不可以杀人这种思想植入以吃人维生的鬼身上是很残酷的,而与此同样残酷的,是除此之外也找不到两者的共存之道,毫无道理可言。 就算说尽了善恶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就算将双手大大张开也无法承担的悲哀。 我的胸口从刚刚就很热又难受。 九女将手伸向我的脸,摸了摸我的脸颊。 我在哭。 对自己在流泪这件事感到最惊讶的也是我自己,像这样子哭出来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带着志摩三人一起逃跑,我脑海里只浮现这种小孩子的解决方法。不管我再怎么绞尽脑汁,到了这时候还是只想到这个方法。 要是根本无法拯救,就弄脏你那双手吧。 实在再正确不过了。这论点正确到几乎让人头脑会出问题。带九女去绵边叔叔那里是我的义务,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的责任。 这是当然的。 可是,我办不到。 「对不……对不起……」 明明我应该忍住了,可是眼泪却不停地流出来,我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用眼睑遮住湿到像打翻水桶一样的视野,结果一棵枫树孤伶伶地浮现在黑暗中。一个提着树枝上带有很多鲜红枫叶的老妇人,就算自己的身体瘦弱又弯腰驼背,仍然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好似在自豪自己孩子教养之好。接下来在我张开眼睛时,事情会不会变成我希望的样子?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她会不会对我说没事的? 伴随着淡淡的期待,我张开了眼睛。 志摩阿姨站在我的眼前。 「要是哭一哭事情就可以解决,那你就尽量哭。但是,你还有事情要做。」 敞开的和服,露出了瘦弱的锁骨。 ◇ ◇ ◇ 「很惨的脸对吧?」 志摩让我坐在她房间里,而她也跟我面对面跪坐着,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在绝食中。」 房间里很干净利落,只摆了一个衣橱跟短脚桌。短脚桌上连一枝笔都没有,房间内的模样简直就像今晚就要移交给谁一样,令我胸口一阵骚动。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呀,用个结界术式都累到自己空腹了呀。别看我这样,年轻时我可是更加得心应手的呢。 」 志摩阿姨说完后笑了笑,那消瘦的脸颊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痛。我低着头,紧紧抓住外套下摆。 「请问……结界已经不要紧了吗?」 「啊啊,不要紧,已经进入了稳定期。」 「你说的绝食是那个……修行还是什么的吗?还是说,因为觉得被禁止吃东西的九女很可怜,所以自己也……」 「你那些话,是听谁说的?」 志摩阿姨打断我的话。她那像在责问的口气令我一阵畏缩,讲不出话来。 「是绵边吗?」 志摩阿姨带着叹息说道。 一股重压压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两人之间,志摩阿姨轻轻地啧了一声,那声音小到要是不竖起耳朵根本就听不见。 「绝食的确不是跟九女没关系,可是跟那种无聊的理由不一样。」 「那么……是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偷看志摩阿姨的神情,志摩阿姨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 「九女曾说过,志摩阿姨可能会死掉。」 志摩阿姨细细的眉毛微微地动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志摩阿姨要死才可以呢?九女她——到底会怎么样!?」 「因为九女已经到极限了。」 我的胃里就好像被人丢进一个铅块。 「要是什么都没吃,就算是鬼总有一天也会死。村里的人就是在等这一刻,因为他们很怕自己下手,所以就把九女像神明那样供起来,之后再又哄又骗。要是再这样放着不管,九女她——」 我没等她说完就站了起来。 「我们现在马上带九女离开这个村子吧。」 「你稍微冷静一点——」 「再这样下去九女会死对吧!?我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放着不管呢!!」 或许志摩阿姨会以为我说的不是真心话,说不定她一直深深以为我没那种胆量。志摩阿姨一点也没慌张失措,而是很严肃地打直背脊说。 「九女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 「你说九女——那志摩阿姨呢!?」 「听好了,那个经文啊,其实……」 「所以说志摩阿姨你会死吗!?」 「你别管,听我说!!」 白皙的手用力拍打榻榻米,现场的慌张感一瞬间就静悄悄了起来,一股紧绷的寂静占据了当下。 我默默地当场坐下。 「以前我给你看过一本经书吧。」 「是指金刚隐仁偈吗?」 「那本是假的。」 「假的?」 志摩很郑重地点了个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老旧的经书。 「这本才是真的。」 递到我眼前的这本经书,比我借去抄经用的那本还要破旧很多,让人感受到一股时代感,甚至让人犹豫到底要不要空手去摸。装订的日本纸已经磨破到看不出封面的文字是什么,我仔细看了好几次,脖子左歪歪右歪歪,终于在那里看出了「金刚隐仁偈」的文字。 「金刚隐仁偈有两种,这个才是不折不扣的金刚隐仁偈,是很久以前有个僧侣为九女母亲所写下的经文。然后,另一个是之前拿给你的假金刚隐仁偈,是村里的人在经书原文里加上不必要的字句而衍生出来的玩意儿。」 我一掀开已经磨破的封面,就看到自己曾经抄写过的金刚隐仁偈经文,而且上面完整如初,并没有用墨水涂掉任何地方。 「不必要的字句,是指用墨水涂黑的那个……」 「那个部分是一种诅咒,上面下了一种陷阱,光是在经文里添加字句意思就会整个改变。也就是说,村里的人一股劲儿的颂读假金刚隐仁偈,内容跟原本的意思是完全相反的。」 我抄写的金刚隐仁偈,九女说好高兴。佛灭日诵经时所诵读的金刚隐仁偈,内容跟原本的意思完全相反就表示—— 「那是为了束缚九女力量的枷锁。」 志摩阿姨愤恨地咬住嘴唇,九女的哭声在我脑海里响起。 ——大家都围着我唱很讨厌的歌。 「那些家伙故意选在佛灭日拼命诅咒九女。别杀人,别杀任何东西,也别留在历史上,忏悔太古之罪,然后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吧——真的是好兴致呀。虽然我也知道这点,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顺着村子的做法没有多嘴,因为这是让我跟九女住在这个村子的条件。」 志摩阿姨再度跪坐在榻榻米上,然后拢起和服的领口。 「也就是说,这件事我也有错,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呀。」 「请、请等一下!责任是指——」 这句话我不能当成耳边风。 但志摩阿姨不听我的话。 「听好了,计划如下。我从今天起辞去第四十八代红叶之职,你要继我之后继承第四十九代红叶之名,自继名那天起,不得让村里的人诵读金刚隐仁偈,相对的,你每个星期都要诵读这本金刚隐仁偈,然后,成为九女的守护者。」 「守护者?」 「红叶是恶鬼的同伴,也是唯一的理解者。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尽到这个责任,所以在最后我要昙花一现再凋谢。」 志摩阿姨的眼神变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 「昙花一现是指——」 「我要让九女吃活肝。」 「谁、谁的?」 「我的。」 说完后,志摩阿姨从怀里拔出一把短刀。 我倒抽一口凉气,目光不禁被她手中的短刀吸引。 那是一把没有任何装饰的白鞘短刀,它的构造很简朴,彷佛就只是为了完成一个职责而诞生于这世上。 「不行啦……这样子……」 我用颤抖的左手制止违背自己意志抖动的右手。 「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才是啊!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鬼的事,不过只要去查古代文献之类的,搞不好……」 「你知道『哭泣的红鬼』吗?」 志摩阿姨突然开口说道。 我虽然很疑惑,但还是轻轻地点了头。 小时候在图画书还是什么的上面看过。没记错的话,那是一只蓝鬼为了让红鬼实现跟人类好好相处的愿望,而拟定了牺牲自己的计策,结果红鬼成功得到人类信任的故事。之后,蓝鬼不求任何回报就离开了红鬼身边。 「红叶,就是所谓的蓝鬼呀。」 志摩阿姨说了。 「可是那样子……结果不就是会死吗?」 「我不是说了,另一个世界不过就像是隔壁村,我只是去散个步而已。」 「可是……可是……」 我在脑海里很奇妙地一面寻找反驳的理由,同时这么想着,为什么这个人有办法露出这么柔和的神情?下定决心的人全都是这个样子吗?要是这样的话,就算我说什么,这个人也不会改变心意吧? 「要是九女抗拒不想吃,你就给她看这封信。」 志摩阿姨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然后轻轻地放在榻榻米上面。最后信封被放在短脚桌上。 「只能留下这种东西,我觉得很对不起九女。不过,只要她看了这封信应该就会了解我的心意,说到底毕竟我们就跟母子一样,我有那个自信。可是,如果她还是不想吃的话,再来就算是硬逼着你也要喂她吃。因为要让那孩子活久一点的话,就只能这样做了,知道吗?」 那声音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孩子听一样,我摇头摇得脖子几乎快扭断了。 我不要,我不想接下这种事。 「给我振作点,你可是要让世人认同你继承了 第四十九代红叶之名耶?为了这件事,你首先要让九女认同你才行,你要得到身为红叶的印记。」 「……印记?是指怎样的印记?」 「不久你就会知道。」 志摩阿姨像是要打断我的话那样说了。 我将手撑在榻榻米上探出身子。 「但是……要是吃了活肝,九女她会变成怎样?」 志摩阿姨轻叹一口气,然后脸上浮现贼兮兮的笑意。 「你是明知故问吧?」 志摩阿姨说中了。 可是我不能够打退堂鼓。 「志摩阿姨是希望九女……以鬼的身分活着吗?」 「不行吗?」 我讲得吞吞吐吐的。 「……我不晓得。」 「是啊,我也不晓得。」 「咦?」 原本以为志摩阿姨会回我一个组织得更精巧的反驳论点,这让我觉得有点扫兴。可能预料过我会这样吧,志摩阿姨有点改变态度似地说了。 「我不清楚是好是坏,虽然我一直在想,但结果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即使如此,我还是明白了一件事情。」 志摩阿姨将榻榻米上的短刀拿在手里,轻轻抽掉白木刀鞘。 「要当人活着,还是要当鬼活着——这要由九女自己决定,我想要给九女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像在确认刀身状态那样望着短刀。 然后将其插在榻榻米上。 「所以,之后的事就麻烦你了。你也不用担心,只要让她看你充满心意的金刚隐仁偈就行了,因为那孩子真的很喜欢你——」 志摩阿姨缓缓敞开和服,肚脐以上都裸露了出来。如雪般的白皙肌肤,跟形状漂亮的乳房令我心神为之一震。 她拔起刚刚刺在榻榻米上的短刀,一手摸着肚脐附近的位置。 然后将短刀的刀锋对准那里。 「我死了之后,结界就撑不了一个钟头了。在寺庙的钟声响起前,你去把九女带来这里。」 「可是——」 「快去。」 志摩阿姨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那声音冷冽到简直就像是短刀的刀锋。 我用力抓起眼前的信封,低着头站起来。就在我通过志摩阿姨身旁,准备要走出房间之时,一个我从没听过的平稳声音自背后传来。 「这样,就行了。」 我将手伸到背后关上拉门。 我聚精会种地走在走廊上,将心思全倾注在移动双脚这件事上。我总觉得要是自己停下脚步,就再也没办法往前走了。 我冲进九女房间,整个人坐倒在地剧烈地喘息。九女在床上睡着了,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志摩阿姨最后说出的那句温柔嗓音,一直回荡在我耳朵深处。 房间外传来一个像是在绞杀鸡只的声音。 ◇ ◇ ◇ 寺庙内鸦雀无声。只不过是不见了一个人,我就有种充满建筑物的空气密度变得极为稀薄的感觉,简直就像月封寺产生了一个无法再填补的隙缝。就连自己现在所待的这个房间,因为只有九女跟我两个人在,让人感觉忐忑不安。 九女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简直感觉不到生气。她那传到耳里的规律鼻息,不时混入了痛苦的呻吟声,慢慢地,呻吟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我用外套的袖子胡乱擦掉眼泪,摇了摇九女的肩膀。 「醒醒,九女快醒醒。」 眼睑无力地张开,聚不了焦的目光游移在虚空中。光看她这样就知道她现在的意识很蒙眬。 「志摩阿姨死了。」 眼睛眨了眨,她转头看向我,嘴唇微微颤抖。 她没有问为什么死了。为了不加重九女衰弱身体的负担,我将实情分装在好几个箱子里,然后一箱一箱地传达给九女知道。 九女发出细微的气息。她哭得很安静,那感觉与其说是压抑着声音,不如说她其实是很想放声大哭,但身体却使不上力。 我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不是因为结界而用尽力量,志摩阿姨是自己寻短见的。」 九女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只带来剧烈的呼吸,眼泪也只是虚弱地流过脸颊而已。 第三个。 「九女你要活着才行,这也是为了志摩阿姨,所以——」 九女没有等我打开最后的箱子,就轻轻地摇了头。 「不……要……」 她的声音嘶哑。 没有时间说服她了,我抬起九女扭曲着脸抗拒的身体,从外套口袋里抓出那封信。 「这是志摩阿姨交代给我的,是一封信。」 一打开信封,就看到里面放了三张信笺。虽然我原本打算要念给她听的,但看来好像没有那个必要,每一张信笺都是用平假名写的。 九女很犹豫要不要去看,那样子就像很害怕再继续面对实情。可是,在她了解到那是志摩阿姨最后的遗书后,就开始用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追认着文章。原本浮现在脸上的畏惧神色一点一滴地融化,然后不时地眯着眼睛紧握浴衣的衣襟。看着轻轻点头的九女,我有一种在眼前看到志摩阿姨身影的感觉。或许志摩阿姨她现在就坐在九女身旁,很温和地将信的内容念给九女听。花了很多时间一直看信的九女,简直就像在倾听志摩阿姨的声音一样。 信笺从九女手中轻轻飘落,掉在棉被上的信笺中,九女最后看的第三张信笺映入我眼帘。信上只有一个地方有订正,仔细一看,原本写着「第四十八代红叶」的字上画了一条线,在旁边补写了「志摩」二字。 或许志摩阿姨并不是以红叶的身份来写这些信的,而是以志摩个人的身份,以一个最接近九女的存在来写下这些侰的。所以,文章内容肯定充满了母亲对孩子殷切叮咛的温柔。 我甚至忘了要跟九女说话,双眼紧盯着那些文字。 回过神,九女已经准备从棉被里爬出来了。她将颤抖的手撑在榻榻米上站起来,可是马上就失去平衡脚步蹒跚,我飞快地支撑住九女的身体。我才刚将肩膀借给九女靠着,她就拼命地紧抓着我不放。 「带我去……志摩那里。」 她的声音嘶哑,但眼神中有着坚强的意志。 我就这样支撑着九女的肩膀走出房间,两个人慢慢地摇摇晃晃走向志摩阿姨的房间,一路上有无数次都差点跌倒。 中庭里开始下起灰色的雪。 「到这里就行了。」 九女在志摩阿姨的房间前停下脚步。我很疑惑,不管怎么看她都不像能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走进去,可是九女没有理我。 「我不想被看到。」 九女放开了我的肩膀——当下脚步一个不稳。 「没事吧!?」 九女挥开我想帮忙的手,然后抓住拉门撑起身子。 「看别的地方。」 「可是——」 「我绝对不要你看见。」 她说完就背对着我,我无奈地转身在外廊坐了下来。 背后响起打开拉门的声音。接着是不稳的脚步声,还有关上拉门的声音。 下一刻—— 「啊啊啊——」 说不上是惨叫还是大叫的声音,像是绞尽最后的力气那样,像是要用相同代价还原一条命那样,恸哭的声音彷佛就要传至彼岸。 寺院的钟声响起。 以一定节奏敲打的钟声与钟声之间,淡淡地传出了九女的啜泣声。接着钟声好似不想让人听见这声音似的又敲撞了起来,我抱着头,蹲下缩起整个背部,然后认真的埋 头细数钟声。 一、有衣服磨擦的声音。 二、有湿漉漉的声音。 三、有扒开肉的那种声音。 四、咀嚼的声音。 五、咳嗽的声音。 六、剧烈的呼吸。 七、在此时吹起了一阵风。 空气刺在皮肤上的那种感觉消失了。原本缠绕在皮肤上的东西去除了,月亮简直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似地从云朵间探了出来。 最后的钟声不断被吸入夜空中,与此同时,房间流出一股如冷气般的宁静,缓缓地爬上了我的背。 背后传来了呻吟声。 「呜哇……啊……」 我的背起了鸡皮疙瘩,那声音痛苦到光是听在耳里胸口就闷得难受。我弹起来似地起身,将手放在拉门上。 九女叫我绝对不要看。 我的确有一股打破承诺的罪恶感,当然也有害怕看见那一幕的情绪,可是,隔着这道拉门的另一侧很明显有某种异变正在发生,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就这样丢着不管。志摩阿姨—定也会做同样的事才对,如果是为了九女,她应该什么都肯做才对。 那个志摩阿姨已经不在了。 现在,能待在九女身旁的就只有我了。 我慢慢打开拉门,手的动作跟决心唱反调,很自然地软弱无力起来。九女微弱的呼吸声传来,月光射入那稍稍打开的拉门隙缝,昏暗的房间模样隐约浮现而出。 有一只鬼。 一对角带着一股和以前一样会让人不禁想要错开目光的不祥气息耸立在头的两端,蹲在榻榻米上的脚边掉了几个像是红石榴果实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光靠月亮的白光没办法看出细节,可是,现在这样就很谢天谢地了。 九女的脖子缓缓转向我这边,睁大的眼睛认出了我。我想要说些什么,但马上就把话吞了下去。九女别开脸,胡乱地擦了擦嘴角,然后鼻子抽噎一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看到我出现在视野里,九女低着头走出房间。 我飞快抓住她的手。 九女乱甩着头发不断抗拒,可是我没有放手。我强硬地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九女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在喃喃自语那样地开口了。 「……我……吃掉了……我……把志摩……吃掉了。」 我摸着九女的肩膀,渗入衣服的某种温温湿湿的东西沾湿了我的手。 「志摩的血……又温暖……又温柔……好……好好吃喔……」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 接着很爽快地点了个头。 「这样啊。」 毕竟这种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九女没什么不对。早知道这样的话,我就陪在九女身边看她吃完那些东西了。 「跟你说啊,其实我……」 可是,相信九女一定很害怕吧。自己变成了孤伶伶一个人,说不定她就是这么深信不疑的。 我只是想对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我,很喜欢你。」 我终究还是没办法去看她的脸,所以就一直看着天花板。 九女将脸埋在我胸口听着我的话。 我说完之后,她还是一动也不动。 样子有点怪。 「……九女?」 我移回目光,就看到九女翻着白眼昏迷了。下一秒她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倾倒,在那瞬间我看到了九女的背部。 浴衣的布料被斜斜地切了开来,那道裂口渗出惊人的血量。 「为、为什么……这是怎样……」 我支撑着她肩膀的手不过就是稍微收回一点力气,九女就倒在榻榻米上面。我慌张地抱起她的身体,随后附近发出了踩着榻榻米的声音。 我抬起头。 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为、为什么!」 说会在学校等我是骗我的吗?不是把一切都交给我了吗?还是说,觉得等了很久一直都没出现的我很可疑,所以就一直从树林的暗处偷看这边的情况? 「你干得很好。」 绵边叔叔背着月亮站在眼前,手中一把已抽出的日本刀—刀锋上正滴落着液体。 「仔细一想还真是让你有了个难受的回忆。欺骗自己喜欢的女人然后带她出来,这对乖宝宝的你根本是太难了。所以够了,你回去吧,泡个澡睡饱饱的,然后忘了一切吧。转学手续已经处理好了,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接你。只要你不把在这个村子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别人,至少不会死。」 说完,绵边叔叔就轻轻地挥了一下刀,沾湿刀身的鲜血四溅开来,在榻榻米上染出黑色脏污。 我将九女搂了过来,像要将她从绵边叔叔的视野里挡起来那样。 「你果然……从最一开始就打算要斩杀了吗?」 「嗯,是啊,那又怎样?」 「你不是说过已经不想要杀鬼了吗?你不是说过要从那使命中洗手不干吗!!」 「洗手不干?」 绵边叔叔的嘴唇很生硬地扬了起来,轻轻咬合的牙缝里发出了很剧烈的气息。 「你说洗手不干……你指绵边家代代以来持续所做的事吗?为了这使命我们绵边家可是牺牲了一切直到现在啊,洗手不干那种事要是可以办得到的话,我老早就干了。」 绵边叔叔对我嗤之以鼻。 然而他脸上完全没有在笑,刻在眉头的深深皱纹,甚至就像是在哭一样。 「……快回去,就算你看了也不会是什么好回忆。」 绵边叔叔架起刀。 我盖住九女的身体。没多久,背后就出现了像是金属互相磨擦的声音,我感觉到刀挥下来的风切声,紧紧地闭起双眼。 可是,我等了再等那一瞬间还是没有到来。 我一抬起目光,就看到绵边叔叔脸色苍白的僵在那里。 同时间,九女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奉……呀」 绵边叔叔啧了一声,额头已经冒出了冷汗。 有一道不知从哪里吹进来,不停旋绕的浑厚风墙将我跟九女包围起来。 「……历史……原谅我们呀。」 九女好像在喃喃说着什么。 这听起来有时像是呻吟声,有时也像是发烧后说的梦话,但也让人觉得像是单纯在自言自语。可是那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机械式地低喃的声音,就像是远处传来的念佛声。 我凝神一听。 「……神呀,请勿横渡吾等之海,吾等尊祢谨守教化,不犯杀业超脱轮回。双手勿留忏悔与光明,将羁绊化为永恒明灯。过往请予罪过记忆,敬畏百千万劫之罪,守护神呀。」 的确是语言没错,可是完全听不懂。 「你、你怎么了,九女——呜哇!?」 我想要摸九女脸颊的瞬间,她推开了我。 我背部撞上榻榻米,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看到九女已经起身背对我。 刚刚被刀砍伤的伤口,转眼间就在我眼前不断愈合了起来。 「嘎啊啊啊——!!」 那是如野兽般的一声咆哮。 九女冲过去要抓绵边叔叔。下一秒,那只瘦弱的右手就抓住了刀,当然是徒手。要是绵边叔叔稍微抽一下刀,九女的手指可能就会在那瞬间被切掉。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样。 刀就像一根冰柱那样粉碎了。 「不会吧?」 绵边看着断掉的刀身一阵颤栗。九女用她那空洞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掌,然后舔掉上面渗出来的血。 情绪回到刚刚还像是一 终幕 设置在月封寺中庭的舞殿,样式简朴到几乎只有骨架。 据我所知,这个村子原本是没有神社的,所以每年这个时期都会出动全体村民打造一个舞殿。本来是会下更多工夫去打遥的,但是因为原本今年应该要中止的祭典突然又要进行的缘故,就变成了这个急就章的舞殿了。 月封寺节分祭典。曾经跟九女约好要两个人一起去逛的这个祭典,跟我原本所想的热闹气氛天差地远,几乎全都是祭祀活动。祭祀音乐跟路边摊这些东西当然没有,登上舞殿穿着和服的九女跟绵边叔叔他们,正对着聚集在周围的村民撒着无数的小包裹。因为这包裹是在节分日发下去的,我原本以为里面铁定是福豆,可是在这个鬼才是神明的村子里,「鬼在外」可能还是不太妙吧,所以里面装的是饼。 据说拿到很多饼的人福气才会来,所以也是相当热闹。可是这种情况,我跟九女的约定还算有完成吗? 鬼是唤来春天的神明——听说在这村子里有这种传说,所以节分日祭典的主角当然就是九女。可是应该是九女守护者的我,不知为何现在正在离舞殿有点距离的地方,四处对来参访祭典的人们发送传单。这传单以数量来看有近一千张,全都是我亲笔所写的金刚隐仁偈,当然,是真的那一个。 虽然这个布救活动是依照绵边叔叔的命令执行的,再加上这是红叶的羲务所以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在意九女有没有问题。这阵子一直都在抄写经文,害得我从那天以后跟九女连一次面都没有见到。 九女有没有顺利跟绵边叔叔还有村民们进行交流?然后更重要的是,志摩不在之后她会不会觉得很寂寞?就在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连传单都忘了发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戳了戳我的背。 「哇!九女!?——奇怪?」 应该在舞殿的九女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我面前。近距离看到那张我应该已经看得十分熟悉,但却几天未见的柔嫩脸蛋,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但我马上就回过神来,并脱口指责——你丢下那么重要的职责在干什么啊——,但九女已经在瞬间用手遮住我的嘴巴。 「这边。」 接着她改牵起我的手跑起来。 「要、要去哪里?」 「人家已经累了啦,我们逃吧?」 「你说逃——没关系吗?绵边叔叔他们都还在舞殿的说。」 「又没关系!过来这里!」 九女貌似生气地说完这句后,就更加用力地握紧住我的手。 我们两人背着人群一起冲过中庭,往树林跑过去。从那天起就长在九女头上的那对角,在我视野角落里不停跳动着。 我感觉自己是在做坏事,但胸口因为这样而厌到雀跃也是事实,心情越雀跃祭典的喧嚣就离我们越远。今天的九女既没有跌倒也没有撞到树,我们顺利地走在野兽行经的山路上,最后穿过茂林的这个地方,是以前曾经来过的小山丘。 九女占领视野最好的地方在那里蹲了下来,接着拍了拍身旁的地面。我往那里蹲下的同时,九女就飞快地将脸靠了过来。 「吶,人家肚子饿了。」 「果然……」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最近几天一直都没喂血也没办法。我一伸出食指,九女跟我想的一样,手指才刚伸出去她就过去咬了。 九女一心一意吸着手指的脸,乍看之下好像跟平常没两样,可是她头脑里绝对有许多思绪在纷飞旋动。就算在村子里被尊为神明,实际上也还只是个国中生。 我想要帮她加油打气,刚好喂血也随着九女轻盈的呼气声告一段落了,我马上从夹在腋下的一叠传单里抽出一张,然后摊开在九女眼前给她看。 「锵锵!你看,是灵验无比的金刚隐仁偈喔,开心吗?」 九女交互看着我的脸跟手,然后喃喃地说了。 「不开心。」 「咦?为什么!?」 「你说锵锵的脸总觉得很讨厌。」 传单轻飘飘地往地面掉下去。 「……脸、脸这是没办法的嘛?」 九女完全不理身心受创的我,自顾自的伸出四肢仰天躺了下来,接着她想要翻身,可是头上的角挡在那里,中途就卡住了。 她很不耐烦地翻弄着角,然后像个任性小孩那样双脚乱踢一通。 「唉唷,真是的!这角真讨厌!又重、又碍事、又不可爱!」 看到她这样,我提振精神心想——这次一定要成功。刚刚出了那个丑,大概是因为我依赖经文的软弱姿态是不行的。这次要好好地用自己的做法,以自己的作风来鼓励她才行。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做…… 不对,这连想都不用想。我当下就把脸靠近九女,然后舔了一下她的角。 九女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你刚刚为什么要舔呀……」 「你想想看,我是舔垢嘛。九女你好像很在意你的角,所以我就想带着并不讨厌的心意……」 接着我又说了。 「你的角很可爱喔呵呵……」 九女露出这太荒谬的神情。 这次她好像完全被我吓呆了。九女带着那种好像看到翻肚蟑螂时的眼神,在我身上四处游移,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到她这样我心想,她这心情真的是在沮丧吗? 九女跟平常没两样,超老实的,也没有去隐瞒那涌上自己内心的情绪。该不会,九女她很沮丧这件事只是单纯我想太多,其实她本人并不觉得有怎样吗……九女站起来,然后偷瞥我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讲就走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像是书的东西从九女和服下摆滑出来掉到地面上,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而且看也不看一眼就摇摇晃晃地走掉了。 「你、你要去哪里啊……」 「那里。」 九女说完就像一个时间多到爆的小孩子常做的那样,又跑又跳地在周围四处走动,并跟我保持了整整十公尺左右的距离,然后整个人蹲在地上。 好远……我放眼看向我跟九女之间形成的隔阂,心中这么想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我捡起九女掉下的东西,原本以为这东西是书,其实是一本笔记本,封面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的斑马照片,是以前教九女写字时所用的写字本。 她一直放在和服的怀里吗?仔细想想,我们是用跑的来到这个小山丘,腰带可能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松了开来,所以才从下摆掉了出来也不一定。可是她为什么要带着这东西四处走动呢? 我想她是不是在练习写字就掀开了封面,结果写在上面的平假名字列停在跟那天一样的页数。 「这个,该不会是……」 可能是这样,不,绝对是这样。九女有说过这是志摩阿姨买给她的,她是个丝毫不做作的人,身上不会穿戴其他可以取代这东西的装饰品。 没错,这一定是志摩阿姨的遗物。 看过去,九女还在四处又跑又跳。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回来,然后漫不经心地翻着笔记本。在翻到中间附近的页面时,我的手瞬间停了下来。 笔记本上确实有后续内容,可是那绝对不是在练习写字。因为排列着大大格子的页面上,有一段用刚学会的平假名,而且很生硬的文笔,从笔记本的中间一带一直写到了最后一页,内容似乎是一封信的样子。 前看到时还要破旧,大概是九女每天带在身上从不离身吧。 「哇啊!你看你看大豪!!」 突然听到声音,我抬头一看,发现九女正蹲在地上指着某个东西。 「你看这个,青蛙!」 「咦,青蛙?可是才二月耶。」 「真的啦!因为你看,这个!!」 如果那是真的,说不定是被召来春天的神明吸引才从土里跑出来的。 话说回来,她看起来十分开心,简直就像看到了亲密的朋友一样,用蹲着的姿势跳起来,追着四处跳动的青蛙。 然后她在笑,笑得很天真无邪,笑到连我也不禁要跟着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