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新世界》 作者的话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我写这部作品时,蓝本是来自以前带著不安和兴奋阅读的黄金时代科幻小说,包含冒险、奇幻、恐怖、成长和励志小说等等的丰富元素,虽然最后完成的这部超长篇作品超过一千七百六十张稿纸,但我还是认为读者一旦翻开这部作品,就会一口气读完。无论是科幻读者,还是很少看书的读者,如果可以暂时在这座改头换貌的千年后世界忘记现实的话,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贵志佑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作者序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给台湾读者序 贵志佑介 我第一次拜访台湾是在十年前。当时为了纪念《玻璃之锤》上市,在微风广场举办签名会,比想像中更多的读者莅临现场,温暖欢迎我到来,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鸭舌,对臭豆腐退避三舍,参观关帝庙、故宫博物院、台湾大学,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师的占卜,给中医师把脉,还有体验让人叫苦连天的脚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访台北,但不可思议地有一股怀念,不禁让人浮现再次造访这座城市的念头。 这次,《来自新世界》在充满回忆的台湾翻译出版,我非常高兴,也十分荣幸。 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发生在离现今千年后的日本小镇,当时的人类获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动物体的能力,而尽管世界表面上看起来是桃源乡,但在无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动力的孩子眼中,逐渐映照出无比恐怖的真相。请沉醉在故事中,想像台湾发生同样的事情,如此一来,阖上书的时候,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对人类和社会的崭新见解。 推荐序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实存在著──阅读《来自新世界》 陈夏民(逗点文创结社总编辑) 原本就擅长用小说揭穿人性黑暗面的惊悚小说家贵志佑介,重回科幻创作跑道,交出一部质量超重量级的小说《来自新世界》,他经由对心理学的精通研究,辅以人物、念能力、社会、礼仪、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观等钜细靡遗的设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乌托邦城镇「神栖66町」,再让少年主人翁们逐渐发觉美好生活背后的丑陋真相,并在书末大屠杀的悲鸣中,上演一场血流成河、惊天动地的革命灾祸。 这部世界观庞大无比的作品,读来却没过分负担和沉重,可见贵志佑介说故事的能力无从挑剔。《来自新世界》内许多特别设定不落传统奇幻/科幻小说的窠臼,亦带弦外之音,充满奇趣。其中,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笔者最喜爱、折服的部分。 彷佛出没身边的怪物 每日夕阳时分,神栖66町便会透过扩音器放送乐声〈归途〉,提醒居民赶快回家,因为危险的时间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结界,说不定会碰上「传说」中会夺人性命的「业魔」、「恶鬼」、「猫骗」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罢,若为町内带来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恶存在),《来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样的奇异生物,如外表像人却过著蚁族阶级生活的化鼠、浑身长满触手,能驱逐害虫象徵吉兆的蓑白、遇到危险就会膨胀爆炸的气球狗、难以解释来源就真的长了个袋子的袋牛、由虎头蜂和胡蜂混种而成,凶猛无比的赤雀蜂、有三个头六张嘴只会吃桑叶同时吐丝却不会结茧的常陆蚕,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产肉机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样的神秘生物,架构出由「咒力」运作的世界观,而作者贵志佑介创造各式生物时,并非只思考到它们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设定诸多细节,让它们在故事中反覆登场,让读者一窥神秘面纱,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么样的能量(动机)让这些生物被创造出来,背后究竟还指涉哪些阴谋。 在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业魔与恶鬼了。只剩下孤单为伴的少年幻化成业魔,还会污染身边环境与生物;至于背离社会规则、残杀同类的人类则化作恶鬼。贵志佑介不仅讨论了文明社会对于恶鬼与业魔所侵扰的恐惧,深谙心理学的他,在两者身上贴上刻板印象的标签,却又在哀伤的叙事中,将标签一一解除,诠释了现代社会对于异己或是身心失调者的不友善与排斥,也揭露了他们的真实处境,令人读完不胜唏嘘。 非典型少年英雄 热血少年漫画其实与恐怖片相同,尙未社会化、仍保持童贞的主角须与夺人性命的怪物对抗,战胜后,还得迎接片尾最后的惊吓(the final scare),彼时总有风吹草动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恶并未消失,便极可能由各式躯体再次复返──战胜了邪恶势力的少年,可能在进入成人世界后就此腐败,成为下一个必须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恶意的伤(杀)人,便是性爱,因此除了特殊类型的动漫作品,多数少年战斗漫画几乎只让主角开开胸部和底裤的玩笑,不会出现更逾矩的行为。为什么纯真(保持处子之身)在热血少年漫画中这么重要?捍卫童贞彷佛就是捍卫孩童时期的潜能与美好,因为每一个孩子在这段时期都有机会变成更好的大人。 但《来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边早季、朝比奈觉、青沼瞬、秋月真理亚、伊东守,却与上述的传统设定不同,他/她们并非一般少年形象。此处所指的并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体障碍,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规定:男女间要纯洁交往,但低调鼓励少年少女与同性交谊(《美丽新世界》中也有类似的性爱游戏,欢迎交叉参照)。于是,我们看著这些刚进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学校与同学互动、(如哈利波特一般)学习用念动力,另一方面为爱情烦恼,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亲热。 此外,念能力在性欲高涨的青春期开始觉醒,令人联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导演《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绫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笔下同样拥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们除了担心无法驾驭咒力,极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涩地与友人探索身体奥妙,对比「神栖66町」完全服从于社会规则、情绪起伏不高,几乎完全「无性化」(以延续生命为要的性)的大人,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显得有血有肉,真实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长与社会极度保护下成长,活在宛若乌托邦的理想世界,记忆受到更高层级的念动力控制,除了可随时被读取,更可能遭改写,此中政治结构无比复杂,夹杂人类存续文明的渴求与不择手段。而这群主角身负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责任,揭开神栖66町的神秘面纱,探究城镇的血腥过去,同时身陷神栖66町与异族的大战,须在战场上扮演救世主与杀人魔的身分,诚实面对杀戮带来的罪恶感与快感,无法自拔。 看著这些身怀咒力的少年,反覆逼问自己「哪一边才是对的」时,我们将意识到,他们的遭遇其实暗示著真实世界的无解习题,关于「政治的抉择」更令人两难(尤其是女主角早季于故事尾声的抉择),究竟应该认同我们的社会结构,继续成为共犯,还是打破结构,却让国民承受危险…… 在虚拟叙事中挖掘现实困境 如此困难的处境,暗示了《来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几乎就是极权国家的缩影。若曾看完《美国队长二:酷寒战士》和《战警:未来昔日》两部电影,比对《来自新世界》的故事发展,或许能够理解现代人对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宁愿主动牺牲个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贵价値,也不愿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设计的)危险之中。 《来自新世界》是一部虚拟著作,却真实得彷若预言书,在阅读的过程中让人坐立难安,其中任一场景都可以确切指涉目前社会中发生的问题(能源污染、种族歧视、大规模屠杀、阶级制度、战争、极权控制、媒体洗脑、复制生物等)。对一个专业的小说家而言,要在题材中装塡各式议题并非难事。但贵志佑介坚守小说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国度,让分为上下两册出版的大部头作品,在翻开之后即刻成为崭新完整的世界,读者可以奔驰、遨游在其中,沉迷于精彩刺激的事件,并找到足以反观现实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这数十万字的巨型叙事,完全不是阅读上的挑战,不仅充满挖宝的乐趣,更让读者看见一名优秀小说家的创作野心:贵志佑介希望写出一部无论科幻新手或老鸟,都能一读就喜欢或进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协,他反而用强大的说书功力,说服翻开书页的读者:「你正要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谨献给冈圭介先生 i 嫩叶的季节 1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深深坐进椅子,当我闭上眼睛,浮现的总是一成不变的光景。法坛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摇摆;橘红色的火花飞舞,彷佛附和著从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每次我都想不透,为何又见到这幅景象? 距离我十二岁的那夜已经过了二十三个年头。这段日子发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惨痛意外。这些事情,彻底颠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为何最先从我脑海中浮现的,总是那一晚的光景? 难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么强? 有时甚至认为,自己到现在仍未摆脱洗脑控制。 我到现在才愿意写下一连串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有原因的。从万物化为灰烬的日子以来,十年光阴流逝。十年这个单位并没太大的意义,只是堆积如山的悬案接连破解,新体制也逐渐上了轨道,我却讽刺地在这时开始怀疑未来。近来的闲暇时刻,我钻研起过往历史,重新发觉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流下多少泪水、尝到多少次教训,总会在事过境迁后忘得一乾二净。 当然,我们每人都不可能忘记当天心中难以言喻的思绪,也发誓绝不会再引发当时的悲剧。但若是在遥远未来的某天,人们的记忆随风而逝,是否会重蹈我们愚昧的覆辙?我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担忧。 于是我赶忙提笔,拟起这本记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犹豫不决;因为记忆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细节。为了确认细节,我拜访几个当时的关系人。但人似乎会捏造印象好塡补记忆空缺,众人的共同经验,不时成为互相矛盾的记忆,令我错愕不已。 比方说,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筑波山因为双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红色的墨镜,接下来才见到拟蓑白。但不知为何,觉却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戴什么墨镜。不仅如此,他还若有似无地暗示,发现拟蓑白是他的功劳。当然,压根就没这回事。 我有些赌气地寻访我想得起的相关人士,对比一切矛盾之处,却在过程中被迫承认无可辩驳的事实: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记忆篡改到对当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并将自己对人类愚蠢程度的新发现书写下来,却突然发现没理由只有自己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将记忆窜改得对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声明,这份记事只是我单方面的诠释,是我扭曲事实为自己辩护而写的故事;尤其我们的行动,可说是往后造成许多生命消散的导火线,而我的潜意识中应该也有这么做的动机。 话虽如此,我仍希望捜索记忆,诚实面对自己,尽量精确描写细节;并希望透过模仿古代小说写法,尽力重现当时的想法与感受。 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写在不会氧化而得以保存千年的纸上。完成后会装入时光胶囊,深埋地底,之前不会让人读到内容(我或许只会让觉看,听听他的意见)。 封存前,我会另外拷贝两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来哪一天,旧体制或类似的体制复活了,回到审核所有书籍的社会,这份手记就须严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经很勉强了。这份手记是一封给千年后人们的万言书,信件重见天日的时候,人们应该就能够明白我们人类是否真正改变,迈向新的道路。 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的名字是渡边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出生于神栖66町。 我出生前,发生了各种异常的气候变化,百年开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齐放;连续三个月大旱不雨,接著却在盛夏飘雪。最后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空,如浑身金鳞的飞龙穿梭云间,映入众人眼帘。 ……上面这些事,一件都没发生。 二一〇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与其他出生于神栖66町的孩子一样,平凡无奇。 但对妈妈来说可不是如此。她怀我的时候年近四十,原本还担心这辈子都生不出小孩;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三十好几已经是标准的高龄产妇。而且,我妈妈渡边瑞穗肩负要职,是图书馆司书。她的决定不仅影响町的未来,甚至可能让许多人丧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压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栖66町的町长,也是诸事缠身。我出生后,司书这职位的责任便远大于町长。虽然现在司书的责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当时。 妈妈在发现新书籍的分类会议上,突然剧烈阵痛,虽然比预产期早一个多星期,但羊水破了,不得不立刻送进町外的妇产科医院。不过十分钟,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时脐带缠住我的脖子,我脸色发紫,一时哭不出来,助产士是第一次上阵的年轻人,慌得手忙脚乱。幸好脐带轻松解开,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气,发出响亮的啼哭。 两星期后,那家医院的托儿所又多了一个女孩,她是我后来的好友秋月真理亚。真理亚是早产儿,胎位不正,出生时和我一样脐带绕颈。但她远比我严重,刚出生时几乎是假死状态。助产士因为有接生我的经验,这次能冷静处理。要是手脚再笨拙一些,晚一点解开脐带,真理亚肯定没命。 我每次听到这件事都非常高兴,自己间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五味杂陈,如果真理亚没诞生在这世上,最后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丧失性命…… 回归正题。总之我在故乡美丽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过童年时代。 神柄66町是由方圆五十公里内零星分布的七个乡组成。八丁标是本町与外地的分隔线。千年后,八丁标也许不复存在,我在此先说明:八丁标是结上许多纸垂(注:白色卷纸条)的注连绳,大剌剌挡著路,防止外界的坏东西侵入。大人们总严厉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标,说外界随处可见各种妖魔鬼怪晃荡,一个孩子独自跑出去会碰上惨事。 「可是,究竟什么鬼怪那么可怕?」 我记得某天这么问过爸爸,应该是六、七岁的时候。说不定还有点口齿不清。 「很多种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头,抚著他的尖下巴,对我投以关爱的眼神。那温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未对我不假辞色,我只被他大吼过一次,但那是因为我走路东张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个不小心就要摔进平原上的大洞。 「早季不是也听过化鼠、猫骗和气球狗之类的故事吗?」 「妈妈说那些都是传说,实际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随口一句话,让我大受震撼。 「骗人!」 「真的。之前町里办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过来呢。」 「我怎么都没看过?」 「因为不能让小朋友看见呀。」 爸爸并没说明为什么,我心想,化鼠一定长得丑恶狰拧,不好让小朋友看见。 「可是化鼠会听人话,应该不可怕吧?」 爸爸将看过的文件放在矮桌上,举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语。纸张的细小纤维开始躁动,渐渐浮出复杂的花样。那是代表町长批准的画押。 「早季听过阳奉阴违这句话吗?」 我默默摇头。 「意思是嘴里说服从,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欺骗对方,图谋背叛。」 我听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这种人!」 「是啊。人类不可能辜负人类的信任,但化鼠与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这才害怕起来。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 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会进町里工作吗?」 「那时候一定要有大人监督才行。」 爸爸将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势,木盒与盒盖慢慢融合,形成一块空心的漆木。旁人不会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坏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说是难如登天。 「总之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你在学校学过恶鬼和业魔吧?,」 我不自觉噤声。 居民从小到大不断听人说恶鬼与业魔的故事,已经深植于心。而我们在学校听的仅是儿童版本,就已经吓得我们恶梦连连。 「八丁标外面,真的有恶鬼……还有业魔吗?」 「嗯。」 爸爸为了消弭我的恐惧,露出温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传说吗?现在应该没有了……」 「没错,过去一百五十年来从未出现,但凡事总有万一。早季也不想跟采药草的少年一样,突然就碰到恶鬼吧?」 我默默点头。 这里我要大略介绍恶鬼与业魔的故事。不过这不是儿童版本,是进入全人班后学到的完整版。 恶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采药草的少年。他采药采得忘我,不知不觉就来到八丁标的注连绳前。八丁标内的药草已被采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还有许多药草。 从小到大,大人都会百般叮咛千万不要走出八丁标;如果非得出去,务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当下附近没有大人。少年犹豫一会,心想一下子应该没关系。药草不过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药草后回来就好。 少年穿过注连绳,纸垂晃动,沙沙作响。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仅是违背大人的教诲,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抚自己,没事,就往药草走。 没想到恶鬼出现在眼前,并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恶鬼的个子与少年差不多,但长相无比狰狞,他彷佛要烧尽一切的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汹涌不停地旋转。恶鬼所经之处,草木接连枯萎倒下,接著开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脸色铁青,却忍著不敢尖叫,静静后退。钻过注连绳进入八丁标,恶鬼应该就看不见他了。但此时少年踩断枯枝,发出劈啪一响。 恶鬼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少年,彷佛终于找到发泄怒气的对象,紧盯他不放。 少年穿过注连绳,拔腿就逃。进入八丁标中就没事了。 没想到回头一看,恶鬼也钻过注连绳追上来! 少年这才发现自己犯下无可挽回的滔天大错,将恶鬼带进八丁标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恶鬼在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沿著注连绳,奔向与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头一看,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紧追在后的恶鬼,两眼炯炯有神,嘴边挂著笑意。 恶鬼打算让他带路进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把恶鬼带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过最后一道树丛,眼前剩断崖绝壁,脚下深渊传来湍急水声。河谷上架了一座崭新的吊桥。少年没走上吊桥,沿著断崖继续往河谷上游奔跑。 他回头看,恶鬼也来到桥边,发现他的身影。 少年继续奔跑。 没多久,前方又出现一座吊桥。 跑近一看,吊桥长年承受风吹雨打,破旧不堪,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频频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摇曳著。 这座吊桥随时会崩塌,已经十多年没任何人过桥,村人总吩咐少年绝对不能走这座桥。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桥。 搭桥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嘎吱声,脚下踏板腐朽不堪,随时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桥中央,吊桥猛然剧烈晃动,回头一看,恶鬼跟著踏上吊桥。 随著恶鬼接近,吊桥晃得愈来愈厉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软的谷底。 再抬头一看,恶鬼近在眼前。 当他清楚看见恶鬼狰狞的脸孔,便挥舞藏在手上的镰刀,砍断支撑吊桥一边的藤索。吊桥的踏板立刻翻转拉直,少年差点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条藤索上。 恶鬼摔下去了吗?少年定睛查看,恶鬼竟然和他一样紧抓藤索,恶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镰刀已经落入谷底,无法砍断另一条藤索了。 这下如何是好?少年绝望地向天祈祷。神啊,这条命我可以不要,但千万别让恶鬼进入村庄! 是神明听见了少年的心愿,还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撑不住如此重量?吊桥断成两截,摔入万丈深渊。少年与恶鬼再也不见踪影。 从此至今,再也没有恶鬼出现了。 这段故事有几种含义。 小孩听了就知道千万不可走出八丁标。年纪再大点,或许能体会村庄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献精神。但愈聪明的孩子,就愈难发现这故事的真正含义。 究竟几个人会想到,这个故事真正的意义,是告诉大家恶鬼确实存在? 业魔的故事 这是距今约八十年前的故事。村里有名头脑非常聪明的少年,他只有一个缺点,而年纪愈长,缺点就愈明显。少年以自己的聪明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对学校与长辈的教诲倒背如流,却从没把这些珍贵的教诲放在心里。 少年嘲笑长辈的愚笨,讽刺世上的伦理。 傲慢种下了业报的种子。 少年渐渐远离朋友,以孤单为伴,与孤单交谈。 孤单成了业报的沃土。 孤单的少年愈来愈常思索,最后想起不该想的事,怀疑起不该怀疑的事。 负面的思考使业报无尽蔓延。 于是少年不知不觉累积恶业,慢慢失去人形,成为业魔。后来村人害怕业魔,搬离一空,业魔住进森林;久而久之,连森林里的生物也消失殆尽。 业魔所经之处,早木扭曲变形,变得稀奇古怪,腐朽丑恶。 业魔所碰过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业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后业魔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该存在世上。 于是业魔走出阴暗的森林,张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来是深山中的深水湖。业魔走入湖中,心想洁净的湖水或许可以洗净身上一切恶业。但业魔身边的水瞬间化为一片漆黒,就连湖水也满是剧毒。 业魔不该存在世上。 业魔理解到这一点,默默消失在湖底。 这个故事的含义应该比恶鬼的故事简单得多。但我们当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义,直到那天,在无尽的绝望与哀伤中,见到业魔真正的模样为止…… 一提笔写作,种种回忆便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先回到孩提时代。 前面提过,神栖66町由七个乡所组成。利根川东岸的茅轮乡在七个乡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树林中的松风乡有零星分布的大宅;东边沿海开阔地带是白砂乡;茅轮乡南边邻接水车乡;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视野开阔的见晴乡;西岸南方则是水田区黄金乡;最西边有栎林乡。 我出身的故乡是水车乡,这名字就不必说明了。神栖66町布满从利根川分流的数十条水道,民众搭船往来于水 道间。不过大家可是历经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脸,只是还不太敢拿来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红白相间的鲤鱼悠游,岸上成排的水车是乡名由来。虽然每个乡都有水车,但水车乡的数量特别多,十分壮观;我记得的水车种类,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许还有更多。每种水车都有各自的任务,用来捣米或者磨麦,不再需要人力执行这单调无趣的劳动工作。 每个乡都有唯一一座金属叶片的特大水车,用途是发电。水车产生的宝贵电力用来供应公民中心屋顶的扩音器广播。根据伦理规定,严格禁止将电力用于其他用途。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做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这样的歌词。 日落远山边 星散夜空间 今日工已毕 心清气神闲 夕阳晚风吹 阖家乐团圆 乐团圆 暗里篝火光 焰势愈趋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渐消 温婉掌心护 陶然入梦乡 入梦乡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听到《归途》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闭上眼睛就会浮现一幅光景。那时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气已经不知不觉凉起来。 「该回家了。」有人开口。 竖耳聆听,确实传来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喽。」 觉这么一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纷纷从藏身处冒出来。 八岁到十一岁的孩子从早上就玩起大规模的抢地盘游戏。这就像冬天打雪仗游戏的延伸,孩子分成两队,互相抢夺地盘,从对方地盘最深处夺走旗子的就算赢。当天,我这队刚开战就失误,眼见就要战败了。 「太奸诈了。我们差一点就赢了。」 真理亚嘟起嘴。她的皮肤比其他人白,有著浅色的大眼睛;火焰般的红发更是异于常人。 「你们投降啦。」 「对啊,我们占上风。」 良附和著真理亚,真理亚从那时就有女王的天分了。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投降?」我气呼呼地反驳。 「因为我们占上风啊!」良相当固执己见。 「可是旗子还没被抢走啊。」我望向觉。 「是平手。」觉相当严肃地宣布。 「觉是我们这一队的吧?为什么要帮他们说话?」 真理亚对觉露出咄咄逼人的态度。 「没办法,因为规矩就这样啊。时间就到日落为止。」 「太阳还没下山不是吗?」 「别鬼扯了,那是因为我们在山头吧?」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指正真理亚。虽然我们平时是很合的好友,但真理亚胡闹起来真令人生气。 「哎,回家了啦。」 丽子担心地说道。 「听到《归途》就一定要马上回家。」 「所以只要他们投降就好啦!」 良复述真理亚的话。 「别闹了。喂,裁判!」 觉有些不耐烦,开口喊瞬。瞬站在离大家一段距离的山丘,看风景看得入迷。他身边蹲坐著一只叫做「昴」的牛头犬。 「怎么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头。 「什么怎么了,裁判要说清楚啊。这场平手!」 「对哦,那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头欣赏风景。 「我们要回家了。」 丽子说完后,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们得各自找船搭乘,回到自己的乡里。 「等一下啦。还没完。」 「我要回家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面,猫骗会跑出来。」 虽然真理亚等人面露不悦,但游戏还是流局了。 「早季,我们也快点回去吧。」 觉开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这么说著,双眼却像受到魅惑般紧盯著风景不放。 「你在看什么?」 「喂──回家了啦!」 觉在我的身后焦急地喊著,瞬则默默指向风景。 「看那个。看得到吗?」 「什么?」 瞬指向远方的黄金乡,水田区与森林的交界处。 「看,是蓑白。」 我们从小就学到保护眼睛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视力都很好。即使当时那个生物的白色身影远在数百公尺外,还在夕阳光影交错的田埂上缓慢移动,我们依然看得见。 「真的吔。」 「什么啊,养白又不稀奇。」 平时沉著冷静的觉,语气不知为何有些不悦。 但我不为所动,应该说不想动。 蓑白用蜗牛般的速度从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看著蓑白,心却飞到一旁的瞬身上。我当时并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与瞬并肩欣赏夕阳下的乡村风景,心中满是酸甜滋味。这也许是记忆虚构出来的情境,融合数个类似片段演出,撒上感伤的调味料…… 即使如此,当时的光景至今对我仍有特别的意义,那是我在完美时代中最后的回忆,当时一切都遵照正确的秩序行进,对未来没有分毫担忧。即使再过不久,一切都要被无尽的空虚与悲痛呑没,当下的初恋回忆,至今如夕阳闪耀。 2 让我再说些孩提时代的事吧。 神栖66町的儿童到六岁就须上小学。我上的小学叫做「和贵园」,町里还有其他两所小学,分别叫做「友爱园」与「德育园」。 当时神栖66町的人口仅有三千出头。我调查过古代的教育制度,如此人烟稀少的町内就有三所小学,算是历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动摇的铁证,解释我出生的社会本质。我再举另一个数字,当时社会上约一半的成年人都从事不同方面的教育工作。 构筑于货币经济之上的社会应该无法想像这种体制。但我们町的社会体制基础是互信互助,无私奉献,根本就没有货币,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处。 和贵园离我家二十分钟脚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点抵达,但撑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轻松得多。 小学就盖在町中心附近的宁静地段。和贵园在茅轮乡的南边,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从高处俯瞰呈现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于a字形横杆处的大门,第一眼会看见墙上匾额的四个大字「以和为贵」。据说这是古代圣人圣德太子撰写的十七条宪法中的第一节,意思是珍惜和平。听说这是「和贵园」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我就不知道友爱园与德育园的匾额写些什么。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横杆处是教职员办公室与教室,沿著右边走廊下楼到a字右边尾巴为止,坐落著许多教室。全校学生总计不过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应该有二十间以上。左边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学生进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园,除了运动场、单杠等运动器材,还有各种生物的饲养区,养著鸡、鹅、兔、天竺鼠等等,由学生轮班照顾。校园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叶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贵园,没见过 它派上用场。 由a字顶端中三面校舍围成的中庭极神秘,不仅严禁学生进入,平时在校园也不会出现非要经过中庭的状况。不过,管理部有面向中庭的窗,一探究竟的时机就只有碰巧遇到教职员开门前往中庭的时候。 「……你们知道中庭里有什么吗?」 觉带著诡异的微笑环视众人,大家都屏气凝神。 「等一下,觉应该没亲眼看过吧?」 我看觉把气氛搞得太紧绷,忍不住开口。 「我是没直接看过,但有证人啊。」 觉因为话被打断而不高兴。 「谁啊?」 「早季不认识啦。」 「不是学生?」 「是学生,不过毕业了。」 「什么嘛。」 我露出一脸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说看到什么了?」 真理亚开了口,众人齐声附和。 「呃,这个,不信的人可以不必听啦……」 觉对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只好装傻,我可以选择离开,但还是想听。 「如果有学生在场,老师绝对不会开门进中庭,对吧?我说的门就是管理部前面的槲木门,可是老师当时刚好没确认身后有没有人,就把门打开喽。」 「这你讲过了。」 健忍不住催觉。 「中庭里面啊……有一大堆坟墓,数量多到吓死人!」 虽然觉吓唬人的招数很老套,但每个人还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亚甚至捂起耳朵。我却嗤之以鼻地问道: 「那些是谁的坟墓?」 「啊?」 觉因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这下被踩到痛处。 「我问你,那一大堆坟墓,是谁的?」 「这我哪知道?总之就是有一大堆坟墓。」 「为什么要专程在学校中庭建坟墓?」 「就说我不知道这么多嘛。」 觉很狡猾,他打算把无法解释的事全推给传闻,一问三不知。 「……说不定是学生的坟墓?」 健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学生?哪时候的?为什么会死这么多学生?」真理亚低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有人没办法从和贵园毕业,半途就消失了……」 我们町上三所小学,每学年的入学时间都一样,但毕业典礼各自不同,我之后会说明理由。而健这句话似乎触碰什么大忌,我们无言以对。这时,坐在一旁看书的瞬转过头,窗外洒落的阳光衬出他长长的睫毛。 「根本就没有坟墓。」 听瞬这么说,大家都松口气,但紧接著就产生巨大的疑问。 「什么叫没有,你怎么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发问,瞬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坟墓。」 「咦?」 「瞬看过?」 「真的?」 「骗人吧?」 众人如洪水溃堤一般不断提出问题,觉因为被抢去主角光环,独自闷闷不乐。 「我没提过吗?去年,老师出的作业一直收不齐,就是自然课的自由观察作业,老师要我把所有人的作业都收齐再拿来,我就进了管理部。」 大家屏气凝神等著下句话,而瞬则慢条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书中夹上书签。 「我从堆满书的房间往中庭看,里面有怪东西,不过不是坟墓。」 我见他准备结束话题,打算一连抛出十个问题,深深吸一口气,就在此时: 「开什么玩笑!」 觉发出了我从未听过的焦躁声线。 「什么叫怪东西,快说清楚啊。」 你还不是什么都不讲?但我也想听听瞬的答案,所以没出口。 「嗯……是什么呢?中庭有一个大广场,里面是砖头堆成的小仓库,五间排成一列,每间都有扇巨大的木门。」 瞬的答案完全无法消除我们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维妙维肖。觉不打算逼问下去,仅仅咋舌作罢。 「觉,你说哪个毕业生看到什么了?」 我趁著这个机会落井下石,觉发现自己屈居下风,只好含糊其辞。 「就说我是听来的,不清楚详情。说不定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当时还有坟墓啊。」 这就叫自讨苦吃。 「那为什么坟墓不见了?」 「这我不清楚……不过你们知道吗?那名毕业生看到的恐怖东西,不只有坟墓。」 觉被逼急了,巧妙地转换话题。 「他看到什么?」 真理亚简直像一条呆鱼,看到饵就上钩。 「不能马上问,你要等觉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觉也动了气。 「这不是骗人的。那个毕业生真的看到了,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 健忍不住问。觉内心一定在偷笑,但还是保持面无表情地说了。 「是超大的猫影子。」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我当时真的很佩服觉的说话技巧。如果有一行是专门编鬼故事吓人的,觉一定是业界龙头。不过,任何社会都养不出这种无用的行业吧。 「那该不会是……猫骗?」 真理亚多余的猜测,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小学附近好像常有猫骗出没。」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抓小孩啊!」 「听说秋天傍晚特别常出现。」 「我还听说猫骗会闯进人家里,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们对黑暗总是又爱又恨,非常爱听各种怪力乱神的鬼故事,猫骗的故事尤其让人毛骨悚然。在儿童的耳语流传中,猫骗长著各式各样的尾鳍,但基本样貌是与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猫,它有一张猫脸,但四肢异常细长,盯上小孩就会像鬼影般紧追不舍。当小孩到没人烟的地方,猫驱就从背后攀上来,用前脚压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术,全身麻痹。猫骗的血盆大口可以张开一百八十度,它咬住小孩整颗头,然后拖到他方。小孩被带走的当下,一滴血都不会流,之后连尸体都找不到。 「然后呢?那个毕业生在哪里看到猫骗?」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猫骗,因为只看到影子。」 觉方才的慌张已经烟消云散,口气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应该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从外面根本没路可以进中庭啊。」 「因为不是从外面进来。」 「咦?」 我总是对觉说的话存疑,但不知为何,这时却觉得背脊发凉。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门前,后来就消失不见了……」 这下大家都哑口无言。虽然不甘心,但最后还是著了觉的道。这仅仅是小朋友无关痛痒的灵异事件分享罢了。至少我当时这么想。 现在回想起来,在和贵园的那段时光真的很幸福。上学就可以见到朋友,每天都无忧无虑。 我们从早上就要学数学、国语、社会、自然等无聊科目,而教室里除了教学的老师,还有另一人负责注意每位学生的进度,不懂的就仔细解释,没有任何人会落后。此外,学校考试极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种考 试,但几乎与学科本身无关,而是用「我很难过,因为……」之类的开头完成散文,负担不会很重。说起来,最难的应该是表达自我作业。 前面提过的画图、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写作文,实在让人受不了。但因为这些锻炼,如今我写这份手记才得心应手。 撑过上午无聊的讲课与作业,下午是开心的游戏时间,加上周休二日时可以尽情在大自然中奔驰。 刚进和贵园,我们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险,远望家家户户的茅草屋,后来长途跋涉到黄金乡。秋天一到,这里的水田就结满整片金黄稻穗,因此得到这个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两季,这时瞧往水田,可以发现水黾在水上走、泥鳅与大肚鱼在悠游、鲎虫在水底忙著搅拌淤泥,避免杂草丛生。农业的渠道与水塘里还有大田鳖、红娘华、水螳螂、龙虱等昆虫及鲫鱼等鱼类。年纪大一点的孩子教我们用木棉线和鱿鱼乾来钓河蟹,整天下来钓满整桶。 此外,许多鸟类也会飞来黄金乡。 春天在天空飞舞的云雀唱出悦耳鸟鸣;初夏时,稻米伸长稻杆,朱鹭在水田捉泥鳅。朱鹭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树上筑巢;秋天一到,雏鸟大举离巢,朱鹭的鸟鸣不甚悦耳,但成群粉色朱鹭迎风而起,十分壮观。另外,罕见飞至地面的大老鹰、棕耳鹌、山雀、金背鸠、膨雀、三羽鸦等鸟类也常见于此地。 除了鸟,有很低的机率见到蓑白。蓑白为了找青苔与小动物,有时不自觉从树林跑上田埂。蓑白是益兽,可以改善土质、驱逐害虫,因此受到保护,农民更将它当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体长从数十公分到一公尺,鬼蓑白可以大到两公尺以上,浑身长满触手,蠕动著细长的身体往前爬,充满威严的模样确实足以称为神兽。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还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锦蛇的黑子(乌蛇)。但两种蛇碰上蓑白就会从头被呑掉。当时的民间信仰如何诠释这种现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们上高年级后要继续远征,前往本町最西边的栎林乡;或是到比白砂乡更南之处,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丽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开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边有琵嘴鶸与白鹭鸶,偶尔会见到丹顶鹤。我们会在河边的芦苇丛中寻找大苇莺的巢,或上山钻进芒草原找芒筑巢的巢,这都很有趣。尤其芒筑巢的假蛋,是爱好恶作剧的小鬼最顺手的玩具。 但无论再怎么五花八门,八丁标内的大自然都不真实,只是观赏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说町上曾经设置过动物园,关著猛兽的铁笼内侧在本质上与外侧并无不同。我们见到的大象、狮子、长颈鹿,都是咒力创造的拟象、假狮、长颈鹿骗,就算逃出铁笼,对人类也没有危害。 八丁标内的环境,对人类来说彻底安全。我后来得知这件事时十分气愤,但儿时无论在山林中如何闯荡,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虫叮,我们从未怀疑过什么。八丁标内没有任何一只有毒牙的蝮蛇、赤炼蛇,只有无毒的青蛇、缟蛇、白斑蛇、黄颌蛇、腹炼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里的桧木、花柏等树木会分泌极强的气味,杀死对健康有害的孢子、虱子、恙虫与细菌。 孩提时代也少不了年节喜庆。我们町上许多历史悠久的庆典与节气,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节奏。随手列举就有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称怪物节)、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冬天便让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义长祭。 小时候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追傩仪式。 传说中,追傩的历史长达两千年,是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孩子在追傩当天被叫到广场,戴上白粉涂抹黏土做成的「纯洁面具」,担任仪式的「侲子」。 我从小就很怕这项仪式,因为出现在仪式中的两张鬼面具实在太骇人。 鬼面具有「恶鬼」、「业魔」两种,「恶鬼」看来是一张哄堂大笑的邪恶笑脸。关于仪式的知识在往后解禁,我查了恶鬼的由来,还是不清楚设计典故。最接近的应该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类化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为「生成」、「般若」、「蛇」三阶段,蛇是最后阶段;「业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种风味,充满让人惶恐的苦闷,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傩的仪式程序如下:广场铺满白沙,东西两边点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个侲子进入广场,以独特节奏边跳边唱:「赶鬼呀──赶鬼呀──」接著,饰演驱鬼人的方相氏从后方登场。方相氏穿著传统服装,手拿大矛枪,最抢眼的是脸上的四眼黄金面具。 方相氏与侲子一起绕圈唱著:「赶鬼呀──」,到处撒出驱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观众身上,观众须合掌承受。接下来突然进入恐怖的场景,方相氏一个转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秽在其中」,侲子跟著齐声附和:「邪秽在其中」。两个孩子负责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听了这喊声便要拔下脸上的「纯洁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恶鬼」与「业魔」面具。 我在仪式中扮过侲子,这幕始终让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边的侲子突然变成恶鬼。接下来,侲子要拋下恶鬼,一哄而散,大家应该真的被吓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秽去其外」,拿起矛枪追赶两只鬼,两只鬼假装抵抗一会,等到全员喊起:「邪秽去其外」就逃得不见踪影,仪式到此结束。 我现在还记得,觉拿下侲子面具时,他的脸色让我吓一跳。 「你脸色好差。」 觉发紫的嘴唇抖个不停。 「早季还不是一样?」 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心底的恐惧。 此时,觉瞪大眼睛,抬头作势要我往后瞧。我回头看到方相氏回到后台摘下黄金面具。全町公认咒力最强的人才能在追傩中担任方相氏。在我的记忆中,镝木肆星先生从没让出这个位子。镝木肆星先生察觉我们在看他,对我们露出微笑。不可思议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后,下方还有一个遮住上半脸的面具。据说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来相当平凡,但双眼隐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诡异的压迫感。 「吓到了吗?」 镝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浑厚,觉敬畏地点头。镝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你还挺喜欢新东西。」 我不知如何回应,僵住不动。 「不知是吉,还是凶呢?」 镝木肆星先生带著有些轻蔑的微笑离开了。我俩像著了魔,好一阵子愣在原地,觉率先低声开口。 「听说他要是认真起来,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两半呢……」 我不认为觉的鬼扯有什么可信度,但当时的光景历历在目。 幸福的时光总要结束。 我们的孩提时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时间的烦恼却是孩提时光太过漫长。前面提到,每人从和贵园毕业的时间都不同,班上第一个毕业的是瞬。少年成绩无人能及,眼神聪颖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无踪;班导真田老师看著其他同学,于有荣焉地宣布他光荣毕业了。 往后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快点毕业,与瞬念同所学校。不过,我见到班上同学纷纷消失,怎么都轮不到我。当好友真理亚拋下我先行毕业,孤单的心境笔墨难以形容。 樱花凋零时,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与觉都还留著。平时口气狂妄的觉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们都要确认彼此还没被选上才松一口气。我们心底都想,同时毕业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愿望完全破灭。时至五月,我最后的心灵依托──觉也毕业了。没多久 又有两人离开,最后剩两人。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么都是班上最慢、最不显眼的学生,但这不是忘记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觉封住自己的记忆。我回家后,愈来愈少说话,每天窝在房里,父母也很担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妈妈摸著我的头。 「早早毕业没什么特别,班上同学先毕业也许让你觉得孤单,但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我才不孤单。」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毕业没什么了不起。跟咒力的强度与素质也完全无关。你知道吗?我跟你爸爸都不是很早毕业。」 「至少不是最后一个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我不想吊车尾啊。」 「千万别说这句话!」 妈妈难得说了重话。 「你从哪学来这句话的?」 我没回应,脸埋在枕头中。 「毕业时间是神明决定的,你乖乖等就好。进度很快就会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毕业呢?」 妈妈突然噤声,随即开朗地笑著说。 「哎,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傻孩子,别怕,你一定可以毕业,只是时间问题。」 「是不是有人毕不了业?」 「有呀,但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 我从床上起身,注视著妈妈的双眼,她似乎有些动摇。 「妈,听说不能毕业的人会被猫骗带走,真的吗?」 「傻孩子,世上根本没有猫骗。你都要是大人了,说这种话会被人笑。」 「可是我看过啊。」 不会错,妈妈眼里闪过一抹恐惧。 「你胡说什么?只是错觉。」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语气,刺探妈妈的反应。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但只有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转头一看,像猫骗的东西一闪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见了。」 妈妈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听老人家说过,枯芒草像鬼摇。如果你心底害怕,看什么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猫,要不就是黄鼠狼。黄昏时,东西大小看不清楚,这很常见。」 妈妈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说声晚安就熄了灯,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睁眼,毫无安详感。心脏跳得飞快,手脚发冷,浑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挤满邪恶的东西发出若有似无的声响,以尖爪枢挖著天花板内侧。 难道是猫骗来了? 我被鬼压床,半晌都动不了。 忍耐一阵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动身体。我轻轻下床,蹑手蹑脚拉开拉门,就著窗外洒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时节已是春天,但赤脚走在木板上依然冰凉。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妈的卧室就在走廊转角。 我发现卧室门缝透出磷光灯的光线而松口气。正伸手开门时,门缝中传出声音,是妈妈在说话。我从未听过她如此严肃沉痛的语气,一只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担心啊。这样下去……」 「像你这样操心,对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响。」 爸爸的口吻听来也十分沉重。 「可是这么下去……我说,教育委员会已经有动作了吗?」 「不知道。」 「图书馆很难影响教育委员会。你也是有决策权的人,应该有办法吧?」 「委员会是独立运作,我的职权无法插手此事,更别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亲。」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你太大声了。」 「可是早季说她看见不净猫!」 「或许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悄悄往后退,爸妈的谈话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听见不该听的事。我一样蹑手蹑脚回到卧室。窗玻璃外停著一只水青蛾,水蓝色的身体大小如我手掌,据说是专程报凶的地府使者。天气不冷,我的身子却抖个不停。 究竟怎么回事? 这辈子第一次有种一丝不挂地只身站在天地间,无所适从的感觉。 我究竟怎么了? 天花板后方传来不舒服的嘎吱声。 什么要来了…… 我感觉大到骇人的东西即将要来到身边。 啊!要到这里来了! 水青蛾振翅飞离,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无风的窗摇得喀喀作响。不仅持久,甚至愈来愈强,彷佛什么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户。 卧室的纸门是谁打开的?才这么想,纸门就猛然关上。 我开始喘不过气,胸口滞闷到想张大口多吸点空气。 啊,不行了,要来了,来了,来了…… 突然,房里所有东西疯狂震动起来。桌椅像脱缰野马,铅笔宛如箭矢射穿纸门,床铺缓缓浮上半空。 我放声尖叫。 走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爸妈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开拉门。 紧接著,两人相继冲进我的房间。 「早季!没事了!都没事了!」 妈妈紧抱著我。 「这……这是什么!?」我大喊。 「不用担心,这是祝灵!总算轮到你了!」 「这到底是什么?」 看不见的怪物在房间大肆作乱的现象,在爸妈赶来后渐渐平息下来。 「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这代表我……?」 「这代表你今天就从和贵园毕业了。明天要去读全人班。」 飘在半空的书本骤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断线重重摔在地上。妈妈紧抱著我,她用力得连我的身体都痛起来。 「啊!太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温热的泪水沾湿我的脖子,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但妈妈那声悲恸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却依然回荡在耳中深处。 3 最近,我从古代文献中得知骚灵现象。 我从妈妈管理过的图书馆遗迹中找到这本书,封面烙印著一个诡异的文字「訞」。我们在和贵园与全人班只能阅读烙著「荐」、「优」、「良」的第一类书,「訞」字属第四类书,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处,不让一般人看见,因此逃过烧成灰烬的劫难,实在讽刺。 根据这本书,古代人类几乎都不具备咒力,但当时已有鬼敲门、碗盘飞舞、家具晃动、房屋嘎吱响的怪异现象。绝大多数出现这种现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适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学家经过分析,认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郁的心灵能量与性能量,不知不觉中转化为实际的念动力。 骚灵的别名叫做复发偶发性念动力,本质与找上我的祝灵一样。 祝灵显灵的三天内发生许多事。爸妈向町公所提报我的咒力显现了,教育委员会的人马上就来到家里。那三人分别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学校老师的年轻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带头的老太太花不少时间,详细检查我的健康与心理状态;我以为接下来就是批准我进入全人班就读,但好戏才要开始。 我被迫暂时离开家。老太太说这是就读全人班的前置准备之一,完全不必担心。爸妈紧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离开,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没设置窗户的屋形船(注:类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装在漆碗的液体,对方说这可以防止晕船。液体如黑糖般甜腻,后劲十分苦涩,不久,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飞快航在运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只晃荡的幅度有变,又听到船外传来风声,或许驶到相当宽阔的河道。说不定进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开口问,但还是闭嘴,自认别多说比较好。搭船期间,有名女子不停问我问题,都是听过千百次的题目,她也没打算写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变换方向,航行三个多小时才靠岸。那是不见天日的码头。我们走上暗无天日的楼梯,一路上什么景色都看不见,最后进入一间像寺庙的建筑。 出来迎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黑衣僧人,头发剃得乾乾净净。僧人一出现,陪我来的人就离开。我被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和室,床间(注:和室中部分墙壁外推而成的装饰空间)上挂轴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写些什么,但很像和贵园匾额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盘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静气。和贵园每天都有打坐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但后悔没穿更宽松的长裤。 我进行缓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尽快让心情平静下来,但其实不用这么急,因为等待的时间长达两、三个小时。打坐期间,太阳已经下山,时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时不同。我脑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就是无法专心想一件事。 随著房间暗下来,气氛愈来愈不对劲。我最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发现太阳下山,却没听到《归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无论身处哪一个乡,黄昏时分都会播放这首歌。如果我远在听不见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标外。 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来了。我试著呼喊有没有人,但没回应。我无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在莺张走廊(注:有声响设计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刺耳声响,幸好走廊转角处就有洗手间。结束后,我回到房间,里头居然点起灯,进房就看见一位正襟危坐,驼背白须的老僧。他比当时十二岁的我还矮小,相当年迈,穿著粗糙褴褛的袈裟,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优雅气质。 老僧要我尽快正坐在他的对面。 「如何?肚子饿了吗?」 白须老僧笑著问我。 「是,有一点。」 「难得你来一趟,应该盛情款待,但很遗憾,你得绝食到明天早上。你撑得住吗?」 我吓了一跳,但还是乖乖点头。 「我是这间破庙的和尙,法号无瞋。」 我一听就赶紧挺直身子。无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无人不知。咒力最强大的镝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无瞋上人则是受万人景仰,德高望重的圣人。 「我……我叫渡边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无瞋上人微笑著点头道: 「他俩从小就很优秀,我一直相信他们会成为领导町的人物,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应,但很高兴爸妈受到夸奖。 「不过,你爸爸小时候很爱恶作剧。每天都拿芒筑巢的假蛋砸学校的铜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铜像哦。啊……对了,我当时还是和贵园的校长。」 「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无瞋上人当过校长,更难想像爸爸干过和觉一样的傻事。 「早季接下来要进全人班,成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这之前,今晚要在这里的本堂待一夜。」 「请问……这间寺庙在哪里?」 打断无瞋上人说话很没礼貌,但我实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这间寺名叫清净寺。我平时在茅轮乡的极乐寺担任住持,但要点燃成长的护摩火时就得到这里。」 「难道这里在八丁标外?」 无瞋上人脸上闪过一抹惊讶。 「没错。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标。但你不必担心,这间寺庙周围设有强大结界,像在八丁标中安全。」 「是。」 无瞋上人平静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但护摩仪式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单纯的仪式。我说些简单的法话给你听,你不必战战兢兢的,我的法话会让人很想睡,不过想睡就睡,不必客气。」 「那怎么行!」 「别紧张,我是说真的。以前有个失眠的人到庙里,说他整晚睡不著,醒著发呆未免浪费时间,希望能够听段散播福气的法话。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开法会,过十分钟,大家都呼呼大睡。」 无瞋上人的口条流利,引人入胜,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松笑著听他说话。他的法话虽然不至于催人眠,但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内容。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他人著想。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很难体会。假设这样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与朋友两人上山,半途两个人肚子都饿了,朋友从竹盒里掏出饭团,只顾自己吃,不分给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颗饭团,朋友说,没差啦,没有必要。」 「为什么?」 「朋友说,因为你肚子再怎么饿,我也不痛不痒。」 我听得瞠目结舌。即使只是比方,这说法也太牵强。 「我想不可能有这种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但如果真有这种人,你怎么想?你认为那人的话有什么问题?」 「哪边有问题吗?」 我一时语塞。 「应该是……违反伦理规定。」 无瞋上人微笑摇头。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伦理规定应该不会规范。」 说得没错,如果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在内,妈妈图书馆里的一般伦理规定集,应该厚到连八丁标都圈不住。 「这个答案若是用脑袋想,怎么也想不到。要用这里去感受。」 无瞋上人抚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对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会想帮对方。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点点头。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吗?」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为己痛吗?」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为口试结束,但无瞋上人的反应超乎预期。 「那我们就试一试。」 我还不清楚无瞋上人打算怎么做,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并顺手出鞘,现出亮晃晃的刀身,吓了我一跳。 「现在我要试著让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吗?」 上人倏地将小刀刺入大腿,我吓得动弹不得。 「只要修行得够,人就可以忍受肉体上的痛楚。到了这把年纪,连血也流不出了……」 无瞋上人低声呢喃著。 「请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这是为了你好,你是否感觉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觉得到,我马上住手。」 「我感觉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没有感觉,你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来感受。」 「怎么这样……」 我可以怎么做?我只能动也不动地保持高跪姿。 「你听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须保持这样。这是我开导你的责任。」 「可 是,我该怎么……」 「不是想像,是体认,体认到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无瞋上人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痛苦。 「知道吗?是你让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么拯救上人? 「请你、救救我吧。」 无瞋上人的声音更低,更细了。 「请别这样,请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当下的气氛,明知道这根本不合理,但逐渐觉得我确实在折磨上人,我的双眼热泪盈眶。 无瞋上人开始痛苦呻吟,紧握小刀的手微微颤抖。接著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视野渐渐从周围缩小,胸口紧绷,喘不过气。 「请你……别杀我……」 这句话成了引爆点,剧痛宛如利刃一般从我的左脑刺穿头顶。 我再也无法保持平衡,倒卧在榻榻米上。 心脏要停了,喘不过气!我就像离水的金鱼,痛苦地开阖嘴巴。 无瞋上人从高处注视我的神情,看起来彷佛在观察实验室的动物。 「请你振作点。」 他的声音非常空洞。 「早季,没事了。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 蒙矓之中,我看见无瞋上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一点伤都没有。 「你仔细看,我没受伤。这把小刀是假的,里面有机关,绝对伤不了人。」 无瞋上人用手指按压刀刃,刀刃便缩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脑袋一片混乱,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不觉,胸口不再痛了,手脚也可移动。我勉强支撑起身体,却无法开口。虽然气得想大声抗议这个糟糕的玩笑,但身体的异常更令我害怕。 「你吓了一大跳吧。但这么一来,你就通过最后一场考试了。」 无瞋上人恢复慈祥的面容。 「你确实亲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让我传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但还是只能乖乖点头。 「但请你别忘记方才的痛楚,随时都要回想起来,铭记在心。」 无瞋上人的话语渗透进心底的深处。 「你要知道人与兽的区别不仅是咒力,更是这份痛楚。」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一类的东西扔进护摩坛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在我耳中回荡。斋戒沐浴后,庙方让我换上穿起来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双手合十,坐在祈祷僧的后方。 护摩仪式彷佛永无止境,我疲惫至极。应该快天亮了?千头万绪如泡沫般来来去去,我无法条理分明地思考。据说每往火堆中扔一次东西,就烧掉我身上一些原罪与烦恼,仪式如此漫长,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满烦恼。 「想必你的身心都轻盈许多。接下来,我们要烧掉最后一个烦恼。」 身后传来无瞋上人的声音。我合掌一拜,这下总算可以解脱。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声响似乎并非来自无瞋上人,而是遥远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视护摩坛上的三角火炉及炉上舞动的火焰。 「试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灵来访后,我再也没有刻意用过咒力。 「不用担心,你可以。试著摇晃火焰吧。」 我又注视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摇晃……」 专注并不容易,但眼睛没多久像对上焦点,火焰突然烧得更旺盛,我看见最鲜明闪耀的内焰。焰心几乎透明无色,而最外围的外焰烧得最剧烈,亮度也最低。 动啊,动啊。 不对,不是火焰,我猛然惊觉火焰是一团发光的粒子,实体太稀薄。 要挪动空气。 我更加专注,连外焰外的光晕都看得一清二楚。旁边有一股温热透明的气流缓缓升起。 我又更专心一点。 流动,流动……空气流动得更快一点。 光晕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风而剧烈晃荡起来。 成功了! 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我没实际出手就随心所欲地操控物质,真不敢相信竟然办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气,试图再一次将意识的触手伸向火焰。 「到此为止,停手!」 一声斥责传来,我的注意力像扑克牌塔般溃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后的烦恼,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时还不明白话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要拋下难得到手的咒力? 「天赐予你的力量,须奉还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进这张纸人。」 我没有抵抗的余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开纸张折成的纸人,纸人的头部和身体写满梵文与奇怪的符号。 「操作纸人,让它起身。」 这次的课题明显比较难,而且我心头纷乱,难以专注。但纸人在一会之后开始抖动,尺寸逐渐变大。 「将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纸人之中。」 虽然是纸头、纸身、纸手脚,但确实拥有人形。我慢慢将感官与纸人重叠,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纸人轻轻站起来。 我心中充满喜悦与力量。 「渡边早季!将你的咒力封印于此!」 一声撼动佛堂的大吼,将我心中闪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飞散。这时,六支长针发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飞舞,然后贯穿纸人的头、胸口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祈祷僧粗暴地抓起被针刺穿的纸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冲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连串的仪式。 「看著火焰。」 无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无法再操纵火焰了,试试看。」 他的语气十分冰冷。我听话地注视火焰,但这次什么都看不见,无论怎么使力,内心多么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没有任何变化。难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来了?我脸颊上流过一道清泪。 「你全然皈依神佛,抛弃了自己的咒力。」 无瞋上人恢复温柔善良的语气。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传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灵,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双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头,此时诵经声更加洪亮。无瞋上人凑近我的耳边,传授给我的真言仅有我能听见。 下笔至此,我满是困惑。因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将真言写在纸上。 真言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长辈严格告诫我们,这是向天地神佛祈祷,发动咒力的关键句,任意说出就会让言灵消失。另一方面,真言只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无意义的读音,写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心底明白这个道理,但潜意识深处抗拒著暴露真言,每当要写下真言就感到强烈的反弹。 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么回事的人,我要举一个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是寺方赐给觉的真言。 我当时的仪 式还有很长一段后续,但不是非得写下来的内容。当时总算熬到结束,东方天空泛出鱼肚白,包括我在内的人都疲惫不堪。后来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一整天陪著清净寺的实习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无瞋上人,清净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绿的樱花树下祝福我,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大概花两小时抵达水车乡。 爸妈不发一语,整整抱著我将近五分钟。我们那天晚上大肆庆祝,桌上摆满爸妈精心烹饪的佳肴,全是我爱吃的料理。从内部点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变过蛋白质构造,口感生鲜,实际上已经煮熟的比目鱼肉片;还有封存住虎蛱蟹鲜甜美味的胶浓汤。 那晚之后,我漫长的孩提时代终告结束,隔天是新生活的开始。 全人班与和贵园都位在茅轮乡,但前者坐落在更北边,靠近松风乡。和贵园的老师带著我走进石砌校舍,要我独自前往教室,我紧张得口乾舌燥。拉开教室拉门,右手边是讲台,门口看得到墙上贴著全人班的理念标语;左手边延伸至教室后方是一阶一阶高起来的阶梯座,约三十位学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导远藤老师催促我上台时,我紧张得双腿发抖。这辈子从未在毫无准备下沐浴在这么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讲台,我还是提不起勇气抬头挺胸看著同学,不过我偷偷瞥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觉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这里不是和贵园,但确实看过相似光景。怎么回事?班上怎么有一种灰蒙蒙的既视感? 「这位是渡边早季,以后就是各位的同学了。」 班导远藤在白板上写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贵园的老师用手写,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显现文字。 「你应该认识所有来自和贵园的同学。但也要早早认识其他同学哦。」 台前响起掌声。这时我才发现班上同学的紧张程度不亚于我。我松口气,提起勇气观察同学,立刻见到三人悄悄对我挥手。是真理亚,觉与瞬。仔细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贵园的同学。虽然各自进入全人班的时间不同,但编班按照年龄,同班机率上理应如此。至于我的紧张,虽然比初来乍到缓和,但如今想不起来第一堂课究竟教了什么。 下课时间,和贵园的毕业生迫不及待地围到我身边。 「你好慢啊。」 这就是瞬的第一句话,我微笑以对,若觉也对我说这句话,我一定会生气。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烦了。」 真理亚从背后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头。 「大器晚成啊。早来的祝灵不一定是好灵,对吧?」 「不过你在和贵园就是吊车尾了。早季的祝灵太慢郎中啦。」 觉完全避而不谈自己的窘况。 「乱讲,觉还不是跟我差不……」 说到一半,我感到不对劲。 「吊车尾?怎么可能,我后面明明还有一……」 所有人骤然安静,彷佛戴上「纯洁面具」的侲子般面无表情。 「对了,你知道吗?全人班不只教学科,还指导咒力技巧。我的波干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击力交换完全没搞头啊。」 「老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创造意象啦。」 大家齐声聊开,我完全摸不著头绪。他们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课程,背后的优越感令我不舒服。不过我长久以来有一个习惯,当大家主动避谈某项话题,我会装作从来没这件事。 因为我跟不上他们的讨论,仅是静静聆听,思考著这里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不可思议,我好像在何处也有相同感觉。 下一堂课的上课钟响起,学生接连回座,我终于想起这股感觉来自何方。 「是妙法农场……」 觉的耳朵最灵,他听到我自言自语而回头。 「你说什么?」 我迟疑一会回答。 「这班跟农场好像。我们读和贵园的时候不是参观过妙法农场?」 一听到和贵园三个字,觉的态度就跩起来,像大人在听小孩的童言童语。 「全人班像农场?你什么意思啊?」 「气氛有点像就是了。」 我愈来愈压抑不住心中的不适。 「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 觉似乎有点不愉快,而且开始上课了,对话就此结束。 妙法农场在黄金乡,我们在和贵园的校外教学时参观过这里。校方在我们即将从小学毕业前会匆匆忙忙带著学生到各地探访,让学生思索未来发展。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生产现场时,我们这群孩子两眼发亮,内心涌出迫不及待要长大的念头。 职能工会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员,带领我们参观如何用咒力生产一般烧结法绝对无法生产的强韧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当时许多学生下定决心,从全人班毕业后,要到这里拜师学艺。 但最震撼人心的,绝对是最后参观的妙法农场。 妙法农场是町里面积最大的农场,设置数个分布各乡的实验农园。我们首先参观的是白砂乡的海水田。我们吃的米主要来自黄金乡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种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渗透现象来排除盐分。我们试吃海水田的米,有点咸,但依然可入口,相当惊奇。 接下来参观的是养蚕场,这些蚕正在结七彩闪亮的茧。从这些茧抽出的蚕丝不仅可以制作高级丝绸,而且不需染色,更不会褪色。隔壁的建筑物养著外国产的绢丝虫,当成品种改良的种类参考,包括可结黄金茧的印尼天蚕蛾、茧的体积比一般蚕大十倍的印度野蚕,及会一次聚集数百只,结成橄榄球大小巨茧的乌干达舟蛾。 压轴好戏是密闭房间中的常陆蚕。常陆蚕体长两公尺,有三个头、六张嘴,其中三张嘴拚命啃食大量桑叶,另外三张嘴日以继夜地吐丝。常陆蚕看起来已经遗忘结茧的目的,只知道往四面八方吐丝,工作人员须常清除观测窗上的蚕丝。农场导览人员解释,昆虫体型过大会造成呼吸困难,因此饲养室是装有双重门的气密室,内部维持极高的氧气浓度,一点火就会爆炸。 养蚕场隔壁是一大片农田,种植马铃薯、山芋、葱、白萝卜、草莓等作物。参观时节正值寒冬,几块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盖,据说马铃薯与山芋很怕霜害,因此当气温骤降,农场里的苗圃沫蝉就会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温度。沫蝉原本是农业害虫,但受咒力影响而突变,成为保护田地的苗圃沫蝉。 田地周围随时都有巨蜂飞来飞去,深红甲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是剽悍无比的赤雀蜂,由残暴的虎头蜂与凶猛的胡蜂混种而成,会猎杀害虫,但对人畜无害。 穿过农田,农场深处就是畜舍。 小学毕业在即才让我们参观农场,想必就是因为这间畜舍。这里养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虫,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产肉机器的牛与猪、作为泌乳机器的母牛,以及变成毛毯状、方便剪毛的绵羊,内心肯定不舒服。接下来看到牛舍里养著长相普通的牛,我确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觉的神经竟然这么大条。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们吃惊得睁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亚大喊。 一头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饲料,它后腿的脚踝上确实有个像气球的小小白色肿包。 「是呀。这间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ii 夏暗 1 我们走了约一小时,原本轻盈的背包重得像塞有铅块,拖累我们的路程。就读全人班后,自然而然过度仰赖咒力,缺乏肉体锻錬;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才是夺去我们活力的真正原因。 离尘师父不时从莲花座回头看我们龟速行军,满脸鄙夷与不耐,不发一语。他很清楚说什么也没有用。莲花座飘在离地两公尺的高度,他在莲花座上打坐冥想。我们落后三十公尺,步履蹒跚,像走在池底却见不著水。这是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是真正的浮游术。」 瞬佩服地低语。上完全人班咒力课程的的成年人也不见得都会这招。我们能让独木舟在水上航行,但浮游术是另一种层级。 「让自己乘坐的物体漂浮在空中,还能前进,究竟是怎么想像的呢?」 初级课程的咒力须设定一个固定座标轴才能移动物体。要让自己的身体飞起来须在自身外的地点设定固定点,非常困难。像离尘师父那样历经千锤百錬的僧人或许是想像自己固定在宇宙中心,森罗万象皆擦身而过。 「管他怎么想,都跟我们没关系了吧?」觉不屑地说。「反正这辈子都不能再用咒力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守噙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真理亚见状也开始哽咽。 「没这种事,不要胡说。」我瞪了觉一眼。「我们一定可以重新使用咒力。」 「早季怎么知道?」觉用前所未见的冷酷眼神瞪我。 「我们的咒力不是消失了,只是暂时被冻结。」 「你真以为会有人帮我们解开?」觉凑近我,压低声线恐吓,「你还记得拟蓑白的话吗?我们听了不该听的事,是『老鼠屎』了,我们是要被剔除的对象。」 我想反驳,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早季,情况是不是有点怪?」 走在最前头的瞬回过头对我说,声音压得比觉更低。 「哪里怪?」 「那个叫离尘的和尙从刚才就不太对劲。」 我审视对方。 「哪里怪?他原本就这样吧?」根本没仔细看的觉只顾著嘀咕。「等等,真有点怪……」 我们之前只顾自己,没注意到离尘师父,他确实状况不正常,不时在莲花座上挣扎著,打坐时也没用丹田呼吸,而是大口喘气。此刻,他后颈流下一道汗水。 「生病了吗?」瞬说。 「管他怎样?为什么我们要担心那家伙?」觉抱怨。 「不……果然没错。」瞬听起来对自己的推测相当有信心。 「什么没错?」 「拟蓑白的诅咒。」 觉嗤之以鼻。「我说过很多次了,那是骗人的。谣言而已。」 「不对,不是谣言。还记得拟蓑白起火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吗?」 瞬后半段的话语是看著我问的。 「当然记得。」 「当时拟蓑白上方突然出现人影对吧?抱著婴儿的妈妈。」 「这又怎么了?」 「那应该是拟蓑白为了抵抗人类攻击,制造出来的影像。」 「我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我光看了影像就非常不舒服。大家也一样吧?直接攻击拟蓑白的离尘师父一定更严重。咒力的火焰突然消失也是因为精神涣散。」 「也就是说……看了会影响情绪?」我还不太理解事情的脉络。 「那是拟蓑白说的愧死机制。」 我惊觉确实如此。为什么在瞬提起前都没想过呢? 「拟蓑白打算放出影像,趁人类停止攻击的瞬间逃走。不过对具备愧死机制的人类来说,这种影响可不是迟疑,但攻撃对象毕竟不是真人,不到猝死的地步……」 我打从心底佩服瞬,他居然这么快就洞悉局势。之后的研究也指出拟蓑白的诅咒可能源于愧死机制的缺陷。即使只是幻觉,人类看到影像,潜意识还是自然产生攻击人类是禁忌的想法。即使一、两个月后失去理性,触发愧死机制丧命也不足为奇。 「说不定这家伙一个月后就会死?」觉听完瞬的说明后不禁得意起来。「活该,谁教你烧了图书馆用具。」 「……或许更快。」瞬看著离尘师父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这不是正好?他死在这里,我们的事情就不会穿帮了。」觉回答。 「别胡说了,」我小声斥责。「我们现在没一个人能使用咒力,他死了,我们被扔在这里要怎么回家?」 我嘴上说得很轻松,但两人眼中浮现的恐惧让我打从心底发抖,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有多艰难。觉说得没错,我们如果被带回清净寺,他们绝不会从宽发落。尽管不敢想像接下来的发展,但或许真会被「处分」。就算选择逃走,也像从一只油锅摔进下一个火堆,陷入四面楚歌的窘况。 过了两个小时,脚步愈来愈迟缓,连蜗牛都追得过我们,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清净寺的情况让我十分担忧。 突然,左前方的树丛传来声响。 离尘师父注视树丛,草木藤蔓瞬间飞向四面八方。遮蔽物消失后,某种生物的身影呆愣原地。 「是化鼠。」瞬低声说。 我曾在某次放学后救起溺水的化鼠,但这只比当时大两倍,身高和我差不多。眼前的化鼠搞不清楚状况,抬起猪一样的皱鼻子猛嗅著空气。 「情况好像有点怪。」 真理亚说得对,我也感到不对劲。不仅仅是化鼠背著弓箭、身穿皮甲的怪异模样,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那家伙是怎样?好嚣张。」 觉说完后我才意识到问题所在,眼前这只化鼠的举动与之前见过的完全不同。我们在水道上救过的木蠹蛾鼠窝工鼠,即使见到像我们这样的小孩也一样卑躬屈膝,但这只化鼠见到乘著莲花座的离尘师父也丝毫不显畏惧。 化鼠猛然回头大声喊叫。 「嘎嘎嘎嘎!*◎□&!咕噜噜噜,吱吱吱吱,+$£!」 它接下来的行为更令人震惊。化鼠宛如红色弹珠般的双眼瞪著离尘师父,从背后抽出弓,准备上箭。霎时间,弓箭就被白炽的火焰包围,化鼠哀嚎著放开手。它迟缓地转身逃走,却被咒力捕捉,悬荡在离尘师父的面前拚死挣扎。 「好个畜生,竟敢出手伤人?」 离尘师父口气冷冽,化鼠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此时,化鼠头上的圆锥形帽盔倏然弹飞。 「额头上没有刺青,你究竟哪来的?」 化鼠露出黄色门牙,吐出口水威吓对方。显然完全无法沟通。 「日本应该没有野生鼠窝,这是外来种吧?」 离尘师父低喃一句,用咒力转动化鼠的身体仔细端详,和我们研究虎蛱蟹一样。他维持化鼠头部的位置不动,再度让化鼠的身躯旋转一圈,化鼠发出嚼齿类特有的高亢悲鸣,但这道尖叫伴随著颈椎断裂的声响沉寂下来。 离尘师父回头望著我们,咚一声把化鼠尸体扔到地上。 「这带有危险的外来种化鼠入侵,我有义务将你们平安带回寺里,但现况稍微有些棘手了。」 离尘师父扬起瘦削脸庞上的嘴角。 「所以你们也得帮忙,当然,是在目前能力可及的范围内。」 觉好像听到什么细微的怪声而惊吓地向后看,他脸上的恐惧让我很不舒服。 「如果你每十秒就转头一次,乾脆一路倒著走吧?」 觉忍不住生气。「说这什么话,亏你走得这么心安理得,我早就觉得早季神经大条。」 「你看瞬跟真理亚,他们走在最前面,都不像你这样战战兢兢。 」 「笨,你根本不懂,最后面才最危险啊。」觉气得满脸胀红。「你想想,刚才那只化鼠不是回头大喊吗?它的同伙一定藏在哪里。」 「这点小事我也知道。」 「那你知道它们可能会出手报复吧?你觉得它们看到同伙惨死,还会正面攻击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觉的观点非常合理。 我不是因为好强才不愿意承认觉的话,离尘师父想必也明白殿后比前锋更危险。换句话说,合理推测他认为五人中瞬与真理亚死了最可惜,因此让他们走在前头;我与觉死不足惜,负责殿后。这么说来,乍看待遇最好的守,情况反而最可怜。 守坐在莲花座上,美其名是巡逻,但飘浮高度比离尘师父搭的时候更高,约三公尺,谁看了都知道他是诱饵。离尘师父走在莲花座的后方,猛禽般的锋利眼神不时注意四周,但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却和眼神不合。他见到拟蓑白的投影后,精神和身体状态逐渐改变,杀了化鼠后更明显恶化。 「有东西!」守在莲花座上大喊。 「停下!」离尘师父一声号令,我们全都停下,紧张兮兮地环视四周。 「你看到什么?」 离尘师父问道,守回答的声音不断颤抖。 「我不太清楚……大概一百公尺前面……有东西在动……」 离尘师父沉思起来。 「他在犹豫什么?」我问觉。 「如果前面有化鼠埋伏,再往前走就进入弓箭的射程。」觉舔著乾巴巴的嘴唇,冷静分析。「就算那和尙的咒力再怎么强,也是血肉之躯。如果被对方先发制人就危险了,所以得这么谨慎。」 人类即使拥有神一般的咒力,依然会在中箭后命丧黄泉。意识到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实,浑身不禁打一个冷颤。早知事态沦落至此,他就不该冻结我们的咒力。离尘师父应该很后悔,说不定会立刻解开咒力,但很遗憾的,事情不如我预想般顺利。 「伊东守。」离尘师父抬头看著莲花座说。「听好,你专心找化鼠在哪里。别担心,我会用咒力护著你,别说是射箭,它们连一根手指碰不到你。」 守察觉离尘师父的企图,脸色铁青。 「不……我不要,别这样!」 我们咽下口水,现在已经无计可施。载著守的莲花座缓缓往前飘,招摇地在可能出现化鼠的地方盘旋。我们屏气凝神,但什么都没发生。莲花座飞回来之后,离尘师父恶狠狠地瞪著守。 「如何?看到化鼠没有?」 「不知道……」守一脸苍白,像小动物般抖个不停。 「你不是说看到东西在动?」 「可是刚才看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或许看错了……」 离尘师父点点头,但没立刻动身,他的谨慎程度显然和咒力能力相当。他沉思半晌后抬起头,眼神锐利。 「你看到那一带有东西在动?」 离尘师父指向前方,守默默点头。 「先消毒好了。」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前方不远的山坡渐渐滑落,树木一棵棵接连倒下,巨龙般的土石流疯狂冲往守提到的位置。不到五分钟,整片美丽的树丛被棕色土石完全淹没。根本无从得知化鼠是否埋伏在那里,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们继续前进,但步伐更慢。 因为离尘师父一旦认为哪里可疑,必然会选择仔细消毒。化鼠想必认为我们宛如印度的破坏神湿婆,挥舞著毁灭的力量在和平的山野中刨挖下丑恶的爪痕,所到之处徒留死亡和恐惧。无论多么好战的外来化鼠,见到这幅景象都不可能愚蠢到正面对决。 目前状况对敌我双方来说都很不幸。要不是行进路线直接撞上对方鼠窝,彼此不会交战。但离尘师父认为很难在日落前赶回清净寺,为了避免风险增加,选择大胆穿越山林抄捷径。然而,我们慢下脚步的原因正是外来种化鼠的攻击,因果如同一条衔尾蛇,循环不息。 正当我们登山到一半,眼前骤然出现化鼠的第一道防线。 「那是什么?」领头的瞬忽然怔住。 山顶上突然出现数百条身影,同时敲打起金属的武器与铜锣,震天价响。 「它们打算攻过来!」真理亚尖叫。 「这批货色原本就是三界不容,承蒙佛祖恩宠才得以入人外畜生道,见了我离尘竟敢螳臂档车?」离尘师父厉声斥喝。「那只得出手降伏了!」 我心想不对,它们不想交战。 如果想攻击我们,应该从背后偷袭,明目张胆的恐吓是希望我们改变路线,避免交战。这么想起来,它们的战吼就宛如悲伤的祈祷。 一阵清风拂过脸颊。 离尘师父的头上逐渐形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 化鼠似乎想用战吼逼退狂风。 下一秒,龙卷风卷起树木岩石,接连击向山顶,打飞十来道身影。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我紧闭双眼。 剎那间,远方铺天盖地飞来愤怒与恐惧的嚎叫以及报复的箭雨。 然而,满天的箭矢全被强风拨向四方。 「一群丑恶的害虫……我会将你们杀到片甲不留!」 离尘师父沙哑恶毒的嗓音划开沉默。 「住手!」 我放声尖叫,但没人听得见。 刺耳的诡怪风声被刀刃滑过丝绢一般的声响掩盖,彷佛女人拔尖的哀嚎。一时之间,我宛如见到幻觉,目睹一群手持镰刀、背生羽翼的女妖如同从谷底上升的气流席卷山头,扑向化鼠军团。幻觉理应空虚不实,但它们无力招架的身形不断倒下。是镰鼬风。我惊觉。激烈旋绕的空气中心形成真空,如尖锐刀刃般切肉断骨。要以咒力引发镰鼬风须正确掌握无形无色的空气,这种高等技巧仅仅少数人办得到。 囓齿类生物的惨叫与咆哮不绝于耳,回荡大地,化鼠数量顿时大减。我头晕目眩,身处远方却见到血雾,嗅到血腥,不知眼前景象是真是假。 「很好,干掉了!……那里,它们就在那里,别想逃!」 觉在我的身边紧握双拳,痴迷地看著大屠杀的景像,模样亢奋激动。 「你是笨蛋吗,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严肃的提问让觉一愣。 「它们……不是敌人吗?」 「它们才不是真正的敌人。」 「那你说谁是真正的敌人?」 我回答前,佛家高僧的大屠杀已经告终。山头连一个影子都见不到了。 「好……走吧。」 离尘师父发令,但声音听起来痛苦不堪,我与觉面面相觑。 我们往山头前进,一路上化鼠的惨状纷纷映入眼帘。镰鼬风的威力超乎想像,四处尽是头颅破裂、支离破碎的尸体,掺著铁锈的浓浓血腥味令我的心情沉重不已,大地被鲜血染成漆黑,引来数不清的苍蝇闹哄哄地大吃大喝。 走在最前头的瞬与真理亚见到黑压压的蝇群,不禁踌躇。我们望著离尘师父,希望他清理这黑压压的蝇群,但高大的僧人呆站不动,毫无反应。 「他怎么了?」觉低声呢喃。 我直觉意识到这是因为化鼠的身影。化鼠身影远看与人类大同小异,离尘师父已经中了拟蓑白的诅咒,在发动镰鼬风砍杀化鼠的过程中,潜意识认为自己犯下攻击人类的禁忌,这股罪恶感无法抹灭。若是如此,愧死机制应该要发动。 「离尘师父,你没事吗?」瞬问。 「……嗯,不必担心。」 离尘师父隔半晌才回话,但眼神空洞,口齿不清。我们注意力都放在离尘师父身上,没发现飞舞在化鼠尸骸上的蝇 阵之间钻出某样东西。 「那是什么?」 真理亚低语,我们转头往前。 眼前是奇妙的生物。全身长满黑色长毛,身体像大型犬般肥厚,但头小得出奇,而且位置逼近地面,它正抬头瞧著我们。 「……气球狗!」守压低声音喊道。 「胡说,怎么可能真的有气球狗。」 觉先前斩钉截铁地说有人见过气球狗,现在却毫不犹豫地反驳。 「可是那怎么看……都是气球狗吧?」守难得坚持己见。 「那你说它会像气球一样膨胀吗,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这只生物──气球狗竟像听懂觉的话一般骤然变大一圈。 「哇,真的膨胀了。」 我们以为它只是大吸一口气好让身体变得稍微粗壮,但气球狗瞪我们一眼,变大一圈。 「大家快退后!」瞬大声提醒,大家立刻鸟兽散。 「这家伙究竟会变怎样?」我问瞬。 「不知道。」瞬露出好奇的神情。「但目前为止都跟觉说的一样,不是吗?如果无误,它应该会膨胀到爆炸。」 尽管难以置信,但气球狗像证实瞬的话一般地又膨胀一倍。 「为什么?」 「为了吓跑我们。」瞬呢喃著。 「吓跑我们?」 「要我们离开这里。」 气球狗见到我们纷纷退后,唯独离尘师父留在原地,它开始缓慢接近。可是离尘师父依然毫无反应,气球狗忍不住再变大,它的体型最初仅如大型犬,现在肿得像一头肥羊。 为什么离尘师父动也不动?我们讶异不已,注视著高大的僧人,没想到他竟然双眼紧闭,全身僵直。或许他已经意识不清。气球狗无声无息地与离尘师父对峙一阵,最后气急败坏地瞬间膨胀三倍以上。它的身躯几乎成一颗圆球,黑毛直竖,闪动著放射状的白色电光。 「警告象徵?不妙,快逃!」 瞬大喊,我们跳起来,全力冲往山底下。大家头也不回,但我敌不过好奇心而停步回望,气球狗膨胀到骇人的地步。 离尘师父终于睁开眼睛。他连警告都没有,瞬间以咒力点起刺眼的火焰,包围气球狗全身。 瞬转身折回,拉著我的手扑倒在地。 下一秒,轰然巨响传来,一道强烈的震波掠过倒地的我们上方。我和瞬待在离气球狗三十公尺的位置,如果不是在山坡上,我们应该必死无疑。我不太愿意描述接下来的光景,我们耗费一段时间茫然和哭泣才逐渐从打击中振作,强打起精神查看爆炸处宛如陨石坑的土堆。 离尘师父身处爆炸核心,遗骸支离破碎,不成人形。我们失去咒力,连埋尸都有困难,只好随便用土掩过,但光这么做也教人呕心反胃。 「早季,你看这个。」 一样东西深深刺在土中,瞬挖出来递给我。 「这是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不敢伸手,瞬便将那样物品拿到我眼前。这是圆柱体的某段,周围交错著六片叶片状的突起及许多尖刺。 「好像水车的车轮。」 「这应该是气球狗脊椎的一部分。」 「咦?脊椎?」觉靠近我的身后,接过瞬手上的物品并在掌中翻转端详。「像石头一样又硬又重,如果被砸个正著,应该会没命。」 「这种构造应该是为了在气球狗爆炸时旋转飞散。」 「为什么要飞散?」 「为了刺杀敌人啊。」 我又仔细观察四周,地上千疮百孔,令人恐惧。难道气球狗的骨头全是凶器,在爆炸后四散飞射,将敌人打得四分五裂? 觉将骨头拿近鼻子嗅个不停。 「怎么了?」 我觉得气味一定很腥臭,不禁皱眉。 「味道好像烟火。」 「是吗?原来如此。」瞬想通似地点点头。「气球狗应该有办法在体内囤积硫磺与硝石,制造火药。光吸入空气,然后像气球一样爆炸,不可能有这么强的爆发力……也许是哪部分的骨头会像打火石一样摩擦点火,引发爆炸吧?」 「等、等一下,哪有生物演化到可以自爆?」 不少动物靠膨胀来威吓敌人,若只是敌人不听警告就自爆,岂不本末倒置? 「瞬到这里前不是说过吗?如果在威吓敌人前就自爆而死,气球狗早就绝种了。」 瞬充满自信地回答: 「我本来也这么想,但忽然想起来,读过的生物学书上有种生物会像气球狗一样爆炸。」 「还有别的?」我与觉异口同声问道。 「嗯。如果从那种生物类推,我大概知道气球狗的真面目。」 「气球狗的真面目?」 「哇,这样一来,气球狗究竟是气球还是狗呢?」觉打趣地问。 我们好不容易从打击中清醒过来,情绪有些躁动。 「你们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默默聆听的真理亚动怒了。「你们究竟懂不懂现在的情况?我们被扔在荒郊野岭,不知身在何方,而且没办法用咒力……」 众人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说得也是。」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瞬开口: 「我们先往回走。今晚只能露宿野外。」 「喂。」 觉猛然抓住瞬的手臂,紧张地轻喊。瞬不明就理地回头,觉作势看向大坑的另一端。我们沿著觉的目光望去,接著浑身一僵。 四、五十公尺前方,许多身影默默瞪著我们,是化鼠。 「……怎么办?」真理亚十分惶恐。 「还用说,我们只能站稳脚步对抗他们。」觉说。 「对抗?怎么做?我们没有咒力啊。」我出言反驳。 「可是它们应该不知道这件事吧?如果我们逃跑示弱,反而会被它们乘胜追击。」 「但站著不动,迟早也会被攻击啊。」守的声音细若蚊鸣。 「对啊,非逃不可。」真理亚认同守的意见。 我看著如雕像般动也不动的化鼠,再次确定一件事。 「我想它们不打算求战,而是希望我们离开。」 「为什么?它们先离开不就好了?」态度最强硬的觉反问。 「它们的巢穴就在前面。」 第一防卫队明知会全数牺牲,依然选择现身。恐怕连那气球狗也是…… 「好,我们就慢慢撤退。」 瞬一向会在生死关头间发挥领导能力。 「千万别出声,不要刺激对方。别让它们觉得我们害怕,要不然就糟了。」 不需要再讨论什么了,我们蹑手蹑脚地后退,天色已经暗下来,每次不小心踏到石块就吓出我们一身冷汗。下山途中回头一看,化鼠紧跟著我们不放,但没打算进一步缩短距离。 「早季说得没错,它们不打算开战。」真理亚开心地说。 「现在说还太早。」觉低沉地反驳。「它们说不定会趁我们疏忽大意时偷袭。」 「你怎么老讲这种话。」我冷冷斥责,「故意吓我们很有趣吗?」 「那空口无凭讲些乐观的话就有用吗?」觉愤愤不平。 「你说的话才没意义吧?」 「……不,觉也许说得对。」瞬居然这么说。 「什么意思?」 「早季说得没错,它们不想在那交战,再过去可能就是它们的巢。但我们远离巢穴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它们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喂,你也看到离尘干了什么事吧, 你以为化鼠死多少只,我们死一个就能打平吗?」觉的话教人很不舒服,但很有说服力。 「它们认为我们有咒力吧?应该会避免交战,不要增加无谓的牺牲。」 真理亚试著化解我和觉的对立,但瞬摇摇头。 「离尘师父说过,它们是野生的外来种。虽然受过文明洗礼,但很长一段时间没接触人类。你还记得第一只侦察兵吗?它们可能连『咒力』两字都没听过。」 「是没错,但再怎么不甘愿,它们刚才应该明白咒力的恐怖啊。」我偷偷瞥化鼠一眼。「是的,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但说到我们有没有同样的力量,它们应该半信半疑吧?」 「为什么?」 「它们应该知道,要是我们同样有咒力,它们早就被杀个精光。」 这次的沉默更教人难受,气氛沉重得让我们喘不过气。 「……它们接下来怎么办?」觉问瞬。 「等我们离巢穴够远了,再试探性地攻击一下吧。」 「如果我们无法反击呢?」 瞬没回答。就算他不说,我们也明白未出口的话语。 「我们退到哪里,就会离巢穴够远?」真理亚忧心地问。 「老实说,我不清楚。」 瞬抬头眺望山头。 「不过第一次的危机,应该就在我们下山之后。」 2 我们步伐比来时更慢,还没下山,太阳已经西沉。充满全身的热汗让人极端不适,手脚却又紧张得发冷。化鼠像跟屁虫般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紧追不放。 命运的岔路就在眼前。 根据瞬的说法,人类判断是否进行宣战一类的大动作,通常是取决焦点变化。焦点就是引人注目的位置。比方说猎人架起弓箭猎鹿,当鹿穿出森林小径现身河岸,猎人可能会放箭。不仅因为景色变化影响情绪,或被河面反射的光线惊醒,更可能由于眼界开阔,方便攻击目标,当下局势催促猎人行动。 化鼠一路观察我们,行为与人类极为类似。瞬认为它们与人类一样会依据地形焦点作为行动的引信。如果它们的巢穴在山头,山坡与平地的交界就是明确的心理界线。 「怎么办?」我问瞬,现在只能靠他。 「一进树林,我们就分头逃跑。」 五人聚在一起会让化鼠方便追赶,因此尽管分头逃跑会让我们内心很难受,但瞬说得没错,现在别无选择。 「我们进入化鼠看不到的地方后就拔腿逃。被抓到一定完蛋,别想保留体力。跑多远就跑多远,然后躲好。等四周安全,再避开它们的耳目,折返来时路。我们在藏独木舟的地方碰头。」 一思索起每人平安重逢的机率就让人眼前一黑。毕竟分头逃的意义,不就是抱著心理准备牺牲几个人,逃一个算一个吗? 「走进树林之前要怎么办?」 觉走到瞬的身边。我立刻察觉他想问什么。从山腰到树林有约五十公尺的距离,之间没有可藏身的树木岩石,若是慢慢走就会成为绝佳的箭靶。真理亚再也忍不住地啜泣起来,我又一次被迫体认事态的严重性,轻轻抱住真理亚发抖的双肩,彼此磨蹭额头,互相安慰。 接下来,我们压低声音讨论一阵。 一切都看对方如何出手。是趁现在攻击,还是打算目送我们离开? 如果对方出手,我们就全力逃入树林,但起跑的同时,等于告诉对方我们没有咒力;而且逃跑本身就会刺激化鼠攻击,这么一来,全员平安逃离的机率将趋近于零。另一方面,若我们赌对方不会攻击而慢慢前进,要是对方万箭齐发,必然全军覆没。 「……只能撑到最后关头,看清对方的态度。」 瞬的口气带著一些自暴自弃以及听天由命。 「由谁下决定?」觉问,「这可是赌上五个人的命。」 「投票表决吧。」瞬叹息著说。 山丘与平地间起起伏伏,交界模糊不清。夜色逐渐呑噬大地,四周景物的轮廓朦胧起来。我们一回神便远远超过焦点,走入随时可能中箭的危险地带。大家的呼吸又快又浅,太阳穴上的血管巨声鼓动。 明明随时要拔腿狂奔,双腿却虚脱无力,难以仰赖。我悄然回头,就著微弱月光观察山丘。化鼠毫无动作,坐镇在视野开阔的山腰上紧盯我们。 乖,保持别动。我们马上要走了,没人会伤害你们。如果射出箭,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放我们走,你们就安全了。如果伤害我们,你们会被杀得一只不剩。拜托拜托,乖乖等一会,千万别动。 我拚命在心中祈祷后回头向前,突然吃了一惊。 眼前四道黑影中,有人举起手。 「谁?」我低声问。 「是、是我。」守答得喘不过气。「我认为应该马上逃跑。」 「胡说什么,没事。再等一下就好。」 守放下手,我松口气。如果三人举手,少数就得服从多数;但别说三人,一旦一个人吓得开跑就万事皆休。化鼠一定采取会攻击,我们接下来只能死命逃。 「早季,你走太快了。」 瞬将我拉回现实,我竟不知不觉小跑步起来。 「啊,对不起。」我严肃地警揭自己放慢脚步。 「剩一点点了。」觉嗫嚅道。 「瞬,剩下二十公尺就跑。就算它们对我们放箭,箭也要飞三、四秒。我们逃得掉。」 「……我要到最后关头才跑。」瞬的口气有些迷惘。「如果开跑,它们就会追上来。就算进树林也不代表安全。」: 「可是树林可以藏身,现在不逃……」守说得很急,又举起了手。 「……后面有动静!」真理亚压低声音。 我立刻回头,眼前的光景吓得我差点心跳停止。山腰上的化鼠居然开始往下冲。 「来了!」真理亚尖叫举手。两票。 「等一下,还不是时候,它们还没进行攻击。」瞬试图安抚守与真理亚,但两人都没放下手,觉也犹豫地慢慢举起手。 「再等一下。」我赶紧制止觉。「再撑一下,真的,再一下……」 霎时一道尖锐响声划过天际。一支箭伴随嘹亮哨声越过头顶,钉在树林的入口处。就算我们没听过响箭,依然明白这是开战信号。不等第三人举手,我们拔腿狂奔。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拚命奔跑,但无论怎么跑都不觉得在前进,宛如在恶梦中不断挣扎,感受难以言喻。 但树林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剩一点点了! 钻入树林的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多赶多急。 「别僵住,分头跑!」瞬大声提醒。 我猛地往右拐弯,在草地上狂奔起来,完全听不见其他人的脚步。不知不觉,我落单了。脑里徒留激烈的喘息声,不知我可以支撑到哪里,如今也只能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刚才身边还有四个伙伴,现在骤然变成孤身一人,加上化鼠紧追在后,孤单与惶恐撕扯著我的心脏。一路上只有树梢间若隐若现的月亮相伴。 喘不过来了,肺部哀嚎著要更多氧气,气管更是叫苦连天。大腿酸软,膝盖以下失去知觉。 不能再跑了!我想停下来,我想好好休息! 但在这里停下脚步就会丧命。 再撑一点,再多跑一段。 这么想的瞬间,脚下绊到什么。我想保持平衡却无能为力,全身维持著奔跑的态势弹到半空又重重摔回地面。非得起身不可!话虽如此,身体好像受了伤而不听使唤。我勉强翻身,鹅黄色的月亮落入眼帘,月色前所未见的耀眼。 土壤的冰冷穿透薄t恤与背包夺去背部的体温。 我横躺在地,像个风鼓般不断吸吐空气,束手无策。 要死在这里吗?我心头涌上这道念头。我太年轻了,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 「早季!」 远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觉正往我这里来。 「早季,没事吧?」 「觉……快逃……」我勉强挤出声音。 「你能动吗?」 这次的声音非常近,一张脸望著我,尽管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表情,但确实是觉。 「好像动不了……」 「加油啊,我们得快点逃!」 觉拉著我的手,我摇摇晃晃地勉强借力起身。 「跑得动吗?」 我摇摇头。 「那就用走的。」 「不用了……太迟了……」 「你胡说什么?」 我望著觉的后方,觉扭头一望,许多双眼睛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竖起耳朵还听得见野兽的微弱气音。 「我们被化鼠包围了。」 我以为当场就会被杀,幸好没猜对。几只手举长枪的化鼠从身后押著我和觉前进。化鼠相当提防,不愿靠近我们三公尺之内,多亏如此才没被反绑双手或被枪尖顶著走。但除了长枪戒备,附近还有几把弓对准我们,实在惊险万分。 「其他人都逃走了吗?」我小声问觉。 「不知道,跑进树林后就没看见其他人了。」 我以为化鼠会阻止我们交谈,但看来它们并不在意,一句话也没问。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跑到一半才发现你。」 他追上我就违背了分头逃跑的原则,但我一点都不想责怪他。 「我想大家都逃掉了。」 「没错,应该是。」 我知道觉只是在说好听的话,但确实宽心一些。 此时在前头带路的化鼠作势要我们停下。这里是树林中的小空地,我闭上眼心想著就要葬身此处,却被棒子之类的东西顶顶胸口,我睁开眼睛。 「吱吱吱吱……咕噜噜噜!」 眼前站著的化鼠与我差不多高,身披一套打著流苏结的甲胄,手拿长枪。应该是这队的队长。我摸摸闷痛的胸口,t恤没破,身体没出血。化鼠不是用尖锐的枪头顶我,而是枪尾。 「早季!」 觉想冲到我的身边,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扫腿,趴跌在地。 「我没事,你别乱动!」我大喊一声。 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老实点就保得住性命,心底多少有在此被处决的准备。 眼前的化鼠又发出尖锐叫声,它的脸贴近我,我总算看清楚这只队长化鼠的长相。它漆黑头盔下发著红光的残忍双眼及朝天的猪鼻,和之前我在水道边救过的化鼠以及几小时前被离尘师父杀掉的化鼠一模一样。但队长化鼠有与众不同的特色,从额头、眼窝一带经鼻梁到脸颊,再到下颚为止的皮肤都长满球果般的鳞片。 穿山甲一类的哺乳类会长鳞片,但没听说化鼠这种囓齿类拥有鳞片,而且同一物种中混杂具鳞片和不具麟片两种型态更是奇妙。不过,这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顶在我脸上的枪头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枪尖更射出耀眼的月光。 人生要落幕了吗?一这么想,枪头就收回去,看来不打算捅我一枪。长著毯果鳞片的队长骤然发出杀猪般的怪叫,这可能是威吓,我不禁闭眼认命。 几秒后,我睁开眼。 什么都没发生。毯果队长走到觉的面前,两只化鼠正押著他的双臂。说时迟那时快,球果队长冷不防出枪刺觉,刺中前的一瞬间,毯果队长止住手,然后重覆两、三回。 咬牙硬撑的觉最终还是吓得两腿发软,被两旁的化鼠拉住身体,额头擦过枪头。 「觉!」 我不禁要冲上前,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制止。 「别担心,我没事。」 觉转头告诉我。他额头上的伤口正在渗血,我十分心疼,但伤口不深、性命无虞,我终于松口气。而球果队长和它的化鼠部下好像也松口气,但不是因为觉的伤口很浅,应该是担心我们具有咒力,所以在带我们回鼠窝前得吓吓我们确认情况。 我们又被长枪逼著前往树林。 「痛吗?」 我低声问,觉默默摇头。伤口血流不止,划出几道从额头到下巴的黑线。 「我们会怎么样?」 「不会马上被杀吧。」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要杀,早就动手了。」 「那是你太乐观吧?」 「不只这样,他们进树林之前不是放了响箭吗?那是警告我们停住,如果一开始就想杀我们,何必大费周章?」 「那它们抓我们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它们今天首度见识咒力,应该相当惊讶,希望一探究竟。我们是它们目前的唯一线索,绝不会滥杀。」 觉的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感受到生命危险。 我们穿出树林,再次登上山头。我和觉都筋疲力尽,要不是长枪抵在身后逼我们前进,一步也走不动。 这时我们终于看清楚押送我们的化鼠队伍什么模样。令人惊讶的是,队上的二十只化鼠的长相中只有一半是标准化鼠;剩下十只的身体某部分怪异变形,不是自然畸形,好像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改造。 队长和另外两只担任副队长的化鼠脸上都长著球果般的鳞片,双手与甲胄间的空隙也是。弓兵化鼠中,四只拿的强弓比其他弓兵大两倍,左右手臂的型态差异有如招潮蟹。持弓侧的手臂细长,一半显得僵硬;但架箭拉弦侧的那只手比持弓侧要短,侧肩到胸膛的肌肉发达健壮,手肘以下的部分相对纤细,手指互相融合,只剩两只短钩。另外两只化鼠的眼球像变色龙般又大又突,耳朵大得像蝙蝠,而且不断转动抽搐,像在戒备四周。还有一只头上长一支尖角,手脚异常细长的化鼠,难以想像这些突变有什么功用。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样子千变万化。」觉嘟哝著。 「谁教它们叫『化』鼠。」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个玩笑很难笑,但多少有助于舒缓心情,客观审视情况。 到山顶后,右手边有条林道在月光下浮现出诡异的轮廓。但化鼠走往相反的方向,进入荆棘丛生的窄缝。我们没得选择,拨开满是荆棘的灌木丛前进。这些荆棘应该是化鼠种的,目的是阻止外敌入侵鼠窝。我边想边蜿蜒前进,眼前视野顿时大开。 如果不仔细看,这是辽阔的草原,但见到化鼠忽然从一棵大水橡树底下钻出来,我们意识到这里就是鼠窝。 鼠窝入口以高大杂草巧妙掩饰,化鼠接二连三钻出草丛,宛如魔术表演。 其中有只特别大的化鼠推开其他化鼠走出来。它身穿皮甲,肩挂披风,显然在鼠窝里相当有地位。它最大的特徵就是头颅往前后突出,像颗棒槌。 球果队长四脚著地,毕恭毕敬上前禀告,棒槌头化鼠反而站起身子。两只化鼠讨论起来,棒槌头化鼠狠狠瞪我们一眼,吩咐起球果队长。 我们很怕被带进昏暗的地底隧道,幸好化鼠将我们带离巢穴入口,赶往林道深处。林道深处坐落著一栋巨大鸟笼般的建筑,直径两公尺,高约一点五公尺,用排列成圆锥形的木柱与刺蔓搭建而成。 鸟笼乍看没有入口,只有一处仅用刺蔓围绕,没搭建木柱。两只化鼠用长枪拨开刺蔓后将我们赶入鸟笼,接著一收长 枪,刺蔓又缩回约二、三十公分的空隙。若想钻出去,得做好皮开肉绽的心理准备。此外,外面还有一只拿长枪的哨兵不怀好意地盯著我们。 鸟笼不高,没办法站直,我们将背包垫在冰冷的地上当坐垫,朦胧的月光仅够我们看见彼此的脸。 「好惨的一天啊。」 觉的声音温柔得难以置信,我顿时情绪溃堤,眼泪直落。 「真的糟透了……觉,伤还好吗?」 「完全没问题。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血也止住了。」 觉对著我摆摆耳朵,证明他没事。班上只有他会这招,我总算放下心,破涕为笑。但觉的脸上依然沾著几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并无大碍。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人来救了。如果瞬他们平安逃走,应该会去町上回报。」 多久才有人来救援呢?光想就浑身乏力。 我们在狭小的鸟笼中并肩静待时光流逝。 「它还在看著我们。」 关进鸟笼快一个小时,哨兵还是用诡异的眼神打量我们,一旦视线对上就立刻回头,没多久又转头。 「别理它,蠢老鼠一只。」觉的手环著我的腰。 「可是好像……哎,你在干什么?」我的后半句是在问觉。 「你很紧张吧,我来安慰你。」 觉试著在窄小空间中压上我,逆光让他的表情一片漆黑,双眼却炯炯有神。 「没关系,我来就好,觉别动。」 我的手掌贴在觉的胸前,觉静止了动作,心跳穿过t恤传到我的手掌。我露出微笑,缓缓地让他倒卧在地。我俯看觉,指节滑过他月光下苍白的脸庞。 觉陶醉地闭上眼睛,宛如家猫般乖巧地任凭摆布。 我捧起觉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觉埋入我的胸前。我的掌心和手指一路从脖子、胸膛、双臂、腋下,滑入下腹。 我们过去没什么机会如此亲密地接触彼此,虽然平时说话带刺,但感受得到背后挡不住的爱意。 他的阴茎相当硬挺了,我在性行为上仅有和女性的经验,不知如何取悦男性,我隔著牛仔裤来回抚摸,尽管布料厚实,但感受到温热的脉动。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先延后某些乐趣好了。我用指尖搔觉的大腿内侧和臀部,觉等不及了,将我的手按在某个部位。牛仔裤绷得太紧,我解开钮扣,稍微打开,见到鼓胀到几乎要被戳破的四角短裤。我再次抚摸男性最敏感的器官,这回隔一片薄布,清楚感受到形状和大小,宛如具有生命的生物,老实地对我的爱抚做出反应,可爱得像只宠物。 倏然间,我耳边响起拟蓑白的话。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 不对!我们不是猴子! 我猛摇头,驱散杂念。然而伦理规定对男女的性行为订下严格条件,内容近乎严格禁止,另一方面却奖励性交前的准性行为及同性的身体接触,这是为什么? 「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 如果拟蓑白所言属实,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社会运作…… 「怎么了?」觉意识到我忽然停手,讶异地问。 「嗯……对不起,没事。」 「换我来让你舒服。」 听到我的道歉,觉抚摸著我的全身。 「啊……等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手技让我如同躺在天鹅绒般舒服滑顺,我却因为好痒而不住扭动。当我弓起身子时,一道视线投来,原来化鼠哨兵紧盯我们不放。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喜欢在亲密过程中被人直盯著看,习俗上见到他人在亲密接触时,理应移开视线,迅速离开。不过要是旁观者不是人类,自然不在此限。我在波崎沙丘与真理亚亲热时,瞬的爱犬昴也在一旁,我不清楚它为何在那里。 可是化鼠的视线与昴不同,非常令人不悦。很明显地,它不仅理解我们的行为意义,低贱的脑袋中更挂著卑劣丑陋的有色眼镜,淌著口水看得著迷。 我又停下动作,觉微微睁开眼。 「怎样了,别吊我胃口。」 「不是……是它。」我用眼神示意化鼠哨兵。 「别管它不就好了?」觉咋舌。 「我没办法。」 觉的兴致被打断,忿忿瞪著化鼠哨兵。 「碍事的浑球,真想整它。」 「没咒力怎么整?」 觉听出我语气中的嘲讽,板起脸来。 「人就算没有咒力也还有智慧啊。」 我想到恶毒的回应,但还是先别说好了。 「……但我们束手无策啊。从这里构不到它,它又听不懂人话。」 觉似乎有了点子,眼神亮起来。我有不好的预感,默默看著他在背包圈找。 「你在找什么?」 觉得意地掏出白色的水鸟蛋,不对,那是芒筑巢的假蛋。 「拿这个做什么?」 如果砸破假蛋,里面就会弹出叫做「恶魔手掌」的陷阱,方圆两、三公尺会布满恶臭粪块。但完全没有杀伤力,顶多惹火对方。 「你等著瞧。」 觉以高跪姿靠近鸟笼入口,拿著假蛋要递给化鼠哨兵。我们第一次向对方沟通,化鼠相当提防,挥舞著长枪警告。 「喂,别那么生气。你一直站著,肚子肯定饿了吧?我这里有黄小鹭的蛋,很好吃哦。」 觉以亲切的语调表示毫无敌意,将手上的假蛋滚出刺蔓。化鼠哨兵看著滚动的假蛋,歪起头来,一阵犹豫后,它一手拿枪,另一手灵活捡起假蛋。 「别傻了,化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蛋?」 「这样吗?我看不一定。」觉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但充满信心。「它们是最近从大陆来的外来种吧?芒筑巢好像是关东东边的本土生物,它们可能根本没见过。」 「就算没见过,顶多捏碎蛋,弄得一身大便,气个半死。除非像蛇一样呑整颗……」 觉发出一声轻呼。我看往他的目光方向,化鼠哨兵抬起头来张开大嘴,将假蛋扔到嘴里。接下来的事太过残酷,实在不忍卒睹。我原想责怪觉何必做这么不人道的事,但他看起来明显比我受到更大的打击,我沉默以对。 化鼠哨兵动也不动,应该已经断气。它连死前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因此我们的犯行尙未被其他化鼠察觉。 「怎么办?」我轻声问。若觉认为我优柔寡断,什么都要问,我想必会很不舒服,但当下只希望找到一条生路。 「只能逃走了。」觉低声回答。「如果它们发现这家伙被杀,这次不会让我们活命。」 「该怎么逃?」 我试图抓住粗壮的刺蔓,但一刺到手指便连忙缩回。就算做好血肉模糊的心理准备也很难挤出缝隙。 「用那个。」觉指著掉在尸体旁的长枪。手臂勉强可穿过刺蔓的空隙,觉将背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握住肩带一端,对准长枪扔出背包。最初怎么扔都勾不到长枪,多丢几次,总算用背包勾到枪柄拉近这里。 「换我来。」 觉的手臂被刺蔓刺伤了,我想接手,但觉摇摇头, 不断尝试。 「成功了!」 好不容易弄到长枪,觉的手臂已经千疮百孔,染得一片血红。觉立刻模仿化鼠将我们关入鸟笼时的动作想用枪柄顶开刺蔓,但光靠一支长枪无法打开,至少两支交叉才做得到。 「没办法,用切的吧。」 觉试著切断刺蔓,没料到哨兵的长枪尖头是石器。球果队长的长枪明明是金属制的。 「再不快点要被发现了啊。」我紧张得忍不住动怒。 「一下就好了。」 觉一句抱怨都没说,拚命切著刺蔓。他拚命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平日只会吹牛、酸人,稍微被念两句就烧起火来反驳的他,我讶异不已。 幸好这柄枪尖不知道是用黑曜岩还是什么石头做的,出奇锐利,觉花两、三分钟便切开刺蔓,他想不能再多花时间了,直接用枪柄拨开刺蔓往外推出。 「快,从这里出去!」 切开一条刺蔓后的空隙勉强可让我通过,我立刻爬出去。觉将背包从牢房递出来,然后自己钻出来。用枪柄将刺蔓往鸟笼推并不容易,幸好行得通,觉的身体比我宽一些,他的侧身又被刺蔓刮上两、三道,他浑身是伤,多这一点也没什么影响。我们压低身子窥探林道外状况,似乎有大批化鼠前往追捕瞬他们,眼前仅有两、三道背影,还有几只化鼠频繁出入巢穴。 「好,逃得掉。」 我们迅速往巢穴反方向前进,虽然离藏独木舟的霞浦湖岸愈来愈远,但没得选择。我们蹑手蹑脚走几十公尺后,拔腿奔跑。 「要往哪里?」 「总之就往前跑吧!」 我们被抓之后经过多久?月亮滑落天际,挂在远山棱线。我们在漆黑的山路上狂奔,这次被抓一定死路一条。 「丢掉那东西会不会好跑一点?」我喘著气建议觉。因为他紧抓著长枪不放。 「或许还用得上。」觉简短回答, 我思索著他话语背后的涵意,心情十分沉重。两个没咒力的人类小孩手上,仅剩的武器就是这把弱不禁风的长枪了。接下来,我们又走了四、五十分钟,但平安无事,虽然累到不行,但至少还能逃。虽然很幸运没看到追兵,但心中惶恐不断膨胀。 我回想起在和贵园学过的一首歌,其中一段曲调十分哀伤。 家乡渐渐远,渐渐远。 来时路快回头,快回头。 「还要朝这方向跑多远?」我终于忍不住问。 「总之先远离他们的巢穴。」觉满脑子都是化鼠追兵的影子。 「可是我们应该正往西跑?这样会离霞浦愈来愈远啊。」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掉头吧?一直跑到有山路可以绕道为止。」 「这里一直都一条路啊。要不要先离开这条路,往树林里走走看?」 「夜里进树林会迷路,根本看不出东南西北,搞不好连路都找不到。」 我发现觉在发抖。 「可是沿单行道逃下去,它们一追上来,三两下就会发现我们。」 「所以要趁现在拉开距离。」 我们的讨论毫无交集,觉完全没停下脚步,我紧跟在后。 突然,觉停下来。 「怎么了?」 觉的手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安静,接著压低身子凝视前方。我放眼望去没发现什么动静。要再开口时,前方树丛中传来簌簌声。 我们都僵住了。 二、三十公尺的前方,林道两边钻出几道矮小身影,个个拿著刀枪武器。 「是化鼠……」 一阵绝望袭来,我头晕眼花。觉紧握著那把烂长枪,往前挺进一步。 3 六只化鼠缓缓靠近我们。 「觉,扔了长枪吧。」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小声告诉他。「如果反抗,会被杀啊。」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觉摇摇头。「你听好,我挡著它们,你趁机逃进树林里。」 「这怎么行得通?我不可能逃掉,要是乖乖听话,至少不会马上被杀。还是等人来救我们吧。」 「不行,来不及。」觉固执地说。「而且我不要再被关到牢里去了!」 「觉,拜托,别冲动。」 六只化鼠在离我们五、六公尺远的地方停下。是在戒备吗?情况不太对劲。 「……等一下。」我按住觉举枪的手腕。 「别阻止我。」 「不是……它们跟刚才那批化鼠不一样。」 觉讶异地「咦」了一声。 此时,一字排开的六只化鼠突然放下手中长枪,同时跪地。 「怎么了?」 觉惊呼著,我则目瞪口呆。 「吱吱吱吱咕噜噜……神、尊。」 正中央一只化鼠抬起头,操著奇怪口音,似乎要说明什么。 「依依依……菸屋?梦?鼠喔……°;$。兔只猪?无无无……威先!」 我一头雾水,但跪著的化鼠额头上有著刺青般的图样。 「得救了,这些化鼠来自服从人类的鼠窝。」 我放下心中大石,差点腿软。觉半信半疑地鼓起勇气走向化鼠,他心惊肉跳地停在三公尺前,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刺青。 「『盐604』啊,难不成是指『盐屋虻』鼠窝?」 「吱吱吱吱……菸屋?梦!菸屋?梦!」 负责说明的化鼠听了觉的话,立刻大动作地点头如捣蒜。 「兔只猪……威先……兔只猪危险!」 后来我们得知当时卫生所已经发现拘捕我们的鼠窝,命名为「土蜘蛛」。之前从半岛渡海过来的「马陆」鼠窝比较温和,顺利融入本土化鼠体制,没惹出麻烦,因此低估「土蜘蛛」鼠窝的危险性。顺带一提,远古时代统一日本列岛的大和王朝(不同于神圣樱花王朝与同时期的新大和王朝),碰巧就将列岛先民(绳文人)贬抑为土蜘蛛。经时光流转,竟又以相同称号称呼外来种鼠窝,真是历史的讽刺。 言归正传,我们被六只盐屋虻鼠窝的化鼠领著,走在黑暗的树林中。 「这下麻烦了。」觉沉重地低喃。 「为什么?我们不是得救了?这些化鼠绝不会攻击人类。」 「现在确实是不会。」 「现在?」 觉对我投以悲怜的眼神。 「你觉得化鼠为什么把人类当神明崇拜?当然因为有咒力啊。现在它们也相信我们有咒力才卑躬屈膝,要是知道我们的咒力没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他后半段刻意压低声音,或许怕被走在前头的化鼠听见。 「你想太多了。毕竟……」 我心头一阵惶恐,试图反驳觉的论点。 「盐屋虻鼠窝服从人类,对吧?我们如果发生不测又被人类发现这件事,它们会被满门抄斩。它们自己也清楚。再说,哪有动机伤害我们?」 「谁知道化鼠有什么动机?有时它们的想法跟人类差不多,但终究是囓齿类。」 觉的声音听来像突然老了二十几岁。 「不能对这些家伙掉以轻心,千万别让它们发现我们没有咒力。早季也要小心。」 我不知道怎么小心,但放弃争论,只是简短答应。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 走在树林间,心中的惶恐逐渐膨胀。我们一路上完全不用咒力,真能骗过盐屋虻的化鼠吗?虽然被土蜘蛛追击的恐惧慢慢减少,新的担忧却不断滋长。不知道又走多远,有只化鼠突然回头对我们怪声怪叫,我们因为疲劳与睡意而意识模糊,完全无法理解。 「它说什么?」 「我听不太清楚,应该是到了。」 觉一说,我全身紧绷起来。 前方树丛又冒出一只化鼠,外型与为我们带路的这六只明显不同;它的体型更大一圈,头戴甲虫角形状的头盔,身披鳞片锁子甲,地位应该与土蜘蛛鼠窝的毯果队长相当,或许更高。 头盔鼠听带路的化鼠报告一会,毕恭毕敬地走过来。 「神尊,欢迎大驾光临。」 头盔鼠脱下头盔,说出一口流利的日语。 「我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名叫#%¥$。」名字一半发音极为高亢复杂,宛如超音波。「但神尊通常简称我『史奎拉』。两位神尊请这么称呼就好。」 「这样的话,史奎拉,」觉心平气和地说。「我们前来露营,不巧迷路。如果你能送我们到霞浦湖岸就太好了。到那里之后,我们会自己处理。」 「遵命。」 史奎拉乾脆地答应,我们放松下来。 「但非常遗憾,当下要带路有些困难。」 「为什么?」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是因为晚上太暗,还是……」 「我等嗅觉发达,夜晚走在树林中并无大碍,若是神尊不感疲劳,带路自然小事一桩。」 史奎拉恭敬回答。 「然而目前附近一带情势非常险峻,名叫土蜘蛛的外来鼠窝入侵,与我们本地鼠窝间剑拔弩张,终于在数天前开战。莫非神尊在前来之路没有碰见?」 我正想回答,但先看觉一眼。 「不,没碰上。」觉面无表情地说。 史奎拉扫视著觉手上的长枪与额头的伤痕,但或许是我多心。 「真是万幸。土蜘蛛一族不服神威,大胆放肆,可能不知天高地厚,攻击神尊。神尊当然可用咒力轻易扫平,但毕竟对方会从暗处放出剧毒冷箭,寡廉鲜耻,还是小心为上。」 它皱巴巴的鼻头显得更皱了,口沫横飞地痛骂土蜘蛛。 「啊,实在失礼。我等一心防卫且天生软弱,不得不穿这身不像样的战甲。」 「你们会赢吗?」我问。 史奎拉像等著我开口一般滔滔不绝起来。 「情势不怎么有利。先不提虎头蜂那种大鼠窝,我等盐屋虻总数不过七百,是弱小鼠窝。相较之下,土蜘蛛兵力估计不下四千。」 我打了冷颤。离尘师父死前「驱除」的数量,再怎么乐观估计也不过一千左右,我以为它们已经近乎全军覆没,竟还留三千左右的兵力。 「昨天我等派遣特使前往附近三座鼠窝,请求救兵,但还要些许时间才能抵达。」 「那现在被攻打不就死定了吗?」 我忍不住反问,但见到史奎拉露出奇妙的眼神,我顿时发现自己说错话。如果是有咒力的人类,几只化鼠都不足为惧。 「是啊。如果我们没来,你们有何打算?」 觉立刻接话,不愧是吹牛狂人,接得乾净俐落。 「是,承蒙神尊关切,感激不尽。」史奎拉深深鞠躬。「但我等一族的鼠窝之间交战稍稍特别。即使敌我实力悬殊,通常也要相当时间方能分出高下。」 「什么意思?」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立刻带领神尊见识,请往这里。」 史奎拉对我们磕头,接著快速往后退,看来这是化鼠对上位者的礼仪。穿过树丛后,视野大开。虽然月亮已落,但点点星光照出整片无垠的大草原;高而茂密的草原上零星耸立著许多蚁窝般的尖塔。 「这就是盐屋虻鼠窝的巢?」 我一问,史奎拉摇摇头。 「神尊所谓的巢想必是指女王住的龙穴,那还要更往前方走。这里是为了对抗土蜘蛛势力而打造的前线之一。」 「前线?」 「此处是由碉堡、战壕、地底墙、战斗隧道等工事所组成的防卫线……神尊是否喜好围棋、象棋等棋盘竞技?」 出乎意料的问题令我们傻眼。 「呃……还好,在学校学过。」 老实说,两者刚学起来有趣,但我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现在还是初学者。最让我冷感的理由,是某时期开始就只有特定两、三个人会赢。其中一个是瞬,我还可以接受,但我实在受不了觉每次赢棋后自夸的嘴脸。 「那请容我如此说明。当我等$¥°c£……抱歉,当我等化鼠的鼠窝间开战,战争型态必然接近棋盘战,严格来说是围棋。」 我傻傻地想,为什么「化鼠」一词会让它顿住? 史奎拉开始解释化鼠间的权力斗争,滔滔不绝的模样令我想起拟蓑白。 化鼠的祖先,是东非的穴居囓齿动物裸鼹鼠,会在地底挖掘狭窄隧道居住;后来裸鼹鼠受人类帮助,强化体格与智慧,建立文明,但基本习性不变。居住坑道是近乎垂直下挖的纵坑,避免淹水又沿著纵坑往上分岔出小洞当成房间。而各纵坑间又有水平隧道连结成网络,不需钻出地面便可自由通行。 「我等直到最近才上到地面作战,道理十分简单,在地面上的重装无论怎么调整,行进速度都比在地底挖坑快得多。但地面军队交战是一回事,若要攻下对方鼠窝,从地面进军其实毫无意义。」 「为什么?」觉问。 「地底下的$¥°c£……我等同胞,透过声音与震动,便对地面敌军的位置瞭若指掌;但地面军队无法探测地底的敌人位置,因此地面军队常突然跌入陷阱,或脚下飞出尖刺而死伤,在单方面受挫之下只能全军覆没。」 这样的战争已经重复多次。人类也好,化鼠也好,究竟流多少血才能换得一个教训? 「也就是说化鼠之间的战争,都是防守方比较有利?」觉说得好像自己很内行。 「正是如此。进攻方只能挖掘地道前进,但防守方能察觉敌方声音而在地底建立坚固的防卫墙,或摆放如剃刀般尖锐的石片,甚至放置巨石,从下方挖掘隧道通过时便会受到重压。代表从地底进攻也不容易。」 「那该怎么办才好?」我问。 「原本是经过长久对峙,攻击方获得某些代价而撤退。但后来出现天才战术师※○◎□……姚基。姚基从神尊手中获颁天书一册,得到灵感,独自建立起攻占鼠窝的战略体制。」 「那什么书啊?」 觉皱眉问。究竟是什么危险的书,不仅没被禁,还被交付到化鼠手上? 「很遗憾,该神圣天书已不复存,口耳相传书名为《三岁开始下围棋》。」 我俩面面相觑,我们在和贵园的游戏室看过这本书。 「姚基的战术与围棋完全相同,首先派遣地面部队,四处散开,于重点位置挖掘纵坑,确保据点。接下来在各据点与龙穴间设置更多据点,强化联系功能,由点至线,由线至面,扩大支配范围,最终目标是将敌人包围在小范围内。另一方面,防守方目标在确保向外脱逃的路径。一旦遭到完全封锁,不仅食物来源匮乏,连地下水源都会遭到截断。当敌人企图建立据点,便先行切入建立我方据点;阻止对方联系,通畅我方联系。这正如围棋般突破对方之封锁网,火热的白刃战才要开始。」 我又眺望原野,听它这么一说,这些蚁窝般的塔确实有战术配置的感觉。 「姚基创造的战略革命,立刻传遍所有鼠窝,以往固若金汤的鼠窝接连陷落,大大改写势力版图。最快接受新思维的鼠窝成长壮大,墨守成规的鼠窝全数遭淘汰。」 「那姚基怎么了?」 我没想到自己对化鼠英雄传如此著迷。姚基是目前最大鼠窝「虎头蜂」的兴盛功臣吗?但看史奎拉说得如此热情澎湃,该不会是盐屋虻鼠窝的中兴英主吧? 「姚基在激战中英勇丧命了。」史奎拉悲伤地说。 「姚基出身弱小的蜻蜓鼠窝,当时总数不过四百多只,因此姚基总是站上前线指挥作战。某次与邻近鼠窝互争地盘,于前线中段接触敌方桥头堡,意外发生激战。战争优势取决于何者能维持联系,切断对方联系。姚基眼光更胜对手一筹,发现故意牺牲一个据点,就能成全己方联系,切断对方补给。可惜有个问题,要牺牲的据点正是由它亲自坐镇。」 觉叹了口气。 「姚基为了己方壮烈牺牲。不出所料,敌人包围它的据点,姚基等六名守卫英勇战至最后,遭到千刀万剐。但当敌人从杀戮中清醒过来,前线已经一分为二,无法恢复联系。敌方巢穴包含龙穴在内,遭到封锁,失去逃生路径。至于前线则与巢穴分离,失去补给路线,只能等待弹尽援绝。蜻蜓鼠窝大获全胜。」 史奎拉的讲古让我们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以为是在听拟蓑白的历史后话。但两者的声线有天壤之别。 「可惜胜利余韵持续不久,蜻蜓鼠窝便灭亡了。」 史奎拉的语气就像哀悼一个鼠窝在历史舞台上绽放火花,随即消逝。 「蜻蜓鼠窝原本规模甚小,又失去姚基这张王牌,立刻遭到周围鼠窝蚕食鲸呑。若是战争维持旧传统,或许还能强化防守,度过难关。讽刺的是,蜻蜓鼠窝被姚基所创建的战略完全封锁,战力逐渐消耗殆尽,只得无条件投降。」 「鼠窝战败之后,化鼠会怎么样?」我问,该不会被杀个精光吧? 「女王会遭到处决,剩余所有化鼠则被当成奴隶使唤,生前受到猪狗不如的虐待,死后被弃尸荒野,或者当做肥料。」 我们沉默不语。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史奎拉的用意所在。觉微微动嘴,我读了他的唇语,他说「蚂蚁……」。确实就是蚂蚁。化鼠一方面具备酷似人类的特质,一方面又具备社会性昆虫的冷酷。它们的战争,本质上雷同武士蚁攻击其他犠窝,夺取劳动力。 「……其实我之所以如此赘述,另有隐情。」 史奎拉双膝一跪,正襟危坐。 「与土蜘蛛交战数天,盐屋虻鼠窝的连外据点全数陷落。派往附近鼠窝求援的特使须穿过土蜘蛛的重重包围,若被捕必定丧命。我等鼠窝存亡之秋,两位青稚神尊到来,必定是上天出手相救。实是雪中送炭,死里见活。」 觉偷瞥我一眼,事情正往我们最不乐见的方向发展。 「我等相争之小事竟要请托神尊相助,确实胆大包天,但神尊可否大发慈悲,拯救我等鼠窝?在此跪求神尊,给不知神威的土蜘蛛尝尝因果报应!」 觉清清喉咙。「我很想出手相助,但我们不能随意插手。」 「何故?神尊心念一发,定能将它们消灭殆尽。」 觉很谨慎地挑选用字遣词:「化鼠毕竟是保育鸟兽之一,我们不能随意宰杀。须向町公所与卫生所提出有害鸟兽驱逐申请,批准后才进行处分。」 「神尊所言甚是!」 史奎拉仍不愿放弃。 「但如此一来,我等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请大发慈悲!不需将土蜘蛛全部杀尽,只要稍稍打击前线,突破对方包围网,我等便会自求出路!请大发慈悲啊……」 史奎拉死缠烂打地恳求我们时,一只看似传令的化鼠兵走进,对它耳语几句。这时史奎拉的态度完全相反,它高高在上地听取报告,接著一脸困扰地面向我们。 「我明白了。时间已晚,明早再请神尊多多考虑。两位必定打算休息,但在休息前,可否与我一同见见女王?」 「见女王?」 我思索一会,很想看看化鼠女王,但黎明将近,加上昨天经过这么多事,实在心力交瘁。 「女王已经来到附近的碉堡,一听神尊大驾光临,表示务必要见上一面。」 「好,就见见面吧。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说。」觉说著就要打呵欠。 「明白,这边请。」 史奎拉领著我们穿越草原,停在一座特别大的蚁窝状尖塔前,但不知道入口在哪里。 「入口在此,窄闷简陋,请多包涵。」 史奎拉拨开杂草,露出直径一公尺的洞穴。 「啊,要从这里进去?」我有些害怕。 「可以的话,请女王出来一趟吧?」觉也不打算进去。 「非常抱歉,通往雕堡入口隧道仅能供士兵通过,女王无法上到地面。女王正于地底大厅恭候大驾。」 没办法,现在拒绝见女王会惹出麻烦,又失去咒力,我们不愿意引发争执。 觉与我依序钻进洞中,洞里比外面更冰冷,洞口周围涂上黏土,而为了方便行走,洞穴内部则用乾草混泥土补强,防止滑倒。我很怕整个人跌进垂直的纵坑,幸好两只化鼠给我们垫脚,过程还算舒适。化鼠们用手脚顶住洞穴内壁当成皮肉垫,减缓我们下滑速度。我们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减速,乖乖坐在化鼠身上。 大概沿著纵坑斜下二、三十公尺,突然碰到宽广的空间,高度足以让我们直立;但一片漆黑,不知多宽。一股霉臭味与野兽体臭扑鼻而来,我寒毛直竖。 「请在此稍候。」史奎拉跟在我们之后滑下来说道。我回头一看,它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明明知道野生动物的眼睛会在黑暗中发光,但还是很不舒服。 史奎拉敲打打火石般物体,点亮一只小火把,一时十分刺眼,但随即就习惯了。我再次感到光明多么令人放心。 「请往这里。」 原以为空间宽广,但火光一照才发现不过是三坪大的隔间。眼前出现三条水平通道,史奎拉举著火把带我们走入其中一条。囓齿动物的直立身影在洞穴墙上拉出诡异的影子。 「请小心头顶。」 隧道顶上愈来愈低,宽度却愈来愈宽。看来化鼠通过时都以四脚快速爬行。单靠火把光线走在昏暗地底,逐渐给我一种非现实的感觉,难以相信自己正处在这种地方。 另一方面,某个可谓超现实的事物压倒性地震撼我们感官。最先袭来的是气味,洞穴中处处充满化鼠体臭,愈前进就愈强烈。这股气味大致上和史奎拉及士兵一样,但其中混杂著不如体臭的味道,反而接近腐臭,浓烈到令人作呕。 接著,我们听见复杂的重低音,像风鼓的吹气声,还不时交错响雷般的低吟。再往前,洞穴墙面传来不规律的震动,彷佛有个非常沉重巨大的物体正在爬行…… 渐渐地,震动从脚底板传上来。我怕得全身僵硬,却不敢对觉说想回头。如果这时候被史奎拉抓到弱点,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多远?」觉装得若无其事,但语尾开始发抖。 「就在不远处。」 这句话没骗我们。再往前走二十公尺左右,洞穴便往右拐弯,史奎拉一过弯就五体投地,发出高亢的老鼠叫声。它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惊人呻吟。那股强风般的低频音震得我们全身发麻。 「女王说,见到神尊,备感光荣。」 史奎拉对我们这么说。觉想要回些什么,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 「……告诉她,我们见到女王也相当开心。」 我替觉开口,史奎拉点头后以吱吱声禀告。 女王听了后以人话回应,吓我们一跳。 「咕噜噜噜……神?尊……□◎。这?边……*&……请。」 震撼的重低音配上几乎要穿破鼓膜的磨牙声,听来是要请我们过去。我们互看一眼,缓缓走过转角,那股恶臭更浓烈了,几乎无法忍受。 手拿火把的史奎拉在转角前停步,我们走过它身边,火光从背后照来 iii 深秋 1 我们在遍地石砾的河岸度过辗转难眠的一晚,虽然身心俱疲,但意识深处留著芥蒂,在入梦前就会被惶恐交织成的荆棘刺醒。幸好零碎的浅眠让我们稍微恢复精神。 隔天一早,我们在太阳出来时就乘上独木舟,顺流而下。过夜的河岸就在神栖66町附近。这么近了,应该通宵赶回家,但冷静思考昨晚状况,休息是正确的抉择。 利根川河面在朝阳照耀下闪烁出鲜艳的朱金光辉,彷佛庆祝我们归来。这幅美丽的景象不禁教人深思,几个小时前还跟我们苦战的那条漆黑冥河到哪里去了? 我们停止划桨,独木舟顺水漂流。四周景色逐渐熟悉起来,每个人都归心似箭,但内心的惶恐离町上愈近愈是强烈。 我们以为会有一群救援船队迎接,但过了息栖神社还是没见到任何人影。我们总算松懈下来。 但当下我们没进一步深思,一大清早这附近竟然反常地连一艘船都没有。 当我们航行到四天前出发的茅轮乡码头时,总算看到有人接风。 「你们可真快啊。」 岸上是绰号「太阳王」的远藤老师。他有一张分不清头发与络腮胡界线的圆脸,脸上露出看见我们平安无事而生的微笑,以及违反规定而起的怒意。他可以同时做出两种表情,真了不起。很多学生在为期七天的夏季野营中半途弃权,但弃权的原因才是重点。 「对不起,发生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所以……」 瞬想说明,但语带哽咽,我们听了都要流下眼泪。 「好了好了,等等再听你们说清楚,好不好?先上岸。」 大家拚命忍著泪水爬出独木舟到码头。独木舟上的行李原本被绳索绑住,现在全都松开,一件件飞到地上整齐排好。 「啊,这我来就好。」 觉说,太阳王却亲切地摇摇头。 「不用了,你们都很累了。先去那边的儿童馆,有准备早餐。」 为什么要我们去儿童馆?我们心中泛起小小疑问,儿童馆在码头不远之处,内部设有完善的住宿设施,但我们从和贵园毕业后再也没去过儿童馆。 「老师,我们想回家……」瞬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你们当然想回家。不过有些事情得问问你们。」 「能不能让我们回家睡一觉再说?」 真理亚恳求,我也超想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可是太阳王不为所动。 「听好,别忘记你们可是严重违反规定。我知道你们很累,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啊。」 太阳王的笑容还是一样稳重,但鼻头不知为何冒出汗珠。 「知道了。」 我们接连走向儿童馆。 「早季,你看呢?」 觉到我身边细语。 「看什么?」 「太阳王的表情是不是有点僵硬?还特地要我们去儿童馆,不是很怪吗?」 「怪是怪,可是现在状况本来就很怪……」 长久累积的疲劳席卷而来,双腿有点不听使唤,觉选在这种时候问理所当然的问题,不禁激怒了我。怪也好、不怪也好,现在又能怎样? 瞬用咒力拉开儿童馆的玻璃拉门,我很佩服他的机伶。现在我们身心俱疲,用手开门比集中精神用咒力更轻松,但当下太阳王或其他人可能在观察我们,怀疑咒力遭到封印,他这么做是为了清除大大的疑虑。 走进儿童馆,餐厅果然如太阳王所说地准备好早餐。餐柜放了热腾腾的米饭、咸鲑鱼、虎蛱蟹味噌汤、生蛋、海苔、生菜沙拉、卤昆布,甜点是淋黑蜜的寒天冻。我们鸡肠辖辘地连忙拿碗添饭,开始狼呑虎咽。 大家默不作声地一味吃喝。 「我们平安回来了……」守喃喃自语。 「平安?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觉冷淡回应。 「但总算回来了。」真理亚帮守说话,比起我和觉,他们好像更意气相投。 「是啊,或许我们真的想太多了。」 「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从拟蓑白那边听了不好的知识,就要处分我们,这也未免太……」 「嘘!」瞬制止我。「小心隔墙有耳。」 「啊,对不起。」 我连忙住嘴,怎么搞的?心情不知为何雀跃起来,什么都想说出来。 「等等,难不成这里面……」 瞬看著刚才吃的早餐,露出嫌恶的神情,大家心有灵犀地感到他的疑虑。 难不成早餐里加进什么料,让我们放松心情好全盘托出? 觉指著寒天冻的碗,心想一定是它。大家默默吃饭时,只有我忍不住先享用寒天冻。没错,这碗寒天冻好像有点酒香,说不定真的混进某些药物。 「咦?」 所有人都在注意寒天冻时,守看著窗外惊呼一声。 「怎么了?」 守没回答真理亚,径自走向窗边。瞬间,我见到一道巨大身影掠过窗前。守把脸贴近窗边往外看,接著回头注视我们。他的脸上浮现被奇狼丸追赶时也不曾出现过的惊骇神色。 墙边大钟突然报时,共敲八响,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平常小孩的喧闹声大概在八点响起,现在却鸦雀无声,儿童馆彷佛被我们包下。 众人静默无语,守不肯说他在窗外看到什么。 「让你们久等了。」 太阳王拉门进来,背后跟著一对见过面却没说过话的中年男女。他们都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 「吃完早餐了吗?如果想睡可以睡一下。」 女人咧出微笑,但那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凸显她脸长嘴大的特徵。 「接下来要和你们单独面谈,谁要先说点故事来听听呢?」 没人回答。 「哎呀,怎么了?你们这组积极又有个性,平时不都争先恐后举手吗?」 太阳王口气轻松揶揄,但眼神完全没有笑意。最后决定按照座号面谈,依序是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还有我渡边早季。 这是我们首度发现儿童馆后方有数个一坪大的小房间。 每人进入一间,接受两名面试官面谈。 ……我很想回忆当时经过,怪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从进房到出来为止的记忆被整段掏空。根据前史时代的医学书籍记载,这种现象好像叫做解离性失忆症,觉也想不起面谈室发生什么事。我仅记得被迫喝下一杯苦茶,当时的「面试」或许是寒天冻招数的延伸,也就是前人用过的「药物面谈」。 无论如何,我们的面谈表面上平安结束,获准回家。根据瞬的计画,真理亚、守和我装病窝在家里,不过后来发觉没这个必要,我们当天高烧卧病在床。我花一、两天就退烧,但爸妈严格吩咐别太逞强,继续躺好,因此整周都穿著睡衣当懒惰虫,我看准爸妈不在家的时机,挖出走廊下的木牌,看到自己的真言。 当我朗诵真言取回咒力时,内心闪过报仇雪恨的快感。我们触犯禁忌,骗过大人,重新夺回神力。 但我从未想过,这是天大的误解。 两年对四十岁的大人来说算不上漫长,顶多头发白几根,身材松软,体重增加,运动易喘。这是两年时光带给大人的平均效益。但无论在哪个年代,两年对十二岁的男孩和女孩来说足以产生惊天动地的变化。 十四岁的我,变化仅限增高五公分,体重多六公斤,但男生长得快,抽长十三公分,重十一公斤,心境转变甚大。我开始习惯抬头看瞬和觉,也很意外心里不会不舒服,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兼竞争对手不知不觉改变样貌, 我自然而然接受事实。 此外,我经常注意这两人,视线中不自觉带著难以言喻的情感。 不,还是说清楚好了,这就是嫉妒。 瞬一开始对我来说就很特别,我在黄昏的平原上总著迷地凝视著他迎风飘扬的浏海。他爽朗的声音、清澈的双眼让我神魂颠倒。我希望跟瞬结为连理,也深信总有一天会如此。 另一方面,觉只是普通的男生,我承认他头脑不错,但和才华洋溢、独领风骚的瞬相比,他平凡无奇。不过我跟他逃过土蜘蛛的攻击,对他的看法确实改变不少,我最在意他,和他相处也最自在。 这股忌妒的心情相当复杂,也许是寂寞,因为两人关系很好,自己一人落单。 两年来,瞬和觉的关系改变最多。他们过去并不是感情不好,但觉单方面将瞬视为竞争对手,偶尔产生磨擦。这两年,他对瞬的情感完全变样。以前,瞬对觉露出炫目的笑容时,觉总是闹著别扭,故意不理不睬,但现在他逐渐回以笑容,紧盯著瞬不放。 我一直喜欢瞬,我很清楚,觉对瞬的情感是爱情。 然而,我不清楚瞬怎么看待觉。瞬与生俱来就天资聪颖,拥有俊秀外貌,浸润在大家赞美的眼神中,因此他对夸奖自己的人总表现得很高傲……不,这么说不中听,就说他态度大方。但根据两人互动,不像觉单方面缠著瞬不放,觉比较积极,但瞬接受觉的心意。 某天,我碰巧撞见两人在原野上散步,终于了解他们的关系,两个少年像情侣一样手牵手走向没人的地方。我想掉头离开,但不自觉偷偷跟在两人后面,我知道目睹他们亲密的模样会伤心,却忍不住想看。 两个人远远离开町上,像两只小狗嬉戏,觉开心地在瞬的旁边跑跳,从后面紧紧环住他。我好希望自己生为男性,我相信瞬绝对会选我而不是觉。 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严厉控管青春期后的男女交往,在我们这个年纪,对异性的渴望受到压抑,只能控制在柏拉图式的恋爱范围。另一方面,委员会对男男、女女间的超友谊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少数例外,大家便凑合著把同性当成恋爱与性对象。 两人走到山丘下,仰躺在成片的白苜蓿花田聊天。我躲在二、三十公尺外的草堆,屏气凝神地盯著两人。 觉好像在说笑话,瞬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觉静静凝视著瞬的笑容,一个翻身压在瞬的身上,两人一时动也不动。 我看不太清楚,但两人一定在接吻。觉从上方紧紧拥住瞬,瞬则任由摆布,不久,瞬抱著觉想翻身在上,觉坏心眼地不让他得逞,两人角力一阵,试图掌握上方的主控权。但先待在上面的人当然比较有优势,瞬最后放弃了,卸去全身的力气,认命担任女性的角色。 顿时,觉性致大发地骑在瞬的身上,癫狂吻著他的唇、脸,甚至脖子。 我光在一旁看著就欲火焚身,不自觉触碰身体,但不知道自己想如觉一般怜爱著瞬,还是让觉疼爱我。我是一个落单者,满怀莫名心焦。 觉用指尖轻抚瞬的双唇,瞬毫不抵抗,他趁势将拇指放入瞬的嘴里要他吸吮,瞬大方地笑著原谅对方如此无礼的行为,不时偷咬觉几口。 我浑身发烫,差点暴露行踪,瞬抬头咬觉的手指时,我突然和他四目相接。我吓得连忙,缩进草丛,可能被瞬发现的羞耻感让我的心脏痛起来。我又躲一会才下定决心探头窥看情况。 觉压在瞬的身上,努力脱下对方的裤子,当瞬如雪白大理石天使雕像的大腿裸露出来,觉著迷地以脸磨蹭,接著像疼惜小动物般轻柔抚摸瞬的阴茎。 瞬好像被搔得很痒,他笑著挣扎,但半推半就。 瞬刚才跟我四目相接应该只是我的错觉。 我保持原本的姿势慢慢后退,继续偷窥下去就要发疯。随便都猜得到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之前看过第三组的两名男性做爱的模样。 当时我抱持著纯粹的好奇心观察,男生精虫冲脑就不会考虑其他事情,两人头脚方向相反,一上一下地用嘴爱抚对方阴茎,有时深深插进喉咙又一口吐出,我看著都要反胃,他们还不满足,毕竟两名男性的身体构造无法进行性行为,但他们煞有其事地让两根阴茎互相摩擦,简直像目睹蓑白在交配。 我打死都不想看瞬与觉沉醉在这种愚蠢的行径。 我落寞离开,突然想找人寻求慰藉,但想得到的人选只有一个。我回到町上找真理亚,她在自家后方走廊,幸好她全家都不在,但如往常一般有个电灯泡──守。 「早季,你怎么了?」 真理亚开朗地问,这两年来她完全蜕变成成熟的女孩,有著漂亮的柳叶眉、清澈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樱桃小嘴,坚毅的五官展现出不受他人掌控的坚强意志。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头火焰般的红发。 「嗯,突然想见你。」 我笑著告诉真理亚,然后给守一个白眼,守低下头,躲避我的眼神。 真理亚坐在廊边晃著脚上一双皮鞋,守离真理亚有段距离,一如往常地搔著爆炸卷毛头,心无旁鹜画著真理亚的画。他不像在和贵园一样用颜料与笔做画,而是在木板抹一层白黏土,再用咒力操作石榴石、萤石、绿柱石、堇青石、铌铁石等奇石粉末贴成一幅画像。 守为真理亚绘制的画不仅栩栩如生,还表现出她的内心世界,我不得不承认他天赋异禀。 守的妈妈在他小时候就因为伤寒而过世,而他妈妈也是町上少见的红发女性,跟真理亚一样,因此似乎把真理亚当成妈妈看待。觉说亚洲原本没有红发基因,好几代前,两人的祖先也许都从遥远的国度来到日本。 守进入全人班后立刻被真理亚迷住,他青春期后独独钟情真理亚一人,无论多么可爱的男生向他招手,他都毫无兴趣,而且守住在町上最西边的栎林乡,真理亚家住东海岸的白砂乡,守还是每天清晨搭船接真理亚,这份忠诚令人动容,不过在我们这个年纪,男女爱情很少见,性行为更是铁一般的禁忌。守的心意只能绕个圈子,化成一幅幅情人画像。 守总黏在真理亚的身边,痴痴注视她一人,真理亚渐渐被守的真情打动,两人渐渐变得亲密,在旁人眼中像主人与忠犬。不过我和真理亚是公认的情侣,守对我来说很是碍眼。 「要不要散个步?」我试著邀真理亚,散步是我们的暗号。 「可以啊……」真理亚看著我微笑,她懂我的意思。 「我们去散步,守也休息一下。」 守听到我的话就察觉我们接下来的意图,他露出非常沉痛的神情。 「谢谢你把我画得这么漂亮,我好高兴。」 真理亚看著画,然后这么告诉守。守登时浮出欣喜的表情。我在的时候,守就变得极度沉默寡言,也许是因为感到羞耻,让身为女性的我见到他对真里亚的无私奉献。但他总是默不作声,我也养成坏习惯,就算守在场,我仍然不将他放在眼里,径自找真理亚聊天。 我们并肩走到运河,跳上绑在岸边的小船,部分小船的船身画著蓝海豚,这是町里的公用船,任何人都可随时使用,只要停在数十个公家码头的其中之一就好。我用咒力推船滑行,真理亚拿下发圈甩甩头,一头红发随风飘逸,双手绕上我的颈子,贴近我的耳边呢喃。 「哎,怎么了?」 真理亚贴心的关怀让我差点掉下眼泪。 「没事,真的。突然想见你而已。」 我们是死党,就算知道我在说谎,她也不会追问。真理亚摸著我的头,为我梳理发丝,这就足以解开我心中的纠葛。 我们前往一座可以俯瞰波崎海岸沙滩的山丘,四周长满树丛,像一 个秘密基地。建议赤身裸体的是我,而真里亚大胆开放的心态,让我们成为全班第一组一丝不挂亲密拥吻的组合。 我将小船固定在码头,两人争先恐后跑上沙滩,好久没到秘密基地,我们还担心有人搞砸这里,幸好还没被发现。多亏茂密的树丛,不怕附近有人偷窥,不过我们先确认附近有没有人才脱衣服。最初有点害羞,但我们娇喘著一件件解开衣服,似乎又回到纯真无邪的孩提时代。 季节不到夏日,空气微带寒意,我们彼此搓揉爬满鸡皮疙瘩的手臂与肩背。 「早季,你的胸部变大喽。」真理亚从后方抚摸我的胸部。 「……好痒。」 我扭身逃开,真理亚追上来,在我身上乱摸一通,不知何时卸下我的胸罩。 「嗯,不要!」奇妙的感触令我难以忍受,当场蹲下来。 「说什么话?早季不就是想要这样才来找我吗?」 真理亚毫不留情地攻击,我发出笑声又抖动著身子挣扎。 快乐与痛苦,爱抚与折磨仅是一线之隔。 「嘿,好一阵子没看到早季的身体,我要好好检查。后来有什么进步呀?有没有乖乖长大呢?」 「不用,做什么检查啦。」 说到一半,真理亚柔软的手指游移在我的赤身裸体,刺激著我的感官,她的手技灵敏温柔,简直像千手观音在疼爱我。 「很好,身体很漂亮,没一分赘肉,而且全身滑溜溜的。」 「嗯,啊,好了吧?接下来换真理亚……」 「好啊,等等让你好好玩个够,现在还不行,早季的身体表面及格了,但还得检查敏感度呢。」 真理亚又折磨我三十分钟,我边笑边求饶,上气不接下气,连怎么回应比较好都不清楚。 「好厉害。早季啊,真的很喜欢被人玩,喜欢人家对你这么乱来。看你全身都有反应,还这么开心。」 即使她这么说,我也无法反驳,我只能湿润著双眼望著真里亚抗议。 「呵呵,真可爱。」 真理亚凑近我的脸前微笑,鼻息吹拂过我,接著贴上我的唇。 啊……我要怎么形容这种柔软的感触?我与许多男孩、女孩接吻,但没任何一个人给我同样的感受。人一旦紧张,嘴唇就会紧绷,真理亚的嘴唇却像果冻般柔软,紧紧吸附著我,让我心神荡漾,浑身酥麻,她的舌头进一步拨开我的唇,侵入我的口腔,那种湿感总让我起鸡皮疙瘩,真理亚的舌会舔遍我口中每一吋领地,贪婪地探索著牙龈、牙齿,甚至脸颊内侧,最后与我的舌头紧密交缠,用触觉与味觉感受彼此。 我的身心全交由真理亚摆布,同时想记住她舌头的动作,真里亚对我做的一切完全出于她本人的意愿,所以我须立刻回礼。 接著我们紧紧相黏,膝盖互相碰撞,两对乳房顶著坚挺的乳头,挤压搓揉。真理亚的手悄悄从侧边滑到我的下腹部,轻轻抚弄阴毛,再往更下面。我怕她发现那里又湿又热,像洪水一般,连忙扭腰逃避,但当然逃不过。 「哎……怎么会这么兴奋呢?」 真理亚是罪魁祸首,还故意装傻。 「哦……嗯……」 我呻吟著抗议,可是模糊不清,她用手指触碰女孩最敏感的地方,在如小珍珠一般的突起处来回转动搓揉,我脑袋一片空白,从身体深处到外头都要融化。 真理亚和我度过一段浓情密意的时光,我们忘我地深深相爱。后半换我逗弄真理亚,她像换了一个人般露出温驯柔顺的模样,流著欢愉的眼泪开心挣扎。 我们不算触犯禁忌,破处才被列为严禁事项。每学期结束前都会健康检查,负责卫生教育的女老师会彻底检查我们是否保持处子之身,一旦发现处女膜等特定部位损伤就会追究原因,万一发现不纯洁的异性交往,立刻会被退学。 当时我们身边并没全人班学生因此遭到退学,谣传某位比我们大七年级的学姊遭退学处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名女学生。这又是觉的鬼故事,或是他从某所学校听来的传闻,可信度令人怀疑。 完事后,我和真理亚香汗淋漓地躺在沙滩上,我回想起拟蓑白的话。我们的社会为了消弭斗争,决定从黑猩猩的斗争型社会型态,转为其小个子近亲巴诺布猿的性爱社会型态…… 那年夏天,在身边运转的齿轮逐渐乱了节奏,发出杂音。我们在青春期中只注意到自己的剧烈改变,难有余力倾听周围的警讯。 第一个徵兆究竟是什么?我想不太起来,我们常焦虑与惶恐,真理亚经常为头痛所苦,我也是一累就想吐,其他人多少出现身心失调的状况。我们还以为这是成长过程的痛苦。 这时,一段亲密关系首当其冲地结束了。 我在町上看见那两人才惊觉这件事。 瞬快步走在运河边的小路,觉紧追在后,我正感奇怪,因为瞬的态度明显比之前疏远。 「别闹脾气了。」觉追上瞬,从后面搭上他的肩膀,但瞬狠狠甩开觉的手。「瞬,你到底怎么了?」 觉的声音顺著河面微风飘来,我清楚听见他的慌张和难堪。 「没什么,让我独自静一静。」瞬完全不留情面。 「好,是我不对,拜托……」觉抓住瞬的双肩。 「不对?哪里不对?」瞬噙著冷笑。 「这……」 可怜的觉不知如何是好,我这辈子就这次同情觉,对瞬起了反感。 「觉,爱情游戏可以省省了,我懒得再当你的玩偶。」 觉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哑口无言。 「嗯,好,以后就……」 「你根本不懂,你成天黏著我,实在很烦啊。我只想独处,今天开始我们各走各的,懂吗?」 瞬迅速说完后推开觉,走往我的方向。他的神情吓我一跳,残存的冷笑蒙上一层阴影,扭曲出悲恸的色彩。他下一秒意识到我,飞快抹去刚刚的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就离开。觉默默伫立原地,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他,他心中想必千头万绪,我也不便多说。 为什么?我心中充满疑问。为什么瞬非得用那样冷淡的态度?瞬在我们这群中一直是最温柔体贴的人,两人分手时,瞬不自觉露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不正是痛苦的表情吗? 隔天在学校相见时,瞬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反而是觉满脸落寞,谁都知道他被甩了,但觉还没放弃,他不时偷瞥瞬,依依不舍的模样教人不舍。 过几天,发生另一起凶兆。 全人班的学生会按适应程度与熟练度分配不同的咒力实作功课,技术类型从击力交换到常温核融合等都有,难易度共一百几十阶,多数人通常在中间程度,但也有人挑战巅峰。 瞬的咒力程度无人能及,他分到的实作内容是在两小时孵出鸡蛋,难如登天。鸡蛋从出生到孵化需二十一天,这份作业要学生以咒力影响蛋壳内看不见的胚胎,将孵化过程加快两百五十倍。 技术超群且人格优良的人,才有资格直接用咒力影响生物,可见人们对瞬有多大期望。 意外的是,觉在领先团队里插上一脚。他的拿手好戏是光线反射,除了瞬,他的课题在班上是数一数二的难,尤其要在空中制造镜面;我之前提过,像镝木肆星先生这样的高手才可以凭空制造空气透镜,放大远处影像。用小水珠在空气中制造出意念墙,形成完全反射光线的镜面,这种作法似乎比较容易。 至于我,顶多用热熔化碎裂的玻璃瓶之后再修复,并非没有难度,但是很不起眼的水准。真理亚与我相反,她拚命学习最引人注目的浮游术,,而守……对不起,我不记得他学 什么。 「早季,你看!」 我听到觉的呼喊而抬头,前方一公尺左右的空间似乎被挖掉一块,浮现一片不规则的银色镜面,映出我正在认真实作的可靠表情。 「这是不是有点歪了?」我没好气地说,期待获得夸奖的觉马上翻脸。 「哪有?我可是做出完美的平面。」 「我的脸才没这么戽斗。」 「乱讲。歪掉的是早季的心。」 觉不屑地扔下一句话就跑了,银色镜面融化在空气中,消失无踪。我追看觉走往的方向,他偷偷靠近瞬,安静看著他的背影又不敢被对方发现。 他的执迷不悟教我傻眼,但他显然深知无法恢复以往的关系,轻轻摇头,走向第五组身材纤细的少年怜身边。怜看到觉过来,顿时露出艳丽的笑容,他一直很喜欢觉,只是因为瞬而不得已放弃。觉在怜面前制造出一面镜子,怜立刻发挥班上知名的自恋本色,宛如少女般欣赏自己的脸庞。 瞬毫不在乎班上喧扰,专心一致在作业上。他眼前有一个陶制蛋架,架上放一颗鸡蛋,所有学生都知道他的功课艰难,没一个人敢打扰他。此时,有人从实际演练室的后门进来,我不经意一瞥(请读者别误会,我可不是上课漫不经心),吃惊地意识到来者正是镝木肆星先生。他戴著盖住脸的护目墨镜,鼻梁高挺,下巴尖细,皮肤紧致,相当年轻。 监督实技操作的太阳王连忙跑向镝木肆星先生,两人轻声交谈,我听不清,但应该是来参观教学。太阳王跟在镝木肆星先生身边,一同观察我们实作,班上气氛猛然紧绷。如果大家一开始都这么认真,所有人现在都完成作业了。 镝木肆星先生走向我,我以为他对我的功课有兴趣,用前所未有的专注力修补玻璃瓶,玻璃瓶的裂痕像冰块冻结般逐一消失。我偷偷抬头观察他的反应,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已经走过我的眼前。 好失望,这实作内容太不起眼,没人在意。 镝木肆星先生走几步,停下来,认真地花几秒钟注视浮游空中的真理亚。飞行的技术面并没深奥之处,他应该是在欣赏真理亚的美貌与青春肉体。外表再怎么年轻,他的岁数应该与我们爸妈差不多,无论他的本领多高强,用那种眼光看少女都让我不禁心生厌恶。 镝木肆星先生在觉面前待上一段时间,研究镜面,提供建言,觉眉飞色舞且满脸通红地采取建议。 最后,他慢慢靠近瞪著白鸡蛋不放的瞬。 每人都期待这段历史性的会面,瞬总有一天会继承镝木肆星先生的衣钵,他今天首次接受镝木肆星先生的指导。 可是,镝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么了?正当我不解之时,镝木肆星先生反而后退一、两步,倏地转身,在众人的错愕中快步离开实技演练室。 瞬抬头目送他离开,那表情震撼了我。 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如何诠释他的表情。既像冷笑,又像恐慌,更像凄绝的无助,那是历经深不见底的绝望深渊而生的狂气笑容。 太阳王连忙追著镝木肆星先生出门,接著回到演练室。 「呃,今天的实作课因故中止,大家收拾器材回教室。」 太阳王露出以往的爽朗笑容,但语气莫名不稳,鼻头挂满汗水。 「早季。」觉到我身边。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觉没回答我的问题,只用下巴指指瞬,瞬动也不动地端坐在鸡蛋前。 「觉,走了。」怜拉著觉的手腕想带他走。 「你先走,我等等跟上。」 觉温柔地推了一下怜的屁股,要他离开实技演练室。 「你们也快收拾收拾。」太阳王拍著手催促大家。 我将碎掉的玻璃瓶收进盒子起身。 「瞬,你不走吗?」 真理亚搭话,她后方跟著守,其他学生陆续离开演练室,剩下太阳王和我们第一组的五人。 「嗯。」 瞬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苍白,但扭曲的笑意已经不见踪影。 「那个。」 真理亚指著蛋架,瞬伸手要拿,但一阵晕眩,手一滑,蛋从蛋架掉下。大家深信瞬会让鸡蛋停在半空。我们拜训练之赐而学会压缩真言,无论多长都可瞬间默念,更别说是瞬,他绝不可能失手。 可是,鸡蛋径自摔落地面,破了。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们愣愣注视著瞬,当下仅有我注意到破掉的蛋。 不,另一人也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你们快出去,等等老师来收拾!」 太阳王用惊人的速度介入,他推著瞬和真里亚的背,三两下把我们赶出教室。 「瞬,你没事吧?」觉担心地问,他已经不在意自己被甩。 「没什么大不了……有点累而已。」瞬看也不看觉一眼就回答。 「今天是不是早点请假回去比较好?」真理亚忧心地皱起眉。 虽然我比谁都担心瞬的情况,但无法开口。甚至连出声都没办法。 鸡蛋里的东西,至今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无论怎么看,蛋壳中沾满黏液的东西都不是雏鸡,是诡异的怪物。 2 瞬养了一只叫做昴的狗,名字灵感来自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歌颂的昴宿星云。我查过出处,星云的含义是「许多星球的集合」,昴可念成「统」(注:昂的曰文为「すばる(subaru)」,亦可写为「统ばる(subaru)」)。 枕草子问世两千多年后的某个寒夜,一只小狗诞生了。母狗因为难产丧命,其他兄弟姊妹也是死胎,幸存的小狗在满天星斗下命名为昴。不过,昴绝不是美如星斗的宠物。养在神栖66町中的狗大多数是竖耳卷尾的纯种日本狗,我从未见过昴这种斗牛犬(斗牛犬应该绝种了,但也可能是我没见过)。 昴比其他狗丑,我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会创造出这种狗,腿又短又粗,脸皱巴巴,嘴好像被人从上方压扁,正中央还有朝天鼻。我在图书馆遗址挖出一些书,里面记载斗牛犬的由来,有趣的是这件事被分在第三类。第三类是「可能有害,须慎重管理」的类别,禁止阅读。为什么狗品种的由来要这么小心翼翼管制? 觉说他私下看过一本书,斗牛犬是古代英国人培育出来的品种,与牛交战。如果他说的不假,斗牛犬的由来就牵扯到我们的门争本能与攻击性,难怪列入禁书。 我并非认为觉全在鬼扯,但有几个理由让我无法相信这个说法。第一,为什么要用狗来斗牛呢?我根本无法了解。觉说书中将之解释成一种娱乐,我不愿承认人类会享受这么无意义又残酷的娱乐;第二,我不清楚当时的牛只多大,可是应该比狗大很多,用狗来斗牛实在太勉强;第三,我唯一认识的斗牛犬昴,个性非常温驯,如果它祖先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斗牛,子孙却比其他种类的狗都来得温驯,我难以接受。我这辈子只看过昴进入一次战斗状态,后面会详细说明。 瞬是独子,在昴年幼的时候,他代替妈妈照顾疼爱它。昴的腿短,走路慢,经常跌倒,瞬无法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不过我常看到瞬带昴散步。身材矮胖的短腿小狗拚命追赶在瞬修长的双腿旁,那幅光景相当教人发噱。 那天,我看见瞬独自待在俯瞰町景的山丘,但没见到昴的踪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那天是秋日傍晚,空气洁净到教人多愁善感的地步,而距离前面提的全人班实技课过了两周。 「瞬。」 看著低头沉思的少年走来,我开口喊他,瞬讶异地抬起头,停下脚步。 「早季。」 瞬的声音听 起来像大梦初醒。夕阳下,光影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了?」 瞬动也不动,我想走上前,他突然大声喝止。 「别过来!」 我吓得停下脚步,彼此距离还有二十公尺。 「为什么?」我的语气中带著悲伤。 「……对不起,我只是想独处。」 「独处?」 「嗯。」 瞬似乎看我一眼,又移开视线。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跟觉分手?」 「嗯,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所有朋友,孤单一人?」 「这……这说了,早季也不会懂。」 瞬从口袋取出一样物品,我在夕阳的反射下发现是颗金属球。这是蜂鸣球。学生进入全人班后,这是能力开发教室最早发送给学生的玩具之一。用咒力让蜂鸣球飘浮起来并高速旋转,它就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班上现在根本没人有兴趣,遑论瞬这样的资优生,他会把玩这种初阶玩具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想,我们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蜂鸣球大中小三颗在瞬的眼前飘浮旋转,映出闪烁的光芒,同时发出三道音阶,构成震荡的合奏。 「不能见面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不会去学校,得好好疗养。」 「瞬,你生病了?」 我非常担心,难不成是传染病,所以不让我靠近? 「嗯……说是病,也不是感冒拉肚子之类的病,怎么说你才会懂呢?这不是身体的病,是心病。」 当时我还不明白心病的意思,难道是会感染心脏的细菌或病毒吗? 「我差不多该走了。」 「等等!」我叫住正要转身的瞬。「我们不能在学校见面,但至少可以偶尔到你家探望吗?」 「这就难说。」瞬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我不能再待在那个家里。」 我错愕地倒抽一口气。「你要去哪里?」 「养病用的小木屋,我得在两、三天内搬进里面,独自生活。」 「小屋在哪里?」 「我不能说地点。」 我无话可说,我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没有秘密,总是有话直说,这件事情想必已经糟到超乎想像才无法出口。 「瞬……」我不知道要问什么,脑袋一片空白。「你……要自己一个人?昴怎么了?」 我默默等著最糟的答案。 「在家里。」瞬乾脆回答。「我只是想散个步才偷溜出来。」 听到昴没事,我松一口气,但更加担心。瞬究竟怎么了? 「我想帮瞬的忙。」 瞬没回答,三颗蜂鸣球的低吟从未中断。 「瞬,我一直都很喜……」 我想鼓起勇气告白,但瞬打断我的话。 「早季,我一直很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应该要告诉你这件事情。」 「咦?」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季野营吗?我们以为大人都被欺瞒,不知道我们被离尘师父冻结咒力。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什么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愣愣地发问。 「全都穿帮了。我不清楚大人怎么想,但大概暂时保留对我们的处分。」 「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们一直都被监视。我最近才发现这件事。」 我顿时像呑下铅,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慢慢渗出冷汗。 「现在警告也没用,不过早季,你要小心猫。」 「猫?什么猫?猫骗吗?」 瞬暧昧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对了……早季,这给你。」 瞬从脖子拿下项圈般的饰品拋给我。我用双手接下,饰品颇有份量,是厚实的皮项圈,还镶几个金属环,用铰链开阖,或许应该称为颈枷。 「这是什么?」 「驱猫护身符,我做的。」 「难道跟昴的项圈做成一对?」 昴的项圈还比较像样。瞬听见我的玩笑,笑得露出白牙,但没有发出笑声。 「总之把我跟你说的事情转达给大家。」 瞬转身背对我,他正要离去却倏然止步。一只雪白的小动物往瞬的方向飞奔而来,是昴,它尽全力迈开短腿追赶著瞬。 「昂真笨……说几百次不可以跟来。」 瞬嘟哝著独自跑下山头,像在躲避我,也像在躲避昴。 小小的斗牛犬摇著尾巴紧跟在后,我知道它不擅长跑步,但它的步伐未免太不协调,我这时才惊觉昴的右后腿受伤了……不,不只如此,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但在我看清楚哪里奇怪前,斗牛犬已经消弭在黄昏的夕阳中。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我们要找到瞬。」觉镇静地宣布。 「可是……怎么找?」 虽然觉的口气听起来很值得信赖,但我还是得提问。 「怎么找?当然就想尽办法找。」觉怀著毫不动摇的自信。 「觉该不会还想跟瞬重修旧好?」真理亚看著觉,眼神带点讽刺。「毕竟你知道瞬不是讨厌你才离开。」 「我没这么想。」觉冷冷回覆。「不提这,我们应该有很多事情要问瞬吧。我们真的被监视吗?小心猫是什么意思?还有……」 觉握紧拳头。 「瞬到底碰到什么问题?」 我心头一阵抽痛,我还没告诉任何人在实技演练室中看到鸡蛋破掉后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跟瞬遇上的困境有关,但我害怕恐怖的猜测成为现实,怎么都说不出口。 四天过去,瞬都没到校,我们放学后聚在校舍后方进行小组会议。 「如果我们真的被监视,是不是别做什么大动作比较好?」守小心翼翼地说。 「是啊,我也觉得太危险。」真理亚附和。 「你们打算不管瞬了?」觉流露出愠怒的神情。 「我没这么说,不过……」真理亚神经质地环顾四周。「我觉得现在也有人在监视我们。」 「附近根本没人。疑神疑鬼的。」觉扭曲著嘴唇。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们记得吗?从奇狼丸那边逃出来的当晚,不是有只很恶心的鸟跟著我们?」 「连早季都在胡说八道,化鼠会训练夜鹰跟乌鸦来侦查,可是……」 「如果连化鼠都有这样的本事,伦理委员会应该有更巧妙的手段,不是吗?」 「对啊!我听说镝木肆星、日野光风这种水准的高人,还有像建部优这种专业技术士,可以改变基因、操纵突变过程,随心所欲创造生物。命令附近的蜜蜂来监视我们也不意外。」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气氛凝重。没错,如果用昆虫监视我们,根本不可能提防,但昆虫怎么回总部报告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总之我要找瞬,如果你们没兴趣,我不勉强。」 「我也要。」我马上表态支持。 「等一下,别讲得好像我们不担心瞬,好吗?」真理亚抗议。「我是说四个人浩浩荡荡行动太显眼了,分头行动比较好。守你说对不对?」 守正要说话,真理亚的意见似乎和他的本意有点落差,但最后还是不多说一句话地点头应和。 「这么说也对,我们分头调查。」 依照觉的安排,我们分两路调查,真理亚和守负责和其他组别中跟瞬关系不错的同学打听消息,我和觉直接造访瞬的家。 我们到附近码头,正好停靠画著蓝海豚的小船 ,于是乘船航向町里错综复杂的水道。 神栖66町由七个乡组成,松风乡坐落在最北边,瞬的家则是更往北的郊区。他家是那带最大的歇山顶(注:歇山式屋顶,为中国古建筑屋顶样式之一)式传统大宅,黑亮大柱直径达一公尺,支撑著屋顶的大梁长三十公尺以上,我小时候常到他家,深深受到远高于普通木造建筑该有的壮阔气势所震慑。进入和贵园高年级后,我们就把玩乐场所移往野外,很少造访朋友的家。 小船在水道上轻快前行,进入松风乡的分岔口时,觉放慢速度。 「怎么了?」 「你看。」 我顺著觉的视线望去,分岔口停著几艘船,规模比我们的小船大很多,侧面画著象徵「神之眼」的町徽,还有红色编号。这是町用船的标记。另外,还有象徵守护神的几种梵文表示船只属于哪个部门。我稍微观察,船上有个象徵阿弥陀如来与千手观音的梵文?????,应该属于环境卫生课或卫生所。 「先绕过去。」 小船笔直前进,我在经过分岔口时小心用眼角偷瞄,离水面两公尺高的位置拉起黄黑条纹的绳索,这是禁止通行的标志。 「怎么了?不能进去松风乡吗?」 「应该是不能。」觉沉重地说。 「怎么会?难不成……」 难不成跟瞬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却怕得不敢问出口。 「只能用走的进松风乡了。」 「难道路上不会有人看守吗?」 「我们绕个一圈,从树林里进入。」 我们在一公里外的码头登陆,绑好小船,然后往远离松风乡的方向前进。左手边是草原,右手边是白背栎与茶花树交织成的常绿阔叶林,我们确定附近没人才走进树林。 「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嗯,我也这样觉得。」 每走一步就愈心神不宁,好像被人扯著后脑勺的头发,又像前方有反向磁场把我们的身体往后推。不知道走过几哩路,我们的面前再度出现黄黑条纹的绳索,连森林里都拉起禁止通行的绳索。 「不会吧。有人会经过这里吗?」 「可能整个松风乡都被围住。」 觉盘起双臂,观察绳索延伸何处。 绳索绑在几棵树干上,途中左拐右弯,但没出现大转折。 「总之先钻进去。」觉穿过与眼同高的绳索,我紧跟在后。重大违规为我们带来心惊胆战的罪恶感,但别无选择。 「嘘!」 觉骤然停步,作势安静,我马上绷紧著身体动也不动。 前方约三十多公尺的树木间,似乎有东西在动。 觉回头用唇语说他看到什么,化鼠……看来是化鼠士兵正在放哨。我们蹲在树丛里屏气凝神观察情况,并且用咒力吹起微风,避免化鼠嗅到气味。 仅仅十分钟,但像天长地久。某处骤然响起尖锐的哨声,在林间摸鱼的化鼠惊跳起来快步跑开。 「好,我们走。」 我们继续前进,穿过常绿关叶林到红土路,另一头是辽阔的赤松林,这也是松风乡的名称由来。小心起见,我们确认没任何人或化鼠在附近就快步横渡红土路,进入赤松林。 一股让人寒毛直竖的诡异氛围顿时袭来。 我惶惶四顾,四周仅仅竖立著赤松、抱栎、粽叶竹等种类的树群,并没可疑处。为什么会让我如此惊恐? 「这里的气氛果然不对劲,也许不该久留。」 觉跟我一样感到不适。 「怎么办?」 「但现在都到这里了,怎能回头?」觉点头说,但脸上笼罩著不安的阴影。 我们又在赤松林里走上四、五十公尺,猛然撞见教人不敢相信的东西。这是目前以来第二条挂在眼睛高度的绳索,但并非黄黑相间的禁止进入绳。 「是八丁标!怎么会这样?」 纯白的注连绳坠著许多纸垂,确实是八丁标,这是神栖66町与外界的区隔线,怎么会挂在町内的松风乡? 「难道町的范围缩小到这里?」 「不对,不是那样。」觉检查注连绳一会。「这绳子很新,刚挂上去。旧的八丁标还挂在原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 「町里的新结界,包住整个松风乡。」 气氛很论异,八丁标原是避免外界凶邪进入町里的结界,如今却围住町里的区块。 觉深深叹一口气。 「如果继续前进就得穿过八丁标。」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穿越八丁标可不像穿越普通的禁止进入绳,一旦被大人发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见瞬一面就须穿过这里。 我们小心翼翼避开纸垂,从下方钻过注连绳。 刚开始没发生怪事,但愈往前走就愈怪异。 树里有赤松、抱栎等大树,还有髭脉桤叶树、毛漆树、东北瑞香、珍珠花等茂密的小树花草,但从某处开始,花草树木像被龙卷风肆虐般扭曲枯死。 觉的表情阴沉起来,我俩安静前进。 天色尙早,太阳还没下山,景色愈来愈阴暗,原来是赤松林的树冠遮住阳光。头顶上密密麻麻交织著荫郁茂密的树枝,宛如屋顶。和矮林的情况不一样,赤松树异常地成长茁壮。 觉用咒力折下一根粗枝,折口还滴著松脂,他用咒力点火当成火把。虽然现在还是白日,但不点火把就看不清脚下路。我们在半途发现透著阳光的小空地,但通往该地的路上盘根错节著蟒蛇般粗长的赤松树根,诡异莫名,无法通行。本来打算用咒力强行开路,但会留下通行痕迹,并非上策。因此,我们最后避开空地横越茂密壅挤的密林。 「早季,」拿著火把的觉回过头。「你看。」 觉指著前排树干上的树皮,不像普通赤松呈龟裂纹,长出许多鼓胀的肿瘤,癌细胞般毫无秩序地交叠蔓延。 其中不少肿瘤甚至浮现出人脸模样。 无数死者遭到超乎想像的痛苦折磨,扭曲著脸孔发出悲鸣。 我心头发毛,撇开视线。 「快点走。」 我做了往后必定见到更骇人景像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因为接下来的光景瞠目结舌。眼前是满布大小石块的山坡,赤松稀疏,大片山杜鹃遍布其上。说也奇怪,山杜鹃盛开的季节是春天,现在是秋天,山坡上却开满大片桃红花朵,散发出从未见识过的呛鼻花香。 「好漂亮……」 我被花吸弓,就要走上前去。 「停,不要碰!」觉连忙抓紧我的手。「这花绝对有问题,你看。」 觉指著下方,我们脚底躺满数不清的小尸体,包括蚂蚁、蜜蜂、甲虫、蜘蛛等。 「你不觉得香味太浓吗?里面说不定有毒。」 「山杜鹃有毒?」 「这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山杜鹃。」 觉的话语解开束缚在我身上的咒语,我意识到美丽的花朵身怀剧毒,不禁颤抖。不,让我颤抖的不仅是山杜鹃。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冷?」 一股寒气从树林深处随风飘来。 「……去看看。」 觉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像著魔似地往寒气的源头前进。 当源头映入觉的眼底,他高喊著: 「是雪!」 「怎么可能,现在还是秋天,哪里都不可能下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树根覆盖著白色物体,觉伸手摸了摸。 「等等,不对,这不是雪。」 「这是什么?」我没勇气伸手。 「是霜,量太大了,看起来像雪。不知为何只有这里异常低温,冻结空气中的水分。」 霜冻结在这里,就代表这块土地像永冻土般直冻到地底深处。 我不禁喃喃自语,「实在太乱来了。」一切都脱离常轨。 我们绕过结霜的滑溜地面,前进约一百公尺,赤松林的景像突然中断。 「小心点。」 觉小声提醒,我们靠近树林边缘。眼前的画面教人头晕目眩,一个直径两百公尺的钵状大坑,深达一百五十公尺以上,陡急的坡面就像巨大的蚁狮陷阱。 「难以置信……有陨石掉下来吗?」 「嘘!」觉用手指抵住嘴唇。「那里有人。」 因为觉的轻声细语,我赫然惊觉大钵底部出现人影。 「不可能是陨石,若陨石砸出这么大的洞,一定会发生大爆炸,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不是很怪吗?」 觉用气音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什么洞?」我学著用气音问他。 「不要什么都问我好不好?」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 觉听我这么一说就生气了。 「我只能推测啦,可能是那里面的人用咒力挖的。」 「为什么?」 「嘘!」觉又制止我。 洞底的两人慢慢飘浮上来,我们以为对方冲著这里来,吓出一身冷汗,但他们降落在另一侧的洞口,不知去向。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觉才恢复普通的说话方式。 「他们一定是想挖什么东西出来。」 我用力注视著大洞底部,里面似乎有某种黑色物体,但恰巧被隆起的砂堆挡住看不出全貌,从另一边应该就看得清楚……此时,我灵机一动。 「觉,在那附近做镜子。」 觉看到我指的方向,了然于心。这时,对面山坡中段的空气倏地像海市蜃楼般摇晃,散射出灿烂光芒,无数光芒慢慢收敛成一只银色镜面。 「再往下一点。」 「我知道啦,啰嗦。」 镜面已经完整映出影像,觉接著缓缓倾斜镜面,照出大坑洞底部的物体。 我们不禁失语,不是来这里好多次吗?为什么没注意到正是这里? 镜面映照出巨大木材的一隅,其他部分深埋砂土。 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正是支撑瞬家大宅的黑亮大梁。 我们回程鲜少交谈。 我们在赤松林中见到无数诡谲奇特的现象,内心最在意的还是瞬。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瞬的居所已经被呑进大地,他如果待在里面绝对没命,但我不知怎地深信瞬还活著。他现在在哪,又是什么情况?平安吗?是不是在求救? 脑海接二连三浮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瞬不是要离家吗?他一定没事。」觉对我说,但我觉得他更像在安抚自己。「明天早上我们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现在动身不是比较好吗?」 「太阳差不多下山了,目前没线索推测瞬的下落,我知道你很急,但今天收兵比较好。」 我不知道觉为什么提得出如此成熟冷静的意见,难道他不担心瞬吗?我因此对觉丧失些许信任。接下来,我们抵达跟真理亚与守约好的公园,但他们没来,又等一阵子,最后决定回家。 「明天见。」 我在十字路口和觉道别,彷佛刚吃完野餐回来。觉住在茅轮乡,我搭上绑在码头边的自用船回到水车乡。 夕阳西沉在筑波山另一头,町里逐渐变暗,四处点起篝火。火焰在黑暗的水面上照映出橘红波纹。眼前的景色宛如梦中一景,平常这时最适合心平气和地回顾一天大小事,期待明天,但今天不然。我将船绑在家里后门码头,穿过后门。我有些吃惊双亲在家,两人难得提早下班。 「早季,你回来啦。」妈妈露出温柔的笑容迎接我。「晚饭做好了,难得可以全家团聚吃晚餐。」 我坐在餐桌旁,爸爸直盯著我的脸,扬起嘴角。 「怎么了,一脸脏兮兮的,先去洗把脸。」 我听话地洗过脸回到餐桌,以为爸爸会问我到哪里,没想到他只字未提。爸爸说,最近正在讨论在町中心设置路灯的计画,毕竟使用篝火照明有点不便。不过町上规定电力只能提供公民中心的扩音器广播,若要使用白炽灯泡当路灯,必须检讨一般伦理规定。 「不管我怎么陈情,伦理委员会诸公就是不肯点头。」 身为町长的爸爸用筷子夹著鱼肉,一面抱怨。 「如果真要设置路灯,我比较希望先处理图书馆内的灯光。」 妈妈是图书馆司书,地位比町长更大,她提出要求。 「图书馆今年的预算就占了全町的五分之一。」 「这我知道,可是最近晚上开始加班了,光靠这种萤光灯不方便。」 妈妈指著餐桌上的灯。 萤光灯是当时最普遍的照明工具,装置主体是一颗叫做文旦球的玻璃真空球,内面涂厚厚一层含白金还铟的特殊涂料,用咒力提供能量,发亮一段时间;不过光线顶多撑三十分钟,光线衰减就得补充咒力,相当麻烦。 「目前只有水车乡的七号水车还有多余发电量,虽然图书馆很重要,可是要从水车乡牵电线到茅轮乡,太勉强了。」 「在图书馆前的水道建造新水车不就好了?」 「这不容易,建了会妨碍交通,而且附近水流太慢,无法发电。」 两个人认真讨论起来,但我觉得气氛有点反常,他们故意装出认真的模样避免话题转往负面方向。 「你们知道瞬怎么了吗?」 话一出口,两人突然禁声。 我心跳加速,明知道问题很危险却还是脱口而出。我采取这种态度,也许是因为我们几个孩子担心瞬的安危,爸妈却顾著谈没意义的话题,让我不禁动怒;又或许是硬著头皮提出问题,至少可以套出线索。 「你说瞬,是指青沼瞬吗?」爸爸轻声问道。 「是啊,他突然就不来全人班了。」我的声音应该有点颤抖。 「这种事情不准讨论。早季也知道吧?」妈妈试图用笑容安抚我。 「嗯,可是……」我默默低下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早季……小季?」爸爸最怕我哭,小季是我四、五岁前的小名。 「老公……」妈妈担心地看著爸爸。 「没关系。早季,你听我说,人生须经历许多考验,其中之一就是跟好朋友分开。」 「瞬到底怎么了?」 我大声打断爸爸,爸爸伤脑筋地皱眉。 「他失踪了。」 「怎么会?」 「几天前,松风乡发生一场大意外,青沼瞬跟他父母就下落不明。」 「什么意外?我怎么都没听说?为什么现在才……」 「早季!要有分寸。」妈妈严厉斥责我。 「可是……」 「我们可是在担心你。听好,别顶嘴,乖乖听爸妈的话。不准进一步打听这件事。」 我不甘愿地点点头,起身就要离开。 「早季,拜托……」 当我要离开餐厅时,背后传来妈妈的哽咽。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你,乖乖听话。」 「我知道,今天很累了,我去睡了。」 「早季,晚安。」 爸爸说著,搂住按著眼角拭泪的妈妈。 「晚安。」 我在到二楼的途中,耳里回荡起妈妈说过的话。 「我不能 再……啊,不,我不能失去你。」 这句话和以前听到的悲鸣合而为一。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我躺在床上,心上千头万绪,辗转难眠。 我想过自己也许有姊姊。第一次起疑是在十岁左右,当时妈妈恰巧没收起放在书房里的古老汉和字典(第三类书),被我偷偷瞧见。和贵园的课程教过,孩子的名字隐含父母的期待与心愿,我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季」有什么含义。 「早」有「黎明」、「快速」、「年轻」三种意思,我对此没什么感觉,毕竟那时年纪还小,「年轻」是理所当然;接下来,我翻看「季」这个字。 「幼小、年轻」、「季节」、「小」……也没给我什么启发,直到最后一个含义。 「老么」。 我不可能光靠这点线索就断定我是「老么」,可是妈妈比谁都重视汉字的意义,我如果是老大,妈妈不会用「季」字当我的名字。想著想著,模糊不清的童年回忆逐渐清晰。那时,我才两、三岁大,总有一个人很疼我,那人年纪比我大,可是比妈妈小很多,爸妈叫我「小季」,叫那人「小吉」。 对,我姊姊叫做「吉美」。 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自我催眠的假记忆,但一想起妈妈痛苦的悲鸣:「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我有姊姊的假设突然就很有真实性。如果这是真的,姊姊为什么不见了?因为不及格而被排除吗?跟瞬碰到的事情有关吗? 无论怎么想都没结论,思绪半途就开始鬼打墙。 此时,窗玻璃传来敲打声。 我吓得抬头,窗廉还没拉上,月光在二楼窗外描绘出一道飘浮的人影。我霎时被心中超自然的迷信吓到软腿,好险月色映照出一头发亮的红发,那是真理亚。 「怎么这么晚突然过来?」我马上打开窗来问她。 「对不起,我到公园一趟,可是大家都不在了。刚刚回家还被大骂一顿。」 「快进来。」 被爸妈发现就糟了。我赶紧让真理亚从窗户进房。 「怎么那么晚?你们不是只有到处打听吗?」 真理亚突然紧紧抱住我的颈子。 「真理亚?」 「我好怕!我们说不定要被杀了!」 「什么意思?说清楚。」 真理亚颤抖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她和我一起坐在床边,开始解释。 他们好像没头没脑地找著和瞬关系不错的同学,打算找一个算一个,守似乎颇有找东西的本事,毫无头绪也找出两、三人打听瞬的事情,可惜全无线索。但在打听途中,他们发现怪事。瞬的朋友大多是第一组以外住在松风乡的同学,但大多数人都没来全人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但对方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 本来打算到松风乡看看,但我和觉已经先行前往,他们只好回全人班。 当时已经是放学后几小时,学校当然没有学生,正要回去时,突然想起瞬和觉说过的故事:有人偷偷潜入全人班的中庭,看见一排像小仓库的奇妙建筑,里面传出氨水般的臭气与野兽低吼。 「……我们打算调查中庭。这样当然不会知道瞬的下落,可是或许会有线索。」 真理亚与守这一组完全是靠运气在办事。 「可是你们怎么进中庭?我记得瞬他们说过,要记得锁的位置。」 「你忘了吗?我会空中飘浮啊。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飞过校舍,但守没办法,我从里面开锁,就跟瞬说的一样。门上大概有一打小门闩,排列成放射状……」 「那不重要,发生什么事了?」门闩的事情无关紧要,我催真理亚说重点。 「跟觉和瞬进来时看到的一样,什么都没有,但在深处排列五个砖砌的小屋。」 我想起瞬提过和贵园也有相同的建筑。 「每间小屋都有木门,而且非常厚重,我想应该都是橡木。门板四、五公分厚,用黑熟铁固定,绞链……」 「门根本不重要!讲重点!你到底看到什么!」我不耐烦地大喊,真理亚拥有不错的注意力与观察力,但讲话没重点的老问题让我伤透脑筋。 「对不起,我只是要表达我们也想知道门里有什么,可是不把门弄坏就看不到。」 「对不起,我也只是想早点知道你看到什么。」 「我们把耳朵贴在门上,结果听到声音。」 「怎样的声音?」 「好像是低吟,某种很大的生物正悄悄地走来走去,对方好像发现我们。」 「等一下,那些小仓库其实是大仓库吗?」 「不是,那些只是入口,通往地底的大洞或地牢之类的场所。生物的气息也是从地底下传出来。」 「哦……所以你们没看到是谁发出声音?」 「别太早下结论,我们后来看到了,但没看清全貌。」 我总算明白不打断她才是最快听完的方法,于是默不吭声。 「我跟守偷看小屋时,忽然传来门闩打开的声响,有人正要进中庭。我们没地方躲,就躲到小屋后面,那真是千钧一发!下一秒中庭的门就打开了,有人进来。」 「是谁?」 「我们没看到脸,可是听到交谈声,共三人。一人应该是太阳王,另外两人分别是一男一女,女的听起来很像夏季野营回来时,和我们面谈的教育委员会成员。」 我咽下一口口水。 「他们说了什么?」 「我们听得断断续续,男人说,千万要快点,必须在完全业魔化前处理掉,失败就会酿成大祸──我不知道什么叫业魔化。」 我的内心已有预期,但揭晓答案时依然当头棒喝,大受打击。 业魔化不就是变成业魔的意思吗? 「……他们又说了什么?」我拚命挤出一丝声音。 「女人说,马上派出不净猫。太阳王回答,现在能派的只有黑跟虎斑。」 真理亚的声线颤抖起来,而且变得尖细。 「他们打开第二间跟第四间小屋的门,某种巨大动物从里面窜出,我们从小屋后面偷看,动物身型和动物园的狮子一样大,不过身材更纤细。」 「那只动物……不净猫,没发现你们吗?」 「没有,它们立刻被咒力定住,送往别处,那三人也没发现我们。不过后面才重要!太阳王说了要送不净猫对付谁,还说可惜一个优秀的孩子!」 不等真理亚开口,我就知道答案。 「我亲耳听到了!他说的是青沼瞬!」 3 我忘记后来怎么安抚真理亚,总之我得说服她,瞬没遭遇到危险。我没有觉的说谎本领,不过人在穷途末路时还是会发挥求生本能,好不容易用明早一起找瞬来说服真理亚,哄她回家。我知道两人行动比一人来得壮胆,但我没把握活著回来,怎能让好友身陷险境? 哄真理亚回去后,我打包行李,除了毛衣之外又穿上防风外套,用发圈绑好头发。平常我总是在野外活动,老早就准备伤药、绷带等急救用品及指南针。我把东西全塞进背包,忽然想起瞬送给我的护身符,我拿出来挂上脖子。接著,从窗户溜到屋顶。我无法像真理亚一样飘浮起来,于是在鼓起勇气往下跳之前口念真言再发动咒力,空气阻力瞬间变得像在水中般强力,我紧急在半空煞车,如同在梦中跌落深渊一般著地,我一时稍微失去平衡,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没扭到脚。 不能再延宕下去了,我起身后蹑手蹑脚绕到后门,解开绑在码头边的小船,在黑暗的水道上前行。一开始,我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声响,离家一段距离就全速前进。 我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视野漆黑,还让船高速狂飙,如果咒力使用过程中稍微出个差错就可能撞船沉没。但我毫不犹豫,无论如何都要救出瞬,非赶上不可。 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赶上。 当我在灰暗的水道上航行,突然产生一股神秘的既视感。 夏季野营的第一天,我和瞬两人搭乘独木舟,瞬用咒力抹去水波,河面化成一面漆黑的明镜倒映出满天星斗。接下来,瞬加速白鲢4号,星光顿时碎成无数碎片,融入涟漪中。河水与两岸的风景朦胧昏暗,视野不清,我对速度的感受度渐渐迟钝。当时的情况就像现在我在操纵小船。 我把船取名为白鲢4号,跟之前的独木舟一样,但两艘船不能登记相同名称,也不能自行将名字画在船身,不过我想不到白鲢4号以外的名字。 船速快得超乎想像,一下就到松风乡前的水道岔口,我停下船。白天时,这里航行几艘负责盘检的船,现在停著一艘点著篝火的船只,但没见到人影。现在没时间像白天一样绕上陆路,我要冲过这里。我缓慢前进,集中所有咒力抹除水波声响,白鲢4号在火光中无声滑行过禁止进入的绳索。 现在任何人从船上探出头,一切就完了。我屏气凝神地操纵著白鲢4前进,直到船身从对方的方向看来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监视船上的人想必认为没人敢打破禁忌潜入松风乡,否则我不可能如此轻易突破盘检站。白鲢4号悄然行进,不久就通过第二道八丁标的注连绳界线,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监视船。 月光的照耀下,前方出现两棵大松树,我应该很靠近乡中心,漆黑的视野中,河岸边坐落著无数房舍,松风乡如今全无灯火,化成一座鬼城。 小船驶入一条往北的小水道。 我不清楚瞬待在哪里,但大概知道前进何处,瞬的家在松风乡的北边郊区,如果他在毫无人烟之处盖小屋并搬入,想必会避免盖在人口稠密的乡中心以及其他乡的交通要道。他可能继续往北,越过八丁标。指南针可以判读方位,但问题是距离多远。 我再航行五百公尺左右就没路了。几艘小船占满尽头的码头,白鲢4号不得不靠在标竿旁,我踏过其他船只登上陆地。途中,我发现某艘船放有质材不错的火把,不是平时用的松树枝,是用竹片绑成竹筒,塞入破布、乾草、镁丝等燃料的火把,只要用咒力点燃就会烧出耀眼火光,照明度很好。 我不熟悉松风乡的地理环境,不知道身在何方,不过往北走就对了。 路上,火把照出的尽是废墟,松风乡的居民应该刚撤离,路上满是杂乱的树枝与垃圾,房屋颓圮倾塌。 不过,废墟称得上是街景,当完全消失无踪时,我的情绪更加紧绷。 火把亮度太强,我的视野反而受限在方圆几公尺内,完全看不清前方更黑暗的原野道路。另一方面,拿著这么亮的火把走在路上,别人从几公里外就看得到我。理性警告我有危险,但本能要我别放开品质难得的火把,两种念头在脑中激烈竞争。我试图用咒力减低亮度,要让火把燃烧或熄灭很容易,保持适当火候却难如登天。 我从脚下捡起一根松树枝,当成亮度较小的光源。早知道就选这种,我满怀后悔地弄熄火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红红绿绿的光影胡乱飘动。 我又点燃松树枝的前端。 我的面前,是一只巨大的黑猫。 巨大还不足以形容,正如真理亚所说,它的体型大得如同狮子,四肢与脖子十分瘦长,但头部较小,和豹差不多。它的双眼炯炯有神,高度跟我的视线相当。 黑猫撒娇般呼噜噜靠上来,它挺起身子,前脚按住我的肩。 然后,它咬住我的脖子。 嘎吱嘎吱……我听见猫牙的摩擦声,大脑像中了催眠术般无比茫然,连真言都念不出来。 这就是不净猫……我被恐惧麻痹的大脑断续地运转著。 温热气息掠过发丝,口水滑落脖子,猫类特有的氨水臭味熏得呛人。 这时,我惊觉自己还清醒。 不净猫的牙齿狠狠咬住脖子,但颈动脉还在脉动,多亏瞬给我的驱猫护身符,厚实的皮革嵌著金属环,坚固的颈伽确保血液流向大脑,避免失去意识。 我回过神,立刻直觉念出真言。 不净猫的上下颚紧夹住我的颈部,我试图撬开它的大嘴,它只要咬住目标,牙齿或颚关节似乎就会牢固咬死,难以撬开。但我不断加强咒力,它的骨头终于发出刺耳的碎裂声,不净猫的下颚被破坏了,它的骨骼垂下来,我的头获得解放。 我后退几步,举起点火的松树枝,微弱火光映照出不净猫的恐怖模样。它一双大眼死死盯住我,喉咙深处发出毒蛇般的恫吓声,咬住我脖子的上颚长著远古剑齿虎般的长牙,现在鲜血淋漓。 我在半空中想像出一双仁王菩萨般的壮硕手臂,一手掐住不净猫的脖子,一手抓住身体,接著像拧抹布般紧紧一扭。颈椎碎裂的钝声响起,不净猫全身剧烈抽搐,动也不动。 我瘫软在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流不止。脖子一阵不适,一摸才发现坚固的颈枷破碎扭曲,绞链坏了拆不下来,我用咒力硬从两边扯开,费力起身。我前去确认不净猫的尸体,这就是在学校里面谣传的猫骗。它长约三公尺,躯体比狮子或老虎的更痩,四肢与脖子长得出奇,脸型像普通家猫,但嘴角往两边裂开。 我抚摸著它血盆大口中的牙,长度十五公分以上,触感像鲨皮般粗糙,剖面呈椭圆形,平时应该往内收在上颚。不净猫和剑齿虎的差异是,巨猫下颚长著长牙,前端却不尖锐,这种构造并非为了刺穿猎物,而是夹紧脖子,压迫颈动脉,瞬间让猎物失去意识,顺利绞杀。 使用这种杀人方法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掳走小孩,制造猫骗传说。牺牲者无故失踪,现场不留一滴血迹,湮灭杀人证据。 不净猫是被创造出来专门杀人的生物。 我不禁吐在路边,生理上厌恶杀掉这么巨大的恒温动物,但如此受诅咒的生物居然存在世上,重重打击我的内心。 大概又走一小时,终于抵达埋没瞬大宅的大坑,我要再加快脚步。 我这时满身汗水,沾满不净猫黏答答的口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无一不湿黏,不仅很冷,还非常恶心,但完全没有擦乾净的时间。 经过差点丧命的教训,我放弃火把。一旦适应光线,全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但与其一瞬间被夺走光线而视力暂失,还不如看不清楚,适应黑暗。 我看著指南针往北走,但确定方向的依据是微光下晶莹的蜘蛛网,每张网歪七扭八,浮出人脸或文字等的特殊图样。我当时不知道自然界中最敏感,率先发生异变的就是蜘蛛网。 穿过八丁标后,树木扭曲得更明显,像生长在全年强风的地带,全转向同侧。 我从刚才起,心头隐隐有股莫名的惶恐和不快。 本能在吶喊,我想回头,想马上逃离,一秒钟都不想多留。 但我想著瞬而拚命打起精神,现在不能回去,只有我能救他。 我还是继续往前。怪异扭曲的植物发挥路标功能,整座森林放眼望去犹如漩涡,瞬不就在中心点吗? 树木轮廓化成有无数触手的章鱼怪物,像在邀请我往里面去一般不断蠕动。不知何时,身边弥蔓浓浓白雾,眯起眼睛也仅剩十公分的能见度。耳边传来像风声又像笑声的细响,偶尔如呢喃细语,听不出意思。 感官全扭曲得暧昧不清,鞋底下的地面蓬松柔软,难以施力,指南针从某时只会空转。最后什么都看不见,无法分辨明暗,进退两难。 这究竟是哪里? 4 冬之远雷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1 我置身在一片喧闹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声,踩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学生跑跳嬉闹的震动声,水壶在教室中央暖炉上沸腾著发出咻咻声,持续吐出白烟。带著抑扬顿挫的谈天说笑声彷佛从水底涌现的气泡,不知来自何人的低声细语。每个人的话语应该都想向某人表达什么,但众多声音交错堆叠,话语融合在一起,满室盈满毫无意义的蜂鸣。 即使这里所有人的心绪化为声音,而我逐一听见,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尽管各人的思绪非常明确,但混合之后就失去方向性,余下紊乱的杂音,就像外泄的咒力。 没头没脑地想起这句话,我不知所措。外泄的……什么? 「早季在发什么呆呢?」 笔记本上浮现几个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变成漫画风的眼睛,对我拋媚眼,而「呢」旁边的口则微笑起来。回头一看,真理亚看著我,眼神有些担心。 「只是在想点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皱起眉头,因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亚应该误会了。 「不用瞒啦。你很担心他不会选你吧?没问题,良肯定喜欢早季。」 稻叶良,和我青梅竹马的活泼男孩,总是大家的目光焦点,领导者。不过……我忽然感到不对劲,为什么是他? 「良不是第二组吗?怎么会选我?」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真理亚不禁失笑。「他只有刚入学是第二组吧?进了第一组后,不都一直跟我们同进退吗?」 对,良是半途编入我们这组,因为第二组有六人,我们第一组刚开始只有四人。 不过,为什么人数这么少? 「早季,你怎么了?怪怪的。」 真理亚把手贴在我额头上,看我有没有发烧,我默不作声,她趁我不留神吻上来。 「哎,不要。」 我连忙别过头,虽然没有别的学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你看,精神都来喽。」真理亚若无其事地说。 「我又不是要你这样。」 「因为你希望某人对你这样呀。」 「就跟你说我不是在想这个啦。」 「你们总是这么亲密啊。」 从真理亚身后出现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觉羞红脸,一想到真理亚可能误会,血液直冲头顶。 「我们就是相亲相爱,吃醋啊?」真理亚将我的头紧紧按在胸前。 「老实说有一点。」 「吃谁的醋?」 「两边都有吧。」 「骗人!」 说白了,良就是一个性格开朗、身材挺拔、人见人爱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并非深思熟虑的人,他脑筋不是不好,但对任何事情都只有肤浅的反应,思考不够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别优秀…… 我又感到不对劲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谁比较? 「早季,下午的课开始前要不要聊聊?」良开口邀我。 「哼──电灯泡要闪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亚飘了起来,在空中翻转身子,一头红发轻飘飘地甩动。 「守可是一直都顾念著你。」良在真理亚身后说。「听说真理亚在事前的人气投票一枝独秀,他就担心得很。」 「呵呵,万人迷真是罪过。」 真理亚像蜻蜓一样恣意飞舞,良则回头望著我。 「这里有点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没理由拒绝。良先走,我跟在后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尽头要左转的时候,我突然心头一惊。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里。」 「为什么?」良回过头,一脸讶异。 「呃……去那里要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不想去。 「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可以安静聊聊。你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对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么厌恶中庭。 「要不我们到校舍外面?天气不错,很舒服。」 「是吗?好啊。」 我们改往右转,走出操场,天气确实不错,但冬天阳光比较弱,感觉冰凉凉的。良也缩起肩膀摩擦双臂,想必在他眼里我不是个疯婆子,就是个不怕冷的铁娘子。 「我会指名早季当轮值生。」良开门见山地说。 「谢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给个保险的回应。 「就这样?」良看起来很失望。 「不然怎样?」 「早季呢?我想问你会不会指名我。」良的问题也是单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学生须分配为两人一组的轮值生。原则上是男女配对,但若学生总人数是奇数,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较多,会破例分成三人一组,或者同性一组。 名义上,轮值生就像值日生,负责各种杂务与活动准备,但毕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对,所以关系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对学生们来说,这等于是公认的恋爱告白。 当时我们的恋爱关系受到学校管制是不争的事实,这似乎也体现在「轮值」一词上。轮值是个普通的字词,代表轮番负责工作,但我查了汉和字典,发现轮番的「番」还有「配偶」的意思。考虑到伦理委员会和教育委员会对汉字近乎狂热的执著,或许不是单纯的穿凿附会。 「对不起,我还没决定。」既然对方开门见山,我也诚实以对。 「还没决定?你中意其他人吗?」良显得很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觉,随即打消念头。虽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并不是恋爱对象。 「良为什么选我?」 「这还用问?」良信心满满地说。「因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你。」 「一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没人讲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说的话,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犹疑起来。 「不太清楚,不过应该是一起去夏季野营之后。」 我回想起两年前那满天的星斗。 「夏季野营期间,你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这……全部啊。我们一起划独木舟,你看风景看得入迷,差点摔进水里,我赶紧伸手抓住你,不是吗?那真是虚惊一场。」 我皱起眉头,有过这回事吗?而且我在夏季野营的时候历经生死关头的冒险,他跟我在这段期间几乎都相隔两地,要说我们共同拥有的回忆,应该要想起第一晚,还有重逢那时候的事情吧? 「独木舟夜游呢?」 「独木舟夜游?」良听不太懂。「挺开心啊。」 挺开心……我真不想听他用这么廉价的一句话,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贵回忆。 回教室途中与觉擦身而过,觉看著我们,表情五味杂陈,但他看的其实不是我。这没什么好奇怪,因为觉有段时间跟良是情侣关系。 不过我看到觉的眼神,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眼神中并没有任何嫉妒或爱慕,只有纯粹的不解,好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混乱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数内容在我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但最后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阴暗空旷的地方 ,突然发现这里是学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满是墓碑,我拚命睁大眼睛看,却被黑暗阻挠,怎么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将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刚建成,石碑却一点一点风化崩解,回归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离析,无法判读。 看著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开出一个洞口,孤单莫名。 「你忘了我吗?」 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个男生,声音听起来非常熟悉,我却不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我往声源处看去,没见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让我看看你的脸。」 「我没有脸。」 声音静静地说,我感到一股强烈的悲伤。原来,他没有脸了。 「可是,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脸。」 「我不清楚,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你的错。」那声音温柔地说,「因为有人埋葬我后,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谁?为什么做这种事?」 「你看看那里,大家都一样。」 我看过去,那里设置著无数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纸牌堆积而成,地基非常不稳,绝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没有名字。 「后面还有。」 再往后一看,有个不起眼的小墓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但镶上一个小圆盘。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面镜子,映出我的脸,我惊愕得不敢动弹。 「没事的。」没有脸的少年在我身后说,「一点都不可怕,这不是你的坟墓。」 「那是谁的?」 「你靠近点看就会知道了。」 我凑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双眼。 光线刺目,我不禁用手盖住脸,才敢慢慢地张开眼睛。 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 我小小伸个懒腰,起身下床,拉开窗帘欣赏窗外景色。太阳在东边的地平线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黄色,三只胖麻雀在不远处的树上开心地来回飞舞在枝头间。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发现在梦中哭了。 我赶紧趁爸妈没发现前,到洗手间洗脸。 看看大钟,还不到七点。我反覆思索著刚才的梦,那究竟是谁的声音?为什么会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 这时,我蓦地想起镶在墓碑上的镜子,我见过那面镜子,这不是梦的象徵,是实际的物品。 心跳骤然加速,我很小的时候看过镜子,是在哪里?当时我应该不会离家太远,所以在家附近……不对,就在家里。一个大箱里堆满破铜烂铁,只有那面镜子我视如珍宝,看一整天也不会腻。 对了,在仓库。 我家旁边有一座很大的仓库,上段是白墙,下段是海鼠墙(注:日式格纹墙),空间大得吓人,我以前经常溜进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铺棉的无袖背心,悄悄下楼梯,溜出大门。冬天清晨的空气乾冷,刺得我刚洗好的脸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觉得神清气爽。 我还记得仓库的位置,开门也轻而易举。关上仓库门,采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么都看得清楚,仓库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间,墙边堆满置物柜,深处还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凭著模糊的记忆走上二楼,二楼的墙边也摆满置物柜,柜上堆著许多箱子。 每个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将箱子一个个搬下来,开箱查看。 要找的东西就在第五个箱里。 我拿出一面直径三十公分左右的圆镜,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涂银的镜子,十分沉重,一触摸就迅速夺走指尖的温度,应该是青铜镜,我梦里的镜子就是它。不仅如此,我的回忆逐渐苏醒,以前也看过这面镜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细研究镜面,青铜镜放久了,表面会发黑,长出绿锈斑,但这面镜子仅仅暗淡一点。 我应该是在这五年内见过这面镜子,当时肯定擦亮过镜面。 我将箱子放回置物柜上,拿著镜子离开仓库。 绝对不能让爸妈看见这面镜子,我绕到后门,搭上白鲢4号航向水道。虽然天色尙早,但我与几艘船擦身而过,掠过水面的风十分冰凉,我选择比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后到某个空无一人的码头。 我拿出包裹著青铜镜的布条擦拭镜面,试图擦亮,却发现这项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镜面的污垢逐渐消失,青铜镜便慢慢恢复粉金光泽。 找到这面镜子时,我就知道是面魔镜。 所谓魔镜,是远古时代一种特殊技巧制造的镜子,光用肉眼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反射阳光的时候,影像中会浮见图案或文字,这是利用了镜面微米单位的细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蜡烛、篝火、萤光灯之类的光线都不行,唯有阳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显现图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铜镜,在背面贴上有起伏图案的模具再打磨,图案会转印到镜面。不过全人班的初阶课程就用魔镜当做咒力教材,让学生记住镜子特殊的触感以便制造出意像,我记得上课的时候做过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当时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用魔镜对准太阳光,光线反射在码头后方的房屋墙壁。 圆形亮圈中央浮现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进教室,良一如往常与朋友谈天说笑,成员都是第二组的同学。 「嗨,今天就麻烦你喽。」良一见到我就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好,要去哪说?」 「哪里都行,一下就好。」 我离开教室,良很在意同伴们的眼光,维持自己轻松自在的模样。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间停下脚步。 「我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好啊,随你问。」良还是那么从容。 「关于我们划独木舟夜游的事情。」 「怎么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飘忽。 「你告诉过我,独木舟夜游有铁则,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营火。」 无脸少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中。 「为什么?」 「搭独木舟夜游的铁则就是上船前要让眼睛适应黑暗。否则好一阵子会什么都看不见。」 「记不清楚那么久之前的事了……是什么?小心不要撞上石头吗?」 「好,换个最近的话题,你为什么要跟觉分手?」 良全身一僵。 「这……不重要了吧?」 「你们关系明明那么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这种事?」良听起来有些不开心。 「最后一个问题,还是夏季野营的事情。」 「好啦,随便问。」良自暴自弃。 「你记得离尘师父怎么死的吗?」 「离尘师父?什么?死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用说了。」我打断一头雾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么意思?」 「我不会在轮值生的名单上写你的名字。」 良一时难以置信,注视著我好一阵子。 「怎么这样……为什么?」 「真的很抱歉,但我觉得丑话说在前头才有礼貌。」 我拋下呆若木鸡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觉站在教室门口。 「早季要写那家伙的名字?」觉臭著脸问我。 「怎么可能。」 「啊?怎么回 事?」 我注视著觉。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喜欢良?」 「什么问题啊……」觉非常疑惑。「为什么呢?你一问还真的不太清楚。」 「这样,果然没错。虽然他人不错,可是人不对。」 「啊?」 「我们喜欢的人,绝对不是他。」 觉花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脸色渐渐泛红,虽然不发一语,眼神逐渐闪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轮的轮值生开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档,有些同学会赌运气写上万人迷的名字,但绝大多数都是互相讨论,彼此同意才会写。当我确定跟觉搭档的时候,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后来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组的女生同组。 班上注目的焦点是真理亚的选择,而她二话不说就选守。任何人见证守一路过来的牺牲奉献,应该会同意这是理所当然的奖赏。 「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是良?」 放学后,我们四个走在空无一人的水道边,原本是真理亚提议讨论如何庆祝我们四人凑成两对,但我和觉想告诉真理亚们关于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亚有点半信半疑……不,应该说是怀疑我脑袋出问题。 「我就说不是这样啦,我们五个人去夏季野营,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还记得良第一个发现芒筑巢的巢。」 其实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但现在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所以说不是良啦。」 「那是谁?」 「不知道,怎么都想不起名字。」 「怎样的人,什么长相?」 「我想不起他的脸。」 我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我没有脸」。 「我说你啊,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吗?早季是不是真的脑袋出问题了?」 真理亚苦笑著摇摇头,她瞧不起死党的态度让我怒从中来。 「……可是听了早季的话,我心底也有点印象。」觉开口帮腔。「记忆里我跟那家伙交往过,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是良。因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觉喜欢可爱的美少年确实是众所皆知,就像怜那样。」真理亚臭屁地交抱双臂。「不过,人总有意乱情迷的时候吧?人家主动一点,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这样,是我一直主动黏上去的。」 觉说得脸都红了。 「总之我认为我们的记忆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凑不起来。」 「哦,比方说?」 「良……这样容易搞混,换个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吧。我记得小时候常到的家,可是那里跟良的家不一样。良不是住在见晴乡吗?在视野开阔的山丘。可是的家……」 「在树林里!」我不禁大喊。 「对,我记得很清楚,很远很远的北方,是一栋孤伶伶的大宅。」 「听你们这么说……我有点印象。」 真理亚蹙起眉头,美人不管什么表情都漂亮,难怪东施要效颦。 「良的家跟的家,我哪边都没去过。」静静聆听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边的树林那边是什么乡啊?」 我也考虑过这点,怪的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正确的乡名。 「嗳,你把七个乡的名字依序说来听听。」我对觉说。 「啊?怎么突然要我说?」 「别管,说就对了。」 觉以往喜欢跟我唱反调,但一起担任轮值生后就听话多了。 「栎林乡、朽木乡、白砂乡、黄金乡、水车乡、见晴乡,还有茅轮乡吧?」 这次换我皱眉。明明从小就记得这些乡名,为什么现在听来如此不对劲? 「既然在树林里,就是栎林乡吧?可是要在北边的话……」真理亚脸色一改,变得十分严肃。「朽木乡吗?那里我不太熟,不过应该没什么大宅吧?」 【录入注:正确的不是朽木乡而是「松风乡」。】 「我也没什么印象,只知到那里就几乎跟在八丁标外差不多了。」 觉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见这景象,惊觉最近每当想起什么,就会出现相同的状况。若有人看见我回想过去,一定会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这或许是种警告,难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挡什么不妥的记忆复苏? 「去看看吧。」 听到我的提议,大家面面相觑。 「去哪?」 「还用问?当然是朽木乡啊。」 「今天刚决定轮值生吧?其他人都在庆祝,为什么我们得去那么凄凉颓败的地方?」真理亚抱怨。 朽木乡确实与「热闹」二字完全无缘。 码头附近座落著许多房舍,算得上是闹区,但往里面拐过弯,气氛瞬间变得阴沉起来。成排无人居住的废墟,与其说是冷清,不如说是荒凉。 「住这里的人去哪了?」觉狐疑地摸著紧闭的木门。 「听说碰到天灾人祸,所以搬到其他乡去了。」守这么说,和我的记忆相符。虽然我们的生活圈狭小,却有太多不清楚之处。 「总之……的家在更北边,我们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进,选择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无人烟。如果是其他乡,无论多小的路都会遇到行人。大概走一个小时,逐步出现「天灾」袭击朽木乡留下的痕迹。 地上随处可见巨大裂缝,树木东倒西歪,部分区域地层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经历一场大地震,但发生过这么强烈的地震,神栖66町应该都会出现严重灾害。而且整个乡内地面布满凹凸皱褶,彷佛地毯被推往一个方向,看起来如同缩小版的山脉。部分皱褶甚至高达三公尺。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地面才变成这样?」觉喃喃自语。 「会不会是咒力大师扭歪地层?」真理亚回答。 「为什么这么做?」 「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没路。 「八丁标……」 赤松林像骨牌一样倾倒,部分树木保持等距离直立,绑上注连绳,外观像从倒木中重新扶植起来。 「朽木乡这么小吗?竟然碰到八丁标了。」 听到我的疑问,觉上前调查注连绳。 「不对,不是那样。绳子很新,应该才刚挂上。」 觉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头似乎透过心电感应传递过来,这叫做既视感吗?我们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说过同样的内容。接下来,我们沿著八丁标绕行,不远之处似乎没山也没树,往前迈进,视野突然大开。 「我都不知道这里竟然是……」 真理亚难以置信地低语,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蓝的湖泊,呈现精准的圆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标外,我们无法接近,目测湖的直径应该有两百公尺。 再往前看,还有一座大到难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见对岸,应该连到北浦。小湖的湖底只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树林淹入水中,难道这就是朽木乡命名的由来? 「前面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归心似箭的样子。「果然是你想太多了,根本没这个人。」 「可是,怎么会……」真理亚思绪有点杂乱,声音有气无力。「我听早季跟觉提起,好像也有点印象。我们认识的或许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这是错觉啦。大家在我们这种年纪都是忽然长大,不只长高,长相跟个性也变得很快,不是吗?」 我与觉面面相觑。 守的想法与我们的实际感受大有出入。对当时的我 们来说,时间流逝就像蜗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里的苍蝇,陷入永恒的胶著。 「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人?」 真理亚的话吓我一跳。 「大人说我们这组一开始只有四人,我觉得不可能。在良过来前,应该还有个。可是这样还少一个吧?我实在想不起来,可是应该还有一个?」 我脑中闪烁著一个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后是梦中见过的墓碑,宛如用几张纸牌叠成的墓碑。 「有,我记得。」觉似乎开始头痛,揉著太阳穴。「至少这个人不像,相关记忆没被完全消除,可是为什么呢?如果班上同学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绝口不提吗?」 「好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守大喊。「如果我们继续追究这些事情,一定没好事……」 说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来,支支吾吾。 「怎样叫没好事?连我们也会被处分?」 我话一出口,气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营的时候,是不是谈过这件事?」真理亚脸色苍白。 「谈过,我记得谈过,我也想不起来当时的细节了。每次打算回想过去,脑袋就有东西作怪。」觉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记得对早季说过类似的事,也和大家讨论过,就在营火旁边。当时还赞成我的意见呢……」 觉双手紧紧按住头,像在强忍头痛。 「不要说了!我不想再听了!这种事情绝不能谈论,否则会违反伦理规定。」 守大吼大叫起来,他平时那么文静低调,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没事、没事,别担心。」 真理亚把守的头按入怀中,哄小孩一般轻拍著。 「别再提这件事了。你们两个懂吗?」 真理亚狠狠一瞪,我们只能点头。 魔镜在黑色墙板上反射出鲜明的亮圈。 觉与真理亚半晌说不出话来,守觉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们怎么看?」 听到我的催促,觉才缓缓开口。 「嗯……手法看起来很笨拙,但这个字迹应该是初学者用咒力做的。」 「对啊,基本上跟我们上课做的一样。」真理亚也同意。 「那就证明我不是在说谎,你们接受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认为你说谎。我也觉得早季有姊姊,这个推测应该有根据,不过她被学校……那个,处分掉,这种推测会不会有点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没必要隐瞒吧?」 真理亚不敢正视我。 「这也没错,不过或许有什么伤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诉早季吧?」 「可是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就像觉说的,太笨拙了?我姊姊应该不太会用咒力。」 「我不否定这个可能,不过一切毕竟都是猜测。」 觉接过我手上的魔镜,微微改变反射在墙板上的角度与大小,仔细观察。 「要说这字笨拙好像也不对。其实每条线都凹得很漂亮,但线条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叠……」 当时我不太清楚觉想表达什么,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视觉障碍的症状,不禁佩服起觉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内,许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视觉障碍所致,如今几乎没有任何纪录留存,真相掩没在五里雾中。 听说古代把这种视觉障碍称为近视或散光,治疗方法是把墨镜的镜片换成有度数的透镜,舒缓障碍,正常过生活。 「总之我确实有过一个姊姊!」我拿回魔镜,双手高高举起。「你们懂吗?这就是证据!」 「喂,别这样,被谁看到就太可疑了。」觉小声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你的心情。」真理亚搭著我的肩,在我耳边低语。「不过拜托你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把事情闹大?我只是想知道事实啊!」死党竟然说这种话,我忿忿不平。「不只我姊姊,还有曾经跟我们同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无脸少年,我比谁都爱他,如今连他的脸都想不起来。 「是我们无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明明这么多回忆,最重要的部分却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样想做些什么,可是我现在更担心还活著的朋友。」 「你不必担心我。」 「我不担心早季,因为你很坚强。」真理亚突然冒出这句话。 「坚强?你说我坚强?」 「是啊,又这件事,你比谁伤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撑不住这么沉重的悲伤,可是早季撑住了。」 「过分,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甩开真理亚搭在肩上的手。 「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冷血,早季其实比别人更感性,可是你也能承受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亚眼中涌出大颗泪珠,火气瞬间就熄了。 「我们不像你那么坚强。我总装得很神气,可是碰到危机就想逃走……而且,还有人比我跟觉都软弱啊。」 「你说的难道是守?」觉问道。 「是啊,守温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不只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亚轻轻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不是说事实总是最残酷吗?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担痛苦。如果守被迫面临更可怕的事实,他一定会崩溃。」 我们三人无话可说,最后,我叹了口气。 「好吧。」 「真的?」 「我答应你,绝不会再对守提这件事。」我紧紧抱住真理亚。「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绝不会放弃,要是放弃……就太可怜了。」 绝不可以轻易遗忘无脸少年,因为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无论如何都要重拾关于他的记隐。 我们三人紧紧相拥、相吻、相慰、相互鼓励,重新确认彼此绝不是孤单一人。 然后,我们一行人回到码头。码头位在我住的水车乡郊区,平时人迹罕至,水道旁设置著成排的黑木板墙,我选择在这里让他俩见识魔镜。 我们为船解缆绳时,身后有人出声。 「抱歉,方便打扰你们一下子吗?」 回头一看,是一对中年男女。在神栖66町里面,很少有彼此不认识的人,但他们的脸孔十分陌生。开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觉没什么危险性,紧接著发问的男人也是富态身材,露出亲切的笑容。 「你就是渡边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亚,还有朝比奈觉?」 我们一头雾水,只能答「是」。 「哎呀,不必这么紧张,我们只是想问点事情。」 难道我们要被处分了?我们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请问你们是教育委员会的人?」觉鼓起勇气问。 「不是,我们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觉微笑。 「咦?是哦。」 觉放心下来。怎么回事?我从没听觉提过他的奶奶。女人察觉我与真理亚搞不清楚状况,微笑著解释: 「朝比奈觉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哦。」 2 我们搭上没窗户的屋形船,形势像前往清净寺,看来目的地显然必须保密,但船只并未胡乱左拐右弯,只是航行在普通水道上,所以我们大概猜得到目的地。 原以为要被送到八丁标之外,下船后发现是普通的码头,我们有点诧异。 我们走过町上最大一条路, 旁边是爸爸上班的町公所以及妈妈工作的图书馆,然后走进一条小巷。伦理委员会就在茅轮乡中心附近,外观跟一般民宅没什么差异,但进入大门,木板长廊简直像鳗鱼窝一样细长,格局相当宽广。 我们走好久才抵达一间幽静的和室,里面点起白檀香,床间(注:和室墙上内凹的摆饰空间)墙上挂著寒牡丹的挂轴。和室里放著一张大漆木矮桌,纸窗透著光线,下座铺三张结梗色坐垫,我们跪坐在上,挺直身子。 「请在这里稍等。」 把我们领来(或押来)的女人退下,并拉上纸门。 「嗳,这怎么回事?」 房间剩下我们三人时,我和真理亚各自从觉的两侧夹攻,发动问题攻势。 「我从没听说觉的奶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啊!」 「你该不会把我们的事情全告诉她吧?」 「等等啦。」觉支支吾吾。「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奶奶……应该说朝比奈富子,竟然是伦理委员会的议长。」 「骗人!」 「怎么可能?你不是她孙子吗?」 「你们听我解释啊。」觉被左右包夹,连忙后退,滑下坐垫。 「你们也不知道伦理委员会的议长是谁吧?」 「是这样没错啦。」 「伦理委员跟其他职务不一样,所有人的身分都保密。委员本人也不会承认。」 「可是多少猜得到吧?」真理亚投以怀疑的眼神。 「什么多少,全都猜不到啦。」觉自暴自弃地盘腿而坐。 「可是,她不是觉的亲奶奶吗?」真理亚死缠烂打。 「这个,我其实也不是很……」 「打扰了。」 纸门外倏然有人出声,觉连忙坐回坐垫,我俩赶紧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你们久等了。」 纸门被拉开,刚才那女人走进来,还捧著托盘,在我们面前摆上热茶及茶点。 「我们想单独问话,可以照顺序来吗?」 我想过拒绝会有何后果,但当然没这个选项。 「第一个请渡边早季。」 我口乾舌燥,想猛灌一口茶,但还是无奈起身,跟著那女人踏上长长的走廊。 「问话的是新见先生,就是跟我一起来的先生。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木元,多多指教哦。」 「你好。」我点头致意。 「……向议长报告过后,只有你需要直接由议长面谈。现在要到议长办公室。」 「咦?就是觉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吗?」 「是的,大人非常大方温柔,你不必紧张。」 你说不紧张就不紧张?我刚才就心跳加速,现在更忐忑不安。 「打扰了。」 木元女士在走廊单脚下跪,伸手贴著木门。我连忙站在她身后。 「请进。」门里传来平静的女声回应。 木门一开,我被领进房里,这里比和室大一点,似乎是间书房。左手边有大床间,前方是付书院(注:和室的不落地采光窗),右手边摆了错架(注:古董架的日本名称,各层高低相错)。 「让她到这里。」书桌前的银发女士头也不抬地向木元女士下令。 「好的。」 房间中央摆著跟刚刚那间房里一样大小的矮桌,我在矮桌边坐下,但不敢坐在坐垫。 「告辞。」木元女士快步退下,留我一人。 我像只身被扔进猛兽牢笼中,手脚冰冷,口乾舌燥。 「你就是渡边早季,瑞穗的女儿?」银发女士抬头问道。 她脸上除了鼻翼延伸至嘴角的法令纹,几乎没有皱纹,出乎意料年轻。 「是。」 「不用那么紧张,我叫朝比奈富子,我们家的觉跟你感情好像不错。」 富子女士俐落起身到我的左手边,优雅地背对床间跪坐。她一身银灰鲛小纹(注:和服花样)和服,色彩与发色如出一辙,美得让我著迷。 「我跟觉……呃,跟觉同学是青梅竹马。」 「这样啊。」富子女士露出微笑。她看起来约六十五、六岁,明眸大眼,五官端正,年轻时一定是美人。 「跟我想得一样,你的眼神很好,很有神。」 很多人夸过我的双眼,难道就没有别处好夸吗?再说,就算双眼有神是夸奖,但只有死人会双眼无神啊。 「谢谢夸奖。」 「我啊,无论如何都想跟你聊一次。」 听起来不像单纯的客套话,反而让我困惑。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将来你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惊讶吗?我不是临时起意,也并非随便开玩笑。」 「怎么可能……我这种小人物不可能胜任!」 「呵呵,瑞穗说过一样的话,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吗?」我挺直身问道。我原本非常紧张,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气质,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们很熟。从瑞穗一出生,我就认识她。」 富子女士注视我的眼睛,声音直达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于众人之上的伟大天赋,她目前担任图书馆司书,表现可圈可点。不过,我这份职责需要更上一层的特质,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为什么是我?我还只是全人班的学生,成绩不是很好……」 「成绩?你是说咒力成绩?你应该没打算变成肆星那样吧?」 「这……就算我想当也当不上。」 「学校看的可不只有咒力天赋,还有另一种,也就是人格指数。不过学生本人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情。」 「人格指数?」 富子女士一把年纪,笑起来却齿若编贝,明艳灿烂。 「无论哪个时代,领导者都不需什么特殊能力,而是看人格指数。」 我顿时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因为以往我在很多领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类似智力、感性、领导能力之类的吗?」 我一股脑发问,富子女士优雅地摇摇头。 「不是,跟智力毫无关系,当然也不算是感性。至于领导能力这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往后透过各种经验学习就好。」 「那到底是什么?」 「人格指数这个数字,代表一个人的人格多么稳定。无论碰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或者心灵危机,都不会迷失自我、毁坏心灵,而保持一贯的精神。这是领导者最重要的条件。」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却开心不起来。我想起到这里前,真理亚形容我是坚强的人,想必单纯在说我神经大条。 「我的人格指数很高吗?」 「是,出类拔萃的高,或许是全人班创立以来的最高纪录。」 富子女士的双眼突然亮起来。 「不只如此,你最厉害之处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数字上依然几乎没受损。」 我觉得自己脸色铁青。 「请问,『知道一切』是指……?」 「你从拟蓑白口中听闻人类血腥的历史,知道我们的社会走在多么艰险的路途上才获得现在的和平与安稳。你们回来之后,接受过彻底的心理测验和行为观察。情绪激动后,你的人格指数会在短时间恢复原状,可是其他四人长时间下来,状况还是相当不稳定。」 我们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帮了,还被当成白老鼠观察,虽然依稀猜测到这 种情况,我仍觉得晴天霹雳。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吗?」 「怎么可能。」 富子女士瞬间恢复温柔的表情。 「我们绝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我们确实早就知道你们多少会违反规定,但没人猜到你们竟然真的抓到拟蓑白……前史时代的图书馆终端机。」 真的吗?我觉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可是光靠这种测验结果……」 「不只如此。肩负所有町民命运的最高负责人,必须有兼容并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实依然不为所动的胆量,两种你都具备。」 兼容并蓄,很好用的一句话,每个人都能轻松接受乾净与美好,关键在于能不能若无其事呑下骯脏与丑恶。 「我们违反规定,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知识,为什么没有受罚?」 我的口气有点冲,但富子女士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打算反驳,因为你们的处分不是由我们决定,而是教育委员会。」 富子女士慢条斯理地解释。 「议长就是宏美,你应该认识?她从小就喜欢穷操心,最近可能有点过火。」 宏美……我听说鸟饲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员,但不知道她是议长。她是妈妈的朋友,经常来家里,我还记得跟她吃过晚餐。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声音小得像蚊鸣,性格好像很内向。难道她有权主宰全部学生的生死,而且不时得做出残酷无情的决定?我无法相信。 「虽然伦理委员会是这个町的最高决策机构,可是基本上不会插手教育委员会的决定事。你们的事情是例外,我亲自要求委员会别处分你们。」 「是因为觉在其中吗?」 「不,这么重要的决策,我不会顾虑私情。一切都是因为你在其中,因为你是这个町未来需要的人。」 我们果然差点就被抹杀了,想到这里就很不舒服。但我们究竟为什么能逃过处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说,因为我是宝贵的人才?有点难以置信,甚至不禁怀疑因为我是图书馆司书的女儿,才不能轻易处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条件应该和我一样。 「不过请你们别责怪宏美他们,他们只是某种恐慌症发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当权者,竟然有心理上的异常? 「嗯……我用词有点不当,因为我本身也有一样的恐慌。」 「请问是对什么的恐慌?」 富子女士诧异地看著我。 「哎,这还用问?对我们来说,世上最恐怖的两样东西,就是恶鬼和业魔。」 我呆若木鸡,回想起童年多次听大人讲述的两则童话。 「可是宏美他们从没见过真正的恶鬼和业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说他们只是单纯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见过……?」 「是,我亲眼见过,而且就在眼前。你想听听吗?」 「是。」 富子女士闭眼沉默半晌,沉稳地娓娓道来。 根据纪录,全世界出现过将近三十起恶鬼病例,其中两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显示出男性注定无法逃脱充满攻击性的诅咒。那名学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经过我记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来,真奇怪。或许有什么我不想记起来的理由。 图书馆的档案记录下部分过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缩写yk,哪个是姓,哪个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档案怎么会隐藏姓名,但其中一个说法是,我们在实行伦理规定之前曾经暂时套用远古的日本法律,当做过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条规定不可记录实名……说起来还真蠢,但这种事其实不重要。 总之,将那名学生称为k好了。 k当时是指导班的一年级生,指导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记得他才满十三岁……对了,比你现在还小一岁。听说k本来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学生,但在新生入学时的罗夏测验中出现异常。现在我们已经不做罗夏测验,这是一种心理测验,将墨水滴在纸上,对折纸张后,依受测者认为墨渍像什么来判断人格特徵。 根据k对墨渍浓淡的反应,人们意识到他平时负担著非常沉重的压力,但不知道压力的来源;另一方面,他从墨渍中联想到的内容大多异常而残暴,潜意识中充满对破坏与杀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并不重视他的异常,案发后才重新检查他的测验结果,给予关注。 k在指导班学习使用咒力,驾轻就熟后,他的异常愈来愈显著。 k的咒力天赋与成绩维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时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学生会犹豫的情况,反倒格外活跃。档案上没描述具体经过,听说他在各种比赛中,即使碰到可能伤及他人的情况,也毫不犹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导师早早就意识到他的异常,不断通报教育委员会,建议采取预防措施,可是委员会没采取任何有效办法。 这里举出几个问题点来反省。 第一点,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恶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们的记忆逐渐消逝,丧失危机感;第二点,当时k的母亲是町议会议员,出了名的啰嗦,町议会又是当时的最高决策机关,所以学校因此无法采取强硬手段;第三点,包括学校在内的官僚机构,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心态,只是我不清楚历史上哪个时候不是这样。 然后是第四点,当时几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处理措施。 最后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谘询,并未受到任何处分,只是不断接受爱的教育。 k入学七个月左右,那起案子终于爆发了。 富子女士抬头望著天花板,长叹一声,起身走到书桌旁,从一个小茶盒取出茶壶与两只茶杯,用矮桌上的热水瓶泡热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润喉,准备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老实说,关于这件案子的纪录东缺西漏,尤其一开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从何而起?灾害又是怎么扩散?虽然一切都不脱臆测范围,但事情还是爆发出来。最后损失上千条宝贵性命,是不争的事实。 第一个牺牲者是班导师,这是确凿的事实。听说班导师的遗体残破不堪,甚至难以确认身分,接著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学,再来是二年级、三年级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学都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k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恢复祖先原有的样貌,成为对人类没有攻击抑制的怪物,与生俱来的愧死机制又有缺陷,完全没发挥作用。估计每三百万个孩子,只有一个会同时俱备这两种缺陷。从机率来看,神栖66町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孩子,但机率毕竟只是机率。 至少k的家人应该了解他的异常,尤其k的妈妈似乎在k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从小让他接受各种心理治疗与矫正措施,其中还有接近洗脑的治疗。因为这些努力,k在儿童时期的攻击性得以抑制。但这种作法究竟好不好,还是一个疑问。因为k在罗夏测验中表现出来的沉重压力,非常可能来自以往强制压抑攻击性的经历。 然后,在命运的那一天,他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丧失虚伪的意志力。 事实上,真正的情况更像是,他心中的恶鬼撕裂人皮之后窜出。 根据其他恶鬼病例,分水岭就是动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悬崖勒马,就算没有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依然可以靠理性来避免杀人。可是一旦杀了头一个,人就像打开杀戮开关,只会无止境杀下去,而从无例外,只有恶鬼本人死亡才能够终结屠杀。 k首先用咒力将班导师的双手双脚从四方扯断, 接著像捏烂水果般捏爆导师的头,再接连举起恐慌的学生们猛撞教室的墙,直到躯壳扁平贴在墙上。 现场简直是人间炼狱,之后负责整理现场与勘验的人,九成都诊断出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辞去工作…… 完全化为恶鬼的k走出教室,在学校里徘徊寻找猎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们就像玩游戏似地杀个不停。依据尸体的位置推测,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惧,让他们吓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样集中在某处,最后一口气杀光。 整个过程中,没人可以有效反击恶鬼,虽然许多学生的咒力强过k,但所有人都具备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因此绑手绑脚,无法攻击人类。 不过从k的角度来看,因为自己并不具备攻击抑制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对手反击,所以先发制人,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另一种说法是,k的大脑会分泌快乐物质,让他陷入嗜血状态,无法克制连续大量杀人的冲动。所以恶鬼的正式名称除了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还有别名叫做「鸡舍狐狸症候群」。 对了,拉曼和库洛基斯其实并不是研究学者的姓名,而是两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买杀了数万人,库洛基斯在芬兰的赫尔辛基干下的事迹也不遑多让。这两个史上最邪恶的恶鬼,构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纪录保持人拉曼和库洛基斯,k造成的牺牲者人数只有几十分之一,但我认为凶残程度并无二致。神栖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还算幸运的话。 此外,还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气,缓缓喝下凉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慑,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气都不敢换。听这么惨绝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同样强烈。 这时,我蓦地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她告诉我这些事?或许她认真想找我接班,这就是其中一项测验。 k杀得尸横遍野,直到学校遭死寂呑没之后才离开,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据说当时见到k的只有一人生还,而目击者说k第一眼看起来毫无异状,纯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无奇。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就一点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面而来,他们是在妙法农场工作的农技团。农技团距离k四、五十公尺的时候,最前头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雾弥漫。一群人在湿热昏暗的血雾中根本不知道出什么事,个个呆若木鸡,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们,剩下的人们一个个变成凄惨的肉块。 k走到路口,转弯离去。当时两个人发现情况不对先躲起来,一个人看k离开就跑出来求救,另一个人吓到腿软,无法动弹。没想到,离开的k又出现了。他早就发现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计的目击者,脑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轻易扭下。 k再次转过街角,仅剩的一名目击者依然深受打击,无法移动。隔天,幸存者被人发现并救起,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描述来龙去脉,一辈子几乎是废人状态。 我在脑中推敲过这件案子无数次,我敢断言k是如假包换的恶鬼,是恶魔。我说过,k的咒力算中下水准,根据当时遗留的成绩单,只有「缺乏想像力与创造力,愚劣」的评价。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无前例的大屠杀,手法非常天才。 这么说或许稍不庄重,但k的诡计之巧妙,想必连恶魔都自叹不如。此外,打从一开始,k就企图屠杀整座町的人民。 k率先破坏建筑物,堵住全部水道,引起火灾,把逃难路线缩限到剩下一条之后,完全解放隐忍已久的邪恶欲望,杀得血流成河,令人发指。 那些吓得抱头鼠窜的人,可说全著了k的道。如果当时町民选择逃离四散,穿过断垣残壁,冲破燃烧中的屋瓦,应该会有不少人幸存,但没一个人这么做。人们陷入恐慌,盲从地逃往唯一开阔的大路。 大路终点是浓密的树林,人们误以为躲进树林就会安全,但他们不知道面临的是非常状况,后方有操弄咒力的恶鬼追兵。 k确认所有人躲进树林之后随即放火,他在人们未及之处做出包围用的火墙,将所有逃难的人关进其中,像绞杀一般慢慢勒紧火环。我认为k是真正的恶魔,正是因为他不打算烧死所有人,仅在面前开一条窄道。 人们被火焰与浓烟逼迫,明知死亡在前方,还是将自己送入虎口。 「怎么样,还想听下去吗?」 我犹豫一会,还是点点头。 「光听就恶心吧?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还是想听?」 「……我想知道后来是怎么阻止k的。」 「很好。」 富子女士微笑。 k把逃进森林里的人杀得一个不剩,又回到町上,并花一整天在町里闲逛,陶醉地歼灭幸存者。时值秋冬之际,沉迷于杀戮的k忘了穿上暖和的衣服,直到半夜才发现染患重感冒。 于是,k前往半毁坏的町医院。他应该没想到医院里还有医生,单纯想找药。不过,那里还留著一位医师,拚命拯救濒死的伤者。这位医师姓土田,他是拯救町的人,而我在一旁见证一切。 惊讶吧?我曾经是护士,当时医院除了意识不清的伤患与重症病人,就只有土田医师和我两个职员。k在这时进来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恶鬼,他的双眼极度异常,瞳孔上翻,却还瞪得老大,我甚至以为他看得到。此外,他好像没眨过眼。 当我看到他全身浴血,而沾满鲜血的头发像上发油般硬挺,脸上满是暗红血斑时,害怕得双腿发抖。k走过我的面前,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默默进入诊间。他没解释、没交易、没威胁,单纯要医师治疗感冒。我看不见土田医师的表情,医师叫他坐上椅子。 医师没唤我,但我还是进诊间,不愿让医师独自面对k。医师看了看我,什么都没说,他要k张嘴让他看看喉咙。k的喉咙红肿,相当不舒服,身体发热但冷得直打哆嗦。 我说不准这是不是感冒,k在大屠杀中吸入大量血雾,可能是过敏反应,真是如此,或许是牺牲者渺小的复仇。 土田医师帮k的喉咙抹上药剂,吩咐我从诊间深处的药剂室拿抗生素,我不希望将宝贵的药品提供恶鬼,但还是听话拿来盘尼西林。当时盘尼西林的备量全用在伤患身上,我花了点时间找到即将报废的过期药品。所以我没看到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可是事后留下的证据清楚描述出真相。 土田医师从急救用药柜取出氯化钾,用蒸馏水泡成药水,浓度是致死量的好几倍,接著把药水当成感冒药注射进k的静脉。 我忽然听见哀嚎声,吓得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抗生素盒摔在地上,连忙跑回诊间。下一秒,爆炸的巨响轰然响起,整个诊间染得血红,k打飞土田医师的头颅。接著,持续不断的恐怖狂吼从他喉咙中涌出,k在做垂死挣扎,不愿意轻易断气。 那种死前的哀嚎声简直像被邪灵附身,闻之丧胆。但他的声音终究逐渐微弱下来,变成孩子般的啜泣,最后就听不见了…… 富子女士说完,默默注视著手中的茶杯。 我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个町花费漫长时光治疗伤痛,不得不采取让人痛苦不堪的手段,从恶鬼留下的残酷伤痛中振作起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生存者中完全排除k的血统。」 「排除血统……?」我复述一次。 「k有两大遗传缺陷,缺乏攻击抑制,以及对愧死机制免疫,所以k的 近亲很可能有同样的缺陷基因,逼得我们追溯他祖上五代的血统,连根拔除。你别误会,这不是报仇,而是展现出坚定的决心。我们绝不允许恶鬼再次出现。」 「可是要怎么把那些人给……?」我看见自己的双手在大腿上抖个不停。 「既然都说到这里,也没有必要隐瞒,当时我们的手段是对化鼠下令。我们从最效忠人类的鼠窝中挑选四十只菁英士兵,提供暗杀装备组成暗杀部队,一夜之间袭杀所有邪恶血统的继承人。如果化鼠被人类发现,当然是不堪一击,所以这项作战规划得非常缜密,但即使如此,仍损失一半化鼠。反正剩下的化鼠还是要处分掉,说是圆满成功也不为过。」 富子女士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谈论町内清扫活动。 「不过这还不够,断绝k的血统也不能保证恶鬼不再出现。所以我们全面检讨学校与教育制度,包括废除指导班,建立全人班,更有效地掌握学生。然后大幅度扩张教育委员会的权限,除了伦理委员会,他们不受任何压力影响。最后还修改部分伦理规定,延后基本人权的起算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富子女士在茶壶里添加热水,又将茶水注入两盏茶杯。 「旧伦理规定里,人权从受精后第二十二周起算,这个规定与堕胎的适当时间有关,不过新的伦理规定把起算时间延后至十七岁,所以教育委员会有权处分未满十七岁的孩子。」 我在法律上等同没出生的胎儿,不被当人类看待,这种打击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和贵园及全人班从没教过这件事,我们甚至没想过人权从几岁起算,或现在有没有人权。 「我们的处分手法也更洗练。无论化鼠对人类多么忠诚,让那么高智商的生物动手杀人,一定会种下祸根。所以我们用咒力改良普通家猫品种,创造出不净猫。」 不净猫……这个词唤醒我心中被封印的强烈情感,包括恐惧及悲伤。 「之后又进行全方位处置,事先消除所有危险因子,所以恶鬼没再出现过。不过却发生另一起可怕的案子,我至今记忆犹新。因为这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富子女士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下去。 据说古文明末期就有学者指出咒力外泄的危险性,但人类长久以来都低估恶性外泄的可怕,认为顶多造成精密仪器的频繁故障,或扭曲周围物体,不会危及人畜安全。实际上,以往的例子大都如此。 但漱川泉美这名学生的情况不一样,她的咒力像辐射能般污染周围。当时,泉美是黄金乡郊区的独生女,在她青春期迎来祝灵之后,家畜高机率地出现畸形,农作物大多枯死,人们最初怀疑是不是新品种病毒引发疾病。 后来在全人班,泉美方圆十公尺内的所有物品都怪异变形,桌椅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最后她四周墙面与地板长满气泡、眼球以及称为「阎王须」的霉状疣斑,那是恶梦的光景。 伦理委员会与教育委员会召集专家成立特别调查组,发现她的恶性咒力外泄甚至会伤害人类基因,这件事造成恐慌,只好让她停止全人班课程,在家自习。那时恶性外泄的范围大到吓人,离她六公里外的钟塔内部齿轮都会突然扭歪,指针无法转动。 经过多次会议讨论,正式确认漱川泉美为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就是业魔,必须进行处分。身为伦理委员会负责人,我很希望当面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光靠近她都有危险,只好遥控一尊端茶人偶,做书信联络。 每次回想这件事都令我心痛,她真的是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但依据以往的病例,这种孩子很容易成为业魔。泉美得知自己危害众多生命,主动提出接受任何处分。 当时的起火点是漱川农场,生物死得一个不剩,泉美父母与农场员工留下她,暂时撤离避难,后来罹患全身肌肉组织快速纤维化的怪病,不久就离开人世,我们并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情。最后,我从远方眺望农场,建筑外观宛如阿米巴原虫般蠕动变型,宛如融化成液体淹没一切。 我用遥控的方式,在农场角落一栋快融解的小屋桌面放上五颗药锭,表面说是控制恶性外泄的精神安定剂,要泉美每天吃一颗,其实有一颗加了致命毒药。泉美当天就把五颗药锭全呑下,聪明的她早就知道这是什么药,她也许害怕恶性外泄会让药物变质,失去效力…… 一道泪水滑下我的脸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尽管打从心底同情素未蒙面的少女,但原因不只如此。 我的心像暴风雨中的小船剧烈摇晃,眼泪流个不停。 「我很清楚你的痛楚。」富子女士说,「没关系,哭到你满意为止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富子女士听了我的疑问,默默摇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人类面临沉重伤痛时,须有哀悼的仪式来消化承受。你必须像这样流泪。」 「这跟我们记忆中被消除的事情有关吗?」 「有,有关系。」 我又想起无脸少年的身影。 「请把记忆还给我。」 「不行。」富子女士难过地微笑。 「因为这件事太深刻太惨痛,关于那孩子的纪录,我们决定从你们的记忆到秋月真理亚的日记都必须全部消除。事件的记忆会成为心理创伤,不仅影响孩子,更可能打乱町民的精神,酿成更大的悲剧,就像骨牌一样……」 富子女士虽然面不改色,但情绪中似乎激起一抹阴暗的涟漪。 「或许你承受得住,但如果解放你的记忆,你有办法对朋友们保密吗?最后大家都会知道真相。」 「可是……」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话,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我们最须注意的,永远都是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 富子女士同情地摸摸我的头。 「刚才我说要你当我的接班人,绝不是在开玩笑。你在那时就可以拿回失去的记忆。」 「我绝对无法成为富子女士的接班人。」 不管人格指数多高,我都清楚自己的精神没那么强韧。 「我能体会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实际上在接下这份工作前也这么想过,但最后总会面临不得不做的时候,这份工作只有你做得来。你听好,要想清楚,怎么做才不会让恶鬼和业魔再次现身。」 富子女士的话,沉甸甸地敲在我的心房上。 3 寒风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离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烧陶窑点火后,就叫守起床。当时他还没意识到反常状况,但等很久都不见守出来吃早餐,于是再到卧室一次,只见卧室空无一人,桌上留著一张纸条,写著「请别找我」。这是离家出走史上出现频率最高的纸条,也是最无意义的胡扯。 「怎么办。」真理亚吐著白雾,哽咽地问。 她头上的雪帽结起白霜,睫毛都结冰,令人痛心。 真理亚和守的家分别在町的东西边,我知道他们每天早上上学前会先碰面,但今天真理亚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惊慌失措地将事情告诉真理亚,真理亚要他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便来找我商量。 「这还用问?当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开白鲢4号的缆绳,真理亚来得晚一点,我们就要擦身而过了。 「叫觉也来帮忙,我们三个去追守。」 「可是第一组四个人都不去上课,学校会不会觉得奇怪?」 良在名义上还是第一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组人行动,真理亚说得没错,第一组集体缺席不单是怪而已 ,还会变成议论对象。 「好,我们先去学校,今天三、四堂课不是自由研究吗?我们再偷溜就好。」 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课。 「可是我们绝对赶不及回来开班会。」 「幸好我们这里有说谎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这年冬天一开始就给人暖冬的迹象,可是一月结束后碰到强烈的大陆寒流,导致破纪录的低温。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笼罩在一片银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里。我把心爱的雪板放进白鲢4号,预先准备雪地追踪。 我们赶到全人班时差点迟到,幸好没被太阳王盯上,顺利偷偷溜进教室。真理亚说守感冒缺席,就没特别遭到怀疑。 第一堂课是「人类社会与伦理」,无聊得要命,我们克制著焦躁的心情,静待时光流逝。下课钟一响起,我和真理亚立刻把觉抓来说明来龙去脉。第二堂课是我一直很讨厌的数学课,这时候坐立难安的学生至少增加到三个。 我们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课,是各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离开学校。正当我们三人结伴要离开教室的时候,就碰上第一道难关。 「嗨──你们要去哪?」良问觉,眼神故意避开我。 「不就自由研究吗?」觉耸耸肩。 「所以问你们要去哪啊。我跟你们一样是第一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组的同学在一起?」真理亚不耐烦地说。 「可是我还是第一组啊,而且不都算你们这团?我不知道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良思索著他面临的不合理状况。 「好啦、好啦,对不起。我还没跟你解释过吗?」 觉拍著良的肩膀安抚他,但一点都不亲密,论谁看都不觉得这两人曾经是情侣。 「之前我们讨论过自由研究的主题,良刚好不在场。我们脑力激荡的结果,决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样。」 「雪晶?搞什么啊,太幼稚了吧?我记得在友爱园的寒假作业就研究过了。」 良是我们的青梅竹马之一,不过他没与我和觉读和贵园,而跟守一样读友爱园。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变出什么花样啊。我们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后面的积雪吧。」 「要怎么研究?」 「首先用放大镜观察雪晶,把花样画下来,至少要一百种。然后把花样分成几大类,最后选几个不同的花样,试试看能不能用咒力转印到固定地点的积雪上。」 「成形的雪晶还可以改变形状吗?」良半信半疑地问。 「对!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点。」觉来一个顺水推舟,「你听好,大多固体都是结晶构成,对吧?如果靠咒力改变水的结晶,不让它融化,也许能更自由地改变大多固体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对觉的鬼话毫无招来之力,随便唬弄就掉进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们一同行动。 「原来如此,我就负责校舍后面喽?」 「没错,靠你了。我们分头研究校舍正面。啊,对,开始研究之后千万不要中断,不然就要从头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应,前往校舍后方。 「恶魔。」我由衷地赞美觉。 「什么话?这是不得已。」 我们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门,前往码头,天气冷到连包在毛线帽里的耳垂都冻到刺痛,天空还飘起小雪。因为觉必须回家收拾必要装备,我和真理亚搭著白鲢4号前往守的家。气温比水温低,水道弥漫著温泉般的雾气。四处都结冰,来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头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却像闯荡北极海的古代破冰船。 「你知道守为什么离家出走吗?」听我一问,真理亚低头沉思。 「不清楚……不过他最近有点抑郁。」 我对真理亚的说法有同感。 「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嗯……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应该只有我注意到。」 「你说说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课做得不好,其实不是很难的技巧,依守的实力应该是小事一桩,可是他这人就是悲观。不过是失败一次,真是没用。」 「就这样?」为这点小事离家出走? 「其实还有,他很在意被太阳王纠正,然后我开玩笑说搞不好猫骗会来,他吓得脸色铁青,一看就知道完全当真了。」 这么说来,我岂不是得扛一半责任?我不该提起班上同学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亚和富子女士的判断正确,守确实比我软弱许多。 我突然不寒而栗。 「一条炼子,总从最脆弱的环节断裂……」 「什么?」真理亚讶异地问,我回答没事,努力整理混乱的思绪。心底涌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却怎么也无法厘清。 守家住栎林乡,位于町的最西边,我们要在这种季节正面迎向冰冷的河风,相当不舒服,抵达的时候脸已经冻到麻木。我将白鲢4号绑在码头,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们的雪板融合适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传统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样装备的优点。 雪板底下设有许多倒钩,前进时很顺畅,后退也能剎车,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领前进。使用咒力前进时,双脚张开与肩同宽,站稳马步。上坡不成问题,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问题在下坡,用咒力持续煞车相当费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轻松。 真理亚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灵一般飘在半空。 我们到守的家,环顾四周有没有留下脚印。大雪唯一的好处,只有某人失踪时会留下脚印而已。 「嗳,会不会是这个?」 我找到的不是脚印,是两条一对的雪橇痕迹,间距看来应该是儿童雪橇。 「守不太会踩雪板,其实根本不会用。」 「他应该是翻出友爱园那时的雪橇吧。从痕迹来看,应该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儿童雪橇上堆满行李离家出走,实在不算潇洒,但非常有守的风格。 我们等了一会,觉的小船从水道上飞驰而来。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吗?」 觉从小船下来,他已经穿好全套雪地追踪装备,他的雪板比我更长更宽,更需要腿力,但好处是在静止的水面上可以替代水蜘蛛(注:踏水用的浮鞋)。我们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迹前进,虽然守比我们早三小时出发,但儿童雪橇载满重物,很不稳定,速度快不起来。我们心底盘算,如果他还没决定上哪里去,或许两个小时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迹从守家的后门往路上延伸,半途转向右边,上一座小山丘。 「看来他打算往没人的地方去。」觉这么说著。 「竟然不记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迹,果然是守。」飘在我们头上真理亚说。 「可是为什么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问题,与其用不习惯的雪橇,不如用快几倍的小船,还能载更重的行李。 「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吧?」这或许是主要原因,不过也许有其他考量,毕竟从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却容易被追上,难不成守想越过八丁标,往山里面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飘落,我们加快追踪步调。我和觉在雪橇痕迹两侧滑行,真理亚跟在后面,反覆用咒力让自己弹飞向前四、五十公尺,因为这样比持续飘浮轻松。 「等等!」 真理亚在后方大喊,我们便停下来。 「怎么了?」 我们减速回头问道,真理亚蹲在雪 5 劫火 1 我用清水洗过白萝卜、牛蒡、红萝卜等根茎类蔬菜,然后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全装进大碗,拿去放饲育室的裸鼹鼠巢箱。裸鼹鼠原本是在地底挖洞生活的动物,现在生龙活虎地穿梭在错综复杂的大玻璃管架中。 我打开饲料盒的盖子,将碗里的蔬菜全倒进去,裸鼹鼠们听见饲料滚落的声响,立刻从玻璃管各处聚集而来。裸鼹鼠适应地底生活,视力不佳,但对声音与震动极为敏感。 每只裸鼹鼠身上几乎都没毛,活像皱巴巴的火腿长出肥短手脚。按照出生顺序,工鼠依序取名「公一」至「公三十一」,并将名字用可以渗透皮肤的颜料写在身上,方便辨识。对了,用『公』字取名,除了有公家饲养的意思,还有日文片假名「火腿(ハム)」的谐趣。 当工鼠吃起饲料,一只大一号的裸鼹鼠忽然出现,它在玻璃管中撞见工鼠公八,依然毫不犹豫往前冲,公八拚命后退,但不够快,不得不忍耐著被这只大个子践踏过去。 大个子就是这个嵩的女王沙裸美。它的体色比工鼠更暗红,还有深褐色与白色斑点,让我想起smi火腿,因此取这个名字。 沙裸美身后跟著三只裸鼹鼠,身上标著「♂1」至「♂3」的符号。这三只是鼠窝少数具生殖能力的公鼠,完全不需执行收集食物、保卫鼠窝等的劳务,唯一任务就是与沙裸美交配,繁衍子孙,不过它们也都是沙裸美生的儿子。 当沙裸美出现在饲料盒中,工鼠连忙让位,让女王沙裸美和它的儿子们独占饲料。 很少生物在外表和习性上都这么令人作呕吧?虽然在饲育过程中,多少对它们产生一点感情,但它们不时展现某些特色,正是它们的后代──化鼠身上最令我厌恶的部分,让我总是退避三舍。每次看到它们丑恶的样子,我忍不住要怀疑,数百年前的人类究竟打什么主意,特地改良这么丑恶的生物品种,让它们拥有接近人类的智力? 当然,没有其他哺乳类像这样拥有蜜蜂般的真社会性(注)、工鼠服从女王的绝对权力。但如果只是弄个生物当人类的仆从,应该还有更像样的对象吧?同样过著团体生活的穴居性哺乳类中,狐獴就可爱得多,也更平易近人,不是吗?(注:真社会性(eusociality)是一种在生物的阶层性分类方式中,具有高度社会化组织的动物。早期只有部分无脊椎动物归类为真社会性动物,目前所知符合真社会性定义的物种,散布在昆虫中的数个目、十足目里的枪虾科,以及一小部分的囓齿目。) 无论如何,饲育裸鼹鼠的责任落到我头上,但这不是我的本业。我的职务是在茅轮乡町立卫生所的异类管理课中负责调查与管理化鼠。 现在是二三七年七月,我二十六岁,六年前从全人班毕业,选择町上的卫生所就业。咒力成绩优秀的同学都在光荣的抽签会议上接受各大工房指名,极为礼遇地被请去就业,而我这种咒力普通,学业不错的学生,通常会进入町的管理部门。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发展,伦理委员会在我毕业时出现,要我当町上未来的候补指导人,我从此前程似锦。但富子女士不知道为何默不作声,我不至于那么自负,以为刚毕业就可以进入町的核心中枢。不过因为众多纷扰,我对教育委员会与学校机关隐隐抱持怀疑(应该说是厌恶)态度,而且又想早早离开妈妈的庇荫,所以不考虑图书馆这个梦幻职场;再加上当时爸爸还在当町长(当时他的任期之长已经打破纪录),我想避开町公所直属的部门,最后仅剩卫生所有职缺。 不过各位别误会,我绝不是只靠删去法来选工作。 我不太清楚原因,但总觉得化鼠身上带著不祥的预兆,将来必定引发某种灾祸,而这已经成为我的信念。我隐约察觉危险的原因之一,正是大多数人依然只认为化鼠是比猴子聪明一点,又臭又恶心的生物。因此当我进入卫生所就立刻申请异类管理课时,旁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甚至不禁失笑,看来大家认为我喜欢闲差。 「早季,有人找你哦。」 传声管传出很有特色的拉长音,是绵引课长。 「是,马上过去。」 我火速整理剩下的饲料,洗洗手,离开饲育室。这个部门鲜少访客,我想不出谁来找我。 打开异类管理课的办公室门,登时见到绵引课长亲切的笑容。他四十年前从全人班毕业后就一直在卫生所工作,异类管理课课长是他退休前最后一个职位,手下职员有我一个人。课长为人认真稳重,是个理想的上司,不过他本人认为异类管理课是普通闲差,我对此有点不敢苟同。 「听说早季跟朝比奈是同学啊?」在绵引课长视线的彼端,正是觉。 「……是的。」我回答,不太清楚状况。 「这样啊──虽然还有点早,不过你们先去午休如何?反正今天也没什么工作。」 「那怎么行!」我坚决反对。 「呃……绵引课长,我今天是为了职务上的事来拜访。」觉也颇伤脑筋,但职务上的事又是关于什么呢? 「好啦好啦,那我先去休息好不好?你们两个在这里聊聊。」 绵引课长一脸暧昧地快步离开,我不能对上司说现在休息还太早,只好跟觉单独留在办公室。 「课长自己胡思乱想,真是够了。」觉尴尬地敷衍。我们之前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已经一个多月没讲话,但现在连争吵的原因都想不起来。 「那今天你有何贵干?」我的口气很冷淡,不是宣布还要继续冷战,只是想知道什么叫「职务上的事」。 「啊,哦……我想问你一些关于化鼠的事。」 觉的声线是爽朗的男中音,他小时候像只小笨狗,青春期后判若两人,长成白皙挺拔的优秀青年。虽然我的身高比女性平均值高,但早习惯抬头与觉交谈。 「现在哪些地方的鼠窝正在打仗?」 觉的问题非常出人意表,我忘了要继续装客套。 「打仗?现在应该没哪里在打仗啊。」 「你是说真的?连小鼠窝之间的纷争也没有?」 我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几张文件,邀觉到会客茶几边面对面坐下。 「你看看这个,化鼠要打仗前有义务提出这些文件。如果不交,最坏的情况就是鼠窝被消灭,所以不可能有鼠窝忘记交,更别说故意不交了。」 觉从我手上拿过文件,好奇端详。 「『异类a式文件1:鼠窝间战争行为等许可申请书』?它们就算要偷袭对手也得先交这种文件吗?」 「反正情报不会泄漏给对方。」 「后面还有『异类a式文件2:鼠窝间整合废弃申请书』跟『异类b式文件1:幼兽等管理移转申请书』啊……难怪每个鼠窝都要有懂日文的禀奏官。」 觉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是啊。每份申请书都要有化鼠禀奏官,还有女王或摄政官等最高管理负责者的鼻纹……哎,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啊?」 「你不觉得这种工作很无聊吗?公所的工作都是例行公事,本质上对町的发展毫无贡献,跟你的工作差多了。」 「没那种事。」被我说中,觉开始含糊其辞。 觉的咒力与学业都是全人班的前三名,各大工房邀约不断,最后靠抽签会议决定他的出路。但他利用本人可以指名公家机关单位的制度,获得妙法农场的职位。这选择跟我一样让众人跌破眼镜,但知道他进入生物工程第一好手建部优的研究室,忙著研究品种改良与基因工程,只能说他判断正确。 觉本来就擅长操作光线,这阵子应该在创造咒力 辅助的新型显微镜。 「可是怎么说……用词很特别。早季这个课不是负责管理化鼠吗?用汉字写『化鼠』就好,为什么特别改写成『异类』?」 「『化鼠管理课』也太难听了。」 我想起长久以来的疑问,公所内部完全不用『化鼠』字,宛如禁语,无论什么情况都会改写成『异类』,不小心说出来还会被纠正,相当严格。 「……先不管这个,你怎么会问化鼠有没有打仗?」 「嗯,我想早季也知道,我们研究室经常委托化鼠收集实验样本,因为无论是森林深处还是沼泽水底,它们都有办法弄来。」 「妙法农场好像是委托食蛛蜂鼠窝跟步行虫鼠窝?」 「对啊,之前请食蛛蜂鼠窝到栎林乡收集黏菌,可是昨天早上听说它们被偷袭了。」 「偷袭?」 「不知道对方是哪个鼠窝,突然万箭齐发,食蛛蜂鼠窝的化鼠没准备,只能逃命,还死了好几只。」 「……是不是打猎不小心误杀的?」 「不是,食蛛蜂鼠窝的化鼠当时走在开阔处,不可能看错,尤其对方躲在暗处偷袭,明显是故意的。」 我沉思一会,化鼠虽然是爱好战争的种族,但目前并没有局势那么紧张的地区,当下想不到会动用武力的鼠窝。 「当时走在开阔处,意思是对方知道那是食蛛蜂鼠窝?」 「这我不清楚,怎么了?」觉流露出气愤的模样,鼻翼微微掀起。 「我第一个担心的点就在于,遇袭的鼠窝不是弱小鼠窝,是食蛛蜂。食蛛蜂鼠窝的战力颇强,又是虎头蜂的直属鼠窝,这就等于对虎头蜂鼠窝宣战啊。」 「所以这鼠窝不怕触怒人类,又大胆挑战最强的鼠窝……那就是外来种喽?」 我们想起土蜘蛛,确实只有外来种会无视地区规定,采取鲁莽行动。 「可是最近这带没看到外来种啊。有外来种的斥侯出现,一定会有哪个鼠窝注意到,呈报给我们。」 觉起身到窗边,交叉双臂望向窗外。 「我还以为到这里就会明白,没想到更难理解。」 「所以食蛛蜂是找你投诉被害吗?」我发现事有蹊跷,皱眉问道。 「不是,我们农场里的人碰巧在森林撞见遇袭的食蛛蜂鼠窝队伍,它们受到攻击,请求保护,我们的人立刻搜查附近一带,可是敌方消失无踪。」 「嗯……」 怎么想都不对劲。通常化鼠受到其他鼠窝攻击,绝对头一个报告给异类管理课,申请报复许可,食蛛蜂鼠窝为什么到现在都闷不吭声? 「如果不管这个状况,问题会很严重吧?不只样本收集困难,连人类颜面都会扫地。」 「是啊,好吧,我马上查。」 「如果找到出手的鼠窝,要怎么处理?」 「至少得给点惩罚。不是命令虎头蜂鼠窝代为处罚,就是请哪个课出差。」 卫生所中经常与异类管理课共同执行业务的单位,就是环境卫生课和有害鸟兽对应课,尤其后者一旦正式出动,目标鼠窝就会被完全消灭。 「不过……」觉一脸忍著笑意的表情。 「怎么?」 「没有啦,总觉得早季现在一手包办所有业务,好像你才是异类管理课的课长。」 我俩相视而笑,芥蒂不知不觉消失无踪。 当时我俩都很开心,因为一个愚蠢鼠窝的鲁莽行动,让我们重修旧好。 但町上最提防化鼠的我却没发现,这件事情竟然会是日后惊悚惨案的开端。 卫生所的例行月会一直都由各课轮流报告又臭又长的平淡内容,无聊至极,因此二三七年七月的月会报告,将所有出席的卫生所职员吓得目瞪口呆。 首先,卫生所负责人金子弘所长的身边坐著町上的三巨头来担任观察员,分别是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安全保障会议顾问镝木肆星先生,以及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前两位是町上咒力最强的两大巨星,是真正的高手,富子女士就不必多做说明。 正常来说,这三人鲜少同时出现,更不可能对卫生所的例行月会感兴趣,大家肯定在想,是不是爆发什么新瘟疫? 「本次有优先议题,因此省略各课例行报告。」金子所长开口,语气比平时更为严肃。「大约一周前,食蛛蜂鼠窝受妙法农场委托,派出六只化鼠采集样本,却遭不明对象攻击,其中有两只身中毒箭死亡。」 会议室一片哗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很严重,而是讶异不过几只化鼠被杀,为何特地列成优先议题? 「目前并没批准任何异类……化鼠的『战争行为等许可申请书』,也没有未裁决的申请书,这是明显的违法行为,应该要列为惩罚对象。目前正有两只异类代表在其他房间接受侦讯,将根据证言决定处罚内容。在此之前,要由异类管理课说明目前异类界的势力分布,为各位补充知识。渡边早季小姐,请。」 「是。」 我紧张兮兮地起身到会议室中间,墙上挂了块白板,我在白板前转身敬礼。这本来是绵引课长的工作,但目前最了解化鼠的是我,不得不扛起责任。 「关东近郊的异类鼠窝经过最近十年演变,已经凝聚为两大集圑,目前双方势均力敌。」 我在咒力感应白板上画出简单的资料表,可惜我的咒力书写水准还是像本人字迹一样是鬼画符。 「第一个集团是虎头蜂集团,虎头蜂鼠窝本体约十万只的兵力,旗下较强的鼠窝有长脚蜂、食蛛蜂、黑山蚁、步行虫、斑蜇、埋葬虫、大螳螂、无霸勾蜓、大锹形虫、龙虱、蟋蟀、斩首蚱蜢、灶马等十三个,总兵力达五十万只。以上全是效忠人类的鼠窝,在人类不适合执行的工作上,可说是珍贵的劳动力。」 「我们这些观察员可以发问吗?」 举手发问的是镝木肆星先生,他的发线最近往后退一点,但戴著墨镜的容貌依然气势慑人。 「请说。」金子所长立刻答话。 「化鼠……应该说异类们的鼠窝,是怎么互相合作?集团彼此紧密结合吗?」 「关于虎头蜂集团,您可以想成封建制度下的主仆关系,每个鼠窝都是独立国家,拥戴至高无上的女王,又彼此签订盟约,推举虎头蜂鼠窝担任盟主,若攻击其中任何鼠窝,都等同于攻击整个集团。集团间会交换具有生殖能力的公鼠,或者在女王衰老退位时,从其他鼠窝招来新任女王,强化血缘羁绊,所以不可能互相背叛。」 镝木肆星先生听了点点头。 「另一个集团是盐屋虻集团,盐屋虻鼠窝的兵力估计五万五千只,旗下有密斑虻、螟蛾、灯蛾、夜盗蛾、棘蜈蚣、人面蜘蛛、寄生蝇、浮尘子虫等八个鼠窝,总兵力在二十五万至三十万只左右。该集团基本上对人类言听计从,还常要求人类将专门分配给虎头蜂集团的工作分给它们做……再回答您方才的问题,盐屋虻集团之间的鼠窝合并模式非常先进,各鼠窝的名称只会留在城池名称与军事行动的师团名称中。」 「这是什么意思?」镝木肆星先生问。 「首先,盐屋虻集团的鼠窝全透过革命推翻女王的支配,并透过选举选出代议士,执行鼠窝内的决策程序。而鼠窝会各自派出代表,负责为集团表决。女王的职务剩下生殖。」 又是一阵哗然。这变化在化鼠社会中宛如地壳变动般剧烈,但一般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刻意不提这些鼠窝的女王已经被当成家畜豢养。 「这两个集圑二分天下,目前几乎没有独立鼠窝,唯一较有力的独立鼠窝,应该只剩自大陆归化的马陆鼠窝了。」 「原来如此……攻击虎头蜂集团中食蛛蜂鼠窝的很可能是盐屋虻集团,或是马陆鼠窝?」 镝木肆星先生持续逼问,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得这么肯定,望向金子所长。 「……我们慎重鉴定现场遗留物,发现攻击食蛛蜂鼠窝的是木蠹蛾鼠窝士兵。」 「木蠹蛾鼠窝?」镝木肆星先生狐疑地问,「表格上没这个名字,也没列在独立鼠窝里,这怎么回事?」 我赶紧接下问题。 「木蠹蛾鼠窝在十多年前宣布中立,主张是独立鼠窝,自两大集团中除名,但依目前状况来看,算是关系非常贴近盐屋虻集团的鼠窝,因此基本上并没特别列出来。」 打死我都不会说十二年前,让双方有机会结盟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日野光风先生肥嘟嘟的脸上露出笑容,一颗秃头亮晃晃的。他往众人看了一轮,大剌剌地说,「所以这个问题,可能不是消灭一个鼠窝就能解决。如果跟盐屋虻集团有关,可说是对人类的叛乱,或许要驱除这附近大概一半的化鼠喽!」 「这……这部分还没做出任何决定。」 金子所长连忙否定,但日野光风先生的发言改变会议室的气氛。如果最后要消灭多达三十万只化鼠,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难怪同时出动三个超重量级观察员。 「应该把待命的异类代表叫过来问话,分别是虎头蜂鼠窝主席司令官奇狼丸,以及盐屋虻鼠窝代表野狐丸。我想应该先听奇狼丸的证词,各位意下如何?」 一直默不作声的富子女士,突然出言反对金子所长,「我们是观察员,没颐指气使的意思,不过我不认为应该分别问话,如果两边说法不一,当面对质不是更清楚明白吗?」 「原来如此,您说得是。我立刻照办。」 金子所长深深鞠躬。绵引课长知道这是他的任务,迅速起身离开,不久就带两只化鼠进会议室。 奇狼丸身穿白袍,身高与人类相当,但身势稍微前倾,脚步迟缓,气质比十四年前更稳重,但略显老态。化鼠虽然老化速度比祖先裸鼹鼠慢,但还是比人类快。 野狐丸跟在奇狼丸身后,一样穿著白袍,体格小许多,但正值壮年,比以前更威风凛凛。两只化鼠站在会议室后方,但彼此拉开距离,看都不看一眼。 「那先问问虎头蜂鼠窝的奇狼丸。」金子所长严肃地开口:「食蛛蜂鼠窝,可是虎头蜂旗下的鼠窝?」 「正是。」 奇狼丸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铿锵有力。 「距今一星期前的上午,食蛛蜂鼠窝有六只士兵遭不明对象攻击,两只死亡,你可知道?」 「知道。」 「这件事情是谁做的,你可有眉目?」 「从生还士兵口中打听的结果,知道直接动手的是木蠹蛾鼠窝的士兵。」 「直接动手?意思是别有黑手下指令?」 「是。」奇狼丸睁大眼睛瞪著野狐丸,「木蠹蛾鼠窝和盐屋虻是一伙的,想必是受盐屋虻鼠窝的命令行事。」 野狐丸想说些什么,但看了会议室里大批人类,只能低头。 「那接著问盐屋虻鼠窝的野狐丸,你可有命令木蠹蛾鼠窝攻击食蛛蜂鼠窝?」 「天大的冤枉啊!」野狐丸双手合十,大声呼喊。「向天发誓,我等绝没有下这样的命令!」 「但木蠹蛾鼠窝在你旗下,甚至可说是你鼠窝的一部分,不是吗?」 「我等确实多次接触木蠹蛾鼠窝,要求它们与我们合并,但至今依然没达成目标,原因有二。第一,木蠹蛾鼠窝仍有多数成员受限老旧思维,无法摆脱拥戴女王的体制。第二,虎头蜂集团的各鼠窝,长久以来都对木蠹蛾鼠窝虎视眈眈,虎头蜂集团甚至放话威胁,若是木蠹蛾与我等合并,便立刻发兵攻击,所以木蠹蛾不敢轻举妄动。」 「奇狼丸,野狐丸这番话是真的吗?」 「一派胡言,鬼扯狡辩。」 奇狼丸咧嘴大笑,嘴角直达耳根。 「实在可笑。神尊千万别让这油嘴滑舌的家伙给欺骗了。关于它提出的第一点,我们可是听说木蠹蛾鼠窝的女王已经遭到禁锢,更不用提第二点,我等从来没有威胁过木蠹蛾鼠窝。」 「野狐丸?」金子所长再次将矛头转向野狐丸。 「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你说木蠹蛾女王遭到禁锢?究竟是哪来的胡说八道?女王依然健在,君临鼠窝,而政务都交给能干的摄政官奎奇。」 「没想到你在神尊之前竟敢谎话连篇,是否要我撕裂你那脏嘴?」奇狼丸恶狠狠地说。 「奇狼丸,没问你不准说话。」 金子所长开口斥责,奇狼丸深深一鞭躬。 「你叫野狐丸?我想问你几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说:「你刚说木蠹蛾鼠窝的女王健在,但政务由摄政官代理,这件事是真的吗?」 「正是,绝对不假。」 野狐丸回话的口气得意洋洋,但它可能知道富子女士的身分,几乎五体投地。 「哦……不过你对木蠹蛾的内情这么清楚,不就证明你跟木蠹蛾的关系,比奇狼丸它们更加密切吗?」 「呃……这个,其实,诚如方才所说,我方长久以来努力建设良好关系……自然了解木蠹蛾的内情……」 野狐丸发现说溜嘴,开始满头大汗。 「可、可是再怎么密切,也绝不可能违背神旨,下令攻击食蛛蜂鼠窝!谁不知道一旦这么做,会即刻受神尊责罚?我等为何要做这种自杀行动呢?」 「意思是木蠹蛾鼠窝擅自攻击吗?可是依你的说法,这也不太对劲吧。」 「是,其实这点我另有考量,不知可否在此说明?」 野狐丸在千钧一发的险境中,试图重整旗鼓。 「可以,说来听听。」 「无论是我等下令也好,木蠹蛾一伙擅作主张也罢,没有神尊应允就攻击其他鼠窝,无异是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一切都是食蛛蜂鼠窝自导自演,神尊认为如何?」 奇狼丸突然双目圆睁,狠狠瞪著野狐丸,眼里彷佛喷出绿色火光,野狐丸却一脸若无其事。 「只要有心,木蠹蛾鼠窝使用的弓箭盔甲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弄到了东西,再自己分饰两角,装成受害者呢?我等与虎头蜂集团可说是势均力敌,如果正面冲突,双方想必会死伤惨重。我实在是不敢说白,但虎头蜂一伙或许打算欺瞒神尊,企图不伤一兵一卒就消灭我等……」 我看见奇狼丸紧握的双拳不停发抖,彷佛随时会扑上去咬死野狐丸,但它铁一般的自律抑制住燃烧的怒火。 「但食蛛蜂鼠窝不也死了两只?」金子所长插嘴问。 「对它们来说,牺牲几只想必算不上什么。这点在我等鼠窝就完全不同,我等鼠窝以民主主义为基本概念,每只化鼠都有平等权利,是宇宙中独一无二的存在。由女王独霸的旧体制之下,士兵只是棋子,只是消耗品啊!」 野狐丸这只化鼠肯定天赋异秉,拥有三寸不烂之舌。不仅回避所有指控,还立刻还以颜色,实在了得。虽然在场所有人多少都有点怀疑野狐丸,但它辩才无碍,实在找不到破绽反驳。 「这野狐丸的话……可信吗?你刚才不是非常肯定,凶手就是木蠹蛾鼠窝的士兵?」富子女士询问金子所长。 「没错……虽然一般人难以相信它的说法,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毕竟我们并未检讨过全是阴谋的可能性。」金子所长支吾其词。 当天直到散会都没有结论。毁灭的脚步近在眼前,我们却失去最后的机会,没能先行摘除危险的嫩芽。 十万大军满山遍野,实在壮观。仿照虎头蜂设计的黄黑双色甲胄在太阳下闪闪发亮,震慑敌军。整只军队宛如巨兽,数千军旗鼓动著相同节奏,低沉战吼令草木震颤。 「一小时内必定歼灭敌军,让神尊见识我等的厉害。」 身穿铁甲的奇狼丸轻松说道。它英姿焕发,信心十足。 「初战一场,大概就清楚八、九成对方的战略。明知正面交战胜算不高,敌方仍减少军队数量,想必是要尽量分散来打游击战,在数量领先的战场上决战吧?但光靠如此粗浅的计谋不可能获胜,让我给它们一记刻骨铭心的教训。」 「预祝武运昌隆。」 我站在旁边,揣著文件,跟战场一点都不搭。 「不过我们终究保持中立,一旦敌军攻到这里就会立刻撤退,当然也不会出手帮忙。」 「明白。」奇狼丸像狼一样咧嘴笑道,「但无需担心,我保证敌方一支箭都射不到这里。」 「好。我看看,你们的兵力是虎头蜂鼠窝总队十万,对方是密斑虻、螟蛾、灯蛾、夜盗蛾、人面蜘蛛、浮尘子虫等鼠窝的联军,估计十四万只……咦,怎么没有盐屋虻总队?」 我边填报告书边问。 「这应该问那群孬种的家伙。就算数量再多,也没胆上战场挑战我等军威。或许打算牺牲密斑虻一伙,多少消耗我方数量。嘴上振振有词地说著什么民主主义,但盐屋虻根本视部队的性命如草芥。」奇狼丸不屑地说。 「原来如此,那就请尽力一战。」 「明白。」 奇狼丸振臂一挥,虎头蜂鼠窝的大军缓缓进军,敌方联军现身呼应,展现壮盛军容。对方数量明显比虎头蜂鼠窝多。 「渡边小姐,最好后退一点。」 同行担任护卫的鸟兽保护官乾先生,好意提醒我。 「站在那里可能会被流弹波及。」 「流弹是什么?」 「最近化鼠战争不只使用弓箭,还用火绳枪。这种武器速度快到肉眼看不见,用咒力也撞不下来。」 我连忙退往安全地带。两军彷佛就在等这一刻,战场上的嘶吼震天价响,开始交锋。先是一阵箭雨来去,接著是响亮的火枪声与一片硝烟弥漫。 我们在小山丘上眺望整个战场,敌方联军几乎排成一列,手持弓箭与火绳枪,虎头蜂军则排成箭头阵形往前冲。敌军打算藉扫射阻止虎头蜂军冲锋,然后一口气反击,却意外乱了阵脚,因为虎头蜂士兵在枪林弹雨中依然奋勇向前。 仔细一看,领头的士兵每几只就扛著一面奇妙的大盾前进。 「那就是防弹盾。」 乾先生向我解释。他是个中年男子,比我矮小,但体力好到能够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翻山越岭,又有担任鸟兽保护官的丰富经验,是卫生所里最可靠的人。 「火绳枪的子弹威力十足,可贯穿绝大多数盔甲,不过你看看那些盾,是不是中央突起,形成特殊角度?这样就可以让子弹往两边错开了。」 乾先生接著解释防弹盾的构造。用三排绿竹做成v字型的盾牌,表面铺著多层坚韧的麻布,上胶强化,再涂满厚厚的蜡,重点部位还安装铁管,大大提升防弹能力。 「古文明战国时期曾经发明『竹束』,就是用竹子绑成的盾牌,但加上麻布、蜡、铁管这些材料提升强度,并且改变盾的形状防弹,就是化鼠的创意了。」 「虽然我知道它们挺聪明,但还真难以置信啊……」 「我不清楚它们是不是知道战国时期的装备,但应该不可能全部凭空想像?只能推测是从哪里得到知识了。」 我登时想到拟蓑白。十二年前到盐屋虻鼠窝时,觉就怀疑过它们可能抓到拟蓑白,虎头蜂鼠窝自然也可能抓得到。不过拟蓑白这件事属于禁忌,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乾先生说。 不知不觉中,虎头蜂军明显占了上风。虎头蜂军的枪手早就蓄势待发,同时发射火绳枪,而且发射间隔明显更短,一支枪就发挥了三支枪的效果。 「像这玩意也是,火绳枪发射一次后就成了烫手山芋,得清理枪管、放火药、装子弹、用长棒塞紧枪膛,才能准备射击下一发,但虎头蜂几乎省略所有步骤。远古日本发明过一种原始子弹,叫做早合,但只是稍微简化步骤,但数量一个都没少。不过虎头蜂它们可是彻底改良了火枪。」 仔细一看,枪手开枪之后就将新的弹药塞入枪口,长棒塞一次就能开下一枪。 「我不太清楚枪的详细构造,大概就是用油纸包住火药与子弹,装进去就能立刻发射下一发……有时候它们的聪明才智还真吓人。」 虎头蜂军的火力完全占上风,足以选择长距离取胜,但它们还是直接冲进敌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乾先生对化鼠真是瞭若指掌,我还以为自己研究得够多了。」 「哪里哪里……我各方面的知识还是比不过渡边小姐,只是工作上有机会参观鼠窝内部罢了。」乾先生黝黑的脸颊泛起微笑,「你知道它们私底下怎么称呼我们鸟兽保护官吗?它们称呼一般人『神尊』,却叫我们『死神』呢。不过这也是无可厚非。」 鸟兽保护官的职责与名称刚好相反,大多隶属有害鸟兽对应课,主要职务是驱逐企图反抗人类的化鼠。 「……总之见过这么多鼠窝,还是虎头蜂的部队最强,尤其像这样打肉搏战的时候,其他鼠窝的士兵根本不堪一击。」 「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强呢?」 乾先生奸笑道,「它们说秘密不便泄漏,所以我也没有呈报,不过就破例告诉渡边小姐吧。其实在开战之前虎头蜂鼠窝的士兵,会服用某种药物。」 「药物?就像毒品那样吗?」 「没错,鼠窝会栽种大麻,再混入从女王尿液中提炼的亢奋物质,详细配方是机密。服用这种药物,思绪就会敏锐,使命感高昂,同时攻击性会提升到极限,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恐惧。于是,无敌的士兵就诞生了。」 我听得寒毛直竖。在战场上奔驰的虎头蜂士兵,确实毫不犹豫地扑向敌军,与我十四年前的记忆相互交叠。那群疯狂战士面对三倍大的土蜘蛛变种兵依然毫不犹豫,未免太过勇猛。 约莫一个小时,战争就结束了。敌方联军虽然有数量上的优势却遭击垮,一半四散奔逃,另一半成了荒野的悲惨尸首。 「我竟然没能信守承诺,实在颜面无光。」 亲自前往前线指挥的奇狼丸回来了。 「实在难以置信,消灭这点敌军竟然花了一小时以上。」 奇狼丸咧嘴大笑,双眼闪烁著野狼般的诡异绿光。 我回到卫生所,整理战争经过的报告书。此时,绵引课长突然慌慌张张地现身。 「辛苦了。」 「啊,早季,结果怎么样?」 「……虎头蜂军大获全胜,盐屋虻鼠窝方面大受打击,应该很难复原吧。」 「这样啊,既然是奇狼丸指挥的总队,当然会赢了。」 想起满山遍野的尸首,胸口便一阵闷痛。虽然化鼠是囓齿动物,但我还是见证高智慧生物的大屠杀。不过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如果任尸首腐烂下去,会有迸发传染病的危险。接下来应该是环境卫生课的工作,先命令化鼠暂时停战,再看要掩埋尸体或用咒力将所有尸首化为焦炭。 「课长那边如何?」 「结果有点意外。」绵弓课长有些不开心。 「也就是说,木蠹蛾那边赢喽?」 「嗯……可以这么说吗?其实食蛛蜂鼠窝临阵叛变了。」 「咦?」 我哑口无言,这实在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自己完全理解化鼠鼠窝间的关系运作,但食蛛蜂鼠窝竟然在这种状况下背叛奇狼丸,投靠野狐丸阵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原本不就是食蛛蜂鼠窝的士兵遭到木蠹蛾鼠窝攻击才有这场战争吗?当事者竟然背叛前来支援的一方,倒戈加入敌方阵营……这时,我猛然想起,食蛛蜂鼠窝受到攻击后,向碰巧经过的妙法农场职员控诉受害,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对异类管理课提出受害报告。 究竟为什么?化鼠原本就是非常记仇的生物,绝不可能为了避免纷争而打落牙齿和血呑。或许是对方太过强大,自知没胜算,于是为了鼠窝存续而忍辱负重,但目前有虎头蜂集团撑腰的食蛛蜂不是明显占优势吗? 「……实际战况是怎么回事?」 「食蛛蜂军团突然脱离战线,跟木蠹蛾军团会合,前来支援食蛛蜂军团的斑蜇、步行虫、黑山蚁各军团不知所措,所以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攻防战,木蠹蛾军团就获胜了。」 「真吓人。」 「还真是无奇不有。」 「这么说来就是一胜一败,等于局势又回到原点了吗?」 「有这种事?我刚才也提过,这场仗没有真正打起来。虽然食蛛蜂军团完全投靠敌方,但一来一往的胜负相差不少,不过实战大获全胜的虎头蜂集团还是占优势吧。」 可惜四天后,绵引课长的乐观臆测(虎头蜂集团效忠人类,胜战后的处置会简单许多)被打得粉碎。 没想到来通知我的是觉。 「早季!你听说了吗?」 觉突然脸色苍白地冲进来,吓我一跳。 「听说什么?」 「战争啊!虎头蜂跟盐屋虻的总队不是要对决吗?」 「这我还没听说,虽然开战前要交申请书,可是每场战斗通常都是偶然引爆的……事先知道时间的交战我才会到场观摩,然后提出报告。」 「所以你还不知道结果?」 「嗯……觉知道吗?」 「我碰巧经过战场附近。因为有些样本非拿不可,又不能找化鼠收集,只好自己去找了。」 「太危险了,战区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吧?」我皱起眉头。 「是啊,不过实验也很紧急……我发现的时候,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一整天了。有个身负重伤、捡回一命的士兵躲起来,我帮它包扎,顺便询问发生什么事。」 严格来说,疗伤也算是干涉化鼠的战争,受到明令禁止,但我更想知道结果。 「所以怎么了?应该是虎头蜂赢了吧?」 觉却摇摇头。「不对,刚好相反,虎头蜂军团全军覆没了。」 「这……怎么可能?」我倒抽一口气。 「士兵的日文很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虎头蜂全军覆没,被杀得片甲不留……只有奇狼丸死命逃走,现在下落不明。」 2 安全保障会议一开场,气氛便无比凝重。 「关于刚才朝比奈觉的证词,谁想要发问?」 担任会议主席的镝木肆星先生低声发言,但一片寂静。 这次町上的主要干部全都到齐,包括伦理委员会议长朝比奈富子女士、教育委员会议长鸟饲宏美女士、职能会议代表日野光风先生、图书馆司书(家母)渡边瑞穗、町长(家父)杉浦敬、卫生所所长金子弘及所有职员。一百多岁的无瞋上人没露面,但两位僧侣代表清净寺出席。 第一个开口的是爸爸。 「朝比奈,我想听你说说,虎头蜂鼠窝的士兵是怎么被杀的?」 觉舔舔嘴唇,「老实讲,我也不清楚。战场上堆满虎头蜂鼠窝士兵的尸体,感觉是单方面遭到屠杀。」 「你认为士兵的主要死因是什么?」 「这我也不敢说,尸体大多被箭射穿,但死后受到的破坏更严重,几乎死无全尸。」 「什么样的破坏?」 「我看到许多尸体被大卸八块,或被当枪靶射成蜂窝。」 「你所询问的虎头蜂士兵,说了些什么?」 「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话语,内容大致如下:『虎头蜂,被杀,杀光,奇狼丸,逃走……』我问发生什么事,它吓得过度换气,不断用化鼠语尖叫。」 「能够翻译吗?」 「没办法,它伤势太重,最后还是死了。」 全场再度笼罩在沉默之中。 「议长。」富子女士抬头问道,「实地勘验的结果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镝木肆星先生。 「是。昨天听了朝比奈的报告,我前往现场勘查,可惜证据全遭湮灭。」 「证据被湮灭?怎么回事?」 「现场撒满油性液体,放火烧光证据,能烧的都成了焦炭。」 现场一片哗然。 「化鼠故意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的内情?」鸟饲宏美女士喃喃自语。 「唔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难听笑声。 「所以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个人见解,但没明确证据,打算最后再报告。」镝木肆星先生格外慎重。 「我认为焚烧尸体绝对不是基于卫生考量,而是隐瞒屠杀的手段。」这次换妈妈发言。 「你说屠杀手段,是有什么线索吗?」富子女士注视著她的眼神,就像慈母看著女儿。 「这……我还不确定,但化鼠最近发展迅速,积极扩张军备,显示它们可能掌握了某种资讯来源。」 「你是指拟蓑白?」 「是。旧国会图书馆的移动式终端机还有几架残存,化鼠可能抓到终端机,从而获得知识。」 「这么说来,以往的图书馆政策不就有问题了?光是将拟蓑白的存在视为禁忌,不让人靠近,反而怠于将其消灭殆尽,导致后患无穷?」 镝木肆星先生咄咄逼人,光听他对妈妈的严厉指控,就吓得我浑身发抖。 「完全消灭拟蓑白,等于完全消灭人类的智慧财产。而且,目前的作法经过伦理委员会核准。」 妈妈挺身反驳,富子女士也出声帮腔。 「这件事情,伦理委员会确实审核过,结论是如果偶然捕获就要立刻破坏,但不刻意去消灭。而且现在不是讨论图书馆政策的场合……瑞穗,倘若化鼠从拟蓑白身上获得资讯,是否可能包括某些手段,足以屠杀虎头蜂的士兵?」 妈妈陷入沉思。 「……这是第四类知识,属于第三种『殃』的事项,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得提起。」 「安全保障会议应该凌驾所有规定之上,如果你不说,会就开不下去。」镝木肆星先生不耐地说。 「不是要你公开书籍,只需说说记得的部分,毕竟事态紧急……究竟有没有什么手段,可以轻松消灭所有虎头蜂士兵呢?」 富子女士都这么说了,母亲无法再抗拒回答。 「古文明有几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使用这些兵器,可以瞬间毁灭化鼠军团,但这次应该没有使用任何一种。」 「这是为什么?」 「第一,就算有知识,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制造出这些兵器。制造这些兵器需要极高的科学技术与生产设备,但化鼠目前根本尙未达到这个阶段。第二,一且使用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必定会留下特殊痕迹。」 「请详细解释。」 妈妈犹豫一会,还是只能继续说。 「破坏力最大的是核武器,但不构成问题。因为现在不可能取得原料,也不可能制造,如果使用这武器,破坏力匹敌上次的业魔事件……」 妈妈似乎想到我在 ,觑我一眼。 「无论如何,核武器会引发大爆炸并残留辐射能,所以绝不会是核武器。第二个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就是毒气,但化鼠几乎不可能制造毒气。」 「……可是土蜘蛛也曾经用毒气进行攻击啊。」我忍不住发问。 「我说的毒气,并不是燃烧硫磺或塑胶那种低水准的毒气,而是神经毒气、窒息毒气、糜烂毒气等,可以轻易毁掉整个町的恐怖兵器。」 妈妈语带告诫,毕竟我不是安全保障会议的议员,只是出席准备回答与化鼠有关的问题,幸好没人责备我的唐突发言。 「同理,使用致死病毒的生化武器也非常难以制造,而且不像前面两种武器有速效性,并不构成问题。另外可能造成大范围伤害的还有地震产生器、雷射武器等等,但目前连人类都不可能制造,也不符合现场状况。」 「也就是说,你断定过去曾经出现的武器都与这次的事件无关?你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富子女士洞悉她的心思,语气平淡地追问。 妈妈叹了口气,缓缓道出: 「……硬要说哪项武器符合现场状况,只有超级集束炸弹吧。」 「这是什么?」 「它通常是由飞行器空投,当母弹爆炸,内藏的数百枚子弹就会四处飞散,然后爆炸,散射出数万枚孙弹。每颗孙弹除了炸药,还塞满金属珠或螺旋桨型金属片,一旦爆炸,孙弹方圆数十公尺内的软目标会被打得千疮百孔。这项兵器不会在现场炸出弹坑,也能够说明数万只化鼠的尸体为何残破不堪。」 我并非首次怀疑古代人的人性,但听了母亲的说法就心生反胃。说我缺乏想像力也好,但我真的想不到设计这种兵器的理由,连气球狗都比这种惨无人道的武器可爱得多。 「但化鼠做不出来吧?」镝木肆星先生的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问题。 「以它们的技术,当然不可能制造新炸弹。」母亲愈说愈痛苦,「不过……目前可能还存在超级集束炸弹,或者其他种类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当然,千年后这些兵器的堪用机率微乎其微……但如果化鼠从拟蓑白身上得到资讯,确实很可能挖掘并回收这些兵器。」 「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富子女士皱起眉头。 「这件事情,只能由图书馆司书代代相传。」 「这些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目前藏在哪里?」 「绝不能在此透露。」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只能说地点并不远。」 全场一阵哗然,如果化鼠找到这种东西,又万一能使用,对町上可是一大威胁。 「杀啊杀啊杀啊!咿嘻嘻嘻嘻,坏老鼠就要杀光光──」日野光风先生出奇开心,摸著光头哼歌。 「听完你的高见,接著由我说明直接勘验现场的感觉。我不认为那是炸弹造成的现象。」 镝木肆星先生话一出口,众人鸦雀无声。 「肆星,别再卖关子。你究竟怎么看这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 「即使大不敬,我也非说不可。无论怎么隐瞒证据,让虎头蜂全军覆没的真凶,显然是拥有咒力的人类。」 众人哑口无言。 「……你怎么会这么想?」 「虽然现场化为一片焦土,但我发现有些东西没被烧焦,就是箭矢。」 「箭矢又怎么了?」 「虎头蜂军团与盐屋虻军团使用的箭矢,箭头与箭羽的形状并不相同。战场上留下几支明显出自虎头蜂军团的箭矢,每支都毫无损伤。」 「这是什么意思?」 「箭矢无论射中什么,被什么挡开,或者落空插在地上,一定会受损。被咒力挡住的箭矢才会毫发无伤。」 这话由镝木肆星先生说出口格外可信。 「啊,这么说来……对不起!」觉不禁大喊,连忙住口。 「没关系,你说说看。」富子女士看著血缘隔上好几代的觉,像看著亲孙子一样。 「是。我看到现场的时候就觉得有件事很怪,虎头蜂军团的士兵尸体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当然可能是被胜利者抢走,但那些折断破损的武器应该会被扔在原地……如果它们所有武器都被咒力夺走,就能说明这种怪异的情况。」 「可、可是,本町不可能有人站在盐屋虻鼠窝那边,帮忙歼灭虎头蜂鼠窝吧?当然更不可能是鸟兽保护官或其他卫生所职员了!」金子所长慌忙反驳。 「当然不可能是町上的人。可能的话……我想想,会不会是其他町出手干预呢?」 镝木肆星先生一句话就差点引发骚动,但富子女士立刻摇头否认。 「绝不可能,距离神栖66町比较近的是东北的白石71町,北陆的胎内84町,还有中部的小海95町,都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因为富子女士长年与其他町互相交流,并且严密监控。」鸟饲宏美女士小声插嘴。 「我确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其他町的状况,每个町都一样,平时不与其他町交流,也非常害怕其他町上发生什么大事,却被瞒在鼓里。所以全国九町组织恳谈会,频繁交换关于安全保障的重要资讯,包括恶鬼和业魔的现身等等。我敢保证,目前各町都只想安稳过生活。」 「原来如此,制造不必要的紧张,对他们确实没有好处。」镝木肆星先生乾脆地撤回意见。「这么一来,可能性又减少了。如果不是町上的人,也不是其他町的居民,会不会是之前离开町上的人呢?」 我心头一惊,这明显指的是真理亚她们。 「不可能。」 富子女士沉稳地回应。 「那两个孩子早就去世了。」 骗人,富子女士一定在帮那两人脱罪,不然…… 「我也听说遗骨回收的事情,记得应该是失踪之后两、三年左右吧?」 「没错,你也应该很清楚吧?」 遗骨……难以置信的对话内容搅乱了我的脑袋。 「但现在这件事也引人疑窦。毕竟宣称发现遗骨并带来上缴的,正是引发这次事件的元凶野狐丸。」 我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回过神来,因为我想起十二年前野狐丸说过的话。 「造假需花不少时间,但若顺利,甚至可以准备遗骨送交神尊,想必众神尊也会相信。」 「我等骨骸某些部位与神尊圣骨如出一辙,若是身高较高者,更与青稚神尊相去无几。因此刻意用石块磨擦骨骸,便能……」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野狐丸送来假的骨骸,它这么老谋深算,弄假骨骸易如反掌,一定是拿化鼠骨头做了巧妙的加工…… 「那骨骸确实是真的。」 我怀疑听错了。富子女士究竟在说什么? 「遗骨鉴定可是无比谨慎,那确实是人骨,年龄与性别也完全吻合。最后的关键证据,是保管在和贵园中的学生齿模,但我们为防万一,还委托妙法农场的技术人员做过dna鉴定。」 这不可能,骗人,绝对没这种事,真理亚怎么可能会死?绝不可能!我满身大汗,头晕目眩。 「秋月真理亚与伊东守百分之百确定死亡,与本案无关。」 富子女士像阎王般无情宣判。 我后来怎么了?记忆相当模糊,只回想得起片段的影像与声音。会议讨论不出结果。众人还花了一番时间争论,怎么找出使用咒力帮助盐屋虻集团的凶手,但化鼠的处置似乎早就决定了。 我也记得在混乱的会议中,觉不断投来关心的视线。 另一方面,鸟饲 宏美女士提出临时动议,询问一个星期后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众人觉得她又过度紧张,一笑置之。最后的结论是,先静待事情发展,而要不要找出凶手则悬而未决,至于盐屋虻鼠窝及同盟鼠窝虽然没订下明确罪名,但众人一致通过要全部驱逐和抹杀。 会议上介绍了以乾先生为首的五位鸟兽保护官,大家热烈鼓掌。每位都是驱逐化鼠的老手,技术高超,可以完美阻挡弓箭火枪一类的反击,在短时间内驱逐成千上万的化鼠。人类凭一己之私消灭化鼠,在化鼠眼里确实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会议散会后,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妈和觉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们一起离席。我泪流不止,不断呢喃著真理亚的名字,但混乱的脑海一隅,不断冷静地发出疑问。 十二年来,我究竟在想些什么?真的相信真理亚她们依然活著吗?还是单纯假装相信罢了? 说不定许久之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真理亚她们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无脸少年带来的失落感,所以学习蜥蜴断尾求生,切除心灵一部分,然后静静等待死亡,是不是这样? 神栖66町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庆典,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秋天的八朔祭、新尝祭;还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义长……其中宗教气息与仪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欢的庆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节。 名字听起来有些吓人,但节庆主旨并非找人扮成怪物到处吓人,而是由节庆执行委员扮成怪物,头戴斗笠,再用头巾或面具遮住脸,分送御神酒给过往行人。夏祭总选在新月夜举办,为整个祭典酝酿出非日常的空灵气息。当晚整个町都要熄灯,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灯(注:灯笼串),不时绽放在天空中的烟火则会发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里,我们的町摇身变成华丽的嘉年华会。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彰显出我们这个町的孤立。广大的日本列岛如今剩下九个町,即使我们神栖66町死命维护日本人的风情特色,但早已从数千年的历史中脱轨,漂流成为时光的孤岛…… 町上每种节庆活动都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但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溃之后,根据影像纪录与文献再造的活动。怪物节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节庆,后来谨慎地挑选各种节庆元素加入其中,变成我们町上的节庆。 我有时不禁自问,就算是借来或捏造的,但持续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传统呢? 船靠岸时,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视线一时模糊不清,穿著木屐的双脚有些踏不稳。觉伸手搀扶,我才勉强站上码头。 「没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时我和真理亚都穿著新浴衣,好不开心。 「我们穿一样的浴衣呢──」 「对啊!一样的!」 我还记得那时的浴衣花样。我的是蓝底白点配红金鱼,真理亚的是白底蓝点配红金鱼。 真理亚蹬著小木屐,灵巧地转一圈给我看,模样真是惹人怜爱,我为她神魂颠倒。 「一起去过节吧!」 「可是不小心点,会被怪物抓到哦。」 「没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念咒就好了。」 「念咒?」 「嗯,这是我妈她们说的。这个叫做真言,我只告诉早季。」 在没有咒力的我们眼中,世上充满威胁,但因为我们还小,相信只要长大学会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亚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渐缩小,我胆怯起来,伸出手不断喊著她的名字…… 「……季,早季?」 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怎么了?」 「没事,发个呆。」 「这样……我们去那里看看,好像有什么表演。」 觉拉著我的手向前走,脚下木屐发出清脆声响。 运河两侧的大路点满昏黄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条从人间直通黄泉的长桥。在亮光处行走保证安全,若不小心误入黑暗,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懂事以来,每年都会参加夏祭,但第一次有这么奇妙的感觉。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前往节庆会场,他们穿浴衣,脚踩木屐,手拿团扇。大家有说有笑,充满欢愉,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却杂乱如风声。 一群怪物出现在前方,两个穿戴斗笠与头巾,一个戴著天狗面具,看不见长相。怪物默默对过往行人分送御神酒,我俩也拿起纸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点醉意。 「你看,竿灯来了。」 觉指著一支巨大长竿,上头的灯笼像成串铃铛。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灯由一个人撑,但现在一支竿灯就将近一吨,人力无法支撑。七个乡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灯,但因为十二年前的天灾,朽木乡好几年都没参加,其间茅轮乡提供两支。今年朽木乡难得参加,总共出现八支竿灯。 巨大的竿灯缓缓飘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乡水车乡的竿灯经过,灯笼上画著五花八门的水车图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经过竿灯的另一侧,高度矮如孩童,头戴斗笠,脸戴狐狸或猴子面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时,他们已经离开,觉来不及看见。 「小朋友?怪了,有给小朋友扮过怪物吗?」 「可是刚才真的跑过那里。」 此时一声轰然巨响,这是今晚首发烟火,昏暗夜空中绽一朵火花,接著是第二发、第三发,颜色不同,样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闪闪的火树银花尤其引人高声欢呼,因为这些烟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单靠火药与机关创造图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觉轻轻搭上我的肩。 烟火一放,节庆音乐开始演奏,独特的笛声配上太鼓、铜钹,浑然一体,营造出夏祭风隋。 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一边走著,我自问。 得知真理亚的死讯后还不满一星期,虽然每天都紧咬牙关坚守岗位,但毫无欢祝节庆的心情。町上居民几乎都会参加夏祭,除了医院与托儿所的职员,没人待在家里,我不想在这时独处。 我答应觉的邀请参加夏祭透气,其实另有原因。神栖66町的节庆配合季节,春天的追傩、御田植祭、镇花祭,分别是祈求五谷丰收,驱赶疾病邪灵,还有消除邪秽;夏天的夏祭、火祭、精灵会则是感谢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阴阳两界距离最近。 如果真理亚想见我,她或许会出现在庆典某处吧?潜意识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会场时,现场驾起围著红白布帐的舞台。离祭典正式开始还有时间,人们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御神酒,个个心花怒放,在捞金鱼、打靶等摊贩闲逛;如果使用咒力,这些小游戏玩起来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灯等的工作人员,大家不习惯在夏祭时发动咒力。 「你等等,我买个棉花糖。」 觉走往摊贩,我两手空空,不经意往前一瞥,看见一名小女孩身穿著浴衣的背影。 真理亚……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头及腰红发与银色发圈与儿时的真理亚一模一样,甚至连身上都是白底蓝点红金鱼的浴衣。 我缓缓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时候,女孩突然跑开。 我喊著「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离开祭典会场,一路沿著运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亚!」 我拼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著不便奔跑的 木屐,差点滑跤,好险赶紧用咒力撑住身体,但再次抬起头时,已经看不见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么了?」觉从后方赶来,气喘吁吁地问。 「……抱歉,没事。」我回头道歉。 「没事?那你怎么突然跑走?」 「因为……」 我不敢说在追真理亚的幻觉,一时支支吾吾。我追著她一段距离,附近已经没几个参加祭典的人。 「你刚刚不是在喊『真理亚』?」 「你听到了?」 「是啊。你看到幻觉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仅没有月亮,还阴暗得看不见星光。 「……不知道,可能只是长得很像的女生。」 不过她的背影和儿时的真理亚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见我,又为什么要逃?她像要引领我来这里。 耳边突然响起嗡嗡声,我不自觉闪开。 觉不高兴地嘟哝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现缓慢飞行的蚊子时,它们登时炸裂成碎片。 「这里怎么会有蚊子?」 八丁标界内平常根本没蚊蝇,尤其大家都讨厌吸血的蚊子,一听到嗡嗡声就用咒力消灭。 「或许是谁从山上回来,顺便带进来的?」 「在夏祭这天登山?」 我不禁怀疑哪个傻子在今晚离开八丁标。 「或许是乾先生他们回来了。」 鸟兽保护官在上星期出发消灭盐屋虻鼠窝,发下豪语要在三天内驱逐二十万只,但现在毫无成果,野狐丸与它的大军也许以第六感发现「死神」即将来临,不知道躲去哪里。 「是吗……」 夏季野营的经验告诉我,单靠乾粮与山中采猎,露宿一个星期实在很辛苦,他们或许选择先回町上养精蓄锐;可是我觉得虎头蛇尾,半途而废,不是乾先生他们的风格。 「好了,回去吧。烟火画大赛要开始喽。」 烟火画大赛就是用咒力调整烟火,看谁能在夜空中画出最美妙的光图。每年都由町里咒力最强的人上台挑战,接受观众喝采,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动。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当时为何回头,但好像有人操纵我这么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阵冷颤,我受到冲击似地吓得伫立在地。 「早季,怎么了?」觉察觉我不太对劲,开口询问。 「那里!」我举起颤抖的手,指向运河水面。 「那里怎么了?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我仅捕捉到一瞬间,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就站在那里!真理亚,守,还有无脸少年……」 三人就站在阴暗的运河水面,彷佛从另一个世界看顾我们,地府人间在此交会。 「早季。」 觉紧抱著我。 「……我的心情也一样,就算真理亚他们的鬼魂现身,也要见他们一面。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你一定看见了。早季在参加夏祭前,不就觉得会见到真理亚他们?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怎么会?」 「看你穿的浴衣,一片深蓝,连我都比你花俏了。」 觉没有特别选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蓝条纹。 「我接你的时候,你穿得好像要参加丧礼。」 被他说中,我默不吭声。 「没关系,早季不就想见真理亚他们?这也是理所当然,你的思念太强,所以才在水面投射出影像。」 「……嗯。」 只能这么想了。但我心中还有一点无法释怀,三人在水面上的幻影或许真是我不自觉的投射,但从祭典广场跑到这里的女孩又是怎么来的? 我们静静地拥抱好一阵子,觉在等我冷静下来。不知多久,我缓缓睁开眼睛。他的背后就是祭典会场,篝火还点著,路上人烟稀少,想必大家都聚在广场准备欣赏烟火。 不对,那些怪物还在送酒。那些戴著面具的小怪物,一定是小朋友扮的。 我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感,直到一名男子喝了一口酒,突然昏倒在路上。 「觉!」我惊声尖叫,怪物们立刻一溜烟逃开。 「早季,怎么了?」 觉一定以为我精神失常,把我抱得更紧。 「不对!放手!有人倒下去了,在那里!」 觉总算因为我的话回头,他倒抽一口气。 「怎么回事?」 「他刚才喝了怪物分的酒……」 我们跑到倒下的男子身边,他刚才口吐白沫,痛苦挣扎,现在毫无动静。 觉闻闻男子的嘴角然后说:「死了……不是生病,是中毒。」 「毒?谁敢这么……」 「你刚刚说小朋友怪物?」 「嗯。」 觉的表情让我看了也跟著害怕起来。 「人类绝对不会这么做,那些家伙是化鼠。」 「化鼠?不可能,它们一旦公然反抗人类,就会瞬间被杀光啊!」 「它们就是知道早晚会被杀光才背水一战吧。」 「所以是盐屋虻它们……?」 我想起野狐丸,它的鼻子不断谨慎地嗅著周遭气味,小圆眼闪烁著策士的光芒。 「走吧!我们去警告大家!」 我们刚起跑,烟火已经升空,一发、两发、三发,闪烁的火花扭转成漩涡状,像水车般旋转,接著形成目眩神迷的复杂图样。 广场传来欢呼声,花火画大赛开始了。这下无论怎么大喊也没人听得见。我从没这么渴望自己能像真理亚一样飞上天空,但如果当时真的飞上天,我们的性命应该早就画下句点。 突然,大地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不是向上的烟火声,是要毁灭一切的爆响。接著是众人的哀号。 觉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去。 「快逃!」 「可是……可是要警告他们!」 「太晚了!总攻击开始了!就算现在赶去也无能为力啊!」 我想抗拒觉的冷静判断,但还是忍不住后退。 「大家都在广场上……」 「没事,那里咒力高手云集,不可能被化鼠干掉。」 这句话让我安心下来。毕竟广场上有那么多能用咒力的人,不可能轻易被原始武器打败。但我边逃边感到不对劲,背对广场逃了一百公尺左右,我意识到天空有异,抬头一看无数箭矢破空而过,但无论怎么拚命看都只见到模糊轮廓,看来箭矢都涂成黑色。接著,数百只火绳枪同时齐射,怒吼与哀嚎彼此交错,后者逐渐压过前者,我不禁蹲下来摀住耳朵。 化鼠正在杀町里的人……一切宛如泡沫幻影。 「站起来!快逃吧!」觉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起来。 这时,我们前方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响,一支大队正悄悄靠近。 是化鼠……我吓得全身僵硬,觉用食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趴下。 来了,比想像中多,约有两、三百只。它们在整条路上散开,压低身子小心前进。 多亏两方面的好运气,我们才没被化鼠发现。第一个,我们身处下风处,要不然化鼠的鼻子跟狗一样灵,肯定马上会发现我们;第二,我们都穿著深蓝色浴衣隐身在黑夜,一时被看见也不会即刻发现是人类。 这些微的差池,也要了它们的命。 化鼠部队中央的一只士兵,浑身燃起刺眼的火焰。 它发出哀嚎,痛苦挣扎,火光照亮呆愣在它身边的其他士兵 。 「去死吧!」觉怒吼一声。 化鼠们的头部像一串鞭炮接连炸开,不到十秒,两百多只士兵炸成熟透的石榴,其他化鼠吓得无法动弹,别说反击,连逃都忘了逃。 「这些混帐!」 觉狠狠捣碎化鼠的尸体,鲜血飞溅,肉烂骨碎。 「够了!住手!」我起身制止觉。 「这些下贱的蛆……竟敢杀人类!」觉似乎听不见我的话。 我想起以前受到土蜘蛛攻击的时候,觉一度陷入这种情况。我俩当时在地洞不断徘徊,好不容易取回被封印的咒力,返回地面开始反击……觉只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却如恶鬼,吓得我背脊发凉。如今夜色中看不清觉的神情,但想必与当时一样,混杂无法控制的怒火,以及嗜血的狂乱…… 「它们已经死了!在这里待太久才危险啊!」 觉总算冷静下来。 「说得对,先逃吧。」 走了两三步,觉又停下来。 「怎么了?」 「我刚刚杀的部队,跟攻击广场的部队应该不同,它们打算包抄逃出广场的人,但这数量充其量只是先锋队,后面应该有后卫。逃往这里也许会遇到化鼠。虽然危险,我们还是回广场。」 「可是……」 「不用怕,或许有人因为偷袭而牺牲,可是人类不可能乖乖挨打,现在局势应该逆转了。」 觉猜得一点也没错。 化鼠的战术是闪电夜袭,求的是心理战。 首先由扮成怪物的部队混入祭典发放普通的酒,在攻击前才换成毒酒,零星人类中毒死亡就会引发混乱。接著在发射烟火的同时,引爆安装在关键位置的炸弹,造成大范围恐慌。群众避难时,再趁机从远处射出大量黑箭,制造更多牺牲者,企图造成意外。一旦群众拥挤起来就更难以发动咒力,这时就用数百支火绳枪扫射,一扫而空。 野狐丸的计画到中盘都算顺利,但最后被两名最接近神的人打断逆转。 约两百多人在化鼠的波段攻击中牺牲,两千多名群众立刻陷入恐慌,但有一个人在空中画出图示,要大家保持冷静。这人并没使用烟火就在空中写出发亮的文字,往后没有任何人成功重现,也没人知道其中玄机。 「停住」。 两千名群众按照指示聚成直径十六公尺左右的小圆圈,为了避免咒力互相干涉,所有人都封住咒力。大家如此有条不紊地反应,来自对镝木肆星先生一个人的深深信任。他也不负众望地创造出只会出现在童话中的魔法阵,直径十六公尺,弹开所有攻击。无论黑箭或火绳枪的子弹都被看不见的半圆形屏障档开。 我们回到广场,看见镝木肆星先生连快到肉眼都看不见的物体都抵挡得住,只能惊叹连连。 化鼠军团的进击化为乌有,呆站原地。 此时,日野光风先生挪动著肥胖的身躯上前。 「嘻嘻嘻嘻嘻嘻嘻,糟呀糟,束手无策喽!」 他用团扇拍打自己的光头,哼著节奏怪异的歌。 「装神弄鬼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拔它的舌来翻个圈,太阳底下晒乾好!反抗人的坏化鼠,狠狠罚它好不好?一只只来碎骨碾肉,叠个三次做麻糬!」 群众拍手欢呼,每人都希望用最残忍的手段报仇,日野光风先生举起单手呼应大家,接著转头看向化鼠,登时整个人变了一个样。他肥脸上的眯眯眼猛然瞪得像乒乓球般突出,发出惊悚的叫声。 「杀──人的坏化鼠,怎么办才好──?」 他的独脚戏还没唱完,竟然用化鼠语高喊起来,或许想将刚才的话翻译给化鼠听。罗汉般的壮汉抖著脸颊发出超音波般的高亢声音,如果不是情况危急,这幅景像应该非常滑稽。此时,觉注意到一件事,开口低语。 「上风……不会吧!」 「怎么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它们从下风处来才闻得到我们的味道,为什么刚刚来自上风处?如果是这样……危险了!」 觉对著日野光风先生大喊: 「毒气!小心!他们打算从上风处放毒气!」 日野光风先生对著我们瞪大眼睛,接著笑嘻嘻地点头。 「这样啊,小弟弟,多谢喽。原来如此啊,看来它们也不蠢哦。」 这时,我们马上闻到怪味,这不是土蜘蛛用过的硫磺,而是连眼睛都感到刺痛的恶臭。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再次因为野狐丸的奸诈感到毛骨悚然,它随时都在推敲,制订出两重、三重的计谋,而且打从一开始就预料到偷袭战术不可能完全成功。 它同时也知道,没人猜得到这招把同伴都牵连在内的冷血毒气攻击。 3 我们屏气凝神地看著日野光风先生与镝木肆星先生这两位极优秀的咒力使用者,如何应付这阵毒气。但什么都没发生,日野光风先生的眼珠不知何时恢复原状,他似乎在大吼之后感到疲倦,拿著团扇搧风,镝木肆星先生事不关己般地盘起双臂,动也不动。 「风向……」最先发现的是觉。 风戛然骤止,恶臭几乎消失无踪。不对,风又吹了,虽然不大,但感觉得到。这阵风向和刚刚相反,而且从微风渐渐增强到强风。 「真不敢相信……竟然反转风向……」 我低声赞叹,无论是谁做的,我都见证不可能的奇迹。 「真的,我这辈子大概都办不到吧。」 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夏季野营受到土蜘蛛的毒气攻击时引发过龙卷风,将滞留在鼠窝上空的毒气一扫而空,但须趁现场本来就没风、风向变化不定,抑或局部吹著微风才办得到。 地球一旦入夜,风会从山地吹往平地,再从平地吹往海面,虽然风速非常缓慢,但要反转大气循环的巨大气流需要难以想像的蛮力。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模拟什么意象才办得到这种事。 原本位于上风处的化鼠毒气军团依然不见身影,但哀嚎四起,兵荒马乱。这也难怪,毕竟风向反转,毒气都飘回自己眼前。 「呜呼呼呼呼呼呼呼!」日野光风先生发出恶心的笑声,「肤浅肤浅,但肤浅要有限度,你们真以为这种苟且招术,杀得了我等神中之神?」 他的光头像烫过的章鱼一般红通通,不断摇著团扇,肥厚双唇挤出淫笑,好像要伸出舌头舔一口。 「好──玩啦好玩啦。肤浅的化鼠弟弟,究竟怎么打算呀?咿嘻嘻嘻嘻嘻嘻……看看,我来玩点骑马打仗。」 第一批偷袭的化鼠应该有四、五千只,它们吓得呆站在日野光风先生前,突然一半化鼠如机械般做出整齐划一的动作,列成一队。我以为它们准备发动突击,可是状况不对,重新列队的化鼠动也不动,宛如蜡像。另一方面,原来队伍中的士兵手足无措,长枪直指列队友军,而非人类。 「镝木仔,如何?要不要一把?」日野光风先生发出尖啸怪声:「选你喜欢的!」 「不了。」镝木肆星先生盘著双臂摇摇头。 「嗯──真可惜,一个人玩不够爽快,但也没辙。那,就开始呗!」 日野光风先生大吸一口气,接著拍响双手,响亮的嗓音回荡在广场上。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他打著拍子,眼珠再度凸出,吼得震天价响。 「啊──呀,哎!撒!撒!」 排列成队的化鼠突然全冲往原本队上的同伴。 「怎、怎么可能办得到这种事……?」觉目瞪口呆。 用咒力操作目标生物的大脑是难如登天的技术,光是引发愤怒、恐惧等强烈情绪都相当困难了,遑论控制目标进行 6 暗里篝火光 1 我们小心确认著脚下路,一步步走向地底,脚底下是灰白色的石灰岩,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 之前总以为洞穴里会比外面凉爽,但愈往下走愈是汗流浃背,不仅是因为高温,而且湿度接近百分之百。 「怎么会这么热?」 我忍不住问,奇狼丸只说了「蝙蝠」两字就继续赶路。 有好几道气流从地底交错涌出,奇狼丸似乎靠著嗅闻气流的种类来选择前进方位。从觉的背包里露出一个头来的假拟蓑白,虽然可以说明目标建筑在什么方位、离我们还有多远,但完全没有沿路地形的资讯,若不是奇狼丸带路,我们将寸步难行。 缓坡结束后就是水平道路,我们离入口已经好一段距离,幸好洞穴里到处都是通往地表的裂缝和小洞,采光充足。 「前方会更热,请忍耐一阵子。」 前方传来微微的噪音,同时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气及猪舍般的恶臭。奇狼丸指著眼前上方,有个直径一公尺左右的洞穴,气流都是从那里过来。 奇狼丸带头爬上陡坡,石灰岩原本就滑,现在还相当潮湿,更难立足,虽然只要爬四、五公尺,对我们而言还是相当辛苦。 奇狼丸往洞里瞧了瞧,回头对我们说:「里面伸手不见五指,最好准备照明。」 我们从背包里拿出事先准备的提灯,亮度虽小,但使用菜籽油等植物油的话,可以连续燃烧十五个小时以上,除了点火之外不需使用咒力,相当方便。 高亢的噪音敲打著耳膜,像谁在敲打神铃,又像一大群妖精在嘻笑玩闹,相当怪异。我们跟著奇狼丸穿过狭窄的入口,眼前空间比之前更宽广,但闷热恶臭的空气令人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请注意脚下。」 奇狼丸回头提醒我们,仅剩的一只眼发出诡异绿光。 听它一说,我用提灯照亮脚底,差点失声尖叫。大洞穴的地面上万头钻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数不清的虫子,有从未见过的巨大蛆虫,还有多足纲的蠕虫、蚰蜒,以及蟑螂、大蜘蛛等等。每一寸泥土般的地面都被这些蛆虫密集覆盖,我从地面发出的惊人臭气中意识到这原来是一层厚厚的粪便。异常的高温想必也是大量粪便发酵所致。 「这种地方不能走啦!」 我不禁哀嚎,但奇狼丸与乾先生已经动身。 「早季,非走不可了。」 觉拉起我的手,但我的本能拚死抗拒,一步也不肯动。 「如果里面有毒虫该怎么办?如果不小心被咬死了呢?」 我说著拿提灯往上方照,心想头顶是不是也布满虫子。 洞顶高十公尺以上,所见之处密密麻麻挂满蝙蝠,原来那怪声就是蝙蝠声,吓得我脸色苍白。 「不行,我走不了,如果被蝙蝠攻撃就死定了!」 觉问背包里的假拟蓑白:「这里的蝙蝠可能危害人类吗?」 「此处洞穴中的蝙蝠,绝大多数应属东京大蝙蝠,东京大蝙蝠日间在关东近郊森林中活动,主要以昆虫为食,夜晚躲回天敌较少的东京洞窟,目前并无危害人类之纪录,也未有将传染病传给人类之纪录。」 「你听,别担心了。」觉鼓励著我。 「……估计旧东京二十三区地下的所有洞穴,大约栖息百亿只东京大蝙蝠,它们在洞穴中排放的粪便是许多生物的食物来源,藉此于荒凉的洞窟中建立生态系。东京大蝙蝠因为体型较大而被命名为大蝙蝠,据说祖先可能是小笠原大蝙蝠,但小笠原大蝙蝠等大蝙蝠几乎没有穴居性,也无法像东京大蝙蝠一样进行超音波定位,因此这个说法令人质疑。另有假设是栖息于关东地方的菊头蝙蝠,体型逐渐变大之后……」 假拟蓑白不断说明我们没问的事情,看来这个型号设定成必须阻止它或是提出新的问题,才能让它闭嘴。 「……这些蝙蝠大便上的虫,有含毒的种类吗?」觉问。 「此处绝大多数昆虫皆无毒,也不会咬人,只有洞穴蛆蝇例外。由于洞穴中丰富的蝙蝠粪便可做为食物来源,洞穴蛆蝇失去了飞行能力,终生皆为蛆形,以幼体进行繁殖,具有尖锐口器可紧咬人类手脚。目前尙未确认有毒,但所处环境相当不卫生,伤口可能感染细菌。另外洞穴蛆蝇之唾液可能引发过敏反应……」 「好了好了,够啦。」觉制止假拟蓑白:「就是这些肥蛆对吧?总之只要小心它们就好。先走吧,没时间了。」 我只好认命,踏上满是恶心蛆虫螺动的蝙蝠大便,每踏一步都深陷到脚踝,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寒毛直竖。不知道是福是祸,这反而让我不去注意四处飞舞的小虫,以及蒸汽浴一般的高温潮湿。 走了一阵子终于踏到坚实的岩盘,我总算放下心,差点软腿。 「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说东京地底是地狱了。」 奇狼丸听我这么说,笑著回答:「不,这里还算是天堂呢。」 穿过蝙蝠大厅之后,空气稍微凉爽一些,刚开始还有些庆幸,但没多久就冷得发抖,我这才知道又冷又湿是多么不舒服。 领头的奇狼丸似乎完全不觉得这种环境有什么难过,我想起化鼠原本就是穴居性动物,果然可靠,但换句话说,紧追在后的化鼠也是一样。 「你说之前曾经来过东京?」 「是。」 不知为什么,奇狼丸好像不太想提这件事。 「所以你也很清楚这一带的环境吧?为什么不在这里建立鼠窝呢?都已经有这么大的现成洞窟了。」 「我等同胞是有许多辟路先锋,但还没有一个敢居于此地。」 奇狼丸板起脸。 「此地有许多不友善的原住民,之前也提过,我光是在此步行探勘就损失将近三分之一的属下。」 是不是该问问奇狼丸或假拟蓑白,不友善的原住民是怎么回事?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觉问了假拟蓑白另一个问题。 「接下来往哪走?」 「西往北偏二十七度角。目前方位大致正确。」 「哦……」觉却一点也不开心,「所以你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喽?」 「档案库并没有相关资料,因此无法确认。但根据试算,建筑物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机率,仍保存部分结构。」 「真的?都已经一千多年了,你怎么能确定?」 觉的声音大起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担心这个。 「已知目标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是使用超耐久混凝土建造而成,以醇酯介质与铝乙醇介质做为混合剂,再加上聚合物浸泡处理与表面玻璃化处理……」 「够了。总之能撑上一千年也不奇怪就对了?」 「理论上是如此。」假拟蓑白静静回答。 「那为什么其他建筑物都不见了?」 「古文明所使用之混凝土,寿命通常为五十年,最长仅有百年。再加上施工技术不良、偷工减料、使用海砂而腐蚀钢筋等影响,寿命更短。东京都内的地面建筑物,三分之一于九日战争间遭到破坏,剩下的大多于百年内崩解。经过风化与酸雨影响,混凝土之石灰部分溶解,流入昔日多功能巨大地下空间,可能因此在数百年内造成了需经数百万年才能形成的钟乳洞。」 「九日战争是什么?」我问。 「当一般人结束猎杀超能力者后,超能力者转守为攻,发动战争驱除一般人。不到百人的超能力者在短短九天内,将东京都内一千一百万名一般人……」 「够了。」 我打断假拟蓑白,实在无法继续听。 尽管学校什么都没教,但我们早知道人类历史充满战争与杀戮, 只是仍然不敢相信那些有咒力的人,也就是跟我们相去无几的人,竟然会屠杀没有咒力的人。 看来我们现在要去拿的狂人毁灭弹,依然不足以改变战况。只是身为获胜一方的后代子孙,竟然要靠这种东西求生,简直是命运开的巨大玩笑。 要说的话,脸上涂满混凝土的东京本身就讽刺至极。原本用混凝土排除大自然,但一切风化崩解之后却变为远古的喀斯特地形,如今地表是无垠的荒凉高地,地底又湿又热,恶心生物横行无阻,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狱。 奇狼丸突然停下脚步,抽动著鼻子闻来闻去,最后紧贴墙上的一道细缝。 「怎么了?」乾先生问。 「追兵的气味来了……哼哼,果然没错。」 「喂!那还不快逃……!」觉大喊。 「不必担心,敌军仍在远方,而且路线与我们不同。只是气味沿著洞穴气流飘过来,但大概知道对方阵容。」 「阵容?是说有几只吗?」我对奇狼丸的本事产生了兴趣。 「是,总共……共七只,比想像中要少,但确实适合在狭窄的地洞中快速行动。其中五只的气味素昧平生,应该是一般士兵,但后面就清楚了。是那恶鬼以及野狐丸。」 「你说野狐丸!?」觉不禁惊呼:「大将亲自追来?它不是一直躲在暗处吗?」 「这一点也不奇怪。」奇狼丸嗤之以鼻。「要想战胜三位,必定用上恶鬼,恶鬼正是它们的王牌,失去恶鬼就等于战败。这么一想,亲自坐镇指挥以求万全也是合情合理。」 奇狼丸言下之意,就是换成它也会这么做。 「等一下,难不成对方也知道我们人数?」乾先生的问题一针见血。 「是有这个可能。」奇狼丸一脸理所当然。「东京地底布满错综复杂的地道,气流来来往往。我们留下的气息也会随风飘散,只要仔细嗅闻,自然对我们的阵容瞭若指掌。」 彼此都了解阵容,乍看还算公平,但对方有恶鬼这张王牌,数量又在我们之上,不是赢定了吗? 至少当时我还是这么想。 我们默默走在阴暗的钟乳洞。 一路上几乎都靠奇狼丸与假拟蓑白指引方向,我有的是时间思考。 从前天晚上的夏祭开始,发生一连串可怕的意外,吓得我们东倒西歪,所以没时间冷静思考最关键的问题。 「哎,觉,为什么真理亚他们的小孩会变成恶鬼呢?」 听我这么问,觉一时无法回答。 「……这我也不清楚,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养大的,或许它们会用药吧?」 觉说著,瞥了一眼前方的奇狼丸。 「不过光是用药,就能让普通小孩变成恶鬼吗?」 「以往出现的恶鬼都是基因突变,就算爸妈都没问题,小孩也可能有恶鬼的素质啊。」 「实际上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机率不是微乎其微吗?」 觉摇摇头,「现在想这个也没用,总之不阻止恶鬼的话,我们町就会完蛋,所以才需要狂人毁灭弹。」 「嗯,可是……」我试著描述脑中模糊不清的疑问。「该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那孩子不是恶鬼。」 「说这什么话?你不是看到他干的好事吗?你知道他一个人就杀多少人?连镝木肆星先生都被解决了!」 觉有点动气,或许他的声音惊动了什么,有样东西从上方掉到觉身上。 「哇!」 觉又惊又痛的惨叫回荡在洞穴中,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请快点拔掉!」奇狼丸回头大喊。 我拿提灯照著觉,觉左肩上黏著一个长约三十公分,湿滑黏腻的物体。 「不可硬拔,要点火让它自己离开。」 我按奇狼丸的指示,把物体表面一部分烧得通红。整只烧掉更快,但这么一来觉会受到严重烧伤。 起初两、三秒还毫无反应,当那黏腻的躯体开始冒泡冒烟,它突然挺直身体,从原本的肥短块状逐渐变得细长,其中一边还露出四只触角般的肢体。 「是蛞蝓……」 真不敢相信,蛞蝓会攻撃人?我烧掉那四只触角,蛞蝓怪痛得把身体拉长到六、七十公分后跌落地面,我立刻用高温的蓝白色火焰把它烧个精光。蛞蝓在火焰中扭曲挣扎,发出一声尖响,冒出烟雾与水蒸气化为灰烬。 「没事吧?」我就要赶到觉身边。 「请小心!头顶上还有!」 奇狼丸指向阴暗的洞顶,乾先生提起提灯一看,洞顶岩石间挤满蛞蝓,好几只想跟著第一只往下跳,但被火吓得东躲西逃。 乾先生用咒力把所有蛞蝓都扯下来,狠狠砸在地上,总共应该上百只。蛞蝓们被聚集起来堆成小山,依然不断蠕动,伸出长著小眼睛的触角。放火后,所有蛞蝓同时喷出黏液与泡沫,发出怪异的哀号,恶臭扑鼻。 我看向觉,他花衬衫的肩膀部分像被锉刀割掉一般破烂不堪,并被染成血红色,底下一大片皮肤被活活掀掉,鲜血直流。 「痛吗?」 觉咬紧牙根点头。 「这究竟是什么!?」 我对著觉背包里的假拟蓑白怒吼。假拟蓑白伸出细长的镜头确认目标,看起来竟然神似它要观察的蛞蝓。 「这是吸血蛞蝓。平时栖息于洞穴顶端,当猎物经过就伺机掉落,以强力吸盘吸住猎物,再以布满倒钩尖齿的齿舌破坏猎物大块表皮方便吸血。若一次遭到多只吸血蛞蝓吸血,猎物可能大量失血而死。」 「一般蛞蝓不是只吃植物之类的吗?」 我一边问,一边从背包里拿出急救药品帮觉的伤口消毒。 「原产欧洲的尾壳蛞蝓为肉食性,会捕食蚯蚓,与一般蛞蝓不同科。但陆生的吸血性贝类,目前仅发现吸血蛞蝓一种。」 「有毒吗?」 「应该无毒。」 假拟蓑白的答案让我松了口气。 「伤口虽然不深,但若不好好处置会严重出血,最好用力加压止血。」奇狼丸看著觉的伤口说。 「竟然有这种怪物……这里果然是地狱啊。」 奇狼丸听我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这还只是开胃菜罢了。」 觉忍痛向前走,被吸血蛞蝓咬伤的伤口像烫伤一般肿起来,伤口不深却血流不止,一度令我担心是不是有毒,但手边什么解毒剂都没带,也束手无策。后来我才知道吸血蛞蝓会施加强大的负压,破坏组织深处的血管。 急救箱里有准备止痛药,但觉不想吃,怕会影响咒力使用。 「不对劲,这里什么都不对劲……不能久留啊。」觉嘀咕起来。 「什么意思?」我边走边问,希望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 「你不觉得奇怪吗?生物怎么会进化成这个样子?」 「可是……我们町的八丁标附近也有这种状况啊。咒力会不断从我们的意识滤网间外泄,成为邪秽,引到八丁标之外……」 说著说著,我突然惊觉自己并不清楚这些事情是从哪听来的。 「咒力外泄啊……很有意思的想法,你这么说确实有点道理。据说这千年内产生的新生物都出现在八丁标附近呢。」 觉用惊讶的眼神看著我。 「这么说来,或许东京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变成这个样子。全日本各地的人都认为东京是地狱,人们每次想到东京,外泄的咒力就把东京变得更像地狱……」 我听了不寒而栗,这代表我们真的走在地狱之中。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形成钟乳洞,应该也不只是因为假拟蓑白说的酸 雨作用吧。」 这时候我却沉浸在突然闪现的另一个想法中。 咒力外泄……不对,这不是我想出来的。 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我心中。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当我们走在平坦的地洞中,奇狼丸突然停下脚步,耳朵紧贴地面。 「怎么了?」乾先生诧异地问,难道是听见追兵的脚步声了? 「这附近的地面相当薄,底下是万丈深渊,非常适合设置陷阱。」 「我懂。」 乾先生马上明白它的意思,等我们全数通过后,就在地面切出一大片裂痕,一只化鼠通过还没事,但几只同时踏上去,地板就会崩塌。 「这点招数还不足以消灭所有追兵,」奇狼丸满意地说。「但只要让对方感觉到可能有陷阱,多少可以放慢追踪的速度。」 「如果我们非得回头不可呢?」 「要是笨到会中自己设的陷阱,也没资格活命了。」 我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资格活命。 再往前走一段,苍蝇开始多起来,不断在我们脸前飞来飞去,还会伺机停在身上,好不恼人。我感觉汗从太阳穴流下来,气温又往上升。 「前面似乎又是蝙蝠群的栖息地。」奇狼丸说。「如果穿过那里,应该能暂时掩饰我们的气味……」 一想到又要经过那粪坑地狱,内心不禁泄气,但幸好过了蝙蝠窝没多久就找到捷径。前方的阴暗空间中,垂挂著数十条发著绿色微光,彷佛缎带的细长物体。 「那是什么?」 听我一问,奇狼丸的喉头发出低吟,让我想起不净猫呼噜的声音,它似乎相当开心。 「如果被这生物缠上将会无法动弹,但只要小心谨慎,它并不危险。而且有它在,代表有洞可以通往上一层,或许这是切换路线甩开追兵的好机会。」 将奇狼丸跟假拟蓑白的解释合在一起,就成了以下的内容。 全东京布满纵横交错的巨大洞穴,其间有数不清的平行小洞,而且从浅到深可分为许多层,人类如果要前往其他层的洞穴,通常只能利用地表裂缝或罕见的纵坑。 但每一层之间还开了无数的小洞,据说是螺旋锥蚯蚓的杰作。一般生物拿坚硬的混凝土与岩盘没辙,但螺旋锥蚯蚓头部极为坚硬,还会边旋转边分泌强酸,可以轻松挖洞开孔。 螺旋锥蚯蚓所挖的洞,可以把氧气、水与光线带到深层洞穴,还会被其他多种生物借来使用,一反捕蝇纸就是个好例子。 一反捕蝇纸是远古时代大三筋笄涡虫的直系后代,笄涡虫的种类比较接近真涡虫,一反捕蝇纸全长一公尺,身体扁平细长,以长在身体中央的嘴捕食蚯蚓或蛞蝓等。据说它还会像蜘蛛一样吐丝垂降。 一反捕蝇纸利用吐丝在螺旋锥蚯蚓挖出的纵坑中上下移动,身体像土萤一样发出绿色微光,分泌黏液;身上每隔三十公分就有一张嘴,只要有蝇虫被光吸引而黏上来就能捕食。它的体长最大可到十二公尺,如果碰上像东京大蝙蝠那样大的猎物,就会卷住猎物使其窒息死亡。 我们加大了提灯的火焰,几十只一反捕蝇纸察觉高温,连忙往上抽身,只剩下洞顶一堆蜂窝般的小孔。 根据奇狼丸的推测,因为螺旋锥蚯蚓习惯挑选岩石较薄的地方挖洞,所以上下两层之间的厚度顶多四十公分左右。我和乾先生小心翼翼切开岩层,发现一反捕蝇纸早就躲往更上一层,一个影子也见不到。 我们连忙赶回前方的蝙蝠国宅,随即折返,故意留下气味,然后从刚才切开的大洞爬往上一层。 接著换我发挥独门绝学。之前切开岩层,是切成上宽下窄的瓶塞状,现在可以分毫不差地塞回去,然后我用修补破损陶器的技术,抹去石灰岩之间的切缝。虽然不到下面看不出成果如何,但我有信心,不仔细看绝对无法察觉。我这招虽然不起眼,但水准高超,只会发散破坏意念的恶鬼肯定想都想不到。 根据奇狼丸说明,气味会被水平洞穴里的气流带往远处,但不容易穿梭在螺旋锥蚯蚓挖的纵坑中,就算真的被闻到,也不会发现是从其他层传过来。 半路改走其他层真是个好主意,但我们或许该想得更周全一些,因为即使作弊偷加一只签,也不保证会抽到上上签。 上面这层比刚才那层要凉爽一些,生态系也更丰富。 原因之一,是这里除了石灰岩之外还有丰富的土壤,孕育了大小不同的各种蚯蚓;其二,是我们一路上除了蝙蝠之外见到第二种哺乳类动物,老鼠。假拟蓑白解释,古代的家鼠适应了都市环境,后代称为洞穴鼠,目前眼睛近乎完全退化,几乎是靠嗅觉穿梭在裂缝间,食用蝙蝠粪便上的洞穴蛆蝇等昆虫。 这两种动物,在这一层形成了食物炼的底层,那当然就有生物以它们为食。 走没多久,我们就看到其中几种猎食者。 最惊人的就是突然出现在提灯光线中的巨大蚂蝗,体长应该超过四公尺,身体又肥又大,还有橘黑相间的条纹,它抬起又小又尖的头凶悍地盯著我们,连相同长度的蟒蛇都没有这么慑人。我吓得忍不住念起真言。 「没必要杀它,只要稍微移动给它瞧瞧就好。它现在正用振动与热量来推测我们的大小。」 我不知道奇狼丸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爱护动物,只好先听它的话动动身体,结果巨大蚂蝗似乎认为我们太大吃不下去,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转换方向,消失在黑暗中。假拟蓑白说这是虎斑陆蚂蝗,是由古代生长于山区的八轮陆蚂螅演变而来,属于环节动物,却有相当于爬虫类的智力可进行狩猎。 没多久,我们又看到另一种蚂蝗的猎食光景。 洞穴墙上爬著长达七、八十公分的山手蚯蚓,细长身躯的侧边等距排列著发光亮点,假拟蓑白说这是模仿古代的火车。 突然,有样东西以飞箭般的速度从洞顶的洞穴里飞了出来,压住山手蚯蚓的头,听说那叫做冠齿蛭,其祖先齿蛭有三颗牙齿,但冠齿蛭为了猎食螺旋锥蚯蚓,头顶长了十六颗牙齿,排得像顶头冠。冠齿蛭的体形比刚才看到的虎斑陆蚂蝗要细很多,但看它巧妙运用十六颗牙齿,将死命挣扎的山手蚯蚓生呑活剥,那股惊人的生命力令人著迷。 「我想现在应该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走了一阵子,奇狼丸对我们说。我一想到还有三分之二,不禁泄气。接著,我注意到从刚才开始就有几种虫子唱著美妙的歌声,但这一带寸草不生,是不是躲著什么东西? 「这些是什么虫?钟蟋吗?」 我问觉背包里的假拟蓑白。 「在此处发声的都是蟑螂类。有马追蟑螂、邯郸蟑螂、钲叩蟑螂等等,在阴暗的洞穴中发出声音追求母虫……」 「别说了。」我不悦地打断它。 「早季,别乱问些没用的问题啦。要是抵达目标之前,它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觉不开心地说。 「对不起啦。」 觉似乎有点焦躁,肩膀上的伤真的那么痛吗? 队伍依序是奇狼丸、乾先生、觉还有我,走在最后面固然不安,但我也没信心带头,而且觉身体不适,别无选择。 突然我觉得背后似乎有东西,便回头去看。 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刚才经过的漆黑洞穴。 但即使我转身向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依然存在。 多心了。」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我竖起耳朵想听听后方有没有声音,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这时我才发现,没听到才奇怪。 我们一行人的身边与眼前,都传来蟑螂的叫声,但为什么只有背后鸦雀无声? 蟑螂看我们经过,一样毫不介意地叫个不停,但等我们走过去了才暂时不叫,实在不对劲。 我想问假拟蓑白,但刚刚才被凶过,有点犹豫。再走一阵子,我又慢慢回头去看。 墙上还是只有提灯照出来的影子,可是…… 我停下脚步,但影子依然慢慢靠上来。 「影子过来了……!」 听我一喊,带头的奇狼丸连忙跑回来大叫:「请放火!用火吓跑它们!」 咒力可以让物体燃烧,但无法在没有可燃物的环境下产生火焰,我连忙打开提灯盖,喷出一道油柱,接著把油的温度拉到燃点之上。 一道刺眼的火舌舐过洞壁,但影子在被火烧到之前就四散奔逃,不知去向。 「那是什么?」 「请快逃!」 我们没头没脑地往前跑,钟乳洞的地面凹凸不平,而且除了提灯晃荡的光线之外,伸手不见五指,要在这种地方狂奔,实在不能算是理智的判断。 我们跑了两、三分钟,气喘吁吁,用四只脚奔跑的奇狼丸总算停了下来。 「应该已经拉开不少距离,『影子』的移动速度并不快。」 「那到底是什么?」觉逼问奇狼丸。 「不清楚,但上次探险途中,『影子』造成的牺牲数量最大,被它逮住的没有一个生还。」 「喂!告诉我那『影子』是什么!」觉对著假拟蓑白大吼。 「是黑后家螨,属于肉食螨,模仿黑影活动于洞穴墙上,团体猎食。它拥有致命神经毒,对软体动物、环节动物到脊椎动物都有效,可猎杀洞穴内绝大多数生物,吃光柔软的身体组织。」 「……还是继续前进吧。」 乾先生说完,我们快步赶路。黑后家螨可以用火焰赶跑,但体型太小,神出鬼没,而且洞穴里又几乎没有可燃物,岩石又凹凸不平,就算用咒力起风也很难吹跑小小的螨,最终手段是破坏洞穴,这又怕引发大规模崩塌,看来还是只能逃跑。 又走了一阵子,我们发现地上有奇怪的东西。 「这什么啊?」 乾先生举起提灯,光线中有个长数公尺的物体,像一个乾瘪的袋子,还有橘黑相间的条纹。 我们发现那是刚才看过的虎斑陆蚂蝗,现在只剩下一层皮,不禁哑口无言。 「……看来是被『影子』给吃了。当时我牺牲的属下也是只剩下一副骨皮。」奇狼丸冷静地说。 「喂,这不就是说附近有一大群螨吃了它?」乾先生紧张地小声问。 「应该还在附近的墙或天花板上吧。」 我们听了,连忙东张西望。 「不必担心,它们刚吃了这么大一餐,想必心满意足。我们走吧。最好别发出声音,免得刺激到它们。」 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此处。 「看来这一层的洞穴是凶残螨虫的巢穴,虽然出乎意料,但也有好处。」 觉听了奇狼丸的乐观发言,忍不住追问,「好处?你说什么好处?我们全都有生命危险啊!在阴暗的地洞里,根本没办法对这么小的目标使用咒力……」 「说得没错,但请别忘记,我们最大的威胁是紧追在后的恶鬼。」 觉听了才恍然大悟。 「如果对方进了我们这一层,必定会被『影子』盯上。『影子』不仅能拖慢对方脚步,或许还能造成损失……看来先前应该放那群蛞蝓一条生路较为理想,而往后也该尽量保全洞穴生物的性命。」 「这可就难说。」乾先生与我换班殿后承担风险,出言警告:「看来刚才第一批『黑影』已经追上来了……」 我们立刻坐立难安,但奇狼丸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们运气依然不错,请看,眼前就是安全地带了。」 奇狼丸指向前方,是一大片发出绿色微光,随风摆荡的缎带林。原来是一反捕蝇纸。 「怪的是『影子』绝对不会靠近这种生物,因此穿过它们便能喘口气。」 我恍然大悟,像捕蝇纸一样黏答答的生物,是小螨的天敌,就算空隙足以钻过,也会直觉闪避才是。 「只要像方才一样吓吓它们,它们就会瞬间往上逃,请从下方钻过,千万不要碰触到。」 我们依照奇狼丸的指示四脚著地,从下方爬过绿色门帘般的一反捕蝇纸,地面可爬行的空隙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爬得相当辛苦,幸好全都平安通过。 我们从发出浅绿色光线的护栏底下往后看,发现超乎想像的大量螨虫把洞穴染成一片漆黑,但只是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不敢靠近。 得救了。我们松了一口大气。但一反捕蝇纸难以捉摸,不知何时又会跑去其他层,到时螨虫大军肯定又要蜂拥而上。 总之还是先赶路。路上碰到许多分岔,我们尽量选择靠近假拟蓑白指示方位的地洞,过了三个岔口之后已经搞不清楚从哪边来,如果我一个人徘徊在这地底,肯定早就迷路了。 接下来的路程比较顺遂,走了几公里之后突然听见微微的金属撞击声,一声,两声,三声…… 奇狼丸将耳朵贴在洞壁上,专注聆听。 「看来敌军在地底分为两队搜索我们,并用那声音互相连络……地面应该还有另外的进军部队。」 「这声音是怎么弄的?」觉问。 「小事一桩。只要将铁钉打进岩壁中,再用铁锤敲击便可。岩盘较多的地层常用这种通讯手段。」 「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我试著问看看。 「有困难,每个鼠窝都有各自的编码,正确内容并不清楚,但看来仍未掌握我们目前的位置。」 但我觉得敌军正慢慢缩小包围网,不出所料,我们正在跟时间赛跑。 而这也要狂人毁灭弹经过千年之后依然存在才有意义。 我们全愣住了。 眼前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对面的墙上连个洞穴都看不见。 头顶裂缝透进了地表的光线,在深渊底部反射出些微闪烁,看来下面有水。一开始听不见水声,还以为是什么地底湖,我们丢了一片纸屑下去观察,发现纸屑缓缓流动,才知道是地底河。 「想前进就必须沿这条河逆流而上。」奇狼丸沉思道。 「这不可能吧。」乾先生反驳。「这里没有船,连树干也没有,想做木筏应急都不行。而游泳又太危险了。」 光想就浑身发冷,按之前的经验来看,谁知道那水里躲了什么不明生物? 「要不要乾脆出地表算了?」觉提议。「现在追兵大多在地底吧?至少恶鬼是在地底。那上到地表还比较快……」 「这我不赞成。」奇狼丸立刻反对,「它们的地面部队会利用鸟只探查,正虎视眈眈地等著我们出去。一旦发现我们,就会立刻通报地底,而我们只要暴露行踪,等于只能任人宰割,还可能遭到伏击,恶鬼随时随地都可能现身。」 「那……该怎么办?」 「我们也兵分二路吧。」奇狼丸探头往断崖底下瞧。「一路往刚才的洞穴回去,留下气味引追兵往错误的方向去,再回到这里。另一路前往下一层,往原本的方位回头。」 「别胡说了!要怎么把那么大的东西搬来这里?」 「这条地底河通往海洋,代表海中必定有出海口,使用潜水艇反而能更安全地从水中回到此处。」 众人一阵沉默,无论分到哪一路,肯定都比之前更危险。 然而,也没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对策。 2 我高举提灯,踏著谨慎的步伐前进,这里的湿度跟之前的洞穴一样逼近百分之百,宛如蒸汽浴,而且洞壁四处渗水,脚底还有水流动,更加恼人。再加上能见度低,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没事吧?」 乾先生年纪不小却健步如飞,一面回头关心我。 「没事……如果没有这些水就更好走了。」我忍不住抱怨。「不过也幸好水很多,才没有那恐怖的『影子』螨。」 通常螨都喜欢潮湿,但洞壁都已经湿透了,反而行动困难,因为水的表面张力与黏性对小生物来说不容小觑。如果洞里渗水可以赶走黑后家螨,再抱怨就要遭天谴。 我们按照奇狼丸的意见兵分二路,我与乾先生负责回到海岸回收梦应鲤鱼号,觉与奇狼丸负责留下伪装气味,甩开追兵。 觉说吸血蛞蝓让他受了伤,没办法长途跋涉,所以要我前往海岸。虽然觉看起来是很痛苦,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意,他想自己扛下较大的风险。即使有奇狼丸跟著,依然像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走错一步就可能命丧黄泉。 我心底明白,还是接受觉的建议。 只能坚信所有人一定都会平安生还。 「乾先生,一切都会顺利平安对吧?」 我会这么问,或许只是想听他说些好话来安慰自己,但乾先生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老实说,我不敢讲,因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 「这样啊……」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渡边能活下去,所以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乾先生这么说让我放心不少。因为强悍的鸟兽保护官之中,就只有乾先生一个人幸存了。」 才说完,我就后悔莫及。 「幸存啊……」乾先生微微一笑。 「对不起!都是我乱说话!」 「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一时体会不过来,与其说悻存,还不如说赖活著才对。」 「怎么会……」 「确实是这样没错啊。我失去了四个伙伴,大家可是比亲人还亲,而我没死只是碰巧……只是偶然罢了。现在的我像条幽魂,想为伙伴们报仇雪恨,或许就只为了这个理由活著吧。」 我好像前不久才听谁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我绝对饶不了那恶鬼。」 平时沉著冷静的乾先生,似乎有些激动起来。 「渡边,你要答应我,就算我尙未达成目标就倒下了,你也一定要阻止那恶鬼。」 「好,我答应你。」 阻止……心中的枷锁让我们无法对人类使用更强硬的措词,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白。 「话说回来,我们原本是让化鼠闻风丧胆的死神,现在却风水轮流转,这下我才知道当猎物是什么心情啊。」 「我也是……世界好像突然被恶梦淹没,一切都不像真的,只要明天早上醒来就会有人对我说不要怕,全都是梦而已……」 我心头一揪,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我懂,我也希望是如此。不过实际上我们还是得费尽心思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乾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又说,「有件事我非得对你说不可,跟奇狼丸有关。」 「奇狼丸?」这真令我意外。 「简单来说,我不知道它究竟多可信。」 「怎么这么说呢……奇狼丸不是才救了乾先生吗?要是没有它,我们怎么能走到现在这一步?」 「这两点我都承认。」乾先生停下脚步,「不过渡边,你觉得人类何时的洞察力最低?」 我想想之后回答,「一帆风顺的时候?卸下心防,解除戒备的时候?」 「确实有些人一放松就无所谓,不过小心谨慎的人在轻松的时候反而会提高警觉。」 「那你认为是什么时候?」 「根据我的经验,反而是最惊险困顿的时候。我很少看到人面临绝望时,还会考虑实际情况可能更糟。每个人都紧抓著渺茫的希望,忽略危险的徵兆。」 「所以你觉得,我们现在就是这样?」 「一般人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想必不会怀疑有人窝里反吧。」 「你觉得奇狼丸是叛徒?」 「这点不能不纳入考量。」 「为什么?就因为它不是人?还是有什么可疑的根据?」 「有两个可疑的理由。」 乾先生举起提灯,继续往黑暗的洞穴里前进,我也紧跟在后。 「首先,奇狼丸曾经前来东京就是件怪事。它究竟是为何而来?」 「这……应该是有必要先调查一次吧?先确认东京是怎样的地方,好与其他鼠窝竞争……或许会找到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光靠这么不确定的动机,就能让它坚持这趟严峻的探勘,还损失三分之一的士兵?像奇狼丸这么优秀的指挥官,应该在第一次出现牺牲者的时候就放弃计画,抽身而退。」 「那乾先生认为它为什么要来呢?」 「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它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含糊其辞,不肯说个明白呢?」 我也不是完全没注意到这点,但目前实在不适合深究,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又要与奇狼丸为敌,恐怕我们将会彻底迷失。 「说不定……」 我说到一半,被远处传来的奇妙声响打断。 我们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乾先生将耳朵贴在洞壁上倾听。 低沉的地动声,可能来自上面好几层。 「什么声音啊?」 「可能哪里的洞穴崩塌了。」 我突然惊觉。「是不是我们做的陷阱成功了?」 「不……不只是这样,刚才的声音共有四次。」 乾先生沉思,但没有说出他在想什么。 我们不自觉加快脚步,我突然忍不住发问。 「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个理由怀疑奇狼丸?另外一个是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 「很快就知道?」 「我想只要出到海岸上,一切就明白了。」 乾先生像在打哑谜。 折返海岸的行程虽然比来时要顺利,但也走了几个小时。我们走的洞穴碰上一道直通地表的大沟,假拟蓑白用电子罗盘确定目前方位,发现我们距离隐藏梦应鲤鱼号的裂缝,以及一开始通往地底的斜坡,还不到一百公尺。 我们已经疲惫不堪,一路颠颠簸簸走得脚疼,但根本没时间休息。当我们用咒力撑住身体攀上沟壁时,地底又传出怪声,彷佛无数妖魔鬼怪高声尖笑,诡异惊悚。 我吓得全身僵硬。 「不必担心,那是蝙蝠。」 听乾先生说,我才放下心。 洞穴深处数十万、数百万只东京大蝙蝠,吵吵闹闹地飞了出来,几乎掠过我们的背与后脑杓,但多亏了超音波定位的本事,没一只撞到我们俩。 一大群东京大蝙蝠像一整只巨大生物,从地表裂缝中涌出,我才发现太阳已经下山了。一大清早就钻进地底,时间感都错乱。我想起除了早上吃的口粮,今天什么也没下肚,但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只是有点低血糖的晕眩。或许人在神经紧绷的时候就没有食欲。 天色突然从 深蓝色转为靛色,当我们登上沟壁的时候已过黄昏,夜幕低垂。 我先探出头来观察四周与天空的情况,东京各处的蝙蝠窝涌出数百道黑柱,看蝙蝠满天飞舞,数量肯定以亿计算。在这情况下绝对无法用夜鹰或猫头鹰来监控,我们压低身子跑向早上藏梦应鲤鱼号的地点。 看来敌军还没发现潜水艇,船身平安无事。我们用咒力轻轻抬起潜水艇。 我打算直接前往海岸,但乾先生突然制止。 「先等一下。」 「为什么?如果不快走会被发现啊。」 「你不记得了吗?听说晚上靠近海岸很危险。」 我紧咬下唇,竟然完全忘了这件事。 「我太粗心了……」 我打开乾先生的背包,质问假拟蓑白。 「这附近的海岸上,有什么生物会在晚间攻击人类和化鼠,而且危险性最高?」 假拟蓑白沉默片刻,我正担心它故障的时候,它总算发出断断续续的回答。 「……可能……大博比特虫……一种沙蚕,由博比特虫演化而来……仅栖息于东京湾内与……两只球眼与触手冠,彷佛人脸……强壮的两对大颚……顶层猎食者……夜行性……公母交配季节……特别危险……」 突然,假拟蓑白不再说话。 「糟糕!好像坏掉了!」我不禁惊呼。 「应该是没电了。毕竟早上照过阳光之后,就一直在黑暗里用个没完。」 「可是如果它不会动,我们也找不到地下河流的路线……」 「等等再想想怎么让它启动好了。我们得先考虑怎么搭上潜水艇。」 乾先生把我拉回现实遇到的问题。 「看来奇狼丸的属下,就是被这沙蚕攻击了吧。」 我听到沙蚕两个字,一点想法也没有。 「是住在海里像蚯蚓一样的小东西吗?」 「如果是博比特虫的后代,应该像是海生的蜈蚣吧。而且既然能够杀死化鼠兵,肯定一点也不小。」 乾先生面色凝重。 「这就是我怀疑奇狼丸的第二个理由,它应该很清楚我们折返到海岸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却没有警告我们海岸到底潜藏什么危险。而且大博比特虫这生物的细节也是完全不明。」 「可是奇狼丸也只知道海岸有怪物攻击士兵,其他也完全不清楚吧?」我试著帮奇狼丸说话。「而且我们手上有假拟蓑白,它应该觉得不必担心吧。」 「嗯……情况危急,这也不无可能。」乾先生也同意我的说法。「总之我们还是走吧。既然最危险的是沙蚕,那么搭上潜水艇应该就安全了。」 我依乾先生的指示搭上潜水艇,关上舱门,然后由乾先生以咒力抬起潜水艇,轻轻放在海岸边上。 我感觉到梦应鲤鱼号压著细沙,并随著波浪如摇篮般左右摇摆。 从船头的小窗往外瞧,小窗正好贴平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先做了功课,根本想不到这里会有什么危机。 乾先生小心翼翼地从潜水艇左手边下水,慢慢接近,我屏气凝神地看著,担心他会被沙蚕怪物攻击,但什么也没发生。 我听见乾先生爬上船身的声音,他敲了敲舱门,我解锁开门,看到乾先生的脸。 「看来怪兽这时候还……」 说时迟那时快,传来一阵砂砾摩擦声,有某个巨大生物爬上船身,下一秒乾先生从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又黑又长的物体从舱门钻进来,那怎么看都像只蜈蚣。它无数的脚快得看不清,但身体极长,我有得是时间逮住它。 我在怪物身上点火,烧得它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号,那声音非常像人,甚至让我误以为是乾先生在叫。 身体著火的怪物缓缓滑落,发出一声巨响摔在浅滩上,我连忙爬出潜水艇。 眼前挣扎的是一只令人战栗的怪物,身体细长,长著无数只脚,不断扭动身躯卷住船身,根本看不出它身体究竟多长。 它从水中探出头来对著我瞧,那张脸的轮廓和人脸相似得吓人,长满了像触手又像海藻的东西,有如一头浓密黑发,而一双眼睛直瞪著我,眼神燃烧著凶猛的怒火。 不过也只有第一眼看起来像人,看起来像头的地方不过是颗长了眼睛的肉瘤,下方看起来像胸膛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嘴,有两对如象牙一样白的大颚,往两旁大大张开,像是打算猎食的蚁狮。 我不禁尖叫。 怪物像弹簧人偶一般挺起身子,打算从三公尺以上的高度往我一口咬下。 而那恐怖大颚在咬到我脑袋瓜的前一秒就炸碎开来。 没头的大博比特虫疯狂地扭动身躯,然后又被炸了两、二次,身体逐渐缩短,最后抽搐倒地,浮在海上动也不动。 「没事吧!?」乾先生在数公尺外的浅滩上大喊。 「没事……」 我只能挤出两个字,全身吓得无法动弹,要不是乾先生在千钧一发之际炸死怪物,我肯定已经被那大颚咬死。 「附近可能还有,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乾先生迅速爬上船身外的梯子,与我同时跳入船舱,然后锁上舱门。 梦应鲤鱼号缓缓潜入深水中。 我全身都是大博比特虫的体液,不仅湿黏恶心,还混著海藻与腐烂的恶臭,实在难以忍受,但逃离怪物巢穴还是第一优先。我按照乾先生的指示,专心转动外轮,乾先生则利用前方小窗寻找地下河的出海口。 海底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乾先生举起提灯往外照,并且紧贴窗玻璃避免反射,我好怕会不会又冒出一只大博比特虫,用大颚咬往小窗。 幸好我的胡思乱想没有成真。乾先生发现了一个大洞,从海草的摆动来看肯定是出海口。 梦应鲤鱼号潜入洞穴,洞穴里的水比夜晚的海水更黑,宛如熬煮过的墨汁。 航行在洞穴里,我不禁担心起来,因为船舱容积不大,航行太久可能会缺氧。我们在利根川潜航的时候,船上坐了四个人,现在只剩两个,随便算都可以多撑一倍的时间,但我并不清楚提灯火焰对氧气消耗有多少影响。 「渡边,刚才真是多亏你了。」乾先生说著,依然从窗口直视前方。 「哪里,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其实是你先救了我。我当时连忙跳到海里想逃命,可是那怪物速度太快,如果不是渡边在它身上点火,我早就被咬成两截了。」 没错。虽然我们是被偷袭,但没有两个具有咒力的人,也杀不了那怪物,再次让我体会到这里确实是地狱。如果不是要拿到狂人毁灭弹这可怕的武器,我真想尽早逃离这受诅咒的地方。 但仔细想想,把恶鬼骗来这里或许更有好处。如果运气好,某种栖息在东京的恐怖生物可能会帮我们收拾掉恶鬼。 我满脑子消极思想,也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心灵健全。要在地狱里活下去,只有连自己也成为鬼才行。不要去想町,想爸妈,以及我爱的所有人,现在只能想如何从这里生还。 洞穴怎么走都长得一个样,只有缓缓流动的水,没有光,也没有空气。 难道我们会闷死在这里?我不禁满头大汗,不知道是因为闷热还是紧张,只知道愈来愈喘不过气,而且不只是因为大博比特虫的恶臭。 难道我们搞错了河口?这真是恐怖的想法。可是仔细想想,这附近也不保证就只有一条地下河流。 有这种经验,当时我还小,参加夏季野营被卷入化鼠战争,四处徘徊在地洞里。 我好像只要长时间被困在阴暗处,仅受到单调的刺激,就习惯放松意识,陷入催眠状态。这或许和以前无瞋上人在清净寺为我举行的通过仪式有关。 这时我也慢慢进入恍惚状态,身体渐渐失去感觉,好像只有灵魂飘在阴暗虚无的空间里。 然后,我开始幻听。 「早季,早季。」 似乎有人在某处喊我。 「是谁……?」我轻声呢喃。 「早季,是我啊。」 好熟悉的声音。 「你是……」对了,是无脸少年。 「看来你还没想起我的名字,没关系,我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就住在你心里。」 「住在我心里?」 「是呀。咒力就是把意念写进外在世界的能力,而人的魂魄最终只是一股意念,所以我魂魄的一部分,已经写进你的心灵深处。」 「为什么会这样?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连这个也忘了?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心里被设了障碍,想不起来罢了。」 「渡边?你还好吧?」 乾先生看我喃喃自语,担心地问。 「啊……我没事。」 我的人格完全一分为二,好像有另一个人在答话。 「早季,早季,我只想告诉你,完全不必担心啊。」 「可是,我真的能击倒那恶鬼吗?」 「恶鬼?你误会了,那并不是恶……」 声音突然逐渐飘远,换成另一个声音冲击我的鼓膜。 「渡边!你振作点!没事吧?」 乾先生大声喊著我,我慢慢回到现实中。 「啊,对不起,有点糊涂了……」 回话的我与被催眠的我,逐渐合而为一。 「要浮出水面喽。」 「浮出水面?」 「水流慢了很多,而且好像看到水面,应该是来到宽广的地洞里了。」 梦应鲤鱼号在几乎静止不动的阴暗水流中,缓缓浮起。 乾先生先小心翼翼地聆听周围声音,再打开上方舱门。 新鲜的空气灌进来,让我松了口气。 「这里空间很大,可能是很久以前人工建造的洞穴。」 乾先生爬到梦应鲤鱼号上,我也从梯子爬出去,发现外面似乎是圆顶岩洞。 「星星?」 我抬头一看不禁脱口而出。但随即发现布满天花板的绿色光点不是星光,而是熟悉的光芒。 「土萤啊……」 这规模远比之前在化鼠窝里看到的更大,简直如一条银河,而缓缓流动的黑水像镜子一样映出天上光点。 「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应该是靠那光线来诱捕昆虫吧。」 乾先生抬头往上看,相当好奇。 「这里没有它们的天敌捕蝇纸,所以才能大量繁殖……原来如此,洞顶上没开洞,应该连螺旋锥蚯蚓都没办法挖穿这里的洞顶。不是岩层太厚就是太硬。总之这样捕蝇纸就下不来了。」 但当时在我心中,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悄悄苏醒。 顺流的小船周围荡开一圏圏同心圆的涟漪,紧接著圏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属害……」 河水宛如急遽冻结,一切起伏骤然无踪,水面平滑得彷佛精心打磨的玻璃,成为一只映照闪耀星空的漆黑明镜。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这夜。 小船并非航过地上河流,而是划过闪耀著无数恒星的天上银河。 「怎么了?」乾先生看我呆呆站著,喊我一声。 「啊……没事,没什么。」 我别过头,假装在观察岩洞,其实是想掩饰脸上的泪。 完美的一刻,完美的世界…… 我想起来了,让我见到那光景的,正是无脸少年。 「电快充好喽。」 乾先生抬起头说,看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知道相当费神。 「谢谢……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太厉害了。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由衷称赞。 「其实技术上并不难。刚开始我还以为必须照射跟阳光一样波长的光线,辛苦了好一阵子……」 乾先生望向方才辛苦钻研的提灯与火把。 「这家伙突然稍微启动,点醒我太阳能电池的机制,后面就简单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照个光就发电,可是既然只是把电力吸收并储存起来,那只要直接用咒力把电力灌进去就好啦。」 乾先生指著太阳能板被拆开之后的位置,里面有个接满电线的零件。 我听了也是一头雾水,要怎么想像电能这么抽象的东西呢?觉对机械还算拿手,或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差别。 没多久,假拟蓑白又能继续回答问题。它似乎在休眠期间也持续定位,听我一问马上就指示方向,而我们应该是好运选到正确的河口。 我请乾先生先回到梦应鲤鱼号中,用地下河的水洗了个澡,换上新的t恤与短裤,这才总算摆脱大博比特虫的恶臭。身体清爽,方向明确,或许这不足以让我勇气百倍,但至少觉得前途光明了起来。之后只要与觉和奇狼丸会合,靠假拟蓑白找到古代大楼就好。 梦应鲤鱼号回到裂缝深渊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不必问假拟蓑白,我也知道这里就是与觉和奇狼丸分头行动的地点,但怎么也见不到他们等待的身影。 我们等了一下,乾先生终于下定决心。 「我们走吧,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可是怎么能抛下觉他们……」我自知理亏,但还是想抗议。 「要相信他们必定会平安无事。或许是引开恶鬼后,暂时躲在哪里无法动弹……我们已经花太多时间回到这里,我们还有重要使命,这才是第一优先。」 我们搭著梦应鲤鱼号前进。 地下河比出海口要窄一些,但宽度与高度保持不变,看来这一段不是水蚀造成的钟乳洞,而是人造隧道……应该是古代的铁路遗迹。 附近几乎没有螺旋锥蚯蚓挖的洞,或许证明这里使用高品质的混凝土,感觉我们要找的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已经不远。 我们不久到一个宽广的地方,虽然没有前面的土萤星象仪那样大,但还是十分宽广,假拟蓑白说这里是「地铁站」。 午夜时分,提灯在黑暗的地底下照出残余些许人造物痕迹的墙壁,相当诡异。 梦应鲤鱼号缓缓沿著地下河往上游走,突然碰壁,进到死路。 「没有河了……?」 「前面可能又要潜水了,潜下去看看吧。」 梦应鲤鱼号应该是太过操劳,身在潜水时开始嘎吱作响,但我们还是关上舱门慢慢潜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底,我们单靠船头小窗观察墙面,发现两件事情,一件是墙上有许多渗水的裂缝孔洞,另一件是没有一个洞大到可以让梦应鲤鱼号通过。 「糟糕,潜水艇没办法继续往前了。」 「用咒力开个洞如何?」 「那水可能会一口气冲出来,搞不好整个洞穴都会坍掉。」 尺左右。从前方a19出口上楼梯,应该能直接进入建筑。」 我默默下定决心,都已经走这么远,没道理撑不过最后一百公尺。 「你怕不怕泡水?」乾先生问假拟蓑白。 「toshiba太阳能电池自走型档案库为完全防水款式,可于十三个大气压力,水深一百二十米范围内活动。」 机器可怜之处,就是不知道接下来大难临头,口气依然得意洋洋。 「我先走,没问题的话就再回来一趟。」 听乾先生这么说,我连忙摇头。 「我们一起去。如果碰到什么事,一个人怎么应付呢?」 「可是……」 乾先生踌躇不决,我更努力说服。「如果乾先生有什么万一,剩下我一个人什么也办不成。倒不如两人一路互相帮忙,不是比较合理吗?」 争执一阵的结果是乾先生退让。我们将梦应鲤鱼号浮出水面,打开舱门爬出潜水艇。 水底步行绝对算不上我的拿手好戏,早知道在全人班就该更专心上实技演练课,但这只是马后炮而已。 我们分别用咒力聚集洞窟里的空气,压入水中,做出巨大气泡。 乾先生先下水。我才刚换好乾净衣服,虽然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跟著跳下冰冷的水中。 我们背著重物慢慢降到水底,再用事先放进水里的大气泡包住上半身与提灯,这样应该可以呼吸几分钟。 水底步行比想像中辛苦得多。首先是水的阻力强大,而且水流虽慢却是迎面而来,脚步若没踏稳,随时会被冲走。背上负重虽是避免身体浮起,但同时成为肩上沉重的负担。另外,提灯的光芒在气泡内侧不规则反射,阻碍向外看的视线,还得不时把头探出气泡外才能确认周围。 不过也有好处,脚下路况出奇平坦,四周墙面也完好维持古代造型,或许混凝土在水中反而能保存得更久。 走在毫无空气的隧道中数十公尺,前方的乾先生在气泡中摇晃提灯,给我打讯号,他应该是找到假拟蓑白说的出口。我从气泡中探出头,发现一个方形出口,前面一定有楼梯。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脚步,但……等等,不对,乾先生怎么在疯狂挥手?究竟发生什么事? 下一秒,我的身体穿过气泡往上顶到洞顶,乾先生用咒力将我拋上来,我还来不及细思原因,脚下掠过一阵强烈水流,以及一道庞大黑影。 是大博比特虫,而且比之前还大。它先盯上我,但没逮到,笔直冲往乾先生。乾先生想必来不及躲,脖子被巨大双颚剪断,沙蚕怪兽也炸成肉屑,那一带染成血红。 提灯熄灭,水中一片漆黑,我拚命克制心中恐慌,同时发现身上的负重让我缓缓下沉,我赶紧甩掉背包往上游。刚才被咒力一拋,下意识把气全吐光,这样下去非淹死不可,我赶紧划手寻找空气。 有了,洞顶有个角落还有空气,应该是我或乾先生带过来的气泡。那空间不足让我探出头,只好尽量把嘴往上贴,吸取空气。 我没时间思考,只能想怎么救自己的命,我已经走了将近一百公尺,但这些空气根本不够折返,前进才能活命。 乾先生发现的出口应该就在眼前,我打算以自由式游过去,突然发现忘了东西,赶紧潜下水中背回丢掉的背包,因为假拟蓑白还在里面。 我在水底一步步前进,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专心走路就好,就像住在洞穴里的盲虾般摸索前进。 但我怎么也走不回刚才的出口,难道是搞错方向?我连忙摸摸洞壁,沿著墙壁确认左右位置,空无一物的左手边是个洞口,便用一样的步伐往前走。水中一片漆黑,一步,两步,三步……踢到一层隆起,是楼梯,我小心翼翼抬起脚往上爬,但呼吸困难,几乎窒息。 别想,只要走,一步接一步就对了。 意识逐渐模糊,好想把刚才吸饱的气吐出来。 楼梯宛如永无止境的折磨,完蛋,真的撑不住了。我把背包一扔全力往上游,鼻孔忍不住喷出气泡。 我从楼梯平台般的地方探出水面,狠狠吸一口充满霉臭味的混浊空气,这或许含有什么毒气,但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只能不停咳水,呛出眼泪,大口换气。 得救了。我跌跌撞撞爬出水面,跌坐在地不停啜泣,想到乾先生为了救我而丧命,留我只身一人在地狱中徘徊,不禁悲从中来。 听说不少木造建筑足以承受千年风霜,先进的混凝土结构却通常在百年内崩塌,这应该是历史中一大矛盾。 中央共同厅舍第八号馆的地下楼到地上二楼间大多保持原状,背后应该基于几个原因。 第一,耗费大笔税金投入高科技混凝土,在钢筋钢骨腐朽之后依然能保存建筑形体。 第二,当地涌出地下水,大楼地底与地基部分浸泡在地下河中。第三,地表部分被其他崩塌大楼的混凝土掩埋。所以当战争与破坏结束后,剩余的断垣残壁土崩瓦解,化为喀斯特石灰岩地形,反而保护了这栋建筑物。 我左手抱著假拟蓑白,右手提著燃烧的背包,仅靠这点光在建筑中探勘。虽然假拟蓑白好像有发光功能,但不能把宝贵的电力用在这种地方,因为乾先生已经丧命,只有到地面上晒太阳才能充电。 我刚才再次潜入混杂大博比特虫体液与肉块的水中,拿回装假拟蓑白的背包,还以为自己死定了。但一想到乾先生拚死保护我,这点小事算什么?号称死神的鸟兽保护官在生死关头依然保持专注,带对方一起上路,必定是他的骄傲,我也多亏如此得以活命。如果大博比特虫还活著,我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对上它,等于喂它吃大餐。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违背与乾先生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恶鬼。 我缓缓做个深呼吸。 眼前这栋建筑,已经在阴冷的黑暗中被封闭数个世纪,我感觉里面充满某些东西,激发人最深层的恐惧。 这里每个房间应该都曾经装潢得舒适无比,如今每样东西都化为沥青般的黏液,或者结块的尘土,最令我惊讶的是整个楼层都布满从地表穿透下来的树根。我以为东京地表早已是不毛之地,但还有植物坚强地生存著。连螺旋锥蚯蚓都打不穿的混凝土结构,树根怎么钻得进来?我沿著树根走,发现一个大纵坑,还装著破烂不堪的铁门,假拟蓑白说这是电梯,是用来通行各楼层间的机械构造。 背包即将烧完,我切下几条粗壮的树根当作应急的火把,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树根饱含水分,必须不断用咒力点火才能维持火光,不过烧得缓慢又冒出白烟,反而撑得久。 这个废墟里,真有我要找的东西吗?愈看愈觉得希望渺茫。 妈妈信上的地址写著地号与建筑名称,最后是两个房间的号码,这里的铁门和木门都严重腐坏,没一扇保持原状。 第一层楼毫无收获,除非两具白骨遗体也算收获。根据盖在遗体上的破布研判,两人应该穿著白袍,再从身高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两具白骨遗体都破烂不堪,不知道死因是什么。 我沿著楼梯再往上一层,这里有一间房明显不同于之前调查过的房间,门的材料似乎是不会腐朽的金属,还保持原形。门上的字已经斑驳不清,但有一个很清楚的图样如下。 ? 「这什么意思?」我问假拟蓑白。 我后退一步,要用咒力撬开门,金属门发出微微呻吟,接著痛苦哀嚎,最后屈膝投降。我扯下金属门扔在一边,进入房内。 里面像是实验室,脚底满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泥浆与玻璃碎片,墙角有扇像是保管室的门,金属门上画著刚才那种生化危机符号。如果有狂人毁灭弹,它一定在这里。 我用树根绑住假拟蓑白放到地上,避免它逃走,然后开门。我心跳加速,回想一路上牺牲多少才来到这里,究竟能不能拿到恶魔的武器呢? 门没上锁,一拉门把就轻松打开。 里面空无一物。 期望落空,胸中满满的期盼全化为空虚的叹息。 看来脚底下这堆玻璃碎片就是这里的容器残骸,根本不必问假拟蓑白,就知道即使有过狂人毁灭弹也早已在泥桨中消灭殆尽。 为了保险起见,我又仔细搜了一遍房间,还是一无所获。 我抱著假拟蓑白再往上一层楼,还是什么都找不到。或许想从千年前的废墟中找到什么,才是不正常的想法。 我依序往上爬,检查所有房间,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希望愈来愈渺茫,但就算最后是徒劳一场也得有始有终,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人们? 最后我终于到地表楼层。 虽然建筑物完全被砂石掩埋,但每个房间都有大窗户,证明这里是地表楼层。屋内也渗进一些沙土。从细缝中流入的雨水在各处形成小水塘,刚才那间实验室里的积水应该也是雨水。 这房间刚好在楼层中央,与其他房间大致相同,只是房里的原木桌比其他房里的都大一倍以上,或许这房间的主人曾经是个大官。 放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办公室,不像保存什么危险病原菌的房间,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火光突然照出墙上一个四方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上前一看,混凝土墙上有一块四十公分见方的金属板,好像是扇小门,表面还装著可以转动的小握把。 「这是什么?」 我问假拟蓑白,但不抱什么希望。 「是保险箱,用来安全保存财物的容器,这个应该曾经是隐藏式保险箱,但经过长久岁月,隐藏保险箱的绘画或壁纸不复存在……」 剩下的不用多说,我立刻用咒力橇开坚固的金属门,但门比刚才保管室的金属门更厚更硬,怎么都弄不坏,甚至嵌著保险箱的混凝土都出现裂痕,墙也几乎塌下来。 我换个方法想把门刨开。真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金属,对咒力的抵抗力令人赞叹。 最后门被刨成一个歪歪的圆饼,砸在地上发出沉重声响,厚度竟然十公分以上。 我拿起树根火把,瞧往洞里。 3 有东西。一个像铅笔盒的金属容器,还有一个厚实的信封。 拿出容器,表面画著奇妙图案,是一个红圏,里面有个像大头外星人的生物张开双手,还斜斜画了一条红线,好像是要阻止大头外星人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容器,挑战几次,不小心触到一个小小突起,它自然就开了。 里面的东西超乎想像,是个十字架,长约七到八公分,虽然放了这么久有些黯淡,但应该是用玻璃一类的透明材料制成。而最诡异的,是它的形状。 十字架中心有个大圆环,上方三个顶点有两道分岔,让我想起山羊角或恶魔角,不太吉利。 问了假拟蓑白,它说最常见的带圈十字架是塞尔特十字架。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徵,圆圈是塞尔特民族所信仰的轮回转世;但这个十字架比较像日本古代禁止基督教的时候,地下信徒做的变体十字架,或者名叫「久留子」的家徽。 把十字架放回容器中,打开信封,里面有几张折好的信纸。摊开一看,让我颇伤脑筋,纸张只是泛黄但没有腐朽,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见,但我看不懂,因为那不是日文。 我让假拟蓑白扫瞄文字,它立刻开始翻译。 「驱魔宣言。这是宣战布告,我们决心发动圣战,净化被邪恶魔力附身的人类,找回他们真正的人性……」 信上的内容,完全是人类陷入恐慌之后求助于偏激信仰,最后走火入魔的最佳范例。 「……恶魔之奸巧,在于送礼不求回报。它们之所以将念动力这股恐怖力量赠与人类,并且不求回报,正是因为那山羊般横划的双眸,预见了千年之后人类的结局。权力带来腐败,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腐败,这不仅限于政治,不适当的庞大力量,早晚将毁灭持有人本身,并对周遭带来巨大灾祸。」 假拟蓑白用轻柔的女声静静翻译著这篇文章,听得我毛骨悚然,但我不能喊停,必须确认这篇文章与十字架跟狂人毁灭弹有没有关系。 「……这力量本身即为邪恶,带有念动力之人必定是恶魔,女巫。将近六世纪之前的先驱名作《女巫之槌》,如今须重获清白。猎巫行为并非坊间传闻的集体疯狂行为,而是有些人们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中,依然直觉了解到念动力的存在与危险性,这些先知排除了狂人的孽种,或许因此遭受牵连,含冤待雪,但从全人类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行为无比正确。」 两名修士(任谁都会觉得他们才是被恶魔附身的人)写下了《女巫之槌》,成为猎巫行动的教科书,我后来也大略得知二一。如果在史上所有出版物中,有哪一本书真的需要烙上「訞」、「殃」等第四类烙印,并且烧毁消灭,它肯定当仁不让。 文件底下不断在咒骂拥有咒力的人,内容不堪入耳,最后总算来到重点。 「……因此面对被恶魔之力支配的人类,只有杀害净化一途,方能阻止他们继续造孽。其中一项非常有效之手段便是剧毒炭疽菌,俗称狂人毁灭弹。这正是神明保佑。哈雷路亚,神总是适时赠与我等必要的食粮。」 接著又是一长串充满宗教狂热的文字,然后才开始说明使用方法。 「曾经有异教徒为了政治目的,将圣粉装入信封中或直接喷洒以进行恐怖攻击。但在这场驱魔圣战中,本来就该使用圣本笃圣牌这样的圣器。」 圣本笃是古代基督教的圣人,据说将十字架或圣本笃的样貌刻在牌上,有治病驱魔的功效。 「这是行正义、赎罪恶的十字架,只要砸在恶魔脚下,与惰性气体一同封存的圣粉就会四处飞散,圣粉即使历经千年依然能够复活,只要吸入少量便能让恶魔丧命。哈雷路亚……」 我闭著眼睛听完假拟蓑白的翻译,然后再次从金属容器中拿出十字架。 这里面真的封存了致命细菌,长达上千年?光想到这里手就要发抖。不经意换个角度观察十字架,我发现一件事。 这不是十字架,虽然确实模仿十字架的样子,但是从刚才看的生化危机标志转化而来。 我完全不认为做成这种形状有什么实用性,究竟心灵要多扭曲才会觉得这样很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将十字架收回金属盒中。 我或许放出了混凝土坟墓中的恶魔,但这颗疯狂与憎恨的种子,正是我们仅剩的最后希望。 我试著站起来,但累得腿软,或许该稍微休息,而且最好能找到觉和奇狼丸会合,如果找不到,我要独自撃倒恶鬼,无论如何都得先离开这里。 解说 大森望 捷克作曲家安东尼?德弗札克于一八九三年写出第九号交响曲《来自新世界》,其中第二乐章在日本被改编为《归途》、《日落远山边》等歌曲,广为人知。想必不少人一听这首歌就不自觉想起学校放学,本书开头也是如此描述: 将近黄昏时分,扩音器都会传出相同曲调。那是名叫《归途》的古老交响乐一部分,作曲家有个怪名字叫德弗札克。 我们在学校学到了这样的歌词。 (中略) 在原野上嬉戏的孩子一要听到《归途》的广播就会携手踏上归途。我每次想起这首歌,脑中就会反射性浮现黄昏景色。夕阳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画出细长黑影的松树林,以及数十亩水田,如明镜般映出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成群的红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从山丘上一览无遗的夕阳。 这一段唤起人们的回忆,历历在目……但这并非昭和四十年代的光景,而是距今千年后的神栖66町。神栖66町由利根川流域的七个乡组成(大概位于目前茨城县的神栖市一带),故事主角「我」是女性,名叫渡边早季,出生于七乡之一的水车乡。故事是由三十四岁的她写下自传,从「我」的儿童时代揭开序幕。乍看之下是篇怀旧风情的少时小说,但一点一滴呈现出未来社会的怪诞。 我重新介绍一次,《来自新世界》是讲谈社于二〇〇八年一月发行的精装书,分上下两集的首发长篇。这是贵志佑介的第七部长篇,也是第七部作品。分量将近两千张的四百字稿纸那样多,或许会令人却步,而「咒力所支配的社会」这个设定可能也令人犹豫。 但请别担心,只要读到文库本的第两百二十八页之后便一气呵成,后半更是一连串惊涛骇浪。如果是从《恶之教典》开始迷贵志裕介的读者,请想像本书是恶之教典下集再惊险刺激一百倍,虽不中亦不远矣。 创意的骨架虽然是科幻虚拟,但铺陈方式走悬疑路线,主题是传奇与奇幻,最高潮是现代惊悚与战争动作,包含全方位的乐趣,可说是一泻千里、波澜万丈的娱乐大作。就我看来,贵志裕介虽然有《黑暗之家》、《天使的呢喃》、《青之炎》、《玻璃之锤》、《狐火之家》、《恶之教典》等杰作,但本书才是登峰造极的顶点。 证据就是本书单行本不仅获选出版品杂志《达文西》二〇〇八年白金选书(年度好书)第一名,还获得《yboy月刊》的第二届yboy推理大奖。科幻上获得《好想读这本科幻小说!二〇〇九年版》的「最佳科幻二〇〇八」国内部门第一名,第二十九届日本科幻大奖首奖(后者与矶光雄原著,执导的电视动画「电脑线圏」同时得奖)。另外在电视媒体、出版界的推理排名也是战功彪炳,包括mystery el「est 10」第三名,「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二〇〇九年版」国内部门第五名等等。 可见本书获得各界读者支持,任谁看了都爱不释手。 虽然在书尾已经无需多做解释,但既然有幸提笔为文,便冒画蛇添足之险,稍稍提及本书的科幻架构,若读者不急不忙,还请拨冗欣赏。 本书舞台神栖66町的特色,就是文明基础建立于咒力,而非科学技术。孩子们的咒力萌芽之后须进入「全人班」学习如何正确使用,这像是一种魔法学校,令人联想到《哈利波特》中的霍格华兹学院(或者石黑一雄《不要离开我》中的住宿制私校)。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生活在周遭环境中的奇妙生物群。化鼠、气球狗、猫骗、芒筑巢、袋牛……早季等人就是碰上其中最神秘的拟蓑白,接触到世界的秘密。 为什么町被包在结界八丁标中?恶鬼与业魔是什么?为什么短短千年就产生这么多奇妙的动植物?旧时代的技术文明(现代文明)为何会灭亡…… 黄金年代的科幻小说,总是由少年少女发现世界的秘密,从亚瑟?克拉克的《城市与星星》(创意可能来自他的against the fall of night)开始,杰作无数。典型模式就像「世界是艘巨大太空船」、「为了逃避战争而躲进地底,地面战争却老早结束」之类。叙事结构例如押井守导演的动画电影《福星小子2:美丽梦境》,华卓斯基兄弟的《骇客任务》,铃木光司的《loop》,传承于无数作品。 《来自新世界》重新挑战这个模式,完美将黄金年代科幻小说的精髓转化为现代娱乐,让现代读者也能感受到我小时候阅读艾西莫夫《基地》、克拉克《童年末日》的感动。仔细说明故事背景的做法以最近的科幻小说来说有些老派,但或许这正是作者的企图。作者在科幻杂志二〇〇八年四月号的专访中如是说。 「现在的科幻愈来愈成熟,超越了过去的科幻作品,但这么一来,新读者突然接触最尖端的科幻作品或许会有些跟不上。所以我想写一部科幻,并不是入门作品,而是要让科幻老手看得开心,新手也看得轻松。」 作者在日本科幻大奖「得奖感言」(二〇〇九年九月号)中提到,这本书的创意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开始酝酿,机缘来自康拉特?劳伦兹的动物行为学经典著作《das sogenannte bose》,有尖牙的野狼、有尖嘴的渡鸦这些攻击力强大的动物,都具有攻击抑制,人类没有攻击抑制,却获得远超过动物能力的武器。作者看了这本书,直觉认为:「这就是我想写的小说主题」。 「『恶』等于『自相残杀』是个新鲜的观点,劳伦兹曾设想人类也有狼牙或尖喙的情况,给了我很大的想像空间。」于是贵志佑介在大学毕业之际以「社会强硬封闭『喙』象徵的攻击性,但发生了自我矛盾」为主题,开始撰写小说〈冰冻之喙〉。 当时这本小说并未完成,作者任职寿险公司后数年,重新挑战写成一百二十张稿纸的中篇小说〈冰冻之喙〉,投稿参加一九八六年第十二届早川科幻大赛,漂亮赢得佳作(当时笔名为岸佑介)。 这项比赛是早川书房科幻杂志举办的短篇科幻新人奖,从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九二年之间共举办十八届,其间中断两届,曾发掘小松左京、半村良、筒井康隆、神林长平、大原真理子、藤田雅矢、森冈浩之、松尾由美等才子才女。这奖项是出名的严苛,第十二届没有首奖作品(该届评审委员为眉村卓、石原藤夫、伊藤典夫、科幻杂志总编今冈清),其他入选的参考作品包括藤田雅矢的〈万年贝壳城〉和野波恒夫的〈生命分隔两人〉,其中〈冰冻之喙〉获得最高评价。 虽然获选佳作的〈冰冻之喙〉终究没有出版,但隔年一九八七的科幻杂志九月号刊登了硬派科幻短篇〈夜之记忆〉(笔名岸佑介),成了作者可喜可贺的商业杂志首发(之后重发于二〇〇九年四月号)。可见贵志佑介出道的时候是科幻作家,而非惊悚作家。 其实作者发表在科幻杂志上的作品只有这篇,后来贵志佑介为了拚新人奖改投日本惊悚小说大奖,作品〈第十三个人格is〉获得第三届长篇奖,之后又用《黑暗之家》获得第四届首奖,刮起一阵新锐惊悚作家的风潮。如此看来,作者第一部正统科幻长篇《来自新世界》或许是在出道二十多年后,挑战回归起点的作品。 让他日渐怀疑起自己的社会。某天号称『蚁』的***攻进霍特的家,当他来到『镇』里才发现真相。」 《来自新世界》从头到尾继承〈冰冻之喙〉的创意骨架,但各位可以发现其中故事与角色完全不同,让我引用伊藤典夫的评语片段: 评审们认为〈冰冻之喙〉显示作者企图创作正统科幻作品,其中随处可见用心。比方说1看不见的耕作者们列队前进,2耕作者们的动作不经意透露出主角心中的禁忌,3习惯pk能力的世界以及多重谜团都相当出色。作品中提到由于人类具有微弱的心灵感应能力,因此会以影像符号表达情感(也因此缺乏表情),又提到以pk制作宴会菜肴,介绍得相当用心。不过看完之后的心得,就是结局收得杂乱无章。(中略)人物描写极为精彩。无论未来世界多么令人厌恶,若没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引人入胜,就无法构成独立的世界。 可以说作者花了二十年,完美修改以上指出的缺点,写成《来自新世界》。当初投稿的一百二十张稿纸爆增将近两千张,维持正统科幻架构,摇身一变成为名符其实的娱乐作品。 作者曾在之前的专访中提到〈冰冻之喙〉。 ……既然要写科幻,我想挑战够庞大的题材,但这个题材只写一百二十张真的很勉强(笑),结果就成了匆匆忙忙的大纲。就格局来说,算是《来自新世界》中途的故事,评审也说过「想知道后来怎么发展」(中略)。 描写个人的普通小说不用太厚重,但科幻小说肯定很有份量,我想描写人类的未来,结果真是……(笑)而且不仅要有历史课本那样的概观论述,还得从个人角度切入,份量又更多了(中略)。 我在写这种书(《来自新世界》)的时候,认为最困难的地方就是如何把世界的谜团,接上个人的生存奋斗。毕竟两者碰巧同步的机率几乎等于零啊(笑)。而且主角碰巧成为肩负人类命运的关键,这写法实在太随便,所以我试过许多方法才得到现在这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