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与千星~发送世界的少年与别墅的少女~》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这个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渐西沉于山脉之间的夕阳,色彩竟是那般艳丽;盛夏的绿草,散发热情的香气;温和的夜色包围著肌肤,顶著满天闪烁的星空,耀眼动人。直到这个夏季之前,我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养育我成人的村庄里,竟然藏有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时,我的眼中映照出来的,却是带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夏天,不曾分离。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夏季即将结束。 这些回忆塞满了我的心。 因此── 我们必须就此离别。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这个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渐西沉于山脉之间的夕阳,色彩竟是那般艳丽;盛夏的绿草,散发热情的香气;温和的夜色包围著肌肤,顶著满天闪烁的星空,耀眼动人。直到这个夏季之前,我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养育我成人的村庄里,竟然藏有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时,我的眼中映照出来的,却是带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夏天,不曾分离。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夏季即将结束。 这些回忆塞满了我的心。 因此── 我们必须就此离别。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这个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渐西沉于山脉之间的夕阳,色彩竟是那般艳丽;盛夏的绿草,散发热情的香气;温和的夜色包围著肌肤,顶著满天闪烁的星空,耀眼动人。直到这个夏季之前,我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养育我成人的村庄里,竟然藏有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时,我的眼中映照出来的,却是带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夏天,不曾分离。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夏季即将结束。 这些回忆塞满了我的心。 因此── 我们必须就此离别。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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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染红了大树,而大树就像个恶作剧的男孩,将帽子高高举起。千星只能困扰地抬头望著帽子。 大约一个小时前,千星对管理别墅的女管家──安藤太太说了句:「我去散步。」接著便走出屋外。 这里的道路没有铺柏油,全都是泥土路。路旁草木繁茂,溪流清澈见底,连溪底的石头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一切都让千星感到相当新奇,她一边睁大眼睛一边走著,此时忽然一阵风,卷走了她的草帽,草帽就这样挂在枝头上。 小溪在夕日照耀之下,缓缓地流淌而去。溪旁树木众多,其中勾住草帽的大树枝干更是特别壮硕,表面粗糙,看起来相当可怕。千星只是稍微碰了一下,手掌便擦破了皮。 千星从小在城市长大,既不擅长运动,也从没爬过树。而且她现在身著夏装,身上只穿著白色的洋装与纤细的凉鞋,及腰的长发更是会妨碍她爬树。 溪流淡淡地流动,千星只能听著流水声烦恼不已。然而,就在此时。 一辆脚踏车沿著洒满橘红光彩的小路,直线驶来。 一名男孩骑在脚踏车上,外表看起来比千星年长一些,应该跟高中生差不多。他身上穿了被汗水沾湿的衬衫,以及褪了色的牛仔裤,穿著相当朴素。瘦长的手臂与紧绷的脸庞则是暴露在阳光底下。 他淡淡地看向千星。那看著外人的眼神,令千星忽然紧张了起来。 男孩双唇紧闭,慢慢骑著脚踏车靠了过来。 千星原本以为他会直接骑走,没想到他却停在千星身旁。 更令她吃惊的是,这名冷淡的男孩忽然抬头向上看。男孩看著的方向正挂著千星的草帽,白色的缎带就这样垂了下来。 男孩晒黑的手握住枝头,脚则跨上树干,两三下便爬上大树,伸手推了推草帽,草帽滑落在千星上方。 千星双眼睁得圆圆的,双手接住了帽子。 男孩见千星接住帽子,便从树的中段处跳下,落在草皮上。 千星附近的地面小小震动了一下,千星纤弱的肩膀也跟著一震。 橙色的天空转为艳红,视野渐渐黯淡了下来。男孩似乎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便跨上脚踏车,朝向大大的夕阳逐渐离去。 「那个……」 千星正想出声叫住男孩,眼前却只剩下他细瘦的背影。 千星双手紧抓著草帽,傻傻地站在原地。 (他亲切地帮了我的忙……我却来不及道谢。) 千星为自己的迟钝感到些许沮丧。 (不过,今年暑假我都会待在这里……应该会再见到他吧?) 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道谢。 千星这么想著,便朝著男孩离去的方向,深深地鞠躬。 太阳完全沉下时,千星回到了别墅。女管家安藤太太走出门迎接千星,脸上松了口气。 「您回来得真晚。我还以为您迷路了,担心得不得了呢。」 「不好意思。」 安藤太太外表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外貌略显福态,是一名相当温柔的妇人。千星今天第一次见到她,她便露出温和的笑容迎接千星,对她说:「哎呀,欢迎欢迎。」千星马上就喜欢上她了。因此千星有些抱歉地缩了缩身子,自己竟然让她这么担心。 「这里跟城里不一样,一到夜里就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而且行人也很少。请您记得,以后要在天黑之前回来啊。」 千星的双亲从未这么认真关心千星,她一时开心,有些呆住。 「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安藤太太听见千星老实的回答,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表情。 「您想先用晚餐,还是先入浴呢?」 「啊,那就先吃晚餐好了。」 「那么我马上就准备餐点。」 「麻烦你了。」 千星低头道谢。安藤太太见状,眯起双眼: 「千星小姐真是有礼貌,现在像您这样的孩子很少见了呢。果然是因为您从幼稚园开始就在东京的私立女校念书,才会看起来这么优雅吧?」 她佩服地说道。 千星则是有些脸红。 「没、没这回事……我、我很普通的。」 千星这么低语,接著便快步逃进洗手间。 千星还不习惯别人称赞自己,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千星在学校里,是个温顺又不起眼的女孩子。总是被朋友这么调侃:「千星,你又在发呆了。」从来没有人称赞她优雅。 千星害羞过头,即使在洗手间洗过脸,她的脸还是红得发烫。 而在这之后,她吃著安藤太太为她准备的晚餐。餐点有加了大量夏季蔬菜的法式汤炖饭,香草煎鸡肉,以及葡萄果冻。不过她却比平常还注意自己的仪态,还有刀叉的用法。每样餐点尝起来都非常的美味。 「真好吃。」 每当千星羞涩地悄声说道。安藤太太也开心地眯起眼角。 「能合您的胃口就好。您有什么不吃的食物吗?」 「嗯……」 千星一时语塞。安藤太太见状,则是有些讶异。 「别太客气,请说吧。」 她温和催促千星。 千星这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不太敢吃、青椒。」 安藤太太更是笑弯了眼。 「我的小女儿到小学毕业之前也都不敢吃青椒呢。现在的她还打电话回来问我,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读幼稚园的儿子吃下青椒喔。」 「那要怎么样才吃得下去呢?」 「这就先让我保密。如果提前公布答案的话,千星小姐可能会吓得每餐都在找青椒藏在哪里呢。」 「才不会呢。而、而且,我也不是完全吃不下去。请你照常端出来就好了。」 「不、不,请交给我吧。您除了青椒,还有什么不敢吃的东西吗?」 「没、没有了。」 千星红著脸回答。安藤太太则是看著这样的她,满脸笑容。 冰凉酸甜的葡萄果冻,配上甜甜的炼乳,千星拿著银色的汤匙小口小口送进嘴里。真的非常好吃。 安藤太太则是在她吃著果冻的时候: 「外头感觉如何呢?」 或是── 「虽然这边什么都没有,但是风景很漂亮喔。千星小姐已经国中三年级了,升学考试应该很顺利吧?啊、不过千星小姐的学校似乎不用考试就能升学呢。对了、对了,如果是搭公车到市区的话,还是有电影院跟百货公司的喔。」 她热情地对千星说著话。 千星也腼腆地点点头,或是小声问著问题。 此时,千星忽然想起那名冷淡的男孩。她一想起他帮她从高高的枝头上取下草帽,心头便鼓噪不已。她不禁担心,不知道安藤太太会不会发现她的异状。 「您的父母如果能早点完成工作,一起来这里就好了呢。」 安藤太太的无心之语,忽然刺得千星胸口一痛。 而千星马上── 「说得也是。」 露出了笑容。 「谢谢招待,真的很好吃。」 晚餐后,千星正打算收拾餐具,安藤太太则是── 「哎呀,这是我的工作喔。」 这么说著 ,然后阻止千星。 「那、请让我拿到厨房就好了。」 千星这么拜托安藤太太。安藤太太开了千星玩笑:「真不知道谁才是被雇用的人呢。」 「您还是国中生而已呢,真是懂事。您的双亲也会很放心吧。」 她温和的低语,却深深刺痛了千星。同时她也感到羞愧,便赶紧将餐具拿到厨房的流理台放好,接著走上二楼。 千星的房间是面向庭院的宽敞空间,她的暑假就要在这个房间里度过。床铺与桌椅是原本就摆设好的,外观有些老旧,却相当坚固,木头的质感也显得温暖许多;窗帘是柔和的草绿色,上头绣著纯白蕾丝,看起来就像云朵一样。 这个房间非常漂亮。千星却背靠在胡桃色的旧木门上,低下了头。 长发垂在脸蛋旁,藏住了她的表情。 虽然这个房间除了千星以外,没有任何人。 「……」 她的身体就这样僵在原地许久,唇边才慢慢有了力气。 即使不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的脸上,一定只剩下无力的笑容。 要更加打从心底觉得「愉快」才行。 这样就能比刚才笑得更快乐。 千星坐在椅子上,面向书桌,拿出从东京带来的信封信纸。 信纸与明信片上画著鱼、云朵、西瓜以及烟火等等,非常有夏天的气息,光是看著胸口就充满喜悦。 千星将彩色笔摆满桌面,考虑该用哪个颜色画哪张明信片。想著想著,心情也愉快了起来。 她挑了一张画有淡蓝色小鱼的明信片,要寄给交情好的朋友。她拿起深蓝色的笔,填上了文字。 『我今天抵达别墅了。 暑假前我跟你说过,爸爸的远亲里有一位叫做诗织的老婆婆,她一个人住在这栋房子里。 我原本还想像,这房子可能是一栋破旧到不行的鬼屋。不过实际一看,才发现这是一间很可爱的木造房屋,就像外国的绘本里会出现的那种小房子,外墙还爬著藤蔓,藤蔓的叶子是心型的。而庭院里有农田,采得到小黄瓜或是番茄。而且围篱出口还立著红色的信箱,真的好可爱。 附近有条小溪,我还见到田埂和田野,还有葡萄园呢。 空气也很凉爽,感觉住起来非常舒服。』 千星一个一个回想起,今天眼睛所见,耳中所闻,以及肌肤所感受到的所有美好事物,或是令她感到兴奋不已的趣闻,然后一一写在信中。同时也为她的爸爸妈妈,挑了一张天蓝色的信纸,用漂亮的橘色彩色笔,写上给他们的信息。 『安藤太太告诉我,这栋房子之前的所有人,就是我跟爸爸的远房亲戚,那位名叫诗织的婆婆。』 『安藤太太每周会来这里两次,不过她只有做帮佣的工作,很少跟诗织婆婆说过话。她说诗织婆婆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说话的语气也很柔和,村里的人都称呼她为「仙女」的样子。 听说她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第一的美人。』 『听说我现在借用的这个房间的桌椅、床铺,都是诗织婆婆使用过的东西。我还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诗织婆婆写的诗词呢。她不是写在纸上,而是直接用笔写在抽屉里。不知道这是诗织婆婆几岁的时候写的呢?字迹非常漂亮又优雅。』 『等到爸爸妈妈来了,我再直接带你们来看诗词的内容──』 千星写到这里,忽然停下笔,盯著文章,接著用笔涂掉,再涂上修正液,写上不同的文字。 『我刚到第一天,就彻底喜欢上这栋房子,还有这座村庄。我很期待,明天我还能见到什么样美丽的景色呢?我会再写信给爸爸妈妈的。』 您的父母如果能早点完成工作,一起来这里就好了呢──安藤太太是这么说的。 父亲忙于工作,母亲则是忙于社交,两人原本就相当忙碌。但是,两人不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千星自己心知肚明。 他们两人是待在东京的家里,讨论离婚事宜。 因此,他们才会命令千星来到这栋房子,度过她十五岁的暑假。这栋房子原本属于父亲那方的一位远亲,而这名远亲在今年春天就去世了。 他们或许是顾虑到千星,不希望她直接听到两人的讨论。 不过早在千星有记忆以来,两人的感情就已经降到冰点。即使三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他们也从未露出笑容,他们之间的气氛总是紧绷不已。他们现在一定也是绷著一张脸,皱紧眉头,往对方身上投去带刺的话语。 千星能够轻易想像那个画面,整颗心彷佛瞬间冻结了。 握著橘色彩色笔的手掌再次停了下来。 (不能去想这件事。) 一直想那些悲伤的事,身心只会更加冰冷,变得更加沉重。 那还不如多找些快乐、美丽的事物,将这些告诉爸爸、妈妈。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变得更开心,然后就愿意来这里也说不定。 没错,爸爸跟妈妈,他们会相亲相爱,笑著一起来到她面前。 『这里很安静。』 『这里的气息能令人平静下来。』 千星在青色的信纸上,写满了文字。 橘色看起来很温暖,很接近夕阳的颜色。 千星脑中浮现了纯白缎带轻轻飞舞的模样。同时男孩递出草帽的场景,以及他那张削瘦的面孔,也一同显现在她的脑海中。 那双染上橙色,紧紧闭上的薄唇。 冷淡的眼神。 汗水沾湿的衬衫。 千星还来不及道谢,转眼便离去的脚踏车,以及直挺的背影。 冻结的内心缓缓融解,双唇自然地绽放了微笑。 没错。 那是很棒、很美好的事。 千星一直都待在女校,根本没和同龄的男孩子好好说过话。而且在通勤路上的电车里,男孩子们都聚在一起聊天,聊得很大声,这让千星有点害怕。 但是那名帮她拿下草帽的男孩子,他的表情虽然严肃,态度却很亲切,他周遭的气氛就像早晨的空气一般宁静。 「真希望……能再见到他……」 千星悄声说出口,双颊微微发热。 千星抵达别墅的第一天,就见到那名男孩,让千星的暑假有了个美好的开始。她一想到这里,胸口便隐隐骚动著。 千星缓缓拉开书桌的抽屉。接著,眼前便映出那段优雅笔迹写出来的文字。 他究竟是谁? 为何而叹息? 这些文字,应该是前任屋主──诗织写下的。 这些文字正好与千星现在的心情相符,不禁看出了神。 (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呢……?要是能再见面就好了。) 千星心中满怀憧憬,淡淡地笑了。 ◇◇◇ 隔天早上,千星半梦半醒之间,耳中忽然传来一阵「叮叮……」的铃声。 紧接著,是车辆通过的声响。 千星睁开眼,草绿色的窗帘吸收了早晨清澈的阳光,朦胧地闪耀著。 时间是凌晨五点。 这比千星平常的起床时间,还要早上两个小时。 她戴上眼镜,稍微拉开床边的窗帘,看向窗外。此时正好有一辆卡车开过家门前。 (这么早就要工作啊?真是辛苦。) 千星睡眼惺忪地想著,就在此时。 她在驶去的卡车对面,见到一辆脚踏车。 千星心中一惊,脸蛋赶紧靠向窗户。 一名男孩骑在脚踏车上。 肤色偏黑,手脚细长,以及削瘦的 脸龎── 那是── (是帮我拿下帽子的那位……) 千星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男孩的脚踏车后座以及蓝子上,载著一叠叠的报纸。他停在千星的家门前,坐在坐塾上没有下车,直接抽起一层报纸,塞进红色的信箱中。 (原来他是送报生啊!)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 男孩的手掌离开了报纸。 他要走了! 要赶快道谢才行! 千星一时情急,打开了窗户。 房间的窗户样式老旧,必须双手抓住窗户抬起来。 窗台顿时一声「碰咚!」大响。 碰撞声吓了千星一跳。而男孩似乎听见了巨响,忽然抬头向上看。 千星此时双手搭在窗户上,浑身僵硬。同时男孩冷淡的双目,已经捕捉到千星的身影。 眼神与眼神,就这么对上了。 男孩微微瞪大了眼,似乎有些惊讶。 此时千星才想起来,自己还穿著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也睡得到处乱翘,脸上还戴著黑框眼镜。羞耻心一涌而上,彷佛在头上点了把火似的。 接著扩散到脸上,双颊与双眼深处都火烫烫的。 (我的脸现在一定很红!) 千星这么一想,更是耐不住羞耻,接著放开窗户,在床上抱著枕头缩成一团。 窗户没有固定住,便掉了下来,发出巨响。 千星顾不得还戴著眼镜,直接将脸埋进枕头里,郁闷了一阵子,然后又忽然惊觉。 刚才窗户掉下来的时候,发出好大的声音!他们明明对上眼了,她竟然还关窗关得那么粗鲁,对方会不会觉得感觉很差? 应该不会吧?而且事出突然……千星一边给自己找藉口,一边悄悄从窗边一点一点地探出头,察看窗外的状况。 叠著石堆的旧围篱边。 红色的信箱。 乘著脚踏车的男孩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怎么办……」 千星急忙拿起梳子梳理头发,脱去皱巴巴的睡衣,套上简单的无袖洋装。 不过乱翘的头发怎么也弄不平,她只好戴上草帽,然后戴著眼镜直接冲下楼,在玄关急忙穿上鞋子,走出庭院。 清晨带著凉意的微风,缓缓抚过千星裸露在外的双臂,以及发热的脸颊。 「呼……呼……」千星轻轻喘著气,迈步奔向信箱旁。 她从信箱旁看向外头的道路,理所当然地,已经看不到男孩子的身影了。千星低头看向脚边,泥土路上隐约留著脚踏车的胎痕,报纸则是插在信箱里。 她双手缓缓抚上报纸。 接著,她就像是摸到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指尖感受到一股柔和的暖意。 (这不是梦啊……) 这股温度缓缓地扩散开来,就连心头也跟著温暖了起来。 (直到刚才为止,那个男孩子都还待在这里。) 他送来了这份暖呼呼的报纸。 他是负责送报纸的人,既然如此,明天就还见得到他! 千星将报纸紧紧抱在胸前,心中满是喜悦。 「千星小姐,怎么了吗?」 安藤太太有些担心地走出大门。 插图006 千星一下开窗一下关窗,还从楼上跑下来,飞奔至庭院。她一定是听见这些吵闹声了。 「抱、抱歉,吵醒你了吗?我起得太早了,所、所以想看报纸……」 千星紧抱著报纸,低头道歉。 「您别在意,我刚好要起床了。我马上就准备早餐。」 「没关系,我、我要先看报纸,你慢慢来。」 千星又低头道了几次歉,然后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的木质地板上铺著凉爽的地毯。千星轻轻跪坐在地毯上,有些兴奋地摊开报纸。她红著脸从报纸的社会版开始看起,看过社会专栏、经济专栏,还有书评、人生谘询、读者投稿、广告以及天气预报,全都一一看完。 但是报纸的内容完全进不到千星脑中,她一次又一次回想起那名肤色浅黑的削瘦男孩。想起他在红色信箱前停下脚踏车,想起他将报纸插进信箱口的模样,以及他抬头看著千星的神情。只见千星的脸颊、甚至是整颗小脑袋滚烫无比。 千星还待在东京的家里时,报纸只有她的父亲会看,她一次都没碰过。所以她就连把充满黑色与灰色的广大版面摊开在地毯上,都觉得很新鲜。 手指每翻过一页,薄薄的纸张便会沙沙作响,淡淡的香味缓缓掠过鼻尖。 这就是油墨的味道吗? 床边的窗户依旧敞开著,草绿色的窗帘半开,阳光与清晨的凉风一同穿过窗户,照射在黑色文字上。 (又见面了。) 灰色的版面看起来闪闪发亮,夹在报纸里的传单散开在地板上,彷佛是色彩鲜艳的扇子一般。千星连传单都仔细看过。 今天的超市似乎有高丽菜跟小黄瓜的低价促销。还有二手车的贩售情报、百货公司的夏季特卖通知,上头写著七折、五折等等的红色文字,也令千星雀跃了起来。 最后千星折起报纸,双颊红通通的,观看上头的电视节目表。此时油墨已经染黑了她的指尖。 (明天也见得到他。) 那份一拥而上的兴奋终于平缓下来,转为淡淡的喜悦,一点一滴地扩散开来。千星这才能细细品尝这份欣喜之情。 (啊,不过……) 她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对待他的态度,头上顿时像是被浇了桶冷水。 他搞不好会生气。明明他对自己这么亲切,自己却突然关窗躲了起来。他可能不想看到千星也说不定。 千星的心跳忽然加速,但却是为了别的理由。正当千星烦恼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楼下传来安藤太太的声音: 「千星小姐,差不多可以用早餐了。」 千星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千星整齐地折好报纸,收起铺满地板上的传单,和报纸一起收好,接著赶紧走下楼梯。 「让、让你、久等了。」 千星呼吸有些急促地踏进客厅。安藤太太见状,则是瞪大双眼:「哎呀呀……」 千星有些慌乱,不知道自己哪里看起来奇怪。安藤太太忍著笑意说道: 「您还戴著草帽呢。」 千星双手向上一摸,这才摸到草帽的帽檐。 她颊上一热,赶紧拿下草帽: 「对了、那个……我还没洗脸,而且手上也都是油墨,脏兮兮的……」 千星缩起身躯,打算走向洗手间。安藤则是扬起微笑对她说: 「看来您真的很想看报纸呢。有什么特别有兴趣的文章吗?」 「不,并不是……」 「我还以为像千星小姐这样年轻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想看报纸呢。前任屋主虽然订了整整一年份,但是她春天去世之后,就请报社停送一阵子。幸好有请他们继续送。」 其实千星在东京的老家根本不会看报纸,不过她实在害羞得说不出口。 千星不著边际地蒙混过关,接著逃进洗手间清洗双手和脸庞。 当她拿起肥皂想搓上手指时,忽然闪过一丝犹豫,不想洗净染黑的指尖。 千星一边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丢脸,一边在手掌上搓起肥皂泡。她仔细搓洗指尖的污渍,低声呢喃著: 「明天……要早起一点。这次……一定要好好道谢……」 隔日清晨。 千星设定闹钟四点半响,不过她却在四点钟就醒过来了,于是她便摸黑起床做准备。她换上和昨天不同的洋装,头发梳理得比平常还仔细,整理好乱翘的毛发。 直到山顶显露出一丝光明之时,千星小心不吵醒安藤太太,蹑手蹑脚地走到庭院里。清晨的空气相当清新,但还是伴随些许寒意,庭院中也还有些昏暗。 (报纸是几点开始送呢……?)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透彻的晨光照射在庭院的土壤、草皮,以及菜园里的番茄与小黄瓜上头,使它们的色彩有了细微的变化。千星注视著这些变化的同时── (如果是不同的人来送报的话,该怎么办……) 她这么想著,开始不安了起来。 (我站在信箱旁边,会不会吓到他啊?) 不过庭院里又没地方让千星藏身,但要是千星突然从围篱后面向男孩搭话,男孩搞不好会起戒心。 而且千星躲起来的话,可能会像昨天早上一样,害羞到不敢出去…… 千星想了又想,还是只能浑身僵硬,紧张地站在信箱旁等候。 她仔细凝听,看向小路。此时,骑著脚踏车的男孩出现在小路的另一头。 千星的心脏顿时碰咚一跳。 垂在两侧的双手忍不住想揪住洋装的裙襬。 脚踏车的后座和篮子里,也和昨天一样装满一叠叠的报纸。 男孩似乎发现千星站在一旁,眉间微微皱起。 千星见到他的神情有些凝重,肠胃不禁一阵紧缩。 (果、果然,昨天那个态度惹他生气了……) 千星现在就想逃走。 可是她却双脚僵硬,动弹不得。只见脚踏车渐渐靠近,然后停在千星面前。 她逃不了了。 自己在信箱旁边等果然是正确的。虽然她的心脏怦怦跳,好像下一秒就会炸开似的,紧张得不得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头皮做了。 男孩看似冷淡,却又有些疑惑地看著千星。 只见千星用力地低下头。 「前、前天,我的草帽不小心挂在树上,在我不知所措时是你帮了我,真的非常谢谢你……」 似乎是用力过头的关系,千星的长发猛然滑落,盖住了脸蛋。声音也一个劲地高了起来。 不过她还是顺利道了谢。 千星怯怯地抬起头。男孩这次是一脸惊讶,双眼微微睁大,注视著千星。 男孩的神情令千星不自觉地绷紧身体,缩起双肩── 「还、还有,昨天、我突然关窗、还躲起来,真、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你是送报生,有点吓到,所以……才会那么失礼。」 真的很对不起──千星这么说道,再次低下头。 男孩有些含糊又低沉的嗓音,缓缓掠过千星耳边。 「……没关系。」 他的声音有些冷淡── 这是千星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 千星立起身躯,便见到男孩的神情带了点困扰。他一和千星对上眼,便飞快地撇过眼,从篮子里抽出报纸的一部分,递给千星。 「谢、谢谢你。」 千星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跟男孩一样小声。 她的双手触碰到报纸的瞬间,指尖传来了和昨天一样的暖意,令千星胸口一阵揪紧。 男孩的视线仍然从千星身上错开,隐约低了低头后,踏上脚踏车的踏板,快速离去。 脚踏车驶在未铺柏油的泥土路上,渐渐远去。千星听著脚踏车离去的声响,站在原地许久,目送著对方的身影。 手中只剩下那份依旧温暖的报纸。 ──真的非常谢谢你。 ──……没关系。 他们之间的交流之短,根本称不上是对话。但千星仍然在耳中反刍著这些话语,彷佛让她快飞上天,她按捺心中的冲动回到家中。 (太好了。我有好好跟他道谢了!) 二章 八月的晴空之下,心中只有你 (那栋别墅的女孩子,今天早上也会等著收报纸吗?) 凌晨三点半。 陆在村子的派报社中,将一叠叠刚印好的报纸堆在脚踏车的后座里,一边抬头望向仍旧阴暗的天空。 大雨自深夜开始就下个不停,虽然没有起风,但那女孩要是在这种天气还站在外头,那头美丽的漆黑长发,以及她那身色泽清爽的洋装,肯定会被雨水淋个湿透。 陆是在一周前的傍晚,遇见那位东京来的女孩。 日落前耀眼的余晖之中,草帽乘著夏日的风飞舞于高空。纯白的缎带在空中摇曳著,那份洁白丝毫没有染上赤红的黄昏,就这样落在溪边的大树枝桠上。 而大树下站著一名女孩,她披著一头笔直的漆黑长发,体态纤细,神情困扰地仰望著枝头。 她身著洁白的长版洋装,白皙的双脚踩著纤细的绑带凉鞋;双臂与颈子的肤色和双足同样白净,而且显得娇弱又贵气,彷佛随时会折断似的。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外地人。 ──是住在那栋别墅的人啊。 越过溪边的小桥后,会看见一栋旧房子,墙上爬满藤蔓,庭院的植物也相当茂密。这栋房子自从春天屋主去世之后,就空无一人。 陆听工作地点的店长说过,那栋房子最后是由已逝屋主在东京的亲戚接手,新屋主的女儿暑假时会来暂住,所以管理员委托报社再次开始配送早报。 对方似乎和陆一样,都是中学生。 她肯定是一位大小姐。 陆那时送完晚报,在回派报社的路上,骑著脚踏车经过溪边。 陆踩了煞车,停在女孩面前。女孩更是缩起纤弱的双肩,畏畏缩缩地看著陆。 一定是因为陆冷淡地瘪著嘴的关系。 陆默默抓住树枝,爬上大树,抓住绑著洁白缎带的草帽,往女孩的方向丢下。女孩则是站在树下,瞪圆了双眼。 娇小白皙的双手急忙接住草帽。 陆跳下大树,降落在染上橙色的草地。女孩则是把草帽紧紧抓在胸前,神色非常紧张。 「那个……」 正当女孩开口想说些什么,陆早已跨上停在一旁的脚踏车,踩著踏板离去。 他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流,更别说对方根本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 陆对女孩的印象,就是一位从东京来的有钱大小姐。另外,陆对她还有些许的好奇心──因为她是春天逝去的,那位孤单「仙女」的亲戚。 ──我是仙女喔。 两年前,陆中学一年级的夏天。 陆抱著素描本,走进村子旁边的森林,打算到林中的沼泽边写生。 她──叶室诗织,年龄早已称得上是婆婆,白发苍苍,岁月已经在她小巧的脸庞上,刻下一道道痕迹。 不过她却丝毫不受外貌影响。那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之间,敞开一块浓密的草丛──她就穿著水蓝色的洋装,拢起双膝,伸出细细的双足,挺起背脊,优雅地坐在翠绿的沼泽边。她的笑容天真无邪,甚至带著一丝神圣,嗓音也是既温柔又和缓。一点都不像村人口中私传的那样,是一位孤苦无依的痴呆老太婆。 ──叶室家的大小姐还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第一的美女。但是她却终生未嫁,就这样变成老婆婆。她的家人也全都去世了,听说遗产也只剩下那栋老旧的房子,真可怜呢。她为什么不结婚呢?有传闻说她是被坏男人骗了,被拋弃了。不然原本家境富裕,又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没人追求呢? 陆曾经听过这样的谣言。 不过这对陆来说根本无所谓。所以他淡淡地低了低头,打算离去。此时陆却听见诗织有如歌声般优美地说道: ──你会画画啊?很棒呢。这里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特别是夏季的夜晚,不论是谁来到这个地方,都能变得像牧神和仙女一样呢。 蕴含热度的微风,轻轻吹动青翠的草木,洁白的云朵漂浮在天空中,透明的日光静静地洒落大地。 正午时分,色泽鲜艳的丛林之中,这名娇小的白发老太太口中,只有虚幻无比的话语。但她的周遭,却围绕著令人怜爱的气息,如此清新脱俗的存在,实在是相当不可思议。 甚至让人产生错觉,一瞬间误以为她就是真正的仙女。 夏天的太阳很强,意识模糊的时候可能代表有中暑的危险,虽然这边很凉快,最好还是在林荫下补充水分,并且趁著日落前赶快回家比较好──等到陆惊觉过来,才发现他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口了。而诗织则是弯起双眼,说了声:「谢谢你。」 陆转过身离开,身后则是传来柔和的歌声。歌词里有什么「苹果花」、「喀秋莎」之类的字眼,似乎是外国的民谣……轻快的旋律伴随绿草的芬芳,久久不曾停歇。 陆与诗织只有过这唯一一次的对话,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对陆来说,只是等同于学校休假时的美术教室。但对诗织来说,却是相当神圣的地方。陆觉得外人不应该随意踏进那个场所。 诗织有订购早报,所以陆每天早上都会到那栋草木茂密的房屋,将报纸放到信箱中。不过他却不曾与诗织见面,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 陆试著将记忆中仙女的面容,和戴著草帽的少女重叠,但她们的年龄实在差太多,陆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像不像。 他和女孩的关系,应该就跟诗织一样,之后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那一天,陆回到自家的两层式木造公寓,便一如往常地不吃晚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画著画。 陆就在这间三坪大的房间中,跪坐在褪了色的榻榻米上,身体前倾,将今天所见的所有风景,画在任何能画的地方──可能是放在画板上的传单背面、空纸箱的底层、学校联络单的背面。陆屏息凝神,随著炭笔飞舞,将画图以外的所有事物,放逐于自己的世界之外。 母亲今天晚上应该也不会回来,所以没有人会打扰他画图。额上垂著的汗水滑下脸颊,滴落在榻榻米上,他将一切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地画著。 隔天清晨,两人再次相会了。 朝阳隐约从山边探出头,天空渐渐转亮。此时陆抵达那栋溪边的宅邸,也就是女孩暂住的房屋。 当陆拿起尚有余温的报纸,正要塞进围篱边的信箱时,宅邸那一方忽然传来「碰咚!」一声。陆抬头一看,二楼的窗户里,那名女孩正双手抬起窗门,睁大双眼直盯著自己。 她现在穿著薄荷绿的睡衣,戴著眼镜,但的确是昨天那名女孩没错。 她和陆对上眼后,忽然又匆匆忙忙放下窗户,躲了起来。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在偷看里头的样子吧? 陆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便赶紧离开宅邸的围篱前。 又过了一天。这次女孩穿著简单的洋装,站在信箱旁边。 今天的她没有戴眼镜,娇小白皙的双手紧紧互握在长裙前方,神情满是紧张。 她一发觉陆来了,便吓得挺起背脊,双颊泛红。 接著女孩一下偏离视线,一下又转了回来。直到陆将脚踏车停在信箱前,她才急忙抬头挺胸,然后突然弯腰低头。 那头笔直的漆黑长发,立刻从她娇小的双肩滑落。 「前、前天,我的草帽不小心挂在树上,是你帮了我,真的非常谢谢你……」 她的声音有点尖锐,感觉非常害羞,但她还是拚了命地开口,并且为昨天吓得关窗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低头道歉。 明明是住在别墅的大小姐,她的态度却谦卑得不得了,让陆吓了一跳。 纤细的发丝垂在洁白 的双颊旁,细眉无力地低下。 陆有些疑惑,同时从脚踏车的篮子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女孩。女孩则是怯生生地伸出双手接过报纸,接著说了句:「谢谢你。」 细长的手指接触到报纸的瞬间,彷佛有什么让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而陆的胸口似乎也感受到这份颤抖,腹部升起一股热度,令他感到不自在,因此他稍稍点了点头,便急忙踩上踏板。 陆一想到女孩那双朦胧的双眸正目送著自己离去,呼吸就变得比平常还要急促。 (她特地等我,就只为了要道谢跟道歉……真老实。) 她一定教养很好。 女孩带著些许稚气的端正五官,典雅的樱色双唇,已经深深刻印在陆的心底。 那张娇弱的脸蛋,确实和夏日沼泽边遇见的那位仙女有几分神似。 从那之后,别墅的女孩每天都等著陆的到来。 她手上会拿著洒水器,一边假装在帮庭园的植物浇水,一边探看围篱外,看了好几次。而她一见到陆,便会双肩一耸,放下洒水器,有些尴尬又害羞地走出围篱外。 「早、早安。」 然后很有礼貌地低头打招呼。 陆会保持著跨在坐垫上的姿势递出报纸,那双纤纤玉手便缓缓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接下报纸。 「谢谢你。」 接著再次低下头。 少女抬起头,黑眸微微上抬看著陆。她的眼眸中有著淡淡的羞涩,白润的双颊染上粉嫩的红。陆也不禁红了脸,低头回礼,前往下一个配送地点。 又一天。 又过了一天。 女孩都在围篱内一边探看外头,一边四处闲晃。只要陆的脚踏车慢慢接近,她就会轻巧地走出围篱外,在那里等著陆。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陆依旧准时地前来送报,却没看到女孩的身影。 (今天不在啊……) 陆察觉自己的失望,胸中不禁一阵冰冷。 (之前她应该不是在等我,只是在浇花吧。) 陆感到空虚不已。他手拿报纸,紧闭双唇抬起头,望著二楼的窗户。以前女孩曾经从那里露出小巧的脸蛋。陆满是眷恋地仰望著窗台,接著── 房屋正面的大门忽然打开,女孩头戴草帽,慌慌张张地从玄关跑了出来。 明明太阳还没出来,为什么她一大早就戴著草帽? 时间还这么早,她是要去什么地方? 陆感觉她可能是有很重要的事。她是因为那件事才跑得喘吁吁吗? 陆的心中满怀疑问,同时又有点担心女孩是否会看穿自己对她抱有的期待。 「对、对不起!早安。」 女孩单手按著草帽,弯下腰打招呼。 她的嗓音还是一如往常地小。如果没仔细听,她的话语可能一下子就随风而逝,一不小心就会漏听。 陆则是低头低得比平常还深,接著递出报纸。 女孩伸出双手接过报纸。 「谢谢你。」 一贯的对话结束之后,陆踩动踏板,离开女孩的身边。 那女孩果然是为了见自己,才会每天早上都在庭院里等待吗?陆忍不住这么想,却又像是在自我保护似的,逃避这样的想法。 (她为什么戴著草帽呢?) 于是陆选择持续思考无关紧要的事情。 到了今天早上── (今天还下著雨,她该不会连雨天也在等吧?) 陆的身上套著雨衣,雨水落在雨衣上,一滴滴地发出声响。雨天视线相当模糊,陆只能眯起双眼骑上脚踏车,吃力地看路,将一份份报纸塞进信箱中。 当陆来到小溪对面的别墅,他吃了一惊。女孩今天早上还是撑著红色的雨伞,站在围篱前等著。纤细的双腿还穿著蓝色雨靴,那雨靴看起来又大又重,一点都不合脚。 而女孩见到陆的身影,脸上立刻绽放淡淡的笑容。那抹笑容中,同时混杂了喜悦与羞涩。 陆见到这样的她,一向平稳的心跳忽然狠狠跳动了一下。 (她今天也在。) 这令他胸口鼓躁不已,逐渐升温。 陆递出报纸,同时开口问了她。陆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冷淡。 「……为什么、你每天都在……等报纸来呢?」 女孩似乎有些动摇,她将报纸与伞柄拉近尚未丰满的胸怀前,垂下视线。接著尴尬地动了动手指,用小得几近听不见的声音答道: 「我很在意……连载小说的剧情。」 粉色染红了女孩的双颊与锁骨。雨水敲打在雨伞与雨衣上,发出的雨声几乎快盖住女孩的轻声细语。 陆仔细听完: 「小说?」 接著开口回问。女孩点了点头: 「是、是的。我想赶快看后续,就是快上一分钟也好……」 她眼神低垂,拚命地接续对话。 因此陆也屏息凝神地听著。 「那篇小说……真的很有趣……感觉非常温暖、非常幸福,大家感情都很好……」 女孩典雅的双唇缓缓扬起,做出微笑的形状。 「是在述说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女孩柔和的笑容,以及温和的语气。陆的心脏不禁漏了一拍。 接著他的胸口深处忽然一刺──酸甜、痛楚,以及双方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是这样啊。」 陆淡淡地低语。 女孩依旧微笑著,笑容中能感受到清澈的幸福感。 陆移开视线,踩上踏板。 「雨天还要送报,劳烦您了……!请保重身体!」 用词老式的话语混杂在雨声当中,从陆的身后传进耳中。 带著暖意的雨滴打在陆的脸上,挥之不去。头上辽阔的天空仍然挂著铅色的雨云。 陆从来没看过报纸上的连载小说。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小说的内容。 不过看著女孩如此欣喜,那篇小说一定就像女孩说的,描述著一个感情融洽又幸福的家庭。而每天早上都在期待小说内容的她,一定也生活在温暖的家庭之中。 所以她的语气、她的表情,才能不带一丝恶意,看起来那么纯净、温柔。 陆心中浮现了女孩阅读小说的模样。房间中满是温和的光彩,她跪坐在地板上,摊开报纸,双眼闪闪发光地读著小说。女孩身边包围著温暖又柔和的气息,光是想像那个画面,陆彷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气息── 但同时,他更强烈地认为,自己不该任意介入女孩的生活,原本紧闭的薄唇更加地绷紧。 ◇◇◇ (他第一次跟我搭话了!) 包裹在雨衣中的男孩,踏著脚踏车逐渐远去。千星目送那道依旧稚嫩的瘦弱背影,将报纸与伞柄紧紧抱进怀里。 脸颊好烫。 刚才她不只是接过报纸,还跟男孩说了话。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在等他来,让他觉得有点奇怪也说不定……) 千星脚上的雨靴,是跟帮佣的安藤太太借来的。她穿著过大的雨靴,小步小步地踩在湿润的泥土上,慢慢回到房里。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千星回想起掠过耳中的那股低沉声线,双颊更加热烫,心跳也跟著加速。 这一星期里千星每天必做的,就是在围篱附近等著男孩。 一开始千星还担心,每天都这样等著男孩,对方会不会觉得困扰,或是觉得她很奇怪。 不过一到了阳光露出山头的时候,千星 就会自动醒来,拿著洒水器到庭院闲晃,或是玩弄小黄瓜的藤蔓、捏捏番茄之类的,接著就会听见脚踏车的声音。 这时往路上一看,瘦弱的男孩就会骑著脚踏车,神情冷淡地驶来,然后停在信箱前方。 千星便赶紧跑过去,怯生生地用两手接过报纸。 「早、早安。谢谢你。」 这么说著,然后弯腰行礼。对方则是默默回礼后离去。 次数一旦多了,千星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偶尔也会心想,自己一直都亲手接收报纸,万一只有今天没去,会不会不太自然?烦恼的方向也不自觉地偏掉,只能在房间里一个人懊恼、挣扎不已。 烦恼到最后,还是败给了想见对方的欲望,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庭院。 第二天、第三天,对方对千星的举动还有些吃惊。到了第四天,千星不小心睡过头,只能抓起草帽,盖住乱翘的头发,在比平常还晚的时间,气喘吁吁地跑到外头。而男孩则是把脚踏车停在信箱前,抬头仰望著千星的房间。 看起来好像在思考,今天千星为什么没出来似的。 男孩一发现千星,便慌慌张张地转开头,递过报纸时也不愿对上眼。 男孩的表情比平常还要冷淡许多,但看起来却像是在害羞。 (他该不会,在等我吧……?) 千星这么想著,胸口一阵骚动。 男孩的表情比平常还要冷漠,晒得浅黑又笔直的手递出了报纸。不过报纸的温度依旧相当暖和。 光是轻轻一碰,暖意就从指尖渐渐扩散开来,唇角自然而然地绽放了笑容。 刚印好的报纸,一定更加暖和。男孩趁著天还未亮,将这些报纸整理好,放进脚踏车的篮子或后座,送到数不清的房子里去。那个人是否也骑著自行车,看著阳光一丝丝地从山头显现,彷佛会发光的箭矢一般,一支一支照射在大地上。 千星思考著这些,同时看著那道背影渐渐远去。 在这之后,千星在地板上摊开报纸,直到安藤太太从楼下呼喊:「早餐准备好了喔。」为止,她都在观看报纸上头印刷的文字与照片。 当她看到东京某车站附近的大楼火灾,造成班次大幅延迟,免不了担心害怕。又看到熟人之间的冲突演变成杀人事件,身躯不禁颤抖;而在网球世界大赛中,日本选手获得了好成绩,令千星不禁欢呼万岁。还有新闻写著漂流在河川中的小狗被救起来,更令千星会心一笑。 她看了四格漫画,忍不住噗哧一笑,然后因为连载小说中的意外发展,紧张得掌中都是汗水;人生谘询专栏里还有许多的问题,例如「以三十五年贷款购入的房子旁边,突然盖起了墓地。我该怎么办?」、「正在交往的男朋友要调职到加拉巴哥,我该跟著一起去吗?」等等,千星也认真地思考著,万一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其中,千星也喜欢把传单铺得像扇子一样,一张一张查看。 千星一边兴奋地观看传单,一边喃喃自语著:「啊、今天的青椒比较便宜呢。」「百货公司正在举办九州的特产展耶。这个即兴团子(注),热腾腾的番薯上淋上红豆,看起来好好吃。啊,顶楼还有当地吉祥物的玩偶秀。」(注 即兴团子:先将萨摩薯切成圆柱状后,和煮熟的红豆一起包进麻糬或是面团里,蒸熟后食用。是日本熊本县的乡土料理。) 其实她没办法真的去逛超市或百货公司,但她光看著传单,小脑袋中就充满想像。这一张张灰色的薄纸张,有著和报纸纸张同样的淡淡香味。而上头刊载的一切,全都是千星所不知道的宽广世界;上头登载的各式各样的意见与思想,全都是千星意想不到的。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竟然曾经发生过这么重大的事。 大多数的事件,千星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遭遇到、体验到,所以她更是为此倒抽一口气。 (报纸好有趣啊。) 千星连电视节目表都一一观看,这里头也有著各种惊喜与新发现。 她先是为众多的电视节目而感到吃惊,然后看著标题幻想节目的内容。 千星会剪下喜欢的新闻或广告,贴在素描本上。 接著用色彩柔和的签字笔写上留言,或是贴上动物或蛋糕的贴纸。 光是看著这些,心情也跟著愉悦了起来。 所以千星在写信给父母或朋友之前,总是先翻看剪贴簿。只要这么做,她就能自然而然地编织出文章。 『爸爸、妈妈,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有精神,也很快乐。』 这句话没有一丝虚假。千星每天早上都愉快地站在信箱前,等待骑著脚踏车的男孩。而她总是期待地翻开男孩送来的报纸,当阅读文章、剪贴报纸的时候,更是有一种与男孩心连心的感觉,让千星觉得非常开心。 而男孩今天更是向她搭话了! 千星翻阅著报纸,一次又一次地回想。 ──……为什么、你每天都在……等报纸来呢? 他的声音低沉,感觉很成熟。 雨滴从雨衣的帽子流窜而下,帽子里的表情更是比平常更加冷漠。千星则是心脏跳个不停,然后回答说,自己很在意连载小说的剧情。 ──那篇小说……真的很有趣……感觉非常温暖、非常幸福,大家感情都很好…… 是啊,没错。 那位男孩送来的报纸上头,连载著这样一个美好的故事。 以战后复兴期的日本老街为舞台,这个家庭充满著人情味,既温暖又平淡──却令千星的胸口一紧。就是这样的日常生活── 粉唇自然地淀放开来。 ──是在述说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千星心里满是暖意地低语道。 男孩则是淡淡地答了句:「……是这样啊。」,接著不顾身上流淌著雨水,就这样离去了。 (我跟送报生说上话了。) 千星只是纯粹为此感到欣喜。 (那位送报生几岁呢?又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不觉间,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事。 「您是说那个送报纸来的男孩子吗?」 「看、看起来……大概是高中生。他是报社的工读生吗?」 千星挖著早餐的蘑菇蛋卷,吞吞吐吐地问了安藤太太。安藤太太则是扬起微笑: 「那应该是小陆吧?」 安藤太太毫不迟疑地答道。 「小陆……?」 原来那名男孩叫作小陆。 千星将方才听见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藏进胸中。 「小陆不是高中生,他和千星小姐一样,是中学三年级喔。」 (他跟我同年啊!) 足以让双颊融化的喜悦,伴随著惊讶悄悄涌上心头。 男孩看起来既成熟又稳重,千星还以为对方大了她一、两岁。结果他竟然和千星一样是中学三年级生。 不过就算是同学年,千星也不太可能跟对方成为同班同学,更何况千星读的是女校,更不可能与陆成为同学。即使如此,千星的心脏仍怦怦跳。 陆没有父亲,他是跟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他中学一年级就开始打工送报,贴补家用。 安藤太太口中的陆,是个老实、令人敬佩的男孩子。 千星也觉得陆很独立。 (小陆明明才跟我同年而已,就已经为了妈妈出外工作了……他的妈妈需要他,他也成了妈妈的助力……) 他就算没有爸爸,还是能跟妈妈相依为命,两个人心连心,互相依靠,一起过活。 千星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画 面,一个温馨且幸福的家庭。 ──是在述说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没错,就像报纸上的那篇连载小说中,所述说的那个家庭一样…… 千星的心渐渐暖和起来,但其中却混杂些许寂寞。 千星吃完早餐,回到房间里。屋外的雨势依旧强烈,她一边眺望著窗外,一边想著陆的事情。 (小陆应该已经送完报了吧……) 他是怎么度过暑假呢? 他会跟朋友出去玩吗? 他总是紧闭著嘴,眼神既冷淡又成熟。这样的他,是否会在家人或朋友面前露出微笑? (小陆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夏日的大雨打湿了整面窗户。庭院中的树木、围篱、信箱静静伫立著,显得特别的寂寥。 「好想再跟小陆说几句……话……」 这话一出口,千星以为被谁听见了,惊得满脸通红,反射性回头看向门口。 「先、先写作业吧。早点写完,就能安心的玩了。」 千星故作开朗地自言自语,重新面向书桌。此时,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忽然发出轻快的旋律。 千星拿起手机,看了看萤幕── 倒抽一口气,接著语带颤抖地低语道。 「妈妈……」 ◇◇◇ 「怎么,只有有村一个人啊?」 雨天后的隔天,天气从早上开始就相当晴朗。 陆送完报纸后,去了学校。他的级任导师是一名资深的男性教师。当班导师见到陆走进教室,马上皱起眉头。 今天是升学指导的三方会谈最后一天。 陆在暑假前也有收到通知单,通知单上写著要请监护人一起来学校。陆有把通知单放在桌上,但是看母亲那个样子,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母亲或许根本没有看。就算看了,她也会直接忘掉。 一直都是这样。 「令堂工作太忙来不了吗?」 班导知道陆家里的内情。 他在陆中学一年级时,就已经担任他的级任导师。他当时曾经到陆的家中,也就是那间老旧公寓进行家庭访问。当时,陆的母亲到了晚上才回来。 然后,她一见到坐在客厅的老师── 「哎呀,是老师?陆搞了什么麻烦吗?真奇怪呢。他跟我不一样,是个正经的孩子啊。」 陆的母亲浑身酒味,口齿不清地说道。之后还一直对老师死缠烂打,脸上快脱落的妆也没卸,直接缩在榻榻米上睡著了。 陆只是默默地为母亲盖上毯子。而导师见到这样的陆,并没有对他展现过多的同情,也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谈吧。」 他只说了这句话。 从那之后,家长会谈大多只有陆和导师两个人而已。 而陆听见导师的疑问,只是: 「她现在不在家。」 这么低声说道。 「这样啊。」 导师神情认真地低语道。接著就不再多加追问,要陆坐下来。 母亲经常忙得不回家,但不是因为工作,而是有别的原因。母亲一旦离家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陆的导师也很清楚这点。 于是陆就隔著桌子,在导师对面坐了下来。 「有村,你有好好吃饭吗?」 导师若无其事地问道。陆则是: 「有。」 简短地回答。导师听完便满意地点点头,拿出陆以前交上去的升学志愿表,开始进行会谈。 「你只写了第一志愿呢。」 「……我能念的公立高中只有那间而已。」 「以有村的成绩,要上哪间学校都不是问题。学校甚至能推荐你上泉泉丘高中。你不打算考私立学校吗?」 「……我没想过。」 会谈没多久就结束,陆低头行了礼后,走出教室。 暑假午后的走廊上相当安静,不过还是有一些学生来学校进行社团活动。体育馆的那一方能听得见剑道的竹刀声,或是球的碰撞声,其中隐约参杂著蝉鸣声。 陆来到体育馆附近,位在一楼的美术教室。 那里也是美术社的社团教室。 陆的中学规定所有学生一定要加入某个社团,而陆曾经是美术社的社员。 画架上立著画布,画布上的风景画才画到一半。上头画著的,是陆每天早上骑著脚踏车送报时的必经之路,以及远方连绵的山脉。 陆坐在椅子上,拿起画笔,涂上一层层的色彩。 一开始他是想画清晨的风景。 但不知何时开始,画布上的色泽变成夕阳的配色。 ──学校甚至能推荐你上泉泉丘高中。你不打算考私立学校吗? 泉泉丘高中有这个地区唯一的美术科系,所以导师才会询问陆。他一定是曾在下课后或是休息时间,看过陆一个人在美术教室里默默画图。 陆喜欢画画。 自有记忆以来,他不曾踢足球、打棒球、打电动。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广告的背面或是泥土上画画,就这样度过了童年。 那一定是因为,这个游戏不用花钱,而且可以一个人玩。当陆在画画时,专心到能消除周围的声音、声响、时间,甚至是自己的存在,所以他才会这么喜欢画画。 陆只要画著图,就不会在意母亲是不是在家,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很多时候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是清晨了。 陆很想继续画下去,但是他还是必须中断画图,出门送报。当他出门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身体快被什么撕裂一样。 他还想画更多的画。 他想一整天就这样画个不停。 插图007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进有美术科系的学校。 就如同老师所说的,以陆的成绩,一定能推荐到泉泉丘。 不过家中的经济状况不允许陆就读私立学校。而且泉泉丘很远,要花上一大笔交通费。 每当母亲有了新的男朋友,她就不会回公寓,陆必须自己想办法,赚得这段期间的生活费。陆现在是靠著送报的薪水勉强过活,他很清楚,泉泉丘不是他读得起的学校。 陆面向画布,挥动手腕,甚至忘了呼吸。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彷佛才是「真正的现实」。 陆偶尔会听见元气十足的吆喝声、球弹跳的声响,或是竹刀之间的碰撞声。不过美术教室中只有陆一个人,安静得彷佛整间教室都排除在世界之外。 陆就这样专心地涂抹颜料。就在此时,教室入口忽然被人拉开,发出粗鲁的声响。 「啊,你果然来了啊!」 这道嗓音大得彷佛会让人耳鸣,一名女学生走进教室。仔细一看,她身上的制服衣襬与裙襬都改短了。 她是尾崎凉加,是陆的同班同学。 这名女孩的头发稍短,还用定型液作了造型,睫毛又弯又长,在校内显得相当时髦、显眼。 自从升上三年级,两人同班之后,她总是缠著陆不放。陆实在不太想与她多有牵扯。 「你今天有家长会谈嘛,所以我就猜你会来美术教室。被我猜中啦!」 凉加的唇上抹了鲜艳的口红。她张大嘴,得意地说道。 陆心想,为什么凉加会知道自己的会谈日,不过他还是保持沉默。陆原本就不太喜欢与人交流,更别说是凉加这种人,老是没头没脑地闯进别人的领域,是陆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陆沉默不语,继续画图。凉加没特别在意陆的态度,主 动走到陆的旁边,将脸靠过去,端详著陆的画作。 「这是小溪边那条路吗?」 「……」 「嗯嗯,那边的确是长这个样子呢。」 「……」 「这边就是森林的入口嘛。猜对了吗?」 「……」 「这夕阳画得真漂亮。我最喜欢夕阳了,太阳要沉下去之前,云端会发著光,整片天空就会变成粉红色呢。」 「……」 不管凉加说什么,陆都毫无反应。凉加渐渐耐不住性子,脸突然凑近陆,悄声呢喃: 「有村老是在画风景画或是静物画,完全不画人物呢。感觉你对人没什么兴趣,是吗?」 「……」 「要不然我当你的模特儿吧。现在就让你画也没问题喔。」 「……不需要。」 陆要是再继续沉默,凉加搞不好真的会爬上桌子摆姿势,他只好面对著画布,头也不抬地低语。 他勉强把「回去」两个字给吞回喉咙里。 凉加则是鼓起双颊: 「你干么这样讲话!为什么有村总是这么讨人厌呢?」 既然觉得讨厌就赶快回去。陆也不想跟处不来的人独处一室。 凉加依旧弯下身子,微微靠向陆。 「有村老是垂下嘴角,闷闷的,眼神也很冷淡,一副很无聊的样子。我从没见过有村笑耶。难道有村都没有觉得愉快的时候吗?」 凉加这么抱怨著,不过对陆来说,却是多管闲事。 「那也跟尾崎没关系。」 「你看,讲话又这么冷淡。我是没关系啦,要是在这里的是别的女孩子,可是会被你弄哭的喔。你就是这样才没有朋友啦。你如果摆出这个态度去找工作,我看在第一关面试就会被刷掉了。」 陆不耐烦地心想,自己的将来跟凉加没有半点关系。凉加再度露出笑容: 「所以我要让有村更开心一点。哎呦,你就画画看我嘛,要我摆什么姿势都可以喔。」 就算陆一脸困扰地板著脸,凉加还是不肯退让。 陆打算无视她,让她自己在那边说。 不过── 「你倒是回答一声啊!」 凉加这么怒吼道。陆实在是受不了她了。 陆的母亲也是个情绪起伏很激烈的女人。突然间就发脾气,横眉竖目地大声咆哮。过没多久又抖著双肩痛哭失声,转眼又眉开眼笑地大呼小叫。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间只有两个房间的狭小公寓便显得特别宁静。不过当母亲和男友分手后,从她回到家的那一刻,家里就开始吵闹了起来。 凉加很像陆的母亲。 又或者是,女人都是这么吵吵闹闹,情绪起伏高低不定? 陆在绿叶茂密的树枝上,涂上代表夕阳的橙色颜料,同时脑中忽然浮现纯白缎带飞舞在天空中的画面。 (如果是住在那栋别墅的女孩子……) 腼腆的笑容掠过脑中。 那女孩和陆身边的女性们不一样,感觉非常文静、纯粹。 陆想起了林中沼泽边见到的仙女。那位有著漆黑秀发的女孩身上,隐约带著点仙女的影子。 她今天早上也坐立不安地在围篱入口等著陆,一见到陆的身影,便含羞带怯地走到信箱前,伸出细柔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报纸。 ──谢谢你。 她娇声细语道。接著缓缓抬起头,彷佛在等著陆开口。 如果对象是那位含蓄温和的女孩子,就算两个人待在一起也会很平静。若是能让陆静静聆听她那温婉细腻的嗓音,要陆听再多遍都不厌烦。 凉加依旧在旁边大声嚷嚷,说个不停。陆冷漠地应付她,另一方面,不知不觉的,他的脑中想的都是那名戴著草帽的女孩──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之类的──当然,陆也很清楚,那名女孩是个身分崇高的大小姐,不但住在历史悠久的宅邸过暑假,家中还雇有帮佣。对方并不是自己能轻易高攀的人。 (那女孩……现在在做什么呢?) ◇◇◇ 千星一脸认真地将布丁的容器翻过来,倒在盘子上。 容器里掉出来的不是布丁,而是有著绿色、粉红色、黄色,三层叠在一起的物体。千星见到物体漂亮地落在盘子上,微微扬起双颊。 「完成了。」 这是夏季的前菜果冻,是登在报纸上的料理单元中的食谱。 绿色的是秋葵,粉红色的是蟹肉,黄色则是甜椒。 三层果冻色泽鲜艳,看起来闪闪发亮,相当可爱。千星见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安藤太太也看著果冻: 「哎呀,真漂亮呢。」 这样感叹道。 现在是午餐时间。 千星拜托安藤太太让她借用厨房做前菜果冻。成品的外观看起来是非常成功。 玻璃盘上除了果冻,还装著西洋菜和小番茄做成的沙拉,以及昨天安藤太太烤好冰过的鸡肉蘑菇咸派,最后摆上刚烤好的法国面包以及蜂蜜。饮料是果菜汁,饭后饮料则是温热的奶茶。 这真是最棒的午餐。 千星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口果冻,送进嘴里。 「真好吃……」 材料的分量抓得刚刚好,和食谱一模一样,味道更是美味。蔬菜和蟹肉的天然甜味在舌尖上缓缓散开,圆润的口感吃起来相当可口。 夏天和冰凉的咸派更是绝配,非常好吃。 将热腾腾的法国面包切成两半,配著果冻交互吃,冷热的平衡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味。 (在给爸爸跟妈妈的信上,要写上午餐做了很好吃的料理,之后也想做给爸爸他们吃。) 千星一想到她又多了一个能报告给父母的「美好体验」,双颊更是欣喜地绽放笑容。 安藤太太则是眯起双眼称赞千星:「千星小姐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好太太呢。」 「我只是照著报纸上的食谱做而已。食谱写得很浅显易懂,不管是谁都能轻易做出来,非常有用呢。」 千星害臊地回答道。 「幸好有请报社夏天继续送报纸,千星小姐真的很喜欢报纸呢。」 她会那么期待报纸,是因为陆会送报纸来。但是千星一听见安藤太太这么说,也不能回答真正的原因,于是只能尖起嗓子: 「是、是啊……我父亲总共买了四种报纸来看……所以我也对报纸有兴趣……」 「这是很上进的乐趣呢。」 「……是啊。」 千星缩起肩膀,颊上一片通红。 「您父亲他们也差不多要休暑期假期了吧?要是他们能来在这边看报纸,悠哉地休假就更好了。」 安藤太太的无心之语,令千星的胸口忽然揪紧,拿著汤匙的手也突然间失去温度,僵在原地。 (要露出笑容才行。) 千星的双颊拚命用力。 「是啊。不过我母亲昨天有传简讯来,看起来工作还是很忙呢。啊,但是父亲跟母亲都很喜欢工作,他们忙碌的时候更是活力十足,所以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没关系的。这里又安静,空气也很新鲜,真的是很棒的地方。」 安藤太太面露钦佩地说道: 「您的父母就是有千星小姐这样懂事的女儿,他们才能安心投入工作呢。」 千星的胸口又是一刺。 「是啊。而且我不在家的话,父亲跟母亲更能享受恋人般的气氛,就当作是孝顺他们吧。」 千星继续故作开朗。 千星的父亲是个文质彬彬的绅士。母亲则是面容姣好的 美人,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所以现在的他们要是手牵手走在一起,看起来一定很像一对情侣。 千星想像这样的画面,也不管会不会噎到,拚命将午餐全部吞下肚。 (……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所以没关系。) 千星帮忙安藤太太餐后收拾,便戴上草帽,带著昨天写好的信件与明信片出门散步。 千星穿过围篱,看到围篱旁的红色信箱,淡淡一笑。围篱前柔软的茶色道路旁,长著翠绿的野草,千星踩著凉鞋走到路上。 天气晴朗无云,和昨天的大雨一比,简直像是在作梦一样。空中艳阳高照,却没有走在东京的柏油路上时,那种暴力般的刺眼。 雨后的阳光,反而显得更加清澄。 每踏出一步,凉爽的徐风吹抚裙襬,发丝在胸怀下轻轻晃动。风儿忽地吹过颈侧,感觉非常舒服。 路上经过的葡萄园与田野,是千星抵达村子的第一天就发现的景色。千星兴奋地眺望田野的一切,沿著溪流缓缓前进。 千星终于来到铺著柏油的道路,路旁伫立著几间小店,有便利商店、米店以及派报社,路上也找得到邮筒。 千星将信件投进邮筒后,再次迈开步伐,走了一大段路。 当她累了,就走到树下歇息。 接著拿出中途在自动贩卖机买的矿泉水。 (这样会不会很不雅啊……) 千星一边注意周围有没有人,一边将宝特瓶的瓶口直接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滋润著喉咙。 明明只是普通的矿泉水,这时喝起来却特别甘甜。 真好喝。 千星将冰凉的宝特瓶贴上脸颊,热烫的脸颊立刻降了温,感觉很舒服。 然后她把宝特瓶放进背在肩上的布包里,再次迈开步伐。 途中,千星看见了公车站,她停下来看了看时刻表。公车大概一个小时才有一班。安藤太太说过,只要搭上公车就能去市区,市区里有百货公司和电影院。 (小陆也会去看电影吗……?) 千星又在思考陆的事情了。 她只要这么做,就感觉有一种甜蜜又美丽的事物填满了心头。 时间还很早。 (现在去第一次遇见小陆的地方,会不会见到他呢……) 当然,这种巧合是可遇不可求。 但千星光是这么想,胸口便一阵雀跃。她再次从柏油路走回泥土路上,沿著小溪慢慢前进。 清澈的溪水潺潺,沁凉的流水声,几乎令千星忘却夏季午后的炎热。 她就是在树林附近遇见陆。 草帽就挂在最粗最高的那棵树上── 此时,忽然一阵强风吹袭。 千星的草帽差点被吹走,她赶紧以双手压住草帽。 风儿穿梭在林木之间,而就在那前方,那名有著成熟的眼神,肤色浅黑的瘦弱男孩,彷佛就站在千星眼前,令她心情一阵高昂。 但是当风停下,树的前方空无一人。 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 即使如此,澄澈的阳光从树木之间洒落,徐风依旧轻柔地抚动绿叶。千星抬起头看著大树,想起那一天,草帽的纯白缎带曾在树上缓缓飘摇著,她淡淡地笑了。 千星缓缓走近大树前,双手环抱著大树,将耳朵轻轻靠上树木。 粗壮的树干中,隐约传来彷佛水流般的声响。 这是树木的声音。 (这棵树是活著的呢……) 这棵树一定还记得自己与陆相遇的那一天。而且它记得的不只是千星与陆,还有更多更多在树荫下歇息,或是经过树木前的人们。 千星只活了短短十五年,而这棵树可是比她活了数十倍以上。她听著树木的脤动,渐渐冲淡那些令人哀伤的事,心里也平静下来。 昨天,母亲传来了简讯。 她提醒千星,就算不需要考试就能进到大学,千星也不能偷懒不学习。简讯的最后,母亲语气平淡地…… ──我正在跟你爸爸讨论,有什么进展的话会通知你。 这么写道。 这个「进展」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打从父母要千星独自到别墅过暑假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隐约察觉到了。千星见到这段文字,心脏彷佛即将冻结似的。 但是…… 她只要像这样闭上眼,抱著略带暖意的树干,树木中流动的水就能洗去她的哀伤。 (等回到别墅,还要再写信。) 给爸爸跟妈妈各写一封。 信里只写著各种开心的、美好的事物。 『这里是个好地方。』 『令人感觉非常的开心。』 『如果能全家一起来的话,一定会更开心。』 ◇◇◇ 陆打开装有两片吐司的包装,一边咬著面包一边画图。 由于陆实在太冷淡了,凉加刚刚气得丢下一句:「别的男生可不会这样无视我!」之后,走出美术教室。 陆并没有特别在意她,单手抓著吐司,默默地嚼著。 以前陆在家里画素描的时候,因为嫌吃饭太麻烦,乾脆拿起代替橡皮擦的吐司啃外挺有饱足感的,从此他一个人的时候大多是以吐司充饥。 甚至连奶油或果酱都不沾。 吃起来没味道也没关系,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母亲在家里不曾下厨,所以陆本来就对食物的味道不太执著。 凉加说,陆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不过陆原本就不太懂,什么叫做「快乐」。 陆在画图时获得的快乐,又和同学们口中「快乐」的行为,感觉不太一样。 陆的心除了画图,不曾有过多大的波动。或许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才会变成凉加口中那种「无聊的表情」。 不过任意让感情爆发太危险了,他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 陆在小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暴怒的经验。 当时同班的男孩用很招摇的方式污辱陆的母亲。内容低俗到令人作呕,但对方说的一切却是事实。这让陆更加怒火中烧,双眼彷佛有股火焰熊熊燃起。 好像有只凶猛的野兽在陆的体内肆虐一样,下一秒,陆便扑向眼前讪笑的同学。 陆将对方压倒在地,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朝著对方的脸揍了两、三拳。 对方上一秒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口吐秽言,此时却是头破血流,缩在地板上痛哭求饶。其他一起出口揶揄陆的男孩们也吓得浑身发抖,倒退三步。 这些家伙真弱。 不论过了几年,陆都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就是这么想。 人类是很脆弱的。 一殴打就会流血。 会坏掉。 不只是身体,心灵也是。 自己的这双手,只要自己想毁了对方,肯定就能轻易做到,甚至能杀死对方。 陆理解到这件事之后,他就封闭自己的心灵,以免自己失手。 从那之后,不论别人说了母亲什么,陆都能沉默以对。久而久之,再也没什么事物能轻易动摇他的心灵。 苦闷、痛楚、哀伤、快乐、欣喜,什么都感觉不到。 陆的心中只剩下想画图的欲望──无时无刻都想著画图。 他想像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独自画画。 再过不久,他就得离开学校,到村里的派报社去送晚报。 送完晚报,回到家,画了图以后,为了送明天的早报早早入睡── 陆不 曾想要普通的父母,也不想要富裕的生活。 他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任何期待。 要不要继续升学,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只希望不受任何干扰地画图。这就是陆唯一的愿望。 陆面无表情地吞下最后一块吐司。 ◇◇◇ 千星的晚餐是安藤太太做的番茄汤,搭配夏季蔬菜与一大球马铃薯泥的油煎鲈鱼,最后是放了很多麝香葡萄的巴伐利亚奶冻。 每一样都非常的美味。尤其是巴伐利亚奶冻,那圆润的甜味,入口即化的口感,实在令人陶醉,千星甚至舍不得吃完它。 「今天您去了哪里呢?」 「我去了便利商店和米店,还有报社……」 这次是安藤太太主动和千星聊天,所以千星努力地说著外头看见的事物。 「虽然我只是走路,却觉得非常开心呢。」 千星笑著这么说。 (虽然没有见到小陆,但是走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东西,真的很快乐。) 今天一整天都过得非常愉快。 她自己把餐具放进流理台之后,回到二楼的房间,坐在书桌前。 从抽屉拿出来的信封信纸上,画著富有夏天气息的清爽插画,有鱼、西瓜还有烟火等等。光是看著图画,心头就满是欣喜。 千星今天也在桌上排满彩色笔,考虑该用哪个颜色画哪一张明信片。 今天的第一封信,要写给同班的好友。这个暑假,好友全家都去了夏威夷。 而今天下午,千星收到这名女孩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著湛蓝的海洋、白色的沙滩以及椰子树。她还用圆圆的字迹写著,她和双亲三人一起度假,过得非常快乐。 而明信片的最后── 「备注:我也会寄简讯给你喔!」 写著这样的字样。千星确认了讯息,看到好友的简讯中夹带几张相片,上头是好友全家穿著夏威夷衬衫,三个人一起跳著草裙舞,或是咬著海蓝色的冰棒。 (结菜的爸爸和妈妈……和好了啊……结菜,真是太好了。) 千星低头看著照片,扬起微笑。 ──爸爸跟妈妈可能会离婚! 期末考的第一天,结菜哭著跟千星这么说道。 考完试之后,千星见到结菜一脸铁青,于是── 「阅读测验好难喔,我也没写完。」 她这么安慰结菜。结菜则是泪眼汪汪: 「千星,我该怎么办!爸爸跟妈妈大吵一架,吵著要离婚。」 她语带哽咽地向千星泣诉。 考试期间茶道社是暂停活动的,于是千星便和结菜两个人去了茶室。千星问了结菜详情,她才将父母吵架的原因娓娓道来。 结菜的父亲在母亲的生日时,对她这么说: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对吧?」 结菜的母亲原本满怀期待,以为是什么名牌装饰品或是名牌包包。结果父亲拿出来的,却是电动按摩椅,母亲便气得发飙: 「妻子三十九岁的生日,你却送这种鬼东西!你想笑我是个需要按摩椅的老太婆吗?而且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吧!你不是在百货公司的电器卖场里,看著按摩椅看到快流口水,一直嚷嚷著很想要吗?你根本是要买来自己用嘛!」 「什么啊?你自己还不是说:『这真好用啊~』还坐在按摩椅上动也不动。我说换我坐一下,你还说什么『啊、等一下,让我再坐一下。啊~天堂啊~』之类的话!」 「我才不记得有这种事!而且这么大台机器,是要放哪里?这间公寓这么小。」 「你说小?在找房子的时候,我明明说曳舟那边的三ldk比较好,是你说什么『非要住在白金区不可』。明明是你自己太虚荣了!」 「现在要怪在我身上吗?你自己也赞成,还说升迁之后再搬家就好。你何时要升迁啊?」 此时,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时── 「我跟你过不下去了,离婚吧!」 母亲忽然这么脱口而出。 「哼!是啊。我搬出去之后,房子也会变宽嘛!」 父亲也这么回嘴。 「结菜会站在妈妈这边对吧?」 「结菜会跟爸爸一起来吧?」 两人同时逼迫结菜,结菜顿时哑口无言。于是两人便告诉结菜,要她自己决定和谁住。 「我才选不出来啦!」 结菜嚎啕大哭。千星则是对结菜说: 「结菜,没关系的。你的爸爸妈妈只是在赌气而已,等他们冷静下来就会和好了。」 千星一次又一次地鼓励结菜。 而事实上,到了期末考最后一天的早上,结菜是满脸笑容地来上学,千星都还没道早安,她就忽然抱住千星: 「他们说不会离婚了!」 结菜这么报告道。 「爸爸跟妈妈问我『决定好要和谁住了吗?』然后我就蹲在地板上大哭,说我想三个人一起生活,之后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跟我道歉。最后就决定不离婚了。」 结菜一脸幸福地说,他们决定暑假要全家一起去夏威夷旅行。她还得意忘形地说了:「爸爸跟妈妈吵架真是太好了。」之类的发言…… 看来他们全家在夏威夷过得很快乐。 而且话又说回来,他们只是小吵架罢了。 千星心中庆幸结菜的双亲没有离婚,同时她的胸口也隐约感到刺痛。 (结菜的爸爸妈妈,和我的爸爸妈妈不一样。) 温文儒雅的父亲,以及每周一定要去一次沙龙做指甲美容,貌美如花的母亲。 虽然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年轻情侣,千星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吵架。 自千星有记忆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已经降到冰点。她能感觉到,他们双方都尽可能不想有对话。 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是满脸笑容,看起来很快乐,感情很融洽。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却总是板著一张脸,默不作声呢? 爸爸不喜欢妈妈吗? 妈妈不喜欢爸爸吗? 年幼的千星总是担心不已。 爸爸跟妈妈不喜欢对方,是件很恐怖的事。 该怎么做,他们才会处得好呢? 千星不停地思考,烦恼到小脑袋都快发烧了。最后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母亲的生日那天,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胸针。当时她请店里的大姊姊包得美美的,在卡片上打了父亲的名字,跟胸针一起放在妈妈房间的床上。 妈妈一定会以为是爸爸送的礼物。这样一来,说不定我的爸爸妈妈就能和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一样相处融洽。说不定以后就能全家一起开心地吃饭。说不定就能三个人一起出去玩。 千星满怀期待地入睡。到了隔天早上,她去了客厅,母亲却一脸冷淡地递给千星一个红色小盒子。 那是千星准备的小盒子,里头装著胸针,是她在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流行商店里买的。当千星发觉这件事,小脸蛋顿时僵住了。母亲开口,用和脸同样冷冰冰的语气: 「这个胸针对我来说太孩子气了,送给千星。」 她这么说道。 千星觉得全身好像渐渐冻僵了。 母亲知道送礼物的人,其实是千星。 现在仔细一想,千星的父亲才不会送玻璃胸针这种便宜饰品。 母亲也一定不会戴这种东西。 几天后,千星难得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 她晚上醒过来想去上厕所,当她走到走廊上,门缝便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 。 千星忍不住偷听。 「然后你就把胸针还给千星了吗?」 父亲的语气,彷佛在责备母亲。 千星微微颤抖,不自觉屏息,再次仔细聆听。 「你要我在什么场合戴著那种假胸针啊?小孩戴起来还比较可爱呢。」 母亲不耐烦地说。 「身为母亲,应该装作浑然不知,开心地收下来才对。你连这也做不到吗?」 「你有权力生气吗?就连千星学校的课业参观或运动会,你一次都没去过。平常你根本忘了自己有女儿吧。只有这个时候才装成父亲的模样,真好笑。」 「你这女人和冰块一样,简直令人寒毛直竖。」 「你又把自己摆在一边,光会批评我。你送的生日礼物,就算是场骗局,我也不会开心。千星长大之后就会懂了。她的父母不是夫妻,只是登记结婚的陌生人而已。」 千星颤抖地离开门边。 她回到房间,躲进床铺,塞住耳朵。但是双亲的对话依旧回荡在脑袋里。 每重复一次,她的心脏附近就揪得紧紧的,浑身冒冷汗,无法呼吸。 千星的举动,只是白费工夫。 不只如此,还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 爸爸因此责备妈妈,妈妈也生爸爸的气。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用爸爸的名字,送了那么孩子气的便宜胸针给妈妈。 我完全没发现,妈妈只会戴真正的宝石。 千星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但是她的心底却拚命地想著不能哭。她咬住毯子的边缘,努力忍住眼泪。 要是哭出来,眼睛就会肿起来。 爸爸要是看到千星哭过,又会怪妈妈。妈妈也会觉得千星是个麻烦的小孩。 没错,不能哭!那些话当作没听到就好。 等到明天,爸爸和妈妈还是不会正眼看著对方。客厅也会充斥著沉重的气氛。 要是连千星都沉著一张脸,家里的气氛会更糟糕。 爸爸和妈妈一定不想待在这样的家里。 所以千星要满脸笑容,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千星在两人面前,摆出开心的模样。 爸爸和妈妈见到这样的千星,说不定就会变开心。 (结菜、还有结菜的爸爸妈妈……大家看起来都笑得好开心……) 不知不觉间,千星写信的手完全停住,脑中回想起结菜寄来的照片。 胸口深处渐渐冰冷下来。 就算千星再怎么做出开朗的模样,千星的爸爸和妈妈还是不肯在家中露出笑容。 「如果我不笑的话……可能还比较好吧?」 心里渐渐冻结…… 明明很悲伤,眼泪却流不出来…… 她至今拼了命在心中努力祈祷,但是她或许做错了。 她或许该像结菜一样,老实泣诉自己的心愿,诚实告诉父母:她还想三个人一起生活。这么做的话,千星的父母是否愿意和好呢? 身体变得像铅块一样重。如果这里是海的话,自己可能就这样沉下去了。 千星不安地望向画著鱼的信纸。此时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轻快的旋律。 (是妈妈!) 千星相心起昨天母亲传来的简讯。那句「有什么进展的话会通知你。」有如不祥的预兆似地浮现在眼前。他们会要千星一个人到别墅去过暑假,是不想让千星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的事── 所以,所谓的进展究竟是── 千星伸出发抖的手拿起手机,贴向耳边。 「喂、喂……妈妈?」 千星悄声说道。 或许是好消息也说不定。 或许两人会和好如初,一起来到千星所在的别墅也说不定。 千万、千万要是这样。 但是冷淡的嗓音彷佛摧毁千星虚幻的愿望,传进了她的耳中。 『我和那个人谈好了,这次绝对要离婚。千星就自己考虑要冠哪一边的姓。』 脸颊,还有拿著手机的手,瞬间僵住了。 ──爸爸和妈妈要我决定跟谁住。 结菜谈起父母闹离婚的经过,当时她的笑容与开朗的语气一起浮现在千星脑中。 ──我嚎啕大哭说:「我两边都选不出来啦。」结果爸爸跟妈妈吓了一跳,就告诉我他们不会分开。 如果千星现在哭给他们看。 语带哽咽地泣诉,说自己不希望他们离婚,希望能三个人一起生活。 那么妈妈会不会再多考虑一下离婚的事? 「妈妈,我觉得──」 你们不要离婚好吗? 正当千星打算说出口,喉咙却忽然揪紧,发不出声音。 因为,结菜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不一样──无可奈何的事实正狠狠刺在千星胸口上。 就算千星现在哭著反对,妈妈也只会觉得烦而已。 结菜的父母本来感情就很好,也很需要结菜。但是千星的父母和结菜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本来感情就不好,也不需要千星。 就算千星耍赖,母亲也只会皱著眉,冷冰冰地看著她。母亲的模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千星脑内。 爸爸一定也一样…… 千星一沉默下来,母亲的语气更是一如往常的严厉。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她这么对千星说。 千星的喉咙终于挤出声音。 「……我、知道了。」 她只能说出如此懦弱的话语。 『我会再叫那个人打电话给你。』母亲说完,就挂断电话。 千星依旧将手机靠在耳边,趴在书桌前。 父母背对著彼此,神情冷漠。 自己无助又怯懦地站在两人中间。 最后,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背对著对方,渐渐离去。千星无法叫住两人,也无法拉回两人,只能软弱地看著他们。 两人的距离渐行渐远。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 所以她拉不住父母! 爸爸跟妈妈根本不听我说话。 俗话说:「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系命绳。」但是自己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没用的孩子罢了…… 千星深深地绝望了,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明明这里谁都看不见,自己却哭不出来。千星心痛不已,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悲惨至极。 ◇◇◇ 「陆,快开门。是我。」 到了夜晚。 差不多到了睡觉时间,陆却画图画到停不下来,依旧拿著炭笔在广告的背面画著。此时陆却听见玄关传来敲门声,以及参杂泣音的呻吟声。 陆站起身,走向玄关。而这短短的时间里,门依旧被敲得砰咚大响。 「陆!小陆!你在家吧!不会连你都拋弃我吧?别恶作剧了!快开门!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门外持续传来模糊不清的哭声。 陆解开门锁,打开大门。一双冰冷的双手,伴随著酒气环住陆的脖子。对方的胸部大得几乎要从小可爱掉出来,就这样靠上陆的身体。 「那个男人竟然劈腿!他只是跟我玩玩而已!说什么要和公司的年轻女同事结婚。太差劲了!」 略带暖意的泪水,沾湿了陆的喉咙与锁骨。 陆支撑著哭泣不已的母亲,关上大门,锁上门锁。 两个月不见的母亲身上传来酒、香菸以及化妆品的味道。是陆自幼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这是女人的味道。 陆的母亲 年纪轻轻,十七岁就生下了陆。 母亲说,陆的父亲在陆出生前就死了,但陆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村里的人总是传说,陆的母亲跟太多男人交往,连陆是谁的孩子都搞不清楚。 外祖父在母亲中学时就已经去世了,陆以前是和外祖母两人一起生活,但是外祖母也在陆满两岁之前就去世了。所以陆几乎不记得外祖母的事。 在那之后,陆流连于母亲和养护中心之间,渐渐长大成人。 陆升上中学,早上和傍晚也开始打工送报。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学会所有生活技能。即使母亲离家数日未归,他也可以自己生活了。 倒不如说,他自己一个人还比较自在。 母亲每次有了新的男友,就会离家出走,连钥匙都没带。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母亲从未把男人带进这栋四十年左右的老公寓。 母亲交往的对象大多是菁英银行员、牙医、会计师等等。所以陆也没有被母亲养的小白脸虐待过。 「陆,我只剩下你了。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只有和我血肉相连的你而已。其他人都只是外人。」 母亲的妆容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黏答答的脸颊蹭上陆的颈间,使劲抱紧他。陆虽然觉得痛苦,但他推也推不开母亲。 之后只能保持这个样子,直到对方哭累睡著为止。 陆知道他现在只能这么做,于是便放弃画图,跪坐在榻榻米上,就这样让母亲抱著。自己明天可能要拖著彻夜未眠的疲累身体去送报,不过这也没办法。 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并且: 「我爱你,陆。」 这么呢喃道。 母亲只有三十多岁,只要化了妆,穿著年轻一点,看起来甚至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她很娇小,不过身材却玲珑有致,容貌美丽,因此她也对自己很有自信。 所以,她记不起教训,一定会再次爱上别人。 「我只剩下你而已了。我哪里都不会去,会一直跟陆在一起。就这样说定了!」 母亲每次都跟陆这么约定。但是到了最后,她只要有了新的男友,马上又会丢下陆,钥匙也不带就离家。 母亲只有在被男人拋弃的时候,才会需要陆。只要她还有男人在身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还有儿子在。 她抛弃儿子,没有任何一丝罪恶感。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好爱你,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一再重复著爱的誓言。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轻率。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空虚。 陆垂下双手,眼神淡漠地听著这句话。听著母亲吐出混杂著酒气,蕴含悲痛的话语。手脚渐渐冰冷,头很沉重,内心空虚无比,宛如乾涸的泉水。母亲即使说上千百回爱的誓言,那些话语还是一点都不可信。 ◇◇◇ (我这个小孩一点都不可爱,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千星结束与母亲的电话之后,她低著头,将桌上一整排的鲜艳彩色笔收回塑胶笔盒中。 (所以我才没能留住爸爸妈妈……) 此时用来割开信封的美工刀忽然跃入千星的眼前,她直直盯著美工刀。 不论千星流再多眼泪,父亲和母亲都不为所动。 不过── 要是用这把美工刀割了手腕的话…… 那两个人会不会为此感到慌张? 他们会不会为此赶来这座乡间别墅? 千星的目光离不开美工刀。 她纤细又无力的指尖,渐渐伸向那把柠檬黄色的美工刀。 千星推开那把折叠式美工刀,刀刃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至今她都能拿著这把美工刀,稀松平常地割开纸张。但现在她见到闪著光辉的刀尖,忽然害怕了起来,耳后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千星将美工刀靠在手腕上。 身体更加颤抖著。 这么做实际上并不会死。只是会稍微……流一点点血罢了。为了将自己真实的心情传达给父母。 这种像玩具一样的美工刀,根本死不了人。 所以,没关系。只是手腕上会留下疤痕而已。 只要父母能和好如初──只要他们愿意听听千星的心声,要她浑身留满伤痕都没有关系! 千星屏息凝视美工刀以及手腕,她尝试用闪著光芒的刀刃,划开浮现在手腕上那一条条的蓝色血管。 但是,不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推动刀刃。 「我真是胆小鬼……!」 唇中吐露出绝望的呢喃。 她收起刀,穿著家常洋装直接趴上床铺。 (不能哭。) 自从那个悲伤的夜晚,年幼的她听见双亲冷言冷语的对话之后,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么默念。 明明她还因为哭不出来而感到难堪,此时第一句涌上心头的,却还是这句话──到头来,千星还是只能这么做。 自己不被父母需要,既不聪明,也不受宠,更没有勇气。她存在的价值,只剩下保持微笑一途。 为了不让周遭的人感到不悦──即使他们不爱自己,至少也不能让他们讨厌自己。所以她一定要笑著。 她不断寻找,找到一个个美好的、愉快的事物。 不能太过度,会妨碍到别人。可是也一定要保持开朗的心情。 胸口刺痛无比。喉咙痛得像是即将撕裂开来。 千星紧紧揪住床单,嘶哑地呢喃著,一次又一次。 「要笑著……一定要笑……一定要笑啊……!, ◇◇◇ 「陆,你为什么一脸沉闷呢?看到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母亲两手抓著陆的胸口,泪流满面地泣诉著。 陆的心依旧冰冷。 现在的自己,眼神一定非常的冷淡。 「拜托你,陆。你笑一笑……笑一笑嘛。陆,为什么你都不笑呢?为什么你都不对我温柔一点?」 涂得嫣红的手指,使劲摇晃著陆。 即使如此,仍然动摇不了自己的心。 他对于母亲,没有任何憎恨,也没有任何怨言。 如果陆的笑容能让母亲安心,能让她放开自己,能让她温顺听话,他也想这么做。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笑。 他至今短暂的人生当中,是否曾经有过像样的笑容? 「你笑一笑嘛……陆,拜托你笑一笑嘛……」 母亲的语气蕴含著越来越多的悲痛。 她的话语彷佛在诅咒陆似的。但陆仍然眼神空虚地听著。 陆默默地想著,明明自己的家人现在就在身边,愿意开口说爱他,他却是如此的孤独。 他仍然不知道该如何「笑」…… ◇◇◇ 漫漫长夜,终于渐渐明亮起来。千星慢慢爬起身。 她连毯子也没盖,就这样趴著睡著。全身都冷冰冰的,头脑重得像石头一样。 睡前她连隐形眼镜也没拔下来,眼睛乾巴巴的,眼睑更是肿了起来。 双眼一定满满都是血丝。 千星下了床,拖著沉重的身躯,走出房间。 (今天这个样子……没办法去见小陆。) 她不看镜子也知道。怎么能让陆看到这张惨兮兮的脸。他一定会被千星吓到,因此感到不快。 而且,陆送报纸的时间已经过了。 千星走进洗手间,用冷冰冰的水洗了脸,内心依旧沉重无比。 千星重新戴好隐形眼镜。她实在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三章 渐渐扩散开来的,青空的颜色 自从母亲打电话来,已经过了三天。 从那之后,父母双方都没有任何联系,千星也没办法确定两人离婚协议的状况。 就在某一天的中午。 千星低头看著蒲公英色的盘子,两眼瞪成斗鸡眼,眉间皱成一团。 盘子的边缘是锯齿状的,看起来就像真的蒲公英。光看这个盘子,真的可爱到令人会心一笑。 只要盘子上没放著那些切细的绿色物体。 更甚者,只要那些表面鲜艳光滑的绿色物体,不是名叫青椒的蔬菜就好。 不,就算它叫做青椒,只要吃起来不像青椒也好。 「千星小姐,您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吃下去啊。」 虽然安藤太太这么说: 「不,我会吃完的。」 千星依旧表情坚决地回答。 「至少让我煮一下如何呢?只要撒上柴鱼就能减轻苦味,会变得很好吃喔。或是放进番茄和培根之后,用橄榄油炒一下也不错。又或者是切碎揉进绞肉里面作美式肉饼,就吃不出青椒的口感跟味道了……您也不需要特地生吃自己不喜欢吃的食物啊。」 三天前,千星忽然对安藤太太说,希望她之后每天都要在配菜中加入青椒。安藤太太至今还弄不清楚千星为什么这么做。 第一天千星顺利吃下炖煮过的青椒,第二天的青椒镶肉也过关了,第三天则是加了茄子、青椒以及占地菇的和风义大利面。直到第四天,也就是今天,千星要挑战生的青椒。 「如果上头没有青椒的味道,怎么能算得上是克服青椒呢?」 于是千星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沾上一点点义式沙拉酱的青椒丝,送进口中。 吃起来果然还是很苦。 虽然千星顿时呻吟了一声,但还是好好地嚼了嚼,吞了下去。 再一口。 又是一口。 「千星小姐,您的脸色不太好喔。」 「抱、抱歉……那么我就保持笑容好了。」 千星扬起微笑,再次夹起青椒丝送入口中。并且保持笑容嚼著口中的青椒。 吞下去之后,再次笑了笑。 「……您也不需要一边笑著一边吃青椒啊……」 安藤太太低声咕哝。 看来这么做也行不通。 (真困难呢。) 不过只要能喜欢上青椒的味道,一定就能神情自若地吃下去吧。 千星接到母亲电话的隔天早上,她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同时也因为他的鼓励再次振作起来。从那之后,千星下了一个决心。 她想变坚强。 即使未来父母离了婚,她也能坚强地笑著度过。 自己要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没错,就像小陆可以送报贴补家用,她也想变得和他一样。 千星也拜托安藤太太,以后她不只是要自己收拾餐具,还想帮忙做家事。 虽然安藤太太一开始说著:「不能让小姐做这种事!您帮我收拾餐具就很够了。」拒绝了她,不过── 「我在东京的时候,父母都不愿意让我做家事。我是真的想学会生活的基本技能。」 千星认真地拜托安藤太太。 「真是拿您没办法。您可要好好做学校的作业啊。」 于是安藤太太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而千星的目标,也包括了克服讨厌的食物。 我要在这个夏天里吃得下青椒! 千星再次瞪向盘中满满的青椒。 蒲公英色的盘子配上翠绿的青椒,视觉上的确是一道美馔佳肴。千星只能一面用眼睛欣赏,一面一口接一口地嚼著青椒。 最后,千星终于将最后一口青椒吞下去。 「多谢招待。」 她最后的微笑,才真的是打从心底露出笑容。 安藤太太则是── 「哎呀,里头装了整整三个青椒的分量耶。您真的全部吃完了呢。」 她佩服地这么说道。 而其他的菜单则是鸡肉蒸饭、香橙水菜香菇汤等等,每一道都非常美味。千星也有帮忙切蒸饭里的红萝卜和莲藕。 千星也曾在学校的料理课上和同学们一起做菜,不过千星只有负责一些无聊的工作,像是削芋头的皮、筛粉、清洗用完的厨具和餐具等等。所以能有一位像安藤太太这样资深的帮佣一边教导她,一边自己切菜、调味,真的非常新鲜又有趣。 若是爸爸妈妈离婚的话,至今的生活一定全都为之一变,甚至之后可能不会再有任何快乐的事物。千星明明是这么想的,不过── (小陆送报纸给我之后,我就变得很积极,安藤太太也教了我家事呢。) 她的心中依旧塞满对陆的感谢,以及甜蜜无比的心情。 隔天早上。 千星一如往常地待在围篱入口附近等著陆。山顶微微显露光芒之时,陆骑著脚踏车到来。 「早、早安。」 千星走到信箱旁,低下头打招呼,陆则是略带羞涩地低了低头回应。 「今天也是好天气呢。」 「……嗯。」 自从陆送报迟到的那一天之后,两人互相多了点问候。 陆的态度相当冷淡,即使开了口,也只有短短几个字;千星则是紧张过度,吞吞吐吐的,马上就沉默下来。 不过打从那一天起,确实能感受到两人之间起了某种变化。 而且感受到这点的不只是千星,陆应该也察觉到了。 即使陆的发言总是短暂又冷淡,他依旧回应了千星。而且偶尔陆看起来也想和千星说话。当他将报纸递给千星的时候,总是盯著千星的脸,接著又急忙移开视线。要骑脚踏车离去的时候,途中也会回头看向千星。 每当千星与陆对上眼,她的心脏彷佛就要从口中跳出来,陆也惊得勾起眉头,马上转开了脸。 (刚刚,小陆看向我了!) 千星脑中一片空白,双颊烫得彷佛快融化脱落了。 她脸红心跳地回到家中,快步登上阶梯。她将报纸摊开在地毯上,报纸的内容看起来似乎比平常还要来得甜蜜许多。 她还想跟陆说更多的话。 她想多瞭解陆一点。 这样的心情日渐高涨。但是陆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内送完报纸,千星也不能留住他太久。 而今天她一如往常地,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后,正打算向他道谢。而就在此时── 「……我看了、那篇小说。」 陆依旧错开视线,低声说道。 「咦?」 千星心中一惊,回看了陆。而陆依旧挂著沉闷的表情: 「……就是、报纸上连载的那篇……」 陆该不会是因为千星说很期待那篇小说的后续,才提起兴趣看了小说吧? (哇啊──怎么办?) 千星的脸颊顿时热烫了起来。陆记得千星说过的话,对那篇小说有了兴趣,还愿意告诉千星。千星实在太开心了。 「故事很棒对不对?」 她微笑地悄声说道。 「……是啊。」 陆低声回答后,含糊地丢下一句:「再见。」接著便用力踏上踏板离开,离去的速度比平常还要快。 瘦弱的背影伴随著轮胎碾压泥土的声音,渐渐远去。 千星此时想起今天还没对陆道谢,于是将报纸抱在胸口,大声地吶喊: 「谢谢你送报纸来!」 陆没有回头。千星也不知道她的声音究竟有没有传达到。 (我明天也会等著你的 。) 千星再次抱紧报纸,心中带著满满的幸福,甜甜一笑,回到了家里。 她踏著轻盈的脚步,一阶一阶地走上楼。 她打开房门,跪坐在薄薄的地毯上,滩开略带余温的报纸,以及色彩缤纷的广告。 然后她在报纸的旁边排放著剪贴簿、口红胶、剪刀以及签字笔。 地板上彷佛绽放多采多姿的花朵们,千星光是看著这样的景象,就忍不住心中的兴奋。 她阅读著报纸,世界也随之宽广了起来,令她起了各式各样的想像。 以双眼、双耳以及肌肤,去体验那些未知的场所、未知的声音、未知的气氛,拓展自己的世界,获得新知。 千星当然也见到令人哀伤、令人恐惧的事件。 更看到了令人欣喜的报告,温馨的小故事,又或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情报。 人生谘询栏中,老师今天的回答依旧明快俐落;四格漫画也让人不禁一笑;连载小说的剧情,则是在描述总是吵架的两个人,终于将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对方,温馨的发展令人心头一暖。 「三郎先生和若子小姐能够好好相处,真是太好了。」 千星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今早与陆的交流,双颊顿时一热。 (小陆、也在看、同样的故事啊……) 陆读了今天的章节,会有什么感想?千星如果也能主动把话题接下去就好了。不过千星可以好好对话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呢? (虽然很想和小陆说更多话……应该……没办法吧……他和我不一样。毕竟小陆明明只是中学生而已,却已经在帮忙妈妈,每天早上送报纸,忙碌地工作……) 她觉得这样的陆很伟大。 同时也很羡慕陆。 (小陆的妈妈一定很需要小陆……) 千星有时候会想像陆的母亲与陆的生活。 他们虽然不是大家庭,但一定是既安稳又温馨……互相需要,互相支持……他们的家里,一定充满著温和的气氛。 「真好。」 千星羡慕不已,忍不住喃喃自语。 (如果小陆的家里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如果小陆过得很幸福的话,就好了…… ◇◇◇ 陆实在不想见到母亲,所以送完报纸后,就直接到学校,一个人待在美术教室里画图。 他在画布上涂上温和的夕阳色彩,同时脑中浮现了纯白缎带摇曳在空中,令人怜爱的模样,以及那头楚楚可怜的黑色长发。 那位腼腆的女孩子,白皙的肌肤,娇小玲珑的身躯…… 母亲被男人拋弃之后,她归来的那个夜晚,哭泣不已的母亲攀附在陆的身上。 ──笑一笑嘛。陆,为什么你都不笑呢? 母亲这么摇著陆,责备著陆。陆的世界中,彷佛每个角落都充斥著黑暗,以及空虚。 他一生都必须身处在这样的黑暗当中吗? 自己只能置身其中,以这颗乾涸空洞的心活下去吗? 这真的称得上「活著」吗? 自己有理由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直到深夜快逼近凌晨时,母亲的情绪才终于平稳下来。她双手攀在陆的脖子上,睡得像孩子一样。陆也懒得拉开母亲,就这样靠在墙上,直到天明。 当时再过不久就到了送报的时间,陆原本打算不睡觉的。没想到接近天亮的时候,陆还是不小心睡著了。 等到陆醒过来,距离出门时间已经超过三十分钟以上。 他完全迟到了! 陆赶紧让母亲睡在地板上,盖上毛毯,只洗了洗脸就冲出公寓。 他甚至忘记放钥匙在家里。 反正陆就算放了钥匙,母亲也不会用。母亲不论在家或外出,家里的大门都是大开著的。即使母亲外出了,也没有小偷会闯进那么破旧的公寓偷东西。万一真的有小偷闯空门,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 陆骑著脚踏车,气喘吁吁地赶到派报社。 ──陆,你来得太晚了! 店长这么怒吼著。 ──抱歉。 陆一边道歉,一边将广告一张一张塞进每份刚印好的报纸里,整理完后放进脚踏车的篮子以及后座上。 「小心别出车祸啊!你要是出事了,会给店里添麻烦的!」陆的身后传来店长的抱怨,接著他便使劲踏上踏板。 他从以前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迟到过。 陆还只是个中学生,这种穷乡僻野也没有别的地方愿意让他工作。所以他平常总是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避免出差错,以防自己被辞退。 刚开始,陆还曾经在百元商店里买了两个闹钟放著,不过他从来没让闹钟响过。 他总是在钟响之前就自动醒过来,做好准备、则往派报社。然后收下报纸,送到每一间有订报的家里。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两年以上。 但是陆竟然还是迟到了。他很不甘心,同时又想起母亲直到下次谈了恋爱之前,都会待在家里。他一想起这件事,胸口就一阵烦躁。 要是母亲又质问他为什么不笑── 陆光是想像母亲抱著自己,哭著要自己笑的样子,心中的烦躁更是剧增,彷佛有人狠狠抓伤了胸口似的。 他忍不住恨起母亲的幼稚与迟钝。 而自己竟然对唯一的血亲产生这种情感。这样的自己肯定已经崩溃了吧?或许自己已经没办法再跟任何人有所交流了。 陆不曾想与谁有所连结。只有独自一人画著图的时候,才最能让他安心。 但是自己的世界,就好像是报纸的版面一样,粗糙乾燥,充满著死气沉沉的灰色。即使他再怎么前进,依旧看不到尽头,让他再也走不下去。 参杂愤怒的空虚充斥著陆的心头,他只能机械式地将报纸塞进一个个的信箱里。 ──今天怎么比平常还慢? 早起的老人这么对陆抱怨著,他只能低下头,低沉又含糊地道著歉。直到送报量过了一半左右,陆终于来到那位女孩的家里。 四周围著围篱,古老又壮观的宅邸。 每天早上,那女孩都腼腆地站在围篱外。而那一天她也在信箱旁边,不安地低著头。 她或许是因为报纸没有送来,而感到失望。 她究竟站在那里,注视著空荡荡的信箱,等了多久? 正当陆的胸口一阵揪紧,女孩忽然抬起头。 她见到陆骑著脚踏车渐渐靠近,楚楚可怜的黑眸睁得大大的。 她看起来吓了一大跳,看来她是以为陆不会来了。 女孩柔弱的双唇微微张开,双瞳瞪得越来越大,屏息注视著陆。 陆一定让她等了很久。 陆再次懊恼自己不小心迟到的事,从篮子里抽出报纸,递向女孩。 而这时候的她,就像第一次从陆手上接过报纸那时一样,脸上满是惊讶,抬头望著陆。 她一个劲注视著陆,陆也不自觉屏息,凝视著她小巧白皙的脸蛋。 纤细的手臂缓缓伸出,洁白无瑕的小手从陆手上接过报纸的瞬间,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此时陆才注意到,女孩的双眼有些泛红。 陆心中一惊。而就在此时,女孩的双颊与柔唇彷佛渐渐融化似的──乌黑的双瞳散发出清澈的光彩。 她轻柔地绽放出满是幸福的微笑。那抹笑容恰似悄悄开在山上的花儿,带著一种不为人知的纯洁美感,在陆的眼前缓缓绽放开来。陆的心中充满悸动与惊讶,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 陆不 知道,为什么她能笑得如此开心? 是因为她一直等著陆送报纸来吗?是因为她终于等到自己了? 就只是区区如此小事! ──谢谢你。 女孩一如往常,羞怯地低声道谢。但陆却能感受到,她的语气、声音都蕴含著非比寻常的喜悦与感谢。 明明只是一份报纸而已! 竟然能让她双眼发亮,染红了双颊,并且将陆递给她的那份粗糙灰白的纸堆,相当珍惜地抱进怀里,彷佛抱著什么宝物一样── 这一刻,一股暖和的光芒照进陆原本空荡荡的内心,灰白无色的世界似乎顿时明亮了起来。 因为女孩的那抹笑容。 因为她非常珍惜地抱紧那份报纸。 陆的世界彷佛被施了魔法似地──所有的景色,所有事物的意义,全都为之一变。 一切都被她净化了,变得清澈无比。 陆想一直待在这里,看著那张满是幸福的笑容,却又想立刻逃离她。他的心情自相矛盾,动摇不已。于是陆僵硬地低下头,踩上踏板,前往下一个送报地点。 从那一天开始,别墅的女孩在陆的心中,变成一个特别的人。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特别。 毕竟陆至今不曾像在意女孩这样去在意别人。但是那个女孩却又和学校的同班同学不同,陆觉得她很重要。 他开始在意女孩眼中的自己,非常不希望自己粗鲁的言行让她感到不悦。 每当陆送报到别墅的途中,心跳会稍微加速;当他看见那个红色的信箱,心跳就会漏了一拍;而他见到那女孩腼腆地站在信箱旁,呼吸更是几近停止,接著一股热流扩散在胸中。 他想和她说更多的话。他想再多听一听她的声音。 这些想法比以前更加强烈,彷佛马上就要脱口而出。陆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知所措,同时试著想和女孩聊天,试了很多次都宣告失败。而今天他们终于第一次有了像样的对话。 ──……我看了、那篇小说。 女孩「咦」了一声,吓了一跳。应该是因为自己说得太突然了。 陆一时后悔又焦急,又再次低声说道: ──……就是、报纸上连载的那篇…… 陆总算挤出话语。而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迟疑了些许之后: ──故事很棒对不对? 她柔和地笑了。 女孩的善解人意让陆胸口一热,同时也让他心跳加速,不自觉害羞了起来。接著又忽然像是被泼了桶冷水,心中感到一阵寂寞,便淡淡地低语一句「……是啊。」后,飞也似地踏著踏板离去。 陆能和女孩说到话,明明觉得很开心,但是为什么自己却觉得寂寞呢? 这一定是因为,自己读了女孩喜欢的小说,却没办法和她抱持同样的感想。 那是在述说一个生长在战后日本老街里的大家庭,他们喧闹又温暖的日常生活。 每个登场人物都是既单纯又贴心,会哭、会笑,忙碌地过著生活── 这样普通又和平的故事,自己却只是用冷淡的眼神读著文字,彷佛在看一个遥远又虚幻的世界。 不过这篇故事既然能让女孩露出温和的微笑,说出「故事很棒」这样的评语,想必女孩一定与这篇故事有所共鸣。: 女孩一定也跟小说里一样,有著能够互相依偎的「家人」。 (那女孩……和我不一样。她是个大小姐,是在都市的富裕人家里,从小备受宠爱地长大。) 这件事实,令陆的内心逐渐冰冷下来。 但同时,女孩却又深深地拯救了陆。她就是在那样温馨的家庭里长大,才会成长为能够将这份温暖分给他人的女孩。一想到这里,陆的胸口便紧紧揪在一起。 ◇◇◇ 千星一惊,薄薄的隐形镜片便从千星的指尖落下,流进排水孔里。 夜里。 千星在洗手间里拿下隐形眼镜,以拇指和食指捏著镜片,再用自来水搓揉清洗。没想到在清洗的途中,却发生了惨剧。 「呜唔……」 千星失落地皱起脸,低头看著排水孔。 她第一次戴隐形眼镜,是在中学二年级的春天。 千星为了矫正散光,用的不是抛弃式的软性镜片,而是硬性镜片,早上戴上晚上就一定要拿下来。千星刚开始戴的时候,还会在排水孔上铺上专用的垫子,小心谨慎地洗著眼镜。在她习惯之后,就不会每次都铺上垫子。 但千星之前就曾经不小心把隐形眼镜冲走一次。 之后她虽然警惕自己了一阵子,看来现在又松懈了。 千星再怎么盯著排水孔,冲走的隐形眼镜也不会就这样跳出来。 于是她戴上眼镜,叹了口气。 「又搞砸了……」 竟然会再次犯同样的错,看来自己离独立自主的女性还差得远。又或者是该说服自己这是不可抗力,独立自主的女性也是会弄掉或是弄破隐形眼镜。 千星百般无趣地胡思乱想,忽然惊觉了一件事。 (明天早上该怎么办!) 现在已经是晚上,不可能现在去做新的隐形眼镜。 只要搭公车到市区,应该还找得到有在做隐形眼镜的眼镜店,但是最快也要明天开店之后才拿得到。 千星的裸眼视力,左右眼都不到零点零四,要是不戴隐形眼镜,她连三十公分外的文字都看不清楚。 不过要千星戴著眼镜去见陆,又觉得很丢脸。 之前她有一次戴著眼镜,从二楼房间的窗户察看外头的状况,当时她刚好和陆对上眼,便急忙将窗帘拉上。那时候只有短短一瞬间,陆应该也看不清楚千星的模样。 不过这次她戴眼镜的样子,陆一定会看得一清二楚。 要让陆见到自己不同以往的样貌,可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而且我……根本不适合戴眼镜……我的眼镜还是黑框眼镜,看起来一点都不可爱……) 千星现在突然后悔不已。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应该去配一副镜框比较可爱的眼镜才对。 千星戴起黑框眼镜,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窥视自己的样子。 镜中回看自己的,是一个土里土气、没有半点魅力的女孩子。看起来就像出现在搞笑漫画里的那种,只会埋头念书的女风纪股长。 「讨厌!」 千星猛地皱起脸。 她双手遮在眼镜上,捣住自己的双眼,蹲在洗脸台下呻吟著。 「呜呜,这种丑女脸怎么能让小陆看见嘛!」 ◇◇◇ 隔天早上── 千星烦恼到最后一刻,决定只戴上右眼的隐形眼镜就出门。 只要一只眼看得见,总会有办法的。 千星就保持一只眼看得清楚,另一只眼视线模糊的状态准备出发。不过实际上,当她踏出一步,马上就一阵头晕,脚步不稳。 她才走没几秒就觉得不舒服,瘫坐在玄关前。 (再、再待在这里一下好了……) 只要闭上眼,就还撑得过去。 等陆快来的前一刻再走出门,走到信箱旁边,之后等著收下报纸就好了。 这段时间很短,千星应该还能忍受这么点不舒服。 不过千星瘫坐在玄关的时间,似乎比她预估的还要久。当千星打开玄关的大门时,陆已经骑著脚踏车来到信箱的旁边。 (糟了!) 千星心急地奔出去。 此时视线忽然一阵摇晃,她的身体也跟著向前倾。 千星明 明是直直地向前跑,脚步却摇摇晃晃的,不听使唤。千星甚至心想闭著眼走可能还比较安全,不过她还是想就这样抵达信箱旁边。而就在此时── 削瘦的手臂支撑住摇晃不已的躯体。 陆接住了千星。 他见到千星的脚步实在不稳,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便离开脚踏车跑上前来。 千星使劲地撞进坚硬的胸膛,甚至闻到了衬衫上沾满的汗水味。她顿时脑中一片混乱。 (小、小陆扶著我……!小陆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陆的味道──胸膛──) 陆虽然外型瘦弱,但却很有力。 他稳稳支撑著千星。 「……既然你身体不舒服,就不用特地出来等了。」 低沉的嗓音淡淡地这么说道。 「不、不是,我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 千星要是说出自己只是有一边眼睛没戴隐形眼镜,她就得详细说明至今发生的事了。 而且她也说不出,自己是因为不想让陆见到戴著黑框眼镜的丑样,才这么走了出来。 没错,她绝对、绝对说不出口。 要是说了,陆搞不好会觉得自己是个虚荣的女孩子,因此轻视千星。 千星光是想像那个画面,脸蛋瞬间热烫了起来。 「你的脸很红,果然是感冒了吧?」 「不是的。」 千星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在陆的眼中,似乎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所以陆扶著千星,送她走到玄关前。 然后再回去脚踏车上,拿了报纸给千星。 「谢、谢谢你……」 千星拿著报纸,害羞地低下头。 「……没关系。」 陆悄声低语道。他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便跑回脚踏车旁,踏上踏板离去。 (给小陆添了大麻烦……) 千星垂头丧气地走到洗手间,拿下右眼的隐形眼镜,洗乾净之后放回容器里,然后戴上眼镜。 视野变得清晰,而镜中映著一名戴著黑框眼镜,神情沮丧的女孩子。 千星垂著肩膀走回二楼的房间,摊开报纸。夹在报纸里的传单中,有一张眼镜店的促销传单,这间眼镜店似乎也在贩卖隐形眼镜。于是千星吃完早餐后,搭著公车前往市区。 时间是早上,公车上塞满了人,不过千星还是有座位可坐。 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田野与田埂,穿过恬静的乡间小路。三十分钟后,窗外终于出现了高楼大厦。 公车停在一间百货公司前,门口还挂著「夏季大特卖!」的横幅。乘客几乎都在这站下了车。 传单上的眼镜店就坐落在市区中心的大路上,千星马上就找到了。 千星在店里做了视力检查,买了和冲走的隐形眼镜同厂牌的镜片。 不过店家说这个厂牌的镜片刚好卖完了,至少要后天才拿得到镜片。 「您要换成别的厂牌吗?」 「嗯……」 千星很想赶快拿到新的隐形眼镜。不过想到最后,还是现在用的牌子比较习惯。 「后天再拿也没关系。」 到了隔天。 千星戴著黑框眼镜,坐立不安地待在庭院等著陆。 昨天戴著单眼的隐形眼镜,走路摇摇晃晃的,还给陆添了麻烦。所以千星今天早上下定决心,戴上了眼镜。 身上的衣服是千星很喜欢的白色洋装,但她还是很担心眼镜和衣服究竟搭不搭,整体看起来够不够调和。 千星虽然担心,不过为了不错过陆的送报时间,她比以往还要早出门,待在围篱内侧闲晃。接著,陆骑著脚踏车渐渐接近家门。 插图009 千星的心脏忽然高声鼓噪。 她稍稍皱起羞红的脸蛋,满怀期待地站在信箱前。 陆一看向千星的脸,睁大了眼。 千星的脸顿时更加发烫,腋下渗出汗水。 陆比平常更是专注地凝视千星的脸庞,千星不禁感到手足无措。眼镜果然看起来很奇怪吗? 千星忽然有冲动想对陆解释,自己只有今天和明天会戴著眼镜,后天就会戴回隐形眼镜了。 陆直到看见千星满脸通红,这才发现自己看得太过头了,便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递出报纸。 「谢谢你。」 千星双手接过报纸,低头道谢。而陆则是: 「不会。」 他这么低语,然后低头回礼。 然后再次看了看千星的眼镜,马上又移开视线,匆忙地离开了。 今天他们什么话也没说到。 千星失望地垂下了肩膀。 千星上午做完剩下的作业,而下午的点心时间,她捏起冰在冷冻库的麝香葡萄。 她把一颗颗冰得硬邦邦的绿色颗粒放在手掌上,顿时一阵凉意扩散开来。她轻轻滚了滚,剥下葡萄的外皮。 把晶莹剔透的果实放进口中嚼碎,有著雪酪一般的清爽滋味,再加上果肉柔软的口感,吃起来非常奇妙。冰冻的果实留下略带刺激的凉意,在口中缓缓融化,也令千星感到愉快。 「这样的吃法还真奇特呢。」 安藤太太主动向千星搭话。 「报纸上面有介绍过,说是把各种东西冰起来吃,意外的很好吃呢。」 「那么冷冻库里的年轮蛋糕、红豆面包、奶油面包、哈密瓜面包、水果瑞士卷、巧克力牛角面包,还有棉花糖,全都是千星小姐放进去的吗?」 「是啊。」 千星双颊泛红,悄声答道。 因为冰葡萄刚好正中千星的喜好,她就想试试看其他的食物,结果就把手边拿得到的东西全都用保鲜膜包起来,放进冷冻库里了。 全部吃完应该要花上好一阵子。 「简直像是小学生的暑假小实验呢。」 安藤太太面露微笑地这么说。千星再次羞红了脸,缩起头假装要扶正眼镜。 ◇◇◇ 到了隔天早上,千星戴著眼镜现身,陆依旧直盯著她瞧。 「……」 陆明明可以开口问千星戴眼镜的理由,但是他只是默默凝视著千星的眼镜附近,看得千星更加羞涩。 这搞不好比穿著泳衣让人看还要害羞。 「那、那个、今天……午后好像会下雨喔。」 千星尖起嗓音,刻意不提眼镜的事。 (我好像老是在说天气的事呢。) 不过她本来就不知道该跟陆聊些什么,更别说是在这紧要关头了。 而陆则是: 「是啊。」 淡淡地低语,将报纸递给千星之后便离开了。他在踏上踏板之前,再次仔细地瞧著千星的眼镜周围。 「谢、谢谢你。」 千星刻意深深地低下头,不想让陆继续看下去。不过千星一时低过头,眼镜滑了下来,她急忙单手压住眼镜。 到了当天下午── (明天又可以戴回隐形眼镜了。) 千星抚著胸口,搭公车前往市区。 早上明明晴朗无比,不知何时开始,天空乌云密布。可能就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会有落雷也说不定。 (如果能在那之前回到家里就好了……) 但是眼镜店里比想像中还要忙碌,让千星花了点时间。不过她还是顺利凑齐左右两眼的隐形眼镜,请店员帮忙戴上后,笑咪咪地搭上公车准备回家。 当公车一开动,雨滴便一滴滴敲打在车窗上。 (啊,开始下雨了……) 一开始 还只是滴滴答答的小雨,到后来雨势慢慢转强,雨滴啪哒啪哒地用力敲打车窗。千星不禁担心车窗会不会就这么被敲破,此时窗外忽然轰地闪过强光。 「!」 千星缩起身躯。 打雷了!? 下个瞬间,彷佛足以撕裂天空般的尖锐巨响传进千星耳间。 (讨、讨厌。) 千星很怕打雷。 千星觉得天空闪著光的样子很漂亮,但是她受不了紧接而来的巨响。千星讨厌很多种声音,人们吵杂的声音、怒吼的声音、物品落下的声音、东西破碎的声音。其中千星又特别讨厌打雷时那种魄力十足的音量。 千星在椅垫上缩起身体,摀住耳朵。 即使如此,落雷时彷佛能贯穿大地的巨响,依旧传进她的耳中。 千星光是在家里听见打雷声,就怕得不得了。而她现在待在公车里,更是怕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想像著落雷伴随著激烈的声响,眩目的强光,击破公车车顶的画面,全身颤抖不已。 听说雷电会落在金属上,而公车又全部都是金属制的。 (千万不要落在这里啊。) 千星在心中拚了命地祈祷。 她现在的心情就彷佛坐在游乐园的云霄飞车上。每当窗外闪过那妖异的光芒,千星的身体便反射性地一震,紧接而来的巨响更是让她心跳加速。雨势更是逐渐增强,毫无保留地打在车窗上。 已经过了几个公车站了? 大雨与落雷不曾减弱。 彷佛是被雷电追著跑一样。 再过四站,千星就要下车了。 虽然千星有带摺叠伞,但是她要是现在下了公车,根本没自信能在这种大雷雨中走回家。 要是这样,她恐怕下不了公车,这也很令她困扰。 (雨快点停嘛。) 千星摀著耳朵,怯生生地望著窗外。此时一名男孩骑著脚踏车,奔驰在公车旁的模样忽然映入千星眼底。 该不会是! 男孩身上穿著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看起来像是学校的制服。 (真的是小陆……!) 公车碰到了红灯,停了下来。 陆则是在公车旁使劲地骑著脚踏车,在灯号变换前的最后一刻冲过马路。 他的头发和衬衫都被雨打得湿淋淋的,黏在细瘦的身躯上,看起来比平常削瘦,也更显得勇猛有力。他绷紧了脸,双眼尖锐地眯起,像是从正面挑战著这阵大雨,奋力地前进。 红灯转为绿灯,公车再次驶动。 千星原本摀著耳朵的手贴在车窗上,身躯前倾,拚命地想找出陆的身影。 当她见到那副熟悉的背影时,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千星见到他沾满雨水的侧脸。他神情险峻,看起来非常有男子气概,千星不禁心中一阵鼓噪。陆在这样雷雨交加之中,伞也没撑就奋力向前进。千星为此感叹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要是千星打开车窗呼唤著陆,他听得见千星的声音吗? 在这个瞬间,千星已经忘记讨厌的雷声。 她心中满怀著冲动。就算雨滴淋湿了全身,雷电击中了身躯,她仍想不顾一切地奔向陆的身边。但是公车却立刻越过了陆。 (小陆──) 这一刻,她的心彷佛被千刀万剐似的。 (希望小陆能平安回到家里。希望雨能早点停。希望雷不要打在小陆身上。希望小陆的脚踏车不会因为天雨路滑,发生车祸。) 千星注视著湿透的车窗,拚了命地祈祷。 当千星抵达公车站时,雷电已经逐渐远去,大雨也停了大半。 (小陆已经回到家了吗……) 千星想起陆在雨中瞪著前方,骑著脚踏车,险峻又剽焊的身影,千星的心底依旧刺痛不已。 这份痛楚肯定是来自于自己的懦弱。陆很坚强,他能一个人穿梭在那样的大雨当中,相较之下自己却显得弱小许多,没办法与陆对等而立。 没有铺上柏油的泥土路吸收了雨水,变成软软烂烂的泥泞,凉鞋以及裙襬都沾满了泥巴,看起来更显得悲哀。 ◇◇◇ (我想画那个女孩。) 陆在雷电交加的雨势中,咬紧牙根骑著脚踏车,同时懊恼地想著别墅的女孩。 今天,陆在学校的美术教室里,画了那女孩的画。 他将素描本立在画架上,用炭笔细细描绘著女孩的身影。细长的黑发,白皙的肌肤,以及娇小的身躯。 陆平常是不画人物画的。 同班的凉加虽然常常凑过来这么说道:「你就以我为模特儿画看看嘛!」不过陆总是冷冷地忽略掉她,凉加便会愤怒地吼著:「小气!」 ──反正你一定是因为画得太糟,才不想给人看吧! 就算凉加再怎么激他,他还是一点都不想画凉加。 不只是凉加,学校的每个女孩子也都一样。 但是当陆在家里,用广告纸的背面画著村里的风景,或是在学校的美术教室里,面对著画布,脑中都会浮现著一个画面。早晨寒冷的空气中,那位腼腆害羞的女孩子站在红色的信箱旁,长发微微随风摇荡著。 他想画,想画那细致的发丝,纤细的躯体,娇小玲珑的柔唇,水汪汪的眼瞳。 这样的想法数次闪过陆的脑中。 而当女孩第一次戴著眼镜等待陆的那一天,想画她的欲望便悄悄地成形了。 女孩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镜,害羞染红了双颊。当陆见到这样的她,心中不知为何起了强烈的动摇。 和平常不一样── 光是这些微的不同,就让陆的心脏鼓噪不已。他直盯著女孩,甚至到了有点失礼的程度,女孩则是害羞地垂下视线。 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加成熟,更加可爱。陆想画下这张脸,这样的心情猛烈地涌上心头。 陆送完报纸之后,在派报社换上制服,抵达学校之后,他将素描本立在画架上,专注地画著女孩的画。 发型大概是这个样子。 双唇、眉毛则是这个样子。 眼镜深处的双眸带著圆润的光彩,显得有些腼腆、内向。 女孩今早的样貌在陆的脑中一浮一沉,她若即若离的气息,令陆感到焦躁不安。 陆完成之后,却不禁咬紧牙根。画中的女孩,比陆实际上看到的样子还要缺乏魅力。 (她才不是这个样子!) 那个女孩的眼神,应该更纯粹,嘴唇也更小、更柔软── (根本完全不一样!) 结果陆画不出满意的成品,将画好的成品全部撕破了。 于是到了今天早上,别墅的女孩再次戴上眼镜,站在信箱旁。 没错,就是这张脸。陆再度怦然心动。 果然真人看起来最好,要把这张脸牢牢刻在脑中才行。特别是眼镜那部分的平衡感,要好好看个清楚。 陆眯起眼直盯著女孩瞧。不过似乎看得太过头,女孩可能误以为陆在瞪她,便尖起嗓音小声地说:「今天午后似乎会下雨喔。」 不过陆根本没听进去。 他急躁地将报纸送出去,然后使劲踩著踏板离开。一心只想赶快送完报纸到学校,今天一定要完成女孩的画。 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从素描本上撕下了一页又一页的图画。 不只如此,陆从学校回家的途中,忽然降下阵雨,天打雷劈。惨兮兮的烂天气,感觉就像是自己现在的心情。陆皱紧眉头,瞪著大雨,奋力骑著脚踏车。 雷电闪烁了数次 ,轰然巨响随之而来。每当雷响贯穿耳朵之际,陆心中的焦急与烦躁更是熊熊燃起。 (明明都那么努力看著她了,为什么还是画不好!) 他在心底大吼。 脑中的女孩,楚楚可怜,富含魅力。但一将她化为图画,就显得平凡,失去女孩原有的光彩。 陆心浮气躁,想放声大喊。 他明知道在雨中骑得太快很危险,却还是强行越过公车,在灯号转红的前一刻越过了交叉路口。 无法顺利画出心中的美,这份愤怒逐渐转化成欲望,深深烧灼著陆。不论如何,他都想画好她。 (该怎么样才能画出来?) 女孩若是能站在自己眼前──或许能完美表现出她的魅力。 该请她当模特儿吗? (不行。) 他怎么能拜托别墅的大小姐做这种事?这个村子很小,一下就会传得众人皆知。他不能给女孩添麻烦。 而且她这么害羞、内向,怎么可能会答应当模特儿。 ◇◇◇ 隔天的天空,晴朗无云,是一望无际的蔚蓝青空。 地面还有些湿润,绿草及藤蔓上还留著些许雨珠。 千星昨天回家时,在村里的杂货店买了蓝色的雨靴,上头还有白色的水滴图样。她穿上雨靴,身上则是葡萄绿的t恤,配上深蓝色的过膝喇叭裙,在外头等待著陆。 头发绑成两束马尾,垂在胸前。 这样就算下了雨,也不怕衣服会喷上雨水或泥巴。当然她双眼也戴好隐形眼镜了。 陆终于出现了。 他的脸一如往常的冷淡,不过看起来没有受伤,也没有感冒。千星小小地松了口气。 千星的双颊自然而然地扬起微笑。 但是陆见到千星时,似乎吓了一大跳。千星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陆瞪大双眼,专注地看著千星。 特别是眼睛周遭,他看了好一阵子。 看起来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千星今天没有戴眼镜──是不是该跟陆说明一下?不过现在讲好像也有点晚。 陆甚至忘记拿报纸,看著千星的脸看到出神。 千星不禁胆怯了起来。 「那、那个……」 她怯生生地低语道。 陆这才回过神来,赶紧从脚踏车的篮子里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千星双手接过报纸,同时: 「我、我的隐形眼镜不小心冲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镜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镜的……」 小小声地说道。 对方明明没有开口问,自己却好像在找藉口一样,感觉非常、非常地丢脸。千星感觉脸红得快烧起来了。 陆则是有些心不在焉: 「啊,喔喔。」 他这么回答道。 这句「喔」,不知道是表示他理解了,还是只是随口应了句而已? 千星有点想聊聊自己昨天打雷的时候,见到陆骑著脚踏车的事。不过留他太久,可能会害他送报迟到,又会给陆添麻烦。 千星将留有余温的报纸抱在胸前: 「谢谢你。」 说完,接著低头道谢。 「……」 陆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在千星回问之前,他一如往常地微微低头回礼。 不久后,陆要踏上脚踏车的踏板前──这次他微微低下头,用千星听得见的音量,悄声说道: 「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然后他移开视线,转眼间就跑得不见踪影。 千星抱著报纸,在原地恍惚了一阵子。 (……刚才、小陆、说了什么……?) 千星的耳中,再次响起那冷淡低沉的嗓音。 ──挺适合你…… ──还挺适合你的。 (适合、他是说眼镜吗……?那副黑框眼镜……!他说那副像风纪股长的丑眼镜,很适合我!) 千星一阵混乱,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伤心。 不过那个沉默是金的陆,是特地开口称赞千星。 (也、也对,他称赞我了呢……) 就算千星不喜欢戴著眼镜的自己,一向冷淡的陆却注意到千星的装扮(?),称赞她很适合。 千星应该感到喜悦才是。 疑惑散去之后,甘甜的心情涌上心头,甜得有如蜂蜜似的。千星穿著水滴雨靴的双脚猛地跳了起来。 「好开心。」 泥巴顿时喷得到处都是。 但是── 「小陆,我好高兴、好高兴喔!」 千星依旧开心地跳来跳去,回到家中。 这一天她不管是剪报,或是帮忙安藤太太做家事,都挂著满脸笑容。 下午,千星帮忙安藤太太一起整理仓库。 先在庭院铺上塑胶布,再从仓库搬出古老的壶、挂轴或书本,排在上头。 「太阳出来之后,晒乾了泥土,真是太好了。」 安藤太太这么说道。 从仓库接二连三搬出来的物品中,看起来不像骨董,价值也不高。高价的东西在这个家的原屋主──诗织婆婆去世时,就有骨董美术商跑来买走了。 剩下留在仓库里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怎么值钱。 「虽然千星的父亲说,不必要的东西可以丢掉,不过还是没办法这么做。而且这些东西有没有必要,还是见仁见智呢。」 安藤太太缓缓说道。这些话语,令千星心头一暖。 这些物品当中,有一块天蓝色的布匹。 千星将布摊开来,长宽都相当有分量,或许原本是打算用来缝制窗帘的。虽然颜色有些褪色,却也有另一番风味。 (看起来就像是从夏天的天空剪下来的呢。) 千星看著布匹看出神了。 「我可以拿这块布吗?」 她双眼发亮地问著安藤太太。 今天早上的报纸上,刊登了夏季洋装的做法。上头的说明和食谱一样详细,千星还做得来。 千星这么一说,安藤太太则是: 「哎呀,要做手工的洋装啊。感觉真不错!」 她眯起眼这么说道。 「当然可以,这布随您想怎么用都可以,我记得这里还有缝纫机。」 安藤太太回到仓库中。 然后马上就走出来: 「千星小姐,有了、有了。」 她的手上还拿著手提式的缝纫机。 千星还担心,万一是脚踩式的缝纫机该怎么办。这台缝纫机看起来型号老旧,但还是电动式的。安藤太太另外还找到了缝纫箱。 箱子很大,箱外雕著花朵,拿起来相当沉重。打开箱盖,里头装著剪刀、针、尺,基本的东西应有尽有,还有拉炼和钮扣,丝线的种类也很丰富。 这样一来,也不需要补充道具或材料了。 (如果能在暑假结束前做完就好了。) 千星想像著天蓝色的布匹变化成洋装,然后穿在自己身上,陶醉在幻想当中。 (真想穿去给小陆看呢。) 加油吧! 千星把缝纫机、缝纫箱,以及天蓝色布匹搬进二楼的房间。 不过搬著缝纫机上楼的时候,倒是有点辛苦。 「呼──」 缝纫箱、天蓝色布匹、缝纫机──千星将这些东西一字排开后,吐了口气,接著唇边轻轻扬起。 千星打开素描本,看著今天刚贴上去的洋装做法。 上头写著,就算没有版型也能做。 千星将洋装做法那一页摊开,接著打开缝纫箱,再次确认里头的物品。 箱子是三层式的,第二层塞满了线团和纽扣,难怪会那么重。第三层则是放了一叠毛毡和布块,不过布块的最下面似乎放著别的东西。 (是书吗……?) 千星拨开布块,拿出来的不是书,而是一本日记。日记外层套了书套,书套是手工缝制的,天蓝色的布底上还刺了纯白的花朵。千星翻开封面,蓝色墨水在页面上勾勒出日期与文字。 (这该不会是、诗织婆婆的日记……?) 千星看了看日期,这似乎是诗织婆婆十六岁时写的日记。 (我不知道能不能看……) 不能随便乱看别人的日记,她应该原封不动地放回缝纫箱里。 不过诗织婆婆已经去世了。 而且千星非常在意内容。 千星一次也没见过诗织婆婆。诗织婆婆去世时虽然有举行丧礼,但是仪式是不公开的,所以千星也没办法参加。千星自从来到这个家里之后,忽然对这名女性产生了兴趣。诗织婆婆一个人独自生活在这么可爱的房子里,千星很想知道这样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村里的人都称她为仙女。明明是村中第一的美人,为什么没有结婚? 她独自一人生活,会不会寂寞? 她一个人,是过著什么样的生活? 她是什么时候在书桌抽屉写下那段诗词?又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写下的? 若是能了解年轻时的诗织,或许能循著线索,得知诗织婆婆之后的事。 千星迟疑地再次打开盖上的日记封面,翻开泛黄的页面。 诗织和千星一样,是就读女校。从她细致的文字中,可以看得出她的性格相当认真。她活泼地在日记中描写了学校的生活。 诗织每天在生活中的体验、想法,几乎和千星相差无几。她会和朋友一起去赏花,或是讨论喜欢的书──里头还写著:「??虽然这么说,但我其实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最后还是说不出口,沮丧了一阵子──又或是打了蛋,发现里头有两颗蛋黄,感觉很开心。 千星对诗织婆婆的生活感同身受,而同时: (为什么诗织婆婆只留下这本十六岁时写下的日记呢?) 千星从日记里得知,诗织是手工艺社的社员。那么诗织应该是把这个缝纫箱放在身边──而且是放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 她竟然会把少女时代的日记放在里头。 这一定不是偶然。 十六岁时写的这本日记,对诗织来说一定相当特别。 而千星继续读下去,便发现了原因。 诗织十六岁的夏天,她恋爱了。 对方是一位大学生,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从东京来到这个村里静养。诗织是在森林的沼泽边,认识了正在看书的他。之后两人又碰了几次面,渐渐的,他们相恋了。 日记中的文字,一点一滴地描写著诗织对他的烦恼与心动,看得千星双颊发热,心脏跳个不停。 雨天时,两人会共撑一把伞去散步。虽然她很担心会被人看到,担心得心脏都快停了。但是她仍然开心得不得了,脸和脑袋都烫得像是发烧一样,简直快昏倒了。 诗织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找到他正在看的诗集,她一边看,心中一边小鹿乱撞。她把这本诗集借回家,在家里独自朗诵出声,心跳更是加速,酸涩又甜蜜的心情塞满了胸口。她为他在手帕上刺绣。当他收下那条手帕时,她是多么的幸福。 感觉彷佛能飞上天似的。 千星能体会这种心情。 光是见到对方的身影,就会脸红心跳;光是听见对方的声音,就开心得快要停止呼吸,世界更是显得闪闪发亮。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沼泽边,诗织与他互订终身。 他治好病之后,一定要回到东京去。但是他和诗织约好,他一定会再来见诗织。 诗织是这么回答的:『我会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装,一边做一边等著你。等到你来见我,我会穿上这套洋装迎接你。』 但是日记上,并没有写到两人之后的事。 日记就在这里,结束了。 但是诗织婆婆终其一生都没有离开这个村子,也一直保持单身。由此可以得知,他并没有来迎接诗织婆婆…… 诗织婆婆究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等著他?千星一想到这里,胸口便一阵刺痛。 (诗织到死前的那一刻,是否还是相信他、等著他呢……?) 所以她才不结婚,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吗? 千星只读这本日记,也得不出答案。 这本日记里,只封存了那段闪闪发亮的恋情。 诗织婆婆想用这块天蓝色的布匹,做出什么呢? ──我会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装,一边做一边等著你。等到你来见我,我会穿上这套洋装迎接你。 千星回想起这段文字,胸口揪得紧紧的,塞满了甜蜜与哀伤。 诗织婆婆的心意并没有得到回应。 但是这本日记里的情感,非常专注且纯粹,美得彷佛能把人吸进去。 诗织婆婆把喜欢的诗词,写进了日记里。 标题是──「他究竟是谁?」 千星看到这个标题,马上就发现,这是写在抽屉里的那段诗词。 这是一位俄罗斯诗人的作品,他还是「喀秋莎」、「灯火」这两首俄罗斯民谣的作词者。这些事,都是他告诉诗织婆婆的。 诗织婆婆经常朗诵这首诗。只要朗诵这首诗,她就觉得能更接近他一点。 千星也开口朗诵出声。 「夕阳时分,有一位年轻人, 经过我家门前。 他向我看了看, 一句话也没说。 他究竟是谁? 为何看著我?」 「每当我走出家门散著步, 他便跳起舞来唱起歌。 每当我在木门边与他道别── 他便转过身去,深深叹口气。 他究竟是谁? 为何而叹息?」 千星张开柔唇,淡淡地叹息。稍纵即逝的气息中,蕴含著一丝甜蜜。她脑中的身影,不知何时从诗织婆婆的恋人,换成了陆。 「他究竟是谁?」 「艳阳因他而黯淡。」 「他究竟是谁?」 「寄来神秘的信件。」 「他究竟是谁?」 「我的心将要融化。」 每当千星呢喃出一句诗词,脑中就会浮现那名削瘦的男孩。浮现他浅黑的肤色,他成熟的表情。 (小陆究竟是谁呢?) 当千星脚步不稳时,用强韧的手臂拥抱她的陆。 在雷雨交加中,身穿学校制服,严肃地瞪著前方,骑著脚踏车的陆。 当千星戴上眼镜时,专注地看著她的陆。 千星想更认识陆。不只是身为派报生的他,单纯身为中学生的他──千星还想知道更多、更多不知道的陆。 四章 陌生的男孩 立在画架上的素描本里,有一名留著长发、文静纤细的女孩子,她那腼腆的眼神,正注视著陆。 陆为她画上眼镜,更加深了她内向、清新的印象。 自从上周──雨后的早晨,陆与别墅的女孩交谈之后,他就专心一意地画著女孩的身影。 在那之前,他越是想画好,那张内向又文静的微笑就更加远去,令他急躁得不得了。 那天早上,陆郁闷地出门送报。 而女孩也一如往常,怯生生地从围篱走出来。 她没有戴上眼镜,把头发绑成两束,还穿著水滴图样的雨靴。 当她见到陆,便害羞地扬起微笑。 不过陆见到女孩没戴眼镜的脸庞,似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女孩见状,笑容马上僵在脸上,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陆赶紧递出报纸,而女孩接过报纸的同时,露出有些紧张的神情: ──我、我的隐形眼镜不小心冲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镜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镜的…… 她这么说完,脸蛋顿时染上红晕。 陆见到这样的她,立刻感受到某种冲击。就和第一次见到她戴眼镜的时候一样。 她现在的确没戴眼镜。 但是现在的她,却和戴著眼镜的时候一样可爱。 她害羞的样子,带了点稚气,带了点清纯,令陆怦然心动。 原来如此。自己太在乎眼镜和脸的协调感了,其实这根本只是细枝末节。 她的外貌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女孩。 所以陆再怎么正确地描绘她,纸上的画像就只是个印象薄弱、随处可见的少女罢了。 但只要在上面增添一点由内而发的自然魅力── 陆现在一定可以画好她,画好这位让陆心动不已的女孩! 原来如此。陆有如大梦初醒一般: 「啊,喔喔。」 这么低语著。 女孩按照惯例,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报纸。 「谢谢你。」 然后低头道谢。 她的模样,是那么腼腆、那么文雅。 陆觉得这次一定可以画好她的画。 虽然她没有戴上眼镜,但是她穿著雨靴,将长发束成两束垂在胸前的模样,看起来也非常可爱。不论她的外貌如何改变,都不会影响到她周遭那股纯净的气息。 果然,还是拜托她当模特儿好了。 陆冲动地想说出口,但是当他开口说了句「那……」,口中支支吾吾了一阵子,后面的话便堵在喉咙,消失无踪。 别太得寸进尺。 陆默默地警惕自己。 他握紧脚踏车的握把,踏上踏板后: 「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他丢下这句话,接著快速踩动踏板离去,不让女孩见到自己热烫的脸。 陆不但没能拜托女孩当模特儿,还吐出了他人生中最丢脸的台词,不过他并不后悔。 陆的胸口隐隐作痛,心情却非常平稳。他相信现在的自己,一定可以画好女孩的画。 而他现在也独自一人待在美术教室,心满意足地在素描本上画著女孩。 戴著眼镜的她。 绑著两支辫子的她。 戴上草帽的她。 怯生生地仰望著陆的她。 吓得睁大眼的她。 双手抱著报纸,神情腼腆的她。 怯懦地望著陆的她。 陆挥动炭笔,画出脑中的模样。 一个又一个的女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素描本上。 还不够──陆还能把她画得更有魅力。他的脑中塞满那女孩的身影,他想彻底画出女孩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 走廊另一头的体育馆传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剑道社竹刀的碰撞声,篮球社的篮球弹跳地板的声音。但陆彷佛隔绝了这些声音,心无杂念,持续地画著画。 此时美术教室的拉门忽然被拉开,门口出现了凉加的身影。 「你又来了。你最近好像每天都待在这里嘛。有村除了画画以外,没别的兴趣了吗?」 凉加步伐轻巧地靠近陆,弯下腰打算偷看素描本里的画。 陆一盖上素描本,凉加立刻面露不满: 「唉呦,你这样感觉很差耶。」 她这么抱怨。 「反正你又在画那些无聊东西,什么草或树啦、苹果之类的。我明明说愿意当你的模特儿的,谁叫你要拒绝。」 「……」 「模特儿的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喔?」 陆表情冰冷,不发一语。凉加见状,则是垂下唇角,高高吊起眉头: 「哼!之后你就算跪下来求我给你画,我也不理你啦!」 她故意大声地这么说。 陆只希望凉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 陆要是待在公寓里,母亲就会在大白天,一边涂指甲油,一边用手机打给男人聊天。 陆只要一开始画画── 「你真的很阴沉耶。这种兴趣那么沉闷,你还想继续下去啊?」 母亲就会调侃陆,接著开始抱怨那些拋弃自己的男人们。 「你可不能成为那种男人啊。」 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说教。等她念到情绪一上来: 「反正你也会抛弃我对不对!不然你跟我待在一起,怎么会连笑一笑都不会。」 最后开始痛哭。 陆就是为了避开母亲,才来到宁静的社团教室。结果和母亲同类的凉加还来纠缠他,陆实在是快受不了了。 陆已经皱起眉头,默默不语,摆明就在告诉她:你很碍事,拜托不要再管我了。但不知为何,陆越是愤怒地远离她,她就越要靠过来。 凉加的容貌、性格都相当引人注目,也很受男孩子欢迎。搞不好是因为她怎么样都勾不起陆的兴趣,一个不满之下,才卯起劲想让陆成为自己的俘虏。 自己怎么样也不会喜欢她的。陆是否该直截了当告诉凉加? 不,要是这么做,凉加肯定会把同班的女同学们一起卷进来,大闹一场。这样又会烦上一阵子。 看来自己只能保持沉默,直到凉加气得离开为止了。陆坐在椅子上,不悦地撇过头,凉加马上又绕到陆的正面。 她手上拿著门票,在陆的鼻子前晃来晃去。 「有村,我就告诉你,我这个暑假的目标吧!」 她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陆根本不想知道。 不过在他说出口前,凉加眼中一亮,这么宣言道: 「我一定要让有村笑出来!」 陆这下实在傻了眼。 「莫名其妙。」 他这么低喃。没想到凉加却露出爽朗的笑容: 「因为有村老是闷著一张脸,我想看到只有我能看到的笑容嘛!」 她答道。 接著又急忙改口: 「那、那个,只有我能看到的意思是、也就是说──唉哟!你也该察觉到了吧!我都表示得这么明显了,你不会不懂吧?你要是敢说不懂,我就当场吻你喔!」 她满脸通红地大喊。 陆则是哑口无言。 陆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当然了解,凉加是在追求自己。 他就是不想让凉加误会,才一直摆出冷淡的态度。结果她竟然来这招! 陆再继续沉默下去,凉加搞不好真的会吻上来。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知道……但是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光是赚生活费就已经忙翻了, 不管是尾崎还是别人,我都不打算跟任何人交往。希望你能了解这点。」 凉加顿时哽咽。 「……你明明就有时间画图。」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接著又猛地抬起头,抬起原本垂下的肩膀,将手上的门票推到陆的眼前。 「这是演唱会的门票!有乐团要在市区的户外舞台演出,我的朋友也会出场,这是他给我的。你和我一起去嘛!一次就好,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凉加彷佛是提出挑战似的,注视著陆,接著又不安地垂下眉角,眼睛闪著泪光。而陆只是默默地望著她,神情更是苦涩。 ◇◇◇ 千星开始制作洋装,过了几天后的早上。 陆送报纸来的时候,看起来样子有点怪怪的。 他不再看著千星的眼睛,递报纸给千星的时候,态度更是比以前还要冷淡。 (我该不会……对陆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吧?) 那副背影渐渐从视野中越变越小。千星目送著他,胸口隐隐刺痛。 即使她回到二楼的房间,摊开报纸开始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兴奋了。油墨的气味刺激著她的鼻腔,心中的不安,使得身体彷佛即将从指尖缓缓滑落。 (诗织婆婆等待回到东京的恋人,当时也是这么寂寞、这么不安吗……?) 千星睡前总会再次读著诗织婆婆的日记,已经变成习惯了。 她的脑中总是想著诗织婆婆,以及她的恋人,挥之不去。 那些幸福的话语,描述著他们度过的每一天。 逐渐高涨的,那些酸甜交织的情感。 神圣的约定。 但是这个约定终究没有完成,诗织婆婆就在这个家中,孤苦无依地去世了…… (不行,一想起哀伤的事情,心情会更难过。得想些快乐的事情才行。) 千星收起报纸,改拿出缝纫用具一字排开。 她摊开未完成的洋装,绿色的地毯上彷佛出现了蓝色的天空一般,渐渐安抚了鼓噪不安的心。 (洋装完成之后,就穿著洋装去玩好了,一定会很愉快。如果能和小陆一起的话,一定会更愉快……) 反正想像也不会碍到别人,千星便在脑中想像自己穿著手工的天蓝色洋装,和神情冷淡的陆走在一起。 接著她带著幸福的心情,开始制作洋装。 首先拿起珠针,仔细地固定好一块块剪好的布,再用缝线缝好。蓝色的布块上头浮著一点一点的白色线条,看起来就像碎雨云一样,非常可爱。 千星就这样一针一针地缝著,直到安藤太太来告诉她,早餐准备好了,她才下楼走到客厅。 早餐是自制的玉米面包和优格,配上夏橙果酱、青椒与鲱鱼的酸味沙拉,以及淋上甜甜番茄酱的欧姆蛋。千星吃完早餐后,把餐具收到流理台里,拿起沾有洗洁精的海绵洗乾净,再用乾布擦乾、擦亮。 接著再刷洗流理台,拿起拖把擦地板。做完家事之后,千星感觉连内心都一起洗涤得乾乾净净。 她回到房间,继续做洋装。 她和安藤太太约好,午餐要一起烤酥皮牛肉饼。还要写作业,写信给朋友或家人。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忙碌也是一件好事呢。) 千星笑容满面地把线打了个圆结,然后拿起外框又圆又可爱的线剪,轻轻剪断线头。 酥皮牛肉饼烤得非常成功,刀子一切开外层的酥皮,薄脆的酥皮立刻碎裂,散发出阵阵奶油香。酥皮里的肉饼内馅香味四溢,味道柔和,非常的美味。千星连淋上优格沙拉酱的青椒沙拉都吃得一乾二净。 下午,千星去了市区买东西。 千星最喜欢的粉绿色签字笔没水了,所以她去了百货公司的文具商场买了笔,顺便补充明信片或信纸等等。 买完东西后,千星直接上了屋顶,在咖啡厅买了柠檬口味的冰淇淋苏打,上头还飘著红茶冰淇淋与薄荷叶。她一边吃一边休息,此时有一群看似是中学生的男孩子们,拿著装有章鱼烧、可乐的托盘走了过来,还一边大声聊天。 (那身制服……和小陆穿的制服好像。) 不过他们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 安藤太太说过,村里只有一所中学。陆应该也是念那所学校。 (……有点想看看小陆的学校呢。) 这个想法忽然涌上心头。 (去看看吧。) 现在是暑假,学校里应该没什么学生在。如果只是在外头稍微偷看一下…… 偷看人家的学校,感觉好像不太礼貌……可是…… 千星犹豫了一阵子── (嗯,还是去看看吧。) 千星吃完柠檬口味的红茶冰淇淋苏打,然后站起身。 千星搭著公车回到村里,并且在写了??中学的公车站下车。一下公车,学校的校门就在眼前。 这所中学的外观看起来很普通。棒球社的同学们正在宽广的运动场里练习,里头还有附设游泳池的体育馆,和一栋四层楼高的校舍。 不过── (这就是小陆的学校啊。) 千星扬起笑容,出神地看著校园。 (运动场铺著土呢……体育馆也很大……啊,那边有好多樱花树,还有网球场……) 千星沿著围墙走著,将校园的一切一一烙印在眼底。 (小陆就是在这里念书呢……) 千星想起陆穿著制服的身影,心头又是一阵小鹿乱撞。之前千星见到他的制服模样时,被雨淋得湿答答的。不过那身简单的白衬衫与黑西装裤,一定很适合他。 千星绕著校舍的周围走了一圈,回到校门,仍然呆呆地望著校舍。此时,忽然有一位女孩子,穿著附有校徽的白衬衫,以及迷你百褶裙,从千星的身后走来。 她长得很漂亮,身高很高,明亮的茶色短发剪得整齐又清爽。艳红的双唇闪著水润的光泽。 她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女学生。 女学生淡淡地看了千星一眼。 而千星正站在校门正中央── 「不好意思。」 千星小声地道了歉,急忙让开路。 女学生把千星从头到脚瞧了一遍,接著露出不屑的表情,经过千星身旁,走向校舍。 她搞不好把千星当成可疑人物了。 千星不禁害羞了起来,离开校门。 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千星慢慢地走回家了。 ◇◇◇ 陆一脸阴沉地坐在美术教室的椅子上,翻看著素描本,上头画著的,就是住在那栋别墅的女孩。 泛黄的纸张中,腼腆的女孩彷佛洁白的花儿,散发著一股羞怯又清新的魅力。 他觉得这些画,他已经画得很好了。 陆已经尽力描绘出他心目中最喜爱的,那位女孩的气质。虽然不是全部,但也引出不少了。 但他的心中仍然像是破了个洞似的。 女孩每天早上在信箱旁等著陆,这件事陆也感到非常开心。 陆见到女孩羞涩的微笑,听见她悄声说著:「谢谢你。」女孩的这些举动,洁净并安抚了陆的内心。对陆而言,清晨是他非常重要的时光,总是令他迫不及待。 但是他现在见到女孩纯净的脸庞,却会觉得痛苦。 这一定是因为同班同学──尾崎凉加对他告白。 陆没办法清楚地说明。当神似母亲的凉加,她那宛如急流般的激烈情感冲击了陆,反而使陆理解了一件事。对他来说,别 墅的女孩果然只是一个虚幻又不切实际的存在。 凉加是现实,但别墅的女孩却另当别论。 即使两人的对话增加,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可是他们的关系,依旧只停留在每天早上收送报纸而已。 不论是那个女孩或是陆,他们一定不会再多踏出任何一步。 凉加会邀请陆去听演唱会。但是那个女孩一定办不到,而陆同样办不到。 陆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虽然他觉得这样就够了,但是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不能满足于这个关系,他却又理解,这是无可奈何的── 他就这样背叛自己对女孩的期待,过了一天又一天。 (要是再要求更多……一定只会感到痛苦罢了……) 他能画下女孩的画,就应该感到幸运了才是。 陆就这样说服著自己。此时── 「有村,我带东西来慰劳你啦!」 凉加露出大剌剌的笑容走进美术教室,并且亮出手上的手提纸袋。 「我做了可可口味的蒸蛋糕,吃吧!」 凉加在陆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并且从纸袋拿出用保鲜膜包好的蒸蛋糕,排在桌子上。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去演唱会了吧?」 「嗯,对啊。」 「那你就──」 赶快回去好吗?陆正想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不过凉加却抢先一步,她凝视著陆,露出笑容。 「你吃了这个,搞不好就愿意去也说不定。我还没使尽全力,才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 ──一次就好,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几天前,凉加眼神严肃地这么说完,马上又不安地含著泪光。而陆则是── ──不可能。 他这么回答了。 他不会给凉加机会。他很明确地拒绝她,但是她又重新宣告:她会缠到她有机会为止,绝对不会放弃。陆更是为此困惑不已。 凉加那毫不迷惘的热情,悄悄动摇了陆的心。因为陆并没有凉加那样的热情。 凉加不管陆的表情有多难看,拆开蒸蛋糕的包膜,抓起蒸蛋糕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嗯──真好吃,可可好甜,蒸蛋糕也软绵绵的,太棒了!有村竟然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可怜。」 她的不屈不挠,实在令人敬佩。 或许先跟她交往一阵子,她就会自己放弃了吧…… 凉加完全不听人话,陆一直赶她也赶得很累了。而就在此时── 「话说回来,那个『仙女』婆婆住的那间宅邸啊。」 凉加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么说道。 陆心中一惊。 「不是有个女孩住进那栋房子吗?听说是老婆婆的亲戚。」 「……」 「我刚刚在校门前碰见那女孩了。」 陆心脏又是一跳。 凉加口中的女孩,就是陆每天早上送报时见到的,那栋别墅的女孩子。 凉加在校门前见到她了?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她呆呆地看著学校里头,应该是觉得乡下的学校很稀奇吧?」 凉加的话语在脑中回荡著。 那个女孩该不会是来见陆的?不,不可能。她一定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陆心中又是肯定又是否定,喉头一阵乾渴。为了不让凉加发现自己的动摇,他还刻意绷紧神情。 凉加则是继续大嚼蒸蛋糕,一边说道: 「她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呢。我只听说那位大小姐留著黑色长发,她的皮肤好白,好像完全没晒过太阳一样,看起来很纤细又优雅,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耶。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陆的大脑顿时冷却。 方才的动摇彷佛是骗人的,整个人忽然冷静下来。 (没错,她和我们不一样。) 她就像凉加说的,是生活另一个世界的人。 「……」 怅然若失的情绪渐渐在体内扩散开来。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陆只是个送报生,女孩只是住在送报地点的大小姐,他们的关系就仅止于此。 陆随意抓起排在桌上的蒸蛋糕。凉加则是惊讶地仰望著陆。 陆拨开包膜,默默地咬著蛋糕。 蛋糕浓郁的甜味与口感,彷佛会噎住喉咙。 陆紧绷著脸,语气低沉地说道: 「……演唱会,几点开始?」 ◇◇◇ 『今天,我去了小陆读的中学。我慢慢绕著围墙走,一边寻找小陆的身影。』 夜晚──千星在刚买来的花朵图案信纸上,编织著给陆的话语。 没有地址的信件,这已经是第七封了。 这些信,都放进与信纸同样款式的信封中,然后收藏在饼乾罐里。这些饼乾罐外表是金色与水蓝色,看起来非常漂亮。 『校园里种著一排排樱花树。如果春天到了,花瓣一片片随风飞舞著,看起来一定很美。』 『我在心里想像著,小陆在这些地方读书、吃便当、和朋友聊天。想著想著,心中满满都是小陆。』 『我在校门前,和一位女学生擦身而过。她看起来又漂亮,身材又好,岁数和小陆差不多。我如果也能和小陆念同一所学校就好了……这么一想,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千星仔细地摺好写完的信件,塞进信封,同时── (如果我和小陆念同一所学校的话,或许就能和他说更多的话了。) 她默默地想著。 要是两人能分在同一个班级,可能可以一起享受学校活动,像是班际球赛或文化祭等等。 她也有可能像现在一样胆怯,只敢远远地看著他。 即使如此,要是能和陆待在同一所学校里,一定会有很多「愉快」又「美好」的事情…… 千星躺在床上闭上眼,继续想像著这些画面,感觉非常幸福。 于是她在脑中默诵著那些诗词。诗织婆婆写在那本裹著天蓝色书套,书套上刺有白花刺绣的日记本里头,那一句句诗词。 他究竟是谁? 寄来神秘的信件。 他究竟是谁? 我的心将要融化。 ◇◇◇ 隔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著雨。 千星穿著那双水滴图案的雨靴,撑著红色雨伞,等待陆的来访。 不久后,陆终于出现了,还全身裹著附有帽子的黑色雨衣。当他见到千星站在信箱旁,忽然皱起眉头。 「早、早安,今天下了雨呢,辛苦你了。」 千星一开口搭话,陆声音低沉地说道: 「不会。」 他这么低语完,然后轻轻咬了咬薄唇,撇开视线,递出报纸,马上骑著脚踏车离开。 「谢谢你。」 即使千星道谢,他依旧没有回头。 雨滴落在雨伞上,滴答滴答地弹开。千星听著滴答声,觉得很哀伤,整颗心像是被冰冻住似的。 陆果然在疏远千星。 (我出来等报纸……果然是给他添麻烦了……) 所以他才不愿意正眼看著千星。 千星浑身失去力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她待在二楼的房间里,即使翻开报纸,读著报导,心里依旧心寒又沉重。不禁开始胡思乱想,陆突然疏远千星的理由。 (我主动找小陆聊天,可能妨碍到他送报了。又或者是他觉得我每天都亲自等报纸,太烦了吧?) 千星读到一半,便放弃看报纸,打开缝纫机,车著做到一半的洋装。 她车著洋装,却觉得那针头彷佛是刺在自己的胸口,既刺痛又哀伤。 雨天持续了数日。 千星依旧每天撑著伞,等待著陆。陆也仍然绷著一张脸,递报纸给千星,接著马上骑著脚踏车离开。千星光是道谢就费尽了力气。 没读完的报纸堆积在房间角落,洋装也做到一半就停住了。就连安藤太太教导千星做家事的时候,她更是心不在焉。 安藤太太见到千星没精神,觉得应该是因为千星的父母不能来别墅。 千星的父母是为了讨论离婚事宜,才把千星一个人赶到别墅。安藤太太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或是直接从两人口中听说了。她很同情千星,总是善解人意地为千星做了她喜欢的菜,或是找千星一起烤饼乾、烤派。 千星不再写信给家人或朋友。她要是现在写信,一定只会吐苦水。大家要是收到这种信,只会心情不好,会给大家添麻烦。 明明她一定要笑,现在却笑不出来。 之前她明明还有很多暑假计画,现在却无事可做,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听著雨声。 冷冻库里还有很多冰冻的哈密瓜面包,或是年轮蛋糕,她就一点一点地咬著点心,当作消遣。 千星原本以为冰冻的面包会硬邦邦的,实际上却不然。当她一咬下面包,满满的内馅立刻包裹住牙齿。 雨滴使得气温渐渐下降。这凉爽的天气里,这些冷冻的点心令千星浑身冰冷,口中却留下满满的甘甜。要是在炎热的天气中,愉快地吃著这些点心,奇妙的滋味一定更显得美味。 就在千星心寒无比之时,安藤太太给了千星一张门票。 「百货公司举办了萤火虫的摄影展喔。虽然萤火虫的季节已经过了,这里应该还有很多村里的照片,你一定会看得很愉快的。」 一直待在家里,也只会让安藤太太担心而已。所以千星编起头发,穿上及膝的裙子,出门了。 雨靴实在和衣服不太搭,所以千星穿上茶色的鞋子代替凉鞋,这样污渍也不会太明显。 摄影展是在百货公司的顶楼举办。 这里的空间比千星想像中来得宽敞。卖场的标语则是「萤火虫之村」。 展场除了萤火虫的照片以外,也有很多白天的风景照。就如同安藤太太所说的,能见到这个村庄各式各样的风景。 这条小溪、这条小路、这座森林,千星全都知道。 照片中,萤火虫站在细致的叶片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非常美丽。 其中还有几张照片,是大量的萤火虫飞舞在水面上,感觉非常的梦幻。千星停在照片前一阵子,立刻就看得出神了。 (真美……) 简直像是星星在跳舞。 其中,千星停留最久的照片,是一张包围在森林中的沼泽,耀眼的萤火虫就在沼泽上满天飞舞。 不知道是不是相机的效果,无数的萤光映照在沼泽的水面上,使得整个沼泽闪闪发光。 在诗织婆婆的日记里,写著她在沼泽边,初次遇见那位恋人的事。 这个沼泽一到晚上,就会有萤火虫聚集。而当时,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一名肌肤白皙,眼神温和的青年,就坐在沼泽边看书。 (说不定照片中的这个沼泽,就是诗织婆婆遇见恋人的那个沼泽?) 千星看了看照片的标题。 『牧神与仙女』 上头是这么写的。这让千星吓了一跳。 (仙女?) 安藤太太说过,诗织婆婆曾经被称作「仙女」! 也可能只是偶然。不过『牧神与仙女』这个标题,和萤火虫的照片乍看之下毫无关联,其中一定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甜美的幻想一个个浮现:千星更是心跳加速。 千星这么想像著。大量的萤火虫闪烁著稍纵即逝的光辉,四处飞舞,诗织婆婆就在萤光的照耀下,注视著最爱的人,幸福地微笑。 明明千星一次都没见过诗织──她的脑中却能毫无障碍地,浮现出诗织婆婆的样貌。 或许是因为日记中写著:「他称赞我:『诗织既娇小又可爱。圆圆的大眼,低低的鼻尖,我都很喜欢。今天穿的红色和服也非常适合你。』」 一名娇小玲珑的女子,穿著红色和服,带著天真无邪的眼神,腼腆地微笑著。没错,诗织婆婆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千星看著照片,胸中悸动不已,双颊发热。她的心彷佛与想像中的诗织婆婆重叠在一起。 她实在太喜欢他了。所以她就前往那个沼泽,去见那个总是在沼泽边读书的他。 一开始,诗织光是躲在树木后偷偷瞧著他,就幸福得叹息连连。 诗织总是害羞地不敢踏出树木。某一天,他忽然主动向诗织搭话,令她乐得快飞上天了。 『幸福得快要飞上天,一定就是指这种时候。我渐渐喜欢上那个人,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想到他,心中彷佛有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一想到明天也能见到他,我就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千星的耳边,彷佛能听见诗织的声音。 听得见她满载著喜悦,甜蜜无比的语气。 (诗织婆婆或许没办法和恋人结合……但是诗织婆婆真的很喜欢他……) 千星慢慢觉得,这样就够了。 就像牧神与仙女──要是她能谈一场恋爱,一场彷佛神话一般的,美丽又温和的恋情,那她一定会非常的幸福,幸福到别无所求。 此时,千星忽然想起,陆递出报纸时,那张色泽偏黑又冷淡的面孔。 她的胸口瞬间冷却了。 (我跟小陆不是情侣,更称不上是朋友……) 诗织只敢躲在树荫下,望著坐在沼泽边读书的他。而千星也和诗织一样,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 不,她曾经踏出了那一步,也感觉两人的心渐渐靠近了。 但是现在,陆却渐渐离千星而去。 若是千星再踏出一步,两人的距离会再度缩短吗? 千星想这么做吗?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 千星在那个家里,只能再待一周左右。 (我或许做了什么事,让小陆感到不愉快。不过……要是就这样分开的话,感觉好寂寞……) 千星该怎么做,才能让陆再度看著她? 千星该怎么做,才能让陆像以前一样,愿意继续短暂的对话? 她明明只要这样,就满足了。 千星买了摄影展的导览书,离开了会场。她漫不经心地逛著杂货专柜、文具卖场,然后到了地下的食品卖场,买了果冻要送给安藤太太。当她走出百货公司时,天空已经染上夕阳的色彩。 雨也停了,明天一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太好了……一直下雨,小陆送起报来也很辛苦……) 明天再努力一下,试著找陆聊天好了。 千星在公车站等著公车,一边打开导览书。 里头介绍几位摄影师的小档案。而拍了那张「牧神与仙女」的风景摄影师,已经去世十年以上。「牧神与仙女」这个标题,是取自于冈本加乃子的小说。 (下次读看看好了……) 千星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望著导览书。而就在此时── 她听见女孩子谈笑的声音。 街道的另一头,一对和千星年纪相仿的男孩与女孩缓缓走来。 男孩推著脚踏车,神情沉闷,而他身旁的女孩津津有味 地对男孩说话。女孩想抱住男孩的手臂,男孩制止了她,不过── 「又没关系,今天是出来约会耶。」 女孩这么说完,再次强行抱住男孩的手臂。 就在这瞬间,千星与男孩对上了眼。 (小陆……) 千星惊愕地瞪大双眼,陆也讶异地回看著千星。 插图010 抱住陆的女孩,就是千星之前在陆的中学前面,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位。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又很好,千星对她印象很深刻。而女孩今天穿著小可爱与短裤,更显得身材傲人,婀娜多姿。 (她是小陆的女朋友吗?小陆有女朋友?) 而且看起来这么漂亮,个性又活泼,和千星完全相反── 陆很成熟,就算有女朋友也不奇怪。不过千星至今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事实突然摆在千星眼前,她才发现自己的感情,不过只是天真的妄想罢了。羞耻与凄凉压得千星面红耳赤。 千星缩著身躯,低头看著脚边。而陆并没有上前搭话。 「去听演唱会之前,我想去吃汉堡。」 女孩甜腻的声音传进千星耳中。 两人就这样经过千星身旁。 千星紧紧抱著导览书,拚命祈祷,希望陆和他的女朋友赶快离开。 ◇◇◇ 「刚才待在那个公车站里的女孩子,就是那个东京来的大小姐嘛。有村认识她吗?」 两人在速食店,买了汉堡和可乐的套餐。一坐下来,凉加露出不悦的表情,这么说道。 凉加直到走进店里之前,还紧抱著陆的手臂,脸颊蹭著陆的肩膀,整个人黏在他身上。现在却连语气都低沉下来了。 陆还来不及回答── 「你们认识,对吧。」 凉加语气愤慨地质问陆。 「有村和那女孩,一看就知道态度怪怪的。那女孩会在学校外面偷看,也是想去见有村吧?你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常送报给她而已。」 陆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陆的表情和语气冷冰冰的,看起来十分僵硬。凉加似乎也有些胆怯,于是闭口不语,只是不安又担忧地注视著陆。 陆光是要压抑心中暴躁的情緖,就费尽力气了。根本没余力顾虑凉加。 没想到会让那女孩看见他和凉加手挽著手的样子。 陆是自己决定要答应凉加的邀约,去听演唱会。别墅的女孩和自己处在不同的世界,他不能误解女孩的温柔与纯粹。 女孩不管面对谁,一定都像对待陆那样,既亲切又纯洁。 陆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尽可能地避免与女孩接触。 但是女孩见到凉加与陆手牵手,瞪大双眼直盯著两人,彷佛受到很大的打击。陆见到这样的她,也同样动摇不已。 他有种错觉,彷佛脚下的地面逐渐崩毁。各式各样的藉口在脑中快速盘旋著,但是喉咙却像塞住了一样,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陆要是找了藉口,就更显得他卑鄙、滑稽。 别墅的女孩,并非陆的恋人,或是朋友。 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是却感觉好像有支怪手在体内到处破坏,烦躁迟迟无法平稳下来。 就在此时── 「骗人──你真的和有村在约会啊?凉加真行!」 班上的几名女孩子忽然一起出现。 这群女孩和凉加很亲近,在校内也相当引人注目。 「等──你们为什么……」 凉加慌张地站起身。 「你问为什么──凉加,是你自己传了简讯,说等一下要跟有村约会啊,简讯里还塞满发亮的表情符号。我们刚好在附近的游乐场,想说乾脆大家一起来看看嘛。」 「没错没错,除非亲眼看见,不然我才不相信你有办法追到有村咧。我一直觉得你绝对办不到。」 「我也这么以为。我想说就算是凉加出马,也不可能追到有村的。」 「真不愧是凉加。你当初夸口说这个夏天一定要追到有村,你还真的成功跟有村约会啦。」 「唉──看来打赌是凉加一个人大获全胜呢。」 凉加见到好友们开始胡闹调侃,于是: 「别、别说了。我才不是──唉哟!总之你们快走开啦,别妨碍我们!」 她拚了命想赶走她们。 陆默默地站起身。 凉加听见拉开椅子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著陆。 「有村……那个、这是……」 陆把凉加给他的门票放在桌上。 「我想起来我还有事,你跟朋友去听吧。」 他低沉地说完,转身离去。 凉加的好友开始嚷嚷: 「等等、有村你生气啦?」 「这下完蛋了。」 「什么啊?小山不是跟你说想一起去听这个吗?」 凉加追到店外。 「有村,等等……!打赌是、我不小心太得意──因为我以前就对有村──」 凉加抓住陆的手臂,而陆毅然决然挥开她的手。 凉加当场僵在原地。 「女人一碰我,我就全身不对劲。你以后还是无视我就好,我也会这么做。」 陆这么说完,跨上脚踏车,踩动踏板。 脚踏车突破了那一阵阵温热的风,陆奋力地骑著脚踏车,一个劲地往前冲。愤怒彷佛即将撕裂他的喉头,刺穿他的身体。 这愤怒,是来自于对凉加以及其友人的愤慨?抑或是对自己本身的厌恶?陆无法分辨。 陆很清楚,凉加只是因为自己对女孩子没兴趣,硬是想勾起自己的兴趣。她和好友们也经常半开玩笑地玩起恋爱游戏。而陆也对凉加没什么好感,所以他不觉得自己被骗了。 陆是了解凉加的企图,才刻意接受她的邀约。 但是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最坏的时间点上。陆不满于自己现在的遭遇,厌恶颓废的母亲。而自己明明是刻意上了凉加的贼船──却又单方面把凉加当成恶人,藉机逃走。到了最后,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气自己的卑鄙,厌恶自己的无能。这些情感全部搅和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想诅咒这世上的一切。 湿黏的空气,缠绕在喉咙以及手臂上。 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发热的脑袋完全无法冷却。 夕阳渐渐转为夜色,陆飙著脚踏车,追过景色转黑的速度,一口气冲回村子。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那栋爬满藤蔓的古老宅邸前。 二楼的窗户是亮著的。他望著那扇窗,胸口紧紧揪著。 那是那个女孩的房间。 太好了……她平安回到家里了。 窗帘隐约透著光。陆仰望著那盏温和的光芒,头脑渐渐冷却,发狂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哀伤。 他想见她。 见到她之后,他想为自己冷淡的态度道歉,想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和凉加手牵手。 但是道了歉,找了藉口,又能怎么样?陆的耳边,彷佛响起了自己揶揄自己的声音。那女孩是住在别墅的大小姐,和自己不一样。她有著像样的双亲,夏天一结束,她就会回到父母的身边。 你想用你那丑陋的情感,玷污那女孩吗? 夕阳时分,女孩在公车站里,茫然地瞪大双眼,注视著陆。 当陆和凉加手牵手经过她的身旁,她抱紧手中的导览书,伤心地垂下视线,低头不语。 陆不想再让女孩露出那种表情。 只有那个女孩,陆绝对不想伤害她。 陆怀抱著肝胆倶裂的痛楚,一味地凝视著女孩房间里的光芒。 ◇◇◇ 隔天早上的天空,还有些阴暗。 千星站在信箱旁,睡眠不足使得她的眼角有些泛红。 昨天她回到家里之后,开著灯,趴在床上,一直想著陆的事。 陆有女朋友。 所以千星继续等著陆,对陆来说,只会令他厌烦罢了。 但是,当她从陆手中接过报纸,总是温暖了她的心。 当时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知道这个夏天以后,父母就要离婚了。隔天早上,是陆为她送来了报纸,千星才能再度露出微笑。 所以她直到最后一刻,都想为了这件事向陆道谢。 千星不会再期待能与陆亲近。至少在她还停留在这里的期间,能继续亲手接过报纸。 她在陆的面前,要装作若无其事。 千星这么说服自己,并且望著陆平常来访的方向。 到了山顶显露光芒的那一刻,陆骑著脚踏车现身了。 千星抬头挺胸,打起精神。 (要好好地……露出笑容才行。) 脸颊绷在一起,一动也不动。这样不行。 陆在千星面前停下脚踏车。 原本千星还担心,万一陆说起昨天的事该怎么办。不过他却紧闭著嘴,默默地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千星接过报纸,抬起唇角。 「谢谢你。」 然后低头行礼。 陆也微微低下头回礼。 接著转开视线,踩动踏板离开了。 (正常地收下报纸了……但是不能露出那样无力的笑容,明天要笑得更开心才行……) 千星轻轻将报纸靠在脸上。上头还留有淡淡的余温。 ◇◇◇ 到了隔天,再隔一天,两人的交流依旧是尴尬不已。 陆紧闭著嘴,神情严肃地递出报纸。千星则是接过报纸,僵硬地露出笑容,低头说著:「谢谢你。」 陆点头回礼之后,缓缓离开。 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千星看不见陆的身影为止。所以她除了道谢以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果然还是给他添了麻烦,让小陆不开心了……) 她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可能会比较好。 以前千星只要见到陆的身影,心里就会暖暖的。但是现在见到他,却痛得胸口快喘不过气来。 她也没心情看报纸了。 千星回到房间,心情沉重地翻起诗织婆婆的日记。上头记载的恋情,有如夏日的阳光,既闪耀又清澈,令千星揪心不已。就在此时── 千星在天蓝色的书套里,找到一个白色信封。 千星拆下书套,看了看信封。信封外头一片空白,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没有写。 信封里头放著两张信纸。 一开始,千星和当时翻开日记时一样,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打开了信纸。信纸上写满了诗织婆婆的字迹。 『给最爱的你:』 开头是这么写的。千星屏息,继续读下去。 『这个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渐西沉于山脉之间的夕阳,色彩竟是那般艳丽;盛夏的绿草,散发热情的香气;温和的夜色包围著肌肤,顶著满天闪烁的星空,耀眼动人。直到这个夏季之前,我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养育我成人的村庄里,竟然隐藏著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这是诗织婆婆写给恋人的信。 信封上没有注明寄件人,一定是因为她不打算寄出这封信。 就像千星写了数封信给陆,却不寄出去。 她只是想将快要满溢而出的心情,写在某个地方,保存起来──像这个样子──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时,我的眼中映照出来的,却是带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夏天,不曾分离。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夏季即将结束。 这些回忆塞满了我的心。』 (牧神与──仙女!) 这句话,和萤火虫沼泽的照片标题一样。千星看到这里,心中一惊。 该不会,拍下那张照片的人,就是诗织婆婆的── 『因此──』 第一张信纸就写到这里。千星看了第二张信纸,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我们必须就此离别。』 体内的温度,彷佛一口气直冲头顶似的──千星感受到这样的冲击,她看著最后这句话,久久无法动弹。 诗织婆婆究竟是何时写下这封信的?是他离开村子之前?又或者是在等著不再回归的他之后?千星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是,千星从这句短短的「必须就此离别」,感觉到各式各样的情感──不停地拨动千星的心弦── 同时,千星也发觉了。属于她的离别,即将到来。 (夏天一结束,就再也见不到小陆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但要是她在临别之际,依旧只能对陆露出僵硬的笑容,她一定会留下遗憾。 她一定没办法再次阅读那些陆送来的报纸,以及满心期待剪贴下来的素描本。 千星再次开始制作那件做到一半的洋装。 每天一点一滴地用缝纫机车著边线,缝上拉炼,衣襟缝上蕾丝,配上饰扣。洋装逐渐接近完成。 她和陆的交流仍旧尴尬。但是在最后一天,她想穿上这件天蓝色的洋装,笑著从陆手中接过报纸。 也戴上草帽吧。 因为那顶满载回忆的帽子,正是千星与陆相遇的契机。 ◇◇◇ 午后,陆待在学校的美术教室,晚上则是在狭窄的公寓。他在素描本、广告或是影印纸的背面,画满了别墅的女孩。陆一直不停地画著她。 他已经很久没和女孩说过话。每当他将报纸交给女孩,就为了避开女孩的视线,撇开了眼,骑著脚踏车离去。 回到公寓,醉醺醺的母亲会吐著混身酒气,紧紧缠著陆。 「我爱你,我最爱的真的只有你喔,陆。」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为什么你不笑?为什么你不对我温柔一点?」 然后用指甲在陆的肩膀与背脊抓出一道道伤痕,接著放声痛哭。 「你一定很鄙视我,很恨我对不对?你一定觉得我生下了父不详的小孩,只是个堕落的女人对吧?」 陆既没有挥开母亲的臂膀,也不出口反驳,只是放空了心,像个人偶一样任她摆布。 自从陆将门票还给凉加之后,她也不再来美术教室了。 所以陆能安安静静地待在美术教室,一味地画著图。 别墅的女孩,他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对女孩而言,他只是个冷漠的送报生。 即使如此,他也能画著她的画。 这样,就足够了。 在那女孩滞留在别墅的期间,他想画下更多女孩的身影,就是多上一张都好。 ◇◇◇ 夏天即将结束。 离别的日子悄悄地接近。 千星在回家前两天晚上,终于做完了洋装。 「完成了。」 千星蹲在地板上,双 手将洋装展开来看。 彷佛从天空剪下来的清爽蓝色,遮住了天花板的灯光。衣襟的白色蕾丝,以及袖口的泡泡袖都缝得很漂亮,饰扣闪闪发光。 千星站起身,站在镜子前,拿起洋装比了比身子。 腰际的裙襬弯起美丽的波浪。 (太好了……赶上了。) 最近她连露出笑容都很勉强。不过现在镜中的她,脸上浮现著淡淡的微笑。 「啊,不过万一尺寸不合,该怎么办?」 没错,试穿之前,衣服都还称不上完成。 当千星一阵摸索,正要宽衣解带时,桌上的手机弹奏出轻快的旋律。 千星将脱到一半的室内服套回身上,拿起手机。 (是爸爸……) 心脏顿时一阵冰冷。 之前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我会再叫那个人打电话给你。』 要千星自己考虑,要冠哪边的姓。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严肃的语气,彷佛漆黑的波浪,一阵一阵袭来。 千星并没有忘记那句话,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更是觉得心头狠狠揪在一起。 但是从那天之后,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再联络千星了。千星以为应该是要等到自己回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由他们当面告知。 她以为她待在这个宅邸的时候,应该还能过得很安心。 要赶快接电话。 但是一阵颤栗从拿著手机的手爬到颈子。她顿时有种冲动,想把手机丢出去。 只有现在──至少在这个充满温馨气息的地方──她不想听见那些丑陋的言语。 但是电话响个不停,千星只能颤抖著手指,按下通话键。 「千星吗?我是爸爸。」 千星的身体缩成一团。而那蕴含著怒意的恐怖嗓音,传进了千星耳中。 「后天傍晚,我会派车去接你。还有,我今天已经把离婚协议书交出去了。」 锐利的痛楚,贯穿了心脏。 父亲怒火中烧地继续说道: 「千星回来之后,也看不到那个女人了。她昨天就请人把喜欢的家具全都搬走,擅自搬出去了。但是她却说不愿意扶养千星,说什么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母亲了,我一个人也能养好你。」 这些话语紧紧抓住千星的心脏,彷佛快将心脏给挤碎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妈妈在电话中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却不愿意带走千星。千星听见这件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把女儿丢给我,竟然还敢找律师,跟我要了一大笔赡养费,这女人还真有脸这么做。」 妈妈把千星丢给爸爸照顾,也让爸爸很生气。 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觉得千星只是个累赘! 「那家伙至今没有离婚,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可以从我这里榨取最多的赡养费。千星现在待的那栋房子,我本来打算当作别墅使用。结果现在为了支付赡养费,必须卖掉那栋房子。亏我还重新整修了一番,全都白费了。」 父亲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千星。 她知道父母的感情早就降到冰点。 她也知道他们互相讨厌。 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在千星面前,这么赤裸裸地臭骂母亲。 她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话。 (而且这栋房子──要被卖掉了!) 这样一来,她再也没办法回到这里了。 她原本还期待,明年夏天再回来这个村子,或许会再见到陆。但这个心愿也狠狠地遭到扼杀。山顶隐隐显露的晨阳、削瘦男孩骑著脚踏车的身影,全都渐渐远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父亲挂掉电话之后,绝望彷佛漆黑的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袭上心头。千星跪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 爸爸和妈妈离婚之后,这个三人家庭就会消失无踪! 她也没办法再回到这个温暖的地方了! ◇◇◇ 陆送完晚报,一回到公寓,就发现房子的大门大开,母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地板散落著餐具、点心的袋子,以及脱下乱丢的女性衣物,但是原本排开在地板上的整组名牌化妆品、美甲用具全都不见踪影。 陆一见到这个景象,就知道母亲离家出走了。 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 昨天晚上,母亲一边哭喊著:「陆,我爱你。」一边紧紧攀在陆的身上。她留下的爪痕,依旧活生生地残留在肩膀及手臂上。 ──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我受够其他男人了,只要有陆在就好。 他并不相信这番话。 但是每当母亲离去,一股无可救药的空虚感,便会席卷全身。心中有如沙漠般乾涸,渐渐变得空洞无比。 他没力气整理乱七八糟的房间,靠著拉门滑坐在地。 到他死之前,这种事还要重复多少次…… ◇◇◇ 千星彷佛搁浅在岸边的鱼儿一般,痛苦地喘著气。她坐在书桌前,打算写信给朋友。 千星的脑中充满著「愉快」又「美好」的回忆,过得很有精神。她已经等不及暑假结束,迫不及待想见到学校的朋友们── 但是当她摊开粉色的信纸,在桌上排开颜色美丽的签字笔,手指却使不上力,连笔都握不住。 (要笑啊。) 挂著阴沉的表情,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一定要笑。) 她虽然拚命地在嘴角用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来?我一定要笑啊。我要是露不出笑容,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搞不好,我的笑容其实都只是笑僵在脸上罢了。 她只是拚命的想要保持微笑,实际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所以,就算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待在一起,房子里却总是阴暗无光。她连抚慰两人的心都办不到。 所以──爸爸、妈妈才不需要我。 胸口彷佛被千刀万剐。她只能不断地责备自己。 我明明是爸爸跟妈妈的孩子,却没办法维系两人的感情! ◇◇◇ 陆在脏兮兮的房间里,摊开了素描本。但他的眼瞳依旧空无一物,内心乾枯又冰冷。 朝阳曾经照耀他的世界。但是现在却彷佛报纸的版面,既灰暗又粗糙。 他又被母亲舍弃了。 她下次何时会回来?不知道。 或许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陆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哀伤,只是变得空无一物,逐渐冰冷。 世界渐渐没了色彩。 他甚至画不出画。 所有他想画的、那些美丽的事物,都从他的心里消逝而去。 ◇◇◇ 披著草绿色窗帘的房间中,千星双手趴在书桌上,浑身颤抖,默默地想著。 连血肉相连的父母,都不愿意爱我。会有别人愿意爱这样的孩子吗? 我连卑微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在这一生之中,真的还有人会需要我吗? 就算是一个人也好。 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或许能抚慰这足以撕裂身躯的痛楚。 她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被需要的人。 但是这种人根本不存在。 (因为我一直在说谎。明明不想笑,还是挂著笑容。大家一定都知道──大家一定早就看穿了──我这个人,只是个骗子。) 为什么她连这种时候, 都哭不出来? 为什么她明明痛苦得不得了,却仍然打算露出微笑? 为什么她会幻想,以为只要笑得完美,就会有人爱她? 明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哭不出来啊……流不出眼泪……」 陆无力地靠在染有茶色污渍的拉门上,望著丢在榻榻米上,纯白无垢的素描本,默默地想著。 自己即使被母亲拋弃,内心却没有任何感受。真的会有人愿意去爱这样冷酷的自己?他能够碰见一个人,让他光是想到对方,胸口便会充满悸动,内心变得柔和,绝对不想失去她──他能碰见这样的人吗? 他能为了那个人,露出真心的微笑吗? 不论他怎么想像,内心依旧文风不动。 他的脑中,只浮现了自己。自己在无止尽的沙漠之中,面无表情,宛如人偶似的,独自一人走下去。 不论对方如何恳求自己笑,自己就是笑不出来。 「……我这个人,这一生一定都笑不出来。」 千星的眼中,浮现了一个身影。早晨耀眼光芒的另一端,有一个男孩子,肌肤浅黑,面无表情地骑著自行车,为她送来了报纸。 削瘦修长的手臂,递出了温暖的报纸。 陆的胸口,一个景象渐渐复苏。有一位女孩,留著长长的黑发,带著腼腆的眼神,神色羞涩地站在信箱旁,等待著陆。 那女孩从陆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报纸,然后用她细微悦耳的嗓音道谢,文静有礼地弯下腰── (小陆和我不一样,他帮著妈妈,出外工作贴补家用,被妈妈需要……) (那女孩和我不一样,她出生在一个美好的家庭,像样的双亲养育著她,是个纯真的大小姐。) (小陆一定是和妈妈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女孩生活的世界,一定非常温馨又平稳。她的家人一定深爱著她。) 只要这么想──心里就彷佛有了救赎。 不论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多么冷酷;不论自己这个人,究竟有多么没用、满是缺陷。但是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残酷、黑暗以及扭曲,还存在著那样清新、温暖的人──这世上依旧存在著被他人需要、喜爱的人。 希望小陆── 希望那女孩── 千万、千万要过得幸福。 插图011 只要「他」过得幸福,她就还能拥有希望,去相信神明仍然为这世上,准备了各种愉快、美好的事物。 只要「她」过得幸福,他就还能相信,这个世界依旧美丽。 自己过得悲惨也没关系。 自己充满缺陷也无所谓。 所以,希望他──她──没有痛苦,没有哀伤,能包围在温柔与爱情之中。 两人在即将崩溃的时刻,千星想著陆,陆想著别墅的女孩,他们默默祈祷著对方的幸福。冰冷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 隔天,冷得彷佛秋天提早来临。厚重如铅的乌云降下了雨水,这雨水也非常冰冷。 千星整个晚上都趴在桌上,因此发烧倒在床上。 千星整张脸滚烫不已,呼吸急促。安藤太太拿起冰凉的毛巾,放在千星的额头上。 「我等下就去药局买退烧用的贴片,这样您躺著也比较好翻身。」 千星声音虚弱地道了歉。 「没关系,看起来不像是感冒。您今天就好好休息,这样明天要回去的时候,才会有精神。」 安藤太太温柔地眯起眼,走出房间。 床边的小桌子上,放著报纸。 安藤太太知道,千星总是很期待报纸的内容,所以帮她拿到房间里,等她身体好了就能拿来看。 (我明明只能再待在这里两天……今天却没办法亲自去跟小陆拿报纸……) 千星不在的话,陆会怎么想? 他或许会松一口气吧。 大雨不停地下,连雨声听起来都这么地寒冷。 (小陆已经送完报纸了吗……) 要是一直下雨,陆会淋湿的,脚踏车的轮胎也会打滑,好危险。真希望明天雨赶快停。 (神啊……希望祢别让小陆那么辛苦。) 千星闭上眼,不断地想著陆。 ◇◇◇ (今天没有见到她。) 陆送完早报,回到派报社,脱下湿透的雨衣。此时店长忽然出现,他告诉陆,明天是最后一天送报纸到那栋别墅。 明天,留在那栋别墅的大小姐,就要回到东京去。 而且听房仲说,那栋别墅可能要卖掉了。 这两个讯息,都让陆的心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今天早上,那女孩是因为忙著准备回东京,才没有待在信箱旁边吗? 要是别墅卖给别人的话,他恐怕再也看不到,那道羞怯又温柔的身影。 「你和别墅的大小姐,感情好像不错啊。」 可能是某个人见到他和那女孩说话,跑去向店长告状。店长面不改色地警告陆: 「对方可不是你能随便出手的。虽然明天是最后一天送报到那间别墅,不过你还是要跟对方划清界线啊。」 「……」 这件事,陆再清楚不过了。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淡淡地答道。 ◇◇◇ (明天……是最后一天能见到小陆……我一定要早起,亲手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 到了夜晚,千星的脸庞与身体依旧滚烫。 关了电灯之后,整间房间黑漆漆的。千星时不时地望著身旁的闹钟。 (我要笑著……最后一次……向陆道谢……) 千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但是当她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已经穿过床边的窗帘,照耀了整个房间。 千星慌张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左右拉开草绿色的窗帘,望著庭院,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望向闹钟,当她看到短针指著七的数字,顿时屏息。 七点了! 送报的时间早就过了。 (我明明把闹钟设定在四点半的,为什么!?) 是她睡昏头,不小心把闹钟按掉了吗? 至今她明明都是在闹钟响之前,就醒过来了。 千星在睡衣上披上毛背心,戴上眼镜,打开房门,一个劲地冲下楼梯。 身体还很沉重,隐隐发热。 千星套上鞋子奔向信箱,途中还差点滑了一跤。当她见到信箱口中塞著弯曲的报纸,她的心都凉了。 (还是来不及……) 她连最后的报纸,都没办法从陆的手中接过。 (我再也见不到小陆了……) 千星哽住喉咙,双脚发软。 她怯生生地从信箱抽出报纸,而报纸早已冰冷。 她彷佛抱著遗骸般地抱著报纸,回到家中。 安藤太太站在玄关: 「唉呦,千星小姐。您怎么会穿成这样跑到外头去呢?如果您这么想看报纸,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帮您拿过去啊。」 她这么说完,用手摸了千星的额头,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看来已经退烧了。我已经帮千星小姐整理好大部分的行李了,到傍晚之前,您就可以随意渡过。您现在吃得下早餐吧?我马上帮您准备,您就去洗个脸,换件衣服……千星小姐?」 千星抱著报纸,微微颤抖著。安藤太太见状,顿时皱起眉头。 「怎么了 ?千星小姐,您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想见陆…… 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到他,向他道谢。 我知道,我这样只会给陆添麻烦。 即使如此──只要最后一次就好── 千星抱著报纸的手忽然握紧,拚了命地挤出声音: 「安藤太太……请你告诉我,小陆的家在哪里……!」 五章 十五岁的离别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却还是见不到那女孩……) 陆送完早报,回到派报社,拿到这个月的薪水明细。 陆的脑中,满满都是别墅的女孩。 今天,是最后一次送报到那栋别墅。 但是信箱旁,却见不到那位带著腼腆眼神的长发女孩。 就算陆见到她,陆也只能将报纸交给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即使如此,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女孩,就浑身无力,周遭的景色彷佛渐渐模糊,失去了颜色。 陆怀抱著心头的空虚,前往学校。 他独自一人待在美术教室里,打开素描本。画中的女孩,羞涩地对陆微笑。 他每翻一页,就会出现各式各样的她。她戴著眼镜,红著脸抬头望著陆;或是垂著辫子,瞪大了双眼;或是深深地弯下腰,对陆行礼。 陆心痛地望著这些画。就在此时── 「……有村。」 虚弱得几近消失的声音掠过了陆的耳中,眼前出现了凉加泫然欲泣的样貌。 她望著眼神冷淡的陆: 「对、对不起。」 她低下头,低垂的眼中满是泪水。 「我知道、有村很生我的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就算被有村无视,也无话可说……你、你可以一生无视我,没有关系……不过、我只是……想好好道歉。我会说出要在这个暑假里追到有村……是因为、要是别的女孩子向有村告白的话……我、我会很困扰……其他也有很多女孩子……偷偷喜欢著有村……这是中学最后的暑假……搞不好有人、会鼓起勇气向有村告白……」 凉加的表情比平常还要懦弱许多,她不敢看著陆的眼睛,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所、所以……我是为了不要有这种事、才向大家……这么宣布的……我会发简讯告诉她们,说我们在约会,也是因为想警告其他人,有村已经是属于我的了,不能对你出手。因为、因为我一直、一直很喜欢、有村……我不想让你被其他人抢走……」 凉加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听起来很嘶哑。从陆看过去,她的头也越来越低。 凉加第一次将自己毫无虚假的内心,传达给陆。她忍著羞耻垂著头,把自己的胆小与卑鄙,暴露在陆的眼前。 陆感觉到她的真心,也对她起了怜悯,心结慢慢解开了。 这并不是凉加一个人的错。 凉加很像陆的母亲,所以陆一开始就对凉加抱持偏见,觉得她一定和母亲一样,既轻浮又随便,陆才会一直抗拒她。而这样的陆,同样是个内心狭隘又无知的人。 「……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凉加抬起头,眼眶泛著泪水,凝视著陆。 陆也回看凉加,平静地告诉她: 「可是对我来说,与他人接触是非常痛苦的事。别人找我聊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样不论是我自己或是对方,心里都会有疙瘩……我只有独自一个人画著画的时候,内心是最平静的。所以我画画的时候,不想被其他人打扰。我就是这么讨人厌的家伙。」 「那……只要我不说话,我就可以待在有村身边吗?」 凉加畏畏缩缩地问道。 「你要是默默站在我旁边,我会一直在意你,无法专心。」 「我、我不会让你在意的……偷偷的站在旁边,这样可以吗?」 「你都这么说了,还叫偷偷的吗?」 陆的声音很冷淡──但是他尽可能地诚实回答。于是凉加用充满坚决的眼神与语气,这么对陆说道: 「我会努力保持安静,忍住气息,不让有村觉得烦……我会努力、让你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变、变得像空气一样透明……这样一来,有村就不会因为我而烦躁,也会忘了我吧……不过,我一定会待在有村身边。所、所以──」 凉加仍旧垂著头,声音小得有如蚊鸣。她这么呢喃道: 「所以,有村如果有一天,觉得一个人待著很寂寞,想找人说说话,就出声呼唤我吧。」 ◇◇◇ 公寓一楼的最角落,就是陆的房间。千星穿上亲手做的天蓝色洋装,放下长发,戴上绑著纯白缎带的草帽。站在房间门口,低垂著头。 (安藤太太告诉我小陆的家,我也鼓起勇气跑来了……可是家里却没人……) 她突然跑到别人家里,已经不是恬不知耻的程度,根本是没常识了。 陆也会觉得困扰吧。 但是等到爸爸卖掉别墅之后,她就没办法再来这个村子。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能见到陆了。 千星抱著报纸,浑身颤抖,希望安藤太太告诉她陆家里的地址。安藤太太虽然惊讶,却也了解千星的心思,她露出有点寂寞──却又温柔的眼神── ──千星小姐不是等报纸,而是在等著小陆啊…… 她这么低语道。 千星和安藤太太约好,会在接送的车子来之前回去。于是她看著安藤太太写给她的地图,来到陆和母亲共同生活的公寓。 只要一句道谢就好。 只要这样就好── 但是千星按了门铃,也没人回应。 她缩著身体,站在楼梯后方的阴暗处,已经躲了一个小时。 要是有别人看到她,会被怀疑是可疑人士,也会给陆带来麻烦。 这栋老旧公寓耸立在墓地旁,公寓前的小路也没有行人。不过脚边会有猫儿呼啸而去,让千星吓得心脏快停了。 太阳已经走到千星头顶,差不多到了吃午餐的时间了。 (再等一个小时好了……说不定他会回来吃午餐……) 千星拿起手机确认时间,不安地这么想著。 但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又再等了一个小时,陆还是没有回来。 千星明明想哭,却连这种时候都流不出眼泪。 (差不多……该回别墅了。) ◇◇◇ 等到陆走出学校,已经是下午接近晚上的时候了。 他和凉加说了,他现在没打算与人亲近,之后可能也不会有这种念头。凉加便寂寞地走出教室。 在那之后,他就一个人看著素描本,一直望著别墅女孩的画。 他没有回公寓,直接前往派报社,换了衣服,准备出去送报。 陆骑著脚踏车,同时: (那女孩……已经回东京了吗?) 他这么想著。 如果她还在别墅的话,陆想再去看她最后一眼。 这样的心情驱使著陆,骑向别墅。 空气渐渐泛白,黄昏即将来临。陆来到古老宅邸的红色信箱前,停下脚踏车。 庭院里空无一人,房子里也显得特别安静。陆抬头望著女孩房间的窗户,草绿色的窗帘在窗内关著。 果然,她的家人已经来接她回去了。 陆满是眷恋地望著窗户──接著咬紧唇瓣,踩动踏板。 等到他送完晚报,天空已经开始混杂著淡淡的粉桃色。 小溪缓缓地流著,溪边的小路旁,伫立著一排排绿叶茂密的树木。温和的橙色光彩包围著陆,他骑著脚踏车前进── (我就是在这里见到她……当时也是黄昏──) 胸口隐隐刺痛。就在此时── 纯白的缎带彷佛游在空中,缓缓掠过陆的眼前。 绑著纯白缎带的草帽── 陆心中一惊,急忙煞车。一旁的树林里,一位长发女孩追著帽子跑了出来。 纯白的缎带后方,细致的黑发轻轻摇曳著,天蓝色洋装的裙襬 缓缓飘起波浪。 陆伸手抓住即将飞过的草帽。 别墅的女孩惊讶地瞪大双眼,注视著陆。 陆回看著女孩的脸庞,伸出了手臂──递出草帽。 白皙的玉手,怯生生地伸向陆,接下了帽子。接著抱在胸前,直视著陆,彷佛是看到眼前发生了奇迹。 陆也怀著同样的心情,回看著她。 (见到了……又见到她了……) 夕阳照耀在她的脸庞、发丝、红唇,以及天蓝色的洋装。 忽然间,她缓缓──深深地──弯下腰,如同以往从陆手中接过报纸的时候,那样地行礼。 但却又弯得比平常还低。 「真的……非常谢谢你。」 她文静优雅地道了谢。但听在陆的耳中,这句「谢谢」比以往蕴含著更多──更深层的情感,令他胸中一阵颤抖。 「我今天,就要回东京了。所以,我不论如何都想向你道谢──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抬起头,脸上浮现了微笑,彷佛她即将消逝无踪。 陆的胸口更是紧紧揪住。 「为什么……你会、走在这个地方?」 她向陆道了谢,而陆也想传达什么给她──有她在的这个夏天,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难以言喻──她是如何拯救了他──他画了她的画──但是这些却无法转为话语。最后,他说出口的,只是这么单纯的疑问。 「最后……我想去看看萤火虫的沼泽。」 「萤火虫……?但是萤火虫的季节是七夕那时候,现在已经──」 女孩微笑地点点头。 「是,我知道现在已经没有蛋火虫了。但是,我在百货公司的摄影展上,看到一张照片。是沼泽上飞舞著很多的萤火虫,标题叫做『牧神与仙女』。我看了这张照片──就想去那个地方看看……不过却迷了路……结果还是没看到,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牧神与仙女──陆听见这句话,心中一惊。 森林的沼泽边,他曾经与那位宛如少女般的老太太有过短暂的对话。当时她是这么呢喃道: ──特别是夏季的夜晚,不论是谁来到这个地方,都能变得像牧神和仙女一样呢。 而那位仙女的亲戚,这位女孩现在虽然挂著微笑,却看起来非常寂寞。 「走吧!」 等陆回过神来,他已经喊出声了。 「咦?」 「那个地方就在前面,我带你去。上来,快上脚踏车,快点!」 「啊、好。」 女孩被陆这么一催促,便坐上脚踏车的后座。她略带犹豫地握住后座的边边── 「可能会很晃,你要好好抓紧我!」 陆这么坚决地说完。 「是!」 女孩也吓得尖起嗓音,纤细的手臂紧紧环抱住陆的腰间。 陆奋力踩动踏板,冲了出去。 (我在做什么?店长明明告诫过我,不能太亲近别墅的大小姐的!) 但是,他一想到最后能与女孩相处的时间,只有现在,心头便揪得紧紧的。 就算是一点点也好,他想再将这段时间延长一点。他想带她去她想看的那个地方。 没有铺上柏油的泥土路,路途颠簸,车身跳起来好几次。每当车身跳起来一次,女孩的脸庞就会贴上陆的背脊,女孩碰触到的地方便会缓缓发热。这股热度传达至陆的心脏。 心脏怦咚怦咚地鼓噪著。 太阳燃著火红的光彩,渐渐西下,缓缓转为夜色。 途中,女孩的手机响起了轻快的旋律。陆隔著背部,知道女孩倒抽了口气。不过女孩马上著急地大喊道: 「没关系!快走吧!拜托你了!」 陆第一次听见她如此坚强的语气。 他更加卖力地踏著踏板。 周遭的树木草丛渐渐多了起来,视野渐渐变黑。从这里开始,就没办法骑著脚踏车前进了。 「下来吧,快到了。」 陆牵著女孩的手,踏著草丛前进。 满是汗水的手掌,紧紧握住那双娇小柔软的手。而她的手掌也和陆一样,冰冷湿黏,却又紧紧地回握著他。 树木渐渐浓密起来,这附近见不到光亮,整个世界彷佛只有女孩与自己两个人。 自己和女孩──两人急促的气息,响彻在漆黑的黑暗中。 过不久后,突然的──视野开阔了起来。 月光淡淡地洒落在盛满水的宽阔沼泽上。树林间敞开的天空中,闪耀著满天星辰,彷佛有节奏似地闪灿著,悄悄倒映在水面上。 ──这里,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那一天,仙女温婉的嗓音,再次回荡在陆的耳边。 女孩与陆手牵手,悄悄地叹息道。 「星星……在水面上摇晃……看起来好像萤火虫的光。」 女孩的眼眸也像星光一般闪闪发亮,双颊与唇边散发出喜悦的光彩。 接著,她的眼瞳中,落下透明的露滴。 月光照亮了她白皙朦胧的脸蛋,她浑身颤抖著,缓缓滑下──一滴泪珠。 这滴眼泪,在陆的眼中,看起来是多么美丽、多么神圣。而彷佛是呼应那滴泪珠,新的露滴一滴接著一滴的,从女孩的双颊滑落。 闪闪发光,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落下。 陆瞪圆了双眼──注视著女孩。女孩则是颤抖著微小的嗓音: 「原来……高兴的时候,也会流眼泪啊。」 她这么呢喃著。彷佛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 接著幸福地扬起微笑。 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心里却幸福无比。 「我能遇见小陆……能和小陆来到这个地方,真的、非常开心。」 小陆……女孩理所当然地,呼唤著陆的名字。 陆的胸口,缓缓升起一股热流。 女孩的喜悦传达给他,轻轻拨动他的心弦──某种温暖的事物,悄悄在体内深处萌了芽。 女孩的泪水、细小的嗓音、她的话语──唤醒了陆的感情。 哭泣的女孩看著陆的脸庞,眼睛微微睁大,接著笑得更是灿烂。 「第一次、看见小陆笑了。」 她开心地悄声说道。 (啊,原来这么简单。) 乾涸的内心渐渐丰润,灰暗的视野转为清澄、明亮。 「是啊……这是第一次。」 陆品尝著缓缓涌上心头的喜悦,凝视著女孩,淡淡地说道。 「我是第一次笑了。」 星辰彷佛萤火虫的光芒,缓缓摇曳在水面上。沼泽边,月光照耀著两人,他们手牵著手,微笑以对。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我家的帮佣告诉我的。」 女孩马上红了脸,转开了视线。 接著她小声地道了歉。陆保持著微笑,这么说道: 「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紧握的手轻轻一震,女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神情腼腆: 「我叫做千星。」 她这么答道。 汉字写成千颗的星辰。 她在陆的心中,丢下了星辰。 她送给他的千颗星星,温柔且朦胧地化开。 两人待在这个地方,只有短短的时间──千星的手机再次响起,她得赶快回去。 再回别墅的路上,陆踩著脚踏车,千星坐在后座,紧紧抓著陆。两人都不发一 语。 插图012 脚踏车骑在满是石块的道路上,颠簸地震动著。一开口彷佛就会咬到舌头似的。他们不太会聊天,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两人一起见到的,那映满星辰与月光的夏日沼泽,实在是美极了。比起即将离别的寂寞,他们心中更是留下那美丽的余韵,沉醉在其中。 那个特别的地方,充满著夏日的魔法。它让女孩落了泪,让我笑了。我们只是单纯地感到开心,幸福不已。 陆的背后感觉到女孩安稳的气息,他骑著脚踏车,行进在夜晚的道路上,甚至会误以为,这样的时间会永远持续下去。 但是别墅已经近在眼前。 他见到红色信箱,围篱前停著一辆漆黑又气派的轿车。原本炙热的身躯顿时冷却下来。 离别是无法避免的── 这个事实清晰地摆在陆的眼前。 我不想和她分开! 我还想和她待在一起! 我还想再和她说更多的话! 我们的感情,才刚刚开始不是吗?我刚刚才知道她的名字,真的就只能到此为止吗? 至今从未感受过的激烈疼痛、哀伤、焦躁,一阵又一阵地袭向陆。 陆在信箱前按下煞车,尖锐的声响震动著空气。他的背脊已经冰冷,因为千星离开了陆的身边;原本环抱住腰间的那双纤细手臂,已经放开了。 陆跨在脚踏车上,绷紧脸庞。千星摇曳著长发,以及天蓝色洋装的裙襬,寂寞地微笑著。 她双手将绑著白色缎带的草帽拿在胸前。 「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梦幻又温和。 「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个村子,还有小陆的事。请你多保重。」 平稳的双眸注视著陆: 「再见了。」 哀伤地,眯起了眼。 以往,陆把报纸送到千星手中后,总是淡淡地回礼后,急忙离去。因为他和千星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觉得不能太过亲近她。 但是今天,陆握紧握把,一动也不动。 取而代之的是,千星转过了身。 陆咬紧牙根,目送著她。 等到千星即将走向玄关── 陆大喊道: 「千星!我──画了你的画!等我完成之后,请你一定要看一看!」 宅邸中泄漏出淡淡的光晕,照在千星身上,而千星惊讶地回过头来。 陆真挚又坚决地看著她。 陆的请求非常突然。千星甚至不知道,陆会画画。 而且他知道别墅会被卖掉,千星不会再来到这个村庄。他非常清楚,更是因此难过。 千星看起来泫然欲泣──她的脑中一定觉得,这不可能──他们还只是中学生,不论怎么祈祷,愿望也有无法实现的时候──但即使如此—— 「好。」 千星与陆定下了,不可能实现的约定。 直到最后,她依旧带著那腼腆──又温柔的笑容。 千星在陆的目送下,轻轻摇曳著细致的黑发,走向玄关的大门。 终章 约定 『给小陆: 今天我上学的途中,看到地上立著霜柱。 霜柱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看起来非常可爱。 我忍不住蹲下来,看著霜柱好一阵子。 已经快到冬天了呢。 自从暑假结束,和小陆道别之后,已经过了四个月了。时间过得真的很快,吓了我一跳呢。 上周,爸爸的新任妻子生了小宝宝,似乎是我的弟弟。 我虽然还没看过他,不过一定长得很可爱。 我也独自生活了三个月,差不多也习惯了。 我去学校的时候,会有帮佣来打扫房子,准备晚餐,所以我过得很好。 早餐和午餐便当,都是我自己做的。报纸上的食谱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会做的菜也多了不少呢。 写给小陆的信,已经是第几封了呢? 我明年就是高中生了,还在写著寄不出去的信,别人或许会觉得我很孩子气。 不过,每当我写信给小陆的时候,我的心就会暖暖的,变得很积极。 写好的信,我全都放进喜欢的饼乾罐里,好好收藏起来。 这是我的宝物。 偶尔拿出来再看一次,胸口虽然会有点难过,但还是会觉得很窝心、幸福得不得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诗织婆婆会把与恋人度过的十六岁日记,收藏在缝纫箱的最下层。 诗织婆婆一定也一次又一次地看著日记,觉得幸福不已。 对了对了,小陆带我去的那个萤火虫沼泽,有人拍了沼泽的照片不是吗?那张照片的标题『牧神与仙女』,是来自于一篇小说。 我前阵子终于读了那篇小说了。 虽然我用『牧神与仙女』这个标题找了好久,不过一直找不到。 真正的标题叫做『仲夏夜之梦』。 作者叫做冈本加乃子,是一位活跃于大正到昭和时期的女性作家。 故事里有一名叫做岁子的大小姐,她虽然有未婚夫,却和哥哥的朋友,一位叫做牧濑的男人,度过短短数日的美好夏日时光。 故事虽然很短,但是两人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庭院中的描写真的美得令人陶醉,两人的关系也非常的清纯、温暖。 看著看著,我的胸口也满溢著情感。 两人彷佛仙女与牧神一样,度过了夏日的夜晚,然后离别。 而岁子小姐的未婚夫,觉得这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为她的回忆取了一个标题,叫做『仲夏夜之梦』,要她好好收藏在心中,然后偶尔将这段美好的情感分给他。 她的未婚夫真是一个好人。 岁子小姐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诗织婆婆虽然没有和任何人结婚,但是她心中有著这么美好的回忆,我觉得她很幸福。 就算她很喜欢对方,却非得与对方离别,她也仍旧幸福。 我在那个夏天,从小陆的手中获得的事物,也是这么的特别。 我每天早上都期待不已地,等著小陆送报纸来。小陆带我去了萤火虫沼泽,还和小陆一起骑脚踏车。小陆叫了我的名字。这一切一切,我都收藏在心里。 小陆带著坚决的眼神,说画完我的画之后,希望我看一看。那时候,我或许不应该答应。 但是,要是时光倒流,再次回到那个夏天,再次重复那场离别的景象,我一定还是会回答「好」。 就算我知道这个约定永远不会实现,我还是会笑著回答「好」。 不论重来几次,我都会这么回答。 即使约定不会实现,我也不会觉得哀伤或失望。 因为这个约定本身,就是陆送给我最美好的回忆。』 ◇◇◇ 时光渐渐流逝。 早上,千星总是会到公寓一楼的组合式信箱去拿报纸。当千星打开房间的大门,冷例的风吹上她的双颊,她一阵颤抖。 (要是再这么冷的话,小陆要送报也会很辛苦呢……) 她这么担心著他。 村子那边到了冬天,也会下雪吧? 雪要是积得厚厚的,会看不清楚路,这样可以骑脚踏车吗?还是说他是走路送报呢……? 千星从信箱中抽出报纸,缓缓抱进怀中,彷佛要温暖那冰冷的纸张,然后走回房间。 她现在也持续在剪报。 素描本更是到了第二本了。 一个人寂寞或是难过的时候,她总会翻著剪贴本,便彷佛回到那闪闪发亮的夏天,心情也会好起来。 爸爸的新任妻子和千星只差了十岁,而且千星不小心听见亲戚在谈论她,她似乎是不想和千星面对面,所以爸爸要千星搬出家里。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会让千星见到弟弟。 她曾经和妈妈约在外面的餐厅吃饭,不过途中有人打手机找妈妈,妈妈就丢下千星离开了。 「你如果想冠我的姓,我是不反对。不过我现在也开始新的人生了,忙得不得了,没什么时间可以分给你,而且也没办法和你一起住。」 她的语气完全没有顾虑到千星。 即使千星写了信,发了简讯,妈妈也不曾回过她。 同班同学和茶道社的学长姐们,一听到千星的双亲离婚了,都非常担心她。特别是结菜,她一脸歉疚地面对千星: 「我不知道千星的爸妈会变成这样……我还没头没脑的发了那种简讯,对不起。」 她这么向千星道歉。 千星则是故作开朗地说,她之前就已经做好觉悟了,现在反而乐得轻松。结菜和其他人一听,才放下心,也很羡慕她能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千星待在学校的时候,一直都挂著笑容。 因为她要是在学校露出阴沉的表情,大家都会顾虑她。 她回到公寓之后,便把帮佣准备好的晚餐放进微波炉热好。吃完饭后,写写作业,看看书,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而这些时候,她总是想著陆。 这样一来,她的心就会变得非常的温暖。 (连载小说的后续剧情是怎么发展呢?三郎忽然冲进若子的婚礼之后,有成功抢回若子小姐吗?) 千星还得先准备早餐,不过她实在太在意小说的后续了,便蹲在客厅的地毯上,打开报纸。 (先看一点点就好……嗯──连载小说的页数是……) 千星一页一页翻著灰暗又粗糙的薄薄纸张。此时,那个忽然跃进千星眼中。 「!」 千星双手拿著报纸的边缘,止住了呼吸,一动也不动。 她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凝视著。 一张彩色的图画,大大地刊载在报纸上。 整张图呈现了温和的橙色,在树木林立的小溪边,一名少女戴上附有纯白缎带的草帽,漆黒的长发随风飘逸,彷佛即将回过头来。 天蓝色的洋装包裹住纤细的身躯,隐约可见的唇边,扬起了腼腆的微笑。 少女戴著黑框眼镜,眼镜还挂在鼻尖上。 少女双手扶著眼镜的支架,动作看起来非常可爱。 整张图充满了鲜艳又温和的气息,夕阳的光辉缓缓洒落,照耀著纯白的缎带以及洋装── 少女的脸,看起来很模糊。 但是,这是── 这张画是── 这是报社主办的绘画比赛。 而学生部门的优秀奖,得奖者写著:「十五岁──中学三年级有村陆」。 星的画。 而且他用的色彩是那么温和、那么温暖──在这样温馨又美丽的风景中,把千星画得如此可爱、如此幸福── 他实现了那个无法实现的约定。 他让身处遥远一方的千星,见到这张美丽的图画。 那些时光再次复苏。 晨阳渐渐染上山顶,凉爽的风,脚踏车渐渐靠近,轮胎的声音,以及从指尖传来的,报纸的余温。 她怦然心动地注视著那张晒黑的削瘦脸庞,凝视著他成熟的眼神。脚踏车逐渐远去,她怀抱幸福的心情,目送那副背影。 他第一次向她搭话的那一天。 千星只戴著单边隐形眼镜,走路摇摇晃晃,而他小心地拥抱著她。 最后,是两人一起见到的,夜晚的沼泽── 满天闪耀的星辰,散布在天空与池水上。 只属于仙女与牧神,世界上最美丽的秘密之地── 总是紧绷著唇的陆看著千星,唇边缓缓绽放,开心地笑了。 收藏在心中的珍贵回忆,一个个浮现出来。 千星流下的泪珠,有如温暖的雨滴,落在陆的画上。 「小陆……小陆……谢、谢谢你……小陆,谢谢你。小陆……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她的口中,只剩下感谢。 她开心不已、幸福不已── 喉头哽咽,胸口颤抖著。 她只能痛哭著,一次又一次地低声道谢。 沾满泪水的图画,标题是「初恋」。 后记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我是在创作「月兔公主」的时候,写下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当时的编辑曾经问我:「要不要写看看哀伤的短篇恋爱故事?」然后做了许多企划。而当时我问了打工地点的同事,想看什么样的故事,对方立刻眼睛发亮,用力地推荐我: 「我想看有钱又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和贫穷送报生男子之间,有著身分差距的恋爱故事!」 这么说道。 「送、送报生……!和大、大小姐……?这、这时代差距也太……」 由于这要求实在是意想不到,而且太偏门,所以我就畏畏缩缩地拒绝了。 接著我偶然在打工超级闲暇的时候,恍恍惚惚地想像这个题材。送报生少年啊……所以就是中学生了。如果是高中生,就还有其他比较好的打工,个性就是冷淡又沉默寡言……女生的个性就是内向……为什么两人生长环境、立场差这么多,却还是互相吸引呢……我一开始想像,陆和千星的身影就渐渐成形,等到我回过神来,已经写了十几张笔记了。 本来这篇应该是接在「月兔公主」之后,打算以短篇企划的方式出版。不过「月兔公主」的销售量有点低迷,上层又觉得这个故事,以商业向来说太无聊为由否决了,于是整篇故事在大纲时期就遭到冻结。 我把大纲和笔记全部放进大大的茶色信封,用橘色的笔在封面大大地写著:「有一天一定会写好你!」,接著就把信封和其他未采用企划一起收进柜子里了。之后也曾经见机试探看看,还是被上层否决了。就连这次也是等到有时间了,才终于有办法写,整个过程历尽了千辛万苦啊。 到了现在终于出版之后,我的感觉就像是放了好几年的作业,现在终于写完了。 说实话,我本来已经半放弃出版这个故事,想说之后有一天要写来娱乐自己,所以里头的设定或场景偶尔会拿来用在其他作品上。 「不会笑的少年」和「不会哭的少女」是用在《光在地球之时》;诗织婆婆的恋爱是在《怀抱花月的水妖》;「仲夏夜之梦」则是使用在《文学少女》的未收录短篇中。这个故事中很多部分都和这些作品重叠,包含这点在内,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等同于创作原点的重要篇章。 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这个故事,也希望各位从陆与千星的夏日故事中,得到某些感慨,然后想像著两人的未来。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五日 野村美月 参考文献 《日本幻想文学大全10 冈本加乃子》堀切直人编,一九九二年,株式会社国书刊行会/《世界诗集11 世界恋爱名诗集》宗左近编,昭和四二年九月十日,株式会社角川书店(此指日本版) 插图014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我是在创作「月兔公主」的时候,写下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当时的编辑曾经问我:「要不要写看看哀伤的短篇恋爱故事?」然后做了许多企划。而当时我问了打工地点的同事,想看什么样的故事,对方立刻眼睛发亮,用力地推荐我: 「我想看有钱又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和贫穷送报生男子之间,有著身分差距的恋爱故事!」 这么说道。 「送、送报生……!和大、大小姐……?这、这时代差距也太……」 由于这要求实在是意想不到,而且太偏门,所以我就畏畏缩缩地拒绝了。 接著我偶然在打工超级闲暇的时候,恍恍惚惚地想像这个题材。送报生少年啊……所以就是中学生了。如果是高中生,就还有其他比较好的打工,个性就是冷淡又沉默寡言……女生的个性就是内向……为什么两人生长环境、立场差这么多,却还是互相吸引呢……我一开始想像,陆和千星的身影就渐渐成形,等到我回过神来,已经写了十几张笔记了。 本来这篇应该是接在「月兔公主」之后,打算以短篇企划的方式出版。不过「月兔公主」的销售量有点低迷,上层又觉得这个故事,以商业向来说太无聊为由否决了,于是整篇故事在大纲时期就遭到冻结。 我把大纲和笔记全部放进大大的茶色信封,用橘色的笔在封面大大地写著:「有一天一定会写好你!」,接著就把信封和其他未采用企划一起收进柜子里了。之后也曾经见机试探看看,还是被上层否决了。就连这次也是等到有时间了,才终于有办法写,整个过程历尽了千辛万苦啊。 到了现在终于出版之后,我的感觉就像是放了好几年的作业,现在终于写完了。 说实话,我本来已经半放弃出版这个故事,想说之后有一天要写来娱乐自己,所以里头的设定或场景偶尔会拿来用在其他作品上。 「不会笑的少年」和「不会哭的少女」是用在《光在地球之时》;诗织婆婆的恋爱是在《怀抱花月的水妖》;「仲夏夜之梦」则是使用在《文学少女》的未收录短篇中。这个故事中很多部分都和这些作品重叠,包含这点在内,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等同于创作原点的重要篇章。 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这个故事,也希望各位从陆与千星的夏日故事中,得到某些感慨,然后想像著两人的未来。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五日 野村美月 参考文献 《日本幻想文学大全10 冈本加乃子》堀切直人编,一九九二年,株式会社国书刊行会/《世界诗集11 世界恋爱名诗集》宗左近编,昭和四二年九月十日,株式会社角川书店(此指日本版) 插图014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我是在创作「月兔公主」的时候,写下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当时的编辑曾经问我:「要不要写看看哀伤的短篇恋爱故事?」然后做了许多企划。而当时我问了打工地点的同事,想看什么样的故事,对方立刻眼睛发亮,用力地推荐我: 「我想看有钱又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和贫穷送报生男子之间,有著身分差距的恋爱故事!」 这么说道。 「送、送报生……!和大、大小姐……?这、这时代差距也太……」 由于这要求实在是意想不到,而且太偏门,所以我就畏畏缩缩地拒绝了。 接著我偶然在打工超级闲暇的时候,恍恍惚惚地想像这个题材。送报生少年啊……所以就是中学生了。如果是高中生,就还有其他比较好的打工,个性就是冷淡又沉默寡言……女生的个性就是内向……为什么两人生长环境、立场差这么多,却还是互相吸引呢……我一开始想像,陆和千星的身影就渐渐成形,等到我回过神来,已经写了十几张笔记了。 本来这篇应该是接在「月兔公主」之后,打算以短篇企划的方式出版。不过「月兔公主」的销售量有点低迷,上层又觉得这个故事,以商业向来说太无聊为由否决了,于是整篇故事在大纲时期就遭到冻结。 我把大纲和笔记全部放进大大的茶色信封,用橘色的笔在封面大大地写著:「有一天一定会写好你!」,接著就把信封和其他未采用企划一起收进柜子里了。之后也曾经见机试探看看,还是被上层否决了。就连这次也是等到有时间了,才终于有办法写,整个过程历尽了千辛万苦啊。 到了现在终于出版之后,我的感觉就像是放了好几年的作业,现在终于写完了。 说实话,我本来已经半放弃出版这个故事,想说之后有一天要写来娱乐自己,所以里头的设定或场景偶尔会拿来用在其他作品上。 「不会笑的少年」和「不会哭的少女」是用在《光在地球之时》;诗织婆婆的恋爱是在《怀抱花月的水妖》;「仲夏夜之梦」则是使用在《文学少女》的未收录短篇中。这个故事中很多部分都和这些作品重叠,包含这点在内,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等同于创作原点的重要篇章。 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这个故事,也希望各位从陆与千星的夏日故事中,得到某些感慨,然后想像著两人的未来。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五日 野村美月 参考文献 《日本幻想文学大全10 冈本加乃子》堀切直人编,一九九二年,株式会社国书刊行会/《世界诗集11 世界恋爱名诗集》宗左近编,昭和四二年九月十日,株式会社角川书店(此指日本版) 插图014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我是在创作「月兔公主」的时候,写下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当时的编辑曾经问我:「要不要写看看哀伤的短篇恋爱故事?」然后做了许多企划。而当时我问了打工地点的同事,想看什么样的故事,对方立刻眼睛发亮,用力地推荐我: 「我想看有钱又体弱多病的大小姐,和贫穷送报生男子之间,有著身分差距的恋爱故事!」 这么说道。 「送、送报生……!和大、大小姐……?这、这时代差距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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