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桐岛退社了》 菊池宏树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樊舒 「咦?真的假的?」 「嗯。」龙汰懒洋洋地回答,一边跨上「查理」的后座。夕阳的热度染红了脚踏车的坐垫。「我都把『查理』借你了,你要负责骑啊!」我捶打着龙汰的肩膀一面说。市街转凉,穿惯的立领学生服自然地融入街景之中。 「宏树的东西好笨重。」龙汰抱怨着,一边用发夹固定住偏长的浏海。「少了友弘,就没有一起打篮球的对手了。」他搓揉着卷度不一的蓬乱头发,试图理出造型。纵使完全不像整理过的头发,不过这就是龙汰的风格。「我踩喔?」他认命地跨上坐垫,挽起略短的袖子,露出女朋友编给他的彩色幸运绳。「虽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啦,不过——」龙汰害羞微笑的脸颊上,浮现兔子足迹般的酒窝。 我跨上后座,仰望延伸到某个遥远城镇的飞机云。天气毕竟已经冷了。穿惯的verse运动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十分舒服。 「宏树你坐好没?走喽!」 也没等我回应,龙汰便用力踩下踏板。随着车身不稳地摇晃,我一边调整臀部的位置。秋去冬来的景色从眼前流逝,干涩的风灌进立领学生服的前襟,不断地摩娑身体。 与校门反方向的棒球队练习场上,传来低沉的叫喊声。只要练习赛逼近,队长总会写电子邮件给我。我忽略胸口传来的微微刺痛,对龙汰说: 「欵那个——」 「啊?」 龙汰很擅长载人,载着我轻快地前进。 「听说桐岛退社了,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话才说完,龙汰突然煞车。「红灯啦红灯!」尽管他向我解释,我的鼠蹊部还是承受了一阵不小的冲击。 「为什么退社?那家伙不是很会打排球吗?1」 「你问我我问谁呀?」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又是队长。怎么会退社呢?真是怪了。」 「别在我耳边鬼吼鬼叫啊,我哪知道。听说是和孝介处不来。啊,绿灯了。」 你不觉得这里的灯号转换很快吗?龙汰一面这么说,我的身体重心又开始摇晃。 桐岛,你真的退出排球社了吗?我把手窸窣地摸进口袋,掏出ipod。电源还开着,得把它关上才行。行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时,我瞥见一个穿着宽松焦糖色开襟毛衣、露出纤细手臂的女高中生。这条路是朝下的缓坡,龙汰逐渐加速,一面人喊着:「我想和她来一炮!」「吵死了你!」我狂笑着k了龙汰的脑袋一记。 十七岁的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总是立刻就大声说出当下的想法。像是冲向天际般飞行跳跃,也像是要划破城镇般疾走。我们以超越飞机云的速度,共乘奔驰,开怀大笑也不觉丢脸。率性而为,说多快乐就有多快乐,而且也只有现在才能这么做了。 「保险套贵死了!」 听见龙汰对着药妆店喊,我大笑了。桐岛大概也是这样吧,突然就决定要退社,然后不以为意地告诉大家。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偶然听到消息,恰好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就是这样而已。 我听见「沙——」的声音。我稍微张开双脚,将重心往后。我们不断超越路上一条条的白线。一面觉得相当不安。轮胎摩擦路面沙沙作响。 前方的夕阳逐渐下山。落日的山头耀眼夺目,我不由得眯起双眼。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樊舒 「咦?真的假的?」 「嗯。」龙汰懒洋洋地回答,一边跨上「查理」的后座。夕阳的热度染红了脚踏车的坐垫。「我都把『查理』借你了,你要负责骑啊!」我捶打着龙汰的肩膀一面说。市街转凉,穿惯的立领学生服自然地融入街景之中。 「宏树的东西好笨重。」龙汰抱怨着,一边用发夹固定住偏长的浏海。「少了友弘,就没有一起打篮球的对手了。」他搓揉着卷度不一的蓬乱头发,试图理出造型。纵使完全不像整理过的头发,不过这就是龙汰的风格。「我踩喔?」他认命地跨上坐垫,挽起略短的袖子,露出女朋友编给他的彩色幸运绳。「虽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啦,不过——」龙汰害羞微笑的脸颊上,浮现兔子足迹般的酒窝。 我跨上后座,仰望延伸到某个遥远城镇的飞机云。天气毕竟已经冷了。穿惯的verse运动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十分舒服。 「宏树你坐好没?走喽!」 也没等我回应,龙汰便用力踩下踏板。随着车身不稳地摇晃,我一边调整臀部的位置。秋去冬来的景色从眼前流逝,干涩的风灌进立领学生服的前襟,不断地摩娑身体。 与校门反方向的棒球队练习场上,传来低沉的叫喊声。只要练习赛逼近,队长总会写电子邮件给我。我忽略胸口传来的微微刺痛,对龙汰说: 「欵那个——」 「啊?」 龙汰很擅长载人,载着我轻快地前进。 「听说桐岛退社了,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话才说完,龙汰突然煞车。「红灯啦红灯!」尽管他向我解释,我的鼠蹊部还是承受了一阵不小的冲击。 「为什么退社?那家伙不是很会打排球吗?1」 「你问我我问谁呀?」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又是队长。怎么会退社呢?真是怪了。」 「别在我耳边鬼吼鬼叫啊,我哪知道。听说是和孝介处不来。啊,绿灯了。」 你不觉得这里的灯号转换很快吗?龙汰一面这么说,我的身体重心又开始摇晃。 桐岛,你真的退出排球社了吗?我把手窸窣地摸进口袋,掏出ipod。电源还开着,得把它关上才行。行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时,我瞥见一个穿着宽松焦糖色开襟毛衣、露出纤细手臂的女高中生。这条路是朝下的缓坡,龙汰逐渐加速,一面人喊着:「我想和她来一炮!」「吵死了你!」我狂笑着k了龙汰的脑袋一记。 十七岁的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总是立刻就大声说出当下的想法。像是冲向天际般飞行跳跃,也像是要划破城镇般疾走。我们以超越飞机云的速度,共乘奔驰,开怀大笑也不觉丢脸。率性而为,说多快乐就有多快乐,而且也只有现在才能这么做了。 「保险套贵死了!」 听见龙汰对着药妆店喊,我大笑了。桐岛大概也是这样吧,突然就决定要退社,然后不以为意地告诉大家。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偶然听到消息,恰好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就是这样而已。 我听见「沙——」的声音。我稍微张开双脚,将重心往后。我们不断超越路上一条条的白线。一面觉得相当不安。轮胎摩擦路面沙沙作响。 前方的夕阳逐渐下山。落日的山头耀眼夺目,我不由得眯起双眼。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樊舒 「咦?真的假的?」 「嗯。」龙汰懒洋洋地回答,一边跨上「查理」的后座。夕阳的热度染红了脚踏车的坐垫。「我都把『查理』借你了,你要负责骑啊!」我捶打着龙汰的肩膀一面说。市街转凉,穿惯的立领学生服自然地融入街景之中。 「宏树的东西好笨重。」龙汰抱怨着,一边用发夹固定住偏长的浏海。「少了友弘,就没有一起打篮球的对手了。」他搓揉着卷度不一的蓬乱头发,试图理出造型。纵使完全不像整理过的头发,不过这就是龙汰的风格。「我踩喔?」他认命地跨上坐垫,挽起略短的袖子,露出女朋友编给他的彩色幸运绳。「虽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啦,不过——」龙汰害羞微笑的脸颊上,浮现兔子足迹般的酒窝。 我跨上后座,仰望延伸到某个遥远城镇的飞机云。天气毕竟已经冷了。穿惯的verse运动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十分舒服。 「宏树你坐好没?走喽!」 也没等我回应,龙汰便用力踩下踏板。随着车身不稳地摇晃,我一边调整臀部的位置。秋去冬来的景色从眼前流逝,干涩的风灌进立领学生服的前襟,不断地摩娑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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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树的东西好笨重。」龙汰抱怨着,一边用发夹固定住偏长的浏海。「少了友弘,就没有一起打篮球的对手了。」他搓揉着卷度不一的蓬乱头发,试图理出造型。纵使完全不像整理过的头发,不过这就是龙汰的风格。「我踩喔?」他认命地跨上坐垫,挽起略短的袖子,露出女朋友编给他的彩色幸运绳。「虽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啦,不过——」龙汰害羞微笑的脸颊上,浮现兔子足迹般的酒窝。 我跨上后座,仰望延伸到某个遥远城镇的飞机云。天气毕竟已经冷了。穿惯的verse运动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十分舒服。 「宏树你坐好没?走喽!」 也没等我回应,龙汰便用力踩下踏板。随着车身不稳地摇晃,我一边调整臀部的位置。秋去冬来的景色从眼前流逝,干涩的风灌进立领学生服的前襟,不断地摩娑身体。 与校门反方向的棒球队练习场上,传来低沉的叫喊声。只要练习赛逼近,队长总会写电子邮件给我。我忽略胸口传来的微微刺痛,对龙汰说: 「欵那个——」 「啊?」 龙汰很擅长载人,载着我轻快地前进。 「听说桐岛退社了,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话才说完,龙汰突然煞车。「红灯啦红灯!」尽管他向我解释,我的鼠蹊部还是承受了一阵不小的冲击。 「为什么退社?那家伙不是很会打排球吗?1」 「你问我我问谁呀?」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又是队长。怎么会退社呢?真是怪了。」 「别在我耳边鬼吼鬼叫啊,我哪知道。听说是和孝介处不来。啊,绿灯了。」 你不觉得这里的灯号转换很快吗?龙汰一面这么说,我的身体重心又开始摇晃。 桐岛,你真的退出排球社了吗?我把手窸窣地摸进口袋,掏出ipod。电源还开着,得把它关上才行。行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时,我瞥见一个穿着宽松焦糖色开襟毛衣、露出纤细手臂的女高中生。这条路是朝下的缓坡,龙汰逐渐加速,一面人喊着:「我想和她来一炮!」「吵死了你!」我狂笑着k了龙汰的脑袋一记。 十七岁的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总是立刻就大声说出当下的想法。像是冲向天际般飞行跳跃,也像是要划破城镇般疾走。我们以超越飞机云的速度,共乘奔驰,开怀大笑也不觉丢脸。率性而为,说多快乐就有多快乐,而且也只有现在才能这么做了。 「保险套贵死了!」 听见龙汰对着药妆店喊,我大笑了。桐岛大概也是这样吧,突然就决定要退社,然后不以为意地告诉大家。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偶然听到消息,恰好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就是这样而已。 我听见「沙——」的声音。我稍微张开双脚,将重心往后。我们不断超越路上一条条的白线。一面觉得相当不安。轮胎摩擦路面沙沙作响。 前方的夕阳逐渐下山。落日的山头耀眼夺目,我不由得眯起双眼。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樊舒 「咦?真的假的?」 「嗯。」龙汰懒洋洋地回答,一边跨上「查理」的后座。夕阳的热度染红了脚踏车的坐垫。「我都把『查理』借你了,你要负责骑啊!」我捶打着龙汰的肩膀一面说。市街转凉,穿惯的立领学生服自然地融入街景之中。 「宏树的东西好笨重。」龙汰抱怨着,一边用发夹固定住偏长的浏海。「少了友弘,就没有一起打篮球的对手了。」他搓揉着卷度不一的蓬乱头发,试图理出造型。纵使完全不像整理过的头发,不过这就是龙汰的风格。「我踩喔?」他认命地跨上坐垫,挽起略短的袖子,露出女朋友编给他的彩色幸运绳。「虽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啦,不过——」龙汰害羞微笑的脸颊上,浮现兔子足迹般的酒窝。 我跨上后座,仰望延伸到某个遥远城镇的飞机云。天气毕竟已经冷了。穿惯的verse运动鞋踩在柏油路面上,十分舒服。 「宏树你坐好没?走喽!」 也没等我回应,龙汰便用力踩下踏板。随着车身不稳地摇晃,我一边调整臀部的位置。秋去冬来的景色从眼前流逝,干涩的风灌进立领学生服的前襟,不断地摩娑身体。 与校门反方向的棒球队练习场上,传来低沉的叫喊声。只要练习赛逼近,队长总会写电子邮件给我。我忽略胸口传来的微微刺痛,对龙汰说: 「欵那个——」 「啊?」 龙汰很擅长载人,载着我轻快地前进。 「听说桐岛退社了,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 话才说完,龙汰突然煞车。「红灯啦红灯!」尽管他向我解释,我的鼠蹊部还是承受了一阵不小的冲击。 「为什么退社?那家伙不是很会打排球吗?1」 「你问我我问谁呀?」 「那家伙真的很厉害,又是队长。怎么会退社呢?真是怪了。」 「别在我耳边鬼吼鬼叫啊,我哪知道。听说是和孝介处不来。啊,绿灯了。」 你不觉得这里的灯号转换很快吗?龙汰一面这么说,我的身体重心又开始摇晃。 桐岛,你真的退出排球社了吗?我把手窸窣地摸进口袋,掏出ipod。电源还开着,得把它关上才行。行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时,我瞥见一个穿着宽松焦糖色开襟毛衣、露出纤细手臂的女高中生。这条路是朝下的缓坡,龙汰逐渐加速,一面人喊着:「我想和她来一炮!」「吵死了你!」我狂笑着k了龙汰的脑袋一记。 十七岁的我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总是立刻就大声说出当下的想法。像是冲向天际般飞行跳跃,也像是要划破城镇般疾走。我们以超越飞机云的速度,共乘奔驰,开怀大笑也不觉丢脸。率性而为,说多快乐就有多快乐,而且也只有现在才能这么做了。 「保险套贵死了!」 听见龙汰对着药妆店喊,我大笑了。桐岛大概也是这样吧,突然就决定要退社,然后不以为意地告诉大家。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偶然听到消息,恰好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就是这样而已。 我听见「沙——」的声音。我稍微张开双脚,将重心往后。我们不断超越路上一条条的白线。一面觉得相当不安。轮胎摩擦路面沙沙作响。 前方的夕阳逐渐下山。落日的山头耀眼夺目,我不由得眯起双眼。 小泉风助 快点装出伤心、遗憾的表情!我在自己的耳边低声说。 灌入领口的风倏地穿过我的水蓝色t恤和皮肤的间隙。空气被压得薄薄的,飒飒地带走了掺杂着不快情绪的黏答答的汗水。 指导老师的用词显然经过慎选。看到他想避开「退社」两个字来解释这样的情况,不免让人觉得别扭。球队经理则稍稍低着头,露出隐约知情的表情。「真的假的?」我听见旁边的孝介小声说。 「也就是说,嗯,桐岛以后不会出席了,但是全队仍要以副队长孝介为主力,为下次比赛而努力。所以,风助,自由球员的位子就交给你了。」 我有些漫不经心。隐约之中,我注意到视线转为沉重的空气向我袭来。孝介用手肘轻推我的身体。「是。」我回答了,声音却十分没有把握。我原本打算以不带愉悦、难过或任何情感的声音凛然地回应,却搞得这么窝囊。 「下次的比赛少了桐岛。但我们还是不能输。明白吗?」 明白!全体异口同声回答。我的声音应该也顺利地掩身其中了吧。 「别受到影响。和平常一样开始跑步。」 开始!指导老师一说完,原本围成圆圈的队员们纷纷散开,准备和平常一样排成两列。然而平常和孝介并肩带队的桐岛不在了,队伍必须重新调整。最后我排到孝介旁边,成了领头之一。那侗总是在我面前敏捷灵动的背影已经不在了。 「男生今天用三笠牌的球吗?」女孩子开朗地问。「喔,好啊好啊。」孝介一面回答,准备开始跑步。鞋子踏住果冻表面般光亮的体育馆地板,发出啾啾的声音,我适应着鞋子踏起来的感觉。 体育馆闪闪发亮。二楼窗户射进来的光线透过反射照亮四周。虽然称不上色彩缤纷,不过木头的色泽散发着光亮,十分美丽。双脚咚地用力踏在地上就能弹飞起来。球是用三笠牌或佐仪牌我都无所谓,总之我就是喜欢排球在地上弹跳的声音。 众人的脚步声切出沙沙的节奏。 「下次比赛,」孝介对着前方说:「你就可以站上自由球员的位子了。」 不用看也知道孝介的嘴边八成带着浅笑。 「你……少说那种话比较好。」 我的语气带有一丝责备。嗯,如果有如实表达出我的责备就好了。我心想。 「欵,话是这么说,不过——」 窗子洒落的光线映照着孝介的侧脸。方头大睑,筋肉结实。 「其实你也有点高兴吧。」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当,总之跑步训练已经结束了。接着便展开例行的传球与一对一传接球练习。平常我都是和桐岛一组,现在变成与孝介、日野一组。 掌心传来球的触感。虽然没什么明确的理由,但觉得果然还是三笠牌的球较好。我转身把球抛给孝介。孝介又传给日野。 白天的长度似乎一天比一天更短。社团活动开始时,城镇已经被夕阳的橘红色光线包围,换穿体育服时已经有点冷。球队经理待在饮水区煮着饮料,看起来也似乎很冷的样子。就连指导老师也一直穿着运动外套。旁边的球场上传来女孩子尖锐的声音。短袖球衣底下伸出的健康双腿,在光线照射下闪耀着小麦色的光辉。 其实你有点高兴吧。——孝介捉弄似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着。字汇在头盖骨底下弹跳,任性地穿梭飞舞。 「地面抽球练习!」孝介说完,所有人回答:「是!」往常,负责发号施令的人是桐岛。我的内心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 那心情仿佛在体内渐渐膨胀。虽然无法形容得很精确,但就像运动神经鼓动着,血液因此也流动得比平常更快。其实你有点高兴吧。其实你有点高兴吧。 我喜欢地面扣球时,排球贴着手掌心的触感。感觉自己确实「掌握到球心」,真的无比舒畅。我的防守位置是自由球员,所以比赛时不能扣球,我心想,把球狠狠地打过球网的扣球手一定更痛快吧。身高不够高的我无法从球网上方俯视球场,永远只能蹲低姿势,盯着由上方抽杀的排球底部。 我想起桐岛锐利的眼神。从很低很低的位置凝视着排球底部,像捕捉每颗球状况的那个眼神。 「一对一扣球!」孝介下达口令。球扪了过来,我交叠双手掌心,让两条前臂构成一个平面,扎实地承受飞过来的球,再充分发挥膝盖的弹性将球送出。感觉就像足球暂时进入我的体内,再轻轻问到半空中。 身体好轻。我觉得此刻的自己能够接任何一颗扣杀。 只有自由球员的球衣是黑底红线。 也只有队长的球衣,在号码底下画了一条白线。 衣服上并非真的有一条白线,只是顺手撕下急救用的胶布在那儿贴成一条直线而已。所以每次比赛都必须重贴,以干净纯白的胶布,再一次宣示队长的身分。 「风助!可以帮我贴背上的胶布吗?」 桐岛一笑就会发出呵呵声。桐岛的笑容就像没有一丝阴霾、干爽晴朗的蓝色天空。我的防守位置和他一样是自由球员,所以经常一起行动,也经常和他进行一对一或两人一组的练习。代表队长身分的胶布,每次都是由我帮他重贴。 我用指甲撕下胶布,小心翼翼地与粗体字号码的底边平行贴上,最后拍拍胶布表面,让它固定在背上。每次拍打桐岛的背部,总能够感受到那股为了把球送回举球员手上而跃动的背肌弹性。我一直认为,全队就是以这扎实精瘦的肌肉支撑着的。 「谢了。」说完,桐岛便拿着指导老师给他的队员名单跑向裁判。我总是目送着他的背影。白色胶布在黑色球衣上相当醒目,我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 我虽然身高不高,不过运动神经绝不输给任何人。总有一天,我的敏捷与比赛判断力一定能够补强身高的缺点。自从指导老师要求我磨练接发球的技巧,至今,我一直乖乖地听从指示,锻链着接发球的正确性与反应速度。 过去我只是单纯地喜欢排球。即使无法成为帅气的攻击手、从球网上方犀利扣球,我还是喜欢排球。对方的王牌左翼躲开拦网,直接以直球进攻等那些时候,都能够让我瞬间血液沸腾。对方的攻击手愈优秀,我的情绪愈激昂。再没有什么比得上伸长着手臂飞扑、阻止球变成死球的瞬间更加愉快。 我相信桐岛应该也有同样感受。 只是桐岛原本是队长。就这样而已。 目前为止我只参加过两次例行赛。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一次是桐岛的手指挫伤,另一次是他家里亲人过世,请假没有出赛。只有这两次。比赛前一天宣布正规选手名单时,也完全不觉得紧张。下只是我,孝介、日野,当然桐岛也是。就算是发表自由球员名单,也完全没有紧张感。 因为我赢不了队长。 「风助,别蹦蹦跳跳的啊。」 我习惯在球场上蹦蹦跳跳。桐岛经常取笑我这点。「这样了我才能够冷静下来。」即使我这么说,他还是呵呵地笑我。 在我的想像中,我不曾漏接过任何一球。我看着桐岛的背影,但是避免去看代表队长的白线,想像自己将桐岛漏掉的球全部漂亮接住。即使是没能够顺利回傅给举球员的发接球,只要有我,就能够正确地、漂亮地回傅,让中间手能够进行快攻。只差一步就要漏接的扣接球也是,只要有我,就能够提早一秒移动身体飞扑上前。 在脑海中完美地来同移动的我的球衣,果然和桐岛同样颜色。我看见那样的自己穿梭在赛场上。 待在场上与场外,时间流逝的速度完全不同。待在色彩缤纷线条绕成的场外时,我脑中思考的是,两边队伍其中一队先取得二十五分,原来这么费时 吗?平常看起来总是闪闪发亮的体育馆,顿时变得让人不舒服、令人厌恶。但那不是因为体育馆不再闪闪发光,而是少了我的球场看起来竟比平常更耀眼,反而让我不想待在现场。 为了让自己能继续安分待着,我总是大声地替比赛加油。仿佛在宣示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我声嘶力竭地替球队加油。我一直想着,就叫到沙哑吧,叫到沙哑吧。不是为了队伍,是为了我自己。 「风助!」 每次暂停,桐岛总是气喘吁吁地跑向我。 「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改进呢?」 哪个地方没做好呢?他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征询我的意见。他接下经理拿来的冰透aquarius运动饮料,希望同属自由球员的我提出意见。 我听见呵呵的笑声。只要我一给意见,无论意见多么微小,桐岛总会露出真心感激的表情微笑,帅气地说:「谢了。下次会改进。」便随着哨音回到球场上去。 他继续担负着身为队长的白线,将毛巾递给我,小跑步回到球场上去。毛巾柔软的触感就像是谢幕一般,我再度待在场外凝视闪耀的球场。 闪耀的球场。 不对。 闪耀的是桐岛。 「辛苦了。」我向擦肩而过的学弟们致意。社团活动结束后,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校舍就像停止呼吸一样静悄悄的,教室所在的大楼也一片漆黑,只剩下远处教职员室的灯还亮着,在黑暗的夜世界里留下白天明亮的余晖。 学弟帮忙收拾球网和排球。经理帮忙捡起扔得到处都是的运动外套,一件件重新折好交给我们。看看清理干净的体育馆,我很想再一次光着脚、不顾一切地来回奔跑。我想用这种方式,狠狠消耗掉还残留在体内的精力。 「嘿!我今天的状况好吗?」 「很好很好啊。」背后的孝介突然跳到我背上。「重死了!」我看也没看就这么说,头上于是被狠狠敲了一记。 「看到了吗?我今天的超级抽球!那球简直超越超级王牌了!」 「……哪有?明明就很普通。」 「你在说啥鬼话?你接球的姿势还不是很丑!」 哇哈哈哈哈。孝介大剌剌地笑着。 「吵死了!日野的扣球比你强多了!」 「日野?那家伙没有女朋友,超逊的耶?」 「干女朋友屁事!」日野远远冲过来。「闭嘴啦,小处男!」「跟是不是处男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咦?日野真的还是处男吗?」一边收拾保冷袋,忽然认真反问的经理也实在好笑。 无法使用社团休息室的学弟们顶着寒风,在外头替换衣服。高中的社团休息室真的很狭窄,所以每年只给最高年级的社员使用。不知不觉问已成了惯例,不过我觉得就算是学弟也用不着客气。这时节在外头换衣服,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想起自己在外头换衣服那段时期。一年级的时候,社团学长虽然只大我一岁,看来却很成熟。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们在现在的学弟眼中,有那么样成熟。 我听见「辛苦了」的声音愈来愈大,脚踏车头灯在黑暗中朦胧摇曳,简直像某种生物一样逐渐变大、逼近。羽球社的社员肩膀上挂着球拍和其他物品,骑着脚踏车朝我冲过来。「跟你们说很危险啊!」我和平常一样跳开,躲避攻击。「风助今天也好娇小好可爱呢!」他们大笑嘲弄着。绑马尾的高个子女孩以好听的声音说:「男排的钥匙呢?」 我们学校只有一座体育馆。也就是说只有两座排球场,所以男子排球社和女子排球社必须轮流使用。因此,同样在体育馆进行社团活动的羽球社和桌球社的社员,每天必须骑脚踏车到五分钟路程以外的市民体育馆练习。排球社偶尔也会在那边练习,不过那里的球网坏了,重点是管理员大叔很烦人,让人提不起劲去那儿。 「我今天对那个大叔大骂王八蛋!气死我了!」 我仰望着与他们随口胡聊:心想:「羽球社身材高大的家伙还真不少,那个马尾女孩也比我高。」接着,我看见桌球社的社员在后面悄悄地下脚踏车。其实说一句「辛苦了」就好,但我也不会和不认识的家伙打招呼,所以也没资格说别人。 「欸,辛苦了。」我看准时机结束话题,脱下鞋子,走进和往常一样臭的社团休息室。「日野!你别把体育服丢在这里就走人,汗臭味真的很重啊!」「那是我的费洛蒙!」今天的社团休息室里依然上演着同样的对话;经理一如往常地抱怨日野私人物品的臭味,而日野也一样随便回应。 「你的t恤真的臭死了。我说真的,给我带回去啦!」 「吵死了少罗唆!我每天部住许多花朵的包围下生活!哪有可能臭!」 「小处男的家里开花店,真是笑死人了。」 「简直跟森林小妖精没两样嘛。」 我笑着走进社团休息室,日野指着我说:「你也是森林小妖精啊!」「可是我不希望风助同学仗着身材娇小乱来。好吧——辛苦了。」经理莫名其妙地做出结论后,便离开休息室。孝介正好走进来。 「噢!这里真是脏死了!」 怎么全是日野的私人物品?孝介一屁股就坐下,一口气把宝特瓶里剩下的运动饮料喝光。喉结像山脉一样咕噜咕噜地波动着,像帮浦正把运动饮料送人体内。 「可是啊——」 最后喉咙咕地大幅度震动了一下。喝光运动饮料后,孝介啪地打开手机,大剌剌地张开双腿。手机上挂着情人手机吊饰的其中半边,人概是每天等着社团活动结束就去和女朋友约会。我别扭地想,反正我就是个小处男。 「好不容易啊,对吧,风助?」 我的体内突然产生不舒服的温度,我甚至无法判断究竟是热还是冷。无法说出口的心情溶入血液中,比平常更黏稠地循环全身。「你指的是什么?」我一边说,体温一边不安地跳动。我避免看向孝介,伸手穿过制服的袖子。天气明明很冷,我全身上下的毛孔却喷出大量的汗水,产生令人不快的温度。我自己最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第一次以正式球员身分参加例行赛吗?」 为什么这家伙说话这么刻薄呢? 「终于啊!」 孝介的声音中感觉不到任何不清爽或令人讨厌的情绪。我知道他没有其他意思。这就是这家伙的优点,也是最残酷的地方。为什么呢?我和这家伙哪里不同?这种不舒服的黏稠感渗透到我的体内。 渗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讨厌的感觉一阵阵牵连着丝线,联系着体内每侗角落。 我好像变成极度讨人厌的家伙了。 「也就是说,下次比赛我就是队长了!」 唔哇,突然觉得压力好大!孝介这样鬼叫着,一边呼唤女朋友的名字。「实果,快点来吧!」他紧握挂着吊饰的手机,在社团休息室里滚来滚去,一边纠缠日野,或是用脚玩弄抱枕。 但我没办法适应。社团休息室里像电灯泡一样不可靠的日光灯,尽了全力照亮杂乱的景色。在微弱灯光下变得像浮雕的社团休息室,看起来就像一幅版画。我望向漂浮在没关上的门外的黑暗,心想: 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手机突然响起没听过的摇滚乐团歌声,孝介啪地跳起来。「嘿嘿。」确认来电者后他露出开心的表情,拎起扁塌的书包,「掰啦」——挥手走出休息室。「好冷喔。」外头传来女孩子的声音。是孝介的女朋友。我不清楚她足什么样的女孩。听似甜美的声音,像穿过空气的缝隙一般,好不容易才传进耳里。围巾都拉到鼻子的高度了,却穿着大方露出双腿的迷你裙。 「我觉 得这是僩机会,只要好好努力就好。」 恢复宁静的社团休息室里,日野突然开口。 「桐岛会回来的。」 我们也回家吧。说完,日野从包包里拿出脚踏中的钥匙。「可是现在如果骑车出去,一下子就会追上孝介他们了。」「那家伙和女朋友一起骑脚踏车时,速度真他妈的慢。」不是处男真的不一样呢。日野笑了笑。「关灯吧。」说完便伸手按下日光灯开关。 社团休息室瞬间一片漆黑。 走出休息室后上锁。气温逐渐下降了。跨上脚踏车时,我知道这样不甚美观,但还是把制服扣到第一颗扣子。这样一来可以避免骑脚踏车时风灌进来。「回家后还得帮忙整理花才行,累死人了。」日野抱怨着,吐出的气息有些苍白,慢慢在空中融化。音乐教室所住的大楼传来零零落落的音符。管乐社练习到很晚,他们的演奏从远方听来,就像隔着厚厚透镜欣赏的景色一样朦胧而柔和。 踩着脚踏车离开学校时,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有些孤寂。走这条宁静小路通往车声喧嚣大马路的过程,让我觉得莫名珍贵,就连日野骑在旁边的脚踏车发出奇怪的声音,我也不再在意。那侗声音是插在脚踏车上的塑胶伞正好碰到金属零件所发出来的。「如果我也在这场比赛中当上正式球员,负责右翼,该有多好。」日野有些不安地说。「没问题的啦。」我这么说。但同时也觉得说这样的话真不负责。 正因体温没能够好好融入逐渐变冷的城镇,社团活动结束后的身体依旧滚烫。今天就快要结束了,残留住体内的余温被弃置不顾。 假如这个时候日野不在旁边,我大概会全速踩着踏板,无视红灯也不踩煞车,全力冲过大马路和斜坡。这么一来一定不会再觉得冷了。 我很高兴。 因为桐岛不在了。 他只是用词有些严厉罢了。毕竟事后想起来——应该说,即使是在那当下稍微想一想,大家也会明白他说的没错:而且要统御这么多人,自然必须以那种口吻说话。这一点,孝介和所有人,应该都明白才是。 他并不是随时随地都用那么严厉的口吻说话。平常说话时,他就是个寻常的善良家伙,且笑的时候还会发出呵呵声。当然被他教训的人,也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听到他口出恶言。 真有人能够站在众人之上,同时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吗?大概要美国总统林肯这类等级的人,才有办法吧。 所以,桐岛当然也办不到。 「做事要用脑袋啊!」 背后传来桐岛的呼喊,我看见孝介用力将身体忍住,眉间扭曲,默默地挪动置球篮。置球篮摆在体育馆入口处的确会妨碍对于球队进门,但我觉得应该可以用更好的语气说明吧。但我只是想,只是想,只是想,却什么也不能做。 做事要用脑袋、跑啊、快点、不准迟到、想想阵式、拦网要看清楚、后卫要确实告知拦网的人数、右翼振作点、即使你觉得球很可能出界也要接住、板凳球员也要全神贯注在球场上帮忙判断、再大声一点、速度快一点、现在采取快攻,诸如此类,总之他所说的话全部正确。没有一句话说错。 桐岛没说错一句话。 但我现在觉得,或许错就错在他全都说对了。 桐岛真的很厉害。听说他从小学就打排球了,更厉害的是他是队长,又有领导能力,能够给予每个人建议,最了解全队状况。虽然他以难听的用语说出难听的话,但那当然都是为了全队着想,为了胜利、为了凝众团队。 大家都明白。大家都很清楚。 只有桐岛被孤立。 不是因为孝介的烦躁,或日野的沮丧传染给队员们而造成的。桐岛大概是以一天一公厘这种根本看不出来的速度逐渐遭到孤立,就像黄昏变成黑夜一样。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大家的关系确实已经走偏。我发现已经很久没看到孝介和桐岛像一年级时那样谈天说笑。不晓得从哪一天起,桐岛不再使用社团休息室,大家一起相约去唱歌的时候,也不再看到桐岛以破烂外文唱着西洋歌曲的身影。主动邀约这类活动的人多是孝介,但是大家不知不觉地也不会再问要不要邀桐岛一起来。 日本这个岛国从一大块陆地诞生之时,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吧。直到边境出现,才发现两块陆地已经分开了。 如果有一些直率露骨的讨厌或无视,状况或许还好一些。但就像春天变成夏天一样,在下知不觉间逐渐走偏了的关系,透过空气传染,让体育馆内逐渐变冷,终于带来了冬天。 但是,我喜欢桐岛。我想桐岛大概也没有对我采取心防。他在我面前总会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加上我们同样是自由球员,经常一起练习,比赛时也总是在一起。 「少了桐岛,暂且只能靠一己之力行动了。」 鲜少缺席社团活动的桐岛因为葬礼还是其他原因请假时,日野这么说。我记得那一天是练习赛,是中场休息时间。日野喝下一口装住保冷袋里的运动饮料后,自言自语般的这么说。我从排球砰砰弹在地上的声音之间听到他这么说。他真的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在和谁说话,所以肯定是他的真心话。 桐岛总是走在我前面。直到桐岛不在之后,我才注意到这点。 指导老师告诉人家桐岛的事时,我心想,桐岛心一横,抛下了这座只剩下会吱嘎作响的体育馆了。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理由,事实上每个人都发现了。 明天就是少了桐岛的例行赛的日子,指导老师宣布上场的止式球员名单。孝介理所当然接下王牌左翼的位置,日野则权充控球的右翼,成为正式球员。平时直布自由球员时不会有人紧张,接在其他球员后面直接宣布就好,指导老师却停了一会儿才说: 「这次是风助,由你担任自由球员。」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说,让我流下混合着肮脏心情的混浊汗水。 桐岛总是走在我的前面。但是桐岛不在了,我究竟是因为路标不见而感到不安,还是视野大开、一片清爽呢?老实说,我不知道。只是愈去想愈觉得自己变成讨人厌的家伙,最后我选择暂时不去想。 「咦?」 日野环视二楼的观众席。四面全是色彩缤纷的加油布条和球队球衣。加油团比出赛选手更有干劲,咚咚敲打宝特瓶的声音像暴风雪般回荡整座体育馆内。 比赛场地就是这样,你可以听见各种声音从各个角落发出。待在体育馆外头听到的加油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是跨入一步,你会觉得自己位在世界中心。心脏像到处乱跳的弹力球一样鼓动,不管你想不想要,情绪就是会开始高涨。 「孝介的女朋友好像还没来。」 平常这种时候应该早就到了。日野一边伸展一边说。早晨的身体真不听使唤。我缓缓伸展像冷冻般僵硬的肌肉,慢慢放松全身。 队员们的球衣外穿着运动外套,用各自的方法暖身。我和日野留下与指导老师说话的孝介,先一步进入体育馆内。例行赛时,为了练习,各高中可在规定时间内使用球场,我们学校被分配到最后一个时段。我们默默进入体育馆,在角落伸展,同时偷偷观察对手的一对一接球与三人练习。 「右翼好厉害啊。」 日野说。「身高也够,不只会扣球,接球也很稳。」他一边说,一边抬高膝盖跳跃。我心想,如果那位选手的接球姿势可称为稳,那么桐岛的接球根本就好到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 桐岛的接球在空中画出漂亮的曲线。他灵巧地活动膝盖,以整个身体承受那颗仿佛将他对排球的爱紧压成圆形的球。 观察选手时,我觉得每个人都拥有个人专属的排球风格。 目前在球场上暖身的正规选手们也是,没有获选而被赶到二楼观众席上的其他选手也是,抱着计分簿的球队经理、前来观赏男子组大赛的女生,每个人都是。在这儿的所有人都了解打排球时的愉悦,我觉得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 「你们在这里啊。」 体育馆入口射入一道晨光,孝介逆光站在门口。「害我到处找你们。」他坐下,仔细地穿好鞋子。 「我们的对手呢?」孝介弓着背系着鞋带。「对侧球场靠这边那一队。右翼很厉害。」「他们可能会进行后排攻击。」孝介这么说着,仅仅一瞬露出了队长的表情。仅仅一瞬。 一群人对着另一群人进行练习,球住半空中画出弧线。人员比平常更多,每个人都想要获胜,脸上充满干劲,空气似乎也和球一样雀跃,静不下来。 更重要的是我今天将以自由球员身分上场比赛。 不是桐岛,是我。 「对了——」 日野看向孝介。 「实果还没到吗?平常这个时间,她应该早就在二楼观众席的角落位置坐立不安了。她平常不都是和桐岛的女朋友一起,像找不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一样?而且总是来得太早。」 桐岛的女朋友果然也没来呢。日野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孝介却没有如他期待回应。「果然」这个词,让我的心脏莫名多跳了一下。 「……实果,今天不会来。」 孝介没有看向我们,继续轻轻扭动手腕和脚踝。「胶布在经理那边吗?」他边说边环顾四周。 「咦?为什么?她之前不是一次也不曾缺席?」 日野似乎没有想过该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们刚吵过架。而且很可能就这样分手了。」 「咦?什么时候的事?」 「桐岛退社后没多久吧。」 我的心脏又多跳了一下。感觉原本沉淀在某处、混杂着厌恶情绪的血液,一口气伞被推进体内。 桐岛「退社」后没多久。 他自然说出的这句话,让我的血管滞碍不畅,咕咕咕地塞住了通道。我喘不过气来,也无法思考。 「真的假的?反正一定是为了无谓的小事争执吧?你快点道歉不就没事了?」 「才不是无谓的小事咧,我们是为了吃咖哩饭还是生肉烩饭而吵——」「超无聊!」孝介话还没说完,就被日野的笑声盖过。我隐约听见孝介叫嚷着:「就是从这种小争执逐渐扩大,才更觉得真实啊!」我已经听不进他们两人的对话了。 桐岛「退社」了吗? 我再一次地仔细咀嚼,试着思考这件事,突然对于自己周遭的一切感到不安。我的心情就像倏地发现自己过去一直站得很理所当然的地方,仔细一看居然是深深的井底。「她再也不到社团休息室来了吗?」「我哪知道啊!再说,我们又还没分手啊!」一切的动态仿佛与我无关,我的肌肉伸展不开。我无法伸展。 我能够上场比赛,是因为桐岛不在了。为什么此刻我才突然感受到这件事实的重量呢? 「啊,风助!」 我一转身,孝介就抛了个东西过来。我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就反射地接下。即使比赛就要开始了,孝介仍然是平常那侗孝介。学弟们在二楼骚动,升上正式选手的日野则往球员休息区里胡乱高抬大腿。 我拿着白色胶布呆站在原地。 「帮我贴。」 我的脑袋角落想着,如果是之前那个人,此时就会发出呵呵的笑声。「这边、这边。」孝介以食指指向自己的背后。四号与一号不同,数字底下没有胶布剥落的痕迹,我不禁对于胶布该贴在哪儿感到有些茫然。 忽然我想起桐岛。 嘶地一声,我.如往常地拉出适当的长度,胶布上的黏着剂黏答答地连丝,我的指尖用力。自由球员之外的选手都是白底的球衣。白底球衣贴上白色胶布看不出来。所以队长的胶布必须贴在黑底的球衣上才对。 「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我停下动作,孝介转过头来。「没事,队长。」我说着,贴上胶布后狠狠拍打孝介的背。「痛死了!」孝介惨叫的同时,他的背部发出超乎想像的顺耳声音,让我觉得畅快。 孝介球衣底下的肌肉摸起来果然和桐岛的不同。如果少了那个弹性,就无法顺利救球。我因而开始感到害怕。 球队经理和平常一样弯着腰,看着计分簿。选手的运动外套折得漂漂亮亮,重心不稳地叠在一起。我对于对手不甚了解,总而言之平均身高相当高。的确比我们还要高。我观察着。自由球员也那么高啊。右翼一定会采取犀利的扣球吧。左翼的两人都很稳定。接球似乎也没有困难。 我摸摸球,仿佛安抚静不下来的心脏。双手食指和拇指摆出标准的等边三角形,轻轻使用掌心反复练习正上方托球。尽管如此还是静不下来。我想接球。我想要有自信地将某人用力打过来的球扎实地打回去。 这种时候桐岛通常在做什么?我思考着,想起自己平常和桐岛面对面打球的样子。 哨音仿佛一直停留在耳里,接着球就通过我的头顶。我方好久没有优先发球权了。 对方的右翼来到前排位置时,轮转易位迟迟无法成功。犀利的交叉扣球、直球都能得分,左翼更是比想像中厉害。我方的拦网战术被识破,对方直球扣进来时,我方完全来不及反应,勉强救到球也无法如愿回传给举球员,二次传球击回对方球场,反而成了对方的机会球。 发球越过球网后,被吸入对方的球场之中。 拦网者珏换位置之后,我蹲低做好准备。这一球虽然发得不错,却被对方的自由球员漂亮接下回传给举球员。举球员跳跃托球,左翼,不对,右翼拦网太慢,高处果然出现防守漏洞,直球,不对,这里是交叉扣球。 啊。 我看见孝介猛然飞扑。对方的右翼轻触排球底部做出假动作,球就像慢动作重播一样缓缓落下。我的腰不知不觉间已完全僵直,呆站原地。怎么会有这种假动作?球怎么能够那么漂亮地轻盈落下?在我的眼里,球看似速度很慢,但是我僵硬的身体肌肉仿佛暂时停止似的动弹不得。 砰砰砰砰。宝特瓶发出激昂的声响。看见比数增加,对方队伍的加油区发出气势如虹、烟火般的欢呼声。 总之先不要看比数。「追上啊!追上啊!」孝介用力拍打双手。「怎么没有声音!」我听见经理的怒骂声。「冷静下来,一球一球来!」日野沙哑地大喊。我全都听见了,却都发挥不了作用。 在我脑海中,我一直正确行动着。一直以比桐岛稍快的速度移动双脚,将接球漂亮回传给举球员。也没有那么地喘,面对几乎擦网的漂浮发球也不为所动。两条前臂确实打直构成一个平面,尽量以最大的面积受球,再以膝盖柔软地吸收球的冲击力道。 听到尖锐的哨音,漂浮发球飞了过来。我确实看到了,球越过网时路径摇晃。啊啊,果然来了。 只要我祈求「别过来别过来」,球一定会朝我飞来。 那颗漂浮发球速度够快,发得很漂亮,而且还是我不擅长的左偏角度。我焦急地稍微动了动手臂,左臂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妙的感觉,球大幅度往左飞偏。就在我心想「对不起」之际,不晓得谁喊出:「二段二段!」同时也听见对方队伍大喊:「机会球!」对不起。我心想。真的很抱歉。前排位置的左翼拼命把球朝着右翼方向托高。「救不起来了!太靠近球网了!」距离果然不够,右翼打不进对方球场,会变成对方的机会球。我脑中切换成接球模式时,我看见对手举球员跳得比平常更高。 啊。 球缓 缓落在球场正中央。 对方队员围着打出二段攻击的举球员欢呼。碰碰碰碰碰碰碰碰。宝特瓶的敲击声在馆内回荡着。 我最不应该停止不动。我总是待在队伍最后面,明明最能够看到球场的位置。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大家都动不了的时候,我怎么也跟着一起不动了?那么我这个自由球员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那种球才应该是我必须好好处理的啊。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我感觉球场中渐渐只有自己被孤立,身体好僵硬。我待在能够清楚看见所有人的位置上,必须好好做出指示,今天确实说出拦网人数了吗?判断喊声了吗?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 「风助!」 我感觉原本在肩膀上的压力突然消失,落在地上。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大家正围绕着指导老师。只剩我一人还在球场中央。暂停吗?什么时候喊的?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一边道歉,一边小跑步跑向指导老师。宝特瓶的声音已不不再让人觉得烦躁。 此时我才第一次看到比数。相差七分,对方已经跨越二十分的门槛了。这个分差,难道这七个失误都是我造成的吗?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紧紧揪了一下。 耳里听着指导老师的声音,我频频点头。但我只是假装在听,事实上一句话也听不进脑子里。我将自己刚才比赛的内容在脑中重新播放一次。过去在我脑海中动作比桐岛更快、更正确的那个人是谁?我根本没办法那样行动啊。 我想起桐岛压得很低很低的接球姿势。我想起的总是从后方看见的恫岛的身影。 唔哦!我听见对方队伍大喊的声音,看见环绕成圆圈的队伍瞬间缩小。主审开始盯着时钟,暂停时间就快要结束了。不行,心情根本还没有整理好就要回到球场上了,这样下去又会—— 「放轻松、放轻松。」 有人拍拍我的右肩。日野用运动饮料的杯子抵着我的脸颊。瞬间渗入肌肤的冰凉,让我回过神来。 「我哪边出了问题?」 接过杯子之前,我这样问日野。不安的心情凝结成块,化作声音,自动滚出嘴巴。日野似乎有点惊讶,但眼睛仍看着我。 「我哪边出了问题?」 我边问边想。 (我哪边做不好?) 每次暂停时间征询我意见的桐岛,他的心情以比运动饮料更快的速度循环、渗透进我的体内,连接起各个部分。 「你的动作比平常更僵硬哦。」 桐岛的确是自由球员,欸,我也是,虽然我们都处于最能够看到所有球员的位置。 「动作再更灵活一点。你的反应也比平常更慢。」 但是,站在最能够看到全队位置的人是—— 「和平常一样在球场上蹦蹦跳跳,再做准备动作!放轻松!」 ——是待在球员休息区的我。 「这一点也不像你。」说完,日野重重地拍了我的背。这动作仿佛成了暗号,主审的视线离开时钟,深深吸了一口气,含住哨子。 桐岛是队长,是无可动摇的自由球员,拥有凝聚全队的力量。 选手们回到球场上,仿佛要清除冗长沉重的哨音余韵。孝介拍拍双手大喊:「接下来才是关键!」接着把粗糙的两只手掌摆在双膝上,瞪着对方队伍,锐利的视线仿佛要贯穿球网。我把剩下的运动饮料灌进喉咙。 桐岛虽然站在比任何人更能够看清选手、球场的位置打球。但是—— 我也小跑步回到球场上,仔细地凝望着对手队伍。尽管身高很高,动作也快,攻守都很扎实,但是就由我来稳住场面,追上七分的差距吧。对方一名队员在端线处转头。副审把球交给发球员,发球员砰砰地把球打在球场地上,准备发球。 过去能够看到包括桐岛在内的整个队伍的人,是我。 我之于桐岛,有着只有我能提供的意见,而桐岛总是前来询问我的意见。 哨音响起后,许多人的声音交叠,发出「上啊!」的信号。配合那个声音,发球员全力打开掌心击球。这一定是一颗很漂亮的漂浮发球。然而我和平常的自己一样在球场上蹦蹦跳跳:心想:「在桐岛回来之前,就由我来接住这颗球吧!」我用力弯曲膝盖,继而跳起。只要双脚用力,我就能够行动,就像在脑海中想像的自己一样,我一定能够行动。球越过球网附近时,我意识着放松、放松膝盖的弹簧,将姿势压低。无旋转球以摇摆的路径朝我飞来,我吸收掉球的冲击,凝视着轻轻飞回半空中的球的轨迹。 泽岛亚矢 如果能够把这颗石头沿路踢回家,我就能够上榜——我觉得经常做这种事的人好幸福。他们心中有神存在,或者说很懂得控制自己。如果那颗石头不慎在中途掉进河里,他们也会说:「刚刚的不算,再来一次。」因为他们把自己当作神。 对我来说,此刻的我就是神明。 这颗石头的形状凹凸歪斜,怎么踢都无法直线前进。喂,我说你啊,前进的动线可以不要一直歪歪扭扭吗?即使在一个人走起来很宽广的放学路上,要是踢着石头前进,就会觉得路忽然变窄了。喂,我又不是足球社的,没办法踢得很顺啊。干脆换一颗形状漂亮的石头好了。偷懒的念头才闪过我的脑袋,我的神马上就降下严惩。 管乐社的学弟妹骑着脚踏车超越我然后远去。「辛苦了!」他们用比我年轻一年的声音说,咻——地就消失不见。我知道脚踏车头灯在黑暗中快速前进。我将暂时取下的耳机戴回右耳,回到恰萌奇(译注:chatmonchy,日本女子摇滚乐团)唱着「习惯只有两人的单独相处吧」的甜美摇滚世界。 季节大约还是秋天吧。夕阳一下了就西沉了,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以十一月底来说有点难以形容。以十七岁来说,也有点难以形容。已经过了能够随心所欲痛快大哭的年纪,我差不多也该习惯了。 我继续以笨拙的姿势踢着石头.只想两人安静独处,只想抽中奖的签——绘莉子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可爱呢?心里深处突然像被扎了一下。 脚尖有一点点痛。一点点。 咦? 不在。 「亚矢!」 我回头,嘴唇干裂。对方一定已经叫我好几次了。 「你到底要我叫几次!」 社长大人,别发呆啊。诗织一面说着,一面在我身旁坐下,把漂亮的褐色长发撩到耳后。她天真无邪地问:「个别练习什么时候结束?」诗织的头发就像春天里清爽流泄的小河一样。阳光落在她摇曳的头发上,让它像水一样轻轻闪耀。 「差不多该进行团练了。」 我望着窗外这么说。闲置许久的萨克斯风吹嘴和嘴唇,早已被外头吹来的风给吹干了。 「……最近你老是对着窗外练习耶。」 诗织如绢丝般滑顺的声音让我的心跳快了一拍。她靠着窗框,稍微眯起眼睛看着操场。光线将诗织映照得红红的;睫毛的影子落在她脸颊上的样子很美。 「对着外头吹奏,感觉声音也会哇——地开阔起来,很舒畅。」 说完,诗织用仿佛哼歌的语调说:「这样啊。」是啊,是啊,正因为这样,就是这样。隐约觉得诗织似乎看穿了一切,又或许她什么也没发现。天空自顾自地逐渐转为橙红。放学后的操场宛若钢琴乐谱,而来回奔跑的学生们就是一个个的音符,以棒球社的声音当作标准低音,加上足球反弹的声音,仿佛八分音符加上断奏的轻快节奏。网球社的笑声是过于强势的女高音。我像指挥着操场的指挥家一样,把萨克斯风伸出窗外。 而和高音谱记号一样偷偷立在角落、有点左倾的是破烂的篮球架。 烫了一头乱发又抓得更乱的那个人,平常都在那里。 「黄昏——。」 诗织的声音对我来说只是音标,我甚至想不起来那两个汉字该怎么写。「变冷了,关起来吧。」诗织擅自关上窗子。「快点来团练吧。」她也擅自集合社员。 破篮球架那儿,如果少了乱糟糟的爆炸头和没进的射篮,就会过于冷清。 窗子关上后,我依旧无法进入音乐教室内的世界。「社长!」但诗织的声音让心神留在操场上的我,重新拿好萨克斯风。 「好,比赛近了,大家振作点!」 我微笑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最不专心的人就是我呀。我的心就像昨天的石子一样形状歪斜,受到篮球架的吸引,在操场上吹着冷风。 指导老师体型微胖,挥舞指挥棒的动作却很轻盈。我们配合着他将音符变成音乐。我喜欢萨克斯风的声音。感觉它扎实地通过我体内,最能够表现再怒哀乐,或是四季的流转,所以我喜欢。我也喜欢合奏。各式的乐声交叠产生厚度,变成温暖的粒子流徒于空气之中,就像花田的花朵一口气全部绽放一样,心旷神怡。粒子在空气中流动碰撞,温暖了整个空间。乐声相当温暖。 我们反复练习布拉姆斯的《匈牙利第五号舞曲》和《布兰诗歌》的终曲(哦,命运女神)。小只造追逐着音符,而是必须想像正在演奏给某个人听,才能掌握每个音符——去年,一位学音乐家留着一头长发的胖子学长和我合奏时,这么告诉过我。他说的固然没错,不过因为他的外型太恶心,我实在很难同意他的看法。 比赛快到了,我知道音质必须沉稳安定。 即使眼睛追着乐谱、追着指挥棒,即使练习全部结束、吹嘴离开嘴唇,我的心仍旧遗落在操场上。 我的心,被那个穿着皱巴巴的白色t恤、对着破烂歪斜的篮球架跳起,说:「构得到吗?」的身影抛下。 「我去还钥匙哦。」诗织把焦糖色的开襟毛衣藏进西装外套底下之后,前往教职员室。每次社团活动的时间结束,就觉得迷你裙看起来好冷。我涂着护唇膏,在走廊上等待。外头已夜幕低垂。明明比赛的日子就快到了,我们却没办法住学校留太晚。 「结果今天因为裙子太短被警告,而不是开襟毛衣。」 我又没有给谁添麻烦,真是的!诗织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拉出折进制服里藏起来的毛衣。 校舍里只剩教职员室还点着灯光,充满神秘与冒险的味道。拖鞋的声音在走廊上听来格外清晰,让走廊显得比平常更冷硬,更神秘。 「我们今天居然待得比排球社更晚!」 出了门口,诗织说。体育馆四周一片寂静。 「比赛就快到了,今后我们应该都会这样吧。」 「哎又少了一个乐趣。」 「咦?什么意思?」我追问。「排球社的自由球员风助同学?好像是这个名字?他的座位换到我旁边来了!个子很娇小很可爱呢。」诗织微笑。折了两折长度的短裙在晚风中飘动,诗织轻盈迈步。「诗织喜欢小个子吗?」「才不是咧,居然这么说,你给我向风助同学道歉。」 自从告诉诗织我喜欢走路回家,诗织说「那我也一起走吧」,也不再骑脚踏车上下学。诗织有这一面。我将诗织的这一面称为「体贴」。 「两人的单独相处——」我开始唱歌,「我想要——」诗织也接下去。「不对!是『能习惯吗』!」我拍了一下诗织。「人家不想习惯两人的单独相处!」他大步前进。我边笑边追上他。诗织突然转过来。 「他们今天没打篮球耶。」 在暂停了动作的我面前,诗织微笑着,一只眼睛眯成四公厘。 昏晴的天色中,诗织的褐色头发微微发亮。无论是发丝或轮廓,线条都很美。诗织的双眸突然仿佛要贯穿我似地直盯着我。果然啊,这家伙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现,其实早就看穿一切。 「掰掰,明天见,晚安。」 诗织转身飘动裙摆,消失在小径上。诗织所说的「晚安」字面上虽是「晚安」,意思听起来却像是「我明天要请假」(译注:日文同音),仿佛以温柔的声音提醒我这个惯用词汇背后的真正意思。乡下小镇的路灯少,诗织的身影一下子就看不见了,但她温柔的笑脸仍在我脑海中留下残影。全都被她看穿了吗?真伤脑筋啊,真的。我有些难为情,用完全冰冷的手指从包包里掏出mp3播放器。 无论世界多么黑暗,无论深夜或是严寒,只要耳朵里有音乐,就能够跨越一切讨厌 的事物了。即使只有我一个人。 反应迟缓的mp3播放器终于转到恰萌奇。「说穿了,我讨厌努力,说穿了人就是人」绘莉子以苏打水泡泡般的声音唱着歌。 前进吧!前进!我的步伐。 我的心情也随着音阶一同高涨,开始找寻形状漂亮的小石子。 「嗯……什么?」 我没有听得很清楚,所以拿下塞往右耳的耳机。原来志乃早就拿下左耳的耳机了。 「恋是别有居心,而爱是真心。」 我们两人共用一副耳机听aiko的歌。离开耳朵的耳机仍持续唱着甜蜜的恋爱故事。 「我早就知道爱和喜欢不一样。」 志乃说完呵呵笑着。皱纹集中在眼角的眼线上。志乃最近似乎热中于刷牙。她的雪白牙齿足以证明这一点,用教室的电灯一照,会亮晶晶哦——当然没这回事。 「恋的底下是心,所以表示别有居心。爱的中间是心,所以代表真心。」 志乃,你的门牙卡着东西哦。我只在心中这么想着,什么也没说。 『这个啊,以前搞笑二人组『小南小内』的小南也这么说过吧。」 路过的男同学一边说,嘿嘿笑着得意地把志乃竖起的手指往下一折。 是蓬乱的褐色爆炸头。 他细长的手指不断搓揉着那头乱发。 「你们干嘛偷听啦!」 「是你嗓门太大好不好。」 几个男生笑了起来。「别偷听人家说话!」志乃一边说一边朝着那侧男生挥动毛巾。「超俗!毛巾的图案居然是本地造型的hello kitty!」说着,男孩子继续搓揉头发。袖口处隐约可见幸运绳的缤纷色彩,相当漂亮。为什么明明人家穿着同样的立领学生服,长得好看的男孩子穿起来就是比较好看呢? 我怦然心动。 昨天被抛弃在操场上的心,一瞬间又回到我的小小胸口,激烈鼓动着,让体温逐渐升高。深处的心喊像是绝不让人发现,却又比平常更快速地跳跃着。 「龙汰这个轻浮男!」 「不要乱摸啦!」志乃想要碰那颗蓬乱的爆炸头,却被龙汰严厉地制止。这种时候我只能沉默,安分地守着「志乃的朋友」这个身分,既羡慕、又嫉妒能够自在直呼龙汰名字的志乃。 「对了。」 志乃把pocky巧克力棒从嘴里拿出来说。每次一说话,就会转动巧克力棒的顶端搅动空气。 「龙汰,你们放学后不是都会打篮球吗?不打了吗?」 志乃一边欣赏自己的指甲形状,一副不感兴趣地问道。我的心就像彼风玩弄的枯叶,沙沙沙地晃动着。也像那座破烂的篮球架一样,濒临倾倒。 「啊,那个啊。」 「欵,不过是蹩脚的球技嘛,看了也碍眼。还是别打比较好。」志乃装模作样笑了笑说。 「啥意思啊你!我们打球是为了陪友弘等桐岛的社团活动结束啦。」 他又动手胡乱搓着自己的头发。 「桐岛?排球社的?你们也让人家跟女朋友一起回去好不好!」 「吵死了,反正他去补习之前也要跟我们一起吃饭。欵,不过桐岛好像退出社团了,说这些也没用了。」 「咦?这样啊?」志乃抚弄着亮晶晶的指甲。「我想你也没兴趣知道。」说罢,龙汰就回到男生集团去了。啊,又开始抓头发了。立领学生服的背影稍微露出白色的衬衫,为什么会那么好看呢? 放学之后,他们不再打篮球了。 「果然还是龙汰、菊池、友弘那一群人最帅,对吧?」 ——以我们班来说啦。志乃补上这一句,把镜子立在桌面上,涂起了护唇膏。蜜桃薄荷的香味轻轻飘过来,志乃的嘴唇上覆盖了一层水润的薄膜。 适合粉红色的女孩子一定会是胜利组。无论在任何事物上。 为什么高中的班级会以如此简单明了的方式,把人们阶级化呢?男孩子的上层集团、女孩子的上层集团,至于这些集团以外的,嗯,就是这集团以外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因为那类学生就连制服的穿法、使用的物品、字型、走路方式、说话方式也全都不一样。我好几次想摸摸看的褐色爆炸头,如果长在其他阶层男生的头上,只会让人想问:「湿气太重吗?」 略短的立领学生服、稍宽的裤子、尖锐的细眉、稍微露出来的白衬衫、手腕上的幸运绳,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们的特权。 「我也想交男朋友!」 志乃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镜子。「你什么时候缺过男朋友了?」我问了。但其实并没有那么想知道答案。 拥有出众容貌,就连制服穿起来也比其他人可爱,还能够与那圈子的男孩子们轻松闲聊,这样的志乃为什么会和我同进同出?因为原本也属上层集团的志乃被同个圈子的女孩排挤啊。仅仅是因为这样。 在学校时,时间流逝的速度非常快。「我想是受到地球自转的影响吧。我们只要在学校就会欢欣雀跃,全世界学生的欢欣雀跃加速了地球的自转。」志乃前阵子这么说。我觉得有点蠢,但没有说出口。总觉得要是说出口,似乎就会破坏我们一起上厕所、一起吃便当的亲密关系。 人际关系就像玻璃精工一样,外表十分耀眼美丽,会反射阳光,将光线朝四面八方散射,然而只要手指一碰就立刻毁坏了,光线一照:内部就会产生扭曲的影像。 人际关系就像这样的东西吧,我想。「——可是要从班上男生选的话,也只有那三个人可选了耶。」听见志乃小声说,哎呀,我才注意自己刚刚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 志乃啪地合上镜子,看着在教室角落围着杂志那群男生的背影。我则是一直凝视着志乃的侧脸。志乃的大眼睛里停驻着微微的光亮,脸颊描绘出滑顺的曲线。我的玻璃精工。 「选龙汰吗?」 志乃喃喃自语。 「那家伙真的很帅。」 志乃的双唇中有一泓泉水。清冽摇曳,将美丽的东西视为已有的一泓泉水。 「是吗?你不是说他很轻浮?」我若无其事地重新戴上耳机,摆出一副已经没在听她说话的态度。我含着pocky,口中的巧克力逐渐融化。温热的唾液与巧克力混在一起,浓稠地裹住我的舌头。为什么我会觉得痛苦?aiko正唱到全新恋爱故事的起头——久别重逢的你,摸摸头发掩饰难为情。 「我超喜欢这首歌。」不晓得什么时候,志乃也重新戴上耳机。 窗外吹来的风穿过我们之间,吹拂过志乃制服的袖扣。 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 「我应该喜欢龙汰吧。」 我住aiko唱的情歌的空档听见志乃的声音。我只稍微转动眼珠,望向志乃。 当时我觉得自己看见了全世界最美丽的事物。 凝视着志乃微泛着粉红的双唇,我不希望那对唇提到他的名字。「这样啊,那我会帮你加油。」我说。残留在嘴里的巧克力余味不知为何让我想哭。从窗子溜进来的风拂动我的浏海,浏海顺着风遮住了我的友情。手心渗出的汗在风的抚触中逐渐消失。此刻他正看着朋友的杂志,说:「咦,这个不是比较可爱吗?」应该住谈论女模特儿吧。说话的同时大概也不忘搓揉头发吧。「我也去烫个爆炸头试试好了?」这样的想法,瞬间闪过我的脑海。 这首歌叫做《希望他没发现》。噢拜托,行行好不要这样。我觉得真是讽刺。不行。我果然一点也不适合褐发和爆炸头。 我第一个抵达音乐教室,当然那儿没有半个人。坐在不会弹的钢琴的椅子上,试着敲下琴键。高在音乐 教室里迷了路。我晃动着比志乃稍微短一点、粗一点的腿,等待的声音完全消失。每人不停踢着石头,脚趾好痛。虽然每天每天持续,似我踢石头的技巧却没有进步,徒留脚趾的阵阵疼痛。 我心中的神一定已经缩小枯萎了。吃完的巧克力余味,只像是对无法如愿的爱恋的不舍。 校门反方向的操场上,棒球社早就展开练习。垒球社也开始慢跑。我隐约能听见对女孩子来说过于粗犷的吆喝声。网球社还是一副没干劲的样子进行准备。今天的操场看起来不像乐谱。因为角落的高音谱记号并不打算让乐章开始。 我缓缓移动视线。 篮球架那儿没有人在。只要没人投篮,篮球架就显得破烂不堪,就只像个碍眼又占空问的物体。每个放学后的夕阳下,我总会听见爆炸头以低沉的嗓音喊着:「没进!」立领学生服被他脱下扔在附近,裤子卷到小腿,白衬衫全都拉出裤子外。虽然看不见手腕是否戴着幸运绳,但我心里总想:「今天应该也戴着吧。」为什么要退出社团呢?桐岛。让龙汰他们继续打篮球嘛——我在心里迁怒起并不认识的桐岛。 教室里,志乃一面说着想交男朋友,一面把指甲涂得闪亮亮。一面涂上唇蜜一面说龙汰好帅。我只淡淡地说:「这样啊,你不是说他很轻浮?」便开始一点一点舔着pocky上的巧克力。「我大概是喜欢龙汰吧。」志乃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我故作从容地回应:「这样啊,我会帮你加油。」 她真的很可爱。 志乃,非常可爱。 秋天的白天和夜晚似乎等长。国中理科课时曾经学过。这属于我最不擅长的天文学领域。老师告诉我们,春天和秋天的白天和夜晚几乎一样长,夏天是白天比较长,冬天则是夜晚比较长。 脑子里,小石子仍继续在狭窄的路上滚动着。我的脚尖不容许它停顿下来。 但我不认为这个季节的白天和夜晚等长。对我们来说,活动的时间就是白天,睡觉的时间就是夜晚。这一点,一年四季全都一样。只要一直在动,就一直都是白天,只要一直睡,就是没有黎明的永夜。似乎有人说过没有黎明的永夜不存在。若是我死掉,就是没有黎明的永夜了。 我持续在脑子里踢着石头。 夕阳逐渐从山的棱线上消失。慢慢地,山的轮廓线也逐渐融入空中。光让山和向晚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了。 我继续踢着石头。操场上传来天真无邪的笑声。不间断的脚步声。摇摇晃晃的篮球架,已经不在的蓬松凌乱褐发。小石子。天空。逐渐消失的太阳。吹拂的风。乱发。天空。小石子。 随处可见的日常景色里,孤立在其中的只有我的谎言。 「好、早、啊!不愧是社长!」 社长的干劲果然不一样呢!诗织边说着边走进来。「我今天和风助同学说了很多话呢!」一边说话一边转圈圈的诗织,好可爱。 「你明明不会弹钢琴,为什么坐在那里?」 嘿咻。诗织把包包放在地上。 「今天也没打篮球吗?」 我感觉心脏轻轻地飘了起来。稍微舔了自己干裂的嘴唇,想起志乃粉红色的丰润嘴唇。 「没人使用的篮球架,看来好寂寞喔。」 诗织敲下琴键到do的小三度让琴声变得有些悲伤。「坐过去一点。」诗织说着,用屁股把我挤开,开始弹奏大塚爱的《金鱼花火》。「只用钢琴弹奏,听起来好像别首歌。」她说着,流畅地弹奏。ti和mi的低半音制造出的乐声真的很美。 「亚矢。」 我不希望那对春泉一般的双唇提到龙汰的名字。 「悲伤的悲,是一个心加上非字。」 诗织这么说。眼睛并没有离开琴键。 突然说出这种话的诗织,嘴唇明明更加可爱呀。 同学、学弟妹陆续进来,向坐在钢琴前的我们打招呼。虽然是一如往常的寻常景色,但有了诗织小声弹奏的叙事曲作为背景音乐,音乐教室不知不觉地成了情感充盈的空间。 仿佛因应着墙上挂的「距离比赛还有四天!」的文字,所有的人很早就集合了。大家不像平常一样随意闲聊,而是各自开始准备乐器。我也得振作点才行。我取回被篮球架与脏球网牵挂住的心。 铜管、木管乐器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一齐发出,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已逐渐高涨。我一边想着:「萨克斯风为什么是木管乐器呢?」一边试吹了一段《匈牙利第五号舞曲》。我想起学弟小声地问:「这首曲子该吹奏成什么样的感觉好呢?」诗织莫名其妙的回答:「裂开起司的感觉!」忍不住笑到颤抖。 希望指导老师今大能早点来,让我们多练一些合奏。「指导老师好慢啊」、「那个肥猪!」诗织偶尔也会口出恶言。「各位,在指导老师来之前,我们先进行调整吧。」我一说完,众人异口闯声地应「好。」我这才又重新体认自己真的是社长。 我必须振作点才行。 指导老师总算来了,人家开始进行比赛前的特训。平常总是温柔敦厚的指导老师对于音乐相当挑、剔,到了比赛前,嘴巴的严厉更是不饶人。「你们真的有心想演奏给人听吗?难听死了,快把自己当作世界第一!」每次听到指导老师这么说,总会让我惊讶。吹奏时想像自己是世界第一,的确会更有感情.甚至到了让人难为情的地步。 大家都变得更好了,然而这也让过去一直被掩饰的错误反而更加醒目。音乐缺乏深度,或是说服力。虽然这么想,但我也无法完全专注在萨克斯风上。一到这个季节,嘴唇干裂出血的情况就会趋于恶化,果然与丰润的粉红双唇相去甚远。 我明明不希望想起这件事,明明想更加专注,脑了里却不断出现蓬松的褐发、乱糟糟搓揉头发的大手、色彩缤纷的幸运绳、粉红的嘴唇,以及那一句「我大概是喜欢上龙汰了吧」。 pocky上的巧克力隐约残留在口中。 我想起那瞬间的甜味。 外头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学校规定的社团活动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每个人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不安的表情盯着时钟,指导老师也放下指挥棒。 「啊,已经这么晚了?」 「嗯啊——」诗织伸伸懒腰。「就快天黑了。」说着,她取下系着头发的红色橡皮圈,长发立刻轻飘飘地落下遮住西装外套。其他的学弟妹、同学等社员也一边开始收拾乐器,一边沉重地说:「糟了」、「我好不安」云云。始终无法专心的我则是满怀着罪恶感以及焦虑。 「老师!」 顺着声音望向旁边,诗织举起细长的手臂。 「真的不能再继续练习了吗?稍微留晚一点就觉得会被变态袭击,这样的我们也太蠢了吧?」 社员接二连三地开口:「我也想继续留下来练习」、「其实我的状况也不妙」。 「不行。必须遵守规定。而且每间学校都规定只能在一定的时间内练习。」 指导老师很干脆地打断众人的话,丢下了一句:「钥匙记得准时送还。」便离开音乐教室。指导老师说的固然没错,但我也没听漏诗织小声骂他「肥猪」! 指导老师一离开,音乐教室就变得莫名安静,最后众人的视线便很自然地集中到我身上。「社长,我们好担心啊」的气氛正朝着我来。我知道。 我舔了舔干裂刺痛的嘴唇。没事的,也已经没有巧克力的味道了。 「我们去ktv吧。」 除了诗织之外,所有人都露出「啥?」的表情。只有诗织雀跃地说:「哎呀,这样好像《摇摆女孩》(译注二00四年上映的日本电影)呢!」我心想,这家伙果然懂 我。 「喂,大家带着乐器!ktv是隔音空间对吧,我们可以去那儿练习!」 学弟妹露出小朋友要去探险的表情,所有的人不一会儿就抱着乐器跑出校门。「为了吹奏乐器而使用ktv包厢,好像会被骂!」好像会被骂——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学弟妹们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开心。打算干一件「好像会被骂」的事情之前的雀跃,总是助长我们的兴奋。 「马上就被识破了。」 「废话。」 「所有人都被赶出去,拒绝往来。」 「哈哈。」志乃把脖子伸向前,呵呵地笑。「那样不是很丢脸吗?哎啊,我喜欢这首歌。」说完,他就把mp3播放器的音调大。志乃一动,一人挂一边的耳机也稍微移位,恰萌奇的声音变得好远。 「ktv的包厢的确没办法完全隔音呢。以前我就被隔壁包厢很认真唱着小田和正歌曲的声音吓到过。」志乃笑着说。「『我想见你——』明明不是专业歌手还用上一堆抖音!」或许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志乃一个人开怀大笑。 打扫完毕后,我等待着今天最后的班会举行,一边同想那位远比预期还要生气的ktv店员。他大概不是工读生,身材像笨重的中年大叔:八成是店长吧。他发飙时,我旁边的诗织小声说:「肥猪。」我差点笑出来。那位店长还联络了学校。身为社长的我在打扫时间被指导老师叫过去。但指导老师没有生气,只以温暖的语气说:「我了解你们的心情。不过努力的同时还是要守规矩。」我真的很高兴。 回到教室后,我察觉志乃瞬间对我露出了依赖的眼神。虽然她马上就恢复了平常的表情,然而待在没有半个朋友的教室里,对任何人来说比什么都可怕。 同班同学各个都以自己的方式打发班会之前的时间。今天的课都结束了,所以气氛很轻松。云沾染着橙色,飘向明天。夕阳透过窗帘,擅自将哀愁带进教室里来。 教室的门喀啦喀啦打开。 心情变成甜甜的。但我又没有吃巧克力棒。 「喔,你们在听什么?」 他啪地拿下志乃耳朵上的耳机,塞进自己的右耳。「喂!别这样!」「恰萌奇?我只知道《香格里拉》。喂,宏树,你们听过吗?」他今天也不停搓揉着褐色的爆炸头。 风从窗子吹进来,我用头发遮住自己的表情。我的心在流汗。 甜甜的,刺痛的。 「龙汰如果对恰萌奇很熟,反而奇怪吧。」 重新涂上蜜桃薄衙护唇膏的嘴唇还是一样亮晶晶。志乃为什么这么可爱呢? 我的脚尖有点痛。好像正在哭泣。 「菊池他们不是还在打扫吗?」志乃随口敷衍。「不会吧?真无聊!」他开始扰乱附近的男同学。勉强插进裤子后口袋的钱包,让人觉得很有男子气概。 「那家伙怎么搞的?」志乃嘟起嘴唇,再,次戴上耳机。她今天的指甲仍像镜子一样光亮,睫毛一根根漂亮地向上翘。「可以听《深夜的游乐园》吗?」志乃说着,没等我回答,就按下播放器的按键。哔、哔。在机器发出转动曲子的电子声空档,我听见志乃小声说: 「龙汰啊,有女朋友了。」 啪嚓。我觉得风突然停止了。 「我昨天问了他,他很干脆地说:『有啊。』感觉很差,对吧?」 而且那个幸运绳就是他女朋友编的。他还开始大聊自己的情事,好烦喔!志乃舔了舔嘴唇。不晓得是为谁而擦的蜜桃薄倚香气轻轻飘到鼻孔时,我感觉心中的神已经背弃了我。 「幸好我还没有陷下去。」志乃取下自己那边的耳机时,班导正好走进教室。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有人关上了窗。风完伞停止了,乌黑的头发像是要掩护我似地停止飘动。我用手指拨开覆盖在脸颊上的头发时,正好听见绘莉子唱:「明明张开双手紧紧拥抱了幸福」。 我想我今天应该还是最早到的人。 脚尖还住痛。每踏出一步就会规律地抽痛一下。我把自己当作神,每天持续踢着石头。嘴唇也因干裂而阵阵刺痛。浑身上下都在痛,连我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傍晚的光线让群山完全融入天空之中,乌鸦的身影消失在山傍。不为谁而吹动的风从我身后吹来,裙子微微膨胀起来。 走在通往音乐教室的熟悉走廊上,我的谎言更显单薄。 志乃说幸好自己还没有陷下去,亮晶晶的嘴唇马上就决定放弃。 而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真心喜欢上他的呢? 什么时候眼睛开始追踪着他的背影?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想伸手揉一揉那团褐色猫毛、想问问那个幸运绳许了什么愿望呢?实在想不起来。我羡慕和他要好并能够自在聊天的志乃。每次他和志乃说话时,我总任志乃的身后,摆出有些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上方,希望他多少觉得我可爱。我觉得这想法好丢脸。 脚尖好痛。石头在脑子里打转。在路边。 褐色蓬松的头发。伸长的影子。色彩缤纷的幸运绳。棒球社低沉的喊叫声。裤子后口袋里的钱包。掺杂着秋冬气息的风。抓住篮球的手掌。只有脚步声的走廊。被沙子弄脏的verse鞋子。好久没带回家的萨克斯风。始终投不进的三分球。在腰身打了两折、勉强符合校规长度的制服裙子。骑上脚踏车离开、仿佛背负这个世界所有自由的背影。 无论看见什么,无论想到什么,都会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既然有女朋友,我宁愿希望之前他曾与朋友大声谈论女朋友的话题;希望他能指着杂志上穿着可爱洋装的模特儿说:「我的女朋友比较正!」这样一来,我就能够偷听到那些话,自己一个人偷偷将喜欢的心情踢飞到比石头更远的地方去。 我又撒谎了。 那样的情况怎么可能让我放弃? 打开音乐教室的门,碰!我试着踢出右脚。大一号的拖鞋画出弧线飞射出去。此刻,石头一定掉到某个地方去了。我到底许下了什么愿望?难道我以为只要不断踢着石头,他就会转头看我吗? 放下包包和萨克斯风。墙壁上那张纸以要渗入眼睛的红字写着:「距离比赛还剩下三天!」 时间有限,每间学校一定都在加紧练习,光是我们想偷跑是不行的。我现任应该能够坦率地向ktv的店员道歉了。虽然他是肥猪。我们学校每年都拿下这场比赛的金牌,总不能到我们这一届打坏传统。我凝视着过去已吸收了万千声音的暖色系墙壁,拿起萨克斯风,试着把「三天」这两个字刻进脑里。身为社长的我必须加油。我闭上眼睛。 为什么无论看向什么地方,总能够看见那座破烂的篮球架呢? 我带着疼痛的脚尖来回走动,想把窗帘全部关上。即使被诗织说:「怎么了,亚矢?你脑子坏掉了吗?」也无所谓。我今天想待在漆黑的空间里,待在看不见歪斜篮球架、褐色头发、幸运绳的空间里。 我告诉自己,别哭。 前田凉也 「是特别奖。」 「什么?」 我不经大脑愚蠢地反问。「真的假的?」旁边的武文说完张大了嘴巴。可是我不敢笑他,我猜想自己一定也和他一样表情。我知道自己羞怯到脸颊泛红了。 指导老师突然把我们叫到教职员室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话虽如此,因为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所以也觉得应该不是被叫来训话),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光彩的捷报,未免太出乎意料了。 「你们两个,明天朝会时要上台领奖表扬。电影社接受表扬还是第一次,连校长也很惊讶呢。」 平常对于活动总不闻不问、也不热心帮忙的指导老师,只有这种时候特别意气风发。可能是希望附近老师也能听见吧,他话说得比平常更大声。搞什么嘛,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来沾光,实在有点卑鄙。不过这些想法很快就因开心而变得无所谓了。 高中生电影大赛,又被称作「电影甲子园」。 我们的参赛作品通过最后审查得到特别奖。就算只通过第一关审查,也足以让我和武文手拉手开心不已了,没想到居然能够得奖。在美术科或大型私立大学附设高中(也就是我们念不到的那些学校)等参赛者之中,得奖的居然是我们这个乡下高中的电影社。上网查看最后审查作品的一览表时,我们在那个页面上停留超过十分钟。太幸运了,总觉得按下f5键重新整理后,我们的校名可能会从名单上消失,所以我们继续抱腿坐着紧盯那个画面。 「我们应该特别感谢广播社吧?」 武文眯起眼镜后头的眼睛微笑。我们不但向广播社借来所有器材,甚至硬把剧本塞给他们,请他们帮忙演戏。如果单靠贫瘠的电影社,什么资源也没有。 总之,那一天,在狭窄的社团休息宰里,我和包括武文在内的六名社员共同分享喜悦。我们骑着脚踏车跑去今家便利商店,买了平常因为太贵而买不下手的哈根达斯脆皮三明治冰淇淋。担心冰淇淋可能太甜,还买了炸鸡。犹豫了半天最后连《jump》漫画杂志也买了,以对我们而言最奢侈的方式庆祝。虽然得奖并不表示有奖金,但这种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就会觉得花钱也无所谓。 我站在体育馆的舞台上,回想昨日种种。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站上这里,也是第一次像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全校学生。或许是不习惯的关系,我觉得全身发痒,又好像是有人搔我痒,总之很不自在。 「本校文武双全,学业与社团活动均创佳绩。」 我讨厌校长不停摆架子的说话方式。虽然换僩角度看的话,他很像不倒翁,相当可爱。 「你们还年轻,还有活力,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够办到。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是一张洁白的画布。」 校长每次都这么说。你们还是高中生,拥有无限宽广的未来,就像一张洁白的画布,或空白的记事本,或踏上通往梦想的旅程,每次都是相同的譬喻,一点新意也没有。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羡慕学生的年轻呢? 我开始紧张了。好多双眼睛迸出的好奇心投射到舞台上。 即将在朝会中接受表扬的人依序走上舞台,面对全校的学生列队站好,然后必须听完校长在表扬仪式之前的致词。我讨厌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开始讨厌这样的情境。因为我知道自己不适合站在这种场合,这一点与其说是我自己发现,不如说是周遭的人们提醒了我,让我对此产生真实感。 「接着是今天要接受表扬的学生们。从面对我的左手边开始,依序是——」 校长转向我们,短小的手臂指着我们依序介绍。男子排球社、女子排球社、垒球社、管乐社、桌球社、电影社。一说到电影社,气氛就变了。即使是细微的窃窃私语,在我听来也十分清晰。 这种感觉很讨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压碎的熟透番茄一样,被从上方捣烂。 「电影社是怎么叫事?」「我们学校有这个社团?」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即使你们没说出口,我也听得见。从空气中就可以感觉到。我听到有人说:「你们不可以这么出锋头啊。」 腋下渗出讨厌的汗水。 为什么明明大家穿着一样的学生制服,我们穿起来就这么蹩脚呢?现在上前领取奖状的两个人,是男子排球社的……好像是副社长?以及自由球员(身高不高,所以应该是)。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穿制服的,总之看起来就是很帅。不晓得去哪里才能买到那种有点宽的裤子,也不知道没有腰身的立领学生服要怎么穿,才能穿得那么有型。我身上穿的制服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校规,没有用白衬衫搭上黄色手环、蓝色幸运绳、红色腰带。全黑的制服上没有其他色彩。 我有好多事情不知道。 在高中里,学生们会被区分阶层。而且最怪的是所有的人居然都同意这种分法。即使是住英文或网文课上奇怪答案连发的学生,也不会弄错阶层。人致上就是分成醒目的和不醒目的人。体育性社圃和文化性社团。 上层或下层。 醒目的人和醒目的人往来,不醒目的人和不醒目的人往来。醒目的人即使穿同样的制服,也会穿得帅气,就连头发也很有造型,也可以染,可以大声说话,可以笑,在学校的活动上可以吵闹。但不醒目的人全都不行。 只有这个的分类没有人会搞错。就算是考试频频写错的蠢蛋,也不会弄错。 我一边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边靠自己判断、分辨立场。 我就是这种人。我变成了这种人。 从舞台上看着自己班级的队伍,似乎没有人对我们有兴趣。我呢,转动视线,试冈寻找那身材修长、漂亮的褐色马尾。找着那个始终不变的人影。虽然有几分期待,但她正热心地和前后的女生聊天,看都不看向舞台一眼。 小霞。我试着在心中呼唤。对着那再没有机会触摸的清爽头发,喊出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名字。 「最后是,电影社。」 心不在焉的我突然被叫到,应答时仿佛受到惊吓。我隐约听见干笑,我的掌心渗出汗水。我明明已经决定绝对不要人出锋头引人注目。 我想尽量自然地踏出脚步。只要走到校长面前就好,距离很短。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愈是这样想,愈觉得不安,担心在旁人眼里看来是不是很滑稽。 自己比谁「上层」、比谁「下层」,这一点在进入班级的瞬间,不晓得为什么自然就会知道。我加入电影社时,觉得自己和武文「一样」。然后,即使没人告诉我们,我们也知道自己属于「下层」。 我们必须察觉这一点。 「有个叫做『电影甲子园』的全国高中电影比赛,电影社住这场比赛中获得评审特别奖。接着,我把奖状内容念出来。」 啊。 瞬间我有不好的预感。背后像是被人悄悄插入一条细长的冰柱。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接过奖状赶紧下台。 「……殊堪嘉许,特颁此状。作品名称:《阳炎~永远等着你》。恭喜!」 我宁可全校一起爆出笑声。几个人的噗哧讪笑和含糊的私语如波涛般涌了过来。「片名好烂!」我听见男生的声音这么说。唯独这一句听得一清一一楚。武文一定也听见了。我看到身旁的武文用力握住尺寸过人的制服下摆,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也插进了掌心。 我们擅于佯装若无其事。 我们都不去谈表扬仪式的话题,就这么各自度过数学b、古典文学和现代社会之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每到打钟下课,武文就会到我的座位来聊上几句,然后去上厕所或去喝水,在那些地方待着,直到十分 钟过去。 我们不去面对自己受伤的事实,以免再度确认自己的确属于「下层」。 若不营造一个能多人共处空间并予以保护,教室这地方会让人窒息。十七岁的我们还没坚强到足以帅气面对,即使真有这种人,也不会是我们。 就连那边的两个女孩子,即使并不太常聊天,也总是共听一台mp3播放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二个醒目男生,也总是和其他有活力的男生混在一起,尽量成群行动。 她也同样边笑边左右晃动着马尾,睁大眼睛或眯眯地笑,待在最时尚耀眼的女生集团之中。女孩了比较早熟,大概是真的。 「对了,你看。」 武文突然兴奋起来,啪地把杂志摆在我桌上。 「我买了!新一期的《电影旬报》。」(译注:一九一九年由电影句报社创刊的日本电影杂志) 「喔!真的吗?」我也跟着雀跃起来。「你不是说缺钱买不下手吗?」「哎呀,看到封面就忍不住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比平常更大声。果然有个气味相投的伙伴,是一种幸福。 「欸,我昨天又看了一次jose与虎鱼们》。」 武文自顾自地啪啦啪啦翻着杂志页面,我只好将杂志转个方向,让自己也能看见。 「你也看太多遍了吧。」 「哪有!凉也,你看过那则解说吗?看了解说再看电影,你一定会觉得这部电影真的拍得超赞!」 只要提起犬童一心导演的《jose与虎鱼们》,武文的嗓门就会比平常大声,而且会兴奋过头,莫名就把眼镜拿下来。我当然也喜欢那部作品,但不像武文那样把dvd反复看了十次以上。 「不会吧,连随片解说都看了……」 我因为在彩页发现苍井优,回答变得很随便。《百万圆女孩的眼泪日记》、《tokyo!》这两部片不会在这个乡下地方上映吧……我决定等dvd上市再去借。苍井优轻盈蓬松的黑发充满了温柔,看起来好柔好软。 他有点像苍井优。 「欸,凉也,那个解说也是必读的啊!读了解说之后,会有不少新发现喔!」 「人家叫你滚回去就真的滚回去的家伙快点回去」的那一段超棒! 武文目光炯炯地说着,我打从心里觉得,这家伙真的打从心底喜欢电影呢。我们常常看完专业的商业电影后,自以为是地讨论起「这里的分镜如何如何」、「那个场景不需要吧」云云。即使这不是一介乡下高中生应该说的话,但只要和武文、社员们在一起,就能够讨论得很热烈。我偶尔也会得意洋洋地说出「电影超越言语」这类仿佛电影界巨匠才会说的话,但这种时候,我完全不觉得需要换气,只想继续聊到声音沙哑。 「《彩虹下的幸福》也很不错,犬童一心最棒了!」 还是日本电影好。武文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掠过西洋片的页面。为什么喜欢电影的人(应该说喜欢聊电影的人)多半喜欢日本电影呢?「我好喜欢日本电影那种淡——淡的表现手法!」岩井俊二超棒!——过去我曾被武文说服,一起看了《火线交错》。最后一幕,兄弟俩迎着风,在无声画面中呐喊的场面差点让我哭出来,但是武文看完后,只是擦了擦眼镜,说:「……还不错。」后来,我想要看武文精选的《眼镜》,但是看到章节名称也分不清楚场景,两个人一起笑出来。 「危险!」 听到武文以外的男孩子声音从背后冒出,我愣了一下。 教室的拉门被用力打开,发出巨大的啪答声。几个男生从门口跑了进来,大笑着说:「他们很认真在丢拖鞋耶!」「龙汰还被打到头!笨死了!好丢脸!」「吵死了!」他们大概在走廊上与其他班级的人大声喧闹吧,所有人的衬衫都拉出裤头、气喘吁吁的。 武文听到声音,望向拉门一眼,不一会儿就失去兴趣,回来继续聊着电影的话题。我看见在光线照射下摇曳的褐色头发、爆炸头和腰带上的链子、修剪得很漂亮的眉毛、满是涂鸦的拖鞋,这也就是我所不能拥有的、「上层世界」的一切。 我们最擅长佯装若无其事。 因为一旦察觉了这些,就像确认了我们自己的「下层」地位。 「你们在搞什么啊,真是的!」属于「上层世界」的女生四人组一个接着一个与那群男生擦身而过离开教室。她也在四人组之中。右肩上背着莱姆绿的帆布袋,笑着说:「衣服都弄得皱巴巴的。」短裙底下伸出的长腿充满透明感,果然有点像苍井优。 「下一堂是体育课,你们不用换衣服吗?」 「男生课的老师对迟到很严厉,女生课的老师却很温柔,所以没关系。」四人组中领头的女生嘿嘿笑着说。她也接着说:「不急哦」,挥着手走出教室。裙子轻飘飘地摇曳箐,闪耀着枫糖浆光泽的马尾也轻轻晃动着。 「原来下一堂是体育课啊。」 武文啪地合上《电影旬报》,走向自己的置物柜拿体育服。「原来下一堂是体育课啊」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刚刚才想到似的,不过我猜武文应该一大早就满脑子都是体育课的事。因为我也是如此。男生的体育课上足球。足球也是「上层」和「下层」阶级壁垒分明的运动。 干涩沙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走到外面时,大部分学生已经在操场上集合,一边说:「今天真暖和啊」,一边嬉闹。体育课是二个班的男生合在一起上课。女生好像在体育馆上创意舞蹈。操场上有学生双手插口袋慢吞吞到处走,摆明想要跷掉上课前的慢跑。 「现在已经不是穿这玩意儿的季节了吧!热死了!哇!」 宏树,你这家伙居然底下还穿长裤,白痴啊!同班的褐色爆炸头咯咯笑着。他上半身虽然穿着长袖运动外套,不过里头好像没穿,拉到脖子最底下的拉链可以窥儿浅黑色的肌肤。「不,我只是想要很酷的出锋头,不想和你一样浪费体力。」名叫宏树的黑发男生傲慢地回答。他是班上「最上层」的男生,不过我们到目前为止不曾说过话,就连在脑子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他。 太阳平均照着我们。日光就像人类的掌心一样温暖。 武文站在我旁边,手插口袋,右脚挖着沙子。从国中穿到现在的运动鞋上满是泥泞,就连原本是什么颜色也分辨不出来了。 我们连时髦的运动鞋都没有,也不会想到只要更换鞋带即可搭配色彩装饰。我们也不晓得怎么把体育服穿得好看。我们不晓得怎么穿短裤像穿便服一样,将短裤穿出休闲感。 「我们今天绝对不会输给你们那一队的,风助!」 别仗恃着你个子娇小就一直动个不停!褐色爆炸头勒著名叫风助的小个子男生的脑袋。即使不同班,同属「上层」的人仍然有凝聚力,而同属「下层」的人即使跨越班级也不会聚在一起。其他班级当然也有和我们处于同样地位的男生,穿着同样的运动鞋,双手同样插着口袋低着头,不自觉地与醒目集团保持距离,但是又要装作不在乎,只和自己的朋友说话。 足球滚动着的操场,宽广得叫人不安,让人忍不住怀疑:我是不是没有朋友呢? 体育馆断续传出女孩子吵闹的声音。创意舞蹈一定几乎是自由活动吧。 体育课中我最讨厌创意舞蹈。拿不到球等等的失误固然很丢脸,但是创意舞蹈反而是跳得太好,会觉得丢脸。 她十四岁时的声音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真要说什么改变了,大概只有马尾的长度吧。我仍然喜欢电影,现在的她一定也仍然喜欢麦当劳的香草奶昔,只不过更喜欢限期贩售的优格奶昔吧。她或许仍然相信《龙猫》中的小梅和皋月是亡魂之类的都市传说。 我相信没有什么东西产生了绝对性的改变。 一如往常地,慢跑和伸展运动结束后,便依照座号顺序分组。我和武文被分配到不同的组别。虽然已经和这组人一起参赛多次,不过我们从不讨论彼此的比赛状况。我们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察觉到比较好。 我所在的队伍,有几个醒目的男生,以宏树为首。球几乎都在那几个人之间来来去去。我只要跟着球跑动就好。今天老师要求我们这一组派人当裁判。「选三个人出来当裁判,其他就由各组自南练习。」老师也是随便指示,所以我自愿站出来当裁判。 比赛的话还可以掩饰自己的存在,可是各组自由练习的话,我该做什么好呢? 说到宏树同学……我记得应该是棒球社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也会踢足球,篮球也打得不错。和他在一起的男孩子也都一个样,不知不觉间他们就成了体育课上的中心,能够对不同班的另一组说:「我们可不会输喔!」也能够穿着蓝色或绿色的帅气运动鞋。 我把运动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两只手掌藏在袖子里,感觉湿淋淋的汗水包裹着掌心,想着也许今天可以不用动了。秋天的天空蓝到近乎透明,感觉闭上眼睛,便能隐约听见云朵摩擦的声音。 「真的喔,是朋友告诉我的。听说小梅和皋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比现在的她年轻三岁的稚嫩声音,在我脑中微微荡漾。每次看到美丽的天空,总会想起这样的声音。我忘了那天是否也是美丽的蓝天,不过一定是因为她就像这片天空一样透明清澈,我才会想起。仿佛只要大声喊出过去发生过的开心和欢乐,这片天空就会把一切都吸纳进去。 因为有这片天空,才有大地。世界如此宽广,我们究竟住这么狭窄的地方害怕些什么呢? 「守住风助!」 大喊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和天空一样宽广的操场上,几个十七岁的男生追着一颗球四处奔跑。 担任裁判其实什么也不用做。我连犯规都不是很懂,总之只要挡住球,别让球飞远就好。 名叫风助的男生以娇小身躯运球前进,褐色爆炸头豪迈地追着他;我听见他喊着:「你这家伙!混蛋!矮冬瓜!」这才想起武文也在比赛。 我开始看起比赛。就像眺望某处的风景一样看着。 她现在一定也正害羞地摆动着马尾吧。创意舞蹈或许真让人很难为情。 「太好了!快跑快跑!」 球好像抢回来了,褐色爆炸头大声喊叫。「把球传过来!别自己一个人干啊,龙汰!」队友笑着指挥。武文也只能往回场的方向,拖着沉重的脚步奔跑。 他明明可以跑得更大方。操场这么大,他明明可以凸显自己的存在,等着球上门。 但如果可以,他早就干了吧。我的视线越过操场,凝视远方, 事实上,即便世界如此宽广,我们仍然把这所高中当作整个世界。 太慢傅球了吗?球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到分不清有几条腿全都挤在一起。有人说:「谁来接!」有人说:「龙汰这笨蛋,用用脑袋啊!」有人说:「抢球抢球!」也有人说:「龙汰,这边这边!」 乓!球突然飞出人群。 啊。我感觉到气氛变了。「啊——」我也张开嘴。有人胡乱把球踢出人群,球顺势飞出去。 飞到勉强跟着动的武文脚边。 「啊、啊……」武文整个人陷入一团慌乱,动起沉重的步伐。 他明明只要把球送到球门附近就好。 武文踢空了。 住他面前的敌队男生迅速掌握住导权,用力把球踢得大老远。有人说:「快跑快跑!」所有人又朝着与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武文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再度抬起沉重的双腿拼命移动,朝球的方向跑去。 身体内侧流出讨厌的汗水。 我不知不觉地僵硬握拳。比刚才更黏腻的汗水,覆盖着我的掌和我的心。 感觉在那一瞬间,整个操场的叹息全都降临到武文身上。似乎也降临到我身上。 上体育课给队友添麻烦时,我觉得自己做了全世界最糟糕的事。上体育课让队友担心时,我便觉得自己不应该存在在这世界上。 我看着武文的背影一边心想:不要紧的,如果想拍足球电影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从背规则开始做起。所以,即使一点点也好,抬头挺胸奔跑吧。 因为世界是如此广大。 「钱包带了吗?」 武文说着,拿出自己的钱包。最后的结果,自己的队伍虽然还在比赛,武文却悄悄地在场上隐形。此刻钟声响起。而我们都没有提起体育课的事。 「差不多该拍新电影了!」 「哦,好主意。」我回应武文的话。无论何时只要提起电影的话题,我们就会热血沸腾。仿佛只有沸腾了,我们才能够得救。 「肚子好饿!流了满身大汗啊!菊池,我们去买喝的吧?」「你请客就去。」「别闹了!」属于「上层」的男孩子们扇动宽松的运动外套散热,鱼贯走过。与我们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直接错身而过。 我看见女孩子们走出体育馆。她果然也把体育服穿得很可爱啊,不晓得怎么做到的。挟在腰际的格子花色毛巾,会随着她每次的迈步而微微摆动。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主动找她攀谈,和她说话一定也不会被理睬。午休前的太阳在天空最高的地方大放光明,照亮整个地球。那股几乎可以直接看到宇宙的透明感,总让我想起她。 「味道像橡皮擦?哪会?奶昔一定要喝香草口味的!」 「你有在听吗?」 听到武文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我真的没在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真木阳子好棒!」 能够以他为对象拍摄的话,无论什么故事都会充满吸引力呢。武文自顾自地开始构思。「悬疑的也好,暗恋的故事也好……」他就像望着夕阳天边的探险家似的,以兴奋的语气认真说着。 「《真木阳子周刊》开始播放时,我常在想,为什么不等到我变成大人、成为导演后,再让我做这个企画案呢?」 「喂,等你长大当导演时,真木阳子恐怕已经没有现在的美貌了吧。」 「你不懂啦!」武文说完眯起眼睛仿佛还想说什么,我们正好抵达福利社。若第四堂是体育课,带着钱包上课是常识。白得发亮的墙壁上整齐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我总觉得只有这里仿佛不是学校。我们明明从操场上直接过来,收银台前却已经大排长龙。 我选了平常总会买的芦荟优格和两个面包。今天要上到第七堂课,而且即使吃了妈妈做的便当,放学时还是会肚子饿。 武文也选了类似的东西。我们排在收银台前,看到一张写着「五十元的猪排三明治售完」的公告。我常看到许多男生为了这个猪排三明治,从教室冲过来。 「话说回来,我们下一部电影要拍什么呢?」 这是我们的暗号。唔哇。我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塞满啪啪弹跳的雀跃粒子。要拍什么作品呢,这句话成了用来打开比世界更大的门的咒语。 「我还是想拍恋爱故事。」 武文边转动着掌心里的面包一边说。 「淡淡~的感觉,有很多光线的镜头。」 「你真的很爱岩井俊二耶。」 我有些错愕地回应。 「因为在我心中,他真的是个天才嘛。《烟花》和《花与爱丽丝》也不错,但是我最爱的还是《青春电幻物语》。看完后的两个礼拜,都没有办法摆脱那部 片呢。」 「太可怕了,所以我还没看。」「凉也,你真的蠢爆了。」武文生气了。「没看过那部片,哪有资格谈电影!」他以莫名低沉的声音对我说话,也不晓得他在模仿谁。但那个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噗哧笑出。 「对了,《真木阳子周刊》里,在暴风雪中,少年和——」 「刚才因为有空,我看见男生他们在踢足球。」 醒目组女孩子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咻——」地穿过我的耳膜。声音来自排住收银台前的队伍后方,压过武丈的声音,先一步传进我的耳朵。 「那个好像是电影社的家伙?名字我不知道,真是笨得要命!」 龙汰都特地把球傅给他了,那个,对对,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家伙!笨死了!我们笑到不行! 哈哈哈哈哈。我听见尖锐的笑声。排在收银台前的人明明很多,每僩人都发出各种声响,但唯独后面传来的那个声音超越一切,传进我耳里。 「是谁拍的呢?那部作品的导演……故事也很不错——」 武文还在说话,拼命地想掩饰受影响的情绪,继续说着。他一定听见了。但是我们假装没有察觉。 「今天早上朝会时也是,一提到电影社,现场气氛明显部很讶异。」 「我和沙奈真的拼命忍住笑呢!梨纱一笑,我也跟着笑了!不觉得那个作品的名称很糟吗?超烂的超烂的!我虽然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什么罗密欧与茱丽叶那一类的,对吧?那是什么鬼?梨纱的脑袋真的很差耶!」 队伍往前移动。 武文还继续在谈真木阳子,但也只是不断是重复同样的内容,很明显他的注意力摆在耳朵上。但我知道,他的表情只比刚才悲伤的样子扭曲了一公厘。排队的人龙持续前进,总算轮到我们了。我们从钱包里掏出钱,只想早一步离开现场。 接过芦荟优格。零钱不管了。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因为咒语中断就要关上了。 「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电影。」 凉也同学真的在拍电影吗?我喜欢电影哦。 听见小霞的声音。 她的声音比刚刚听到的女孩子声音更小更沉着,却更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蔚蓝清澈的,十四岁的小霞的声音。 我接过零钱。 「沙奈也是吧?你不是看到某部预告片里的妻夫木时,还大喊好帅?」 「因为那是妻夫木啊!我想和你一起看《感染列岛》,想要一起被感染——」「这家伙没救了。」对方撒娇的甜美声音,盖过小霞的笑语。 小霞的声音以颜色来说是蓝色的。凛然又透明,我心想,只要听见小霞的声音就足够了。 我跑步很快。直到几年前为止,我都觉得这是好事。 打躲避球时即使投不出强劲的球,只要能够成为站在场上的最后一人,就是英雄。我每一年都被选为大队接力的选手,也喜欢出去玩。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满足于现状了呢? 我念的小学可以直升国中,所以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我也算是「上层」集团的一员。运动会时因为接力赛而活跃,班际长距离接力赛也被选为最后一棒。制服的穿法没什么讲不讲究,反正人家都一样,而且我喜欢开心的事物。 「凉也!今天播这个!」 中午放饭前,班上同学就会把cd拿给我。「hi-standard(译注:日本的庞克摇滚乐团)?不错嘛。」「拜托你啦。」我国中时参加广播社,担任午间节目的dj,能够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曲,因此能够在歌曲放完后听到听众说喜欢今天播的曲子,问我歌名是什么,还能够擅自介绍推荐的电影等等。我还借用广播社的机器拍影片,其他班级的人也会对我说:「好厉害啊,下次找我当主角!」 很开心。我喜欢开心的事物。 国中二年级时,班上男生女生的气氛壁垒分明,所以我不太和女孩子说话。 「喂。」 我背起学校的制式书包准备前往社团休息室时,银铃般的声音喊住我。 「前田同学,听说你在拍电影,是真的吗?」 一回头,我看见同班的女生站在那儿。她睁着大眼睛,在她眼中倒映着我直立的身影。 教室里半个人也没有,射进来的阳光将她的半边脸照成了桥色。 看看她的名牌,写着东原霞,上面还有一枚水蓝色的小花图案徽章。 「我喜欢电影。」 小霞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也不自觉地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奶油色的窗帘随风摇曳,稍微遮住了小霞的身影。我觉得她好可爱。我想透过镜头看看她俐落的双眼皮,和自然的睫毛。 「我最喜欢前天广播上介绍的《jose与虎鱼们》。」 小霞说完,就摇动着裙子转身,大步走出教室。马尾跟着她的转身晃动着。我看着斜背在她背上的羽球拍袋子逐渐变小,心想:「原来是羽球社啊。」她的个子的确很高。 我的心怦然跳着。但比起片假名写的「怦怦」(ドキドキ),我觉得平假名的「怦怦」(どきどき)比较有心脏柔软、又温暖律动的感觉。我喜欢电影。干净清澄的声音一直留在我的心中。回家吃饭时,那声音也一直在我心上荡漾。 我觉得很可爱。小花图案徽章很可爱,小霞也是。 后来在班上我们多了很多说话的机会,成为了朋友。同班同学与朋友的差距很大。就连不敢与女孩子说话的我,只要是跟小霞,即使在众人面前也能够很平常地说话。因为对我来说,小霞虽然是女孩子,但也是喜欢电影的人。虽然刚开始,我只是心不停怦怦地跳而已。 不管是「我觉得池脇千鹤是天才」或是「还喜欢什么其他的电影吗?」,或「你知道《日出前向青春告别》这部电影吗?」还是「那也是妻夫木和池脇千鹤演的,对吧?」,或者是「关西腔好可爱」等等,尽管写成文字之后仅只是这些内容,然而她的声音住我心中扩散,充满我这个小小的容器,向全世界满溢而去。 起初朋友们因为我们急速拉近的距离而感到讶异,甚至说三道四、冷嘲热讽。知道我们经常聊着听不懂的话题之后,终于就不再表示什么。我很高兴我们的交情得到公认。 「我非常喜欢《七夕之夏》。」 「咦?真的吗?我第一次遇到与我年纪相同却看过那部电影的人。」 「我也是。」 「我喜欢这位演员」、「上野树里和苍井优果然是天才」、「我喜欢那位导演的拍摄手法」、「但是这部作品不太像那位导演的风格」,诸如此类的话,我说了好多好多,小霞也听我说了好多好多。「可是我——」后来,她也会开始对我的发言表示意见,于是我们逐渐能以对等的立场谈论电影。 「我们去看这部片吧。」 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搭电车去有点远的城镇,买了焦糖口味的爆米花,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叫她「小霞」,而不是「东原」。 当我下定了决心,第一次叫她「小霞」时,原本走在前面的小霞突然转过身: 「电影里也有这种场景吧,第一次叫名字的画面。」 她笑了,像绽放的花朵一样。 我既害羞又开心,觉得小霞好可爱,却只说得出「嗯」。 羽毛球拍的袋子横过小霞的背后,她的背纤细白皙,却很精瘦。 我们两人一起去看《天国的来信》,回程去了麦当劳。我们习惯在看完电影后去麦当劳,买超值餐和饮料等最便宜的餐点,懒洋洋地在店里坐上很长一段时间,这已经成了惯例。 小霞总是点香草奶昔。无论到哪里,一定都点香草奶 昔。我不用问,也会直接替小霞点香草奶昔。 「你不觉得香草奶昔的味道很像橡皮擦吗?」 「味道像橡皮擦?哪会?奶昔一定要喝香草口味的!」 难不成你吃过橡皮擦?小霞边笑边小心翼翼吸着奶昔。「啊,还有,我也喜欢芦荟优格,每天一定要吃。但有期间限定的优格口味奶昔出现时就点优格奶昔。」她又补充了这些我没问的事情,然后读着《天国的来信》的简介。 看过的电影,小霞一定会买简介。然后她会津津有味地喝着奶昔,一边充满爱地欣赏那些简介,很珍惜地慢慢翻页。她的脸颊转为淡淡的粉红,睫毛的影子落在丰腴的脸颊上。这么美丽的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麦当劳里呢?我心想。「借我看。」我说完,小霞便把简介转到我也能看得到的方向。「啊,我超喜欢这一幕!」然后手指指着那些被撷取下来的静止画面。 我们不太说话,经常两个人一人一边听着耳机,翻阅简介,仔细地咀嚼每一页,回想,铭记于心。温柔流入右耳的吉卜力工作室的原声带滋润心灵。在这种时候,小霞总会选播音乐盒风恪的吉卜力工作室背景音乐。她说过,这个版本就像一颗颗音符掉出来一样,没有太多碍事的声音,所以她很喜欢。 「啊,这首曲子是《龙猫》,对了对了——」 小霞说话的时候,习惯盯着对方的眼睛。 「你知道《龙猫》其实是恐怖故事吗?」 香草奶昔已经融化了 变得稠稠的。 「什么意思?怎么可能?」 「真的啦,朋友告诉我,小梅和皋月早已不在人世了。剧中的小梅和皋月其实没有影子。然后啊,故事里不是有父亲写小说的场景吗?那个据说是在写两个孩子的傅记。」 小霞一鼓作气说完后,很兴奋地把融化的香草奶昔一口气喝光。 「很惊人吧?凉也同学在下次的广播时,也可以说说这个故事。」 「那么,那个父亲是自己一个人和亡魂一起洗澡、哇哇吵闹吗?」 「……换歌啦。」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小霞这个人非常珍惜电影、音乐,以及朋友所说的话。无论谁想要说什么,她都会张开双臂温柔地接受。她对「传达」很敏感,所以会直视对方的眼睛想确实传达。 我虽然有很多话想告诉小霞,但说出口的总是不到一半。小霞明明是那么善解人意的人啊。 看见小霞在听着音乐盒风格的《乡间小路》(译注:try road,出自《心之谷》)时闭上眼睛,我心想,真想透过镜头凝视着小霞。 当「前田同学」的称呼变成「凉也同学」时,我们升上一个年级,也不再同班,交谈的机会愈来愈少,也很少见到彼此(即使试着在午间广播上播放吉卜力工作室的主题曲精选,也没帮助)。考上同一所高中的这件事,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我们读的学校是不错的升学高中,所以来自同一所国中的人不多。我很希望她能够亲口告诉我。但我想到自己也没有主动告诉小霞。 于是就这样到了高二,我们再度同班。 经过两年的时间,小霞变漂亮了。她拥有十七岁所该有的一切美貌。形状漂亮的耳垂上打了我不知道怎么打上去的耳洞,原本的黑色短马尾,也变成富含光泽的褐色,不停地摆动。 我已经再也无法告诉小霞任何事情了。 「拍新电影!」 开门开门!武文一边喊叫,一边咚咚敲着社团休息室的门,我只好放下读到一半的《jump》帮他开门。 「拍新电影!」 武文又说了一次。鼻孔撑大。看样子他已经向广播社借来器材,短胖的双手上全是那些东西。那.场表扬仪式才经过没几天,武文的脑子已经完成他想要描绘的世界。 「新电影?我们的确说好今天要拍,但是剧本呢?」 我惊讶地反问,把想继续读《jump》的念头从脑海中抛开。我们的暗号果然力量强大。我用力打开脑子里的门,感觉有风扶摇而起。正在看《灌篮高手》的其他社员也走近说:「步调真快啊!」 「我们可是拿到电影甲子园特别奖的人喔,怎么能休息呢!」 有人在期待着我们的新电影呢!不知道为什么,武文用敬体低沉地说。又在说人话了,这家伙马上就得意忘形。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却并不讨厌武文这一点。 「其实我早就把剧本和分镜弄好了!你们看!」 武文慢慢放下各个器材,骄傲地说罢,便开始位自己的包包里面翻找。这么说来,我想起他每堂课都没打瞌睡,很认真地低头猛写。这家伙真是决定了就立刻行动的人呢。武文的这个部分,我当然也不讨厌。 「下一部要拍什么?」 「青春电影!」 我话还没说完,武文已经回答了。他递给我从包包里拿出的皱巴巴剧本和分镜。「这个!」 哎呀,最近我终于看了《夏日时光机》!对对,就是那个真木阳子饰演的非常普通的女大学生那一部。吓了我一跳,那样的美貌居然演一个平凡的女大学生,真浪费。欵,不过真的超有趣的。话说回来,上野树里果然很棒,那种青春大爆炸的感觉我爱死了,有点像《青柠檬的时节》那样,既烦恼又酸酸甜甜又揪心~这种东西我爱死了,所以当然要拍青春电影! 武文的话「哗——」地从我的头顶上浇灌下来。我仔细读着剧本。我喜欢武文所写的剧本。这个我不讨厌,嗯,不讨厌,我喜欢。分镜也是,虽然起初乱到完全看不懂,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读懂了。这一切都透露着,武文喜欢电影。 我们都有打从心底喜欢的事物。聊起这些东西时,制服帅气的穿法、体育课的足球、女孩子的嘲笑声,全都消失不见。世界会变成彩色的。 把自己的想法给别人看,比第一次剃眉毛还要丢脸一百倍,总会不自觉多说不必要的事。明明没有人在问,武文仍雀跃地说:「青春电影的这部分很棒!」我看着他:心里想着:现在他还是觉得让别人看自己写的剧本很丢脸吧。 我拿着皱巴巴的剧本,让社员也能够从旁边凑近看。武文于是不再喋喋不休,站在稍远的地方。 阅读武文以难看的字迹写出的剧本时,我的感知全都集中在视觉上。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排列在眼前的故事逐渐渗入脑中。不知不觉中,脑子里画开一块四方形的空间,故事在里头变成了电影流泄出来。 血液、汗水,一切在体内流动的液体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让我变得兴奋。我甚至以为自己的身体就要喷出蒸气了。 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故事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 「……我觉得还可以。」 我以一如往常的情绪这么说完。 「你可以大方一点称赞我没关系。」 武文坏心眼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们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同样颜色的闪电。摄影机在脑子里转动,累积各式各样的画面。这种时候,我总是在想,啊啊,喜欢电影就是这么回事吗? 「今天开始拍吧。」 「正这么打算。」 武文恶作剧地笑了笑,指着刚刚抱进来的器材。 「总之先拍些画面吧?」我说。 「也好。演员还没决定,分镜上也还需要和大家一起讨论,总之先拍些画面,再从那儿开始延伸想像吧!」武文说。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其他社员也开始扛起器材。「要拿下甲子园冠军了吗?」就连这种胡乱说的垃圾话,对于此刻的我们而言,也成了很大的助力。 「去拍空无一人的黄昏教室!」、「一边闲聊一边走上楼梯的女孩子画面也 不错!」我们说着各自的意见,一边拿着摄影机飞奔出去。感觉摄影机变轻了。搭乘上我们的故事,这种东西一点也不重。 飞奔出去!这句话正好能用来形容我们。正好足十七岁的这个瞬间。 我最喜欢这个瞬间。 我们要将全世界最棒的瞬间撷取成影像。 感觉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用影像传达。透过镜头看到的世界,充满平常看不见的情感,十分美丽。 「现在天空的颜色美毙了!」 武文抱着摄影机朝上,我也跟着抬头望向天空。整个由光线编织而成的天空是橙色的,云由白色、浅橘色和鲜红色构成,不同位置的颜色不同。天空吸收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们一整天所发生的开心、痛苦、幸福、悲伤等等情绪之后,一定会变成这种颜色吧,我想。 「是电影社的。」此时,就连旁人的指指点点,也能够不在意了。看着镜头的武文,眼中满是天空,长着雀斑的脸颊微微染上橘色,相当好看。 「我们去拍社团活动的画面吧!说到青春当然少不了社团活动!」 武文也脚步轻快地往操场前进,仿佛感觉不到摄影机的重量。棒球社和足球社正发出喊声来回奔跑,扬起沙尘。垒球社的呼喊声大到像吼叫声了。他们似乎正在比赛。就住那一瞬间,我想拍羽球社。但是—— 「我记得羽球社和桌球杜住市民体育馆练习?学校体育馆是给篮球社和排球社使用吧?」 要去市民体育馆好麻烦呐。武文一边拍摄操场一边这么说,我也只好放弃。我们背着音乐教室所在的大楼拍摄操场。背后传来管乐社演奏的声音。大概是「裂开起司」的广告歌吧。虽然不晓得曲名,但我很喜欢这一刻。此刻我的所见、所闻,全都朝着各自的目标生生不息。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高中果然很棒。」 双眼专注拍着操场的武文说。他拍下与校门反方向的棒球吐练习场,接着缓缓拍摄校舍,一边往体育馆前进。我突然想起小霞纤瘦的背影。那个羽球拍袋子横过的纤细背影。 「我们先取得指导老师同意吧。」 武文急急忙忙盖上摄影机镜头盖,进入体育馆。我也跟着他进去。然而两人很快就发出「咦?」的声音。我们听到的不是排球反弹地面的声音,而是桌球俐落的弹跳声,以及羽球画破窄气的锐利声响。 没料到是这样光景。我的心脏明显地剧烈鼓动起来。 最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随着步伐左右摇摆的褐色骂尾。 「怎么不是排球社?」 欸,其他社团也可以啦。武文说。我们穿着不适合放学后体育馆气氛的学生服愣愣站住当场,可以感觉到视线逐渐聚集到我们身上。「摄影机?啊,该不会是电影社?」羽球拍羊肠线的缝隙间传来有些瞧小起人的声音。要笑就笑吧,从不晓得电影社的人口中听到这些话,还是有点开心。 马尾突然晃动了一下,转向我。 那对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找到了我。 「你们是电影社吗?正在拍电影?」 羽球社指导老师主动找我们说话。「辛苦您了。」武文低下头,礼貌地说:「我们希望拍一些画面,不晓得可不可以?」我暗暗地想:武文真成熟。 我喜欢电影。 那对有着双眼皮的美眸与当时完全一样。即使画上了眼线,依旧明朗清澈,很美。 「请问,这座体育馆,不是排球社在使用吗?」 我对着爽快同意拍摄的指导老师问道。「啊啊。」指导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悠哉回答: 「过去一直是排球社的队长桐岛来拜托我……因为市民体育馆的排球球网坏了,所以希望让排球社使用这里。其实要去市民体育馆真的很麻烦,我们希望两个社团能够轮流使用这个场地,但对方都那样拜托了,我们也只好答应让出来。不过最近没有人再来拜托了,所以又恢复两社轮流使用。我稍微打听过,听说桐岛好像退社了?」 「咦?欵,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指导老师的反问让我答不上来。不过,如果因此能够拍到现在这画面,或许也算是好事一桩。 「那么请让我们稍微拍摄一下。」武文说完,拿起摄影机。「喂,电影社的好像在录影喔?」羽球社的社员们边说边窃笑着。 但我们完全不在乎那些声音。接着我也拿起备用摄影机拍摄。视觉、听觉,全都集中在观景窗中的世界。 我第一次透过镜头看着小霞。 过去曾多次想拍摄的,小霞的身影。 「好丢脸啊」、「好像在拍什么耶」、「真恶心」等等隐约传来的刺耳声音全都像被撕裂了一般,小霞抬头挺胸,继续打着羽毛球。 小霞没有取笑我们,也没有指着摄影机,只是静静待在那儿。 我希望这颗镜头能够成为我的双眼。 单薄的水蓝色t恤吸着汁水,网住脖子上的毛巾是雪白色的,清澄的眼睛捕捉着羽毛球,褐色的马尾摇曳,系着黄色幸运绳的纤细手腕挥动着。 拍击出去。 在画出正四边形的体育馆内,只有小霞闪闪发光。 「同学——」 有人咚咚拍打我的右肩。某个东丙断裂的声音让我的脑袋同归现实。我转过头。 『这个大概是你掉的。」 那儿站着一位男孩,大而柔软的手掌心上摆着一个摄影机镜头盖。是同班的宏树同学。我们上足球课时也是同一队,不过他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啊,谢谢。」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好好说出一句话。很紧张,要跟这类「上层」的、醒目的人说话让我紧张。「失陪了。」他说完,重新把沉甸甸的棒球社限定包包背上肩膀,往脚踏车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我心想,一定是武文刚刚急着把盖子盖上,才会没盖好掉落了。同时也因我们第一次的说话而有些感动。我一直以为没有机会、也不可以和那个集团的人接触。 我旁边的武文正以认真的视线盯着镜头。这家伙一定也找到目标了吧。我认为小霞也许还超越了真木阳子喔。不过我并不想告诉他。能够把小霞拍得最耀眼的人是我,有话最渴望能告诉小霞的人,也是我。 啊。 我好像隔着镜头和小霞四目交会了。但我想一定没有。没有比较好。我没有偷偷和小霞四目交会。因为有事情要说时,我们一定会好好地,凝视对方的双眼。 我喜欢电影。 「感谢协助!」离开体育馆后,我和武文一边走向通往社团休息室的路,一边想着哪些背景音乐适合这部电影。音乐盒的声音粒子,粒粒都有温度,或许能够从底部替电影加温。如果今天拍到的东西能够变成不错的画面,我准备告诉小霞,好好地凝视她的双眼,让小霞的双眼倒映在我眼中,告诉她。 宫部实果 冬天社团活动结束得早。垒球社一到白天时间变短的秋天,就会改变训练内容,到了冬天则会进行挑战自己的个人训练。我今天也在时间之内完成所有训练,正回到更衣室换制服。即使时序已进入冬天,训练过后仍会满身大汗。我用柠檬香的喷雾喷身体,闻到些许刺鼻的味道。啊啊,一天又结束了。 「哎呀,累死人了!」 做完训练清单的社员们接二连三走进更衣室。「辛苦了。」大家互相打招呼。 「啊,那个借我。」 倏地从我手中拿走喷雾的人当然是绘理香。「流汗害我脱妆了。」她边说边对自己喷柠檬香氛。 胸部好像变大了一点。脱到只剩内衣时我心想。同时也想起最近交往的男朋友。他长得很不错,又是醒目的类型。我看看镜子:不过我也很可爱啊,我们应该很登对吧。啊啊,够了够了,这样好丢脸。 「对了,你不觉得只有我们的训练清单特别辛苦吗?怎么搞的?」 绘理香用衬衫唰地遮住有漂亮马甲线的紧实腹部,一边皱起眉头。她的手臂和双腿上都有适度的肌肉,体型真的很漂亮——并非就一位女性而言,而是以一位垒球选手来说。 「真的。」 喷雾还我。我伸出手。绘理香替那颗黑色的野狼头重新抹上发蜡。那个男性化的发型真的很适合绘理香。 「不觉得只有我们的练习次数逐渐增加吗?到底是怎么搞的,麻烦死了……我们的程度没那么差吧?」 绘理香一古脑儿地说出想说的话,快动作换好衣服。「但我可不会认输的哦。掰啦!」然后留下一如往常的招呼和健康笑容,便离开了更衣室。我想起前阵子她露出比平常更深的酒窝,说:「我最近交男朋友了。」社团活动之后,她好像会和男朋友一起去麦当劳念书。某个社员说:「绘理香真的总是很有精神呢。」 不是因为程度不好,反而是因为程度太好,所以练习内容很多。那是因为教练对你允满期待。 但我还没有成熟到能够一边接过喷雾,一边微笑说出这种话。这一点对所有社员来说也适用。但我曾经发誓绝对不告诉她。我不太会形容,总之就是自己以外的他人受到瞩目,会让我不甘心又烦躁。 最后我对着镜子确认发型,确定已经把制服穿得很可爱。「辛苦了。」我随口打了招呼,打开更衣室的门。 「啊。」 梨纱一如往常地倚着墙壁站在门外。 「慢死了!」 她一边甩动挂着两个大布偶的包包,一边嘟起嘴唇。「我常在想啊,那个最早出来的短发女孩很漂亮耶。」欵,虽然胸部平了点就是。说完,梨纱顽皮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梨纱在班上很醒目。不只是梨纱,经常和我在一起的沙奈、小霞也都拥有引人注目的外貌。对女孩子来说,高中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至少要拥有外貌。在这一点上,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我的长相是细细的单眼皮、微胖、头发油腻,不管我的内在多么有趣,也交不到朋友。 「才六点半?」 说完,我暗自叹息着,又要吃麦当劳套餐了吗?我的男朋友孝介和梨纱的男朋友桐岛同学同样隶属排球社,所以我们两人总会一起等男朋友结束社团活动。我们会在教室或麦当劳,总之就是能够大声说话的地方随意杀时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杜团休息室接男朋友。我问:「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梨纱手指玩弄着栗色的头发,一边回答:「当然是为了当个可爱的女朋友啊。她的睫毛像夏日的向日葵一样往上翘,眼线也画得很精致。被他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一望,我只能回答:「这样啊。」和梨纱这种女孩子交往,可见桐岛同学应该相当好色吧。虽然我不曾和他讲过话。 「今天也去麦当劳等吗?」 我记得出示折价券可以用一百兀买到鸡块。正要打开手机的app时—— 「不用了。」 梨纱说。哦?难道我刚刚踩到她的地雷了吗?我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梨纱的睫毛还是稳固且整齐地往上翘着,酒窝也一如往常地替她的可爱增色。 「小桐他好像不去社团活动了,以后我也不用再等到晚上了。」 真对不起喔。梨纱双手合掌。虽然我真的有点生气,但这也不是梨纱的错,向我说对不起、跟我道歉也没意义。话说回来,可爱的女生就是很会说这种话吧?说了就不会有人责怪你了吧?好像只要长得可爱,就可以耍任件吧。 这些想法我全都没说出口。 「这样啊。那么你今天是特地等我罗?只要发讯息告诉我就好了呀。」 我弯下眉毛微笑。 「那么明天见喽。对了,我们这一组的创意舞蹈情况不妙耶,得加油了!」梨纱提高语尾说完,便转身回家。发型、化妆、制服的穿法、说话方式、用词、走路方式、使用的物品,全都好可爱。梨纱知道怎么做能够让自己看起来可爱,也知道自己的方法很有效。 我望着梨纱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这么想。高中生真是不平等。以人格来说,班上或许有很多人比梨纱有魅力,却因为外表不够有吸引力,于是大家都输给了梨纱。 可是那个妆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够做得出来呢?我一面想着,决定还是等等孝介吧。虽然我并没有打算当个可爱的女生,但是我喜欢看到孝介从社团休息室里出来,傻呼呼地喊着「实果!」的样子。孝介穿立领学生服很好看。嗯,他长得不错又醒目,像单纯的高中男生一样,什么也没在想,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而且我希望能听他多喊我一次「实果」,所以和孝介一起回家。搭电车时,孝介说「掰掰,实果,明天见」的声音,是我心中的暗号。是提醒我回家、把「实果」藏进心底深处的暗号。 只要一到这个时间,我就希望尽可能不要回家,希望孝介多喊我一次「实果」,所以我等着他。 我不想太早回家。 我家信箱里有一封信。 雪白的信封,好像一碰就会弄脏。我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白色信封的本身好像会发出微弱亮光。没有写收件人。寄件人的地方,以流畅美丽的字迹写着「宫部沙织」。 是妈妈。真是的,又干这种怪事。我的叹息中包含着无声的言语。我压抑着焦虑握着信封,把手伸向玄关大门。没有写收件人就把信寄出去,当然会退回我们家啊。到底要我提醒几次才懂呢?虽然我这么想,其实心中早已原谅妈妈了。我每次总是这样:心里某个部分总会选择放弃。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 妈妈的回应方式和平常一样,总会把语尾拉长。听习惯的温润声音盖过了我尖锐的声音。 「妈,你又做奇怪的事了。」 「我问你——」 ……喂。 「你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我尖锐的声音再度被妈妈温润的声音盖过。你也稍微听人家讲话啊。我只在心里这么说。我又一次原谅了妈妈。 「……你不是已经买好材料了?」 「嗯。我在考虑要煮咖哩还是生肉烩饭……两种的材料差不多,妈妈都可以,所以想看看小薰想吃什么。小薰,你要吃哪个?」 我的内心确实有些动摇。 小薰。 小薰。 「……牛肉烩饭。」 我这么说着,从头上脱下尺寸有点大的开襟毛衣。头发因静电而啪叽啪叽地竖起。家里即使开着暖气,还是有点冷。 录放影机和电视的遥控器分别摆在电视上。我有点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不过还是选对了电视遥控器。我常常弄 错。握着比想像中更冰冷的遥控器,遥控器正好握在我的掌心里,像是快被我的体温融化。冰凉的,想要融入我的体温。打开电视后,我和平常一样选了不让人烦恼的综艺节目。看了这种节目之后,我心想,梨纱等人一定能够继续活下去。因为偶像和模特儿看起来也是只要露出可爱微笑就好。艺人没有意义的对话,即使闭上眼睛用肚脐眼都能模仿一遍,这反而让人安心。 就这样,今天的我也一如往常地扮演完「我」的角色。接下来,属于「小薰」的夜晚才正要开始。 「咦?你说要吃哪个?」 「生肉烩饭。」 我转小电视音量,大声地说。妈妈似乎因为手不够长,很难绑好围裙的绳子。丑丑的蝴蝶结翘在妈妈丰满的肚子后侧。那个背影十分可爱。 「生肉烩饭?」 「对。」 她确认了好几次,让我有些烦躁。我恢复电视的音量。 「真难得啊。小薰,每次我这么问时,你一定会说咖哩。」 欺,每次都吃咖哩也会腻吧。像二月阳光般温润的声音这么补充。妈妈开始准备煮生肉烩饭。 不是小薰喜欢的咖哩,而是我喜欢的生肉烩饭。 啊啊。我心想。真糟糕。闭上眼睛。好久没和孝介吵架了。他说:「下礼拜天社团活动休息,一起去哪里玩吧!」明明我真的很开心,为什么那家伙偏偏说想去新开的咖哩专卖店看看?那家店也真是的,为什么偏要挑这个节骨眼举办开店折扣庆? 我说,比起咖哩,我比较想吃生肉烩饭。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们互不相让,于是不知不觉吵了起来,结果甚至开始抱怨起对方。电车来了,孝介不耐烦地说:「我不懂实果。」我当时心想,这应该就是分手了吧。 但是呢,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一样,温柔地挥手说完那天最后的「实果」。实果。因为会带着爱意呼唤这僩名字的人,现在只剩下孝介一个人。 电视上高亢的声音,仍旧让我觉得刺耳,藏在心中某处的厌恶情绪逐渐满溢涌现。为什么我不能更成熟呢?对绘理香也是,我应该把真正想说的话告诉她;孝介想吃咖哩的话,一起去吃不就好了吗;我希望自己考虑得更周全。但是每次总是只会这样想,结果我还是没有成长。「人类没那么简单就成长吧?」我再一次检视这个想法,同时让疲倦的身体重重地陷入沙发里。 随着妈妈菜刀的咚咚声,夜渐渐深了。缓慢地、缓慢地,黑暗逐渐扩大,像是要吞下整座城市。光亮逐渐减退的声音诱使城市通往黑夜。「马上就煮好罗。」妈妈的声音,是开启漫长夜晚的信号。夜晚带着满满的我无法解开的魔法,开始变黑。 胸口好乱。 今天也一样,好痛苦。 我的名字不是「小薰」。 我最爱的父亲为我取的名字是实果。实果。我记得应该是在我进幼稚园之前,也就是四岁左右,父亲告诉我,他希望我拥有浓郁又水嫩的幸福人生,就像结实累累果实一样,所以取名实果。他摸着我的头,把我像猫一样柔软的头发拨得乱乱的。爸爸充满疼爱地眯起眼睛看着我,眼神诉说着我很重要。我最喜欢倒映在爸爸眼中的自己。 但是,我的名字,却违反我的意愿,擅自变成了「小薰」。我忘也忘不了,今年的一月二十一日。在柔软白雪覆盖下的城市的正中央,我一个人开始戴上「小薰」的面具。 妈妈和爸爸,是彼此第二场婚姻的对象。说穿了,就是两个离过婚的人再次结婚。我不太喜欢离过婚这个词,但是又很难用其他语汇说明。妈妈在和爸爸结婚的五年之前,与前夫离婚。 我的亲生母亲则是在生下我的时候过世。所以我不曾见过母亲,也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的孩子,但是看到父亲的眼睛后,我便觉得无所谓了。我是父亲的孩子,和父亲一起生活,这样就够了。再者,我想我的亲生母亲,应该和我一样可爱吧。 我偶尔也会说「我想要妈妈」,让父亲很困扰。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父亲的表情。 在离家有点远的义大利餐厅第一次见到现在的妈妈时,我便确定他们会再婚。父亲凝视妈妈的眼神,像在守护真正重要的东西,充满无尽的爱意。就像他看着我的时候一样,怜爱又温柔,眼角挤出了鱼尾纹。 倒映在父亲温柔湿润的双眸泉水中的妈妈,果然很美。 我想要叫这个人妈妈。父亲爱的人,我也爱她。 我当时很喜欢这个自己第一次拥有的「母亲」。我想按照父亲的意愿,喜欢这个妈妈。 然后,理所当然地,妈妈那边也有个亲生女儿。 她就是小薰,我的继姐。 我当时九岁,小薰十一岁。我们分别是小学三年级和小学五年级。我喜欢躲避球和棒球,小薰擅长钢琴和书法。我当时就常觉得这个姐姐的头脑真好。比起念书,我这双被泥土弄脏的手更适合打球。 对于这一点,父亲丝毫不觉得丢脸。我很清楚,无论是对亲生女儿的我或是继女小薰,他都给予同样的爱。但是妈妈就不同了。不,也许认为「不同」的人只有我。但是,我隐约地、些微地,却又确实感觉到不同。她对我和小薰的爱并不对等。我心中某处莫可奈何地觉得「这也是没办法」,却又无法接受这点。 进入同一所高中后,我也加入了小薰所属的垒球社。我加入不是因为小薰。而足高一同班的绘理香主动找我一起进去。绘理香从入学典礼时就很醒目,我一直很希望能够和她成为好朋友,所以很开心绘理香找我一起。后来绘理香告诉我:「我也是因为你很醒目,才会找你。」 我勉强考上与小薰同样的一所高中,不过我在运动方面的表现,仍旧比念书出色,还和绘理香一起被称为是众所期待的一年级新生,这让我有些自恋。我当时看不起小薰,觉得她一定是个只会念书的书呆子。 小薰是第四棒。 虽然听小薰提过社团活动的事,但不曾听她说过自己很活跃,所以以为她的垒球一定打得没多好。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小薰和我不同,她只是不会自吹自擂罢了。 小薰以第四棒的身分活跃的比赛,妈妈只来看过一次。我在防护网后侧声嘶力竭地加油着。 妈妈的眼里,一定没有我。 时序是秋天进入冬天。风隐约带着红叶与白雪的味道,拂去城镇的暖意。在覆盖大地的白雪之中,高三的小薰正全力准备人学入学考试。她做为目标的大学,水准果然很高。小薰似乎想选择那儿的教育学系。小薰眯起柔和的双眼皮,说希望将来能在众多学生的包围下教授英文。妈妈鼓胀着脸吃着咖哩,说好期待。小薰真的笑得很温柔。感觉是在微笑。 妈妈一边用汤匙舀起咖哩,一边开心地说:「这几次模拟考的成绩也很不错吧?」小薰优雅地用而纸擦着嘴边,「也许能够获得老师推荐。」她说话的态度始终平静稳重。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不,也许说了「加油」吧。不过我想,他多少有些在意沉默地吃着咖哩的我吧。直到现在,我才察觉当时那个视线的意思。我想其实他说的是「不要紧」吧。 小薰喜欢的咖哩,对我来说有点太辣。 一月十九日。大学入学考试的日子。 妈妈和我住玄关处目送小薰出门。那天真的很冷,刚起床的我身上只有一件肤色的棉质t恤,所以一心只想快点回到有暖气的客厅里。 妈妈简直像自己的孩子要上战场一样,用力握紧小薰的手,不断地说:「只要按照平常那样就没问题了。」小薰开朗地笑着说:「别担心。」但看得出来她其实很紧张。 父亲将我在耶诞节送他的褐色蓬松围巾,拉到嘴唇的上方 保暖。他站住稍远的地方,像高中生一样招手叫我过去。 「你妈妈很喜欢你。」 父亲这么说。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倒映在父亲双眼中的自己。「妈妈有些时候比较脆弱,懂吗?就只是这样而已。」父亲呵呵笑的面影,残留在我的心中。「时间差不多了。」他催促着小薰。我呆站在原地一会儿,很快就因为寒冷而退回客厅。还因为这样的事让父亲担心,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好可悲。 我好想哭。 小薰用力握着妈妈给她的御守,坐上父亲的车出发。他们虽然赶着出发,其实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充裕的时间。他们算准了路上会积雪,所以轮胎已经安上了雪链。妈妈半开玩笑地笑说:「这么一来,只要年轻人不要胡乱开车撞到你爸他们,就不会有问题了。」我也笑了。我想我应该有好好的笑吧。 没想到,妈妈的话一语成谶。 对方似乎无照驾驶。而且还喝了酒。那辆车毫不犹豫地狠狠撞上小心翼翼开在积雪路上的父亲他们。仅仅是碰的一声,便把一切都撞飞。没有半个人获救。愚蠢的年轻人们,父亲,小薰。听说小薰的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御守。御守上是母亲的字,写着:「必定上榜!」 妈妈突然就坏掉了。 她把我给忘了。她忘了「实果」,开始叫我「小薰」。 我的小薰在这里,爸爸和实果不晓得去哪里了。他们开车出去,两个人不晓得逃到哪儿去了……都不回来。为什么呢?小薰,你觉得呢? 小薰,你觉得呢? 小薰,你觉得呢? 按照医生的说法,这是精神打击过大所造成的现象。妈妈照自己的想法改变大脑里的事实,这种症状,通常发生在不擅长控制自己精神的人身上。我凝视着窗外飞舞的白雪,想起父亲最后的笑容,以及以低沉嗓音温柔说出的那句:「妈妈有些时候比较脆弱,懂吗?」「能够治得好吗?」我问。医生只说了一句:「很难。」当时我不可思议的冷静。 现在,在走廊上等待着的妈妈,究竟等待着谁呢? 小薰。 我被置换了。妈妈把我和小薰对调了。位妈妈心中,「不希望消失的人」是小薰,「代替小薰消失也无所谓的人」是我。 我是「丈夫的拖油瓶」。 虽然感到很寂寞,但是对我来说,妈妈是我仅存的家人了。即使妈妈仅存的家人是「小薰」,但对我来说,妈妈仍是我唯一的—— 「你要不要紧?」 医生的话让我回过神来。「不要紧的。谢谢。」我向医生道谢后,失魂落魄地跑向待在走廊的妈妈身边。「妈。」「怎么了,小薰……妈妈哪边很奇怪吗?」「没有,没事。」我这么说完笑了笑。下次应该能够笑得更真诚吧。 妈妈露出像吸饱阳光的蓬松柔软棉被般的笑容,说: 「我们把爸爸和实果放在记忆里,两个人坚强地活下去吧。」 当时,我决定直到妈妈过世为止,都要以「小薰」的身分活下去。每次看到妈妈的脸,我总会想起父亲的脸。在父亲如泉水般温柔荡漾的眼中,倒映着他深爱的妈妈。我觉得自己一定也要珍惜她。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我都是她最后仅存的家人了。 我不晓得自己能够以「小薰」的身分在妈妈面前生活多久,不过以后再开始过着如果实般浓郁而水嫩的幸福人生,也不算迟。 「实果!我绝对做不到啦!」 咚。梨纱扑上我的背。 「吵死了,梨纱!你不记住动作,我们怎么开始?」 「我们跳不出小霞或实果的那种感觉嘛!」 「什么叫我们?你把我也算进去了吗?」沙奈也开始发牢骚。创意舞蹈这种东西,每次练习总会因为看到自己的姿势太难看而沮丧。对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门课。欸,不过我和小霞跳得还像样,所以还好——我有点得意。 大约在两个礼拜前的课堂上,老师拍手说:「创意舞蹈要分组练习并演出发表,所以全班先分成三组。好,开始。」当时的气氛瞬间紧绷,我看见所有女孩子都在转头。分成三组也就是每组六个人。我们集团有四个人,所以只要再拉两个人进来就好——梨纱的想法一目了然。 一般人或许觉得很无聊,但是对女孩子来说,集团就是世界。只要能够进入醒目的集团,就能够和醒目的男孩子交流,从而也能够顺利度过各种场面。毕竟不醒目集团的创意舞蹈,就算是观看的人也会觉得惨不忍睹。属于哪一个集团,也决定了自已所处的地位。 然而有时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想法:随便哪个人都好,我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的死党。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想法不一致的时候可以不认同,能够很普通地做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偶尔也想要这样的好朋友。我们隐藏这种心情,染头发、做指甲、把裙子弄短,大声谈笑着一点也不好笑的事物。 「怎么分组?」 先开口的梨纱果然掌握了主导权,打造出「以我的意见为准」的气氛。「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快点决定组员。」老师大声说。那位老师明明以前也体验过我们这种心情,却还限制五分钟,太过分了。 乖乖牌的同学们说话时还要选择词汇,太麻烦了。逊咖同学畏怯客气地说:「我们就这样组一组,别担心。」然后六个人一边互换视线一边远离圈圈。大家一定很讨厌成为剩下的、必须被迫加入我们四人集团的两个人吧。当然啊,我也讨厌这样。让人家觉得「为什么上个体育课还要别别扭扭」的就是我们吗?我并无意这么做。虽然梨纱或沙奈或许真的表现出「你们这些人的地位和我们不同喔」,这类过于女性化的气氛。 结果和我们四个人分配在一组的,是平常总是凑在一起的志乃和管乐社社长两人组。志乃以前也是醒目组,起初也和我们混在一起。有一天,梨纱突然说:「我讨厌她!」沙奈也跟着附和:「奇数很麻烦。」从此之后,在连我也不知情的时候,她就像玩弹额头游戏一样被淘汰了。气氛莫名尴尬。但如果要把四个人跳的部分和那两个人跳的部分分开,又会让人说话。 体育馆外传来「快跑快跑!」「龙汰逊毙了!」「少罗唆,宏树!」等男生特有的声音。和女孩子不同,感觉他们总是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即使其中有些尖锐的交锋,也不以为意。偶尔听到哨音响起之后的哇哇大喊,一定是进球了吧。我的眼前浮现男孩子竖起一根手指大喊「太好了!」的姿态。 真羡慕啊。我心想。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真叫人羡慕。梨纱和沙奈也总是大声哇哇说话,看起来过得很单纯,但女孩子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 真希望能够远离这颗凡事都必须算计的脑袋。 我发着呆望着操场,哨音突然响起,男孩子开始集合。看到这个场面,我才注意到体育课结束了。女孩了们也开始整队敬礼。「谢谢老师。」我没把头低下,一边心想:老师明明也没教我们跳舞啊。 「累死人了!」 梨纱带头走出体育馆。阳光比平常更炫目,能感觉到接下来是午休时间的雀跃气氛,充盈所有的校舍。夹在小霞腰际的时尚格子毛巾晃动着,于是我忍不住用男生的角度观察起她:这女孩真的长得很漂亮呢。 「我们去福利社买优格吧!」 「小霞还是一样芦苍口味,对吧?」沙奈笑着说。我不自觉撤了谎: 「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咦?实果,要不要紧?」即使听到卷翘睫毛的女孩这么说,我也会怀疑你真的担心吗?欵,虽然我真的是装病啦。我在心中这么想,仍把双手举到面前合掌拜托,说:「等一下拿钱给你 们,麻烦请帮我买。」 「好,你要什么口味的?」 「……生肉烩饭。」 「啥?」 「骗你的。帮我买蓝莓的。」 「实果有时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小霞笑着。她们三人快步朝福利社走去。我听见远处传来男孩了大喊「猪排三明治!」的声音。 我喜欢午休时间的教室。温暖又温馨。 现在的我是「实果」。一边拆开包着小便当盒的缤纷餐巾,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午休时间的教室和上课时完全不同。风貌、笑声、景色的色彩都回来了。只要继续看着操场,等一下就会看到男生集团带着足球出现。体育课上足球,午休时间也流行踢足球。男孩子真单纯。这么说来,为什么男孩子们总是在第二节或第三节的休息时间就把便当全部吃掉了呢?肚子真有那么饿吗?所以多出来的午休时间就拿来踢足球,踢到筋疲力尽,下午再来睡午觉是吧。很蠢,但又有点羡慕。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柔和、圆润、滑顺、清爽、轻盈地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受到阳光轻抚的教室,变得比平常更加闪亮。这里塞满了三十六个人的未来。我想着不符合我身分的事。太阳的位置很低,能够直接照射到我。我一边啪叽啪叽地弹射着静电粒了,一边脱下开襟毛衣。教室比想像中更温暖。 「到了!」 喀啦!教室的门被用力打开,我看见双手各拿着一个优格的梨纱站在那里。是蓝莓的没错吧?她确认着一只手里的优格。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梨纱像在唱歌一般,边说边把优格递给我。「谢谢。」我微笑,拿起筷子说:「那么,开饭吧!」「不对不对不对不对钱钱钱钱。」含税一百二十六元。看到梨纱小家子气的要求,沙奈笑了。我、梨纱、沙奈、小霞,只要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全力大笑。 「话说回来,刚刚沙奈真的很过分呢!」 梨纱打开小便当的盖子,一边忙碌地动着形状好看的嘴唇说话。她的手工便当透露着:这孩子是家人宠爱的独生女。 「选好优格在收银台前排队时,她很大声地说,刚才体育课时看到有个很逊的男生!」 「喂,我又不是故意的!」沙奈也笑了。 「然后啊,那个就是……」 梨纱环顾教室,确认当事人不在场后,继续说: 「我们班那个电影社的!」 罗密欧茱丽叶那僩!沙奈插嘴。这时两人笑得更厉害了。 「全校朝会时他们不是被请上台去吗?我们住收银机前排队时,笑说他们上台的样子好蠢,结果他们就排在前面!让人超尴尬但又超爆笑的!」 我,瞬间还愣住了!梨纱当时的表情也很难看!他们两个笑个不停,我却笑不出来。小霞也一样坐位旁边没有笑。 拍电影不是很厉害吗?甚至还得奖了,至少比你们都有出息啊。 但这话可不能说啊。我心想。如果是绘理香的话,这种时候大概会玩弄着眉毛上方的浏海,说:要说吗?应该会说吧?不小心就说了。 「想到什么说什么」和「忍耐」,哪一种做法才像大人呢?生活在狭隘的世界里,让我愈来愈弄不清楚了。「对了,创意舞蹈的曲子该怎么办?」或许像小霞这样若无其事地转变话题,才是最像大人的做法吧。 我不甘心自己无法对绘理香说出真心话,却又能说出我要吃生肉烩饭而不是咖哩,但问题是,我也说不出:「『小薰』已经不在了,我是实果喔。」我呢,该怎么说,想要成为更有内在,人人都会觉得有内涵的人。 就像小薰那样。 某一班的男孩子们抱着足球飞奔进校园里。仿佛我也从阳台勇敢地跳下去,跟着一起去了。虽说这绝对不可能发生。 一到冬天,操场的土变得比夏大更坚硬。穿着钉鞋在操场上奔跑,似乎能够从大地上获得生命力,而继续跑到天涯海角。虽然仅只是感觉上如此。 练习从暖身运动的慢跑、伸展运动开始,住投接球、打击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基础训练。慢跑、肌力训练、冲刺、肌力训练、投球、打击……每侧人的训练清单不同,每个人的辛苦程度也不一样。垒球社就是所谓的「女子棒球社」,所以很辛苦。——我的脑中浮现小薰一脸认真说这番话的脸庞。清丽整洁的眉间皱起,露出伤脑筋表情。但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 在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我不曾实际感受过挫败。外貌如此,在是否漂亮的这一点上,我鲜少有「输了」的感觉。但是我觉得自己输给绘理香。尽管我的发型弄得多可爱、做了指甲彩绘、化妆或是丰胸,仍然绝对得不到那家伙拥有的东西。 我只想要第四棒。 我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但我只想抢下绘理香的第四棒。 所有人排成两列一边慢跑,一边喊口号。我不想输给身后汹涌而来的棒球社男生的声音,所以我也大声喊。「哦?」旁边的绘理香露出小朋友发现有趣事物的表情,也跟着我一起大喊。我不想输给校门对向专用练习场传来的棒球杜声音,也不想输给网球社的嬉闹声,更不想输给管乐社的音乐声和足球社的哨音,我甚至心想:「怎么可以输给你们!」 最后我和绘珲香变成在音量上相互较劲,四周的社员们开始窃笑。我像个笨蛋一样张大嘴巴,同时心想:「啊,电影杜的。」他们正扛着大型摄影机拍着操场。那个一定是电影社的吧,正住拍摄耶,那个场景里也会有我的声音。我心里想着,嘴巴则喊得更大声。「吵死了你!」绘理香狠狠打我的头时,慢跑正好结束。「你是怎么搞的!」短短的野狼头抖了抖。可恶,这发型今天也很适合她。 伸展完毕后,训练清单换成了投接球。我用眼神对绘理香示意。绘理香投出的球最爽快。啪地隔着手套震撼着手掌心。球直直朝着我手掌心最宽阔的地方袭来。这样真的很畅快。操场上响起无数次直爽的声响。 「实——果!」 绘理香.边投着坚硬的球,一边以略大的声音喊道。那家伙叫我的名字拉长音时,通常只表示有事拜托。接着是一来一往的对话。 「干——嘛?」 「我,今天有事,所以社团活动要提早离开!」 「所、以?」 「帮我跟指导老师说。」 「才不要!」 听到我的反应,绘理香的球漏接了。「为什么!」绘理香弓着背去追往后面滚去的球。 「干嘛这么难相处啦!」 绘理香跑回来。弄脏的红色运动外套下摆沾着泥土。我们是垒球社。 「那种事情你自己去说啊!」 「……可是!」 「自、己、去、说!」 「……但是!」 就在绘理香像小鬼一样纠缠不休时,「打击!」我听到队长的声音。这家伙搞什么?半路要落跑还要我帮她说。这种人居然还是无可取代的第四棒? 接下来的「打击」训练捡球时,绘理香悄悄来到我旁边,刻意压低身体。感觉很不舒服。 「我说的有事,其实是要和男朋友约会……我没办法面不改色地向指导老师请假嘛。」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如果指导老师问我所谓的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我应该会笑出来。」 这是我说谎时的坏习惯。绘理香嘴边露出微笑。 「而且等一下的基础训练,我的训练内容多又吃力,我超想跷掉的。」 绘理香不讨人厌。所以我忍不住想挖苦她。 因为你受到众人的期待啊,你 是第四棒啊,所以训练内容当然比其他人更多。如果是我,我会为了训练内容增加而高兴,因为我想回应教练的期待,因为我想守护第四棒的这个位置。 正当我又把所有想说的话全往心里吞时,轮到我上场练习了。「麻烦您了!」我突然大声一喊,绘理香吓了一跳,稍微往后退了一些。「实果,你嗓门好大啊。」我才不管背后的人怎么想,总之我一心朝着球的方向飞奔而去。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够忘记各种事情。 蹬着坚硬的大地,我向右向左跳跃。 双脚用力一蹬,大地会把我弹射出去。一次又一次,用力地用力地,我感觉到能量,飞奔而去。球落进手套的瞬间,比什么都要愉快。我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才继续打垒球的吧。或许外表看来狼狈不堪,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让我觉得愉快。运动外套每天被泥土弄得脏兮兮。总觉得小薰的运动外套比我的还要干净。妈,我的外套你也有好好洗,对吧? 这项训练有些吃力。但是我仍继续飞奔着。「再一球!」远处传来指导老师的声音。好!我在心中鼓起干劲,为了接住飞球而狂奔。那颗球,我一定要接到。要接到。要接到。要接到。接到。接到。要接到接到接到接到接到。 这样一来,妈妈也会来看我比赛了。 在我歪一边的脑袋里,浮现妈妈来看小薰比赛时的场景。我当时甚至不是正式选手,而是站在防护网后侧的角落,和绘理香一起大声加油。「我们想看!想看!想看!想看第四棒打击!」喊到声音都哑了。小薰站上打击区。我们喊叫得更大声。我的视线角落,捕捉到了妈妈双颊泛红、大声喊叫的身影。 我叫得那么大声,也因为希望能够得到妈妈的注意。 「小薰,加油!」 妈妈以我不曾听过的音量大喊,小薰也敲出意外响亮的金属声。 对于小薰来说,这种飞球大概算不了什么吧。 飞球啪答一声重重落在地向上。「宫部,你在做什么!」指导老师吼叫。我没有回答。 我想夺走的,不是绘理香背负的第四棒,而是小薰背负的第四棒。 我连飞球都接不到喔,妈妈。 可是,我希望你看着我。 看到我站在操场上动也不动,指导老师也放下手中的球棒,大喊:「喂,宫部!」但是,我动不了。我突然感觉连背后的绘理香也神经紧绷了。绘理香在我的后面。我无法转身。 「怎么了?」 绘理香语带困惑地问。我无法转身。 「实果?嘿!」 ……停止。 「喂!」 小薰,咖哩和生肉烩饭,你要吃哪个? 「我是实果!」 喊完我便顺势跑出去。和刚才一样,大地从脚底支撑着我产生力量。我就这样冲出操场。「实果!」绘理香对着我的背后大叫,想阻止我。 妈,回忆,是因为想起来了才叫做「回忆」喔。 我已经不在乎运动外套有没有洗了。 请你看着我。 我没换衣服,就穿着运动外套走在回家的路上。刺骨的冰冷空气穿透运动外套,刺激着我的皮肤。我什么都不管就抓着包包跑出来了,所以不清楚包包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带齐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庆幸记得把包包带出来。 我收到绘理香和队长的讯息。「怎么回事?」「实果,如果有烦恼的话,请告诉我。我们明天一起去向指导老师道歉。」写着这些内容。我没有回讯。 穿着沾满泥土的运动外套在街上走,我感觉回家的路比平常更亲切。掉落在马路上的烟蒂、墙壁上充满艺术风格的涂鸦等,感觉和我莫名的搭调。我没有打算去什么地方,只是准备漫步回家。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时间像这样漫步了。我为了「这个时段居然有这么多时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感动着。继续走路回家好了,虽然可能会很累……不对,如果连电车一站的距离都嫌累,这算什么垒球社员啊。以前小薰她……大概没说过这种话吧。 啊,明天我该怎么办?呼。我叹气。参加社团活动大概会很尴尬。真不想见指导老师。让绘理香和其他人看到这个样子的我……我原本想要一直以成熟姐姐的风格闯荡江湖的啊。欵,虽然慢跑时也突然大喊啦。但刚才的我真的超幼稚。直接跑掉,我到底在想什么?演连续剧吗? 鞋子后侧因为不断踩踏,已经完今磨平了。走在宁静的住宅区里,啪答、啪答地踏出没有干劲的未来。手表的指针跑动得比脚步声更慢。啪答、啪答。夕阳西下的速度,比我脚步声的节奏更加缓慢。 已经十二月了,夕阳还很温暖,让我无法尽情地沉浸于感伤之中。如果天气再冷一些的话,或许就更适合落下一滴眼泪了。 狭小的公园里,孩子们高声尖叫嬉戏着。啊,用那种方式荡秋千很危险,爸妈没告诉你吗?那个男生十分钟之后一定会哭。 嗡、嗡、嗡。 手机隔着运动外套单薄的口袋震动着。是谁呢?绘理香或队长打来催我回讯吗?梨纱吗?会不会是孝介?如果是群组讯息,我会想杀人。虽然觉得读什么都很麻烦,我还是从稍微进了点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以熟练的动作掀开上盖。 「妈妈的生日」 我停下脚步。 我设定过这个吗?行事历的提醒功能,不是只用来记录还cd的日期、或换隐形眼镜的日子吗?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设定了这个?或许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吧? 我站在原地,凝视着手机书面。妈妈的生日啊。我完全不记得了。可是妈妈也一样。妈妈也不记得我真正的生日吧。 但是,我现在是小薰,是妈妈唯一的亲生女儿小薰,是会念书也擅长运动又体贴妈妈的独生女小薰。既然这样,我至少得买个生日礼物才行。这样说服自己的同时,我也希望哪一天能够以「实果」的身分,买生日礼物送给妈妈。 阳光虽然温暖,不过气温逐渐下降了。运动外套的质地过于单薄,风一灌进来就觉得好冷。我想快点回到有暖气的家里。 可是。 我啪地合上手机收进口袋,转身朝着与家反方向的花店走去。 我知道我家附近有花店,不过之前从来不曾进去过。日野花店。好小的花店……日野这个名字曾经多次听孝介提起,不晓得和那位日野有没有关系?别再想孝介了,这样好没用啊。 难以言喻的浓郁气味毫不客气地冲人鼻腔。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大量的花朵淹没了小小的店。照理说,店里全是美丽的东西,但为什么会有这个味道?和我一进店里就皱眉头一样,年轻的男性店员也皱着眉头。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他的表情像在责怪我一身脏兮兮地走进花店来。 是是、真是抱歉啊,我买完马上离开。我一边想着,一边在店里逛着。第一个吸引我目光的是华丽的黄玫瑰,但是还是别买吧,我记得黄玫瑰的花语是「逝去的爱」。 苦恼到最后,我叫住年轻男店员。他转过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背影。看,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了。 「不好意思,我想买花送给母亲当生日礼物。」 「是。」 「可以请你帮我挑一束花吗?」 「好的。」 我猜这位店员一定会想:「居然要我帮你挑?你不爱你妈吧!」——先别说花了,他名牌上的照片,和现在的脸完全不一样呢。 我在脑中狠狠地毒舌着,一边等待花束完成。全靠店员的品味决定,总觉得有些不安,但这也没办法。我的身体已经一点一点开始接受,刚刚还觉得那么令人不快的花香味了。 「请问——」 店员,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别发出那种没自信的声音可以吗? 「是您母亲生日要用的,对吧?」 ——更要命的是,你是不是一拍摄完名牌用的照片后,就把头发整个剪掉了啊?我觉得现在的发型比较适合你喔。 「您需要加上卡片吗?」 「啊……好。」 这家伙也会出点好主意嘛。 我从店员的手中接下卡片,开始觉得亲切。那是一张有着可爱粉红色玫瑰花边的普通卡片。只要在to____和from____画了底线的地方填入名字,并且在__years!!的地方填上年龄,就完成了。 我努力想要写出和小薰一样漂亮的字。to saori、from kaori……我突然觉得原本在手中循环的血液,瞬间凝结。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不晓得妈妈的年龄。 「卡片,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行。完全不行。 我也和妈妈一样。 我也没有好好看着妈妈。 或许在妈吗眼里,我是「丈夫的拖油瓶」,但是在我眼里,妈妈也只是「父亲的新欢」而已。 「让您久等了,您的花。」 原本已经不觉得不舒服的味道,一下子又涌入脑中。 如果我穿着肮脏的运动外套抱花回家,可能会不经意地弄脏花瓣。我把空了一格没填的卡片折得小小的,扔进花店的垃圾桶里。对不起喔,店员先生。我不会再上门光顾了,所以请你别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 从花店到家里的距离应该非常近,但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好远。啪答、啪答。我的脚步声节奏更慢。夕阳已经完全西沉了,我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全世界抛下。照理说司空见惯的景色,唯独我的身影形单影只。只有我被时间的洪流丢下。 早知道不要走一站的距离回家。 直到刚刚还吸收大量水分维持生命的花瓣凝视着我。让我想起父亲的双眸。 我莫名地想哭,仍咬着下唇忍耐。在这种地方、以这副模样哭泣的话,如果遇到邻居该怎么办?再怎么不计形象也要有个限度。再说我根本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我仰望天空,避免让眼泪落下。天空仿佛将全世界的颜色都吞了进去而摇动着。看起来就像在忍住眼泪。 到家了,我却不晓得为什么觉得那儿不是自己的家。我呆立在玄关前三分钟左右。突然看向信箱,又看到一封雪白信封。拿出来一看,上面没有收件人名字。又退回来了。是妈妈寄的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深刻地觉得非得快点进门不可。虽然有些不耐妈妈又做出这种事,不过,必须待在妈妈身边的责任感,终究还是战胜了一切。 我终于把手伸向玄关大门。一打开门,就会看到好几双鞋子摆在那里一如往常,听见客厅传来重播连续剧的声音。妈,你的围裙又没绑好了。我看着松垮垮的蝴蝶结,说:「我回来了。」 「回来啦,今天还真早呢。」 妈妈背对着我站在厨房里。我知道自己心中某处松了一口气。「嗯,今天不用参加社团活动。」我撒谎。妈妈今天的声音也一如往常的圆润。今天晚餐吃什么呢? 我把原本抱着的花束随手摆在餐桌上,先去换衣服。我知道花朵的香气已隐约蔓延到了客厅里。总之,先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说吧。觉得以脏兮兮的模样出现在妈妈面前,对「小薰」很不好意思。 「妈。」 刚换上的衣服,由于一直晾在户外,所以有些冰冷。 「信又退回来了喔。」 「哎呀,这样啊。」 妈妈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回答。虽然只是背影,但我知道她脸上的表情并不住意。 我用手指摸摸信封,里头不是空的,似乎装了两张左右的信纸。拿起信封对着光看,隐约可以看见和妈妈声音一样温柔漂亮的字迹,浮现在信纸上。 我感觉到手掌心渗出的汗水。心想,问问看吧。 「……妈,这封信到底怎么问事?常常退回来……是你寄的吧?」 「是啊。」 对于妈妈不以为意的同答,我只感到一丝丝的气愤。不是「是啊」吧,你不写上收件人名字的话,信无法寄出去喔。 「这封信写了什么?」 这次我以要求他好好回答的语气问道。咚咚咚。不规律的菜刀声音停止。 「小薰,你还记得实果吗?」 咕。我感觉全身的血管在鼓动。 「很久以前呢,她和爸爸去了哪里就没有回来……两个人都是。」 「我还记得。」我小声回答,还加上一句「怎么可能忘记?」血液咕噜咕噜地在体内奔腾。我无法继续站着,在沙发上坐下。 「妈妈,一直很担心……小薰很温柔,所以你过去一直没有提这件事,但是……我还是会觉得寂寞。」 太不像话了。 「于是我写了信。写给爸爸和实果。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所以没办法写上收件人……总之丢进邮筒试试看吧。妈妈果然很笨吧。」 原来是这样啊。我回答。声音变得好细好细好细……就像拉长的蜂蜜一样。不要紧吧?我的声音没有颤抖吧? 我凝视着妈妈仍然背对着我的背影。人不像话了。我想要紧紧抱住妈妈浑圆的背部,想要直接感受那个像生命之丘一样的背部体温,想看清楚她的脸。然后我想告诉她。 我在这里。 实果,在这里。 「……明明不可能寄到,妈好笨啊。」 说完,妈妈转过身来,以不自然的开朗表情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注意到摆在餐桌上的花束。 「哎呀,是花!小薰,这……」 「妈,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微微一笑。感觉嘴唇不自然地抽动,牙齿喀喀打颤。我的脸颊有没有颤抖呢?小薰是不是也是这样温柔微笑呢?我的视线微微地摇晃,逐渐扭曲。 「你还记得啊,小薰?」 「当然。」 再撑一下,再撑一下。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谢谢。我会努力让它不要枯萎的。」 「嗯。」我说完,就往厕所去。冲进厕所去。 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 「小薰。」 隔着门,我听见妈妈的声音。 「今天的晚餐——」 「吃咖哩。」 我颤抖到无法好好说话。 小薰喜欢的咖哩对我来说有点太辣,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 明天也一样,把头发剪到比绘理香更短好了。从小薰和绘理香手上抢走第四棒,让教练给我比绘理香更严苛吃重的训练内容,每天认真练习,绘理香会说:「怎么搞的这么认真!我也要!」练到肚子饿到极点再同家吃妈妈做的咖哩。即使有点辣,只要肚子够饿,我就能够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吧,嗯。 菊池宏树 未来无限宽广。 不对,看来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因为站在起点上没动的关系。 冷死了。冬天的体育馆,尤其是早上,膝盖以下就特别冷。我也想要像女孩子们那样,用小毯子把腿包起来。冰冷的空气从下摆咻地窜进来。我身后的龙汰也不断喊着好冷好冷好冷好冷,没想到他突然说:「唷,校长的领带花色好像虾子。」害我笑出声来。「你笑太大声了啦!」哎呀,因为真的很像虾子啊。 全校朝会简直就是众人懒散气氛的大集合。根本没有人在听你说话好吗,校长! 认为制服只要够短,或是大件就好的家伙真是蠢。现在这时代的立领学生服,明明应该要穿得很华丽。我心想。然而他们却连「华丽」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偶尔还会有些家伙,以为穿得像不良少年就很帅。莫名其妙!丑爆了!你们真的是平成年(译注:一九八九年起至今)出生的人吗?立领学生服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可以稍微短一点点,裤子要比标准再宽一点点,然后利用开襟毛衣或衬衫点缀;扣子开两颗,再用腰带或不太粗的链子,或智慧型手机的保护壳增添色彩。胸前一袋挟着发夹已经太过时了。不行。出局。 我用手指整理对棒球社社员而言过长的黑发。用nakano四号造型发蜡固定得直挺挺的头发,经常被女朋友沙奈一句「好恶心!」就用掌心咚咚地压扁。如果我能够留长头发,我也想烫像龙汰那样的爆炸头,或是有空气感(我说空气感时,龙汰说:「是指外星人吗?」——当时我认为那家伙是从蠢蛋星球来的外星人)(译注:空气感和外星人两者的日文发音类似)的蓬松发型。虽说那样一点也不适合戴棒球帽。 「本校文武双全,学业与社团活动均创佳绩。」 我不讨厌校长装模作样的说话方式。用那种方式说话,才能够保住校长的威严吧。这么一想,我觉得自己好像非得看着他不可。「我们有好成绩又不是为了你。」我听见龙汰小声地说。「虾子。」他补-这句,害我又笑了出来。 「你们还年轻。还有活力。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够办到。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是一张洁白的画布。」 十七岁。高中二年级。洁白的画布。他经常这么说。我们的确还年轻,也有活力,是白净的画布,但是我们又没有拿着画笔,也没有想画上什么东西,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里的确是升学高中,不过我没打算念医学院。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去念东京普通水准的私立大学,每天开心玩乐。不用有什么特别的成就也无所谓,反正我应该都能够顺利过关斩将。在喜欢玩闹、时髦又醒目的朋友包围下,在班上也属于最「上层」的集团,运动也全都玩得不错,学弟妹常起哄鼓噪地说我「好帅!」,女朋友沙奈也称得上可爱。我想这种情况,今后仍会持续下去。 「沙奈的裙子好短!」「你不可以看!」 我拍了龙汰的脑袋。「什么嘛,穿那么短就是要给人看的呀。」龙汰胡乱搓揉着头发一边说。沙奈口袋露出的手机吊饰是米妮。我的是米奇。我虽然反应过挂这个很丢脸,但是女孩子在奇怪的地方就是特别固执。 这座体育馆里有超过三百张洁白画布,每个人都想在上面画画吗?这些家伙顶着相同的发型,准备做点与众不同的事展现个性,结果还是一样,所有人都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洁白的昼布摆在完全的黑暗中也只是一片黑,没办法画上任何东西。 「接着,是今天要接受表扬的学生们。从面对我的左手边开始。」 校长转过身背对我们,短短的手臂指着站在舞台上的学生,依序介绍。男子排球社,啊,桐岛果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孝介和某个矮小的家伙。女子排球社、垒球社、管乐社、桌球社、电影社。 电影社? 「孝介成了代理社长呢。话说回来,最后那个看起来糟透了!」 好像直接穿着爸妈买给他的尺寸偏大的制服哩。龙汰笑着。的确。桌球社两个女生的裙子,也几乎快和袜子连在一起,电影社的两个男生也是——咦?那两个家伙好像和我同班吧?我记得他们两个总是在看我不懂的电影杂志,原来是电影社的,原来我们学校有电影社啊。 校长一一介绍并表扬每个社团的功绩。这种时候,明明有这么多学生在场,但棒球社社员们打呵欠、点头打瞌睡的模样,不晓得为什么看来像浮雕一样。我没有特别找寻剃得很短的和尚头,但他们看来就是像浮雕。 「不过啊,沙奈的腿真漂亮呢。」 「叫你别乱看啊!」 你想要自己独占好东西吗?也借我嘛!龙汰发出愚蠢的声音。我心想,这么大声会被沙奈听见啊用你的脑袋想想好吗笨蛋!不过我又想到,她听到这种话反而会很高兴吧。我知道她就是这种女孩了。很肤浅。 「有个叫做『电影甲子园』的全国高中电影比赛,电影社在这场比赛中获得评审特别奖。接着,我把奖状内容念出来。」 甲子园。我的耳朵听到这个字愣了一下。 感觉有几颗变成浮雕的和尚头也稍微动了一下。 影响能否闯进春季选拔赛的地区大赛两战两败,所以棒球社没能够上台接受表扬。我们没有想要打进甲子园。只是,以棒球社这种情况,明年的全县大赛应该也小会获胜——这种显而易见的自暴自弃,包围着棒球社所有人。我嗅到这一点时,觉得他们已经没救了。这所学校的棒球社缺乏热情。 校长说了什么,在学生之间引起骚动和笑声。那个笑法让听者不舒服。「片名好烂!」龙汰咯咯笑。从电影社两人用力握紧拳头的样子看来,大概是得奖作品的名称被念出来了吧。一定是让人听起来觉得丢脸的超窘片名吧。我心里虽这么想,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住乎。 校长说,你们才十七岁,今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也拥有希望、梦想和一切。事实上他错了。既然我们的掌心将来可能握住任何东西,也就是说现在是空的。 「你——跷——掉——社——团——吗?」 以小小步伐走在我身旁的沙奈突然凑近盯着我的眼睛。刻意往上拉的睫毛,和蓝色眼线围绕的大眼睛,骤然闯入我的视线。 沙奈和我并肩而行,仿佛把放学后不平静的气氛拆成两半。我们原本就很醒目,两个人走在一起更加引来众人的目光。我虽然介意,但并不讨厌。简单来说,我们就是有型的男生和可爱的女生正在交往,两人一起走在路上,大家当然会盯着看。高中就是这么狭隘的世界。 「啊,该怎么说咧。」 我重新将沉重的包包背上肩膀,一边含糊回答。棒球社的制式包包大又鼓,而且很重。这个黑底余色字的包包,一看就知道是棒球社,我真不想用。 「一起回家吧。」 这是女朋友的请求喔。沙奈仰起脸,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一边小踱步蹦蹦跳跳。她的裙摆也跟着有节奏地摆动。校园里许多学生一边闲聊,一边追着球,或挥舞球拍。我有时会觉得这些人真是笨蛋。又不能靠那些吃饭,也不是要去参加全国大赛,想交朋友有同班同学也就够了,每天汗流浃背的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时候,我的脑海中一定会浮现队长发旋的形状。他向学弟低头鞠躬,说:「请你至少要来比赛。」那个人真没自尊啊。 我国中时已经小有名气。运动神经优异,棒球之外的运动也样样精通,我只是偶然选了棒球社而已。不用那么努力,也能够锵~地把球打出去,轻松得分。我只是为了继续听到「好厉害!宏树!」「高手!」「王牌第四棒!」才会继续打棒球。所以进了高中,想说总之就选棒球社吧。虽然没有明确的测验过,不 过一进社团,我立刻就发现大多数社员都比我差。当然也包括学长在内。 队长曾来找经常跷掉社团活动的我,说:「请你至少要来比赛。」我看着眼前队长的发旋,只说了一句:「好啊。」回答「好啊」就够了吗?我这么想,不过没说出口。 「好冷哦。」 沙奈以为了服装搭配而非御寒用的粉红色围巾将嘴巴完全遮住,迈开大步走。她像小朋友一样走路蹦蹦跳跳,每次一跳,围巾就会往下掉。「嘴巴喊着冷,可是内裤都快露出来了哟。」我说着,想要掀开她的裙子。「不可以在这种地方啦。」沙奈开心地笑着。 沭浴在夕阳底下的指甲闪闪发亮。我没仔细看所以不很清楚,但今天应该也是涂粉红色的吧。包裹着身体的肤色开襟毛衣,也同样是偏大的尺寸,几乎遮住裙子。从宽松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点点手指,背在小小背上的eastboy学生书包,红白格子的鞋带,漂亮眼线环绕的双眼皮,高八度的声音,甜甜的说话方式,一切都经过计算。她浑身上下都宣示着:我是很可爱、很时尚、很醒目的女生喔。 我的女朋友很可爱,的确很可爱。 但是,或许,就只是这样了。 「对了,今天体育课时大家都看到了。」 走向脚踏车停车场,决定今天也跷掉社团活动。我重新背好同样沉重的社团包包。 「宏树超帅!足球也踢得好棒!龙汰同学、友弘同学等经常和宏树在一起的男生真的都好帅呢!」 嘿嘿,感觉地位就是不一样呢。沙奈眯起眼睛,将粉红色围巾往上拉,遮住下巴。拉到那么高就不可爱了。我只是心里这样想,没有说出口。 「欸,因为我是全才啊。」 吵死了!沙奈咯咯笑。涂了护唇膏的嘴唇水嫩闪耀。我想我有点喜欢这种嘴唇吧。 「不过啊,那个是电影社的家伙吧?他超逊的,女孩子全都笑翻天了,真的!后来人家一起在聊他逊爆了的时候,发现他就在附近,吓死人了!」 他一定听到了。沙奈边重新拉好深蓝色刺绣长袜,一边说。我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逐渐枯萎。 「想到他拍电影时,说不定会把自己拍成足球球技超强就觉得恶心!」 作品名称很有罗密欧茱丽叶风格也超好笑。笑着的沙奈浏海被风拂动,露出修整漂亮的眉毛。 真美。山形的眉毛、清爽的头发、洗练的眼线、粉红色的脸颊和指甲和围巾,都很美。 但是呢,我偶尔却又强烈地认为,沙奈真的很可怜。 「我喜欢坐在宏树后面。」沙奈自行跨上我脚踏车的后座。短裙下摆的细白双腿啪答啪答开合着。她笑着说:「内裤如果被看见了该怎么办?」 沙奈今后也一定会以那种价值观继续活下去吧。我将手伸进包包深处,拿出脚踏车的钥匙。「哇唔!单车双载单车双载!」沙奈很开心。总之呢,她就是先以逊不逊筛选人、区分阶级,醒目的人是胜利组。她八成只会这样想事情吧。 但是你自己也一样吧。我看着自己在夕阳下伸长的影子,默默地想。 我在最后一个座位睡觉,所以没注意到。前面那个座位的女生也真是的,干嘛不叫醒我?虽然我们不曾讲过话。她好像就是那位经常和志乃在一起的管乐社社长?我不太清楚,不过如果她睡着了,我应该也不会叫她起来。 抬起头,我看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摆着一张升学志愿调查表。大概是为了不吵醒我,而悄悄放着的吧。洁白的纸上用冰冷的明体字印着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等。一瞬间我觉得好烦。班会还没结束。 「这个礼拜之内要把这张表缴回。迟交的人我会叫你放学后回家去拿来。」 老师说完,龙汰和友弘那边发出牢骚。「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单程就要花上两小时耶!」「少唬烂了!」无可救药的对答一来一往。 升上三年级,除了文组、理组之外,还要分成国立大学志愿班、私立大学志愿班、其他等。想要进入专业领域和艺术大学的人被归人「其他」,这种冰冷简洁反而让人觉得畅快。 无论如何,老师就是希望我们考国立大学,因此即使知道私立大学推荐入学的技巧,也不愿意告诉我们。总的来说,他就是用很老师的大人说法,谨慎委婉地要求我们「努力念书,考上国立大学」。谢谢老师,不过我只要能够进march大学联盟(译注:明治大学(m)、青山学院人学(a)、立敦大学(r)、中央人学(c)、法政大学(h))的哪一间都行。早稻田、庆应、上智也姑且考看看,如果偶然考上当然最好。人概就是这样。 大学啊。 我把调查表翻面摆在桌上,拿出ipod。不管了。我戴上耳机。听着友弘大力推荐而借给我的不知名艺人专辑,一边环视教室。 虾子校长,这张升学志愿调查表就是洁白的画布吧。 现在我看到的所有背影,每个人都好好想过自己想要的未来吗?我隐约听见老师的声音,于是转动ipod的转轮调大音量。 龙汰和友弘是否也曾好好想过要进哪一所大学呢?那两个家伙大概会说:「我要选其他!」然后闹始说要成为美容师云云吧。欵,不只是他们两个,沙奈或是那一群女孩子,大概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除了这个教室之外,此刻在教室内面对黑板的上百个背影,踏上上百种未来,将会分成上百条道路。一想到这里,高中真的很像乐园。 我们没办法永远像现在这样,住他人的保护下生活,我的目标是无论如何念一间东京还不错的私立大学。但是。 上了大学后,我能—— 「宏树。」 双耳的耳机被拔下。教室的声音又慢慢回到耳里。我被带入了现实。 「你怎么一直发呆,居然连最后敬礼时也坐着没站起来?」 应该没人发现吧。友弘呵呵地笑着。等我注意到时,班会已经结束,有些人抓着包包急忙赶去参加社团活动。坐在我前面的女生也早就不在了。 「你在听什么?」 友弘凑近看着我的ipod,「这不是我借你的专辑吗?radwimps(译注:日本四人组摇滚乐团)!他们的歌词超赞对吧?」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老实说我没怎么听进歌词。「你听到哪一首?第三首?这首超赞吧!」友弘眼睛闪闪发光,不断说着超赞、超赞。 「我们去ktv好了!听说今天半价喔。」 「你没收到折价券的讯息吗?」龙汰靠过来。「喂,我现在超想去ktv的!」友弘的眼睛更加闪闪发光。我背起沉重的棒球社包包,再度和龙汰两人共乘一辆脚踏车。脚踏车穿过与棒球杜练习的操场反方向的校门。 「你的包包好重啊!」 我故意把脚踩在地而上沙沙地摩擦,让重心往后,一边坏心眼地嘻嘻笑,找龙汰的麻烦。 在我的身后,夕阳下的操场传出棒球社的喊声。黑色的大包包很重。声音逐渐变小,终至消失。与马路摩擦发出危险声响的脚踏车轮胎,带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很干脆地远离一直保护着洁白画布,避免被弄脏的高中。 从龙汰骑的脚踏车后座回望的高中,仿佛直挺挺插在地球上一样,丝毫也不动摇。张着眼睛看不见的根保护着我们的场所,无论用多么炎热的夕阳照射,也丝毫不融化。 与轻松踩着脚踏车的友弘相反,龙汰果然骑得相当吃力。「骑快一点啦!」「闭嘴!」两人熟悉的背影,穿着熟悉的立领学生服,守护着高中生的界线。这些家伙对于脱掉这身制服后的未来,有什么想法呢? 脱下立 领学生服后,已经没有人会逼你念书,就像突然被放出鸟笼一样自由,凡事都能够自己选择,到时候,我将从哪里开始排顺序呢? 什么东西要排住最优先顺位?在这排战一列的一切事物中,我该选择什么才好? 「到了!」 龙汰突然踩煞车,我的脸啪地撞上他的背。「痛死了!对了,我昨天买了保险套,所以现在没钱!」龙汰没头没脑地说着,把脚踏车钥匙交给我。「你老是说保险套好贵、保险套没了、保险套买了、保险套保险套保险套保险套,说个不停,真像鲁夫啊。」「不是吧,鲁大的橡皮人意思跟这不一样吧!」(译注:保险套和橡皮的日文发音相同。鲁夫是日本知名动漫画《航海王》(又名海贼王)中的主角,吃了橡胶恶魔果实,所以变成橡皮人。) 包包好重。我只想早一些进包厢坐进沙发里,因此不自觉就加快脚步。「记得秀出手机上的折价券喔!」龙汰一边说,一边把立领学生服的扣子全部解开。看来他流了一身汗。 一位看起来像店长的胖子店员站在柜台那儿。每间包厢都传出难听的歌声。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那样吗?一想到这就有点沮丧。店员看到穿着制服的我们,露出「啊」的表情,拿出一张白纸。 「请问有空的包厢吗?」 我们一共三位。友弘一边秀出手机上的折价券画面一边说,那位店员把白纸和笔推向我们。 「你们是那边那所高中的学生吧?之前曾经有人做出踰矩的行为,所以进入本店之前,必须请各位同学留下姓名。」 麻烦你们了。店员面无表情地说。真麻烦。友弘一边说,一边以难看的字迹写上我们三人的名字。你这家伙,我的姓是菊池,不是菊地! 包厢里的味道难闻到足以渗入衣服的布料。电视上正播放着女艺人以尖锐声音发表评论的画面。 我把沉重的包包放在沙发上,转动肩膀。骨头偶尔发出喀喀的声响,相当畅快。 一如往常的放学后时光开始了。我松了一口气,又仿佛一个一个放弃了什么,却觉得很安心。我的每一天没有任何改变。 「这么说来,我们学校有人做出踰矩行为啊?」 是我们同年级的吗?友弘很快喝下他点的qoo white water。 「啊啊,是管乐社的。管乐社的。」 「管乐社?龙汰知道?」 「只是听来的,听说他们带着乐器跑来ktv就大声吹奏起来了。」 「那样当然不行吧!」友弘咯咯笑。 「看不出来那位社长会做这种事。」 我接过友弘手上的white water。ktv的免费饮料吧,不管是可乐或是什么,喝起来都像掺了水。 「那位社长,挺可爱的呢。」 龙汰不晓得为什么透过麦克风说话。 「我们放学后打篮球时,望向音乐教室,一定会看到她对着外头练习乐器!」 没想到我会喜欢那一型的女生吧。已经有个完全不同类型女朋友的龙汰笑着说。他血管鼓胀的手腕上,绑着幸运绳。那一定是女朋友一边想着他这个保险套人、一边编成的吧。一这么想,就替那条幸运绳感到难为情。 友弘很快地点了歌,以中等音程不断唱着跟青春叛逆有关的歌词。只要相信就会发光。大致上是这类内容。歌曲结束后,究竟该相信什么才好呢? 「对了。」 我一口喝光white water。 「桐岛为什么退出社团活动?」 友弘唱到副歌了,所以龙汰大声地问。 「好像是和孝介不合!再加上队长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位子!」 「咦?」友弘看到空杯子,瞬间漏了歌词。 「那家伙很热血,可能因为这样才不合吧。」 反正他又不靠排球吃饭。龙汰说完,打开点歌本,像是要终止和我的对话。「安室的访谈真糟糕,这种人居然当妈妈了?」 我觉得烦躁。无论是沙奈对于电影社所说的那些话,或是说出反正桐岛又不靠排球吃饭的龙汰,或是管乐社,或是升学,令部综合起来都让我感到烦躁。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就是烦躁。 友弘的音量大到不用麦克风也无所谓。音乐录影带播放着各种的色彩,像是要与他的音量对抗,我那只沉重的黑色包包在那些光的照射之下,不断变换颜色。但最强的果然还是黑色。 最强的果然还是黑色。 「守住宏树!守住宏树!」 龙汰一面大步奔跑,扬起沙尘,一边这样喊着。我一一穿越阻挡我行进的脚,运球推进。对于男生来说,拥有不差的球技果然重要。 「龙汰完全追不上!」「罗唆!」友弘从外头凑热闹。「可恶!这家伙!」龙汰一边说话、一边拼了命要跟上的样子,很像小型犬。我心想,干脆故意制造个空档给他好了。 我一边闪躲龙汰,一边人范围地环视操场。虽然我不是足球社社员,无法看见所有人的动态,不过 啊,看到了,那家伙可能连一次都不曾碰过球。「这边这边!」友弘大喊,但我忽视他。电影社的那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没戴眼镜的家伙。另一个电影社的上次很夸张地踢空,还被沙奈笑过吧? 接住! 我把球踢出去给他。「喂!」听见友弘大喊。 在场所有人露出「啊」的表情,朝球的方向追去。成为众人目标的电影社像是突然被抓到把柄一样反应迟钝,无法顺利接到球,结果球被另一队的人抢走。「龙汰,快上!」球马上就被传回来。球便在同样那几个成员之间前进着。 「你在搞什么啊,宏树!」 别出错啊!友弘发出尖锐的声音。刚刚的失误被算在我的帐上了吗?我在脑中确认后,咚咚地敲了敲鞋面包覆的脚尖。犯了那样的错,却没有人告诉他「别出错啊」,真是有点寂寞呢。看着电影社的家伙,我心想。犯错的人明明是自己,却连这点也被抹去,当作自己不存在一样,还被女生们那样嘲笑,真有点可悲。 风快速吹过汗湿的皮肤。 但是,那些家伙能够将那种心情瞬间全部消除。 和我比起来,到底是哪一边比较可悲呢? 哨音昼破天际地响起,比赛结束。我虽然贡献了两分,不过最后龙汰用力乱踢的那球似乎得分了,所以我们这一队输了。胜负如何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太好了!赢宏树那队了!这是第一次吧?」龙汰一边用体育服擦汗,一边嚷嚷着。声音好吵。 简单集合、随便行个礼后,队伍解散,结束了这堂体育课。我马上看到同队的电影社家伙就在我附近。我想起他没能够好好处理我的传球,还直接被得分的场面。看着全黑的后脑勺,我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声「别放在心上」。我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前田凉也,刚刚确认过他运动外套上的绣字。 许多人跑过我身边。我能看见前田脏兮兮的运动鞋踩着小步伐前进。出错也别在意,只要对他说这句话就好。我举起右手,准备以食指碰碰他单薄的肩膀。这时候—— 「凉也!」 背后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超越了我。前田转身,他的视线也越过我。 「武文。」 「你还在慢吞吞的做什么?今天开始拍摄喔!」 前田睁大了眼睛。仿佛通往某个宽广世界的门打开了,前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此时的我感觉到了光,仿佛看见开启的大门后侧泄出的光线。「我知道啊。」说完,前田和名叫武文的男生一起快步离开操场。 那是不曾见过的表情。我 只看过他们两人在教室角落低调读着杂志的身影。尽量避免出锋头,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摊开杂志,聊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话题,我只见过他们这副模样。 风并没有推着我的背前进,仅是吹拂着。我总觉得好烦躁。虽说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否该称为烦躁。 「宏树!」 我看见沙奈挥舞着毛巾,从体育馆跑过来。三个女生很体贴地先一步回教室去。「腿真漂亮!」龙汰每次都是这一句。说完便和友弘一起去厕所。 「你找那个人有事?」 沙奈的视线一瞬间看向前田。 「不,没有。」 「对吧,吓我一跳!」 总觉得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沙奈天真无邪地笑了笑,「然后啊——」接着开始小声地说: 「我爸妈今天出门不在家喔。」 他以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红着脸小声地说。小毛巾遮着嘴巴,转开视线。大概是害羞吧。 「所以呢,怎样?」 我的脑中开始计算保险套到底还剩下几个。大概连一个都不剩了吧……用完的话,再向那个保险套人讨就行了。「好啊。」我僵硬地回答完,「我今天有小考,会留晚一点。那我们门口见。」沙奈说完,便转身离开。 她大步奔跑的同时,毛巾也跟着摇晃,小小的身体逐渐远去。绑在较低位置的两束栗色头发也左右摇摆。 哎。 天空非常晴朗。有着我轮廓的阴影清楚投射在操场上。我低头看着有自己轮廓的影子。像是要把影了烙印在地面上一样,我一直凝视着影子的轮廓。 比起校长那番随处可闻的演说,或者说我们是洁白画布云云,或是退出社团的桐岛,或是沙奈对电影社的批评,或是说反正桐岛又不靠排球吃饭的龙汰,或是管乐社练习的事情,或是升学志愿调查炭,或是体育课的足球,或是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唤,或是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时的表情。 比起那些,最让我烦躁的,是在脑中计算保险套剩余数量的自己。 「真拿你没办法。」 龙汰给了我一个保险套。我原本以为这家伙买的东西八成是便宜货,没想到是还不赖的东西。「这也是为了女朋友嘛。」龙汰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说。我稍微吐槽他:「这不是一定要的吗?」从棒球社的制式包包里找东西很麻烦,这个包包真的又大又重。 黑底金字的沉重包包。棒球社队长的声音和表情在我脑海中苏醒。 好啊——个屁。我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没参加社团活动的家伙,现在已经开始乖乖念书准备考试了。放学后,在教室看见他们兢兢业业念书的姿态:心想,这个人也有想上的大学,以及了了大学之后想做的事啊。或许不是每个人都一样,不过至少他们的想法比我更具体。 脱下这身制服,等于踏进全新的世界。不再是暧昧模糊的,而是清楚明确的。在焦距能够确实对准之前,我能够把自己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思考吗? 「那我们门口见。」 沙余留下恶作剧般的微笑,大步跑出教室。满是涂鸦的拖鞋有些过人。脱下西装外套,只穿着开襟毛衣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其他高中的学生。 十七岁这个季节就快要结束了。 我模模糊糊、毫无头绪地想善这些事情。 一个人踩在充满橘色光芒的走廊上,走向鞋柜。每住熟悉的走廊上踏出一步,包包就会沉重地压在肩膀上。管乐社演奏的某首轻快音乐,在我的四周咚咚跳跃着。我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和脚步声。操场上变得很热闹。网球社的女生穿着短裙开心地欢笑着。 各种声音和某些人的话语在耳中融化,浓稠地混合在一起。 我究竟对什么感到如此焦虑呢?无论回顾什么,都觉得烦躁,但是为什么烦躁呢?对于什么感到烦躁?我不知道。我对于所有看到的、听到的,都感到烦躁,啊,可是我虽然这么想,但我绝对——, 「菊池。」 对方从转角处突然现身。右肩上挂着和我一样的包包。和我一样因为重量而倾斜身体保持平衡。 「队长。」 我小声说,就像从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流出的细小水流一样。他那身即使在冬天也一样晒得很黑的皮肤还是没变。 好久没见面的队长眼睛,看起来像是看着我,又像是完全没在看我。我直觉地认为不会再从他嘴里听到「最近好吗?」这类礼貌性问候了。 好久没像这样面对面站着。站在我面前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当时对我低头的队长。制造出桥色夕阳的空气粒子一颗颗在我和队长之间弹跳后消失。 队长像在仔细咀嚼脑中的想法,慢慢深呼吸了几次后,开口说: 「明天有练习赛哦。」 队长只说了这一句,把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沉甸甸的黑色包包感觉莫名变重了。摆在我肩膀上的手还是一样的黝黑,很温暖。 队长果然没看向我。没看向我的眼睛。 队长仍在参加社团活动。明明已经快要大考了,引退赛明明早就结束了。 几个急急忙忙要赶去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与我擦肩而过。许多喊叫声从操场上传来。我在想,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这个逐渐变重的包包压垮呢?校长那番随处可闻的演说、说我们是洁白的画布云云、退出社团的桐岛、沙奈对电影社的批评、说过反正桐岛又不靠排球吃饭的龙汰、管乐社练习的事情、升学志愿调查表、体育课的足球、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唤、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时的表情,这些是什么?算什么?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 我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夕阳包围住我的全身。夕阳的光线就像人的手掌心一样,有着与体温相同的温暖,确实地碰触着我的身体。虽然很温柔,似是我开始感到悲伤。 在来自各个方向的各式各样喊声之中,我甚至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笔直地前进。 来到体育馆附近时,我看到扛着大型摄影机的两人组正匆匆忙忙进人体育馆内。电影社那两个人的背影,与在教室里保持低调,或追着足球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他们扛着大型器材前进。 啊。 喀啦。我看儿摄影机的黑色镜头盖掉在地上。他们两人似乎没发现,直接进去体育馆内。要拍排球社吗?我走上前,弯下腰,帮他们捡起镜头盖。 把手伸向镜头盖时,背上沉重的包包重重落下。 我想起前田说完「我知道啊」离开我的表情。那两个家伙要拍摄没有桐岛的排球社吗?用那个发光的表情看着镜头。 我慢慢打开体育馆的大门,看到在里头活动的羽球社和桌球社,电影社的人正在和指导老师说话。应该是在取得拍摄许可吧。但是在体育馆里活动的,怎么不是排球社呢?我对于不熟悉的景象感到困惑,同时靠近电影社的人。在这之前,我先听见指导老师的声音。像液体一样流进我耳里的声音,缓缓抵达我的心。 「过去一直是排球社的队长桐岛来拜托我……因为市民体育馆的排球球网坏了,所以希擎让排球社使用这里。其实要去市民体育馆真的很麻烦,我们希望两个社团能够轮流使用这个场地,但对方都那样拜托了,我们也只好答应让出来。不过最近没有人再来拜托了,所以又恢复两社轮流使用。我稍微打听过,听说桐岛好像退社了?」 掌心渗出汗水。什么也追不上我心脏跳动的速度。 羽球社的喊叫声撼动耳膜。 我像被钉住一样呆立在现场。在这座体育馆内,只有我一动也不动。 桐岛,你打 排球的时候,大概也有这种表情吧。我心想。全力从事自己想做的事情时,大概任谁都会有这种表情吧。被某个东西浸泡得湿答答的心脏遭人一拧,像挤蜂蜜一样挤出的情感冲人血管里。 镜头前羽球社的身影,一定远比这双眼睛所看到的更美丽。然而,盯着那个镜头的电影社两人的侧脸正在发光。 就像光一样。 我很紧张。要找平常根本没打算交谈的两人说话,让我手心冒汗,手指颤抖。我拼命鼓起勇气,好不容易能够咚咚地戳戳他的右肩。 光回过了头,照亮了我。 「这个,大概是你掉的。」 我僵硬地说完「失陪了」后,背对着前田走开。 包包好重。 也包好重。 包包好重。 队长刚才并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我的包包,看着我黑底金字的沉甸甸的包包。所以他没有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起队长在沉默时不断反复深呼吸的样子。 就像我在体育课结束后想对前田说话一样,队长也来找我说话。我当时觉得前田很可怜,希望多少替他打气,所以伸出了手。队长一定也是一样,觉得我很可悲,那对杂乱眉毛底下的眼睛正告诉我:「你总是带着这么重的包包来上学啊,已经够了。」 队长过去总会告诉我所有练习日期、比赛日期。但是明天有练习赛的事,我不知道。 已经够了,别放在心上。队长把手摆在我的肩膀上。 摆在我肩膀上的手掌温度,比夕阳、比任何东西都更加暖和。 如果一开始就有心要跷掉社团活动,根本不需要带着这么重的包包来学校。我像个傻瓜一样每天确实把器材带来,却跷社敷衍过去。 我最害怕的,或许是发现自己认真做了之后,却什么也办不到。 我领悟到自己事实上无法面对、也无法逃离被人称为洁白画布的人生、桐岛、管乐社练习的事情、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唤、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时的表情,因此感到焦虑不安,烦躁不已。 我的背沐浴在光之中。 不要紧的,你可以重来。我要对桐岛这么说。你和我不同,你一路走来始终真心面对应该面对的事物,所以如果只为了一点小事就放弃,未免太可惜了。我要这么告诉他。我朝着校门反方向边走边这么想。背部沭浴在光之中,我重新将耀眼的黑色包包背上肩,朝校门反方向走去。 东原霞~14岁 拇指和食指抓住银色部分用力一剥,盖子内侧沾到的部分也要用透明小汤匙刮下来吃干净。那部分吃起来感觉,比杯子里的内容物稍微硬一些,不过口感同样美味。 「小霞,今天也是优格口味?」 「嗯。」听到美纪的问题,我一边俯视着羽球场,一边点头。妈妈们在收拾球网和羽球,还是小学生的孩子们则在一旁挥舞球拍玩耍。没有社团活动的礼拜天,偶尔就像这样参加妈妈们的羽球聚会。美纪就读不同国中,不过和我一样都是二年级。 17 ice,这个名称念起来好好听,我喜欢。现在虽然才十四岁,17 ice正好适合我们,这个发音之中也充满了我们对十七岁的憧憬。上了高中之后,社团活动结束后一定能够自由地吃冰或吃任何东丙。 「小霞每次都吃优格口味呢。明明还有很多其他口味的冰。」 我把一百元递给拿着两盒冰回来的美纪。市立体育馆在能够俯瞰球场的地方设置休息区和冰品自动贩卖机,实在令人高兴。 「我喜欢优格,每天早上都吃。」 咦?美纪剥开卷着甜筒的纸。 「每天吃优格会胖喔!我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完全戒掉不吃了。」 「咦?骗人!」 「真的真的,对健康来说虽然不错,不过会胖。」 美纪吃的是焦糖巧克力甜筒。那个要一百二十元,不是一百兀。我的是优格冰沙冰棒,握把的部分是白色塑胶棒。 「呃,你是听谁说的?」 「亚实梨在杂志上说的。亚实梨也是一个礼拜吃一次优格。前阵出版的那一期杂志有亚实梨的特刊。」 亚宾梨是美纪目前最崇拜的模特儿的昵称。她经常出现在《seventeen》杂志的封面,双腿又细又长,眼睛很大,可爱又成熟的感觉很难相信她只比我们大一岁。连她的名字桥本亚实梨,都像是某个饰品的品牌,她和我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美纪的制服穿法,以及从国一就开始化妆,也全都是模仿亚实梨。她看亚实梨喜欢的漫画、听亚实梨喜欢的艺人歌曲。我因为觉得和亚实梨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没想过要模仿她,不过美纪好像有不同看法。 「……会变胖的话,我还是戒掉好了。」 「嗯,我是绝对不吃的。因为不想变胖,亚实梨她也不吃。」 美纪不舔冰,而是大口咬下。我则是先转动冰棒,仔细舔一舔外头的纸。 美纪国中的朋友感觉有点成熟。她曾让我看过一次存满大头贴照片的手机资料夹,不过因为化妆、强光加上心形图贴的关系,完全看不清楚那些同学的脸。 我知道亚实梨真的很可爱。但是,我不了解美纪和她的那些同学。 「小霞,你和友未的学校比过练习赛吗?」 「嘿?」突然问我这件事,我不小心发出有点愚蠢的声音。 「我还没有和他们打过,不过后天要去友未的学校比赛。」我们和美纪的国中大约两个月前打过练习赛。我在双打项目上不曾输过,当然也赢了美纪。 「原来如此。那么,你还不知道喽。」美纪没看着我。感觉她稍微笑了笑。 「不知道什么?」我看着美纪的眼睛。 「啊。」 美纪舔着甜筒侧面,啊了一声。我动动眼珠子,看见友未走上楼梯。 「友未,辛苦了!」 我举起手。「啊」友未注意到我们,睁大眼睛。她已经穿上生仔裤拿着包包,应是先去更衣室换好了衣服才过来。 「原来你们两个还没换衣服,我在更衣室里没看到你们,紧张了一下。」 啊,吃冰真不错。友未取出钱包时,我的右边发出喀的声音。 美纪咬碎甜筒。 「我们想说先等汗干了再换衣服。」 我瞥了美纪一眼,向友未招招手。友未坐在我的左边。右边是美纪。 「找还以为你们两个已经先回去了。」 「怎么可能?」 我说完笑了笑。事实上,美纪刚刚才拉着我的t恤下摆说:「我们走吧。」趁着在体育馆角落捡羽球的友未还没发现之前,她拉着我的t恤直接朝楼梯走了出去。 优格斗味的液体流下白色棒子。如果流到手指上,即使舔干净了还是会变得黏答答的,很麻烦。 「……我也去买冰。」 友未缓缓起身,站到色彩缤纷的自动贩卖机前面。我继续转动着冰棒。 友未前阵子说过亚实梨很可怜。「才国中二年级就要这样生活在全日本的注目之下,不觉得有点可怜吗?」还说她好像不能尽情品尝喜欢的东西。我不记得当时美纪有没有在附近。 我才想说些什么,友未已经先开口。 「啊,小霞果然还是吃优格口味的。」 友未按下某个按键。贩卖机发出很大的喀郎声后,掉出附有白色棒子的冰棒。 「嗯,因为我很喜欢。可是听说会变胖,我可能要戒掉每天早上吃优格的习惯了。」我急忙舔舔快要融化的冰棒侧面,转转眼睛,瞥了旁边的美纪一眼。她正无趣地望着手机的待机书面。 「刚刚我和美纪——」我正要继续说,友未转向我。 「咦?你不吃优格了吗?」 我已经加快速度舔了,却还是来不及。白色的液体已经流到我食指第二节关节上。「友未——」我忍不住想开口阻止,但是愉快剥开包装纸的友未朝我走来,比我早先一步开口。「优格不是很好吃吗?喜欢的话,何必在意,尽管吃就是了。谁跟你说会变胖的?」 我也买了优格口味。友未微笑着。我旁边突然飞出某个东西,被自动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弹丁出来,掉住地上。 「啊,没进。」 揉成一团的冰淇淋包装纸掉在亮晶晶的地上。 「我要回去了。今天必须早点回家。」 美纪说完便站起来,没盖上手机银幕,直接向我挥手说「掰掰」便走向更衣室去。友未没有说什么,捡起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美纪和友未不太交谈已经三个礼拜了。美纪手机待机画面中的亚实梨,对我眨着眼。 「啊,你之前推荐的片子,真的好有趣呢。」 「《七夕之夏》?」 「就是那部!」 我雀跃地跳起来大叫,架子另一侧的友未笑了出来。声音太大了!她戳戳我,但是女孩子之间聊起喜欢的事物时,声音就是会稍微变大。从dvd和架子之间看到友未的表情,比在体育馆时开朗许多。 市立体育馆附近有家庭餐厅和dvd影音出租店。早上打完羽毛球之后,直接去家庭餐厅吃午餐,是每个礼拜天固定的流程。妈妈他们在午餐之后会喝咖啡聊很久,所以我们会趁这段时间到隔壁的dvd影音出租店。最近还多了漫画租借区。站在那儿看得太入迷,一眨眼就到了妈妈她们来接我们的时间了。 今天也是,我们没吃甜点直接过来。「不吃吗?」其他妈妈这么问我,我也只想尽早和友未一起来选dvd,另一方面也是美纪的话多少还残留住我的心里。 嗯,我是绝对不吃的。因为我不想变胖。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前阵子介绍我去电影院看的那一部。妻夫木演的那部叫什么的?」 「《jose与虎鱼们》?」 各式各样的电影dvd封面。简介、宣传标语、喜欢的演员,塞满了这一切的封面,让我觉得从封面就能够看到整部电影。我们每次总是这样,友未会在一旁介绍各种值得一看的作品。 「友未,你今天推荐什么?」 我也正在找今天想借的片子,等我一下。另一侧的友未没有看向我回答。 「嗯,如果是爱情类的,《我的失忆女友》,如何?」 「谁演的?」武田铁矢?我一边说,一边蹦蹦跳跳希望友未能够看见,她却没注意到。 「亚当·山德勒。」 「啊,不要!我记不住外国人的名字。我要看日本片!」 任性鬼!友未一边说,一边帮我选了几片dvd。光是想像是什么样的封面、什么样的简介、谁演的,就让人雀跃。远比在家庭餐厅一边吃甜点,一边看美纪递过来的杂志有趣很多。 美纪考国中入学考试,去念了县里唯一一所私立国中。那间学校的制服非常可爱,光是在车站或店里看到穿那身制服的学生,就觉得自己比不上对方。友未因为学区的关系就读另一所中学。不过因为喜欢打羽毛球的妈妈们彼此感情很好,所以我们仍有机会定期碰面。学校虽然不同,不过我们各自隶属自己学校的羽球社,所以有机会和美纪成为练习赛的对手。我在单打项日中获胜时,美纪露出不太感兴趣的表情。其他人比赛时,她也是和女性朋友一起靠在墙边聊天。美纪的羽毛球打得不太好。不只是打不赢我,印象中我也不曾见她打赢友未。 「好了,你要哪一片?」 从架子另一侧倏地现身的友未,右手拿着《情人之吻》,左手拿着《光明的未来》。我被「吻」这个词吸引,忍不住把手伸向友未的右手。友未拿着另外两片我不认识的洋片dvd,表情很兴奋。 「借好这些就回家庭餐厅吧?」 我还是想吃甜点。走在我前面的友未说: 「那间家庭餐厅的优格圣代好好吃,对吧?」 她转过头来对我微笑。 美纪前阵子因为亚实梨喜欢起司,所以只点起司类的甜点。然后是蓝莓。接着亚实梨说不吃优格,美纪果然也不吃了。 身高比美纪矮,头发比美纪短,腿比美纪粗,友未就像是高瘦的美纪经过了压缩。她适合短发,也很适合羽球制服和羽球鞋。 排在收银台前。我的前面是友未的背影。 「友未。」 既然当着面无法问出口,就趁现在说吧。 「你和美纪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一位请上前。」旁边的收银机没有人排队。友未发出啪答啪答的脚步声小跑步朝着那个收银机跑去。 后天就要去你们学校比赛了,对吧?原本想说的话却错失良机,感觉那些话连同其他的话语,一同在空气中的某处被释放掉了。 第四堂课结束后,大家开始随意行动。 「今天跷课的话,就是四天连假了。」 「真的。超想现在就装病回家。」 「下午第一堂现代社会一定会睡死。」 所有人嘴里说着这样的话,一边解开便当盒包巾硬梆梆的打结处。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有勇气真的跷课或装病或早退,只是想说说罢了。今天是星期一,明天星期二是国定假日。因此教室的气氛就像没气的可乐一样。羽球社明天要去隔壁城镇,也就是友未就读的国中进行练习赛,所以我仍然必须在平常上学的时间起床不可。 「你明天和谁一组?」 教室的四人集团之中,我和真衣隶属羽球社,另外两人是篮球社。社团活动的地点同样都在体育馆,所以不知不觉就凑在一起了。这所中学原则上规定所有人都要参加社团活动,不准中途退社,所以鲜少有人是回家社的。 「我上次也和真衣一组,对吧?」我卷起一大口拿波里义大利面塞进嘴里。 「可能会同组两次。一次输了,再组一次,下一次要赢,逆转胜。」 练习赛中,会尝试各种配对组合。教练会写笔记确实记录什么样的组合能够以多少比数获胜或输球。我和真衣的配对默契绝佳,平常练习时也是,只要我们两人一组多半能够获胜。 「话说回来,欵你们听我说听我说。」 「怎么突然亢奋起来?」所有人看向我。 「明天要去的国中,有我的朋友喔。」 「咦?这样啊?在补习班认识的?」 「我们的妈妈是朋友,所以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对于练习赛要去的国中有朋友在那儿,并非觉得骄傲,只是有些得意。「那个朋友打得很好?」问话的真衣眼神很认真,让我没办法开玩笑地回答:「打得比真衣好。」 男同学众集在教室前面,后面是女生集团。一年级时,班上的男生女生感情还比现在好。上了二年级之后,突然变成男生除非必要,就不会和女生说话,女生也不会积极想跟男生说话。 尤其是真衣和班上的男生交往四个月分手之后,我们集团和男生之间的距离感就更大了。感觉上男生似乎也有些防备。 虽说防备心最强的是真衣。 在窗口光线的照射下,我看见像纤维般的灰尘在半空中飞舞,让我想拿盖子保护打开的便当。男生们没有搬动桌子,交情好的伙伴们只是转动身体面对面动着筷子。偶尔会看见他们大笑喷饭的画面,这个就有点讨厌了。女孩子则是搬好桌子,把便当放在桌上吃饭。也不会从嘴巴里喷出东西来。 装设在天花板附近的扩音喇叭,发出播音器材的开关打开的声响。 「啊。」 各位午安。又到了中午广播的时间了。首先是来自委员会的通知。 「嗯?」 我不自觉发出声音。正把筷子放进嘴里的真衣看着我。 「怎么了?」 放学后,美化委员会要打扫花坛,所以下午三点半,请在后侧院子的花坛处集合。忘了带粗布手套的人,请找委员长。 「不,没什么。」 这样。真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喝着茶。 体育委员会放学后要讨论球季大赛相关事宜。请于三年六班集合。 「啊!今天午休,社团不是要开会?」 我右前方的男生发出喀嚏的声响后站起。那位是不久之前单方面甩掉真衣的手球社男生。 以上是委员会的通知。早上忘记将公告丢进信箱的委员会或社团,现在可将通知卡送至广播室,我再为各位转达。 「真的耶!你怎么不早点说呢!」另一位男生也猛然站起。关我屁事!你还不是忘记了!我听见吐槽和跟着一起笑的笑声。 真衣皱起眉头。用这个表情表示:「吵死了。」 那么,在播放今天的音乐之前,我按惯例介绍一部推荐的电影。 男孩了的声音和东西的声响,让我听不清楚广播的声音。 我想要听清楚。想听清楚。 「在哪里开会?可恶,我记得说可以带便当过去。」导演是犬童一心,男主角是妻夫木聪。「到底是哪间教室?该不会是操场吧?」「怎么可能!」女主角是池脇干鹤。「观众席后面?」「你快一点啦!」 电影名称是《jose与虎鱼们》。 两个男生抓着便当盒匆匆离开教室。 「小霞?」 有人叫我,我才像魔法解开一样动了动身体。刚刚我的微血管像是被绑住了,全身僵硬。 真衣站起来,关上包括前男友住内的两个男生用力打开的门。「是啊。」所有人都同意。 友未介绍给我的电影之中,我最喜欢的一部的名称,刚刚的广播念了出来。 不久之前的校庆,那天早上的开幕式,全校学生集合的体育馆。大型银幕降下舞台,有什么即将开始的预感包围着我们。伴随着很大的声音一同播放的是今年的开幕影片,做得相当精致。去年则没有这种东西,今年就像在看电视节目一样。背景音乐是似乎很受大家欢迎的乐团的很有朝气的歌曲:内容是各班准备过程剪接而成的画面。受欢迎的男生耍宝,负责扮演被耍角色的老师一出现在书面上,所有人「哇啊!」地欢呼。也有女生只是稍微被拍到,就很难为情地喊着「讨厌~」,最后银幕上充满大爆炸的声音与「校庆开幕!」的字样,男生们吹起口哨。我一边拍手一边心想,这么厉害的影片,究竟是谁做的?怎么做的? 「听说这个是前田同学做的。」 坐在隔壁的真衣自言自语地说。 「是我们班的前田同学吗?」 「嗯,就是那个广播社的。」 这样啊。我回应。我不曾和那个男生说过话。个子小小的、浏海看起来很厚重,一到午休时间就会马上带着便当和同学给他的cd离开教室。似乎每天都在广播室一边进行午间广播一边吃饭。 「班上排练戏剧时,前田同学也拿着摄影机在拍喔。听说他自己拍电影。」 说完,真衣沉默,没再继续说下去。影片里出现手球社的那个人,班上同学哇地大声欢呼时,真衣的表情也一样严肃。自从与男朋友分手以来,直衣很难得会谈起班上男生,所以我很想多听一些,他却像闭幕了一样沉默。没办法,我也沉默着。我有一点想和那个人聊聊电影。 我如果和男生说话,真衣会生气吧?前田同学和那位手球社的前男友是同一组的,我曾经看过他们一趟去打扫区域。 接着将播放今天点播的cd。 呼,肚子好饱。真衣从挂在桌子旁的环保袋,拿出装了苹果的保鲜盒。我把剩下的小番茄接连放了两颗到嘴里之后,也拿出优格和塑胶小汤匙。 「啊,优格。」 真衣指着苹果前面的白色容器。我有些慌张。 「我在杂志上看过,亚实梨也喜欢优格。」 「这样啊。」 我以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声音回答,一边撕破小小的塑胶包装,拿出细细的汤匙。真衣也是那本杂志的粉丝。 「印象中上面好像写到每天吃会变胖?不过亚实梨吃什么也不会胖。」 和我们简直是不同世界的人。真衣一边说一边大口咬着苹果。 如果有人想要点歌,请到二年三班找前田。 扩音喇叭里传出这个声音,接下来就一直播送着不曾听过的外国乐团的歌声。 不锈钢水槽反射着刚过中午的阳光,瞬间我闭起眼睛。 接着,我试着缓缓睁开眼睛。但眼前的景色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友未。」 水流打在银色不锈钢水槽里的声音很大。对方大概专注地洗着饮料容器,简直像要把脸塞进去一样,所以没注意到我站在她旁边。 「友未。」 「啊!」 小霞。友未的声音像沙子般洒落。直到我把手摆在她的肩上,她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友未的肩膀上挂着毛巾。已经差不多进入冬天了,照理说不太容易流汗,但是打羽毛球经常要剧烈运动,所以总是会流出大量的汗水。但是今天不晓得是不是毛孔紧闭,感觉原本该释放的汗水,好像都被封在身体里头。 练习赛早上就结束了。下午开始是篮球社使用体育馆。我和真衣她们约好要上车站附近的gusto餐厅,明明全身疲惫不堪。因为还不到下午一点,陌生的校舍看来闪闪发亮。 溅起的水花喷到脸上,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皮一带。尽管如此,友未一个人收拾的景象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辛苦了。」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忍不住转开视线。我转开水龙头。水龙头开始大量流出我并不打算喝的水。水发出落下的声音,像是要掩饰沉默,我稍微冷静了下来。不只是我,友未一定也在想着该说什么。我们两个沉默地找寻定位在某处的话语。 我知道两边的社员在我们背后忙碌地来来往往。我正想再喊一次友未的名字,白色的塑胶杯突然发出喀啦的声响,抛向友未。 「这个也洗一洗。」 听到那句不待回应的声音,我斜眼看着友未。 国定假日的星期二,早上九点我们在友未就读的国中附近的车站集合。这是第一次和友未的国中进行练习赛,我从早上就不断说着:「今天要去的学校有我的朋友哦。」之前就听过了啦。真衣虽然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但是我还是有点得意。在与平常不同的地方和朋友见面,光是这样就感觉很不一样,让人雀跃。 在车站附近发现gusto餐厅时,我们说好回程时去那儿吃圣代,接着便慢吞吞地走向陌生的国中。每当有身穿制服的女孩子骑着脚踏车超越我们,我就会和大家一起讨论:「那个女生不晓得是不是今天的对手?」 到达体育馆时,友未已经穿着羽球制服,一个人在洗手台处洗着饮料容器。其他人还是学生制服,友未的衣服换得最早。 「友未!」 我当着真衣等人的面大喊友未的名字。结果不只是友未,连对方羽球社的社员们全都看向我。 「小霞。」 友未垂下眉毛,落寞地说。在那对下垂眉毛的另一侧,钟声响起,体育馆的大门打开了。 在练习赛中,我无法专心。友未在对方羽球社里完全遭到排挤。不但被当作透明人看待,还必须做完所有工作。她很少有机会上场比赛,即使上场了,也完全看不到平常的俐落。「那个人,是小霞的朋友?」 和我一组的真衣在我耳边这样问我时,我无法果断地点头。 在练习赛里,输的次数比赢的次数还要多。这可能是第一次。 友未沉默地清洗着被丢过来的杯了。准备饮料和收拾善后,全都是友未一个人做。我听见社团休息室里传来愉快的笑声。 「……我不知道原来今天要和小霞的学校进行练习赛。」 没人告诉我对手学校的校名。友未小声补充。 「原来如此。」 我必须说点什么。我心想。感觉到四周偷窥的视线。我让真衣他们先支gusto等我。所以那些都是友未学校羽球社社员的视线。 「友未的社团真强,我完全赢不了。」 「没那回事。」友未摇头。「小霞,你完全没有展现出平常的实力。身体不舒服吗?」喂,这个也要洗!又一个杯子被丢过来。塑胶与不锈钢相碰的声音,轻易地便掩盖了友未的声音。 溅起的水花也喷到我的手上。友未再一次将清洁剂倒在海绵上。 「……三个礼拜前,我们和美纪的学校进行练习赛。」 嗯。我点头,终于明白了。当时冰棒流到手指上的冰冷、她建议我最好不要吃的优格口味,以及美纪的声音,这三个东西像是窜遍我的全身一样苏醒。 小霞,你和友未的学校比过练习赛吗? 「后来,星期天,美纪就不再和我说话了。」 亚实梨喜欢起司的话,美纪也喜欢起司。蓝莓也是。亚实梨小吃优格的话,美纪也不吃优格。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嗯。」 然后,她给我忠告,说吃优格会变胖喔。 最好别吃,最好别和她扯上关系,这也是为了小霞好。她这样告诉我。 「练习赛结束后,我也曾经主动找美纪说话。」 可是,友未不是起司也不是蓝莓,更不是优格。 「她就当作不认识我。」 友未重新卷好右手的袖子。 「因为她不想和我这种人说话吧。」 饮料容器很深,所以友未必须把袖子卷到肩膀处,才能够把手伸进去。下午一点的太阳,清楚地映照着友未手臂上的肌肉。我心想,这紧实的肌肉并不是为了让饮料容器变干净而存在的。 「小霞也是吧?」 友未没有看向我。 我无法摇头。 「只要人家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可能连小霞也会被社团排挤。连小霞也会被美纪当作是逊咖。」 没那同事。我想这么说,但是那些话却变成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无法责备美纪。 因为,因为我也为了这个理由,而无法跟某个人说话。 我把那个人和起司和蓝莓摆在一起。 「友未,我每天都吃优格喔。」 我关上两个还在持续出水的水龙头。 「因为我喜欢。」 水喷溅的声音消失之后,现场变得很安静。 「友未不是对我说过优格很好吃,喜欢的话就尽管吃。我不是因为谁喜欢才吃优格,我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吃优格。」 所以。我继续说,友未开始动起海绵。她转开水龙头让水流出来,所以我再一次把水龙头关上。她难为情地把视线转开。没关系。但是我希望她清楚听见我要说的话。 友未用力握紧海绵,洗着饮料容器。 「所以,我也会一如往常的和友未说话。」 可是,那个饮料容器已经很干净了。她已经没有要洗的东西了。 「因为我喜欢友未。我喜欢友未,所以今后也会继续和你说话。」 可是友未还是动着手臂搓洗。因为没有水的缘故,清洁剂的泡沫愈来愈多。小泡泡飞跃起来像是要填满我们之间的空隙,同时落下柑橘气味的粒子。 「嗯。」 友未的回答,被接着使用体育馆的篮球社社员们的脚步声淹没。 「改天再介绍我你推荐的dvd喔。」 嗯。这次的回答变得比较大声。 「友未介绍的片子,真的很符合我的喜好。」 虽然前天借的dvd我还没看。我开玩笑地说完,制服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大概是真衣吧。她们可能已经到gusto了。 「那么,星期天见。」 我这么说完,友未抬起脸,轻轻挥了挥满是泡沫的手,然后开始以水冲洗饮料容器。接下来还有收拾羽毛球、把社团休息室钥匙送还给管理大楼等,友未要忙的事情一定很多。 我重新背起背包,在脑中确认通往车站的路,同时再一次回顾刚才自己所说的话、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