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 第1章 打勾勾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被ban男 录入:uspilon 修图:排骨 夏天每年都会来一次。 只要正常地活着,我们经历的夏天次数会和年龄相等。能迎来一百个夏天的人并不算太多,就日本人的平均寿命来估算,我们在死前大约会经历八十次夏天。 我不太清楚「八十」这个数字是多或少。中岛敦(注1:日本小说家,生于一九〇九年,死于一九四二年。)说过,要是什么都不做,人生未免太长;但真要做什么,却又未免太短。八十次夏天,对于无法享受夏天的人来说太多,对于能够享受的人则太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我度过的夏天还不到二十次。这些夏天之中,没有一次是完全一样的。每一个夏天各自有着不同的光芒,没有哪一个比较好、哪一个比较差,就像云朵的形状也没有优劣之分。 我就像玩弹珠游戏那样,把手上有的夏天在眼前一字排开,这样一来便发现其中有两个夏天的颜色特别不一样。 一个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另一个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前者是我人生中最热的夏天,后者则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夏天。一个有着像是把天空与大海的蓝色浓缩而成的深蓝色,另一个则有着琥珀般淡淡的晚霞色。 * 接下来,我打算谈谈我人生中最热的那个夏天。 * 话说回来,凡事都有所谓的顺序,我想还是得先从这个夏天之前的来龙去脉说起。季节从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回溯一小段日子,来到同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那一天是美渚南国中的毕业典礼。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我用冷水洗完脸后,照照镜子检查伤势。眼睛上方多一道一公分左右的裂伤,并且渗出了血,除此之外没有特别醒目的伤痕。 脸的右侧有一大片胎记。这不是伤痕,并非最近才出现的,而是从我一出生就有。 我上次照镜子已是超过一个月前的事,现在总觉得胎记变得比当时还要深。当然,这终究只是我这么觉得。由于我平常都会避免长时间面对镜子,偶尔像这样仔细观察自己的脸,便会为胎记的存在感震慑住,但相信实际上应该没有任何改变。 我看着镜子好一会儿。胎记蓝黑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只有这一块皮肤已经死去,既像涂上一层炉灰又像发霉;如果凑得更近去看,也有点像是鱼鳞。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块胎记令人很不舒服。 我用制服袖子擦干弄湿的脸,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长筒走出洗手间。或许因为在氨水味很重的地方待久了,总觉得外头的空气有种淡淡的香甜。站前广场上,有几个学生和我一样把装了毕业证书的长筒抱在胁下,并排坐在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车站的门一打开,便有一股暖炉的热气温暖地迎接我。我本来打算在这里等到列车快要进站,但站内空间原本就狭窄,现在更被参加完毕业典礼而四处玩到很晚的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非常吵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把温暖和宁静放在天平上衡量后,决定早一步走向月台。 三月中旬的夜晚还很冷,我想扣起外套的扣子而伸手摸向胸口,发现第二个钮扣不见了。我不记得有学妹跟我要,多半是在扭打时扯掉的吧。 打架的理由我已经忘了,即使想起也只会对自己感到傻眼。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本来和一群朋友在庆祝,但聚在一起的这群人本来就是一群血气方刚的不良少年,如今还带了酒精饮料来,实在很不妥。本来只是在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却在不知不觉间争执起来,大打一场四对三的架。四个人那方是求职组,三人这边则是升学组。 对我们来说打架并不稀奇。不,岂止不稀奇,若回顾过往,就发现我们每次迎来换季的时期,便会像发情期的猫一样大打出手。说不定我们是透过打架这种方式来挥开各种烦恼,例如乡下小镇特有的闭塞感,或是对未来隐约怀抱的不安等等。 这多半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以这种阵容打架——互殴结束后我忽然想到这一点,因而感到莫名感慨。到头来,这场架也没有个明显的胜败,而是以两败俱伤的形势收场。众人解散前,求职组的四人对升学组的三人破口大骂,尤其是被打得最惨的那一个,还大喊说绝对要给对方好看。这个结局实在非常符合我们的关系,我的国中生活就这么宣告结束。 当我总算坐上到站的列车,在视野角落见到两位站在斜前方的车门旁、年纪大概二字头前半的女性指着我。身材高瘦的那位戴着没度数的眼镜,矮胖的那位则戴着口罩。 她们以背后说人闲话时特有的音调窃窃私语,相信话题就是我的胎记。这是常有的事,我的胎记就是这么醒目。 我用脚跟往座椅一踹,用「你们有什么意见吗?」的眼神瞪了她们一眼,两人便尴尬地撇开目光。四周乘客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但终究没有人说话。 我闭上眼睛隔绝外界资讯。受不了,下个月我就是高中生了,到底打算继续这种可笑的言行到何时?只是小小看对方不顺眼,便动辄想以打架的态度来应对,根本是浪费体力、时间与信用。以后我得渐渐学会忍耐或四两拨千斤的应对态度才行。 我前几天收到美渚第一高中寄来的录取通知单,真不枉费我拼命念书。美渚第一高中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升学高中,我打算在这间高中重新来过。从我之前就读的美渚南国中升学到美渚第一高中的人寥寥无几,也就是说,高中里几乎没有人知道国中时代的我。我若要重新开始,相信这将是个绝佳的机会。 国中三年来,由于我动不动就出手的个性,多次卷入打架与争端当中。无论打赢还是打输,我都一定得蒙受某种不利。真是受够了,我希望从高中起,能度过一段与争端无缘、低调又平静的学生生活。 我之所以去考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觉得一间学校的学力偏差值越高,争执就越少。虽然学力与人格未必成正比,但有越多东西可以失去的人就会越讨厌麻烦,这点应该是肯定的。 根据传闻,美渚第一高中与其说是高中,还不如说是补习班,功课与预习会压得学生喘不过气,没有闲功夫参加社团或玩乐,根本过不了什么像样的青春岁月。但我觉得这样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我本来就不认为自己有办法享受平凡的青春。和班上同学建立良好的关系或是交到很棒的女朋友等等,这样的生活和我无缘。 只要有这个丑陋的胎记,人们就不会真正接纳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我心想刚才指着我的那两个女人运气真好。毕竟对下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口罩,对上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可以戴眼镜,但对于右半张脸没有自信的人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真不公平。 列车发出刺耳的声响停下,我一下到月台就闻到淡淡的春天夜晚气息。 一名四十几岁、头发斑白的站务员,站在剪票口前等候。他边接过我的票,边不客气地盯着我脸上的胎记。他似乎是最近才来的站务员,每次我通过剪票口时他都是这个样子。我本来打算今天一定要说他几句而停下脚步,但又注意到身后有人等着要通过,于是改变了心意,直接出站。 站前的商店街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几乎所有店家都拉下铁卷门。并非只有晚上才这样,这条街的顾客都被两年前在郊区新盖好的那栋购物中心抢走了,转眼间就失去市中心的地位,沦为一条铁卷门大道。运动用品店、咖啡馆、电器行、肉铺、相片馆、和服店、银行、美容院……我边走边看着各店铺褪色的招牌,想像铁卷门后 的光景。设置在商店街正中央的人鱼石雕已经严重风化,忧郁地望向故乡。 就在我走过服饰店与和果子店之间的香烟铺时—— 店门前的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来。 电话铃声像是等了我几十年,在这仿佛命中注定的时机响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黑夜中发出淡淡光芒的电话机液晶荧幕。摆着公共电话的电话亭是比较老旧的形式,没有门也没有灯。 我本来就知道尽管相当罕见,但的确有人会打电话到公共电话。还记得国小时朋友从公共电话打一一〇恶作剧,结果立刻有回拨的电话打来,让我们吓了一跳。我因此好奇地去查资料,才知道每一具公共电话都有电话号码。 铃声一直响个不停,像在主张说「我知道你在那里」,以坚定的意志死缠烂打地响个不停。 理容院的时钟指着九点三十八分。 若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当作没听见而直接走开,但这个公共电话铃响的情况就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让我觉得「这通电话是要打给我的,不是打给其他人」。我环顾四周,周遭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 『我有一个提议。』 话筒另一头的人什么开场白都没说,就说了这句话。 是女性的声音,年纪大概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吧。她说话的方式很镇定,像要把每一个音节都好好说清楚似的。从呼吸声就听得出这不是自动语音,话筒另一头有着活生生的人。她似乎是从室外打电话来,听得见风声呼呼作响。 我心想,也许这名女子凑巧知道公共电话的号码,所以打来吓吓行人;也可能是躲起来观察接电话的人,看他们对这番突兀的发言有什么反应,以此取乐。 我不回答,静待对方出招。 结果,女子像讲悄悄话似的,轻声细语地说道: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对吧?』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谁有那个闲功夫奉陪啊,粗暴地挂断电话后往前走。背后再度响起铃声,但我连看都不看一眼。 * 三名高中男生蹲在路上喝着罐装啤酒,把路堵住了。这种光景在美渚町并不罕见。这里说好听是个海边的恬静乡下小镇,镇上开的却尽是小酒馆或居酒屋之类的店家,一处娱乐设施都没有,所以年轻人全都无聊得要命。这些渴望刺激的家伙为了省事地排遣无聊,就沾染了烟和酒。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镇上偏偏有丰富的管道能让未成年人买到这些东西。 我不爽绕一大圈过去,所以想从他们旁边穿过,结果,这时其中一人正好要站起来,我的脚便碰到他的背。他的反应很大,抓住我的肩膀拉住我。我今天已经大打过一场,本来不打算把事情闹大,但他揶揄我的胎记,让我怒气上冲,不由自主地出了手。 但我运气不好,这个人似乎练过格斗技,当我知道自己被他打回来的下一瞬间,人已经倒在地上。他们低头看着我,似乎在骂各种难听的话,但我意识朦胧,感觉像身在游泳池里一样,听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等我能够起身时,那三人都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空啤酒罐。我手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被打到的眉心冒出一阵像是被人拿插花用的剑山用力压的疼痛,因而忍不住发出呻吟。 我躺下来,看着夜空好一会儿。虽然看不见星星,但不时可以从云层的缝隙间看到月亮。我伸手往后面口袋一摸,发现钱包不出所料地不翼而飞,倒是塞在内侧口袋里的香烟还留着。我从皱巴巴的烟盒拿出弯曲的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忽然想起初鹿野唯。 从国小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这三年,我都和她同一班。那时候,每当我像现在一样跟人打架而受了伤,初鹿野都会设身处地为我担心。明明身高比我矮了将近二十公分,却还特地踮起脚尖,轻轻摸着我的头,开导我说:「不可以再打架了喔。」然后伸出小指,逼我跟她打勾勾。这就是初鹿野的作风。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小指打勾勾后,她会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虽然我从不曾遵守约定,每次打完勾勾没几天就会弄出新的伤,但她仍不厌其烦地试图说服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周遭的人当中,只有初鹿野有好好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生。我和初鹿野都是引人注目的小孩,但引人注目的理由完全相反。我引人注目是因为丑,她引人注目是因为美。 从某种角度来看,在那间大部分小孩都不怎么起眼的偏乡国小里,有个像初鹿野唯这般兼有完美容貌与能力的少女实在很残忍。很多女生在拍大合照时,都会避免站在初鹿野旁边;也有很多男生单恋初鹿野,然后又迳自失恋。 初鹿野光是存在,就让人们放弃许多事物。和她同个班级的小孩,都切身体会到这世上有着无论如何抗拒都绝对颠覆不了的差距。大多数人都是等上了国中,真正开始投入学业、社团活动或恋爱,才渐渐察觉到这种不合理,但她光是存在,便让大家在一瞬间明白这个道理。以国小生的年纪而言,当时便知道这个真相未免太早——只是我拜这个胎记所赐,抢先一步知道了。 初鹿野这种有着压倒性存在感的女孩,竟然和我这样的男生很熟,一直让周遭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不管看在谁的眼里,初鹿野和我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从当事人的眼光来看,我会说无论是我还是初鹿野,即使理由完全相反,但「没被当人看待」这点却是一样的。这种疏离感正是把我和她绑在一起的丝线。 我已不记得我们在一起时曾聊过什么,感觉应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不,或许也没聊些什么,大部分的时间只是两个人一起发呆吧。不可思议的是,和初鹿野独处时的沉默并不会让我尴尬,反而像悄悄在确定彼此间的亲密,让我觉得很自在。当她默默眺望远方时,我会注视她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腻。 只有一次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 那是我针对胎记说了些自嘲的话之后,初鹿野回应我的话。没错,记得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真亏你能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啊。」然后,她就这么回答我。 「很棒?」我反问:「怎么听都像讽刺啊。你看清楚,明明就恶心得吓人吧?」 初鹿野把脸凑过来,近距离仔细观察我的胎记。 她露出傻子似的正经表情,仔细看了足足几十秒。 然后,她的嘴唇忽然往我的胎记轻轻一碰。 没有半点犹豫。 「你吓了一跳吧?」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她说得没错,我吓得要死。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初鹿野则是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也就没给我机会知道她这般举动的含意,又或者可能什么含意都没有。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并未导致我们的关系产生变化,之后我们仍是好朋友。 我想她并不是喜欢我,纯粹是当时的初鹿野无处释出善意或亲切这类情绪,所以才那么做。她一旦贸然将这种情绪分享给他人,对方就会反应过度、高兴得昏了头,或是夸张地感谢她,因此她多半是想尽量找个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对象来宣泄这种情绪。 初鹿野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是如何撼动我的心。 我国小毕业后,和大部分班上同学一样就读美渚町内的公立国中。美渚南国中是一间有人会在走廊上骑机车、老师被学生从阳台推落、整间体育馆都被人用喷漆涂鸦的学校,如果是正常人去读,相信要不了两周便会发疯,但我本来就不正常,所以没事。 初鹿野则去念了一间远地的私立国中 女校——参叶国中,那是所谓的贵族女校。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度过了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不曾听说过她的传闻也不特别想知道。归根究柢,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我再也不曾见过初鹿野。 我恍然大悟,心想原来如此。 如果那个打公共电话来的女子说得没错,我的确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么,她指的想必就是初鹿野。 * 我抽完烟,结束这段多愁善感的回想。全身骨头仿佛要散了,喉咙有着些微的疼痛,说不定是感冒了。 我心想,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但我这倒楣的一天尚未结束。 我再度踏上归途,从一栋正在进行拆除工程的——只是当时是夜间,一个工人都没有——青年旅馆旁边走过时,意外发生了。 建筑物外围设置了将近两公尺高的钢板围篱。围篱内传来一阵哗啦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我觉得奇怪,但还是继续往前走,结果就听到围篱内传来有东西砸下来似的巨响,紧接着一片钢板猛然往我身上倒来。 人在倒楣的日子就是会倒楣透顶。 我为什么没有被压扁?是谁帮我打了一一九?我在救护车来之前又在做什么?这些我完全没有记忆。总之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人在病房,双脚都打上石膏固定。过一会儿,一阵让我想大喊出声的剧痛涌向全身,视野差点再度转黑,并且冷汗直流。 窗外听得见晨间鸟儿清爽的叫声。 就这样,我在即将升上高中之际,受了需要十四周才能痊愈的重伤。听说我的双脚都是复杂性骨折,医生来不及等我清醒便把我抬到手术台上,还在脚里打了钢钉和钢板。后来他们让我看了光片,我骨折得非常彻底,彻底得甚至可以放到教科书上。医生说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用担心后遗症,但这次意外使我的高中生活起步大大延迟。 我心想,也罢,我受伤住院并不稀奇。虽然我最快要六月底才能上学,到时候班上的人际关系应该已几乎固定下来,但我本来就不打算在高中好好交朋友,所以这不是什么问题。而且换个角度想,待在病房也许会比待在教室里更能专心念书。 实际上也是如此,我这三个月内认真得要命,边用随身听听喜欢的音乐,边反覆看教科书,累了就果断去睡,不取巧地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病房白得仿佛极简艺术的展场,窗外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相较之下教科书上的算式与英文还比较刺激。 对于凡事都喜欢照自己步调进行的我而言,病房从某种角度来看是非常理想的念书环境,想来要比在学校忍着睡意拼命抄写黑板上的文字或算式要来得有效率许多。 五月底,同一间病房里多了一个左手骨折、年纪大约在六字头后半、姓「羽柴」的男子。他似乎颇欣赏默默念书的我,每次见到我都把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还对我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我在英文文法方面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也就问了他几次,结果发现羽柴先生的讲解非常浅显易懂,一般补习班讲师根本没得比。一问之下,他说他本来在当老师,床边还堆了好几本厚重的英文书。 一个雨天的午后,羽柴先生不经意地问我说: 「对你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是什么样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有人从这样的角度发问,所以我花了相当多时间才想到答案。 「应该是万恶的根源吧。」我说,「我认为只要这个胎记消失,我现在怀抱的问题有八成都能解决。虽然遭人歧视或他人觉得我恶心都是问题,但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个胎记害我没办法喜欢自己。人没有办法为了不喜欢的对象努力,无法喜欢自己也就导致我没办法为自己努力。」 「唔。」羽柴先生应了一声。 「相对的,我又觉得自己是把所有责任都推给这个胎记,好让自己不用去看那些不想看的东西。也许我把很多可以靠努力解决的问题,都推给胎记来蒙混过去……不论如何,这个胎记带给我的都是不良影响,这点绝对错不了。」 羽柴先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还有呢?」 「就只有这样,根本没什么好处。我不认为自卑感可以让人成长,多半只会导致人的个性偏差。虽然也有人能化自卑感为动力而成功,可是这些人在获得成功后,也一样会继续为自卑所苦。」 「你说得有道理。」羽柴先生说。「可是,我看着你就不会这么想,而会觉得某种严重的缺点确实可以将人培养成一个思虑周延的人。虽然这得限定在敢正视自己缺点的人身上就是了。」 「应该不是思虑周延,而是个性乖僻吧?」 「这也没有错。」 羽柴先生笑得一张脸皱巴巴的。 他出院前送给我一本书,是查理·布考斯基的《ham on rye》原文书(注2:charles bukowski,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被誉为「美国下层阶级的桂冠诗人」。《ham on rye》是他的半自传性小说。)。后来我开始一手拿着字典,每天看五页。 结果我的高中生活从七月上旬才开始,正值学生们都从期末考的沉重压力中解放,为了暑假的脚步渐渐接近而雀跃的时期。 以高中生身分度过的夏天,有不少人称之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但夏天发出的光芒,是建立在从春天累积起来的基础上。从只有消毒水味与白色墙壁的世界突然被抛进夏天当中的我,宛如混进陌生人的生日宴会,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我跟得上这个世界吗? 出院的星期天夜晚,我来到镇外的海岸。我是在晚上十点左右钻进被窝,但总觉得格外清醒,于是抓住手杖,走后门从家里溜了出来。看来我对于翌日早晨就要开始的高中生活,也有着正常人会有的紧张。 我在途中绕去一家商店,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一来到海边,我就坐在防波堤上,看着上弦月微微照亮的海面看了快要一个小时。我已经很久没有看海,但没有什么重大的发现,顶多只觉得海潮的气味比平常强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听到远方传来微微的电话铃声。 起初我以为铃声来自民宅里。 但随着我的脚步前进,铃声越来越响亮。 我在公车站牌旁边的电话亭前停下脚步。 铃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以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情形。 当时我认为是有人恶作剧,并未放在心上。 但是,自从我接了那通电话,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名女子说的话在我心中的分量变得越来越重。 你应该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那真的是恶作剧电话吗? 如果不是,那名女子是想对我说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我在那之后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我拿起话筒,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子嗓音。 『看来你终于知道这不是恶作剧了。』 我对三个月前的问题做出回答。「好吧,我有一段放不下的恋情。」 『是啊,就是这样。』女子说得心满意足。『就是初鹿野唯同学。你还无法彻底对她死心。』 即使听她说出初鹿野的名字,我也不怎么惊讶,毕竟她都能找出我的所在地而打公共电话来找我,就算知道我的初恋对象也没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上次你说的『提议』是什么?」我问。 『喔?』女子的口气显得佩服。『都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只是凑 巧记得。」 『也罢,我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上次我没机会说的提议就是……要不要来打个赌?』 「打赌?」我回问。 『深町同学。』她很自然地叫出我的姓氏。『十岁那年夏天,你喜欢上初鹿野同学。对于已彻底习惯各种偏见的你而言,完全不把胎记放在心上、对等看待你的初鹿野同学,简直就是女神。你应该不只有一、两次,想将她占为己有。』 女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 『……但对当时的你而言,初鹿野同学实在太遥远。你心想「我没有资格喜欢她」,用这种想法压抑自己对初鹿野同学的感情。』 我不否认,催她说下去:「然后呢?」 『你虽然想着「我没有资格喜欢她」,同时却又有另一种想法:「要不是有这个胎记,也许我和初鹿野的关系会不太一样。」』 「对,我想过。」我坦白承认。看来果然连我的胎记都瞒不过她。「可是,不管是谁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吧,例如觉得要是身高再高一点就好了、眼睛再大一点就好了、牙齿再整齐一点就好了。不会这么想才奇怪。」 『那么,我就实际去掉你的胎记试试看吧。』女子打断我的话。『如果你能够因此得到初鹿野同学的心,这场赌局就是你赢,胎记会永远从你脸上消失。相反的,如果初鹿野同学的心意没有改变,这场赌局就算我赢。』 我按住眉心,闭上眼睑。 这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胎记不会消失。」我说得很气愤。「过去我也接受过各式各样的治疗,但都完全没有效果。这是一种很特殊的胎记。所以,这赌注不成立。而且我从国小毕业和初鹿野分开以后,已经三年没见到她,我连她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不知道。」 『那么,等到胎记消失,你也偶然和初鹿野同学重逢时,就视为你接受了这场赌局,这样可以吧?』 「好。虽然那也要这种奇迹真的发生才行。」 女子哼笑了几声。『那么期限……就给你五十天吧。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七月十三日,如果以这一天做为赌局开始的日子,期限就是到八月三十一日。请你在期限之内,和初鹿野同学发展出两情相悦的关系。』 电话唐突地挂断,我在公共电话前面呆站良久。 我想到凡事也许真有个万一,把脸凑向停在路灯下的汽车后照镜仔细观看,但胎记依然留在我脸上,也没有任何变淡或是缩小的迹象。 那果然只是恶作剧。多半是有个熟知我过去的人,以异常的热忱与讲究到病态的手法,想玩弄我的心情。虽然这个说法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毕竟跟我有仇的人多得是,而且在这个缺乏刺激的情形已经严重到不是「无聊」二字可以形容的镇上,会为了短暂的兴奋而做出超脱常轨举动的年轻人也不在少数。大家就是闲得没事做。就算有人只是为了嘲笑我而查出整个小镇的公共电话号码,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我叹一口气,手撑在膝盖上。或许是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体力变差,我觉得疲劳忽然涌向全身。 我对颇为沮丧的自己吓了一跳,并且为时已晚地对特地照镜子查看的自己感到自我厌恶。 原来我还没能死心吗? 我回到家,先冲了个热水澡后再次钻进被窝。枕边的闹钟显示为凌晨三点。照这样看来,我大概会从第一天上学就开始打瞌睡。 我闭上眼睛,等待意识尽快中断。偏偏在这种时候,闹钟秒针走动的声响宛如节拍器般强烈地主张自我存在感,而我的呼吸也像是要和秒针同步似地渐渐加速。我伸手挪动闹钟的角度,但没有效果。尽管窗户全开,房间里却异常闷热,让我越来越渴。等我好不容易睡着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早晨的鸟儿与暮蝉都开始鸣叫。 睡眠只有短短几十分钟,但我的人生就在这段微乎其微的空白意识当中,产生重大的改变。 奇迹就是会避开人们的耳目,悄悄发生。 第2章 泡影般的夏天 镜子照出来的未必就是真相。人照镜子看自己的脸时,光线会先在镜子上反射,接着在角膜经过一次折射,通过瞳孔后在水晶体内再度折射,然后才投影到视网膜上,转换成神经讯号,传达到大脑的视觉中枢。但这些讯号在送进意识之前,却会被一种叫做「自恋」的强力滤镜给扭曲。 严格说来,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人。人的眼睛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然后根据这些部分建构出对自己有利的全景。人面对镜子时,会在无意识中维持能让自己照起来最美的角度与表情,注意力还会集中在自己脸上最有自信的部分。说「我拍照不好看」而排斥照相的人当中,过半数都只是把和镜子共谋打造出来的最佳画面当成自己,而无法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样。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大多数人在达到通达事理的年龄之前,都不会发现这个滤镜存在。不幸的人——从某个角度来看则是非常幸运的人——则是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小时候每个人都是公主、每个人都是王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灰姑娘,而是她的姊姊。但随着年纪增长,会渐渐感觉到自我认知与他人评价之间有着落差,让人们不得不慢慢修正认知中的自己:我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我察觉到这点,是在国小四年级的初夏,为了决定九月教学成果发表会上要演什么戏而进行讨论的时候。在这之前,我只把脸上的胎记当成大了点的痣,即使班上同学拿胎记取笑我,我也觉得这就和戴眼镜或身材肥胖没什么两样,并未当成什么严重的事;即使有人帮我取了跟外貌有关的绰号,我也不怎么厌恶,反而觉得这证明我和他们之间什么话都能说,还因此高兴。 导火线是一个男生的发言。 「《歌剧魅影》怎么样?」 他举手发言,然后指了指我。 「看,阳介超适合演那出戏里的歌剧院怪人。」 几天前的音乐课上,我们看了三十分钟的《歌剧魅影》。这出音乐剧里,歌剧院的怪人为了遮住丑陋的脸而戴着遮住右半张脸的面具。他应该是看到那个样子,才会联想到我的胎记。 相信他只是想开个小玩笑,实际上也有几个人小声窃笑,我自己同样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 然而,当时公认个性温和、年纪三字头后半的级任导师,听了这个男生的玩笑话却当场震怒。他用力拍桌子,用颤抖的嗓音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连这都不懂吗?」甚至揪起这名开玩笑的学生的衣领,让他站在讲台上,对他大声训话。训话一直持续到宣告营养午餐时间开始的钟声响起,那名同学被骂得哭红了双眼,教室里的气氛极为沉重。本来发表会的准备时间应该非常开心,结果却弄得似乎是我让这种气氛全毁了。 我在只听得见餐具碰撞声的教室里明白了:啊啊,原来我脸上的胎记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而是足以让大人真心感到同情的致命缺憾。我所怀抱的缺陷,和肥胖、戴眼镜或有雀斑之类有着可爱一面的缺陷,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我是个「可怜」的人。 从这一天起,我变得异常在意别人的眼光。一旦开始在乎,就发现注意我脸上胎记的人比我想像得更多。这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也有可能是级任导师那充满正义感的发言成了导火线,将许多同学对我脸上胎记的认知转往坏的方向。不管怎么说,此后我对自己脸上的胎记厌恶得不得了。 我在图书馆查过消除胎记的方法,但我脸上胎记发生的原因,似乎和太田母斑或异位性蒙古斑这种常见的先天性胎记不一样,事实上等于无法治疗。虽然听说也有自然痊愈的案例,但那些奇迹全都是发生在比我淡得多的胎记上。 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各式各样的医院,但全都徒劳无功。之后的几年来,我的胎记都不曾在家族间变成讨论的话题。但看到我在十岁的初夏,突然热心地查起自己的胎记,母亲再度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我还清楚记得无论哪一家医院都放着大同小异的音乐盒音乐,候诊室里的人全都有着一眼就看得出来的皮肤问题,而且每个人似乎都各自在找症状比自己严重的病患,从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我在皮肤科得知许多人的问题更严重,但这也未能安慰我,反而让我因知道世上存在许多没天理的疾病而厌烦。我的情况的确不是最糟,但以后未必不会变得更糟。 随着视线恐惧症恶化,我的举止也变得越来越可疑,让周遭人们更加当我是个异类,而这又导致我更加害怕别人的视线——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很快的我即使去上学也几乎不再和任何人说话。我困在大家都认为我很恶心的被害妄想当中,无论多么可亲的微笑亦无法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一股原因不详的寒气而醒来。没有感冒的迹象,室温也在二十度以上,但就是有股无法忍受的恶寒袭向我。我赶紧从柜子里拿出羽绒被盖在毛毯上,再度钻进被窝里。 寒气到了隔天早上仍未消散,由于实在太冷,我请假不去上小学,再隔一天则在不得已之下穿着寒冬用的外套去上学。母亲怀疑我是自律神经失调,带我去各式各样的医院看诊,但医师并未提出比「暂时不去上学」更好的解决方案。所幸除了寒气以外,我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只要穿得够保暖,就不会妨碍到日常生活。 我这一年的暑假就这么抢先一步来临了。 那是个冷得像是结了冰的夏天。夏蝉齐声鸣叫,我却裹着厚实的棉被,喝着热腾腾的茶;到晚上更煮了大量热水,抱着热水袋发着抖睡觉。双亲一出门工作,我就会悄悄溜到庭院,呼吸外面的空气,但看到我大热天还穿着两件外衣的模样,相信左邻右舍都觉得我有问题。 母亲知道我自律神经失调的症状出自精神压力,也就是起因于胎记,所以不会问我学校方面的事情。 「没关系啦,你就好好休息吧。」她只是这么说。「不用觉得要赶快治好,反而应该要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和这种寒冷的感觉共处。」 如果这种症状持续到冬天,我会变成怎样呢?连在超过三十度的夏天都觉得酷寒,到了气温降到冰点以下的那天,或许我会冻死吧;也说不定反而会热得受不了,脱光衣服在大雪中跑来跑去。 但让我知道这个答案的机会并未来临。我请假不去上学后过了二十天左右,这股恶寒宛如没发生过似地消失了。 我只能说,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赐。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从大晴天开始。我穿上纯白的夏季制服,双脚伸进新买的乐福鞋,打开门一看,蓄积在柏油路上的热气顿时笼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关前洒水,湿漉漉的全黑路面闪闪发光。电线杆与树木在地面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长得很高的蜂斗菜让四周飘散着一股青草气味。 五感接收到的资讯太多,让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我今年就要满十六岁,但夏天的开端仍让我觉得那么新鲜。我想自己今后也不会习惯。 夏天这个季节带来了过剩的生气。太阳发出非比寻常的能量,云雨毫不吝惜地将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长,昆虫发疯似地嚷个不停,人类因热得昏头而跳起舞来。但这些过剩的生气,同时却让人联想到过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会成为夏日风情画,不只是因为鬼故事可以让人忘记炎热,多半是人们暗自明白,火焰烧得越旺就越快烧完;过剩的生气是透过预支能量而来的,之后一定得要还清这笔债。 不管怎么说,这些过剩的生与死都太过庞大,令人无法记住到下一个夏天来临,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加以矮化。所以,人们才会每年都被吓一跳,惊奇地发现夏天原来是这么强烈的季节。 我似乎估计有误,明明预留时间提早出家门,但等我抵达车站时,列车已经快要进站。站内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还听到列车煞车的声响。 我拿月票给站务员看,通过剪票口后,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开朗的嗓音对我说:「请慢走。」回头一看,才注意到说话的人就是平常会凝视我脸上胎记的那位站务员。 我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上了列车。车厢内充满掺杂汗味与烟味的臭味,让我一大早就觉得无比厌烦。 我环顾四周想找个空位,看到两名靠在斜对面墙上、穿着别校制服的女生当中的一个指着我。我边叹气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记,边从正面瞪了她一眼,结果对方似乎有什么误会,生硬地撇开目光,嘴角还露出腼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对我露出这样的反应,因而打乱我的步调。刚才站务员对我打招呼的举动也是,难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间变得比以前温柔吗?我摇摇头心想,不可能。也许大家都是为了夏天将要正式来临而昏了头。 我搭了三站后下车,混在穿着同款制服的人群中,走过距离高中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国小,沿途我和很多国小生擦身而过,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脸,都很有精神地对我道早安。我感到尴尬之余,还是对他们回道早安。 离开车站后直线前进一会儿,在平交道更过去的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虽然我马上就找到建筑物,但校门却小得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后门,第一次来到这所高中的人,都会为了寻找正门而沿着校地周围那生锈的围篱走上好几圈吧。 整体都有点脏污的四层楼校舍前方,挂着三条直式布条,上头写着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社团争取到的不起眼成绩。不会淋到雨的屋檐内侧脏得不得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虽然我只来过这里两次,但这间高中肯定与「华丽」二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当我差不多走到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时,瞥见视野角落有奇怪的动静。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镜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对。原来那看起来像是在动的东西,似乎是镜子里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进时,有东西留住我的脚步。 那是一种强烈不对劲的感觉。 我停下脚步,将注意力扫向全身。我先是检查服装:制服穿得很整齐,上衣纽扣没有扣错一格,裤子并未穿反,腰带也系得很牢。 但我还是再度转身,仔细看着镜子。 还是有东西不对劲。 我停下动作,寻找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不用说也知道,这种感觉来自我镜中的模样。 我也不怕手弄脏,用力擦了擦满是尘埃的镜面后,再度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  然后,我懂了。 镜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镜中的影像缺乏构成我这个人所需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对这陌生的模样感到怀念。 因为,那是我不知道在脑海中描绘过多少次「如果我长成这样该有多好」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脸上的巨大胎记,仿佛被冲洗掉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遭所有声响与风景都在一瞬间远去,我陷入深深的混乱当中。 有个男子从背后撞上我,让我差点跌倒。我听见对方道歉,但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男子见我不理他,只是一直看着镜子,便露出狐疑的表情离开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各个角度观察原先胎记所在的位置,确定不是因为光线的角度或镜子模糊而产生的错觉。 我心想,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保证准确的方法,可以分辨此时此地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到自己愿望成真的情形绝对不算少见。许多梦境都是以人们的不安与愿望交织而成的潜在意识为基底,例如克服自卑感的梦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在空欢喜一场之前,我必须先弄清楚当下所见的光景到底是不是现实。 我试着闭上眼睛十秒钟。只要在梦中闭上眼睛或捣住耳朵来隔绝外界资讯,通常梦境就会中断。这是常见的情况,不只有我是如此。每当我做了恶梦,而且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时,我都会采用这个方法。 但即使经过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状况仍未改变,意识依然极为清晰。 我睁开眼睛,再度看向镜子。镜中照出的仍是没有胎记的我。 这不是梦——我暂时只能这么想。 我再度自问: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拼命思索,但仍想不出任何像样的假设。原因绝非只是睡眠不足,我内心深处很清楚——也就是说,我知道除非对思考的前提做出重大变更,否则无论我怎么烦恼都想不出答案。只要我不相信某件离谱的事,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都只会在原地打转。 但我还无法肯定那件事。在听到当事人亲口说出来之前,我不能做出结论。 我满心想去个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但我对学校附近的环境不熟,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找得到公共电话。话说回来,校内总不会连一具公共电话都没有,也许乖乖去学校才是最好的办法。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呆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不动。四周已经没有人影,要是再不离开这里,我就要赶不及上课的时间。 尽管心中还放不下,但我仍从道路反射镜上移开视线,走向从住宅间露出一部分身影的校舍。 明明是第一天上学,我却没有心思去想学校的事。我在充满即溶咖啡气味的教职员办公室里听级任导师交代时,也一样心不在焉。偏偏在这种时候,对方却以过度热心的口气提出各式各样的建议,例如「这个时期才要加入班上一定会很辛苦,但是大家人都很好,只要你诚恳待人一定会顺利」,或是「如果不在暑假开始前先跟大家打成一片,往后可是会很累人」等等。 级任导师是个年纪三字头后半、看起来很务实的男老师,抹发油的头发十分油亮。他姓笠井。我们开始谈话过了约五分钟,一名体格壮硕的老师走过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笠井便露出一副扫兴的表情,吩咐我在原地等一下,然后就走出办公室。 笠井离开后,我未跟任何人说一声便离开办公室,走进教职员用的洗手间。我想检查胎记是否仍然消失,满心只挂念着胎记会不会在我一个不注意时便恢复原状。毕竟一个东西消失得越容易,也就越容易恢复。 当然,结果证明这只是我杞人忧天,胎记仍然不见踪影。我往后一倒,背靠到墙上,就这么一直看着镜子。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直盯着自己的脸看。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这张脸也没那么糟糕嘛。 然后,我一步也离不开镜子前,应该是有了一种强迫症,觉得哪怕只是多看一秒,也要尽可能将这幅光景烙印在视网膜上。我害怕一旦撇开目光,胎记就会跑回来;担心如果不像这样一直照着镜子,先习惯「没有胎记的自己」,脑子就会去修正和现有的自我认知不一致的身体,重新制造出胎记。这样的不安始终无法离开我的脑袋。 当笠井打开洗手间的门叫我时,说不定只过了短短几分钟,也说不定过了二十分钟以上。「喂,深町。」我听到他叫我,才总算回过神来。「原来你跑来这种地方啊?我知道第一天上学会紧张,不过你突然跑掉让我很为难啊。」 别说紧张了,我连接下来要见的那些人都没放在心上,但也不想特地解释。我为擅自离开一事道歉,笠井说:「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难,总会有办法的。」还激励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记得被老师叫上讲台之 后,在自我介绍时说了些什么,多半只是挑了些似曾相识的话来撑过场面。我满脑子都是消失的胎记,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从导师笠井苦涩的表情看来,我的自我介绍多半非常无味,总觉得教室里的学生们也在窃窃私语。 我给同学们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但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指望能和这个班级打成一片。即使因此被大家讨厌,我也不在乎。 看来胎记消失并不是我的幻觉。第一次看到我脸上胎记的人,几乎都会凝视好几秒,又或者是撇开视线,再也不和我对看,但这次没有一个学生做出这样的反应,相信他们大概只当我是个冷漠的男生。 做完简单的自我介绍,形式化的掌声响起后,笠井指了指最后面的空位,要我坐在那里。只有靠窗的两排课桌椅是七人,其他五排都各是六人,我的座位就是在仅有两套课桌椅的最后一横列其中之一。 我走向座位的途中,感受到和平常不同种类的视线。我不确定这单纯是对晚了三个月才出现的同班同学这种特殊人物投来的好奇视线,还是对一个连自我介绍都做不好的人投来的责难眼神。 平淡地宣布完联络事项后,早上的班会时间结束,笠井前脚刚走,第一堂课的老师就踏进教室,很快地开始上课。这位年纪二字头后半、头发以女性来说算短的英文老师,对于直到这个时节才首次出现在教室的新面孔,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也没怎么把课堂内容听进去,一直看着纯白的笔记本思索胎记的事。围绕在自行车停车场四周的树木传来蝉鸣声。周围的同学们一律以正经的表情听课,若有不懂的地方就会露出心神不宁的表情,而把不懂的地方搞懂后就会露出高兴的表情,和我国中班上那些家伙大不相同。 一堂课转眼间便结束,来到下课时间。受到几名好奇的同学包围追问的情形并未发生,我也不找人说话,只是独自发呆。有几个人不经意地偷看我几眼,但也就只有这样。教室里的同学有一半和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剩下的一半则翻开笔记本或参考书。我很想去找公共电话,但要在不熟悉的校舍内寻找,十分钟多半是不够的,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等待午休时间来临。 我不知该往哪看才好,于是望向右前方的空位。这个座位的主人似乎缺席,书桌抽屉里空空如也。椅背上用油性笔写着「1836」。这是什么数字?不可能是座号吧? 宣告下课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走动的学生们都赶紧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因为昨天睡眠不足,还是精神为早上发生的奇妙现象耗损过度,第二堂课开始没多久,就有一股像是吸了水的毯子般沉甸甸的睡意涌向我。我告诉自己不能第一天上学就打瞌睡,捏住眉心拼命抗拒睡意,.但短短几分钟内,眼睑就阖了起来。 这段睡眠大约只维持二十分钟左右,我却做了个格外清晰的梦。那是有关胎记消失的梦。我在洗手间洗完脸后抬起视线,在镜子照出的脸上发现了胎记,垂头丧气地心想:「啊啊,那果然是一场梦。」 梦里的我沮丧之余,心中却也多少松一口气。这是否表示无论是多么厌恶的缺点,人对于长年属于自己的事物,总是会产生眷恋?又或者是少了最大的缺陷后,导致我再也不能找任何借口而被这股沉重的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摆脱了这种压力才会松一口气呢? 手臂被戳的感觉让我清醒过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这里既不是病房,也不是我的房间,而是教室。也就是说,叫醒我的人既不是护士,也不是爸妈。 我朝右侧看去,叫醒我的是隔壁座位的女生,她对我这个从第一天上学的上午就打起瞌睡的不像样学生露出傻眼似的表情。我想知道自己大概睡了多久,坐起上身看看墙上的时钟,发现第二堂课就要结束了,她叫醒我多半是为了让我赶上下课前的起立敬礼吧。我轻轻低头对她表示感谢,但对方的注意力早已移到黑板上,看起来也像是露骨地不理我,也许她是在表示:「我不接受你的感谢。」想来她叫醒我并不是纯粹出于善意,而是防患未然,避免让我被老师骂而导致整间教室的气氛变得尴尬。 我没有移开视线,继续观察她的侧脸。一头垂到胸前的黑发披在形状漂亮的耳朵上,清爽的脸部轮廓与苗条的颈子露了出来。乍看之下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的脸孔清秀得令人赞叹。美渚第一高中规定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再好看不过。她瞪着黑板的表情认真得滑稽,给人一种顽固而不知变通的感觉。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学了茶道还是什么才艺,姿势显得异常端正,但她坐着的高度却又比周围女生要矮。 说穿了,她就是和我这种坏孩子最无缘的那类型女生,相信就连对筷子的拿法也会意见不合。 课上完了。上课时做的梦害我心神不宁,我起身想去洗手间,照镜子查看胎记在不在,但先前叫醒我的隔壁女生对我说了声:「请问一下。」 起初我没注意到她是在跟我说话。如果扣掉初鹿野不算,过去曾主动找我说话的,只有那些和我一样受到社会或集团排挤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做梦也没想到像她这种多半已经赢得同学和老师信任的学生会向我搭话。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 隔壁女生这么问,态度自然得像是和老朋友说话。 我在这段本来只当成杂音的一部分而处理掉的说话声中,发现某个和我关连性很强的字眼,赶紧在脑海中重新播放一整句话,然后想到这句话是针对我而说的可能性,这才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们视线交会。 「你该不会……是在跟我说话吧?」我问。 「是啊。」她深深点头。「会妨碍到你吗?」 「不会,不是这样。只是……那个……」我说得吞吞吐吐。「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生,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会跟我说话。」 听我这么说,她思考了几秒钟后露出似乎有点被刺伤的笑容。 「我看起来对别人那么没兴趣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该怎么说……我以为你讨厌我。」 她面不改色地歪了歪头问:「为什么?对一个连话都没说过的人,哪有什么喜欢或讨厌?」 「那么,你以后就会讨厌我了。」 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推敲这句话的真意,然后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几声,看样子是认为我一脸正经地在说笑。 「你的姿态放好低喔。」她说。「还是说,你不习惯被人喜欢?」 「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曾有过被人喜欢的经验。」 「这样啊?」 她遮着嘴,很有气质地微笑。看样子这也被她误以为是玩笑话。 「我没说谎,我真的没有被人喜欢上的经验。」 「好好好,我明白。」 她露出丝毫不相信的模样点点头。 我按捺住不耐烦,微微叹一口气。「那我问你,你很习惯被人喜欢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 隔壁的女生以得意的表情这么说。这当然肯定是谎话。她岂止不会是没经验,甚至每次搭电车或公车就让好几个人对她一见钟情也不奇怪。 我傻眼地接不下话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长方形的和纸放到我桌上。 「这是?」我问。 「许愿挂签。」她边用指尖捏着自己的挂签甩啊甩的,边回答我。「就放在走廊上。我多拿了一张备用,这张给你吧。」 「喔,许愿挂签啊。但阳历的七夕在一周前就结束了,阴历的又还太早吧?」 「看在织女和牛郎眼里,一 周或一个月的时间,根本短得像是误差。」 「是吗?」 「就是这样。既然我们都没有被人喜欢的经验,就对织女和牛郎许愿,祈求有人喜欢上我们吧。」 我看着这张淡蓝色的挂签好一会儿后还给她。 「用不着,你尽管连我的份一起用吧。」 「我说你啊,我也不认为织女和牛郎会实现我的愿望。」她拿着笔,眼睛看着空中这么说。「可是,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人想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无论多么幸运,不懂得自己渴望什么的人,不管经过多久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谓求神,就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该实现什么愿望。」 「不,我不是讨厌求神。说老实话,我才刚实现一个愿望。我长年来一直渴望的梦想,就在几个小时前实现了。总觉得自己要是还想得到更多,必定会遭天谴。」 「是喔,恭喜你。」她放下笔,小声鼓掌。「真是太令人羡慕了……你的愿望是伤势痊愈,还是上高中?」 「都不是,是更个人的愿望。」 「原来如此,看来我最好别问得太深入呢。」 「你愿意不问,那真是帮了我大忙。」 「那么,」她指了指我手边的挂签。「请你为我祈求吧。」 「祈求什么?」我问。 她说,祈求自由。 「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 这次轮到我推敲她这句话的真意。她平静的笑容中,保有我可以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玩笑话的余裕,嗓音却又带着些许迫切。 「我知道了。」 我只说了这句话,点点头握住笔,然后问她: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千草,荻上千草。」她让视线落到挂签上这么说。「而你是深町阳介。」 「嗯,我知道。」我说。 下一堂课的下课时间里,我们又天南地北地闲聊。根据千草告诉我的情形,所幸没有哪一科的进度超过我自习的范围。 一到午休时间,我就率先走出教室,跑进洗手间,照镜子再三检查,确定脸上没有变化。然后我拨开挤满走廊与楼梯的人潮,来到一楼寻找公共电话。在办公室前一台商品品项很少的自动贩卖机旁,就有我要找的东西。 接下来才是问题。我没有任何手段可以主动联络她。我原以为只要待在听得见电话铃响的位置,她就会联络我,但偏偏在这种时候,公共电话就像是死了似地保持沉默。 我在对面的饮水区坐下,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薄薄一层汗水。窗户旁有几只蝉竞相鸣叫,自动贩卖机前有学生先后走来,各自买了自己要喝的饮料。 说不定问题出在这里太过醒目。仔细一想,过去那名女子打电话给我时,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没有一次例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让除了我以外的人听见? 过了十分钟左右,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看来差不多该暂时放弃等候,先去吃个午餐。我觉得不管在这里等多久电话都不会响,因为此时完全没有那名女子要打电话来时特有的那种不平静感。 我在二楼福利社买了卖剩的紫苏饭团,去到洗手间确认脸上没有胎记。这到底是我第几次查看了?考虑到我过去都特意不看镜子,光是今天我大概就照了平常两年份的镜子吧。 我走出洗手间,回到四楼的教室。大部分学生都边和要好的朋友谈笑边用餐,但我找不到千草的身影,也许她去找别班的朋友了。 我一坐到座位上,前面的男生就转过上半身面向我,一只手肘撑在我桌上。那是个留长发、皮肤很黑、长相很可亲的男生,从他身上肌肉的位置来看,多半有在练足球之类的运动。 「你的春假好像很长啊?」他探出上半身,脸往我凑过来,距离我不到三十公分。「我说啊,你好像被荻上看上了耶?厉害厉害,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他装熟成这样让我愣住了,但还是回答:「只是讲了几句话,不是看上吧。」这名男同学一副吊人胃口的态度摇头说:「你不了解荻上千草这个人才说得出这种话……你跟她聊天时,不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吗?」 听他这么说,我回想起和千草几段短短的对话, 「的确是有点怪,她的应对太有礼貌了一点。」 「就是这个。」他竖起食指,露出有点俗气的笑容。「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千金小姐。虽然我不清楚详细情形,可是听说她家相当有钱。」 这不难想像,千草的言行举止透出一种教养很好的感觉,从根本上就和一般高中生不同,相信她一定是个和我们呼吸不同的空气、吃不同的东西、在不同的思考方式下长大的人。 「可是,我还真搞不懂。」我说。「为什么有钱人家的女儿,会来上这种穷乡僻壤的高中?」 「我们也觉得这点很不可思议。到底为什么呢?当作人生经验的一环吗?」 「为了先习惯这种偏见,应该也是理由之一。」 千草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教室,站在那名男同学的背后说道。 「喔,被听见啦?」男生像要掩饰尴尬似的,露出夸张的震惊表情。 「要背地里讲人坏话,麻烦找个不会被当事人听见的地方说。」 男生伸手梳了几下后脑杓的头发,然后摆出一副干脆厚起脸皮的态度,靠到椅子上问道:「既然如此,我就干脆问个清楚吧。荻上,你为什么会念这种高中?」 「这是人生经验的一环。」千草一脸不在乎的表情回答。 「你好像对我记恨起来啦。」他开玩笑地苦笑说:「放松一点嘛。你就是这样,才会一直没办法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现在正在和这一位打成一片。」千草朝我一指。「是你在碍事。」 「这可真是我不好,太不机灵了。」他耸了耸肩说。 这时,我听见教室一角一群四、五名男女生中的一个,朝我们这边喊了一声:「永泂,快点啦。」被人称作「永泂」的他回应一声后,拍拍我的肩膀说:「那我走啦,你就跟荻上好好相处吧。」说完,便走向他的那群朋友。 我想他人应该不算太坏,对千草也并非抱持敌意。 「他还跟你乱说了些什么吗?」千草问。 「记得他好像说过,能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同班真是光荣。」 「他怎么可能说这种客套话?」千草嗤之以鼻。「为了避免误会,我先跟你说清楚,我家绝对不算有钱。传闻属实的时期早已经过去了,我家现在只是一个非常平凡的家庭。」 我边想着她所谓的「平凡」和我心目中的标准有着多大的落差,边咀嚼饭团,然后喝了口茶吞下去。千草从书包里拿出便当盒,虽然她的便当盒看似已有些年代,却是看上去就很高级的漆器。 「你为什么不跟他……不跟永泂说清楚?」 「为什么呢?」她歪了歪头。「说不定我是想让他们继续误会。也许我是觉得,让他们以为我家很有钱、对我敬而远之,这种状态让我很自在……倒是深町同学,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餐吗?」 我战战兢兢地反问: 「我是无所谓……呃,不会妨碍到你吗?」 千草看似被我问得出其不意,表情当场僵住,然后才打从心底觉得好笑得受不了似的,双手掩嘴发出笑声。 「这本来是我该问的问题吧?深町同学,请问我会不会妨碍到你?」 「怎么可能?我反而要感谢你。」 「因为可以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共进午餐?」 「对。」 「就算知道是玩笑,还是很令人开心呢。」 千草把桌子挪过来,并把椅子放在距离我三十公分的位置,一只手按着裙子坐下。有着两条白线的领带,随着她的动作频频摇曳。 我听见她以耳语般的音量说了声:「我开动了。」 放学后,千草领着我去认识校内环境。我不知道她是自愿这么做,还是那个爱多管闲事的导师拜托她这么做,但至少她看起来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你的脚会痛的话请尽管说,不要客气。」千草说。 「我想应该不要紧。」我在原地踏步几下,确认伤势恢复的情况,没有感到疼痛或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走廊上全开的窗户外头,传来运动社团的呼喊声、金属球棒的击球声、管乐社练习长号的音乐声、热门音乐社乱七八糟的吉他调音声。全国高中体育大赛的预赛与全国高中艺文竞赛的日子将近,放学后的校内充满活力,甚至令人觉得闷热成这样反倒自然。  「对了,荻上,你不用参加社团活动吗?」 「不用担心。」千草手按胸口摇了摇头。「我名义上是参加花道社,但社团活动只是大家聚在社办里聊天……倒是深町同学,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我想应该哪个社团都不会参加吧。」 「也对,你的伤才刚好。」 「不,伤已经没事了,我只是想像不出自己在社团里好好表现的模样。」 「你想太多了。」 「也许。可是,我不好的预感一向很准。」 千草停下脚步,仰望我的脸。她一度想开口,但又打消主意似地闭上嘴巴,想了一会儿后,才挑选好遣词用字,说道: 「深町同学,其实啊,我同样属于迟来的人。我的身体有些问题,一直到五月初都没能来上学。我开始能用自己的脚走路,也是最近的事情;直到半个月前,我都还得坐轮椅。所以,我很了解你束手无策的心情,就是会有一种被整个世界丢下的感觉吧?」 千草呼出一口气,露出微笑鼓励我。 「可是,我保证。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的,你一定可以过得很好。虽然我没有根据,但就是这么觉得。」 「谢谢你。」我对她道谢。「我比较有精神了。」 我们再度前行,在绕行校舍一圈的途中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没有一个人像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样频频偷瞄我。但或许只是因为我心情好,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视线。不管怎么说,这肯定是多亏胎记消失的缘故。没想到只是容貌小小改善,世界竟然会变成一个待起来这么轻松的地方,让我吓了一跳。 绕完校舍内一圈后,我们在楼梯口换好鞋子,走到外头。我们来到校舍后面,看过社办大楼与第二体育馆的位置后,千草拍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一个运动场上的人。转头一看,只见永泂正一只手拿着运动水壶朝我们挥手。他正如我所料是参加足球校队,穿着沾了泥土的白色练习衣。 「我想他是在等你回应。」千草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我半信半疑地挥挥手,永泂就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竖起大拇指。紧接着教练发出号令,他赶紧和其他队员一起跑了过去。 「他不是坏人。」千草说。「只要对他爱背地里说人闲话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 「看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校内导览是在傍晚七点多结束。天色已经全黑,夜晚的昆虫开始鸣叫,运动场上亮起夜间照明灯,管乐社也转为全团练习。 我们走在通往校门的直线道路上,我对身旁的千草道谢: 「今天很多地方多亏你帮忙,谢谢。」 「哪里哪里,你耐心让我这个闲人多管闲事,我才觉得开心呢。」千草夸张地对我鞠躬。「而且就算没有我,我想应该也会有别人来做我现在做的事。」 「怎么可能?今天来找我说话的只有你跟永泂而已。」 「可是,大家都一副很想跟你说话的样子喔。」 「跟我说话?」我忍不住惊讶地发出疑问。「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深町同学真的很悲观呢。」 千草笑得很开心。 我们在河边的道路上默默走了一会儿。路旁有一半的防犯路灯要不是不会亮就是频频闪烁,亮着的地方则能看到飞蛾和金龟子交错盘旋飞舞。自附近田地里发出的青蛙叫声不绝于耳,远方则传来列车慵懒的煞车声,煎鱼的香气从民宅的抽风机飘过来。 我感慨颇深地想,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在上学的第一天就跟别人一起回家。 来到我们要分开的地方,千草先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叫了我的名字。 「呃,深町同学。」 「有什么事吗?」 我正经八百地回应,千草仿佛觉得好笑似地眯起眼睛。 「如果你遇到什么伤脑筋的事情,请不要客气,尽管跟我说。到时候,我会陪你一起伤脑筋。」 「原来如此。所以不是帮我解决吗?」 「对。因为能为别人做的事情,其实只有一点点。」 「有道理。」 我对千草表示赞同。 * 说不定,我有办法正常过活。 我悠闲地走在鸦雀无声的站前大道上,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千草和永泂看似都对我有好感,而且班上看起来没什么坏人,课程进度我应该也跟得上。虽然只经过第一天,我还不能断定,但目前没有任何令我担心的要素。 ——不,我有唯一一件担忧的事,那就是担心胎记恢复。 「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的。」千草这句话让我由衷感到开心,但她之所以说得出这种话,是因为不知道我真正的模样、不知道我的丑陋,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维持这种短暂的模样。要是我无法在期限内打动初鹿野的心,我的脸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要是明天胎记回到我脸上,千草看到我的脸会怎么说?她还是会跟今天一样,对我保证说「深町同学不会有问题」吗? 又或者千草说得没错,一切只是我太悲观,无论脸上有没有胎记都没有太大差别。而且追根究柢来说,我未必是如自己想像中那么有问题的人,单纯只是以前环境不好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又是一贯的原地打转。无论怎么想破头,我都猜不出别人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 我等电话铃声等得心焦,有一大堆事情非得找那名女子问清楚。赌注的胜利条件「两情相悦」是要达到何种程度的好感才算达成?更根本的问题是,初鹿野几时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应该主动去找她比较好吗? 我停下脚步。本来只想兜个小圈子就回去,但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迷路了。这里是一条欠缺照明,窄得无法容纳两辆汽车交错而过的小路,杂草在两旁的护栏下恣意生长。从方位来看,这条路并未偏离原本的道路太远,我心想迟早会走到认识的路上,也就继续往前走。 我游荡了四十分钟左右,总算来到一处眼熟的地方,看来我是绕了一大圈回到高中。关门的时间早就过了,除了一楼的办公室以外,校地内的灯光全都已经熄灭,有几个地方可以看到微微溢出的逃生门指示灯光。 我是在这时候才知道高中隔壁有一间神社。我弯过转角,想从校舍正面绕过去时,一座火红的鸟居映入眼帘。鸟居两旁有着狐狸神像,更过去则有一条宽广的石阶往上绵延数十阶,顶端附近又有一座更大的鸟居。 照理说,我应该没有力气去爬这座说不定有几百阶的石阶。我对神社并不特别感兴趣,也不认为这会是通往车站的捷径。 但我就像冥冥中受到某种引导,跨出了 脚步。 爬石阶累翻了我,毕竟我已经走了好几十分钟的路,上衣也被汗水弄得全湿。石阶两旁有着成排的高耸杉树,有些地方还可以看见树根将石阶推得往上挪移。爬到八十阶左右我就不再数了。我低下头,双手撑在膝盖上,让脑袋放空,一心一意往前进。虽然出现脚上伤口开始疼痛的前兆,但都已来到这里,总不能平白折回去。 爬完最后一阶后,我来到一处比二十五公尺游泳池再宽一些的平地。这里似乎是一座兼作公园的神社,聊备一格地在角落设有秋千、溜滑梯与长椅等休闲设施。从长椅底下都被杂草淹没这一点看来,多半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 回头一看,便能将美渚一高附近的风景都尽收眼底。我在石阶坐下,重重呼出一口气,眺望着下方的校舍、住宅区与超市。夜风吹在汗流浃背的身上,感觉非常舒服。 尽情欣赏完这片小小的夜景后,我正准备简单绕神社一圏就回家而起身时,背后传来些微声响。那是一种仿佛生锈的金属相互摩擦,令人本能感受到恐惧的声音。 我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吹得游乐设施咿呀作响,慢慢吞下口水,然后环顾四周。 当我知道这奇异的声响是怎么来的,差点忍不住惊呼出声。 是有人坐在摇荡的秋千上。 虽然天色太暗,让我看不清楚这人的脸,但从个子看来,似乎是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生。她穿着皱巴巴的松垮白色上衣与短短的裙子,看起来像是直接穿着居家服就出门了。一个做这种打扮的女生,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这幅光景十分奇妙。 我并未怀疑她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女生往后仰,看着上方。 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有着一条绳子。 这条从秋千的横杆垂下的绳子,绑成的形状正好像是体操比赛用的吊环。但秋千的横杆上有个吊环未免太奇怪,而且以吊环来说,这环的直径也太大。 一眼就看得出绑这绳圈的人,就是坐在秋千上的女生,而且她是打算把自己的头伸进绳圈里,以吊挂在空中。绳子并不是绑在秋千板的正上方,而是从横杆正中央垂下,绳圈下面高高堆起一叠像是从附近垃圾场捡来的旧书。这堆用来当踏脚台的旧书,放在比绳子稍微靠后的位置,只要先把脖子伸进绳圈,再轻轻走下踏脚台,就能用全身体重去压迫颈部。 她现在正准备付诸实行。只见她慢慢走下秋千,脱掉凉鞋,打着赤脚,小心翼翼站到旧书堆上之后,伸手抓住绳圈,把脖子套进绳圈里。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吹起,树林沙沙作响。 她似乎尚未发现公园里有除了她以外的人在场。我悄悄踏出脚步,慢慢接近秋千。无论是要说服她,还是要硬拉她下来,我都希望能先移动到当她想不开时,能立刻应对的位置。 汗水轻轻沿着脖子往下流,我将意识专注在听觉上,小心别发出脚步声。感觉螽斯的叫声变得更大声,我仔细倾听以单调的节奏反覆鸣叫的虫鸣声,对于时间与距离的感觉渐渐变得模糊,只觉得一不留神就会跌倒。 我感受着这种像是头晕前兆的感觉,一寸一寸往前挪动。 短短几公尺的距离,却让我觉得远在天边。 当我好不容易正要进入安全范围时,她忽然发现有人影靠近,视线从正面望向我。我想她应该不是想不开,而是吓了一跳,不小心做出错误的判断。 证据就是她的身体第一次往后倒了。如果她是想抢在被我阻止之前自杀,应该要往前方倾斜。或许她是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而想先摆脱绳圈、走下踏脚台,但大概太过慌张,没能顺利松开绳圏,反而失去平衡,导致绳圈牢牢陷进她的脖子里,同时她的脚则按照原订计划走下了踏脚台。这一跌导致旧书堆崩塌,让她的脚踏了个空。 绳子拉得紧绷,发出几声闷响。 我之所以没能立刻行动,是因为在我感受到非得救她不可的使命感之前,就先受到非得立刻逃离这里不可的恐惧感侵袭。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遭遇人面临死亡的场面,我觉得一旦伸出援手,就连自己都会受到某种逼她寻死的黑色事物污染。所以,在我以理智压抑住身体这种反应、让身体有所动作之前,出现了一些延迟。 我赶紧跑过去,右手绕到她大腿后方,将她整个人抱起;左手则在她颈边摸索,抓住了绳子。但这绳圈似乎是在她将全身体重压上去时拉紧了,我迟迟解不开。她连连剧烈咳嗽。 我乱无章法地解着绳结,她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她挣扎的力道很强,强得令我怀疑她小小的身体哪里藏了这种力气。光是按住她就让我竭尽全力,也就更难解开绳结。我越是不耐烦地加强手臂力道,她越是拼命挣扎。 当我的右手再过不了几秒就会撑不下去时,绳结总算解开来。我松了一口气,立刻全身虚脱,就这么抱着她往前倒,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当我回过神来时,她的脸近在眼前。 多亏已习惯黑夜的眼睛与月光,让我能够看清楚她的脸。 但我的常识不愿意接受眼前景象,反而顽强抵抗自己的知觉器官接收到的资讯,直嚷着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同时我脑中有另一个念头。 啊啊,这一刻终于到了。 我叫出那个名字。 足足有三年没叫了。 「初鹿野。」 她睁大眼睛,浏海因为汗水而贴在额头与颈子上,又因为剧烈咳嗽而导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阳介同学?」 初鹿野以沙哑的嗓音叫出我的名字。 我们的呼吸都非常紊乱。起初我以为自己之所以说不出下一句话,是因为呼吸还很乱,但喘息缓下来后,我仍然无法开口。喉咙就像喝下大量海水一样干巴巴的。 我原本以为话语会满溢而出,原本以为等我有一天和初鹿野重逢时,一定会有太多话想告诉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但实际上正好相反,张开的嘴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初鹿野的脸上,有着巨大的胎记。 「让开。」她说。 我回过神来,放开绕向她背部的右手,往后挪动身体站起来。初鹿野慵懒地起身,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脏污。接着她又咳了几声,对于救了她的我连一句「谢谢」也不说,就从我身旁走向公园的出口。 我无法追上去,甚至无法回头,只能像个傻子似地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秋千发出尖锐的声响摇来摇去。 我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 等我的脑袋总算开始运作时,已经看不见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更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先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但从横杆垂下的绳子,以及散落在地面的旧书,都不容许我做出这种解释。它们坚定地主张,这里曾有一个人试图寻死。 云层遮住月光,公园笼罩在深沉的黑暗当中。过一会儿,秋千不再摇动,但生锈金属的摩擦声似乎仍残留在此处。 远方传来电话铃声。 我还来不及思考,脚就先动了起来。我以鲁莽的动作跌跌撞撞地跑下石阶,就算再次受到需要十四周才能治好的重伤都不奇怪。只剩十几阶时,我一口气跳下阶梯,着地时整个人差点往前扑倒。我强压住粗重的呼吸,仔细倾听,想找出电话铃响的位置。有个声音在我脑海中说: 「你在干嘛?你最优先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去追初鹿野难道不比找电话里那个女人问清楚重要吗?你是不是弄错了优先顺序?你真正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自杀失败之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重新下定决心 终究只是种概论,说不定初鹿野离开以后,马上又会再找个地方上吊啊。而且,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初鹿野逃避你,而是『你逃避初鹿野』。你看到完全变了样的她感到退缩。你认为自己应付不了,所以退缩了。证据就是初鹿野对你连看都不看一眼而离开时,你确实松了一口气。你放下心中的大石,心想还好她没跟你说话。要是你现在不去追她,下次你也会继续逃避,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都是如此。这样好吗?你真的觉得这样无所谓? 再问一次,你最优先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停下脚步。 铃声是从街角的一个电话亭里传出来的。 照理说电话亭的隔音效果应该相当好,为什么在里头响起的铃声可以传得那么远呢?但当我在有着整排路灯的下坡道远方看见初鹿野小小的身影时,这个疑问瞬间被我抛到脑后。只要全力快跑,说不定还追得上她,但我同时想到,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我该怎么对待一个几分钟前还想自杀的女生?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犹豫时,初鹿野的身影不断走远。正当我快要死心,觉得现在再去追也来不及的时候,正巧有一辆胡乱停放在路边的自行车映入眼帘。我告诉自己说,想也知道那辆车有上锁,没用的,将自行车赶出意识之外。 「喂喂!」 脑子里的说话声放粗了嗓子。 「你为什么连试都不试一下就说得出那种话?你看清楚,那辆自行车哪里有上锁?想也知道是小鬼头从自行车停车场偷出来,到处乱骑然后乱丢,当然不可能会上锁。而且,你如果真有意思要追赶,就算先接了电话,听那个女人说完再去追初鹿野,应该也办得到吧?为什么不这么做? 你就承认吧,你不想去追初鹿野。」 初鹿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走进电话亭,无力地拿起话筒。 『好了,你对胎记消失有什么感想?』女子这么说。 「我已经忘了,因为发生了更严重的事情。」 『原来如此。』她颇有深意地笑着。『不管怎么说,赌约的条件已经齐全,胎记消失了,你也和心上人重逢。那么,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结果。』 我略微颤抖地叹一口气。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初鹿野的脸上……」我说。「她那胎记到底是从哪来的?」 喀啦一声挂断电话的声音传来。 我放回话筒,靠在墙上往下滑,瘫坐在地上,仰望着电话亭的天花板。 不到五秒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我忘了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放心吧,才不只一件。」 『十六岁生日快乐。』 女子说完这句话就挂断电话。 「这可真是谢谢你。」 我朝已经没有通话对象的话筒说了这句话。 我一走出电话亭,就翻找制服内侧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纸烟盒,叼起一根压弯的烟点燃。香烟滤嘴黏在干渴的嘴唇上,拨下一层薄皮导致鲜血渗出,在白色滤嘴留下口红般的血渍。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同时吐出第一口烟。 十六岁的夏天就这么开始了。 第3章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 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异味,是一种像是蔬菜腐烂的臭味。我脱掉上衣和袜子丢进洗衣机,去到客厅一看,见到妈妈拿折起的坐垫当枕头睡在那里。茶几上满是落花生的壳,自打翻的茶杯倒出来的日式烧酒流满整桌,从桌缘一滴滴往下滴。客厅的电灯四周有着小小的飞蛾飞来飞去,开着没关的电视播映着新闻节目。 我拿抹布擦拭茶几,榻榻米浸湿的部分则拿揉成一团的厨房纸巾一再拍打。我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来来去去时,妈妈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桌上沾黏的污渍让我觉得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擦到一半就放弃了。 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有变黑的大白菜、来不及吃的萝卜、保存期限过了足足一周的鸡蛋,还有袋子打开没封起的豆芽菜。我用平底锅把冻得硬邦邦的猪肉解冻,同时切起蔬菜时,妈妈才总算醒过来,从客厅用酒嗓说了声:「给我水。」 我倒一杯冰水端去给妈妈,她起身一口气喝完之后,只说一句「不好意思」又再度倒下睡着了。 我吃完晚餐,正在洗碗盘时,妈妈走进厨房来。她站在我身旁,并未帮忙洗碗盘,只是以惺忪的睡眼一直看着我的侧脸。然后,她花了三十秒才总算注意到自己儿子身上发生的变化。 「哎呀,你脸上……」 「嗯。」我回答。「今天早上醒来一看就不见了。」 妈妈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我的脸,多半是怀疑我动了化妆之类的手脚吧。 她仔细观察一遍后,开心地拍拍我的背说: 「那不是很好吗?以前那些治疗的成果出来了,不枉你跑了这么多家医院。」我心想,别说傻话了,这可不像青春痘或雀斑啊。明明每位医师都一脸复杂的表情,委婉地说我只能妥协,和这个胎记一辈子相处下去。他们甚至还说,即使移植健全的皮肤,同个部位再度冒出胎记的可能性也很高。这样的胎记在一夜之间治好了,妈妈却说是「治疗的成果出来了」吗? 「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我最后一次去皮肤科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吧?」 「是啦,的确很不可思议。而且,即使真的是治疗的成果显现,但如果是慢慢痊愈还可以理解,一夜之间就治好实在太不合常理,只能说是奇迹。」 妈妈喝一口茶杯里的酒,抓起三粒落花生扔进嘴里。 「可是啊,阳介,胎记都消失了,你就干脆忘记有过这么一回事吧。人遇到过度的幸运时,最好的方法是不要打草惊蛇。就是因为硬要把事情闹大、想要查明原因,才会白白糟蹋这般幸运。这种时候只要摆出一脸『这点幸运没什么了不起』的表情就好。」 我心想妈妈这番话有道理,但这种说法只在无法确定幸运的原因时才能成立,而我的幸运有着明确的原因。 「你就乖乖为这件事高兴吧,不可以害怕空欢喜一场之后会很沮丧。背起沮丧的风险去空欢喜,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我不回答,指了指妈妈手上的茶杯。「你不是说从七月起要戒酒吗?」 「这是热开水。」妈妈撒了个明显的谎。「只是热开水。」 我抢过茶杯,一口气喝干。喉咙发烫,一股酸臭的芋头味道在胃里扩散,让我觉得有点想吐。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好喝? 「你这个坏孩子。」妈妈边说,边再度把烧酒倒进我还给她的茶杯里。 「这只是热开水。」我装蒜地这么说。 我在被窝里躺下,闭上眼睛,但眼睑下频频闪现几小时前发生的事,让我觉得自己多半睡不着。我来到客厅,从放在柜子第二层的一整条烟里抽出一包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关掉灯,点着烟。为了不让烟弥漫在房里,我拉开纱窗,探头到窗外,闻到一股潮湿土壤的气味。 初鹿野的脸烙印在我眼底,挥之不去。她脸上有着很大的胎记,一片与原本我脸上的胎记一模一样的蓝紫色胎记。 我先不去想她脸上是如何出现那块胎记,毕竟那说不定是自然发生的,也说不定不是。虽然我并非完全不知情……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不是我现在就想得出答案。现在我该想的是,因为某种理由出现在她脸上的胎记,带给她什么样的影响。 初鹿野在那个公园里试图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导致她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真的是那片胎记吗?她是因为感叹自身容貌衰退,才会想上吊自杀? 即使说得保守点,仍然可以说初鹿野是全镇最美的女生。每个人都崇拜她,每个人都嫉妒她,每个人都羡慕她。她对此应该颇有自觉,绝对不是个看不懂别人的细微感情变化的女生。她的美貌突出得足以扭曲「美貌」这个词的定义,对此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样的美貌受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完全无法想像。若说过去长在我脸上的胎记像是旧榻榻米上的污渍,那么她的胎记就像是纯白礼服上的污渍。即使污渍本身的颜色与大小都一样,意义仍然不同,后者所造成的精神损害远非前者能相比。即使初鹿野因为胎记而对自己的未来悲观,也是在所难免。 但同时,我又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不对劲。初鹿野真的会为了这点事情而动起自杀的念头吗?美貌只不过是她的魅力之一。从我刚认识她的那时候起,她就拥有不像国小生的敏锐洞察力。她的发言富含机智,学力很高,运动神经也很出色。她读过很多书,还精通连爸妈都不知道的古老乐曲。即使说得保守点,她丰富的感性应该在我的二十倍之上。 这样的她,会只因为美貌受损这样的理由就想自杀吗? 我心想,明天放学后去见初鹿野一面吧。不管我要思考什么问题,都欠缺太多材料。先实际见一面,听听她怎么说,弄清楚一切之后,再决定今后的方针。 尽管十分不安,但决定要去见初鹿野之后,我发现自己颇为兴奋。无论形式为何,接下来我又能再度参与她的人生。在国小毕业的那一天,我本来以为只要分隔两地,很快就能忘记初鹿野,但实际分开后,这三年来我对她的思念不减反增。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来临。 我捻熄香烟,来到客厅将烟蒂丢进烟灰缸,然后在梳妆台前跪坐下来,看着这张不再有胎记的脸。 什么都没有的人有着唯一一个优势,那就是没有任何失去了会烦恼的事物。只要拥有一个重要的事物,人就会一直受到害怕失去这项事物的恐惧所折磨。 证据就是我现在感到害怕,害怕胎记回到脸上,害怕自己回到原本惨澹的生活。 * 隔天早上,我来到一年三班的教室前忽然停下脚步。 我从以前就很害怕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随着年纪渐渐增加,这种倾向也越来越明显。 有些事情会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而打开门的瞬间,就会揭晓这种改变。例如昨天还很祥和的气氛,今天就变得剑拔弩张;昨天还是班上核心人物的学生,今天却受到排挤;昨天还很和善的朋友,今天却设计想陷害我……总而言之,一件事直到昨天都没变,不代表今天也不会改变,所以每当我早上站在一扇门前,都觉得自己像在掀开海边的石头,底下可能出现宝石般漂亮的贝壳,也可能爬满恶心的海蟑螂。 我小小深呼吸一口气,打开教室的门。虽然没看见千草,但永泂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我点点头,先把书包挂到自己的桌旁再走向他。 永泂和包括他在内的三男两女集团谈笑着,看来他是想帮我打进这个圏子。我知道他这种行为是出自善意,而且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来说,最需要的也就是这样的场合,但我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厌烦,因为我不喜欢像这样很多人一起谈天。 「你是深町同学,对 吧?」问话的是女生中个子很高、五官深邃的那位。「你的伤已经好了吗?看你好像住院很久。」 「已经完全没事了。」我回答。「到六月底时,伤势几乎都治好了,我是在等期末考结束。」 五人一同大笑,永泂朝我胸口轻轻一顶,说:「真有你的。」 「我们正在讨论试胆的事。」说这话的是个短头发、皮肤有点黑,一副棒球校队模样的男生。「你有没有听说过山脚下那个废墟的传闻?」 「啊啊,不就是有个红色房间的废墟吗?」 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五个人都不笑了。 我心中暗自紧张,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红色的房间?」永泂问。 「对,废墟深处有个红色的房间。」 「我第一次听说。」说话的女生和先前那个女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的个子娇小,五官柔和,眼镜下的双眼闪闪发光。「那是什么?」 「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角落有个用喷漆喷成红色的房间。在光线太暗的地方看到会有点吓一跳,但就只是个红色的房间而已。」 「你还真清楚。」短发男生这么说。「你该不会进去过吧?」 刹那间我有所迟疑,但还是坦白回答:「嗯,我国中的时候朋友带我去过。」 「我想听你说得详细点。」戴眼镜的女生说。 「那个房间正中央有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假人。」我的舌头慢慢变得灵活起来。或许是多亏胎记消失,我和往常不一样,能够自然地跟上谈话。「不知是谁会定期帮她换衣服,有些日子是穿一高的制服,有时候又换成泳装。」 短发男生双手一拍。「这不是很有意思吗?我突然想去了。」 「还不只是这样。」看到他们五人的反应,我又更进一步说道:「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很旧但还算干净的床,床的四周丢着各种刚用过没多久的东西。」 听我这么说,三个男生发出欢呼,戴眼镜的女生则皱起眉头,但也不像是完全无法接受的样子。 只有高个子的女生似乎听不懂,天真地问:「是什么东西丢在那里?」 「应该可以肯定不是拉炮或宾果卡吧。」先前一直不开口的一名皮肤很白、脸孔中性的男生,小声地这么回答。「也不是装点心的袋子。」 「虽然我不太懂,但你是不是在嘲笑我?」高个子的女生瞪着他。 「就今晚吧。」永泂说。「我等不及了,我们今晚就去看看。深町,你可要帮我们带路。」 「今晚?」我回问。「呃,不好意思,今天放学后我……」 「哎,刚刚被叫到的是不是深町同学?.」戴眼镜的女生手放在耳朵边这么说。 我们一起闭上嘴,校内广播的确反覆叫到我的名字。 「听这声音是笠井。」白皮肤的男生说。 「亏我们聊得正起劲。」戴眼镜的女生噘起嘴。「深町同学,慢走。」 我正要离开时,永泂朝我的背影开口。「试胆你今天是去不成了吗?」 「很遗憾。」我点点头。「而且,现场都是没有去过的人,你们也会比较紧张,感觉比较刺激吧。」 我离开教室后,暗自松一口气。 看来这次的石头底下不是海蟑螂,而是贝壳。 * 「你明白自己被叫来的理由吗?」 我过去至少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三十次。你觉得你为什么被叫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你说得出自己哪里不好吗——真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里学来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是上过这种研习课?还是骂过很多学生便自然学会了? 笠井的态度与昨天判若两人,显得极为冷淡。他一手手肘撑在桌上拄着脸,就像有半天没抽烟的尼古丁成瘾者,神经质地用原子笔连连敲打桌面。 「不知道。」我回答。虽然不知道原因,但笠井似乎在对我生气,这种时候最好别乱说话,应该要先看对方怎么出招。 「是吗?」他一副遗憾的模样摇摇头,转动椅子面向我。「不过,你再想清楚一点。要是什么事都没有,你怎么可能会被找来?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啊。」 「那就请老师说清楚。不管我怎么想,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至少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被人责怪的事。」 教职员办公室早上有许多学生进出,好几个人都在偷瞄我和眼神凶狠的笠井对峙的场面,这种状况实在很难令人乐观看待。我希望能在同班同学目击这个场面之前,就先解决一切。 「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笠井的嘴轻轻碰上咖啡杯。「也对,那我就省事点,直接问吧。你知不知道你右前方的那个座位是谁的位子?」 说是要省事,但这个问法仍带着诱导的意思。但话说回来,我也不能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我回想昨天教室里的情形,坐我前面的是永泂,右边是千草,右前方的座位应该是空的。 「不知道,那个人昨天好像缺席。」 「没错。」笠井点头。「然后,这位同学今天也要缺席。刚才家长打电话来了。」我看不出他想说什么。昨天才第一天上学的我,和这位常请假的学生之间,到底能扯上什么关系? 「然后呢?」我催他说下去。 「这样啊?这样你还不懂?」 笠井搔了搔颈边的发际,露出没辙的表情叹一口气。 「从很久以前,对方就提出强烈的要求,说不管哪一班都好,请我们把她调到别班去,还说她不能说出理由,但总之万万不要留在这一班。当然,要是我们对学生这种任性的要求全都答应,那可会没完没了。一旦答应第一个例外,就得答应第二个,最终便得答应所有人的要求不可,事情就是会这样。所以我一直安抚她,请她想办法忍耐一年。她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看起来是答应了。」 笠井在说明时,仍然睁大眼打量着我的举动,仿佛在等我不小心露出什么马脚。 「然而今天早上,我接到了电话,这下才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这一班,又为什么直到前天都还愿意忍耐着来上学。」我默默等他说下去。 「根据她母亲的说法……」 笠井终于触及整件事的核心。 「初鹿野唯似乎是绝对不想待在有深町阳介在的班级。」 我落入一种像是整个肺都被掏空的感觉当中。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我吐出变得稀薄的空气,吸进办公室里淀积的空气,这才总算开了口。 「初鹿野唯?初鹿野唯在我们一年三班?」 笠井哼了一声,多半是觉得我在装蒜。 「班级名册应该在四月就已经交给所有学生啦,你一次都没看过吗?你住院的时候明明有得是时间。」 各式各样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但我小心不让这些念头显现在脸上,只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呢?」笠井立刻追问。「我重新问你一次,你对初鹿野唯躲着你的理由,知道些什么吗?」 昨晚的光景反射性地掠过我的脑海:长长的石阶、冷清的神社公园、摇晃的秋千、堆起的旧书、摩擦作响的绳子,以及她脸上的胎记。 我再度想到胎记,导致回答有所延迟。笠井并未错过这个反应,逮住我这不到一秒的不自然停顿,看穿了我并非完全不知情。 「我才想问呢。」我尽力说得自然。「我和初鹿野自从上了国中以后,再也不曾联络。国小时,我们有一段时间经常在一起,但我想当时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好朋友,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要躲着我。」 「 那你要怎么解释初鹿野缺席的理由?」 「我怎么知道?请老师去问她本人。」 笠井用原子笔截了截自己的太阳穴。 「我知道搬出以前的事情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既然知道你在国中时代闹出的诸多问题,就没有办法不起疑心。这你应该懂吧?」 我心想,原来如此。笠并会如此断定,原因应该就出在这里。他脑中肯定已经编织出一个故事,例如我和我的那群坏朋友,在国小时曾霸凌过初鹿野。 「我明白老师的意思,我被怀疑也是难免的。」我退让一步地说道,「可是,至少关于这件事,我敢断定一定是误会。请老师再跟初鹿野谈谈。」 「我当然是这么打算。」 谈出结论之后,正巧上课钟声响起。 「你可以回去了。」笠井说。「虽然我以后多半还会找你来问话。」 我默默转身背对他,离开办公室。 一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千草就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窥探我的脸色。因为才刚被笠井找去,让我的警戒心变重了,心想说不定她也一样会从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指控我。 「早安。」我以打招呼先发制人。 「早安。」 千草对我点头,她打招呼的模样显得有些生分。 「昨天很谢谢你。」我怀着戒心道谢。 「不客气。」千草几乎是机械式地回话。 我们之间产生一阵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霸凌初鹿野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可能已经传开了。接着我还想到另一个可能性,担心是不是我无意中惹得千草不高兴,于是回顾起自己的行为。结果,千草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说: 「深町同学,你刚才好像很开心嘛。」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自己被叫去办公室前,和永泂他们聊废墟的事情聊得很热络,是后来遭笠井逼问,让我早就把先前聊得乐昏头的心情抛诸脑后。 知道千草不高兴的原因,让我松一口气。想来她要么是讨厌永泂那些朋友,要么就是讨厌他们聚在一起时形成的某种气氛吧。而我融入他们当中,让她看不顺眼。 「我们是在聊废墟的话题。」我跟她解释。「他们说要去那边试胆。我国中的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就告诉他们废墟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们听得很开心。」 「深町同学要跟他们一起去吗?」 「没有。他们有邀我,但我今天放学后有别的事情要忙。」 「原来如此。」 她清了清嗓子。 「这个,深町同学,我们重来一次吧。」 我歪头纳闷,千草露出非常讨喜的笑容说:「早安,深町同学。」 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啊? 「昨天很谢谢你。」 「不客气。」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今后也请你不要客气,尽管依赖我。」 「我会的。对了,」我指向斜前方的座位。「那是初鹿野唯的座位,没错吧?」 千草眨了眨眼睛后,连连点头。 「是啊,那是初鹿野同学的座位,但是你还没……」她说到这里,突然惊觉地抬起头来。「你们该不会认识吧?」 「嗯,我们是国小同学。」 「原来是这样。」 千草捕捉到我表情的变化,语带深意地点点头。 「从你的样子看来,关系似乎不只是『同学』这么简单呢。」 「不。」我无力地摇摇头。「就只是普通同学。」 上午的课我完全听不进去,看着空白的笔记本,脑中反刍今天早上笠井跟我说的话。每到下课时间,千草就找我说话,但我只能没精打彩地回应她。 第三堂课上课前的休息时间,我正为了体育课而换穿运动服的时候,不经意地对永泂问起: 「永泂,关于坐你隔壁的那个女生,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你说我隔壁,是指初鹿野唯吗?」永泂边解开上衣的钮扣边反问。「那个脸上有一大片胎记的女生吧?」 「胎记?」我不由得反问。 永泂的回答令我相当意外。既然永泂知道这件事,表示初鹿野脸上的胎记是从更早以前就有的。 「初鹿野怎么了吗?」 「嗯,我跟她从以前就认识。」 「哦?」他脱掉t恤,套上运动服。「你想问我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更改要问的内容。「她的胎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什么时候开始?」永泂停下动作,陷入思索。「不知道啊,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原来如此,谢谢。」我对他道谢。 「嗯。」永泂点点头。 如果他所言不假,表示早在今年四月时,初鹿野的脸上就已经有胎记。这让我更加搞不清楚状况。 先整理一下吧。初鹿野说她不想见我,而且不是今天早上突然这么说,而是从相当久以前——多半是从知道我和她分在同一班的那个时候起——就这么想,并为此跑去求笠井。也就是说,初鹿野之所以躲着我,和昨晚发生的事情无关,不是因为我阻挠她自杀而生气,又或者是被我目击到见不得人的行为而没有脸见我。 那么,初鹿野唯是为何憎恨起深町阳介呢? 我很想说自己毫无头绪,但其实有一个假设。 初鹿野脸上的胎记,会不会就是从我脸上消失的那块胎记? 初鹿野的美貌,会不会是暂时被没收,拿去当这场赌局的抵押品? 现在回想起来,那女人在电话中提议要打个赌,却完全没要求我提供赌金之类的东西。然而,如果赌金已在我不知不觉间付出去,又会是什么情形?而且还不是直接从我这边收走,而是间接从初鹿野身上拿走。 然后,如果那女人通知初鹿野,让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被拿来当成赌局的抵押呢?从这边开始已完全是空想,毕竟初鹿野脸上的胎记,早在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前就已存在。我的假设若要成立,下列两种前提之一必须成立: 1电话中的女人能够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 2电话中的女人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会参加这场赌局。 光是在这个阶段,逻辑就已完全瓦解,但本来不可能消失的胎记者消失了,事今还谈什么逻辑?对于和这场赌局有关的一连串事情追求合理性根本是白费力气。与其拘泥逻辑,还不如从电话中的女人先前的言行来推测她的个性,单纯评估「那女人可能会打的主意」。或许这反而是通往真相的捷径。 我开始想像:某天晚上,初鹿野独自走在街上,听见公共电话的铃声响起。她在冥冥之中的引导下拿起话筒,然后那女人告诉她说:『你的美貌被拿去当深町阳介参加赌局的抵押品。』初鹿野以为是恶劣的玩笑,皱着眉头挂断电话,但隔天早上在镜子前呆住了。她脸上长出一片令人骇然的胎记——而且是有点眼熟的胎记,不管怎么用肥皂洗都洗不掉。 那天下午,她正烦恼着要不要去医院时,那女人又打电话来说:『你脸上的胎记本来是长在深町阳介脸上。』 推论到这里,理所当然会产生疑问,那女人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么拐湾抹角的方法?我站在那女人的立场来思考,然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也许是想考验我,看看我能不能像以前初鹿野对我那样,公平对待美貌受损的初鹿野。 「深町同学。」千草戳了戳我的肩膀。「你要继续想事情吗?」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也听见教室内的喧闹声,不知不觉间已是午休时间了 。 「不。」我靠在椅背上,轻轻伸个懒腰。「该结束了。」 千草微微一笑,半蹲半站地挪动桌子靠过来。 我们两人边天南地北地闲聊边吃午餐时,从福利社回来的永泂说声「打扰啦」并把椅子放到我们对面。 「是啊,你打扰到我们了。」千草说归说,还是把便当挪向自己身前,腾出空间给永泂。他们的感情真好。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饭,永泂说: 「你们不觉得大家今天有点心浮气躁吗?」 「会吗?」千草环顾四周。 「深町,你才来上学第二天,也许看不出来,但大家明显都有点心浮气躁,因为大活动就快到了。」 我回想七月的行事历。 「你说大活动……啊啊,是星期六的球类大赛?」 「这可能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千草代替永泂回答:「差不多要到『美渚小姐』的开票结果发表日了。」 「喔,这样啊。」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完全忘了有这样的活动。 「其实那等于是校内所有女生都参加的选美活动。真亏这种活动可以每年都持续办下去。」 「顺带一提,我当然是投给荻上。」永泂若无其事地说道。 「这样我会很为难。」 千草瞪了永泂一眼,但他一副全然不介意的模样问我: 「深町,要是你的话会投给谁?」 我的目光扫过教室内一圈后,重新看向身旁的女生。 「也对……要是我有机会投票,可能同样会投给荻上。」 如果把初鹿野从候选人当中剔除的话——我在脑子里加上这么一句但书。 永泂跟我勾肩搭背,一脸得意的表情对千草说:「我就说吧?」 「为什么是我?」千草脸颊微微泛红地问。 「因为你看起来很会游泳。」我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 「意思就是说你最漂亮。」永泂擅自帮我意译。 「……那可多谢了。」 千草微微叹了一口气。 每年八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所举办的「美渚夏祭」有个惯例,会在第二天晚上由该年度的「美渚小姐」朗读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并演唱〈人鱼之歌〉。这个角色是整个庆典最亮眼的部分,必须由美渚町出身的未婚女性担任,每年都从美渚第一高中选出——之所以会这样,似乎是因为在这个乡下小镇,未婚是相当令人难为情的事,除了学生以外的女性都很忌讳担任这个角色。以美渚小姐的身分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就等于大声宣扬自己是未婚女性。 再加上美渚町代代相传的人鱼传说,和其他无数的人鱼传说一样有着悲剧的大纲,因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个魔咒,说获选为美渚小姐的女性便会错过适婚期。 「吾子滨的人鱼传说」说得浅显易懂一点,就是把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加起来除以二而成的故事。「八百比丘尼传说」是描述一名少女不小心吃了人鱼肉而长生不老,出家后八百年来走遍全国;《人鱼公主》是描写一位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生日时第一次离开海洋,结果和一名人类萌生禁忌的恋情。说得简单点,把《人鱼公主》当中的女巫换成八百比丘尼,就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 有趣的是,如果记载正确,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早在安徒生创作出《人鱼公主》的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另外,如果把这个故事拿来和《人鱼公主》相比,故事不是由人鱼的观点而是从女巫的观点来叙述,也非常耐人寻味。因此,美渚町的街上到处都设有人鱼雕像,徒劳无功地试图靠「人鱼小镇」的名声招揽观光客。但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曾看过什么像样的观光客人潮出现。 据说八百比丘尼直到死前,都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容貌;至于人鱼公主和人类谈起恋爱,则是在十五岁的生日。从这个角度来看,要朗读吾子滨的人鱼传说,高中生也的确可说是最适当的年龄。 我之所以觉得千草适合当「美渚小姐」,是因为她有点红颜薄命的气质,和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悲剧气氛颇为搭调。但我当然没把这件事告诉她本人,毕竟被人这么夸奖想必不会高兴。 永泂所料不错,午休时间结束时,美渚小姐选美的开票结果以校内广播的方式宣告。经过一阵吊胃口的停顿后,播音员念出当选者的姓名。 『一年三班,荻上千草同学。』 千草的表情当场僵住。 一阵短暂的寂静笼罩住教室,打破寂静的则是永泂的掌声。在他带头之后,整间教室到处都响起掌声。 从鼓掌的情形来看,班上的同学似乎都由衷祝福千草当选。她之所以当选,并不是有人特意要让她难堪——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国中时代曾亲眼见过这种恶意——大家都觉得千草那种悲剧美少女的气质,很适合担任美渚小姐这种悲剧的女主角,所以才投票给她。就和我与永泂一样。 处在骚动中心的千草本人,却是面无血色地低着头,不管我和永泂叫了她几次都不应声。于是,我决定改变刺激的方式。我先前都叫她「荻上」,现在则改成叫「千草」试试看。 千草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脑子里有点乱。不要紧的。」 「要是你讨厌抛头露面,直接拒绝就好了,不会有人怪你的。」我说。 「也不到讨厌的地步,只是有点吓到。」 「不用想得太复杂。」永泂开玩笑地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当,我可以代替你上阵。」 「那限定未婚女性耶。」 千草露出苦笑,但心情似乎因为永泂的玩笑而舒缓一些。 但在这件事之后,千草有好一阵子明显变得安静许多,上课时也心不在焉地露出忧郁的表情看着窗外。第六堂课都上完了,她仍未恢复正常。我对她说声「那我们明天见」,她才像突然被拉回现实似地全身一震,但也只硬挤出笑容说:「嗯,明天见。」 这时我心想,她多半是非常不喜欢抛头露面吧。虽然后来知道这个推测错得离谱,但也无可奈何,因为要凭那个时候掌握到的资讯就推测出她的真意,那才是有问题。 没错,不只是千草当选美渚小姐而脸色发白的理由,这时候我真的对于很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尽管线索俯拾皆是,但我实在没有心思一一停下脚步,思考这些线索有什么含意。 * 要躲起来抽烟也是一件很费心思的事。乡下地方就是人口虽少,却很难找出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到处都有渴望刺激的人,他们的兴趣就是一整天坐在窗户旁监看来来往往的人,一看到什么异状就高高兴兴地冲出家门。只要有一个人跑出来,便会接二连三有人嗅到出事的味道而聚集。然后,无论他们发现的异状是事实还是误会,这些人都会站在那儿聊上足足一小时才离开。 我踩熄香烟,走出氨水味很重的公园洗手间,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火烫的柏油路面传来干涩的气味,路旁的林子则传来浓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绿叶气味。我用手擦去脸颊上的汗,再度朝初鹿野家走去。 我想起了雨声,而且不是小雨,是即使撑伞仍会让膝盖以下全湿的大雨。我第一次去初鹿野家时,正好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季节,那是个天气不稳定的七月中旬午后。 那一天的天气预报有误,下起大雨。除了我这种几天前忘了把伞带回去,就这么把伞留在国小里的懒鬼以外,大部分学生都在学校等爸妈来接。 初鹿野 一向会把东西收好带走,当然属于后者,但她知道我有伞后,就一再说「如果你可以送我回家,我会很开心呢」。 「你想想,要等到我爸爸来,还得在这里等上两小时,那多无聊?」 所以,我就送初鹿野回家。大部分男生都放弃回家而前往体育馆,大部分女生则三三两两地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聊天。没有朋友的学生们逃进图书馆,一部分脱离常轨的家伙打着赤脚在运动场上奔跑。众人各自找事情做,只有我和初鹿野走向楼梯口。 那时候,我们罕见地刚有过一场称不上是吵架的小小争执,彼此都觉得不便找对方说话。虽然我对她的怒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又找不出什么方法开口,所以一直在找机会与她和好。 我想她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结果这时老天爷赏脸地下起雨。我在窗边看着雨时,初鹿野维持比平常稍微远一点的距离站到我身边说:「天气预报说错了呢。」我说:「这下子我总算不会忘记把雨伞带回家了。」 几分钟后,两人间的距离已一如往常。 我走出楼梯口,撑开雨伞。初鹿野钻到伞下,有点别扭地笑了笑。 一离开屋檐,猛烈的雨点立即敲打着雨伞,每走一步都有水在脚下溅开每当风吹得雨伞晃动,便有大量的水流下来。平常被放学回家的学生挤满的通学道路,现在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一个人走在路上。 要不是有这场雨,我想我们会再晚一点和好。 比起右手偶尔被初鹿野的左手碰到的感觉,淋湿的鞋子那种湿暖的感觉更让我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几乎不曾和初鹿野如此接近,但我那时候莫名地一直想着蝉。下着大雨的时候,禅在哪里做些什么呢?当然不只有蝉,像麻雀、蝴蝶、猫或熊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那时候就是特别担心蝉。它们的生命不到一个月,却被这场雨毁掉宝贵的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明明是下午三点多,但视野差得多次看到汽车亮起大灯照明。上下坡的时候还好,但一进到平坦的道路,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被车子溅起的泥水泼到三次。第一次是走在靠车道侧的我挡着,让初鹿野并未被弄得太湿,但第二次我们两人全身都被泼湿,感觉撑伞真像个傻子,到了第三次则已经什么感想都没有。 但我仍未放开雨伞,因为这是让我能和初鹿野相互依偎的免罪符。多亏这场足以遮住视野的大雨与没有别人在场的状况,让我得以忘记胎记的存在,言行举止都不用多所顾虑。我心想,要是世界一直是这样,那该有多好?就是因为各种东西都看得太清晰,人才会活得这么辛苦。如果世界更昏暗、轮廓更模糊,说不定人就不会那么仰赖眼睛看到的印象,而是会更加慎重地判断事物。 「就是这里。」 听初鹿野这么说,我停下脚步。门边有着五颜六色的绣球花盛开,被雨点打得频频摇曳。看来这里就是初鹿野的家。 「谢谢你送我回家。」她说着,朝我一鞠躬。 「到头来撑伞也没意义啊,弄得像穿着衣服游泳过。」 「没关系,因为我很开心。」 初鹿野拉开拉门,正要走进去时,忽然又打消主意似地转过身来。 「你可以进来躲雨喔?」 「谢谢,不过我家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并未说:「要是你带着脸上有这种胎记的男性朋友进家门,你爸妈的脸色大概不会好看。」 「这样啊,说得也是。」初鹿野用食指搔了搔脸颊。 「嗯。那我走了,明天见。」 我说着正要离开,初鹿野的指尖揪住我的衣袖。 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声问:「你不生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生气。你呢?」我反问。 「我也是,从一开始就没生气。」 初鹿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放开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嗯,你也要小心别感冒。」 我和她道别后没过多久,雨势就开始转弱;然后不到五分钟,雨就完全停了。但我并不会想说,要是在学校里多等一会儿就不用淋湿了。 这件事成为开端,让我们的关系有了小小的进展,证据是我们后来开始一起上下学。我每天早上都会先绕去初鹿野家,她一定会在我按下门铃之后的十秒内出来。她一打开家门,我便会闻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从她家里飘出来。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会有那个家特有的气味,而初鹿野家的气味让我联想到一种安详的幸福(我知道这个说法很平凡,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所以也没办法)。我心想,如果幸福有气味,闻起来应该就是那样子吧。 初鹿野穿上鞋子,照着穿衣镜检查完服装和发型后,不忘对待在客厅的家人说声「我去上学了」。她的服装乍看之下很低调,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都是些当地买不到的款式,穿在她身上显得清新脱俗。对她母亲而言,初鹿野应该就像个洋娃娃。要是有个这样的女儿,相信买起东西也会更起劲。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初鹿野家,但从不曾超出玄关的范围。要是我说我想进去,她应该会让我进家门;要是她请我进去,我想我应该也会进去,但我就是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我觉得,轻易发展成会出入彼此家里的关系,反而有点可惜。因此,我从不曾见过她的双亲。我一直觉得,不必让他们知道女儿有个朋友脸上有着这么令人不舒服的胎记,让他们难过。 当时的我,为什么对于和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抱持如此慎重的态度呢?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是不希望两人间某种令人自在的心电感应是源自密切的关系。说穿了,我希望把我们的关系定义为「明明关系不亲密却能理解彼此」,而非「因为关系亲密所以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我们两人的距离越远,越能强烈感受到把我们连系在一起的那条丝线。 虽然说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睽违四年再次来到的初鹿野家,却给我一种陌生的印象。整体都有褪色迹象的木造日式住宅虽然维护得很周到,但仍逃不过经年累月的风化,四处都有损坏的痕迹。 我怀着与当时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沉重心情按响门铃,接着整理好上衣衣领,等待有人来开门,但一直没等到任何回应。我再次按了门铃,靠在柱子上等待。 门铃旁挂着门牌,以庄严肃穆的字体写上全家人的姓名。庭院最前面的一棵格外高大的树似乎是蝉最中意的地方,从树上洒下的蝉鸣声几乎足以撼动树干。我想到下着豪雨的那一天,也许那些蝉就是在这棵树上躲雨。我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拿书包里的香烟,但谁也不能保证初鹿野的母亲不会在我刚点着烟时就出来。我站在几乎灼烧皮肤的强烈阳光下,耐着性子等人来应门。 过一会儿,我听见有人慢慢走下楼梯的声响,打开门探出头来的是一名年约二十岁出头的女子,一头波浪卷的咖啡色头发发质非常差,皮肤也因为化妆而受损,上衣皱巴巴的,全身上下都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我想像了一下这位穿着居家服的女子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怀疑她是初鹿野的朋友,但立刻又想起门牌上的名字。这名女子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吧。 她揉着眼睛,以还想睡的嗓音问:「有什么事?」 「请问唯同学在家吗?」我问。 「谁知道呢,大概在吧?」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凑过来打量我的脸。「你是唯的男朋友吗?」 「不是。」我明白地否认。 「不然是跟踪狂?」 「只是普通朋友。我们读同一间国小。」 「朋友……是吧?」 她以嘲弄的语气这么说,伸手在睡得头发翘起的后脑杓上用力搔了搔 。 「假设你真的是她朋友,那你更不应该见到现在的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但总之这里已经没有你所认识的初鹿野唯。」 「是的,我明白。」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有事情想找唯同学问清楚,所以才会登门拜访。」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帮你传话。」 「我想直接问她本人。如果方便,可以请你转告她『深町阳介来了』吗?」 她大幅度摇摇头说:「她现在似乎谁也不想见。」 「这我也明白。但我想见她的程度,超出她不想见我的程度。」 一阵漫长的沉默。她的眼神让我看得出她在打量我。 「也好。」她哼了一声。「我们也真有点受不了她了。你叫阳介是吧?如果有什么你做得到的事情,尽管放手去试。虽然我想八成是没用。」 「谢谢你。」 我对她道谢后,再度看向门牌。「唯」的名字上面有个名字是「绫」,那名女性的名字似乎是「初鹿野绫」。 「我一直在睡,毕竟我很久没放假了。」 绫姊走在前面,对她平日白天就在家睡觉的情形做出辩解。 「我有将近半个月都在研究室里过夜,直到昨晚才总算告一段落,还以为这下子能放心地睡一觉,结果你就跑来按门铃,害我整个人都醒了。」 「对不起。」我先道歉再说。 「明明等到假日再来就好,你连这几天都不能等吗?」 「不能。」 她忽然把脸凑到我胸前嗅了嗅。「你是不是有点烟味?你不是高中生吗?」 「我爸妈都抽烟,我想应该是烟味沾到我身上。」 「算了,我没打算针对你个人的问题说三道四啦。」 我们爬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间前,绫姊停下脚步。 「这里就是唯的房间。」她说。「你不会现在才说要回去吧?」 「当然。」 绫姊粗暴地敲了敲初鹿野的房门。 「唯,你在吧?」没有回应。 「情况特殊,我非得打开你的房门不可。」绫姊一再敲门。「我从现在开始计时一分钟,等我数完,无论如何都要开门。这不是吓唬你,我真的会开门。知道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绫姊用房间里的人也听得见的音量啐了一声。 「似乎是装作没听见。她对全家人都是这样。」 初鹿野竟然会不理睬家人,我一时间还真难以想像。尽管从昨晚的重逢,就让我充分体认到她已经变了样,但如今重新从她的家人口中听闻现况,让我不得不承认初鹿野真的变了。当初有谁会料到初鹿野竟然会变成家里的麻烦人物? 我用手表正确地计时,结果绫姊在五十二秒时就说「我进去了」然后打开房门。我傻眼地心想她的态度真强硬,同时跟了进去。依她的作风,即使房门上了锁,她肯定也会硬撬开来。 房里暗得一点都不像是白天,是个非常闷热、令人不舒服的空间。窗帘全都拉上,房里也没开灯,但从打开的房门斜斜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室内。这是一间以花样年华的女生房间而言十分罕见的和室,还闻得到淡淡的蔺草香气。 初鹿野背对我躺在被窝里,灰色衬衣下露出纤瘦的肩膀,白嫩的大腿从薄薄的棉质短裤延伸出来,亮丽的黑发洒在白色床单上,描绘出平缓的曲线。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让我看出她在四年前就仿佛已经达到极致的美,之后仍无视极限,持续变得更加精练——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房门在我背后关上,回头一看才知道绫姊让我们两个人独处。她机灵得过头了。 「有什么事?」初鹿野以为进房的是绫姊,背对着我这么说。 「是我。」 一阵漫长的沉默。 大白天待在阳光被遮住的房间里,让我想起国小时举办过的电影放映会。我们在拉上黑布幕的体育馆里看的那出电影,内容我早已忘得精光,但即使是无声的场面仍始终有着沙沙作响的噪音,这点让我印象格外深刻。当电影播完,黑布幕拉开,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时,本来十分熟悉的肋木、篮球架、拦球网、夹在天花板上的排球等等,都让我觉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就好像黑暗与胶卷勾结,涂改了整个空间的意义。 本来单调的蝉鸣声,发出「叽」一声卡住似的声响,暂时停止不叫。初鹿野慵懒地翻身,仿佛觉得耀眼似地仰望我。随着翻身的动作,她一头柔顺的头发洒落到脸上,衬衣的肩带也滑下来,但她全不放在心上。 尽管因为光线昏暗让我看不清楚,但她脸上依然有胎记没错。 初鹿野以缓慢的动作起身,踩着病患般摇摇晃晃的脚步走来,直到几乎感受得到彼此体温的极近距离才停下脚步。 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颊。纤细的手指十分冰凉,在脸颊到眼睛下方之间的区块来回抚摸。她一再搓揉我的脸,仿佛在找某种不存在于那里的事物。也许她觉得只要这样一直搓揉下去,面具就会被搓掉,让那片熟悉的胎记出现在我脸上。起初她只是轻轻抚摸,但手指渐渐地越来越用力。 忽然间,我脸颊上窜过一阵滚烫的感觉。我很快知道是她用指甲抓了一把,疼痛让我的表情扭曲,初鹿野立刻回过神来缩回手,退开几步跌坐在榻榻米上。自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她没有胎记的那一侧脸颊,我看见她眼角下有一颗泪痣。 我听见啜泣声。只见初鹿野张腿跪坐着低下头,压低声音哭泣。看样子她哭泣并不是因为伤害我而产生罪恶感。 我耐心地等她哭完,怎么想都不觉得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我用指尖摸了摸被她抓伤的部分,发现伤口微微渗血。由于室内实在太闷热,我便在未拉开窗帘的状态下打开窗户。我明白初鹿野喜欢阴暗的心情。就像我以前曾在大雨中觉得有所依靠,相信她也在阴暗中找到这种依靠。 一阵凉风吹进来,吹得窗帘鼓起,书桌上厚厚的笔记本也被吹得翻开页面。初鹿野站起来阖上被风掀开的笔记本,塞进抽屉里,然后翻找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再度走回我面前。我心想不知道她这次要做什么而紧张起来,但她手上拿的是ok绷。初鹿野小心翼翼地把ok绷贴到我的伤口上,小声对我道歉:「对不起。」 我觉得她现在应该肯听我说话。 「我听说你之所以请假,是因为不想去有我在的教室。是真的吗?」 「是真的。」她回答。看来她哭过一阵子之后,心情已经稳定下来。「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简单了。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到,你回去吧。」 虽说早有觉悟,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拒绝的话语,我还是感到一阵心痛。 「可以至少告诉我理由吗?.」 「没有理由。你没有错,只是我讨厌你。」 她的口气极为冷漠,我追问下去: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想做那种事?」 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是因为『那个』吗?」我问。 「你不必知道。」初鹿野回答。「……你的胎记治好真是太好了。那么,再见。」 她说最后那句话的口气并未带刺,但我仍然觉得胸口微微刺痛。换成是以前的她,绝对不会用「治好」这种说法。 我背对初鹿野要走出房间,但打开房门往外踏出一步时,又回过头来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初鹿野,你还记得我们国小的时候,你对我的胎记说过什么吗?」 初鹿野缓缓摇头。 「不记得。」 最神圣的记忆遭到否定,让我心灰意冷,逃命似地离开她的房间。等在外面的 绫姊以眼神问我:「怎么样?」我无力地摇摇头。见状,她露出「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的表情耸耸肩。 * 我和绫姊坐在檐廊上,并肩抽着烟。 「她的胎记很严重吧?」绫姊说。「那是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长出来的。就是那块胎记让唯整个人变了。记得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吧?从那个时候起,她突然开始会无故不去上学。虽然勉强凑足了出席天数,最后总算是能毕业,但她考到的高中似乎比她的第一志愿要低一阶,真的是向下沉沦。这也证明人的容貌有多重要啊。」 国中二年级的冬天……我在脑海中复诵这句话。即使电话中的女人从当时就知道未来的我会参加赌局(又或者她能回到过去收取赌局的抵押品),以将胎记种到初鹿野脸上的时间而言,一年半前未免太早。我觉得胎记是从自己脸上转移到她脸上的想法,也许是想太多了。 「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绫姊把香烟塞进蚊香罐。「你们以前也许是好朋友,但她现在跟行尸走肉没两样,再跟她见面只会毁掉你的回忆而已。」 她要我抽完这根烟就回去,然后就离开了。我又抽了一根烟后,把烟蒂丢进罐子里,轻轻摸了摸脸颊上的ok绷,接着便离开初鹿野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听见住宅区角落的电话亭传来铃声。我已经不会感到吃惊,直接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 「喂?」 『好,正式见过初鹿野同学后,你有什么感想呢?』女子说。『你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 我用甩的把话筒重重放回原位,走出电话亭。我能够去爱现在这个丑陋的初鹿野吗?我心想,当然能了,我又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完美才喜欢上她。问题不是我能不能去爱有胎记的她,而是她能不能爱没有胎记的我。 镇上的喇叭播出〈人鱼之歌〉的铃声,告知现在时刻是下午五点,但距离能看到晚霞大概还有一小时以上。大群乌鸦飞过杉树林上方,暮蝉发出清新的鸣叫声。附近的儿童保护会成员拍响响板,呼吁居民小心火烛。 仔细想想,过去的情形才是异常的吧。我之所以能和初鹿野亲近,是许许多多的巧合累积而成的结果,本来她这样冷淡对待我才是理所当然。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想去安慰初鹿野,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何况我还想将她占为己有,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来被初鹿野拒绝对我造成非常大的打击。我觉得自己是个无可救药、没有出息的人。先前闪闪发光的过去褪了色,甚至让我怀疑那会不会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我对初鹿野而言,本来就是个不值一提的朋友。 我完全丧失自信,已经开始放弃赢得赌局——ok,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梦想不会只因为少了胎记就实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场赌局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你是明知道这一点还找我来参加吧? 但只要厚起脸皮、换个想法,就会发现我虽然痛切体认到自身的无力,却也可以说是得到一个很大的机会。目前我在学校的立场不算太差,只要趁现在先和千草与永泂这些班上同学建立起坚定的信赖关系,即使胎记变回来,也许我仍然能和他们维持同样的关系。没错,胎记消失的现在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那女人说期限是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说,我还剩下一个月以上的缓冲时间。她给我的时间还算充足。 我开始梦想着千草与永泂仍愿意接纳胎记恢复的我,梦想着忘了胎记的存在,和班上同学们相视欢笑的自己。 相信那样的未来一定也不坏。 *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电话中的女人在讲解赌局时,多半是有意地漏了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完全没有提及我赌输时必须支付的代价。她知道要是她说清楚了,我就不会参加赌局。 想想人鱼的故事吧。不是吾子滨的人鱼传说,也不是八百比丘尼传说,而是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童话。 安徒生的一生充满挫折与失恋,尤其早期的作品当中更有着强烈的悲剧倾向,往往以主角的死亡来收场,《人鱼公主》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年安徒生的才能得不到肯定,生活也穷困到极点,看在这样的他眼里,即使觉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脱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相信他就是把这种厌世的美学反映到作品当中。 根据我的记忆,《人鱼公主》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人鱼公主在十五岁的生日那天,第一次来到海面上,结果喜欢上一位船上的王子。人鱼不能在人类面前现身,但人鱼公主无法割舍这段恋情,于是她去拜托女巫,拿她美妙的嗓音来换人类的姿态。女巫警告她说:「一旦王子和其他女子结婚,到时候你就会化为海中的泡沫消失。」 我所陷入的状况不就是这样吗? 童话《人鱼公主》的结局是如何? 不用说也知道。 第4章 看星星的人 在暑假开始前的这几天,我把赌局抛诸脑后,专心让自己活得像个高中生。从某个角度说,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工作。我过去对那些家伙厌恶之余,心中却又怀抱着向往,现在只要模仿他们即可。就像学一种与母语差异越大的语言,越容易意识到文法的存在,我对于他们之间的不成文规则,远比对自己所属集团的不成文规则知道得更多。 我开始和千草、永泂以及他们的朋友们一起行动,转眼间就习惯并融入班上。让我确信自己的人生已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契机,则是在暑假前的最后几天所举办的球类大赛。报名时还无法确定比赛当天是否已经出院的我,是被登记为垒球赛的候补选手。 我上场的机会在第一场比赛中突然来临。当我在第四局上半担任代打而站上打击区时,观众席突然热闹起来。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而转头一看,发现这些娇声加油的声浪似乎是针对我而来。尤其是已经输掉比赛而回来的班上女生排球选手更是活力充沛,还齐声呼喊我的名字,搞得我在打第一球时用力地挥棒落空,但加油声变得更大。 我放过第二球的坏球不打,找回了几分冷静。第三球太在乎要投进好球带,反被我挥出的球棒击中球心,白球被蓝天吸了过去。我想起国中时代假装身体不舒服而从学校早退后,常跑去镇上唯一的打击练习场,和那些坏朋友赌些小东西。我事不关己地心想,当时的经验可说是第一次发挥了作用。 我在二垒悠哉地停下脚步,回头朝观众席上一瞥。我明明不是第一个打出长打的人,观众席上却掀起了仿佛我击出胜利打点似的欢呼。连我从来不曾说过话的女生,都喊着我的名字挥手。 看来深町阳介这个人相当受到这个班级欢迎。 结果,我们的奋斗落空,一年三班在所有球类比赛都是打到第二场就退败,直到闭幕典礼都无事可做。班上有一半学生跑去看其他班级的比赛,其他人则留在教室,享受着这场庆典的气氛,聊得十分热络。 我也和永泂天南地北地闲聊时,有一群在比赛中为我加油的女生互相顶来顶去地跑来,对我问起各式各样的问题,例如我住在哪里、有没有兄弟姊妹、为什么整整住院三个月、功课要不要紧、参加哪个社团、有没有女朋友等等。每次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向永泂求助,但他都说「被问的是你啊」,不肯帮我解围。 人潮散去后,之前待在人群外的千草来到我身旁坐下,对我问起和先前那些女同学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只得把几分钟前回覆的答案复述一次。等千草离开后,我问永泂:「我们的美渚小姐到底想做什么?」结果他给了一个我有听没有懂的回答:「谁知道呢?也许是想确定这些问题由她来问,答案是不是也一样吧。」 就这样,我一步步追回三个月份的落后。我还订了暑假计画,例如答应要陪千草练习「美渚夏祭」的朗读,也和永泂他们约好要去海边玩,简直像在订立别人的暑假计画。初鹿野仍持续缺席,我右前方的座位始终空着,但我特意将空位激起的种种联想从脑海中挥开。所幸在我开始上学的第二天后,笠井就不曾再找我去问话,我也不曾再听见公共电话的铃声。 七月十八日,结业典礼结束,暑假终于开始。我的心情万里无云,因为这个暑假是我成功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才迎来的假期。虽然不太能说我已经尽力,但相信就我而言,已算是做得很不错了。 当然,我内心深处有另一个自己,对这场太过极端的逆转大戏发出冷笑。无论是个性或能力,我应该从十四岁之后就没什么改变,但胎记一消失便被吹捧成这样,不免让人觉得到头来人还是全得靠外貌。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当作是每天只顾着念书的住院生活,让我的个性在无自觉的情形下有所改善,或者有可能纯粹是这间高中的学生跟我很合得来。我得出的结论是,等胎记恢复之后再来悲观也不迟。 * 暑假的头两天,我尽情享受了久违的独处时间。就像对音乐家而言,听音乐的时间和不听音乐的时间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对我而言,独处的时间也和与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甚至还更加重要。我决定把这两天用来培养对人群的想念。 我一大早搭上下行列车(注3:由东京开往其他县市的列车称为下行列车。),但没有决定要在哪一站下车,只是专心看着窗外流过的风景。每过一站,乘客人数就渐渐减少,年龄层渐渐上升,听得见的方言腔调越来越重。最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两名讲话我完全听不懂的老人。他们下车后,我也在下一站下了车。 我看了看车站前的导览板,知道这座小镇是条温泉街。我在多处温泉中挑了规模最小、费用最便宜的一间进去,大厅里只有一台电源没打开的夹娃娃机以及一处小小的商店。小型的露天浴池中没有别人,我在里头悠哉地泡了一个小时。鸟、蝉、水声、蓝天与积雨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转眼间,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隔天我计划要和永泂他们去海水浴场,这是暑假最大的乐趣之一。虽然我从以前就几乎每天都会去看海,但从不曾和好几个朋友一起去过海水浴场。再下周我则答应要陪千草练习「美渚夏祭」的朗读。接下来的时间我尚未排定行程,但光是这两件事,就足以和我国中时代整整三年的暑假所获得的乐趣匹敌。 我想,我完全得意忘形了。 这天晚上,当家中的电话响起,我脑中浮现的是千草的脸孔。结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天,她跟我分开时,在我耳边轻声念出一串数字。那是她家的电话号码。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急事要联络……」 她这么说,然后问了我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一直在期待她哪天会打电话来。 我完全放下戒心,所以从话筒听到那女人的声音时,仿佛遭人用钝器在后脑杓敲了一下,受到极大的冲击。换成是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失误。我自认随时都设下防线,让自己能够承受来自任何角度的心理层面上的打击,但这几周平静的生活,似乎让我的防线完全松懈下来。 『好久不见。』她说话的声调很响亮,如果不知情,几乎会误以为是哪家客服打来的电话。『不是班上女生打来的电话,是不是让你大失所望?』 「没有,我早就料到你差不多该打电话来了。」我嘴硬地不肯承认。 『是吗?』她嘻嘻笑了几声。『最近过得如何?和初鹿野同学处得好吗?』 「你明明掌握了我的所有现况还故意这么问吧?」 『我是想知道你自己如何看待现况。』 我握着话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跟你知道的一样,初鹿野喜欢上我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即使我脑袋迟钝,也总算明白了这一点。你从一开始找我打赌时,就已知道我没有胜算。」 『冤枉啊,我自认为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了。』 「你要怎么说都无所谓。顺便告诉你,我不打算放弃赌局。虽然我没有胜算,但我不会白白输掉这场赌局,而是要在期限内尽可能地利用这个状况。」 『是,我明白。在赌局结束前的日子你要怎么过,都是你的自由。』她并未显得不悦,淡淡地这么说。『趁现在多尝点甜头,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她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但我尚未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化为明确的言语,她就转换了话题。 『对了,说来非常过意不去,但我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明。』 「是『第二件事』吧?」我订正。「你忘了说明的事情还真多,这是哪门子公平的赌局?」 她完全不在意,继续说道:『是有关赌局的参加费用。 』 「参加费用?」 『请你想像一下扑克牌游戏。』她举例说道,『关于你赢得赌局后可以得到的东西,我已经说明过了;然而关于你输掉时要失去的东西,我还没跟你说。我去掉你的胎记不是为了做慈善。我付出这些劳力,说起来就像是为了参加赌局所付出的费用。然后说老实话,你要付出的参加费用,我也已经收下了。』 「我可不记得。」我摇摇头。「你从我身上抢走什么?」 『一点点灵魂。』 这个不常听到的字眼,让我稍稍晚了一步才听懂。 灵魂? 她一句接着一句说下去: 『再进一步补充说明,我现在还只跟你收取参加赌局的费用而已,这和我加注的赌金是两回事。说起来,加注的筹码已经押在赌桌上。但如果你输了,这些筹码就通通归我所有。』 「那会怎么样?」 『你知道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人鱼公主》吧?』 「《人鱼公主》……」 我并未询问这和我输了这场赌局的损失有什么关系。 也因为生在这个熟悉人鱼题材的镇上,让我得以瞬间听懂她的意思。 人鱼公主虽然得到人类的外表,却没能和王子结婚。最后她有什么下场? 她变成泡沫消失。 『祈祷你有好表现。』 然后她一如往常,唐突地挂断电话。 就这样,我总算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心中的优先顺序已经变了。 坦白说吧,当我不得不再度面对初鹿野的问题时,最先想到的是:「亏我正要和永泂还有千草培养感情,竟然跑来碍事。」 没错,初鹿野是我当初参加这场赌局的目的,但这时候,我已经想疏远她了。坦白说,我不想再为了初鹿野烦恼,已经受够了。 以前我是喜欢初鹿野哪一点?说不定只要是对我好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会喜欢。现在也一样,我不就渐渐受到名为「荻上千草」的女生所吸引吗?我岂不是已经觉得,要是有空去追初鹿野,还不如把时间用来和永泂还有他那群朋友一起玩耍。 如果要为自己辩护,那是因为我这辈子第一次受到人们吹捧,脑子里一团乱,变得无法认清事物的重要性,因而犯下错误。这种念头愚蠢得就像为了解决指尖的疼痛,便把整个手腕切断。也不想想我当初之所以会想成为一个像样的人,就是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初鹿野的男人。不知不觉间,手段却变成目的,我迷失了最重要的事物。 尽管处于混乱状态,我的双脚仍然走向初鹿野家。我的确想和永泂他们建立交情,但要是死掉,有再多交情也没用。我没有选择,除了得到初鹿野的爱以外,别无活命的方法。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我走过桥时,一辆两节车厢的列车从底下通过。列车开远后,有一阵短暂的寂静降临,但随着耳朵渐渐习惯寂静,又逐渐听得见虫鸣声。 我没有任何像样的策略。我觉得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打动现在的初鹿野,她已经完全封闭自我。她躲进壳里,拒绝一切沟通;对人生绝望,甚至还上吊。现在的我,又能对这样的她说出什么? 真要说起来,重要的不是说出什么话,而是话是谁说的。国小时代的我之所以会从「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这句话中得到慰藉,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初鹿野。即使别人对我说出一样的话,相信听在我耳里,也只会觉得是安慰人的话语。就是因为出自没有必要讨好他人或取悦他人的初鹿野之口,那句话才有真实性。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不觉得我的胎记恶心——她让我相信了这件事。 我有办法做到同样的事情吗?即使我说「我觉得初鹿野脸上的胎记很棒」,也实在无法指望能发挥什么效果。更根本的问题是,我真心觉得她脸上的胎记很棒吗?那天晚上,我看到初鹿野被月光照亮的脸时,觉得重要的事物被玷污而颤抖是不争的事实。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不就为了脸上的胎记消失而欣喜?去掉胎记以后,首次得到充实人生的我,如何能肯定初鹿野的胎记? 这是死胡同。前往初鹿野家,就像是主动去接受死刑宣判。即使能够见上她一面,多半也只是再次确定初鹿野是多么讨厌我这个人。回忆将被涂上污泥,我将会失望,切身体认到我已经永远失去我最喜欢的女生。 脚步很沉重,每走一步,步伐都缩得更小。即使如此,只要我一直走下去,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总有一天会抵达目的地。当我站到初鹿野家的门前时,是抱持豁出去的心情按下门铃。我并未拟订任何策略,完全没想过如果是初鹿野的双亲出来应门该捏造什么借口才好,也没想过如果对方隔着门链对我说「你不要再来了」该怎么办。我只觉得,管他去。 出现在玄关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绫姊。 「哦,是你啊?」看来她记得我。「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想跟唯同学说话,所以又来了。」 「我不是说过,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吗?」 「绫姊。」我二话不说就打出王牌。「你知道唯同学曾经试图自杀吗?」 绫姊的表情并未改变,但这反而述说出她的动摇。 过一会儿,从动摇中恢复的她,嘴硬地说道: 「我知道啊。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关上身后的门,在右边口袋里翻找一番,然后又翻了翻另一边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烟抽了起来。这根烟有着强烈得刺鼻的薄荷气味。 「坦白说,管她是不上学还是要自杀,我都懒得管。如果她不想上学,大可以不要去;如果想死,就尽管去死。」 「……你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吧?」 「其实我还挺认真的。你叫深町阳介是吧?你有太过优秀的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摇摇头。 「有那样的妹妹,坦白说啊,真的会让人想死。背地里被人说:『妹妹明明那么漂亮,姊姊却挺平凡的啊。』这种坏话,我不知道已听过几百次。被人苦笑着说:『姊妹?是喔?一点都不像呢。』这样的情形也不稀奇。亲戚全都只疼她,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可是,随着岁月过去,我渐渐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了,慢慢能够厚起脸皮,觉得他们爱怎么想就随他们去想吧。」 绫姊望向远方,把蓄积在肺里的烟呼出来。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永远会拿妹妹的人生来和自己的人生做比较。我卯足全力想抓住一个男人时,已经有十个男人想追她。偶尔有长得帅的男性来找我说话,第二句却是『介绍你妹妹给我认识嘛』。我拼命念书才考上的高中,她却拿来当备胎。这种情形你怎么想?即使对方没有恶意,正常人还是会希望她从眼前消失吧?」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努力说下去。「难道你要说,就算你的亲生妹妹自杀,你也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定会觉得清静多了。」她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所以呢,让你大老远跑来,这么说实在不好意思,但可以请你回去吗?」 绫姊踩熄了香烟后,背对默默瞪着她的我,手伸向门把。 「最重要的是,你能做什么?」她回头说。「之前我让你见她,你不就无能为力吗?你只是来打乱她的心情,然后就回去了。可是,你还学不乖,又找上门来,那应该表示你手上有什么王牌吧?」 绫姊看到我陷入沉默,露出了冷笑。 门在我眼前关上。 我背靠在石墙上,仰望七月的夜空。尽管路灯就在身边,却看得见几十颗星星。 斜对面的住家依稀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更有炖煮咖哩的气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我转过上身,抬头看向二楼窗户。初鹿野的房间没开灯,不知道她是已经睡了,还是在一片漆黑的房里瞪着空中?多半是后者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感到全身虚脱,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我闭上眼睛,听着夏天的虫鸣,全身笼罩在一股舒畅的疲劳感中。 我打着瞌睡,一周前的光景忽然从眼睑底下复苏。漆黑的房间、从开着没关的门照进的光、摸着我脸颊的初鹿野、初鹿野被窗帘缝隙间的光照亮的脸、以张腿跪坐的姿势哭泣的初鹿野、被抓伤的伤口流下的血…… 我在这里把画面按停,往回倒转几秒钟。 总觉得事有蹊跷。 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就像是整个管弦乐团里只有一件乐器没有调音好那样,那是只有极为敏锐的人才不会忽略的小小不对劲。 我仔细倾听。 真的只有脸上的胎记不一样吗?除此之外都没有什么地方奇怪吗?我在国小时代,多少次趁着她看向旁边的空档,看着她的身影看得出神,深深珞印在脑海中的模样与她现在的模样之间,是否有着无法只用「成长」来解释的改变? 当我完成找错游戏的那一瞬间,差点忍不住叫出声音来。 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 我读过相当多与皮肤有关的书籍,所以知道后天长出痣的情形绝不算稀奇。然而她的那颗痣出现在眼角,我就不能只用「巧合」两字带过。毕竟对于某个时期的我和初鹿野来说,泪痣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标志。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她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的伤好严重。」 初鹿野看着我膝盖上的擦伤这么说。她说得并不夸张,实际上伤口真的很严重。这是我和一个嘲笑我胎记的国中生打架时,被人从背后推倒而跌出的伤。 「不会痛吗?」 「会啊。」 「那你就应该表现出更痛的样子。」 「如果这样能让伤早点好,我是会这么做啦。」 初鹿野蹲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膝盖。她明明没碰,我却觉得痒痒的,于是说:「你不要一直盯着看。」 初鹿野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阳介同学,你不管多难受,都不会表现在脸上呢。」 「不行吗?」 「不行啦。」她踮起脚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一旦养成这种习惯,到时候就算真的遇到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困难,可能也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这样就好了。」 「不行,不可以。」初鹿野摇摇头,手放到我的双肩上。 「所以,当你真的遇到困难,可是又实在不好意思求助的时候,就给个信号吧。你觉得这样如何?」 「信号?」 初鹿野从铅笔盒拿出油性笔,对我说「不要动」,然后在我的眼角点了个黑点。 「这是?」我问。 「泪痣。」初鹿野说着收起笔。「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在眼角下面点一颗痣。只要我看到,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马上去帮你。」 「原来如此,是求救信号啊?」我搓了搓眼角,露出苦笑。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个玩笑,后来我们之间再也未提到泪痣的话题,而且我不曾实际使用过这个信号,所以,我完全忘了有过这么一回事。 当然,初鹿野的泪痣也有可能不是用笔画的,而是后天长出来的痣。也许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她早就不记得四年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玩笑。 不过,现在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哪怕是误会也足够了。无论初鹿野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就是在求救,而且还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信号,用了我们在精神连系上最为紧密的那个时候想出来的方法。现在的我有权这么认定。 先前的绝望已经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会儿。 隔天早上,我被绫姊摇醒。 「你该不会整晚都待在这里吧?」她露出极为傻眼的表情这么说。 「似乎是。」 「你白痴啊?」 「似乎是。」 由于睡在道路上,我全身关节都发出哀号,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却是晴空万里。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听见早晨的风摇响枝叶的声音与小鸟的叫声。现在大概是早上六点左右,空气中尚未蕴含沉重的热气,淡淡的温暖让皮肤觉得很舒服。 「我在等你。因为我觉得要接近唯同学,拉拢绫姊是最快的方法。」 「你还没死心吗?」绫姊皱起眉头。 「是啊,唯同学需要我。」 「哼~?那很好啊。」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开。「再见,我赶时间。」 「慢走,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绫姊瞪着我说:「你啊……」但说到一半,看到我未撇开视线,又把后面的话吞回去。过一会儿,她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的睡眠不足,而且这情况还在持续。」绫姊指了指她没有血色的眼角。「如果要问为什么,是因为每天晚上两点左右,后门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样子她似乎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家门,不知道跑去哪里。」 「两点?是深夜两点没错吧?」 「对。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去哪里,但对你来说,如果能知道她去哪里,也许可以当作理解她的线索。」 我对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的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绫姊。」 「你也真傻,乖乖去找别的女人不就好了?」她的手放到我头上,把我的头发乱搔一通。「那我走啦,小阳。」 绫姊甩动一头发根已经长出黑发的咖啡色头发离开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终究不能在这里等到深夜两点,心想还是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说。 我举步走向自己家。走在早晨的空气中,自然而然会挺直腰杆。一群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盖印卡的小朋友从我身旁跑过,水草在渠道清澈的水中摇曳。防灾无线电播放着区内广播,但破音太严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一直都是这样,相信即使世界末日来临,广播一样会用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告知世界末日的到来。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吃早餐,爸爸已经去上班。妈妈问我跑去哪里,我撒谎说:「去散步啊,因为我莫名其妙大清早就醒了。」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我吃了最低限度的早餐后,冲个澡换上干的衣服,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我在正午醒来,打了通电话给永泂。 「虽然之前说好今天下午要去海水浴场,可是我临时有事。不好意思,你们五个人去玩吧。」 『好遗憾啊,大家都很期待你来呢。』永泂对我突然的联络并不生气,很干脆地答应了。『晚来也没关系,如果你能来的话,就打个电话给我。』 「好。不好意思都要成行了才说。」 我放下话筒,面向书桌,开始做暑假作业的课题。哪怕生命的终结已近在眼前,只要不是极为确定,我们还是不能抛下日常的义务。真是离谱的事。 太阳下山后,我下楼去客厅吃晚餐。我坐在妈妈对面,吃着因为放了太多高丽菜而几乎没有味道的炒面。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但我和妈妈都没有支持的球队,除非守备的一方表现得格外出色,否则基本上是为攻击方加油。 「不知道那些会支持特定球队的人,是为什么会喜欢那些球队?」妈妈边把烧酒往茶杯里倒,边这么说。「总不会是球队里有认识的人吧?」 「因为球 队的本部很近、因为有喜欢的球员、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到现场看比赛的球队、单纯因为很强又或者因为很弱,理由应该有很多种吧?」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妈妈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佩服。「简直就像谈恋爱的理由一样。因为家住得近、因为有喜欢的因素、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因为靠得住又或者是因为让人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这理由有点莫名其妙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很有说服力。」妈妈得意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也就是说,他是在认识这个女生的瞬间,才觉得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了女生。他受到一种像是被雷打到的震撼,热血流窜全身,心跳快得简直觉得心脏不是自己的一样,喉陇渴得不得了……然后,他才懂得这就是恋爱。」 我露出苦笑。「这种台词不适合边拿着茶杯喝酒边说啦。」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有说服力吗?至少比高中女生在时髦的咖啡馆里用满怀梦想的眼神述说,要来得有真实性许多。」 吃完饭、洗完碗筷后,仍剩下五小时以上的时间。我回到自己房间,做了几项基础的重量训练后,把闹钟设定为午夜十二点,关上灯躺进被窝里。 然后,那个时刻到来。我为了跟踪,穿上黑色上衣与颜色沉稳的牛仔裤,并把穿惯的运动鞋鞋带牢牢绑紧,更戴上黑框眼镜做为伪装。眼镜的镜片已经蒙上灰尘,非得先吹气然后擦拭很多次不可。这是我国中时代想用来遮住胎记而买的,但实际戴上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失算,蓝黑色的胎记和镜框的颜色融为一体,反而让胎记的面积看起来更大,因而我之后一直把眼镜放在书桌上。所幸,后来我的视力似乎没有显著的改变,镜片的度数仍很合适。 走到初鹿野家只花费不到二十分钟。围绕住家的石墙上,不只开了南侧的正门,在东侧也有个小门,可以想见初鹿野从住家后门出来后,就是从这里出入。我特意未选择躲在门外,而是躲在门的内侧,因为这里不但有路灯照不到的影子遮蔽,还正好有合适的灌木,很适合躲藏。 时间慢慢过去。这是个闷热的夜晚,即使只是躲起来不动,也让我全身都流出薄薄一层汗水。由于闷热的缘故,让我等初鹿野时被蚊子叮了好几次,光是双脚似乎就有十处以上被叮,再加上好几只螽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让我浑身不舒服。但即使想换地方,当初鹿野从后门出来时,能躲在她死角的地方就只有这个位置。因为不知道她何时会出现,让我连烟也不能抽。我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该先喷防蚊液。 绫姊说得没错,初鹿野在深夜两点多现身。后门无声地打开,一个有点像是梦游症患者的女生走出来。她的服装和上次有点像,亚麻衬衣搭配吸汗材质的迷你裙,脚下穿着看起来很不好走的平底凉鞋。如果想在夏天的夜晚走去远处不会穿成这样,看来她的目的地就在附近。 要跟踪初鹿野很简单。除非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否则人走路时不会特意查看身后,也不会突然奔跑。我只需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压低脚步声就够了,甚至不用躲起来。 当我看出她要去哪里时,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走过田边的道路、穿过几条隧道后,她开始偏离道路,往斜坡走下去。再过去只有森林。 换成是常人,也许在这里就会感到害怕,但我认得这条路。 穿过森林后,会来到一条早已没有人使用的废弃道路。沿着这条积满泥土和落叶的道路走下去,会在路旁看到一座跨越河川的红色桥梁。但那要称之为「桥」,不免让人有点抗拒,因为这座长年被弃置的桥梁不仅生满铁锈,木造的桥板还有一半以上都已经腐朽掉落,剩下的只有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铁骨与栏杆,而且都是处于随时折断也不奇怪的状态。 初鹿野轻而易举地走过这座桥。 再过去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是我之前曾和永泂他们聊过,那个有着红色房间的废墟。 说得精确一点,那栋建筑物的名称叫做「鳟川旅馆」。鳟川旅馆尽管现在已沦为爬满藤蔓的废墟,但过去似乎是一间气氛很好的日式旅馆,生意相当不错,但由于房客睡着时未捻熄香烟而引发火灾,导致大量房客被烧死而倒闭——只要是美渚町的学生都听过这则传闻,但这当然只是太闲的学生想出来的胡言乱语,实际上是因为业绩低迷,经营者连夜逃跑而已。这里曾有一段时期遭到坏学生当成据点使用,玻璃窗全都被打破,还被乱丢垃圾、到处遭人用喷漆涂腊。但自从建筑物严重风化,四处都有地板破洞、天花板剥落之后,就连坏学生也不来了。 初鹿野只靠着手电筒的光芒,在废墟中轻而易举地前进。她肯定已经走得非常习惯。建筑物风化的情况比我以前来的时候更加严重,走廊是还不要紧,但房间满是破洞。初鹿野在废墟中笔直走向楼梯,爬上二楼、三楼。三楼往上的楼梯前拉起一条铁链,上头挂着「闲杂人等请勿入内」的牌子,她跨过铁链,继续往前进。 屋内满是家俱、剥落的天花板、棉被与榻榻米等各种东西,散乱得无法收拾,但屋顶则一改这种面貌,还留有这间日式旅馆正常营业时的模样。如果她不是要从这里跳楼自杀,那么这里肯定是她的最终目的地。 屋顶正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是一张眼熟、有扶手的椅子,也许是有人从「红色房间」里搬出来的。初鹿野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到扶手上,伸展双脚,换成放松的姿势。这里是她的贵宾席。 这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也是一幅会让人产生乡愁的光景。毫无情调可言的屋顶正中央,孤伶伶地放着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名穿睡衣的女生坐在这张椅子上看星星。一切都那么不自然,却又奇妙地搭调。这种毫无脉络可循的感觉,就像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是不小心闯进别人的梦里,想必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对路途中的各种危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的确是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既没有树木或电线遮住视野,也不用担心光害。我学着她仰望夜空,看到几百颗星星填满视野。从住宅区走来这里不用三十分钟,星星却变得这么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时间,让眼睛能够捕捉到平常看不见的小小光芒。 我从屋顶上的建筑物阴影处窥看初鹿野,她坐在椅子上不动。抽完五根纸卷烟的时间缓缓流过。 我听见了歌声。 起初歌声很小声,有所保留且沙哑,后来渐渐变大,最后转为清楚的歌声。是一首旋律忧郁,但又带着点温暖的歌。 〈人鱼之歌〉。 美渚町里没有一个人没听过这首歌。 我仔细倾听初鹿野的歌声。清澈的歌声就和树林的沙沙声与虫鸣一样毫不造作,渗透进夏天夜晚潮湿的空气当中。 我心想,这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就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吧。虽然我起码有义务对绫姊报告初鹿野深夜溜出家门在做些什么,但我决定连这个义务都放弃。 这个美丽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上到屋顶正好过了一小时后,初鹿野慢慢站起身。我并未跟上她的脚步,因为我确信她不会在路上逗留,而会直接回家去。 等初鹿野离开、只剩我一个人时,我就坐到先前她坐的椅子上,依样画葫芦地看着星星。我觉得椅子上还留有些许初鹿野的温暖。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溜出家门去看星星。我心想至少不要让她受伤,所以趁白天时仔细检查过整座废墟,发现腐朽的地板就先踏穿,开出显眼的洞,并从她每次走的路径上除去玻璃碎片与木片。 屋子里散落各式 各样的东西,包括还装有液体的宝特瓶、打破的碗盘、被撕开的窗帘、满是污渍的棉被、坏掉的电风扇、荧幕破了洞的电视机、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绳子、大捆成人杂志、破掉的日式雨伞。这里变成昆虫与老鼠的温床也不奇怪,但不可思议的是连一只蜘蛛都找不到。也许当一个空间完全死寂时,就连虫子都不会来。 这时候的我不会知道,但这一年——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对许多天文学家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夏天。一九九三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尤金·修梅克与卡罗琳·修梅克这对夫妻以及大卫·李维三人,在美国加州圣地牙哥的帕洛马山天文台,于处女星座发现了棒状的彗星。这颗彗星便以他们三个人的姓氏为名,命名为修梅克·李维九号彗星(sl9)。天文学家估算这颗彗星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被木星的引力圈吸住,而在一九九二年左右破碎成二十个以上的碎片连成一串,并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二日这段期间,洒落在木星的南半球上。后来的几个月里,从地面上用小型望远镜便能观测到木星表面产生的撞击痕迹。这起天文学史上首见的事件,在电视新闻与报纸上都获得大篇幅的报导,但我和初鹿野都不关心新闻,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就结果而言,这颗彗星的出现,夺走业余天文学家的一大乐趣。sl9撞击木星的事件,证实了先前只被视为有可能发生的天体大规模冲撞地球事件是有可能实际发生的。从此以后,学术机关便加强对地球附近天体的监视,让业余天文学家要成为彗星的第一发现者变得非常困难。 但即使初鹿野知道自己仰望的星空当中,发生了这种名留青史的事件,我想她多半仍不以为意。她对天文知识、天体观测或是天文照片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喜欢仰望夜空,呆呆看着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星星。 今天她也看着夜空,在废墟的屋顶上倾听星星的声音,我则躲起来看着这样的她。我明知这样不会让状况好转,也意识到赌局的期限已经一步步逼近,但我就是不想跟她说话。我不想打扰她这个秘密的乐趣。 夏天就这么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第5章 第九号扫把星 「她跟同班同学处不好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天我见到的绫姊,和以前见到的绫姊简直判若两人。上次她才刚起床,突显出来的尽是不好看的地方,但当她好好化妆、穿上烫得笔挺的白色衬衫,就有不输给妹妹的魅力。我心想,她对于该如何将自己呈现得有魅力这点多半了如指掌。这种卓越的技术,肯定是靠着对妹妹的自卑感培养出来的。 「可是,我也只知道这些。」绫姊说着,耸了耸肩。「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突然常常请假不去上学。可是她对这件事没做任何解释或自我辩护,无论对朋友、老师还是家人都一样。就算爸妈问她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她也只坚称『什么事都没有』。大概头脑比较好的小孩,就是会养成遇到什么问题都自己一个人解决的习惯,没办法依赖别人。」 「她的确不是会找人诉说烦恼的小孩。」 「对。所以不好意思,我大概是帮不上小阳的忙了,而且我不觉得爸妈会知道得比我清楚。」 相较上次见面的时候,绫姊的态度变得相当友善。虽然也是因为她当时睡眠不足,但说不定有一部分原因是化妆前、后的个性会改变。只要对自己有自信,也就有心思对别人好。 我之所以再来找绫姊是有理由的。我每天晚上跟踪初鹿野,从她现在种种小小的举动当中,发现了好几个和往年的初鹿野共通的部分。虽然初鹿野现在显得判若两人,但我就是觉得在最根本的地方,她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随着这种确信越来越深,我心中的某个疑惑也越来越大。 初鹿野的绝望,真的只是胎记造成的吗? 我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相信她会是个只因为美丑这样的理由就自杀的人,要知道她可是国小时唯一接受我脸上胎记的初鹿野啊。短短一年半,会让人产生这么大的改变吗?还是说,她只是能接受别人脸上长胎记,却无法接受自己脸上长胎记? 说不定她的绝望是另有原因。我是不是太拘泥于看得见的事物,而忽略更重要的事情?从她长出胎记的时期到她经常请假不上学的时期之间,有着半年的空档。会不会是在这段空档中,她发生了另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这个假设——假设她的绝望是基于胎记以外的理由——正确,查明真相应该是接近初鹿野内心的第一步。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先来问与她最亲近的绫姊。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看也只能直接找唯的同学问问看吧?」一直不说话的绫姊突然开口。「小阳,你就读的高中里应该至少会有一、两个参叶国中毕业的学生吧?也许这些人会知道唯变成那样的理由。」 「这我也想过,可是现在放暑假,大家都四散各处。」 「那么,一步一脚印地去这些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问看看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你说得对。我就去各个比较会有人聚集的地方看看。还有,我也会去高中看看,说不定可以跟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问到一些事情。」 「我是很想帮你啦。」绫姊双手抱胸,咬紧下唇。「可是我今天跟高中时代的朋友约好要见面……」 绫姊说到这里停下来,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过去。我转头一看,看到一辆车顶架上放着冲浪板的蓝色汽车,亮起警示灯停在初鹿野家门前。这辆车的款式非常旧,引擎盖晒得褪色发白,引擎发出不正常的喀啦喀啦声响。 一名年纪和绫姊差不多的男性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他的身高只比我高一些,但肌肉发达,全身晒成古铜色,还穿着夸示身材的紧身上衣。他戴着廉价的项链与像是昆虫复眼的太阳眼镜,踏响凉鞋走到绫姊面前站住,对她打声招呼后才一副之前都没发现我似地看我一眼,对绫姊问:「这小子是谁?」 「我妹的朋友。」绫姊回答。「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要我来接你的吗?」他摘下太阳眼镜,露出冤枉的表情。「我们明明讲好了,今天下午一点。」 「我后来没跟你说我约了别人吗?」 「没有。」 「是吗?总之,我今天约了高中时代的朋友,没办法陪你。」 男子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是好。绫姊则仿佛想到好主意似地说: 「对了,他等一下得去镇上到处绕绕,找人打听消息,雅史,既然你有空就帮帮他嘛,反正你很闲不是吗?」 「我?」她称作「雅史」的男子以走音的声调回答。 「你不想帮也没关系。」 男子垂头丧气地以无力的声调说:「好啦,我帮。」 男子的名字叫做户冢雅史,是二十三岁的硕士班学生,和绫姊待在同一间研究室。他似乎对绫姊有意思,但听说绫姊对他的追求全都视若无睹。至于冲浪,他说自己才刚开始练习,还无法顺利站上浪头。 「我说啊,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和绫同学要好?」雅史哥根本不管我这边的情形,问起这个问题。「你跟她不是感情很好吗?」 「不,我才刚认识她。」 「可是看她明明就很中意你。」 「只是刚好看起来像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说我是死缠着她妹妹的跟踪狂。」 「实际上不也差不多吗?」 「我不否认。」 「所以我们两个人很像啊。」雅史哥说得感慨万千。「两个人都被姓初鹿野的女人牵着走。」 他将汽车广播转到民营电台的频道,电台正在播放歌谣,之后则是一小段新闻。根据新闻的说法,今年夏天将会是十年一度的酷暑,全国的梅雨季都将在七月十三日前结束。但车内的情形却与这则新闻形成鲜明的对比,车内冷气开得太强,冷得我连连摩擦手臂取暖。抵达第一个目的地所在的高中后,我才刚下车,夏日午后的热气就扑向一度忘了炎热的身体,让我短短几分钟内就冒出无数汗水。 我在校内绕行,一找到像是一年级生的学生就一一跑去问。暑假的校舍里意外地有很多学生,他们在做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门,有在充满汗臭味的社办里起劲玩着桌上游戏的软式网球社社员;有正和操场上大量繁殖的昆虫搏斗的棒球队队员;有在图书馆旁若无人地互相抚摸而惹得旁人皱眉的情侣;有或许是太常在室外画素描而晒得比运动社团社员还黑的美术社成员;有在拉上窗帘的空教室里小声地热络聊天的女生;有用担架将缺氧昏倒的男生抬走的管乐社社员。我一共找了大约二十个人打听,但没有一个学生是毕业自参叶国中。 「参叶国中不就是那间贵族女校吗?」有个男生说。「基本上不会有人从那种地方毕业以后,特地来念我们高中啦。你找错地方了。」 他说得没错。我离开校舍回到车上,雅史哥放倒了椅背在看漫画杂志。我把没有成果的消息告诉他,他漠不关心地哼了一声,把杂志往后座一扔,发动了引擎。 雅史哥说他肚子饿了,在一间拉面店前停车。我不太觉得肚子饿,但也只能跟着他走进拉面店。店里有很多小苍蝇飞来飞去,端出来的拉面滋味就像只是多加了油的泡面。雅史哥点了两人份的拉面套餐,转眼间就吃光。 吃完面后,他要求我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省略细节,说是在调查以前的好朋友初鹿野之所以不去上学的理由。 「为什么直接问她本人就好的事情,你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调查?」他觉得纳闷。「这样拐弯抹角有什么好处?」 「这是很敏感的问题。」我回答。「有些路线即使在地图上看起来是最短的路径,其实却会绕得最远,不是吗?」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换成是我会直接问她。」 「我有同感。」听着我们说话的 拉面店老板从吧台后面开口。「女人这种生物不就是爱说话吗?只要我们摆出愿意倾听的态度,她们就会连我们没问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看很难说。」老板的朋友反驳。「每个人应该总会有一、两件事情是绝对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吧?」 「我就没有。」拉面店的老板撂话。 「哎呀,是吗?」他朋友狐疑地反问。「我还以为有很多呢。」 离开拉面店后,我们依序去冷清的商店街与海边广场等地。最后找上一群参加完社团活动,在超市的屋顶停车场吃着杯面的男生打听完后,我终于精疲力尽。我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到头来,我未能得到任何有益的情报。虽然早有料到,但别说是参叶国中的毕业生,我就连认识这种学生的人都找不到。追根究柢来说,整个美渚町里又有多少人是毕业自那间贵族女校呢?像我自己,不就除了初鹿野以外,根本连一个参叶国中的毕业生都不认识。 「结果还是白跑一趟啊。」驾驶座上的雅史哥这么说。 「对不起,今天非常谢谢你。」 「嗯。你可要帮我在绫同学面前美言几句。」 我原以为接着要顺着原路折返,没想到车子在餐饮街放慢速度,正觉得狐疑雅史哥就以不容分说的口气说:「我们找间店坐坐吧。都走了一整天,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就这么把我带进一间居酒屋。 我在边吃着多线鱼边喝日本酒的雅史哥身旁,吸着汤汁格外浓郁的乔麦面。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居酒屋,本来还担心一个高中生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妥当,但店家似乎看我没有喝酒就没多说话。不过,雅史哥之后是打算怎么回去?他是要把车留在这里?还是在车上过夜?又或者打算光明正大地酒后驾车?不管是哪一种,对共乘的我来说都不是闹着玩的。 过一会儿,雅史哥丢下我,在店里走来走去,和一群状似熟客的人聊得十分开心。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放在角落的电视,现在播的似乎是灵异节目的特集,说的都是一些每到晚上旧校舍便会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之类司空见惯的故事。 我手肘撑在吧台上打瞌睡时,雅史哥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戴着眼镜,是个感觉颇知性的男性,一手拿着装了高球酒(注4:highball,由威士忌及通宁水或苏打水混合而成的调酒。)的玻璃杯。 「喂,你可要感谢我。」雅史哥面红耳赤,一副酒醉的模样说:「他说他妹妹就是毕业自参叶国中。」 「你好。」戴眼镜的男性对我微笑。「听说你有事情想问参叶国中的毕业生??」 「是,就是这样。」我回答。「只是严格说来,我找的是去年从参叶国中毕业的学生……」 男子的嘴角扬起。 「我妹妹就是去年毕业的。」 我就此和雅史哥道别。他把驾驶座的椅背放到底,说声「我在这里睡一会儿再走」,从车上随便挥了挥手。我跟着戴眼镜的男性——宿村先生——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他家,他进去叫妹妹几分钟后独自回来。 「她好像还没回家。」他显得很过意不去。「我想应该是去林子那里。」 「林子?」我反问。「是去海边的防风林吗?」 「对,我想她应该是去找幽灵。」 幽灵? 不是我听错,宿村先生的确说了「幽灵」,但他接着未针对幽灵多说什么,只是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告诉我,他猜测妹妹在哪里。 我下定决心问:「请问『幽灵』是什么?」宿村先生露出含糊的笑容说:「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她本人。」 沿着田埂走一段路就来到林子的入口。夜晚的森林或林子,不管来几次都无法习惯,夏季的时候更是如此。没有人工照明自是不用说,生长茂盛的枝叶更是连微弱的月光都会遮住,四面八方不停传来不明的窸窣声,让人越听越是不安。要说有个出身自贵族女校的女生独自进到这种林子里,一时间还真令人难以置信。 顺着道路前进就来到一处做为分岔路口的广场,根据宿村先生的说法,他妹妹就在这里。我仔细往黑暗中观看,看到有个娇小的女生坐在利用树干残株加工而成的椅子上。她一动也不动,让我起初还以为她是树干的一部分。 「晚安。」我对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人物打了声招呼。「你哥哥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因为有事情想请教,我在找毕业自参叶国中的女生。」 过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回答。「这可真辛苦你。」 「你知道一个叫做初鹿野唯的女生吗?」 「初鹿野唯……」她仿佛要弄清楚读音似地复诵一次。「是,我知道,就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生吧?」 「对,是个左脸有一大片胎记的女生。」我按捺住几乎跳起来的心情回答。「我想请教有关她的事情……」 她打断我的话。「我只是知道有这个人,跟她之间并没有来往,而且不同班,所以我对初鹿野同学完全不了解。只是看了毕业纪念册和大合照,觉得她的胎记很特别,所以才看一下她叫什么名字,其实我从来不曾和她说过话。」 「……这样啊……」 我自认已尽量不在声调中显露出失望,宿村先生的妹妹却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不起。我也很希望能帮你介绍认识她的人,可是我不擅长跟人来往,所以不认识这样的人。」 「不,没关系。」我尽力说得开朗。「别说这些了,我想听你说说幽灵的事。」她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然后怨怼地说:「是我哥哥这么说?」 「是啊。你不就是在这里找幽灵吗?」 「……我也不是真心相信。」她以闹别扭的模样说道。「而且不一定要是幽灵,不管是ufo、esp还是uma(注5:分别是不明飞行物体、超感知能力、不明生物。)什么都好。说穿了,我是在等能够找到世界裂痕的那一刻。」 我想了想她说的话,得出一个结论:那些都是指称「超越人智的事物」。 「这位大哥。」她这么称呼我,多半是以为我的年纪比她大。「我明白人称之为『幽灵』的东西,是一种大脑让我们看见的幻觉。可是,管他是错觉还是幻觉,我都不在乎。因为我觉得,只要能够目击到一个这种超脱现实定律的现象,我的世界就会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意义。」 然后她沉默一会儿,感觉像在沉思。我的眼睛总算慢慢习惯黑暗,开始看得见她的身影。她是个头发留到及腰的长度,给人的印象有点沉重,像个洋娃娃似的女生。 「……也就是说,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让我看见玩具盒里的玩偶会在深夜站起来聊天,从此以后,这世上所有玩偶具备的意义不都会变得不一样吗?我就是在等这种革命发生。」 后来她谈了二十分钟左右,用各式各样的比喻来说明她寻找幽灵的理由。当她说到类似结论的部分时,忽然像切断电源似地不再说话,最后小声说了句: 「我太多话了。」 说话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不是这么黑,我应该可以清楚看到她满脸通红。 「你说的话很耐人寻味。」我这么说绝不是在讽刺。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我平常找不到人可以聊,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说太多,回去以后可要好好自我反省一番才行。」 「这种心情我很能体会。」 「骗人,你不可能会懂的,因为你看起来朋友很多。」 我苦笑之余,在心中说声「我没说谎」。国小时——主要是面对初鹿野时,我就曾多次犯过这类失误。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假日去到学校后,初鹿野一来找我说话,我就连一些她 根本没问的事情都说个不停,事后也一定会垂头丧气,自责地心想我怎么会这么可耻,然后每次都发誓以后要当个沉默寡言的人。 「这位大哥。」即将道别之际,她问我说:「你觉得我见得到幽灵吗?」 「没问题的。」我回头说。「我可以保证,这个世界远比你想得更加充满耐人寻味的现象。也许你在寻找幽灵的过程中,就会遇到比幽灵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谢谢你。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再努力试一下。」 我想她多半是笑了。 「夜深了,回家路上小心。」我留下这句话后离开林子。 回家途中,我走在田埂上,看到被杂草掩盖的农业用水道附近有很多朦胧的绿色光点在闪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像萤火虫的光闪烁得这么顺畅,无论是什么样的装饰灯,都没办法这么自然地亮起又熄灭。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淡绿色光点交错飞舞的梦幻光景,怎么样都看不腻。 我忘了跟宿村先生的妹妹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曾经为了找一样东西而每天跑去海边,只是我找的并非幽灵。 起因是一件发生在海中的神奇事件。 当时我七岁,季节是夏天。我和朋友两个人去到海边,一如往常地打着赤脚走在岸边。当时我很喜欢把波浪退去后变得平坦的沙滩给踩实,除非有人阻止,不然我可以一踩就是几个小时。 但我朋友对这种单调的玩法很快就腻了,开始寻求新的刺激而卷起裤管走向大海。看到他走过去,我也没想太多就跟上去。 「要不要试试看可以走到哪里?」他这么说。「不管弄得多湿,看今天这种天气,回去之前就会干了。」 「听起来挺好玩的。」我答应了。 我们把双手提着的凉鞋往沙滩一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进海里。 这一天晴朗得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沙滩干巴巴的,海面有白浪闪闪发光,地平线另一头有着形状宛如《富岳三十六景》的巨浪(注6: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晚年的作品之一,为浮世绘中的「名所绘」,描绘由日本关东各地远眺富士山的景色。其中最有名的「神奈川冲浪襄」是以富士山为远景,描绘滔天巨浪席卷渔船的景象。)的积雨云。 当水面达到胸口的高度,脚步踏起来越来越虚浮。即使脚掌确实踩到海底,每当有波浪袭来,就会觉得脚几乎要被掀翻。如果在这时候回头就不会有事,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大海的可怕,天真地说:「等真的危险再折回去就好。」 那一瞬间来得十分突然。海底突然变深,我脚下被一股力道一绊,当我觉得不妙时已经在劫难逃,身体立刻被拉往大海的方向。我踮着脚尖,想站稳脚步回到岸边,身体却不听使唤,不断被冲往反方向。 当我的嘴碰到水面,立刻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我试着游回岸边,但正要换气时却不小心喝到海水,让我陷入恐慌状态。虽然我知道在海上即将溺水时,应该以后仰姿势飘在海面上等待救援,但实际上一旦溺水,这些知识立刻被抛诸脑后。我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在水中不断挣扎,让状况越来越恶化。 事情就发生在我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忽然间,有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以非常强劲的力道把我拉走。 这当然是恐惧产生的错觉,实际上我多半只是被海藻之类的东西缠住,但当事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我心想肯定是有人要把我拉到海里而全身战栗,但已经没有力气甩开这只手。 我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不可思议的是,一旦意识到死亡,恐惧与后悔之类的情绪就渐渐淡去,只剩下深深的灰心。我觉得自己总算切身体会到「铸下大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是谁抓住我的手腕,于是试着回握对方的手,但什么都没握到。不知不觉间,抓住我手腕的手消失了。 紧接着,我的手指头碰到海底。 当我缓缓站起来,发现自己在一处水面连腰部高度都不到的浅滩。我听见海鸥的叫声,朋友从远方叫着我的名字。我置身于平静的夏日当中,仿佛刚才的恐惧从未存在。我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看着直到刚才都被人握住的手腕,这时恐惧才慢半拍地涌上心头。我开始心悸,全身发抖,赶紧跑上岸边,躺在干燥的沙滩上等待寒气退去。 后来,我对自己在海里遇到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做出这样的结论—— 那一天,是人鱼救了我。 后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坐在防波堤上看海。我多半是觉得只要这么做,就能遇到拯救我的人鱼。又或许是我忘不了那一天去到鬼门关前又回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强烈觉得自己活着的感觉。七岁的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日复一日去到海边,但人鱼当然并未出现。结果,我渐渐忘了当初的目的、忘了人鱼,只剩下去海边的习惯。没错,虽然我全都忘了,但我一有空就去海边的契机,就是源自那段找人鱼的日子。 * 翌日,我和千草在站前广场碰面,因为我答应过要陪她练习「美渚夏祭」上的朗读。现在明明是盛夏,出现在相约地点的千草却老老实实地遵守「长期休假外出时必须穿着制服」这条校规。 美渚町里能让人坐下来休息的店与设施很有限,大部分都被放暑假的学生挤满了,我们只好据守在超级市场的休息区。一边角落有些高中男生拿饮料打赌,比腕力比得如火如荼;另一边角落则有两名高中女生吃着冰,针对男朋友太没出息发着牢骚。 我仔细倾听千草那银铃般的嗓音,同时想着下次要去哪里打听。要找个会有很多参叶国中毕业生在的地方才行,第一个列入候补的就是参叶高中。说起来参叶基本上是国、高中一贯的女校,参叶国中的毕业生当中,过半会直接升上参叶高中。只要去那里打听.肯定遇得到认识初鹿野的人。 虽说一开始便去参叶高中打听就好了,但那里实在很远。初鹿野去读参叶国中后,举家搬回外公外婆家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从美渚町搭车过去,要花一个小时以上。虽然我很希望能在这个镇上解决,但看来没这么顺利。我心想,多半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参叶高中打听。 问题在于,要是我一个人闯进那间贵族女校,恐怕会遭人怀疑。由于有太多人想一睹「参叶女学生」的风采,参叶高中对待校外人士的态度比其他学校来得严苛,听说门前还有警卫常驻。其他高中的男生,肯定是他们最优先提防的对象。 「——后来女儿就和人类与人鱼都断绝所有关系,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海底,不时想起过往就流下眼泪。」千草从剧本上抬起视线。「……剧终。深町同学,你有认真在听吗?」 「嗯,当然。」我为了掩饰自己心不在焉,对她大肆赞美。「我是听得入神了。真被你吓了一跳,我看要你现在就上台也没问题。」 「谢谢你的夸奖。」千草笑得双肩抖动。「可是,请你再多夸奖我几句。」 「这不是说客套话,我觉得你的声音比广播社所有人都好听。」 「总觉得有点飘飘然呢。」 「太好了。」我苦笑。「对了,歌曲不用练吗?」 「我有在练。虽然有在练,但还不能唱给别人听。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在正式表演之前,都不唱给任何人听。」 「为什么?」 千草低下头小声说:「……因为不好意思。」 念完三遍剧本后,我们决定休息一下。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回到桌前一看,有四个头发染成浅色、衣着华丽的男生,在我们隔壁桌大声谈笑。 「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这么一说,千草就 点点头说:「好。」 我偷瞄一眼她的表情,千草看着这些人的视线冰冷得骇人。 我感到不安,心想要是她知道我以前也是那种人,不知道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把她现在投向那些人的冰冷眼神转向我身上? 我们结束练习,在河畔的小径散步。我不经意地看向闪闪发光的河川对岸,见到走在山丘上的小朋友们被逆光的夕阳照得像是剪影,还有,铁塔间连起的电线在空中画出变形的五线谱。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荻上。」我停下脚步,以郑重的态度开口。 「有。」千草用力转过身来,对我露出满面笑容。「什么事?」 「我可以跟你说一件有点离题的事情吗?」 「事情?」千草生硬地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拨弄着垂到胸部上方的发尾。「嗯,当然可以。」 「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咦……」千草挺直腰杆,表情变得僵硬。「请求……是吗?」 「当然,等你有空再帮忙就好。」 「我有空。」她还没问日期与时间就先答应我。 「谢谢你。其实,我明天打算去参叶高中,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参叶高中?」千草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呃,我当然愿意奉陪,可是……你去那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于是我简单说明了一下:同班的初鹿野唯是我国小时代的朋友,她在精神上似乎已濒临崩溃(自杀未遂的事我没说出口),而我不清楚原因,但初鹿野国中时代的同学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我明白了。」千草点点头。「所以你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昨天我在美渚町里到处找,但连一个毕业自参叶国中的女生都没找到。这样一来,不就只能跑一趟参叶高中吗?」 「其实啊,那倒未必。」 千草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这话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深町同学不必特地跑一趟参叶高中。」她回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眼前这个女生,正是参叶国中的毕业生。而且,她国三时和初鹿野同学同班。」听她这么一说,想想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反而是我一开始就应该先找她问问才对。毕竟,若要问我认识的美渚第一高中的学生里,有谁有着参叶的气质,那除了荻上千草之外别无他人。 「那么,荻上,你知道初鹿野之所以变成那样的理由……」 「是啊,我也许知道。」千草说得事不关己似的。「可是我能不能告诉你,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边用眼角余光窥看我的反应,边明白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想想,初鹿野同学甚至连对血亲都不说,不是吗?她这么坚持地隐瞒这个秘密,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只是,我明知如此却还是认为,搞不好对初鹿野来说,这个秘密成为她沉重的负担。独自承担这种对谁都说不出口的痛苦,会不会就是压迫她精神的最根本原因呢?如果是这样,我就非知道不可。」 「我这么问有点坏心眼。」千草放低声调说。「为什么深町同学非得为了初鹿野同学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我以前也承蒙她帮助过,我想报答她的恩情。」 千草思索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她抬起头回答。「只是,请你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如果可以,即使在她本人面前也请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千草露出放松了紧张情绪的微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当作是交换条件。」 「请求?」 「内容我还没决定。我会先想好。」 千草显得非常高兴。 路旁田里的向日葵长得很高,在西边阳光的照耀下,在人行道上留下浓浓的影子。向日葵全都不约而同地面向西边,发黑的头状花序看上去也像是无数的大眼球。 向日葵在生长过程中会一直追逐着太阳,等到开花时就会停止这种举动,等到结出种子则会鞠躬似地往下垂。为了寻求光而没有骨气地动来动去,最后看着自己的脚下腐朽,这种样貌实在颇有寓意——每次看到向日葵时,我都会这么想。 千草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开始说道: 「之前我说得很吊人胃口,但其实我知道的只有一点点。我想不管你去问当时班上的哪个同学都是一样的,她们知道的应该也都跟我差不多。」 我点点头,要她说下去。 「深町同学可能也知道,初鹿野同学的那片胎记,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冒出来的。起初是个只有豆子大的小小胎记,可是这胎记一天比一天大,不到一个月就扩大成现在的大小。初鹿野同学本人对于胎记显得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但她的改变,从很多方面都为周遭的人们带来震撼。有人同情初鹿野同学,觉得她很可怜;也有人嘲笑她,觉得她活该;还有人单纯是为了一种美丽的事物受损而叹息。只是整体而言,我觉得同情她的人占大多数。」 千草说到这里时,稍停了一下。 「我想深町同学多半是怀疑初鹿野同学因为脸上冒出胎记,而让她开始受到女校特有的那种阴险霸凌吧?」 「……不是吗?」 她缓缓摇头。「至少到隔年的七月中旬为止,初鹿野同学都和长出胎记以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在那之前,她太过完美的容貌——虽然不是她自己的责任——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或许是胎记缓和了这种感觉,她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受班上同学喜欢。就我所知的范围内,初鹿野同学完全没受到霸凌。」 从千草说话的口气,感受得到她是尽可能不要掺杂主观的意见,似乎想尽量从公正的立场,告诉我与初鹿野有关的客观事实。她多半是因为在背地里讲别人的事情而觉得内疚吧。 「好了。」她切入正题。 我心想,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多么令人心痛,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但肯定是在暑假即将开始前,应该就是在去年的七月中旬吧,初鹿野同学连续请假四天不来上学。等我看到她再度来上学时,就发现初鹿野同学已经不是以前的初鹿野同学了。」 我要说的事情就到这里结束——千草说。 「谁也不知道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她的一切都变了。她不再和朋友说话、不再正眼看别人,过完暑假后,从新学期开始就经常请假不来上学。有好一阵子,各式各样的谣言和猜测满天飞,但结果还是没人得出像样的结论。」千草说完后小小叹了一口气,对不知所措的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对不起,好像反而让你更混乱了……可是,就算你去参叶高中打听,我想多半也只能问到这点消息。」 「不,很够了,谢谢你。」 我仰天无语。别说是掌握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我听完以后反而觉得谜团更深。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两人都默默行走。我有我的事情要想,千草也自顾自地陷入思索。当我的思路终于找到眼前还可以接受的降落地点时,千草开口说:「我家就在这附近……」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飘来海潮的味道,看来我们已经走到离海相当近的地方。 「到这里就够了,今天很谢谢你。」千草对我深深一鞠躬。 「仔细想想,我们还走了真远。」我回顾来时路。「荻上,你一定走累了吧?」 「不会,我喜欢走路。」 「我也喜欢走路。今天很谢谢你,改天见。」 「嗯,这几天再见。」 千草背对我跨出脚步,但随即又停步,转过身来叫了我一声。 「深町同学,今天你对我做了非常残忍的事情呢。你可注意到了?」 「残忍的事情?」我反问。 千草破颜一笑。「我开玩笑的。再见。」 当时我并未深思她所说的「残忍的事情」,认定那只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玩笑话,很快就忘记了。 如果我处在更冷静、更客观的状态下,多半能轻易理解当中的含意,但那时我满脑子只想着初鹿野,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有人可能对我有好感。所谓「残忍的事情」,很少是人有自觉地做出的事,多半是没有自觉地做出的事。 * 我这天晚上也来到鳟川旅馆。这几天我不再从初鹿野的家门前开始跟踪她,改成直接埋伏在废墟。无论是下着小雨的夜晚,还是无风的闷热夜晚,她的脚步都不曾踏向废墟以外的地方。既然知道这点,我也没必要冒险尾随她。 原本我是想得知她每天晚上溜出家门的目的,借此加深对她的理解,而这个目的早已经达成。说穿了,她就是喜欢在废墟看星星。想从她的行动中得知更多情报也只是白费功夫,我却拖泥带水,每天晚上都忍不住继续跟踪她。 我现在最优先该做的事,是去查出千草所说的「空白的四天」里发生的事。要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打听与跟踪这些间接的手段已经不够。毕竟连当时近距离看着初鹿野的千草,也认为这件事是一团无从捉摸的谜。 除了直接询问她本人以外,我已经想不到别的方法。我明明有这样的自觉,却始终未踏出最后一步,这多半是因为我想一直躲起来看着在废墟屋顶看星星的初鹿野。 我很想说是隔天早上,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正午。由于每天跑废墟,我这阵子已经习惯中午起床、早上睡觉的夜行性生活。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在鸦雀无声的家里大声响起的电话铃声,就像假日的国小里响起的钟声一样,有种空洞的感觉。我觉得就算赶不上也不关我的事,悠哉地走下楼梯接起电话。 我听见的不是公共电话中那个女人的嗓音。 『喔,是深町吗?』 是级任导师笠井的嗓音。即使说客套话,那也不是刚睡醒时会觉得好听的嗓音。我大为后悔,心想早知道就别理会电话铃声,在被窝里继续睡觉。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你可以马上来学校一趟吗?』 这天笠井的态度和平常不一样,有种像是退了一步的距离感。说不定有事要找我的不是笠井,而是别人。 「我明白了。」我以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回答。虽然想问他找我去学校的理由,但笠井的声调里有种不接受我发问的感觉。「我准备好就马上过去。」 『嗯,那就这样。』 电话挂断后,我冲了个澡换上制服,听着广播吃着煎鲑鱼和海带芽味噌汤当早餐,只拿了非带不可的东西就走出家门。根据天气预报的说法,这一天也是盛夏的天气,刺人的阳光烧烤着皮肤。 美渚第一高中的办公室,似乎连在这种大热天都采取省电方针,没开冷气的室内和室外一样热。教师们都露出憔悴的表情面向办公桌,只有窗边的盆栽活力充沛。 笠井在办公室外等我。不出我所料,他带我去找另一名老师。叫我来学校的是训导主任远藤,他晒得黝黑的高大身躯与和尚头,这种很有特色的外表让学生们替他取了各式各样的外号,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来。远藤不仅是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生气,而且一开口便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听说他曾让每隔几天就会迟到一次的学生跪坐在走廊正中央,还曾以裙子稍微短了点的理由把女生吼到哭。我觉得每所学校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才,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别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笠井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远藤则以看着无机物似的眼神看着我。他迟迟不开口,但万万不能由我主动发言。这类老师最讨厌学生自动自发地思考并发言。 「深町阳介。」 远藤朝桌上的资料看了看,机械式地叫了我的名字。然后他转动椅子面向我,以低沉且充满威吓感的声音说: 「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遭到态度高压的老师质问。我国中时代有过几十次被叫去教职员办公室的经验,远藤这种近乎威胁的态度,对我而言甚至有些怀念。我从气氛就看出他已经准备对我怒吼,也相信他所需的证据都准备齐全了。 我猜测远藤之所以找我来,多半是为了责怪我非法入侵废墟。多半是有人通报说,有高中生每天晚上都溜进废墟吧。 「我在外面散步。」我决定先这么回答。说谎并不明智,但话说回来,在还不清楚对方掌握多少的阶段,就一五一十地全招出来也很不明智。 「依据青少年保护条例规定,没有监护人同行的青少年,禁止在晚上十一点以后外出,这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想出去散步?」 我很想回答「除了『想散步』以外还能有什么理由」,但仍把这句话吞下去。除了低头沉默以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这个问题先不管。」远藤比我预料得更快打破沉默。「接下来才是正题。你知道山脚下有一处废墟吧?」 「老师是指鳟川旅馆吗?」 「没错,那里昨晚发生了火灾。」 瞬间,一股冰冷的感觉窜过背脊,但我想到从初鹿野抵达废墟到离去为止,我全都看在眼里,这才暗自松一口气。远藤所说的事,多半是在我们离开废墟后才发生。 「说是火灾,其实只是冒了点小火。」他说下去。「但只要一个弄不好,也可能发展成森林大火。」" 「也就是说。」我希望赶快把话说完而插嘴。「老师怀疑我是纵火的犯人吗?」远藤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今天早上有人通报,说是在废墟发生小火灾的那段时间,从住家的窗户目击到有个年轻男子在附近,巧的是这个人知道那名年轻男子是深町阳介,所以你就被找来这里……那么,我重新问你一次,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什么?」我穷于回答。首先,我绝对要避免说出初鹿野的名字。遭人怀疑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可是,要是我说「自己一个人去废墟看星星」,远藤会相信吗?怎么想都觉得只会加深他的怀疑。 我正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借口可以逃避,远藤用拳头敲着桌子催我回答。「怎么啦?你为什么没有办法解释?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这种时候,谎言必须控制在一个。根据经验,一次说两个以上的谎很容易自掘坟墓。如果我可以说唯一一个谎,这个谎应该要用来隐瞒初鹿野人在现场的事实。 我说:「我昨晚的确……」 但我说到一半时,有人插了话。 「他是跟我去看星星。」 我和远藤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占据半边脸孔的蓝黑色胎记。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的光线下清楚看到她的胎记。 「我想,纵火应该是我们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初鹿野以一派镇定的表情说下去。「只要针对目击证词和小火灾发生时间的前后关系再详细调查,应该就能明白。」 她胁下抱着一个b4大小的咖啡色信封,解答了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多半是她缺席而没能拿到课题与各式各样的东西,才被笠井找来学校领取。 初鹿野穿制服的模样,笠井应该已很熟悉,看在我眼里却显得极为新鲜。明明只是一件平凡无奇、早已看惯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却被提升到不同的次元,就像优秀的演奏者能让乐器本来的意义跟着改变。 远藤瞪向初鹿野有胎记的那半边脸,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全身,之后又注视着她的胎记。我也用眼角余光窥看她没有胎记的那半边脸,那里依然有着泪痣。那颗痣太小,让我分辨不出是不是真的痣。 「你叫什么名字?」远藤拿起笔,翻开满是皱褶的记事本,仿佛要让人知道掌握主导权的是他。「你是一年级的吧,哪一班的学生?」 「我叫初鹿野唯,和他一样是一年三班。」 远藤握着笔思索一会儿,但似乎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初鹿野」的汉字怎么写,于是妥协地写上片假名。 「所以还有另一个违反条例的学生?」他哼了一声,阖上记事本。「那么,你说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来着?」 「去看星星。」初鹿野毫不畏惧地说。「那一带光害很少,最适合看星星。」 「你喜欢星星?」 「比别的东西要喜欢。」 「昨天晚上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远藤试探地问。 初鹿野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我在深夜一点到两点左右看见流星雨,一个小时内大概有三十颗左右的流星。」 「喔?还有呢?」 「我想,流星雨大概不是只有一波,因为有两、三个辐射点(注7:辐射点是流星雨在天空中的发源处,对行星上的观测者而言,流星看起来似乎都来自该处。)。」 「不是大概,那是水瓶座的δ(delta)、i(iota)流星雨,还有魔羯座的α(alpha)流星雨。」远藤说得轻描淡写。「说得再精确一点,δ和i分别还分成北支和南支,缩写分别是nda、sda、nia、sia,因为彼此的辐射点很接近,所以很难区别,但基本上是不同波的流星雨。不过大部分都是sda就是了。」远藤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些知识。「既然喜欢星星,至少该记住这点知识。」 我忍不住交互看着他们两人的脸。尽管两人都面无表情,但总觉得先前两人之间充满敌意的火花已经平息。 「看样子你们说是去看星星,倒不是说谎。」 远藤说完这句话,仿佛就对我们失去兴趣似地转回去面向办公桌,并挥挥手赶我们离开,看来深夜外出的事他也不追究了。我和初鹿野一起一头雾水地走出办公室,临走时,还听到远藤从我们身后说:「英仙座流星雨就快到了,可别错过啦。」 流星雨。 原来昨晚初鹿野会从椅子下来躺好,是有这种原因。 但我连一颗流星都没注意到,因为那里有着比星空更值得看的东西。 走出办公室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道谢。 「你帮了我大忙。」 初鹿野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往前走。换成是平常,我在这个时候就会退缩,但她刚刚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事实推了我一把。 「原来你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你啦,那你为什么都不说?」 初鹿野停下脚步,有话想说似地张开□,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再度跨出脚步。 「跟踪你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也难怪你会生气。可是,因为有过公园那件事,我一直很担心你,怕你会不会又动起不好的念头。」 与其说这种像在辩解的借口,还不如老实说「我喜欢你的歌声,想再听一次,所以一直跟踪你」来得好。但我只顾着解开误会、表达诚意,反而把真正想跟她说的事情搁置在后。 如果可以,我很想把自己脸上胎记消失的理由解释给她听——我从国小四年级那时候就强烈受到你吸引,并且一直觉得只要脸上没有胎记,也许你会愿意正眼看我。结果有一天,有个神秘女子打电话来,向我提出一场类似《人鱼公主》的赌局。胎记消失固然很好,但我如果无法和你两情相悦,就会化为泡沫消失…… 真是够了,哪有人会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即使真能让她相信,换个角度来看,也难保她不会解释为我是以自己的性命要胁,逼她对我有好感。从她的角度来看,我那么说就和「要是你不爱我,我就会死掉」是同等意思。我不想做出这种像是拿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求爱的事情,所以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一直走在初鹿野身边。 初鹿野转头看了我一眼,深深叹一口气,像是比耐性比输了似的,总算开口: 「……我知道阳介同学是真心为我着想。」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花很多时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说。我也闭嘴不说话,耐着性子等她再度开口。 「所以我也……打算尽可能用最诚恳的方式,把我真正的心意告诉你。」 她从正面看着我说: 「不要再管我了,你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 初鹿野转身背对我要跑走,我想也不想就先抓住她的手,拉住她问出保留到最后的问题。 「我跟参叶国中的毕业生问了你国中时代的事。」 看得出初鹿野的瞳孔扩大。我们的脸就是靠得这么近。 「去年夏天,在那空白的四天里,你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本来我应该慢慢解开她的心结,先除去所有障碍才慎重地问起。在这个阶段就劈头踏入核心,不但有可能得不到回答,还有着加重她警戒心的危险。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选择手段。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确实已撼动了她,那么,除了趁还能谈话的时候问个清楚以外,我别无他法。 她果然被这个问题逼得首次露出明显的情绪。 只可惜是以最糟糕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在两、三次强忍似地眨眼后,溢出的一滴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下,紧接着眼泪宛如溃堤般接连流出。初鹿野仿佛不想让我看到她哭泣的脸,转身背对我,用手掌连连擦拭脸颊。看起来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看到她这模样,让我满心都是罪恶感,觉得自己沦为一个邪恶无比的人。 无论我怎么挣扎,也许到头来都只会伤害到她——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初鹿野逃避似地跑走,我并未追上。初鹿野察觉到我是由衷喜欢她。她为了防止我背黑锅而为我说谎,这让我确信我所爱的初鹿野至今仍然活在她心中。她尽力正视我,诚恳对待我,但还是拒绝我。 这么一来,我还能做什么? 如果这时候我再冷静一点,也许就不会忽略初鹿野的泪痣微微糊掉;也许就会注意到她用手掌擦拭眼泪后,用水性笔画出来的痣消失了。 但我就是没注意到。我无法直视她哭泣的脸,觉得要是正视她的脸达到五秒以上多半会发疯。我动摇得太严重,早就把泪痣的事情忘在脑后。 结果是笠井先叫了呆站在走廊上的我。他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我之后只微微对我招手,叫了我一声「深町」又回到办公室里。 我以空洞的表情站到他的办公桌前,笠井说: 「首先,我有一件事得先跟你道歉。我查过你和初鹿野在国小时代的关系了。」 笠井对我低头。 「看样子你说得没错,你们两个以前真的是好朋友,我不该怀疑你。」 「哪里。」我不太感兴趣地摇摇头回答:「换成是我站在笠井老师的立场,应该也一样会感到怀疑吧。」 笠井从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收回口袋里,然后噘起嘴长长叹一口气,双手抱胸深深靠在 椅背上。 「这三周来,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我心想你一定会露出马脚,所以不厌其烦地等你显露出本性,但我得出的结论是,至少现在的深町不是那种会遭人深深怨恨的人……那么,问题来了,这就让我更加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初鹿野会说不想来有你在的学校上学?而且,假使她是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为什么刚才又会特地插进你和远藤老师之间帮你说话?真要说起来,为什么参叶国中出身的初鹿野会来念这间高中?有太多地方让人想不通了。」 看来他不是要在我身上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也就只回以赞同的点头。 「话说回来,如今就算解开这些谜题也晚了。深町,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错在你身上。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已经确定的事实,我会等放完暑假再告诉大家,现在就早一步告诉你。」 「老师是指什么?」 「初鹿野说要从美渚第一高中退学。」 笠井在叹气声中说出这句话。 根据笠井的说法,今天初鹿野之所以会来教职员办公室,是为了办理退学手续。听说在我来之前不久,她的母亲都还在办公室里。最后的谘询已经谈完,正准备道别时,我就出现在办公室。笠井为了带我去见远藤而离席,初鹿野则坐在原处等笠井回来。等笠井办完事回来,她正要走出办公室,就目击到我被远藤审问的情形,犹豫了一会儿后决定来救我。 我对笠井道谢,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在校内游荡良久才离开学校。太阳刚沉入地平线后的深蓝色天空下,万物都褪为蓝色。初鹿野哭泣的表情一再从我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每次都渐渐地却又扎实地磨耗掉我的精神。 我越想追上去,越觉得她离得更远,而且,事实上她也真的试图远走高飞。虽然不确定她要去哪里,但总之是要去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 我开始想像,不知道化为泡沫消失会是什么感觉。大概不会痛吧?就只是自己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不确定,渐渐融入波浪当中。我觉得就一个恋情破碎、在失意的深渊中渐渐心死的人所要走上的末路而言,这种死法实在是适切得不得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我并不是已能切身想像自己的死亡。等我能够切身想像时,已是在半个月后,亲眼目睹有人实际化为泡沫消失。 * 我没有心情直接回家,直接走过家门前,脚步自然而然走向有人的方向。我穿过两旁店家都拉下铁卷门的街道,在一条长而缓、有着好几间居酒屋和小酒吧比邻而立的坡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结果却和意料之外的人物重逢。 我看着以红光照亮店头的红灯笼与颜色花俏的招牌,感觉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周围没有人影。我往四面八方查看,但找不到出声的人。正当我心想是自己听错店里的声音时,又听到更清楚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一声。 我抬起头,和一个从居酒屋二楼阳台低头看着我的人四目相交。桧原说「你在那边等着」然后回到室内,几秒钟后,二楼的灯光熄灭。我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坐下,等他下楼。 桧原裕也是我国中时代的朋友。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分成求职组和升学组,打了一场四对三的架,他也是其中之一。他跟我一样是升学组的。 桧原就读的美渚南高中,评价比我读的美渚第一高中要差一些,而他之所以考这间学校,完全是因为他对升学去处一点都不执着。桧原有着远非我所能相比的优秀头脑,他之所以不来念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他只想去徒步就能通学的高中。 也许我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桧原是个很奇妙的人。他考试的成绩基本上都在平均分数以下,但有时候会故意示威似地考出所有科目都达到总分九成左右的分数,让人吓一跳。不用说也知道他每次这样做时,就会有人怀疑他作弊,但到了二年级后半,老师们也都渐渐肯定他的潜力有多么惊人。老师们异口同声地说,桧原真是可惜了,如果他认真念书,轻轻松松就能考进校内前十名。 桧原对提升在校成绩与夸耀学力没有兴趣,我曾有一次听他本人说起他偶尔会拿出真本事的理由。 「我是想让大家尝到没天理的滋味。」他以响亮的低音这么说。「我希望他们痛切感受到他们花一个月学习的东西,有人三天就学得会。」 「你是想启蒙大家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假设有个地方,有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美女,并有着中等程度的头脑。这个女人有一天遇到一位她根本没得比的完美美女,让她受到莫大的震撼,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打破。那么,接下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让美女吃毒苹果。」 「笨蛋。」他扑哧一笑。「想也知道是会开始培养容貌以外的东西,毕竟她已经痛切感受到,这世上有着她正面对决绝对赢不了的对手啊。也就是说,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启蒙这间学校的学生。」 他就是个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的人。 如果用消去法来说,我国中时代最亲近的朋友应该是桧原。无论是我或桧原,都无意打进那些健全的家伙组成的圈子里,但又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些坏学生的圈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所以不管待在哪里都觉得格格不入,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让我们两人一起行动的机会自然而然地增加。 我对你别无所求,你也不要对我有所冀求——这就是我们两人间的默契。说穿了,我们是为了度过充满无聊与不合理的国中生活而组成同盟,彼此都只把对方当成「好用的朋友」这点反而可喜。 「久等啦。」我听见桧原的声音,然后看见他沿着户外的老旧铁骨楼梯走下来。他穿着刷白的t恤、牛仔短裤与黑色沙滩鞋,打扮十分轻便。我们一靠近,他就戏谑地用拳头往我胸口轻轻一敲,「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普普通通。」我抓住他的拳头推回去。 「你的脸是怎么啦?胎记跑去哪里?动了手术吗?」 「自然消失的,就像婴儿的蒙古斑会随着成长消失一样。」 他双手抱胸,扭转着脖子。「真可惜,我倒觉得你以前那样比较好。该怎么说?你的胎记有种狠劲。」 「谢谢你。可是,要过平凡的高中生活,根本不需要狠劲。」 「你?过平凡的高中生活?」桧原露出怀疑的眼神问道。 「对,平凡的高中生活。四月以后,我不曾打过人也不曾被人打过,不在体育馆的仓库喝酒也不在逃生梯抽烟。我过着没有任何过与不及、很平静的高中生活。」 当然,这种「平凡」是把有关赌局的种种都剔除在外才得以成立,但即使我跟桧原细细解释清楚也不是办法,他顶多只觉得我在开一个很费心思的玩笑。 「真没想到深町阳介竟然会平凡地歌咏高中生活。」桧原说得一副佩服的样子。「桧原你呢?还是老样子吗?」 「该怎么说呢?」他面露难色。「我有个东西要让你看,这也可以顺便让我说明清楚。既然你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游荡,应该不会没空吧?」 桧原不等我回答就跨出脚步,我也没怎么多想就跟上去。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被很高的围墙围住的公寓大楼的停车场。他假装成只是要抄捷径而穿过停车场,令我完全放松戒心。尽管听见停车场角落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学生深夜在外聚集,在这个镇上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光景,所以我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当我察觉到那些人是谁时,已经太迟了。 桧原从我背后推了一把,把我推到他们身前。 蹲着讲话的四个人一起看向我,露出怀有恶意的笑容。 「这些家伙很缠人,一直要我想办法带你来。」桧原说着,哈哈大笑。「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自己出现在我面前,可省了我不少功夫。」 我搔了搔后颈,试图想起这几个已经很久没见的家伙叫什么。没错……从左到右依序是乾、乃木山、三岳、春江,就是在毕业典礼后和我大打一场的求职组四人。 我知道他们对那天那场架怀恨在心,春天前后还不时会打电话找我,或是在我家门前堵我,但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病房,也就没撞见他们。我原以为过了四个月的现在,他们的怒气也该消了,但看来我太小看他们的执着有多深。 如果他们跟我有仇,应该也跟同样是升学组的桧原有仇,但这次桧原似乎站在他们那一边。多半是他们跟他说,只要他出卖我就会放他一马。桧原这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出卖起自己人一点都不会犹豫。与其说他自私,不如说他纯粹就是无情。 「上次见面是毕业典礼的时候吗?」个子最高的乃木山说。「听说你直到最近都在住院?」 「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跟你们分开后出了意外,害我的春假延得很长。」 乃木山一笑,其他三人也跟着笑了。我心想,这四个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多半到现在还是没变。看来他们和国中时代一样,乃木山的地位远比其他三人要高。 「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吧?」乃木山问。 「谁知道呢?我们六个人一起喝酒叙旧吗?」 乃木山又笑了,其他三人也陪笑。桧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大笑,似乎无意站在我这边。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看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乃木山从一名跟班手上接过金属球棒,试挥了几次以后逼近我,挺出下巴说: 「春假延长你一定很高兴吧?我听说你住院也替你感到高兴,毕竟朋友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嘛……然后,我想说不只是春假,干脆帮你把暑假也延长好了。」 乃木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么说,其余三人哈哈大笑。 我重新整理一遍状况:眼前是一对四,看桧原的心情也可能变成一对五,其中一个人还拿着金属球棒,无论我怎么想,自己都没有胜算。别管面子问题,拔腿就跑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但他们已经慢慢逼近,把我逼到停车场的角落。 我心想,看来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尽我所能地抵抗看看,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事情就发生在我刚想到这里的时候。 「深町同学?」 由于这群人挡在眼前,我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我不用看也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乃木山慢慢转过身去。 我背上窜过一阵寒意。 穿着制服的千草,露出不安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这么晚了千草还在外头?我仔细一想,想到千草说过今天是要开「美渚夏祭」筹备会议的日子。 怎么会这么不巧? 「原来如此。」乃木山仿佛独自想通了似地这么说。他的眼睛很利,似乎瞬间就理解我和千草的关系。 乃木山转回来面向我,整张脸笑歪了,看似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非常期待。 状况改变了。我已没有时间犹豫,既然要行动,只是早一秒也好。对方尚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在他因千草出现而分心的当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再也不会有这般良机。 「喂,把她也带过来。」乃木山对其他三人下令时,我在这时转守为攻。我看准乃木山再度面向我的瞬间,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他仰卧着倒地后,我用力踩他的手腕,从他放松的手上抢走球棒,并反手握住,用球棒的尖端朝乃木山的心窝用力一顶。乃木山原是双手按着鼻子痛得不断挣扎,这下子应该再也无法动弹。 听到乃木山的闷哼声,正要走向千草的其余三人总算察觉到身后发生异状。他们赶紧要扑向我,但我举起球棒牵制他们,紧接着再度用力朝乃木山的小腿挥下去,乃木山发出悲痛的叫声。虽然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乃木山,但在这种以寡敌众的状况下有个定论,就是要针对集团的头头彻底打垮他,在头头与成员之间制造出状况上的落差,将其余人塑造成冷眼旁观的人,而要营造这个效果就不能手下留情。 我忽然抬起头,看到千草失去表情似地呆呆站在原地不动。我对她说:「你在干嘛?赶快离开!」她连连点头,但没有要移动的意思,说不定她是想动也动弹不得。 做为最后的表演,我朝乃木山的侧腹部踢了一脚后,把球棒扔到狼狈得无法动弹的三人面前。球棒在柏油路面上碰撞出很大的声响,我确定没有人去捡后当场蹲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今天已经打成这样了,可不可以请你们放过我?」 我挤出看似卑躬屈膝却又令他们觉得我似乎胸有成竹的笑容。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如果剩下三人一起扑上来,我就无计可施。 「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看我不顺眼,就拿那根球棒打我到消气为止吧,这样我们就算扯平。」 那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朝缩在地上呻吟的乃木山看了一眼。其中两人合力扶起他后,瞪了我一眼就默默离开。 最后只剩下桧原。 「那么,你要怎么办?」我搔了搔后颈问他。 「也没怎么办。」桧原耸了耸肩。「我只是被他们要求把你叫来。话说回来,刚刚那几下真精彩,你还是一样那么果决。」 说完,桧原朝千草瞥了一眼。千草维持刚才叫我的姿势僵在原地,桧原走向她,轻声说:「不好意思,把你扯进奇怪的事情里。」然后就往和乃木山他们不同的方向离开。我心想那三人之所以会很干脆地撤退,也许是因为无法完全忽略桧原出手帮我的可能性。 等他们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我才松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闭上眼睛。我是运气好,事态发展完全如我所想只能说是奇迹,要是还有下次,相信一定没有这么顺利。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千草低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中并未蕴含任何感情,与其说是在看我,不如说是把我当透明人,看着我背后围墙的纹路。 「刚才那几位是?」她问。 「是我国中时代的朋友。」我回答得毫无虚假。 「国中时代……是吗?说到这个,我没问过深町同学毕业自哪所国中呢。」 「就如你所想像。」 不可思议的是,我在笑,那是一种干涩的笑。 指骨上还残留着揍了乃木山一拳的感觉。我频频把手掌张开又握起,想挥开那种感觉,但源自手上麻痹感的浑浊激昂感觉迟迟不消退。 「美渚南国中就如传言所说,是一间学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学校,就像我还有刚才那些家伙一样。」 千草短暂地思索一会儿。「我听说那间国中的学生不时会聚集在镇外的废墟喧哗,深町同学也认识那些人吗?」 「岂止认识,我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啊?」她说这话的模样倒未显得特别惊讶。「原来深町同学曾经是个坏人。」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我扬起嘴角。「你都问完了吗?」 「是啊。」她点点头。 我心想,这下连千草也讨厌我了吧。想推托是办不到的,即使先前那些行为是为了保护她而做,到头来那终究是野蛮的暴力行为。 但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状况也是我所期望的。我对荻上千草这个女生怀抱着一种自然的好感,而千草看起来对我也有同种类的好感。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觉得迟早必须让她讨厌我。 八月三十一日——仔细想想,那 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如果我无法在这天之前打动初鹿野的心,就会化为泡沫消失。我这个朋友突然消失无踪,相信一定会让千草十分难过。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越深,她到时面临的痛楚就会越强烈。 那么,只要在离别来临之前让她讨厌我就好。只要设法让千草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受不了我,即使那一天来临、我化为泡沫消失,她也不会伤得太重。或许她会心想「早知道我就对他好一点」,但应该能避免造成致命伤。 我一直认为,迟早有一天得想个方法让她失望。所以换个角度来想,也可以说多亏乃木山他们,让我省下不少功夫。我得以用再明了不过的方式,把自己的污点表现给她看。我得以亲身证实深町阳介是个会和一群不像样的家伙来往,一出事就不惜动用暴力的人。相信千草一定对我轻蔑到了极点。这样就好。 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先把一口烟蓄积在肺里良久,然后才慢慢呼出来。 千草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一直凝视我这一连串的举止。 等香烟有两公分左右化为灰烬后,她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决定『请求』的内容。」 我眨了眨眼。「对啊,我们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 ——我错看你了,请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我一直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请求。 「深町同学。」 千草的表情一松。 「请你带坏我。」 这是发生在七月三十一日晚上的事情。 香烟从我的嘴上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激出小小的火花。 第6章 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美渚第一高中指定八月一日为全校返校日。学生必须在上午九点以前返校,有一段比平常长一些的级任导师通知事项时间,然后是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十点起则要在体育馆听校长讲话,结束后一回到教室就要开始进行对大部分学生来说最重要的事项——校庆的相关讨论。从各班要举办的节目、进行分组(有需要的话),到下次集合的日期与时间等等,全都必须在这一天之内决定,因而有些班级甚至会讨论到最终离校时间的傍晚七点半为止。 意外的是,校长讲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当我们从蕴含全校学生的体温而闷热不已的体育馆回到教室,期待接着要开始进行校庆准备的第一阶段讨论时,我探出上半身对隔壁的千草说: 「好像会讨论很久,我们开溜吧。」 千草眨了几次眼后,笑咪咪地说: 「十分钟后,校门旁边见。」 千草在我耳边这么说,迅速收起东西,以非常不着痕迹的动作溜出教室。由于她离开得光明正大,尽管吸引了几个人的视线,但她的态度极为自然,目击者似乎都各自做出一番解释来说服自己。 只有坐在我前面的永泂产生疑问。「荻上是身体不舒服吗?竟然会早退。」 「也许吧。」我一脸不知情的表情回答。「说不定只是跷课。」 「怎么可能?」永泂挑起一边眉毛笑了笑。「全班离这个字眼最远的就是荻上。」 「说得也是。」 我对永泂表示赞同,抓起书包站起来。 「喂喂,该不会连你也要早退吧?」 「我身体不舒服嘛。」 我挡开永泂的追究,溜出教室。为了不被老师撞见,我经由与通向体育馆的走廊相连的楼梯下楼,把室内鞋塞进鞋箱,一手提着室外鞋,走不用从教职员办公室前面经过的迂回路线来到校舍外头。 千草明明先离开教室,却比我晚到校门。看见她一认出我就小跑步朝我跑来的模样,让我有种无以言喻的不对劲感觉,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觉得不对劲。 「对不起我迟到了。」千草气喘吁吁地说。 我们并肩跨出脚步。由于校舍的窗户全都打开,这一带也能够微微听见从窗户泄出的鼓噪声与笑声。 「我这辈子第一次上学上到一半就溜走呢。」 「反正这一天根本不算在出席日数里,跷了就赢了。」 「深町同学真是个坏人。」千草一脸看似觉得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谁知道?我还在想。」 「不然,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两个人一起慢慢想吧。」 我们看到公车等候处就走了进去。这个有屋顶的老旧候车处,正适合用来边躲太阳边想事情。由于一、两个小时才会有一班公车,我们也不会被误以为是要搭车的乘客而造成司机的困扰。镀锌波纹铁皮制的墙壁上有很多破洞,到处都贴着二手车收购业者与小额信用贷款的传单,还有马口铁制的招牌,贴得整面墙仿佛成了一幅镶嵌画。 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千草伸直双脚,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到底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她的裙子比平常要短。虽说比平常要短,但顶多只到膝上十五公分左右,穿这种长度的裙子的女生,在美渚一高里要多少都找得到。但平常穿起制服可说是一板一眼、绝不马虎的千草这么穿,就给人非常新鲜的感觉。 以前我不曾深入想过膝盖这个部位的美丑,只做出粗或细之类的概略分类,但在看到千草膝盖的瞬间,不得不改变原本的想法。膝盖也和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样,是个人差异极端明显的身体部位之一。区区几公厘的差别就会给人大不相同的印象,是个纤细且表现力强大的部位。而千草的膝盖在我过去所看过的膝盖当中,有着最理想的形状。她的膝盖没有一丝皱纹,描绘出优雅的曲线,让我想到烧制得极为精美的白瓷花瓶。 「那也是为了『让爸妈失望』的行动一环吗?」我看着她的膝盖问道。 「啊,原来你发现啦?」千草像要隔开我视线似地把书包放到膝盖上。「就是这样,我故意弄短的,但总觉得很不自在。」 「你穿成这样感觉好新鲜。」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千草按住书包,像鸽子喝水似地连连低头道歉。 「你的脚这么漂亮,应该要多点自信。」 「会吗……谢谢你的夸奖。」 千草仍然低着头,有点难为情地道谢,始终不移开放在膝上的书包。 「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极为平庸,多得是人可以代替我。」 我被乃木山他们攻击的那一晚,桧原离开后,千草对我说「请你带坏我」。我原本以为她要跟我绝交,这句话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把不禁从嘴上掉落的香烟踩熄,在脑海中重复一次她的话。 ——请你带坏我? 「对不起,这么说你一定听不懂吧?」千草撇开目光,用食指搔了搔脸颊。「我照顺序解释。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你了解……」 于是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明,说到在她国中三年级的某一天,去上面试技巧的讲座,结果促使她发现,原来她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用来描述自己这个人,不由得惊愕不已。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以前只是听爸妈的话度日,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一次称得上是选择的选择。 「说穿了,我是个空壳子。」千草的声调像在念已经写好的文章。「虽然我从来不曾失败,但也从来不曾成功。虽然我可以代替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荻上千草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目光低垂,露出自嘲的微笑。 「当然,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情形,只是程度不一。可是在众人之中,我的平庸极为突出。每当朋友们说起过去的经验,我都感到很不自在,觉得有人在背地里嘲笑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受到指责,似乎有人指责我说:『你从各方面来说都缺乏人生经验,只是个空壳子,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用来描述自己。』」 她似乎在回想当时的痛苦,语尾微微沙哑。 「我身边也有很多像我这样没有内涵的人。我以前就读的参叶国中,简直是一间搜集了过着无趣人生的少女之标本的学校。学生们都是些这样的人,对于走在事先铺设好的轨道上从未抱持任何疑问,只是决定要坐在第几车厢的哪个位子上,就误以为自己做出什么重大的人生抉择。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们似乎觉得自己是颇有个性的人。看在我眼里,只觉得她们暗中有了协定,彼此间强硬地形塑出一种『我们很有个性』的假象。」 千草似乎担心她说了这么多,我会不会觉得无聊,频频窥看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要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关系让我觉得有股寒意,所以突然改变升学的志愿学校。我觉得只要去到别间学校,也许会有些改变。双亲当然反对,但我扯了各式各样的理由,好不容易才说动他们。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反抗爸妈的意思,满心雀跃地觉得自己总算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可是到头来,即使我进到美渚第一高中,我这个人最根本的部分还是没变,只是从一个随处可见的开朗女生,变成一个随处可见的文静女生。」 千草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 「深町同学,我想跳出这个框架。我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胜过别人的地方,所以希望至少能做些让人皱眉的事、做些会被老师责骂的事、做些会让爸妈失望的事,来逃脱事先安排好的一切。不管是多脏的颜色都行 ,我想要添加一些色彩,把我变成更纯粹的我。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她这番话多得是反驳的余地,毕竟我从不曾觉得千草是个平凡的人,她比别人优秀的地方更是要多少我都列举得出来。何况真正有个性的人,在这世上就只有那么一小撮,而且找我这个比她更平庸的人来帮她解决问题,也是错得离谱。 但我吞下这几句已经冲到喉头的话。那是最关键的当事人千草彻底思量一番后得出的结论,不是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的我可以用一般理论评断的问题。既然千草说她想跳出框架,那就是正确答案。即使她是错的,经过彻底思量后才犯下的错误,仍有着媲美正确答案的价值。 「好,我帮你。」我答应了。「可是,要我带坏你,具体来说要做什么才好?」 隔一会儿后,千草说: 「明天——只有那么一天也没关系,可以请你把我当成你国中时代的朋友看待吗?我想体验看看深町同学以前和朋友们度过的那种不健全的日子。」 我心想,这点程度应该没什么关系。说老实话,我根本不希望千草跳脱框架,而且担心我们两人相处的时间越多,离别时会越难过。但如果只有一天,应该差不了多少,以后多得是机会可以平反。如果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陪她玩玩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所说的「请你为我的自由祈求」就是这件事。 「你想到什么主意了吗?」千草把放在膝上的书包轻轻挪到一旁,对我问道。 我摇摇头。「临时想做坏事反而想不到。」 「我们先限定一下状况吧。」千草迅速竖起食指。「深町同学在国中时代,曾经和朋友擅自溜出学校吗?」 「多得数不清。」 「其中有没有哪一天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回溯记亿。 「啊啊……对了,我国二的夏天时曾经装病,第五节课就早退。我和朋友挑了不同时间各自早退,然后就像今天这样,在学校外面碰头。」 千草立刻追问下去。「请你把那天的情形详细说给我听。」 「记得我避开旁人耳目,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香烟,然后在桧原的房间里喝酒。啊,桧原就是昨天晚上唯一对你道歉的那个男生。他家是开居酒屋的,所以有很多酒可以喝。记得当时我们连酒该怎么喝都不太懂,也不考虑步调就一直喝,两个人都转眼间就喝醉,还轮流在厕所呕吐。」 「好好喔,听起来好开心。」 千草莞尔地眯起眼睛,然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们就来做这件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说,来我家喝酒。」 「你是说真的吗?」 「是。不用担心,我想我家应该有很多酒可以喝。」 千草站起来,轻飘飘地跳到候车区外的太阳下,转身对我小小招了招手。 「我们走吧,深町同学。」 走下一条长而弯曲的坡道后,海潮的气味渐渐变浓。千草家位于一处巷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里。 昨天送她回家时我也想过,她家就是典型小有财富的人家。砖造风格的建筑、整理得工整的草皮、洗得光亮的高级车、各种工具齐备的车库、摆放很多有品味小东西的玄关,尽管每一样都超出平均分数,但由于花费的金额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反而清楚突显出房子的主人有所妥协。这里就是这样一栋房子。当然如果拿来跟我家相比,他们家肯定是相当有钱。 我在千草的带领下从后门进到她家。这栋房子盖在斜坡上,一楼和二楼都有玄关,面向宽广道路的二楼玄关被当成正门使用,面向狭窄人行道的一楼后方玄关则似乎很少使用。若要不被千草的家人发现而溜进她家,这样的房屋构造可说是再合适不过。 走廊上没开灯,我小心不要碰撞出声响,跟随千草的背影在走廊上前进。看来一楼与二楼的配置颠倒并不只有在玄关这个部分,像客厅和厨房等等都在二楼,寝室与小孩的房间则似乎在一楼。虽然就只是这样,却让我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好像在单行道上逆向行驶。 进到千草的房间、关上门锁好后,我深深叹一口气。房间里的冷气很强,很舒适。她说「请坐」,于是我在咖啡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包括桌椅在内,整个房间的摆饰都以深咖啡色的家具统一。以十六岁女生的房间来说,也许太沉稳了点。还是说最近女生的房间都是这样? 「我偷偷带了男生进家门。」千草说。「要是爸妈知道,事情就严重了。」 「我会祈祷事情不要弄成这样。」 「而且我带进家里的男生,还是曾经是坏人的深町同学呢。」 「我姑且先问问,要是被发现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只是会变得非常尴尬。我想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一定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我才好吧。这种情形也不坏。」 「也是啦,对于一切都太过和谐的家庭来说,也许有时候真的需要一点混乱。」 「是的,所以深町同学什么都不用担心。」 千草打开小柜子的门,拿出两个纯白的小酒杯,又从下面的抽屉拿出一个水蓝色的三合瓶(注8:即容量为三合的瓶子,一合为一百八十毫升。)。画着人鱼图案的瓶身标签上,以毫无特色的字迹写着「人鱼之泪」,那是美渚町居民无人不晓的地方特产酒。 「不知道为什么,我家常常收到别人送的酒,但家里谁都不喝酒,所以越堆越多。厨房里还有六瓶一样的酒,想喝的话请自便。」 「谢谢,不过我就别喝那么多了。」 我们互相在对方的小酒杯里倒酒,然后不约而同地在咖啡桌前跪坐好,小声干杯。千草一口气把整杯酒喝下去,皱起眉头说「滋味好怪」,接着又从瓶子里倒了第二杯。 「瓶子这么漂亮,我一直以为滋味应该更清澈一点。」 「是啊,意外地辣口。」我也喝干第一杯,斟好第二杯。「那么,沾染未成年饮酒的恶习感觉怎么样?」 千草正要端到嘴边的小酒杯在胸前停下,她静静地微笑说: 「非常兴奋。」 「太好了。」 「……啊,对了,请你等我一下。」 千草说完再度拉开小柜子的抽屉,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放到咖啡桌上。 「请你当烟灰缸用。你不是有在抽烟吗?」 「谢谢,可是我不是抽得那么频繁。而且要是在这里抽,房间会沾上烟味……」 「请你抽烟,我也想抽抽看。」 我从书包里拿出香烟,抽出两根,一根递给千草。 「若叶。」千草念出烟盒上的字。 「是三流货色,难抽但是便宜。」 我把打火机的火送到千草面前,她战战兢兢地叼着滤嘴,把香烟前端往火凑。我指挥她说「吸气」,香烟的纸卷微微发出红光。 千草吸进一大口,果不其然被呛到了。她眼眶含泪地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怨怼地瞪着夹在手指上的烟。然后她吸了第二口,这次没被呛到,慢慢地把烟吐出来。我也把自己的烟点着,两人默默抽着烟。 「我觉得自己总算明白了。」 千草边学我用香烟敲敲瓶口边缘甩掉烟灰,边这么说。 「你明白了什么?」 「有时候你身上会有的气味,原来是这个啊。」 「我身上的烟味那么重吗?」我不由得嗅了嗅衬衫的衣领。 千草嘻嘻一笑。「不会,气味真的很淡,一般人不会发现。」 我们抽完烟后,再度将酒倒进小酒 杯里。 「你其实不必勉强自己喝很多。」看到千草立刻把第三杯喝光,我这么说。 「可是,既然都要喝,不就会想喝醉一次试试看吗?」 千草说着,斟好第四杯。 油蝉在纱窗外鸣叫。由于室外很明亮,房内就相对的令人觉得昏暗。这是个典型令人感到慵懒的八月夏日午后,我们边天南地北聊着边一直喝酒。 千草看似文静,酒量却很强,我跟着她的步调一起喝酒,却早她一步开始觉得意识变得模糊。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想睡觉吗?」 也许是受到酒精的影响,千草心情非常好地对我这么问。她明明应该是坐在我对面,不知不觉间却来到我身旁。但也说不定挪动位子的人是我,我对时间先后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我好像有点醉了。」我说。 「我可能也是一样,总觉得好开心。」千草眯起眼睛,说话有点咬字不清。「深町同学、深町同学,人喝醉酒以后通常会怎么样?」 「每个人不同,有人会变得极端不一样,也有人完全不变。有人会爱笑,有人会爱哭。这就是所谓的酒品吧?有人会突然开始训话,也有人会温和得像是变成另一个人。有人会睡得很甜,有人会变得很爱找碴,也有人会爱乱摸别人……」 「那我就是这种。」 我尚未反问她是什么意思,千草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朝我的肩膀倒过来。 「你这是?」我掩饰着动摇问她。 「这就是我的酒品。」她以未能完全舍弃难为情的声调回答。「我喝醉了便会想乱摸别人。」 「我说啊,荻上,酒品这种东西不是自己决定的。」 「不用担心,事后我会跟你道歉。」 我被她用这种听不太懂的逻辑辩倒,为了掩饰微微上升的体温又点了一根烟。 「深町同学,你是那种喝醉了也不会变的人吗?」千草问。 「不知道。我以前顶多只会喝太多而呕吐,但都不曾好好喝醉过。」 「你想哭、想生气都可以喔!就算你乱摸我,我也不会在意……啊,要是对我训话就有点讨厌呢。」 「荻上好像是喝醉了话就会变多。」 我用这种说法把她的改变当成玩笑,千草不满地用头往我肩膀磨蹭。 没过多久,眼睑越来越沉重。我事不关己地想着,看样子我是属于喝醉了就会想睡觉的类型,就这么被吸进午后的瞌睡当中。 当我睁开眼睛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房间里变得相当昏暗。小酒杯里的酒干了,发出冲鼻的气味。 脸颊有种碰到粗糙东西的触感,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在千草的房间睡着了,赶紧跳起来,就听到耳边有人小小叫了「哇」一声。 「早、早安。」千草露出生硬的笑容。 经过四、五次思考后,我总算理解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 看样子我是拿千草的大腿当枕头睡着了。 「原来我睡着啦?」我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尴尬,揉着眼睛这么说。「其实你大可以叫醒我。」 千草微微清了清嗓子说:「……话说在前头,是深町同学倒到我膝盖上的喔。」 「我吗?」我试着回想自己睡着时的状况,但记忆有些空白,到了某一段便中断。「不好意思。你的脚会不会麻?」 「不要紧。深町同学的酒量很差呢。」千草看我慌了手脚,笑逐颜开地说道。 「是荻上的酒量太好。」 我抬头看看时钟,时针指着傍晚七点半。 千草的视线仍然盯着咖啡桌上的小酒瓶。「深町同学,那个……刚才很对不起。」 「不,我才要说对不起。」 我们互相低头道歉后,出现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我为了填补沉默想要点烟,但又在即将点燃时打消主意,把烟收进口袋里。 「差不多该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了。」 「这主意真不错,就这么办吧。」 千草露出一脸得救似的表情同意。 夜晚的住宅区里充满各式各样的气味。鱼、酱菜、味噌汤、马铃薯炖肉等各种晚餐菜肴的气味,以及从浴室窗户流泻出来的香皂气味,各种气味接二连三乘着夜风飘来,刺激我的鼻腔, 千草走在我身旁,脚步有点虚浮。虽然不到踉跄的程度,但重心会左右摇摆。 「该不会我睡着的时候,你也一直在喝吧?」我问。 「谁叫深町同学都不醒。」 「我不是怪你,是佩服你。」 「这样啊?要是想睡了,请你尽管说喔,酒量很差的深町同学。」 千草说得十分得意。 「好,夜晚终于到了,是坏人表现的时间。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坏事呢?」 「你不要太期待,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自然而然走向熟悉的方向,不知不觉中走上通往常去的商店街的那条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朝同一个方向的人格外地多。每次有人追过我们,就飘来一阵止汗剂或防蚊液的味道。 「是有什么庆典吗?」千草说。 「也许是站前商店街的夏日祭典。这么说来,印象中每年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期举办的。」 「难得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说得也是,目前我也想不到其他什么事情可以做。」 我们顺着人潮前往会场。平常商店街没有什么人,到了夜晚就令人心里发毛,但这一天却被多达数十个甚至数百个红灯笼点缀得光鲜亮丽。道路两旁有着整排的摊贩,四周挤满镇上的年轻人。 「所以美渚町的庆典不是只有『美渚夏祭』啊。」千草稀罕地看着摊贩这么说。 「是啊,人好多。」我踮起脚尖,望向商店街最里头。「不过到了『美渚夏祭』,大概会有比这多好几倍的人来参加活动。」 千草叹一口气说:「我现在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我们暂且忘掉要做坏事这回事,从头到尾逛过一遍摊贩——炒面、大阪烧、膨糖、捏糖人、棉花糖、刨冰、抽挂绳签、钓水球、面具摊、捞弹力球。千草在捞金鱼的傩贩前停下脚步,眼神闪闪发亮地看着在白色水槽中游来游去的金鱼。 一名小朋友在水槽前蹲下,以认真的眼神瞪着金鱼。他把纸网伸进水中,激起涟漪,水槽中许多小小的红色金鱼逃向四面八方。鲜艳的红色呈放射状散开的景象,让我联想到烟火。 「深町同学、深町同学,有一只金鱼有点怪呢。」 我站到千草身边,往水槽里仔细一看,发现她说得没错。在许多小型的红色金鱼中,混进一只圆滚滚的胖琉金(注9:中国文种金鱼经由琉球传入日本,得名「琉金」。) 「真的,还真稀奇。」 我想和千草共享这种惊奇,视线朝她看去,但她专注看着水槽里的金鱼,并未注意到我的视线。 我从旁看着千草的脸,在白炽灯泡的柔和灯光下盯着她的笑容,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一种自己根本配不上的幸福当中。而且,这个想法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尽管事到如今才发现未免太晚,但我仍立刻感到身体发烫,越想越觉得流逝的每一秒都是无可替代的珍贵时光。 但同时,我也无法不去想,如果和我一起度过这每一秒的对象是初鹿野的话,那该有多好?如果在我身边欢笑的是她,能让我多么满足? 无视眼前的女生,想着不在场的女生,这让我感到愧疚,于是从千草身上移开视线,转向捞金鱼的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 巧妙地运用和纸制成的网子。他试图捞一只金鱼,但在即将捞到之际改变了纸网的角度,转而去捞另一只金鱼。遭他放弃的金鱼身上有着洒上白粉似的斑点,也许是生病了。 他之所以避开有着白色斑点的金鱼,多半不是想到它因疾病而短命的可能性较高,只是隐约觉得那些斑点令他不舒服,并非抱持明确的歧视心态。 我脸上还有胎记时那些躲着我的人,想必也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是想到我基因上有问题,或觉得我罹患难以治疗的疾病而躲着我,纯粹是隐约觉得恶心、不想亲近。 为什么人类尽管脑子里明知这些事物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但就是会被这种微不足道的外表差异蒙骗呢?明知道在薄薄一层表皮底下,全都大同小异。 但要是真有一天,人类无视本质、只以视觉资讯判断美丑的愚蠢改善了,那么,我现在的这些感觉——无论是几百只金鱼在白色水槽里游来游去的美丽景象,还是看着千草的脸时内心油然而生的鲜明感受——都将从此消失。所以,我无法一概否定那种短视的想法。如果判断的基准只剩下本质,想必世界会枯燥无味得骇人。 千草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点看得出神了。我们去下一摊吧。」 「你不玩捞金鱼吗?」 「是啊,我不擅长养活的东西。」 我们把傩贩逛完一遍,两人各买一杯堆得高高的刨冰,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就在这时候,某个东西一瞬间闯入我的视野,让我下意识地耿耿于怀。 那是一种隐隐蕴含着不祥的预感,令我耿耿于怀。我想也不想就抓住千草的手,视线往四周扫动。我的预感是对的,前方几公尺出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乾、三岳、春江,也就是昨晚和乃木山一起试图攻击我的那三个人。他们并排坐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背对着我,不知道在谈些什么。乃木山之所以不在场,不知是不是被我打伤的缘故。 就他们谈话的情形来看,他们似乎不是为了报复在找我,纯粹是来逛祭典,令我暗自松一口气。但话说回来,要是他们现在看到我,也许会闹出麻烦来。 「请问怎么了吗?」千草看看她被我抓住的手,又看看我的脸,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这么问。 「是昨天那些家伙。」我放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道。「看样子他们不是在找我,不过一旦撞见,多半会很麻烦,还是趁现在回头吧。」 千草踮起脚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原来如此,是坐在那边的那三个人吧?」 「没错,他们还没注意到我。」 「深町同学。」千草朝我手上看了一眼。「你这杯刨冰可以给我吗?」 「刨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千草未听完我的回答,迳自从我手上拿走装着刨冰的杯子,快步直直走向那三人。我来不及制止,下一瞬间千草就把刨冰往他们三人的背上泼下去。掺杂固体与液体的绿宝石色彩划出一道抛物线,洒到他们三人身上。那三人发出分不清是惨叫还是吼声的叫声转过头来,千草面对他们显得一点都不畏惧,接着用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那杯加了柠檬糖浆的刨冰从正面泼过去。然后,她转身跑过来,抓住看傻眼的我一只手。 「好,我们快跑吧。」 的确,看来是没有其他选择。 * 我想我们应该跑了将近二十分钟,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一开始的商店街。庆典似乎早已结束,灯笼的灯光一个不留地消失,大部分摊贩都开始收拾,人影十分稀疏。 我最后再回头看一次,确定没有人追来后,我们在花圃边缘坐下来喘口气。心脏仿佛刚被钓上岸的鱼儿一样猛力挣扎,我全身喷汗,制服吸了汗水后那种硬邦邦的感觉很不舒服。 我没办法责怪千草怎么这么乱来,甚至还对她的举动觉得感谢,毕竟那三人被她从背后泼刨冰而慌了手脚的模样实在令我痛快,而且,我好久没有尝到这种被人追得全力逃跑的兴奋感了。 「你下次要做奇怪的事情时,可要先跟我说一声啊。」 「对不起。」喘不过气来的千草回答。 「可是,刚刚那一下干得好,帮我出了一口气,非常有坏人的样子。」 「是吗?太好了。」 千草仍然低着头,眯起眼睛。 我渴得不得了,手撑在膝盖上站起来。 「我去买个饮料,你在这里休息。」 千草抬起头来,默默点了点头。我一路跑到几十公尺外灯火辉煌的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两罐有着纯蓝标签的运动饮料回来。千草要拿出钱包,我婉拒说「不用啦」,但她不肯退让地说:「可是,我刚刚糟蹋了你的刨冰。」 我接过她递来的五百圆硬币,说:「那我们等一下就拿这笔钱去买些可以用来做坏事的东西。」 「我赞成。」 我们喝完运动饮料、丢掉空罐后,走进一家即将关门的超级市场买了烟火。然后,我们为了尽可能找出最不适合放烟火的地方,到处走了好一阵子。 「干脆回去我们白天溜出来的学校,在运动场还是校内哪里放烟火,你觉得怎么样?」千草提议。「不觉得这非常像是坏学生会做的事情吗?」 「不坏啊。」我表示赞同。 要闯入美渚第一高中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攀过校门,光明正大地往里头走,校内似乎没有装设什么保全系统。尽管校舍总应该上了锁,但如果只是在校地内游荡,多半不会遭任何人盘问。 或许是因为有着学校就是挤满老师和学生这样先入为主的想法,夜晚的美渚一高笼罩在一种仿佛一切声响都被校舍的墙壁吸走似地过剩寂静当中。紧急逃生出口的绿色灯牌,在窗户的另一头发出妖异的光芒。 走在体育馆后面的沙地上时,我脑子里忽然回想起结业典礼那天早上和永泂之间的对话。 「听说游泳校队的那些人,有时候会擅自在深夜闯进去练习。」永泂睁大眼睛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们学校的围篱那么矮,要闻进来并不难。晚上基本上也没有人在巡视,所以听说除非运气非常差,不然根本不会被抓到。我说深町,暑假期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闯一次看看?在一片漆黑的深夜游泳池里随心所欲地游泳的经验,在其他地方可没什么机会能体验。」 「的确,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点点头。「但是深夜的游泳池,水温可能会非常低,最好小心点。要是没想清楚后果就跳下去,可会尝到惨痛的教训。」 永泂沉思了一会儿。「听你的口气,简直像是过来人啊?」 「我是现学现卖啦,我国中时有朋友做过一样的事情。」 这当然是说谎,我国中时代曾受坏朋友之邀,深夜一起溜进游泳池。那一天,天空一整天都布满厚重的乌云,游泳池里的水冰冷得无以复加。我们连衣服也没脱就跳进去,十分钟后冻得嘴唇发紫,全身滴着水,急着赶路回家。 「水温的问题我倒是没想到。」永泂佩服地说。「看来有必要挑天气特别热的日子。这样一来,八月初大概比较刚好吧……」 我们说到这里时,笠井就开门走进教室,这段对话就此中断。到头来,我们也就只谈过这么一次溜进游泳池的事情,之后永泂也不曾提起,我则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 我并不是想游泳,但这一天正巧是今年第一个酷暑的日子,正是个非常适合夜间游泳的夜晚,而且游泳校队为了方便训练,应该会维持游泳池水的清洁。但话说回来,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是永泂,而是千草,我不能将她牵扯进深夜溜进学校游泳池游泳这种疯狂的行为当中。 但我认为即使如此 ,光是在游泳池边走走,应该也够有意思了,于是就把永泂告诉我的事情说给千草听。结果她对这个荒唐的提议表现出非同小可的兴趣,催我说:「我们一定要去,现在就去。」 我们越过不到两公尺的围篱,下到游泳池畔。理所当然,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游泳池染成深蓝色而看不到底。夜风在水面吹出小小的波浪,水波在边缘撞散而轻轻作响,不时还有学校游泳池特有的消毒水味直冲鼻腔。 脱掉鞋子打起赤脚,就感觉到池畔的地面有种要热不热、要冷不冷,带着微温而粗糙的感觉。我卷起裤管,把脚尖伸进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水面,冰凉得刚刚好的水让我觉得非常舒畅。「这主意真不错。」千草说着也脱掉乐福鞋与袜子,打起赤脚用右脚拇趾在水面划着椭圆形。 我干脆在游泳池边缘坐下,把膝盖以下都泡进水里。刚才跑来跑去而发烫的脚得到均匀的冷却,让我有种整个人都活过来的感觉。我全身放松,就像破了洞而不断泄气的救生圈一样,在游泳池边慢慢躺下。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就这么听着水声、看着夜空。唯一亮着的停车场照明灯照不到外围的游泳池,即使比不上废墟的屋顶,但这里也有着用来看星星还挺不错的环境。 当我再度想起星星,就无法不想起一个人,内心因而蒙上一层阴影,但我强行挥开脑海中浮现的她。已经过去的事,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我听见游泳池边传来轻轻的声响。我尚未想到那是千草把脱掉的制服丢到地上的声音,就听到一声响亮的水声。溅起的水滴洒到我脸上,让我赶紧坐起。 起初我以为是千草不小心摔进游泳池里,但看到她脱下来放在游泳池边的上衣与裙子,就理解到她是故意跳进去的,而且,既然这些衣服放在我眼前,也就表示现在从水面探出头来的千草身上只穿着内衣裤——不,搞不好连内衣裤都没穿。 我太过震惊,说不出话来。她到底在想什么? 「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还以为你是滑倒了摔进去呢。」 「对不起。可是,水很冰很舒服呢。」 千草拨开浏海这么说。她白嫩的肩膀从水面露出来,让我不知道该把目光往哪儿放才好。 我提不起勇气和她一起游泳,坐在池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千草一路走到游泳池畔,朝我伸出双手。 「请拉我上去。」 我小小倒抽一口气,小心避免视线交会地抓住她的双手。但就在我要拉她上来的瞬间,她却双手用力一拉。我双脚并未踩在地上,即使想站稳也是白搭,就这么失去平衡地摔进游泳池里。 夜晚的水中一片漆黑,让我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些什么东西。我胡乱挣扎了一会儿才总算踩到池底,接着从水面探出头,用双手擦了擦脸,四处张望想找千草,就听到背后传来笑声。 「我说你喔,要做这种事的时候,要事先……」我边说边回头,发现千草的脸近在眼前。 我们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交。 这时千草脸上的表情,既不是欢喜也不是胡闹,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表情。如果一定要举出相近的例子,我想那多半是惊讶的表情。就像整理仓库时,找到一张以为小时候就弄丢的宝贵照片时会有的表情。 经过一段长而短的沉默,又或者是短而长的沉默。 我慢慢挪开视线,双手攀在泳池边。 「我去体育用品室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也对,如果有海滩球之类的就好了。」千草回答得非常自然。 我在七月上课时就查看过,知道体育用品室的锁坏了。无数浮板、助泳器、水道绳、地板刷等用品当中,掺进唯一一颗蓝色海滩球。我把海滩球拿到清洗区用水管冲干净,然后往里头吹气。把整颗海滩球吹饱气并塞住吹气口后,我为了镇静下来而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才走出体育用品室。 我犹豫了良久,但总觉得千草只穿内衣裤,而我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有点不公平,于是也脱得只剩一件内裤跳进游泳池里。这一跳溅起了水花,哗啦哗啦落到游泳池边。我把海滩球高高往上拍起,千草就高高兴兴地赶去追球。 看着千草白嫩的背,让我又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但时而和她玩海滩球、时而随兴地游泳,过不了多久我就连那些念头也渐渐不在意了。千草裸露着在深夜游泳池里游泳的模样实在太美,让我无法把她当成情欲的对象看待。美这种东西一旦超越某个界线,就会跳脱各种欲念。 我们在游泳池里玩耍的时候,千草有几次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阳介同学」。不可思议的是,听她这么叫我并不觉得突兀。以这时候我们所感受到的一体感而言,她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反而不自然。 我也试着叫她「千草」。我叫起来十分习惯,仿佛只是自然而然地随口而出。 千草要我再叫一次。 「请你再叫我一次。」 我照办了。 我们最后在自行车停放处点起线香烟火。我身上的衣服和头发还在滴水,在干燥的柏油路面滴出黑色的痕迹。浸湿的上衣与内衣裤夺走体温,让我觉得有点冷。由于没有点火用的蜡烛可用,我用打火机烤了烤两根长牡丹(注10:线香烟火的一种,将一根根用纸包住火药而成的烟火扎成一束,形状也较细长。)的前端。两根都点着后,我把其中一根交给千草。 前端的火延烧到火珠上,在黑暗中接连开出无数朵菌丝般的火花。历经牡丹、松叶、柳、散菊等各种烟火型态后,火珠结束了自己的职责,轻轻落到地上,碰到从我们身上滴落的水,发出「嗤」一声轻响。 我们就这么一直默默点着烟火。在游泳池里大玩一阵的疲劳,让我们两人话都变少了,但这不是那种会令人尴尬的沉默。 当最后两根烟火开始绽放火花,千草叫了我一声「深町同学」。不知不觉间,我们又变回叫对方的姓氏。 「你现在在想初鹿野同学吧?」 我不否定,而是反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千草嘻嘻一笑。「会是为什么呢?不过,我不好的预感通常很准。」 我认命了,老实回答说:「荻上的直觉是对的。」 「你看,我猜中了吧?」千草用笑闹的语气这么说。「说得再深入一点,不只是现在,今天你和我一起的时候,应该曾有好几次想起初鹿野同学。」 「对,这你也猜对了。」 「『如果我眼前的女孩不是荻上千草,而是初鹿野唯该有多好?』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千草的烟火火珠在烧完之前就掉落,唐突地迎来结束。 「今天很谢谢你陪我做这些任性的事。」她不等我回答,又说道:「能和深町同学一起度过这一整天,让我非常开心。」 我的烟火依然持续在绽放火花。 「可是,深町同学,如果有事情让你挂心、有人让你挂心,就请你不要管我,先去解决这些问题。你还放不下初鹿野同学吧?所以才会像这样,明明眼前有个女生却频频陷入沉思,不是吗?」 她捡起已经完成任务的烟火,收进袋子里,再把袋口绑死,慢慢站起来。 我们默默走向校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论我说什么,听在她耳里多半只觉得是借口。 「……你应该还没把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做完吧?」千草忽然这么说。「那么,你就应该先把这些事情都做完。」 我们走出校门后,千草停下脚步朝我一鞠躬,像在告诉我说,送她到这里就好。 「我今天真的很开心,谢谢你给我这么美妙的一 天。」 「我也很开心,今天是很棒的一天。」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谢谢你。」 千草听我这么说,露出由衷喜悦的微笑。「深町同学,我们约定过,我要做奇怪的事情时要事先告诉你,对吧?」 「是啊。」 我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图何在,总之先点了点头。 「那么,我现在就要做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 我尚未回问,千草就整个人倒向我似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她微微躯起脚尖,嘴唇轻轻往我脖子上一碰。 我感觉得到血液往上冲,脸立刻开始发烫。 「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你尽管跟我说。」千草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哪怕会变成送盐给敌人,但只要能帮上深町同学的忙,我就无所谓。等你把这些事情全都做完后,如果还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兴趣——到时候,请随时来找我,我会耐心等着。」 千草说完这几句话,就逃跑似地离开了。我宛如稻草人般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即使已经看不到她的背影,我还是一直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候,我才懂得之前千草所说的「残忍的事情」是什么意思。那根本不是在说笑,我是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 这个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出现的新事实,让我除了窘迫还是窘迫。虽然我早就猜到她对我颇有好感,但做梦也没想到那是一种如此具体、对异性而生的好感。 我花了足足五根烟的时间,一直在脑子里反覆想着千草的话。但至少现阶段,我对她的心意还没能那么简单就得出答案。 但我想到有一件事她说得非常有道理。 我并不是已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的心中还留有小小的可能性。 我下意识地不断去想这一点,却又迟疑着不敢让这个想法浮上意识。我害怕执行这件事的过程中自已必须背负的风险,所以故意把这件事排除在选择之外。 我必须再度面对这个可能性,必须将这个躲在意识角落的选择挖出来,让它见光、从正面看向它。 千草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天晚上,我前往位于美渚一高旁边的神社公园。 我一阶一阶踏稳脚步,沿着很长的石阶往上爬,坐到了之前初鹿野所坐的秋千上。生锈的铁链尾端发出咿呀的声响。初鹿野绑在秋千横杆上的绳子已经被人解开,也说不定是她自己来收走的。 我在这里想了一整晚。 我能做什么? 初鹿野在寻求什么? 当天空开始染上淡紫色,我得出一个结论。 * 即使是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仍然听得见蝉鸣。耳熟的声响中,掺进了直到昨天都还不曾听见的寒蝉鸣声。 我盘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茫然看着窗外的飞机云。拖成直线的两条白色直线,正好将被窗框裁切出来的长方形蓝天分成两等分。 过一会儿,当白天的蝉鸣声中止,暮蝉开始合唱,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起身。桌子上放着一把老旧又沉甸甸的不锈钢熨斗。我把从供电用熨斗架延伸出来的插头插上,把旋钮转到最大,等待熨斗加热。 花了足够的时间加热后,我抓住熨斗柄,把熨斗面朝向自己。整排的蒸汽排气孔让我联想到水果的种子,仔细想想,我以前从来没有机会从下方仔细观察熨斗。盯着这有如西瓜切片的不可思议形状看了一会儿,额头上的汗就顺着浏海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蒸发,冒起一缕轻烟。 房间里染上淡淡的夕阳色彩。 以前我因为覆盖半张脸的胎记所带来的自卑感,一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反过来说,也就表示只要没有胎记,我就能得到受初鹿野喜欢的资格。 但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的误会。四年前固然有可能真是如此,但至少就现阶段而言,胎记消失这件事,从不曾有助于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的进展。不,岂止没有帮助,胎记消失更成为妨碍我与初鹿野之间关系进展的要因。 我为了确定笠井那番话是真是假而去初鹿野家拜访的那一天,她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再揉搓地抚摸我的脸,就好像是在寻求本来应该存在的胎记。搞不好初鹿野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温言安慰她的人,而是有着同样伤痛的同伴——我回顾那一天的光景,忽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然后,往这方向一想,就觉得电话中那女人创造出来的这个状况,在很多方面也说得通了。她说她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而我一直以为就现况而言,我的胜算实在太低,但说不定她说得没错,赌局真的很公平。也就是说,她有可能确实已为我这一方准备了获得胜利的途径。 起初我一直认为,胎记消失便去除我与初鹿野之间的障碍,但事实有没有可能正好相反?胎记消失,会不会让我和初鹿野之间曾经存在的红线也跟着消失?如果这场赌局的本质,不是在于我「能否透过去除障碍的方式,成就本来无法成就的恋情」,而是那女人「能否透过增加障碍的方式,让本来不会挫败的恋情挫败」呢? 这场赌局给了我一张暂时没有胎记的脸,只有主动放弃这张脸,我与初鹿野之间的关系才会有所进展——那女人故意营造出这种状况。她是在考验我,能不能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已经得到的理想容貌。如果试着这样去想,又会是如何呢? 假设这个想法正确,那么,我就必须再度找回失去的丑陋。我必须对电话中的那女人证明,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放在比初鹿野更优先的位置。 但说要找回胎记,如果只是跌打造成的伤痕,转眼间就会痊愈。我需要的是会半永久留存的丑陋刻印。于是我想到的,是用熨斗恪印的方法。 在曾经有胎记的地方,制造出一大片烫伤。 如果这时候的我还剩下一点正常的判断力,多半能够站在客观的立场,明白企图透过用熨斗烧伤脸的方式来吸引初鹿野的注意,是多么愚蠢的想法。但赌局剩下的期间之短,加上昨天千草带给我的混乱,让我的视野变得相当狭隘。说是错乱也不为过,我被一种天真的想法给蒙蔽了,以为伴随强烈疼痛的挑战一定能够得到回报。 汗水让我握着熨斗的手变得滑溜,频频颤动。我想疼痛的高峰多半一瞬间就会过去,之后才是问题。要是太快做出冰敷之类的适切处置,好不容易弄出来的烫伤马上会痊愈。如果要让烫伤像以前那片胎记一样,变成我不可分的一部分,就必须以最高温度确实地烧灼脸颊,然后至少一个小时置之不理,不去冰敷烫伤。一想像那一个小时的情形,就让我腿软。 即使如此,我的决心仍未改变。虽然进展不快,但我已渐渐将自己融入烫伤脸颊的景象当中。当这种过程进展到某个阶段,就会忽然把这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的情形而接受。或许也可以说,我是合理地发疯了。 我闭上右眼,正要将已经加热到足够温度的铁板贴上去时…… 电话响了。 要是铃声再晚个十分之一秒响起,我想熨斗应该已烙上我的脸颊。我在几乎把眉毛烫卷的惊险距离停下手。 铃声是从位于一楼走廊的屋内电话发出的。虽然我无法断定,但从这个时机与铃声的响法来判断,多半就是找我参加这场赌局的那女人所打来的电话。 我把熨斗放回熨斗架上,跑下楼去接电话。 「喂?」 没有回答。 换成是平常,她都会单方面说起自己要说的话,但这次话筒却未传出任何声音。即使听不见声音,却也不是没有人在,我从电话另一头确切感受到活人的声息。这个人似乎一直不说话,在倾听我的呼 吸声。 沉默持续良久,正当我等不及而准备开口时,话筒另一头的人以就像cd播放完最后一个音轨十分钟后,突然毫无预兆地播放出隐藏音轨那样的唐突,出声说了话。 『你……是谁?』 不是每次打电话来的那女人的嗓音,但这个嗓音我并不陌生。 一瞬间后,我的脑子里填满问号。 「初鹿野?」我问。「该不会是初鹿野吧?」 我听得出对方倒抽一口气。这个反应让我确信打电话来的人就是初鹿野。 『你是怎么……』疑似初鹿野的人说:『怎么打电话来这里?』 我重复想着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打电话来这里?这个说法很奇妙。这岂不是说得像是我打电话给她吗? 『回答我。』初鹿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人在附近吗?』 看样子我们的认知之间有着某种致命的出入。我边整理思绪,边为必须弄个清楚的各个事项订定出优先顺序。 「初鹿野,你冷静下来,仔细听我说。」我以安抚的语气这么说。「刚才你不是问我『怎么打电话来这里』吗?该不会说,你没打电话,只是接起电话吧?」 初鹿野的回应是一阵像是在思索的沉默,我把这种沉默假设成肯定的答覆,继续说下去: 「我也一样。我是待在自己家,听到电话铃响才接起电话,」接起来却听到初鹿野的声音。对了,你现在人在哪里?不在家里吗?」 『……茶川车站。』 「茶川?」 『几年前废弃的铁路上其中一个无人车站,简单说就是阳介同学不知道的地方。』初鹿野说明得心不甘情不愿。『我在这边游荡,结果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一接起来,就听到你的声音……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原因我当然知道,是那个找我参加赌局的女人搞出来的把戏。虽然我对她这么做的方法和目的都不清楚,但总之这种不合理的状况能够发生,唯一可以想见的原因就是她从中安排。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机做出这样的安排,说不定是那女人看不下去我试图为了初鹿野而找回自己的丑陋,才决定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 但即使我把这些臆测说出来,肯定也只会加深初鹿野的混乱。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卸下她的警戒心,初鹿野就说:『所以你也不知道原因吗?』接着似乎就要挂断电话。 「等一下,算我求你,不要挂断电话。」我恳求她。「一下子就好,请你听我说。你不是快要转学了吗?有些事情我要在你离开之前告诉你。只要两分钟就好,你也不用回答,只要愿意听我说就好。」 我没得到回应,但她也没有要挂断电话的迹象。我松一口气,靠着走廊的墙壁在原地坐下。从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小窗照射进来的夕阳,在另一边的墙上照出我的影子。 「你也知道,我脸上的胎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切入正题。「本来这胎记是治不好的。我找过很多位医师,他们全都放弃了,还不约而同地说些『你只能和这片胎记一起活下去』之类的话。我脸上的胎记就是那种胎记……可是,就在短短一个月前,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仔细倾听话筒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还听得见些微的杂音,电话并未被挂断。 「要说清楚这整件事会非常费事,而且,我想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不可能正确把我所经历的种种告诉你又不让你误会。总之我遇见了一个人,请这个人帮我治好本来应该治不好的胎记——只是,我付出了莫大的代价来交换。再过一阵子,我就必须把一种再宝贵不过的东西交给这个人。当然,这是我凭自己的意志做出的行动,因而责任全都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地以右手摸着以前胎记所在的那一带。 「可是——说来奇妙,坦白说,最近我已不再觉得自己的胎记有那么不好。这胎记足足跟了我十六年,我也差不多渐渐开始接受胎记的存在,甚至对它有了感情。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不惜付出莫大的代价来去除胎记?」 我短短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 「因为我希望初鹿野喜欢我。」 一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微微多了些滋润,飘出一种像是小小果实裂开的气味。耳朵后面那一带渐渐发烫起来,心脏脉动的速度加快。尽管初鹿野并不在我眼前,我却用没拿着话筒的手遮住嘴边,掩住发红的脸。 「总之,只有这件事我说什么也要告诉你。」我加上这几句话。「只是从你的反应来看,我觉得只要没有胎记就能让你喜欢上我,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我闭上眼睛,窥探对方的反应。电话依然维持在通话状态,但我听不到任何声响。说不定初鹿野并不是默默在听我说话,只是没把话筒挂回去,自己就先离开了——当这样的不安开始从我脑海中抬头时,我忽然听到一道微微清了清嗓子的声音。 『你听得见吗?』她问。『你还在吗?』 我立刻回答。「在电话挂断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不管要等多久。」 『这样啊。』 一阵像是思索的沉默过后—— 『我不懂。』初鹿野以蕴含着不解的声音说。『我一直以为,阳介同学是怜悯现在的我才会对我那么殷勤,一直以为你只是在同情和过去的你面临同样问题的我。』 「我才不是那么伟大的人。」 『嗯,真的是这样呢。』 她的声调并未改变,但我脑海中浮现初鹿野在话筒的另一端忽然露出微笑的模样。 『……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喜欢你这种个性。』初鹿野认命似地这么说。『我并不是讨厌你了。至于我为什么讨厌待在你身边,这全是我个人的问题。』 「个人的问题?」 『看着阳介同学,让我嫉妒得发疯。』初鹿野仿佛觉得自己可耻似地浅浅叹一口气。『我不是指我羡慕你的胎记治好了,我想说的是,你是个坚强的人,能够接受胎记活下去;而我是个软弱的人,没办法接受胎记,不到半年就沉沦到底。伤我最重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件事实。我若待在你身边,永远会被迫察觉到自己有多么软弱。我就是讨厌这样,才想跟你保持距离。』 初鹿野说到这里沉默了几秒钟,我仿佛看得到她紧闭双唇,用指尖揉搓着自己脸上胎记的模样。 『现在,这个胎记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这种只因为一个胎记就毁掉自己人生的软弱才是问题。看着现在的你,让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因为自己实在太悲惨。』 这时我插嘴说: 「首先,我想初鹿野误会我了。如果我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胎记活下去,那只是误会。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受到自卑感折磨。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镜子上的脸,就觉得要是可以投胎转世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我把话筒换到左手,右手把玩着电话卷线。 「我不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克服的。对当时的我来说,你一直是我心灵的一大支柱。因为你接受了我,我才有心思接受自己的胎记。以前我一直觉得脸上的胎记脏得不得了,是从你碰触过的那一瞬间起,我才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片变色的皮肤。对我来说,初鹿野唯这个女生就是如此重大。」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这样。』初鹿野的语气显得怀疑。 「也难怪你会这么想。因为我在你面前,一直尽力装出一副冷漠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强烈渴望着和别人交流。而且,我更害怕自己对你 的暗恋之情,被你本人或旁人看出来。我觉得有人会嘲笑我说:『你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喜欢初鹿野唯吗?』所以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极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错,对我来说,深町阳介不能喜欢上特定某个女生。他必须是一个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喜欢,独自照自己的步调活下去的人。 「可是我一旦和你分开、回到家后,就会一次又一次在脑子里反刍那一天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烙印在记忆当中。如果当天发生了特别开心的事,我还会特地写到日记里,日后再回头来看。这样听起来多半很傻,但当时的我,就是透过这么做,才好不容易撑过那段差点被自卑感压垮的日子。我们上了国中后分隔两地,但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情,和你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所留下的回忆,仍是我的心灵支柱。要不是认识了你,我想我打肿脸充胖子的情形迟早会撑不下去吧。」 过一会儿,初鹿野说: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 这时,我听到话筒另一头传来一种像是警报的小小声响。 「什么声音?」我问。 『电话的警告音,我想应该是告知硬币快要用完的声音。』她回答。『这通电话也许快要结束了。』 「喔,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觉得依依不舍,但我想告诉她的事情都说了。 「谢谢你没有挂我电话。能和你说到话,我很开心。」我对她道谢。 紧接着,电话挂断了。 通话结束后,我仍然一直待在电话机前不动。 我就和那个时候一样,沉浸在与初鹿野谈话的余韵中,久久不能自已。 接下集《那年夏天,我拨去的电话》 第7章 夏季大三角,又或大四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被ban男 录入:uspilon 修图:排骨 从前几天就下个不停的雨,到了下午总算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到处都是积水的道路上,接二连三有骑着脚踏车的小朋友从身后超越我。有个小朋友大声喊叫着伸手一指,原来那个方向有一道大大的彩虹。我停下来看了这道彩虹几秒钟,接着准备继续往前走而放低视线时,小朋友们已经不见踪影。 我心想,也许这些小朋友是去找彩虹的脚。 有个迷信是说,彩虹的脚藏有装满黄金的瓮,但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我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底下埋着美丽的事物这种想法,是那种认为樱花树下埋着尸体的人之一。 纯粹美丽的事物会让我担心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为了偿还这种美而吃亏。我心想,如果彩虹底下是墓地就好了。我希望那鲜艳的七彩光芒,是几十个、几百个骨灰坛带来的。这样一来,也许我能比较天真地接受彩虹的美。 我来到镇立图书馆,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个寻找幽灵的女生。当我拿起百圆硬币,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选饮料时,看到另一台贩卖机前站着一个撑阳伞的女生。她和我一样拿着百圆硬币,以仿佛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似的表情看着自动贩卖机。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拉起阳伞朝我脸上看过来。 「啊,大哥。」她睁大眼睛,然后微微一鞠躬。「午安,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所以你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找幽灵?」 「其实呢,那倒未必。」她把抱在胁下的包包举给我看。「我今天借的两本书都是和幽灵有关。」 「了不起。」我表示赞赏。 「你一定觉得我像个傻子吧?」她噘起嘴。「没关系,因为事实上我就是个傻子,而且在校成绩也不怎么好。」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了不起,你不要这么自卑。」 她默默瞪着我好一会儿,忽然放缓表情,指了指人行道上一张面向图书馆的长椅。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聊一会儿再走?」 我们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肩坐在长椅上慢慢喝。图书馆后面的林子里,传来几乎令人耳朵痛的蝉鸣声。 「对了,你认为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我问。「每个人对幽灵都有不同的想法吧?有人说幽灵会在人身边保佑人,也有人说幽灵会心怀怨恨咒杀人,还有人说幽灵不会干涉活人,就只是存在于世。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是说过吗?我并非真心相信有幽灵。不管是ufo还是uma之类的都可以,什么都行。」她一脸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只是……你不觉得美渚町这个地方,和幽灵有关的故事特别丰富吗?所以我就决定寻找幽灵。」 「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希望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饮料,抬头看着天空。湿润的嘴唇被阳光照得发出闪闪白光。 「我想想……以我来说,我希望幽灵是种受了很多苦,怨恨活人、为自己的际遇悲叹的东西。」 「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不就会觉得活着还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吗?」她说话时仍然仰望着天空。「如果幽灵全都是露出一脸安详的表情照看着活人,我应该会很羡慕他们,而想加入他们吧。」 「原来如此,有道理。」 似乎是我的赞同让她很高兴,她晃了晃长椅下的双脚。 「虽然等我年纪大了,也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看法。」 「为了肯定迫在眉睫的死?」 「就是这么回事。」她在阳伞下露出微笑。「大哥,你真的有试着听懂我这种怪人说的话耶。」 「我觉得自己只是很自然在跟你聊天。我们会聊得来,多半是因为你不是怪人,再不然就是我也是怪人。」 「是后者,肯定是。」 她嘻嘻笑了几声。 「说到这个,」我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我的年记没有大到让你叫『大哥』,我跟你同年。」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了两、三岁呢。」 她视线游移地小声说道。 「……可是,我可以当作你年纪比我大吗?」 「是没关系,可是为什么?」 她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一想到我在跟同年龄的男生说话,我就会紧张得连早上吃的东西都几乎吐出来。」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好吧,那就当作我年纪比你大。」 「好,这样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她闭上眼睛叹一口气,然后重新打起精神,开朗地说:「大哥,我也想听听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只有我说自己的事情太不公平了,你也说一些吧。」 我思索一会儿。我很不擅长说自己的事情,毕竟我是以「根本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前提活着,所以我在「自己的事情」这方面的库存,比起常人极端地稀少。 到头来,我也别无什么像样的话题可说,所以决定把眼下最关心的事情摊开来说。「我最近常常深夜去看星星。」 「哎呀,好浪漫呢,真没想到大哥竟然有这种兴趣。」 「不,这不是我的兴趣,我只是陪人看星星。」 「哼?好像很开心嘛。」她以闹别扭似的表情说。「反正大哥一定是跟女生一起去看星星吧?」 「有女生,也有男生。」 「你果然有很多朋友。」她垂头丧气。「我觉得被背叛了。」 「话先说在前头,包括你在内,我的朋友一共只有五个人。」我苦笑着说。「我们这群人是乌合之众,认识所有成员的只有我一个,我每次都忙着居中协调。」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你看起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一定很累吧?」 「是啊,累得要命。」 她听了立刻笑逐颜开。 「谁叫你要碰这种自己不习惯做的事,活该。」 「一点也不错。」我表示同意。 我回家后把广播转到音乐节目,一直在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即使窗户全部打开,还开了电风扇,我仍然热得流汗,在上衣弄出汗渍。吃完晚餐、泡完澡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午夜一点,枕边闹钟的铃声响了,我慢慢起身,迅速做好准备,走出家门。 明明是深夜,一路上却到处有蝉在叫。也许路灯的灯光,加上不管多晚都不会彻底消退的暑气,让蝉以为现在是白天吧。又或许是一群在白天没有机会鸣叫的蝉,到了夜晚才努力想把落后的部分追回来。最近经常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就是一到酷热的颠峰时段,蝉就会一起停止鸣叫。说来也是当然,蝉多半不太能适应极端的酷热吧。 坦白说,今年夏天热得不正常,电视新闻几乎连日在播报更新最高温纪录的消息,大人们也异口同声地说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热的夏天;再加上梅雨时期的降雨量只有正常的一半以下,导致全国各地都出现干旱现象,部分地区还实施了夜间停水措施。最近之所以常常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也许是中暑昏倒的人变多了。 我用手挥开不时会不知道从哪里沾到的蜘蛛网,一路往前走着走着就来到初鹿野唯的家。我所料不错,荻上千草已经在门旁等候,一发现我就微微对我挥手。千草外出时都会一板一眼地穿着制服,但多半是想到这么晚了还穿着制服在外面游荡,反而显得可疑,所以她今天穿的是有着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 「你今天穿便服啊?」 我一指出这一点,千 草就拉起连衣裙的裙摆,露出为难的表情问: 「会不会很奇怪?」 「不奇怪,你穿这样很好看。」 「是吗?好看吗?」 千草左右微微摇摆着身体,笑了笑。 我和千草针对连日的酷热聊了一会儿,就看到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初鹿野从门后现身。初鹿野看看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千草脸上。千草微笑着对她说「晚安,初鹿野同学」,初鹿野就默默地微微一鞠躬。 三人到齐后,我们前往鳟川旅馆。打开通往屋顶的门,便看到已经早一步抵达的桧原裕也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他看到我们来了,只「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对初鹿野招招手说:「初鹿野,快来帮忙。」 初鹿野站到望远镜旁,桧原就开始下令。「来,观景窗的调整方法就和我上次教过你的一样,你今天应该可以一个人调整好吧?」 初鹿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和千草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默默调整天文望远镜的初鹿野,以及看着她调整望远镜的桧原。千草频频从旁瞥向我的脸,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呢。」 没错,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回溯记忆,回想起成了整件事开端的那一天。 * 时间回溯到我和初鹿野通了电话的那一天,也就是初鹿野身处的无人车站的公共电话,和我家的电话同时响起铃声的那一天。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能和初鹿野好好说上几句话的机会,便将我这几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心意告诉她。尽管在我听见她的回答前电话就挂断了,但看来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误会,似乎获得一定程度的化解。毕竟我因此得知初鹿野并不是讨厌我,也让初鹿野知道我并不是可怜她,光是这样就已是前进一大步。 这天晚上,深夜两点整,我来到初鹿野的家。 初鹿野不到五分钟就从后门出来,认出我而停下脚步。 我轻轻举起右手打招呼,她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一直看着我,但她的表情当中并没有以前那种敌意或厌恶。换个角度来看,甚至像是单纯在掩饰难为情。 「好,我们今天也一起去看星星吧。」我说。「就像有流星的那一晚一样。」初鹿野以拿我没辙的表情微微耸肩,不说「好」也不说「不要」,只是默默踏出脚步。到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不是跟在她身后,而是走在她身边一起前往废墟。 初鹿野坐在屋顶的椅子上仰望天空,我不着痕迹地对她问说: 「你这么喜欢看星星,为何不用天文望远镜?」 「我想用啊。」她回答得很坦白。「可是,那很贵。」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说到这个,我有个朋友有一架还挺贵的天文望远镜呢。」 初鹿野果然上钩了。「……真的?」 「是啊,要不要我去借?」 她不说话。但我心想,既然初鹿野没有当场否定,多半等于是答应了。沉默只是她以她的方式所能表达的最大抗拒。 「好,包在我身上,我会在明天晚上之前准备好。」 我并未指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回应,但初鹿野目送两颗流星划过天际后,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你。」 「不客气。」我夸张地一鞠躬。「没想到你会对我道谢。等我回家,就把刚刚那句话写进日记里吧。」 「是吗?」 初鹿野看似不高兴地撇开脸。 翌日早晨,我揉着惺忪睡眼,在大热天底下走去桧原家。 店面屋檐下整排盆栽里的花都枯萎得惨不忍睹,只有爬在窗格上的牵牛花很有活力地开出蓝色与紫色的花朵。淡米褐色的砂浆墙似乎已多年未重新漆过,四处可以看到发黑的地方与龟裂。店面入口处挂着写有「居酒屋」的大灯笼,门外的白色霓虹灯招牌上则以深蓝色的字体写着店名「潮骚」。装设在二楼外凸窗下方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喀啦作响的怪声。 也因为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蝉鸣声还不大。我打开咿呀作响的门,绕到住宅那一边的玄关,按响门铃。我数了三十秒后,又按一次门铃,但没有人回应。 住家后门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我过去一看,就看到桧原在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车库里维修速克达机车。他多半是在换机油吧,只见机车旁随手放着机油加油罐、套筒扳手、截短的宝特瓶等工具。 「要不要我帮忙?」我问了一声。 桧原回过头来看到我。「喔喔,是深町啊?」他瞪大眼睛。「你竟然会找上门来,还真是稀奇……啊啊,你该不会是来报三天前的仇吧?」 「这也不坏。」我捡起放在仓库角落的扳手,用扳手一端敲了敲手掌。「可是,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桧原,记得你有天文望远镜吧?」 「是啊,我有。怎么了?」 「我想跟你借用一下。」 他用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也不想想你之前是怎么嘲笑我的兴趣,现在却对天文观测有兴趣啦?」 「我不记得自己嘲笑过你。还有,对天文观测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有个朋友喜欢看星星。」 桧原半张着嘴,仔细打量我一会儿。 「不好意思,我不想借。那是我的宝贝,我不想让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 桧原说完就回去忙自己的事了。他关掉加热的引擎,戴上塑胶手套,取下排油螺栓,放宝特瓶去接滴下来的机油,等旧机油滴完后,再锁紧螺栓,打开加机油的盖子,把新的机油从加油罐倒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发动引擎,又放着一段时间。由于我国中时代帮忙过他很多次,已经完全记住这些作业程序。 「我无论如何都得借到。我会给你该有的谢礼,前几天那件事也一笔勾销。我会小心使用,不会弄坏。」 「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马上去学。」 「学好了再来。」 「我急着用。拜托,我是认真在求你。」 「竟然对人这样千拜托、万拜托,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桧原语气颇为意外。「该不会是和女人有关吧?」 「从某些观点来看是没错。」我含糊其辞地答道。 「那我更不能借你。我不希望我的宝贝望远镜被拿去吸引女人的注意。」 我微微耸肩。「有个以前很照顾我的女生现在非常沮丧。她平常会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只为了看星星而在深夜出门。她好像只有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心情会变得平静。我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桧原关掉机车引擎,打开机油盖,用抹布擦过,然后再度检查里头的机油量,确定已补充足够的机油后,他紧紧关上盖子,脱掉塑胶手套。 桧原把机车挪到车库后头停好,搬了一张竖在墙边的折叠式桌子过来,在我面前架好。他在这张满是刮痕的木桌前单膝跪下,然后卷起袖子,肩膀往前挺出。 「你听好,规则很简单。」桧原说。「我们现在来比腕力。你要挑战几次都行,只要你赢过我一次,我就把天文望远镜借给你。」 「比腕力?」我问。「我哪里会有胜算?」 「要出借天文望远镜的人是我,规则当然要对我有利,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这样对我太不利了。我从国中毕业典礼到上个月中旬一直在住院啊,全身上下都生锈啦。」 「那你就死心吧,我不打算改变条件。」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桌前单膝跪地,依 序看了看桧原的肩膀、上臂与下臂。桧原不愧是以健身当兴趣的人,每个部位都锻炼得非常结实。他就是那种明明不是运动社团的人,却能在体能测验的好几个项目中,都拿到全学年顶尖成绩的家伙。和他比腕力,我不可能会有胜算。 但我仍然不能劈头就放弃。我手肘撑在桌上,握住桧原的手,左手抓住桌子边缘。 「准备好了吧?」桧原问,我点点头。 桧原一说「开始」,我就卯足全身力气灌注在右手,但桧原文风不动。这不是夸饰,真的是连一公厘也没动,就好像他的手被螺丝锁在桌上。桧原露出悠闲的笑容,手腕轻轻一使力,我的手腕立刻被拗得后弯,一口气被压到最底。「第一胜。」他数着。我整只右手发麻,全身喷汗。「我们开始第二场吧。」桧原说。 等比完第十场,右手已经违背我的意思发着抖,指尖更使不上力。手肘内侧痛得像是发炎,肩膀以下剧烈发热。 等手臂的酸麻微微退去,我又学不乖地把手肘放到桌上。桧原对自己的胜利已有十足把握,比到一半就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找我说话。 「你是在哪里认识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我抬起头问。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沿着脸颊流到脖子上。 「就是三天前的晚上,差点被牵扯进你和乃木山他们那场打斗的那个女生啊。」 我试图看准他说话的瞬间偷袭,但他早已看穿我会这么做,我加重手上力道的瞬间,就被更强的力道推回来。我啐了一声,回答他的问题:「你是指荻上啊?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坐我隔壁。」 「只是个同班同学,你却会跟她一起在深夜去看星星?」 「星星?」我歪了歪头。「啊,你该不会误以为我是和荻上去看星星吧?她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想看星星的是另一个女生……」 我说到这里,桧原手上的力道忽然减弱。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总之我未放过这一瞬间,把剩下的所有力气都灌注下去,扳倒他的手。 接下来好一阵子,桧原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那比到一半忽然瘫软的手。 「……毕竟我们讲好了。」桧原搔了搔脖子后面。「没办法。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会借你望远镜。」 「谢谢。」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边用左手按摩整只右手边道谢。 「只是,我有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就当作没提过。」 「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我都打算答应。」我说。「是什么样的条件?」 「用望远镜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同行。」 「等一下,这我会很为难。」我赶紧摇头。「我会好好学习怎么使用天文望远镜,拜托你不要跟来。」 「不行,只有这件事我不能退让。」 「有你这样的家伙在,她会怕的。」 「能跟你要好的女生,跟我应该也能要好吧?」 「我跟她是老朋友了,你不一样。」 我们一直僵持到中午,但桧原无论如何对这一点都不肯退让。于是我借用桧原家的电话,打电话到初鹿野家。 接电话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绫姊。 「可以麻烦你请唯同学来听电话吗?只要说是有关望远镜的事,她应该会从房间里出来。」 『望远镜?』绫姊不明就里地反问。『算了,没关系,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既然小阳这么说,我就帮你说说看。你等一下。』 不到一分钟,初鹿野便接起电话。『……换我听电话了。』 「我从好消息说起。」我说。「经过一番交涉后,对方总算肯借我望远镜……然后是坏消息,望远镜的主人是个男生,他说除非有他同行,不然就不准我们用望远镜。我觉得他人不坏,但如果你不喜欢,我是打算拒绝。你想怎么做?」 『只要他肯借望远镜,要怎样都可以。』初鹿野回答得很简洁。 「真的没关系吗?」为求小心,我又问一次。「那里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吗?被外人知道,你不会觉得抗拒?」 『我没什么感觉,而且阳介同学就已经知道了。』 「……也是啦,这么说也没错。」 初鹿野远比我想像得更好说话,让我觉得不解,同时又问了一个临时想到的想法。 「要不要我带另一个女生去?和两个男生在一起,你一定不太自在吧?」 初鹿野用分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沉默回答我。 「你在参叶国中,不就和一个叫荻上千草的女生同班吗?」我问。 『大概吧。』初鹿野回答。 「我想带她一起去,你介意吗?」 又是一段很长的停顿之后,初鹿野说:『随便。』 「好,我等一下就去邀荻上。今晚两点我会去接你,你等我。就这样。」 最后,初鹿野小声说一句:『……谢谢。』 「不客气。」我说完就挂上电话。 「就这么说定了。」桧原看准我讲完电话的时机,这么对我说。「要挑什么地方看星星?」 「你还记得鳟川旅馆吧?她一直在那里的屋顶看星星。」 「啊啊,就是有『红色房间』的那个废墟?我们国中时常常跑去那里玩啊。」 桧原满心怀念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初鹿野似乎很中意那里。」 「什么跟什么?这女的真奇怪。」他歪了歪头。「算了,没关系。只要在深夜两点多,待在鳟川旅馆的屋顶就行了吧?」 「对,麻烦你。」 「好,毕竟我们讲好了嘛。」他说。 我和桧原道别后,从最近的公共电话打给千草。比腕力让我的右手举不起来,只好用左手一个键一个键小心翼翼地按着。 『喂?』话筒传来千草的声音。 「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深町同学?是深町同学吧?』千草的声调突然一亮。『我当然方便讲电话,请问有什么事情?』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帮忙是吗……反正一定是和初鹿野同学有关的事吧?』 「没错,就是初鹿野的事。」 我心想硬要隐瞒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坦白说明状况。 「我打算今晚和初鹿野一起去看星星,但事情弄得有点复杂,有个姓桧原的男生也会跟来。可是,我觉得被两个以前是坏学生的男生包夹,初鹿野多半会觉得很不自在。如果有像荻上这样的女生在场,也许可以缓和这种感觉。所以,我想问问看你愿不愿意一起来。」 『也就是说,我是你用来接近初鹿野同学的幌子?』 「我觉得你这样解释也不能怪你,可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拒绝也没关系。」 千草深深叹一口气。『……也是啦,毕竟当初是我自己跟你说,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尽管跟我说。好吧,我会帮忙的。』 「谢谢你,我欠你一次。」 『竟然这样玩弄别人的感情,深町同学果然是天生的坏人呢。』千草用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可是啊,深町同学,有一件事要请你千万别忘记。我也和你一样,是个坏人喔。要是你太大意,小心我会把你从初鹿野同学的身边抢走。』 「我很清楚这个危险性,会小心的。」 『不行,请你大意。』千草说完,嘻嘻笑了几声。『那我们要怎么碰头?』 「深夜两点多时,麻烦你在家门前等我,我会去接你。」 『 知道了,我等着。』 「你有办法溜出来,不被爸妈发现吗?」 『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应该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深夜外出。』 我挂回话筒后,前往镇上的小型图书馆,借阅天文望远镜的入门书籍,把整本书看过一遍。起初两小时左右,我拼命跟上文字,但看着这些初次见到的诸多天文学术语与各种接目镜款式的剖面图,就受到一阵猛烈的睡意侵袭,让我在不知不觉间落入梦乡。当我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我回到家和母亲吃完晚饭后,躺进被窝又看起书来,接着小睡片刻,就到了正好该出门的时间。 让初鹿野与千草见面本是最令我不安的事,实际上却比我想像得顺利许多。初鹿野试图躲到我背后,千草则以极为自然的语气对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初鹿野同学。」 初鹿野将嘴唇抿成一字形,微微点头,感觉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虽然她看来颇紧张,但仍对千草的问候好好做出回应。 「我万万没想到会透过这种方式和初鹿野同学有所接触,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难以预料呢。」 仔细想想,我住院的三个月期间,千草和初鹿野就坐在前后相邻的座位上,理应多得是机会可以接触。纯就她们两人现在的互动来看,初鹿野对千草似乎并未抱持不好的观感;而千草面对初鹿野,似乎也不觉得不好相处。尽管程度上有所差别,但她们基本上都是不会和同班同学要好的人,或许彼此对不少地方很有共鸣。 桧原为了组装天文望远镜早一步前往废墟,所以距离他和初鹿野初次见面还有一点时间。根据他的说法,天文望远镜的镜头与反射镜很不容易适应夜晚冰冷的空气,必须在观测时间前一、两个小时就先拿到户外,让镜头镜片适应温度,否则视宁度(注1:seeing,用于描述天文观测的目标受大气湍流的影响而看起来变得模糊和闪烁程度的物理量。)就容易不稳定。还有,观景窗似乎也是在天还亮的时候会比较好调整。鳟川旅馆对桧原而言也是个熟悉的地方,让他一个人先过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最令人挂念的事,就是她们两人对桧原会不会产生排斥反应。桧原即使是对第一次见面的对象,也一样会说出失礼的话或是帮对方取绰号,在惹人生气这回事上,他的本领堪称天才。要保护初鹿野和千草免于受到桧原那种天真的恶意所伤害,我就必须想办法控制好他。我们一抵达废墟,我就绷紧神经,准备因应他们三人的会面。当然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自然是再好不过。 也因为带着对废墟还很陌生的千草,这天我边用手电筒照亮地板,边小心地在废墟中前进。我们一抵达屋顶,我就关掉手电筒,对已经将天文望远镜组装完毕、正在抽烟的桧原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喔,你们来啦?」桧原熄掉香烟,将烟蒂丢进空罐,然后拿起放在脚下的手提灯站起来,走过来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孔。他应该是为了让我们的眼睛尽量不要习惯亮光,所以提灯的亮度就像电池快要用完时那么昏暗。 桧原先是盯着千草的脸孔打量,几秒钟之后,浅笑从他的表情中消失。他双眼圆睁,仿佛千草脸上写着什么宝贵的讯息似的,把一分一厘都端详得清清楚楚。 「我是桧原裕也。」他以硬是有些正经的态度伸出右手。「是深町国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我是荻上千草。」千草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握住桧原的手。我心想,也难怪她会怕,因为在她看来,多半只觉得桧原是「那天围住深町同学,想痛殴他一顿的那些人的同伙」。 我在千草耳边轻声说:「不用那么害怕,他没那么坏。」 「没错,我没那么坏。」桧原复诵我的话。「就算坏,顶多也只和深町差不多。」 「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 千草以紧张尚未完全消退的表情微微一笑。 接着,桧原把提灯凑近初鹿野的脸。我吞了吞口水,在一旁看着。桧原老实不客气地凝视着初鹿野脸上的胎记。 「你的胎记好糟,简直像东海道四谷怪谈。」(注2:日本歌舞伎名剧,剧中女主角阿岩被骗而服食毒药,导致面貌半毁。) 要是桧原再多说一句冒失的话,我也许已经反射性地揍他一拳,但初鹿野抢在我握紧拳头之前——又或许是为了制止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错,这胎记很糟吧?」 「不折不扣地糟。」 桧原如此断定,接着转而凝视初鹿野没有胎记的另一边脸孔。 「才刚觉得糟,结果脸蛋本身却精致得不得了啊?真让人搞不清楚你是美女还是丑女……算了,反正在我看来不管是美女还是丑女,都没多少差别。」 桧原右手搓着下巴这么说。提灯的光照得初鹿野眯起眼睛,但至少她并未因桧原的发言感到生气或是受伤,看来反而对他这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产生好感。也许对于怀抱强烈自卑感的人来说,像桧原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反倒比较好相处。现在回想起来,国中时代的我之所以选择桧原为搭档,理由之一也就出在这里。 千草把脸凑过来说:「桧原同学这个人似乎挺有意思的呢。」 「是啊,先不说是好是坏。」 「而且,他跟深町同学有点像。」 「我跟桧原会像?」我忍不住回问。 「是啊,身高差不多,眼神也很像。而且,总觉得你们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吗……不怎么令人开心啊。」 千草鼓励似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担心,深町同学比较帅。」 「那真是谢谢你。」 总之,最令我不安的因素暂且消失了,看样子四个人相处起来不至于水火不容。初鹿野似乎对其他两人并没有不好的观感,千草似乎也一样。 我想到这里,忽然从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得到新鲜的惊奇感——真没想到今天竟然会由我站上这种要在朋友之间居中协调的立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扮演这种角色。本来应该由一群人里最有人望的人扮演的角色,却偏偏由我来扮演。 最先看见的是土星。桧原调整好望远镜之后,初鹿野、千草、我依序观看。 「要是视宁度再好一点,本来是连环缝都能看见。」桧原说。 我回想起来这里之前看过的书上所写的内容,心想他说的应该是卡西尼缝。如果不把土星环当成一圈很宽的环,而是当成好几圈窄环的集合体,构成主环的三个环,分别叫做a环、b环、c环,而a环与b环之间的巨大缝隙,就叫做卡西尼缝。 为了不妨碍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的初鹿野,我们在几公尺外的地方坐下来小声谈话。 「说到这个,我从来没问过,桧原你是怎么开始天文观测这件事?」 「怎么开始?」桧原后仰上身看着星空,陷入思索似地沉吟说道。「该怎么说呢?我的情形是先喜欢望远镜,才开始看星星。」 「这话怎么说?」 「就像有人对照片本身不讲究,单纯喜欢相机的造型;或是对音质本身不讲究,单纯喜欢真空管音响的外观;或是对咖啡本身的滋味不讲究,单纯喜欢磨咖啡豆或手冲咖啡等等,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带着天文望远镜到处跑,或是把它组装起来这种事。」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应该持续不了多久吧?毕竟这个兴趣这么费事。」 「就是费事才好啊。你等一下从望远镜看到的光景,跟我从望远镜看到的光景,虽然看见的东西一样,意义却完全不同。这就和自己钓到的鱼吃起来格外美味是一样的道理。 我付出多少劳力,我的脑子就会帮我美化多少。这些行星、恒星本来就很美,再看到美化过的模样,又怎么可能不迷上?」 「认识平常的你,可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棒的意见。」我嘴上说笑,但心中的佩服并非虚假。「对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初鹿野为什么会喜欢星星?」 「初鹿野?啊,那个有胎记的女生吗?」桧原坐起上半身,看向初鹿野热心看着望远镜的背影。「这个回答说起来很平凡,我想以她的情形来说,应该是先有黑暗,后来才有星星吧?」 「……原来如此。」 这说得通。有了胎记让她喜欢上黑暗,而她试图在黑暗中找出有趣的事情,最后就遇见星星。我心想,相信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么回事。只是话说回来,初鹿野开始对星星产生兴趣的时期,远比她脸上长出胎记要早,所以桧原所说的这个理由,多半只是种种促成「喜欢」的原因之一。 「当然说到底,『喜欢』的理由全都是事后安上去的。」桧原补上几句话。「喜欢星星的人生下来就是会喜欢上星星,就这么简单。」 「有道理。」我表示赞同。 千草接在初鹿野后面看望远镜。「好棒。」她发出欢呼。「深町同学、深町同学,这好棒喔!」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也站到望远镜前,凑过去看镜头。 一片漆黑之中朦眬浮现一个球体,以及围绕这个球体的巨大光环。这极具特色的形状连幼稚园的学童都知道是什么,但像这样透过望远镜的镜头看到真正的影像,就觉得是一种恶劣的玩笑。这世上可以有这种形状莫名其妙的东西存在吗?我是因为从小就接受过教育,知道土星是这样的形状,但什么都不知情而发现这玩意儿的人,真不知道会是多么惊讶? 我正为土星的模样震摄时,桧原在我身后说: 「见到你这样看着望远镜,我就想起校外教学那一天晚上的事。」 「……你还是一样个性很糟耶。」我小声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千草果然对这个话题表示出兴趣。 「没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桧原起劲地说了起来。「国中三年级校外教学的时候,我们过夜的日式旅馆有个露天浴场。在第三天夜晚,我们发现只要从房间探头拿望远镜看,就可以看到连接女性室内浴场和露天浴场的楼梯。我们隔天就在当地弄来了双筒望远镜,当天晚上便关掉房里的灯,大家轮流偷看。是不是啊,深町?」 「是喔……原来深町同学也会做这种事情。」 千草对我投来掺杂轻蔑与取笑的视线。 「有什么办法?在那种状况下,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说不看,反而会被人怀疑有鬼吧?」我辩解之后,对桧原做出反击:「说到这个我才想到,桧原从以前就有这种毛病,一有他中意的女生在场,就会千方百计捉弄我。」 「那是你误会了。」桧原立刻回答。「我只是喜欢捉弄深町。」 「你们感情真好。」千草掩嘴微笑。 我和桧原一副「这恐怕很难说吧」的模样耸耸肩。接着,我们三人的目光望向又黏着望远镜不放,怎么看都看不腻的初鹿野。 「她那么喜欢星星吗?」桧原用压低到初鹿野听不见的音量对我问。 「是啊。毕竟她可以只为了看星星,每天晚上都跑来这里。」 「每天晚上?多半是另有目的吧?」 「不是,不会有。我敢断定。」 「是喔?真是个怪女生。」 桧原盯着初鹿野的背影打量,仿佛想鉴定些什么。 「喂,阿岩。」他叫了初鹿野一声。「你看土星也差不多看腻了吧?」 初鹿野把眼睛从镜头上移开,面向桧原摇摇头说:「不腻。」 「是吗?可是我腻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你把望远镜对到月球表面上。你知道怎么用吗?」 「……大概。」 「好,那就交给你,等你对准月球表面再跟我说一声。」 初鹿野深深一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调整天文望远镜。 「喔喔,有好好用观景窗,果然有一套。」桧原说得十分快活。 「你不是说天文望远镜是你的宝贝,不想被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吗?」我问。「如今竟然让第一次见面的女生碰。」 「不用担心,她不会弄坏。」桧原说得自信满满。 「我好歹有认真在学,还连星象图怎么看都学了。」 「你真用功。可是你动机不纯,我不能相信你。」 初鹿野花费很多时间,似乎让桧原看不下去。桧原拿起贴着玻璃纸的手电筒站起身,来到初鹿野身旁指挥她。「你真笨。要先用低倍率的目镜,等到对焦以后,再把倍率调高就好。」 「我又不知道目镜怎么换。」初鹿野不满地抱怨。 「问我不就好了?你白痴啊?」 「……要怎么弄?」初鹿野战战兢兢地发问。 我和千草站在后面,旁观他们两人调整望远镜。 「有个人懂自己喜欢的东西,感觉好棒。」千草喃喃说道。 「也对,我就没办法像那样彻底投入某一件事里。」我说。「我想,多半是没有办法那么相信自己的兴趣吧。」 「我懂。一想到自己一定会在某个阶段腻了或者挫败,就忍不住有所保留吧。」看着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指挥初鹿野的桧原,以及不甘心但仍乖乖听话的初鹿野,我忽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我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不可思议感觉,在这个时候,我还无法自觉到那是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我对自卑感体会得很深,但由于先前对自己这个人彻底死心,也就不会特意去比较别人和自己,所以一直过着和嫉妒特定的某个人这种情绪无缘的人生。因此,我才会不明白该为这种这辈子第一次产生的情绪安上什么名字。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也许打开一扇不可以打开的门。 而我这种预感,将在不远的未来应验。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吗?」我突然不说话,让千草不安地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怪怪的。」 「就是说啊……感觉怪怪的。」 初鹿野回过头来,朝我们瞥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拉回望远镜上。 在天空开始染上紫色的凌晨四点左右,我们离开废墟,若无其事地跟彼此道别,回到各自的家。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又或许应该说是星星在穿针引线——后来我和初鹿野以及千草、桧原这四个人,每天晚上都会不约而同地跑去废墟一起看星星。 最令我意外的是,明明没有人请他这么做,桧原仍然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来到废墟屋顶,事先把望远镜组装好。当然,我想这不是纯粹出于善意的行动,有大半是用来和千草见面的借口。虽然我不知道他有几分真心,但桧原似乎对千草颇有好感,有事没事就想从我这边问出和千草有关的消息(虽然我每次都避重就轻地带过)。 至于千草每天晚上都来到废墟,根据她本人的说法是为了避免让我和初鹿野独处。有一次,我看准初鹿野和桧原热衷于调整望远镜的空档,询问千草为什么愿意每天晚上都来,结果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后,轻轻把额头往我肩膀上一撞。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阻止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幽会啊。」千草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你连这个都不懂?」 「……我从以前就一直想问,我到底有哪里好?」我问。「关于这点,我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请你自己想,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 千草说着,把脸撇向一旁。 至于最关键的初鹿野本人……根本不用别人拜托,她自己本来就会每天晚上来到废墟屋顶。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她,会愿意默认我们这三个碍事的人存在,全是拜天文望远镜之赐。但最近,我这个想法慢慢改变了。 搞不好,说不定,一个没弄好—— 初鹿野的目的也许不是望远镜,而是桧原。 让我开始有这个想法,起因于我们过起这种天文观测的日子好几天时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和千草一起站在后面,看着桧原与初鹿野组装天文望远镜。不知不觉间,初鹿野已经变得像是桧原的助手,会在他的指挥下更换镜头、调整观景窗或是比对星象图等等,而且她做这些事时,眉头连皱也不皱一下。初鹿野看起来对于这些工作很乐在其中,而桧原也把初鹿野当成一个喜欢天文的同好,对她寄予信任,本来说不想让别人碰的望远镜,都随她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桧原准备就绪,把站在后面等着的我们叫过去时,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桧原竖起食指要我们安静,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在往我们这边靠近。」桧原啐了一声。「听引擎声就知道,多半是平常聚集在山路上吵闹的那些家伙。也许他们是来试胆还是干嘛。」 桧原说得没错,汽车的引擎声过一会儿在建筑物附近静止,听得见有人下车、关上车门。从说话嗓音听来,多半是三、四个二十几岁的男生,似乎正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们最好躲起来。」我说。「让那种家伙撞见,事情会很麻烦。」 「毕竟我们这边有两个女的啊。」桧原朝初鹿野和千草看了一眼,搔了搔头。「没办法。深町,你去找个地方把她们两个藏好,不管是垃圾子母车还是焚化炉里面都行。我趁这个空档收拾望远镜。」 「好,知道了。」我点点头。「初鹿野、荻上,跟我来。」 千草乖乖跟在我身后,初鹿野却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初鹿野,快点。」我说着,要去抓她的手,她却躲过我的手,跑向桧原身边,帮忙他拆解望远镜。 相信初鹿野多半是想到,不如先把望远镜收好,再四个人一起找躲藏的地方,这样效率还比较好。她是在情急之下,判断她不会妨碍桧原,反而可以帮助他快点拆解完,所以才会无视我,跑去帮忙桧原。这是非常自然的想法。 即使明知如此,当初鹿野躲过我的手跑向桧原时,我仍然感受到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安。总觉得她的行动当中,蕴含某种比表面含意更深沉的意义。 到头来,那些来试胆的家伙并未来到屋顶,只在一楼闲晃三十分钟左右,打破几扇玻璃窗就回去了。在等待他们离开时,我们都挤在一起躲在屋顶的建筑物后方,屏气凝神地一动也不动。等车声渐渐远离,我们才松一口气,站出来伸了伸懒腰。或许是因为刚摆脱紧张的情绪,让我们的心情莫名高昂,我、桧原和千草都莫名其妙地笑了,初鹿野的表情中看似也少一些平时的僵硬。 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小心留意初鹿野和桧原的互动,于是发现她在桧原面前会频繁露出各种在我面前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表情。一旦开始在乎,就接连发现各式各样初鹿野对桧原另眼相看的证据。看样子初鹿野受到桧原吸引。她对桧原有好感的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连我这种对旁人心意相当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只要在桧原面前,初鹿野的笑容就会明显增加;一旦离开桧原,初鹿野的表情就会露骨地黯淡下来。 初鹿野的行动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在屋顶观测星星时,她开始缠着桧原不放。我不知道她这种行动是出于恋爱之情,还是出于同样喜欢天文的同伴情谊,但至少初鹿野听桧原讲授天文知识时,要比和我独处时开心多了。当我注意到这个事实时,顿时感到眼前一黑。后来,每当我看到他们两人肩并着肩亲热地谈话时,心悸就停不下来,并感受到一种仿佛落入阴森海底的绝望。 我心想,这岂不是和安徒生的《人鱼公主》一样吗?我明明是想获得初鹿野的爱,才不惜赌命去除胎记,并试图把她从绝境中拉出来,却发现这项功劳被别的男生抢去。这就和想得到王子的爱,不惜赌命得到人类的模样,结果从绝境救了王子的功劳却被另一个女人抢走的人鱼公主相同。 但我不能责怪桧原。他并不是主动引诱初鹿野,只是对这个和他一样对星星有兴趣的女生产生好感,亲切地回应她的要求而已。 在这段天文观测的日子,我和桧原也渐渐找回国中时相处起来很舒服的那种关系。说来令人懊恼,但我似乎就是很中意桧原这个男生。到头来,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桧原,而最了解桧原的人就是我。要我恨他实在太难了。而且,把初鹿野和桧原这两个本来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串连起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这是我自己播下的种子。 虽然我满心想抢回初鹿野,但看着初鹿野热心听桧原说话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只是个碍事的人。事到如今才硬要把他们分开,多半只会让初鹿野难过。我每天都去图书馆,想尽可能追上桧原的天文知识,但只靠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学习根本无济于事。我学得越多,反而越是深深体认桧原的知识量有多么惊人。 要说有什么不幸中的大幸,就是桧原并非受到初鹿野吸引,而是看上了千草,但我又觉得,认为这是一种幸运的自己实在没出息得不得了。要是千草喜欢桧原,我就好办了——当我发现内心深处有这样的愿望时,简直羞耻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屋顶上的四个人当中,就属我脑子里想的东西最为阴险。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平凡的外貌,心却丑陋得远非常人所能相比。当我脸上还有胎记时,从不曾有过这种情形。自从我开始认为,也许连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一些东西的那一瞬间起,心中便产生欲望。现在就是这种欲望扰乱了我的心。 我和千草并肩坐下,喝着她准备的冰红茶,看着初鹿野和桧原隔着望远镜相互依偎的模样,深深叹一口气。 「世事就是不尽人意呢。」千草推知我的心情而说出这句话。 「是啊,不尽人意。」我说梦话似地复述千草的话。 「一切都微妙地错过了,要是能来个机器神(注3:deus e maa,语出古希腊戏剧。意指在场面陷入僵局时,突然介入而解决一切难题的外力。)解决这一切就好了。」 「是啊,真希望祂能帮忙转一下两个箭头的方向。」 「两个?」 千草对于桧原指向她的箭头毫无自觉,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头。 「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自顾自地发着牢骚。 「……深町同学似乎不喜欢这样,但我很喜欢这种关系。」千草回答。「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能和深町同学在一起。可是,不只是这样。该怎么说呢?我们这四个人在一起时,我就可以做我自己。」 我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对你的说法也有同感。」 「没错吧?」千草眯起眼睛。「虽然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我喜欢这样的时光。如果可以,希望这种时间能持续得越久越好……当然,如果深町同学愿意选择我,那又另当别论。」 每当千草这样对我表明好感,我的胸口就一阵隐隐作痛。我无法承受她的心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喜欢上的并不是本来的我。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等于是一直在欺骗她,这种罪恶感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荻上。」 我再也忍不住,绕了个圈子开口,又或者该说是自白。 「如果你现在看 到的我其实是假象,你会怎么做?例如说,如果我的脸其实丑得让人无法直视,你认为我们还能发展出像现在这样的关系吗?」 千草睁大眼睛,歪了歪头。 「啊,你该不会是指胎记吧?」她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那样就会讨厌你,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上你啦。我反倒希望深町同学能变回以前有胎记的模样,这样我就不用应付那么多竞争对手。」 看到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千草觉得好笑似地笑着说: 「你以为我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话说在前头,就如同你很希望了解初鹿野同学,我希望了解你的程度应该不会输给你。」 「……我越想越受不了自己肤浅的想法。」 我双手撑在地上,仰望天空。 千草早已察觉,而我也隐约猜到。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维系不下去。 八月七日是新月。拿着双筒望远镜往夜空看去,可以观察到从织女星与牛郎星之间流过的银河当中,散布着许许多多星团与星云。 八月十二日晚上,我们没带天文望远镜和双筒望远镜,爬上镇上最高的山丘,躺在路上看着英仙座流星雨。就是训导主任远藤提醒我们不要错过的那场流星雨。由于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四年,流星雨的母天体斯威夫特·塔特尔彗星回归所造成的影响,让英仙座流星雨的数量远超过往年的纪录。在迎来流星雨高潮的十二日夜晚,平均每小时更可以观测到五十颗以上的流星。我心想,有些人也许一辈子也不曾看过这么多流星吧。初鹿野露出天真的笑容看着夜空的模样,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心病逐渐痊愈的证明。 八月十三日下雨,我们各自度过睽违已久的一个人夜晚。 八月十四日下了比前一天更大的雨。 八月十五日,初鹿野暗自跳海。 我们四个人这段短暂的交友关系,就这么宣告结束。 第8章 最后一支舞,留给我 电话是在八月十四日的下午两点多响起。这时,我在自己房间里翻开天文学的入门书,学习变星的联星运动。外头下着大雨,雨点打在窗上,风摇动树木的声响不绝于耳。双亲都出门工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听见电话铃声就丢下书本跑下楼,抓起话筒抵到耳朵上。 「喂?」 没有回应,一阵很长的沉默。我猜到这一定是初鹿野打来的电话,怎么想都觉得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是初鹿野吗?」 我询问电话另一头的人,但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并不是像上次那样,两边的电话都响起而接通本来不可能接通的线路。这次的沉默充满确信,让我觉得对方是充分认知到通话的对象就是我,却仍保持沉默。只是这不太像是有什么意图而始终不说话,比较像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一件事的沉默。 接着,电话唐突地挂断了。我狐疑地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放下话筒。 正觉得雨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才看到玄关的窗户没关,窗边都积了水。我关上窗户,拿抹布擦干地板之后,又把整栋房子的窗户都检查过一遍。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再度针对刚才的电话思索一番,忽然想到—— 当时该说话的人,也许是我。 也许她并不是故意不说话,而是一心一意在等我说话。 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我在衬衫外头披上一件防寒连帽外套,连雨伞也不拿就跑出去,跳上自行车前往初鹿野家,在短短几分钟内抵达目的地,然后催促似地连按玄关门铃,几秒钟后露脸的是绫姊。 「……怎么,原来是小阳啊?」 她说得十分沮丧。从她的反应看来,我不祥的预感似乎猜中了。 「唯同学出事了吧?」我问。 「对。」绫姊点头。「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先进来再说,我借你毛巾。」 「请你在这里就告诉我。」 绫姊正要转身进去,闻言转回来面向我,叹了一口气。 「唯失踪了。昨晚她就和平常一样出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才不会担心,她离家一天以上的情形并不稀奇,而且晚回家也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可是,我总觉得这次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迟疑一会儿,然后说: 「我刚才接到一通无声电话。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想,那多半是唯同学打来的。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左右,然后电话就唐突地挂断了。」 「如果那是唯打来的,也就表示她目前还平安吧。」 绫姊松一口气似地闭上眼睛。 「你说不好的预感是指?」 「现在回想起来,唯昨晚有点怪怪的。」绫姊看着窗外的雨说。「昨晚,我碰巧在厨房撞见正要出门的唯。我肚子饿了,正在翻找冰箱,她则准备从后门溜出家门。换成是平常的唯,就算撞见我也只会把脸撇开,昨晚却不一样。她在厨房入口停下脚步,视线直直看向我,像看着什么稀奇的东西似地眨了眨眼,但我只装作不知道。过了十秒钟左右,唯才总算不再看我,走向后门。但是她从我身旁走过时,对我深深一鞠躬。小阳,你应该可以了解这情形有多么反常吧?」 「当时唯同学什么都没说吗?」 「嗯,她什么都没说。」绫姊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我跟你说,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以前,我的同班同学要自杀的时候,感觉也是那样。」 「同班同学?」我反问。 「说来我跟那个女生的交情很差,毕竟她看起来很讨厌我,我也不爽单方面被讨厌因而讨厌她。大概在国中二年级的秋天,她突然不来学校。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单方面讲了很多。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不来学校,但她似乎不希望我问,所以我就没有问。她要挂断电话前,还一反常态地对我说:『今天很谢谢你。』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没有下文?」 「她挂断电话的几小时后就自杀了。」绫姊维持一定的声调这么说。「她被人发现在沿海的防风林里上吊,连一封遗书也没有。后来过了几天,我才发现『啊啊,那通电话就是讯号啊』。那声『谢谢』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垂死的哀号。」 我把她的话说得更白。「绫姊是认为,唯同学等一下就要去自杀,是吧?」 照常理推想,这说不通。初鹿野最近看起来正迅速痊愈,几天前一同观看英仙座流星雨时,她不也那么开心吗?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点自杀? 我心想,不对,也许不是这样。初鹿野会不会正是因为决定要在这个时间点自杀,才会显现痊愈的迹象?会不会是因为再过几天就能告别这个世界,她才能那么纯真地享受当下? 「我不知道。」绫姊摇摇头。「只是,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有去报警请警方协寻失踪人口,但似乎没办法让他们认真当一回事看待。现在是爸妈出去找她。」 「我们也去找唯同学吧?多一个人都好。」我这么提议。「我会跟朋友们都联络看看。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电话你尽管用。」她转身指向走廊上的电话。「只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去找她。」 听绫姊这么说,我加重语气反驳: 「现在不是无谓赌气的时候吧?我敢断定,要是就这么放着唯同学不管,万一她自杀,你一定会后悔。虽然我不知道会是在几天后还是几年后,总之,你之后一定会为了今天的决定而后悔。你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恨你妹妹。」 「这种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绫姊也不认输地放粗嗓子。「只是,我是在等她打电话回来,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你有什么根据可以确信她会打电话回家吗?」 「没有。可是,现在才去找她也没用的。如果那孩子真心想寻死,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她。毕竟那孩子的脑袋很聪明,不会出那种被人找到的纰漏,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经自杀……可是,如果她还有迷惘,不就有可能会像打电话给你那样,也打电话回家里吗?这样一想,对我来说最佳的选择,就是留在家里等电话。」 我和绫姊互瞪了好一会儿。说来令人不甘心,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除非初鹿野想让我们找到她,不然我们现在才去找,会不会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能做的,会不会只有等她的决心松动,抓准她的意志往我们这边动摇的那一瞬间? 但我已经错过那一瞬间。要等她的心意再度摆荡过来,多半没什么希望。如此一来,我除了主动出击之外,别无他法。 我从绫姊身旁走过,站到电话前,先拨了桧原家的号码,铃响十声后,桧原的弟弟接起电话。我问桧原现在人在哪里,他回答出门去了;我问他知不知道桧原会去哪些地方,他只冷漠地回答「不知道」就挂断电话。外头下着这种大雨,相信桧原总不会是去准备观测天象,这样一来,我对他的去向完全无从猜起。 我打电话到千草家,她本人立刻接起电话。 「我没时间说明详情。」我一开口就这么对她说。「初鹿野失踪了,我希望你能帮忙找人。」 『呃……你是深町同学,对吧?』 「没错。不好意思下雨天还找你出来,麻烦你马上准备出门。」 『初鹿野同学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可是初鹿野的姊姊说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看法也跟她一样。老实说,短短一个月前,我就曾目睹初鹿野自杀未遂,她也许是想再度自杀。」 我本以为只要解释到这里,千草就会二话不说地答应。 但事态并 未如此发展。 千草不说话,话筒另一头的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问。 『深町同学,你听我说。』千草以镇定的声音说。『我现在要说几句坏心的话,请你不要讨厌我喔。』 「没有时间了,我现在没空闲聊……」 『我们就别管初鹿野同学了吧。』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不,也许应该说我的大脑拒绝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知道的千草,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生。 「你刚刚说什么?」我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回问。 千草不回答我的问题,以平板的声音回答:『深町同学,你知道女巫为王子快要被其他女生抢走的人鱼公主,准备了什么样的补救措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用短刀杀了王子。只要用短刀刺在王子胸口上,让他的血溅到自己身上,人鱼公主的双脚就会变回尾巴,也就能够再度变回人鱼活下去。』千草自问自答,还不让我插话似地说下去:『深町同学参加的赌局中,如果掌握胜败关键的初鹿野同学死亡,胜败会怎么决定呢?深町同学的恋情能否开花结果,将变成永远解不开的谜,而赌局多半就无法成立。这样一来,深町同学八成能保住性命吧?』 「等一下。」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赌局的事?我应该没和任何人提过。」 我当然得不到回答。 『所幸初鹿野同学是自己期盼死亡,深町同学只要尊重她的意思就好,不必用短刀刺她。』她清了清嗓子。『深町同学,你一定以为初鹿野同学的绝望,是起因于脸上的胎记吧?』 「……难道是跟『空白的四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就是这样。』千草承认。『她想透过自己的死,赎清一种罪。』 「荻上,算我求你,听我说。」我恳求她。「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你说的这件事,而且包括你得知这些事的缘由在内,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说不定在我们讲电话的时候,初鹿野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是吗?』千草说得很遗憾。『那就请你这么做。我会在这里,祈祷深町同学找不到初鹿野同学。』 电话挂断了。我的疑问多得数不清,但还是先保留这些疑问,走出初鹿野家。我首先就赶往鳟川旅馆废墟,翻遍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但仍找不到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去了神社公园、防风林、美渚一高、以前读的国小、茶川车站等等,凡是我觉得她会有感情的地方全都找过一遍。风雨随着时间经过不断变大,我全身湿得像是跌进游泳池,球鞋也沾满泥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绫姊说得没错,如果初鹿野真心想要不被任何人找到而自杀,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不对,如果我和初鹿野更加交心,也许现在会有办法找出她的去处。但实情并非如此,到头来我对初鹿野所想的事情,连一半都没能弄懂。 我最后又去鳟川旅馆找一遍,还是找不到初鹿野。深夜两点左右,我再度去到初鹿野家。我连门铃都不太敢按,轻轻敲了敲门,结果绫姊立刻跑出来。她一看到我的脸,就摇了摇头。 「她也没打电话回家吧?」 「嗯。」绫姊无力地点头。「你那边呢?」 「还没找到。我打算把觉得有可能的地方都再找过一遍。」 「够了,你也累了吧?」绫姊的口气像是在怜悯我。「你休息一下再走,淋浴间可以借你用,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爸的衣服也可以借你穿。」 「谢谢你。可是,请不要管我,反正马上又会弄湿了。」 绫姊抓住我的肩膀。「听我说,你至少休息个三十分钟再走。小阳,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吗?简直像死人一样。」 「我生来就长这样,常有人这么说我。」 我挥开绫姊的制止,再度冲向雨中。 我一直搜索到天亮,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找到初鹿野。 我和一群正要去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擦身而过,回到家里。一到家也不先把淋湿的衣服脱掉,而且明知这个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还是先打电话到千草家,因为我想知道她说到一半的那件事。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然而电话响了十声后,仍然没有人接起电话。会是全家人都还没起床吗?又或者是已经出门了? 我死心地放下话筒,脱掉淋湿的衣服冲了澡后,泡了个长时间的热水澡,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泡完澡后换上睡衣,挖出电子锅里剩下的冷饭,淋上生鸡蛋吃完,接着花很多时间仔细刷完牙后,躺进被窝里。 我本以为在这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的状况下,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没想到转眼间就失去意识,后来的五个小时左右,我都睡得像一滩烂泥。 我被窗帘缝隙间照进的锐利阳光叫醒。今天的天气和昨天大不相同,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晴天。我感觉到一种像是还少睡三小时的头痛,但还是死了心,从被窝里爬起来。总觉得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恶梦,但同时我也理解到这些都是现实。我下楼梯站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打到初鹿野家,铃响第二声时,绫姊就接起电话。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她吓了一跳。 「也就是说,事情有进展了?」 『嗯。』绫姊的声音疲惫到极点。『……眼前至少是避开了最坏的事态。唯活着被人找到了。』 我暗自松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 但绫姊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好像同时有好消息跟坏消息,而她只是先把好消息跟我说。 「你的意思是,至少最坏的事态是避开了,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点并没有改变,是吧?」 『就是这么回事。』绫姊承认。『我们不好的预感应验了,据说今天清晨,唯跳进大风大浪的海里。』 我忍不住发出「啊」一声。大海,这完全是个盲点,我为什么没有去海边找呢?是初鹿野第一次自杀未遂留给我的印象太强烈,让我一直以为她下次也会选择上吊自杀吗?另外,海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贴近,多半也是理由之一。 『她能得救,真的只能说是奇迹,看来是凑巧被涨潮冲回沙滩上。找到她的是一对早晨在海岸附近散步的老夫妇,听说他们立刻打了一一九,而且太太还有救生员资格,在救护车抵达前帮忙做了适切的急救措施。唯才刚恢复意识,还处在严重错乱的状态中,但似乎可以开口说话,所以大脑应该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只是,她暂时还不能会客,连家人都不能见,小阳大概更难见到她。』 我屏息听着绫姊说话,已经连该有什么样的心情都搞不清楚。我该为初鹿野平安获救而高兴?该为她自杀未遂而难过?还是该感谢不幸中的大幸? 「唯同学接下来会怎么样?」 『刚才爸妈商量过这件事,说是等唯出院,要把她寄在祖母家疗养。她多半会在那里过上一阵子和外界隔绝的生活吧。』 「原来如此……这样也许真的对她最好。」 绫姊安慰我说: 『小阳,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你被唯这个以前的朋友如何拒绝,你都不放弃,但又不是蛮横地硬来,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耐心地说服她,甚至和她发展成每天晚上会一起出门的关系。不只是这样,你甚至成功帮唯交到新朋友。看在离她最近的我眼里,我敢断定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换个角度来说,不管是谁、有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消除她追求毁灭的愿望。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谢谢绫姊。」我道谢,但还是补 上这么一句话:「很对不起。」 『就说你不用道歉啦。』 绫姊以心力交瘁的声音笑了笑。 电话挂断后,我立刻打给千草。她对我参加的赌局知道得很清楚,对此我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或许是睡着时脑袋经过整理,不知不觉间,我的脑子里已经针对千草熟知赌局情形的理由拟出一个假设。 那是个非常单纯的假设。 荻上千草,是这种奇妙赌局的过来人。 就假设电话中的女人找去参加赌局的对象不只有我一个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找几个人还是几百人,但总之,除了我以外她还找了别人参加赌局,千草也包括在内。而且,千草漂亮地赢得赌局——又或者即使并未获胜,但仍使用某些方法熬过了赌局——成功地存活下来。因此,她才能察觉到这个叫做深町阳介的同班同学,正像过去的她一样面临赌局的挑战,并且她还知道赌局的漏洞。 我怎么想都觉得,从现阶段已经揭晓的事实所能推导出来的假设当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推论。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忽略某些重要的事,但即使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千草是赌局过来人的假设,就是有种很不一样的说服力。 『喂?』千草接起电话。『是深町同学吧?』 「没错。找到初鹿野了,听说她是在今天清晨跳海。虽然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似乎暂时很难会客。」 『这样吗?』千草只说了这句话,似乎别无其他感想。她镇定得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想问昨天没说完的事情。」我说。 『那么,请你来我家一趟。这说来话长,而且我有东西想让深町同学看看。』 「有东西想让我看?」 『如果你能尽快过来,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说完,千草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 没有多少时间? 我纳闷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想给我看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消失或耗损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照千草的话做,前往她家。 各式各样的事物正渐渐走向尾声。道路上到处都散落着蝉的尸体,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聚集到干枯的尸骸上,从远方看去,就好像地面本身在蠢动。 不知不觉间,如雨的蝉鸣声已经改由寒蝉声占去大半,夏天已渐渐进入尾声。炎热的天气多半还会持续好一阵子,但气温已经不会再上升,只会不断下降。 我走进坡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不一会儿便抵达千草家。晾在二楼阳台晒衣竿上的衣物,畅快地随风飘扬。 我站在玄关正要按下门铃时,听到庭院那边传来叫我的声音。 「这边。」 我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踏上整理得十分工整的草皮。 千草已经在那里等我。 我看到坐着轮椅的千草,心中怀抱的种种疑问都一起消散。 「深町同学,我想去海边。」 千草说完,头微微一歪。 她的手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 国小三年级的初夏,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住院的生活。 当时我受伤的部位也是脚。我骑着自行车,骑下通往海岸的坡道,动念想试试看不按煞车能冲到哪里。我一路冲到坡道的最后一小段,正觉得:「漂亮,我冲完了!」前轮就遇上高低落差,我的身体被高高抛上空中。所幸我在即将碰上高低落差前转了向,这才免于一脸栽到地上,但我的左膝重重撞上柏油路面。 第一间医院诊断为跌打伤,但疼痛非常剧烈,我别说要走路,连膝盖都不能弯。我去另一家医院再度就诊,结果发现是要两个月才能痊愈的膝盖骨骨折。这是我第一次受到严重的伤,记得妈妈比我还要慌张。 虽然我现在已有心思享受住院的生活,但对当时还只是国小三年级生,又是这辈子第一次住院的我而言,成天躺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漫长得与永恒无异。起初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无聊得快要发疯。那是一种好像只有我的时间停住的感觉。一天三次的用餐时间是我唯一的刺激与娱乐,虽然餐点多半很清淡,基本上就是些醋酱菜、黏稠的水煮蔬菜、调味很淡的汤、没有油脂的鱼等等,但偶尔会端出加了酱汁或番茄酱等调味料的菜色,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心满意足好几个小时。 爸爸希望能排遣我的无聊,买了各式各样不同领域的书给我。当时我没有阅读的习惯,是个别说印满字的书,连图鉴都不怎么看的小孩,但由于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乖乖看这些书。我不去想这些书好不好看、有没有意义,只是追着眼前的文字走,看着照片与插图。读着读着,我渐渐从中找出不少乐趣。 有一本书我一再重看,那是揭晓魔术手法的书,里头提到很多电视上常见的魔术,像是猜中随手抽出的扑克牌花色、把杯子里的硬币变不见、让手杖飘上空中等等。书上针对这些魔术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机关做了非常完善而仔细的说明。 尽管内容复杂又难懂,但身为魔术师的作者,行文非常流畅又好读,让我怀着一种像在听人讲述世界另一头的故事的心情,把他所写的文章看下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不是在欣赏各类魔术手法,而是欣赏作者在概观这一切手法时,对于人类心理死角的想法。大多数人在提及阅读的起点时,多半会提到小说或散文随笔,我却是从讲解魔术的书中学到阅读的乐趣。 如果那时候父亲买给我的是天文学的书籍,我现在会不会成了像桧原那样的天文迷呢?不,到头来我对魔术也是一、两个月就腻了,所以就算换成天文学的书,多半也是一样吧。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假设再多也没有意义。喜欢上星星的深町阳介所度过的人生,多半会和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深町阳介所度过的人生完全不一样。这样一来,或许我根本不会喜欢上初鹿野。 我住的病房是男女同房,里头一共住了四个小孩,三个男生一个女生。虽然每个人受伤的部位都不一样,但全都受了很重的伤。 对面病床上的女生似乎和我一样是脚骨折,一只脚打上石膏。她没受伤的脚极端细瘦,另一只缠上好几层绷带的脚又显得那么粗,就像招潮蟹的蝥一样不平衡。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住院生活而气闷,还是本来个性就阴沉,总之她随时都是一脸阴沉的表情。话说回来,我也不曾看过有哪个长期住院的病人会随时在病房里散播笑容。 这个女生的母亲每三、四天会来探望她一次,频率绝对不算低,但这位母亲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十分钟内就说「妈妈很忙」而匆忙离开,没有一次例外,这似乎反而加深女孩的寂寞。每次女孩的母亲来探望她,她都努力想在十分钟内让母亲了解她住院生活的难受,单方面地诉说各种牢骚与不满。工作劳累的母亲则露出厌烦的表情,将这些话当作耳边风,随即以工作太忙为理由逃回家。相信这位母亲的忙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但我不由得心想,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别来探望。 等女孩的母亲离开后,她会把头埋进枕头里哭泣。每次目睹这一连串过程,我就变得很忧郁,心想她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为什么不能更坦率一点?女孩其实也不想跟妈妈吵架吧?我恨女孩的笨拙,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是自觉到自己也有着同样的笨拙,才会那么不耐烦。 我一直很讨厌爱哭的她,而她也讨厌我。妈妈会频繁地来探望我,而且一待就很久,这似乎让她很生气。她每次都怨怼地看着我妈来到病房,帮我换花瓶里的花或是在我的石膏上涂鸦。等探望结束,病房只剩我一个人,她就会花很长一 段时间一直瞪着我,仿佛在说她绝对不会忘记这笔帐。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人一旦脚骨折住院,就得尝到各式各样的不便与悲惨。说得夸张一点,是会被夺走好几种身为人的尊严,并受到完全无法抗拒的无力感侵袭。我和她也许是为了抗拒这种无力感,才会就近找个人怨恨,藉此勉强维持活力。 我和她之间缔结停战条约,是在我住院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在床上看书时,听见天色已经昏暗的窗外传来庆典的音乐声。 我护着受伤的脚,花了很多时间用一只脚站起来到窗边往下一看,看到几十个人沿着昏暗的马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很多人携家带眷,也有很多穿着制服、看似放学回家的学生,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亦不少。每个人都相视欢笑。 我观察着马路上流动的人潮,从中发现几个同班同学。我反射性地想喊他们,但在即将出声之际又打消这个念头。要是我现在和他们聊上几句,也许暂时可以排遣寂寞,然而,我一旦从病房窗户和前往庆典的他们打上照面,这一瞬间,他们和我之间就会划出明确的界线——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心想,不对,也许界线已经划出来了,只是我以前对界线的存在没有自觉。我和学校的同学们之间,已经产生无法挽回的隔阂。我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的污渍时,他们则和朋友度过无可取代的时光,制造许多宝贵的回忆。 我觉得自己孤伶伶地被整个世界抛在后头,不知不觉间眼睛渗出了泪水。我赶紧擦擦眼睛,在泪水滴落之前就先擦掉。我坐在床上,慢慢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等待泪腺的活动平息。 这时,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啜泣的声音,看来并不是我没发现自己发出了哭声。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女生正从病床探出上半身,从窗户往外看。 她的脸颊被眼泪沾湿了。 我心想,相信她一定也正在咀嚼和我差不多的孤独感。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之所以会想安慰她,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么做便能兜个圈子抚慰自己。也就是说,虽然要抚慰自己的不幸很困难,但要抚慰和自己相似的他人不幸就没有那么难。而且,只要证明抚慰与自己的不幸很相像的他人不幸并不难,要抚慰自己的不幸也就变得轻而易举。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从床头柜拿出手帕,从桌上的花瓶抽出一枝小小的白花折成适当的长度。等做完必要的准备后,我用一只脚小心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她赶紧擦掉眼泪转过头来,我将双手手掌举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我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睁大眼睛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以还掺杂着打嗝声的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是什么事?」 我反问,并且为了解除对方的警戒心而露出笑容。我的笑容想必非常僵硬。 「你马上就会知道。」 我用手帕盖住左手,并以右手灌注念力似地摸了摸,然后迅速抽走手帕,把底下露出的白花递给她。她睁大眼睛,连连眨眼,战战兢兢地双手接下花,从各种角度端详。她确定这朵花不是人造花,而是真正的花之后,爱惜地插进枕边一个小小的花瓶里。然后她再度转身面向我,哭肿的脸上笑咪咪地露出微笑。 从此以后,我开始每天练习一种魔术,在她面前表演给她看。等吃完晚餐、餐具收走之后,她会对我招手,双手很有规矩地放在膝上,等我的表演开始。我用一只脚走过去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早就纯熟无比的表情,表演当天拼了命暗中疯狂练习的魔术。无论魔术表演得好或不好,她都会用一双小手拼命鼓掌。 渐渐的,我们之间不再需要靠魔术连系,也会自然而然地交谈。我们聊的几乎都是饭菜真好吃、对护士包绷带的手法不满意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只有一次,她提到我脸上的胎记。 「你脸上这片痕迹一直都不会好吗?」 「啊,这个呀?」我轻轻碰了碰脸上的胎记。「这是从出生就有的,不是受伤。」 「是喔,出生就有的啊……」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的胎记。「都不会痛不会痒,对吧?」 「是啊,完全不会。」 「太好了。」她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后来,她说了唯一一次丧气话。 「如果你必须一辈子坐轮椅生活,你会怎么办?」 我表演完魔术,正在收拾道具准备回自己床上时,她对我问起这个问题。 我抓住窗框站起身,针对她所说的话思量好一会儿。 「不知道,想都没想过。你怎么会问这个?」 她低头露出空洞的笑容。「因为我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 「是医师这么说吗?」 「是啊。从很久以前,医师就说变成那样的可能性不是零,还说至少会留下一点神经麻痹的症状。」 我思索了很久后,回答说: 「换成是我,大概会大哭一场吧。会哭很多天很多天,尽情对妈妈、护士还有你迁怒或是耍任性。因为我觉得,如果一辈子都不能走路,闹这么几下也会得到原谅。」 她说着「就是说啊」并连连点头,仿佛每点一次头就加深认同的程度。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坐在床上。她用双手抬起打了石膏的脚,费力地微调好姿势后,轻轻从后方抱住我,把额头埋在我背上哭泣。 连当时的我也隐隐约约懂得这就是她的「耍任性」,所以什么都不说地接受她这般行为。她哭了很久,仿佛想把全身的水分都哭出来。当时还不满十岁的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一直不说话。即使到了十六岁的现在,我还是想不到那个时候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我出院时,她说「等我脚好了就要去找你」,问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也很想知道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但心想等她打来的时候再问就好。接着我还想到,在那之前可得先学会各式各样的魔术才行。 国小三年级时的我,乐观得远非现在的我所能相比。 我出院后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始终未收到她的联络。半年都过去了,她还是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 等到一年过去,我领悟到自己多半再也见不到她。她不可能违背跟我订下的约定,也就是说,她的脚没治好。 我渐渐忘记这个女生。在我心中,她的存在感一天比一天淡,我只会在经过大医院时想起「对了,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女生啊」;过不了多久,这点印象也跟着消失,我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忘了。 我和她共度的这段短短的夏日回忆,就这么埋没在记忆深处。 * 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冲下这条通往海边的坡道,现在则是推着轮椅走下去。沿路生锈的护栏都爬满藤蔓,两旁的防风林里有几千只蝉在叫,有种仿佛置身于巨大发条式玩具当中的喧嚣。 「我出院以后,荻上你很快就出院了吗?」我问。 「并不是很快就出院。」千草回答时并未回头,视线始终固定投向远方的海。「我回到国小是在你出院大约半年后。到了那个时候,班上同学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对那种年纪的小朋友来说,要忘掉一个女生,有个半年就很够了。虽然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的存在感本来就很稀薄。」 「但又不会像转学生那样得到大家的关注。」 「是啊,一点也不错。」千草无力地微笑。「开始过起坐轮椅的生活后,我的交友范围迅速缩小。并不是大家把我当成残障者而歧视我,幸运的是参叶国小在这方面的教育做得很好……可是,不管同学们再怎么不歧视我,到 头来我不会走路的事实仍旧不会改变。和我在一起就会受到各式各样的行动限制,既不能从事比较动态的活动,只要遇到一点高低落差还得抬起我坐的轮椅。他们并不讨厌我,但对于和我一起行动时所受到的限制却由衷厌恶。大家一开始还觉得稀奇,很爱来帮我推轮椅,或是对于照顾残障者的自己感到陶醉,但经过一周左右,这些都会被觉得麻烦的心情给压过去,大家开始露骨地躲着我,人们自然而然地渐渐远离我。」 我能轻易想像这种过程。我想起自己就读的国中也有个女生坐轮椅,尽管大家并未讨厌她,但没过多久就开始躲着她。她总是在教室角落,加进学艺性社团那些文静的女生所组成的小圈子,拼命配合她们聊天。 「以前我形容国中时代的自己是『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那是漫天大谎。我想被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忍不住撒了那样的谎。真正的我岂止不是人见人爱,甚至是个到哪里都受人排挤的对象。我一天会想到几百次自己是个不该待在这里的人。在这种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以前和一个脸上有一大片胎记的男生共度的日子,当成心灵的慰藉。对我来说,那段日子就是幸福的象征。是我唯一能够证明无论处在多么受限制的情形下,仍然能够得到美妙回忆的证据。然后也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和你联络。因为一旦你拒绝我,我会连这唯一的立足点都失去……可是,我进了美渚第一高中后,在班级名簿上发现那个名字。」 千草转过上半身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脸。 「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深町阳介』这个名字。要说我不开心那就是骗人了,能和初恋的男生在同一个班级、一起度过高中生活,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但我心中害怕和你重逢的感情更胜过开心。现在的深町同学,未必能像当时那样接受现在的我。即使能够恢复以前那种熟稔的交情,也无望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毕竟对十六岁的男生而言,要交个坐轮椅的女朋友,会有很多不便。」 她再度将视线转向前方,摸了摸自己的脚。 「我心想,只要这双脚能动就好了。不用能自由地跑来跑去,至少能让我走在一个人身旁就好。我也想谈个平凡的恋爱……然后,三个月后,我在放学后的学校里听到公共电话的铃声。那正好是五十天前的事。」 走完下坡道,两旁不再有防风林,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巨大海面现身。在防波堤徘徊的海鸥一看到我们靠近,连忙拍着翅膀飞走。 「因为我突然能用自己的脚走路而吓一跳的,只有医师和家人。除此之外的人们,只有『啊啊,你的伤总算好啦?』这样的反应。即使对当事人来说是一辈子的烦恼,看在旁人眼里也只不过是这点小事呢……另外,睽违七年重逢的深町同学,似乎已经忘记我。当然,只要我说自己是『那个时候跟你同一间病房的女生』,你多半会立刻想起,但我特意不这么做。因为我觉得,不如干脆从头来过吧。我要忘记先前那个悲惨的自己,当一个平凡的女生。」 我们走到防波堤最前端,默默听着海浪声良久。海的另一头飘着高耸得几乎直冲天顶的厚实积雨云。 「深町同学。」千草开口。「如果那一天,坐在你隔壁的我是个坐轮椅的女生,你觉得我们会不会就无法像现在这么要好?」 「不会。」我摇摇头。「我们不会并肩走在路上,而是会像今天这样,由我推着你的轮椅。我想只会有这样的差别。」 千草开心地笑了。 「……搞不好,我根本不用答应什么赌局,只要老实说『我是那个时候跟你同一间病房的女生』就好了。」 「也许是啊。」我点点头。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和你一起在街上跑来跑去,或是偷偷溜进游泳池,所以我答应赌局也许是正确的。」她说完,并拢双手伸了个懒腰。「……可是,我好想参加『美渚夏祭』喔,亏我还和深町同学一起练习过朗读。」 然后,千草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封信给我。 「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写在上面,请你晚点再看。」 我向她道谢,把信收进口袋里。 后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这个夏天发生的种种,像是千草叫醒第一天上学就在课堂上睡着的我;她带着我认识校园;我让千草吃到她这辈子一次也没吃过的泡面;我们为了当坏人而一起做各种坏事;在游泳池里裸体游泳;深夜溜出家门,四个人一起看了多得数不清的流星。 等话题渐渐说完,千草忽然仰望天空,朝正上方一指说:「深町同学,你看。」白色的飞机云,笔直在天空延伸。 我们看着飞机云,出神良久。 当我拉回视线,千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失去主人的轮椅留在原地。 往脚下一看,海面上漂着一团由海浪打在防波堤上而产生的白色泡沫。 我在防波堤边缘坐下,静静看着泡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中。 我心想,自己迟早多半也会走上和她一样的路。 第9章 不属于我的名字 翌日午后,桧原来到我家。门铃每隔十秒钟就被按响的情形重复很多次,我也早就听见了,但是无法将门铃声与它代表的含意连在一起,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有访客上门。 我从被窝里慢慢起身,走出拉上窗帘而昏暗的房间,边因为光线刺眼而眯起眼睛边走下楼梯。我从门铃的按法听出来者是桧原,他会不先联络就直接找上门是很稀罕的事。我心想,也许他已经抢先一步察觉到初鹿野或是千草出了事,又或者对这两者都察觉到了。 我一开门,桧原就逼向我,他脸上罕见地有着不解与着急。 「你知道多少?」他问。 「我想由你开始说会比较快。」我走过他身旁来到外头,在玄关前面的阶梯坐下。「你知道多少?」 桧原用有话想说似的眼神瞪了我好一会儿,但后来还是死心地垂下肩膀,在我身旁重重坐下。 「昨天中午左右,千草打了电话给我。」桧原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烦躁的动作点火。「虽然我跟她交换过电话号码,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吓了一跳,问说:『怎么回事?』千草说:『桧原同学,你听我说,要仔细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先答应再说。」 所谓中午左右,多半是我抵达千草家之前吧。她不但留给我一封信,还透过打电话给桧原的方式留下讯息。 桧原接着说:「她说的话很短,我听得似懂非懂。『接下来也许会发生几件奇妙的事情,可是,请你不要责怪任何人。』千草是这么说的。我问:『就这样?』她回答:『就这样。』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她的口气让我很好奇,可是,那天是天文观测的好天气,我心想等晚上见了面再直接问她本人就好。」 「奇妙的事情?」我复诵他的话。「荻上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对,一字一句都没错。然后昨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废墟。我心想,这会不会是千草所谓『奇妙的事情』?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太贴切。该怎么说呢?我觉得照千草的个性,应该不会用『奇妙的事情』来形容这种事态,而会有不一样的说法。然后我想到,说不定你们三个人没出现,只不过是已经发生的『奇妙的事情』所造成的影响之一。」 「所以,你打了电话给荻上。」 「对,我等到今天下午打电话到千草家,但是没有人接电话。这下子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过去。直到傍晚左右,总算有人拿起话筒,接电话的人似乎是千草的母亲。我问千草现在人在哪里,她回答得吞吞吐吐,感觉似乎非常慌乱。我直觉想到,她多半是真的发生了很不妙的事。我一说我是千草的好朋友,千草的母亲就情绪崩溃似地哭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千草在今天早上因为溺水意外过世了。」 「溺水意外?」我忍不住反问。千草应该是在我眼前变成泡沫消失,可是会有明确的死因,只可能是她的遗体被人找到了。「到底是在哪里?」 「听说是被冲上隔壁镇的海岸,发现者立刻叫了救护车,但已经太迟。千草的母亲似乎为女儿意外死亡而得办理的手续忙得不可开交,接我电话时,是她正好回家拿需要用到的东西。我太过震惊,连致哀的话都说不出来。千草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可是同时,内心深处却觉得一切都说得通。我心想:啊啊,原来所谓『奇妙的事情』,就是指这件事啊。」 桧原抽完第一根烟,立刻又点燃下一根烟,仿佛想用烟来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怎么想都觉得,千草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若是如此,她的死有可能不是溺水意外,而是自杀。可是,我根本想不到千草有什么理由非死不可。虽然她的恋情的确无望得到回报,但她不是个会为了这种理由自杀的女生。我忽然想到你也许知道内情,所以打电话给你,但那时候你不在家。然后,我就打电话到初鹿野家。」 一提到初鹿野的名字,桧原先前一直维持一定语调的嗓音出现了起伏。他看起来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在对某种事情生气。 「接电话的是初鹿野的母亲。我问初鹿野在不在家,结果又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跟打给千草的时候一样,说是初鹿野的好朋友,但她母亲很小心提防。同样的问答重复了半天,突然换一个年轻女人讲电话,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她问了我几个问题,确定我真的是初鹿野的朋友。她一确定我不是在说谎,就道歉说:『对不起怀疑你。』然后把初鹿野发生的事情解释给我听。」 桧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窥伺我的反应。 「初鹿野和千草,分别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一样的溺水意外。」我替他说下去。「就是这样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桧原把烟丢到脚下,一脚把烟蒂踩得破破烂烂。「我看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不,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可是,你至少心里有个底,不是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桧原,不好意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有办法接受,脑子里的念头也还没整理好。要是想到什么事,我会主动联络你。所以,今天可以请你先回去吗?」 桧原仿佛想看穿我的心思,仔细观察我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然后,他可能从中看出由衷悲伤的情绪,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会用自己的方法去查她们两人发生溺水意外的原因。我会彻底查下去,直到查出我能接受的答案为止。若是我查出千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事件,我就会找出那个凶手,要那个人尝尽苦头,视情况也不惜让那人有和千草一样的下场。」 桧原站起来,把破破烂烂的烟蒂踢进排水沟。 「等你有那个意思,记得联络我。那我走啦。」 「嗯,知道了。」 他回去之后,我再度躺进被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千草的死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事实,让我陷入一种身体有一部分被挖空似的感觉。 我对桧原说自己知道的不比他多,当然是谎言。至少对于千草死亡的真相,我连细节都很清楚。不但知道,而且从某个角度来看,无异是我亲手杀死她。 千草在道别之际给我的那封信里,针对初鹿野想赎的「罪」写得清清楚楚。千草为了我,独自去查那空白的四天里发生什么事,而她查出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我本来应该早点把这件事告诉深町同学。』信上是这么写的。『但我害怕你会把我想成一个试图踢掉竞争对手的坏心女生,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对不起。』 我读到这里,隐约懂得初鹿野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间点自杀不可。 在那段天文观测的日子里,初鹿野大概比任何人更加乐在其中。 多半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吧。 * 我站到洗手台前,打开油性笔的笔盖,把笔尖往眼角一按。我靠近镜子仔细看了看,这个黑点非常自然地融入我的皮肤当中,相信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必会以为那真的是泪痣。 从桧原跑来我家已经过了两天,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把自己关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一心一意针对已经过去的种种扪心自问。我是不是不该把初鹿野从房间里带出来?初鹿野会再度走上自杀这条路,会不会是因为我多管闲事?我真的没有办法救千草吗?要是我再早一点放弃初鹿野,是不是至少能保住千草的命?招来这个最坏结果的人,会不会根本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一旦开始想,就再也停不下来。我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所做的一切,全都适得其反。 我一整 天躺在被窝里看着天花板,似乎懂了初鹿野之所以把自己关在昏暗房间里的理由。一旦遭后悔的漩涡吞噬,脑子就会受到一种无力感主宰,怀疑无论做什么是不是都只会让事态恶化,变得连要走出自己的房间都非常困难,然后就会始终甩不开一种对于死亡的隐约向往,简直像是被人施了诅咒。 窗外还是一样有蝉在叫,但比起一周前,数量已有显著减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天黑的时刻也比之前早得多。虽然天气还是热,但最后一次经历那种热得受不了的日子,已是大约十天前的事。 是夏天的尾声会先到,还是我会先死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夏天结束前离开这个世界。在积雨云消失之前,在蝉全部消失之前,在向日葵枯萎之前。因为不管什么时候,最寂寞的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二十日早上,桧原打了电话过来。我连饭都懒得吃,但一听到电话铃声,身体就自然而然动了起来。多半是我的身体还忘不了和初鹿野接通电话时的喜悦吧。 打电话来的人是桧原。 『这四天里,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他说。『也多亏跑了这些地方,事情十之八九我都查出来了。』 「十之八九?」我反问之余,心想总不可能只在短短四天内,就连我和电话中女人之间的赌局都被他查出来。 『对。她们两人坠海的理由,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去查了千草和初鹿野她们两个的经历。』 「你到底是怎么查的?」 『首先是关于千草。』他不理会我的提问,继续说下去。『在她的经历这方面,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她以前似乎过着一种和争执无缘的平稳生活,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千草从国小的时候开始,直到最近为止,似乎都过着坐轮椅的生活。听说是发生意外导致她的腰椎受伤,连站久一点都不行,后来好不容易才能走路。』 「那么,」我催他说下去。「初鹿野这边呢?」 『正好相反。』他说话的语气像在念出不祥的新闻。『我到处找初鹿野以前的同班同学打听,但我一问起初鹿野,每个人的说法都一样:「她以前不是现在这样」、「她以前坦率又开朗,人见人爱」。似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她之所以变了样,原因出在她国中二年级的冬天脸上长出来的胎记。众人的见解大致上是认为,初鹿野是从长出胎记之后,个性开始渐渐改变,过了半年后更变得不像同一个人……可是,其中也有人有不一样的看法。这种说法说,初鹿野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曾经没有任何事先通知,就连续四天不去上学。而在这四天之后,诚恳开朗、人见人爱的初鹿野,就变成现在这样沉默又阴沉的人。』 话筒另一头传来他在沙发或什么东西坐下的声响。 『照常理推想,前者的见解比较说得通,人的个性并非四、五天就会改变。可是,我就是觉得解开疑问的钥匙,藏在这空白的四天当中……就结果来说,我的直觉猜中了。听说初鹿野不去上学,是在暑假即将开始的七月二十日前后。我把目标锁定在这个范围,针对初鹿野身边发生的事情彻底查个清楚。随着调查范围从她的班级、学年渐渐扩大到学校,我查到一起奇妙的案件。那是一起发生在隔壁镇的案件,日期和她空白的四天当中的两天重叠。听说,有人在深山的废墟里发现两具国中女生的焦尸。报纸上写说那是自杀事件,她们还留下遗书。』 我内心对他调查手法之高明惊叹之余,说道:「那件事曾上了新闻,而且在学校的集会上也有老师提到,我记得很清楚。」 『没错,那件案子在这一带很有名。可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自杀的两个人和初鹿野之间看似没有任何关联。但我就是有种奇妙的确信,觉得这两个人的死,和初鹿野空白的四天之所以会重叠,绝对不只是巧合。随着调查进行下去,我所料不错,果然找到把自杀的两人和初鹿野串连起来的线——她们读国小时,在同一间补习班上了一年的课。到这里,我让思考小小跳跃一下。假设在废墟进行的这场凄惨的自焚行为,其实不是由两个人,而是由三个人策划出来的呢?如果本来会制造出来的焦尸不是两具,而是三具,却有一个人中途跑掉呢?』 我说不出话来。 ——桧原只花短短四天,就查到这个地步? 他说下去。『这个假设很有意思,但思考逻辑实在太跳跃,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如果能知道遗书的内容便能揭露真相,但不巧的是我没有这种权限。就在我快要死心时,一个朋友听说我在找参叶国中的学生打听,便联络了我。原来这个朋友的亲戚是参叶国中的老师,还说如果我希望,可以安排我和这位老师见面。得知这件事的隔天,我就去见这位老师,正经八百地把我这离谱的假设告诉对方。我本来以为会二话不说地遭到否定,但这位老师听完我的说法,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揉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说:「我不能透露任何事,可是,即使真的发生那种事情也不奇怪。」……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那位老师「不能透露任何事」,但一般人应该会用否定的口气吧?』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说。「说穿了,不就表示你的想法正确?」 桧原听到我嘻嘻窃笑,愤怒地说:『有什么好笑的?』 「不,我不是在笑你,而是我花了一个月都查不出的真相,你却只花四天就找到了,这让我觉得好笑得不得了。」 桧原倒抽一口气。『你果然早就全都知道了是吧?』 「对。只是等我知道初鹿野自杀的理由,已经是她跳海以后的事。到头来,一切都为时已晚。」 桧原所说的内容,和千草信上所写的内容,大致上是一样的。尽管针对谜团的切入角度和思考过程略有差异,但结论完全一样。两人的推理互相弥补了彼此推理的缺陷,如今初鹿野与隔壁镇上国中女生的自杀有关,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止住笑声,调整好呼吸。「桧原,虽然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但过不了太久便能和病房里的初鹿野会面。到时候你可以去探望她吗?初鹿野很中意你。」 『不好意思,我办不到。』桧原冰冷地说。『目前我还没确定千草那令人费解的死亡,和初鹿野的自杀未遂之间有没有关系,可是有一件事我敢说,那就是每次初鹿野想寻死时,死的都不会是她自己,而是身边的人……我推测是初鹿野邀千草一起自杀。这个推论也许是错的,或许千草的死有着完全无关的原因,我想到的假设只是一种穿灵附会的阴谋论。但不管怎么说,已有三个和初鹿野关系密切的人死了,这是没有办法推翻的事实。』 桧原停顿几秒钟,仿佛在等这句话充分渗透到我的脑海中。 『我再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你最好也别跟她牵扯得太深,不然,你说不定会变得跟其他三个人一样……既然千草已经不在,我再去废墟的屋顶也没有意义。天文观测的日子就这么结束吧。』 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话筒,回到自己昏暗的房间里,再度躺进被窝。倒在房间角落的望远镜保护盒映入眼帘,是我们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那一天,桧原说「我完全忘了带望远镜来只会碍事」而寄放在我家里。起初他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望远镜,但最近终于让他了解到我很热心在学习有关天文望远镜的知识,使他愿意把望远镜寄放在我家。 我曾为了初鹿野,说什么也要把这个望远镜弄到手,但事到如今,却光是看到就觉得厌烦。那是我失败的象征,是我落败的象征。这几天来,我一直努力不让望远镜进入我的视野,但即使未直接看到,这个物体仍在房间角落持续散发出存在感。我心想,差不多该把这玩意儿还给桧原了。 我终于动了起来, 捧着装了镜筒和三脚架的盒子走出家门。屋外仍是艳阳高照,但阳光少了点力道,没有那种像在炙烧皮肤的感觉。道路被拖拉机掉落的污泥弄得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庭院在烤肉,一阵香肠的焦香味乘着要热不热的风迎面而来。 我牢牢握住望远镜的盒子,以免不小心摔下去,正要跨出脚步时,有一辆眼熟的蓝色汽车停在我家门前。我所料不错,从驾驶座下车的人是雅史哥。从他的模样看来,似乎不是凑巧看到我而停下车子。 「绫同学要找你过去。」雅史哥说着,指了指副驾驶座。「赶快上车。」 我点点头,坐上他的车。 * 「我话先说在前面,你问我也是白问。」 雅史哥从烟灰缸里塞得像向日葵种子一样密的烟蒂里,挑出相对还剩下比较多烟叶的一根烟,用手指摘出来,叼在嘴上用雪茄打火机点着,然后一脸觉得难抽的表情皱起眉头,呼出一口烟。 「我只是被绫同学拜托,要我来接你,详细情形一概不知道。她在医院等你,你有什么事情想问,到时候再问她就好。我只听说绫同学的妹妹住在那家医院,而且谢绝会客的情形从今天开始解除。」 「也就是说,绫姊是想让我见初鹿野……让我见她的妹妹?」 「就说我不知道了。」雅史哥叼着烟,不高兴地回答。「也有可能只是绫同学离不开医院吧?」 我点了点头。他说得没错,绫姊也可能只是想找我直接说话,但又非得照顾初鹿野不可,不能离开医院,所以才拜托雅史哥带我过去。 车子开上蜿蜒而狭长的山丘道路,来到一间有着茂盛林子包围、规模小巧的医院。雅史哥在圆环放我下车,说:「我有一大堆事情得回研究室处理,回程你自己想办法。」说完就连忙开车离开。我找了找绫姊,但没看到像她的人影,心想与其到处乱找还不如在这里等,于是在入口前的花圃边缘坐下,把望远镜的盒子放到膝上,等待绫姊出现。 医院前有一条大河流过,河堤外的河畔被和人差不多高的草木覆盖住,让人分不清楚哪里是地面、哪里是河川。堤防上的马路也大多都受到路旁茂盛的杂草侵蚀,让人难以行走。河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绿意盎然的群山,从山脚到山腰有着整排的铁塔。我在等绫姊出现的时候,视线也没特别聚焦在哪个地方,只是发呆看着这片恬静的风景。 过一会儿,绫姊从正面入口处现身。她穿着皱巴巴的t恤、裙摆起了毛边的牛仔裙,脸上的妆有点花,头发也一团乱,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老了三岁。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来。」绫姊对我露出疲惫的微笑。「之后也得补偿一下雅史才行呢……我们走吧。」 「请等一下。」我赶紧拉住她。「你找我来,是要我去见唯同学吧?」 「那还用说?还是你有其他亲朋好友住院?」 「不是这样。只是,我觉得我去见现在的唯同学,会不会只有反效果?你跟她本人说过我会去见她吗?」 「没说过。可是不用怕,你放心。」绫姊对我笑着,眼神却很空洞。「现在的唯,心情似乎非常平静。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她这么平静的模样。只是……」 她说到一半,改变主意似地停下来。 「……不,与其由我口头解释,不如你直接去见她比较快。」 我一通过大门,医院特有的那种掺杂消毒水味与病患体味的空气立刻笼罩住我。走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线,将本来就阴森的医院内部营造成一处更令人不舒服的空间。亚麻地板四处泛黑,柜台前老旧的沙发也满是修补的痕迹,破旧得无以言喻。 我在柜台办理了会客许可证之后,在绫姊的带领下走进电梯,来到四楼。绫姊在一间房门开着未关的病房前停下脚步,默默朝室内一指。由于角度的问题,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整个室内的情形,但门口挂着一块写有病患姓名「初鹿野唯」的牌子。挂牌的地方还有三人份的空间,但现在都空着,相信这代表这间病房是四人房,但现在只住了初鹿野一个人。 我手按胸口,深呼吸一口气,朝写着初鹿野名字的牌子又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踏进病房。狭小的病房内,四角都摆有病床,从入口看去,初鹿野就坐在右手边深处的病床上。她穿着浅蓝色的病人服,正专注看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似乎未注意到我的来访。我心想,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于是悄悄走过去,看了看她手上的东西。虽然来不及看清楚内容,但看得出上面列着很多段手写的简短文章。 这时候,初鹿野总算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全身一震,迅速阖上笔记本,不想被我看到似地放到枕边。 初鹿野和我四目相交后,露出害羞的表情朝我深深点头。 她这种反应,让我有种说不清的不对劲感觉。 「初鹿野。」我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嗓音。「你该不会……」  「那、那个,对不起。」初鹿野打断我的话。「在开始谈话前,我有一件事非得先问个清楚不可……」 她露出惶恐得令人怜悯的模样低下头,接着用全身慢慢呼吸一口气之后,钻牛角尖似地开口。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视野中的景象渐渐失去色彩,同时,我受到一种直接撼动意识似的耳鸣侵袭。 初鹿野天真地对说不出话来而呆呆站在原地的我说: 「——我现在待的地方是病房,我现在睡的这个是床,窗外可以看到的树是榉树,季节是夏天。这些知识没有受损,你也看到我可以清楚地说话表达,可是,就算照镜子,我也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自己,感觉像在看年纪比我大了几岁的亲戚。」 无论看在谁眼里,这显然都是失忆症——严格说来是逆行性失忆症——的症状。多半是精神创伤引发的逃避反应,再不然就是脑部缺氧导致的记忆障碍。 但这些事不重要,我关心的不是她失忆的原因,而是这种症状有可能带来的未来。  「所以,你是谁、你跟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都不明白。亏你特地来探望我,真是对不起。」 为此欣喜是很不庄重的,这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但是,搞不好……说不定…… 如果她的记忆障碍不是暂时性的,而是今后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深町阳介,不就可以和初鹿野唯从头来过吗? 但我的期待,被初鹿野的下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溃。 「只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每天都不间断地在写日记。姊姊帮我带来的行李里就有这本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写得很平淡,和条列式的备忘录没什么两样……啊,所以我话先说在前面,我知道自己落海不是意外,而是自杀,这件事你不用勉强隐瞒。」 初鹿野说着,露出豁达的笑容。 我朝她枕边的笔记本看了一眼,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本笔记本颇眼熟。靠绫姊的帮忙进到初鹿野房间的那一天,这本笔记本就以翻开的状态放在桌上。相信她当时便是在桌前写日记,直到我要进房间为止。 初鹿野每天毫不间断地写日记,这个事实让我颇为吃惊。我一直以为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毫不关心。正要自杀的人,会每天写日记吗?还是说,正因为是要自杀的人,才会每天写日记? 初鹿野注意到我的视线,挪动了身体的位置,挡在笔记本与我之间。 「日记我还只看了这几天的份,但初鹿野唯这个人,似乎有很强烈的自杀念头呢。虽然我还没看到日记里提到自杀原因的部分,但想也知道是为了脸上的胎记而忧郁吧。会丧失记忆,多半是逃离自杀念头的最后手段吧?真是没出息。 」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来,从浏海底下看着我的眼睛。「呃,我想差不多该请教一下你的大名……」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只想把宣判的那一瞬间往后延迟一秒也好,于是回答得含糊其辞。「你不是看了日记吗?」 「是啊,从日记上看来,愿意来探望我的人似乎寥寥可数,所以我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我没有把握。」 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提着的东西上。 「……这个东西……」 初鹿野指了指装望远镜的盒子。 「你该不会是桧原裕也同学吧?」 一阵漫长的迟疑之后,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时初鹿野露出的笑容,是一种很特别的笑,一种从未对我露出的笑。 我心想:啊啊,原来她在桧原面前会这样笑啊。 * 结束这场漫长的会面,走出病房后,似乎一直坐在外面等待的绫姊艰辛地站起来。  「小阳,你辛苦啦。不,还是该叫你小裕?」 我深深叹一口气。「你全都听见了吗?」 「我好久没看到唯那么开心。你真的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子,桧原裕也同学。」  搭电梯下到一楼后,我去柜台归还会面许可证,然后走出医院。不时可以听见围绕医院的林子里传来暮蝉与乌鸦交杂的叫声。根据入口前的公车站牌时刻表,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我该怎么办才好?」我问绫姊。「总不能一直自称是桧原裕也。」 「我有几件事想跟你问清楚。」绫姊说。「桧原裕也就是前几天打电话来我家,对唯的事情问东问西的那个男生吧?」 「是的。」 「从刚才的反应看来,唯似乎很亲近这小子。」 「是啊。她丧失记忆前,唯一有好感的对象就是桧原。」 「唯一?小阳不也很受她喜欢吗?」 「我只是没被她讨厌。可是,桧原不只是没被她讨厌,一定还受她喜欢。」 「嗯?」绫姊含糊地点点头。「那么,桧原裕也从打了那通电话以后就完全不联络,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这阵子我和唯同学,每天晚上都去废墟屋顶观测天文,这件事你知道吧?」 「嗯。桧原裕也不就是里面的成员之一吗?」 「你说得没错。此外,观测天文的成员当中,还有另一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唯同学自杀未遂的隔天,这个女生像要追随唯同学似地跳海自杀身亡。桧原认为,荻上的死,责任在唯同学身上。」 「等一下,这话怎么说?」绫姊歪了歪头。「就算唯跳海,为什么这个叫荻上的女生就非得跟着跳不可?」 「这只是推测。」我先加上这句开场白,才开始解释。「去年夏天,隔壁镇上发生一起两名国中女生自焚的案件。桧原怀疑唯同学和这件事有关。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唯同学正好就在这个时候,事先并未通知就连续四天不去上学,而且有不少同学说在这四天过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绫姊停下脚步思索。「……也就是说,独自从集体自杀中活下来的唯,又想做出一样的事情,而把那个叫荻上的女生给牵扯进去。是这个意思吗?」 我佩服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初鹿野的姊姊,脑筋动得很快。 「当然,这只是桧原擅自这么认为。我敢确定唯同学的自杀未遂和荻上的死,没有直接的关系。」 「原来如此。」绫姊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总之这样一来,那个叫桧原的男生已经放弃唯了,没错吧?所以他也不会来探望唯。」 「应该是这样。」 「可是唯不知情。她还没察觉到自己唯一能够敞开心房的男生,已经弃她而去。毕竟眼前出现了一个自称是桧原裕也的男生嘛。」 我垂头丧气。「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谎话。」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的。」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还是说,你现在要回去病房跟她说『刚才我说的全是谎话,我不是桧原裕也,而是深町阳介。真正的桧原裕也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觉得好笑似地笑了。「有什么关系?反正唯看起来好开心,而小阳不也有甜头吃吗?万一你的身分被拆穿,只要好好解释,我想即使有可能无法让她原谅你,但至少能让她接受这件事。」 「这很难说吧?」我歪了歪头。「说起来,绫姊为什么要把日记交给唯同学呢?让她恢复记忆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不觉得让她就这样把一切都忘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幸福的吗?」 「嗯,的确,也许你说得对。」绫姊承认。「可是,我希望她能从客观的立场去回顾自己的人生,从第三者的观点去看看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困在多么离谱的想法当中。这是只有记忆消失的现在才办得到的事,不是吗?」 公车来了。我对绫姊一鞠躬,一脚跨上公车的踏阶。 「明天你也会来探望她吧?」绫姊在我背后问。 我回头说:「我来有什么意义吗?」 「小阳,我跟你说。」绫姊为了不被公车引擎声盖过而提高音量。「我不是为了安慰唯而找你来。我才不是那么好的姊姊。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男生这种宛如童话故事似的好意,在这种沉重的状态下,能管用到什么地步。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关系最后会怎么收场。」 司机提醒我说要关门了,要我赶快上去。我走上踏阶,在最近的一张座椅坐下,公车立刻就发车离开。 我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回想会面时和初鹿野说过的每一句话。接着,我静静地确信自己明天又会来到病房。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哪怕会演变成欺骗初鹿野或是利用朋友的情形,但一想到又能像四年前那样,和她共度亲密的时间,我就觉得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到头来,千草说得没错,我的本质就是个坏人。 等公车抵达我家旁边的站牌,天色已开始变黑。我走在商店街上,就像之前那样听见了公共电话的铃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道铃声,那女人最后一次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多半是在暑假的第二天晚上,用《人鱼公主》的比喻向我解释输掉赌局将会付出什么代价的那个时候吧。 『你是第一个使出这种招数的人。』我的耳朵一抵上话筒,就听到那女人傻眼似地说道。『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冒用别人的名义来接近初鹿野同学……这个手法不太公平啊。』 「同时找荻上和我两个人参加赌局的你,没有资格跟我谈论公平。」我反驳。「这不就表示,不管事态怎么发展,就是会有一个人输掉赌局吗?」 『如果你不希望荻上死掉,只要爱她就行了。抛弃她的人是你。』电话中的女人说得仿佛所有责任都在我身上。『好……深町同学,我趁现在警告你,现在的你对初鹿野同学来说不是深町阳介,而是桧原裕也。即使你们之间因此发展成两情相悦的关系,她爱的终究是有着你的模样、像你那样说话的桧原裕也。我不能承认这代表你获胜。』 「嗯,我知道。我假装成桧原不是想赢得赌局,就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她沉默一会儿后,说道:『这意思是说,你觉得输掉赌局也无所谓?』 「不是这样,我当然怕死。可是,现在能就近看到初鹿野的笑容,让我非常高兴。我觉得只因为这样就高兴得昏了头,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事,就这么迎来结局,那也不坏。」我说着,独自笑了笑。「虽然我想你是不会懂的。」 『是吗?』她回答得很冷漠,声调却让我觉得比平常多了 些烦躁。『不管怎么说,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折不扣的作弊行为,因此,我要你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 『今后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学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她这么宣告。『既然你说你是桧原裕也同学,我就要你当到最后。』 「原来如此,『被夺走用来报上自己名字的声音』啊,这可越来越像人鱼公主了。」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这下子,我真的不可能赢得胜利。」 『话说在前面,先作弊的人是你。』她冰冷地撂下这句话。『那么,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到来,披上桧原裕也同学皮的深町阳介同学。』 我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我放回话筒,再度走在夜晚的商店街上。 于是,我必须以桧原裕也的身分,度过剩下的十一天暑假。 第10章 不要错过我 我和初鹿野一起上下学的那阵子,初鹿野家的玄关养着金鱼。 那是三只小小的和金(注4:最早传进日本的金鱼品种。),是初鹿野从捞金鱼的摊贩捞来的。金鱼缸和小西瓜差不多大小,波浪绿的花纹中有着淡淡的蓝色,也就是有这些蓝色才将水草的绿色与金鱼的红色衬得更加鲜明。 当时我一直不进初鹿野家的家门,但对这三种颜色的对比却记得格外清楚。多半是因为初鹿野开门现身时,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相交,每次都把视线瞥向后头的金鱼缸。 夏天时还有三只金鱼,等冬天来临时只剩下一只。而且,最后一只也在他(或是她)来到初鹿野家即将届满一年时死掉了。以捞金鱼摊位上的金鱼来说,我想这几只金鱼已经算是很长命,想必是得到了细心的照料。 也不知道为什么,初鹿野的双亲后来仍继续将那个没有金鱼的鱼缸摆在玄关。的确,即使没有金鱼,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金鱼缸上,照出的蓝色光影与松藻在水中缓缓摇曳的模样,本身就已非常美丽。但知道金鱼还在时是什么模样的我,每次看到失去了红色的金鱼缸,就不由得陷入有些悲伤的心情。 从此以后,每当我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这个比喻:「这岂不就像失去了金鱼的金鱼缸?」 * 隔天早上,我搭上从站前出发的公车,前往美渚中央病院。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买花。依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再也没有哪种探病用的礼物会比花更难处理。 公车上全是老年人,年轻人只有我一个。虽是开往医院的公车,不可思议的是车上没有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显得不好,但想来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去探望亲友。记得曾看过一本书中写说,一名老人被问到:「身体怎么样?」老人就开玩笑地回答:「要是身体再好一点,就得去找医生来啦。」也许,眼前的情形就类似这个场面吧。搭上这班公车的,是一群还剩下足够体力用自己的脚上医院的人。 抵达医院后,我并未直接去柜台,而是走向停车场外围的吸烟区。吸烟区是一间有玻璃门的组合屋,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盖好的,天花板已经油亮泛黄。我先确定四周没有人,然后在这里抽了两根烟,又在医院外慢慢绕了一圈,让心情镇定下来。然后,我去到柜台申请会面许可证,深呼吸一口气才走向电梯。 当我来到病房,初鹿野正蹲在床边整理包包里的东西。她今天穿的不是病人服,而是麻纱衬衫搭上一件淡藤花色、款式清爽的裙子。我叫了一声「初鹿野」她就用力回过头来,眼神发亮地喊着「桧原同学」站起来。没错,不能忘记,我在这里是桧原裕也。  「你今天也来看我吗?」 初鹿野对我一鞠躬。从她丧失记忆以前的情形,实在无法想像她会有这种反应,简直和刚认识我没多久的初鹿野一模一样。 「是啊。你身体怎么样?」 「已经健健康康了。」她坐到床上,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上午就来。要是下午才来,也许我们会错过。」 「错过?你该不会已经要出院了吧?」 「是啊,我就在今天早上拿到了出院许可。」 我心想这可真是奇怪。以前我曾读过企图自杀者的手札集锦之类的书,根据书上的说法,自杀失败而被救回来的人,有一部分会以医疗保护住院的形式,被关进隔离病房数周至数个月之久;至于再度自杀的可能性较高的人,身体甚至会遭到束缚。 从医院这种宽松的应对态度来看,怎么想都觉得初鹿野的落海是被当成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来处理。毕竟她本人目前非常平静,或许负责这起事件的人认为,与其对一名才十六岁的少女烙上企图自杀者的烙印,还不如当成意外处理,对她会比较好。也说不定负责人真的以为落海只是意外。 初鹿野抬头看了看时钟说:「再一个小时左右爸爸就会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搭我们的车一起回去?」 我不怎么想和她的父亲碰面,但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架起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放到床边坐了上去。初鹿野想起什么似地双手一拍,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杯装的水羊羹,把其中一个给我。我向她道谢,接了过来。 把空了的杯子和塑胶汤匙丢进垃圾桶后,初鹿野叹一口气说: 「昨天桧原同学回去后,我一直在读日记。看样子除了桧原同学以外,我还和荻上千草同学以及国小同班的深町阳介同学来往比较密切。」 「是啊,你说得对。」我边掩饰内心的动摇,边点了点头。 「我们四个人每天晚上都聚集在废墟,一起观测天文,不是吗?」 「对啊。起初只有你一个人,有一天深町也加入了,隔天又多了我和荻上。」 「每天晚上碰面,也就表示我们还挺熟的吧?」 「算是吧,虽然不完全是兴趣相投,但气氛的确挺亲密的。」 「桧原同学,我问你喔。」她直视我的眼睛说。「为什么只有桧原同学肯来探望我,其他两个人却连联络都没有呢?因为荻上同学和阳介同学已经受不了我了吗?」 从昨天她告诉我日记的存在以后,我已料到她迟早会问起这两个人。初鹿野读过这半个月来的日记,对于一同观测天文的成员中另外两人不但不现身,甚至完全不联络的情况,当然会产生疑问,所以,我早就针对这个问题事先准备好答案。 「你想太多了。」我露出微笑安慰她。「首先是深町,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邀他来探望你,他只说『现在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都不听我的话。他似乎还想阻止我来探望你呢,也不知道该说他慎重,还是太爱操心。然后是荻上,她说要当交换学生,从九月起就要搬去加拿大。我听说这件事时也吓了一跳。荻上说她从以前就很向往去加拿大,仔细想想,荻上的英文的确是比其他科目要好,不是吗?她之所以直到出发前才透露,多半是讨厌道别时弄得哭哭啼啼的。」 初鹿野思索似地垂下视线,经过两次呼吸的沉默之后,她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桧原同学好善良。」 「这话怎么说?」我装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初鹿野似乎决定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不过该怎么说?总觉得好意外。看日记的内容,会觉得桧原同学给人的印象更冷漠,嘴巴也更坏一点……可是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就没有那种感觉。」 「因为在医院,我才会客气。」 「你是顾虑我,怕说话刺伤我吧?」 我思索着如果是桧原,这种时候会怎么回答。 然后,我这么回答: 「对啊,没错。要是你又自杀,我就伤脑筋了。」 结果初鹿野的表情突然一亮。 「你愿意这样坦白对待我,我也自在得多。」 初鹿野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空位,要我坐过去。 「这边请。」 我照她的吩咐,在她身旁坐下。由于床边有着防止病人摔下床的安全护栏,能坐的空间十分有限,两个人一起坐着,肩膀就会紧贴在一起。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便会彻底凸显出我和她的身型多么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差异是如此明显,令我觉得仿佛我的身体设计图是用直尺和铅笔画的,她的身体设计图则是以云尺和制图笔绘制而成。可是,明明她的身体线条设计得如此仔细,皮肤却刚好相反,白得仿佛忘记指定颜色。我的皮肤在这一个月来,已经完全晒成小麦色。 「桧原同学,请你告诉我。」初鹿野双手并拢放在大腿 上,身体微微前倾,自下方看着我的脸。「请把我忘掉的种种告诉我。只看日记写的内容,总是有限。」 「不用那么急。」我用开导的语气说。「你现在只要专心让身心都好好休息。没有人会催你,你慢慢想起来就行了。」 「可是,我总不能这样一直给大家添麻烦吧?而且……」 「而且?」 初鹿野默默站起身,手放到窗框上仰望天空。 「说这种话也许会被你骂。」她回过头来,露出仿佛在强调这是玩笑话的笑容。 「如果我的记忆恢复,导致我再度尝试自杀,我想下次一定不会再失败。而且,我觉得这是一种解决的方法。毕竟我的烦恼会消失,也不会再有人被我牵着鼻子走。」 我不由得站起来,抓住初鹿野的肩膀。初鹿野似乎吓一大跳地缩起身体,但我自己多半比她更吃惊。我的意识跟不上行动。喂,我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我尚未思考,身体就先有动作。等我的双手绕到她背后,才总算搞懂自己接下来要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但已经太迟了,下一瞬间我已从正面紧紧抱住初鹿野。 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我现在的举动更卑鄙的行为吗?竟然冒充别人,抱住自己单恋的女生。这是完全违规的行为,不管讲什么借口都没用。等她恢复记忆,一定会非常看不起我。 但我同时又想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只剩下十天。再过十天,我非得离开这个世界不可。至少容许我撒这么一点谎,又有什么关系?让我最后获得一点点幸福的回忆,不至于会遭天谴吧? 「桧、桧原同学?」 初鹿野像要问我用意何在似的,战战兢兢地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叫了他的名字。她窘迫得全身僵硬,但仍未推开我,而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背,想让我镇定下来。可是这完全是反效果,我的手臂寻求着她的温暖,用更强的力道紧紧绞住她的身体。 「你什么都不用想起来。」我在她耳边说。「一个人会忘记一些事,是因为这些事应该要忘记。所以,你根本不必硬要想起来。」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她的脸仍然埋在我胸口,陷入了思索。 「可是,我很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摇摇头。「这是常有的错觉。不管是多么用不着的垃圾,刚失去时总会莫名不安,越想越觉得自己丢掉的这个东西,是价值大得无与伦比的宝物。可是真的去翻垃圾桶,把东西找回来一看,就会发现那终究只是垃圾。」 初鹿野难受地扭动身体,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以超乎想像的力道绞住她,赶紧放松力气。 「对,这样就不要紧。」初鹿野松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不好意思。」我先道歉,然后说下去:「真要说起来,人多多少少都是一边忘记一些事情一边活下去。真的什么都记得住的人,只有那么一小撮而已。可是,谁也不会抱怨这一点。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到头来所谓的回忆只不过就像奖杯或纪念品,当下这一瞬间才是最重要的。」 我慢慢放开紧紧抱住初鹿野的手,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瘫坐在床上,然后以恍惚的表情看着我的脸。几秒钟后,初鹿野忽然回过神来,似乎在担心是不是被人看见而一再四处张望。她慌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新鲜,忍不住嘻嘻笑出来。 「我说啊,初鹿野,现在还是暑假。而且不是普通的暑假,更是十六岁的暑假。你不觉得有空为了失去的记忆不痛快,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来得明智吗?」 初鹿野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我所说的话。 过一会儿,她开口说: 「……的确,也许桧原同学说得没错。可是,说要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我立刻回答:「我会帮你。不,让我帮你吧。」 初鹿野对我的反应之快吓了一跳,连连眨眼。 「我有个很单纯的疑问。」她拨着头发问:「你为什么愿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我想,你听到答案多半会后悔,觉得早知道就不问。」 「没关系,请你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不是对于朋友的喜欢,而是对于一个女生的喜欢。所以,我想尽可能帮你,也希望尽可能让你喜欢上我。」 我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十分傻眼,心想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冒用朋友的名字哄骗女生,还趁乱说出以往无论如何都不敢表白的真心话。我所做的事,和那些利用自己在公司或大学的立场,还先打了「喝醉」这剂预防针才向女生求爱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初鹿野露出可以解释成愤怒,也可以解释成快要哭出来的复杂表情,以非常错乱的模样说:「可是……这本日记上,写说桧原同学好像是受到荻上同学吸引……」 「那不只是写这日记的人这么想吗?但其实不是这样。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一直深深受到你吸引。」 初鹿野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这些话尚未通过喉咙就散得七零八落。她收集这些碎片,等待言语再度成形,然而话语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初鹿野开始凝聚新的话语,然后到了某个阶段,仿佛有所确信似地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她双手撑在床上站起身,朝我倒过来。我来不及细想便接住她苗条的身体,牢牢抱住她。 「我决定不想起来了。」初鹿野以微微晕开的嗓音说。「反正根本不会有什么回忆能比现在这一瞬间更美妙。」 我像夸奖小孩子似地摸摸她的头。「对,这样就好。」 初鹿野像要确定我的存在,在我怀里连连喊着「桧原同学、桧原同学」。每当她这样呼唤这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初鹿野放开绕在我身上的手,用手掌擦去眼角的眼泪。风从窗户吹进来拨动她的头发,紧接着好像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一阵阵蝉鸣声回到我耳中。直到这一瞬间来临之前,我都只听得见初鹿野的声音。 「桧原同学,请你帮我。」初鹿野一只手按住飘起的头发,开口说:「请你让我有个美好的十六岁暑假,哪怕只有最后十天也好。」 「好,包在我身上。」 我牢牢握住初鹿野伸出的右手。 在她父亲来接她之前,我们都未放开手。 * 翌日,我收到一封信。我从信箱抽出信封,翻过来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当场倒抽一口气。 是荻上千草寄来的信。 看样子并不是死人寄信来,信封角落贴着指定寄达日期的贴纸,邮戳是八天前盖的。八月十四日是千草劝我放弃初鹿野的那一天,翌日的八月十五日,千草把写了初鹿野过去的信交给我。但看来除了那封信之外,她似乎还另外留下一封信。 千草应该多得是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把这封信交给我?是考虑到在和我说话之前就死去的可能性,以防万一才事先寄出一封信吗?可是,即使真是如此,她为什么非得特地指定在八天后送达不可? 我为了寻求答案,回到房间打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这是我很眼熟的信纸,和我在十五日那天收到的信所用的信纸一样。我坐在椅子上阅读信纸上的内容。 『相信深町同学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收到我寄的信吧?』信上是以这一句话开头。『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场面话是:「我认为在八月十五日左右,深町 同学还在为初鹿野同学的自杀未遂还有我的消失而动摇,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所以先隔个几天。」但说不定,我真正的心意是希望这封信最好不要送到深町同学手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封信上,写着能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把这段话重看三次,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信上确实写着「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按捺急切的心情,先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文章还有下文:『只是,从某个角度来看,这算是我的妄想。我没有任何根据,而且即使我的预测完全猜中,深町同学你们都能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请你不要太过期待。』 文章写到这里,空了一行开始新的一段,相信这代表从这里开始要进入正题。 『我曾经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过五次。电话大部分是在晚上打来的,唯有一次是在傍晚响起,那是七月二十九日的十七点整。至于我为什么连时间都记得很精确,是因为我接起她打来的电话时,话筒另一头传来告知时间是十七点整的报时声。钟声会听得那么清楚,也就表示她离喇叭相当近。』 这么说来,我才想到自己过去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时,都不怎么注意她背后的声响。如今注意到这一点而回顾过去,就觉得跟她讲电话时,经常听到类似风声的杂音。 『我先从结论说起,那个女人就在镇上的某个地方。』文章还有后续。『当时我听见的报时声,明显是〈人鱼之歌〉的旋律。不用说你也知道,除了美渚町以外,没有其他地方会采用那首歌做为傍晚的报时声。还有一点,我听到的不只有〈人鱼之歌〉。在电话快要挂断时,我听见话筒另一头传来列车煞车的声响,大概是在十七点五分。深町同学也知道,经过美渚町的铁路只有一条,列车班次又非常少。能够在那个时间,从近处听到报时声与列车煞车声的地方,事实上非常有限。』 我吞了吞口水,汗水从额头滴到信纸上。 『好,在这里我就提出一个想得太过美好的假设吧:「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我们时,一定会使用特定一具公共电话。」我当然几乎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觉得每次都听到大同小异的杂音,即使真是如此也不奇怪……那么,如果照这个掺杂自身期望的观察推论下去,就有个有意思的发现。十七点的报时声,十七点五分的列车煞车声——所在处能把这两种声音都听得很清楚的公共电话,整个美渚町内顶多只有四、五处。』 我心想,可是…… 知道这点又能怎么样? 『即使知道这点,也许还是无济于事。』千草这么写道。『即使查出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地方,而且她打电话时,深町同学还十分凑巧地正好在场,我也不觉得对方会答应和我方交易。不,岂止不会答应,甚至有可能反而惹火那个女人。又或者电话中的女子其实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概念上的存在,就算找遍整个地球也找不到。不管怎么说,尝试找出她,相信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无论多么努力,也可能会变成只是平白虚掷剩下的时间。可是,即使如此,与其什么都不做地迎来期限,这么做会不会多少好一些呢?当然最好的方法,是以正当的手法赢得这场赌局。但考虑到初鹿野同学的现况,我觉得这个方法并不实际。当深町同学收到这封信时,初鹿野同学恐怕未必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话说回来,即使初鹿野同学承受不了罪恶感而试图自杀,电话中的女子也可能会为了和深町同学继续这场赌局便救活她。』 接着,千草这封信以这样的文章结尾: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告诉你,但我打算实际见个面亲口告诉你。真是不可思议,照理说文章应该比口头更能正确地传达事情,但每个人最终还是会比较相信口头的说法。也许以言语来说,到头来正确性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期待我们明天——对深町同学来说是八天前——能够见面。』 我把这封信重看四次之后,折起来收回信封里。 千草直到最后关头都还挂念着我的安危,让我相当高兴。但相信就如她本人所说,尝试寻找电话中的女人,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即使真的歪打正着地找到那个女人,昨天才刚因为「作弊」而受罚的我,不管说什么肯定都是白说,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交涉的余地。更根本的问题是,诚如千草所说,那女人未必是个实际存在的人物。 不管从哪个观点来看,要在剩下的十天内找出电话中的女人,请她放我离开赌局,希望都非常渺茫。与其把剩下的时间赌在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而浪费掉,我更希望能把这些时间用在初鹿野身上。 我已经受够孤注一掷的赌博。 我把信封塞进抽屉深处,走出家门。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有件事忘记问电话中的女人。到头来,那一天她之所以安排机会让待在家里的我得以和待在茶川车站的初鹿野通电话,是有什么意图?是想给我微微的希望,好加深我事后尝到的绝望吗?电话中的女人对此没有任何说明,我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总之就是想不通。 * 我在列车上摇晃三十分钟,从车站换搭公车,在旧国道上开了十分钟,下公车后又一手拿着地图在河畔的住宅区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初鹿野的祖母家。 这是一栋非常老旧的两层楼木造住宅,屋瓦四处都有破损,百叶木板墙越高处就有越多油漆剥落,厨房龟裂的抛光玻璃则用胶带修补。玄关前的通道有着稍微长得太高大的树木枝叶形成的隧道,弯腰钻过隧道来到门前,就闻到一股掺杂着线香、米糠酱菜、杂煮、煎鱼和蔺草气味的独特味道。说穿了,就是老人家里会有的气味。 昨天初鹿野和我分开前,交给我一张画着如何走到她祖母家的地图。 「他们禁止我一个人外出,所以我恐怕很难主动去见桧原同学。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可以请你来见我吗?」 我说我当然打算这么做,初鹿野就松一口气地露出微笑。 初鹿野说她接下来得在祖母家过上一阵子疗养的生活。这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刺激到她,也不用担心遇到认识的人而翻出记忆。另外,根据我向绫姊问来的消息,初鹿野失去记忆之前,似乎很亲近独自住在这个家里的祖母;还说初鹿野历经那空白的四天而导致个性大变之后,仍会定期独自拜访祖母家。相信初鹿野的双亲是把这件事也考虑进去,才会认为祖母家最适合让她疗养吧。据说初鹿野的祖母虽然和她儿子与媳妇合不来,对孙女却还算愿意敞开心房。 我一按下门铃就听到地板咿呀作响的声音,过一会儿,玻璃拉门打开,走出来的是一名大概七十几岁的瘦削女性。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满是皱纹,腰杆却直得惊人。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左右两边的皱纹不太一样,右眼看起来像在瞪我,左眼则像是以中立的角度观察我。她紧抿着嘴角,给人一种以这个年纪而言颇为聪慧的印象。 这个人就是初鹿野的祖母。 我正要开口说明自己是什么人,她就摇了摇头。 「情形我都听绫说了,进来吧。」 初鹿野的祖母只说了这句话,就背对我走进屋子里,意思大概是要我跟过去。我说声「打扰了」走进玄关,关上拉门,脱掉鞋子跟上她。在走廊上每踩一步,木纹合板的地板便咿呀作响。 初鹿野的祖母拉开纸门进入和室后,在矮桌前坐下来。她看我不自在地呆站在纸门前,露出一脸傻眼的表情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来吧。」 我在矮桌前坐下,问说:「请问唯同学呢?」 「还在洗澡。她昨天大概是累了,一来到这里马上就 睡着。」 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站起来,把我独自留在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环顾房内的光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佛坛,佛坛上左右对称地各放着两颗小玉西瓜与带皮的玉米。落地窗旁边放着一张藤编摇椅,椅子上放着看到一半的书。年代久远的柜子上放着两尊收在玻璃盒里的日本人偶,挂在和室门上方横杆的月历停留在五月没翻。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看起来不像有频繁在打扫,比较像是因为不怎么在这里生活,自然而然变成这样。 初鹿野的祖母很快就回来,把麦茶倒进玻璃杯给我。我道谢后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问起:「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初鹿野芳江。」她回答。「门牌上不是有吗?」 「请问芳江婆婆是怎么听绫姊说的?」 「不就是我那个傻孙女去跳海,失去记忆以后跑回来?然后就说由我照顾她。」 「原来如此。」既然她已经知道这么多,在她面前多半是不必顾虑太多。「顺便问一下,她是怎么说我的?」 「说是个闲着没事特地给自己找麻烦的男人。」芳江婆婆的嘴角扬起一公厘。「绫好像挺中意你啊。」 芳江婆婆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和绫姊笑起来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心想绫姊一定是像这位婆婆。 绫姊多半未将我其实是披着桧原裕也皮的深町阳介这件事也告诉芳江婆婆。绫姊在这部分拿捏得很好,我冒名顶替的事还是别让芳江婆婆知道,在各方面都比较好办。 芳江婆婆抽出一根放在桌上的香烟,用火柴点着,接着以熟练的动作弄熄火柴的火、丢进烟灰缸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大量的烟。 「要吃点什么吗?」 「没关系,不用了。」 接下来直到芳江婆婆的香烟烧完,我们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帘子另一头传来风铃摇动的声响,仔细一听,隔着走廊的另一头还传来淋浴的水声。两种声音都很清凉,但房间里其实非常闷热,因为佛坛旁边那台晒着太阳的电风扇并没有开启,而且这个房间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空调系统。 尴尬的沉默持续良久,由于纸门上方的挂钟故障,让我不知道正确来说经过多久,但体感时间感觉已有二十分钟以上,就好像被关在房间里的老旧时间在等着这一刻而大举冲出来,填补了初鹿野现身之前的空档。 芳江婆婆仔细把抽完的香烟弄熄后,单手手肘撑在矮桌上,手掌托着下巴说:「我需要一个看守。」 「看守?」我问。 「就是看守唯。」芳江婆婆重说一遍。「如果唯的记忆突然恢复,到时候要是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也许会马上想把失去记忆前的事情做完。」 我点点头。 「可是,我没办法二十四小时一直照看着她,她应该也不希望这样。我跟她都不喜欢如此不自由……所以,在我没办法看着唯的时候,就由你来看着她,如何?」 「好的,我本来就这么打算,白天就包在我身上……」 「好,就这么说定。」她一脸就等我这句话的表情,笑得嘴角上扬。「你现在回家去拿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我的理解速度跟不上事态发展,疑惑地歪了歪头。 「呃……请问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愿意当看守吗?你姓桧原是吧?你从现在开始被我雇用了。虽然我只出得起跟零用钱差不多的酬劳,但相对的,三餐我都会让你吃好料。只要待到暑假结束就好,麻烦你待在这个家里,就近看着唯,别让她动什么不好的念头。」 「您是说真的吗?」我忍不住问。 「要让年轻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当然也会抗拒。可是……绫帮你挂保证了。」  「您问过初鹿野的意思吗?」 「我这就问。」 正好这时走廊地板传来咿呀声,纸门拉开来,穿着宽领t恤与短裤的初鹿野,一只手拿着浴巾站在门后。 「奶奶,热水器可能故障了,莲蓬头只出冷水……」 初鹿野说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看着我的脸发出尖锐的「哇」一声退到走廊上。 「桧、桧原同学?你已经来啦?」初鹿野在纸门后这么说。「对不起,可以请你在那边等一下吗?我马上准备好。」 「我好像来得太早了一点。要不要我去外面等?」 「不用,你在那里等着就好。真的马上就好。」 我听见初鹿野慌慌张张跑上楼的声响。 她离开之后,四周仍然留有甜美的香皂气味。 「钱就不用了。」我说。「能得到待在初鹿野身边的权利,本来甚至由我付钱都不过分。等初鹿野回来,我先跟她说一声,然后马上回家去拿行李。」 「你肯接下这份工作是吧?」 「是。还请多多指教,芳江婆婆。」 「哼。」 芳江婆婆哼了一声,闭上眼睛。她这种样子和绫姊一模一样,我重新体认到她果然和初鹿野姊妹有血缘关系。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再度现身的初鹿野,从先前居家的穿着,换成有领子的无袖衬衫。她的头发还没全干,微微带着水气。 「久等了。」她在矮桌前坐下,心浮气躁地看看我,又看看芳江婆婆。「你们在聊些什么?」 我暗暗朝芳江婆婆看去,但她露骨地撇开目光,仿佛在对我说:「你自己解释。」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问说:「初鹿野,你听我说,如果我接下来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你怎么想?」 「咦……」初鹿野张大嘴巴,当场僵住好几秒。「这是怎么回事?」 我穷于回答,总不能坦白说:「是婆婆拜托我看着你,别让你自杀。」我再度朝芳江婆婆送出视线求救,她就一副拿我没辙似的表情帮了我一把。 「是我请他住下来的。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人帮忙,像是打扫家里,还有采买东西之类的,我正缺苦力。而且有这小子在,唯也就不会无聊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太突然了……」初鹿野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哎呀,你不喜欢吗?今天早上你不是还那么期待这小子来?」 「奶奶,不要说啦……」初鹿野以双手食指比叉,阻止祖母发言。「呃,我是完全没关系。只是怕这样会给桧原同学添麻烦。」 「那就说定啰。」芳江婆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我向初鹿野说:「我要先回家一趟拿需要的东西,三小时内应该回得来,我希望你在这里等我。」 「嗯,好的,我送你到公车站牌。」 初鹿野朝芳江婆婆瞥一眼,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去吧。」 芳江婆婆像要赶我们走似地挥了挥手。 一走出家门,初鹿野立刻问我说: 「说真的,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是被雇用当你的看守。也就是,该怎么说……」 我正思索着要如何含糊其辞地蒙混过去,初鹿野就露出微笑。 「嗯,毕竟我是自杀未遂的人嘛,难怪奶奶会担心。」 「你能看得这么开,我就好办了。」 「桧原同学。」初鹿野腼腆地说。「既然你被雇用来当我的看守,可要时时刻刻看着我喔。」 「嗯,只要你不讨厌的话。」 「那当然。桧原同学,你会讨厌这样吗?」 「怎么可能?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能获得继续待在你身边的理由,我都很开心。」 初鹿野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说:「这样很乖,很好。」我有种怀念的感觉。还是国 小生时,她动辄会这样摸我的头。多半是即使失去了记忆,这种习惯动作还是会保留下来。 我在公车站牌前和初鹿野道别,然后又花一个小时左右回到自己家。家里没有一个人在,我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茶几上,说要在朋友家住个十天左右。我国中时代曾频繁地在桧原家过夜,相信爸妈不会觉得奇怪。对于要不要把千草寄来的信带去,我犹豫了一会儿,但难保不会阴错阳差地被初鹿野看到,所以我决定把信留在家里。我把最低限度所需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塞进包包,快步走出家门。 我在正午时分回到初鹿野的祖母家,吃过放满配料的中华凉面后,芳江婆婆要我们打扫家里。所有有水的地方都由芳江婆婆负责,和室、书房、储藏室、走廊与楼梯则由我和初鹿野合力打扫。我们换上不怕弄脏的衣服,准备好装了肥皂水的水桶与装清水的水桶,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擦过。水桶的水转眼间就变成全黑,我们得一再去换水。 擦完窗户后,我们拿起掸子,把整个房间的灰尘都掸掉,接着用扫把将灰尘集中起来清掉,再用抹布擦拭每一块榻榻米。准备好的垃圾袋装满棉絮与灰尘,光看就让人想打喷嚏。 「感觉好像真的被雇来当帮佣呢。」初鹿野看着手脚着地擦着榻榻米的我,眯起眼睛说道。 初鹿野早已习惯打扫和室,教了我很多要领,例如最好用扫把顺着榻榻米的缝隙扫过,还有榻榻米很怕水等等。她即使丧失记忆,对于打扫步骤之类的事情却还记得,让我心生疑惑地询问。她停下动作,「唔~」地一声思索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这几年新学到的知识,还有高中怎么去,这些我几乎全都想不起来。所以我想,自己大概只是忘了这几年来发生的事。关键似乎不在记忆的性质。」初鹿野说。 「到什么时候的事情你还想得起来?」 初鹿野看着空中,翻找记忆。 「我能清楚想起的,是到国中一年级的秋天或冬天那阵子。从那之后到现在的记忆,全都消失了……我想我的人生,就是从那阵子开始变得不顺利吧。」 我震惊地抬起头来。「那么,现在的初鹿野,实质上就像个国中一年级生吧?」 「严格说来应该不是,不过大致上这样看待我并没有问题,桧原学长。」 初鹿野说完嘻嘻一笑。 我们擦完走廊和楼梯,最后去打扫玄关。我们先用扫把扫掉沙尘,然后洒水,再用刷子用力刷洗地板。水三两下就变得又黑又浊。我们把打扫用具收进储藏室后回来一看芳江婆婆也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 大扫除刚结束,芳江婆婆就拿了竹篮给我们,要我们去采收家庭菜园里的蔬菜,像是长满小刺的小黄瓜、发出青草味的番茄、须很长的玉米。要用的菜都采收完后,接着是帮花浇水。我用接了水管的洒水器,把水洒向许多连名称都不知道的植物,庭院里因而出现一道小小的彩虹,让初鹿野开心地拍手。我关掉水龙头、把水管卷回去时,还听到水从枝叶滴下的声响。 晚餐用了大量刚采收的新鲜蔬菜,吃完饭、连衣服都洗完后,芳江婆婆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翻开晚报。我和初鹿野在一旁等她下达下一道指示,芳江婆婆说: 「今天你们自由了,爱去哪儿就去吧。」 我们面面相觑。「要不要先出去再说?」初鹿野问,我表示赞成。 我们没决定要去哪里,并肩走在黄昏的镇上。围绕整个镇的林子里,传来面临夏季的尾声而活得仓促的暮蝉大合唱。明明还不到七点,四周却已染上鲜艳的夕阳色彩。不是在大都会里看见的那种火烧似的红色夕阳,而是一种会从所有事物当中悄悄夺走现实感的橙色夕阳。 我们就在这有如置身于久远回忆当中的光景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商店门口的长椅坐下来,喝着从店里买的弹珠汽水时,我发现一件事。 试着回想,从走出家门到现在大约三十分钟左右里,初鹿野从不曾走在我的右侧。虽然不知道她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但多半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有胎记的那一边脸。 一旦注意到这一点,我接下来也陆续发现她许多小小的用心。例如,初鹿野对我说话时,不太会改变脸的角度,似乎是极力想遮住胎记;另外在擦拭额头的汗水后,一定会把浏海拨回到左边;而且,谈话中不时会无意义地以左手捧着脸。 我并不觉得她这样很神经质,因为我以前和初鹿野在一起的时候,也随时都待在她右侧。因为我希望尽可能让她记住我比较好看的部分。 初鹿野打开弹珠汽水的瓶盖,取出弹珠,以大拇指和食指拿着弹珠看向夕阳。我学着她仔细看弹珠,在这小小的镜头中、上下颠倒的景色里,看见了橘色的海。 「天色越来越快变黑了。」我说。 「毕竟八月快要过去了嘛。」初鹿野在长椅上摇晃着双脚回答。「再过不到半个月,就会连这些蝉鸣声也听不见吧。」 初鹿野从长椅上站起身,把弹珠汽水瓶丢进回收桶,然后转身对我露出微笑。「可是,白天变短是好事。」 「初鹿野喜欢晚上吗?」 「嗯,因为可以忘记自己的胎记。」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胎记。」 「谢谢你。可是,一定也有很多人讨厌这胎记。」初鹿野的左手轻轻捧着脸颊。「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再度开始散步。太阳下山后,地表剩下闷热的热气。我们为了寻求凉爽,走进最近的一家超级市场。店内异常昏暗,冷气冷得令人生厌。我们在卖场里绕了一圈,然后爬上楼梯、穿过游乐场,来到屋顶的停车场一看,天色已经全黑。周围没有其他比较高的建筑物,从屋顶边缘看去,可以将一整片住宅区里的零星灯火尽收眼底。 时间缓缓流逝。我们手肘撑在油漆剥落而会扎人的栏杆上,看着这片小小的夜景,天南地北地闲聊。待在夜晚的屋顶,就无法不想起我们四人聚在废墟观测天文的那些日子,但我努力不让这些痛苦或难受的心情表现在脸上。 初鹿野在糕点卖场买来了樱桃麻糬,用牙签插着一块接一块送进嘴里。我不经意地看着她,初鹿野似乎有所误会,用牙签插起一块樱桃麻糬递过来说:「桧原同学也要吃吗?」我尚未伸手去接,她就把牙签送到我嘴边。她的举动是那么自然,让我也理所当然地张开嘴巴。我心想,感觉就好像回到四年前的那个时候。当时,她也是这样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做出让我吓破胆的事。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初鹿野说完,正要插起最后一块麻糟。但或许是牙签插不牢,樱桃麻糟从她手上掉到栏杆外,承受着夜风吹拂掉到地上。 我们回到芳江婆婆家后,听她说热水器似乎真的故障了,只好拿着木头澡盆和毛巾前往附近的收费澡堂。我们各自付三百圆给柜台的老人,说好一小时后会合,然后我就和初鹿野分开了。但由于热水实在太烫,我泡不到三十分钟便起来。 在初鹿野回来前,我坐在电风扇前面发着呆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半个月前发生的现金抢案特集,其中一名犯人脸上似乎包着类似绷带的东西,新闻节目为图方便,就称之为「木乃伊男」。我事不关己地想着,这还真是一起很有夏日风情的案件。 初鹿野在约定好的时间五分钟前回来了。她买来果汁调味乳,匆匆忙忙在我身旁坐下,也不说什么,就朝电视看去。初鹿野喝完牛奶后,把瓶子放回自动贩卖机的回收箱里,然后似乎想到什么,站到我背后用双手轻轻搔着我的头发。我也依样画葫芦地回敬,她就觉得很痒似地笑了。 凉爽的夜风中,我们悠哉地踩响凉鞋回去。一回到家,我们就从 橱柜里拿出棉被,各自铺好床。芳江婆婆睡在二楼的寝室,我和初鹿野则睡在一楼的和室,两人间只隔着一道纸门。 芳江婆婆趁初鹿野蹲着点蚊香时,在我耳边小声说:「话先说在前面,这栋房子里只要有一点声响,我就会听得很清楚,你可别动歪脑筋。」 我耸耸肩膀。「我知道。」 芳江婆婆拉上用来隔间的纸门、上去二楼后,我躺进被窝里,关掉电灯。由于白天被使唤着做了很多事,身体非常疲惫,但光是别人家的气味就已让人心神不宁,再想到初鹿野便待在几公分外的纸门另一头,更让我清醒得睡不着。 我闭上眼睛,专心听着单调的虫鸣声,等待睡意来临。这时,初鹿野从纸门后小声叫了我一声。 「桧原同学,你醒着吗?」 「我醒着。」我也小声回答。 「你不觉得这样很像校外教学吗?」 「要来丢枕头吗?」 「这是男生会想到的主意呢。」 初鹿野笑得很开心。她似乎是待在离纸门很近的地方说话。要是说话声音传到二楼去就不好了,所以我也靠近纸门,尽可能放低音量。 「那么,女生会想到什么主意?」 「那还用说?女生会聊自己第二喜欢的男生。」 「第二?」 「对,第二。因为最喜欢的对象绝对会和别人重复。要是遭到竞争对手敌视会让人很困扰,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大家都绝对不说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是谁。至于第二喜欢的对象,即使和别人重复,也不至于让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不是吗?所以,有时候偏偏只有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一次都不会被大家提起。」 「这个想法真有意思。」 「是真的啦。我周遭就有几个早熟的女生,在国小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向男生告白,可是每个人告白的对象,都和校外教学里所说的『喜欢的男生』不一样。」 「也就是说,校外教学里聊的那些话,其实像在刺探彼此的底细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若是傻乎乎地说实话也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这只是国小时的情况,国中的校外教学又是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我停顿一次呼吸的时间,然后说:「那么,初鹿野在国小的校外教学,也说了自己第二喜欢的男生吗?」 「那是秘密。」 「都已是国小的事情,不用保密吧?」 「不行。因为现在的我,脑子还是国中生。」初鹿野越说越小声地说完后,故意扯开话题似地问我:「男生是什么情形?总不会从回到寝室直到就寝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在互相丢枕头吧?」 「男生也没什么两样啊,大家第一天都在说自己喜欢的女生……只是我们所说的,倒不是第二喜欢的对象。」 「你们都老实说出最喜欢的女生是谁吗?」初鹿野显得很吃惊。 「老实说,这可能有点语病。我不知道是不是男生一般都这样,但我周遭那些家伙,都是说『我没有看上哪个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她吧』,然后说出最喜欢的女生名字。」 但是,当时我并未加入谈话的圈子,自己一个人钻进被窝里。 「男生真可爱。」初鹿野说。 「也是啦,跟女生那样比起来,也许还算可爱。」 初鹿野煞有深意似地小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问: 「桧原同学,你有没有看上哪个女生?」 「我没有看上哪个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说,大概就是初鹿野吧。」我笑着回答她。  「你呢?」 「我喜欢阳介同学。」 这一瞬间,我产生被她看穿真面目的错觉,当场背脊发凉。但仔细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对现在的初鹿野来说,身边的「男生」只有桧原裕也和深町阳介,她只是把这两人当中并未被选为第一的那个人,列为「第二喜欢的男生」说出口。 但即使只是这么一句从对话的脉络中偶然产生、没有意义的话,能从初鹿野口中听到「我喜欢阳介同学」这句话,仍让我无法不欢喜。我把她这句话深深记在心里,不只是文字和旋律,连抑扬顿挫都仔细记住,还佐以听见这句话时心中萌生的幸福错觉。 这时,我忽然想起电话中女人说过的「惩罚」。她说:『今后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学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详细解释。可是,即使不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仍然多得是方法可以让初鹿野知道我是深町阳介。若使用这种间接的手段揭晓我的真面目,也算是犯规的行为吗?追根究柢来说,那女人用「禁止」这个说法,背后又有什么含意?是单纯意味她对这种行为设下了罚则?还是说——就像《人鱼公主》里的女巫所做的那样——这意味着她让我根本不可能在初鹿野面前揭露自己的身分呢? 我决定用一个灰色地带的手法来测试。步骤是这样的,我问初鹿野她国小的时候,家里是不是有养金鱼。如果她说有,我就说中金鱼的名字叫做「火乃子」。即使她问我怎么会知道,我仍坚称「因为觉得会叫这个名字」。这样一来,就不是我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而初鹿野则会纳闷我为什么知道金鱼的名字。当然只是这样,并不构成我就是深町阳介的证据,但这可以成为让她起疑的契机。 我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行。 「初鹿野,我说啊。」 「什么事?」 「你国小的时候——」 这一瞬间,喉咙窜来一阵剧痛,那是一种像被人用烧红的火钳插进喉咙里乱搅一通似的剧痛。我的喉咙哽住,连哀号都发不出来,当场冷汗直冒,忍受着这种痛楚。 「你怎么了?」初鹿野从纸门另一头问。「是有哪里会痛吗?」 我很想说不要紧好让她放心,但我既无法回答,也无法动弹。大概是听不到我的回答而不安,初鹿野轻轻拉开纸门,问:「桧原同学,你怎么了?」她看到我按住喉咙缩起身体,就来到我身边坐下问:「你还好吗?」还担心地伸手抚着我的背好几次。 痛楚本身虽然剧烈,但并未维持太久,不到一分钟就渐渐消退。但这一分钟里,我似乎流了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汗水,上衣都湿透了,喉咙也十分干渴。 「……我已经没事,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我对初鹿野微笑。「我去喝个水。」  我站起来,她也担心地跟过来。 「你真的不要紧吗?不用去医院吗?」 「嗯,我只是脚抽筋而已。」 我在厨房喝了三杯水,心情变得平静一些。 再度回到和室后,初鹿野仍然一直在我的被窝旁边问:「你还好吗?会不会痛?」即使我说自己完全没事,仍无法让她相信。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才总算从我身边离开,回到自己的被窝。 「晚安,桧原同学。明天见。」 「嗯,晚安。」 我离开纸门,回到自己的被窝,再度闭上眼睛。 尽管最后起了些波涛,但整体而言,我这一天过得非常非常幸福。我在渐渐沉没的意识中心想,要是明天、后天、大后天都是这么幸福的日子就好了。只要能够如愿,要我奉上所有幸运都行,反正我只剩下几天的性命。我并不是奢求更多幸福,只要到这个暑假结束为止,都能一直过着像今天这样和初鹿野相视而笑的日子,便已心满意足。 但这个世界,就是会把改变给予祈求稳定的人,而把稳定给予祈求改变的人。完全的平静在这一天就已经结束了,翌日,在我一下子没看着她的空档,初鹿野就听见一个万万不能听见的声响。 没错,那是黑暗中响起的电话铃声。 第11章 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 实际发生异状,是在我住在初鹿野祖母家的第三天深夜。我在生锈的台灯灯光下翻开羽柴先生以前送我的书,一页一页看着,就听见初鹿野在纸门后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那是个非常闷热的夜晚,起初我以为她是睡不好才醒来,但过一会儿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那是一种像在暴风雪的山上小木屋里等待救援的受困者会有的颤抖呼吸声,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很可怕的梦? 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去看看她,就听到纸门拉开的声音。不是隔着我与她的纸门,而是通往走廊的纸门。我听不见脚步声,但初鹿野应该是离开了房间没错,相信不是去厨房喝水,就是去洗手间吧。 但过了五分钟,初鹿野还未回来。我听见窗外的风铃声,总觉得心神不宁,便放下书本、关掉台灯,走出了房间。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发出脚步声走过走廊,看到玄关的拉门开着没关,夜风从门口灌进来。 我穿上凉鞋跑出室外,立刻找到初鹿野——不,也许说她找到我会比较贴切。初鹿野坐在石墙上仰望着夜空,一看到我就一副已经等了几小时似的模样,小小叹一口气。 「你总算发现了。」初鹿野闭上眼睛笑着,那是一种强颜欢笑、令人心痛的笑容。「你应该把我看紧一点。昨天还有前天,我也都在深夜偷偷溜出来。你不知道吧?」 「嗯,我不知道……我这个看守太失职了。」 我在初鹿野身旁坐下,先竖起食指确定初鹿野是在上风处,才拿出香烟点着。 多亏有防犯路灯的灯光,让我并未忽略她的眼睛红红的。 「丧失记忆以前的初鹿野,也常常像这样仰望夜空。」我吐出第一口烟,然后开口。「她是个很喜欢星星的女生,看来这点到现在还是一样。」 「嗯,好像是。」 她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 「你做了恶梦吗?」我问。 「好厉害,真亏你猜得到。」初鹿野双手手指交握,睁开眼睛回答我。「你怎么会想到呢?」 我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昨天和前天也都是做了恶梦才醒来吧?」 「嗯。」 「是什么样的梦?」 初鹿野摇摇头,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 「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很可怕。」 「……这样啊。」 「桧原同学,既然都醒了,我们散散步吧?」 初鹿野说完,不听我回答就迈开脚步,我也站起来跟上。 她所做的梦,多半是和失去的记忆有关。连续三天都做恶梦惊醒,这可不寻常。我心想,搞不好她是每天晚上都在梦中一再回想起「空白的四天」。 我们默默走在夜路上。田边以等间隔设立的木制电线杆上所挂的防犯路灯,聚集了许多小小的飞蛾,底下则有金龟子与步行虫徘徊。夜空笼罩在薄薄一层云中,月亮在云层后发出淡淡的光芒。 我们绕行住宅区一圈,快要回到家时,初鹿野打破沉默。 「桧原同学,你可以在我身边待到何时?」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地反问。 「谁知道呢?我也不太清楚。」 她说完想笑,但似乎挤不太出笑容。 「只是……你想想,像千草同学还有阳介同学,不都从我身边消失了吗?我想说,是不是有一天桧原同学也会消失。」 我满心想说「不会」好让她放心,也知道初鹿野期望我这么说,例如回答:「从初鹿野面前消失?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可惜的事?」她是希望我能把恶梦带给她的一抹不安付之一笑,才会问出这种问题。 问题是,她的不安猜中了。假设我现在骗她,之后真有办法演出一场那么完美的戏把她骗到底吗?我有办法丝毫不露破绽、光明正大地欺骗初鹿野吗?我完全没有自信。与其现在硬要说谎反而让她不信任,不如多少老实回答——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嗯,还有七天。」我回答。 看得出初鹿野的表情当场僵住。 「直到八月三十一日,我都可以陪在你身边。到期之后,我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不想离开你身边,但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的事。」 「很远是多远?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办法清楚回答。」 「能偶尔回来吗?」 「不能。」我摇摇头。「很遗憾的,这也没办法。过了八月三十一日后,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 「……这样啊。」 初鹿野低下头落寞地笑了,她的反应远比我想像得更为平静,想来她多半是从一开始就考虑到这种回答的可能性。也许她是从我的言行举止透出的些许不对劲,看穿我有所隐瞒。 「我明白的,桧原同学也有很深的苦衷吧?」 「嗯。抱歉,我之前都瞒着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才要说对不起,让你费心了。这样啊?还有七天……」 初鹿野喃喃自语。 我们回到家后,压低脚步声走过走廊,以免吵醒芳江婆婆,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 翌日早上,我想叫醒初鹿野而拉开纸门,结果在抱着膝盖睡的她枕边发现了日记。到头来,她还是选择「想起」。这也难怪。毕竟她身边的人们接二连三地消失,会想知道理由而调查自己的过去,是非常自然的想法。即使明知这当中也许包含会从最根本的层面撼动自我存在的致命消息,她也不能罢手。 我轻轻捡起日记,坐在窗边翻开。我丝毫不觉得,要是知道了「空白的四天」的详细情形,会让我对初鹿野唯这个人失望。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我都有觉悟接受。哪怕初鹿野和一年前那两名国中女生的自杀有着很深的关系——不,甚至哪怕是初鹿野杀了她们两人——我对她的心意多半都不会改变。 我忍住想仔细看完每一页的欲望,翻动书页寻找一九九三年七月的日记。 我的手在某一页停下来。日记簿里有很多页都颇为空白,页面十分清爽,只有这几页密密麻麻地用小小的文字写了很长的文章。 上面将「空白的四天」的真相写得清清楚楚。 * 齿轮开始错位,是在一九九三年的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初鹿野漫步在积了薄薄一层细雪的大街上时,和意想不到的老朋友重逢。 船越芽衣与蓝田舞子,她们是国小时代和初鹿野一起上补习班的朋友。初鹿野注意到她们从前方走来,不及细想便连忙环顾四周,寻找有没有地方可以躲起来,然而对方抢先一步看到初鹿野。她们一看到初鹿野的脸,一瞬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总算惊险地把话吞回去,只说声「好久不见」。初鹿野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应对方的招呼。 初鹿野能轻易料到她们吞下的是什么样的话。这时候,她脸上的胎记已经大到浏海遮不住的地步。初鹿野心想,她们应该满心想问她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忍住不问。大家都是这样,一看到她的胎记便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盯着胎记仔细打量,然后才摆明装蒜地扯起无关的话题,但谈话过程中,一样会频繁地偷看胎记。那是一种掺杂同情与好奇心的视线。不过,他们绝对不会主动提起胎记。 初鹿野每次都心想,既然那么好奇,干脆老实问出来,她还比较轻松。只要问一句「你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就好。但很少有人能想得这么深,相信大家都是将那当成肿伤似的,小心不要去碰触,很少能理解这世上也有一些肿伤,适度碰了反而可以减轻痛楚。 初鹿野心想,相信她们两人在她面前也会当作那片胎记不存在,离开后才 拿来当话题,讲说「她的胎记好大」之类的。 然而,谈话开始后没过几分钟,船越就说「对了」并直视初鹿野的胎记,问:「你脸上的胎记是怎么回事?」 「不是单纯受伤碰出来的吧?」蓝田也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是我误会了,那先说声不好意思,可是我觉得,你好像是故作坚强。」船越说。「我说啊,如果你不排斥,我想听你说说这胎记的事。」 她们两人坦率地提问让初鹿野很开心,便开始说起来,而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初鹿野像要把先前累积在心中的话都吐出来,对长出胎记后自己人生中发生的种种变化说个不停,包括别人对她投来的视线含意有了明显的改变;包括不时有人会因为看到胎记而显露出厌恶;包括她开始会抗拒说话时正视对方的眼睛;包括自己变得不管做什么都会意识到旁人的视线而紧张,结果就做不好;包括她越来越不敢出现在人前,假日往往把自己关在家里;包括在学校虽然逞强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随时都担心受怕;包括没有人可以商量,她总是一个人烦恼。 无论船越还是蓝田都热心地听她说话。初鹿野之所以什么都说出来,是因为她确定「她们两人应该会明白」。之所以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无论船越还是蓝田,尽管情形不同,但都和初鹿野一样有着身体相关的烦恼。她们两人都很聪慧又有幽默感,是很有魅力的女生,但身上显眼的部位各有着对青春期的女生来说非常致命的问题(日记中并未针对「问题」详加说明,只是就像我以前被同学比喻为歌剧院怪人、初鹿野被比喻为阿岩那样,她们似乎也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被人取了不好听的绰号)。 花了几个小时诉说完自己的烦恼后,初鹿野对两人道谢。 「谢谢你们。以前我都找不到人说这些话,所以我好高兴。」 「别放在心上。能够知道像小唯这样受欢迎的人,也和我们有着一样的念头,让我有点高兴呢。」蓝田说 「你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们商量。」船越说。「话先说在前面,这可不是客套话,因为我们对你的心情能感同身受。」 然后,蓝田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小唯,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们要不要也像现在这样,三个人出来见个面?」 在这个提议之下,初鹿野开始定期和那两人见面。她们每周聚会一次,互相诉说日常的不满与疑问,以及隐隐约约的一种活得很艰辛的感觉。每当她们三个人一起聊天,初鹿野就会陷入一种仿佛是同一个人格分裂成三个在谈话的错觉。多半是因为她们都是身体有缺陷的人,彼此有共通的观感。初鹿野时常会觉得佩服,心想她们竟然连自己这么细微的心情都能体会。 例如船越说过:「老实说,我实在不懂美容整形有什么不可以。不,正确的说法是叫美容外科手术吗?反正正式名称不重要啦。化妆、烫头发或是矫正牙齿就行,美容整形就不行,这不是很奇怪吗?虽然也有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自己的身体动刀太失礼了,但如果我是爸妈,只要整形能让儿女幸福,我倒觉得尽管动刀无所谓。虽然这么说有点过分,但丑陋根本是一种病。」 初鹿野想了一会儿说:「我对这件事也有很多话想说……我觉得很多人认为的美容外科手术的问题,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们对美容外科手术的厌恶,根源应该是来自对身体的绝对信赖感,以及怕这种信赖遭到背叛的恐惧。人们是本能地害怕用来辨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基准有所动摇。」 「毕竟只要允许对身体的某一处整形,就和允许对一百处整形没两样。」蓝田立刻回答。「如此推论到最后,就会变成除了脑子以外,即使将其他部分都变成另一个人也无所谓。」 船越点头。「是啊。不就是『如果把一艘船的零件逐步换掉,等到最后把所有零件都换过一遍,这艘船是不是还能叫做原来那艘船,这种问题吗?可是,实际上也没有人会因为换掉一成的零件,就说『这和修改前的船是不同一艘』,所以,我觉得人类的身体也可以容许一成左右的改造。」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问题都不是靠美容外科手术就治得好,所以讨论这种事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 蓝田说完无力地微笑,船越和初鹿野也都叹一口气,但这当中有一种令人自在的共鸣,一种知道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品尝到不合理的卑微安心感。 不知不觉间,船越和蓝田成为初鹿野的心灵支柱,说是完全依靠她们也不为过。到了春天,她们两人开始渐渐提起对班上同学的憎恨,或是暗示有自杀念头的发言,但初鹿野仍然只觉得,这是她们对她敞开心房的证据。 初鹿野的眼睛完全被蒙蔽了。 六月四日,船越和蓝田把她们在学校受到霸凌的情形告诉初鹿野。「我们两个似乎成了同学宣泄考试压力的出气筒。」船越是这么开口的,她们淡淡地说起在学校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如果她们的说法没有夸张之处,那简直是令人无法想像的地狱。初鹿野由衷为她们感到遗憾,同时感受到一股那两人对她有什么期望的沉重压力。初鹿野从说完这件事的两人身上,感觉到一种近乎胁迫的无言压力,就好像被两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双手,并对她说:「既然你已知道这么多,可别想就这么回去。」 初鹿野心想,自己也许正被卷进某种棘手的事态里。 不好的预感猜中了。自从船越和蓝田提起霸凌的事情以后,开始比以前更加露骨地说出仇恨与绝望的话,不是说想快点死了算了,就是真想杀了谁谁谁。不用把身体部位全部换掉,她们两人便已变得和以前判若两人。初鹿野以前所喜欢的船越和蓝田,已经不复存在。以前会开起独特的玩笑、让周遭和乐融融的两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初鹿野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初鹿野已经跟不上她们两人的话题,但无法在她们冷静下来之前和两人保持距离,因为初鹿野最害怕的就是被她们两人排挤。要是现在遭她们放弃,她多半会失去宣泄苦恼的去处,三两下就像气球一样涨破。初鹿野硬逼自己配合她们,只要她们说想寻死,也就跟着说自己想寻死;她们说想杀人,也就跟着说自己想杀人。换句话说,初鹿野因此培养出和那两人不同种类的疯狂。 船越和蓝田的行动越演越烈。当她们的仇恨越过分水岭,言语就转变为行动。 这一天,她们两人像甩脱了附身的邪灵似地平静。她们很会聊、很会吃、很会笑,简直像变回了几个月前的她们,让初鹿野很开心。搞不好是学校的霸凌事件已经平息,这样一来又可以和以前一样,三个人一起度过亲密的时间——初鹿野才刚产生这样的念头,船越就无邪地说: 「我们去她家放了火。」 两人高高兴兴地对哑口无言的初鹿野说,她们对身为霸凌主嫌的班上同学家洒了煤油纵火,并说起那名同学今天请假没来上学。她们在回家的路上绕去同学家察看,发现房屋全部烧毁,那名同学的房间还露了出来。 「那个女生怎么样了?」初鹿野以颤抖的嗓音问。 「她没死,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船越回答。「可是,她应该会有一阵子没办法来上学。」 「今天的学校好和平呢。」蓝田说得心有戚戚焉。「只是少了她一个,上学竟然就会变得这么轻松。」 初鹿野心想,自己实在没办法再配合她们。于是她下定决心,劝她们两人自首;并说只要警察去找班上同学打听,她们对这个女生怀抱敌意的事立刻会败露。不可以小看现代警察的办案能力,说不定明天早上警察就会找上她们家,还是在这种事发生以前就自首比较明智。 「不用担心,绝对不会被揭穿的。」船越毫 无根据地——有一半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这么说。「只要我们三个都不说。」 「我本来还以为小唯会和我们一起高兴呢。」蓝田说得很不高兴。「真扫兴。」 「唯,我很信任你。可是,为防万一,我还是要先跟你把话说清楚。」 船越探出上半身,在初鹿野耳边说。 「要是你背叛我们,我们就会对你家也放火。」 这时候,初鹿野才总算理解到,自己已经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自己已被串进仇恨的锁炼当中,再也无从逃脱。这当中不存在适切的选择,只存在不适切的选择,以及更不适切的选择。 隔天早上,初鹿野读了报纸后,脑袋一片空白,差点当场软倒。 她们两人说得没错,那个霸凌主嫌的女生尽管家被烧毁,自己却只受到轻伤。 丧命的是她年幼的弟弟。 初鹿野把登了这则报导的报纸折起来放进书包,去见船越与蓝田。她们两人当然也毫无遗漏地查看过今天早上的报纸,所以早已知道死的不是她们的目标,而是那个女生的弟弟。 「都是那女人不好。」她们两人一再自我辩护,但似乎也无法彻底欺骗自己,眼神非常空洞。 她们两人渐渐地失去理智,每天都怕警察打电话来,随时都心浮气躁地四处张望,一看到警察就低头小跑步逃走,一听到警车或救护车的警笛声就全身一震。想来多半是连觉也睡不好,导致她们的黑眼圈很深,而且大概是食不下咽,两人一天比一天瘦。 疑心生暗鬼的两人,最害怕的就是初鹿野告密,因此每次都把她叫去,再三威胁说:「要是你敢背叛,我们就把你家烧了。」 「反正你就是想背叛我们吧?」有一次船越这么说。「可是,你明知道我们有杀意却还一直附和我们,所以你几乎跟我们同罪。要是我们被抓,会把你也拖下水。」 她们承受不住自责与恐惧,开始把以前当成退路的自杀视为实际的选项之一。她们认为自己没有错,与其丢脸地被警察抓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而自杀的成员当中,理所当然也包含初鹿野在内。 蓝田逼向初鹿野。「要是你敢一个人逃走,我们会在遗书上写说:『我们被初鹿野唯威胁才放火,结果承受不了罪恶感而选择自杀。』」 根本无路可逃,初鹿野大叹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就应该逃跑。她们两人确实给了她缓冲的时间,只要她有心,甚至早在很早期就能够阻止两人失控。 不,岂止如此——她们之所以把她牵扯进来,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没错,她们之所以让她加入,是希望她能阻止她们失控,但她却太害怕失去互舔伤口的伙伴,不但未能阻止她们,反倒助长她们的恶意。 初鹿野心想,是因为自己的心太软弱,事情才会弄成这样。 然后,这一天来临了。一九九三年七月十二日,初鹿野被叫去深山里的废墟。打开沉重的铁门,走进废墟的一个房间,就看到船越与蓝田坐在由采光窗射进的方形阳光照亮的房间角落。 她们脚下有着日本酒的酒瓶与携带用的罐子。初鹿野看到这些,当场发抖。罐子里头装的肯定是汽油,至于酒,多半是她们想透过喝醉,尽可能减少对死亡的恐惧。她们两人打算今天就死在这里——不对,包括初鹿野在内,所以是三个人? 初鹿野拼命说服她们,说做这种事没有好处。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弥补自己的罪过再重头来过不就好了?她会说放火的事情自己也有参与,要不要三个人一起去自首?现在要绝望还太早了。 可是,已经错乱的两人当然不可能把初鹿野的话听进去。她们就像拿热水冲洗身体,毫不在意地把汽油从头上倒下去——造成她们自卑感的身体部位附近,更是倒得格外仔细——然后逼初鹿野做出一样的行为。初鹿野拒绝,船越就按住她,由蓝田往她身上倒汽油。 初鹿野想挥开船越的手逃走,但房间只有一个门,两人就挡在门口。船越手上拿着打火机逼近初鹿野,蓝田则是挡在初鹿野的退路上。她们像在享受初鹿野害怕得往后退的模样,慢慢将初鹿野逼进房间的角落。 我想,那两人在那个时候,自杀的决心多半还不坚决吧。船越的手指放在打火机上,应该也只是在吓人。她之所以顺势就刷动火石,说不定只是手滑了一下,而且可能因为太过兴奋,忘记自己身上已倒了汽油。 线香烟火般小小的火花点燃了气化的汽油,紧接着,船越的身体笼罩在火焰中。一瞬间后,野兽般的吼叫声响起,分不出那是船越的哀号,还是蓝田的尖叫。 船越成了个火人,双手按住喉咙,跌跌撞撞地走动求救。船越的手伸向吓得脚软而动弹不得的蓝田,紧接着火焰就延烧到蓝田身上。这次立刻听见显然是蓝田的叫声。 初鹿野反射性地逃了出去,自她身后传来的蓝田尖叫声,在几秒钟后就突然中断。跑出废墟的初鹿野一边全力飞奔一边思考,但无论她跑得多快,跑到最近的民宅也得花上二十分钟。这附近有没有公共电话?初鹿野试着翻找记忆,但至少在通往废墟的路上并未看过。总之她现在必须尽快下山,哪怕只快一分钟、一秒钟都好。 好不容易找到公共电话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以上。初鹿野用颤抖的手拨打一一九,告知看见深山的废墟里冒出奇怪的烟,里面还传出哀号。她正确告知废墟的地点后,未报上自己的身分就挂断电话。初鹿野放下话筒,当场瘫坐在地大哭。疑似消防队回拨的公共电话铃声,在她头上响个不停。 * 我从日记上抬起视线,和从被窝里起身看着我的初鹿野四目相交。她露出无力的笑容,没有责怪擅自看了日记的我。又或者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我看日记,才会特地将日记放在枕边。 「你很失望吧?」初鹿野垂下视线开口。「初鹿野唯——不,我不但对两个女生见死不救,还消除了这段记忆,想逃避罪恶感……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日记上是这么写的吗?」我歪了歪头。「我怎么想都觉得,只是个可怜的女生运气不好,被牵连进别人的犯罪事件当中。」 「如果上面写的全都是真相,或许也不是不能从这种角度来解释。可是,谁也无法保证不是我扭曲了事实,改写成对自己有利的情形。」 初鹿野站起来折好棉被,背对我小小伸了伸懒腰后,头也不回地问: 「……你今天也肯陪我吗?」 「那还用说?」我回答。「就算你说不要,我也会陪着你。毕竟我还得做好看守的工作。」 「……嗯,我都忘了。」 初鹿野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这一天,初鹿野始终心不在焉,无论我说什么,她的反应都很迟钝;无论我问什么,她的回答都牛头不对马嘴。她把很多时间花在忧郁地注视远方,但有时会像情绪反弹似地开朗起来,随即又累了而静下来。这些全是危险的征兆,我小心留意初鹿野的行动,以免她起了什么不好的念头,还有她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能够立刻对应。 半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吃完晚饭后,我们去澡堂洗掉一整天的汗水。我松一口气,心想照这样子看来,今天也会平安结束。但我的预测太过天真,事态正准备迎来急转直下的变化。 初鹿野早一步在外面等着,一看到我出来就问:「可以去一下别的地方吗?」我问要去哪里,她却不回答,只说:「我有东西想让你看。」然后就露出神秘的笑容领着我前行。她是打算带我去哪里呢?话说回来,这个镇上也没有几个有可能的地方。从方向判断,我推测她应该是要去海边。 我所料不错,初鹿野直直前往 海边,并在码头的角落、一个正好被仓库遮住的地方停下脚步。陆风吹得她身上那件浅蓝灰色的连衣裙裙摆摇动。平静的海面上,反射出长长的苍白月亮光柱。 初鹿野转过身来面向我,从包包里拿着一个用毛巾包住的东西,然后解开毛巾交给我。那是一把小小的刀,有着装饰的刀柄上已有多处损伤,刀刃也已经发黑,偏偏只有刀尖像刚磨过似地极为尖锐。 「那是?」我问。 「刚才捡到的。」初鹿野回答得很简洁。「你猜是在哪里捡到的?」 「我不知道。」 「真的?」 「要说有哪里可以捡到小刀,我只想得到垃圾场。」 「是电话亭。」她说。「然后,我接下来要请桧原同学用这把小刀杀死我。」 看我哑口无言,初鹿野嘻嘻一笑。 「对不起喔,桧原同学,我一直装作不知道。老实说,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性命只到八月三十一日;也知道要让你活命,非得让你杀死我不可。」 初鹿野的身影忽然变得朦胧。 我太过震惊,视线无法对焦。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问到一半,忽然惊觉过来。「难道是那女人在电话中告诉你的?」 初鹿野缓缓点头。 「她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一个人走在夜路上,公共电话突然响起。我输给好奇心,接起电话一听,一个女人竟然劈头就说:『初鹿野唯同学,你的记忆还没有要恢复的迹象吗?』那是前天发生的事……只是当时我感到害怕,立刻就挂断电话,所以也就只听到这些。」 初鹿野把玩着手上的小刀,从各种不同角度观察。相信她不是真的想把小刀看清楚,而是不想和我对上视线才会这么做。 见我狠下心尽情享受和初鹿野一同生活,似乎让电话中那个女人非常不满。她先前的方针是不干涉赌局参加者以外的人,但如今不惜扭曲这种方针也要阻挠我。 「可是再隔一天的晚上,她再次打电话来时,我就能镇定一点地听她说话。这位女性似乎对各种只有我自己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关于船越同学和蓝田同学的死亡,她也连日记上没写的细节都知道得非常正确。我问她为什么知道,她只是煞有深意地笑了几声。我心想,我一定是有了幻听。毕竟我的脑袋都失忆了,发生幻听这样的故障并不奇怪。」 初鹿野用食指按着头部的侧面,落寞地笑了。 「可是,电话挂断以后,这件事在我的脑子里渐渐变得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启示。电话中的女子是实际存在的人物,还是我的潜意识创造出来的虚构人物,这并不重要。总之,我就是觉得她试图把某些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而这个讯息对我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无论这是从我内心发出的讯息,还是从外界接收到的讯息。」 她像是要弄清楚自己话中含意似地沉默了几秒钟,又说下去: 「然后,就在刚才,我走出澡堂在外面等你时,听到店头的公共电话响了。她终于告诉我说:『事实上,现在跟你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桧原裕也同学,他的性命只剩下几天。』、『桧原同学之所以只能在你身边待到八月三十一日,是因为他在那一天就会死去。』、『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不在别人身上,就出在初鹿野同学你身上。』……不可思议的是,我听她这么说并不吃惊,反而很干脆地就能接受这个离谱的宣告,还觉得『啊啊,果然是这样』。千草同学之所以消失、阳介同学之所以消失,想必都不是巧合吧。虽然我不知道理由,但我想只要是被我依赖的人,多半会变得不幸。」 初鹿野自小刀抬起视线,看了我的脸一眼,又立刻低下头。 「在一阵让绝望透进心里的漫长沉默之后,她继续说道:『并不是没有方法可以救桧原同学。请你看一下电话机下面的电话簿。』我照她的话往底下一看,就看到本来放着电话簿的架子上放着这把小刀。我一拿起这把小刀,她就说:『用这把小刀让桧原同学刺死你,是拯救他性命的唯一方法。』然后,电话便挂断了。」 初鹿野说到这里,朝我走过来递出小刀。 「这个时候,我想谁都不会怀疑你。」她说。「毕竟我的家人全都知道我自杀未遂,姊姊和奶奶也会证明桧原同学很关心我。你只要说是去澡堂泡澡的时候让我逃走了,大家都会相信你。」 她牵起我的手,硬是让我握住小刀。 「不用担心,桧原同学其实也不必好好见证我的死。你只要用这个往我胸口插一刀,然后把我推下海就行了。不要觉得你是为了让自己活命才杀我,反而要觉得你是为了救我而杀我……就算我继续活下去,我想总有一天又会犯下一样的过错。既然这样,我希望在这之前,能由桧原同学亲手为我的人生做个了断。」 初鹿野微微歪头,露出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微笑。 我举起她交到我手中的小刀,打量着雕刻在握柄上、浪花般精致的纹路。 要把小刀扔进海里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到头来这也只能蒙混一时。如果只是拒绝初鹿野的要求,多半无法让她信服。 我握着小刀走向初鹿野,她瞬间全身一震,但立刻像是接受这一切似地闭上眼睛。 我把小刀伸向初鹿野的胸口,刀尖从她大开的领口溜进去抵在心脏上,我觉得她的心跳顺着小刀传了过来。初鹿野倒抽一口气。我经过足够的停顿之后,在她胸口上慢慢挪动小刀。尖锐的痛楚让她表情一歪。 我拿开小刀,看到这一刀划出浅浅一道约三公分的伤口。伤口很快地渗出鲜血,渐渐将连衣裙的布料染黑。我用手指在她伤口上一划,轻轻擦去鲜血。伤口被碰到的痛楚,让初鹿野全身僵硬。 我把初鹿野流出的血,抹在自己右侧脸颊上。 这就像是一种幸运魔咒。 「你在做什么?」初鹿野睁开眼睛问。 「在安徒生的《人鱼公主》里,」我说。「从王子胸口流出来的温暖鲜血洒上双脚,她的双腿便会合而为一,变回人鱼的尾巴……可是我想以我的情形来说,只要这么一点血一定就够了。」 初鹿野歪着头说:「我听不太懂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你不必懂,因为这只是个小小的幸运魔咒。」 我重重摇头,把小刀往海里一扔。过一会儿,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喀啷一声。 「好,我们回去处理你的伤口吧。」 初鹿野茫然看着小刀掉落的方向,轻轻叹一口气。 「……这么做明明无济于事。」她说。 「很难说吧?现在还不知道。」 「我想,等看守不见了,我一定会完成这件事。」 「不行,我不准。」 「你不用准,反正到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初鹿野说完,直直朝我走来,几乎用撞的扑倒在我身上。她头发的香甜气味刺激我的鼻腔,怀里的她因为流汗而全身冷冰冰。 初鹿野压低声音哭泣着,我的衬衫胸口被她的泪水弄得湿透。初鹿野哭的时候,我一直轻抚她的背。 「就算是说谎也没关系,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办不到啦。」 「不用真心发誓,骗我就好。」 「……那么,虽然是骗你的,但我答应你。」 初鹿野从我怀里抬起头,伸出右手小指。 我们勾勾小指,做出徒具形式的承诺。 回家的路上,我们听到公共电 话的铃声好几次。一处铃声才刚停,又会有另一处的公共电话响起,有时甚至会从一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会有公共电话的地方传来铃声。每次铃声响起,初鹿野都紧紧握住我的手。 「桧原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改变心意,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好,如果我改变心意的话。」 「我不讨厌被桧原同学杀死。」 「我明白。」 「我是说真的喔。」 「我知道。」 「到时候,如果你最后能吻我一下,我会很开心。」 「嗯,到时候我会的。」 「好棒喔,真期待。」 我们天真地相视而笑,在这不祥的铃声响个不停的夏季夜晚踏上归途。 第12章 人鱼之歌 八月二十七日的傍晚,我和初鹿野前往「美渚夏祭」的会场。初鹿野穿上只在三年前穿过一次的浴衣,我则换上在附近买来的便宜甚平(注5:一种和服便服,于现代通常为男性或儿童在夏天所穿着的家居服。),两人踩着木屐走在暮蝉鸣声洒落的昏暗乡间小径上。深蓝色的浴衣,将初鹿野的肌肤衬托得更加雪白。 当我们渐渐接近会场,先是听到仿佛震动地表的太鼓声,接着陆续听见笛声与铮声、扩音器引导民众的声音,以及人潮的喧嚣。指定做为停车场的邻近国小前有着大排长龙的汽车,车龙更过去一点的地方,则可以看见做为会场的公民馆广场。 正好在我们踏进入口时,会场射出宣告开幕的小小烟火。四周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仰望天空,看着空中剩下的白烟。紧接着,会场内涌起掌声。 会场正中央搭起了高台,挂着灯笼的绳子从柱子呈放射状往外延伸。广场长边的两侧都有林立的摊贩,短边的一边是入口,另一边则架起巨大的舞台。观众席上已有几十人甚至几百人占好了位子,「美渚夏祭」的执行委员长正在舞台上致词。 我翻开入口处发放的节目表,查看今天的节目。我所料不错,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朗读以及〈人鱼之歌〉的演唱都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相信应该是找到代打了吧,说来也是当然的。节目表的角落有着今年美渚小姐的照片,她的确是位漂亮的女性,但实在太活泼,感觉不适合演人鱼。只是话说回来,要不是看过千草扮演的人鱼,也许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们在摊贩买了薄煎饼和炒面,来到舞台前观赏小朋友的拔刀术演武、国中生的管乐社演奏、社会人士团体的舞蹈与民谣、艺人的陀螺艺曲等表演,一个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等抽奖开始,我们便离开座位,从人潮中穿出,来到停车场在花圃边坐下,从远处看着会场的喧嚣。 在美渚小姐的朗读即将开始之际,手背上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看到初鹿野仰望天空,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有这种感觉。之后不到一分钟就下起了雨,雨势不是很大,却是一旦掉以轻心转眼间就会把人淋成落汤鸡的雨。众人都跑向帐棚或公民馆内躲雨,再不然就是跑向停车场,转眼间会场内的人变得寥寥无几,还听到工作人员用扩音器宣布舞台表演中止。 我和初鹿野在公民馆的屋檐下躲雨。细小的雨点让灯笼与摊贩散发的灯光晕开,将会场染成一片暗红色。我发呆看着把垫子举到头上跑走的女生、撑着伞悠然行走的老人、完全不把下雨当一回事的小孩,还有赶紧收拾摊位的商人,忽然间听到一阵歌声。 〈人鱼之歌〉。 歌声不是来自舞台,而是来自身旁。 我和初鹿野对看一眼。她难为情地微微一笑,停下歌声,像要掩饰害羞似地说道:「雨好像不会停呢。」 「别管了,继续唱。」我说。 她微微点头,接着唱下去,歌声传遍蕴含雨水的空气。 这是我第三次听她唱〈人鱼之歌〉。 第二次是一个月前,在废弃旅馆的屋顶。 第一次是六年前,在山顶的废弃神社。 * 那是我还称初鹿野为「班长」时所发生的事。 记得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对我来说既是最差劲的夏天,也是最棒的夏天。之前也说过,我在这年夏天罹患严重的自律神经失调症,怕冷得连在七月的大白天都得盖上羽绒被才能入睡。寒冷日益增长,后来甚至恶化到让我无法正常生活。我去到即使搭公车与电车往返都得花上三小时的大学医院,挂了身心内科的门诊,医生的诊断结果说,原因出在压力上头(想也知道)。医师说我需要的是定期就诊以及长期休养,于是我抢先一步迎来了暑假。 这年夏天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夏天都不一样。眼中所见的景象和身体感受到的感觉间有着太大的差距,让所有事物看在我眼里都失去真实感。难得可以放长假,我却没有心思出去玩,可是,即使待在家里也无法专心看书。总觉得我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重复看一卷录影带。录影带的内容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是一出外国电影。 在我开始请假正好过了一周的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待在房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时,听见了敲门声。敲门的力道拿捏得很好,不会太强也不会太弱,更以勉强能够维持连续性的慢节奏,敲得有如一段音乐。我从不曾听过这么细腻的敲门声,也确定门外的人不是母亲。 我问门外:「是谁?」结果门就缓缓打开,一个穿着白色可爱连身洋装的女生现身。她以不碰出声响的动作轻轻关上门后,转身面向我一鞠躬。 「班长?」我甚至忘记寒冷而起身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探望你。」初鹿野对我微微一笑,放下书包,在我的被窝旁边跪坐下来。「还有送已经累积很多的通知单给你。」 我赶紧检查自己房间的状况。由于这几个月来,我从不曾找朋友来房间,因而完全没有打扫的习惯,房内非常凌乱。我暗自叹息,心想要是事先知道她会来,一定会整理干净。然后我再看看自己的穿着,心情变得更加消沉。初鹿野的穿着打扮非常得体,甚至可以就这么穿去参加毕业典礼,我却只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再披上一件颜色不搭的外套,看来很丢脸。 我再度钻进被窝,想躲开她的视线。 「是老师拜托你送来的吗?」 「不是,是我主动提议的。因为我担心阳介同学。」 她从书包里拿出透明资料夹,小心翼翼地取出仔细折好的b3大小再生纸,检查上面的内容无误之后,放到我的书桌上。然后,她再度在我身旁坐下,一脸像是写着:「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啰?」的表情看着我的脸。我心想,提问攻势要来了,她想必要问我为什么一直不去上学?为什么夏天却裹着羽绒被?这是什么样的病?为什么我会患这种病? 但初鹿野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什么都不问,而是拿出封面没写名字和科目的笔记本翻开来让我看,并针对这一周课堂上所教的比较重要的部分为我讲解。 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狐疑之余仍乖乖听她说,过不了几分钟就听得入迷。对于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我而言,从活生生的人口中述说的新知识,正是最需要的刺激。 初鹿野解说完一遍后,把笔记本收进书包,说声「我会再来」就回家去了。她才刚离开,母亲门也不敲便走进我房里。 「这不是很好吗?竟然有人来探望你。你可要好好珍惜那样的朋友啊。」她很开心地这么说。 「她不是我朋友。」我浅浅呼出一口气。「她是班长,所以对谁都很好。」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常见的那种掩饰难为情的说法,而是当时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确实称不上是友情。只是因为升上四年级后,我和初鹿野的座位离得很近,所以交谈的机会增加了,但这种关系只限定在教室里,而且在六月换座位之后,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 初鹿野来探望我,确实让我由衷开心,而且她为我讲解我请假时学校的课程内容,也让我打从心底感激。但是,一想到她是基于同情才这么做,就让我感到没趣。说穿了,只因为她是「班长」,才会「好心善待可怜的同班同学」。相信看在她眼里,我就是个需要怜悯的弱者。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来敲门,恳切又细心地为我讲解当天的上课内容。我一直认为初鹿野这种善意,只是有点扩大解释她身为班长的职责。但她每天都来我房间、为我尽心讲解,的确让我无可自拔地受到吸引。要不是认定她对我的好是来自怜悯,我应该没几天便会被迷得神 魂颠倒吧。 以一个国小四年级的男生来说,当时的我对于恋爱感情有自觉到了令人不舒服的地步。若是换成一、两个月前的我,相信只会隐约有种气闷的感觉,却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过着闷闷不乐的日子。但打从我认为自己的胎记很丑以后,个性就变得过度内省,只要一有空便会在脑中反覆把以前只是隐约接受的种种,一一拿出来重新辩证一番,对这些事情都安上正确的名称之后再放回去。恋爱感情就是我在这种重新辩证的过程中,在自己心里发现的事物之一。 每当初鹿野讲解完当天上课的内容而回去之后,我就会感受到一种非常没出息的心情。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就如同她的期望,实实在在地受到了抚慰。她明明只是基于同情心才对我好,我却为了她的微笑与一些小小的举止而真心感动,这种状况让我觉得悲惨得无以复加。我希望她认为我是个学得很快的人,所以每天都暗中预习;到了学生放学的时间,则赶紧打扫房间,这样的自己让我觉得可耻得不得了。所以,我对初鹿野尽可能采取冷漠的态度,做为一种聊胜于无的抗拒,同时也是为了当她不再来我家时,自己不会变得寂寞。 我一直心想,拜托,不要让我怀抱无谓的梦想。既然不会变成我的,就不要进入我的视野里。不要假装是出于善心,而玩弄别人的心。但初鹿野根本不知道我这种心情,时而握着我的手,天真地笑说:「阳介同学的手,冰冰的好舒服呢。」时而为了详细讲解画在笔记上的图,趴在我身旁。这些举动导致我怕冷的症状显著恶化。 七月十三日是全校进行校内打扫活动的日子,一整天都可以听见窗外传来小孩子们大声嚷叫的声音。我心想,今天学校似乎没有上课,初鹿野应该不会来帮我上课。但到了下午四点左右,正当我无所事事而开始心浮气躁时,门铃就一如往常地响起。过一会儿,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 这一天初鹿野穿着白色没有花纹的针织上衣,配上沉稳的浅绿色裙子。我心想打扫日应该有规定要穿体育服装,也许她是先回家一趟,把弄脏的衣服换下来才过来的。 「怎么了?」我问。「今天应该没有上课吧?」 「嗯,可是,我还是跑来了。」初鹿野恶作剧似地微笑。 「为什么?」 「只是来探望你。」 初鹿野一如往常跪坐到我枕边,什么也不做,只是笑咪咪地看着我的脸。我感到无地自容,翻身背向她。 「何必连这种日子也跑来?」 「好像变成习惯了。而且,我担心阳介同学。」 我想她的话多半让我非常开心,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为了警惕自己,忍不住说出带刺的话。 我转过身对初鹿野说: 「你骗人,你只是喜欢对我好的自己。」 我本以为她会冷漠地否认。 我本以为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 我本以为她会一笑置之,说「阳介同学真傻」。 但初鹿野什么也不说。 她紧抿嘴唇,直视我的眼睛。 她露出一种像是被人用一根很长的针慢慢越刺越深的表情。 几秒钟后,初鹿野回过神来似地睁大眼睛,试着赶紧挤出笑容,不过,她的笑容极为生硬。 她以令人分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忍不住说: 「刚刚那句话……伤我很深。」 她慢慢站起来转身背对我,连再见也不说就走出房间。 起初我几乎毫无罪恶感,甚至还得意地心想,初鹿野一定是被我戳到痛处才跑掉。但随着时间经过,我心中郁闷的感觉逐渐变浓。这种郁闷感渐渐笼罩住整个房间,开始里应外合地折磨我的心。 该不会,我的猜测其实错得离谱吧? 如果初鹿野真的是为了自我满足而利用我,那么,无论被我说得多难听,只要四两拨千斤又或是单纯否认就好。所谓的伪善者,对于善意受到质疑的情况都拟了完善的对策。他们熟知如何应对能让自己看来像个圣人,或是能够掩饰住自己的别有居心。人就是这样,聪明人更是这样。 但初鹿野被我这么一说,似乎被伤得很深。 这不就是她对等看待我的证据吗? 正因为她不是伪善,而是真心为我着想,才会觉得被我背叛了,不是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就是对为我尽心尽力的初鹿野,做出极为忘恩负义的举动。 我整晚都在被窝里心烦意乱。 ——非得对她道歉不可。 等我下定这个决心,已经是翌日的早晨。 我觉得讲电话没办法好好把心意传达给她,因此,当宣告正午的钟声一响,我就从衣柜里拿出牛角外套,披在厚实的毛衣上。我全身都散发出樟脑丸的冲鼻气味,大衣口袋里还放着去年冬天的袖珍面纸与糖果。 我很久没有一个人外出,甚至光是外出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已经睽违一周之久。或许是由于长期待在昏暗的室内,无论是蓝天、绿叶、耀眼的阳光、空地的杂草、蝉鸣声、鸟叫声,一切都超出我的想像,强烈地直逼而来。我毫无招架之力,为了世界竟是如此充满刺激而受到震撼。我像要保护自己似地拢紧大衣,帽子深深压低,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踏出第一步。 我之所以特地选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出门,是想尽可能避开人们的目光。我的计划很成功,这个时段的通学路上,除了我以外看不见一个小学生。我期盼就这么一路去到学校都不要遇见任何人。 我经过几个大人身旁,每次对方都投以讶异的眼神,所幸一路上并未遇到同年纪的人。我成功抵达学校,抬头往钟塔一看,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 来到久违的校舍,感觉比以前要来得生分了些,我低下头快步走向自己的教室,从开着的门往里头窥看,但没看到初鹿野的身影。我只好走进教室,询问在角落聊天的女生初鹿野在哪里,她们狐疑地看着我异常的穿着,告诉我初鹿野因为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来上学。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直到这时候才总算注意到走廊公布栏上所贴的几十张照片。刚才从公布栏前面经过时,我一直低着头,并未注意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初鹿野的照片。这张照片拍得非常好,让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呆呆看了半晌。 看来那是五月的学年活动——远足时所拍的照片。照片上各自标了号码,把想要的照片号码写在纸上装进信封便能购买。严格说来,那些照片也许主要是卖给来参加面谈的学生父母亲。 我依序看着公布栏上的照片,想找拍到初鹿野的照片。摄影师多半自认为公平地拍到所有学生,但只有初鹿野出现在照片中的次数远比其他学生要多。身为摄影师,想必会下意识地挑选能让照片好看的拍摄对象。我每次看电视时也都会这么觉得,例如在采访国小的影片里,大多会优先拍到「很有小孩子感觉的小孩」,以及「比较可能说出观众想听的话的那种正经小孩」。至于比较会带给观众不愉快的拍摄对象,则会被巧妙地挤出画面外。 我寻找着有没有把初鹿野拍得更大的照片,结果无意间发现拍到我自己的照片。这完全是一次突袭,因为我大意地认为,反正我这种人的照片一定连一张也不会有。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在十分巧合的情况下才拍到的一张奇迹照片。我当然不是指这张照片拍得好看,而是指这张照片拍得奇迹般地不好看。照片里是一种令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深海生物。 无论一个人多么眉目清秀,偶尔还是会被拍出这样的照片。尤其脸又是人身上活动剧烈的部位,无论是多漂亮的美女,也不可能在每一瞬间都是完美的美女, 有时就是会拍出像是老了十岁、二十岁的照片,也有些时候会拍出像是胖了十公斤、二十公斤的照片。我的情形则是脸上本来就有胎记这个致命的因素,却还拍下了将这个因素发挥到极致的丑陋照片,所以情况更是恶劣。本来摄影师应该会事先筛选掉这种照片,但多半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小心混进去。 花样年华的少女,会根据拍得奇迹般漂亮的一张照片,来建构心目中的自我形象,而我就以类似的愚昧,根据公布栏上这张拍得奇迹般丑陋的照片,一瞬间改写心目中的自我形象。 啊啊,原来看在旁人眼里,我是这个样子。 我重新细看初鹿野的照片,接着朝自己的照片看去,然后自问:你觉得这两个人相配吗?你觉得自己能站在和她对等说话的立场吗?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喜欢上她吗?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我感觉地面像是猛然倾斜似地脚下一晃,尽管勉强站稳脚步,紧接着身体又受到一股从未经历过的恶寒侵袭。我全身剧烈发抖,无法好好呼吸。 我步履维艰地回到家,把自己裹在被窝里,等待颤抖平息。我的心重重受挫,脆弱得无以复加。好不容易等到恶寒消退,我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昏暗的厨房倒了一杯水喝光,然后又立刻回到被窝里。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心想我要这样活到什么时候才行?即使这种寒气消退,做为根本问题的胎记也不会消失,我还是得像这样避开人们的目光活下去。 我祈求着,拜托哪个人来帮我消掉这个胎记,但不知道自己是在对什么祈求。只要能实现这个愿望,无论是神、女巫,还是人鱼,我都无所谓。 我就是在这时候想起废弃神社的故事。 那是一则平凡无奇的传闻,是我有一次听班上同学讲起的。据说郊外的小山顶上有一间小小的废弃神社,只要孤身一人去到那里,在午夜零时祈求,就会有天神出现,实现祈求者的愿望——就是这么一则离谱的传闻。这则传闻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听说在其他学校的学生之间也有内容完全一样的传闻,甚至有不少年轻的老师在小时候听过同样的传闻。这则废弃神社的传闻虽然内容离谱,但在美渚町的孩子们之间,却有一种始终无法彻底否定的神秘感而令人在意。 但话说回来,都已是小学四年级生,照常理来说,不太可能会真心相信废弃神社的天神会帮忙实现愿望这种痴人说梦话的故事。但我长期待在家里,导致视野变得狭隘,加上恶寒让我的脑子蒙上一层雾,又才刚被打入绝望的深渊,即使只有稻草也想死命抓住。对这样的我来说,这则传闻像天启似地回荡在脑海中。 我在被窝里针对这则传闻寻思良久,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从被窝里起身,把钱包塞进外套口袋,走出家门。这时,时钟的指针指着下午四点。 要前往废弃神社就得搭公车,所幸我原本就知道要在哪个公车站牌上车。我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带我去隔壁镇的大学医院时所搭的公车,就会从这座废弃神社所在的小山旁边经过。 我抵达站牌后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公车到站,车上只有一对老夫妇。这对老夫妇又搭了两站而下车之后,车上乘客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坐在最后排的窗边,看着窗外流逝的单调田园风光。或许是路况不好,公车频繁以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摇动,司机则用小得听不见的音量独自嘀咕个不停。搭上公车应该还不到三十分钟,我却觉得漫长得像是两、三个小时。不时看到一些陌生的民宅,更让我担心自己是不是搭错车了。等看到废弃神社所在的小山,我才松了一口气,按了下车铃。 我把乘车券和车钱投进投币机,正要下公车,司机狐疑地盯着我的脸问: 「小弟弟,你一个人吗?」 我尽量回答得若无其事。「是的,本来说好奶奶会来公车站牌接我……」我说着朝公车站牌看了一眼,故意叹一口气。「看来她还没来,不知道是不是忘记了。」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这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性司机担心地问。 「不要紧,奶奶家离这里很近。」 司机似乎相信了,点点头说:「是吗?路上小心喔。」 公车开走后,我把外套的帽子压得很低,朝神社走去,没多久就看到标示着上山入口的导览板。根据导览板上的说明,这似乎是一座标高只有三百公尺左右的小山。 上山之后,步道很快就来到尽头,接下来是一条勉强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沙子路。路旁的树木枝叶恣意生长,让路很不好走,到处还有倒下的树木堵住道路。倒下的树木上除了青苔,还密密麻麻地长着陌生的红褐色蘑菇。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这些蘑菇,跨过倒下的树木。 当我好不容易来到山腰附近时,先前明明毫无下雨的迹象,现在却忽然滴下一滴滴的雨点。树木的枝叶成了雨伞,雨声虽大,却几乎没有水滴落下。但很快的雨越下越大,连先前由枝叶承接住的雨水,都一起往我头上淋下来。 要是立刻回头就没事了,我却固执起来,心想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想白白回去,便往山上的方向跑,但山路远比我想像得要长。当时我误以为所谓的山路,就是从山脚到山顶的最短距离。当我来到神社入口处的鸟居时,毛料的牛角外套已经吸饱了水,差不多有原本的两倍重。 我用双手撬开有点卡住的门,躲进神社的正堂,才刚坐到地板上而放松的瞬间,就遭到一股猛烈的恶寒侵袭。我把淋得全湿的大衣脱下来扔在原地,靠到墙上抱着膝盖发抖。身处这种状况,要等到午夜零时是不可能的;但要在这么大的雨中下山,在站牌等待下一班公车,无疑是一种自杀行为。 拍打屋顶的雨声中,掺进了水滴滴落在正堂内的零星声响。多半是到处在漏水吧,从天花板漏下来的水,渐渐积满整片地板,一点一滴夺去我的体温。在地板的冰冷与无助的感觉催化之下,我的身体发抖得更加厉害,牙齿震得格格作响,手脚由内而外冰冷发麻。明明是在七月,我却几乎要冻死。 我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不该来的,但已经太迟了。我没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所以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我。公车司机多半觉得我已经到达奶奶家,正和乐融融地吃着晚餐。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 大概过了三、四个小时,不知不觉间雨声已经减弱,仅不断听见水滴从一片叶子滴落至另一片叶子上的余音,至于雨本身应该已经停了。正堂里一片漆黑,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见。 我的体力已经耗尽,一步也走不动。意识朦胧,我连自己是谁、为什么待在这里都想不太起来。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几乎令人冻僵的寒气与身体的颤抖。 然后,我听见敲门声。虽然我听过这样的敲门方式,但意识中始终未描绘出是在何时、何地听见的。过一会儿,拉门拉开,我的视野立刻笼罩在强光之中。我差点要陷入恐慌,但一知道是有人拿着手电筒进来,安心的感觉立刻让我全身虚脱。 「你果然在这里。」 是个女生的嗓音,而且这个嗓音我格外耳熟。我想抬头看清楚,但照向我的手电筒灯光太耀眼,让我睁不开眼睛。 她收起雨伞、甩掉雨水,走到我身前蹲下来,并把手电筒的灯光朝向地板。这么一来,我总算能看见这位来接我的人物长什么样子。 「阳介同学。」初鹿野叫了我一声。「是我。」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初鹿野会在这里?她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更根本的问题是,她为什么会来找我?她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吗?她是一个人爬上山来的?在这种深夜吗? 但我已经没有力 气一一问出这些问题,初鹿野看出我严重虚弱,手放到我肩膀上说:「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去找人来帮忙。」 说着,她抓起雨伞和手电筒,想跑出正堂。 但我反射性地抓住初鹿野的手不放。我拉住她,牙齿格格作响地说: 「好冷。」 初鹿野回过头来,看着我的手迟疑一会儿,不知道该拉开我的手去找人帮忙,还是先留在这里照顾我。 结果,初鹿野选择后者。她丢下雨伞和手电筒,回握我的手蹲下来。她愿意留下来让我松了一口气,当场坐倒在地。 「很冷吗?」她确认似地问我。 我点点头,她就把双手绕到我背后,让自己的身体紧贴我。 「你不要动喔。」她说着,怜惜地抚摸我的背。「会慢慢暖和起来的。」 起初,她被雨淋湿的身体让我觉得好冰冷,甚至觉得:「喂,拜托别这样,这岂不是害我更冷吗?」但没过多久,我对这股冰冷的感觉就渐渐麻痹,接着有股热流从她的皮肤内侧慢慢透过来。我全身紧绷的肌肉,被这股热流慢慢舒缓开来,受损的各种身体机能也渐渐重新开始活动。我从内冰冷到外的身体,花了很长的时间,逐渐找回人类该有的温度。 「不会有事的。」初鹿野温暖我的时候,一再重复说这句话。「一定不会有事。」 她每次说出这句话,都强烈地鼓舞了我。我像个傻子似地心想,既然她说不会有事,那就不会有事。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 突然,我注意到身体的感觉已恢复正常,我感受到七月平均该有的气温。尽管淋湿的衣服让我觉得有点冷,但也就只有这样。 初鹿野似乎感觉到我不再发抖,问说: 「你还冷吗?」 其实我已经不冷了,甚至还在流汗,但我回答「还有一点冷」,想再多感受一下她的体温。 「这样啊?要是你赶快暖和起来就好了。」 不知道初鹿野是否看穿了我的谎言,她说完这句话,摸了摸我的头。 我尽情享受完温暖后,轻轻从她身上放开双手。 「班长。」 我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 「对不起。」 只是这么一句,她就明白我想说的话。 「我没放在心上啦。」她说得很开心。「不,老实说,我好像有点介意。我被阳介同学狠狠刺伤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可是,我原谅你。」 「……谢谢。」 听我道谢,初鹿野用双手摸了摸我的头。 「阳介同学,我之所以每天去你家找你,是希望你来上学。」 「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她微微歪着头露出微笑。「阳介同学,你听我说。你也许不知道,但我很喜欢跟你说话。喜欢单方面听你说话、喜欢单方面说话给你听,也喜欢跟你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待在一起。要是你不在了,我会非常寂寞。」 她说到这里,先是停顿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小声说道: 「所以,请你不要擅自消失……我可是很担心的喔。」 「对不起。」 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即使走出正堂,四周光线也没什么改变。雨完全停了,云也已经散去,月亮露出脸来,但要现在走下山,多半是有困难。而且,即使下得了山,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公车。结果,我们就在这间废弃神社里度过一晚。 我到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初鹿野坐在我身旁,指着夜空教了我许多星星叫什么名字。当时的我,对她说的知识连一半也听不懂,但每当她说出那些魔法咒语般的星星名字,都让我的身体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填满。 「对了,班长不是身体不舒服,请假没去上学吗?」我问。「你会不会不舒服?」  「别担心,我说身体不舒服是骗人的。其实我是被你的话刺伤,所以很沮丧。」 「不好意思。」我道歉。 「我原谅你。」她眯起眼睛。「……然后呢,我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时,接到阳介同学的妈妈打来的电话,问说:『请问我家儿子有没有去府上打扰?』所以我知道你溜出家门,跑去其他地方。」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还记得大概在春天,我们交谈时,我曾经提过一次这间废弃神社的事吗?」 我忍不住拍一下手。 「啊,听你这么一说……」 「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种超现实的话题,所以看到你对废弃神社的话题有兴趣,让我相当意外,也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当我听说阳介同学不见了,忽然想起我们当时的对话,然后就想到你说不定会在这里。」 「要是我没在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本来打算要在午夜零时,祈求阳介同学打起精神来。」 初鹿野说完,起身哼着歌。那是一段忧郁又带着几分乡愁的旋律,是〈人鱼之歌〉。在这之前,我从不曾见过她独自唱歌的模样,所以听到她的歌声如此之美,不由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歌声让我联想到井底那种极为清澈又冰冷的水。等她唱完,我一鼓掌,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看着夜空。初鹿野说:「我们进去吧。」我们便回到正堂躺在地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看到开着没关的手电筒灯光渐渐变弱。电量很快就用完,室内变得一片漆黑。我们自然而然地伸手互握,等待早晨来临。 从这一天起,我所处的世界开始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意义。在这之前,由「我」和「除此之外」构成的世界,变成由「我」和「初鹿野」以及「除此之外」所构成。而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个值得活下去的地方,只需要初鹿野一个人就已经足够。 人们也许会笑说,这就像是一种印痕作用,也就是刚出生的小鸟会认定最先看到的东西便是自己的父母亲那种现象。看在旁人眼里,可能会觉得我只是个被困在孩提时代记忆当中的傻瓜。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想我到死为止,都会是这段记忆的幸福奴隶。 第13章 那年夏天,你打来的电话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赌局期限的八月三十一日已经到了。 这天从早上就下着大雨。我看着窗外,心想这不怎么样的天空面貌,跟我人生的最后一天还真是搭调。根据天气预报,似乎全国都会下一整天的雨。电视上播出大都会的大马路口被撑着伞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的画面,并播报各地的预测雨量。 我和初鹿野放弃外出,一整天都懒洋洋地窝在和室里,再不然就是在檐廊看雨,或是看着电视上的灾情报导,就这么度过这一天。正因为是最后一天,我才觉得不必特意做什么特别的事,不如细细品味每一样微小但确切的幸福。 傍晚,我正用在库房找到的唱盘机听着唱片时,初鹿野靠过来趴到我背上。她伸向我胸前的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 「桧原同学,我这十天来真的很开心。」她说。「简直像是一场梦。晚上躺进被窝关上灯时,我多次想过:『这会不会是自杀未遂而昏迷不醒的我,在病床上做的梦?』我满心不安,担心会不会下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待在病房里,自己一个人孤伶伶的,担心得不得了……可是到了早上,醒过来拉开纸门一看,桧原同学一定会在门后,让我每次都知道『原来这不是做梦』,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光是知道这件事,就让我差点哭出来。」 初鹿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所以,求求你。」 初鹿野用撒娇的声音说完,想把水果刀塞到我手里。 我默默拒绝,初鹿野就噘起嘴说: 「你好坏心。」 我从她手上抢走水果刀,放回厨房去。再度回到库房一看,张腿跪坐在地板上的初鹿野抬头看着我问: 「你是讨厌出血吗?」 「谁知道呢?」我避而不答。 「我也不介意被勒死喔。」 「我会考虑。」 「因为如果是这样,直到最后都可以感受到桧原同学的体温。」 「这几天来你早该感受够了吧?」 「根本不够。而且,这不是量的问题。」 「你好贪心。」 「对啊。你现在才发现?」 初鹿野说着笑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泪痣从她的眼角消失了。我靠向她,仔细端详她的脸孔,确定不是我看错。 泪痣果然不是真的。初鹿野是用国小时想出来的求救讯号,一直在对我求救。 「怎么了?」初鹿野眨着眼睛问。 我答不出来,隔了几次呼吸的空档后,假装没事地说:「没什么,只是错觉。」现在的我是桧原裕也,要是知道泪痣的事情就说不过去了。这件事属于深町阳介管辖的范围,而他再也不会出现在初鹿野面前。 我们在近距离面对面,初鹿野有所期待似地轻轻闭上眼睛。我拨开她的浏海,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她睁开眼睛,不满地撇开脸。她这样的反应简直像个小孩子,让我忍不住笑逐颜开。 吃完晚餐后看看外头,发现雨变小了。我们跟坐在摇椅上看晚报的芳江婆婆说一声,然后走出家门。 我正要从伞架上抽出雨伞,初鹿野就按住我的手,摇了摇头。相信她的意思是,两人撑一把伞就够了。 我们依偎在一起共撑一把伞,一路走到离家大约有二十分钟路程的海岸。等到开始看得见小小灯塔的灯光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我们在淋湿的堤防边缘坐下,仔细倾听微微的波浪声。 「桧原同学。」她叫了我一声。「老实说,我有一件事非得对你道歉不可。」 「这话怎么说?」 她先慢慢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回答: 「昨天晚上,我看完了日记。」 我茫然看着她的脸。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不是决定不要想起往事了吗?」 「对不起。」 初鹿野低下头,双手用力握住裙摆。 「那么,上面写了什么?」我问。 初鹿野对于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犹豫良久。 我也不催她,耐心等待她主动开口。 然后,她终于开口。 「桧原同学,我现在虽然对你喜欢得不得了,但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不是这样。至少直到我跳海而失去记忆的那一瞬间为止,初鹿野唯似乎都是喜欢深町阳介。」 这句话让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我张开的嘴合不拢。 她继续说道:「照日记上的说法,我在七月中旬似乎也一度试图自杀。我是在高中旁边的神社公园想上吊自杀,当时救了我的就是阳介同学。」 然后,初鹿野指着自己眼角问我说: 「我的泪痣是假的,你是不是早就注意到了?」 我默默点头。 「这个泪痣啊,是只有初鹿野唯和深町阳介两个人明白的暗号,该说是一种求救讯号吗?我们说好要是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又很难坦白求救时,就在眼角点一颗泪痣向对方求救。」 她手放上眼角,像要表达眼泪滑落的模样,指尖在脸颊上滑过。 「我和他各自上了不同的国中而疏远之后,每当我希望有人来帮我时,还是会在眼角点上泪痣,就像是当成一种幸运魔咒。这个习惯在我失去记忆之后也还持续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每天洗完澡或洗脸之后,都会用笔在眼角点上泪痣……所以,等我升上高中,翻看班级名册,在上面看到深町阳介这个名字时,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心想:『啊啊,阳介同学真的来救我了。』」 「可是,」我打断她的话。「那个时候深町说他似乎被初鹿野讨厌了耶?」 「嗯。虽然不是讨厌他,但我想和他保持距离,这的确是事实。」初鹿野说。「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之后,我实在没有脸见他。而且,我希望阳介同学只记得小学时代的我,不希望他看到我现在这种不堪的模样,盖掉跟他共度的那段日子留下的回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阳介同学在春假时发生了意外,晚三个月入学。这段期间里,我就不用让他看到我。」 她像要看清楚我的反应似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前方。 「几个月后,我和阳介同学重逢时,真的吓了一跳。他右脸上的整片胎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这样的他,我心想:『我不想变成他的枷锁啊。』要是知道我的惨状,阳介同学那么重情义,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我。可是,阳介同学的胎记好不容易消失了,终于能够摆脱偏见,我不想打扰他的人生。所以,我忍着不去回握他伸出来的手,一直拒绝他。」 「……你说的这些,要是深町知道,我想他会很高兴。」我说。 初鹿野露出满面微笑。 「不管我怎么保持距离,阳介同学就是缠着我不放,还曾经明白说出对我的好感。每次我都冷漠地回绝他,可是坦白说,我开心得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一想到他还这么念着我,就让我幸福得头昏眼花。可是,接受阳介同学的好意,就像在欺骗他,让我裹足不前。而且,我觉得现在的阳介同学,应该找得到比我更配得上他的女生。」 「可是,最终来说,你们变成会一起去看星星的好交情。」 「我真是意志力薄弱呢。」初鹿野自嘲地说。「到头来,我还是输给诱惑,开始每天晚上都和阳介同学一起去看星星。我在心中对自己辩解说:『我就快要自杀了,最后让我做个美梦有什么关系?』」 「后来,你认识了我和千草。」 「嗯……坦白说,起初我觉得和阳介同学独处的时间被打扰了,不喜欢这样。可是,实际说过话之后,就发现无 论是桧原同学或千草同学,人都非常好,我转眼间就喜欢上你们。千草同学似乎对阳介同学有意思,所以我每次看到他们俩,都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我不会表现在态度上。千草同学不但漂亮得找不到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个性又那么率直,所以我一直觉得,阳介同学迟早会被她抢走。」 初鹿野仰望夜空,叹了一口气。 「说来很奇怪吧?前不久我还那么拼命要疏远阳介同学,但一看到他快要被人抢走,就懊恼得不得了。我明明处在非得支持他们的立场不可……可是话说回来,扣掉这一点不算,我们四个人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真的是非常美好。你们三人都能拿捏出一种令人自在的距离感,就好像是别过脸不看我,却又靠过来握住我的手,让我能够安心地放松下来。」 「……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非得跳海自杀不可?」 她低下头,露出为难的笑容。「我没有办法原谅享受人生的自己。我觉得,我对那两人见死不救,却像常人一样尽情享受青春,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越来越期望幸福。我恳切期盼能把阳介同学从千草同学的手中抢回来,这样的自己让我厌恶到极点,所以就跳海自杀了。」 要说的话似乎到这里就说完了,初鹿野仔细看着我的脸,等着看我对她说的这一连串事情有何反应。 我整理完脑子里的想法后,问说: 「你现在仍然喜欢深町吗?」 「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现在仍然喜欢阳介同学。虽然我失去了记忆,可是重看日记,就觉得:『啊啊,我好喜欢这个人。』……可是,那种『喜欢』是对家人或兄弟姊妹会有的那种好感的延伸,和我对桧原同学的『喜欢』不一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真正坠入情网,是在来探望我的桧原同学抱住我的那一瞬间。」 初鹿野说完,往我身上靠过来抱住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怀抱什么样的感情才好。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全都错得离谱。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先前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做错。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天晚上,我遇见了女巫。 * 我醒来后最先做的事,是看现在几点。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而初鹿野靠在我肩上睡得很安详。手表指着夜晚十一点五十六分。 再过不到五分钟,赌局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却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多半是我在这十天之内,几乎把一辈子的幸福都享受完了,所以才不觉得着急吧。虽然不能说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但若还指望更多就是奢望了。以我的人生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做得非常好。 初鹿野睡着是不幸中的大幸。只要我在她醒来之前消失,她就不必亲身体验那决定性的瞬间。我就像死前会从饲主眼前消失的猫一样,心想如果我也能在初鹿野不知不觉间悄悄死去,那就太好了。 我注视着手表秒针的走动,红色的秒针一秒一秒、毫不留情地把今天往明天推。我觉得再看下去,多半会忍不住就这么一直瞪着表面,所以脱下手表往海里一扔。然后,我小心翼翼不弄醒初鹿野,把她挪到地板上躺好,压低脚步声走去站到堤防边。 时间缓缓流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感觉却像十分钟、二十分钟那么久。据说当人面临死亡时,大脑的活动会加快,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中显现,因此,起初我以为现在就发生了类似的现象。 但即使真是这样,这四分钟还是太长了。随着剩下的时间变少,每一秒的密度似乎也跟着不断增加;又或是每经过一秒,感觉明天又稍微跑得远一点。我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永远也到不了明天,仿佛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阿基里斯(注6:古希腊数学家芝诺提出的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每当追赶者移动到被追者所在的位置时,被追赶者又已经移动一段距离,所以永远不会被追上。)。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 我以为是初鹿野醒了而转过身去,看到站在那儿的人物,当场倒抽一口气。 意外的是,我面临这突然揭晓的事实,却几乎毫不动摇。不,岂止是不动摇,说来令人难以相信,但从自己的反应来看,我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出现在这里,一直在耐心等待这一瞬间来临。 说不定,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在无意识中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一阵夜风吹过,吹动她胸前美渚第一高中的制服领结。 「好久不见了,深町同学。」千草说。 「是啊,好久不见,荻上。」我举起手回答。 千草在堤防边坐下,由下往上注视着我。 「可以跟你要一根烟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烟,取出最后一根交给千草。她叼到嘴上后,我把打火机举到她面前。大概是弄湿的香烟抽起来太苦,千草连连咳嗽、皴起眉头。 「滋味果然不好。」 我站到千草身旁,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她。错不了,这是我知道的荻上千草,无论嗓音、身体、气味还是举止,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致。 但是,她就是那个邀我参加赌局的电话中女人。 「说话别太大声。」我说。「我不想吵醒初鹿野。」 「不用担心,她在天亮前不会醒来。」千草充满确信地说道。 「你对初鹿野做了什么吗?」 「这个嘛,你猜呢?」千草避而不答地笑了。「话说回来,深町同学看到我却一点也不吃惊呢。你好厉害。」 我先确定初鹿野睡得很香甜,才对千草说: 「美渚小姐已经找了别人代替。」 「是啊,我知道。」她点点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看过照片,是个美女。」 「嗯?」 「可是,我个人比较喜欢上一个人选。」 「是吗?太棒了。」千草举起双手欢呼。 我再一次回过头,确定初鹿野并未醒来。 然后,我切入正题。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只有一件吗?什么事?」 「真正的荻上千草怎么了?不,真的有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存在吗?」 「你尽管放心。」千草仿佛早料到我会这么问,立刻回答。「深町同学在医院认识的那位真正的荻上千草,在你出院两个月后平安出院了,现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过得很好……你的想像没有错,你在高中重逢的荻上千草,只不过是我扮演的虚构人物,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一个女生存在。」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深深点头。「好,要把我变成泡沫还是让我溺死都行,尽管动手吧。」 「请不要催我,我们好不容易才像这样又见面了。」 我耸了耸肩膀。即使谜底已经揭晓,我仍然难以相信眼前的千草,和电话中那个女人是同一人。嗓音不一样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有这个原因。对我来说,荻上千草是无邪与无害的象征,相对的,电话中的女人则是邪恶与危害的象征。尽管脑子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者连结在一起。 「深町同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可疑呢?」千草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只是,陪你练习朗读的确是个契机。」 「我获选为美渚小姐,真的是巧合喔。」千草由衷觉得好笑似地说。「你不觉得很讽刺吗?哪个人不好找,偏偏找我去扮演人鱼。」 「是啊,的确讽刺 。」我表示赞同。「荻上,我可以顺便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叫我啊?」千草开心地眯起眼睛。「什么问题?」 「你之所以这样千方百计让我遇到各种没天理的事,应该不是只想找我麻烦,而是有更深的理由吧?」 「是啊,就是这样。」 她缓缓点头。 「我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人鱼公主》有个幸福的结局。」 「……原来如此。」我口中溢出干涩的笑声。「可是,你这个尝试好像失败了。」  千草听了,微微歪头问:「……这话怎么说?」 「就是说,结果并没有幸福的结局。」 在一段长得不自然的空档后,千草突然双手掩嘴笑了出来。 「深町同学看似敏锐,在关键之处却很迟钝呢。」 「有什么好笑的?」我不高兴地问。 千草深呼吸调整好气息,用手擦了擦笑得太用力而泛出泪水的眼睛。 我无法理解千草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挺直腰杆,以郑重的态度宣告: 「深町同学,恭喜你,这场赌局是你赢了。」 * 之前也说明过,吾子滨的人鱼传说,是由福井县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与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创作的童话《人鱼公主》混杂而成的故事。 一名生活在吾子滨一个小渔村里的少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当渔夫的父亲捕到的人鱼肉,不知不觉间成了长生不老之身。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少女吃下人鱼肉之后的头几年,没有人发现她身上的改变。在她这样的年纪,身体停止成长是非常寻常的情形,连少女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已经长生不老。 但过了十年左右,每个人都开始对少女的特殊体质瞠目结舌。和同年代的女子相比,她的样貌未免太过青春洋溢;雪白的肌肤与亮丽的头发,简直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还不只是这样,自从吃了人鱼肉,少女就散发出一种无以言喻又不可思议的女人味,甚至像是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芒,村里的年轻男子当然全都迷上她。 但几十年过去,看到同年代的人都开始有明显的白发,少女仍然毫无年老的迹象,村民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了。再怎么说,这名少女也太缺乏变化。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青春」两字可以解释。那个女人真的是人类吗? 又是几十年过去。到了这个时候,少女认识的人大多已经过世。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她的身体仍无年老的迹象。少女见证了多得数不清的人死去,每次都消磨着她的心。等最后一个认识的人也死去,少女决定离开她土生土长的村子。 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为了寻求死亡踏遍全国各地。她在漫长的旅途中,不知不觉间学会法力,便云游四方,运用法力来治疗病人或帮助贫困的人。但无论经过多久,她就是找不到能摆脱永生的线索。漫长得令人想到就头昏眼花的岁月过去,她渐渐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就在她连自己踏上旅途的理由都忘记的时候,说巧不巧,少女回到故乡的村子。 到这里为止,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和八百比丘尼传说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差异。严格说来,八百比丘尼传说还流传到福井县以外的地方,有些地方将主角改成富翁的女儿,又或者人鱼肉是神秘男子给的。但变得长生不老的少女成为比丘尼云游四方,最后回到故乡,这个部分都是一样的。 八百比丘尼传说写到少女后来入定而落幕。至于吾子滨的人鱼传说,反倒是接下来的部分才是故事的主轴。少女过了几百年后回到渔村,对于这种只是不断见证别人死去的人生疲倦了,决定与人类断绝来往,在海中活下去。不过,她一看到有人遇难,就会忍不住伸出援手,把漂流的船送回岸上,又或是拯救溺水的人。过不了多久,她就被村里的人当成海神祭祀。 某天晚上,少女救了一名遇到暴风雨而溺水的年轻渔夫。渔夫尽管已几乎失去意识,仍对少女道谢,用力握住她的手。这件事成了契机,让少女爱上这名小她几百岁的渔夫。每当他出海捕鱼,她就会满心雀跃,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十六岁少女。 过了几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名年轻的人鱼少女来到少女面前。人鱼说自己之所以来找她,是想借助少女的法力。一问之下,原来人鱼爱上一名人类男子,想要变成人类和这名男子一起生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少女在人鱼身上看见了对年轻渔夫坠入情网的自己,因而同情起对方,把人鱼的尾鳍变成人类的双脚,孰不知人鱼爱上的男子,和少女所爱上的渔夫是同一个人。 人鱼离开之际说:「我竟然偏偏爱上渔夫,到底是在想什么?也不想想我的母亲就是被渔夫杀死的。」听她这么说,少女心想,说不定人鱼所谓「被渔夫杀死的母亲」,就是自己父亲捕到的人鱼吧?会不会当时自己所吃的,就是人鱼母亲的肉呢? 当少女知道人鱼口中的心上人就是那位年轻的渔夫,少女反悔了,但她不能去阻挠人鱼的恋情。她认为自己吃了人鱼母亲的肉,有义务为人鱼的幸福尽一份力。这是最起码的赎罪。 于是,年轻的渔夫和人鱼结为连理。两人过着幸福的日子,看似没有任何能让不幸见缝插针的余地。然而,造化就是如此捉弄人。有一天,人鱼再也压抑不住想让丈夫知道自己一切的渴望,坦白告诉渔夫说,自己本来不是人类,而是人鱼。 这件事成了悲剧的开端。渔夫年幼时因为暴风雨而失去双亲,当时村子里的人,都相信暴风雨是〈人鱼之歌〉引发的,因此,他一直把人鱼当成害死双亲的仇人,对人鱼有着很深的仇恨。 当渔夫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人鱼,他对一切感到绝望,跳进惊涛骇浪的海中。虽然人鱼跳进海里想救他,但失去尾鳍的人鱼,已经没有能力抱着一名男子游泳。等长生不老的少女赶到,两人早已溺死。少女悲叹不已,从此以后,就独自在海底静静地过活。这就是「吾子滨人鱼传说」的概略内容。 但千草补充了一段: 「然后几百年过去,少女前去阔别已久的岸边看看,结果救了一名差点溺水的少年。这名少年感觉和那名年轻渔夫有几分相似。也不知道少年是怎么想的,后来他每天都会来到海边,少女渐渐挂心起这样的少年。少年爱上了一个女生,但似乎认为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把这份心意藏在心里。少女心想,自己要帮助他,而且这次一定要成功,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要让这名少年的恋情,以最棒的方式开花结果。」 * 「是我赢了?」 我回问,千草点点头说: 「是啊,你赢了。你克服了种种逆境,和初鹿野同学两情相悦。只是你自己似乎没注意到。」 「这话怎么说?」我不由得扬声问道:「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初鹿野她……」 千草打断我的话,说:「初鹿野同学不像你想得那么迟钝。你其实是冒用桧原裕也名义的深町阳介这种事,她早就看穿了。」 我哑口无言,说不出话。 「刚才那段很长的话,是初鹿野同学兜了个大圈子的告白。她是想告诉眼前的你说,她从过去就一直喜欢你,现在又更喜欢你。」千草耸了耸肩。「你连这件事都没有发现吗?」 我双脚一软,当场瘫坐下来。看到我这种反应,千草嘻嘻笑了几声。 「对她而言,很多时候是假装被骗会比较好办。若要她开门见山地表明对深町同学的好感,她会感到迟疑;但如果是面对『深町阳介扮演的桧原裕也』,就可以不用顾虑太多,好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你。」 这几天 与初鹿野之间的对话闪过我的脑海。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都是。 原来初鹿野早就发现我是谁,还接受了我的好意? 我躺下来,一只手遮住脸。「真像个傻子似的。」 「是啊,像个傻子。」千草表示赞同。 「也就是说,这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为我安排的?」 「就是这么回事。」 我拿开手问: 「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要用那么拐弯抹角的方法?如果只是想让我的恋情开花结果,既不必去掉我脸上的胎记,也没有必要扮演成荻上千草出现在我眼前吧?」 「我是希望你们能够经历过各种困难。我之所以消除胎记这个用来博得初鹿野同学共鸣的最佳利器、之所以借用荻上千草的模样来撼动你的心、之所以制造出除了杀死初鹿野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活命的状况,都是希望证明你们两人能够克服各种困难。」 「……原来如此。」我说。「说到这个,你寄来的信上写了『让两个人都能活命的方法』,那也是圈套吗?」 「是的。初鹿野同学之所以能看穿你的真面目,是因为你一直陪在她身边。如果你照信上的话做,选择去找出『电话中的女人』,你们共度的时间就会变得很少。如此一来,初鹿野同学应该不可能在今天之前看穿深町同学的真面目。」 我正要接受,却又忽然产生新的疑问。 「可是,你有一次特地接通了我和初鹿野之间的电话,给了我机会和她好好说话,对吧?那是在做什么?只是心血来潮吗?」 千草露出为难的表情搔了搔脸颊。 「那完全超出我的预料,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想烫伤自己的脸。就算做出那种事,明明也没有任何意义。你的行动实在太离谱,让我看得傻眼,但同时有点佩服,心想原来你为了初鹿野,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我是看在你这股无谋的勇气上,决定让你和初鹿野同学讲十分钟的电话……对了,有烟灰缸吗?」 「我没带,你用这个吧。」 我递出空的香烟纸盒,她嘴角一扬,把烟蒂放到自己手掌上举到我眼前。下一瞬间,烟蒂化为白色山茶花。相信这跟我的魔术表演不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揭露的手法。她把花交给我,露出得意的表情。我把白色山茶花举到鼻子前,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桧原还真有点可怜。」我看着花说道。「他似乎挺中意荻上的。」 「是这样吗?」千草双手一拍,睁大眼睛。「可是,你不用担心,等天亮了,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我也不例外吗?」 「是啊,高兴吧?」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无论老实回答或是说谎,都会后悔。 「我一直在骗你耶?」千草平静地说。「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做能让深町同学动心,边在内心暗自窃笑,边扮演虚构的『荻上千草』。你可以对我感到更加生气。」 「……的确,也许真是这样。」我从白色山茶花上移开视线,站起来转身面向千草。「可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跟荻上一起度过的时光。而且我想,荻上多半也不讨厌跟我一起度过的时光。不是吗?」 「……你还真会戳人痛处。」 千草的额头往我胸口一撞,她用压抑情绪的声音说道。 「深町同学果然是个坏人。」 「彼此彼此。」我回答。 千草抬起头来,悲伤地笑了。「起初我接近深町同学,只是想扮演好牺牲打的角色。可是,等我扮演了荻上千草半个月左右,就注意到自己由衷享受着这出戏。我被自己创造出来的虚拟人格给吞没了。我演得太过投入,甚至曾经忘记自己其实是谁。和深町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当『荻上千草』……不过算了,没关系,反正我不是第一次失恋,不会这样就受伤。」 她离开我怀里,背对着堤防的边缘,慢慢仰头望向夜空,然后郑重面向我。 「最后,我就把戏法说破给你听吧。深町同学脸上被我消掉的那块胎记,老实说,从一开始就是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然消失。我只是稍微把消失的时间往前提了一点点,等于是什么都没做。」 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重要的就是这『一点点』。要是我和初鹿野重逢时,脸上还留着胎记,我想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一定会变得更为互相依赖、更加没有未来。所以,谢谢你。」 「不客气。」千草眯起眼睛。「……倒是深町同学,即使我消失了,也请你不要松懈下来喔,因为你还剩下最后一件工作没有做完。」 「最后一件工作?」 千草小声说了一句话,我想听清楚,把耳朵往她凑过去,千草就踮起脚尖,嘴唇在我右脸颊上轻轻一印。 千草看到我吓一跳,心满意足地微笑,紧接着从堤防边缘跳下去。我反射性地想抓住她的手,但还是来不及。下一瞬间,我看见她在海面上着地——不是降落到水面,而是着地。仿佛水面下一公分有着透明的地板,她静静在海上行走。我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她走了十公尺左右时,回过头来说: 「再见了,深町同学。我第一次度过这么开心的夏天。我唯一的挂念也消失了,这下子终于能够跟自己做个了断。」 紧接着,一阵强得令我睁不开眼睛的强风吹来。 当强风平息,我再度睁开眼睛时,千草已经消失无踪。 * 水平线染成橘色,在与天空的深蓝色之间的界线上,看得到淡淡的黄绿色。早晨的暮蝉与麻雀开始鸣叫,事物的轮廓转为鲜明。反射着朝阳而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从太阳延伸出一条白色光带,朝着跟水平线垂直的方向描绘出一条线。地表热了起来而产生晨间无风现象,我的皮肤感受已久的风就此停歇。 初鹿野睁开眼睛。睡在我膝上的她,一看到我的脸就开心地露出微笑说:「太好了,你还在。」接着坐起上半身,像要确定我真的还在似地紧紧抱住我,并用脸颊磨蹭我的脸颊。 「我说啊,初鹿野。看样子,我还不用死。」 「……真的吗?」 「真的,我以后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直都在?」 「对,一直都在。」 「不是骗我?」 「对,我不要再对你说谎了。所以,你也不用再假装被我欺骗。」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我感觉到怀里的她体温急速上升。 「阳介同学?」初鹿野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我点点头。「我不再是桧原了。」 初鹿野抬起头,从近距离看着我的眼睛。 「欢迎回来,阳介同学。」 「嗯,我回来了。」 初鹿野的双手仍然绕在我背后。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闭上眼睛。我执行了千草教我的「最后一件工作」。 终章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一接起电话,她就以连电话这一头的我都感受得出来的兴奋说: 『大哥,我找到幽灵了。』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告诉你。』就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打算近日去找她问问。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一接起电话,她就以连电话这一头的我都感受得出来的兴奋说: 『大哥,我找到幽灵了。』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告诉你。』就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打算近日去找她问问。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十六岁的暑假就这么宣告结束。进入九月之后,仿佛前不久的炎热都不曾存在,气温一口气变凉,美渚町转眼间迎来秋天。 初鹿野再度开始就读美渚第一高中,并且和国小那时候一样跟我一起上下学。看来她记忆丧失的状况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才会好,但她似乎对这种一切都显得新鲜的状况乐在其中。有时候她会差点把我叫成「桧原同学」,然后显得很过意不去。 初鹿野不再点泪痣了。相对的,有时她遇到一些开心的事,会用笔在脸颊上点痣。  「这是什么痣啊?」我问。 「是笑痣。」她回答。「我真的很开心,想让阳介同学知道的时候,就会发出这个讯号。」 「原来如此。」 我从她手上接过笔,在自己脸颊上也点了一样的痣。 初鹿野多半得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融入一年三班,但她并不着急,小心翼翼地观察每一样事物,谨慎判断这些事物对自己这个人意味着什么,然后才选择如何行动。 最近同班同学的永泂,动辄会来招惹初鹿野。也许是因为尽管他已经忘记,内心深处却仍为了千草不在而寂寞。每次他来攀谈,初鹿野都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向我求救,但她似乎并不讨厌永泂。有一次,她在永泂不在场的时候说:「跟他说话很累,但他这个人实在不错。」我也大致同意这个说法。 根据我在暑假结束前的调查,荻上千草这个名字已经从美渚第一高中的所有纪录当中消失,宛如这名学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间学校,班上同学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千草。我问过初鹿野,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她的日记里。与千草有关的记载一律消失,日记被改写成即使少了她也依然成立的内容。几天后,我独自拜访千草家,但以前千草家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 后来我以各式各样的方式继续调查,但目前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就读美渚一高的荻上千草。相信她之所以只留下我一个人的记忆,应该是有某种意图。但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很高兴。 对了,前阵子我看见初鹿野和绫姊一起出门。她们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但姊妹之间的感情似乎还算好。我去初鹿野家时,穿着睡衣的绫姊不时会来跟我打招呼。她很想知道我和初鹿野之间的关系进展,但我对此含糊带过,反而问起她与雅史哥之间的感情有何进展。听来他的立场还是一样停留在绫姊的跑腿。 「他人是不坏啦。」绫姊说。「但就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我心想,下次遇见雅史哥,就不着痕迹地把绫姊的不满透露给他吧。 最近我和桧原两个人出去玩的次数变多了。我们不是像国中时代那样使坏,而是去棒球打击场赌饮料对决,或是跑去隔壁镇上的保龄球场预测别人比赛的胜负,过着十分无意义的时间。 十月中旬,我去查看真正的荻上千草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电话中那名女人所扮演的千草,在外表与个性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无论是好是坏,她都成了同年龄层当中随处可见的女生。我和她聊了约一个小时便道别,此后也不再联络,但当时碰巧跟我一起去的桧原似乎对她产生兴趣,听说他们两人之间后来一直有联络。我心想,这世上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的缘分。 直到现在,我和初鹿野仍不时会邀桧原三个人一起去观测天文。多亏与千草有关的记忆消失了,桧原对初鹿野的敌意似乎也消失了。鳟川旅馆废墟前不久决定要拆除,让我们很难溜进去,所以我们为了寻找更好的天文观测地点,最近常会在夜晚的镇上四处游荡。 直到现在,每当从公共电话旁边经过,我还是会下意识地起戒心,担心会不会又像那一晚一样,突然听到铃声响起,然后有个神秘女子说中我心中的秘密,并找我参加赌局。但假使她又打电话来,我想我也不会参加赌局。虽然我可能会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忍不住接起电话。 最后,还有一件事。 最近,宿村先生的妹妹有了联络。就是之前在防风林找幽灵的那个女生。 我一接起电话,她就以连电话这一头的我都感受得出来的兴奋说: 『大哥,我找到幽灵了。』 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告诉你。』就单方面挂断电话。 我打算近日去找她问问。 后记 最近我针对「summer ple」(夏日情结)这个自创词汇写了一篇短文,结果得到大得惊人的回响。这世界上有一群人觉得「我从未度过『正确的夏天』」,每次看到满怀夏日气息的事物,便会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夏天与「正确的夏天」之间有落差,因而觉得忧郁——为求叙述方便,我将这种心态命名为「夏日情结」。当时,我不经意用到「正确的夏天」这个词汇,尽管乍看之下难以理解,却似乎紧紧抓住部分读者的心。我想,由于我说的不是「正确的春天」也不是「正确的秋天」,正因为是「正确的夏天」,才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 正确的夏天。明明不曾有任何人教过我们,但这伴随着某种怀念的夏日原风景,却像前世的记忆一样明确存在于脑海当中。这种憧憬越是明确,又或者对于这种憧憬越是有自觉,以及这种憧憬与自己所经历过的夏天之间的落差越大,夏日情结就会越严重。而且,无论多么努力追求,到头来「正确的夏天」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说穿了,「正确的夏天」这种概念的真正身分,其实是过往人生中感受到的无数「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的集合体。试图重现「正确的夏天」这件事,本身就是从一开始便确定会输的赌局。如果要举例,那像是和只在梦中见得到的女生谈恋爱。为了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正确而苦恼的确奇妙,但无论这样的憧憬有多么离谱,只要动起「说不定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曾经度过这种夏天的人」这个念头,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在那一瞬间,这种憧憬就会获得和现实同等的分量。 我心中也存在「正确的夏天」,从十四岁左右就一直扰乱我的心思。我现在之所以会写起夏天的故事,也许是一种挣扎,希望至少能在「故事」这样的框架当中,以完美的形式重现「正确的夏天」。一旦能为自己的心情安上适切的名称,就能让自己轻松一点。我认为,我就是想透过用适切的言语来讲述夏天,藉此缓和一下这种沉重的压力。 三秋缒 最近我针对「summer ple」(夏日情结)这个自创词汇写了一篇短文,结果得到大得惊人的回响。这世界上有一群人觉得「我从未度过『正确的夏天』」,每次看到满怀夏日气息的事物,便会痛切感受到自己的夏天与「正确的夏天」之间有落差,因而觉得忧郁——为求叙述方便,我将这种心态命名为「夏日情结」。当时,我不经意用到「正确的夏天」这个词汇,尽管乍看之下难以理解,却似乎紧紧抓住部分读者的心。我想,由于我说的不是「正确的春天」也不是「正确的秋天」,正因为是「正确的夏天」,才能得到多数人的赞同。 正确的夏天。明明不曾有任何人教过我们,但这伴随着某种怀念的夏日原风景,却像前世的记忆一样明确存在于脑海当中。这种憧憬越是明确,又或者对于这种憧憬越是有自觉,以及这种憧憬与自己所经历过的夏天之间的落差越大,夏日情结就会越严重。而且,无论多么努力追求,到头来「正确的夏天」还是只存在于脑海中。说穿了,「正确的夏天」这种概念的真正身分,其实是过往人生中感受到的无数「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的集合体。试图重现「正确的夏天」这件事,本身就是从一开始便确定会输的赌局。如果要举例,那像是和只在梦中见得到的女生谈恋爱。为了不存在于现实当中的正确而苦恼的确奇妙,但无论这样的憧憬有多么离谱,只要动起「说不定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曾经度过这种夏天的人」这个念头,哪怕只有那么一次,在那一瞬间,这种憧憬就会获得和现实同等的分量。 我心中也存在「正确的夏天」,从十四岁左右就一直扰乱我的心思。我现在之所以会写起夏天的故事,也许是一种挣扎,希望至少能在「故事」这样的框架当中,以完美的形式重现「正确的夏天」。一旦能为自己的心情安上适切的名称,就能让自己轻松一点。我认为,我就是想透过用适切的言语来讲述夏天,藉此缓和一下这种沉重的压力。 三秋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