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四十三度的神话》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好人t 录入:好人z ——有空的话听我唱首歌 九十九个汽球之歌唷 吊椅通过支柱时大大摇晃了一下。 回转机运转的声音在身后逐渐远离。坡度缓缓增加,两侧斜坡急速往下坠,此时,被一层白雪覆盖的虾夷松林已不见踪影,眼前浮现的是灯火通明的夜景。 菜穗子不觉看得出神。虽然是已造访过多次的滑雪场,但夜间时刻前来毕竟少有,而且,坐吊椅下山还是头一回呢! 雪零零落落的。当白色铺天盖地漫延开来,浓浓的藏青却略占胜场。夜晚的城市在天地间意气风发地闪耀著光芒。 一条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河川,以橙色光点连成两侧边线。它稍稍向外扩展,如蛇行般曲折蜿蜒,由右向左内缩。横过河川正上方的是一座闪烁著光点的桥。而那一道道尽是红色尾灯连成的醒目光束,大概是驶向河川对岸住宅区的回家车潮吧。 左边格外亮眼的那一片,不用说也知道是繁华的闹区。中央悬在空中的三角形,则是公园旁制药公司的广告看板。「从这里虽然看不到看板上的字,应该不会错。如果是这样的话,从那儿算起第三座桥就是经常走过的那座桥,我们的学校应该就在那一带吧——」菜穗子独自想著。 突然,坐在一旁的妹妹和贵子说:「喂,姊姊,手套绝对找不到了啦。」 菜穗子急忙将视线拉回跟前。因为自己的疏忽,害妹妹也得陪伴前来,然而自己却发呆失神,即使只是一瞬间也不应该。想刭这里,菜穗子打从心底感到抱歉,赶忙说句:「对不起喔!和贵子。」但也仅只这么一句而已。 身体下方的滑雪板呈倒八字形向外开展。 那玩意儿竟然连在自己脚上,菜穗子忽然感到不可置信。尽管如此,膝盖以下两只小腿外侧那股被拉扯般的紧绷感,却无时无刻提醒著她,这是真的。 又通过一根支柱。山棱线向上方逼近,夜景自下方退去。 吊椅沿线的照明不算十分明亮,脚下的地面模模糊糊,尽是一片深蓝。若说有什么,大概就是兔子之类的足迹吧。乍看之下,不过是一些凌乱的脚印,但细看就会发现,它有一定的规则,若循线追踪,便会发现脚印消失在森林当中。 「不可能找到的啦!所以我才说不要找了直接滑下去呀。」妹妹的声音透露出不满。 「嗯,和贵子说的对。」姊妹俩搭乘的是这个滑雪场中最长的一条路线,单程就要花十五分钟以上。想当然尔,下山的乘客只有她们姊妹两人。从刚刚就一直接触到对向上山乘客投射过来的异样眼光,也难怪和贵子会不高兴了。由于时间已晚,空位显得特别醒目,但至少可以让人安心。 尽管如此,妹妹和贵子还是按捺住情绪,询问道:「是在哪里呀?」 「唔……,我想大概是下一根铁柱附近吧。」 当吊椅行近那根铁柱时,姊妹俩一起探出身子仔细找寻。吊椅微微向前倾,但还不至于会发生危险,不过所要找寻的目标物依然不见踪迹。 菜穗子打算拿出口袋里的巧克力时,不小心掉了手套。那是在搭上吊椅不到半分钟就发生的事。直到再坐回头,合计过了将近二十分钟。雪虽小但没停过,这些时间已经足够让雪覆盖住一个手掌大小的东西了。 「果然找不到耶。怎么办?再爬上来找找看吗?」 这吊椅穿过滑雪道之间的树林地带,是禁止滑降的陡坡。若要以自己的双脚登上,多少要有点本领才行。 「嗯……」菜穗子回答得很不乾脆。妹妹微微叹口气,啪的一声站起身子说: 「已经快熄灯了!放弃吧。」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买一双新的好了。那一双不是已经用很久了吗?」 「是呀。好像只能这么做了。」 说著说著,吊椅的起降站已近在眼前。工作人员惊讶地看著两人。 「他会不会以为我们是因为害怕,才下来啊?」 和贵子不满地嘟哝道。菜穗子一边斜眼窥视著和贵子,一边在胸前搓揉双手取暖。只戴一只手套实在不好看,不如把它脱了。夜晚的寒气冻得指尖失去知觉。套在手腕上的雪杖不知道撞到什么,发出轻微的声响。 突然间,菜穗子觉得自己似乎做了无可挽回的事,便回头向后望。如同和贵子所说,想放弃的话就放弃,应该不会错,但她还是无法不回头看。 乘坐吊椅下来的这一段空中之路,在不停歇的降雪中,笔直向上延伸。 每隔一段距离设置的照明灯,彷佛画出一道天梯,在两侧暗黑树丛簇拥下,浮现清晰可见的轮廓。山顶上的设施灯光,皎洁光亮,营造出宛如黎明般的景象。 剎那间,菜穗子将手套的事拋诸脑后,心里不禁赞叹:真美啊! 「姊!快到了喔!得好好看前面准备下去啦。」 听到妹妹的声音,菜穗子转头往前看,起降站就在眼前。她急忙将滑雪板斜倾,顿时,小腿外侧生硬地紧绷著。待脚确实著地后,菜穗子将身体重心移到双脚,挺起腰身站起,然后两脚交互往后踢。妹妹也以相同的行进方式走在前面,不知不觉,两人便步履一致地,朝右侧走去。 在起降站旁的平地上短暂停步,姊妹俩目送吊椅离去。 原本应该是黄色的座椅,在白雪和照明灯的烘托下,只见一片绿茫茫的。椅子悬在空中,发出声响后,便调头回去。写在椅背上的四十三号,很快地从视线中消失。菜穗子想,这数字刚好是这个城市的纬度。 「从这里滑下去的话,时间刚刚好呢。」 和贵子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手表这么说著。然后重新戴上雪镜,向前迈出步伐。 「对呀!滑下去吧。」菜穗子顺著妹妹的意思回答。 两人顺畅地移行到家庭式大滑雪坡道前。从小木屋的建筑看出去,隐约可以看到广阔的街景,不过,却不若刚才由上往下俯瞰时那么清楚。 「走吧!」话没说完,妹妹就滑行而出。菜穗子随即从后头追上,与妹妹并肩而行。 这条滑雪道难度不高。两人像是享受著膝盖酸痛的快感,如两条平行线般滑降而下。眼角余光中,菜穗子瞥见妹妹和自己做著同样的动作,她将重心移转,绕到另一侧,妹妹像学她似地也跟著那么做。「好像记录同一个地震的两根指针一样。」菜穗子想著。 夜景迅速隐没在山庄之后。翩翮飘落的雪花,看起来就像流星雨。滑行的速度加快,菜穗子心情愉悦,忍不住叫出声来。滑到和贵子前面吧。正当她这么想时,眼前陡然扬起一阵雪尘。不知是谁摔了一大跤,只见滑雪板脱落,高高弹起又落下。 那人将滑雪板尾端踢出止住滑势,削落的细雪在脚边飞舞。当然,事故发生地点并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菜穗子往回走两三步,拾起掉落的那支滑雪板。雪板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菜穗子想起自己没戴手套这件事。 菜穗子走到滑雪板主人跟前,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啊、啊——,不好意思。」对方已经站起身子,环顾四周,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菜穗子手中抱著的正是他在找寻的失物。 从外表看来,应谈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吧。尽管菜穗子心里这么想,还是姑且问对方: 「有没有受伤?」 对方抖落腿上的雪,一边说「完全没事」,一边伸出手想取回滑雪板。但就在那一刻,动作忽然停止。 「哎呀!你是樱庭吗?」 「咦?」 正感到诧异时,对方脱 下雪镜。现出的是一张同班同学的脸。 「原来是樫村同学。」 「嗯!真是巧啊!但是也太不凑巧了,让你看到我出糗。」 「不过,你可帮了我大忙呢!」对方露出亲切的笑容继续说。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菜穗子和樫村宏树并不特别亲近。对于出乎意料的一连串话语,菜穗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在脑中翻找适当词句的当儿,错失了离开的时机。无可奈何,只好陪在一旁看著他重新穿上滑雪板。 这时菜穗子突然想起妹妹和贵子,原本以为她一定已经滑得老远了,没想到妹妹就停在下方不远处。 一注意到菜穗子的视线,和贵子歪歪头、耸耸肩,转过身便滑降下去。菜穗子虽然有考虑要不要追上去,但转念一想「反正在木屋前就会追上她」,于是很自然地与樫村一起往下滑。 菜穗子跟随在樫村之后滑行,稍微保持一点距离,刚刚才摔得四脚朝天的樫村,现在竟能滑出这么漂亮的轨迹,她感到不可思议:心里暗自佩服。 和贵子等在大滑雪道的入口处,远远看到姊姊滑来,就摇晃著雪杖,刻意提高声调笑著说:「好慢喔!姊!」而在菜穗子身边停定的樫村,一见到和贵子,简单说了句:「那么,再见了。」便往里面滑去。 「谁呀?认识的人吗?」 「嗯,班上的同学。」 「喔。」和贵子不在意地回了一句。接著催促菜穗子:「再不快点,巴士要开走了。」菜穗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还抓著雪杖,急忙出声喊道:「等我一下啦。」正当她脱下滑雪鞋时,突然「啪」的一声,四周照明全部熄灭。 菜穗子回头仰望,已无人烟的蓝色斜坡,看起来就像海底一样。 第一章 那是国中二年级寒假发生的事。应该要画下句点了。 因为与和贵子一起去夜间滑雪就仅仅那么一次,所以不会记错。已经有十三年了吧?不!是十四年吧?不管是十三也好,十四也罢,反正就像干支过完一轮还绰绰有余那般,以经是久远的往事了。 菜穗子从衣橱里拉出黑色套装,一边取下洗衣店的标示牌,一边如此思索著。 早晨的阳光穿透蕾丝窗帘,悄悄潜入房内。自从搬到祖父母家后,这个位在二楼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就一直是菜穗子的专属空间。之后,无论是高中、大学或不久前才毕业的研究所,菜穗子一直是往返于这个房间和学校之间。即使修完博士课程后依然如此,因为她已在研究室谋得一个职位。 脑海里再度浮现那年冬天滑雪场的景象,鲜明异常,连细节都清清楚楚,几乎感觉不到横梗在中间的那一大段岁月。不过,这也让菜穗子真切感受到自己投入得有多深。 环顾室内,并没有多大改变。从高中时代起,房间里的摆设不曾动过,只是藏书的种类不同罢了。书架已无法容纳的专门书,现在堆放在床边。而以前在这个角落挤成一堆的参考书,则已装入纸箱,收进楼梯下方的置物间。丢书,向来是菜穗子最不在行的事。 想翻阅日记确认那个夜晚的正确日期,但想到已无意义便又放弃。不管本人记不记得,那次确实是和贵子与樫村的第一次相遇。也就是他们俩的纪念日。 不过事到如今,那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有趣的话题了。 与妹妹两人单独去滑雪的来龙去脉,菜穗子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她还是没有得到一双新手套。因为那年寒假过后不久,爸妈使因意外事故骤逝。 换好衣服后,菜穗子在镜子前再次整理仪容。由于是平常不会穿的衣服,所以全身彷佛被一股樟脑气味包裹住。原本一年只穿一次的黑色套装,变成一年穿两次,至今也已经三年了。想到这里,菜穗子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一下时钟,是该出门的时候了。菜穗子决定去敲对面的房门。开门一看,只见和贵子依然穿著睡衣坐在床上。 「和贵子,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低血压的和贵子无精打采地点点头。「这孩子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身体比我还健朗,但就是早上有气没力的。」正当菜穗子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和贵子突然开口问她:「花呢?」 「昨天晚上已经在附近买回来了。」说完,菜穗子转身要离开,此时背后传来和贵子的一声道谢,菜穗子没再回头,说了句「我在楼下等你」,便关上门走下楼去。 在当地广播电台工作的妹妹,工作时间不太规律。昨晚应该也是忙到很晚吧。明知如此,菜穗子仍不免认为:至少今天该像样点嘛!不过只是在心里嘀咕罢了,没有说出口。斥责的话语,菜穗子依然很难对妹妹启齿。特别是在今天。 菜穗子下楼走到起居室整理今天要用的花束,一看餐桌上摆放的是饭团,而不是平常的早餐,正感纳闷时,原本在庭院拔草的祖父拉开纱门走了进来。菜穗子随即问道:「奶奶呢?」「城里有个聚会,出门去了。」祖父回答。 原来如此。菜穗子心想。 「怎么,你也要出门吗?」祖父话一出口,看到菜穗子一身黑色装扮,便似明白原委般,瞬即露出懊悔多此一问的神情。 「嗯,今天是樫村先生的忌日。你知道的嘛,就是和贵子的……」 听菜穗子故作开朗的回答,祖父小声应道「喔」,然后看似心情郁闷地走回前院。 菜穗子随著祖父的身影看向屋外,天空一片清朗,一个平静祥和的秋日即将展开。停下整理花束的双手,菜穗子出神地望著那片被门框切割的青空,心想「天真的很高耶」。 失去恋人时妹妹伤痛的情景,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让菜穗子难以承受。但妹妹依然是坚强的。除了刚发生意外时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外,在葬礼期间请了几天假抚平情绪后,她便回复正常工作,没再请假。不过那种坚强,反而容易让人心疼。 尽管如此,菜穗子什么忙也没帮上。那段时间,刚好学院重组,当时还是研究生的菜穗子,为因应新学系的起动而忙得昏天黑地。 或许是强迫自己不停地工作奏效了吧,一年过后,和贵子看起来似乎没事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大概也并非完全复原吧。即使现在,在茫然不语的妹妹眼底,菜穗子偶尔还是会看到一抹儿时不曾见过的阴影。菜穗子对此颇为在意。 ——不对!忙碌只是藉口! 彷佛有人打断自己的思绪般,突然冒出这句话。那不知名的声音责备著菜穗子——骗子、骗子……。那来自心底的声音,一说完想说的话,瞬间。便消失于无形。 突然,眼泪夺眶而出,菜穗子急忙拿起放置一旁的手提包寻找手帕。若让家人发现自己在妹妹未婚夫的忌日里哭泣,那就不好了。 正当菜穗子设法回复失控的情绪时,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菜穗子转头往后看,恰好接触到梳妆打扮完的和贵子窥探的眼神。 「要走了吗?」 菜穗子说完,比她小一岁的妹妹不自然地挤出笑容并点点头。 车子由和贵子驾驶。十月的星期天,连路上的风景都像享受著休假的欢娱似的,虽然车流量与平日没有太大差别,却给人一种顺畅的感觉。 扫墓时,两人几乎没交谈。早就过了彼岸时节(*注),墓地里夹杂在灰扑扑石块间的枯叶显得特别醒目。但在散布各处的菊花和波斯菊点缀下,阳光映照出如梦似幻的虚空。 归途中,两人想要吃点轻便的午餐,于是绕到一家咖啡馆去。「听说这家的蛋糕很好吃。」说完,和贵子立即将车驶进那家店的停车场。 两人选了靠窗的座位,吃完煱饭和沙拉的套餐后,又点了甜点。 看到妹妹神情愉悦地专注菜单上的照片,菜穗子感到稍稍放心。结果,和贵子点了义大利软乳酪做成的起司蛋糕,菜穗子则在妹妹的推荐下,点了蓝莓塔。 在搅拌著和甜点一道送来的红茶时,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姊妹俩也很久不曾像这样单独相处了。因此一旦眼前没有事情发生,便立刻找不到话题。三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 「和贵子,你身边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菜穗子忽然问道。一半是为了掩饰存在于两人之间的苦闷,一半是自己真的在意。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妹妹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随即低下头,摇了摇头。 「可是一直这样——」 菜穗子说到一半突然语塞。她发觉,无论怎样接续这个话题,都只会让自己难堪罢了。因为两人都已年近三十。事实上,祖父也曾暗示过菜穗子关于相亲的事。对和贵子也是,只是似乎不好意思说出口。菜穗子十分清楚祖父母有多么担心她们两姊妹的终身大事。正因为如此,她刚刚才会提出那个问题。 只管别人,却不提自己。「到底是谁的心比较浮动?」这套说词彷佛飘浮在桌子上空。菜穗子看向还未动手的蛋糕,剎时与和贵子四目相接。和贵子轻声说道: 「姊,那件事以后再说。快吃吧!」 「嗯。也对。」 看到妹妹拿起餐叉,菜穗子也跟著做。那握刀叉的手,可以感觉到紧绷的空气在瞬间得到解放。「好吃吧?」和贵子低头品尝蛋糕的同时,抬抬眼这么示意。菜穗子扬起眉,点点头回应。原来,微微的酸味是这样的高雅。 *彼岸时节:指春分、秋分的前三天与后三天,合计共七天的那段时间。 「你也吃吃看我的。」和贵子将手 边的起司蛋糕推向菜穗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接续先前的话题: 「问题是呀——那个人的时间就停在那里了呢。」 菜穗子看著和贵子,不知何时,和贵子已拿著餐叉在挖菜穗子的蓝莓塔。 「蓦然回首,已经过了三年。我当然也跟著老了三年,可是呀,对方却一直活在过去的时间里,永远都不会变,不论怎样我都只会将他美化,不是吗?这是古往今来、不论东西,所有被留下来的人永远的课题。」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可思议的是,所谓的回忆,渐渐的都只剩下美好的事。你不觉得吗?对爸妈的回忆也是,明明应该有挨骂的记忆,却不太记得对吧?记忆鲜明的都是一些好事,像是开车载我们去市郊原生林玩的事啦,或是一家四口到稍微高级一点的餐厅用餐之类的。姊姊不也是这样吗?」 「被你一说,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事。」 「如果爸妈都还健在的话,我觉得不愉快的记忆似乎不会那么快就淡忘掉。」 「是这样吗?可是,都已经过十年了,很多事情都会遗忘了啊。」 「也对啦。但是,关于他的记忆也是同样的喔,尽是一些快乐的回忆,怎样都不会忘记呢。所以到现在我还是没变。」 说完,和贵子转头望向窗外,避开菜穗子的视线。她的目光被停车场中的景象吸引住。一辆车从停满了车的停车场冒出头,行驶过的柏油路面上,可见孩童戏耍时,用白色粉笔留下的大小圆圈。 「我确实想过,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虽然无法清楚说出我在何时何地做了什么,但的确曾感觉到自己只是每天如行尸走肉般活著。」 「没那回事!和贵子不是在工作上表现得很出色吗?」 「是这样吗?」妹妹苦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 「撇开我的事不说,姊姊,那你又怎么样呢?」 就这样,妹妹将刚才还悬在半空中的台词,原封不动地拋回给菜穗子。但菜穗子若无其事地说:「什么怎么样?」 「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因为你有什么好事都完全不告诉人家。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妹妹喝了一口红茶,促狭地笑了笑。菜穗子经此逼问,不禁边笑边摇头: 「我无所谓呀。因为没兴趣嘛。」 「所以我说你呀——」突然,菜穗子觉得不妥,止住原本要说出的话,赶紧改口: 「好啦!我们俩都不要嫁人好了。」 为什么非改口这样说不可,菜穗子也不清楚。不过,看到妹妹脸上露出的苦笑,菜穗子知道她先前的判断没有错,因而感到放心。 「对呀!在别人看来,我们俩都年纪不小了呢。」 「没错。四舍五入的话就是三十了。」 「虽然心情上还很年轻呢!」 说完,和贵子拿出车钥匙,说「走吧」。菜穗子随即拿起帐单要付钱,一看帐单上的数字,菜穗子闪过一念,心想:「还真贵啊!」,不过因为吃得很满意,所以完全没有不愉快的感觉。 走出咖啡馆,十月午后的阳光,出乎意料地灿烂。 有时,菜穗子觉得自己不太了解妹妹。 国中时,两人失去双亲。于是从那时起,有了一些改变。可能是祖父母收养了两姊妹后,让她们各自拥有房间。也可能是两人各自努力抚平自己的悲伤。进入不同的高中就读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不论是什么原因,等到发觉时,两人连交谈都愈来愈少了。 经过高中三年一点一滴的累积,在两人之间漫延的距离感,因和贵子进入东京的大学就读而暂时中止,不再扩散。与祖父母三人一起生活,对菜穗子来说反倒觉得轻松。也因为在大学专攻的科目与自己的性向相合,使菜穗子得以在大学那几年埋首于课业。 大学毕业后,妹妹在老家找到工作,又搬回祖父母家一起生活。 四年的空白,让菜穗子再见到和贵子时,被一股奇异的感觉笼罩。就像是记忆中还是国中生的妹妹,突然变身成大人出现在面前似的。这孩子在高中玩些什么?在东京学了些什么?那段时间又在想些什么?所有种种,菜穗子根本无法想像。感觉上好像长达七年的时间,自己对对方都不闻不问似的。 当然,总归是姊妹,再度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要不了多久就变融洽了。也变得偶尔聊聊天、吵吵架。或是发现自己竟流露出绝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的神情。 即使如此,仍有地方不对劲。虽然无法用言语解释清楚,菜穗子仍常常觉得与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妹妹,即使谈天说话,也无法碰触到她的内心。 然而就在菜穗子终于发觉自己有这样的意识转变时,有如命中红心般,樫村的事故发生了。接著在葬礼和一连串的琐事过后,菜穗子才留意到横梗在自己与妹妹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厚了。 以前不曾有这样的感觉。 菜穗子虽然也这么想,但若再问:正确来说是从多久以前开始的?她又不明白了。 往昔,姊妹俩确实比较亲密。两人同睡一个房间,早上互相叫醒对方。半夜也曾摇醒对方,要对方陪自己去上厕所。但种种往事,到头来不过是因为彼此都只是孩于罢了。菜穗子想:拿童年时代和现在相比,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或者说,不论是谁家的姊妹,到头来都是这么一回事也说不定。即使血脉相连,毕竟是不一样的人。或许,这就叫长大成人吧。若是如此,就什么都不需要在意了不是吗? 事实上,如果自问是否对现状不满,又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春天时,菜穗子受到拔擢成为助理,才开始有了自己的收入。虽然杂事增多,但能够继续做研究,是比什么都庆幸的事。而且如此一来,菜穗子也终于得以挹注家里的经济。 相较于先踏入社会工作的和贵子,在经济上,要说菜穗子完全没有感到自卑是骗人的。祖父也不可能一直工作下去。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不得不考虑经济问题的年纪了。 对于这份工作,菜穗子虽然无法脱口就说喜欢,因为实际上还掺杂了许多复杂的因素,但至少她知道,自己能够拥有今天的立足之地,是多么幸运。 学术领域日新月异,想读的书、非读不可的书无数,现在的自己还有余裕去消化吸收,可说过得非常充实。不管怎么说,在菜穗子的心里,大学所占的分量非常重。 恐怕妹妹也是同样的情况吧。事实上,也有不少次听她说工作很愉快之类的话。大概两人平常都没有多余时间,与潜藏在内心不为人知的情感面对面吧。毕竟,彼此都已长大成人了。 正想接受这样的事实时, ——你看!果然在找藉口! 责备菜穗子的话语再衣飘落。明明应该是心里暗自思索而已,菜穗子仍歪了歪脸颊。 菜穗子知道自己在找藉口,也知道有一半的墙是自己筑起来的。但菜穗子无法对任何人坦白说出真正的理由——在和贵子之外的别的理由。 ※ 好,星期三的深夜零时又来临了。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喔。srb地方电台的偶像樱庭和贵子将为您送上「卫星巡航」。今晚也要尽情度过!但,可别搞到要写悔过书喔! 节目一开始,我要谢谢介绍「花房」咖啡馆资讯的真由。星期天,我在「花房」第一次吃到一种叫蓝莓塔的甜点。真~好吃!它的塔皮不会太厚又不会太薄,尤其是那软软滑滑的蛋奶冻,甜味清清爽爽不会腻 ,我非常喜欢。真由,谢谢! 接下来是今晚的第一张明信片。署名是竹野诚同学,现在就读国中…… 「我常常收听你的节目,它带给我很多乐趣。今天,我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想问你,所以寄了这张明信片。 在星期四播出的节目中,渡边先生说和贵子小姐今年二十七岁,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对我来说真是一大打击。我虽然早就知道和贵予小姐年纪比我大,但因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我想顶多二十二岁左右吧。差七岁的话,总还说得过去,但差一轮的话,岂不是同一个生肖了?我虽然很仰慕你,但也只好彻底放弃了。 好吧,这几个月好像都是谈点心的话题,我也要提供一个资讯。我家附近的国道沿线上,有一家叫『仓敷』的店。那家店的葛切据我姊姊说是珍品,非常好吃。请你路过附近的话,一定要去吃吃看。 虽然说放弃,但我还是会每个礼拜收听节目,所以,请你加油喔!」 以上是竹野同学的来信。 渡边~先生是大我六期的前辈。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只叫名字不加「先生」两个字的大前辈。他的人就如同他的声音一样,一流的唷! 不过,因为很不甘心,所以我也要来爆料。在节目中好像没有提过吧,其实他是有妻儿的人喔!女儿今年二岁。好像可爱得不得了呢。 他和太太原本是公司同事呢,渡边先生好像经过一番猛烈的追求。 渡边先生可不曾对我有过任何的告白。我也不曾收过爱马仕围巾这类的礼物。不过,我有一条爱马仕围巾。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记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好像是刚进公司没多久的事吧。那个时候,渡边先生好像已经结婚了。 我胡说的啦!那时候渡边先生还是单身。 说不定他会生气。放心啦!没问题的。而且,先爆料的人可是他呢!我也不是刻意想要隐瞒年纪啦,但是被别人泄漏年纪这种事,总是会介意的嘛,对不对?好歹我也是个女孩子啊。 咦?什么?女孩子怎么样?接不下去了?什么嘛! 接下来,我们来听一首歌曲。为您播放的r的(看见雨了吗)。 &emspr就是c clcarwatcr rcvival的简称。有听过吗?什么,会泄露年龄?啰唆!早就已经暴露了!我也不是真的在那个时期听到的啦! 歌名中的「雨」,据说指的是凝固汽油弹。越战时期,全美各地好像都禁播这首歌呢!喂,我不是在那个时期听到的,懂了吧? 那么,我们就一起来欣赏这首——看见雨了吗。 早晨,菜穗子总是很早起床,但祖母起得更早。 每天下楼到盥洗室时,总会闻到味噌汤的味道。这是一天中不可或缺的味道。 「早!」菜穗子向背对著她的祖母出声道早,忽然感觉祖母的背影变小了,不禁停下脚步立在那儿,看祖母弯著身子切蒽。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响,听起来似乎比以前微弱。 可能是留意到菜穗子站在那里,祖母抬头转向她,见她与往常不太一样,便偏著头问:「怎么了?」菜穗子摇摇手说「没事」,快步走向盥洗室。 菜穗子一边注意电视画面左上角的时间,一边吃著早餐,只在跳出气象图的画面时,迅速确认一下天气预报。气温不会上升,且好像还不需要带伞。 祖父和菜穗子要出门时,和贵子才终于一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走下楼。每天早上都是这幅景象。菜穗子朝著半闭双眼的妹妹挥挥手说:「我走啰!」听著妹妹半睡半醒地说道:「小心喔。」菜穗子踏出了家门。 从家里到学校,大约是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这几天,由于学会即将举行,准备工作不得不加紧进行,研究室因此呈现有些忙乱的景象。 菜穗子穿过正门,抬头仰望,依然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这样的日子,又得窝在建筑物里一整天吗?真是可惜!菜穗子已经在心里如此感叹不下千百次。重新调整好心情,菜穗子走进那看来不怀好意的昏暗更衣室,换上拖鞋,罩上白色外衣。 在感到意兴阑珊的同时,又微微地有股斗志萌生。这也是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 一般的公司大概也有相同的情况吧,研究室也是,职位有限。 如果有不同的话,就是后者因为分工很细,无法随机应变。不论有意或无意,菜穗子自己也明白,就结果来看,她是挤掉某个人才得以进入研究室工作的。 只能说是幸运吧。这十几年来潮流变迁中,菜穗子专攻的生物工学,在学界里重要性一点一滴增加,就在菜穗子进入研究所就读时,校方决定将学院扩编。编列预算,增加研究室,随之而来的是增加工作人数。正巧当时菜穗子在著手准备博士论文,指导教授日下便探询她对现在这个工作的意向。完全没有想过未来出路的她,就毫不考虑地接受了。 虽然说不上心中有愧,但菜穗子确实有类似的感受。绝不是因为自己出类拔萃才得到助理的职位。这一点,菜穗子最清楚。 在尚未有人进来的研究室里,菜穗子准备了许多人份的咖啡,并拿著抹布轻轻擦拭四周。倒也不是被谁强制规定要这么做,不过自从研究生时代开始,晨间打扫就是菜穗子负责的工作。 「就算是老师,也是女人嘛!如果能帮忙收拾整理该有多好。」菜穗子感觉教授、副教授以及部分同事,都暗地里这么说。甚至在爱说长道短的那帮人之间,好像还有人传布著她和副教授日下之间的蜚短流长。当然,那不只是针对菜穗子而已,其中应该多少掺杂了对日下的嫉妒。 而且,所谓的男人,都是在「对打扫整理完全没有兴趣」这样的认知下长大的。但是如果没有人做,不论是什么地方,都会变得杂乱无章、积满尘埃。 放任不管的话,就会发生像连咖啡机是何时清洗都搞不清楚的情况。因为在意便动手去做,没想到,慢慢地变成自己份内的事了。 当事情演变至此,心中难免觉得不服。因为嗅到周围弥漫一股「理所当然」的氛围。菜穗子也曾想像,如果有女性同事的话,彼此发发牢骚、抱怨一下,或许心情会舒畅许多。不过那封自己似乎也是很困难的事。 早上就努力撑过去吧!做完了就没有其他要操心的事了。菜穗子一边自我说服,一边快速地结束打扫工作。 咖啡机发出滚沸的声响时,才有人三五成群地走进研究室。他们一个个蓬头散发的模样,勾起菜穗子心里莫名的怒气,竭尽所能大声喊道:「早安!」 有人出声回应,也有人只是点点头。尽管如此,菜穗子并没有因此露出不悦的神情。但也不会露出笑容。她暗自这样决定。 尽己所能去做。菜穗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抱持这样的想法。不过这一阵子,她偶尔会感到诧异——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今天的自己? 幸好,祖父母的经济状况不错。两位老人家在同时失去独子和媳妇之后,给予孙女无微不至的关爱。托他们的福,菜穗子与和贵子在金钱方面从不曾感觉受到拘束。 由于国中老师的推荐,菜穗子进入市内以升学为主的高中就读。 因为数理成绩优异而选择往这一方面继续深造。之所以专攻生物工学,多少和菜穗子对生死之事感到茫然有关。 死亡,在菜穗子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双亲的离世而降临。 一开始,或许是想要确认父母的死亡吧。虽然不是明确意识到,但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曾有过那样的心情大概不会错。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理由或心中愿景引领她走到今天。她只是常常想著要努力做好眼前的事,并一直提醒自已 不能松懈。结果,便造就了现在的菜穗子。 虽然如此,学生时代菜穗子颇能融入校园内的气氛。感到苦闷、快喘不过气来,是今年四月转换角色之后的事。不过,总觉得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人一到齐,咖啡转眼就被取用一空。咖啡壶空了,加热器的电源灯却依旧亮著。乾掉的咖啡在玻璃容器底部画出锯齿状的圆。菜穗子默默叹口气,拉开旁边的抽屉,取出新的滤纸。 晚上十点过后,菜穗子回到家,看见玄关的三和土(*注)上有双妹妹的鞋子,愣了一下,才想到今天是星期四。 主持星期三深夜节目的和贵子,每个星期固定在这一天休假。其他日子她很难得比菜穗子早回家。星期天也是,好像每四个星期就有一个星期非出门不可。因为是地方电台,基本上节目都是向总台购买,但地方新闻和交通资讯没有人播报不行。这些情况,之前和贵子都曾说明过。 最近,菜穗子有时会羡慕和贵子。因为和贵子提起工作时,总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尤其是深夜节目的主持工作,她似乎非常喜欢。当然,姊妹俩能够这样对话,也是今年初才开始的事。 *三和土:指日本传统民家玄关处可以穿著鞋子走上去的地面。 「我回来了。」菜穗子边说边走进起居室,看到妹妹正坐在电视机前翻看杂志。祖父母则都早已入睡了。 「回来啦!今天很晚呢。」 「嗯。数字一直不合。检体一少,数字怎样都兜不起来。」 和贵子侧著头听菜穗子无意间透露的牢骚,然后维持一样的姿势笑著说「辛苦了」。 「对了,姊,吃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呢。嗯,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今天的晚餐有盐渍鲑鱼唷!应该连姊姊的份都烤好了。因为奶奶说,如果你吃过晚饭才回来的话,明天早上再吃也可以。」 菜穗子打开冰箱一看,立刻发现被一层保鲜膜包覆著的鲑鱼肉块。连同旁边的腌白菜和剩下不多的炖煮物一起端出,正要开动时,和贵子从沙发移到她的对面坐下。不知道为什么,菜穗子感到一阵心悸。 「不是在看电视吗?」菜穗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唔,没什么好看的,反正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和贵子大概已经看两个小时的推理剧了吧。菜穗子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的确,没有耗上那么多时间不可能弄得清剧情转折。 「犯人是谁?」 「被害人的前女友。年轻的时候曾为了被害人而堕胎拿掉一个孩子,造成不孕,后来被拋弃,沦落到酒店陪酒。十五年后,在店里与被害人再次相遇,听到被害人说一些像在伤口上撒盐的恶毒话语之后,就突然失控。」 「老掉牙的故事了。」 「都是人编出来的嘛。」 菜穗子将视线移向电视,画面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演员,站在悬崖边,背对著同剧的其他演员独自。偶尔还穿插剪接的画面,好像在交待过去发生的事。 「那个人啊,以前是不是演过会施魔法的角色?就是拿著像手杖的棍子大力挥舞,上面还有东西飘呀飘的家伙。」 菜穗子想了一下,说出一个名字,和贵子马上连连点头说:「对对,就是那个人!」 「可是,那个节目不是小学时候看的吗?」 「没错啦,爸爸还买了那个玩具给我。」 「和贵子很喜欢呢。」 「嗯。」点点头后,妹妹便默不作声地把玩著手中的酱油罐子。经常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沉默再度降临。 聊什么都好,日常的对话就可以。菜穗子苦思了一会儿,提议:「要不要开罐啤酒来喝?」但只得到和贵子「白天喝过了」的简短回应。菜穗子觉得妹妹似乎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感到厌烦不说了。 结果,就在两人一片静默中,菜穗子吃完晚餐,收拾好餐具,当她在泡茶时,和贵子出声讨了一杯,菜穗子便拿出茶碗给她。 「比一个人吃饭要好吧?」 和贵子眨眨眼睛对菜穗子使个眼色。菜穗子苦笑一下,回了一句「谢谢」,然后边喝茶,边翻搅脑中的记忆,「难道,我最近曾对和贵子发过什么牢骚吗?」 事实上,每天中午,菜穗子几乎都是一个人用餐。晚上也只有在能够赶上祖父母用餐时间回家时,才有人陪伴一起吃饭,所以这也是难得有的事。 应该没有说过什么吧。菜穗子低著头,眼睛偷偷瞟向和贵子,却与和贵子的视线撞个正著。 「我呀,昨晚被人甩了。」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菜穗子愣了一下。 「可是,和贵子不是——」 这回,和贵子换上笑脸说: 「不得了喔!是一个比我小十二岁的国中生。是听众唷——」 「什么嘛!」菜穗子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相反的,和贵子却笑嘻嘻地说:「吓了一跳吗?」然后告诉菜穗子昨晚在节目中读那张明信片的事。 「他说比他大七岁都没关系呢!」 「什么嘛,那只是小孩子的歪理,你不知道吗?」 「可是,他本人是认真在考虑的呢!大概吧!」 「是个小帅哥吗?」 「我哪知道!只看过字而己。」 「喔。」 「对方也只听过我的声音,竟然就说喜欢我。真是好玩。不过,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说得出口吧。」 「原来如此啊。或许吧。」 这时,和贵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菜穗子也跟著揉揉眼睛,两人互相望著对方,交换一个腼腆的笑容。 「姊,你先去洗澡吧。水还热著呢。」 「嗯。咦?你还没洗澡吗?」 「觉得麻烦,一不注意就拖到现在了。不过没关系,因为早上我几乎都可以睡得比你晚。」 「可是,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造成长期睡眠不足的话,对身体不好耶。」 「彼此彼此吧。好啦,快去洗吧。」 「真的?那,谢谢你的好意啰。」 「不客气。」 和贵子举起手回礼。菜穗子决定今晚就乖乖听从妹妹的话。 浸泡在浴缸里的身躯稍一伸展,菜穗子便感觉积压的疲劳从小腿和背部里渗出来,顿时放松心情,脱口而出「啊~」。这种感觉在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中不曾有过。菜穗子纳闷,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等到回过神来,口中便喃喃说著「讨厌讨厌」。 走出浴室一看,和贵子还坐在电视机前。菜穗子说: 「我先享用过了。和贵子也快去洗吧。」 妹妹点点头站起身来,匆然感到困惑似地歪著头,然后开口说道: 「那个——,从以前我就想问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直说不出口。想问姊姊,国中和高中时代的宏树,是怎么样的人啊?就是这样。老实说,我常常在想这件事。」 菜穗子像是突然被人刺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僵硬,擦拭头发的手不觉停了下来。「她察觉到我的不安了吗?」菜穗子无论如何都想从妹妹的神情中找到答案,然而一种奇妙的、难以判断的表情从妹妹脸上闪过,她在笑吗? 「因为我只认识十九岁以后的他嘛。国中的时候虽然念同一所学校,但比他低一个年级,简直就像陌生人呢。所以,那个时候的他是怎样一个小孩?是不是就像现在寄明信片来的那些孩子们一样?我最近也想过这些事。」 看见妹妹不停地想掩饰,菜穗子后悔自己刚才所表现出来的讶异表情。但在同时,她又想要知道,潜藏在那愿望背后的意图到 底是什么。 「嗯。那我回想看看再告诉你。不过,我想确认一下,告诉你那些事会对你有帮助是吗?」 「谢谢。应该是吧。那么,晚安。早点睡喔。」 说完这短短几句,妹妹便走进浴室。 菜穗子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在意著:「到底和贵子的意图是什么?」恐怕,和贵子就是为了说最后这几句话才一直等在那里。不会错的!菜穗子感觉那些话语有弦外之音。 即使樫村是姊妹俩少数共同认识的朋友之一,但在那之前,两人从不曾以樫村作为话题来谈论。彼此都刻意回避著。 和贵子没有报考菜穗子念的那所高中,而选择进入女子高中就读,或许多少考量到成绩的因素,但最重要的理由,应该是女子高中的篮球很强。菜穗子至今还记得每天早上都对自己的制服感到非常厌恶,因为与妹妹的相比,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制服俗不可耐。 樫村和菜穗子上同一所高中。两人共计有六年的时间都在同样的学校求学。不过,是从那次在滑雪场意外相遇之后,两人才开始交谈,所以菜穗子所熟悉的樫村,顶多只有四年分而已。 尽管如此,从国中开始就念同一所学校,加上樫村本人直爽的个性,高中时代的樫村对菜穗子来说,是将近五百名同年级的学生中,容易交谈的一人。事实上,也是求学时代中为数不多的重要异性朋友之一  。 高中二年级时,菜穗子与樫村同班,隔年也只是班级不同,但好几堂选修课两人都是一起上,所以一直持续著互借笔记这种程度的朋友关系。只不过,尽是樫村单方面向菜穗子借。 仅有一次,樫村曾略微向菜穗子透露想与她交往。其实是像「顺带」提到似地说出口。不过大学入学考试将近,而且菜穗子本来就对男女交往之事完全没有兴趣,于是皱著眉头,马上将话题转到风马牛不相干的地方。从那次之后,樫村就不曾再提过这档事。 或许自己也对樫村抱有好感。但菜穗子认为那仅止于好感,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感。最主要的原因是,菜穗子根本不懂感情的事,即使自己心里萌生那样的情愫,也会想「那是很久以后的事吧」。 十八岁的春天,菜穗子考上本地的大学,樫村则名落孙山。之后,有一阵子完全没有樫村的消息。因此菜穗子觉得他应该是住进回忆里的人了吧。 隔年,和贵子到东京念大学。为了这件事,她和祖父母之间虽然有过争执——对于独子留下来的孙女要离家远行,两老很难赞同——但最后和贵子坚持遂行已见。只不过有个条件——必须住进有门禁的女子宿舍。和贵子妥协接受了。 在最初一年的夏天,返乡归来的和贵子向菜穗子询问樫村这个人。他也考上妹妹念的那所大学了。好像因为同乡之缘,让两人可以自在地相处。 当时菜穗子只觉得「好巧」,没有其他想法,之后便埋首于自己的大学生活之中。 四年后,和贵子找到本地广播电台的工作,于是搬回家住。过了半年,她向祖父母坦白有了想结婚的对象,要介绍给祖父母认识,没想到那对象竟是樫村。 这对菜穗子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从第一年的夏天之后,菜穗子连「樫村」这个名字都不曾再听妹妹提起过。 虽然,和贵子并没有隐瞒有个大学时代开始交往的男友这件事,但当时因为顾虑电话费,两人又都不是会勤快写信的人,所以菜穗子也不曾追问过她。即使没有这些因素,菜穗子仍无法否认有种好像被他们两人背叛的感觉。只是她还是无法清楚捕捉那盘据在心里的真正感受。 大概是和贵子觉得难为情吧。菜穗子这么认为,想强迫自己接受。分隔两地生活的这段时间,让姊妹两人变得疏远,也令菜穗子感到落寞。 但,理由不只是那样。到现在自己才明白 介绍祖父母与樫村认识的那个夜晚,是樫村第一次到家里来。离去时,菜穗子在玄关目送他与「陪他走一段就回来」的和贵子。 「樱庭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太好了。」樫村在最后说了这样一旬话,然后转身,像是被妹妹推出去似的,两人呈一纵列走出家门。看不见樫村的背影,被和贵子遮住了。菜穗子忍不住这样想。 ——那段感情应该已经成为回忆,并在心底沉睡了。无论如何都必须这么做。 高中生的樫村对自己倾心。那倾心带给自己美好的感受。菜穗子发现,当时的自己比什么都珍视那感受。 从那天起,心中那像异物入侵的感觉消失了。 即使如此,菜穗子还是将自己内心可能再度萌生的情怀,用怀念、乡愁之类的辞汇,收拾起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成功。不过也只维持到樫村突然去世为止。 虽然和贵子与樫村两人相约共度此生,但实际的手续一样都没有进行。整件事就在展开动作之前完全落幕。 当初,祖父母好像对樫村不满意。应该也曾针对这件事几度与和贵子商量。可是菜穗子都有意识地缺席了。祖母曾经要她一同参与讨论,但菜穗子以「那是和贵子自己的事」断然拒绝,且明明没事却假装要到学校而逃之夭夭。 一开始介绍樫村给祖父母认识时,祖父母就听说他要留在学校再念一次四年级。隔年春天总算毕业的他,却不去找工作,说是要重新再念一次大学,而继续留在东京。 从祖父母的角度来看,反对这桩婚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菜穗子不知道樫村打算要念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思想老旧的祖父母,似乎无法忍受孙女彼一个显然四年后或六年后都没有经济能力的男人绑住。光是留级一年就已经让两位老人家留下散漫、没出息的印象,也难怪他们会不满意樫村了。菜穗子暗自想像:樫村或许想成为医生或是律师吧,大概不会错。 问题悬在祖父母与和贵子之间,还没获得解决,就被搁置不理。「总之,在樫村经济能够自立之前,静观其变。」菜穗子想,这就是结论。和贵子方面,应该也想获得祖父母的祝福吧。一旦方向确定,妹妹也不再露出焦急的神色,开始忍受著远距离恋爱。 而这一切,菜穗子都没有介入。 当时菜穗子是研究生。和现在没有两样,完全陷在忙于做实验、回家时间不定的生活中。所以生活作习与和贵子错开也是事实。不过,菜穗子也感觉到,那不过是事后找到的藉口罢了。 ——我不想从和贵子的口中听到关于樫村的事。 这样的心情,现在,菜穗子也无法否认了。樫村突然去世,让菜穗子再度将自己挖掘暴露出来。 樫村同学,你在那边过得好吗?如果过得好就好了。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当然也很难过。不过同时,我想到这样就不用称呼你「妹夫」了。不对,是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松了一口气,然后寻找理由,才得到这样的答案。在那之前,我始终连自己都隐瞒著。 太狡猾了!竟用这样的方式让我发觉自己的感情。 偶尔,菜穗子会仰望天空,如此喃喃自语。对于这样的自己,她除了感到困扰之外,也束手无策。 ※ 嗨,让您久等了。星期三的深夜零时到了! 别说日期上已经是星期四这样死板板的话嘛!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为您播放的是樱庭和贵子的「卫星巡航」。今晚,大家也一起彻底放松,尽情享受吧! 首先,srb要在这里向大家说声抱歉并提出更正。 在上周四播出的节目中,主持人渡边先生,将他口中所声称的樱庭和贵子的体重,透过公共频道传送出来。不过呢,那全是胡说八 道!只有是二位数这个说法是正确的而已。 那个数字,恐怕是我状况比较好时的舒张压吧?不然就是我五月健康检查时的左手握力。看样子,敌方的情报相当混乱喔! 什么?和贵子小姐的握力有那么强吗?咦,很奇怪吗?啊!不行吗?什么、什么?一般女孩子没那么大力气的?嗯,很厉害?真啰唆!有时间写这些调皮捣蛋的大字报,不如去准备要播放的歌曲! 不好意思,失礼了。 srb今后会小心谨慎,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依据我方日前获得的情报,主持人渡边先生好像在电台附近的秋本药局,买了治香港脚的药喔。关于这项情报的后续,像是发现收据之类的,而且验出渡边先生的指纹,或是获得药剂师的证词等等,我们会再公布。敬请期待。 不过,真的很过分耶!如果大家信以为真的话,你要怎么对我负责啊?我真的没有那么胖嘛!衣服的尺寸一直都是九号啊!既然这样,我樱庭和贵子要非常努力,努力到让人看了都忍不住掉泪那样,无论如何都要维持这个体型,就是这个体型不能变! 呼!接下来,回复平静的心情,我们来听一首歌吧——buggles的(电台之星的悲剧)。如同大家所知,buggles这个二人组合,在第一张专辑发行之后,就加入yes乐团了。不过你们知道吗?一年后,buggles曾一度复活喔! 这张专辑的封面,是团员之一的trevor horn穿著夹克的画像耶!真是太劲爆了!四十五转的黑胶唱片,歌曲的感动尽在里面。听听看就可以想像得到喔! 那么,一起来欣赏—— 噢~噢喔、噢~噢喔△ 日下在学会中演讲的事正式定案。不过,这是在主题概要确定时,就人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其实所谓定案,不过是单纯地将它写成白纸黑字的书面文章罢了。 这个世界,所有事情都是这样运作的。定案前就已经内定。菜穗子已能清楚看见,未来半年或一年内大概会继续待在那里的自己将度过的每一天,不过是反覆重播同样的画面而已。菜穗子并非讨厌这样的生活,只是有时会出现窒息般的感受。 尽管如此,当日下要在学会演讲之事一定案,周遭突然一阵慌乱。直属于日下的菜穗子,必然受到影响。固定要做的实验不能因为这样就抽手不管,所以她忙得昏天黑地。 这一天也是,菜穗子原本打算在中午前将工作整理完毕,但比预期的多花了点时间,中午去用餐休息时,已将近下午一点了。由于天气晴朗,她决定在户外用餐。 菜穗子在校内餐厅买好午餐后,穿著一身研究室的白衣,钻出群众的大学部学生吞云吐雾的烟阵。走到户外,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没有人坐的长椅坐下。面前的白杨树高高耸立,从树梢穿透枝叶间隙洒落的阳光若隐若现。太棒了!是个好位子。只是这样小小的满足,就让菜穗子心情轻松起来。 一步出建筑物,看见校园绿意盎然。仅仅是这样,就该心存感谢了。加上几乎很少有汽车驶入,所以空气比市街上昀清新多了。菜穗子喝了一口牛奶,打开三明治的包装袋,从混成一团的鸡蛋沙拉中取出三明治来吃。 午餐仅仅花十分钟就解决了。但在这短短的十分钟之间,好像到了下午的课即将开始的时候,菜穗子一抬头,看见长长的一列人影,感觉很不真实。想到下午非处理不可的工作,虽然知道最好赶紧结束休息时间,但菜穗子还是想再多看一会儿眼前的景色。 菜穗子闭上眼睛,将双手伸展开来,感觉阳光似乎正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就在这时候,她匆然注意到有脚步声靠近。张开眼睛一看,只见一个和自己一样被白衣包裹住身躯的男子向她走来。果然,手上也提著相同的茶色纸袋。 「你好!」是一个叫饭野的男子。他是今年的研究所新生,菜穗子的学弟。不过因为他之前念过其他大学,不知道是退学还是毕业后,才又重新考进这所大学的研究所,所以实际上似乎与菜穗子同年。但这些也只是听别人说的,他在哪里学过什么之类的详细情形,菜穗子并不感兴趣。 菜穗子对这个饭野没什么好印象。 首先,从初次见面开始,饭野说话就很没礼貌。「喂!日下的研究室是这里吗?」两人在走廊碰到时,饭野突然这么问菜穗子。那是今年四月的事。不过,或许他根本就不记得这种小事。 菜穗子从以前就对这种轻慢失礼的人没有好感。饭野正是如此,但也因为这样,加上年纪较大,他在研究所的新生中,已成为头头了。菜穗子也曾看见他连对上面的人都用命令式的口气说话。只不过来了一个饭野,菜穗子便觉得研究窒的气氛似乎变得令人讨厌。 只要那个人一与她攀谈,她的脸颊就瞬间变得僵硬,这点菜穗子自己也知道。就连阳光都不再感觉灿烂。 「樱庭小姐也还在吃午饭啊?我可以坐这里吧?我虽然做完实验了,但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没有食欲,所以拖到现在才吃。」 「请坐。我刚好吃饱了。」也不管话有没有说完,菜穗子立刻站起身来。 她非常冷静地瞥了饭野一眼,见他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 「请慢用。天气晴朗感觉很舒服喔!」一说完再见,菜穗子便大步向前,但随即发觉两手空空,又慌慌张张地回头,将自己的垃圾——牛奶空盒和塞了透明包装袋的纸袋——从长椅上拿了过来,再把它扔进垃圾桶。菜穗子知道对方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著自己这一连串的动作,于是涨红了脸,丢脸到像要冒出火似的。 那天下午,菜穗子一直无法回复原本的平静,结果在学校里忙到深夜。 早晨,菜穗子还一脸睡眼惺忪,就急忙确认今天是星期几,一看才注意到,月历还停留在上个月分,没有翻出新的一页。月历上,用红、蓝、黑三色印刷出来的数字上方,是一张不知名的外国演员的笑脸。应该是名人吧。因为这月历是和贵子从电台带回来的。 什么嘛!明天可以休假。 看到正中央孤零零一个红色的3字,菜穗子有点高兴。是文化日 好像是决定制定宪法的纪念日吧。以前曾经学过,现在都忘记了。 不过,那个念头瞬间即逝。菜穗子转头看时钟,发现时间较往常更晚了,于是急忙从床上爬起,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因为觉得麻烦,便穿上昨天那条牛仔裤。反正还要罩上白色外衣,所以原本想衬衫穿一样的也没关系,但终究还是觉得不太好,便放弃这么做。 下楼到起居室,难得看见和贵子已经坐在那里。 「唉呀!怎么了?」 「唔。没什么。」 如此一问一答之后,菜穗子急忙补上一句「早」。妹妹也回应道早。菜穗子一边斜眼看著一脸睡意、手肘靠在餐桌上的和贵子,一边匆忙移动脚步发出拖鞋声响,还真有点羡慕妹妹的悠闲。但她立刻转念想到:就算明天是国定假日,这孩子大概也无法休假吧。 「昨晚不是很晚才睡吗?」 「嗯,不过没关系。对了,我泡了咖啡,姊姊也喝一杯吧。」 听到这句话,菜穗子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发生什么事了?啊,我知道!因为明天自己不能休假,所以希望下雨对不对?」 「无聊!」和贵子噘起嘴说。菜穗子连忙道歉,并满怀感激喝了一杯咖啡。难得可以品尝别人泡的咖啡。 「姊,这个星期天你可以休假吗?」 「大概可以吧。怎么了?」 「我那天也休假。是这样啦,有一家店的葛切好像很好吃,我在想可以的话,要 不要一起去吃吃看。」 菜穗子自然而然想到那天晚上的对话,剎时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菜穗子将那不安按捺住隐藏起来,然后点点头说:「了解。我会努力不让那天有事的。」 「太好了!」妹妹笑逐颜开。此时菜穗子走到对面坐下,注意到餐桌上的食物——土司和西式炒蛋,这才想到今天早上没有闻到味噌汤的香味。 「奶奶呢?」 「我跟奶奶说今天我做早餐,哄她再去睡。不过,我猜她一定起来了。我只是泡个咖啡嘛,又不是要做竹荚鱼干,对不对?」 「那,这个——」菜穗子指著西式炒蛋问。 「我做的啊!有什么意见吗?」 「不、不,没有意见。」菜穗子心怀感谢地合掌说开动后,拿起餐叉舀一口炒蛋吃。炒蛋有点太咸,菜穗子想到学会期间要投宿的那家饭店的早餐,也是这样的味道。 「本来想做得再软一点的……」妹妹喃喃说著,菜穗子彷佛没听到似的,小小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雪。」 不过,即使是「北国」,这个时节要下雪还太早。 随著人口增加,菜穗子似乎感觉初雪年年晚到,难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吗?边走在早晨濡湿的人行步道上,菜穗子一边思考著这件事。虽然还不至于降雪,但也到了一吐气便化成薄薄白雾的时期了。即使晴朗的日子里,早晚也已笼罩在一片低温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到姊妹俩的聊闲,隔天星期三确实下了一场大雨。 菜穗子按掉闹钟躺在床上,不久又在昏暗的房内再度沉沉入睡,等到起床时,时钟已走到十一点了。难得的假日业已过去一半。没有懊悔也不感觉倦怠,菜穗子坐起身在床上发呆一阵子。觉得不管怎么睡都不够。但也不能老是这样。 下楼走到起居室,祖父正横躺在沙发上看将棋节目。祖母则戴著眼镜在饭厅里看书。她的面前放著用擦拭碗盘的布覆盖住的餐点,分量正好足够一个人吃。 「早安。和贵子呢?」 「早。和贵子今天好像要上班喔!大约一个小时前就出门了。」 菜穗子这才回想起来,说了句「这么说好像是耶!」然后走进盥洗室。菜穗子用餐时,祖母头抬也没抬地埋首阅读,祖父则继续在电视机前看著接下来播放的新闻节目。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头条新闻是一名阁员在不知哪个国家所召开的记者会。 菜穗子找不到话题与两老闲聊,不过也不想出门。 她坐在餐桌前出神望著祖父正在看的新闻,祖父突然转换频道,画面变成年轻女演员的订婚话题,菜穗子怕万一话题扫到自己这裎会无法招架,便站起身来逃离现场。 回到房间后,菜穗子脑海里也没有浮现特别想做的事。 虽然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多也是原因之一,但大部分是拜祖母的勤劳所赐,房间一直保持得很整齐清洁,没有特别脏乱的地方。该洗的衣服,除了贴身衣物之外,也都洗好晾乾收进橱柜里了。 菜穗子满怀自嘲地想著:「我完全没做家事呢!」不过现实上,也的确是强人所难。祖母今年已六十九岁。一般来说,早该安享晚年了。然而她却再度担起母亲的重任。 忽然,菜穗子很好奇,祖母究竟是几岁的时候生下父亲的? 菜穗子是在父亲二十二岁那年出生的。念小学时,遇到星期天教学参观之类的日子,菜穗子总是自豪自己的父亲明显比其他人的父亲还年轻。母亲与父亲同年。父亲大学毕业时,母亲已经怀了自己。仔细回想这些往事再试著推算,父亲出生时祖母才十九岁。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生产。 十九岁的祖母,二十八岁的自己。菜穗子想将两个意象重叠,但是失败了。 ——真是被打败了!奶奶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爸爸都九岁了。 菜穗子试著想像自己身旁站著少年时代的父亲,但那影像一直无法顺利浮现。他应该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吧。那个阶段,说话大概也不输给大人了。 菜穗子的日常生活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容纳这些想像。 她重新环视自己现在所处的房间景致。或许这正是父亲以前使用过的空间。然而,现茌这个堆挤了厚厚专门书的房间,与幻想中的少年身影完全不相称。 菜穗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她横躺在床上,觉得两手空空的不太习惯,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来看。一翻开,掉出一张书签。这书是日前刚出版的学术用书。因为对原文有点没把握,所以一直期待翻译本的出版,一出版便赶紧将它买下来。 「嗯,这里看过了。这里也是。这个部分怎样呢?好像有印象,不过,等一下!」就在寻找原本夹放书签的位置时,菜穗子的脑子里陡地塞满了被赋予特殊意义的α、β符号,或是以希腊文字和连字号开头的专门用语。细细的丝线奔走绕行于脑髓之中,将那些符号、用语一个个串起,并引领它们依著固定的节拍,愉快地前行。一旦规则定出来,菜穗子很容易便可以集中精神。「啊~对了!就是读到这里觉得很难就停住了。对、对——」 再抬起头时,乌云满布的天空已变换成黑夜。 菜穗子又前进了不少页数。她将贴有水仙押花图样的书签重新夹回书页之间。 匆然,她闪过一个念头:这就叫逃避现实吗?但摊开在她眼前的正是支配自己每一天的现实啊。 此时传来祖母的呼叫声,告诉她晚饭准备好了。 「好!我马上下去。」回应的同时,菜穗子想起和贵子做的早餐。「或许,妹妹也有过和我今天一样的想法吧。」菜穗子这么想。 好久不曾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钣了。今天的菜色是鸡肉加小黄瓜再淋上中式芝麻酱的凉拌鸡丝,和满满一碗高野豆腐加四季豆及红萝卜的杂菜卤。 菜穗子怀著感谢的心将炊煮好的米饭送进口中,一边想著:「不知道和贵子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 时钟已经走到午夜零时。 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不管您是不是满心期待,现在是樱庭和贵子的「卫星巡航」时间。既然难得有缘在空中相遇,就让我们一同尽情欢度今宵吧! 大家都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假期吗? 在此谨向各位听众朋友报告一个讯息。这个星期一,我和渡边先生可喜可贺地缔结了休战协定,我们的爆料大战就此停战。不过,说到爆料,我到现在还听见有人说「那个数字好像是真的」呢!那不是真的啦!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下来,我想稍微做一下这次事件的回顾。 我想他本人也说过了,就是星期四收到的明信片,收信人姓名全部都写渡边爸爸。这是真的喔!还有啊,听说在他太太的强烈要求下,他勉勉强强,不对,是很乐意地买了爱马仕送给她。好像是节目播出后,他太太气冲冲地跟他吵说「我没有爱马仕围巾啊」。渡边先生,对不起喔! 不过,听说结婚戒指好像非常贵耶,哎呀,都是电台内的八卦消息啦。 小真,渡边先生只爱你一人。请原谅他喔。啊,小真是渡边太太的名字啦。 然后呢,渡边先生在我耳边大叫「因为意外的开支,我没钱啦!」所以今天中午,我请渡边先生去附近的餐厅「若月」吃鳗鱼。渡边先生吃松餐,我吃梅餐(*注)。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荷包缩水了,没办法,晚饭只好节制。结果,真是一大失策!两个小时前开始肚子就饿得不得了!什么什么?节目播放中肚子绝对不可以咕咕 叫?那当然!还没出嫁的女孩会做出那样丢脸的事吗?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今天的传真。来自十六岁的美纱子的信。 「每个星期我一定会收听这个节目。听到和贵子小姐总是充满活力的声音,我觉得我的活力好像也跟著跑出来了。」 哎呀!这个话真令人开心。我也要谢谢你按时收听节目喔。 接著,「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每个星期一定会被和贵子小姐大声骂『啰唆』的到底是谁呀?因为我想写信安慰他,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非常高兴。最后,每次都主持节目到很晚真是辛苦。请你要加油喔!」 *松餐、梅餐:日本料理的套餐等级。有松、竹、梅等。 听得可真仔细呢! 他呀,叫作工藤,是负责这个节目现场的音控人员。长得有点可爱唷!不过很自大。 所谓音控,我也不是很了解啦,反正就是待在录音室玻璃的对面,每个礼拜都要确认他读秒的手势——到底是三根手指还是一根手指实在搞不清楚,所以节目播出前一定要依序比比看。除了这个,就是做做体操之类的啦,工作内容好像就是这样。咦?什么?还要帮和贵子小姐写悔过书?真是够了!好啰唆喔!这个礼拜也想写吗?想写的话我就让你写!因为很简单嘛! 好,来听首歌吧! 这个星期我们要把eagles的(加州旅馆)一次播完。长达六分半钟。中途不可以插播广告喔!最后就没关系啦! 名曲中的名曲,请好好欣赏。 还有,现在在我手边的提包内,藏著一个「北村屋」的红豆面包,工藤不知道。有六分钟的话就可以好好把它吃完啦。 那么,开动了。不是啦!是音乐开始—— 约定好的那个星期天,天空万里无云。 从上午起,姊妹俩就开著车,朝向还在爬升中的太阳驶去。这条路是因运河闻名的城市延伸出的道路。两人自从之前去扫墓以来,就不曾乘车出游过。难得和贵子这么早起,姊妹俩因此决定乾脆开车到海边。预定回程再去品尝葛切。 「空荡荡的都没有人呢。」 「时间还早嘛,而且还不到滑雪季节,所以也没有观光客。」 今天操控方向盘的是睡眠比较充足的菜穗子。 穿过市区后,没多久道路两旁便出现山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绿叶落尽独留光秃秃枝条的萧瑟景象,但偶有几株常绿树和晚来的红叶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不愧是初冬的海岸,果真很冷。两人有备而来特地包裹著一身厚厚的衣裳,却被强风吹得怎么也抬不起头。没多久,和贵子就说要回到车子里,菜穗子也举双手赞成。当然这只是惯用说法,事实上菜穗子两手紧紧藏在口袋里,仅用头努力表示赞同。 「呼,好冷喔!」 「为什么一冷就会流鼻水呢?」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那,下次先查一下吧,你最拿手的不是吗?」 谈笑间,两人发现旁边有一间家庭式餐厅。彼此点点头表达意愿后,便奔进那家餐厅,点了两杯热可可。寒气已渗透全身,得靠热可可暖身才行。 「接下来天气会愈来愈冷,人却变得愈来愈怕冷了。」 「是啊。以前即使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裙子下面还是露出两条裸腿呢。」 「那时候是这么讲的吗?裸褪?」 「不记得了。」 在这样的对话问,热可可终于送过来了。一缕缕热气从看似甘醇浓郁的咖啡色中,宛如福音般升起。 待身体回暖:心情平静后,好一阵子,两人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防波堤的对面,依旧散乱著海浪碎裂后的白色浪花。晴朗明亮的天空下,海面一片湛蓝,彷佛与刚才的寒冷完全无关一般呈现在眼前。 热络的气氛突然沉静下来。菜穗子微微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悄悄地调整好姿势,做好心理准备。 「姊,之前提到的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开口说话的是和贵子。从受到邀约起,菜穗子就某种程度预想过这样的情况。 「樫村的事对吧?」 「嗯,没错。」 直到这一刻,菜穗子仍忍不住揣测妹妹的真正意图。不过既然答应要说,就不得不遵守这个承诺。 「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就连他考上哪里的大学我都不知道呢。」 「可是,国中、高中都读同一所学校对吧?有好几个学期你们不是还同班吗?」 「话是没错,可是——」 「应该记得什么吧?除了同班之外的其他回忆。明明答应要告诉我的。」 「可是……那他曾经跟你说过我的事吗?」 菜穗子将话题岔开,企图多争取一点时间。但妹妹瞬间移开视线,随即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看起来苍白。 菜穗子喝了一口冷水,然后双手托腮佯装在想事情。实际上是在寻找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她不得不假装在做点什么。 「对了,我借过他笔记。他曾夸赞我的生物笔记很容易看懂。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借了之后就放著不还,脸皮很厚呢。」 「还有呢?」 和贵子边说边挤出一丝微笑。 「嗯~骑脚踏车上下学。啊,这是高中时候的事。」 妹妹低著头,眼睛微微往上扬。菜穗子像是被论斤秤两一般,感到一阵心惊。不过那表情也和往常一样,转瞬间便消失了。 「是这样啊。老实说啊,都是我向他借笔记喔。」 「咦?是吗?」这真是超乎菜穗子的意料。 「他不是毕业考失败过吗?」 「那是因为他根本心不在那里。那时他脑袋里想的都是下一所学校的事。」 「嗯。」菜穗子除了点头之外也无法说什么。那是菜穗子所不认识的樫村。 「直到第二年,他都很认真读书喔。不过他的说法很奇怪。他说,因为难得能考上大学,所以要努力用功到最后,以念书为乐。感觉有点别扭呢。」 「是喔。」菜穗子应和了一句,将所剩不多的热可可喝完。总觉得很像樫村会讲的话。不过不知不觉的,这一次换成菜穗子低著头扬起眼睛看和贵子。 「考试前,我们两个人在甜甜圈屋念书到很晚。因为语言书一个人念会觉得很无聊嘛。所以我硬是要他陪我一起读。宿舍的门禁时间是十点,管理人大概都十点半回家。所以我叫他十一点来接我。」 「喂!和贵子。」 「哎呀!这点小事不要大惊小怪的。大家都这么做。因为太晚回宿舍会违反规定,所以就先回去再跑出来啊。就穿著裙子从一楼同学的房间窗户跳下去。因为要去见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生,所以想打扮得可爱一点嘛。啊,虽然已经过时效了,还是不要告诉爷爷奶奶唷。因为以前答应过他们嘛。」 和贵子露出诡谲的微笑,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菜穗子不知怎么的觉得没了劲,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说了。」 「之后,走一段路再拦计程车。让计程车等在宿舍前总觉得不好意思嘛。然后就到车站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甜甜圈屋或家庭式餐厅念书,直到第一班电车发车,再去学校,到学校后又继续念到考试前。一开始考试后,我根本不知道会先写完答案卷还是先睡著,那种感觉很微妙,很惊险,也很刺激。」 说完,和贵子吐吐舌头,菜穗子回应她一个苦笑。妹妹虽然笑得很爽朗,但菜穗子总觉得有点不自然。妹妹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当然,不是考试的时候,也会偷跑出去。」 菜穗子在 心里「啊~」了一声。 转念又想:「本来就会这样嘛。」随即低下头来。 就在伏下头的瞬间,菜穗子感觉妹妹脸上露出试探似的表情。但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再确认。不可能有的。自从目送两人离去的那个夜晚开始,自己就一直害怕听到这件事。她非常清楚。也曾想过,这是否就叫作悲惨呢? 回忆就当作回忆搁著置之不理就好了。至少也应该将它上锁放在心底。况且,他再度出现时,不是已明白宣告他是妹妹的恋人了吗?那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情感,自己到现在都一直珍视著,只能说是择善固执罢了。而且,一度还是白己亲手阻断了它的发展。 菜穗子对视线该往哪儿摆感到困扰,于是又望向窗外的浪花。蓝和白。她脑中只想著这两个颜色。和贵子也不再言语。菜穗子忍不住在脑中一隅揣测这沉默的意义。 「是吗?那么,如果照那样下去没有发生意外的话,他也考取学校,说不定现在和贵子就是是医生太太,过著有点奢华的生活呢。」 菜穗子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而开口这么说。脸则一直面向窗外。 「咦?」 但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音调突然拉高的惊呼。菜穗子觉得诧异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妹妹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表情。感觉就像点了冰咖啡却送来麦茶,没注意就倒入鲜奶油,只好那么喝下肚。 「是谁说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妹妹眉头微微皱起。 「没有啦!因为我听说他要重新考大学啊。不然的话,是律师吗?对不起!可是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都不是啦!」 「我想错了吗?」 「完全弄错了。」 这时妹妹的脸上彷佛浮现一股悲伤。为了理解那悲伤隐含的意义,菜穗子不得不等待和贵子继续说下去。 和贵子一边剥除随热可可附上的方糖的白色包装纸,一边静静地开口说: 「他打算去报考航空大学,说想在天空飞翔。」 和贵子说这话的表情,和那时——事故刚发生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所以那家伙才会去坐滑翔机啊!」 樫村宏树坠落在中央阿尔卑斯山脉(*注)附近的城镇。 菜穗子之前从不曾跨入那个地区。和贵子应该也只有那一次吧。两人恐怕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造访那里了。或者,有那么一天会突然有那样的心情?菜穗子无法想像。 事故发生的隔天早上,樱庭家才接获通知。虽然主要是因为在现场确认身分耗费许多时间,但樫村家在事故当天就得知消息了。只是,樫村的母亲陷入半疯狂状态,加上两家人的交往尚浅,两项因素交相作用下,樫村的父亲一时忘了和贵子的存在。 据说,事故发生后的十多个小时内,樫村尚有一丝气息。不过意识模糊,口中不时发出呓语,结果就在被用担架抬进医院后,在双亲和护士们的注视下断了气。 不到二十五年的生命。 接到消息后,和贵子立即搭飞机前往事故地点。临走前,她以令人惊讶的冷静态度制止了想要陪同前去的菜穗子。 *中央阿尔卑斯山脉:位在日本本州的中央地带,山脉高二千公尺,有冰河遗迹。 菜穗子的心情很复杂。虽然自己的确想去,但听到和贵子说「没问题」时,心里某个角落确实也跟著松了一口气。 葬礼结束后,和贵子对菜穗子说了这样一段话: 「听说,他在坠落之后还活著。 这件事让我非常懊悔。在空中的时候他应该有闪过『惨了』的念头吧。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一定很害怕。 可是,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他坠落期间、尚有意识期间,我大概正满不在乎地在电台里谈天说笑吧。 我想,如果我当时能侧耳倾听,或许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不是吗?如果那样,可能来得及。说不定可以握一下即将死去的他的手。虽然或许是不可能的事,不,我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就是无法抹灭那种感觉。它沿著肩膀到后颈紧紧贴著我。 我觉得很痛苦、非常懊悔。——不甘心! 不过啊,我一定听不到的。说实在的,应该不会传到我这里来。我根本没资格当他的恋人。 姊,救救我!姊——」 菜穗子抱著哭泣的和贵子的肩膀,静默不语。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和贵子与遗体一起回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永远失去樫村的事实,已将菜穗子内心的想法完全挖掘出来。那就是她在心里某个角落牢牢构筑起一个空间,在那里藏著她到目前为止的「生」,也藏著一个永远不属于她的「失去」。面对这个事实,菜穗子只能愕然地承认,别无他法。在想一起哭泣的心情和愧疚之间,菜穗子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对不起!和贵子。我没有资格帮你——。 菜穗子的手掌间感受到从妹妹肩膀传来的震动,心里一面这么喃喃自语。 从那之后,和贵子不曾再搭过飞机。 ※ 首先,虽然上个星期也狠狠道过歉了,不过,今天要再一次致歉。 上周的节目中,我关掉麦克风,配合著「on air」,得意忘形地哼唱eagles的歌,一直到最后的吉他声为止,我完全忘我地随著音乐乱叫乱唱一通,所以红豆面包只咬了一口而已。本来想在广告时间把它吃完,但由于没有事先准备饮料,所以宣告失败。 然后呢,那件事就发生了。 工藤「啪」的就开始了,我赶紧说「让您久等了」。可是,从我嘴巴说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啊唔久咚了」。这是故意说的啦。现在嘴里没有吃东西。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补充说明一下比较好。 ——工藤写好悔过书了。我也被迫签名了。 什么?是你不好?我知道啦!所以我才这样道歉啊。您好像很啰唆喔。 ok!言归正传,来看看今天的传真吧!是十七岁的理绪写来的。 「和贵子小姐,每星期听到你充满活力的声音,是比什么都令人古同兴的事。无论如何,请把活力也分一点给我。」 录音室外的家伙嘴里好像念念有词在说什么「快拿一点去」,别理他! 我们继续看理绪的信。 「其实,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因为被人家甩了。对方跟我说『你真的很俗耶』,然后放我一个人在地下街哭就走了。再加上,下个星期期中考就要开始了,我完全无心准备,怎么辨?」最后还画了一个眼泪的符号。 好,怎么办呢?那么可恶的男生就把他忘得一乾二净吧!把那愤怒转换成能量勇往直前,尤其是要彻底把书念好,这样做,你觉得如何呢?可以的话,邀朋友一起念书。当然,如果一个人可以的话,也不是一定得找人一起念。不过,我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类的人。比较喜欢和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对不对?还是我想错了? 为了准备考试而一起念书,这几乎是只有在学生时代才能做的事唷!有时候,那也会变成美好的回忆。因为是我说的,错不了的。 接下来是颇受好评的每周一曲怀念流行音乐单元——这个名字是我现在取的——这个礼拜让我选播一首我喜欢的歌吧。其实每次都是播我喜欢的啦!总之,我在挑选理绪的传真的时候,就决定要播这首歌了。因为我以前是他们的歌迷嘛! 保证听了会很有精神。理绪,我们相互加油鼓励,一起变成像那样的好女人吧! 这首是为你写的歌,绝对不会错! duran·duran——〈rio〉 日子一天天匆匆过去。感觉时间有如加速度般 第二章 新学期开始不久,姊妹俩都请了十天假。在那之后两人就不曾回到自己家。祖父温柔地对她们说:「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从这里去上学喔。」但有一天,当看到自己房间里的物品全部被搬到祖父家时,两人又无奈地哭了。 菜穗子和妹妹就这样在现在的家住了下来。不过,对和贵子而言,去东京的四年期间,对于这个家的记忆是空白的。 中午过后,转来一通外线电话,说是菜穗子的家人打来的。「是爷爷或奶奶发生什么事了吗?」菜穗子绷紧了脸想著,一接听电话,是和贵子打来的。「啊!抓到你了。」电话那头传来与平日无异的声音,菜穗子紧绷的心情才瞬间化解。 不过,妹妹打电话到大学来找菜穗子毕竟是至今少有的事。只有在樫村发生事故之后没多久,有许多事要商量时,才打过几通电话来。菜穗子一边感到纳闷一边问妹妹: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唉呀,妹妹打电话给最爱的姊姊不行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到底怎么了?」 「没有啦,没事。没发生什么大事。倒是姊姊,今天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虽然多少还有一点纳闷,但菜穗子迅速在脑子里确认今天预定要做的事。原本想在今天之内完成的工作不算少。但看起来都是明天勉强撑一下也可以完成的事。比较在意的是日下的演讲稿,不过,晚一天没问题,菜穗子擅自做了这样的决定。 「如果想走的话,六点过后应该可以。」 「是吗?那你可不可以六点就走?」 喂,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反覆的问话已到喉咙又吞了回去。 「好啊!你想做什么?」 「可以吗?太好了!也没有想做什么,就是想去喝喝酒。我们约个地方碰面吧。」 「不知道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好啊!要去哪里?不过,也要让我可以吃饭喔!」 「知道、知道。」和贵子在话筒的另一端笑著说,然后指定六点四十五分在闹区的地下铁车站碰面。之后又补上一句:「迟到一下没关系,我会等你。所以你把工作都安顿好再来,这样才能放松心情好好喝酒。」才挂上电话。 菜穗子照约定准时到指定地点时,和贵子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看见还在剪票口这边的菜穗子,便挥挥手走过来。两人上一次相约在外面碰头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菜穗子想到这里就止住不再继续想下去。 「很难得喔!」 菜穗子边扬起手边说,感觉好像不久前才对和贵子说过类似的话。 「嗯,偶尔这样子也不错嘛!介绍你去吃一家好吃的鱼。」 妹妹快步爬上菜穗子记忆中不曾走过的阶梯。在这个车站下车,对菜穗子来说,可能也是高中时代以来的第一次。这样说来,应该足足过十年了。仔细想想,车站大厅似乎也变了模样。 两人在一间像寿司料理店的吧台长桌前并排而坐。由于肚子很饿,菜穗子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但第三道菜就点了鲷鱼茶泡饭。和贵子点了市内仅有这家店贩售的某地方酿造的地酒,循序渐进地品尝佳肴。菜穗子则叫了啤酒。送上来的每道菜都很合胃口,生鱼片也确实是味道鲜美。 待稍稍填饱肚子、喝了点酒,心情镇静时,和贵子才说: 「其实,我今天挨骂了。」 「这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菜穗子立即开玩笑回应,没想到平常也常用这口气说话的妹妹,竟扳起了脸说: 「哎呀。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次不太一样。通常,因为自己也感觉做了不好的事,所以被大声责骂、被侮辱是笨蛋,我都不会太在意,但今天心里有点不太服气。而且还是被我所尊敬的、像是恩人的人骂,即使心里想『不是这样的』,也说不出口。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受不了。」 像叹息一般吐出的话语,没有点出理由,且听来心平气和,于是菜穗子催促妹妹解释事情的原委。 和贵子先花时间说明日前在节目中介绍过那封自称「小百合」的女孩写来的信,以及她在节目中对那女孩所说的话。于是,今天被上司叫唤过去。那上司叫作渡边,是播音员部门的主任。菜穗子想,之于自己,就好比是日下那样的人物吧,但转念又想,可能无法单纯地这样类比。 「昨晚的节目,是不是超过界线了?依照各人的解读,说不定会变成帮助自杀那样的结果喔!」据说渡边这么对和贵子提出警告。因为不是播放出差错,所以并没有受到处罚,但她又追加了一句:「就是觉得无法释怀。」 然而,菜穗子首先感到震惊的是妹妹被斥责之前的部分。 「和贵子,你说了那些不觉得难过吗?」 菜穗子这句话似乎将自己的震惊传达了出来。 「咦?啊~那件事啊。」 和贵子稍梢沉思了一下。 「不可能不难过。可是,那不要紧。因为,如果是我的话,或许能够理解她不是吗?昨晚碰巧收到那女孩写来的信,我感觉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不过,可以理解的事如果不能清楚传达的话,就和无法理解一样,对不对?不是这样吗?所以,我不满的就是这点。」 妹妹一口气喝下一小杯酒后继续说: 「因为,因为是小孩子——,不对,正因为是小孩子才危险呀!如果我退却的话,总觉得不好。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得很好,但因为感情经验不够,因为过于敏感,于是变得极端。以前的我们不也常常这样?所以,我觉得如果我不去搔到痛处的话是不行的。」 妹妹的声音中弥漫一股热情。但相反的,她的语调却慢慢变得怪异。 「唉呀!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喝醉了吧。」 和贵子自己也注意到了吗?这时她噘起了嘴。 「喂,和贵子——」口中叫著妹妹的名字,菜穗子发觉自己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她匆然觉得那表情很可爱,并接著说下去: 「你这个人好酷!」 和贵子惊讶地望向菜穗子。菜穗子觉得难为情,避开那视线,一转头,正对著柜台上排放的贝类。没办法,菜穗子只好就这么盯著贝类生鱼片看。一旁的和贵子和她一样转头看向前面,一边喃喃自语:「是吗?是这样就好了。」 两人立即拦到一辆计程车。 菜穗子要求各付各的帐,但和贵子坚持要请客,因为她说:「我很快就会领到奖金了,所以今晚让我请客。」于是菜穗子无论如何不让妹妹出计程车的费用,虽然只是为数不多的金额。 回到家后,是酒精作祟吗?姊妹俩依旧情绪亢奋。「帮我脱鞋啦。」和贵子撒娇地说。「你在说什么啊?」菜穗子轻戳她一下。不知怎么的,两人突然变得很开心,一起笑了,想到「吵醒奶奶就不好了」,两人再次一起将食指比在嘴唇上发出「嘘——」的声音。 那气氛令人觉得,若是就这样马上去睡会很可惜。 一副十二点,和贵子徵询过菜穗子后,将电视转成静音。耳朵挂著小型收音机,随意横躺在沙发上的她,已睡眼蒙矓。 不到十五分钟,菜穗子便听到妹妹发出熟睡的呼吸声。虽然也想过不回房间睡的话会感冒,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让妹妹就这样继续睡。 关掉电视和收音机,菜穗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和妹妹的房间,各取出一条毛毯来,再将暖炉的火力转强。因为半夜会很冷,奶奶应该也允许我们开著暖炉睡觉吧。菜穗子如此自找藉口,并帮和贵子盖上毛毯。 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灯,菜穗子像与和贵子并排似的在沙发旁的地板上躺下,蜷缩在毛毯中。 「晚安。」菜穗子小小声说,没想到和贵子睁开眼睛发出「嗯?」的一声。菜穗子像哄她似地说:「没事,睡吧。」和贵子便乖乖又阖上眼睛。菜穗子自己也闭上眼睛。 「喂,下次再喝吧。」和贵子的声音稍梢扬起又下降,听起来像是梦话。 隔天早上,祖母对著睡醒的两人非常生气地叨念一阵:「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都已经是大人了,回自己房间睡觉这种小事,请确实做到!如果感冒了怎么办?」 两人自知理亏,所以穿著睡衣垂著头,感到惭愧地并排站在那里听训。「所以两个人才都嫁不出去。」接著说出这句话的祖母,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随即追加一句:「早餐吃鲑鱼可以吧。」 菜穗子在将近迟到前赶到学校。她气喘吁吁地边说对不起边溜进研究室,发现研究室里所有的目光都同时看向自己。由于不知所措加上羞愧,菜穗子垂首缩肩,涨红了脸。 之后,她才留意到咖啡的香味。 「唉呀,樱庭小姐这么晚才到,大家正在担心你是不是发生意外什么的。」 出声说这句话的是饭野。 「不,只是睡过头了——」 菜穗子虽然心想不说也没关系,但还是说了出口。抬起头来,集聚的目光已全部散去,只剩饭野举起手中的杯子向她示意:「不介意的话,咖啡煮好了喔!」 菜穗子将所剩不多的咖啡全部倒入自己的马克杯中,想再重新泡一壶,这才注意到壶底散落一些咖啡豆残渣。试著含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果然如她所料,感觉有渣渣在里面。「做事太粗糙才会这样。」菜穗子一个人苦笑著,接著轻轻惊呼一声。因为她发觉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在这个办公室里笑了。 由于多少还残留一些昨晚的宿醉,加上如家常便饭般的小差错,上午的时间转瞬间便过去。中午前看到日下,想到之前他交付的讲稿,菜穗子决定今天内一定要洌览一遍,于是提前结束午餐,回到座位。 日下的文章依然是无懈可击。交付给菜穗子,也只是企图在向上呈交之前,让人帮他先确认过而已。只有一个地方——关于pribnow bo座标的叙述,与她日前看过的文献记载,有微妙的差异,所以她在那个部分贴上标签。 然后再检查电脑选字上的错误。不愧是初稿,果然留下许多错误。「预测」变成「浴厕」、「盐基」变成「延期」、「转录因子」变成「转录印纸」。还有频频出现的「核酸」,有好几处被打成「核算」。 而且,有个地方竟混杂了「去氧核糖格桑」(*注)一词。菜穗子一阵紧张,但因为已读过一遍,所以很快就理解这是个巧妙的文字错误。她先是噗呲笑了出来,继而弯腰前倾,想忍住笑。但过了五分钟仍无法恢复平静。反而由于压制因笑而引起的肌肉剧烈收缩,连腹部都感到疼痛。不由得伸手去抚摸脸颊。 时机不巧,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因为菜穗子的座位所在位置,同时兼作共用空间,所以教职人员当然不用说,连来借阅文献的学生也可以出入。 菜穗子依旧低著头,歪著脖子确认进来的人是谁,很不巧的,是饭野。「真惨!」菜穗子边想边赶紧回复姿势。收起印笼(*注),强迫赶走双螺旋等学术名词,深吸了几口气后,才总算收起笑容。 菜穗子做好心理辈备转过椅子,发觉饭野将脸别过去。「果然被看到了。」菜穗子抱著受惩罚的坏心情,无言地转回面对书桌,心里嘀咕道:「这是什么日子啊!」 她将讲稿交还给日下,稍微与他讨论了几点——必须准备投影机,追加的实验做完后要收齐所有的数据比较好等等。并决定将这些工作分派给几个研究生去做。 然后,她回到座位将杂事处理完毕,等想到要回家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菜穗子走到更衣室将拖鞋换成反毛皮的外出鞋。她从来没穿过高跟鞋。 走出大门,立刻感觉头发上有什么飘落,仰头一看,下雪了。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 喂!起床了!星期三的深夜零时到了! 好——开始吧!不长不短的五十分钟,如果扣除广告时间,充其量只有四十五分钟。请不要转台。现在是樱庭和贵子每个星期使出浑身解数为您播放的「卫星巡航」时间。让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拋在脑后,一起彻底放松,尽情欢度令宵! *去氧核糖格桑:原文是「デオキシリボ格さん」,意思是把dna的日文全名「デオキシリボ核酸」误打成「デオキシリボ格さん」,因核酸与格さん日语发音相同。而格さん恰好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连续剧「水户黄门」中一个角色的名字。 *印笼:江户时代武土挂在腰间的木制椭圆桶状小盒子。原本是放置印鉴用的,后来转变成放置随身药品。是连续剧「水户黄门」中,格さん的必备道具。 下雪了耶!终于下雪了。虽然冷得让人受不了,可是,雪一降下来,又感觉可以撑过去了呢!我是这样啦,大家不是这样的吗? 好!我们先来看传真。 「和贵子小姐,你怎么了?上星期是不是有点能量不足呢?虽然因为那封信让人有点难过,可是,整体来说,总觉得你的音调也很低沉。还是请和贵子小姐保持充沛活力,并且将那活力分给我们大家吧。 实在是怎么听都觉得那天的声音没有精神,差不多从开场白的『彻底放松,尽情欢度』那里就觉得活力不够。让我有一点担心,有很多的不满。理绪」 啊!是之前的理绪耶!嗯!你变得有精神了。太好了! 「ps.如果那女孩再写信来,可以的话,请在节目中介绍让我们知道。我也很在意她的情况。」 嗯!我答应你。可是,这星期还没有可以向大家报告的讯息。我也在等待。 对不起喔!是啊,我自己也觉得那天情绪很低落呢!大家对不起喔!都二十七岁了还让你们担心。 不过今天没问题。因为在我耳朵上面一点点的地方有条线,上面写著「伤心事」三个字,我把它「卡嚓」剪掉之后才走进录音室的。现在又精神饱满、干劲十足了! 什么?是不是有更年期障碍?这小子,工藤!不可以说这么没礼貌的话!真是的! 接下来是匿名的希望先生寄来的明信片。 「亲爱的和贵子小姐,请听我说。我有一个烦恼。」 好,我洗耳恭听。 「其实,我可能有包茎。」 噗! 做过啊!真的。说什么包茎没关系,不安好心! 啊!我刚刚也包茎、包茎说了好几次。 真是够了!你要怎么赔我?不管其他天的节目怎么样,只有星期三的节目里不讲那些跟下半身有关的话题,这是我的骄傲啊!今天却—— 嗯~匿名希望的少年,我是女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所以对不起喔!难得你有问题想找我商量,我却无法答覆你。讨厌!脸红了啦!我也是会脸红的。 啊!或者是,说不定工藤可以回答? 如何?要不要过来这里讲?哎呀!你也有点脸红了? 咦?什么?这张明信片转到明天?那样可以由渡边先生回答?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等、等一下啦!那样,不要,不好啦! 什么?可是,动手术是在大学的时候? 啊呀~啊呀~!我不管了啦!渡边先生,不是我的错。因为都是工藤不好。是那样的嘛!对不起!请原谅我。全部都是工藤的错。渡边先生如果听到一定会生气的。真的。完全违反协定不是吗? 唉!真是出乎意外的放松方式啊!啊,怎么办?渡边先生是我的上司耶!而且、而且——冬季奖金还没发呢。 ——播歌吧!不管了! 这个星期要选播一首国内歌手的曲子。泽田研二的〈爱走不走,随便你〉。 据说他曾是老虎队的球员,大家知道吗?以前很酷喔!对手打击时,他演出精彩守备。打击也是他的卖点喔! 什么?告诉小孩这些骗人的话要做什么?我会说清楚的啦! 我、我、我原本只是打算用这种方式来放轻松的。你说对不起?来不及了!好了快点播歌吧!还有,去买一盒点心回来赔罪,点心!店家都已经打烊了?你想办法去找一找啦!可是节目呢?我一个人没问题啦!真是的! 我忘记说了,这个老虎队不是那个老虎队唷!不要信以为真喔! 星期天也飘著雪,早晨变得很冷,但菜穗子仍冒著恶劣的天气去学校。因为心里挂念一些事,她想中午前把那些事确认过,就可以心情舒坦地回家,然后悠闲度过下午时光。 她所挂念的事,结果证实只是杞人忧天,她拍拍胸口放心走出研究室。没有人的大学里,菜穗子隐隐感觉不安,不等到中午,她就踏上归途。 途中,她想到一件事,于是绕到酒铺,买了一瓶义大利出产、价格有点贵的酒。她想,有机会的话,姊妹俩可以再度共饮。 一回到家,看见玄关放著不曾见过的鞋子。一双淡驼色、有跟的鞋和一双粉红色的童鞋。正纳闷著,和贵子便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招呼道:「你回来啦!」然后对她眨眨眼睛说:「我有客人来,家里有点热闹喔!」 菜穗子走进起居室,看见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手中抱著一个小女孩。 「你好。」菜穗子向对方打完招呼,想起她是以前那个绑辫子的女孩。记忆里还有那女孩当时的模样。她应该也与和贵子念同一所高中、一起打篮球。以前她也曾来过这里几次。因为确实记得听和贵子说过,老师点名时,两人的号码相近,所以感情很好—— 「嗯~如果弄错的话请原谅。你是相模同学吗?」 对方微微一笑。 「不是,我是泽村。不过,结婚前是相模。」 无忧无虑的笑容。这话听起来有点欠揍,但其实没有讥讽的意味。菜穗子也跟著笑了出来。她在泽村的对面一坐下,和贵子便端著放红茶的盘子,从厨房走过来。 「茶刚泡好,姊不介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喝?不过你记忆力真好,还记得夏子。」 妹妹用佩服的口气继续说: 「如果是我的事,连我打过电话,你都说完全不记得了呢!」 「喂!说话很过分喔,和贵子。」 这时,乖乖坐在泽村膝上的小女孩大声说:「我是雪子。」「对、对。要打招呼。」泽村夏子说。接著低下头对小女孩说:「小雪,说你好。」「你好。」小女孩应和。跪坐在地板上排放红茶的和贵子也停止手上的动作,同样回应问好。 「她几岁了?我不太懂小孩子。」 「今年冬天就四岁了。我大学一毕业就结婚,那年冬天就生下这个孩子。很辛苦呢!最近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样啊。」菜穗子应和,喝一口和贵子泡的红茶。真好喝。原来身体比想像的还冷。 「因为先生工作的关系,我们住在隔壁的城市,上个月才搬回来。我也不是那么勤快的人,所以与和贵子也很久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此时,泽村夏子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似的,用手捂住嘴,小小声说:「啊,对不起。」和贵子微微拾起手摇一摇,将含在嘴里的红茶咽下去,说: 「没关系啦!不要介意。是他发生事故时,我很想哭,打电话找你出来。从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不过,我才觉得不好意思呢。因为那时小雪还没断奶,结果是两个孩子在哭呢。我一直觉得给你添麻烦了。从那之后,虽然遗憾,但只有每年寄寄贺年卡吧。」 「嗯。」对方向和贵子点点头。 「不过,和贵子一点都没有变。」 「是啊!」 和贵子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是因为积极投入工作的关系吗?还有每个星期都和年轻男孩一起共事的缘故?脸上的表情和心情一点都没有变老呢!好羡慕喔!我也出去工作好了。」 「这是恭维的话啦!你从以前就很会捧人喔,夏子。」 「你说什么啊!我有时可是会听你的节目喔!听起来很有精神就觉得放心了。」 「反正只有在被小雪哭闹吵醒时,为了消磨时间才打开收音机对吧?我了解。无所谓啦!」 这时,小女孩不知是不是明白自己被提到,走近和贵子说:「我要玩。」「哪一个?怎么玩?」和贵子笑逐颜开地问。菜穗子一边看著这样的和贵子,一边接续下一个话题,询问泽村夏子是念哪一所大学。对方回答是和菜穗子同一所大学的药学部。 「哎呀!什么嘛!不就是旁边那栋建筑物?哇,真的啊?」 「咦,那,你是农学部?不然就是理学部?」 「嗯,是生物工学。我到现在还在那里呢。」 出乎意料的,两人聊得很起劲。泽村修过日下的课,菜穗子也认识泽村的指导老师。然后同被禁闭于理科建筑物内的女性同胞,牢骚一出,便有如绽放的花朵。厨房的三角转弯处,总是有杯面的食物残余,发出麸胺酸的臭味。或是设有远心分离机的实验大楼里,只有二楼才有女生厕所,两人聊了一堆微不足道的事。听了之后发现,似乎药学部的情况比生物工学部好多了。 这时菜穗子才想到尽是她和泽村两人在聊天,于是急忙转头看和贵子。然而和贵子却和小雪在玩「男生女生配」,玩得不亦乐乎。菜穗子松了口气,不再顾虑,享受与泽村夏子继续闲聊的乐趣。 是蓝天从云层间探出头来了吗?隔著蕾丝窗帘望出去,外头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小雪发出一声惊呼,跌跌撞撞跑过去,并吵著要到外头。 和贵子起身拉开窗帘,看见清澈的蓝天,只剩少许的雪花翮翩飘落。地面一片雪白。 「喂,夏子,我可以带小雪出去吗?只在庭院里而已。」 上。虽然风会吹进屋子里,但菜穗子还是决定打开一点窗户。不一会儿便听到从玄关绕到庭院的和贵子与小雪的声音。 泽村夏子啜饮一口红茶,叹了口气。 「那个,姊姊——和贵子,还是不行吗?」 「咦?」 「不是啦,是叫樫村先生吗?过世的男朋友。」 菜穗子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又面向泽村夏子说: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问她忘得了那个人吗?我想答案大概是否定的。可是,如果我弄错的话请你原谅。听起来感觉你好像不只是要问这个问题。是我想太多了吗?」 菜穗子说完,对方便陷入沉思。 「这终究只是我的印象,你听听就好,不必全当真。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她还一直抱著不放,我无法抹去这种感觉。当然她现在看起来好像很有活力,可是我觉得这种事好像不是忘记了就会好起来。不过,我曾想过,现在的和贵子与以前的和贵子是不是有点不一样呢?」 泽村夏子说完这段话,好像在寻找接下来的话语一般,眼睛看向上方。菜穗子则只是等著她往下说。 「高中时代的和贵子,往好处说,可以说很尖锐。和敏锐不同,但要说是正义感强的话,又觉得有些微差异。不过,跟那样的感觉很接近了。更何况,任谁都不可能一直维持著高中时代的样子不变啊!这样说也有道理吧。」 「可以再说明得详细一点吗?尽量就好了。」 「嗯——」 这时,泽村夏子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的动作与和贵子非常相似。 「虽然完全没有根据,可以吗?」 菜穗子点头。 「总觉得和贵子心里某个角落一直在自责。那尖锐的部分是对内向著自己。我有这种感觉。因为至少在高中时代我没有这样的印象。可是又觉得不只是因为男朋友的死而已。听了她之前播出的节目,那样的印象特别强烈。收到一张同样死了男朋友的女孩寄来的明信片什么的。」 菜穗子一边回想日前与和贵子的谈话,一边点点头。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因为这样,我不会多说什么。啊!今天也是,我更加觉得:『和贵子好像活在一个与我距离非常遥远的时间里』。」 泽村露出腼腆似的微笑。菜穗子反问她: 「毕竟你们是朋友,才能了解『那个和贵子』是吗?」 「唔——,要我说的话,大概是女人的直觉吧。」 聊到这里,两人都看向窗外。「那个和贵子」和小雪,将积得还不算厚的雪收集起来玩。虽是十一月,但这雪显得乾乾的,摸起来很舒服。 「是这样吗?」 泽村夏子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让菜穗子感觉刺中要害。「这是女人的直觉」,菜穗子在内心里苦笑著。 就这样两人没有再开口,出神望著庭院里的那两个人。菜穗子没来由地认为,泽村夏子全神贯注看著爱女的眼神,一定和自己注视著和贵子的眼神相似。 「一起吃晚饭如何?」菜穗子向泽村夏子提出邀约,但泽村夏子以先生会回家为由,很有礼貌地婉拒。她在四点时回家。提到用餐的事,菜穗子才想起自己没吃中饭。 临走时,和贵子屈膝与小雪道别,小雪率真地看著和贵子说:「再见,大叔!」 「大叔?」 「啊,对不起!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和我哥哥非常亲近,自从我哥哥告诉她『我是大叔』之后,只要是喜欢的人,她都叫『大叔』。」 「不过被叫的人会吓一跳呢!要跟她解释清楚。喂,小雪,我是姊姊喔!」 「嗯。再见!姊姊的大叔。」小女孩一派天真。挥手目送两人离去的和贵子耸耸肩: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会被叫成阿姨了,可是竟然是大叔!」 妹妹双手举起放在后脑杓,那动作与她一身毛衣搭配牛仔裤的装扮非常相配。 「咦?那如果是被叫阿姨的话,就不纠正了吗?」 「虽然那也不行啦……」 这时,菜穗子故意盯著妹妹的脸看。 「和贵子,你——」 「什、什么?」 「那黑黑的,该不会是胡子?」 「真的假的?」 和贵子赶紧擦拭脸颊。菜穗子看了,又将脸移近妹妹戏弄她:「抱歉,是皱纹啦。」 「好了、好了!喂!我是姊姊耶!」 菜穗子笑著制止作势要打她的和贵子。这时和贵子突然说:「对了,姊,帮我一个忙。」一问之后,原来是做晚餐。 「我原本想让夏子帮忙的,所以材料都买了。偶尔也要让奶奶轻松一下嘛。」 经和贵子一说,菜穗子便明瞭。走回起居室,看见客人来访期间一直待在房间里的祖父母已经现身。祖母穿好围裙,准备要进厨房做晚餐。 和贵子制止祖母:「啊,今天由我们两个来做。」祖母顿时用哭笑不得的声音问:「你们姊妹俩要做吗?」祖父也很惊讶,半坐在沙发上,将背向前挺直。 和贵子准备的菜单是法式吐司和猪肉汤。因为不会做咖啡和竹荚鱼乾的组合,才变成现在这样。菜穗子一边诧异决定这菜单的标准何在,一边主张「不如来做咖哩」,但立即被和贵子驳回:「太浪费莲藕和牛蒡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多肉。」 菜穗子想,依照祖母的个性,如果搜寻一下冰箱,应该至少找得到鸡肉,但转念又想,对两位来说,做猪肉汤可能比较适合吧。她趁著和贵子不注意,偷偷打开饭锅检查有没有剩饭。如果只是祖父母吃的话,看起来分量是十分够了。 之后,姊妹两人就展开一番苦战。 菜穗子找寻打蛋器想把蛋打散,和贵子看到,便从她手中夺过碗公说:「这种事用筷子就够了。」而看到妹妹拿著一袋盐,打算直接对著锅子撒下时,菜穗子也大声骂她:「请规规矩矩用小匙子量一下用量。」有时,两人互骂著对方,几乎要擦枪走火,不知如何是好的祖母会现身厨房说要帮忙,不过两人会合力哄著祖母。只有这时两人酌搭档才算完美无缺。 总算,差强人意的晚餐做好了。不过,只有姊妹俩拿法式吐司吃,祖父母还是盛饭。 看著这样的用餐光景,菜穗子想起泽村夏子所说的话,思索著「下次该听听和贵子的广播节目了」。 那天晚上,姊妹两人又开了一瓶酒来喝——菜穗子买回来的那瓶。 并不是因为谁邀谁共饮,而是两人洗完澡心情好,不知不觉就拿出酒来喝了。而祖父母早早入睡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气氛很热络呢!你们两个。」 「因为念同一所大学嘛。感觉很舒服的一个女孩子。」 「可是,我只在这里说而已,她毕竟胖了一点,而且变成一副结了婚有家庭的人的模样。当然,因为是跟女子高中时代相比,也难怪会有这种差异。」 「是这样子吗?」 「是啊!她以前很廋。感觉手臂可以折断似的。有时打篮球,要传球给她时,都不得不放慢球速。总之,感觉很奇怪。」 「什么事?」 「我指的是,听姊姊和夏子聊著我不懂的话题这件事。」 「啊,对不起。我也留意到了,可是——」 时候,只有我们两个听得懂的话有一大堆。所以我想都没想过我和她之间会有姊姊插入的余地。况且,高中时代,姊姊大部分时间都在念书不是吗?」 「是吗?大概是吧。」 「总觉得心情很复杂。不过你不要在意,我只是说说我的感觉而已。不要以为我在怪你喔!」 「我知道。不过,那就是所谓的时光流逝吧。」 「你说的对。该怎么说呢?感觉很难过。」 菜穗子点点头,注视著自己手中的透明液体。微微带著黄色的液体中,映照出天花板上大大的灯光,并将它完全收纳在里面。 「姊,问你一件事可以吗?」和贵子说。 「要问什么?」 「姊姊每天在大学都做些什么事?现在还继续念书吗?因为有考试什么的?白天听你和夏子聊天,总觉得我完全不知道姊姊做的事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和贵子的事。菜穗子暗地里这样想著,一边「嗯」的回应一声,思考著要如何说明比较好。 「我跟你说过我在做基因的研究吧?」 「嗯,这个我知道。可是很抱歉,连许多基本的知识,对我来说,都是一知半解的。因为没看过嘛。」 「说的也是。」菜穗子苦笑了一下,和贵子吐了吐舌头。 「不过,至少听过双螺旋吧?」 「那个最近常常听到。」 「两股细细的丝线成一组,像这样,扭曲著一直延伸。你大概可以把它想像成绳梯那样的东西吧。那就是dna的形状。梯子的每一阶,都是由两根硷基相互连接而成,称为硷基对。构成我们身体组织的细胞,每一个里面都有大约五万条那样的长长绳梯。其实这个数字也有各种说法啦。」 「唔嗯~」和贵子边点头边皱起眉头。 「所谓生物,一开始是从一个细胞分裂发展而成的对吧?受精卵不断将自己复制再复制的结果就是生命。所以,一个个体里每个细胞的dna都是一样的。这样懂吗?」 「也就是说,我们有多少个细胞,就拥有多少束五万条的绳梯。而那全部是同一个东西的复制品。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然后,研究发现dna上记载著与那个个体有关的所有资料。」 「我虽然很用心听,可是还是不怎么懂。是指耳垢是硬的还是软的,或豌豆是有皱纹还是没皱纹的意思吗?那些是怎么被记载在dna上的呢?」 「是啊——我随便打个比方好了。 所谓活著,极端来说,就是持续不断地合成蛋白质这件事。虽然说,人类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是水,但我想构成生命的核心物质应该是蛋白质。所有的器官都是由蛋白质组成,维持生命活动所必需的酵素也是蛋白质,血液、体液,这些都是蛋白质。而基因上记载了所有与合成蛋白质有关的讯息。 不论是哪一种蛋白质,都可以还原成二十种的胺基酸。正是这二十种胺基酸排列组合成各种不同名称的蛋白质。 而且蛋白质的种类有几万种,要发现它们各自独特的性质和功能,现在还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在这里,刚才提到的硷基就要出场了。dna上的硷基只有四种。分别名为腺嘌呤(adenine)、胞嘧啶(cytosinc)、鸟嘌呤(guanine)、胸腺嘌呤(thymine)。它们四个虽然依照顺序出现,但问题就在那个顺序上面。因为它们是三个一组与一个胺基酸对应。四的三次方就有六十四种排列组合来与二十种的胺基酸对应。精确来说是六十一种,不过这个就略过不说了。到这里还可以吗?」 菜穗子试探的一问,和贵子耸耸肩。 「可能还是不行。我遇到数字就头大。」 「这样啊。那么不必太在意那个数字。怎么说呢?要停了吗?」 「不,继续说。我听不懂的话会说。」 「那我尽量避开数字。这样说不知道好不好?比如说——我虽然已经很注意了,不过这种说法还是很粗糙——某个细胞天生注定是血液的细胞,那么dna就将必要的讯息复写下来,成为叫作rna的物质,出现在细胞核外面。这时如果是血红素的话,就把合成血红素——也就是蛋白质啦——所需的讯息截取下来。因为是血液,所以不可以有胃蛋白酶,或角质蛋白。刚才说的那个细胞必须制造血红素。这时,细胞内一种叫核糖体的器官,就遵照dna上所承载的讯息,开始合成蛋白质。」 听菜穗子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妹妹苦笑了一下。 「不行了。我只知道血红素而已,其他都不懂。反正就算不想分泌胃液它也会分泌出来,指甲、头发也是自动长长。」 「你举的例子很好。反正,这样的事情在我们身体的每个角落进行著,所以我们才能活著。懂吗?」 「大概懂吧。我好像还可以喔!」 「真的?那我继续说。dna上应该承载了关于一个个体其物种的所有讯息。体内的任何部位,哪个细胞会成为胃的细胞,还是头发的细胞,还是水晶体的细胞等等所有讯息。为此,连哪一个染色体上的哪个部分的讯息非复制不可,都是藉由刚刚说的四个硷基对的排列组合来下达指令。所以,人体内的dna很长喔!长到你几乎不敢相信的地步。」 「可是,一个细胞里就有五万条dna耶。」 「没错。所以我们所使用的单位是奈米。十的九次方分之一。啊!对不起!说过不提数字的。」 「这种程度没问题啦!主要是看有几位数对吧?可是,那个数字比非常小还要小,它远远超过言语所能表达的范围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 「嗯——」和贵子鼓胀起脸颊。 「反正,最终就是要想办法画出那五万条的地图。所谓解读人类基因组,主要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如此一来,是否就可以更了解人活著的意义呢?大家虽然都没说,可是我猜大概都是这样想的吧。」 「嗯。好像很困难呢!我实在很佩服姊姊你。嗯!」 菜穗子看著点头佩服的和贵子,心里忽然涌出一些话想说。 「只是呢——」 菜穗子迟疑了一下,不知该怎么说,结果说出这段话: 「有时候我会涌现无法抑制的郁闷。我刚才说过,活著就是持续不断地合成蛋白质对吧。不过,反过来说就不对了。有时候我会有这样的预感:不论我如何探究蛋白质,可能都无法与我所知道的『活著』这个词汇的意义相连结。 活著,就是感觉雪很冷、起司蛋糕很好吃;感觉对谁有好感,或是相反的对谁没有好感;感觉泡澡很舒服,被奶奶骂有一点高兴等等,各种各样的事。 而那些就是爸爸妈妈突然停止不再做的事。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活著』。于是,有时候我会变得不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为了什么而活。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为何要不停地合成蛋白质呢?是为了什么呢?」 「姊——」 唉!菜穗子叹了口气。她心想,果然还是不说比较好。 「我真是胆小鬼。」 「不是这样的啦,一定不是。」 不知不觉间,妹妹在菜穗子身旁坐下。难为情地闭上眼睛说: 「至少比我好。」 「和贵子——」 悄悄地,和贵子将手搭在菜穗子肩上。菜穗子闻到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发香飘来。背上柔柔暖暖的,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舒坦。 真想就这么睡著。菜穗子这样想。 为发生那件事,所以我买了「千夏屋」的起司蛋糕,带著工藤一起去找渡边先生,向他道歉。因为我觉得说得有点过分了嘛!不是特别为了奖金的事喔!渡边先生,还有各位听众,请你们要相信我。虽然,要说完全没有想到的话是骗人的啦。 然后呢,我一心想要道歉,跟渡边先生说:「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渡边先生一副很生气的样子,看也不看我一眼,我都快哭出来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低头一再道歉,也转头要工藤道歉。因为他在我后面。 结果,工藤那家伙竟然在笑! 我就说:「因为你那样,就算是渡边先生也会生气喔。」然后,那个渡边先生噗呲笑了出来。 我搞不清怎么回事,很丢脸地一直发出咦、咦?的声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总之,那个,是他们造假的!明信片是叫打工的小弟写的,渡边先生和工藤写好剧本设计我,说什么看我惊慌失措就觉得很有趣。还夸我照著剧本演出相当精彩。我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手术的事,因为他自己很早以前就在节目中说过了,还笑我说什么他根本一点都不在意了。 很过分对不对?我可是气得冒烟呢! 原则上,身为广播从业人员,造假是很不应该的事呢!我有一点愤怒。甚至考虑要不要请新闻局之类的来正式调查一下。什么啊?不要!我才不要念。工藤写的谁要看啊! 咦?你很啰唆喔!这不叫作造假?啊!念出来了!可恶! 是这样吗?什么?恶作剧? 不管你怎么说啦!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哈哈!他们跟我说会有奖金,可是,这次的事不算,其他几件还是要扣钱。哎呀!有就好了。对不对?有就好了。上个星期真是觉得一片暗淡,还考虑过各种门路呢! 好!现在要向大家报告一个消息。虽然接在这样的话题之后有点过意不去。 「和贵子小姐,我还是不明白。可是,谢谢你。」 小百合小姐寄来一张这样的明信片。我才要向你道谢呢。真的很谢谢你与我们联络。只因为你写了这张明信片来,让我也可以继续向前走下去喔!你知道吗? ——接下来,我想讲一点我平常在思考的事情。 每个星期,我努力想要传达给各位的是语言。可是,其实我原本不是打算这样的。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传达给大家。想传递出去。但是,能够传出去的只有语言,所以没办法,只好一边说话一边想著「要是想传达的意思可以清楚地表达出来该有多好」。当然,也有些话是想都还没想就说出口的。像是「工藤你很啰唆」这类的。 不过仔细想想,这种情形不只限于我和各位听众朋友之间。我和我周遭的人,还有你们和你们周遭的人,能够将这些人连系起来的,还是只有语言。可是,我觉得很不满足。 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感觉。无论用什么字眼形容都不恰当,比如说长这么大从来没品尝过的味道、没看过的颜色、没闻过的气味。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事。当接触到这样新的体验时,我会在心里酝酿,在某个时机,无论如何想形容出那种感觉。我也会想,如果能将它原封不动地表达出来的话,如果能与最喜欢的人共享的话,那一定是件很美好的事。可是,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感情、感觉。只能这样称呼它。可是,就算是我也会想,为什么不是更动人的词汇呢?但就是无法顺利使用那个词汇。 要说为什么我花这么长的时间来讲这样的事,就如同大家所知道的,因为除了语言之外,还有一样是我可以传送给大家的。我想再聊一下这样东西。 不用说,那就是「歌」。每个星期,我都很快乐地想著,要播放什么歌呢?有歌词和旋律,有人的声音还有其他的乐器,这些一起随著节拍——像这样,想用话言来说明「歌」的时候,就变得很冗长,感觉有点难看。只能说它就是「歌」。 说完「来听这首」,然后就播放,这样比较快对不对?总之,我认为「歌」,就是能够将语言无法表达的情感传达出来的少数方法之一。它与透过剪材然后加以表达的语言是不一样的。 我喜欢音乐。 以前也喜欢篮球,不过我对音乐的喜爱远远超过篮球。 所以,现在我可以将喜欢的音乐传送给大家,能扮演这样角色,我觉得非常幸福。 然后,该怎么说呢?评价是因人而异的,所以有多少人大概就有多少评价,而那样摊在阳光下接受众人公评之后还能留存下来的曲子,是否就是让人能比较顺利捕捉到它超越语言这部分的情感呢?我曾思考过这样的事。 即使我知道,用这样像多数决的方式仍无法说明清楚的,就是音乐。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在想,那不就是音乐的本质吗? 哎呀!果然还是不能说得很好。这句话不是主持人会说的台词对不对? 不管怎样,我总是一面思考著这样的事情一面挑选歌曲。 我并不是挑选那些已获得一定评价的歌曲喔!如果单纯说是好歌,也感觉不太对。我是考量,如果是这个人的话,听到这首歌曲,应该不会让他想关掉收音机吧。当然,我也想尽可能播放各式各样的曲子,虽然也曾有过像某一次那样,加入太多自我感受的情形。 ——如何?找到了?ok!ok! 好,对不起!各位很抱歉!让你们听我说了这么长一段话。 其实呢,我有点任性地要求更换曲目。工藤要我在他找到曲子之前,尽量拖延时间。 嗯,是pretenders他们的代表作——虽然我有点想这样称呼它。本来预定要播放的是他们真正的代表作(middle of the road),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改播现在这首歌。今天非放这首歌不可。虽然一定有很多人想捕捉相同的感觉,而且,一定也有很多歌曲可以让人更顺利捕捉到那种感觉,可是,就我所知,这首歌是最好的。 其实,前几天,我与一个朋友聊天,坦白说那个朋友就是我姊姊,我有一些话想对她说,却无法好好表达。即使是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不过,当时我想传达给她的,我发现这首歌似乎完全捕捉到了。 「请告诉我世界的意义。在这世上若要追求完美,唯有重生,别无他法。」 虽然女主唱chrissie唱著这样严肃的歌词,曲子却让人感觉很清爽,唤起人积极向前的情绪。例如「你的眼眸中还有银河唷」等等。我想就算不懂歌词也感觉得到。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歌曲。虽然想「如果姊姊可以听到该有多好」,但如果大家也喜欢的话,我会很高兴。本来,我就不知道姊姊是否会收听这个节目。因为她很忙,现在这个时间大概正在洗澡吧,如果收听节目的话,会睡眠不足的。 这段前言说得够长了吧。太长了?对不起。 那么,一起来欣赏prdcrs的——(show me)。 书桌前只点了盏台灯,菜穗子双手叠放在阖起的书本上,倾听初次听到的这首歌。 轻快的节奏。不断重复的部分插入小调和旋,令人印象深刻。但基本上这是大调为主的曲子。随著音色透明的吉他声,带有嘶哑嗓音的女声,有点悲感,但又感觉处处爽快有力地唱著歌曲。不曾见过面的她,让菜穗子感觉时而像少女、时而像母亲般变换著容颜。 照亮菜穗子的身体,宛如将勇气注入她的血液中一般。 「和贵子——谢谢你。」 在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间里,菜穗子无意间脱口说出这句话。然后,她感到一股小小的满足——记起今天是星期三真是太好了。 由于有件事要请日下在星期六之前先确认过,菜穗子等待傍晚的到来。 星期五,这个副教授在研究所和大学部都有课,所以几乎一整天都没有空间。尤其日下总是到最后一刻才确认上课内容,在那之前很难拿这些事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确认最后一堂课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菜穗子朝日下的研究室走去。在还有一段距离前,她看见研究室的门打开了,心想如果让日下出门走掉就麻烦了,于是加快脚步,没想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是留著一头茶色长发的女孩。是前几天那位女学生。菜穗子记得在报告上看过她的名字。应该叫作椎名久美子。 那女孩朝向打开的门向内鞠躬行礼。也就是说,日下在研究室里。菜穗子发现这点后安心不少,放慢脚步,心想:「她今天的离开方式比日前好多了呢。」 椎名久美子转过身,关上门,面向菜穗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五公尺,很自然地对看一眼。对方瞬间皱紧眉头,看向别处。菜穗子感觉自己被人讨厌了。 因为觉得自己也没有义务要出声打招呼,于是菜穗子决定不发一语从身旁走过。但在错身之际,一张纸片从对方抱著的物品中掉落,滑到菜穗子跟前。 菜穗子无法置之不理,拾起纸片转身。然而椎名久美子一副没有察觉自己东西掉落的样子。菜穗子挥除犹豫,挤出声音说: 「椎名同学,东西掉了。」 对方停下脚步回过头,一看见菜穗子手上拿出的文件,迅速伸手夺回去。「喂!」菜穗子不假思索地喊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根本不想知道啊!菜穗子在心里嘀咕,无奈地叹口气。 「之前,你的报告放在茶几上对不对?我刚好看到就记起来了。就这样而已喔!毕竟会跟随著日下老师的女孩子也很少见嘛。」 菜穗子说完,对方露出一脸不悦。 「你这样说,该不会是自以为了不起吧?」 这小女孩到底怎么回事啊!菜穗子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不知不觉间升起的怒意。她虽然觉得继续理会对方也无益,但面对对方瞪视过来的目光,自己也无法将视线移开。 不过,眼前椎名久美子的脸却突然歪向一旁。整张脸垮了下来。 菜穗子注视著对方,对方露出一个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哀伤的笑容。 「我呀,就快要改名字了。所以请不要再叫我椎名。」 像在对人放话似的。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小女孩脸上看见嘲笑自己的神情,菜穗子感到一股血液直冲脑门。椎名久美子哼的一声,背向菜穗子离去。这一次,对方真的走了。菜穗子不想目送她的背影,把头低了下来。但却也无法转向目的地的门走去。她放松肩膀,察觉到背部的震颤。 菜穗子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好不容易才调整好情绪,走去敲日下的门。副教授立刻传来回应。「关于学会,我有点事要与您商量。」菜穗子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 菜穗子走进室内,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的日下,依旧持续著手上的作业,说:「你在那里稍坐一下。」看样子日下正在进行的工作好家不太容易中断。菜穗子在接待客人的沙发上坐下,感觉刚才椎名久美子那不怀好意的笑脸,尚未完全从脑海中消除。 「不会错的,她一定是瞧不起我。那个小女孩嘲笑我二十八岁了还嫁不出去。」平常自己并不会在意这种事,况且也不期待结婚,如此一想,菜穗子反倒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生气了。 「好了。」日下出声,转回椅子站起身,走到菜穗子对面坐下。菜穗子将带来的学会日程和其他资料拿出来。 「上次那个学生刚刚来过。你没遇到她吗?」 菜穗子脑门响起一声巨响。为了不让日下察觉,她急忙修饰表情。虽然心想,就算说谎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还是回以「好像看到了。」含糊带过。接著头也不抬继续说: 「她是为了退学的事来打声招呼还什么的吗?」 话一说完,一阵短暂的空白,没有任何声响。菜穗子感到奇怪,向上瞄了一眼,看见日下一脸诧异。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不想回答,菜穗子沉默不语。 「不是,她是因为不能留级,来找我商量现在开始要怎么做才能取得学分。她没有提到一句要退学的话啊!或者是,真的很勉强?」 副教授随即接续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察觉到什么。但菜穗子完全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嗯——我不是很了解,到底是什么事?」 这时,日下拿出手帕擦拭眼镜。这是他在寻找话语时的习惯动作。课堂上他也常常这样做。菜穗子没头没脑地想起这事。 「喔,我想告诉你也没关系吧,她的父母好像要离婚了。因为那一阵混乱,似乎让她有一段时期灰心丧气。她非常诚心地道歉了。」 「啊?」 「过完年之后,她好像就要改从母亲的本姓了。她似乎是个比较敏感的女孩,大概会讨厌这样的改变吧。我虽然也觉得她有点不太成熟,不过还是默默地听她说。」 菜穗子突然感到松了一口气,毫不思索像放了心似地吐出一声「唉」。日下装作没注意到继续说著,不过,他并没有看向菜穗子。 「如同你所知道的,我们天天都与显微镜打交道。从不怀疑在显微镜之下有生命存在。因为怀疑的话就无法继续前进。 可是有时候因为这个缘故,我感觉自己与活生生的人接触时变得非常笨拙。像那女孩的情形,不知道为什么就让我想到这些事。反过来看,自己能够像现在这样向前迈进,是因为我的周遭都很稳定的缘故。不知怎么的,突然会去想这些不像是我会想的事。嗯——真是没有意义的话题。」 副教授这时眯起眼睛蹙著眉头。「是这样吗?」菜穗子话一出口,随即顿悟,对方刚刚这番话大概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吧。她虽然想找话回应,但日下又再度开口: 「那么,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完吧。很抱歉,因为今天晚上有客人来访,所以再过一会儿就非离开不可了。」 「这件事会对你和预算产生微妙的影响。」副教授像辩解似的又补上一句。菜穗子心想:「我的表情有这么不高兴吗?」接著环顾四周,在书柜的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脸。和平常一样有点僵硬的表情。 菜穗子关上日下研究室的门,走在走廊上,一边回想和椎名久美子的部分对话始末。 菜穗子确实感觉到对方毫无道理的敌意。但是,也仅止于此。在那女孩脸上看见嘲笑般神情的,是自己的心。 「是这样吗?我,一直很在意吗?」 菜穗子自问自答苦笑一下。有些时候,人连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都不晓得。因为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现在才知道其实反而更加糟。菜穗子似乎被迫重新注意这件她理应知道的事。 样的事。 窗外依然飘著雪。 ※ 时间过得真快呢!等到发觉,上个星期就已经迈入十二月了。十二月耶。 也就是师走月(*注)。我们家老师是不是也忙得团团转呢?啊,我姊姊是学者啦。 今后两、三个月会变得很冷呢!这雪也积得很厚了,所以大家要注意身体健康喔!尤其是要参加考试的学生,身体健康可是胜负的关键呢。那个啊,熬夜是对身体最不好的事。什么啊?自己怎么可以说这些让收听率下降的话?嗯,那也算吗?我所谓的熬夜,是比零时五十分还要晚的时间才睡喔!这样可以吗?不行? 我也不希望听众朋友硬撑著听我的节目啊。还不如,为免有遗憾而努力用功,那样我还会比较高兴呢!好吗?各位。流鼻水、好像快要感冒的话,就关掉收音机,让自己暖和起来,马上去睡觉喔! 我不了解后果有多可怕?嗯。不过是写写悔过书嘛,没什么。已经习惯了啦! 接下来是听众朋友久美子小姐的来信。虽然只有名字没写姓氏,但字写得很工整喔! ——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原因大概是出在爸爸那边。不过我不想知道。因为那不重要。什么原因都无所谓。 姊姊跟爸爸,我跟妈妈。据说是他们讨论多次之后决定的。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讨论的?不论是爸爸或妈妈都没有告诉我。只说那样的决定是最好的。我希望他们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希望你别误会,其实姊姊的事我也觉得无所谓。 我很讨厌她。我虽然也不是很喜欢爸爸和妈妈,可是尤其讨厌姊姊。 不必与她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反倒觉得痛快。我一直是这样觉得。事实上一开始听到时我就是这么想。可是,总觉得有种怪怪的感觉一点一点渗出来,我实在不大明白。 姊姊很温顺,她总是露出「只要大家觉得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那样的表情。就是所谓典型的长女性格吧。有这样的人不是吗?这种人我看脸就知道了。 说到爸爸妈妈离婚的事时,姊姊也是很平静地说什么「只要爸爸妈妈觉得这样好的话……」。我最讨厌的就是她那样,拚命装出对人无害、不讨人厌的样子,然后那种装模作样又让人一眼就看穿。 *师走月:日本对十二月的别称。由于十二月是年底,大家都很忙碌,连平常不会慌张跑来跑去的老师、师傅们,都忙碌起来,所以称为师走。日文的「走」,即是跑的意思。 可是——没办法。我想我一定很寂寞。 我不懂为什么。我觉得很憎恶爸爸。无法原谅他。然而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怎么做比较好。爸爸和姊姊会搬出去。据说已经浃定要去哪里,年底前就会搬走。姓氏也会改成各姓各的。就是这些。 对不起。说了些奇怪的话。 ——嗯。 我想这是非常难解的事。 当然,我不可能单纯地站在你父母亲的立场,然后对你晓以大义一番,我也不打算这样做。重点是,不是很了解情况的我,在这样的场合,即使说了什么话,也无法让你周遭所发生的变动梢稍停止。大体上,这情况我是知道的。 我只想说一件事。就是关于你所说的「像是一点一点渗出来的感觉」,我想,是不是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呢? 你现在正在学习。学习「感情」这件事。 喜、怒、哀、乐,还有许多其他名称的心灵感动。这些是没有经验过绝对不可能理解的感觉。我是这么认为的。 呼吸,胃消化食物,血红素或其他各种各样体内自动进行的工作。那些即使没有人指导也会自己做。如同刚生下的小袋鼠可以独力爬上母亲的肚子钻进腹袋里一样。总觉得好像命令会自动下达似的。 可是,名为感情或感觉的东西,自己没有体验过绝对不会了解。不会变成自己所有。 没有吃过的食物,不会知道它的味道;没有骨折过,也无法想像那种痛。感情也是如此。所以初恋才会这么美妙啊! 我认为,现在正是给你机会,让你学习嫉妒或憎恶等等这些感情的时候。这些的确不是让人觉得好受的感情。如果生命中不必经历过这些就可以完结的话,我会很想就这样走完一生。不过呢,现在的你,大概正在为活著就可能会遭遇到的时刻做准备吧。 嫉妒、憎恶会对你有什么样的帮助?我也不是很清楚。 或许想想办法,可以将它转变成自己的能量;有些时候,或许能够把它当作武器掩护自己。不然,也或许可以让你学会理解别人的感受,体谅别人。如同俗话常说的,能够了解别人的痛苦就是体谅。 如果还有最后理由的话,我认为,有一点这样的情感也不错。 然后呢,虽然令人感到悲哀,但第一次让你产生嫉妒或是憎恶的人,一定是和自己比较亲近的人。 你很难对不认识的人从心里感到憎恶。也绝对不可能去嫉妒与自己不相似昀人。我想我这么说应该没错。虽然觉得很悲哀。 受到憎恶、嫉妒这种情感的折磨,经历过后,自己认定那已成为过去,这时才能了解它们的丑陋。 我在想,你现在是不是开始感觉到,自己对姊姊的嫉妒很丑陋呢?于是,像是替代似的,转而憎恨父亲。我的感觉是这样子。因为负面的情感全部向著自己的话,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因此,不找个出口挣脱这个情感是不行的。 我想总有一天,你对父亲所怀抱的憎恶一定会消失。虽然我无法断言你会变得能够理解他,不过,我想你心里一定会产生去理解他、想要理解他的心情。 眼前只有痛苦的现实。现在的你:心里一定涨满这样的感觉对吧。 不过,现实即使只有一个,诠释的方法却可以无限。或许不能改变那痛苦的程度。但现在,你并非处在此路不通的死巷里,而是站在向高处延伸的阶梯上。在你将自己逼入后悔莫及那般境地之前,请你试著这样想。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想要说一说你。虽然是枝微末节的事有点抱歉,所谓「看长相就知道是怎样的人」,这样的人不存在啦!如果你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的话请见谅。我有点如梗在喉不吐不快。那叫作武断。写成武力的「武」,判断的「断」。不是我在说些废话喔!由于是广播节目,谐音的词不加以说明是不行的。 因为啊,如果只以外袤判断,而疏远想要支持你的人的话,那就是你的损失了。我想先说在前头的就是这点。闲话到此结束。啊,容我说明,这段「闲话」可不是我个人的一番武断喔! 我在学习「感情」这件事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人。因为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把姊姊当作嫉妒和淡淡憎恶的练习对象。 说实在的,小时候我们感情很好。两人还一起跳过「粉红女孩」之类的舞呢。 可是,大概从国中时代开始吧,两人的互动开始有点不自然。她非常优秀,好像我在老师们的眼中,只是樱庭的妹妹而已。我非常讨厌那种感觉,所以高中选择就读跟姊姊不一样的学校。有点意气用事呢!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距离就不断扩大。到后来,好像变成视而不见那样,我觉得很懊悔。是我自己埋下种子的。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察觉到自己自私、任性甚至无情而感到羞愧,但当时自己完全不知道。 于是,我可能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不过——不管什么事,不是都可以重新来过吗?最近我有点这样的感觉。我想相信它会成真。 很抱歉,又变成在说自己的事。 好,接下来的歌曲,也包含了我这个心愿。 要播放的是约翰蓝侬(john lennon)的〈starting over〉。 今天是——正确来说已经是昨天了——他的忌日。这个歌手可以很准确地捕捉到各种情感,他真的是少数具有这种天赋才能的人之一。我很有自信这样断定。 那么,听歌吧! 令人感到佣懒无力的暑假到来。 祖父母的家通风不良,尤其是菜穗子被分配的房间,充满湿气,加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使用的缘故,马上就散发出霉味。菜穗子这么一说,祖父就为她加装冷气机。不过只有在屈指可数的真夏日(*注)才会使用。 一听说这件事,和贵子便发出不平之鸣:「每次都是姊姊才有。」但祖母以「因为菜穗子要考试」来说服她。「明年你的房间也装一台。」祖母接著这么说,不过妹妹的不满只是被压抑住,似乎并没有消解。 冷气太强了吗?菜穗子回过头看,但又提不起劲伸手去拿摇控器,于是就这样拿起桌上的冰咖啡来喝。水滴在补习班夏季讲习薄薄的教科书一角,留下一道弧线。 无所谓啦!菜穗子想。 事实上,她原本没打算要念书的。不过只要说有讲习的话,就可以待在房间里不出去,这样就不必与祖父母说话了。所以菜穗子要求祖父母让她去参加讲习。 那是父亲和母亲不在的第一个夏天。很快的,父亲和母亲不在的第一个秋天就要到来。接著,两人都不在的春天又将来临,然后是第二个夏天……,如此持续下去。那么,今年的冬天是第一个吗?还是第二个呢?不过,决定是第一还是第二,似乎都没有意义。 即使坐在书桌前,菜穗子脑子里还是尽想著这些事。不过,如果将这些事说出来,不论是对祖母、祖父或是对和贵子说,都会让他们想起父母的事。菜穗子不认为那样做是对的。但,也不觉得是错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到最后,菜穗子也变得不明白了,于是发觉逃进房间里是最轻松的方法。 菜穗子什么都不明白了。 连这阵子和贵子在想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妹妹老是待在房间里一直听著收音机。也不对自己撒娇,说起来,最近两人不曾好好谈过话。但是,见了面,话题就会引到固定的方向。和贵子应该也和自己一样感觉到这种情形吧。菜穗子这么认为。 六月中,和贵子的初经来了。好像在班上同学之间算是晚的。菜穗子想像放了心同时脸色有点苍白的妹妹向母亲报告这个消息时,母亲操心的模样。 菜穗子打算告诉妹妹关于月事的种种,但为什么会有月事,她却无法说明清楚。菜穗子想用自己的方式,将母亲告诉她的通通告诉和贵子,不过即使说完了,总觉得好像还是遗漏掉重点。连自己应该说过的话都马上忘得一乾二净,只记得妹妹注视著祖母炊煮好的红豆饭时,那眼神就好像看见什么嫌恶的东西似的。看来,和贵子的初经似乎比自己的要来得难过。 *真夏日:夏天里最高气温达摄氏三十度以上的日子。 阖上教科书,菜穗子躺在床上。冷气依旧很强,冻得两只脚的趾头没了知觉。 她看著天花板,心想「连这天花板的花样都已经很习惯了」。窗外隐约传来蝉鸣。 晚饭过后,菜穗子同样以念书为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过,这天夜里却传来敲门声。她打开门,看见妹妹偷偷抬眼看著她。 「姊,你说过明天有空对吧?」 菜穗子走回自己的坐椅,忽然怀念起就在不久前还与和贵子同住一个房间的情景。不过,一翻动记忆,彷佛立刻会牵引出那悲伤,菜穗子感到害怕,急忙回应妹妹的问话。 「嗯,明天补习班没有讲习。怎么了?」 「是这样子啦,我想要你陪我去个地方。」 妹妹走进房间,以只能说是战战兢兢的语气提出这个要求。 「去哪里?」 和贵子说出的地方是以前全家人一起去过的郊外原生林。两人还在念小学的时候,父亲曾开车载全家人去那里野餐。虽然地点确实是在市内,但应该距离很远。在模糊的记忆中,菜穗子依稀记得入口处有公车经过,但大概不是从住处可以直达的路线吧。 「那个地方,必须搭电车耶。和贵子,你知道怎么去吗?」 「我不是很清楚。可是我很想去。」 查一下应该可以去吧。不管怎样,必须有心理准备要花交通费。菜穗子首先想到这件事,便说: 「和贵子,你有零用钱吗?」 「有。姊姊呢?」 「应该有。」 「可是,知道怎么去吗?」「一定可以去的。」见姊姊嘴角往下弯,一副担心的样子,和贵子轻快地回应。尽管如此,不安还是占了上风。 「请奶奶带我们去嘛。」 菜穗子一说出口,便感觉到妹妹露出与其说可怕不如说是困扰般的眼神。 「我想跟姊姊两个人去就好了。」 受迫于那视线的气势,菜穗子点头答应。两人约定好隔天一早出门后便互道晚安。很久不曾有过这样被依赖的感觉,菜穗子著实为此感到高兴。 不过,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菜穗子的计画是先到车站,再从记忆中的站名开始找起,但是和贵子说想买一样东西,从此全部乱了。和贵子想要买的是汽球。她说以前看过在市中心的公园有人卖汽球,所以就先到那里,再从那里出发。 两人到达之后,菜穗子说「如果买不到就放弃喔」,但妹妹硬是不肯听从。甚至生气地说:「如果没有汽球的话,去也没有意义。」引诱菜穗子上钩。 菜穗子揣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感觉气势很弱。 老实说,连能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她都没有自信。虽然想著「为什么我要被你骂」时,心里涌出一股烦躁,但菜穗子将它压抑住,陪和贵子一起去找汽球。不过由于时间还太早,公园里除了鸽子以外没有任何人。 没办法,去玩具店买,但玩具店的铁门也无情地紧闭著。 最后,只好在离车站最近的一家玩具店门口等它开门。时间白白流逝让菜穗子开始有点愤怒。和贵子用眼角瞄她,口中哼唱著不知名的歌曲,在步道的缘石上跳来跳去。玩具店的门一开,和贵子立刻冲进去跟女店员说要买两颗红色汽球,并说「请帮我打气」、「很轻的那种气体」。于是女店员帮她灌入氦气。 手上拿著汽球,两人坐上电车。「又不是小学生,真丢脸。」菜穗子这么想,低下头去,突然,妹妹紧紧抓住菜穗子的手。 两人在记忆中的地名那一站下车,然后在车站前狭小的公车候车亭内寻找,很幸运的,马上发现开往目的地的公车站牌。公车一来,两人最先上车,坐在最后面的位子。看样子应该到得了目的地,菜穗子也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公车奔驰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当车内广播告知将抵达终点站时,时间已过十一点。车上只剩下菜穗子与和贵子两人。庞大的车体钻进菜穗子依稀记得的停车场停了下来。投入零钱后两人跳下公车。 第三章 如果有一本名为「童年时光」的书,而那本书也有「完结」的话,那么对我们姊妹俩来说,那次事件或许就是宣告我们童年时期的结束吧。当时我十五岁,和贵子十四岁。还真是晚熟的一对姊妹花。菜穗子自嘲,咀嚼著那带有苦味的笑。 憎恶的练习对象吗?—— 睡前听到妹妹说的这句话,无法轻易从菜穗子的脑中消失。菜穗子完全没想到和贵子会思考那样的事。天气很冷却无法入睡,菜穗子度过了痛苦的一夜。 究竟在那个公园里,是什么原因让我感到那么烦躁呢?菜穗子反覆思索那被唤醒的记忆时,涌现这样的疑问。那一瞬间,自己的确被像憎恶那样的情绪所支配。那情绪之激烈,彷佛不动手就无法收拾。 当然先发难的是和贵子。但如果把事件倒叙回去,那时将气氛导引至那般境地的反而是自己。而最初的导火线就是那汽球。 那么,妹妹的行为究竟是哪里引起我那样的不快呢? 现在的话,菜穗子已经能够用书语将它表达出来。我或许是感到落寞吧。和贵子什么都没说,一个人思考著那样的事,又一个人将它了结,我一定是感觉到只有自己被遗忘,因而显得焦躁。 当然,以那个作为引子,将我埋藏在心里的种种悲伤都引爆出来也是事实。但若要追根究底,恐怕还是名为距离或疏离感之类的感受吧。那时感觉和贵子是和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人。 菜穗子曾经在弗洛伊德学派的文献中读到这样一段话: 譬如说,两个小孩子吵架,一方打了另一方的手臂。被打的那一方当然会因疼痛而开始哭泣。但是有时候,据说动手打人的那个小孩也会一起哭诉手臂痛。 尚未确立自我的幼儿,还无法将自己和他人区别清楚。因此,动手的小孩,可能是从自己打人手臂这个事实,联想起那个痛,才会哭吧。菜穗子记得资料是这样解释的。 不过,不论如何解释,都没有方法可以确认打人的小孩是否真的感到痛。因为痛是一种主观的感受,除了问诊之外,没有其他确认的方法。 或者是,如同那对科西嘉的双胞胎兄弟(*注)一般,谁能够断言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呢?哥哥如果受了伤,弟弟也会在同一个部位感觉疼痛。细胞反应、发热、开始治疗。然后,没有任何伤口的皮肤上竟浮出条状肿丘。 菜穗子下意识伸手摸摸自己的右脸颊。 对年幼的我而言,世界是呈现怎样的样貌?在我尚未发展成熟的脑子里,父母、妹妹是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呢?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所勾勒的梦想,哪一个部分是属于我的,哪一个部分是属于和贵子的? 然而,若继续如此思索下去,菜穗子发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已无法正确地回想起那些往事。真实的童年时光已永远消逝。创造二十世纪的三位犹太人中,地位数一数二的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在晚年时如此断言: 「感情如果有化学式就好了。只要有化学式的话我绝对可以分析给大家看。」 菜穗子突然将那样的想法脱口说出。自己一边想,一边觉得那想法实在愚蠢,她苦笑一下,翻了个身。非与和贵子谈谈不可。至于要说什么、要问什么,菜穗子也还不清楚,只是这样的念头逐渐增强。 *科西嘉兄弟:手冢治虫著名漫画《怪医黑杰克》中的一则故事。 不过,菜穗子想,假如自己和妹妹依然蹲在那个公车站牌等车的话,两人之间的争吵也该止息了。因为时间已过得够久了。 隔天早晨,菜穗子出门时,前一夜晚归的和贵子还在睡梦中。 今天她回家之后一定要问问她这个星期有没有休假。或者估算一下她起床的时间,打电话回家比较好呢?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会不会吓到她呢? 菜穗子一面考虑著要怎么做,一面很熟练地依序放入过滤器、咖啡豆、水,同时感觉到同事们的异样眼光。 「早!」 菜穗子像往常一样出声打招呼。但这时她注意到一伙人的视线都投注到自己身上。男士们眼中浮现难以形容的怪异神色。一种近似好奇心的表现。 菜穗子急忙确认自己一身装束。她想,是不是从白色外衣里露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呢?可是什么也没有。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时,站在一伙人正中央的饭野开口说道: 「樱庭小姐,你妹妹该不会是和贵子小姐吧?」 对这意想不到的话题,菜穗子困惑地点点头说: 「是啊,可是——」 「家里的兄弟姊妹就只有你们两个人?」 「是啊。」 和贵子在这些人面前做了什么事吗?可是,应该不可能啊。菜穗子完全无法预料话题会如何发展。 「那么,以前与和贵子小姐一起跳『粉红女孩』的果然是樱庭小姐呢!」 「咦?」 菜穗子不假思索地叫了出来。然后想起昨晚和贵子在节目中所说的话。 此时后方扬起一阵「不会吧」的惊叹声。菜穗子一看,甚至有人掏出钱包。她虽然也想到「要生气吗?」但脸上只露出受处罚似的尴尬笑容。饭野别住笑继续说: 「不是啦!我昨晚刚好听到你妹妹的广播节目。我在弟弟的房间跟他聊天——说起来有点难为情,我和这个弟弟年纪相差很多——十二点一到,他就说要打开收音机。他说每个星期都会收听那个节目。 然后当我打算要离开时,听到主持人说姓樱庭,姊姊是学者。我就想『咦?该不会是——』便留下来一起听。于是就听到那段话。早上来研究室提起这个话题,有人感到很意外,也有人认为是同姓的另一个人,大家意见分歧。我说『不会再有另一个姓樱庭的学者了』,就有人说『那要不要打赌』,结果就演变成这个局面了。抱歉!让我贪了便宜。」 这时饭野再次苦笑一下。后方掏出钱包的学生还嘟哝著:「实在无法相信。」 菜穗子知道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她虽然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你的咖啡。」不知是谁冒出这句,接著一个个都对菜穗子说类似的话。像是「啊,那么我也来一杯」、「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之类的话。菜穗子意识到,便低著头笑了出来。虽然感到难为情,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饭野手上拿著咖啡杯又出现在菜穗子面前。他向著菜穗子举起咖啡杯,像是说「谢谢」那样,接著开口说: 「研究生已经决定要轮值煮咖啡。近期内我会将轮值表写在纸上贴出来。从以前我就觉得研究助理还要煮咖啡实在有点奇怪。」 菜穗子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但饭野并不在意地继续说: 「还有,我弟弟说,他是你妹妹的粉丝。他说你妹妹是少数他觉得似乎可以信赖的大人之一。他好像是这样说的吧。可以的话,请转告你妹妹。还有,如果要播约翰蓝侬的歌,我还是比较想听〈imagine〉。也请转告她。不过这是题外话啦。」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转告她。」 菜穗子嘴里这么说,但眼睛却无法看著对方。她虽然也想补上几句道谢的话——关于轮值煮咖啡这件事——却说不出口。她目送对方离去,心里一边想著:「我也犯下武断的毛病了吗?」于是,她决定还是在中午时打电话给和贵子。 「怎么了?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期就是年终了,菜穗子自己也没有空余的时间。 因为有很多事想与和贵子聊,菜穗子觉得尽可能约白天比较好。在阳光下,她想确定当时的抓伤没有在妹妹的脸颊上留下痕迹——当然,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然后安心地与妹妹聊天。没办法,只好相约在开年之后。菜穗子无奈做了这样的决定,在心里留下无尽的遗憾。 「我今天早上和认识的人聊到和贵子你的事喔。」 菜穗子本想打住不说的,等意识到时已脱口而出。 「咦?为什么?」 「他说昨天听到你的广播节目。」 「哎呀!真有点不好意思呢!那个人年纪多大啊?」 「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他说他弟弟是你的粉丝喔!」 「难道说——该不会是个还不错的人吧?不是吗?下次带他来嘛!我很想看看是怎么样的人。啊!所以你才会问我有没有空吗?」 「很可惜,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什么嘛!因为你从来没说过关于同事的事,我还以为一定就是那么回事了呢!」 听到话筒另一端传来妹妹打从心底发出感觉很无趣的声音,菜穗子想起一件事,又继续说: 「喂,和贵子。」 「什么事?」 「你好像真的很棒喔!」 「什么意思?你就为了说这个打电话来的吗?」 「对呀!不行吗?」 「奇怪的姊姊!」 之后,菜穗子提议:「我会尽量早点回家,晚饭就一起吃吧!」和贵子回答:「那你回家的路上买一些现成的配菜回来。」菜穗子问是不是祖母身体不舒服。妹妹说:「完全没这回事,只是偶尔也想在家里痛痛快快地吃肉类食物啦。」经和贵子这么一说,菜穗子很能理解这种感受。 「炸鸡还是炸猪排?要买哪一样?」菜穗子问。「炸猪排好了。」妹妹决定。说好之后,挂上电话,菜穗子才想到忘了抱怨「粉红女孩」那件事了。 八点回到家,姊妹俩一起吃著厚厚的炸猪排,配上和贵子切的宽粗的高丽菜丝。 两人一边用餐,一边再次确认彼此年底前的预定计画。「下下个星期五可以早回来吗?」和贵子问。「如果想要早回来就可以吧。」菜穗子点头答应。这时和贵子稍稍扬起目光,叮嘱道:「那就这么约定啰。」 接著和贵子宣布岁末年初电台的节目异动已确定,二十九日星期三她主持完今年最后一个节目之后,要负责元旦两点到六点的现场直播。不是下午,是清晨的时段。「很辛苦耶。」菜穗子表示同情,不过妹妹却一脸高兴的样子说:「可是,休假可以集中到一月底一起休喔!」 当然,这时也还不是转达饭野弟弟的话的时机。 突然,菜穗子若有所悟。 自从爸妈过世后,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好好正视和贵子。理解她,遇到困难时伸手帮助她,不这样做不行。因为这是妈妈最后的交代,所以不管我怎样刻意不去想它,那个念头大概已常驻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 可是,和贵子一点一滴构筑起与我不同的世界。有时急剧,有时又非常缓慢。因此我很焦躁。然而,我一定连自己的焦躁都还没察觉到,就将它扼杀了。 大学毕业后回来的和贵子,令我不知所措,于是我想尽办法要再一次认识她。从点点滴滴的话语中,从浮在空气中的氛围里,是否能够牵引出她的想法呢?我持续感到焦躁。当然,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于是,我捡到了什么。或者,我感应到什么。真实是否就是如此? 我捕捉到的是,和贵子对樫村宏树的感情。 但是,不自觉的我一直以为那属于自己。当然,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他对我表现出的好感,以及经过国中、高中这段时间共处所培养出的某种情感。但即使如此,那毕竟和爱情不同。那感受不知为什么,非得绕过和贵子才能产生。然而我把它错当成自己的爱情。 当然,爱情也可以是很了不起的错觉。在这个意义上,或许说樫村是菜穗子的初恋也不为过。但是,菜穗子对经过一段时间后再度出现的他所抱持的情感,恐怕如果没有妹妹的存在是不成立的。 因为,对于那个人,我到底知道什么?玩具箱、双翼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总觉得很想笑。或者,这样的想法可能也是错的,但只要最后我能够接受就好了不是吗?如此决定之后,菜穗子心里感到轻松起来。她想对和贵子坦白说出一切。 那样的念头放在心里,随著积雪愈来愈深。但年底的忙乱将它全部远远拋在脑后。 ※ 后天就是耶诞夜。很快的,今年就要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呢! 在被工藤吐槽之前我自己先说,年纪愈大就愈感觉到时间加速流逝。这好像是真的。那速度快到,我连上个星期自己说过什么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什么?直到上个星期之前你都没想过,人真的可以持续打一分钟的喷嚏? 谁呀?做了这样的事?渡边先生吗?我?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就像这样,人类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对自己不好的事,多少忘记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人不可能记得所有的事。可是呢,请不要忘记元旦特别节目中,和贵子小姐要开放让大家现场点播歌曲喔! 还有,不要忘了那个耶诞节。 即使是准备考试的学生,起码在这一天,大家要过得很精彩喔!我也是,嘿嘿,我要告白。我已经跟我最喜欢的人约好要一起过节了。 你问我是谁?工藤,你何必那么当真呢!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啦。对象是我姊姊。两个寂寞的女人要喝光一瓶酒。不好吗?我就是想这样做。嗯。我要买一只很大的火鸡回去。反正奖金已经发了。 接下来,这个星期要一口气播放两首歌!是我送给大家的耶诞礼物喔! band aid的〈do they know it"s christmas?〉和whaml的st christmas〉。两首都是耶诞节必播的歌曲。废话不多说。敬请慢慢沉醉。工藤,麻烦将两首歌接得漂亮点儿。 二十四日也飘著雪。菜穗子仰望天空,心想这世上情侣们的心愿似乎都已传达天听。明明应该是平凡的日子,为什么世间会这般欢腾呢?或者,不解那心情的自己可能才是怪异的吧。大街上的热闹喧嚣,菜穗子即使想起来都觉得诧异。 对菜穗子来说,今天是去掉大晦日(*注)之外,今年最后一个星期五,这件事比耶诞夜更令她高兴。义务上非出勤不可的日子只剩下星期一而已。之后就一直休假到一月四日。当然,在那期间也可能要去学校,但心情毕竟不同。 这三年来,和贵子对这个日子也没有特别看待。心情无法欢乐起来是必然的。事实上,樫村发生事故至今已到访三次的这一天,在樱庭家,都是如同普通日子那般度过。吃著祖母做的与平常没有两样的晚餐,洗完澡,然后上床睡觉。如果和贵子那天没有工作的话,就没有人出门,虽然也可以说是一家人一起在家过节,但气氛却相差很多。 到之前和贵子在节目中播放的歌曲,于是到影音、电脑软体卖场逛逛找找,但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找起。 不论是歌曲或歌手的名字都记得模模糊糊,即使想起来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菜穗子想下次得麻烦和贵子再告诉她一次,但如果让和贵子知道自己听过她在广播中说的那番话,又觉得有点难为情。送给祖父母的礼物,则照惯例选择筷子。基本上买高级一点的。 下班时,菜穗子确认没有忘记将锁在置物柜中的三个包裹放进提包,才步出学校。 回到家,首先看见起居室的桌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盒子。数一数共有六个。 「这是什么?」她不假思索地扬声问。穿著围裙的和贵子听到,从厨房探出头来,露出孩子似的神情回答:「各式各样的礼物啊。」 和贵子将其中四个拿到一旁,说「这些还不能开」,然后打开另外两个给菜穗子看。是蛋糕和火鸡。菜穗子惊讶地说:「这么大一只要怎么吃?」妹妹则若无其事地回答:「有什么关系,吃剩的明天再吃就好了,反正大家都在家里吃嘛。」一问一之下,菜穗子得知另外四个是礼物,但她注意到「这样一来不是多出一个吗?」 *大晦日:十二日三十一日,即除夕。 一如菜穗子所料,祖父母吃不惯火鸡。两位老人家虽然喝了点酒,但伸手挟的菜都是昨天剩下的蒟蒻和沙拉,顶多再吃一点和贵子切的起司。吃完饭,菜穗子为大家泡咖啡,四个人移至起居室看电视。 节目播到一个段落时,和贵子发出「锵」的一声欢呼,然后向菜穗子使个眼色。菜穗子也点点头,站起身,从提包里取出包裹来。这时她才觉得有点心虚,因为与和贵子的盒子们比起来,自己的包裹实在相形见绌。 和贵子首先将最大的盒子拿给祖父,很骄傲地说「是和室座椅喔!」送给祖母的礼物是一件棉袄。 「因为没什么时间去挑选……」菜穗子一边解释一边将筷子递给祖父母。两老将菜穗子的筷子放在和贵子的盒子前,露出为难似的笑容。「应该是很高兴吧。」菜穗子想。接著,菜穗子将礼物送给和贵子。妹妹打开包装一看,眼神立刻闪耀著光辉,说:「我刚好想要耶,在想是该买一台了呢!」 菜穗子收到的礼物,是个比a4大小的纸张再小一圈、比电话簿还要厚的盒子。不过重量相当轻。 「打开来看看。如果用得著,我会很高兴。」 和贵子看著菜穗子说。菜穗子点点头,撕开包装纸,是一个带有黑色光泽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放了一双淡褐色的高跟鞋。菜穗子不知该如何反应。「我没有适合搭配的衣服耶」。她只想到这点,向妹妹投以一个求助似的眼神。 「我很希望姊姊穿高跟鞋。我一直这样想。」 妹妹的神情显得有点落寞。菜穗子虽然也感觉自己似乎被看穿了,但还是觉得很高兴。谢谢。菜穗子这样想。 「嗯。可是我非买衣服不可了。」 不知不觉,菜穗子冒出一声叹息。 接著,和贵子将最后剩下的大包裹放在桌子上。「这是我给自己努力一年的奖赏。」妹妹边说边打开包裹。看见内容物,「喔~」祖父发出一声惊呼。 「爷爷,你觉得我能完成吗?」 和贵子问。祖父难得笑逐颜开,拍拍胸脯说:「有我帮忙的话,没问题!」但菜穗子却抑制不住心中近似困惑的感觉。 那是一架模型飞机。而且不是小型的那种。是以无线摇控或许就能飞上天空的大型制品。看外盒上的照片就知道。 飞机有两枚机翼。 「我很想要真正可以飞的玩意儿。找了好久呢!」 放下玻璃杯,妹妹将双手十指交错撑在嘴唇下方,喃喃自语道。 没多久,祖父母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和贵子明天休假,菜穗子也打算中午以后再进研究室,于是两人就这样以蛋糕佐酒,继续喝了起来。空气中确实有股欢乐的气氛,但不知何时开始稍稍不一样,变成带点有如热病般的氛围。 一定有话非提出来向和贵子确认不可。 但要如何开口比较好,菜穗子也变得不明白了。 高跟鞋。穿著高跟鞋的自己。双翼机。天空。汽球。——红色的血。红色的酒。 这些在妹妹的心里有什么样的意义?又是以怎样的形式呈现?菜穗子不知道。她深切地想要知道。 但对话仅在表面滑过。 彼此边回想边计数著今年发生的重大事件,不过数到第八个就止住了。和贵子提起唱片大赏的话题,但对于陌生的歌手和歌曲名称,菜穗子只能含糊回应了事。其他不论什么样的话题,都持续不到五分钟。在那期间,菜穗子知道,彼此都在摸索。她也很清楚,这一瞬间,自己和妹妹都已到了极限。 「和贵子——」 菜穗子决意引燃火线。她的声调微微上扬。 「那架飞机,是为了樫村吗?」 妹妹不答,目不转睛看著菜穗子。右脸颊映著酒的红光。那是被菜穗子抓伤的部位。 「又要让它飞走吗?因为那个才是真正的葬礼?是这样吗?」 回答啊!菜穗子在心底祈望。 但妹妹不发一语,只是睁大了眼睛,露出看似哭泣,又看似生气的眼神。 「那个人——泽村小姐曾经这样说过。她觉得和贵子一直不断责备自己。你忘不了不是吗——?」 「那汽球只是多愁善感罢了。现在想来就像少女情怀那类的感伤。只是想试著把自己想像成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不过这样说来,那种事也是常有的嘛。」 和贵子打断菜穗子的话。她的声音感觉冷冷的,虽然梢有不同,但也找不到更适当的形容。剎时,菜穗子自己也懂,那余音中所带有的利刺是向著妹妹自己。 「没有呼唤我啊!那个人。」 妹妹深深叹口气,头垂得低低的。菜穗子找不到回应的话语。她以为,总有一天和贵子自己开口说出的,会是积极、充满生气的话语,然而现在她才明白,事实完全迥异。 「和贵子——」 「姊,对你来说,宏树是什么人?」 妹妹抬起头,目光中毫无生气。 「什么人?朋友啊!国中高中的朋友。然后是你最重要的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年扫墓你都要陪我一起去?忘不了他吗?我拜托你,坦白回答我!求求你!」 菜穗子注视著那双彷佛紧紧缠住不放似的眼睛。像是祈祷般地看著它,想在那里确认出什么,即使只是小小碎片也好。 「这对和贵子很重要是吧?」 和贵子点点头。 「我知道了。我完完整整地回答你。」 菜穗子不禁深深叹息。那是已经决定要说,自己却一延再延的话。她明明十分清楚,那些话不应该留在心里任它蟠踞,但就是怎么也提不起勇气说出。现在大概有勇气了吧?她想相信那答案是肯定的。也只能相信了。 「他是——他是,我想我一定喜欢过他。正确的说,小时候他对我的亲切、好感,让我喜欢他。我很清楚知道这点。因为对我来说那样的经验很少有。 佛涌现难以抹去的痛楚。讽刺的是,那样的眼眸看起来已回复了生气。 「不过还有后续。结果,到了今年我才终于发现,那是错觉。如果可以说得清楚就好了,我不停这样盼望著,但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我发觉那不是真正的爱情。我想,直到最近,我才终于能够一点一点地明白。 那才是所谓少女情怀式的感伤啊!我只是一直很珍视那个感觉。在那里的话,正确的说,只有在自己心中那段名为过去的时间里,我才能感到被人接纳、被人需要。因为现实完全不是这样,所以我才逃进那里。那是我对樫村的感情的真面目。根本无法与你对他所投注的感情相比,太轻率了。如果你可以了解,我会很高兴。我相信你能了解才说出来的。这样可以了吗?」 「没有所谓真正的爱情。」 卡当!和贵子将酒杯放下发出声响。她哭了。与往常不同的静静的眼泪。菜穗子无论怎样都无法解读,像浓浓迷雾一般的眼泪。 「喜欢的话就说喜欢,就这样说不好吗?干么要装模作样!」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装模作样啊!」 妹妹摇摇头。 「你就坦白说你喜欢他嘛!求求你!这样他也会觉得高兴。那家伙现在还独自一个人任意地飞在空中或什么地方呢!」 菜穗子无话可说。她不明白和贵子在说什么。 比不知所措更糟的感觉,她只能偷偷看著妹妹,别无他法。 「我对他投注的感情吗?你听好了!姊姊。我就告诉你事实是什么。 那时,他坠落的时候,我慌慌张张赶到医院。尽管感到快要发狂似的悲痛,尽管也知道他即将死去,尽管想著无法跟他一起去,我还是问了『樫村宏树在哪里』。我一个人。因为他的双亲早已经抵达。 然后,一位不认识的护士对我说:『你是樱庭小姐吧?请你要坚强。』我点点头。有点感谢他的父母事先告知院方我将到来的事。虽然只是一点点的感谢,但那似乎就给予我支持的力量。可是,那个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将我整个打碎!」 菜穗子的视线与妹妹相对。她完全无法预测等在前头的话语是什么。短暂沉默之后,妹妹喘口气继续说: 「那个护士这样说:『他的呓语中几度呼唤著你。』他,呓语中。 你懂吗?我是怎样被彻底打垮、有多悲惨?你可能无法了解。但我想,稍稍思考一下,应该可以想像得到。 知道吗?他绝对不会叫我樱庭。他不会以姓氏称呼我。只会叫我和贵子。因为我是樱庭的妹妹。因为我是你——樱庭菜穗子的妹妹。 我除了笑还能做什么?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可是我一直相信,他是爱我的。但是为什么?在临死之际,不是我!他呼唤的是你!呼唤著你!」 妹妹的肩膀抖动著。菜穗子无言以对,只是注视著妹妹的眼睛。但妹妹避开视线,用颤抖的声音说: 「为什么?为什么?——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很感谢姊姊坦白告诉我。我相信你说的。 两个人之间有过什么、一起背叛我什么之类的,若说我没想像过是骗人的,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会相信。因为我是你妹妹,又很喜欢他。 可是不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与你感情变好,因为我们只有姊妹两人啊!可是不行。我不想憎恨你。已经不想憎恨你了。错的是我。可是不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懂。」 菜穗子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什么。她发觉不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菜穗子自己也很混乱。发生再怎样严重的事,即使是双亲去世,她的心都不曾像这般混乱。 两人再一次四目相对。妹妹默默地摇著头。 「我也曾感觉可以克服、能够忘记。因为我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像以前一样好。可是,姊姊并没有停止责备我。没有停止。姊姊绝对无法原谅我闯入你和樫村之间。你一定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对吧?」 「你在说什么啊?根本不是这样的。」 「不会错的。可是我不想解释。我不要解释。」 「不是那样的。我不曾责备过你呀!我反而觉得你是我的妹妹真好。我最近真的这么觉得。无法表达清楚的话我道歉。因为和贵子给予我力量,我才会觉得这次轮到我拉你一把了。所以才会说出来的啊!所以——」 「对不起。不要再说了。」 「不要!停不住了!不可能。他在那个时候呼唤我?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因为早已是过去的事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感觉很好的回忆而已。对他来说,也不可能有更深一层的意义了。说不定连那原本的意义都没有。跟他与和贵子一点一滴相处所累积起的时间,根本无法相比。所以不可能有那种事。绝对不可能。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可是他呼唤了啊!」 妹妹的声音像在哀嚎。菜穗子吓一跳,剎时肩膀抽动了一下。 「所以是那样没错。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不是吗?我也不想相信啊!我一直在寻找解释的方法,让自己可以心情平静地接受事实。尽管现实只有一个但解释可以很多,我拚命这样自我说服。但还是不行,没有其他能接受的解释了。我只能这样理解。我是某人的替身。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想再说了。」 「和贵子——」 妹妹再度摇摇头。 「姊,对不起。可以结束了吗?我实在说不下去了。我什么都不想思考了。」 「和贵子——」 「放心。说出来就好一点了。也确认了果然如我所料。」 「不是这样的——」 「没关系了。不会错的。只是觉得有点不甘,有点悲惨。不过我会当作没这回事的。我很高兴姊姊今天陪我。谢谢。」 和贵子站起来,转过身去,大大地摇了摇头。像是为了让自己死心似的。 有什么地方弄错了。绝对弄错了。不过,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也不知道——。菜穗子心里想著。 「晚安。」妹妹说。 「绝对不是!」 但和贵子不再回应。果然还是应该在阳光下谈。菜穗子心里这样想。在茫然中,她感到自己被拋下了。 彷佛看著无声电影一般,只有时间悄悄走过。 菜穗子几度反覆思索妹妹所说的话,但仍无法置信。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就算自己接受那是真的,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和贵子要自责呢? 那么,有谁应该受责备吗?不是妹妹。相信也不是自己。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觉得不该是责备樫村。 高跟鞋收在盒子里,被搁置在房间的一隅。 和贵子在大晦日夜里很晚才出门,直到元旦的中午过后都还没回家。那天回到家之后就睡了一整天。新年期间也几乎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即使不在房间,也绝不会在起居室和饭厅逗留太久。 不过,她好像有和祖父两人,在平常不使用的楼梯下方的小房间里,一起打开模型飞机的盒子。但她在祖父解说过程中,仅仅凝视著,没有动手开始做的打算。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假期转眼间便结束。 新年伪装出的欢乐气氛,已成过眼云烟。 菜穗子不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这么想。开始上班之后,回家变成一件令人郁闷的事。 ※ 各位听众,晚安。要注意身体喔!因为真的很冷。 元旦那天,谢谢大家踊跃拨电话进来。还有人点播之前介绍过的歌曲,让我感到小小的高兴。 不过,最多人点播的果然还是时下流行歌曲 呢。这的确让我感受到年岁的增长。 当然,各位听众们所度过的这个「现在」,和那些流行歌曲的「现在」同步,是非常有意义的事。但很可惜,对我来说,那已无法正确地说是共有。如同我和我的歌曲之间的牵系对各位听众而言,总觉得不是那么鲜明一样。 ——现在,我正在组合模型飞机。虽然还只是远远注视著它而已。 机翼,原来是长那个样子啊!我以前完全不知道。那么多片像是偏斜的泪滴状板子并排在一起,宛如在强风中哭泣一般。 对不起,尽说些不知所云的话。 现在播放歌曲。虽然这首歌被paul young翻唱之后成为畅销歌曲,但最早是这个团体的歌喔!送上daryl hall&john oates的〈everytime you go away〉。 什么?啊!对不起!我忘了。今天播放的不是在录音室录音的版本,而是现场演唱录音版。那么,一起来欣赏——。 一转眼,日常生活便顺著既定轨道开始前行。 只有第一周办了一次小型的新年会。菜穗子原本就不擅长面对众人集会的场合,尤其此时更是提不起劲。 她甚至想以做实验为由缺席,但又觉得这理由大概行不通。而且,她根本没有勇气提出。无可奈何,只好混在男士们当中,在小店一隅独自啜饮著带有柳橙汁味道的烧酒。 饭野走近她,问:「你妹妹好吗?」菜穗子连酒杯都没有离口,仅点点头,用眼神向他示意回答。十点时,她谎称身体不太舒服就溜走了。虽然知道日下很担心地看著她,但她也仅以目光回礼便走出小店。 回到家时,和贵子早已入睡。 菜穗子只点亮浴室的灯进去泡澡。手臂、脚、胸。她非常清楚意识到这些部位浸泡在水中。一边洗著头,一边想起和贵子哭泣的脸。隔著浓浓雾气望过去,那张脸愈来愈清晰。「菜穗子,和贵子就麻烦你了。」菜穗子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对不起,妈妈——。 菜穗子停止手上的动作。被热气模糊了的镜子里,映著自己的脸。 跟和贵子真像。与她哭泣时一模一样。菜穗子这样想著。 星期天难得两人同时休假,不过哪儿都没去。 「早,起得真早啊」、「嗯」、「姊,让开点。我看不到电视了」、「和贵子,帮我拿酱油」、「和贵子,不洗澡吗?」、「今天不洗了」、「那,晚安」、「晚安」。 那天两人所有的对话,大概就只有这些。 菜穗子独自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那模样与往昔没有两样。 她感到停滞不前了。 她怀念起在海边那间家庭式餐厅和在闹区与和贵子的约会。明明是不久前的事,却感觉好像是久远以前的往事。 就算我们俩想做什么,但是,大概在什么地方出错了吧。菜穗子心里涌现那样的疑问,但她找不到答案,只能任由它飘荡在心里。明明在自己的房间里,却觉得窒闷难受。 翻个身。菜穗子依然没有丝毫睡意。 隔天星期一午后,日下说「想占用你一点时间」,来找菜穗子。她想,大概是要确认学会准备工作的进展吧。于是回答「我马上整理好资料过去报告」,但副教授摇摇头说: 「不需要准备。如果现在有时间的话,可以先跟我来一下吗?」 菜穗子不明就里地点头答应。她推测不出是为了什么事,跟在日下身后走在走廊时,脑子里一阵混乱不安。如果不是学会的事,大概就是与菜穗子本身的研究主题有关的事吧?那研究的确不能说如预料般很顺利地取得数据,但著手进行研究之初即已了解需要花点时间。延迟程度应该还在预期范围之内吧。 菜穗子皱著眉,默默地走进日下的研究室。 「坐吧!」 待菜穗子发现,日下不知何时已换上愉悦的表情。她回应「好」,在老地方坐下。 「不,不是坏消息啦!」 日下似乎察觉到菜穗子的紧张,露出安抚般的笑容这样说。 「樱庭,你想不想去美国?到芝加哥去?」 「啊?」 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菜穗子的脑袋一时跟不上,无法反应。询问过细节才终于明白,好像是硕士交换留学那类性质的事。 「正式函文大概明天才会下来,原本是其他所的事。但据说预定人选突然不能去。详细情形我不知道。不过,承办人员好像多少与这个计画有关,所以不能让它流产。因此就询问我们所里能不能派谁去。如何?应该不至于没有兴趣吧?」 日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露出沉稳的目光。 「如果不行的话我再徵求其他人。那样也没关系,只是真的必须早点回覆我。所以,不是要你现在立刻回覆,只是希望尽早有结论。的确,不论在经济、地位或待遇上都比现在差,或许不是可以毫无顾虑地劝荐你去。但即使如此,唯一肯定的是,这样的机会很少有。而且那里仪器都是最新的,设备也很齐全。」 「最晚可以什么时候答覆您?」 菜穗子反问副教授。她依然无法整顿好思绪。 「这个星期以内。如果可以的话,星期四。」 「我知道了。只是现在在这里还没办法回覆。请让我考虑一下。」 「那是当然。在这个星期以内都没关系。我姑且先去把那边的资料拿过来吧。」 副教授离开后,只剩下菜穗子一人留在这个笼罩著纸味和烟味的房间里。她的心情无法平静,站了起来。 忽然,菜穗子看到放在日下书桌上的褐色地球仪。一看就知道是外国制,且有点年代和身价。进来这个房间好几次,明明应该看过,但看起来却像是初次见到似的。 就像儿时房间遗留下来的纪念物。菜穗子这么想著,彷佛受到吸引般靠过去。 世界真宽广呢!在这么广大的面积里,我们的城市只是这么一个小点。 菜穗子从不曾离开这里出外生活过。她喜欢这个城市。 她将右手食指指尖放在这个小点上,另一只手随著曲面缓缓旋转球体。 chicago——。 一停止旋转,菜穗子读出指尖稍微下方印著的古老字体,心想,很近嘛。 我大概会去吧。菜穗子有这样的预感。她想,任何地方都有一片天空啊。 ※ 大家情况如何?要参加考试的同学们现在正在做最后冲刺吧,很辛苦呢!差不多下星期就要开始考试了,没错吧! 嗯。对不起。现在开始念听众朋友的来信。如果无法好好回覆的话,请原谅。 要如何告诉和贵子呢?就在菜穗子无法拿定主意期间,已到了星期三。她想明天回覆日下。但又不愿还没与和贵子谈话就做出决定。 妹妹这一天都是几点回家的呢?菜穗子想了一下,连这种事她也不知道。无所事事的她,等待午夜零时到来打开收音机。 ——和贵子的情况,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声音听起来像是别人的。同样的话重复说好多次。无法清楚表达。对不起。反覆为了将歌曲和歌手的名字张冠李戴的事道歉。尽是播放音乐。所播放的歌曲数量,确实比之前听到的还多。 彷佛将四肢撕裂般的五十分钟。 菜穗子发觉自己哭了。汗水渗透全身。 就这样拋下和贵子离开好吗?从星期一开始,菜穗子几度反覆问自己这个问题。同时她又担心,会不会只要自己在身旁,妹妹就无法振作起来?菜穗子不知道该责怪谁。她又在思考这样的事。但她所思考的事, 并不能将她带离这个困境。只有止不住的冒汗。 虽然已经洗好澡了,但她决定再洗一次,让汗水流出。 菜穗子一动也不动地浸泡在热水中。头发、身体都已洗净。如果连汗水也可以洗去的话就好了。 在热气蒸腾中,菜穗子回想起与和贵子两人一起清洗浴室的事,想得入神。她想回到那个瞬间。眼泪流了下来。她感觉自己是在为和贵子哭泣。然后她想起,不久前也曾像这样,在这同一个空间里,怀抱著无法消解的郁闷。 ——那时,我知道了。 菜穗子从浴缸里一跃而出,擦乾身体。她想,和贵子一回来就得立刻与她谈谈。如果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的话,菜穗子会立刻赶过去。即使裸著身子也会跑去。对了!打电话到电台看看。菜穗子做著出门的准备,确认和贵子现在身在何处后,就立即朝那里出发。 在还未全乾的身体上,菜穗子急著穿上内衣再套上衣服。她有点庆幸没洗头。 这时,玄关传来声音。是妹妹回来了。菜穗子感谢祈愿成真。 「和贵子!」 但妹妹看向菜穗子的目光毫无生气,并以和广播中听到的同样声音说:「还没睡啊?快去睡吧!」剎时,菜穗子感到信心动摇。但又觉得不鼓起勇气不行。 「求求你!听我说。」 无论如何现在不说不可。 和贵子迟疑地转向菜穗子。左手拿著的黑色提包口上,微微闪著黑光。妹妹的身体也随之动了一下。 「你听我说——」 「我在听啊!不好意思,我很累了。快点说吧。」 和贵子摇摇头。菜穗子知道自己的信心萎缩。她苦恼著要如何开口才好,忍不住叹口气。尽管如此,她还是甩开犹豫开口说: 「拜托你!去见见那个人再确认一次。」 「什么事?」 「樫村事实上说了什么话。」 「啪」一声,和贵子的提包掉落到地板上。 「为什么?」和贵子说。声音愈发严厉。 菜穗子突然感到身体一阵寒栗。不可能没有错。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这么一想,大概连自己都没有确认的勇气。 「姊,说完了吗?我很累了。现在马上就想睡觉。」 和贵子感受不到。菜穗子也摇摇头。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对不起,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那么,晚安。」 妹妹打算走回房间。 「和贵子。」 和贵子停下脚步,但依旧背对著菜穗子。 「我很累了。说了三次还听不懂吗?还有什么事?」 被这毫无转寰余地的拒绝彻底击溃的菜穗子仍然挣扎著。 「我要去芝加哥了。」 是吗?恭喜。晚安。 漫慢长夜就这样画上句点。 从回覆日下之后那一晚起,菜穗子的身体便垮了。平常她几乎不太在意,但这次似乎受到精神上的气馁所影响。有点像作呕又不太一样的不舒服戚,蟠踞在食道到胃那一带,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除。隔天,症状依旧没有改善。 在洗手间,菜穗子手撑著洗脸台垂著头。这个动作已维持超过五分钟了。 虽然听到开门声,但她无法抬起头。鞋跟接触地面发出的坚实声响在她身后停住。她仅将目光抬起,看见面前的镜子上,映著一张眼熟的脸孔。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会。 「你——」 「喂,你还好吗?脸色很苍白耶!」 椎名久美子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依然站在那里没有行动。菜穗子想回答「没什么」,却无法出声,只好向镜子里的对方摇摇头。 椎名噘起嘴,发出「嗯」一声,她不往厕所移动,反而走到菜穗子右边的洗脸台前开始梳理头发。菜穗子虽然不悦,但还不想回去工作,没办法,只好忍耐著与她比邻而立。 「日下老师呀——」 对方面对镜子出声说。菜穗子一时不知她在对谁说话,但除了自己也没有别人了。 「非常夸奖你耶。」 「喔。」这次,菜穗子想尽办法将声音挤出来。 「听他那样说,不知怎么的,让我觉得心有不甘。然后就突然遇到你,所以上一次,我不假思索就说出『那是自以为了不起吗』之类的话。」 这女孩到底想说什么啊?菜穗子再度感到纳闷。 「我在想,是不是讥讽得有点过火了?」 椎名不知不觉将头偏向一边。菜穗子心想,她大概是想道歉吧?但口气却是逞强的意味多了点。而且,虽然当时菜穗子确实感到生气,但也没有那么在意。 「你怎么了?」 菜穗子一反问,对方便面对镜子微微鼓胀著脸颊。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和我讨厌的——过去讨厌的对象很像。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冲著你来啦。 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已经做了。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会再见面,所以我想现在就先说出来。我一直想著见到面的话要对你说,当时如果害你吓一跳我很抱歉。不过我们还真不容易碰面呢!」 看样子,这似乎也算是道歉。是心理作用吗?菜穗子发觉椎名的脸上泛著红晕。虽然觉得她的道歉实在不像样,但菜穗子也无法判断,到底是这女孩的个性使然,或者这就是她们这个世代的共同样貌呢? 「而且,说不定三年过后,要麻烦你照顾呢!」 这时,对方用双手将前额的头发往后拨。 「我了解了。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就快要离开了。既不会欺负你,也无法照顾你。」 菜穗子一说完,对方惊讶地转头看向她。 「你要辞职吗?」 菜穗子轻轻闭上眼睛摇摇头。 「有个去美国的交换留学计画,我接受了。」 「是喔。」对方喃喃说著,一度轻轻噘起双唇,然后小小声补上一句「恭喜唷!」 她扬起手说完「加油」后,便走出洗手间。菜穗子虽然想叫住她,但发觉自己咬字不清,犹豫著要不要出声。 如果叫她「椎名同学」的话,可能又让会她感到不快。可是菜穗子又不知道她改姓后的姓氏。就在犹疑之间,对方已消失了踪影。 二月,菜穗子将去美国一趟,看看对方为她准备的住处和设备。其间,要决定在那生活所需的家具类是直接在当地购买还是从这里带过去。回国后,会短暂停留,直到三月的第三个礼拜再度赴美。目前用观光签证即可。 事情的进展迅速,让人感到有点残酷那般,毫无停滞地朝既定方向前进。只有对菜穗子来说是突发事件,其他都早已定案。每次总是这样。 双亲的法会也是在慌乱中度过。连与和贵子说话的空间都没有。不过,菜穗子也清楚知道,那有一半是藉口。 菜穗子第一次赴美之后研究室的预定计画,在排除菜穗子的情况下,重新做了安排。学会的准备工作决定分派给研究生做。菜穗子要带去那边的除了自己的研究计画,其他申请事项皆做成书面资料交由日下保管。然后,送别会决定在二月九日举行。 飞往芝加哥的机票上,印著「十二日,成田」。前一天就得先到东京,否则会赶不上起飞时间。这些种种都还无法好好告诉和贵子。 所以才写了那样一封信。可是,我非常后悔。 我讨厌你!」 这是久美子小姐写来的信。对不起!结果我只能道歉,很抱歉! 呼—— 下个星期,樱庭要休假了。是之前就决定的事,可是我忘记说了。得想想办法,让自己稍微——恢复活力,这样才能回来继续与大家见面。我想要回来这里。 我一直把你们当靠山呢!不好意思。 下个星期,由星期一的广桥先生代我主持节目。——报告完毕。 星期五早晨,菜穗子才由祖母那里得知和贵子出门旅行十天的事。宛如晴天霹雳。 她首先后悔没收听星期三的节目,因为最近接办的业务突然增加,她忙得团团转,所以那天没等到节目时间就睡著了。菜穗子询问和贵子的去向,祖母也皱著眉说:「她没告诉我。」并说:「因为她说会打电话回来,没关系吧?和贵子也不是小孩子了。」祖母一副不担心的样子,但菜穗子却感到不安。 该不会打算追随樫村而去吧?菜穗子虽然也闪过那样的念头,但随即转念又想,不会那样的。和贵子觉得樫村不是爱著自己,所以她应该不会想那么做吧。 虽然还有一点疑虑,但看到开始组装的双翼机遗留在和贵子和祖父一起使用的小房间里,菜穗子便觉得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 到了星期六,菜穗子听说,昨天,也就是星期五白天,和贵子打过电话回家。但她说电话费很贵,马上就挂断了。到现在为止,菜穗子只知道她很平安,以及人在很远的地方,其他一无所知。 然而,星期六电话铃声没有响起。待在家里一直等著电话联络的菜穗子,一副期待落空的样子。要不要打电话给泽村夏子,问问看和贵子有没有告诉她什么?菜穗子虽然也考虑这么做,但她不知道泽村的电话号码。 那个星期六、日,菜穗子向祖父母报告今后的计画。之前已告诉他们赴美一事,但得知出发的日期后,两老还是露出寂寞的神情。菜穗子有点难过。 星期一白天,和贵子好像也打过电话回家。菜穗子知道她刻意躲避著自己,感到哀伤。和贵子,已经没有时间了。菜穗子如此一想,觉得很想哭。 她再次问自己,就这样离开好吗? 不过这是和贵子造成的。菜穗子讨厌这么想的自己,同时也觉得,她生气是理所当然的。就在这种纠葛不清的情绪中,菜穗子度过一个又一个明天。在大学里,不得不处理的工作堆得像山一样高,她只能压抑住那种种情绪。 星期三夜里,菜穗子不认识的某个人,代替和贵子主持节目。 愈积愈多的担心,不知何时变成焦躁、不耐。菜穗子知道自己的心情变了样。但她也无能为力。 接著星期六早晨,菜穗子陷入无尽的哀伤。和贵子预告要回来的第十天到了,但她没有回来。 菜穗子觉得怎样都已经无所谓了。一旦在心里这样说,就是无可撼动的结局。承接的业务也不如意料顺利进行,没有余裕再烦恼和贵子的事了,菜穗子不得不做这样的决定。 妹妹在二月的第一天回家。 一回到家,模型飞机的房间里便透出光亮。菜穗子走近窥探,和贵子抬起头来。 「欢迎回来。」 两人一唱一和似的,不约而同交换一个笑容。但都是虚弱无力的微笑。 菜穗子去过盥洗室再回来时,妹妹已移动到起居室去了。 和贵子将电视机的声音关掉,只见光线剧烈跃动著。菜穗子注意到手上未乾的水滴,再次用毛巾擦拭双手,一阵踌躇之后,走到和贵子的对面坐下。 但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开口。 「我非常担心你。」 菜穗子好不容易吐出这句话。和贵子微微松了口气似地耸耸肩。 「嗯,对不起。可是——」 这时菜穗子摇摇头,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非常难过,非常担心。感觉心已经碎裂了那般。」 菜穗子知道不该拒绝听妹妹解释。她知道,现在拒绝的话,或许会演变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她也知道,将这一点一滴渗出的感受向和贵子发泄,是多么不公平的事。 但没有办法。如同那个夏日送走汽球时一样,情绪冲溃堤防,无法抑制。心里溢满不愿想起的回忆,凌驾了理智。菜穗子只在心里一隅瞥见得以扭转情势的栓锁。 「我担心你到什么都无法思考那般疲累。不能说你很忙就这样算了。你了解吗?」 菜穗子视线朝下,像是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说出。 唉!我为什么要那样说。这样一来和贵子不就无话可说了吗?菜穗子拚命地在心里自我训诫,但另一个不知名的声音立即反驳: 想想那个夜晚哪!你相信已找到正确答案,所以决定对妹妹说出内心话。可是拒绝的是对方吧?她大概也找到答案了。事实就只是那样。不过你还有一次拒绝的权利—— 「对不起!可是就像姊姊说的。所以我想说出来,好好地说。求求你听我说——」 和贵子的话语让菜穗子感到非常不悦。当意识到时,她正摇著头。她不愿相信趋使那肌肉做出动作的是自己。宁可认为那是有人控制住她的头,用力摆动。但是,头缓缓地摇动。闭上眼睛,菜穗子在意念尚存的心里一隅喃喃道:「是吗?太好了。」 「明天再听你说。我想睡了。」 菜穗子想就这样消失不见。和贵子的脸上则浮现纠缠住不肯放弃似的表情,同时带有仿佛绝望的神色。 「可是、可是,姊姊——」 妹妹的眼里闪现泪光。感觉像硬撑著绝不让它溃堤而出。竟然积压了那么多泪水啊!菜穗子这样想著。 「明天再听你说。晚安。」 菜穗子不再看著妹妹的脸,往二楼撤离。躺在床上后,她想起隔天是星期三。这样一来,下次何时才能再与妹妹谈呢? 距离出发的日子愈近,回家的时间一定会比现在更晚。这样一来,要拨出足够的时间交谈肯定很困难。 不过,不管是什么时候谈,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们两人互相毁灭。明明两人都没错。樫村也没错。 不,是我不对。说「可以回家了吧」,然后转过身去的自己实在不对。 即使如此,菜穗子相信和贵子应该会站起来。她已知道妹妹在哪里。如果妹妹变得想与自己谈话,那么自己的想像大概是正确的吧。不过,菜穗子没想到和贵子会改变心意去确认。如果是自己,恐怕做不到吧。 太好了。菜穗子对著天花板,再次在心里喃喃自语,并出声说道:「和贵子一定没问题的。」 结果,自己什么事也没为她做。 妹妹不久就会恢复原样了吧。或许还能回复到泽村夏子所认识的那个和贵子。虽然大概不是现在立刻或明天就可以,但菜穗子相信和贵子一定做得到。不过,助她一臂之力的不是自己。真是不值得倚赖的姊姊。 或许未来,和贵子又会需要我的帮助。但那时我已不在她身边。 第二回合结束了。菜穗子这样想。 另外,如果特别希望的话,和贵子小姐会与护身符一起在睡铺温存一晚再寄送出去。有这类狂热的朋友一定来信喔!什么?怎么可以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是,就只有十个,想要有点不一样嘛!有什么办法。什么?说「睡铺」落伍了?啰唆!我要没收味噌喔! 休假期间,我出了一趟远门。应该算是不错的假期吧。由于费了点工夫才到达目的地,又没有很顺利找到想找的东西,再加上事情办完后想一个人思考一下,所以比预定的多花了点时间。昨天晚上刚回来,一到机场,我吓了一跳,机场变得那么漂亮了!好像未来城市一般。真的!从小到大,人家都是这样告诉我的——「那就是未来城市」。我再次对人类的想像力感到钦佩。 接下来,我非常感谢这段期间写信来的朋友,斥责我的传真也好,担心我的信件也好,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有时候,我几乎快忘记透过麦克风听我说话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件事。因为我装作好像懂的样子,摆出一副能理解大家的姿态,这才更觉得恶质。实际上我往往看不见你们的存在,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点。 我思考著那样的事。 如果觉得我很烦人,对不起。可是,再一次就好,对不起。根据工藤的统计,今年以来,我好像已经在节目中说过六十一次对不起。这下子加起来是六十四还是六十五?待会儿计算一下再告诉我。 然而,我只能像这样,透过麦克风,用言语与你们接触。可是,我不能误以为光那样就是现实。我是这样想的。 很抱歉,无法表达得很好。我也还不够成熟。 还有一件事,等我把它解决之后就会恢复活力。我可以向各位保证,绝对不会再让大家担心。可是,不快点行动不行。 因为一个谎言,我不得不向某个人道歉。能不能完整说出来?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老实说,我还有点不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好好面对活生生的人。 不过,没问题的。我会做好这件事。 谎言,是什么?谎报年龄吗?其实已经三十岁之类的? 啰唆!在外场安静点!人家明明在说正经话。 没关系。不过,请大家给我力量,真的只要一点点就好。现在请给我一点勇气。 接下来要播放歌曲。这首歌的歌名,那绝无仅有的没完没了的表现,我很喜欢。意思是「没到终点不会结束」,有点冗长乏味对吧。可是我很喜欢。 〈it ain"t over "til it"s over>。 by lenny kravitz! 承接业务的书面报告末完成,星期六菜穗子也到学校去。因为她陆陆续续想起一些觉得先写下来比较好的事情,没办法只好去了。每遇到这种时候,她就很讨厌自己的性格。尽管如此,她还是独自一人待在不见其他人影的学校里,打字到很晚。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和贵子似乎也很忙,但只要她先回家,一定醒著等待菜穗子回来。然而,菜穗子不想与她照面,即使在家里也尽可能躲著她。因为碰到面,接触到妹妹想开口跟她说话的眼神,会令菜穗子觉得难受。 又是一个星期的开始。虽然想到这星期就要搭飞机了,但菜穗子却感觉很不真实。 星期二上午,研究室有稀客来访。 对方发现菜穗子的身影后,大摇大摆地走近,在她身旁坐下。菜穗子抬起头,与对方视线相交。 「听说你星期六就要走了。昨天才听人说的。」 椎名久美子说完,稍稍低下头。菜穗子虽然因为忙碌中被打扰感到心烦,但也无法心无窒碍地继续工作,于是将手移开键盘,椅子转向她,刻意按捺住情绪问: 「怎么了?」 对方隐约避开视线不看著她。 「喂,对『研究助理』要称呼老师比较好吗?」 菜穗子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莫名所以,苦笑著摇摇头: 「不是,研究助理没有那样的地位。叫我樱庭小姐就可以了。」 是吗?对方自言自语地嘟起了嘴。 「可是要走到这一步也很辛苦吧?还要去留学,不是吗?那是很了不起的事呢!」 虽然不知道对方用意为何,但感觉似乎一时半刻不会结束,菜穗子看开了,跷起腿来,思考著该怎样回答比较好。 「是不是很了不起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很轻松。」 然而对话就此中断。即使如此,也不见对方有起身的准备。没办法,菜穗子只好继续面向对方等待著,不过椎名久美子只是一直无聊地玩弄著手。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啊。菜穗子当然涌起那样的念头。但就在焦躁萌发之际,对方紧闭的双唇终于有了动静。 「我的国语虽然完全不行,可是很奇怪,数理科的成绩却很好。化学呀生物什么的,教科书上写的,我不必费心思考就能够理解。」 这话题不知会往哪儿发展,菜穗子耐著性子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这应该也是一种才能吧。如果是这样,自己不将这才能发挥出来的话,该怎么说呢,不是会觉得自己很悲哀吗?」 「是啊。」 「可是,因为种种因素,有一阵子我对所有的事都感到厌烦。就在不久前。」 菜穗子回想起日下说过的话,但若回应「我知道」也觉得不太好,于是便静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变得非常消沉,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就在那时,我在日下老师的研究室遇见你。」 此时,菜穗子眼前这位女学生又噘起了嘴。 「我大概觉得你很酷吧。虽然隔了一道门,但可以听见年纪轻轻的你与副教授用对等的语气交谈著。」 意思是说,我的语气很不好吗?但没有比你糟糕吧。菜穗子暗自在心里嘀咕。 「那应该就叫作嫉妒吧。进门去一见到面,马上就觉得你和我讨厌的人有点像,所以不想仰慕这样的人。」 这时,椎名久美子像自我说服似地点点头。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就是将嫉妒转变成自己的能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要克服它,努力追赶上去、超越过去。」 咦?菜穗子感到讶异。因为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番话。 「还有,有个认识的人告诉我,只见过面就评断一个人好坏是不对的。她说,因为这样而失去支持自己的朋友很可惜。」 菜穗子终于唤醒记忆中,和贵子读过的那封明信片上的署名。不会错的。菜穗子脑中浮现眼前这女孩伏案聆听广播的模样。 「所以,总有一天你要回来唷!因为我要赶上你。我还想再和你多说一些话。想到难得遇见同样喜欢理科的女生,就这样渐行渐远变成陌生人的话,我觉得有点可惜。」 椎名抬起头,表情显得僵硬。那似乎就是椎名紧张时的模样。菜穗子突然感到滑稽,快要笑出来时,赶紧伸出右手捂在嘴上。 「或许是吧。我很期待那一天。不过,研究生考试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要下定决心,加油喔!」 对方原本僵硬的表情变柔和了。 「来这里,需要不少勇气唷!」不知不觉间,菜穗子感觉对方的肩头放松了。 想到那个名字。 「久美子!」 对方停下脚步,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回过身来。菜穗子努力挤出微笑,说: 「不管怎样,你说话要再有礼貌一点。因为我比你年长将近十岁。而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吧?」 菜穗子说完,一度噘起嘴的椎名,露出苦笑般的笑容,回应一声「嗯」之后,随即点头改口说「是」。然后又补上一句:「不过,你已经那么大年纪啦?」接著吐吐舌头,像是从举起手作势要打人的菜穗子面前逃开似的,挥挥手,丢下一句: 「保重喔!樱庭老师。」 之后,这位常常造成别人困扰的女学生身影消失了。 不知道为什么,菜穗子觉得心里的某个结解开了。 她只想到和贵子。怎么办?今天、明天和后天,这三天我可以做什么?该怎么做才能笑著向妹妹报告那女孩的事呢? 菜穗子总算想与和贵子谈谈了。 那天下午,在学校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 日下常光顾的这家店,空间稍嫌狭小。穿著和服的女侍们,用令人觉得像蛇攀附上身般的说话方式,扬声招呼「欢迎光临」,出来迎接日下一行人。菜穗子虽然预想过自己的送别会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但还是得努力说服自己接受。 其实,这是续摊。第一场众会是在稍微好一点的场所。出席情况并不理想,可能也跟办在平常日有关,尽管如此,到后来认识的人还是有全部到齐。菜穗子很高兴。 在那里一直待到十点,负责举办送别会的干事说:「接下来,看在日下老师的面子上,请继续到他常光顾的那家店惜别!」就此结束第一场众会,移动到这里来。 菜穗子对面坐的是饭野,右边是日下,但中间还插入一位穿著紫色和服的女侍,喋喋不休笑闹喧嚣著。大家喝酒聊天,饭野突然拿出「粉红女孩」,隔壁的女侍立即出声:「我要看、我要看。」还站起身来说:「一起来跳嘛。」菜穗子拚命摇手求饶。不知何时,脸颊上已显出酒醉的红晕。 身旁的位子空出后,日下靠了过来。「总之要加油!你没问题的。我期待你的表现。」反覆说著这几句老话的副教授,脸也红红的。 「对了,有一件事我很想问,但一直没有机会。」 「什么事?」菜穗子转头面向日下。日下用手推了一下眼镜框,说: 「那个,很无聊吗?」 菜穗子再度回问:「什么?」副教授隐隐约约噘起嘴说: 「格桑。」 瞬间,菜穗子愣住了,但随即想起学会的讲稿,皱一皱眉头说: 「那个,是故意的吗?」 「当然啊!输入法选字不可能出现那样的词吧。」 日下一副失望的样子。菜穗子看著副教授的模样,感到滑稽,不觉低下头来。究竟这个平日正经八百的副教授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在电脑上寻找「格」这个字呢?菜穗子一想到这个,嘴角就笑开了。她同时想起,被饭野看到自己笑得捧腹弯腰时的羞愧感,抬眼瞄了一下那个当事人之后,菜穗子面向日下说: 「托您的福,经您这样一说我才想起当时因为那个词而让我出糗的事。我看得懂那个笑话喔!大概笑了十分钟以上,还费了很大工夫才止住笑呢!」 这时,副教授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好啦!到了那边偶尔也要笑一笑喔!不过,那个笑话或许一时会看不懂吧。」 说完,日下不等菜穗子回应,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就起身走开。菜穗子再次深深感受到对方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关注。 副教授直接走向柜台,在像是妈妈桑的女子的酒杯里倒入水,将酒稀释。菜穗子出神望著那背影,不知何时,饭野在她身旁坐下。 「樱庭小姐,有打算要回来吗?不过,据说女性比较容易适应环境,而且在那边看起来会很稳定的样子。」 饭野一边重新为菜穗子的酒杯加水,一边这么问。 「不,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那时再一起共事吧!」 「乐意之至!」饭野回应,将酒杯递给菜穗子。菜穗子说声谢谢,接过酒杯。 「其实,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你一定比我年轻呢!不过樱庭小姐不记得了吧?」 对饭野这突如其来的话,菜穗子觉得困惑。她当然说不出「我记得」这样的话,但同时心里又有种异样的感受。啊~听到别人说我看起来很年轻所以很高兴。她感觉是那样。 「这是恭维吗?」 「不是不是!真的看不出来你有这么大年纪了,而且可能也因为我绕了点远路才进来这所学校,所以我以为我算是年长的了。」 「这么大年纪了」的说法,令菜穗子觉得有点失礼,但也认为很像是对方会说的话,于是在心里苦笑一下。 「哎呀!就算是恭维,我也觉得很高兴。」 菜穗子心里这么想,便照样说出口。如果不是因为醉了,她一定不可能这样说。 就在那种绝不能说是令人不快的喧嚣气氛中,菜穗子将玻璃杯里的酒饮尽。今晚,她所喝的酒、所说的话,多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但是,她绝对不会忘记这一晚。 菜穗子看了一下时钟,差不多是时候了。 「对不起!我必须走了。」 见菜穗子站起,微笑著的饭野顿时神情讶异地看著她。 「咦?你待会还要去别的地方?」 菜穗子点头回应。 「明明是主角却先离席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有一个地方我不得不去。」 她也同样向日下这么说,然后向众人说「明天见」并一鞠躬后,便步出那家店。菜穗子在心底回味今晚种种,心情愉悦地在深夜的大街上招计程车。 ※ 时钟已经走到一点。节目刚刚播放完毕。从现在开始到早上,录音室都没有人。本来是不能使用的,但我拜托渡边先生允许我这么做。 不需插入广告。时间任我说到结束为止。说起来,这算是「卫星巡航」的家用版吧。我任性要求让我录下这段话。与我一起放肆的,是陪著我录音的工藤,以及另一个人。 不过,我有没有勇气将这卷带子拿给她——我姊姊听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有的话就好,我不断祈求,希望自己拥有那个勇气。 我无法什么都没说就让姊姊离去。所以我想要说出一切。可是,我做不到。姊姊拒绝听,我犹豫该怎么做。无法责怪任何一方。那应该也是正确的。 所以——我想,面对麦克风的话,就说得出来吧? 我将这个想法提出与工藤商量后,工藤陪我一起向渡边先生和上面的人交涉。谢谢。我非常感谢。 为了要让姊姊听,我非得完完整整说出所有的事不可。我会努力的。祈祷我能够将我心里的话,用正确的词汇,完整表达出来。神啊!请助我一臂之力。 ——因为我觉得有两个谎言,不得不坦白说出。 那么,姊姊,请听我说。 第一个谎言。 或许已经无所谓了,那一夜,门没有上锁。姊姊要我去确认,我走到玄关看,门忘了上锁。我急忙锁上,然后出声告诉你老早就锁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已经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