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岛的蓝色奇迹》 导读 一个小说家的诞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woody 录入:crystal 文/新井一二三 日语有个词叫做「器用贫乏」,词典解释说是「手巧命苦」。本书作者多利安助川的经历,似乎能够用这个词来形容。 多利安助川于一九六二年生于东京,少年时期在神户、名古屋成长;就读早稻田大学东方哲学系时期组织了剧国,兼任编剧和演员,后来团员之间的感情破裂,剧园因而解散。之后他成为商业杂志的记者以及电视台的编剧,因为文笔精巧,写作范围涵盖新闻报导与综艺节目的剧本,很快便闯出名号。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前往天鹅绒革命后不久的捷克,因缘际会之下走访了二战时期夺走无数犹太孩童性命的纳粹集中营,受到很大的震撼,因而决定放弃赚大钱的工作。回日本后,他把头发染成金色,剪了个鸡冠头的发型,组织纯文学庞克乐圃「呐喊诗人会」并担任主唱,也用起「多利安助川」这个艺名(注:「多利安」为du「ian的音译,意思是「榴梿」)。之所以选择「多利安」,据说是被别人骂「你写的诗太臭」的缘故。这不无文豪鲁迅曾故意把自己的书命名为《二心集》的意味,似乎同时表示自我意识的强烈和脆弱。 一九九〇年代后半,多利安助川在日本广播电台主持一个名为《正义的广播》的现场节目。每周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凌晨一点,他会接听听众的电话,跟十几个听众直接沟通,节目获得年轻粉丝的热烈支持。当年三十多岁的他,特别善于倾听青春期男女的烦恼和心事,例如:恋爱、暴力、虐待、霸凌、援交、疾病等,他也因此获得了「年轻人的魅力领袖」、「少年的救世主」等称号。该节目的成功为他带来许多电视和报刊的工作,内容多与辅导和谘商有关。他担心自己将因此被定型为「人生指南专家」,于是在迈入千禧年之际,再度放下日本媒体界的一切工作,移居纽约,从事乐团活动。 一九九五年起多利安助川开始投入文字创作,写过很多的书,包括自传、散文、纪行、食记等,旅美时期更开始撰写小说、发表绘本。尽管如此,在人们脑海里,顶着金色鸡冠头的「呐喊诗人会」主唱的印象最为深刻。此外,纽约时期的他也以「tetsuya」、「明川哲也」等不同的艺名在日本媒体上活动。他甚至为自己的著作画起插图,为研究甜点而取得点心专门学校的文凭。总之,让人搞不清楚这个多才多艺的人到底想做什么。二〇〇八年起,他组织「阿莱基诺洋果子店」乐团(注:「阿莱基诺」即a「leo,意思是「小丑」),和团员两人以小丑扮相在日本各地的小舞台上表演、朗读、唱歌。 二〇一三年二月,多利安助川的小说《恋恋铜锣烧》问世,马上引起了各方关注。小说的主人翁是个年轻的铜锣烧店店长和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因为年少时候罹患了当时无法治愈的痲疯病,几乎一辈子都被迫关在隔离设施里。这类牵涉到歧视、人权的主题,不仅多数写作者极力避免,连出版社都敬而远之,因为怕惹上麻烦,但多利安助川却以诚恳的文笔写出了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这无疑是很大的成就。虽然最初遭到大出版社的拒绝,最后仍顺利由童书出版的老字号po「社出版。不仅如此,世界著名的河濑直美导演更将小说翻拍成电影,由永濑正敏和树木希林担任男女主角,并于今年的坎城影展上映。 曾经是个非得以金色鸡冠头和「榴梿」那样的艺名吓唬大家不可的年轻人,迈入中年后,也还是个需要借由小丑的装扮才能够上台表达心情和思想的诗人,但这回多利安助川终于脱变为人格和文笔双双成熟的小说家了。因为有多年来在各领域累积的经验,他的文笔特别熟练,给人一种「初出文坛却已经是个十足的中坚作家」的感觉。或许这也要归功于他曾在广播节目中展现过的倾听能力:因为善于倾听,现实生活中他听到了弱势族群的心声,听到他们需要他人代为发声的渴望。此外,据说他因为工作压力太大生重病时,医生禁止他喝酒,他这才开始注意到甜点。由于天生好学,他马上申请函授课程,也亲身实作,最后终于掌握了西式和日式甜点的做法。透过这个过程所习得的制作甜点的细节也完整呈现在作品里,让原本主题严肃的小说增添了不少教人亲近的味道和质感。 紧接着《恋恋铜锣烧》问世的这本《山羊岛的蓝色奇迹》率先翻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也许跟故事背景是日本最南方、曾养殖山羊的海岛有关系。这回故事的主人翁是个在人生旅程上迷路的年轻人,他曾在餐厅厨房做事,可是小时候跟父亲离别在心里留下的创伤老是隐隐作痛,于是他来到南方的岛屿,寻访父亲生前的挚友。这部小说的主角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山羊,甚至岛屿、海洋、原生林、洞窟等环境和台风等自然现象也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书中关于「起司」制作过程的描述,更让人见识到作者的兴趣之广泛、研究之深入。 多利安助川在部落格上写道:开始考虑写小说,是在纽约经历了九一一事件,并且得知日本的自杀率高居全球之冠的时候。换句话说,他从最初就是想要透过写小说替他人疗伤的。这个人大概具有比普通人强好几倍的感受性和爱的能力吧。毕竟,疲惫而脆弱的人,最需要的是爱,而倾听别人诉苦和给予食物,又是实践爱的两个方式。其实,榴梿除了散发臭气之外,还是营养丰富、滋味迷人的水果大王,他会拿来当艺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极力推荐多利安助川的小说,也希望以《山羊岛的蓝色奇迹》为出发点,他其他的作品都能够透过翻译到达各位台湾读者的手中。 *本文作者为日本作家、明治大学教授。 作者序 写给上岸前的你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文/多利安助川 或许是天性使然,我的内心总萦绕着一股类似挫败感的感受。从孩提时起我就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而不论到哪里,寂寞感总是挥之不去,因此,即使是合不来的朋友也来者不拒照样结交。「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算了!」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禁萌生这样的想法。 因此,我并非不了解自杀者的心情。一般人总会说自杀者懦弱、卑怯,用一种仿佛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态度来指责自杀者,但我却无法轻易地非议自杀的人们。 只不过,正因为许多时候我都置身于走投无路、始终在原地打转的处境,所以有一件事我很确定,那就是:真正因挫败而自我了断的人,和已经到达临界点却没有选择走向毁灭一途的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某个意义而言,并没有人们想象中懦弱。 那是因为我在和自身的脆弱对抗的同时,内心仍栖宿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活下去的灵魂。我之所以能够长期在广播或报上担任人生谘商的解答者,并不是因为我是人生胜利组,而是因为我凝神关注自身的弱点,持续思考着「生存」这个难题的关系吧! 内心脆弱、冲动地想要结束生命的人,却仍然想要肯定生存的意义、重新掌握自己的价值,我认为在关键时刻支撑他们的,并不是头衔或名誉,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生命的深度。 即使微乎其微,也能相信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我认为和这个因素有关。 一般人所说的人生必要条件不外乎安定的生活、资产,或是一些轻易随着时间变化的事物,但不论是所爱的人或内心的平静,随时都可能消失。然而,不管置身于什么状况,有一个东西总是留存在我们身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失去的,那就是栖宿在我们体内的野性力量、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好比呱呱落地的小羊,即使在恶劣的天候下也会竭尽全力求生存一样,我们的身上也具备相同的力量。 你相信吗?生命本身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我们走到最后。 来吧,请你先从这座山羊岛上岸。若是你的心里也跟我一样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你应该能在这座岛上的冒险旅程中有所发现。 第一章 若是没死 我会活下去 即使死了 我仍会活下去 是的 不需要惊惶 在海洋的那一头 大海鹿 正张开一朵朵色彩绚丽的伞 ——来自远方岛屿的阿莱基诺(注1) 1 雨后黄昏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穿过云层,水面满布潋滟波光;交错飞过防波堤的海鸥、在货柜场工作的人们,都被阳光镀上金边。 开往安布里列岛的渡轮刚离开r市港口的码头,正缓缓朝着港湾的湾口前进。 凉介坐在船内餐厅其中一桌,从他的位置不仅可以看到逐渐远离的港湾风景,也能看见一部分甲板及船侧的通道。甲板上的水洼因阳光照耀,仿佛洒落的碎片般闪闪发光;耀眼的光纹反射在驾驶舱上,随着船身晃动,反复聚拢,又迅速破碎离散。凉介的视线被光纹的节奏掳获,刹那间,晃动的光影和诞生于海洋初始的生命印象重叠。 「你有在听我说吗?」 隔着桌子坐在凉介斜前方戴着眼镜的男子,瞅着凉介的脸问。他是负责统筹岛上工务的工头。 「拜托,如果你在工地也心不在焉就完了。我跟你说话时,拜托你专心听清楚。」看起来四十五岁上下的工头用手推了一下眼镜后,抚着嘴边稀疏的胡须。 船刚驶离港口,餐厅里的客人寥寥可数。除了一个啜饮着烧酎(注2)、状似渔民的男人,以及几个上了年纪、正以岛上方言热络交谈的妇人之外,就只有凉介和工头了。 「菊地凉介,二十八岁……」 由于引擎的震动,不仅桌子,连放在桌上凉介的履历表都跟着晃动。工头像是要压住履历表般,手指贴着凉介所写的文字一行一行地确认。 「大学中缀。持有普通汽车驾照。前一个工作是餐厅厨师。对了!就是这个!打电话给你时想问你却忘了。你是什么厨师?中华料理?」 「不是,是……西式料理。」 「喔,那……我很爱吃鳕鱼子意大利面,你会做吗?」 「会。」 「蛋包饭呢?」 「会。」 「唔。那,法国菜?嗯,一下子想不起来法国菜有什么。呃……法式田螺?」 「那道菜必须使用法国特产的蜗牛才行。」 「咦?那,岛上的蜗牛不行吗?大概这么小,岛上很多。」 工头用手指圈了个大小给凉介看。「不过,贝类比较好吃,毕竟是小岛。」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完后,又把手放回履历表上。 「另外,因为不确定工程什么时候完成,所以没有办法马上回来,你有先跟家人报备过吗?」 「没有……」 「咦?」 「我没有……家人。」 工头把履历表拿在手上,眼镜后的目光飞快地扫视过一遍。 「这里写的紧急联络人呢?」 「那是我母亲的电话,不过,她已经不在了。」 「过世了?」 「是的。」 「令尊呢?」 「他很早就……」 「兄弟姐妹呢?」 「没有。」 工头仰头注视着餐厅的天花板,喉咙发出呻吟般的声音。凉介再度望向窗外,光纹依旧在驾驶舱同样的位置跃动着。两只停在通道栏杆上的海鸥同时展开双翼,往大海飞去。一个背着卡其色军用背包、长发随风飞扬的男人,经过他们座位旁的窗前。 「菊地先生,那,有还不错的人吗?」 咦?凉介发出疑问。 工头竖起小指,「女朋友?」 「没有。」凉介摇头。 工头双臂交叉环抱胸前,「这岂不是太孤单了吗?」 凉介不置可否,只露出有点困窘的笑容。工头可能懒得再找下一个话题,一迳眨着眼沉默不语。这时候,刚刚经过窗外的长发男人进入餐厅。男人看了看四周,指着自己的鼻子便直直往凉介和工头的桌子走过来。 「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咦?」工头半抬起身子,打开放有履历表的资料夹。 「嗯……立川先生?要在安布里岛打工的?」 「没错!」 男人放下军用背包,以响遍整间餐厅的声音打招呼:「你好!」工头连连发出「欸?欸?」的声音,诧异地比对履历表和眼前的立川。 「我说立川先生,你给我的照片有点不同吧?你照片上的头发短多了。」 「啊,那是四年前拍的照片。」 「什么?不是规定要用三个月内拍的照片吗?」 「不好意思。不过,的确是我本人。」 「根本不同嘛!岛上的人不知道会怎么说……你那头发可以剪一剪吗?」 「啥?要我剪?」 立川脸色大变,凉介仿佛听到他在心里咒骂「你这个死老头讲什么屁话?」工头虽然有一瞬间神色紧绷,却连忙摇摇头。 「不,算了,不剪也没关系。虽然没关系……不过……」 「怎样?」 工头本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能看到立川粗暴地拉出椅子,因而中途打住了。 「你好,我叫吉米。」 立川很自然地向凉介伸出手。凉介虽然有些困惑仍然和他握了手。 「我是菊地凉介。」 工头再次核对了立川的履历表。 「吉米?」 「这是我在夜店当牛郎时取的名字,本名超普通的。」 「立川一藏。」 可能没想到工头会立刻喊出他的本名,立川神情尴尬地笑了笑。 「呃,与其说普通,不如说是诡异。我的名字很怪吧?一藏,又不是落语家。」 对于初次见面的凉介,他仍然一股脑地问「很怪对吧?」 「唔……立川先生二十三岁,定时制高中(注4)肄业。对了!你们两位都是中途缀学。还有,英文四级检定……」 「喂!你搞什么啊!不用连这些都念出来吧?」 立川脸上的笑容消失,猛地抓住工头的肩膀。「对不起!」工头僵着脖子,拼命挤出声音道歉。 「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耶。」 「真的很抱歉!」 工头俯首道歉,但不知为何,他一低下头瞄到立川的履历表,又开始喃喃地念了起来。 「八王子型男俱乐部、月光城男公关……」 「你这家伙!」 在工头一旁的立川嚷着,挑起一边眉毛。 「哎呀,抱歉,不知不觉就……呃,不过,也真巧,你们两个都是中途辍学,工作地点也是经常换……」 凉介和立川互看了一眼。 「总之我希望你们一直在岛上待到工程结束,不要中途就不干了。话说回来,定期往返的船只有星期一这班,就算想回也回不来,哈哈哈。」 工头大笑着露出牙龈,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先不说这些,还有一个人没到。究竟怎么搞的?明明已经打电话跟我说收到船票了,应该上船了才对。」 「也就是说,这次总共有三个人来打工?」 立川不是问工头,而是问凉介。「好像是。」凉介低声回答。 「大概在船舱里睡着了吧,虽然无所谓啦……算了,我们三个先干杯吧!不照规矩来很伤脑筋耶。真是的!」 凉介觉得工头故意叹气给他们听,他的神情仿佛在宣告,事情从一开始就进行得不顺利,一切都要怪没来集合的那个人。 「搞什么嘛!那家伙!」 立 川以不满的眼神瞥了走向餐券贩卖处的工头一眼。凉介再度看向窗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港湾,一眼望去,只见蓝黑色的广阔海洋以及横向延伸出去的海岬轮廓。光线更加微弱,橙色的夕阳不见踪影,反射在驾驶舱上的光纹也消失了,只留下大片蓝灰色的天空。 「还是回去好了,如果那家伙是工头的话。」 凉介没有附和立川。他继续望着海岬,只应了一句:「是吗?」 「而且,日薪不是少得很吗?」 「嗯,确实不多。」 凉介委婉地应答之际,工头端着放有几罐啤酒的托盘回来了。 「我们干杯吧!」 三人把下酒菜摆到桌上,拿起啤酒,形式化地干了杯。立川还是照样不理会工头,工头没辙,只好跟凉介攀谈。只不过,凉介并不是爱说话的人。周围的客人逐渐增多,餐厅里开始热闹起来,只有他们这一桌始终弥漫着一股拘束的气氛。 「不过,也太奇怪了。该不会没搭上船吧?」 工头换了一下交叠的双脚,看了好几次手表。立川拿出手机,开始按上面的按键,不知在操作什么。凉介则完全被窗外的天空及大海的景色所吸引。工头突然站起身来时,正好是三人已经完全无话可说的时候。 「啊,我们等你好久了!」 听到工头这句话,凉介和立川跟着回头看。 「不好意思,真抱歉。」 走近他们的,是一个留着短发、穿皮夹克的女子。 「因为刚好看到夕阳,实在太美了,一不小心就在甲板上看得出神。」 「我还在担心要是你没上船就完了。」 工头一脸放心的神情,递给她一罐啤酒。她伸手接过去,笑道:「迟到先罚一杯?」 「欸?」 立川开始坐立不安,带着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像浮上水面的金鱼一样张着口,连连发出「欸?欸?」的疑问。 「为什么是女的?」立川问。 凉介当然也没想到会是这种状况。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打招呼。女子回给凉介一个微笑。五官很端正的女生,凉介心想。只不过,她的耳朵,以及稍微有点高的鼻子,各戴着稍嫌多了些的耳环和鼻环。 「你们好,我叫本宫薰。」 「喔——你叫阿薰?鼻环还真劲爆。你在玩乐团?」 立川拨了拨头发,斜着肩前倾面对薰。薰摇头否认,只简单回了一句「请多指教」。 「这么一来三个人都到齐了,太好了。」 「我太惊讶了,那个,阿薰也跟我们一起做土木吗?土木耶。」 立川似乎忘了前一刻还很不愉快,嘻皮笑脸地问工头。 「要做的事很多,除了土木还有其他工作。」 「没错没错,我本来就想问这件事。」 「有机会再说。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工头露出「反正时间还多得是」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接着把盛有炸鸡的碟子推到薰的面前。薰回应了一声「谢谢」,却没有伸手去拿,坐在隔壁桌开始喝起啤酒。 「过来一起喝不好吗?」 立川招了招手。薰皱皱鼻子,微笑地婉拒说: 「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工头刚刚那句话,薰模仿得唯妙唯肖,惹得工头抚着淡淡的胡须哈哈大笑。立川看了工头一眼,嘟哝着:「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工头似乎因此想起了什么,原本打算摊开桌上一份文件,看样子可能是薰的履历表,不过,他看了看凉介和立川,却中途打住了。 「对了,你们要吃什么喝什么都尽早结束,赶快睡觉比较好。」 「为什么?」 薰一反问,工头旋即看向开始变暗的大海。 「今晚浪似乎很高,出了海湾后,应该会摇晃得很厉害。」 凉介、立川和薰三人面面相觑。 「真讨厌。我已经开始不舒服了。」 立川嘴角上扬,笑着说:「等一下我帮你搓搓背放松一下吧!」 「真遗憾,我们不是同一个房间。」 工头连忙解释:「真抱歉,菊地和立川两位在二等舱,和其他人睡大通铺。本宫薰在头等舱,睡单人房。」 瞧!我说的没错吧。薰和工头互看了一眼。立川「啧」了一声,「什么跟什么嘛,真无趣。」然后夸张地耸了耸肩。凉介喝光啤酒,凝视着远方岬角逐渐亮起的点点灯光。 三月的海上,覆盖着更显阴霾的天空。船朝着西南方往安布里列岛前进。 2 引擎的震动也传到了铺着地毯的二等舱。裹着毛毯的凉介,背部感受到引擎仿佛要超越浪涛般的强劲动力。 船在摇晃。忽左忽右剧烈晃动。随着每一次的摇晃,乘客挂在船舱壁上的上衣便跟着倾斜。墙角贴有标示出安布里列岛位置的简要航路图,不知是谁的夹克袖子在岛上来来去去。 依照那张航路图的标示,船将沿着安布里列岛航行,依序停靠最接近本岛的安布里岛、毛壳岛、寸先岛、根洗岛。从r市的港口到安布里岛大约要十一个钟头,接着驶往各个岛各需花费约两、三个钟头。 「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鸟地方?」 睡在凉介旁边的立川从毛毯里探出头来。有几个男人在船舱另一头围坐着喝酒,不过,四周的乘客都已经躺下休息了,所以立川压低了声音。 工头在餐厅的预测没错,结果连介绍彼此认识的见面会都草草结束,薰丢下一句「我大概快吐了」就仓促地回船舱。留下来的三个男人虽然点了些咖哩饭、猪排盖饭,不过,才吃到一半,船就开始剧烈摇晃。到了即将进入外海的湾口,船开始遭受到东海的浪涛侵袭,连应该已经习惯搭船的乘客也面面相觑;凉介等人则抓紧桌子,勉强把饭吃完。餐厅跟着停止供餐,工头也回他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可以看到餐厅外的通道及甲板上满是飞溅而起的水花。立川原本想看看大海到底凶猛到什么程度,但通往甲板的门上却挂着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 而后船就一直处在剧烈摇晃的状态。只要烧酎一泼出来围坐的男人们就相视而笑。不过,一旁上了年纪的男人则扭曲着脸,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每当船被大浪掀起又落下时,就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凉介也觉得吃不消。他的胃仿佛整个被翻过来般难受,止不住一股恶心的感觉。 「呃……前辈,」立川皱着眉头问。他称呼年纪比他大的凉介「前辈」。 「你是透过正常管道来的吗?」 凉介正咬着牙拼命与反胃欲呕的感觉对抗,没听清楚立川说了什么,因此重复他的话反问:「正常管道?」 「就是网路什么的,是不是透过那一类的管道找到这个工作的?」 「仲介,新宿那里的仲介。」凉介一说出专门仲介人力的公司名称,立川立刻点头,「我就知道。」 「我也一样。那里介绍的工作大多很要命,不是清理核电厂,就是当新药的白老鼠,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他们不会对你的身分问东问西的。对了,之前有个通缉犯不就是透过那里找到工作的吗?」 立川说出媒体曾经喧腾一时的杀人事件凶手的名字,凉介「喔」了一声搪塞过去。 「总之……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 立川从枕头上抬起脸,看着凉介。 「到那么远、简直就跟世界边境没两样的离岛去做土木耶。为什么要特地在东京找人?雇用这一带县里的大学生不就好了吗?」 「说的也是。」 「光是负担我们来这里的机票费用就不能小看。还有刚刚那个阿薰,为什么会找一个那种辣妹来呢?说起来,我就搞不懂怎么会经验不拘,而且还男女通吃。我们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啊?」 「不测?」 「也就是说,根本是去岛上进行人体实验之类的,会不会是个陷阱啊?」 凉介听到这句话微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前辈。」 「我想,如果真是这样,反而有意思。」 「什么嘛!你还真有胆!」 立川重新躺下,「啊——好想吐,」他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晕船实在很痛苦,逃也逃不掉。况且,到了岛上……更无路可逃吧?」 「嗯。」 「我说,前辈,你曾经当过厨师?」 「嗯。」 「为什么不继续做厨师呢?而且还特地跑来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临时工。难道你捅出了什么娄子吗?」 「对……」 「什么?」 立川再度抬起头,兴致勃勃地追问:「你捅了什么娄子?」凉介注视着立川的眼睛,选择用词。 「反正,总有那么一天……」 「什么嘛,连前辈也和他们一个样。」 原本在喝酒的男人们站了起来,各自铺床准备就寝。凉介把毛毯拉到脖子上,向立川道了声晚安。立川还想继续刚刚的话题,低声又问了一次「你捅了什么娄子?」不过凉介没回答,只好作罢。 不久,舱室的灯光熄灭,只留着一盏小小的紧急照明灯,大通铺的男人们全都笼罩在黑暗中。引擎的震动传到背部,每个人都随着船身剧烈地上下左右晃动,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片刻之后,仍陆续传出男人的鼾声。不知不觉中,立川也在凉介旁发出睡着的鼻息。 凉介凝视着黝暗的天花板。 「你捅了什么娄子?」立川的话仍在他心中盘桓不去。凉介的手指隔着内衣,从左胸下缘轻轻抚过。直线十公分左右,只是一道稍微隆起的伤痕。伤口虽然痊愈了,但他至今仍忘不了刀刃划过胸口时的痛楚与惊惧。 大学中辍后,凉介开始在地下晚餐俱乐部的厨房打工。他并不是对料理怀有特别的理想,只是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和过世的父亲一样,围上围裙,站在厨房里面了。 完全没有厨房经验与知识的凉介,刚开始只能担任清洗工作,但每换一家店,他的厨房专业就向前更迈进一步,这是因为他仿佛舍弃感情般专心埋首于眼前的工作。尽管被上司或同事咒骂,说他闷不吭声、完全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凉介仍继续从事厨房工作。即使没有机会在饭店或一流的餐厅工作,凉介仍然备齐了专用的刀具,在公寓的厨房以自己的方式学习做菜。 为什么会握着其中一把刀,划过自己的胸口呢?. 他想自杀。 凉介从少年时期开始,就有这样的冲动。因此他极力避免心思变得敏锐,佯装对痛苦和空虚迟钝无所觉,对他人竖起一道无形的墙,忍耐着度过每一天。正因为有这股想要消失的冲动,所以他扮演暧昧的自己。这是凉介为了活下去,不知不觉中学会的方式。 然而,那一天夜里,他怎么也克制不住完全裸露的自我。喝醉酒肯定是导火线。被上司叫去,指责他「整个厨房的气氛都被你搞得乌烟瘴气」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丢下他一走了之的女人、几乎从来不曾响起的手机必定也是其中一个因素。不过,远比这些事情更重大的肇因,或许是这个令他觉得永远不被接纳的世界,以及完全无可奈何的自我厌恶。 凉介在厨房脱掉内衣,盘腿坐着,接着用刀刃刺进左胸,然后把刀子往右横过,鲜血立即泉涌而出,持着刀的手到膝盖之间顿时濡湿成一片。 日光灯下,鲜血宛如颜料般闪烁着红艳的光泽。及至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那剧痛几乎令他忍不住发出呻吟。刀子从凉介手上滑落。他旋即用手压住伤口,却为时已晚。涌出的血流到厨房地板上,不断扩散,他企盼的自我毁灭近在眼前。然而不知为何,相较于刀刃刺穿胸部的疼痛,这时候的凉介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却更为强烈。 他按住伤口,一面以淌着血的手指拨电话求救;在迷乱的意识中,凉介的心如火焰般疯狂。 明明一直渴望着死亡,却又疯狂地想活下去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自杀的父亲最后也曾有过如此矛盾的心情吗? 凉介难以成眠。在男人们此起彼落的鼾声中,他始终凝视着天花板。 背部及腋下因为汗水濡湿成一片;可能是船上特有的油臭味,使他再也克制不住反胃欲呕的感觉。 凉介悄悄起身,尽量小心不碰触到其他睡着的男人身体,走出舱室,接着立即飞奔到厕所狂呕了好几次。 洗脸台的镜子有裂痕,漱着口的凉介,凝视着被切割成好几块的镜中容颜。凉介用手指划着凹陷的眼眶,他的耳朵前后长出大量白发,连自己都觉得看起来不像二十八岁。 想吐的感觉稍微缓和了,但凉介并不想回到鼾声大作的舱室。他爬上通往甲板的阶梯,抓住扶手,一步一步走上摇晃的梯子。写有「禁止通行」的牌子仍然挂在门上,但凉介毫不在意地推开门。沉重的海风倏地迎面扑来,溅了他满脸水花,打湿了他的头发及脸颊。海风不断拍击着凉介。 凉介抓住通道的栏杆,往船首前进。不论望向哪一边都是一片漆黑,别说看不见远处的大海,就连近处的海面也看不清楚。船舷的灯光只映照出正下方的浪涛,黑色的水面不断隆起,浪头破碎后消失在黑暗中。 凉介望着持续卷起而又破碎的浪涛出神,汗水再度濡湿他全身。 凝视着海水与黑暗的裂缝时,凉介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一跃而下的冲动。身体在沉重的漩涡中挣扎,接着被呑没到海底——对凉介而言这似乎是数秒后即将发生的事。乘客一人跳进海里,在没有人知情的状况下,船的灯光渐渐远去。 凉介连甲板上的排气口发出的风声都感到惧怕。如果一直待在这里,黑暗中的某处似乎将传来充满恶意的言语。 凉介紧抓着栏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离开昏暗的甲板。巨大的船首斜斜昂起。即使水花从头上扑天盖地而来,也绝对不能急躁。打开往通道的门、开始走下阶梯时,凉介全身顿失力气,就这么坐了下来。 反复着短浅的呼吸,凉介揣想着岛上的状况。 那个人现在仍在安布里岛吗? 仿佛自己活着的希望一般,母亲提过好几次名字的那个人。 自己有机会把收藏在背包中的物品亲手交给他吗? 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也会跟着改变吗? 3 汽笛声响起时,凉介正在梦里深沉的烟霞中挣扎着。 他仿佛正追赶着某个人,又仿佛被某个人追赶。 令船腹为之震动的尖锐汽笛声使得那片烟霞消散得无影无踪。凉介背部感受到引擎的震动,睁开了眼睛。 圆形的舱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白。从圆窗流泻进来的阳光,使得身体裹在毛毯里的男人纷纷起身,立川也在旁边揉着眼睛。虽然还有人发出鼾声,但已听得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到了吗?」 「几点了?」 睡在墙边的男人伸出手腕,看了看手表。凉介掀开毛毯,迅速站起身来。他从背包里拿出盥洗用具,走到通道上。船的摇晃稍微缓和了些,膝盖不需用力也可以走动如常。 「大家早安。大约再过三十分钟本班船就会到达安布里岛。由于不巧遇到大浪,所以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点,预计早上 六点过后就会进入南崎港。」 船上开始当天第一次的广播。凉介才刚离开洗脸台,立川已经站在通道上挥着手。他一只手拨开长发,故意夸张地让凉介看他一脸痛苦的样子。 「我快吐了。你不要紧吗?前辈。」 不太好。凉介回给他一个苦笑。 「我们上去甲板吧,说不定可以看见岛。」立川指着阶梯。凉介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已经没看到「禁止通行」的牌子,立川用肩膀顶开通往甲板的门。 「哇!太酷了!」 光线比立川这句话更快映入凉介的眼帘。上了甲板的立川让风吹舞着他的头发,站在栏杆前一动也不动。 有一座岛。 分不清是浅蓝抑或铅灰色的天空下,一波波浪潘和溅起的水花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央冒出一座险峻的山岭。 这和凉介想象中的岛屿完全不同,太过陡峻,棱线锐利。岩石层层堆叠,竞相往山顶耸立。虽然绿荫蜿蜒覆盖,但整面断崖有一半是裸露的岩块。断崖直线落到满是岩石、波浪汹涌拍打的海岸上。 这真的是我们即将上岸的岛吗? 凉介纵目四处眺望,心想岛上应该会有村落,然而,除了山顶的电波装置,看不到其他的人工建筑。没有房子,没有道路,也没有港口。 「很吓人的断崖对吧?」 工头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他蜷缩着身子,嘴里叼着一截短短的烟头。 「真的假的?要去这座岛吗?」 立川连声招呼也没打,劈头就问。 「是的,这就是安布里岛。」 「可是,根本看不出有人住的样子。」 「过去也曾经有过必须让外人以为这里没人住的时代。」 「战争时期吗?」 这次是凉介发问。 「不是,虽然我也是听说的,据说这里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居住。我想你们到了岛上之后慢慢就会听到很多事情。嗯,虽然不管是谁刚看到这片景色都会觉得紧张,不过,这个岛也有不少优点喔!」 「优点?什么优点?」 立川似乎很在意。 「嗯,比方说……很幸运地,岛上没有毒蛇。」 「欸?这算哪门子优点?」 「这样就可以安心工作了,是一大优点喔。不过,也没医院就是了。」 啥?立川挑了一下眉毛。 「万一受伤怎么办?」 「很抱歉。没有派出所也没有商店,手机也不通。」 「什么?」 「所以,千万不要受伤。」工头一脸严肃地叮嘱后,就走回船舱。 我要找的那个人,究竟住在这座险峻岛屿上的哪个地方呢? 凉介站在立川旁边,继续眺望眼前这片荒凉的风景。 船环绕着陡峭的海岬,似乎正往岛的东南方前进。岛上的树丛随风舞动,斜坡的绿荫泅泳于晨曝之中,鸟群在天空翱翔。高耸的断崖上露出两个黝黑的大洞,可能是洞窟吧,看起来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该不会出现大金刚吧?」 立川这么喃喃自语时,凉介发现断崖的山腰处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定睛一看,在一大片连绵的绿荫中,隐约可见黑色的点状物。 「咦?」 「什么?金刚吗?」 凉介用手一指,立川把脸凑过来看。 「不,刚刚那里……」 凉介指着断崖上出现黑点的位置,让立川看个仔细,但不知为何,黑点立刻消失无踪。 「什么?鸟吗?」 凉介偏着头感到纳闷。确实应该是那个地方没错,没想到才想看仔细点,竟然什么都没有。 「哇!好酷的景色!」 薰出现了。她穿着皮夹克及破牛仔裤,紧抓着栏杆。 「阿薰,这个岛,真够屌的!」 立川对薰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套。他摇摇头,没来由地摆出胜利的手势。薰敷衍着比了一下回应,然后笑着对凉介说早安。凉介低声回答「早」,随即又看向岛的方向。 薰站到凉介身旁。 「有人住在这里吗?」 她和凉介他们似乎同样介意这一点。「我们来到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呢!」薰的口气有着感叹,却也带着自暴自弃。 「听说手机不通耶。」 「什么?真的吗?」 「真的。也没有商店。」 薰夹杂着惨叫声笑了起来。这时,汽笛倏然响起,就在凉介等人正上方。三人立即掩住耳朵,只有立川仿佛不肯认输般大叫:「岛——!」 船一面被浪涛翻弄着一面绕过海岬后,景色为之一变。长长的堤防在潮烟中延伸而出,眼前终于出现错落在斜坡上的住宅及农地。 4 安布里岛,南崎港。 又长又大的堤防尽头,有个小小的港口。船一接近码头时,看似岛民的乘客纷纷走出船舱,开始聚集在设有升降口的通道上。大家都背着多到几乎看不见身子的行李,就像古代往来各地贩卖物品的商人一样。 从通道上可以看到码头,上面并排停着小货车;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黄色工地帽的男人们正拉着船索。 凉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在同一通道上,但是大家不时以眼角余光瞄着他们。「我最怕这种场面了。」立川耸了耸肩。薰也腼腆地笑道:「我们简直就像转学生。」凉介假装看着周遭,飞快扫视了一遍乘客的脸。他心想,自己要找的人,或许也为了到本岛购物而搭乘这艘船。不过,凉介只是隐约这么想而已,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模样、什么长相,他完全不知道。 这时候有人跟工头说话。比他们晚到通道上的三个男人,毫无掩饰地笑着。那是带着轻蔑、令人讨厌的笑法。可能是前一天喝酒喝到很晚,男人们身上的酒气仍未散去,其中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对工头招了招手,说道: 「搞什么?怎么又找这种家伙?」 立川惊讶地动了一下身体,和凉介交换了眼神。被男人叫过去的工头微低着头,蜷缩着身体回答。大块头的男人又边笑边说了句什么,重重拍了一下工头的肩膀。那一拍有如殴打般使得工头的身体瞬间下沉,不过工头却按住被拍打的部位,露出谄媚迎合的笑脸面对男人们。注视着这一幕的凉介看不下去,别开了视线。接着又听到他们之中传来这句话。 「照这么看,这次也完蛋了吧?」 说这句话的好像还是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凉介回头看了一下,立川则挑着眉瞪视那些男人。男人们似乎也注意到立川的眼神。凉介靠近立川,低声说:「最好别惹他们。」薰也对他说:「真蠢,别这样!」立川一脸不悦,别过脸去看着码头。 船一靠岸,立即架上了舷梯。凉介等人也和其他乘客鱼贯下到港口。其他乘客看样子果然都是岛民,和穿工作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以后,便陆续搭上前来迎接的小货车离开。刚才那三个男人最后才下船,背着斗大的行李消失在码头的尽头。 凉介等人站在距离船不远处,等待工程用的货物卸下来。 从海上吹来的风时而强劲地扑面而来,但以这个季节来说,算是相当暖和的海风。 堤防最里面是小型船舶场,拴了十艘左右的渔船。船舶场对面有条蜿蜒爬上绿荫斜坡的狭窄山路,小货车都是往那条路行驶。似乎是通往村落的道路。 「那些人也是岛民?」 薰指着正在卸货的男人们,询问工头。可能是刚刚那三个男人说了什么讥讽他,工头显得无精打采。虽然点了烟,他看起来却心不在焉, 对于薰的问题也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反问了一声「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后才回答:「啊,没错。」 「定期船到港口后,大家一起帮忙把物资搬上车,分给每一户家庭,这是岛上男人的义务。」「是喔?那,我们也要帮忙吗?」 「不用,因为你们都是临时工。如果在岛上定居下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凉介这时仍一一确认穿工作服的男人的长相。因为日晒的关系,男人们的脸和颈项都呈红铜色。不过,没看到任何一个是年轻人。他们看起来应该都超过四十岁。 男人们似乎也很在意凉介等人,在工作短暂的空档不断往他们这里瞄。吊车卸下工程用的货物、开始堆到小货车上后,男人们的视线更加明显。有人甚至停下手边的工作,一直盯着正在搬运以蓝色塑胶布打包成捆的货物的凉介等人。不过,每当两边视线交会时,他们便慌张地别过脸去。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薰。凉介心想这也难怪,搬运货物的过程中,薰表示很热,脱下皮夹克,里面只穿了一件t恤。从袖口可以窥见的白皙手臂,在这个码头异常醒目。再加上薰的右臂有个小小的玫瑰图纹刺青(注5),每当她的手有什么动作,就能从袖口隐约看到玫瑰图纹。 小货车先将货物运到村落,再回来载凉介等人。工头也和载货车一起先到村落,凉介三人先留在码头。这段时间,薰一个人随兴走来走去,看看船,看看其他人作业的状况,自然而然便走向男人群聚的地方。一个微胖的男人突然靠近薰,对她说了些什么。薰虽然回应了,却满脸困惑地往回走,那个微胖的男人跟在后面。 「那家伙想干嘛?」 立川正对凉介耳语之际,跟在薰后面的男人也过来了。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新人?」 工地帽下胖胖的双颊上浮现一张笑脸。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肩膀斜背着一个大大的布包,布包上写着「配送」两个黑字。 「呃,还有,你是女的?」 男人追问绕到凉介和立川背后的薰。 「是又怎样?」 薰回答得很不客气。男人瞪大了眼睛,「啧」了一声,吐了吐舌头。「喂!登志男!」 穿工作服的其中一个男人怒吼着:「快回来!」其他男人也招着手。不过,叫做登志男的男人再度发出「啧」的一声。 「你有什么事吗?」立川和凉介站在登志男面前。登志男交互看了看两人的脸,这时载着工头的小货车刚好回来。工头打开副驾驶座的窗户,喊了声「登志男!」登志男笑了笑,耍宝般地扭动身体,往男人们的方向跑了回去。 「搞什么鬼?」立川狠狠地瞪视着正在作业的男人们。 「算了啦,又没怎样。」 薰拨着头发,吐了一下舌头,小声地说:「啧!」 小货车的驾驶座上,坐着岛上唯一一间民宿的老闾,是个四十五岁上下的男人。即使立川大声打招呼,他也只是点头简单回应。凉介等人被安排坐在载货的车斗上。工头或许认为坐在车斗比副驾驶座轻松吧,他也坐在凉介旁边。 从码头开始的这段路虽然是柏油路,但路肩崩毁,路面有许多地方都覆盖了杂草。刚行驶没多久,货车就颠簸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凉介等人抓住车斗边缘,工头和他们一起往侧边摇晃时,道歉说:「真对不起。」 「这里没有平地,就这么一条道路。」 工头指着耸立的高山。 「明明是个小岛,但那座安布里岳竟然有六百六十公尺高。从这一头看过去都是森林,不过,东侧就是从船上看见的断崖。反正,想用走的环绕这座岛是不可能的。」 「岛上大概住了多少人呢?」被薰一问,工头眯着眼睛,「嗯……」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我不知道正确的数字,不过应该不到三百人吧?连同调派来这里的老师也算进去的话。」 「这种地方竟然有学校?」 「有,虽然已经快废校了……」 「也有从外地移住来岛上的人是吗?」 这次是凉介发问。 「有……不过年轻人几乎都无法在这里久待就是了。」 「因为这里也住着很麻烦的人对吧?」 工头不了解蒸的意思,再次确认:「什么?」 「就是刚刚下船以前遇到的那些人。」 没错没错,那些家伙。立川生气地叫嚷着。 「他们嘲笑着说『怎么又找这种家伙?」」 工头可能也认同,「喔」了一声点点头。 「不用在意那些人。那个大块头叫做睦,长头不长脑,是个分不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男人。」 「他还说『这次也完蛋了吧?』哟?」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工头对着故意把尾音拉长的薰,拼命挥着双手说: 「你们真的不要在意。那是因为……说实话,之前雇的临时工实在太糟糕,第一期工程挖掘蓄水池虽然顺利完成,不过因为有人带了毒品来而引起骚动,所以在问题扩大前就叫他走了。所以,就这个岛来说,包括接下来的工程,希望各位像跑接力赛一样,能够顺利衔接下去。总之,请务必不要引起纠纷。我光是要负的责任就已经一大堆了。酒倒是不用客气,有好得不得了的烧酎。」 工头接着抬头看着凉介。 「菊地最年长,所以想拜托你来负责统整三个人的意见,不过,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是不是……个性比较怕生?」 「不……呃。」 凉介开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摸了摸头。 「那个,听说你本来是厨师,真的吗?」 薰像是刚好抓住他们谈话的空档般把上身凑过来。这时小货车正好急转过一个弯,由于路边没有护栏,感觉车子像要掉落斜坡一般。凉介等人急忙抓紧车斗的边缘。 「算了,之后再说就行了。只要能习惯岛上的生活,也不是非得要谁来统整才行。啊,对了,刚刚不是有个怪怪的人找你们说话?」 薰照样抓着车斗边,抬着下巴说:「什么?」 「脸很大的那个,那个人叫登志男。」 「啊,就是一直『那个那个那个』的家伙,,那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 「那家伙啊……」 工头从胸前的口袋掏出香烟,用指尖夹住,不停地在头的侧边转着。 「但他并不是坏人。抱歉,请你们暂时先不要跟他计较,不久就会习惯了。他和睦那些人不一样,说不定反而可以跟你们当朋友。」 凉介等人轻轻点了点头,却没再接话。工头点燃了烟。 接下来的路程,仍然持续好几个弯道,小货车不断地左弯右拐。凉介等人为了保持平衡低下了头。工头吐出一缕青烟,接着莫名地露齿而笑。 「话说回来,登志男可是重要人物喔,那小子是岛上的邮差。」 5 或许是受到海风的侵蚀,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木板围篱以及墙面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整体外观腐朽老旧。眼前的景色让凉介觉得有如踏入某个不知名的异国开拓者的村落。空地上系着褐色的肉牛。 徒具形式的柏油路中断,小货车刚进入狭窄的石子路就停下来了。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民宿老板说:「吃早饭,有双带鰺生鱼片。」他依然顶着一张臭脸,指了指以铁皮浪板相连的二层楼 房。 工头似乎并不住在民宿,整理好货物之后就不见人影了,只有来打工的三个人坐在饭厅的桌旁。帮他们准备早餐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煎蛋、 海莴苣味噌汤、酱菜和盖饭。桌子正中央则放了一大盘浅粉红色的生鱼片。「这是昨天捕到的双带鰺,」妇人说道。 凉介虽然还没有完全从晕船的状态恢复,但是鱼肉清甜爽口,口感相当好,意外地令他胃口大开。立川也没停下筷子,边吃边朝着妇人说:「再多我都吃得下!」唯一扫兴的是当风一吹过来,就飘来牛粪的臭味。薰频频看向窗外的隔板。 「这是牛便便的臭味吗?」 薰不悦地皱起鼻子,妇人笑了出来。 「既然来到岛上,这一点不习惯不行喔。」 妇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把窗户关了一半,然后盯着薰的脸瞧。 「话说回来,你父母,对那个都没说什么吗?」 「这个?」 薰用手指摸了一下鼻环。 「为什么要做那么吓人的事?」 妇人弯着腰似乎等着薰回答,不过看到薰只回给她一个微笑,她便回到厨房了。薰的表情没什么变,和立川、凉介相互交会了一下眼神。 立川把长发拨到一边,默默地让薰看自己一边的耳朵。立川也戴着红色晶亮的耳环。 「太好了。」 薰小声地笑了。接着,立川和薰以恳求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指指自己什么都没戴的耳朵,一脸腼腆地笑了。立川用筷子夹了一片双带鰺,作势要把生鱼片贴到凉介耳上。薰忍不住噗嗤一声喷笑出来。 「要是会长能够对你们满意就好了。」 妇人把茶壶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喔,」三人都点头回应,却不了解妇人的意思。 「会长?那是谁?」 「说到会长,就只有这个岛的自治会会长了。他找你们过去。」 凉介三人面面相觑。风从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再度飘来牛粪的强烈臭味,薰用手掩住鼻子。 小径交错地穿过家家户户和草丛,一路上全是上上下下的坡道,没有人和他们擦身而过。凉介三人穿上工头给他们的安全鞋,发出噔噔的响声走着。 「该死,真的没讯号耶!」 立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朝着各个方向测试,大声嚷着:「怎么可能?」 「抱歉。据说明年应该就能通话了。」 「我没办法,下个礼拜我可能就坐船回去了。」 「才刚到这里而已,别这么说。如果是网路的话,可以利用电话线路想办法。」 「不行,我只带了手机来。这下子伤脑筋了。」 薰站在距离立川和工头不远处,环顾四周。 「这里每一家的姓氏都相同,全都姓平林。」 凉介点点头,他刚刚也确认过每户人家的门牌。 工头走到两人中间。 「除了外地来的人以外,这里的人不是姓平林就是平野。」 「不过,大家都同姓,不会搞混吗?」 薰问工头。她仿佛正在享受天然的日光浴般转了一圈。 「用姓氏没办法区别,所以都用屋号(注6)来称呼彼此。」 「『巫号』,那是什么?」 立川仍紧握着手机。 「咦?你没听过吗?在学校没学过?」 「那、那又怎样?」 发现立川的眉毛又挑高了,工头摸了摸头。「不,年轻人当然不知道了。」 「工头……我告诉你,」 立川挨近工头,肩膀简直快撞上般。 「我可是定时制高中肄业的。」 说的也是,不过,这不就好了吗?工头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他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然后用力咳了一下。 「这个……反正,与其说是屋号,好比说住在上面的人叫做上方,住在道路中段的就叫做道中等等,大概都以这样的方式来称呼。」 「从以前就是这样吗?」薰问道。 工头点燃香烟,「好像是。再来就是由会长决定。」 啥?薰感到难以置信。「有时是依照会长的想法决定喔!」 「果然,这里的会长,是什么大人物吗?」立川问道。 工头吐了一口烟,把从民宿抱来的一升瓶(注7)烧酎往前推,接着突然压低了音量。 「会长就像岛上的头目,只要被他盯上了,就别想待在这个岛上。我们也一样,要是违逆他,工作就不保了。」 「公家的工作也是吗?」 凉介很难得发问。工头的眼神一时恍惚起来。 「公家……怎么说呢?真要追根究底,公家在这里根本就没意义啊。」 一上坡绕过转角、巨大的苏铁出现在眼前时,工头挺直了背脊。这里和村落其他住宅不同,盖了一栋气派的房子,橙色的瓦片闪闪发亮。大门旁有个牛舍,里面有一头毛色黑亮、嘴角流涎的牛,肌肉结实有如怪物。 「怎么?到了吗?」 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凉介等人回头一看,那里站了一个挺着腹部、上了年纪的男人。男人穿着工作服,一颗光头底下是两道粗浓大眉,双目炯炯有神。 「您早,会长。一大早就打扰您,真是抱歉。他们是新来的临时工,请您多多关照。」 听着工头对会长毕恭毕敬的说话方式,凉介等人不知不觉也低头行礼。薰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声「头目」。 不知道会长是不是听到了,他紧抿双唇盯着薰,然后突然朝向凉介。「你的年纪比他们大一点?」会长问道。 「你就是那个,以前当过厨师的人?」 「是的。」 「擅长做哪些菜?」 「主要是西式料理。」 「为什么辞掉厨师的工作?」 凉介垂下双眼。虽然明知不能不回答,当下却找不到适合的言词。会长默不作声紧盯着凉介,「算了,不说也没关系,」他和缓了表情说道。 「你也有许多苦衷吧?总之,请各位在这个岛上全力以赴努力工作,彼此相互合作。我需要你们为这个岛工作,这个岛也会成为你们的力量。不过,白天都是劳力活,也会有吃不消的时候吧。这里也有人性格粗暴,有合得来也会有合不来的。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逃到我这里,烧酎随便你们喝,晚上就有话直说,不用顾忌什么!」 会长说完后,用力拍了一下凉介的肩膀,然后摇晃着上半身哈哈大笑。凉介正要回答「是」的时候,会长比了个一起喝酒的手势。 「我家有个年轻小伙子,希望你能多告诉他一些有关东京的事情。」 这时候正巧有人拉开玄关的玻璃门,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年飞奔而出。「喂!」会长一出声叫住他,他随即挺直背脊,也不知是对着哪个人的方向,随便鞠了个躬又立刻飞奔而出。 「没把他教好,真是抱歉。那是我儿子,叫做久朗。」 久朗是个遗传了父亲浓眉的少年,手长脚长,个子比父亲还高。 「他明年就要上高中了,所以会离开这个岛。」 「他就要在本岛开始憧憬的宿舍生活了呢。」 工头搓着双手说道,会长却摇摇头。 「不,在进学校以前,一定要先通过元服仪式。」 6 山脚下有个无人的小寺庙,祠堂和本堂大半都已毁损,长满了杂草青苔。寺庙后面立着一座座坟墓,墓碑的边角都已磨损得失去锐角。 通往工地的道路就从这里开始。穿过杂木林后稍走片刻,右侧就是施工的地点,有个新的蓄水池。塑胶管成堆摆放,旁边还停着一台自用车大小的推土机。自愿帮忙的岛民和凉介等三名临时工面对村子里净水槽的方向,从这里继续进行埋设水 管的基础工程。预定埋设水管的范围已经用线拉了起来,他们必须从这里开始挖掘,一直挖到村落附近。 这个岛上只靠水井无法供应足够的饮用水,因此居民从很久以前就仰赖雨水。据工头说,输送雨水的水管设施年久失修,漏水量相当大,就算集结岛上的男人(男众)修补也来不及。几年前闹干旱时,甚至严重到必须用船运水,因此后来才计划再设置一个蓄水池,但是管辖的县府官员总是不肯点头答应,据说最后会长冲到县政府的离岛课,拍桌子大吼「不答应的话,我就在这里切腹!」使得官员们大惊失色。 「他的气势确实会让人吓破胆。」 立川边用铁锹挖起土堆,边说出他对会长的印象。端饮料来的薰也坦率地赞同。 「他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前辈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是吓傻了吗?」 「不……我……啊!」 准备把钩上树根的十字镐拉起来的凉介正打算回答立川,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心!」 距离他们不远处正在焊接的工头伸长脖子大喊。围坐在他旁边的岛民笑了起来。 薰从冰桶里拿出毛巾,递给正要用手拭去脸上污泥的凉介。 「谢谢。」 除了道谢,凉介依旧什么话都没说,薰和立川互看了一眼。「前辈你果然不爱说话耶。」 即使立川这么说,凉介还是没有回嘴。薰侧过头,看着岛民的方向。 「大白天就开始喝,真不错!」 岛民已经坐在席子上喝起酒来。立川瞥了他们一眼,「酒兴还真好!」接着把铁锹插在土上。凉介手叉着腰稍事休息。他已经筋疲力竭,别说是选择什么用词了,连和两人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必须挖掘的沟渠距离是每天都预定好的。从新的蓄水池到村落附近的净水槽,直线距离大约三百公尺长,在这三百公尺的范围内,必须挖一条一公尺深的沟渠,之后再放入塑胶管连接起来。目前的预定计划是一个月内掘好沟渠,所以一天必须挖十公尺。虽然工头表示「大家一起做的话很快」,但问题是小型推土机不适合用来挖土,最关键的岛民又不时在工作中喝酒,而薰负责搬运废土等杂务,所以实际上只有凉介和立川两个人持续进行掘坑的工作。再说,在这种大树盘根错节的地方,一天想挖十公尺几乎不可能。 不过,出乎意料地,凉介并不讨厌单调的挖土工作。手中握住铁锹,反而更能心无旁骛,让身体记住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疲惫感,比受到不安定的心思撩拨好得多了。他甚至觉得,就这么一直挖下去也不错。 午后开始工作不久,立川颓然地垂头坐倒。他连脸上的汗都没有伸手去擦,一副累到连骨头都散掉了的样子。推着独轮手推车的薰脚步也开始不稳,仰头长叹说:「每天都这么操吗?」 「可以休息一下吗?」凉介开口询问正好来到附近的工头。工头回了句「量力而为,量力而为」,便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了。 「搞什么!连那家伙也喝起来了!」 立川一脸惊讶,一旁的薰也筋疲力竭地坐倒,「明明跟我说只是负责打杂而已。」 「对嘛。说起来,阿薰是女人,却被叫来工地就很诡异。」 「算了,反正我本来就很适合粗活。」 薰弯起有刺青的手臂,让他们看隆起的肌肉。立川虽然笑了,却又像是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似地移开了视线,然后直接躺在地上,「啊」地大大叹了i口气。 「我啊,家里一直很穷,从来没有到外岛玩过。本来以为来这里有钱赚又能看到海,应该也不错。真是有够蠢。」 立川依然躺在地上,用脚后跟敲着地面。 「我八成又被耍了。因为征人启事上面写说很紧急,这里的工地看样子也急着想完工。要是当时多考虑一下就好了。这果然是陷阱吧?」 「陷阱?」 立川缓缓朝向问话的薰。 「是这样的,在船上时我也向前辈提过,这么南边的岛耶,为什么要特地找像我们这样住在关东(注8)的人来?就算日薪低,加上机票、船票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不就超过了吗?」 「我对这点也一直感到很纳闷。」 「你认为呢?前辈。」 凉介「嗯」了一声点点头,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该说的话才开口。他寄了履历表后,就立刻接到工头的电话。 「工头说工程以外的事,希望我也能帮忙。要我帮他想一些点子,让更多人愿意来岛上。」「他也跟我说了差不多的话耶。他说希望让这个岛成为年轻人愿意来的地方,说想借用一下我的智慧。可是,这样的话问县境附近的人不就得了?」立川说道。 凉介歪着头想了想。 「我认为县境附近的年轻人不会来这里。」 原来如此。薰说道。 「既然要离乡背井,八成会选择去东京或大阪吧。县里的人相当清楚离岛的实际状况,应该不会来这种连一间商店都没有的地方。」 这么说也有道理。立川坐起身拨了拨头发。 「也就是说,是这样对吧?为了促进岛的繁荣,所以想要问问都市人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找我们来就错了吧?」 薰说完后笑了起来,立川却瘪着嘴一脸不悦。 「玩笑也开太大了。就算这里是夏威夷,只要手机不通照样出局。谁会来这种鸟地方?根本全是陷阱,就连那棵怪树也一样。」 道路两旁全是同样的树,繁茂的枝桠垂下大量的气根,从某个角度看,就像是某种生物的触手。 「那种树也太恶烂了,树根到处乱伸,害我挖的时候超麻烦。」 立川抓起一颗小石头,朝最近的一棵树丢过去。那是一种名叫细叶榕的植物。 「我倒是很喜欢,在这种大树下喝酒也不错。」 薰边打呵欠边说。 「我没办法。酒一喝下去,我就挖不动了。」 细叶榕数不尽的气根如触手般随风摆荡。和薰一样,凉介也很喜欢这种树。他很喜欢树枝弯曲的方式以及气根酝酿出来的谐趣野性。 7 凉介三人在安布里岛的日子就这么展开了。 虽然每天早上都有几个男众出现在工地,但他们几乎都是抱着玩票的心态,随便用铁锹挖一挖,中午就围坐在一起喝酒。虽然也有人邀请凉介他们,不过,在工头面前实在不可能加入。只有薰会接受邀请,打杂之际顺便喝个一、两杯。结果,男众开始给薰起了「鼻环妹」的绰号,立川是「长毛」,凉介则是「那小子」、「那家伙」。 一遇到下雨天,工作量更是大增。男众都没来帮忙,只有他们三个临时工和工头,而且必须穿着雨衣掘坑。光是穿上雨衣就闷得满身大汗,加上雨水流进沟渠,落脚的位置处处泥泞,铁锹益发沉重,种种恶劣的状况夺走了每个人的体力。三人没有交谈,凉介和立川全身都是泥土。不久,立川就坐在雨中说「干不下去了」。薰打算推动陷入泥里的独轮手推车时,整个人跪倒在地,泫然欲泣。只有凉介没叫一声苦,闷着头持续用铁锹挖着土,仿佛激烈的身体劳动让他得到救赎。 每天结束繁重的劳力工作后,三人轮流在民宿泡澡。凉介每晚都在浴缸里思考。 来到这个岛的初衷……母亲数次说出口的那个人,是不是差不多该开始去找他了?为了了解过去,也为了今后继续活下去,他亟欲见对方一面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否也在前来协助工程作业的男众当中呢?还是他们其实尚未见过面? 即使一心挂念着这件 事,凉介每天仍然只是在挖掘沟渠中度过。一整天的作业结束后,他已经没有体力做其他事。凉介还不知道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找到那个人。 这一天,工头病倒了。 「他好像喝了酒上工,被会长臭骂了一顿哪。」 叫凉介三人起床的妇人,告诉他们当天停工,以及工头出不了被窝的状况。 工头住在什么地方、受到谁的照顾,凉介他们一概不知。三个人吃着早饭,对于是不是要去探病一事完全热络不起来,也是基于这个缘故。甚至连妇人也直截了当说「免了免了」,连连摇手表示没有必要。 「那个人气量比跳蚤蛋还小,不敢回嘴,又爱闹别扭。」 「不会吧。再怎么说,他好歹是工头耶。」 「不不不。」 妇人相当有自信,「那个人,本来就不是当工头的料哪。」 「伯母很清楚工头的事情吗?」 薰这么一问,妇人吐了一下舌头。 「清楚是清楚。算了,就当做我不知道吧。」 「什么?」 「总觉得这个岛充满谜团耶。」 妇人意味深长地「嗯嗯」点头附和。 「确实是谜样般的岛喔。既然是难得才有的休假,你们不妨到处去走走。」 「说的也是。」 立川用橡皮筋束起头发。 「虽然会长说过晚上可以过去喝酒,但我们只有在这里喝过,所以完全不知道岛上是什么样子。」 「真的。别的地方完全没去过。」 薰也附和立川。 「你呢?前辈。你要睡觉?还是你有带a书来?」 不,凉介摇摇头,对他们两人笑了笑。 「我也一起去。」 牛正悠闲吃着草的人家。树上结着小小绿色木瓜的人家。细叶榕气根随风摆动的人家。这些房子的对面是广阔的海洋、天空、青山。 三人从挖掘沟渠的作业中抽身,四处走走。即便只是信步穿过住宅,岛上的平静及令人目眩神迷的风景仍环绕着三人。 薰拿着手机朝各个地方按下相机功能的快门键。她说既然手机无法用来通话,就要转变想法。 「我负责忠实记录下来。」 立川绕到薰的前面,摆出各种姿势,却被薰一脚踢开,说:「我不拍这种做作的照片。」听到孩子们的嘻笑声,是在凉介三人进入村落西侧之际。一走下缓坡,就看到巨大的细叶榕树叶随风飘动,再往前则是木造平房建筑的校舍。几个穿运动服的小学生在操场跑步,一名看似老师的女子也身穿运动服陪在孩子身边一起跑。她似乎说了什么让孩子们笑了起来。 「有学校耶,而且,还是女老师。」 「干嘛笑得这么恶心?」 薰戳了一下垫起脚尖张望的立川的腰际。 「因为她好像是熟女耶。」 「我也比你大两岁哟。」 石造的正门上镶嵌着「安布里中小学校」的门牌。用来区隔校内和校外的,只有校园内外的高低落差及矮树篱,没有都市中常见的铁栅栏。 或许是听见立川和薰的声音,一个孩子喊了声「老师」,一边用手指着他们。孩子们一阵骚动,纷纷抓着老师的衣服。老师先对孩子们说了些什么,然后朝凉介三人的方向小跑步过来。「有什么事吗?」 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老师。立川立刻小小地「哇」了一声。凉介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因为她的双眸透亮,水灵灵地转盼流光。 「抱歉,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薰笑着打圆场。 「各位就是负责水道工程的人员吗?」老师抢先问道,接着低声说了句「辛苦各位了。」 「那……请问有什么事?」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四处参观一下。」 立川还没说完,老师脸上已流露出疑惑的神色,看似急着回到孩子们身边。这时凉介开口说话,使她停下了脚步。 「我们临时有了休假,所以才出来走一走。」 老师微侧着头,看着凉介的脸。 「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岛上什么都没有喔。」 「山上呢?」 「山上……那就不清楚了,我也没有到过山顶。抱歉,我正在上课,先告辞了。」 「我们才要向您道歉,谢谢。」 薰低头致歉。老师回礼后往孩子们的方向走回去。这回换立川戳了戳凉介的腰际。 「原来前辈这种时候话倒是说得挺溜的嘛。」 「菊地哥果然是男人,我放心了。」 薰皱了一下鼻子。 8 午后,立川和薰喝了一杯后,就各自回房睡午觉。凉介一个人溜出民宿,开始先前就一直计划的行动。他沿路一家一家确认门牌,希望找出那个人的名字。不过,全部的道路都走过一遍,却完全没有在门柱上看见那个名字。 这让凉介很沮丧。 该不会完全白忙一场?那个人已经不在岛上了吗? 一股疲惫感忽然涌了上来,凉介瘫坐在路旁,不知道该怎么办。看了一会儿天空飘过的云朵后,他的脑中浮现上山去看一看的念头。 说不定村落以外的区域也有人居住。只要从高处俯瞰整座岛,就可以知道了。 工头曾说过,经过工地后再往前走就是登山道。凉介站起来开始走向山坡。他经过村落,再穿过无人寺庙,进入通往工地的道路,然后抵达施工沟渠旁的登山道。登山道维持一段平缓的上坡,凉介观赏着树林,踏稳脚步一步步爬上山。 凉介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落脚处几乎被树下蔓生的杂草和藤蔓绊住。这时登山道突然变成急陡坡,几乎必须手脚并用才爬得上去,凉介气喘吁吁。四周的植被景观和之前截然不同,树林更加茂密,能见度变差。再继续往上爬时,凉介已经分不清哪里才是登山道。雪上加霜的是,覆盖住道路的草洼竟然一分为二,分别往左右相反的方向而去。凉介在这里暂时停下脚步。 他正感到进退两难时,背后突然传出沙沙的声响。在他经过的树丛附近,高高的杂草丛正摇晃着,也听得到树枝断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凉介伫立在原地不动,注视着摇晃的草木。那个东西正往这里靠近。凉介出声喊道: 「喂!」 刹那间,那个东西迅速起了敏锐的反应。杂草丛激烈晃动,那个东西即刻远离凉介。凉介并不打算追上去。那应该不是人类。 凉介想起在船上远眺这座岛时,出现在断崖山腰处的黑点。 那是什么? 这时候吹起一阵风,树林及草丛有如掀起波浪般摆动,接着四周恢复原本的模样,回到原先一片静谧的森林。 凉介背对着树丛,往右侧蔓生的草洼处迈出脚步。 凹陷的草洼所形成的荒径,似乎是从安布里岳南侧一路往东侧斜坡延伸而上。凉介循着这条荒径爬上去,斜坡的起伏渐趋激烈,走着走着草丛中开始冒出岩石;不久,树林渐渐变少,意想不到的开阔视野在眼前展开。 村落及蔗田都在脚下,再往前眺望就是天空与大海,凉介仿佛被海天相连所形成的巨大球状池子所环绕。 这里正是从船上远眺时所看到的陡峻斜坡。凉介现在正置身于那片景色中。 他的脚下遍布棱棱角角的岩石及杂草。海风直接带来了大海的潮骚,风声呼呼作响,蓝天仿佛从额际将他整个呑没。 然而,凉介却感觉到自己的肌肤、自己的内在有股即将爆发的不安压迫着他,似乎要将他驱离这 片壮阔的景色。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必须借着铁链才能攀爬的锁场(注9)。岩壁上钉入了锁链,链子的长度仅有五、六公尺,抓紧锈蚀锁链的凉介动弹不得。小石子脱离岩石表面,发出干干的声响往下掉落。 凉介胸口的伤痕曾有的痛楚,有如针戳刺般再次苏醒。就好像那一天夜里从指间溢出的鲜血,此刻再度滴落长裤一般。 不该出现的冲动再度袭来。 如今才后悔自己的漫不经心已经太迟了。 凉介咬紧牙根。他对于身处这样的险境感到不安,打算回到原路,但是那个念头仿佛沿着脊髓爬了上来,瞬间支配了他的全身。他的膝盖在颤抖,无法张开紧握锁链的双手。 明明曾经那样渴望着活下去,所以才来到这座岛,内心那股冲动却狂涌而上。 凉介注视着下方击打岩块而粉碎的白浪。到那里的距离确实呈一直线,斜坡上虽然蔓生着植物,但只需稍微一鼓作气,就会垂直落下吧? 那股上涌的冲动攫住凉介。 往斜坡用力一蹬, 结束这一切吧! 凉介的脑袋开始混乱起来。他猛力摇了摇头,单手放开锁链。 来吧!另一手也放开吧。 难道有人会为你哀伤吗? 内心的催促声带着强劲的力量,想假装听不见却清晰可闻。凉介的膝盖颤抖得更厉害,既无法往前进,也无法后退。大量汗水涌出,濡湿了凉介的颈项和胸膛。 凉介微微开口低语:「飞吧。」 在大汗淋漓中,凉介下定决心了。蓝色的天空,正见证着凉介最后的行动。 凉介低头看着脚下。草木如波浪般摆动,风正往上吹来。现在立刻往下跳的话,自己的身体数秒后就会掉落到岩岸,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他把抓住锁链的另一只手也放开,然后踏出一步。穿着安全鞋的右脚悬在空中。接下来就剩左脚了。轻轻一蹬就可以了。 「飞吧!」 就在他要使力时—— 一个干干的、足蹄敲打地面般的声响传了过来。眼角有个东西进入他的视野。凉介把头转过去,只见锁场另一端的岩石堆里,出现了一只白底黑斑点的生物。 斑斑默默注视着凉介。不仅如此,它还倾斜着身体,往这块只要一滑落就会直线掉到海上的岩石逐渐靠近。 斑斑的双眼闪烁着金色光芒,细小的瞳孔呈一直线闪闪发光。它竖起长长的耳朵,耳朵旁长出两支角。 斑斑来到凉介身旁。它抬起脸,盯着凉介的脸好一会儿后,突然用鼻尖顶住凉介的腰际。 凉介的左手碰触到斑斑的额头,触感柔软的毛底下是坚硬的肌肉。斑斑再度用力。它长着双角的头抵住凉介膝盖前端,凉介落脚处已经毫无转圜空间。斑斑脚底的小石子逐渐往下崩落,但它却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身体顶住凉介。凉介的手触碰到斑斑的身体,他用指尖抚着它的毛,触摸它的肌肤,感觉它的体温。 凉介这时突然回过神来。他的膝盖停止颤抖,大海的潮声重新传入耳里,在海中航行的小船再度进入视野。凉介重新抓住锁链,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退回,最后终于离开锁场,回到杂草蔓生的地方。 凉介颓然坐倒在草洼处,斑斑用鼻头磨蹭着凉介的肩和腰。 「谢谢。」 凉介光是说出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坐在斑斑身旁,望着天空及大海,任由汗水滴落,反复着短促的呼吸。 这时候,不知为何斑斑又开始撞他。它轻轻用头顶着凉介的背。当凉介被顶得半站起身时,它又继续顶着要凉介站起来。斑斑咩咩地啼叫,是一种带着湿润感的叫声。 「你是,山羊?」 斑斑抖动着身体走在凉介前面;凉介亦步亦趋跟在斑斑后面。 斑斑一面走下草洼处,一面不时回头。凉介心想,这一定是人类饲养的山羊,野生动物绝对不会这样,不久应该就能看到它的饲主。 然而走下山路、回到茂密的树林时,这个想法跟着消失无踪。摇晃的树丛中有什么生物,使他的想法转变。 树丛里再度传来沙沙声,斑斑开始啼叫。这时突然出现另一头山羊,是一头全黑的羊。它一看到凉介就用力蹲着前蹄,把头往上仰。 这头羊和斑斑感觉完全不同,它对凉介有所警戒。从它的脚和背,可以看出它下一步可能会采取难以预料的爆发性行动。它也用角做出威吓的动作。和斑斑在一起时没有的紧张感,在黑羊和凉介之间油然而生。而且,树丛各处都有摇晃的迹象。树丛中四处露出这些生物的头和背脊。约略数算,凉介周围应该有将近十头左右。 羊群在树丛中忽隐忽现,围着走下山路的凉介。恰到好处的紧张感使得凉介不知不觉中配合这些生物的节奏下山。斑斑一直陪伴在他身旁,黑羊稍后也跟了上来。整群山羊和凉介在一起。 然而,更往山下走后,黑羊再度大跳跃,像是要躲藏起来般冲进树丛里。树丛剧烈摇晃,黑羊就此消失无踪;羊叫声此起彼落响起,接着森林便恢复平静,整群羊像是变魔术般消失不见。凉介停下脚步,正要伸手抚摸唯一跟在他身边的斑斑。 然而,斑斑却突然用头顶凉介的腰部,令他猝不及防。这一顶用上了斑斑全身的力气,凉介因而滚落到下坡。斑斑毫不留情地再次冲过来撞他,凉介被斑斑的角顶中,背上一阵剧痛。 这时道路下方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凉介连忙站了起来,今天刚见过面的女老师站在那里。 「被pinza顶了!」 一个小女孩指着凉介笑道。 「pinza?」 凉介不知道小女孩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茫然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斑斑飞奔进入树丛。一旁的草木摇晃了片刻后,那些生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9 据老师说,她带孩子们来登山道观察植物,当做自然科的课外教学。因为已经观察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学校时,便看见山羊用头顶着凉介。 「pinza就是山羊,这里的人都管它们叫pinza。」 老师一面把手帕递给满身是泥的凉介,一面向他解释。 老师的一双眼眸依然透水似地晶莹透亮。凉介不禁觉得,树木的嫩叶、小巧的花朵等森林里一切柔美的事物仿佛都会溶化在她的眼眸中。凉介无法直视她的脸庞,转而看着斑斑消失的方向,重复说了一次「pinza」。 「是的,pinza。」 「为什么叫pinza呢?」 「为什么呢?我也不是这里的人……」 老师歪着头问其他孩子。孩子们拉长声音说「谁知道——」,有的则露出困惑的表情说:「pinza本来就叫pinza。」 孩子们借机紧抱住老师的腰,一脸狐疑地抬头看着凉介。 老师一面回应孩子,一面告诉凉介她所知道的有关安布里岳的事情。 那个断崖叫做东人崖。登山道分为通往岩场的男坡及和缓的女坡。以前举行元服仪式时听说必须登上男坡,不过由于曾发生坠落意外,现在几乎没有人上去了。接着老师以一句「我也是听说的……」开了话头,告诉他山里有细叶榕的原生林,还说断崖上的洞窟据说曾有海盗潜伏。 「对了,什么时候可以使用新的水道呢?」 被老师这么一问,凉介低下了头。 「负责人说在进入梅雨季以前。」 「您从事水道相关的工作很多年了吗?」 「不,只是打工。」 老师有些讶异。 第二章 11 明明没有使用岛内广播,会长的指示却好像传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从隔天早上开始,施工状况急遽转变,每天都有十个以上的男众来到工地,自行携带铁锹挖掘沟渠。 原本就习惯对人低声下气的工头,背驼得更低了,会长出现在工地时,工头的眼神几乎没有和他接触。 会长并不是口出威吓之词,但他会叮嘱「道中大叔,你已经上年纪了,搬土工作就免了。」「寺前大叔今天一早就开始帮忙卸船上的货,做到中午就回去休息吧!」之类的,说些乍听之下满怀对男众的关心之情的话,使得工头的立场犹如被吹到远远的码头般,更加无立足之地。 工头直盯着地上,也没有要做什么却一迳往没人的地方移动。另一方面,每当会长对男众说了些什么,男众就喜形于色。负责邮务的登志男会来工地协助,有时候会长的儿子久朗也会到工地拿起铁锹帮忙。 凉介三人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工作。立川虽然会抱怨,但工作的手从没停下来:薰也利落地负责打杂,并且趁着空档勤奋地四处拍照。 但是,只要岛上的男人始终在旁边一起工作,就无法一直相安无事。有人看立川和凉介不顺眼,也有人把烟蒂丢在刚挖好的洞里。 「喂,你搞什么啊?烟蒂不要丢到里面。」 立川抬头说道。大白天就喝酒喝到满脸通红的男人瘪着嘴一脸不悦,是常与睦搅和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反正都要再填起来,这种小事少啰嗦,臭小子。」 「可是……」 「你是领日薪的吧?还在念书的毛头小子。」 「我又不是学生。」 「那你是什么?混吃等死吗?」 这时候年长的男众出来打圆场,阻止醉汉闹事,骂他:「要喝回去喝!」男人则丑态百出地回到村落。诸如此类的纠纷不时发生。 虽然把这些人统称为男众,却不能以偏概全认为他们全是一个样。他们的个性大相迳庭。纵然有人会故意找凉介他们的碴,也有人会从旁劝阻;有人非常饶舌,也有人罕言寡语:有像登志男这样只要眼神一交会就立刻凑过来的人,也有总是离群索居的人。 凉介想要找的那个人——桥叔,正是属于这个类型。 询问登志男姓桥田的人住在哪里时,他说:「只有一个人姓桥田喔!」 经常可以看到他落单的那个人…… 听了登志男的话,凉介脑中浮现那个有着深刻皱纹、满头白发的男人的脸,顿时感到不可置信。母亲提起桥田这名字时,总说他是永远怀抱希望的人。正因为是与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父亲呈现对照的一个名字,所以在凉介的想象中,这个人的眼神应该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带着不屈不挠的坚毅。 但是,凉介在工地看到的桥叔,眼神中从未出现这样的韧性,或者应该说他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总是从工地独自回家的桥叔,背影看起来超过六十五岁,有时甚至散发出一种枯萎的孤寂感。 真的是他吗? 凉介在挖掘沟渠之际,数次看着桥叔,但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任由时间一天天过去。从幼年时便一直怀抱在内心的疑问非确认不可,为此凉介才来到这座岛。经过以刀刃划过胸膛的那一夜、了解自己的内心仍渴望活下去的此时此刻,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此时此刻,凉介更想知道那个答案。 能给他答案的人,就只有桥叔了。 但是,不论是开口询问、听对方给他的答案,或是交给对方收藏在背包底层的东西,对凉介而言都是极大的试炼。这几件事一旦达成,或许就是离开这座岛的时候了。 然而,跨出这一步的时刻,比凉介预期的更早来临,竟然就是在挖掘的沟渠贯通的那天。会长向大家宣布,虽然还未竣工,但是挖掘的沟渠贯通了,算是工程告一个段落,所以在衔接塑胶管以前,先各自带食物来庆祝吧!于是中午过后,所有人都放下铁锹,在无人寺庙的院子里铺上防水布,举办庆功宴。 不妙。凉介三人不由得绷紧神经,全神戒备。这一天除了睦之外,几个性格粗暴的岛民也都聚在一起喝酒。大家喝得满脸通红,不时觑着薰和立川,其中也有人大声喊着:「戴鼻环的小妞,过来一起喝!」 会长当然也保持警戒。为了方便掌控全局,他坐在宴席正中央,不停地向每个人夹菜劝酒,笑容满面地说「你也喝」或是「你也很努力呀」之类的话。睦等人虽然不时发出怪声,但在会长面前却相当安分。 事情的开端是民宿老阅搬来的大汤锅。老板把汤锅放在会长旁的户外瓦斯炉上,男众全都喜不自胜,「不愧是庆功宴!」大家拍手叫好。这个火锅大概是庆功宴的主菜吧。不过,随着热气冒出,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鼻而来。虽然可以说香味浓烈,但对有些人而言也可能是刺鼻的恶臭。有人可能觉得闻起来美味,但也有可能给人完全相反的印象。 「这什么火锅啊?」 立川好奇地拿着大碗看着凉介。薰也老实地说出感想:「好像有点臭。」 「混帐!你说什么?」 睦旁边的男人破口大骂。薰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 喝了相当多酒的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立川招手,「喂,蠢货!」立川没理他,睦却又嚷着:「蠢货,我在叫你。混帐!」说着把炸鸡扔向立川。立川不禁脸色大变。 「怎样?」 「你们嫌岛上的食物臭吗?」 「喂,给我坐下!」 会长虽然试图制止睦,但这个大块头的渔夫并不理睬。 「你们不敢吃pinza的肉吗?」 凉介也把大碗放下。立川瞪着睦,一脸不屑地说:「啥?pinza?听都没听过。」 「这里说的pinza就是山羊。」 可能是想制止立川,会长这么回答,但就在同时,睦又扔了一块炸鸡过来。 「连pinza都没听过就来这座岛吗?你这小子有念过书吗?」 「怎样?想打架吗?」 满肚子火的立川发出怒吼。 「都给我住手!」 会长虽然大吼,却为时已晚。立川已经扑向睦,顺着气势以臂膀的力量使劲狂揍睦的脸。睦也不甘示弱,虽然被打趴在地上,仍然挣扎着用头猛撞立川。 会长试图抱住扭打成一团的两人,却被撞开而跌坐在地上。慢会长一步的工头也介入两人之间,没想到冷不防被往后推,把整锅羊肉锅撞翻。顿时惊叫声四起,好几个人摔倒;汤锅的热气大量冒上来,每个人都慌张地想逃离防水布,推挤之下接连绊倒,连炸鸡、酱菜碟也满天飞。会长怒吼着跌坐在地上。 凉介拉住失控的立川。立川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胡乱拳打脚踢之下,不仅男众,连凉介也挨了他好几拳。睦同样完全失控,紧抱住他腹部的桥叔,头部被他左右连着狂殴好几拳。等男众用手从睦背后穿过他的腋下制住他时,桥叔已经半失去意识般倒在地上。 庆功宴到此为止。民宿老板和男众压制住仍在大声吼叫、完全失控的立川,把他拖到小货车上。薰也哭着一起坐上车斗,车子直接开下坡回去了。力大无比的睦则被五花大绑,像抬神轿一样被扛到村落的什么地方去。 无人寺庙的院子里遍地狼藉,防水布歪七扭八,食物散得到处都是。垂头丧气的会长坐在当中,登志男紧紧抱住邮包,发出「啊啊啊」的怪声。凉介和桥叔都掩着脸瘫坐在地上。 几个男众回来后,先让会长倚着肩膀,再帮登志男拭去脏污,接着一行人仿佛簇拥着两人般离开了无人寺庙。 满地散乱的食物中,只剩下 凉介和桥叔。 过了一会儿,桥叔先打破沉默: 「我们两个好像都被揍了。」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有受伤吗?」 「不,我没事。」 桥叔颤抖着手在纸杯里倒了酒之后递给凉介。 「真抱歉,让你留下不愉快的回忆。」 「不,我们……也有错。」 凉介被立川打中靠近眼睛的位置,半边脸颊刺痛。他单手捣着脸,另一手接过纸杯。桥叔咕噜一声喝干了酒,喃喃地说:「男人真蠢。」凉介点点头,把桥叔倒给他的酒一口气喝光。 桥叔也用手捣着头脸,在防水布上半爬着,把散落各处看似山羊肉的东西收到盘子里。但肉要不是沾满了沙子,就是被踩得稀巴烂,没有一块看起来还能入口。 桥叔中途放弃挑捡那些肉,深深叹了口气。他放下盘子,看着凉介的脸。桥叔的眼眶湿润,也没拭去流到脸颊上的泪水,只是交互看着凉介和盘子上的肉。 「真不甘心,」他说。 凉介点点头。桥叔抓起一片沾满沙子的肉,用酒冲过之后放进口中,同时也递了一片给凉介。凉介不由自主地接过来放进嘴里。他的脸颊内侧可能有裂伤,酒渗进伤口时微微感到刺痛。肉的味道则吃不太出来。 「这是山上山羊的肉吗?」凉介问道。 桥叔摇摇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再次凝视着凉介的脸。 「听说你有事找我?」 被桥叔冷不防这么一问,凉介一下子答不出来。桥叔继续说道: 「登志男告诉我了,说打工的男人提到我的名字。他说不是长头发的那个,是你。」 凉介重新在防水布上坐好。 「请问,桥叔……你就是桥田宗一先生吗?」 是的。桥叔点点头。 「我叫菊地,菊地凉介。」 桥叔慢慢张大了口,徐徐地吐出一口气。他原本湿润的眼睛大睁,直盯着凉介的脸,然后眼眶又逐渐盈满了泪水。 「你就是凉介。」 「是的。」 桥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周围,在防水布上正襟危坐。 「已经长成大人了。」 桥叔的声音发颤,「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找我……」 为什么呢?凉介自己也不清楚。 「菊地的……你的父母,承蒙他们关照了。」 桥叔低头深深行了一个礼。 凉介也向桥叔回礼。两人片刻都说不出话来。他们甚至无法看着对方,视线落在满是脏污的防水布上。 「令尊的事,真的很遗憾。」 「嗯,」凉介看着翻倒的肉片回答。 「事情发生了一段时间后,令堂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到这座岛上开始生活不久。我一直把他视为好友,所以发生了那样的事真的非常震撼。更何况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 凉介默默地点头。 「那么……令堂呢?」 桥叔看着没有回答的凉介,把话说得更完整。 「令堂最近状况如何?」 「病死了。」 「欸?」 「已经一年了。」 桥叔大大地倒吸一口气。 「据说发现问题时,已经太迟了。」 「真的?」 「是的。」 桥叔嘶哑着声音呻吟道:「怎么会……」然后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接着他倒吸了几次气,静静地哭了起来。只听得到他喉头轻微震动的声音。凉介也紧咬着唇。 桥叔究竟哭了多久?凉介无法掌握确切的时间。听着他压抑的呜咽声,凉介感觉桥叔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像在距离他很遥远的地方。像是要测量这不可解的距离般,凉介一句一句慢慢说道: 「是偶然发现的,找工作的时候看到这座岛的名字。以前经常听母亲提起。」 「原来如此。」 「所以我心想来这里看看,或许能见到桥田先生……」 「为了这个原因来这里?」 凉介无言地点点头。 大概是几岁的事情呢?母亲让凉介看了照片。桥田宗一这个经常听母亲提起的名字,他独自一人在离岛生活的照片。母亲说,这个人待在远海的孤岛,为了制作起司赌上自己的人生。即使面对年幼的凉介,母亲的声音仍然压抑着某种情感。 那位挚友在遥远的离岛上再度挑战丈夫未竟的梦想。身为一个女人把这件事告诉儿子时的声音。 「宗一先生是一个永远怀抱望的人喔。」 凉介在端坐着恸哭的桥叔身旁,想起母亲昔日的声音。 「请问……」 虽然觉得现在不是询问那件事的时机,凉介依旧开了口。 「桥叔……现在还在制作起司吗?」 桥叔像是突然被击中要害似地看向凉介,随即别开视线。 「没有,我现在是以捕鱼为生。」 桥叔以双手拭去泪水,「明天傍晚……」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说:「明天傍晚你有事吗?」 凉介好不容易可以正视桥叔的脸。桥叔挨了睦的拳头而肿起的脸颊上,仍有泪水滑落。 「工头说应该没什么事。」 「是吗?那么……」桥叔勉强挤出笑容,「我明天要去捕鱼,其中会有没办法出售的鱼,我打算用那些来下酒,还会招待其他客人。不嫌弃的话,你们几个一起来喝两杯好吗?我也还有话想跟你说。」 凉介点点头。 「桥叔,」 「什么事?」 「我妈……」 那些涌上胸口的回忆,让凉介开不了口。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桥叔再度以手掩面,垂下了头。 12 岛的西侧是和缓的斜坡,广布了一大片蔗田。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整片蔗田的嫩叶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随风轻轻摇曳。穿过这片灿烂景致后,就是桥叔的住处。 桥叔的家是一栋平房建筑,外观质朴。庭院里有一间木造的小屋,屋子前面系着两头白色的动物,一旁另外有小小的一头跳个不停。 「pinza。」 「我完了,它们好可爱唷,怎么办?」 山羊以金色的眼珠看着想接近的凉介和薰,像是绒毛玩偶般的小羊静静地躲在两头大山羊后面。 桥叔一面搬运装有渔获的冰桶,一面出声提醒:「小心一点,刚开始还很陌生的时候会被它们攻击。」桥叔话还没说完,凉介的腰部已经遭到一击。发现是山羊用头顶他的瞬间,凉介已经往前摔倒了。薰尖叫了一声,立刻后退。 「勇猛的那一只叫做刚,旁边那只叫花代。」 桥叔拉开玻璃门,把桌子搬到草地上,开始准备宴席。凉介和薰一边帮忙,却无法不在意山羊。两人战战亲兢地摸摸刚和花代,向小羊招手。有时才以为山羊愿意乖乖让两人抚摸,它们却又转身跳开。完全无法预测动向的生物。 「我在山上也有看到。」 「啊,那里也有对吧?那些已经都变成野生的了。」 凉介想起斑斑和那头黑色的羊。 「里面也混有我曾经饲养的山羊后代喔。」 「咦?桥叔放生的吗?」 第一次见到山羊的薰,正忙着用手机拍照。 「嗯,就是在那个地方放生的。」 「这只小羊叫什么名字呢?」 听到薰的问题,桥叔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有帮它取名字。」 「为什么?它全身软绵 绵的这么可爱。桥叔,这只小羊是公的还是母的?」 桥叔没有回答薰的问题,迳自走到厨房。薰伸出手,摸着小羊的头说:「你也这么想吧?至少希望有个名字吧?」小羊虽然一开始让薰抚摸,却又小声地咩咩叫着,钻回花代的身体下面,吸吮花代涨大如汽球的乳房。 「那么,我就擅自帮你取个名字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做……培诺,怎么样?不管你是公的或母的都通用。」 夕阳西下,庭院的草也染上一片金黄。此时桌上已经排满了大盘佳肴,有双带鰺生鱼片、综合天妇罗、一整只活龙虾的料理。三人用热水兑黑糖烧酎,先干杯等着其他客人。 桥叔指着天妇罗的盘子。 「这是香匙天妇罗,香匙就是本岛称为软丝的乌贼。做成生鱼片虽然也很美味,不过你们先尝尝看这种吃法,可以直接用手抓来吃。」 桥叔还没说完,薰已经拿了一片天妇罗,沾了酱汁放入口中,随即睁大眼睛。 「哇塞,超赞。桥叔你好会做菜!」 慢了薰一步的凉介,吃了之后表情也变了。前一天嘴巴内的伤口到现在还没复原,但是香匙天妇罗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十分强烈,率直地令人感动。他虽然一直从事厨房工作,却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乌贼。 「确实好吃!」 「立川真傻,这么好吃的东西都吃不到。」 立川自觉没脸面对桥叔,所以在房里蒙着毛毯大睡,不愿出门。薰一面转述立川的话,一面伸出筷子夹双带鰺及龙虾来吃,然后连声欢呼,同时大口喝着甘蔗制成的黑糖烧酎。脸上仍然微肿的两个男人,也配合着薰的速度对酌。 过了片刻之后,桥叔招待的客人从旱田路走过来。穿着深藏青色洋装的吉门老师,以及不知为何也跟在后面的登志男。 「啊,老师。登志男你也来了呀。」 「那个那个……那个,你好。」 桥叔正想介绍吉门老师给凉介和薰认识,却发现双方已经见过面,于是只说了一句「大家好好相处吧!」 「听说昨天不得了呢。」 老师坐下来以后,一直注视着凉介。她的双眸看起来依旧澄澈明亮,眼波流转,映出夕阳下的天空。凉介只回了句「给大家添麻烦了」就避开视线,把冰块加到杯子里。坐在一旁的薰则形式化地道了歉:「都怪和我们一起的那个笨蛋,真的非常抱歉……」 「那个那个那个,但是,那是睦他们不对呀,因为……」 「登志男,那件事就别再提了。」 被桥叔这么一说,登志男圆睁着双眼。老师仿佛是为了打圆场,突然说道:「对了,你们看。」然后抬起她穿着白色船形高跟鞋的脚。 「平常没有机会穿,所以今天好开心。因为桥叔说各位会来,所以就穿着新鞋子来了。」 桥叔笑着拍手。 「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老师好像公主喔。」 登志男鼻孔歙张,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心情激动。 「我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是穿着这个。」 薰抬起穿着安全鞋的脚。老师又再次抬起她穿着船形高跟鞋的脚。 「不过,你应该不久就能回到本岛了不是吗?我可是待在没有任何一条路面可以穿着这个走路的岛上喔,你了解我的心情吗?必须在这种地方生活的女人心。」 「确实如此,或许真的很辛苦。」 两个外表给人的感受南辕北辙的女人开始交谈后,桥叔带头向大家举杯。 燃烧着地平线上薄云的太阳已经沉没。桌上放了一盏卤素灯泡提灯。虽然是使用干电池的提灯,却已足够提供桌边充分的照明。 以老师及薰为中心的宴席气氛热络。 登志男说的话都很奇妙,不时让两位女性笑到趴在桌上= 「上一回笑得这么开心,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老师说道。「真的吗?」薰尖锐地反问,桥叔旋即像是为老师辩护般回答道。 「她刚来岛上时,一天到晚都哭哭啼啼的。」 「因为我觉得要在这里待上这么多年,人生都白费了嘛。」 「那个那个,老师很伟大唷。」 登志男往前伸出酒杯,老师和他碰了一下杯子。 「就跟你说我一点都不伟大。当时我死都不想待在这里。」 桥叔比了个卷鱼线的动作,「所以我教她钓鱼,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孤单。」 「可能是我一直站在堤防上看海的关系吧。」 「没错,感觉你的心完全不在这里,好像就会那么跳下海,所以我才出声叫你。」 「因为,原本跟我有约定的人,一听到我说要留在岛上工作,就把我甩了呀。」 「结婚对象?」 凉介问道。老师点点头。 「后来,桥叔问我说要不要一起去钓鱼?我那时并不认识桥叔,也从来没有钓过鱼,不过,总觉得这个大叔看起来也很孤单……我记得是傍晚对吧?在堤防上钓到蓝圆鰺时好开心。」 嗯嗯。桥叔点头称是。 「老师胆子也很大,对我毫无戒心,回程时还搭我的便车到这里喔。我们一起把钓来的蓝圆鰺做成天妇罗吃掉了。后来她就迷上钓鱼了。」 「如果不是当时桥叔教我钓鱼,我或许就在什么地方哀嚎了。」 老师附和着,但桥叔却摇摇头。 「不过,你并没有那么脆弱。岛上的男人都被你迷得团团转。」 「啊——没那回事。」 「这岛上的男人都对老师很着迷,所以他们那些人的太太,对她评价都很差。」 「哇,老师真是酷毙了!」 对跟着起哄的薰,老师连连摇手否认:「没有没有,没那回事。」同时以求救的眼神看着凉介。凉介只是报以微笑,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不过……」就噤口不言。两位女性同时追问:「不过什么?」凉介还是不发一语,接着突然站了起来。 「真是的!我去帮花代挤奶。」 老师说着也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羊舍走去。两头羊可能都已经很习惯她了,立刻凑了过来。桥叔虽然叨念着「不要在醉醺醺的时候挤羊奶」,却仍然拿出金属盆以及消毒用的酒精喷雾罐。他先把酒精喷在金属盆内杀菌,接着也喷了喷老师的手。 「要是混入杂菌,羊奶马上就会变质。」 桥叔边向站在不远处的凉介和薰说明,边以指尖抚弄花代的臀部。花代似乎很舒服地啼叫着,尿液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这么一来就容易挤出羊奶。」 「以身体的比例来说,它的乳房还真大呢。」 在开始拍照的薰面前,桥叔擦拭着花代的乳头。 「因为它今年产下两头小羊。不过,能够取得的乳汁,只有牛的二十分之一喔。」 「也就是说,我一定是花代的二十分之一以下,所以不到牛的四百分之一对吧?」老师说完一番奇妙的谦逊之词后,慢慢挤着花代的乳房。乳汁如一条白线般斜斜喷出,弄湿了草丛。桥叔移动了一下盆子,接住羊奶。 「那个那个……今天要做优格吗?还是直接喝?」 面对拿起杯子的登志男,桥叔喃喃地说:「真不想做麻烦的事哪。」 「先让我们直接这么喝吧!」 「也对,今天还有东京来的人。」 正在挤奶的老师和桥叔似乎已经决定好羊奶的使用方式。这时候盆子里的羊奶不断地增加。 「小羊的量也要留给它才行。」过了不久,老师这么说,同时停止搓揉花代的乳房。薰因此自然而然说出命 名的事。 「这只小羊叫培诺喔。」 桥叔看着薰的脸。 「因为桥叔你说它还没有名字,所以我刚刚帮它取的,叫它培诺。我不知道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不过道个名字应该不管公母都……」 「你帮它取名字了?」 从桥叔的语气中听得出他的不知所措。老师也轻轻「啊」了一声抬起头,从花代腹部下方站起身来。小羊立即飞奔过去,重新抢回刚刚被人类占据的母亲乳房,用力吸吮着花代的乳头。 「取名字了啊?」 桥叔一边拿着装了羊奶的盆子往桌子那边走,一边重复呢喃着:「这样啊,取了名字啊。」现场的气氛明显起了变化。薰走到凉介旁边,小声地说:「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抱歉,没有事先告诉您一声就帮它取名字。」 登志男戳了戳凉介的腰际。 「那个那个……那个,不能帮它取名字啦。」 「算了,名字的事情等一下再说……好吗?先喝看看这个,」桥叔说。 所有人都回到桌旁。桥叔拿起盆子,把刚刚从花代身上挤出的奶倒进每个人的杯子里。光看外观感觉就比牛奶更浓郁。 「有人觉得有腥膻味,可以说是各有所好吧。」 尽管桥叔一再催促,凉介仍然盯着玻璃杯中的羊奶。与其说那是白色的物体,不如说它就是白色本身。 母亲曾经告诉过凉介,说他很小的时候喝过羊奶,但他并没有这段记忆。父亲过世以后,一切都变了;从他懂事时开始,凉介就和母亲两人过着不断搬家的生活。 凉介把杯子拿近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确实是带有些微个性的气味。与其说是腥膻味,更像青草散发出的香气,令人有些怀念,但却又像是初次接触的味道一般。 他将羊奶含在口中,慢慢地品尝。乳品不是喝的饮料,而是必须咀嚼品尝的食物,凉介在厨房工作时曾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而花代的羊奶就如这句话说的,有种沉甸甸的质感,甘美浓厚的味道在口中缓缓扩散。 「哇!」薰尖叫出声。 凉介和薰四目相接,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这会令人上瘾的,因为是货真价实的母乳。」 听到桥叔这么说,老师也颔首表示赞同。「尤其花代真的特别优秀,」她说道,视线投向羊舍的方向。 「用这个羊奶做的优格真的很棒喔。」 「那个那个,我最喜欢了。」 「今天就这么放着也会变质,横竖要做优格,我明天就送到民宿吧。」 桥叔对凉介和薰这么一说,老师举起手来。 「我也要。桥叔特制的优格特别好吃。」 「不不,不是因为我的技术,是因为花代是头很棒的山羊。它是撒能山羊,属于乳用山羊。」「乳用?」 薰偏着头问道。 「是的,是人类为了取得羊奶反复改良的品种,所以……」 唉,真伤脑筋。桥叔嘟哝着。 「凉介你们取了名字的那只小羊,呃,叫做皮诺是吗?」 「是培诺……」 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薰再次道歉。 「没关系。它是公羊。虽然是乳用山羊,但因为是公的,所以无法利用。繁殖用的只需要刚一头就够了,所以昨天的庆功宴用掉一头,不久之后它也会被宰杀。买主也已经确定了……是会长。」 「宰杀?」 凉介回头看了看羊舍。 「杀来吃。」 雪白色的小小生物正贴近花代的乳房,毛绒绒有如玩具般的小生命吸吮着乳汁,眼中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可是……咦?昨天的庆功宴?」 薰翻着白眼。 「就是打架弄翻的那一锅啊。那锅肉就是花代生下的小羊。」 「就是我也吃了一口的那个?」 凉介张大嘴巴看着桥叔。 「这是岛上的传统。」 「它也一样?」 凉介指着培诺。是的,没错。桥叔点点头。 「讨厌……」 薰两手抱头,嘴巴扭曲着。 「原本山羊在这座岛上只有食用一途,不过桥叔来了以后,开始进行乳制品生产的实验。他想说是不是能用牛或山羊的乳汁制作优格或起司。」 老师仿佛是为桥叔辩解般说明。不过,桥叔连连挥手否认。 「不,完全成不了气候。要做成起司获利是一条非常漫长的道路。会长感到很失望。到头来,现在山羊还是当做肉羊用,所以昨天整锅肉浪费掉了真的令人很不甘心。我想就算是会长也是同样的心情。」 「那个那个那个,我也很不甘心喔!」 登志男在一旁用力点头。 「负责宰杀的是民宿的老爹,会长很少动手。不过,花代生下它以后,都是我在照顾,没想到竟然发生那种事……」 桥叔凝视着正在吸吮花代乳汁的培诺。 「在岛上过日子……在都市中不懂也无所谓的事情,换句话说就是原本由其他人代为处理的事,全都必须亲力亲为才行,这实在很痛苦。所谓回到人类活下去的原点,说起来其实相当残酷。」 「这样啊,并不轻松呢。」 薰注视着玻璃杯中的羊奶,大大叹了一口气。 「那个那个……那个或许不轻松吧。我也有,很痛苦的时候。」 老师插嘴说道:「确实不轻松呢。登志男曾经离开岛上然后再回来,而且一个人努力负责邮差的工作。」 「对,那个……我曾经离开岛上,不过,那里也很辛苦,所以我又回来了。那个,不管哪里都很辛苦啊,啧。」 「这座岛充满这样的人喔。离岛未必就是天堂,说起来反而完全相反,简直就是把所有落魄潦倒的人汇集起来的人类图鉴。」 「就拿桥叔来说吧,他为了这个岛竭尽心力制作起司,但是岛上却没有人协助他。」 桥叔把食指贴上唇边,示意老师别再说下去。 「算了,用山羊的乳汁来制作起司,就某个层面而言,破坏了这里原有的规矩……原本就不容易。而且,利用产乳量少的山羊制作起司本身就不可能。虽然也教过大家用牛奶制作,但每个人都说太麻烦就不做了。现在岛上的牛全是肉牛。」 桥叔继续说道: 「小山羊确实很可爱,可能的话,我也希望就这么让它长大。但是,这次生下来的两头会长都买下来了。新的蓄水池开始能够输送水的时候,可能就会在集会所举办庆功宴吧。岛上的男众出了相当多力,所以如果不是用在那个时候,就是用在会长儿子的元服仪式时吧。不论哪一种状况,这头小羊都会落得最近就要被宰杀的命运,所以我才没有帮它取名字。一旦取了名字,就会从食用的山羊,变成……变成有生命的家族成员了。」 唉……薰垂头丧气。凉介也不发一语,看着低下头的薰。 「不过,培诺真是个好名字。」 桥叔仿佛要为薰打气般这么说。老师和登志男随即转过头看着羊舍。 「果然只要叫过一次名字,就觉得它叫培诺了呢。」 「我实在很没用。」 桥叔喝干杯子里的烧酎,所有人都沉默着。 老师率先打破沉默,她以一句「以前我一直都没请教过您……」开了话头,「桥叔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接触到契福瑞(chevre)的?」 咦?桥叔的脸瞬间变得僵硬。 「就是契福瑞呀,法文指的是山羊奶起司……」 「不,这个我当然晓得。」 桥叔打断老师的话。他的眼神在空中游移,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狼狈。究竟怎么了?薰和老师面面相觑。桥叔或许对这样的气氛更觉得尴尬,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继续说明。 「山羊,嗯,包括使用山羊奶制作的起司,叫做契福瑞。不,那个……其实,」 说到这里,桥叔调整坐姿面对着凉介。凉介刻意避开桥叔的眼神,注视手上玻璃杯映出的光泽。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友人发誓一起成为酪农,法文叫做fermier。我曾经有过拥抱这种梦想的时代。我的好友那时已经结婚,并且有一个小孩。我们两个人借了一大笔钱,搬到信州(注11)去住。为了实现梦想,我和好友以及他的妻子三个人曾经一起努力过。然而,最后我们还是不欢而散、分道扬镳了。然后……经过一些转折,我辗转来到这座岛上。」 是喔——老师和薰发出佩服的赞叹。「说到人生,实在是难以预料呢。」薰在杯子内倒入烧酎,老师又继续刚刚的话题。 「那么,桥叔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制作契福瑞的吗?」 桥叔看看发问的老师,然后又看看沉默地聆听的凉介。 「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用牛奶制作起司,而是用山羊奶,这是法国酪农的做法。我们想尝试去做大型乳业制造厂做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能制作出品质优良的产品,价格和味道会截然不同。契福瑞是高级品,我们原本以为喜欢这种起司的日本人应该会逐渐增加,没想到……竟然以失败收场。」 凉介悄悄抬起头,桥叔再次凝视着他。 「和友人不欢而散是我的失败,想在这个岛上做起司终究还是失败。我的人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论做什么都一败涂地。」 「桥叔在胡说什么?我可是很依赖你的唷。」 老师语气微嗔。登志男也以劝戒的口吻说:「那个,不可以这么说喔。」 「不,失败了就是失败了。」 沉重如暗影般的笑容浮现在桥叔的脸庞上。他再次看向凉介。 漆黑的蔗田中传来嫩叶沙沙的声响,带着湿气的晚风紧跟在后,吹了过来。 13 与新水道相关的所有工程,在一星期后结束。和竣工仪式一起举办的庆功宴在集会所正式举行。原本凉介和薰很担心是不是会拿出培诺的羊肉锅来庆祝,但由于之前在寺庙的院子里发生过纠纷,所以这次只有准备酒和菜肴等形式上的东西。不过,那一天找碴挑衅的睦不在岛上。 睦遭遇到天外飞来的横祸:他饲养的肉牛跑出牛舍后暴走,他为了压制住牛导致肩膀脱臼。在集会所紧急处置后,睦被人用渔船送到r市。据说睦四处张扬说有人故意解开系牛的绳子,牛舍的锁也被人打开了。虽然会长斥责他老是整天喝酒才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岛民还是集合起来,试图找出犯人。 庆功宴上,立川安分地待在集会所的角落,静静地喝着酒。他和桥叔握了手,又和登志男聊了些什么彼此笑了起来。凉介也差不多。他和薰、立川一起拍了合照,向桥叔及工头致谢,然后和稍晚匆忙赶来的吉门老师握了手。那是因为老师主动伸出手说:「改天再来岛上喔。」 隔天有定期船。必须修理旧水道的工头留下,凉介等三名临时工则排定搭这一班船回去。 夜里,三个人趴在棉被上,枕头边有烧酎的瓶子。他们各自拿着杯子小口地喝着酒,一面回顾整整两个月挖掘沟渠的工程。 立川虽然道歉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却又发着牢骚,以哽咽的声音说:「到头来我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啊。」薰先说了句「我觉得好像来了好久」,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过,离开之前培诺没有被杀掉实在太好了。」 「阿薰不是很好吗?你在这里拍了那么多照片,回东京之后也有要做的事吧?哪像我,什么都没有唷。没学历也没钱,最近甚至连临时的工作也找不到。前辈也一样吧?以年龄来说不妙啊。」 立川反复说着「不妙、不妙」。凉介听着他们的牢骚,犹豫着该在什么时候告诉他们自己的决定。知道桥叔的生活状况后,凉介的内心起了很大的变化。要说只能趁现在了。凉介喝了一口烧酎,轻轻把杯子放下。 「抱歉,我不跟你们回东京。」 咦?立川抬起头。薰也惊讶地动了一下身体。 「我不回去。明天我不上船。」 「你要帮忙工头的工程吗?」 薰伸长了脖子看着凉介。立川则凑过来问:「什么什么?」 「我有想做的事,所以想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 「如果是为了那个女老师,劝你最好不要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薰会这么说,不过凉介摇摇头否认:「不是的。」 「可是,前辈你有钱吗?也必须找住的地方吧。」 立川立刻点出具体的现实问题。 「这些都还没确定。」 「在胡说八道什么啦,前辈你这个闷葫芦!」 立川惊讶地笑了出来,接着又趴回被子上。他啜饮着烧酎,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芒。「真有意思,」立川一个人兴致高昂地说着。 「菊地哥你怎么了?先回去东京,想好该有的计划再来不是比较好吗?」薰满脸担忧。 「而且……你要在这里干嘛?前辈。」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说有想做的事的确是真的,不过现在……」 「到底是怎样啦?」 立川「啧」了一声,翻过身看着天花板,薰也转身仰躺着。过了一会儿,立川开口问 「我说前辈,我知道不该问你这件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内心曾经受过什么伤?」 凉介抬起头,凝视着立川。 「嗯……算是吧。」 「那个伤,你是想治好它,还是想忘了它?」 咦?薰眯起眼睛。 「没想到你偶尔也会说出有深度的话嘛。」 「我不懂有没有深度,不过想治好还是想忘掉,做法肯定不同喔。前辈,我呢,从定时制高中缀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现在确实是个笨蛋,不过,念小学的时候我可是很用功的。」 「我从来都不认为你是笨蛋,」凉介说。 薰仿佛是为了补充凉介的说明般,继续补了一句。 「就是嘛,你不是笨蛋,是猪头。」 「没关系啦,你们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清楚得很。」立川用脸压住枕头,吐了长长一口气。 「我爸妈在我小学毕业以前离婚了。老哥跟着我妈,我也想跟他们一起,但老妈说养不起两个孩子,所以我只好跟老爸一起生活。不久后,老爸的新老婆就来到家里,我这就有了新妈妈。总觉得很多事都变得很麻烦。新妈妈生了小孩,我在家里失去了容身之处,做什么事都不顺利,书也完全没在念。所以呢,只要有人随口跟我提到学校或是学历什么的,我就会很火大。我知道别人一定认为,反正还不是你没好好努力什么的。不过,那是父母都在、家庭健全的家伙在说的,我在重要的时期有家却归不得……哪有什么念书的机会?」 立川并未看着凉介及薰,继续说道: 「可是啊,我也很讨厌为了这种事火冒三丈的自己,所以我心想,干脆把过去的事都当做一坨屎,把那些日子全忘记就好了嘛,所以就一直过着轻率放荡的生活,一半带着游戏人间的心情……结果,完全不行。以那种心态随波逐流,结果什么也没变,没有一点真实感,无法感受到自己真正活着,所以永远 在意着过去的事情。不过……我毕竟也是人,不应该就一直这么下去。我希望活得更有真实感,就算可能因此要了我的命也无所谓。不,应该说那样的话还比较好。这样的话,我的伤口一定能够痊愈。」 薰用力地点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立川,既然你这么清楚,就一定能够往前迈进不是吗?」 「可是,不知道是目光短浅还是什么的,我不像前辈,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凉介一直凝视着立川的侧脸,然后低声说了声「谢谢」。 立川没再说什么,在三个杯子里分别倒了烧酎。 「我来这里以前,曾遇到过很令我厌恶的事。」 这次轮到薰看着手中的酒杯,开口说道。 「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 「咦?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立川翻过身子正想靠近薰时,薰伸手制止,「别靠过来。」 「因为那件事牵涉到男人,这辈子想治好应该是不可能了。总之,我想忘了一切。当时心想男人最好全都死光算了。所以很抱歉,我对男人还是有抗拒感。」 「发生什么事?是对方霸王硬上弓吗?」 「不要问啦,猪头!」 薰瞪着立川。 「好过分,人家是担心你耶。」 「所以……以前我也没穿这么多鼻环。因为发生令自己很痛苦的事,我心想绝对不能向痛苦认输。我是以这样的心情去挑战的。这个也一样。」 薰露出手臂上的玫瑰刺青。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玫瑰,我只不过想证明那些痛根本不算什么。」 「什么嘛,大家都惨兮兮的。」 立川又转过身来面对凉介,似乎期待他能说些什么,但凉介依旧默不作声。 「前辈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吗?你这个闷葫芦。」 「抱歉,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过,你下定很大的决心是吧?」 凉介对薰点点头,仍旧不发一语,用手指压着额头。「真有意思,这么没用的人,打算做什么?我就暂时奉陪好了。」立川说道。 什么?凉介看着立川的脸。 隔天一早,凉介等人告诉来发给他们船票的工头,说他们不打算回去。工头一脸狼狈,令人同情。他趴在餐厅桌上,摆出一副全身虚脱的样子。 「能不能拜托你们回东京?我和会长还有另一层关系。」 工头以极为憔悴的表情看着三人。 「你们是没像之前来的那批人,因为嗑药而出现精神恍惚的状况。不过,和岛民干架,甚至连牛都暴走……还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好不容易工程结束了,我以为能够喘息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凉介默默低头致歉,立川和薰随即也跟进。 「既然这样,你们先回去本岛一次再来好吗?如果你们就这么留下来,就变成我的责任了。我也有我的立场要顾。」 「真的很抱歉。」 「你们打工的费用也是直接汇到帐户里,现在没办法给你们现金。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吧?这里连一台提款机都没有。」 凉介再度重复了一次「真的很抱歉」。 「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女老师吧?」 「不是。」 「如果是为了那个女的,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那个女的过去不知道用甜言蜜语骗了多少人。最近连会长的儿子也魂不守舍的,成天在那个女人身边打转。不过啊,都是被那个女人引诱的。」 薰一副「你看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瞅了凉介一眼。 凉介回看了工头一眼,断然地摇摇头。 「不,因为我有想做的事。」 「你们两个也不回去吗?」 工头分别注视着立川和薰。事出突然所以两人也解释不清,只能暧昧地回答「嗯」、「是啊」。 工头哭丧着脸,探出身子。 「那个,果然……你们是自己想挑战看看吗?探索自我之类的?」 可能是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工头的胸部及肩膀上下摇晃着。 「既然这样就独立自主呀,探索自我是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才有资格说的吧?怎么办,这个票?不上船全都白白浪费了不是吗?」 工头拿着三人的船票,手颤抖着。 「你啊……从刚刚就一直说些没出息的话,真不像样。」 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妇人突然开口。 工头愈来愈沮丧。 「说什么独立自主!你自己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债。只因为你是会长的外甥,所以才能在这里工作不是吗?说是工头,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才叫你工头不是吗?岛上有哪个人叫你工头吗?他们因为在这里有想做的事,觉得有意思,所以想留下来不是吗?你不就是为了找这样的人才去本岛招募临时工的?结果以前有谁留下来过吗?有哪个年轻人愿意留在这个岛上吗?或许这是什么缘分也说不定,你就帮帮他们吧!」 妇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往凉介等人的方向看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露出笑容。工头就像溺死前的鲤鱼般,张开口期期艾艾地说: 「既然这样,就得和会长商量。我也无能为力。」 果然还是不能无视岛上的头子,凉介心中一阵苦闷。意外地,连妇人也点头说:「也对,不先跟会长商量不行。」 「为什么一定要会长决定才行?」 立川似乎也和凉介有同样的疑问。工头再度浮现一副快要窒息的神情。妇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想待在岛上,就得先记住这件事。像我哥只是脸臭了一点就被会长误解,他也曾经有过被欺负,或者说是被排挤的时期喔。」 走廊传来「少啰唆」的吼声,门随即被打开,民宿老板探头进来。 「你们说想留在这里吗?」 「是的。」 「还是算了吧,这里不是年轻人待的地方。」 老板说完用力关上门,发出脚步声离开了。 工头双手抱头,妇人也抚着白发陷入沉思。 「找到住处以前,请让我们待在这里。」 妇人抬起眼角看着凉介。 「可以是可以,要是没找到呢?」 「到时候不能在这里工作吗?」 「你说这里,是指我家?」 看到凉介点头,工头的脸也扭曲了。 妇人盯着凉介,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这里是只有工程期间才供餐的民宿喔,平常又不可能有观光客来,等于没在营业。我没能力雇人,更何况一次来三个。」 凉介垂下眼帘。 「那就只好露营了」 立川这么嘟哝着,薰立即一脸喜不自胜地说:「露营不错啊。」 14 会长家的客厅里摆设着弯弯曲曲的木制雕塑品,似乎是以细叶榕雕塑而成的作品。凉介虽然对艺术没有研究,却觉得一旁摆设的木雕七福神(注12)破坏了客厅整体的气氛。 「真伤脑筋。」 会长垂着粗眉噘起嘴,满脸苦恼。三个人在他面前只能乖乖听他说教。 「我想你们也知道,岛上的生活和你们想象中那种电影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不过,岛上的人口能增加就是好事吧?」 立川一插嘴,会长立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没错,所以只要是和本岛有关的工作,过去都是从本岛找年轻人来做临时工。我想其中或许有人会喜欢这座岛。」 「既然这样,我们自愿说要留下来,不是一件好事吗?」 「这也必须是岛民希望对方留下来才算数。这两个月以来,我们一直都在观察你们是不是适合留下来。」 「观察?」 薰和立川同时问道。 「我个人并不会特别讨厌你们,不过……我就直说吧!没有一个岛民希望你们留下来。换句话说,你们和岛民之间不会有两情相悦的情况发生。要是有岛民想娶你当老婆,自然另当别论。」 被会长盯着看的薰皱起鼻子。 「何况……还发生了睦养的牛突然发狂的骚动。虽然那件事因为他使出蛮力搞到脱臼把牛给制伏了,但万一有小孩被牛拉着跑,你们想想看,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岛上发生这样的事,仔细一想,当然令人忧心。」 「你是说那是我们干的吗?」 立川翻着白眼。 「我不知道。那件事,只要当事人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只不过,确实有人认为是你们搞的鬼。在这样的气氛下,你们留在岛上,就有点像天空中飘着一朵乌云,或者说是不合季节的台风即将来袭的感觉……唉,真伤脑筋。如果单纯来这里玩当然很欢迎,但是在这里住下来,被你们以自己的作风搅乱的话就麻烦了。岛也有岛的规矩,这里有这里的体制,因为大家都能遵守,所以这么小的岛才能维持到现在。你们如果没办法找到工作,难道打算待在这里,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你们有老死在这里的觉悟吗?」 三个人一句话都没回。 「菊地先生,」会长冲着凉介问道:「你已经打点好要住哪里了吗?」 凉介偏着头,仍然沉默不语。这时会长太太刚好端了茶点出现。 「我老公并不是讨厌你们,而是认为你们会很辛苦,所以先把丑话都说尽了。他这人个性单纯,就跟加拉巴哥群岛(注13)的稀有保育动物一样。」 「少啰唆!」 会长太太「喔」了一声,离开之前又补了一句: 「希望你们重新考虑也是为你们着想哟。」 「不是叫你少啰唆吗?」 薰瞪着对太太咆哮的会长。 「反权力、反家暴。我可不会因为痛苦就退缩。」 什么?会长看着薰的脸,大概是不懂薰的意思吧?立川则毫不客气地撕开茶点的袋口,拿出看似黑糖果子的点心放入口中。 「反正,总是有办法的,」立川说。 「真是这样就好了……」 会长挑了挑浓眉。 「总之,随你们便,年轻人不到世界各地闯闯也不行。在这里看是要露营还是怎样,随你们待到满意为止,然后就去别的地方吧!要到欧洲还是美国都尽管去闯。青春一晃眼就过了,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凉介三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七福神。 15 隔天,凉介前往安布里岳。他想去看斑斑。他有预感,只要能和森林的动物再见面,就能更加确认此刻的心情。 应该交给桥叔的东西,现在仍收在凉介的背包里。想问桥叔的问题也深藏在心中。来到这座岛原本的目的连一个也没达成。 凉介穿过无人寺庙,进入登山道,经过立川用小石头丢的细叶榕旁。埋设塑胶管处的泥土呈带状变了色,在哪个地方如何汗流浃背地工作、男众对他说了什么话语,这些事全都一一浮现在凉介的脑海里。 走到蓄水池旁时,他停下脚步。 「这是爸爸做的水道喔。」 那里有个单手裹着三角巾的男人,他的脸上有擦伤的痕迹。 是睦。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小女孩,是之前和凉介一起走过这里、吉门老师班上其中一个孩子。 凉介立刻低头敬了个礼。 睦微微张开嘴巴,然后问道:「为什么你还在?」凉介没有回答,迅速通过。 他一边拨开杂草一边爬上斜坡。 睦的女儿显然很不安。凉介也感染了同样的心情。就算是性情暴烈的睦,在女儿面前也是一脸为人父亲的神情,但他在看到凉介的瞬间脸色骤然大变,结果使那么小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凉介再次感受到留在岛上的艰难。一旦与岛民为敌,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这就是岛上的生活。 凉介继续爬上斜坡。 他朝着男坡和女坡分界点的方向走,来到坡度陡升的地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不断冒汗。这时和他初次登上这里的季节不同,据说即将进入梅雨季,日晒强烈宛如盛夏。凉介稍微往上爬以后,调整了呼吸打算再往上走。 男坡和女坡的分界处杂草丛生,覆盖住整个路面。他毫不犹豫走向左侧,这一边是和缓的小径持续延伸的女坡。凉介一面穿过铺天盖地而来的森林,数次回头看向后方。 斜坡下方茂密的树丛摇曳着。大概是它们藏身在其中吧?又或者只是风的缘故。 小径沿着山腰蜿蜒而上,斜坡上树林密生,略显昏暗。几十公尺前的林间有个空隙,炙热的阳光从那里穿透进来,耀眼夺目,仿若通往另一个世界般闪闪发光。 「喂,你站住!」 突然有人喊住他。 凉介回头一看,不知何时,睦竟然已经来到他身后。睦绑着三角巾的手臂晃动着,脸色大变疾奔而来。 凉介照他说的停下脚步。 「臭小子!」 要逃就趁现在的念头在他内心骚动着,不过,他从来不曾招惹睦生气过,这样的想法,留住了他迟疑的脚步。 睦跑了过来。凉介张望了一下睦的背后,确认小女孩是不是跟着。或许睦已经交代她先回家了,没看到小女孩的身影。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睦冷不防一把抓住凉介的胸口,虽然只是单手摇晃着凉介,仍然力大无穷。凉介上衣的钮扣因而被扯落。 凉介退后一步,睦却往前跨出更大一步。一张伤痕累累的脸往他逼近。 「放开牛的,就是你们吧!」 凉介虽然觉得必须澄清,却发不出声音,甚至摔了一跤跌坐在地上。睦踹了他一脚。 「我什么也没做!」 凉介紧抓住睦正要再踹下去的脚喊道。 「除了你们还有谁?」 这一回是腰侧被踹,凉介滚落在草地上。 凉介发出不成声的叫喊,往睦的腰部一撞。睦为了避开而跌在登山道上,但立即翻身站了起来,单手挥拳殴打东倒西歪的凉介。凉介的下巴挨中一拳。他按着脸蹲下身来。 「你要是来真的,我绝对奉陪到底!」睦大吼。 「住手!」 凉介一边喊叫,一边捡起路旁的石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他的咽喉底部迫近般,他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睦原本还要再冲过来揍他,却因为注意到他手中握有石头,瞬间停止了动作。 凉介趁着睦迟疑的瞬间转身跑走。尽管睦在他背后不断咆哮,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凉介在微暗的登山道上飞奔,朝前方阳光洒落的林间空隙而去。 「喂,你给我站住!」 睦追了上来,凉介使尽全力地跑。 登山道往山顶连绵而上,仿佛爬上右侧斜坡般延伸出去,坡度更为陡峭。就这么一直跑下去,或许可以拉开和睦之间的距离吧?不过,睦一定会追过来,往无处可逃的山顶追过来。 进入充满阳光的林间空隙的瞬间,凉介朝左侧斜坡下方郁郁苍苍的森林一跃而下。树枝打中凉介的头和脸,杂草绊住他的脚;黑暗中,凉介突然被树枝击中胸部,树枝啪地应声断裂,四处飞散。杂草丛整片覆盖住斜坡,使他看不清地势 。当他发现大事不妙时已经一个倒栽葱摔下去,沿着斜坡滚落,他的膝盖撞到某个坚硬的物体,疼痛传遍全身,但他的身体仍继续滚落,沿着草丛、灌木丛一路往下。凉介的眼前一片昏暗。他试图挣扎,手脚却不听使唤,他不停往下坠,树丛和林荫透出的阳光,宛如万花筒般在他脑中旋转。 「咚」地一声他像是被扔到地上。 无止境的坠落终于停止。 他的眼前有无数的枝叶及藤蔓,再往前则是被叶片切割成碎片的晴空。 只稍迟了片刻,许多不同的物体从天而降。 树叶、枝桠、弯弯曲曲的藤蔓。 凉介还没调整好凌乱的呼吸,他先活动了一下手脚。虽然右臂疼痛,但手脚都还能活动。他转了一下脖子,坐起上半身。他看了看手背,到处都有擦伤,还流着鼻血。 凉介仰起脸看着刚刚摔下来的斜坡,只见茂密的树丛形成一片阴暗,看不见深处。 凉介环顾四周。为了防范睦突然出现,最好手上能有短棍之类的东西防御。刚刚他并没有以石头攻击睦,但当时若是攻击了,现在的状况应该又大不相同。他苦恼着该怎么做才好。这时候,草丛传来晃动的沙沙声。声音来自凉介身后。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坐倒在地上,连忙屈起膝盖,半抬起上身。 草丛继续摇晃着,而且愈来愈剧烈。 有一头山羊像是从草丛中诞生般露出脸来。 是一头雪白的山羊。它的腹部垂着丰满的乳房,就像桥叔家的花代一样。山羊用细长的眼眸盯着凉介一会儿,然后又回到草丛里。 它右侧的树丛晃动着,左侧也是。 草丛中的山羊群一只只露出脸来,忽隐忽现,应该是对凉介感到好奇。其中似乎也有好几头小羊,它们小小的身躯出现在叶片间,忙碌地跳跃着。 其中一头跳出树丛。 「啊……」 凉介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那是他想见的一张脸,黑白的花纹令他格外怀念。 斑斑踏着杂草,直接走向凉介,然后用鼻头轻轻抵着凉介的腰际,就和之前在断崖时一样。凉介像是被催促般挺直腰杆,走在草地上,然后第一次望向斜坡对面。 微暗的空间里,垂下好几道光柱。 光柱仿佛延伸到凉介身上,令他不由得抬起头。 他静静屏住呼吸。 那是会让人误认为岩石的参天巨木。宛如地表隆起般的青苔浓密生长,寄生植物也相当繁茂。巨木的树干粗大,需要数人才能环抱。这些树以独特的弯曲方式占据了整个空间。连绵的树瘤及弯曲处蔓生青苔,遮蔽天空的膨大树叶以及数不尽的气根有如云朵般簇拥着巨木。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参天巨木。它们沉默地伫立着,散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凉介初次亲眼目睹细叶榕的原生林。它们是历经千年以上的岁月,与风雨同在、亘续永存的生命。又或者说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永恒。 凉介只是伫立不动,甚至忘了抵着他腰部的山羊。 偶尔会有动物穿过光柱,闪耀晃动。那是栖息在这片原生林的鸟群。润泽的空气因为鸟群飞过而轻微流动,散发树林柔和的芳香。 凉介一步一步以脚底去感受,缓缓进入原生林。他轻抚眼前巨木的树干。带着湿气的苔绿间,露出犹如石化的大象般的细叶榕树皮。凉介以指尖抚过树皮,传送他内心深处的感动,传送那分不清是敬畏还是感谢等由内心渗透而出的情感。 凉介伸手抚摸垂下来的粗大气根。他心念一动,试着靠在上面,慢慢放松身体;他的头顶发出声响,枝叶纷纷掉落,但气根只是弯曲并没有断裂。凉介的身体浮在半空中,像是被拉扯般轻轻摆动着。 凉介感觉自己像是在与巨木嬉戏一般。不,不仅是这株细叶榕,连整片原生林也像在迎接自己的加入一般。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凉介内心不断反复着这句话。他环顾四周。 巨木底下有山羊群,其中甚至还有之前在登山道时没见过的羊。有腹部垂着乳房的母羊、吸吮着乳汁的小羊。 山羊群一边在各处嚼食青草,一边不时凝视着凉介和斑斑。斑斑就待在凉介身旁。 凉介往原生林里走了两、三步,坐在冒出草丛的岩石上。斑斑还是一如往常用鼻子抵着凉介的腰部。凉介伸手抚摸斑斑的额头及头上的角。斑斑虽然身体紧绷,却高声啼叫着,声音几乎响遍森林深处,接着它反而更紧紧依偎着凉介。其他山羊也没离开,始终待在凉介周围。不久,那只全黑的羊也出现了。 凉介坐在岩石上,凝视着山羊好一阵子。森林里充满生命的气息。这时凉介突然开口说道: 「我的父亲是在森林里吊死的。」 凉介抚摸斑斑的手加了一点力道,斑斑再次高声啼叫。 「那座森林距离我家并不是很远。」 凉介注视着不可能听懂他在说什么的斑斑。山羊的脸和人类的脸构造不同,但凉介却觉得它们的脸和自己的脸并没有很大的差异。 凉介依然坐着仰望这片原生林。光柱从树上穿透而来,父亲仿佛就吊挂在那里。凉介低下头,再度凝视着斑斑的脸。 「我并不晓得。虽然对葬礼有印象,但不是记得很清楚。我和母亲搬离那里,辗转在各地生活。不过,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父亲上吊的地点,于是我高中的时候就独自跑到那座森林里去,结果却令我相当失望。那是一个到处都是垃圾、红褐色的麻栎好不容易才长成大树般的简陋森林。一想到父亲竟然死在这样的地方,我就愤怒得无以复加。」 凉介双手捧着斑斑的脸颊。斑斑虽然左右摇着头,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样子。它把鼻尖朝向凉介的脸,接着开始舔舐凉介嘴边。 凉介抱紧斑斑,他的脸颊贴着斑斑的脸。斑斑的身上散发出兽类的味道。与其说是兽类的气味,不如说是生物肌肤的味道,其中还混有树林的芳香。斑斑叫了起来,其他的山羊仿佛等待许久般,也跟着叫了起来。 凉介的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心情。他放开斑斑,仔细观察野生山羊的脸。山羊的瞳孔形成一道道金色横线,凉介看得入迷,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你在变成山羊前是什么呢?」 话一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蠢。 凉介站了起来,再次仰望这片原生林。 「这是哪里?斑斑。」 不知为何,他一开口,那头黑色的山羊竟然走近他。黑羊和斑斑一样,以鼻头抵住凉介的腰部。从这头山羊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上次偶然与它相遇时的紧张感。斑斑和黑色山羊开始一起推着凉介。 凉介和山羊群一起经过巨木旁。他踩过脚下黏滑的青苔,小心翼翼地在阴暗茂密的气根丛林中前进。 不久,凉介来到原生林的边界。这里已经不见细叶榕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阔叶树的杂木林。繁盛的叶片形成的天伞消失,阳光一口气倾注而下。阳光投射处是微微高起而突出、仅有数公尺高的小丘。但是,凉介一爬上去,就看到森林对面湛蓝的海洋闪耀粼粼波光。 16 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比预期花了更多时间。 凉介像是被山羊群护送般从岛的西北侧下山,从那里沿着陌生的海岸线往回走,因为他想避开可能等着他的睦所在的森林道路。看到桥叔家旁边废弃的港口时,太阳已经西斜,眼前的大海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凉介拖着疲惫的脚步前进。 穿过蔗田,凉介走在石子路上往桥叔家前进,没多久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凉介跑了起来 。桥叔家已经亮起灯光,在晕黄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山羊及两个人影。 凉介跑了过去。立川注意到他,薰也抬起头来。他们两人正在庭院的桌上摆放碗盘及杯筷。「哇,怎么了,前辈?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菊地哥,怎么了?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凉介也同时问两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本来在民宿等你,但你一直没从山上回来,我们担心死了。能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的脸怎么搞的?」 薰帮他拿来一条湿毛巾。培诺来到凉介脚边,但凉介才要摸它,它就跳着逃开了。羊舍前上了锁,刚和花代高声啼叫着。 「究竟怎么了?」 看到沾了血迹的毛巾,薰和立川都皱起眉头。 「没什么。只是摔倒而已。」 「我们超担心的,因为有个大消息要告诉你,等半天却等不到你回来。」 「大消息?」 立川指了指屋子的进门处。那里放了薰和立川的行李,连凉介的行李也杂乱地堆放其中。 「桥叔说从今天晚上开始让我们住他这里喔。」 「他说我们只要付伙食费就好了。」 「会长和桥叔商量后,才这么决定的。刚刚桥叔开小货车帮大家把行李载过来,现在他去集会所搬旧棉被了。」 「真的?」 「他说我们同样是外地人,一起加油看看能够努力到什么程度吧!」 「真是太感谢了。但这样好吗?」 「这还用说吗?当然再好不过了。这可是加拉巴哥群岛的稀有保育动物同意的喔。」 「菊地哥,真是太好了!」薰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四个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中,围坐在庭院的桌旁。刚和花代感情和睦地嚼着桥叔堆起来的干草,培诺则磨蹭着花代丰满的乳房。 餐桌上摆了今天早上桥叔钓到的白鲷生鱼片和香匙天妇罗,脚下放着卤素灯泡提灯,以便天色变暗时使用。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白蝴蝶停在提灯的把手上,然后又翩翩飞往蔗田的方向。 「以后要麻烦您了。」 三个人郑重地向桥叔低头致谢。 「好了好了,反正我一个人生活也挺寂寞的,更何况会长也为我设想了很多。」 立川和薰一副像是要握住桥叔的手似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桥叔开心地看着他们喜不自胜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在这里生活一点都不轻松,所以不要过度逞强。就算临阵脱逃也没关系,想回去的人就挥挥手回去,谁都不需要被这个岛束缚。我们就先这么约定吧!这样的话,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我们见到彼此都不会尴尬。与其被局限在这个岛上,各位的人生更加重要。」 薰点头回答「好的」,她的鼻环亮晃晃的。立川似乎也醉了,他眼眶盈着泪说:「桥叔你这番话说得太好了。」 「不过,我认为最好要有个目标。我在岛上以钓鱼为生,既然你们要住在这里,希望你们能够帮忙。但是,只是这样的话,你们会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如果要在这里生活,你们有什么打算?要做什么?」 桥叔一手拿着酒杯,一一看向每个人的脸。 出乎意料地,第一个开口的是薰。 「我很容易晕船,所以钓鱼的事没办法帮忙。不过,我会努力帮忙整理工具或出货。至于我的目标……是这个。」 薰拿出手机,对着桥叔按了一下快门。 「来到岛上之后才发现,我还满爱拍照的。所以我想透过拍照,留下更多岛上的纪录。」 「欸?你也会说这么积极的话耶,真意外,」立川说。 「你少废话!」 桥叔笑着看他们两人斗嘴,「嗯,这个主意很不错。」他用力点头加以肯定,「而且拍照可以是一辈子的兴趣。」 接着开口的是立川。 「我如果说我的目标是在桥叔钓到高级鱼时,负责干杯助兴,大概过不了关吧?」 立川说了这句话以后,「呃——」地低声拉长了声音。 「桥叔,我这个人啊,怎么说呢,虽然活力十足,却还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所以,反过来说,我希望每一天结束时,都能觉得『啊,我今天也很拼呢。』我不知道前辈心里在想什么,却跟着他做出同样的决定留了下来,这也是因为我想要待在他身边,看看他是如何决定自己的人生。所以我的具体目标啊,就是在离开这个岛之前,清楚决定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抱歉,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不,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桥叔点点头,明确表示肯定。 「简直像诈欺哲学家,」薰笑着说,但仍为立川拍手。 最后轮到凉介。 凉介沉默了一会儿。「培诺!」他出声叫唤在周围绕来转去的小羊,招招手要它过来。培诺左右摇晃着身体,不一会儿便走到凉介身边。躁动不安的花代也啼叫着靠了过来,桥叔抱着它。「实在不该帮它取名字。这么一叫就过来,等到出货时会很难受。」 桥叔边安抚着花代边这么说。立川脸色骤变。 「什么?出货?送去哪里的牧场吗?」 凉介摇摇头。 桥叔以冷静的声音向立川说明: 「这座岛的山羊是供作食物用的,这是岛上的传统。前阵子的庆功宴不是打翻了一个火锅吗?当时锅子里的就是它的兄弟。」 「不会吧?真的假的?」 立川的脸僵住了。 「公的山羊无法利用,所以只能杀来吃。这孩子也早就讲好要卖给会长了。」 「不会吧?这是骗我的吧?」 「似乎是真的喔。」 薰也补充了一句。四个人暂时都不作声。 凉介轻轻地把培诺放到草地上。培诺突然一跳,离开桌子。花代跟着追了过去。母子俩绕着庭院转来转去。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下山,四周一片昏暗。看在凉介眼里,山羊白色的身躯仿佛飘浮在空中。 「它们好像在玩耍呢。」 桥叔也看着山羊,接着把提灯拿到桌上,按下开关,整个庭院一下子亮了起来。立川喃喃地说了声「酷耶」。这时候凉介开口说道: 「有关在这个岛上要做什么,」立川和薰看着凉介。 「我想和它们一起生活。」 隔了一会儿,桥叔开口问道:「和山羊吗?」薰诧异地「蛤?」了一声。立川则指着角落的 羊舍。 「你要住在那里面?」 三人都满脸惊讶。 「不是,」 凉介连连摇手否认。 「三十头也好,四十头也好,我想饲养山羊,弄一座牧场。」 「山羊的牧场?」 薰才说了这句话,「呃,这个嘛……」桥叔便面露难色。 「你说要饲养,等到像那个孩子一样要出货时,真的会很痛苦喔。就算心里再怎么明白是要给人当食物而饲养,但情感上并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这种痛苦我曾经历过,所以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就是说嘛,为了杀它们而增加它们的数量,实在是……」立川说。 「但是,这么说不就有点伪善了吗?如果我们抱持着『那种事情和我无关』的想法活着,这才是利己主义不是吗?」 薰或许是希望支持凉介的梦想才这么说吧?不过,这样的主张和凉介接下来要说的,却并不一样。 「我并不打算把弄脏双手的事交给别人,自己躲得远远的。」凉介先澄清。 「但是我 第三章 21 今年岛上的梅雨季,比往年迟了许多。 热气与湿气袭卷而来。 雨毫不间断下个不停,空气无比湿润,仿佛能用手抓住一般;四周的绿意更添盎然,蔗田里的甘麻更加挺拔,但对于在小小的住家生活的四个人而言,却是个闲得发慌的季节。 所有的东西都开始长徽:食物、衣服、榻榻米。只是两、三天搁着不理,就连背包都蒙上一层灰色的霉。花代它们的羊舍也不例外,只需一个晚上,干草就成了白色徽菌的温床。 原本放在厨房窗边等待熟成的起司当然也无法幸免,看似发霉的年糕上面的黑徽繁盛地覆盖了整个表面。 「已经完蛋了吧,」立川沮丧地说。 「湿气这么重……」薰也说道。 站在两人之间的凉介拿起一块起司,凑近鼻子一闻。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有霉菌才能促进熟成,要是完全都不长霉反而伤脑筋。」 立川似乎不了解,他瘪着嘴说:「这不是很不卫生吗?」 「所谓的熟成就是让蛋白质转变成胺基酸,而负责这项任务的就是微生物和霉菌,能使养分转变成起司的美味。」 「蛋白质本身没有味道?」 「没错。」 「但是,有的霉菌可能会致癌不是吗?」 薰对于霉菌似乎也有疑虑。 「所以重点就在于选择什么样的霉菌来繁殖。」 把发霉的干草拿到屋外焚烧的桥叔,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 「就像卡蒙贝尔起司表面有发霉的白毛,蓝纹起司中闻名的罗克福起司,则是从内蕊培养出青霉。霉菌可以说是制作起司绝对必备的条件。」 桥叔拿了一块起司,用干净的布拭去发霉的部分。 「虽然还太早,不过不妨尝尝看吧!」 变硬的白起司表面布满细微的纹路,上面还残留着无数根须蔓延般的黑霉。 「要我们吃这个?」 「当然,品尝也是一种学习。」 桥叔握住刀子,把起司放在布上切了起来。 「水气没有蒸发啊。」 制成圆型的起司,才一下刀形状就歪掉。刀刃一切进去后,饱含水分的内侧便整个塌陷。「看样子温度也不理想。」 切好的起司一人一块,每个人都放进口中。 「咦……」 「真意外」 立川和薰微笑起来。凉介也是。虽然离熟成阶段还很远,但慢慢转换成胺基酸的乳香在口中扩散,感觉就像用鸟的羽毛轻搔舌头一样。这和牛奶制成的起司给人的温和口感不同,简直就像完全不同种类的制品。融合了青草香、花代的体温和岛上骤雨的香气同时在口腔内绽放。 然而,入口那一瞬间的感动消失后,凉介感觉到口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霉臭味。这和蓝纹起司差得太远,嘴里残留一股呛鼻、浓烈不散的余味。 「这个霉菌不怎么样。」 不用桥叔说,凉介他们也心知肚明。 「嘴巴有点辣辣的。」 薰喝水试图冲淡余味。 「虽然温度会因为不同种类的起司有所调整,不过,一般使用的熟成库都是维持在十五度以下。放在温度这么高湿气又重的地方,什么样的霉菌都会长出来。尤其湿气实在太重,水分完全无法去除,所以成品的形状才会这么歪七扭八吧。」 「刚入口时还以为没问题……」 凉介一脸惋惜地看着窗边那一排起司。 「据说有些酪农会贩售像这样无法预测成品口味的起司喔。不过那毕竟是能够接受独特口味起司的法国。你们说时代已经改变了,如何?这种带着湿气和霉臭味的起司,日本人会喜欢吗」 立川和薰马上摇头。 窗边的起司全包覆着一层看都没看过的霉菌。 「真对不起花代。」 不用立川说,凉介也有同样的感受。三人一齐望着羊舍,花代和刚也正好同时抬头望着他们。培诺依然吸吮着花代的乳房。 院子角落里,桥叔燃烧的干草烟雾缭绕。 凉介脑中灵光一闪。 那是他在从事厨房工作时不曾经手过的起司。他曾在业者发送的型录上,看到一种进口的黑色契福瑞。如果没记错,上面介绍那是以木炭烟熏熟成的起司。 「桥叔,请问……是不是有一种全黑的起司?」 「啊,有的。」 桥叔在厨房洗刀子,他背对着凉介回答。 「那是因为使用木炭才变黑的吗?」 「没错,是木炭。」 「利用木炭熟成吗?」 「不,应该不是。木炭应该不会让起司产生任何变化。只是用木炭粉覆盖,阻绝大部分混杂的霉菌……」 桥叔说到这里,回头看着凉介。 「所以,桥叔,如果利用干草灰……」 「嗯,我正好也在想这件事。有些起司是用茅草卷制而成的。」 「如果是用茅草灰呢,该怎么处理?」 「我也不清楚。」 桥叔就那么持着刀交叠着双臂。 22 定期船抵达的早上,岛上的男众为了搬运物资聚集在码头。 负责承销的是总公司设在r市的超市。他们接受来自各个岛上家家户户的电话或传真订单,将生鲜食品、衣物、文具,甚至电器制品、家具等分别包装后,交由定期船运送至岛上。 另外,对于岛上以捕鱼为生的人来说,这也是唯一的出货时机。他们把渔获和冰块装箱,存放在船上的冷冻库,由r市的渔业协会收购后,才能在市场贩售。自治会统筹订购的生活用品及食物也同时卸货,所以船进港之后的一个钟头左右,每个人都无法休息,忙得不可开交。 立川在码头被男众殴打,是在一个微温的雨断断续续下着的早晨。男众都穿着相同的雨衣搬运纸箱装载的货物。立川和凉介没有雨衣,之前在工地工作时穿的是工务店借来的雨衣,已经交还给工头,因此两人只好穿着桥叔钓鱼用的风衣协助搬货。 据立川说是因为太过闷热,所以他拉下了帽子,也没拉上风衣的拉链。换句话说,男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全身湿淋淋的。从以前就看立川不顺眼的几个男人,因而认为他的态度散漫。 「喂,擦干净,混帐丨」 又是常和睦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凉介和桥叔回头看时,立川已经倒卧在雨中的码头。他侧着身子,捂住脸正要站起来,然而,男人却又一脚踹向他的脸。周围的男众急忙上前制止。 「这个臭小子根本无心工作!」 男人一副抓狂的模样,还想再踹正在呻吟的立川。 「他搞错箱子,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那样放着,在下雨耶!」 男人大声喊叫着解释他使用暴力的原因。立川淌着鼻血坐倒在地上,码头的积水一片殷红。船员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惊讶地往下张望。 「对不起!」 桥叔介入他们之间,向激动的男人俯首道歉。凉介也连忙跑过去站在桥叔身旁。 「搞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工作都做完了,还要赖在这里多久?怎么不快点滚蛋?」 男人突然揪住桥叔满头白发,拉扯着桥叔。 「对不起!」 住男人的膝盖,男人想甩开立川,单手猛殴立川的头部。立川像是要咬下男人的膝盖肉般,身体直挺挺地死命抱住男人不放,好几个人强行把他架离。桥叔也急忙护住立川的头部。男人一边呻吟一边作势要殴打桥叔和立川。 这时候立川突然摔落在地上。他瞪大双眼,全身颤抖倒卧在水洼中。男人的膝盖也一片殷红,但那并不是男人的血,而是立川淌出的鼻血 桥叔和凉介让立川睡在床上,他们两人则躺在一旁的地板上。 薰利落地准备湿毛巾,又在立川的脸上涂软膏。立川则是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他并没有睡着,一迳深锁着眉头。凉介从未见过表情如此痛苦的立川。 这一天雨始终没有停歇,持续下了一整天。 夕暮低垂,所有的橙色褪去、天空呈现灰铅色之际,立川总算打破沉默。 「桥叔、前辈……今天真对不起。」 起身啜饮着烧酎的桥叔只是简洁地回了句「没关系,别在意。」在记事本上画着弧线设计图的凉介则间他「很痛吗?」 「有点……痛。」 立川说了这句话以后,用毛巾掩住脸。他似乎哭了。 「对不起。我……」 立川仍然捣着脸,呑呑吐吐地开口。原本在捆扎干草的薰也回到屋子,坐在玄关。 「呃……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果然,对我来说还是行不通,我没办法像前辈你们这样,一直充满干劲在这个岛上努力……对不起。我可以搭下一班船回去吗?」 每个人都陷入沉默。 薰仰望着天空。 桥叔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先看看凉介。凉介搁下笔,放在记事本上,看着躺在一旁茫然若失的立川。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回荡着雨声和立川压抑的啜泣声。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桥叔啜了一口烧酎,终于开口说道。 「不只立川,薰也一样,凉介当然也不例外。想回去就回去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旦把梦想说出口,就觉得好像非实现不可。如果没能实现,就这么以梦想结束,仿佛自己就成了丧家之犬。但是,我知道有人就因为死咬着梦想不放,结果落得白白浪费人生的下场。梦想就让它一直是梦想,不也很好吗?」 桥叔并未看着立川,而是看着凉介。 「即使就这么分开,大家一定……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因为我们一起挖掘沟渠,还一起制作了起司,一路这样走了过来。就算不是永远在一起,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未来的生涯中还可以再见面,我认为这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要是像我这样,只会徒留遗憾,再怎么想和好友见面都见不了面。」 立川像是喘不过气般一边吐气,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凉介也是一动也不动。隔了一会儿后,凉介到厨房拿来四个玻璃杯,然后拿过桥叔的烧酎,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酒。 片刻之后,有访客到来。 「那个,那个那个……」听到声音,凉介原本以为一定是登志男和吉门老师来了。 没想到站在登志男身后打着伞的却是会长和工头。 「听说今天早上又大闹了一场是吗?真伤脑筋。」 站在会长背后的工头道着歉说「真对不起」,然后递上一瓶烧酎。 立川坐起身子。薰手握玻璃杯站了起来。凉介则是一语不发低下头。「请进。」桥叔有些慌张地迎上前招呼他们。 「不用了,还要脱鞋太麻烦。来这里的路上下着雨,裤脚都湿了。」 「不用客气,请进。」 「真的不用了,没关系。」 由于会长的坚持,工头和登志男也只能杵在门口。 「本来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吵架两边都有责任。不过,登志男说今天早上的事是岛上的人挑起的,错的应该是岛上的男人,所以我来这里向各位道歉。实在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会长对着桥叔弯下腰,「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工头也跟着道歉,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连登志男也跟着说「呃,对不起。」 桥叔惶惶地低下了头。 「不,我们确实也让他们感到不愉快。虽然是对方先动手,但的确是双方都有责任,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采取让彼此今后不会有芥蒂的做法,他们应该也会比较乐意。」 立川及薰瞬间显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但两人都不敢开口。 「桥叔你不也是被打了吗?登志男,对吧?」 「那个,嗯,是的。他被打了。」 桥叔的眼神落在地板上。 「没关系,我……」 「叫你来这座岛上的人是我,所以羞辱你就等于是羞辱我。虽然说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名产终究没能成功。哈哈哈。」 桥叔搔了搔白发。 「所以,老实说……你们说想做山羊起司时,我心想倒也不错,毕竟时代变了,只要能做出好东西,我想这里的人想法也会改变。如果能做出顶级的起司,我愿意不遗余力帮你们。要是想留在岛上,这么做也不错吧。不过……希望你们也能顾虑到岛民的心情,妥善应对。如果今后还是有纠纷,那就只好解散,我要收回这里的地。原本这里就是在我的土地上盖的房子,所以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山羊,全都是我的,知道吗?桥田。」 桥叔低头注视着地板点点头。 「和平相处是最重要的,往后就看你们的努力改变生活方向了。希望你们牢牢记住,把我说的这些往好的方面去看,怎么样?」 「……好。」桥叔再次点头。 「还有一件事。再过三天就要从新的蓄水池放水了。这几天下了足够的雨,蓄水池也储满水了,我打算开庆功宴来庆祝,所以剩下的那一头山羊要处理掉。」 薰倒抽了一口气。 「所以,希望你和以前一样,在这里把它宰了可以吗?在这里宰了,切好拿过去。」 桥叔没回答。 「怎么样?可以吗?」 「不能拜托民宿那边帮忙吗?」 「那个别扭的家伙兆头不好。上一头让他处理,结果不是因为吵架打翻了吗?后来还发生牛只暴走的事件让睦受了伤。睦那个蠢货没办法工作,大伙儿分担船货的工作也变得吃重多了。所以麻烦你在这里帮我处理,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我回去了。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会长转身离开。工头翻了个白眼,深深敬了一个礼。登志男大概是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楞楞地站在原地,被会长斥喝了一声后才慌慌张张离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呢。」 桥叔低声说道,缓缓看向凉介。 「要是真心想做起司,这是无论如何都得跨越的难关。」 薰一脸铁青看着凉介。立川则抱住头。 凉介低下头来,凝视自己的双手。 23 凉介又来到原生林。 从浮云层层叠叠的天空中露脸的太阳,将山上晒得热辣辣一片暑热。 水气沿着数百道光柱蒸腾而上。林立的细叶榕巨木仿佛要操控这些水气般伸长了枝桠,直达天际。 凉介却仿佛能够听见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生物说出的言语。 在这个森林深处,凉介忽然发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斜坡上的岩壁裸露处,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凉介朝洞窟内窥看,往里面走进数步。洞窟有一定的高度,不需要弯腰也能进入,但是并不宽,伸直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岩壁。 凉介大致环顾了四周,小心地落脚。由于光线射入洞窟内,即使四周昏暗视野仍然清楚,可以看到像是羊粪的东西,可能有山羊闯入。 进入洞窟更深处时,温度急遽下降。虽然多少感觉到有风通过,却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原本因汗水濡湿的肌肤感到一阵寒意。 凉介突然想起在船上见到落人洞门时,桥叔曾经说过东人崖也有几个风穴。要是这里与那个巨大的洞窟或断崖上的山洞相连,大概就能听得见大海或风的声音吧。 洞窟深处朝左弯,走到这里之后就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一直待在黑暗中,可以感觉到黑暗程度似乎一点一点地降低。这个洞窟无疑应该通往什么地方。 凉介折回头,往洞口的方向走去。来到转弯处时,他见到从洞口射入的阳光。凉介并不觉得有进到洞窟那么里面,但由于洞口不大,看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一走出洞窟,凉介再次被湿黏闷热的空气所包围。来自巨木的盎然绿意降临四周,他深深吸入湿润的森林气息。 回到有光的世界,身体感受到纯粹的喜悦。凉介因而深刻体会到,无论是植物或动物都无法活在幽暗当中。 但若是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洞窟黑黝黝的深处,为什么会有山羊的粪便呢? 这一天,山羊并没有出现在凉介面前。 隔天凉介又来到了原生林。 这一次吉门老师与他同行。 这天早上老师来到码头,迎接钓鱼回来的桥叔及凉介。把渔获搬到小货车上时,老师问了凉介起司的熟成状况。 凉介据实以告。由于多种徽菌的搅乱,无法做出预期的起司。虽然尝试撒上干草灰来制作,但因为无法调节适当温度,熟成状况不佳。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盖一座整天开着空调的熟成库。或许像这样的南方小岛,本来就不适合制作起司。 凉介把这些状况告诉吉门老师,接着说道: 「为了了解山上的山羊能不能挤出乳汁,我昨天上山了,今天下午打算再去一趟原生林。」还不曾去过原生林的吉门老师立即表示:「我可以跟着去吗?」 一想到必须和吉门老师在巨木林中独处,凉介无法马上答应。 「挤奶的方式我比你熟练。」 「你真的要去吗?」 两人压低声音不让桥叔听见,约好一同前往。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去原生林的路上,老师对凉介这么说。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凉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凉介原本不打算向她提起,但和吉门老师再次四目交会时,他说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培诺的事,真的?」 「说是期限到了。」 「是由桥叔处理吗?」 看到凉介暧昧地摇摇头,吉门老师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桥叔已经把话说得相当明白。 如果真的想把制作山羊起司当成事业经营,就要先亲身体验宰杀小羊的过程。如果做不到,就得放弃制作起司的念头。 对于桥叔这番话,寄人篱下的三人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感到疑惑。对薰和立川来说,制作起司毕竟是凉介个人的梦想,他们没有必要为此宰杀自己心爱的、甚至取了名字的小羊。但薰仍说出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这样的事若是无法避免,凉介应该重新思考今后的事比较恰当。立川更是感情用事地说,不论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在这里杀了培诺,必定会成为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难道就不能放弃制作起司,改经营起司餐厅吗? 凉介的心中还没有答案。如果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他必然得亲手杀死培诺,但是他还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凉介认为这样的自己非常卑鄙怯懦。他无法想象亲手杀了培诺,但这个岛上的人一直都是这么活下来的。不,不光是这个岛,其实任何人都一样,如果所吃的东西都必须经由自己的双手处理,每个人的手全都沾满了鲜血。 桥叔也沉默不语。 凉介想,虽然桥叔已经处理过几百头山羊,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就是因为厌恶这样的事情才会换工作,这才是桥叔的真心话。说起来原本照料花代生产的就是桥叔。为它们准备草料,放它们在院子里嬉戏,最后却得亲自宰杀这些小羊,绝对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吧。 看到眼前的巨木林,吉门老师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缓步走着,仰望细叶榕的威仪,细心抚触每一株巨木,感受巨木散发出来的力量。吉门老师呼吸的气息,宛如幽静的森林里唯一的声响,轻巧地传入凉介耳中。 老师凝视着一株巨木弯曲伸展的枝干。凉介站在她背后,直直看着她柔和浑圆的肩膀。她的身体、她的秀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凉介的心思驰骋到数秒后的行动。 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自己,渴望和眼前这副柔软的身躯缠绵。 只需轻轻伸出手。 他的指尖微动,森林的气味也跟着飘远。 「凉介大哥,要爬上那里试试吗?」 老师突然问道。凉介将目光移开她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老师指着大树伸展的枝桠。那是十分结实的树枝,树干斜斜地弯曲伸展,各处都坑坑坎坎凹凸不平,气根垂下宛如粗大的藤蔓,顺利的话似乎能够攀爬上去。 凉介先试着攀上去。树枝比想象中更粗壮,跨上去的感觉很稳定,气根也结实可靠,他立刻察觉这里仿佛摇篮一般。 「好像没问题。」 凉介这么一说,吉门老师立刻跟着爬上来。她虽然有点战战兢兢,但凉介一伸出手,她马上伸手握住。凉介半抱着让她倚着枝干坐下,两人相视而笑,接着凉介背向树枝前端,与老师相对而坐。 清澈的双眸近在眼前,老师微笑着凝视凉介。 但两人随即避开了彼此的眼神。 附近传来细小枝桠断裂的声响。 它们从原生林的深处、从通往海岸的森林里,悄然地朝两人靠近。摇晃的树丛中先是出现黑色山羊,接着是斑斑。野生的山羊一头接一头聚拢,小羊也跟在母羊身后出现。原本以为它们跟在母亲后面吃草,但它们却又突然如弹簧般跳起,一刻也静不下来。 真是的。老师看到这个情景,轻笑了一声。 虽然老师的笑声轻得近乎呼吸,羊群却一齐有了反应。它们低下身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敏感地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有一半以上的山羊都抬起了头。好几头羊注意到树上的两人,飞也似地呈一直线奔回树丛中。其他山羊可能受到影响,也跟着跑了回去。小羊像是画圆般来回跳跃着,不久也消失在树丛里。 「唉呀……对不起。」 老师双手撝着脸。凉介轻轻伸手覆着她的手。 「没关系的。」 果然就如凉介所料,山羊并未真的离开。 羊群回来了。虽然多数山羊仿佛包围着两人般隔了一些距离,但或许是看到斑斑用鼻尖磨蹭着凉介腰部的模样而消除了戒心,缓缓靠近两人。黑羊嗅着老师身上的气味,老师一伸手想抚摸时就跳着离开,却又再度伸长脖子靠了过来,反复着若即若离的行为。 「说不定……」 这一次听到老师的声音时,山羊没有逃走,只是动了动耳朵。 「说不定我们蹲下来比较好?动物对于比自己高的生物会有所警戒。」 老师说的没错。 两人一蹲下来,围着他们的山羊又再靠近了一些。它们频频嗅着两人的气味,逐渐挨近,转眼间山羊的脸聚集在面前。 凉介不禁笑了出来,这使得山羊再次退后,不过,它们仿佛思索着什么停了下来,然后又再靠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老师轻抚着白色母羊的头。 「咦?竟然……」 从母羊的后脚看得出它有点紧张,却看不出它有逃走的企图。老师的手指从母羊的头慢慢地往背部轻抚,母羊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近她的脸。老师用手指拨弄着它的毛,逐渐轻抚到腹部。 接着老师采取跪姿,让自己蹲得更低,然后单手抚触母羊垂下的乳房。她动作轻巧,像是抚触体毛般轻抚母羊的乳房,这时候小羊也靠了过来。在这之前小羊总是避着两人,在成羊的外侧蹦蹦跳跳,但或许是注意到老师的手轻抚着母亲的乳房,小羊跳跃着身体,介入老师和母羊之间。老师却毫不在意,仍然把手放在母羊的乳房上,轻轻地搓揉。 母羊的乳汁滴滴答答地流下,虽然不像花代那样呈线状喷出,但滴落在地上叶片的乳汁透出白色透明的纹路。 老师缓缓松开手指,轻抚母羊的身体,然后抬起膝盖。 「今天先这样就好。」 她轻声低语,然后看着凉介。 「尽可能每天都这么做,让它慢慢习惯比较好。」 凉介点点头,一边轻抚着斑斑,然后慢慢起身。 羊群再度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但它们没有逃走,金色的眸子直直盯着凉介。 「明天开始带它们喜欢的草料来吧。」 老师也跟着站起来。 「我想应该有机会。」 「你真厉害!」 山羊像是画圆般围绕着两人,小羊在成羊旁边嬉戏着。细叶榕巨木高高耸立,环视所有的景象。群树繁茂的叶片及气根犹如天伞,将盛夏炽热的阳光化成一道道绿意盎然。 凉介像是在率领羊群般缓缓迈开脚步。 斑斑跟着凉介,黑羊则跟在斑斑身后。 「凉介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凉介前往的地方是那个洞窟的入口。 「竟然有这种地方……」 老师看着岩壁上的漆黑洞口,喃喃地说:「有点恐怖。」 「里面到处都有羊粪,我猜想这里会不会是它们的巢穴……」 凉介默默注视着山羊的行动。 只要有一头山羊进出这个洞窟,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动向。虽然凉介还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放牧饲育的方法,但总是尽可能想了解它们的行为模式。 不过,两个人看了半晌,却没有任何一头山羊进入洞窟里。这时吉门老师却突然说出一番令他意外的话。 「嗯……凉介大哥,起司的熟成库叫做curve对吧?」 「是的。」 「要是没有熟成库就做不出起司吗?」 「应该很难吧。」 「这只是我的推测……学生时期我曾学过一点法文,英文和法文有很多发音不同但意思相近的词语,我想curve搞不好就是cave。」 「cave?」 「就是洞窟的意思。」 凉介慢慢地张大了口。 「你想想看,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制作起司了不是吗?那时候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空调来维持恒温,说不定他们利用的就是像这样的地方。」 「吉门老师……」 昨天所经验到的洞窟内空气,肌肤上冷冽的感受在凉介的体内再次苏醒。即使是炎热的盛夏,这里想必也是保持固定的温度与湿度。 一股感觉像电流般划过他的背脊。 凉介这才想起有起司之王美誉的罗克福起司。为什么这个高贵的蓝纹起司会被称做罗克福呢?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罗克福正是法国一个到处都是洞窟的村庄。而这个世界闻名的蓝纹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老师!」 凉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楞愣地杵在老师面前。 羊群转动耳朵凝视着两人。 24 回到村子里时,太阳已经西沉。 凉介在家家户户点亮的灯光中奔跑。 发现熟成库的语源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这座岛上就有洞窟。 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就像透明的海风吹动草木般驱动着他,凉介清楚感受到那股力量。他双脚踩在坡道上,奋力奔驰。 然而,穿过安布里中小学旁、踏上阴暗的田埂时,他的脚步再度沉重起来。 离开了原生林,现实中必须面对的事仍然没有改变。 培诺或许明天以前就要被宰杀,凉介必须面对,没有逃避的余地。 凉介从大门转进院子,看到羊舍里的刚和花代,只有培诺被放到羊舍外。培诺整个像是要贴上羊舍般啼叫着。花代也发出比平时更尖锐的声音,像在诉说什么似地高声啼叫。 院子里只有桥叔一个人坐在桌旁。他没有点亮提灯,坐在黑暗中啜饮着烧酎。 「啊,你回来了。」 桥叔对凉介举了举空杯子。 「我一直在等你,先喝一杯?」 「他们到哪里去了?」 凉介没看到立川和薰的身影。桥叔仍然拿着杯子,凉介接过杯子坐了下来。 「我跟他们说,等你回来之后就要处理培诺,要是他们不想待在这里,就去散散步。」 凉介再看了培诺一眼。 「所以他们出门了?」 嗯。桥叔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 凉介持着空酒杯,茫然地坐着。 桥叔在两人的杯子里倒了烧酎,没兑水直接喝了起来。 「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很不能接受吧。他们两个和培诺玩了一会儿以后,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出门了。我想应该是往海边去了吧。」 「原来如此……」 「喝了以后就开始处理吧。」 桥叔说完一口气干了酒。凉介仍然拿着杯子盯着桌面。他的身体僵硬,体内涌起一股潮热。「来,喝吧。」 凉介无言地点头,和桥叔一样一口气把酒喝干。 「有关处理的方式,羊血也不能浪费,要一起煮来吃,所以割了颈动脉以后,用水桶接住羊血。不要有任何迟疑切断的话,它的痛苦就不会持续太久。」 在屋后处理。桥叔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都没叫,静静地让凉介抱在怀里。 「来,培诺,我们到那边。」 凉介抱着培诺,往桥叔手指的方向走过去。花代在他身后不断啼叫。培诺原本乖巧地让凉介抱着,但一走出院子时,却突然开始躁动,它的身体发颤,喉咙发出沙哑的啼声,花代也随之啼叫不已。 面对大门灯光的一角铺着塑胶布,已经备好水桶和刀子。 凉介抱着不断挣扎的培诺坐在塑胶布上。 「可以吗?」 桥叔瞅着他。 「我没做过。」 「那就不要勉强。」 「不,我来。」 凉介以双腿夹住不断啼叫的培诺的后脚,桥叔将刀子递到他右手。他能清楚感受到培诺心脏更趋激烈的鼓动。 「培诺,忍耐一下喔。」 凉介说完后随即以脸颊磨蹭培诺的脸,接着用左手握住培诺的鼻尖,把它的头部往上抬,使颈部得以伸长。培诺激烈地挣扎,凉介以刀锋划过它的咽喉。 「不行,要更深一点!」桥叔咆哮着。 凉介咬着牙再次插入刀刃。培诺发出他从未听过的悲鸣,身体不断挣扎颤动,但凉介感觉得到,在转瞬间失去了力气。桥叔连忙拿来水桶。流出的血液经由凉介的手指、手臂,染红了培诺的腹部及臀部,小羊的鲜血不断滴下。 「培诺、培诺、培诺……」 凉介颤抖着,不停呼唤生命已画下终点的小羊。花代也不住啼叫着。 羊血继续滴落在水桶里。 「不需要抱那么紧,它已经断气了。」 听桥叔这么一说,凉介看着手臂中的培诺。它的脸虽然被鲜血染红,但仍张着小小金色柔和的眼睛,双眸仿佛凝视着远方。 「我来切块。」 血滴完了以后,桥叔接过培诺。凉介的手臂和膝盖都僵住了,无法放下抱着的培诺。在桥叔的协助下,总算把培诺放到塑胶布上。 桥叔很快地把刀子插进培诺的身体,从颈部开始剥皮。他的技巧很好,刀工也很细腻。接下来的作业,是只要曾做过厨房工作的人都会有的经验。然而,凉介却觉得时间仿佛静止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塑胶布上的血迹,和他以刀刃划过自己身体的影像重叠。他想象着培诺的痛楚,胸口下方的刀痕,随着心脏的鼓动剧烈地疼痛起来。 凉介张开眼睛,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小羊已经被肢解成一块块的肉。那是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嬉戏的培诺,而夺去它性命的正是自己。 「桥叔……真对不起。」 看着桥叔处理完培诺,凉介总算挤出一句话。 「你去告诉他们两个,已经处理好了。」 桥叔并未直视凉介。 凉介双手及手臂沾满了鲜血,步履蹒跚。 他的耳畔仍听得到花代的啼叫声。 此刻的他,实在无法返回院子里。 蔗田下方有一处废港,没有灯光。 不过,夜空中悬着半圆的月亮,月光下隐约可见石块砌成的防波堤。立川和薰就在防波堤的尽头。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凉介虽然没开口,两人都回头看他。 凉介在他们不远处坐了下来。 立川和薰又回头凝望着海面。今晚夜光藻似乎特别多,每当浪头卷起又破碎时,海面便闪烁着银色光芒。这些大量的发光性浮游生物,为防波堤外缘镶上灿烂的轮廓。 「因为发光,看得超清楚的。」 立川的口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真不是盖的,波浪全都闪闪发光。」 「嗯。」 三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凝视着这片忽明忽灭的银色光景时,凉介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他变得更不想开口了。 过了片刻,凉介终于打破沉默。 「刚刚处理掉了。」 「是吗?前辈辛苦了。」 立川往波涛中丢了像是水泥碎片般的东西,落水处闪烁着蓝白色的光,物体没入水中的抛物线也形成一道光芒。 「一颗流星坠落。」 薰低声地喃喃自语。 「菊地哥,抱歉……我也决定搭下一班船回去了。」 「是吗?」 「原本想待到起司完成再走。」 「嗯。」 「像前辈这样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真不是盖的。不全心全力就做不到,任何事都一样,」 立川说道。 「嗯。」 「感觉怎么样?」薰问道。 「嗯,要是每一次都得这么做的话……我大概也没办法。」 「但是,如果前辈就这么放弃,一定更难受吧,」立川说。 「嗯。」 薰也往海中丢了小石子,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 「真对不起,我和立川先离开这里。」 「不,不用介意。」 三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在朦胧的月光中,凉介看着自己的手臂。虽然他已经用水清洗过了,但手肘和手腕内侧仍沾有培诺的血迹。 凉介走下石砌的防波堤,把手臂伸进海水里;夜光藻泛着蓝白色的光,映出手臂的轮廓。 「你在干嘛?」 站在防波堤上的立川问道。凉介一时语塞,但迟疑了一会儿后决定据实以告。 「手臂上沾了培诺的血。」 「唉……」 薰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两人也走下防波堤来到凉介身旁。 「原来夜光藻也能映出手掌的轮廓。」 薰看着正在洗手的凉介喃喃说道。这时突然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三个人都被浪花溅了一身。虽然他们立刻站起身来,但从头到脚都湿了。 被冷冽的海水泼到的瞬间,在手臂中挣扎的培诺带给凉介的触感再次苏醒,胸口的伤痕传来阵阵刺痛,凉介顿时不知所措。他慢慢走下防波堤,没有脱鞋就直接走进夜晚的大海中。 「前辈你干嘛?」 「穿着衣服不要紧吗?」 立川和薰半弯着身子朝凉介伸出手,但凉介却背对着他们,从船只停泊处开始游进海里。 「哇塞!前辈整个人都被夜光藻照得发光耶。」 立川过了一会儿大声喊道。 「再见了!」凉介叫道。 「等一下!」薰朝着凉介喊道,接着开始脱下鞋子和牛仔裤。「真的假的?你要干嘛?」立川也叫嚷着。 这时响起了落水声,一个人形的轮廓跃入海中,空气中传来「菊地哥,等我」的声音。 凉介浮沉在距离防波堤大约十公尺处,薰朝他缓缓游过去。凉介清楚看到薰的身体镶了一圈蓝白色的光,形成一道发光的人影。薰正以蛙式游向他。 「不要闹了!你们两个!」 立川仍在堤防上大嚷大叫。薰不断朝凉介靠近。 「菊地哥,活着……」 薰游到凉介身旁。她尽力让自己浮着,两手却笨拙地拍打着海面。她的身边发出熠熠亮光。 「真的好痛苦。」 薰可能并不擅长游泳,在光缘轮廓中可以看到她的头在海中浮浮沉沉,于是凉介单手环过薰的背,半抱着她,薰则两手环绕住凉介的脖子。 「我本来以为能够一起在岛上,更悠闲地活着。」 两人的脸庞贴近,凉介点点头。 「又没人叫他过来。」 薰抱着凉介嘟哝着。这时候传来「噗通」一声,立川的身影从防波堤上消失。薰慌慌张张地放开凉介。 「大家都在发光耶,超酷的!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 立川一面朝他们游近一面嚷着。 「确实很酷。」 薰把手伸向凉介,凉介反握住她的手。 三个人在夜晚的海上浮浮沉沉,凝视着彼此身上的光芒。 夜光藻发出的光似乎无穷无尽,仿佛没有固定形状的巨大生物环绕在三人周围,忽明忽灭。凉介抬起头,仰望横过夜空的银河,有着金色双眸的培诺朦胧地浮现其中。那是在桥叔家第一次碰面、仍带着初生的喜悦而蹦跳不已的培诺。 花代现在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涨大的乳房失去了吸吮对象的母亲。或许它会有一阵子都不时地高声啼叫吧。 25 隔天早上,立川和薰从正在卸货的男众前面经过,上了定期船。多数男众都面带笑容挥着手,登志男及工头也显得离情依依。桥叔和凉介一直伫立在码头,即便男众早已离去,船也已经航行得老远仍未离开。 结果竟是这般潦草的收场。凉介坐上小货车后方的车斗准备离开时,码头上已经没有半个人影。写有两人联络方式的纸条静静躺在凉介胸前的口袋里。 立川在码头把纸条交给凉介时,只说了句「绝对不要逞强喔」,然后露出孩子气的笑脸。薰则只说了「将来……」就没往下说了。 凉介不知道她究竟是要说将来再碰面呢还是什么,他只是站在码头上,举起一只手朝着两人说:「多多保重!」薰数次回过头来凝视着凉介。 我的态度会不会太冷淡了?凉介坐在车斗上俯视着大海,没能对两人说出口的话语,不断地在他内心反刍着。 下午在集会所举办庆功宴,庆祝水道开通。以培诺的血和肉煮成的羊肉锅成了主菜。 凉介一直犹豫到最后一刻,还是没参加。虽然他也想过要是没出席,男众不知道又会在背后说什么风凉话,但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站在锅前。 凉介独自一人上山,沿着女坡往上爬,初次前往安布里岳的山顶。他穿过往细叶榕原生林入口的斜坡,一步一步往上爬。 可能是因为经常受到风的吹袭,愈接近山顶树木就愈稀少,道路两旁尽是丛生的杂草,每当海风吹来,岩壁便掀起舞动的绿浪。 要是又像在男坡的断崖迷路时,再度被内在的心魔控制怎么办?凉介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不安。一旦站在高处,他很可能再度受到自我毁灭的冲动所驱使。然而,即使感受到背部冷汗直流,即使眼下的大海让他双脚发颤,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山顶移动。 凉介来到了安布里岳的山顶。这里距离从船上可见的电波装置并不远,不仅是岛的最高处,也是凉介视线所及、将世界尽揽眼底最高的位置。 他正置身于三百六十度海天一色的景致中。 放眼所及都是蓝天与大海,凉介伫立在海洋与天空的接点。 清新的风不断拂面而来,咻咻的风声不绝于耳,包围着他。 凉介躺下来仰望着天空。小小的云朵闪耀着光芒,一朵朵飘过。相似却又相异的云朵。这时候,凉介的内心突然有股奇妙的想法忽隐忽现。他不由得觉得,层层炫目的白云,其实是由无数生物的心聚集幻化而成。 凉介想起了培诺,在桥叔的院子里嬉戏跳跃的培诺。那一颗稚幼的心如今在什么地方呢?是那朵云彩?还是拂面而过的这一阵风? 如果真是这样,那牵着自己年幼双手的父亲呢?上吊自我了结的那个人,他的心又在什么地方呢? 现在以某种形式存在,和过去曾活生生地存在某个地方,其中的差异又是什么? 阳光洒落而下,凉介思考着「自我」这个现象的始末。凉介确实曾有过感受不到自我存在的时刻。他所认知的自我,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天地的阴晴不定,犹如炎夏由地面升起的热气般短暂产生自己存在这里的错觉。他好几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而这可能就是导致他做出用刀划过胸前等自残行为的原因。 他起身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的水平线。凉介思考着「心在这里」所代表的意义。纵使知道不会有答案,他仍持续思索着。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正抚着左胸。自我或许只是瞬间闪逝的光芒,但他确实感受到隆起的伤痕内侧,心脏的鼓动。 凉介回到桥叔家时已经接近黄昏。桥叔正坐在厨房独自喝着烧酎。‘ 「那孩子很受欢迎。」 桥叔带着酒意说道。培诺的羊肉锅很快便一扫而空。 凉介也在地板上放了杯子,和桥叔对饮。桥叔一一告诉他每个男众的话题,接着突然一脸严肃。 这件事一定要跟你说才行……桥叔提起的是有关会长儿子的元服仪式。在庆功宴上会长主动提起,等梅雨季过后,就要进行仪式,也就是必须去狩猎山上的羊。 「还有啊……羊肉锅真的很好吃喔。」桥叔把烧酎倒在凉介的杯子里,酒几乎要溢出来。 「味道浓厚,肉质又柔嫩,真想让你也能吃到。」 「对不起。」 凉介也认为如此。他应该要吃,毕竟是他们几个人擅自帮它取名、饲养它,也是他宰杀的。但他做不到。 「我不想重复『吃就是供养』这些老掉牙的话,但我认为不吃就不算完成宰杀的行为。」 「是。」 「你也在厨房工作过……说不定今后仍要制作契福瑞不是吗?那么,我希望你就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够变得更大胆一点,或者说,我希望你能够亲自去完成它,负起这个责任。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可能是精神过于紧绷,桥叔说完后显得全身无力,喃喃地说「好累」,用手指按着眼睛四周。 凉介盯着地板上的杯子,片刻后说道:「我也有事要告诉桥叔。」他把在原生林看到洞窟以及熟成库的语源说了出来。 「原本熟成库这个字在法文中就是洞窟的意思,所以起司会不会就是在洞窟这类的场所熟成的呢?」 对驼着背低下头的桥叔,凉介突然提起截然不同的话题。桥叔的反应就和凉介刚听到吉门老师的这个说法时一样,惊讶地半张开口。 「确实……嗯,没错,罗克福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桥叔手拍着额头,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我曾听说有好几百年间都是用这种做法来制作起司的,正因为是在洞窟里,所以能够取得特殊的青霉。」 「既然如此……」 「不,你听我说!」 桥叔急急忙忙大口把烧酎喝了,他的眼神游移不定。 「但是……这么做好吗?你先冷静想想看,我不认为在这个岛上的洞窟内也能做得到。要是这个理论行得通,世上任何一个洞窟不就都可以做出蓝纹起司了吗?」 「有谁曾经尝试过吗?」 「不,这实在……太荒唐了。」 虽然桥叔说出口的全是否定的话,但他的表情确实和先前完全不同。凉介向前探出身子。 「我当然不认为这里能够培养出和罗克福相同的青霉。但是,这里的洞窟里一定也有徽菌,而且,因为是洞窟,能够让熟成中的起司维持在一定的温度及湿度,这对起司有很大的影响。总之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呢?」 「你说的没错,不试试看谁也不会知道……」 桥叔又啜了一口烧酎,然后挺直了身子。 「罗克福起司并不是使用pinza的 乳汁,而是一般的羊奶喔。而且为了从内蕊培养青霉,在加热羊奶的过程中就必须添加霉菌。另外,我们风干的山羊起司……就是契福瑞,外层包覆着青霉的契福瑞称为帕西勒(persille),这的确是人间逸品,是在自然状态下繁殖出青霉的起司。但是,想制造出像帕西勒的起司,在这里的洞窟的可能性……」 「可能性不能说绝对是零对吧?」 凉介一追问,桥叔点头称是。 「不过,如果要进行这项实验,你几乎每天都得上安布里岳不是吗?要是你一个人全部处理也就罢了,要我爬到那里,实在有点困难。」 「桥叔,我想不需要在山上的洞窟里制作。」 「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过,那里和落人洞门相通吗?」 「咦?……等一下。」 「如果从落人洞门进去,可以坐船过去,钓鱼时顺便实验看看。」 「不,你听我说!」 桥叔拉大了嗓门。 「那里可是禁止进入的喔。我不是告诉过你,那里是岛上的禁地吗?那里可是坟场,是过去岛民姥舍的地方。」 「可是,现在……」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桥叔半直起身子,拼命摇头表示反对。 「绝对别想在那里制作起司,会遭诅咒的。」 「你说过岛上的人十年会进去一次。」 「那是慰灵的法会,是认真严肃的事。」 「我也很认真严肃。」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桥叔双手交叉比了一个否决的姿势。 「要是被发现了,可是会被赶出这个岛的喔。那里可以说是岛民的精神象征,是极为重要的洞门。」 「我们又不是要亵渎那个地方!」 「不是这个问题。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地方,不,应该说任何人都有不希望外人碰触的部分,何况那里对于在这个岛上成长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场所。像你这样从本岛来的外人,硬要踏进那样的地方,当然会引发纷争不是吗?你以为岛上的人会怎么想?」 「可是,究竟是谁会看到呢?」 今晚的凉介不轻易退缩。 桥叔盯着凉介。 「谁会看到……」 「桥叔,你说谁会看到呢?要是有其他的船经过,我们只要像往常那样钓鱼不就好了?只要没有船经过,那里根本是死角。」 「你没有进去过,才会这么说。你一个人进去的话,一定会觉得毛骨悚然。那是人类被迫死去的场所,飘散着诡异的阴气。更何况,进到二、三十公尺的地方根本伸手不见五指,搞不好在哪个地方还留着骸骨。你要在那样的地方让起司熟成?有没有搞错?」 我不要,我才不干。桥叔反复嘀咕着。或许是一开始过度惊讶的心情已经消退,他的脸上甚至闪现痉挛般的笑容,不断呢喃着「怎么可能」、「说什么傻话」。 「原来你这么害怕?」 「那已经不是什么怕不怕的问题。那里甚至会让人觉得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为什么是地狱?拼命活下来的人只因为年纪大了就被丢弃在洞里,你竟然说是地狱不会太过分吗?」 「因为它就是给人那种感觉啊。」 「我不相信这种事。」 「哎呀,你实在是……」 「我们试试看吧!我想一定能做出世上稀有的起司。」 桥叔像是要避开凉介的视线般看着地上,抱住头苦恼地说: 「这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用这双手杀了培诺,当时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 桥叔拿起面前的杯子,自暴自弃般一饮而尽。 26 梅雨季节云层满布的天空放晴了。可能是锋面暂时远离,海象稍显稳定。 凉介和桥叔的船这一天进入岛的北侧,两人一面寻找底栖鱼,一面行驶在岩礁群中,途中他们两度采用拖钓避人耳目行驶到外海,并未看见其他船只。 不久后海面进入无潮的状态,这是潮汐停止变化、鱼群不会来寻觅鱼饵的时间带。因为时间接近中午,几乎所有的船只都已返回南崎港。 「走吧!」 就和上次接近洞门时一样,桥叔娴熟地驾船穿梭在满是岩礁的海上。凉介为了把甲板上的橡皮艇充气,正努力踩着打气筒。 「桥叔,现在竟然还用这么古老的打气筒。」 「别说那么不知足的话,快点打气。」 桥叔说,举办慰灵法会时,每艘船都是拖曳着手划船航行到这个海域集合,但若是他们现在也这么做,出港时其他船只一定会起疑,所以只能使用橡皮艇。这是在矶钓场捕龙虾或章鱼时使用的橡皮艇。出海时两人把尚未充气的橡皮艇折起来藏在甲板角落,进入这片海域后才开始充气。桥叔钓石狗公时,凉介一直踩着打气筒。 桥叔谨慎地操舵,让船靠近海岸,船头直直对着落人洞门。浪涛拍击着岩滩,形成白色破碎的浪花。 「差不多了吧。」 桥叔环视着远处海上及岛上的断崖,都没有看到船影或人影。凉介把橡皮艇拉到船尾,握住绳子一端,再把橡皮艇抛到海上。橡皮艇被海浪推离他们的船。他一边爬下梯子,一边把橡皮艇往自己拉近。 「小心,别掉到海里了。」 桥叔跑到船尾,把船桨和小型的冰桶递给凉介。冰桶里装的是几天前刚过滤掉乳清的凝乳,以及好几个撒了干草灰、正在熟成中的契福瑞。把这些东西拿到洞门里,放置在不容易受外面空气影响的地方,定期观察,这是凉介的工作。 「尽可能早点回来。不过,要是你看见其他船只,就不要从洞门出来。我即使到附近绕一圈,也一定会回来这里接你。」 凉介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没问题,接着开始划橡皮艇。虽然大海看似风平浪静,但是坐在橡皮艇上摇晃得很厉害,一不小心就几乎要连人带冰桶掉到海里,但他仍然设法划到石堆的船埠附近。 凉介把冰桶挂在肩上,穿着球鞋直接跳下橡皮艇。海水水深及腰,他一边注意不要让贝壳刮伤膝盖或手,一边爬上石堆,接着两手交互拉着系在手臂上的绳索,把橡皮艇拉近后,再把它整个拉上船埠。他必须把橡皮艇藏到哪个岩壁后面,否则万一被其他船只发现,就会被人知道有人在这里上岸。 要拉起浸在水中的橡皮艇十分吃力,凉介决定不要每天都来。想到一直到出现结果前都必须反复做这件事,就算是一心一意想要制作起司的凉介,也需要费一番功夫让自己重振精神。 但是,他现在不做不行。 凉介把橡皮艇拉上船埠后,终于从正面看到洞门。 刹那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排山倒海袭来。 从船埠旁的石堆一直到洞门入口处,有上百只眼睛瞪视着他。在全是岩块的海岸上,毫无间隙密密层叠着不计其数的石佛。石佛或是倒卧,或是斜躺,各自呈现出不同的表情。 每一张石佛的脸,都不是出自石匠的细致雕工,可能只是岛民利用崩落的石块,以凿子简单雕刻而成。然而,即使经历风化,刻痕变得浑圆模糊,这些石像的眼睛仿佛仍宿有意志般盯着凉介。曾在这里失去性命的人们,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在被海浪冲上岸的垃圾堆中,与凉介相互对峙。 石佛似乎一直延伸到洞窟深处。凉介面对着洞门,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对于不得不在这里结束性命的无数人们低头致意。 凉介踏进洞门。 凉介头顶上用以制造结界的注连绳(注25)晃动着,绳子结在两端的岩壁上,横过半空中。虽然绳子似乎不是非常老旧,但绳上勾了许多塑胶袋等无机质的垃圾。 洞窟以和缓的坡度往深处延伸。 凉介的脚下全是砾岩,每踏出一步就有小石子崩落。可能是不容易受到海风的影响,和海岸相较之下,洞窟里站立着的石佛多了许多。不过,洞窟的中央并没有石佛,那里有地下水流流过,朝着海岸的方向形成一条黑色的带子。凉介小心翼翼走在水流旁。 他可以感受到愈往里面走温度愈低,沉重的冷冽正在洞窟深处等着他。凉介往洞内一步步前进,四周很快进入一片昏暗,必须仰赖头顶灯才看得见。头顶灯映照出朦胧的橘色光轮,一尊尊石佛浮现眼前。偶尔有蝙蝠飞过,小小的兽掠过灯光,在黑暗中穿梭。 凉介登上缓坡,每跨出一步,传入耳中的波浪声便更加幽微,石佛的数量也随之减少。 进到距离入口约五、六十公尺处,凉介试着关掉头顶灯。 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骤然而降。在那样的黑暗中,凉介感觉到四周似乎有许多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慌乱地伸手触摸头顶灯,再次把灯打开。 冷静。他告诉自己,以身体去感受微妙流动的风。 他屏住气息,凝神倾听,然后勉强自己闭上眼睛。 他似乎感觉到黑暗正缓缓地流动着。 这个洞窟是否通往什么地方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会是原生林的洞窟吗?还是东人崖的风穴呢?这里是否有着像罗克福村那样的青霉呢? 凉介借着头顶灯的灯光环顾四周。 啊。他几乎叫出声来。 不知为何里面竟然有一艘船。 地下水流流过洞窟中央,一旁就是船,是一艘简陋的船。船的表面上了白色的漆,体积比手划船更大一些。船上嵌了渡板,上面还用绳子系了好几支船桨。 是举办慰灵法会用的船吗?还是遭受暴风雨袭击、被海浪推到这里呢? 正在思索之际,凉介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先不管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里岂不正是绝佳的存放场所吗? 原本只要是在洞窟内,不论哪里都是良好的位置。但是,凉介担心老鼠。既然有蝙蝠,当然也会有老鼠吧。如果是放在平坦的场所,大概连一个晚上都难保,但要是放在这艘船上的话呢?舷侧弧度有如急而陡的倒武者城壁(注26)般翘起,如果放在里面,老鼠应该没那么容易靠近,再加上渡板几乎呈水平嵌入,因此甚至不需要另外准备熟成用的架子。 凉介打开冰桶,取出锡箔纸,将渡板用锡箔纸包好后,再一一把凝乳及契福瑞放上去。放好以后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 「保佑能长出良好的霉菌。」 究竟是在向谁祈求,凉介自己也不清楚。每当他的头一摆动,头顶灯形成的光轮就跟着晃动,四周便浮现石佛的脸。 桥叔把凉介和橡皮艇拉上甲板。即使四周不见其他船只的踪影,他仍然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样?」表情有些僵硬。 凉介一面放掉橡皮艇的空气,一面平静地说他被不计其数的石佛包围,以及就如桥叔之前说的,里面果然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感受。 「我早说过了,我说的没错吧。」 桥叔一副「我早就警告过你了」的表情,连连点头。 「那么,契福瑞放在什么地方?」 「里面刚好有艘船,所以我放在船上。」 「什么?」回到操舵席正打算发动引擎的桥叔,高声大叫着回头。 「怎么了?」 「你把契福瑞放在洞窟里的船上?」 桥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甲板。 「那是死人船耶!」 「死人船?」 「就是运送尸体的船啊!」 「尸体?」 「不,应该说是把亡魂送回海上的船。」 「亡魂?」 凉介也感到坐立不安。 「可是,我没听桥叔说过……」 「要是先跟你说就好了。没想到你竟然把起司放在那艘船上……」 桥叔一脸「真是败给你了」的神情,在操舵席坐下来,凉介来到他身边。 「那是以前举办慰灵法会时用的船,其实是一艘老旧的船了,只有重新上漆而已。上次是第四次使用,所以算算从建造到现在也已经超过四十年了。就像是灵柩车一样,不,应该说是灵柩船。」 桥叔解释道。当时祭祀时都只简单地称之为「舟」,其实也就是为了平息在洞门里死去的人的哀苦,让这些亡魂回归大海,而由神官划着进行法事的船。不过,在仍有姥舍习俗的时代,「舟」确实是用来运送尸体的船。岛上的男众会定期进到洞门内,用船把已经死去的人的尸骸运到外面。 「听说当时他们把遗骸载到海上,直接海葬。」 「坟墓呢?登山道附近不是有坟墓吗?」 「那是已经不再有姥舍习俗之后造的坟墓吧。过去这个岛上并没有坟墓,所有人死后都是回归大海。没想到你竟然把起司放在那艘船上!」 桥叔或许是太过惊讶,说到这里反而一脸无力地笑了起来。 「一无所知反而什么都不怕。如果是岛民,由于心生畏惧,根本不可能会想到在那艘船上存放食物。要是被岛民发现,我们一定会被赶出去。不,或许在那之前就会被杀了。」 「然后被放到那艘船上丢进海里吗?」 凉介虽然只是开玩笑地这么说,桥叔却止住了笑。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没问题的,桥叔。不可能被发现的。」 凉介拍了拍折好的橡皮艇边缘。 27 凉介真心认为不会被发现。 只要小心一点就没问题,桥叔也这么相信着。 反复运送契福瑞的过程中,两人渐渐不再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情。 虽然还看不到霉菌的踪影,但桥叔肯定地说这样才好。要是像年糕那样立刻长出黑霉就没办法用了。像罗克福或帕西勒之类的蓝纹起司,至少都必须花上一、两个月的时间熟成,因此晚一点出现霉菌才有成功的希望。 桥叔本身似乎也相当期待这个实验的结果。把凉介和橡皮艇从船上放下时,过去出现在他脸上的紧张神情已消失无踪。等待凉介回到船上的时候,他便悠哉地捕捉石狗公。 但是,这样的习以为常为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发现桥叔和凉介行迹诡异的是前往外海的拖钓船。 洞门是岛上唯一的禁地,即使船必须经过,岛民基于情感因素,都会避免长时间在洞门附近停留。然而,总是看到同一艘船在那里,让拖钓船上的渔夫感到非常可疑,何况从船的样子来看,那是桥叔的船,凉介一定也坐在上面。绝对事有蹊跷,第二次发现他们的船在那里时,拖钓船上的渔夫开始起了疑赛。 一处勉强可以看见凉介他们的位置把船停下来,从甲板后方用望远镜监视他们。 桥叔和凉介完全没发现受到监视。在岩礁带航行时,为了避免触礁必须极为谨慎小心。桥叔并没有发现远方紧临着岛、正在监视着他们的船。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行动被看到了。放下橡皮艇以及凉介上岸的时候。 「你说上岸,是往洞门方向吗?」 「对,我不可能看错的。」 不只是睦,其他的渔夫也脸色大变。他们心想,从本岛来的这些家伙终于出现脱离常轨的举动了。除了神官,那里是任何人都不准靠近的禁地。 睦一直用望远镜紧盯着。过了片刻,他清清楚楚看见凉介肩上挂着冰桶,从洞门出来。 「这下子糟了。」 回到港口后,睦直接冲到会长家,把他亲眼目睹的情景一五一十告诉会长。 「他们一定从洞门里偷了东西。」 睦加上了一句自己的臆测。 会长交叠着双臂,闭目不语。 当天晚上,凉介和桥叔两人刚准备好烧酎时,几个男众正好搭乘小货车来到。男众表示要谈关于渔区的事,要两人稍后立刻到集会所报到。桥叔问为什么是这个时间讨论,他们只坚持「总之快点过去」。 「不去会怎样吗?」 桥叔这么一问,其中一个男人探出身子。 「不来的话,我们就来押你们过去。」 桥叔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 男众离开后,桥叔仍然继续把杯子、菜盘摆到桌上。今晚的菜是无法拿到市场贩售的红烧小石狗公,桥叔端出来下酒。 「现在喝酒不要紧吗?」 凉介心中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预感,他在桌旁坐了下来。 「八成是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桥叔神色镇定地以筷子分开鱼肉。 「被发现了?」 「嗯,应该是被发现了。」 桥叔在凉介的杯子里也倒进烧酎。 「喝点酒比较好。吵架之前壮壮胆。」 「我们不能不跟他们吵架吗?」 凉介没有举杯。「干杯。」桥叔拿起杯子自行碰了一下凉介的酒杯。 「光是进去洞门,就等于羞辱了这座岛上的人。不管是不是和他们吵架,播下火种挑衅的总是我们。」 桥叔口气十分平静。「可是……等一下怎么办?」凉介一时语塞。 「反正,到了那里把事情都说开来吧。过去我们从未对他们说过如何制作契福瑞,把这些事全部说个清楚。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总比编些无中生有的故事搪塞来得好。与其因为误解被赶出去,老老实实把真相说清楚再被赶出这个岛不是比较好吗?」 桥叔似乎已下定某种程度的决心。在凉介看来,现在的桥叔和畏惧进入洞门时的桥叔简直 判若两人。 凉介拿起酒杯,一口气喝光了烧酎。 除了老年人以外,几乎所有岛上的男众都聚集在集会所里。凉介和桥叔走到那里时,现场已经摆放了四、五十张折叠椅。 会长站在入口。两人一向他打招呼,会长便默默地点了下头,指着正中央的椅子。那是被其他男众团团围住的位置。 凉介和桥叔一面向其他人低头致意,一面通过男众之间。原本连在集会所外面都听得到男众的交谈声,现在全场却鸦雀无声,只有沉默的视线环绕着他们。 「那么,就先从你看到的状况向大家说明一下。」 会长说了睦的屋号,比了个手势要他站起来。 睦站起身。可能和凉介他们一样,睦也先喝了烧酎,他脸上的潮红和其他男众脸上因日晒造成的红不太一样。他似乎不擅长在众人面前说话,喉头发颤着小小声地开口。会长吼了他一句「听不见」,睦这才拉大嗓门,平铺直叙说出他在船上所看到的情景,也就是凉介进出落人洞门,以及桥叔协助凉介的样子。 聚集在集会所的男众静得连一声咳嗽声都没发出。凉介心想,大概在他和桥叔来到这里以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了吧。 「桥田先生、菊地先生,他说的没错吧?」 会长要睦坐下后,像是法官审理案件般问道。睦则像只随时要张口咬人的鳝鱼般恶狠狠地瞪着凉介。桥叔和凉介站了起来,睦的模样进入两人眼角的余光。凉介回答:「是的。」桥叔也同时点头。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只要是岛民都知道那里是禁地不是吗?桥田先生。」 桥叔缓缓开口说道: 「事到如今才道歉,我想难辞其咎。这件事完全是我们的过失。」 「什么过失,根本是故意的!你们明知故犯!」 睦突然大叫起来,会长伸手制止。 「非常抱歉。」 桥叔低头赔罪,凉介也跟着俯首道歉。 「究竟是为什么呢?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会长对这一点感到疑惑。 「不是的,其实是在那里实验看看,看能不能让起司顺利熟成。」 「起司?」 男众之间传出一阵骚动。 「至于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由菊地凉介来说明。」 桥叔拍了拍凉介的肩膀,凉介再次鞠躬致歉。 「呃……我是因为新蓄水池的工程来到这里的,敝姓菊地。工程结束后,我之所以没有回到本岛而留在这里……」 是为了老师那个浪女吗?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这句话,两、三个人笑了起来。 凉介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缓慢而谨慎地选择用词,开始说明。 岛上野生的山羊当中,混杂着有乳用血统的山羊。山羊除了食用以外,也可能可以用羊的乳汁来制作优格或起司。只要实验成功,或许就能够成为岛上的新名产。因此现在正用花代的乳汁进行熟成实验。若是利用洞门,或许就能够发现熟成所需的新霉菌。 凉介好不容易说到这里。多数男众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其中也有人似乎被挑起了兴趣,发出「喔」的声音。 「这次的实验,桥叔曾阻止过我。他对我说过洞门对于各位而言是非常神圣的场所。只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在那里实验看看,是我硬把桥叔牵扯进来的。造成各位的不愉快,真的很抱歉。」 凉介敬了个礼才坐下。 「大致是这样没错吗?」 会长看着桥叔,向他确认凉介所言是否属实。「没错。」桥叔点头承认。会长抬头看着天花板,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各位,你们有什么看法?」 会长的视线回到男众身上。男众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面露难色,只有睦开口说了句「把他赶走」。经常和睦搅和在一起的几个男人也跟着喊道:「赶走赶走!」 会长看了看岛民的反应,「桥田先生,」他出声说道: 「你认为有办法做出不错的起司吗?」 桥叔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无法确定。」 第四章 31 日落后凉介和桥叔围桌而坐,凉介告诉桥叔事情的始末,就连桥叔也一脸阴霾。他用手指抚着箭镞,喃喃地说:「把这个对着人射吗?」 「元服仪式都是用射箭的方式狩猎吗?」 凉介试图让自己恢复镇静。他按捺住愤怒的情绪询问抚着箭镞的桥叔。 「听说并没有硬性规定。有人用弓箭,也有人用绳子活捉。因为有些山羊已经习惯人类了,想捕捉应该不会很困难吧。」 凉介再度伸手拿起桥叔放回桌上的箭矢。 「岛上还有其他人使用弓箭吗?」 「虽然不一定是用那种箭矢,但应该还是有人使用弓箭喔。不过,最近岛上已经没有年轻男性,所以也一直没有举行元服仪式。所以,除了自行猎捕山羊,所谓的规定有跟没有一样,而且那一带应该也是大家许可的狩猎范围,你很难指责久朗用这个猎捕山羊。」 「就算他把弓箭对准我?」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桥叔交叠着双臂说。 「就算你提出抗议,大概也只会换来一句『以后会小心』就不了了之。不,要是能够就这么了事倒还好,因为我们破坏岛上的规矩在先,搞不好他们会认为我们是冲着元服仪式唱反调,故意找碴。」 「怎么会……」 桥叔喝干烧酎,用手背擦拭唇边,严词厉色说道: 「对方想脱罪太简单了,他只要坚称自己不是把目标对准你不就够了吗?」 凉介一脸不悦,原本要伸向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元服仪式只需要一头山羊当做供品就可以了吗?」 不。桥叔摇头。 「恐怕不只一头。毕竟他们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当事人射杀一头山羊举行仪式了事。久朗是将来的会长不是吗?他先猎捕一头,其他有意愿的岛民也会活捉山羊后奉献出来吧。准备贺礼可是件大事喔,不论哪一家都一样。男众的做法,通常都是送上大红魽或鲷鱼,或是同样献上山羊。」 「也就是说会有好几头山羊被猎捕或活捉吗?」 「没错。就如会长说的,就是为此才要让它们野生化。」 「我们要制作契福瑞的那些山羊……」 桥叔闭上眼。他一手拿着酒杯,交叠着双臂,深深吐了一口气。 「凉介。」 「什么事?」 「我想是时候了。你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 凉介继续用手指抚着箭矢。 「你到这里已经半年了对吧?」桥叔问。 凉介点头,「是的,快半年了。」 「我也不清楚半年的时光究竟是长或短,但你已经有目标了。你若是想完成梦想,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去欧洲进修。你的父母一定也希望你这么做。」 凉介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地板。 「仔细想想……这次的事件是个好机会。正因为你是昔日好友的独子,我才这么对你说。不能虚度光阴。」 「我也……我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半吊子。」 桥叔又闭上眼,眉头深锁。 「就算半吊子又怎样?」 「什么意思?」 「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主义吧。无法忍受半途而废的人,有一天会丢弃所有的一切,连自己的根也彻底拔除,因为他们认为与其活得不完美,不如彻底毁灭自我。但是,这么做的结果,才是真正的半吊子。凉介,我是以你的心情来说这番话的。不论做什么事,每个人都是在未完成的状态下就结束一生喔。这并不是好坏的问题。过度认真的人,最好要习惯不完美。这比亲手结束自己的一生,要胜过百万倍。」 凉介认为桥叔说的没错,但是他同时也无法否定内心有股紊乱的抗拒感油然而生。那似乎是对于岛上的人们产生的某种反抗,以及还未向桥叔说出口的那件事衍生的抗拒。 「箭的事情,你要我当做没发生过吗?」 我没这么说。桥叔一口气喝干杯中的烧酎。 「明天钓鱼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去会长家归还这支箭,到时候该说的就说出来吧。」 凉介老实地回答:「好。」接着在桥叔的杯子里斟了酒。桥叔直直看着凉介。 「不过……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海。万一无法出海,要做的事可就多了。」 「咦?」 「据说台风动向转变,会扑向这里。」 「台风?」 「大约明天开始风浪会增强吧。因为行进方向要是没有改变,台风会直扑而来。」 凉介对于桥叔所说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夜空中星星光辉灿烂,连一片云都没有,银河清晰可见。 四下平静无风,甚至连一株草都没有摇晃。 桥叔当然是听了气象预报才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凉介却觉得台风一词像是桥叔硬挤出来似地,毫无真实感。 32 隔天清晨,东方的天空宛如喷出火焰般耀眼逼人,那是预告着天气即将急遽转变的红艳。凉介总算了解在那瞬间布满天空的光彩中,潜藏了多少无法预知的巨大能量,正一步步逼进。 海浪拍击大堤防的前端,浪花四溅。 高高袭卷而来的浪涛,厚重而强劲。船才离开港口,凉介就几乎坐不稳。每一次船头突破风浪、越过大浪耸起如山的水墙,船身便严重倾斜。若是不抓紧船缘或渔具的绳索,好像随时会被抛下海一般。 之所以在这么恶劣的天气中出海,是因为他们预期会发生风雨来袭前鱼群疯狂索饵的特殊现象。 气压下降,海水高涨,鱼群似乎察觉到即将发生不寻常的事情,食欲也比平时来得旺盛。以小鱼为食粮的鱼群尤其明显,所以锁定不同海流交会的潮境(注30)采用路亚钓。 一如桥叔的预测,鱼群疯狂索饵。凉介虽然因为严重晕船而呕吐,还是不断地钓取渔获。他用锁定表层的拖钓法,钓到鬼头刀、土魠以及几条鲣鱼。另一方面,采用沿着海潮锁定中层的铁板钓法(注31)时,桥叔钓到一条超过二十公斤的红魽。不过,海浪不断从两人头上打下来,扑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水,迫使他们不得不在预定时间之前就上岸。 港口有些骚乱。 根据气象预报的气压数据,这是二、三十年才可能出现一次的超大型台风,大浪恐怕轻易就能翻过大堤防。这么一来就必须用绳索将所有的船只系紧,整个固定在码头最里面,否则渔船会被掀翻,届时可能连一艘都不剩。 凉介目送着把渔获载到集会所的桥叔离开后,便赶着在船舷绑上旧轮胎,因为要把渔船系在一起,旧轮胎能产生缓冲效果。凉介因为不清楚如何作业,数次遭来男众怒骂。由他们斥喝的声音,可以感受到岛民对于这次台风警戒的程度有多高。 「到处都忙成一片。」 从集会所回来的桥叔缩着脖子惊讶地说道。每艘船早上都大丰收,无法收藏到冰箱的鱼不计其数。为了处理渔获而争执的时候,台风已逐渐逼近。除了固定船只,家里的防台准备也必须补强,渔夫们光想到这些便焦躁不已,不过桥叔却以平静的口吻说: 「算了,反正三天都没办法出海,到时候用这些鱼下酒就好了。」 前要做的工作很多呢」,便拿起一捆绳子加入固定渔船的作业行列。 台风来袭前的天空几乎分分秒秒都在变化。结束船只的固定作业、抬头仰望天空时,仍然可见部分蔚蓝的晴空。然而才刚从港口回到村子里,天色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强风不时袭来,气流在空中奔窜,灰色的云层急速移动。大海更是波涛汹涌,海浪比早上出海时卷得更高,浪头呈白色起伏状急速翻涌。 村子里更显慌乱,每户人家都有人在屋外进行补强作业。他们关上挡雨窗,在上面钉上木板,这似乎是岛上的做法。 凉介一面看着家家户户忙碌的景象,一面抚摸放在仪表板上的箭矢。收讯不良的收音机传来消息,今晚附近的海域可能就会进入暴风圈。 「傍晚过后就没办法出门了。」 桥叔一边开车,一边指着正把梯子架上屋顶进行补强作业的男人说道。 「就算这么修补,要是风势和天气预报的一样,瓦片照样会被吹走。」 「风势这么强?」 「我们家也得赶快补强才行。总之先快点把那支箭拿去还吧。」 桥叔朝箭矢瞄了一眼,快速行驶在村子的道路上。 接近会长家时,可以看到聚集了相当多人,几乎清一色都是男众,约有十人左右。睦和他的同伙也在,他们注意到凉介及桥叔的到来。 「他们向你道过歉了吗?」 桥叔指的是睦等人把工头闯的祸认定是凉介他们动的手脚,因而数次找碴一事。 凉介回答:「没有,并没有好好道过歉。」桥叔随即取走凉介手中的箭矢,就像拿着避邪除厄的破魔矢(注32)般,离开驾驶座,往人群走过去。凉介也跟在一旁。 「喂,你干嘛?」 两人才刚靠近,睦便喊住他们。 桥叔挥了挥手上的箭矢,「我来把这个还给会长的儿子,」他以粗鲁的口吻说:「因为他好像分不清楚人和山羊的差别!」 睦打量着箭矢,「我帮你拿去还他,」他说着伸过手来。 「不用。」桥叔两眼直视着睦。 睦的脸一僵,板起脸说:「但现在正在宰杀山羊,不可能叫他。」 正要从聚集的人群中穿过的桥叔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凉介。凉介和桥叔四目相对,接着走上前穿过男众。 高大的苏铁叶片随风舞动着。会长几乎全身倚着树干,交叠双臂站着。他的前面放了一块榻榻米大小的木板,一身运动服并系上围裙的久朗正拿着菜刀剁肉块。木板、肉块及久朗的双手都被血给染红了。大量的血泊中,有个黑色的山羊头。 凉介倒抽了一口气。 他握住拳头,别开目光后,才又端详确认。 没错。 身首分离、骨头也被肢解的,正是那头黑羊。 「桥叔,」 「嗯。」 「我知道这只山羊。」 久朗的下巴及鼻子也沾上飞溅出来的血。他一脸严肃,紧咬着唇,深锁双眉,一双遗传自会长的眼睛炯炯有神。对照之下,掉落一旁的黑羊头,眼睛毫无神采,看起来甚至像半闭着。 凉介感到胸口一阵苦闷。正要后退时,桥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肘。 「那里还有一头。」 桥叔看着牛舍的方向。 那里系着一头活生生的山羊。 是斑斑。 33 「今天早上久朗射中这头山羊。」 会长向大家说明经过。 「因为射中要害所以一箭毙命。今天如果不肢解把血放掉,肉质会变差。本来想今晚为犬子设宴庆祝,不巧正好遇到台风,所以只好等台风过了再办。如果煮羊肉锅,可能还需要几头山上的羊,就算杀了那一头恐怕也不够。」 会长手指向斑斑。 站在凉介旁边有个男众低声说:「那只是睦他们捕获的。」凉介也认为应该没错。会长再次看向睦等人,露出「拜托你们了」的表情。 会长也对桥叔和凉介点头招呼。 「桥田先生,万一不够的话,寄放在你那里的公羊也可以给我吧?」 「是。」 桥叔头才点到一半,久朗却先抬起头来。他瞄了凉介一眼,嘴角明显扭曲起来。接着他重新握住菜刀,用力往山羊脚部的关节剁下。沉重的敲击声,连凉介胸口的旧伤也被震响了。 桥叔握着箭矢,和凉介回到小货车上。 两人都没开口,始终保持沉默。 凉介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出去,强风吹得村落的道路上尘土飞扬.,他的视线中有着斑斑的身影。 刚才斑斑始终凝视着凉介的方向。 它想必也看到黑羊被肢解的过程了。 凉介还在那里时,斑斑有一度突然跳跃起来,系在它身上的绳子因而拉紧。斑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但立刻站了起来。它颤抖着身体,没有啼叫,只是再度看向凉介的方向。 金色的瞳孔直直盯着他。 凉介产生这样的感受。 直到返回桥叔的住处前,斑斑双眸的光芒都残留在凉介眼中,与他看到的一切景色重叠。家家户户院子里的树木都被强风吹得左摇右摆,从牛舍中被吹出来的干草漫天飞舞,红、黄色的朱槿交织摇曳。飞扬而上的沙尘中,夹杂着放学孩童的欢笑声。还有几乎要被吹落、正在摇晃着的苏铁叶片。 这一切风景中,都浮现出斑斑金色的双眸。 「总之赶快先补强屋子吧。」 回过神来时,小货车已经走在农用道路上。 凉介看着放回仪表板上的箭矢。 「结果……这个没能还给他。」 凉介伸手一指。嗯。桥叔应声点头。 庭院的桌子整个被风吹翻,所以凉介把桌子拆开后收进屋子里。桥叔关上挡雨窗,在屋外架上木板用钉子钉牢。玻璃门则用羊舍的木板围上,同样仔细地钉牢。这些补强作业结束后,桥叔把花代和刚诱导至门口。花代乖巧地进了门,刚却有些抗拒,跺着脚蹄猛摇头。 「不进去的话,你会被台风吹走!」 桥叔一提高声音,刚像是死了心般低头进了玄关。 「讲了你还是懂嘛。」 桥叔抚着刚的头,但凉介现在无心听这些话。 不论是不想进门,或是因为桥叔劝它而改变心意,刚一定都有它的理由,不是跟它说它就懂,而是因为刚是一条生命,它有它的感受,它有它的心。 在断崖救了自己一命的斑斑、在原生林以鼻头推着自己的黑羊、在他手臂中挣扎的培诺,以及失去培诺后高声啼叫的花代。 虽然它们可能没办法像人类一样思考,但是怀孕、生产、哺育子女的它们不可能没有任何感情,所以斑斑才会一直以它金色的双眸凝视自己。 凉介很清楚这一点,他只能这么想。 「好了,接下来就只要听收音机,好好固守我们的城堡就可以了。」 桥叔人在厨房。 凉介始终一声不吭,所以桥叔一面准备烧酎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道。 听着桥叔准备酒瓶及杯子发出的声音,凉介脑海中浮现吉门老师的双眸,但却随即被斑斑金色的眸子取代。 们把厨房旁的玻璃门稍微打开。平时看惯了的蔗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眼前一片白雾迷濛。 凉介站了起来,把玻璃门旁暴露在水气中的契福瑞移开。覆盖着一层黑霉的凝乳被雨水打湿了,每一个拿起来都软软的,离熟成还很久。 必须把这些契福瑞移到不会弄湿的地方重新排好。凉介虽然这么想,手却停了下来。他改变主意走到碗橱旁拿了一个大碗,然后把契福瑞全装到碗里。 「我们把还能吃的都吃掉吧。算了,我放弃了。」 他把大碗放到矮桌上。桥叔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凉介。 「放弃了?」 「放弃了。算了。」 是吗?桥叔伸手拿了一个契福瑞,拨掉上面的黑霉,用浸了烧酎的卫生纸擦拭干净后放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后,他皱起眉头把酒喝干。 「这确实失败了呢。这么说对你很抱歉,但在这里试做的全都不行。」 「我也这么想。」 凉介也拿了一个失败的契福瑞。 「这么说或许很伤人,在这里制作起司……我想你是彻底失败了。就跟二十年前的我一样。」 「彻底失败了?」 「是的。干脆地认输比较好。」 桥叔以酒杯轻碰了一下凉介几乎没怎么喝的杯子。 「拼命去做了以后,坦率承认失败,我认为这是人生中了不起时分水岭。干杯吧!」凉介把手上的契福瑞放回大碗里。其实他很想把契福瑞连同整个碗摔向墙壁,发泄内心的情绪,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有一半虽可说是出于理性,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花代和刚就在一旁。这个做坏了的契福瑞,全是用花代的乳汁制成的。原本是花代为了培诺和另一头小羊而分泌的乳汁,是人类擅自取走,另做他用,而且最后还以失败收场。 「认输是很重要的。」 凉介一言不发。桥叔仿佛为了填补对话间的空白继续说道: 「不认输的话,到最后就只是任凭腐烂的根部继续伸展而活下去。」 「有个男人就是因为认输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桥叔摇头。 「你指的是你父亲?」 「是的。」 「你不该……不该把这个责任背在自己身上。」 「我并没有把责任背在身上。」 「不,你始终把这个责任背在身上。」 桥叔一口气喝干了烧酎,接着又把酒杯斟满。 「凉介,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所谓人生的分水岭,应该没有失败或成功之分。反而是成功时,很多事情难以领略。所以你现在失败反而是好事。」 连着几杯烧酎下肚,桥叔开始有些口齿不清。 34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对酌,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桥叔打算站起来,却又抓住矮桌桌缘跌坐下来。「抱歉,」他说。凉介起身开门,门外是穿着雨衣却仍然一身湿淋淋的登志男。 「那个那个那个……桥田宗一先生、菊地凉介先生,有你们的信。」 凉介虽然不认为会有人写信给他,但他还是先让登志男进屋子里,拿毛巾让他擦身体。桥叔含糊不清地说:「辛苦你了,邮差先生。」登志男还是老样子,看到花代和刚便咧嘴大笑。 「那个那个,现在,外面风雨好大!」 桥叔爬过来问:「你能一起喝吗?」凉介递出酒杯,登志男接过来随即一口气干了。 「那个那个,哇塞,风雨真的超大。」 据登志男说,海浪已经翻过整个大堤防,雨不是斜斜地下,而是完全横向打过来。 「真的,那个那个,雨打得脸好痛。还有,那个河,路都变成河了。好多叶子、树枝都漂在上面。」 登志男坐下后仍平复不了激动的情绪,描述着台风在岛上登陆的情形。 「每次台风一来,他就特别怪异,都会在外面跑来跑去,」桥叔对凉介说。 登志男并未否认,连连点头说道。 「对、对,因为台风来我就很兴奋。有一次我说我喜欢台风,妈妈还骂我唷。啧。不过,今天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今天不是。」 登志男对着把盛有鬼头刀生鱼片的盘子推向他的桥叔说道。「今天才不是,」登志男反复说道。 「信是昨天的船送到的,可是我忘了,忘了拿给大家。我很在意这件事,一直很在意。如果不把信拿给大家,我一定会睡不着觉。你知道的,我没把邮件送完就会睡不着。」 「干嘛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你只是想趁台风天到处跑来跑去对吧?」 「才没有。就说今天不是嘛,真的是来送信的。」 登志男把刚刚丢在地上的邮包拖了过来。可能是一直背在雨衣里面,邮包本身并不怎么湿。「你们看,这个,就是这个。」 「真的是寄给我们的?」 登志男向凉介点点头,从邮包里拿出两个白色信封。 「来,给你们的。」 一封确实写的是桥叔的名字,另一封则是写给凉介。凉介一把写有桥叔名字的信递过去,原本一脸倦容的桥叔随即露出笑容。两封信的寄件人都是薰。 凉介和桥叔隔着矮桌,各自读着薰写给他们的信。 「她比想象中更重视礼节人情呢。」 桥叔读完信后,像是在处理贵重物品般,慎重地折好信笺。凉介的脸上也好不容易浮现笑容。薰写信时可能有点醉了,信上的文字稍显潦草。 薰在信上提到,回到本岛后她和立川仍有联络,最近还会一起到居酒屋喝酒。她也提到开始到学校上课,学习专业摄影一事。她说,那是因为她从凉介执意制作契福瑞的态度中感觉到,一个人若是能够找到想做的事真好。 关于摄影,薰写道: 「最近才发现,每一次按下快门,就是截取当下崭新的一瞬间。我因而在按下快门时发现许许多多的事物,现在每天总有新发现。 我想,每个人永远都能在时光流逝中发现新的事物。或许我们就是为了感受万事万物的新奇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吧。生命中的悲伤和痛苦,也都是新鲜事。当有那么一天,我能克服这些痛苦和辛酸时,或许就能拍下一张带着微笑的照片。现在的我真心这么相信着。」 薰在信的最后写道,想拍下专业起司师傅和山羊共同生活的样貌,所以还会再到岛上来拜访。她还在信末重复写下三个相同的句子:「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桥叔和凉介并未告诉对方薰信上写了什么。 「阿薰这个人实际上比她的外表看起来更懂得人情世故呢。」 桥叔把信放回信封里,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感动。 「能够收到她写的信,真的很开心……对现在的我而言。」 听凉介这么一说,桥叔嘟哝着「为什么」,接着他仿佛知道写给凉介的信上的内容般说道: 「你只是在这个岛上挫败了,不代表契福瑞从此就从你的人生中消失了啊。阿薰应该也很期待。你们只要在别的地方一起努力就好了呀。」 「挫败?」一边喝酒一边听他们交谈的登志男插嘴问道: 「那个,是指……输了的意思吗?.」 嗯。凉介点头。 「谁输了?」 「我。」. 「什么东西输了?游戏吗?」 挫败,没有其他感受。这并不仅仅是针对这次的事情,而是从小就时常有类似的感觉。 桥叔说应该要接受挫败,然而凉介总觉得桥叔所说的挫败,和一直以来始终如影随形跟着他的负面情感,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并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凉介认为那是深深扎根在自己内在的本质。不是附着在皮肤、血肉、骨架上,而是从内在渗透出来、承继自父亲、等同于他这个人的与生俱来的挫败感。 他对父亲只有模糊的印象,每当他在黑暗中凝神注视时,父亲的容颜便烟消云散。相形之下,这阴魂不散的挫败感,反而成了父亲与自己唯一的连结。 无法说得分明……但事实就是如此。以刀刃划过胸口时那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毫无疑问就是出自这个原因。 凉介轻晃着酒杯,凝视灯泡在烧酎表面跃动的光影。 忽隐忽现的灯光完全熄灭是在玻璃门外变得一片昏暗之后的事。还不到傍晚,四周却有如深夜一般漆黑。 「大概是哪里的电线断了。」 桥叔拿出蜡烛立在空罐上,登志男兴奋地在矮桌旁手舞足蹈。 凉介拿出提灯和头顶灯,桥叔说没有备用电池,所以派不上用场。 三个男人就着一根蠘烛的光,围着桌子继续对酌。 「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桥叔突如其来提起老师,于是登志男说,他来这里之前,正好看到校长、教务主任和吉门老师走进会长家。 「那个那个,会长和久朗出来迎接,然后啊,老师他们就笑嘻嘻地进去了。那个……他们现在一定在办宴会啦。」 桥叔说:「不可能吧?」他看向凉介。 「那个那个,是真的啦……校长一面鞠躬弯腰进门,还说台风真强啊。然后,那个,老师也笑咪咪地跟着进去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强颜欢笑。吉门老师不可能开开心心去会长家不是吗?一定是因为在校长面前,所以无法拒绝吧。大概是会长跟他们说要商量台风因应对策之类的。」 桥叔口齿不清地想为老师辩护,但凉介一句话也没回应。 他认为桥叔说的应该是事实,老师不可能开开心心去会长家,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但是,因为无法拒绝而去会长家,想必也会因为无法拒绝而接受会长的款待吧。这么大的风雨,加上停电,老师不可能现在回家。这么一来,老师只好待在会长家,和久朗他们共度一个晚上。她无法拒绝。假设久朗对老师有非分之想,趁着黑夜做出什么举动,老师又会采取什么态度呢? 凉介一面告诉自己这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但那些想法却挥之不去,尤其山羊的事情更是充满整个脑海。老师知道黑羊被剁成一块块成了俎上肉吗?她知道斑斑被活捉、绑在会长家吗?如果她知道这些,又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劝酒呢? 凉介想到这些便觉得难受。他喝下比平时更多、醇度更浓烈的烧酎。但是,不论多少酒精流进他的体内,胸中那股仿佛要爆裂般的感受仍无法消失。 斑斑的双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35 狂风暴雨。 强风毫不停歇地敲打着屋顶和墙壁,发出宛如巨龙撞击整间屋子的声响。可能是蔗田里的石子被吹了过来,持续发出物体撞击挡雨窗及墙壁的声音。雨势也很惊人,趁隙打入屋里的雨水来势汹汹,虽然已经关紧玻璃门,雨水仍然不断从缝隙滴落。 收音机正在播报台风动向。这一次的台风打破低气压、暴风范围、风速、雨量等纪录,广播还说甚至可能会发生龙卷风。 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登志男蜷曲在屋子一角呼呼大睡。 「登志男应该有告诉他妈妈要来我们家吧。」 桥叔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间,取来毛毯,凉介接过来盖在登志男身上。 「风雨这么大的夜晚不在家的话,他妈妈会担心的。」 「桥叔,」 「什么事?」 虽然心想不应该重提同一件事,凉介不知为何还是开了口。 「结果我们还是又把箭带回来了呢。」 「啊,那倒是。」 凉介看到桥叔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这也算失败吧。」 「确实没错……不过,当时那种情况下总不可能把箭拿出来吧。」 凉介也同意。毕竟他自己也同样什么事都做不了。然而,就如同毫不间断的雨声般,凉介继续说道: 「我和父亲一样,都是以失败收场对吧?」 「不……我不是跟你说过,别这么想。」 「我对父亲明明没什么记忆,但每次一回想,印象中的他总是满脸笑容。」 桥叔微微点头,把酒杯换到另一手。 「他确实是个脸上经常带着笑容、很健谈的男人。为人也细心周到……」 「但是那只不过是印象,是我擅自凭空创造出来的印象。」 「不,他就是那样的男人喔。」 「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我父亲真的是这样的人,那么一切都是骗人的。」 桥叔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如果父亲真心爱年幼的我和母亲,再怎么走投无路,他会自私地先了结自己的生命吗?只要想到被留下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还做得出那种事吗?」 「就是因为他的性格太认真了……你应该体谅他这一点。」 凉介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那么就是我和母亲的问题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无法拯救父亲?我也一样。就算当时年纪还小,但如果我能更爱父亲一点,无论如何或许能令他打消自杀的念头。一个人选择独自死亡,不是一件小事,那是因为他陷入彻底的绝望。而使他感到绝望的原因,难道不是我和母亲造成的吗?」 「不对。你不应该这么想!」 凉介看到桥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可能是因为紧咬着牙,桥叔连唇边都显得十分僵硬。 两人暂时都不发一语。雨声忽强忽弱地持续着,从蔗田的方向如潮水般一波波打了过来。刚和花代或许是被这样的声响吓到,它们颈项相交,依偎在一起。 凉介心想,即使是山羊,感到不安时也会互相依靠。那么,身边有家人却选择一个人走上绝路的男人,他的心中究竟曾有过什么样的念头呢? 「具体的事我真的不记得。母亲也没跟我提过父亲的事。」 「是吗?应该不至于……」 「我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桥叔,我出生时,你也和我们在一起对吧?」 「是的。」 「同住在一起吗?」 「不……但我们确实一起工作。」 凉介抓起大碗中的契福瑞。湿湿软软发酵不佳的失败之作。 「当时也是一次都没成功吗?」 「不。」 桥叔把杯子放在矮桌上,正面看着凉介。 「我们成功了喔。只靠三头乳牛、五头山羊起步的小酪农。你的父母和我三个人同心协力,做出很棒的起司。你还小的时候也有吃过。」 「包括契福瑞吗?」 「那不只是契福瑞,那已经达到契福瑞中最高级的帕西勒等级了。你父亲品尝后发现时,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叫来身边。他切了一小片契福瑞,送进你的口中。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露出的笑容。」 「我不记得了……」 虽然已经用钉子钉 牢了,挡雨窗仍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落。桥叔再次喝干杯中的烧酎,继续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是借了巨款、赌上自己一生而开启的事业。但是起司卖不出去,资金就无法回收。我和你父亲还在厨房工作时曾经谈过,我们就像被困在漫长的隧道里,毕竟我们只是受雇于人、听命行事而已,这样的工作究竟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不过,当时正逢高度经济成长期,是一个只要有好的构想就能够获得融资的时代。我们想成为日本第一家酪农、第一家附设餐厅的起司农家。我和你父亲为这样的理想全力以赴,当时我们觉得就像在黑暗的隧道中终于看到前方的曙光。没想到……」 「没想到?」 「一旦进入那道光里,比待在黑暗中更残酷的现实问题接踵而来。我们非常迷惘,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那是指……你刚刚说的有关金钱方面的问题?」 「我们在经营上马上就陷入困境,别说制作的起司没有销售通路,甚至连当地人都不买。倒闭后我们到处躲债。我是你父亲的连带保证人,所以也负有同等的债务责任。但是,我怎么可能付得出来?所以为了逃避债务,我只好从本岛躲到这里来。」 「嗯。」 凉介又啜了一口烧酎,但这次并不是出于下意识的动作。 是因为在风雨声中,凉介了解该向桥叔问个究竟的时候终于到来。 「桥叔,」 「什么事?除了这些事,我已经……」 「对不起,可是我……」 桥叔一副就要冲口说出「我不想听」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但是凉介并未因此停下来。 「失去了父亲以后,被抛下的母亲和孩子流离失所。孩子每天都编织着故事,在幻想中过日子。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充其量不过是编织出来的情节。那个和父亲共事的好友,是不是其实和母亲彼此相爱呢?」 桥叔的眼神在空中凝结,一动也不动。风雨翻搅而来的不明物体持续敲击着挡雨窗。 「或许父亲是因为抱着庞大的债务而选择自我了断。但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内心明白妻子并不爱他。感到窝囊的男人,看着自己的孩子,内心怀疑着: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亲生的?」 「你说这什么蠢话!」桥叔大声咆哮。 「凉介,你不需要怀疑自己的身分!」 「我已经说过一切都是编织的情节!」 凉介的声量突然变大,刚和花代吓得发颤。 「他的好友为了躲债而逃走,同时也是为了斩断对一个女子的爱而到远方的离岛生活。然而,他的好友在这段期间得知昔日的友人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便决定再也不回本岛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的。你错了,凉介!」 桥叔嘶吼着。凉介把手举到脸的前面,阻止道: 「所以我说这一切都是编出来的。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所以现在只是把我过去想象的情节说出来而已。」 桥叔闭上眼,紧握拳头往矮桌一打,「咚」一声巨响吓得山羊跳了起来。桥叔紧锁着眉头,他没再看凉介,开口说道: 「我想说的是……」 「嗯。」 「你是在父母满满的爱之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出生时,你的父亲紧紧抱着你,他甚至还说『另一个世界诞生了。』他是那么毫无保留地爱着你,这一点你千万别忘记。」 桥叔突然声泪俱下,话讲到最后气势全消。他用手指拭去滑下脸颊的泪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我当然也希望能这么想。我一直、一直以来都希望能这么想。」 凉介也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两人都无言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大雨敲打屋顶及挡雨窗的声势惊人,有时激烈到仿佛要将屋顶和挡雨窗整个击垮,连屋子也摇晃了起来。 凉介凝视着浊火,回想一路走来的时光。 从他懂事以来,就和母亲过着四处流离、居无定所的日子。母亲鲜少提起父亲,偶尔喝醉酒时,甚至口吐怨言,对他说「你身上流着那个懦夫的血」。 凉介压低呼吸声,紧紧握住了酒杯。 桥叔醉倒在凉介眼前。他躺在矮桌旁,槁木死灰般的脸朝着天花板。 这个人也是孤单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自从母亲的信不再到来以后。 凉介凝视着桥叔的脸,片刻后悄声说道: 「桥叔,我也要卸下行李了喔。」 凉介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隔壁房间拿背包。他从背包底层拿出用塑胶袋装着、打算亲手交给桥叔的东西,轻轻放在矮桌上。 袋子里有三十封左右的信件及几张照片,那是凉介的母亲小心翼翼收藏在纸箱里的物品。 那叠信件,是从这个安布里岛一年一次或两次寄给母亲的信件,寄件人的名字都是桥田宗一。其中也有母亲所写的信,想必是母亲最后写的一封信。收件人写着桥田宗一,封口也已经黏好了。大概是母亲病况恶化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的吧,但她没能寄出便结束了一生。 母亲最后究竟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只要拆封就能知道,但凉介终究没那么做。他来到这座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把母亲最后所写的这封信,确实地亲手交给桥田宗一,连同一张两人拍下的照片——照片中年轻的母亲挽着神采飞扬的桥田宗一。 醉倒在地板上的桥叔一脸老态,加上长年累月在烈日下曝晒,容貌更显孤独,和照片上的他判若两人。 凉介背起背包,把薰写给他的信放进去,接着他从厨房抽屉拿出料理刀,一起放进背包。他默默凝视着桥叔,又看了一眼登志男的睡脸,低声说道:「谢谢。」 凉介转向玄关,原本俯卧在地上的花代和刚靠了过来。凉介分别紧紧地拥抱着它们。 36 狂风的怒吼声稍歇的瞬间,凉介打开门冲了出去。 才踏出门外,狂风仿佛要将人呑没般席卷而来,凉介差点摔倒。他攀住关上的门,试图保持平衡,但这次货真价实地被狂风击中,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分不清是雨还是沙,打得他满身满脸,连眼睛都睁不开。凉介几乎是爬着往小货车的方向前进,让身体避开暴风直击。小货车嘎啦嘎啦地晃动,从原本停放的位置移动了好几公尺。 蔗田里的甘蔗全都横倒下来。凉介打开小货车的车门,拿出仪表板上的箭矢,直接握在手中,朝着原本应该是农用道路的地方走去。 凉介弯下腰屈着膝,走上泥泞不堪的斜坡。他完全无法站直。风雨交加,像是要把他推倒般从两侧直击而来,但凉介仍然借着头顶灯发出的灯光,一步一步走向村落。 才穿过泥泞的道路,凉介的左颊便受了伤。不知是瓦片还是树枝,又或是什么物体击中他的脸颊。凉介按住脸颊,蹲在路旁好一会儿。斗大的雨滴打在他身上,冲走了滴落在手上的血。 凉介呻吟着再度站起来,走过一条条的道路,逐渐接近会长的家。 一路上凉介摔倒了好几次。雨仍然不断打在他身上。他半爬着以膝盖前进,总算来到会长家前面。 借着头顶灯的灯光一看,叶片全被风刮走的苏铁像是快折断般激烈摇晃着。挡雨窗全都紧紧关着。因为停电的关系,四下一片漆黑,成了一片黑影的屋子微微震动。 吉门老师就在屋子里。 凉介往泥泞的地面用力一踹,然后走向牛舍。牛不在里面。 不过,斑斑在那里。 在风雨狂乱击打的牛舍里,斑斑俯卧着,摊在地上像一块破布。 「斑斑!」 凉介一靠近,斑斑马上想站起来。它全身颤抖,发出嘶哑的啼叫声。 他从背包里拿出刀子,切断系着斑斑的绳子。 「斑斑!」 凉介又喊了一次。他抚摸着斑斑的头,斑斑再度发出嘶哑的啼叫声。 凉介抱紧斑斑,看着会长的家。外头风大雨大,完全感受不到会有人从里面出来的迹象。 凉介背对着风,抱着背包,接着打开背包上的掀盖,把斑斑的臀部及后脚塞进背包里。斑斑虽然试图挣扎,但似乎因为体力衰弱而不再抵抗。「别担心。」凉介安抚着它,一边把露出斑斑的脸和前脚的背包背了起来。 他就这么离开会长家,在黑暗及风雨的袭击下,穿过村落,朝通往无人寺庙的坡道前进。 溢满登山道的雨水将石头和树木冲刷而下,之前挖掘的沟渠一带有如河川一般奔流。虽然举步维艰,凉介仍然一步一步往前进。森林在黑暗中跃动,发出轰隆巨响。每当强风吹来,背着斑斑的凉介便双脚跪地,两手紧抓着草木。明明该是再熟悉不过的路径,浮现在头顶灯下的光景却宛如另一个世界。 凉介挣扎着一步一步往上爬。有时仿佛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人的声音,他不由得在摇曳的黑暗中四处张望。凉介跪在流动的雨水中,借着头顶灯的灯光查看四周,然而不管看向哪个方向,触目所及的景象都相同:飞溅着雨水的树丛、狂风中飞舞的枝叶、和泥巴一起滚落的石头。 凉介再度奋力地在登山道上前进,才走了一会儿,脚就被树根绊倒,失去平衡。那一瞬间他只顾着保护背上的斑斑,一头撞上斜坡。剧痛传遍全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动弹不得,尿液从胯下流出;温暖的液体流过大腿,雨水打在他的腿上。 凉介坐了起来,把手伸向不再啼叫的斑斑,用手指抚触着它的脸。斑斑的脸上有着生命的温度。 「我要带你回家,」他站起来,对着斑斑说。 大概是进入暴风圈了吧? 狂风暴雨使得原生林的巨木也跟着剧烈摇晃,原本高高覆盖在头顶上方的枝叶及气根,可能被吹走了相当多,树叶形成的天伞有些部分出现缺口,抬头看到的景色和过去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这里还是原生林,是历经数百年存活下来的巨木群盘根错节的地方。 巨木的树干宛如一道墙,凉介贴着树干,避开狂风的吹打。借着头顶灯的灯光往地上一看,树干下方到处都有小鸟的身影,它们蜷缩在杂草丛或岩石下方,躲避强风吹袭。 「斑斑,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呢?」 凉介总算能在这里卸下背包。他打开掀盖让斑斑出来。斑斑抖动着身体,想要甩掉身上的雨水,但它站不起来。它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一起来就失去平衡,像是脚骨折般胸部前倾整个瘫软在地上。斑斑变得相当衰弱。 凉介抱着斑斑的前脚,把它拉向自己的腿际。 斑斑似乎想要把前脚往前踢,却使不出力气。即便如此,在灯光照耀下,它那双金色的眸子仍紧盯着凉介,意志坚定地凝视着凉介。 凉介再次把斑斑塞进背包里,将背包拉好,背着它寻找其他的山羊。一迈开脚步,凉介似乎又听见什么人的声音。 那声音仿佛就在近处,又好像不是,而是从远处对着这里呼喊的声音。就和在登山道听到声音时相同,那声音直达凉介内心深处,始终在他心里盘桓不去。这让凉介非常难受,他抚着胸庁立不动。 其实这里并没有任何人吧?还是有人跟在他身后呢? 凉介摇摇头,用头顶灯照向四周,但除了摇晃的树丛及雨水,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不,他看见了一个东西。凉介再度来到了那个洞窟。在这样的夜晚,洞窟仍张着黝黑大口,仿佛那里是他唯一的逃生处。 凉介向前跨出一步,接近洞窟。 那一瞬间,狂风像是爆发般向他扑过来,巨木群起哀鸣。可能是粗大的树枝断裂,凉介的背后发出炸裂声。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入洞窟。 凉介手脚并用向前爬行,不时撞到岩壁,在黑暗中挣扎前进。到处都有地下水涌出,他的双脚泡在水里。洞窟内回荡着他平时没听过的呜呜声,声音虽大,但风势似乎减弱了。洞窟阻断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凉介用头顶灯探照往左侧缓缓蜿蜒的岩壁,岩壁上方及侧面都有水喷溅出来。 再往里面走,开始出现先前放置凝乳的岩壁隐密处及凹洞。到处都泡了水,所有的凝乳都消失无踪。那些日子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努力?这想法使得凉介几乎颓然坐倒在地。然而,他也明白现在不是懊恼沮丧的时候,一定要找到能够让斑斑安心的地方才行。凉介再度迈开脚步。 洞窟不断蜿蜒曲折,往深处延伸。有些地方甚至水深及膝。 他吃力地走着,差点摔倒时,背上的斑斑发出「咩」的一声,接着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山羊群的啼叫声。 是斑斑啼叫声的回音吗?还是…… 回荡在洞窟内的呜呜声中夹杂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可能是因为这样,听起来宛如某种言语。 洞窟里到处都是水流,不是蓄积成池,就是形成漩涡。有些地方的水深超过凉介的大腿,深及腰部。水往洞窟深处流去。 凉介对这一点百思不解。如果这个洞窟和断崖的风穴相通,那么继续往里面走,照理该是渐缓的上坡,然而水流却是流向洞窟深处。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有其他洞窟的开口,将这里的水往地下吸入呢?凉介想用头顶灯看清楚洞窟的深处,却由于地形复杂,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凉介从哗啦哗啦的地下水声中穿过,好几次觉得寸步难行,但他仍然往深处前进。 他的猜测是对的。 洞窟内的地势上升前,有个地下水潭。即使是透过头顶灯微弱的灯光,仍看得出水潭的漩涡处水流湍急。越过水潭后,地下水流则逆向流动。过去来到这个洞窟不知多少次,凉介从未发现,原来洞窟的深处地势呈v字形,而这里正是最低的位置。游涡下方想必是通往其他洞窟的入口,把这里的水深深吸入。 凉介在漩涡前停下脚步,背上的斑斑这时再度啼叫起来。 他再次听见洞窟深处传来山羊的声音。 凉介一面小心不要让自己被卷进漩涡里,一面沿着洞窟侧壁一步一步往前进。通过积水较深的地方后,总算到达水潭另一侧。 就在这时发生令他意想不到的事。 头顶灯的灯光突然变弱,眼前可见的视野大幅缩小。凉介没有备用电池,接下来灯光还能持续多久,他完全无法预料。 是不是现在立刻回头比较好?他和斑斑会不会被困在这里? 凉介当然想回头,但是他无法不去在意从洞窟深处传来的山羊啼叫声。如果那声音并非他的幻听,前面一定有羊群。以前他进入这里时,曾经发现山羊的粪便。只要通过这里,就会看到一些山羊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羊群一定在更前面的地方。他不畏黑暗继续前进。 灯光渐渐微弱,凉介的意念反而更加坚定。把斑斑带回它的地方,完成自己的任务。就算葬身在此,最后还是不能认输,务必达成任务。 经不可能回头了。 凉介又转过一个弯,这里的空间突然变得开阔。 他停下脚步。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即将熄灭的灯光中,隐隐约约浮现散乱突起的物体和破布般的东西。 凉介眯起眼睛往前跨出一步,拾起其中一个不明物体。 他立刻明白,那是动物的头骨。 凉介屏住了呼吸,环顾四周。 到处都是动物的骨骸。遗骸层层堆叠。 凉介把手上的头骨轻轻放回去。往前一点的地方还有仍裹着皮、看得出生前姿态的尸体。 但没有任何一头活着的山羊。 凉介深深地吐出屏住的气息,闭上眼睛。他跪了下来,单手捶打着地面。接着他转过身,往来时的方向用力狂奔。 头顶灯仅剩微弱的光线。凉介绊到岩石而摔倒。他气喘吁吁,尽管想再往前走,手脚却不听使唤。 头顶灯终于无声无息地熄灭。四周陷入全然的黑暗。 凉介拼命回想来时的路径,但没多久他就失去方向感。勉强想往前走,膝盖便撞到岩壁而跪了下来。对凉介而言,全然的黑暗犹如零的空间,无迹可循也毫无方向,既没有所谓的中间也没有边界。凉介完全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无论张开眼睛或闭上眼睛都是一片黑暗。只有背上偶尔啼叫的斑斑,以及回荡在四周的风声和地下水声,宛如从黑暗中挣脱般,确实存在着。 37 沿着岩石或泥土爬行,凉介试图凭着直觉返回地下水潭的漩涡处。但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却游移不定。 凉介的脑海中浮现头顶灯熄灭前所看到的景象。如果并非他的错觉,那应该就是山羊的坟场吧。若说落人洞门是姥舍的洞窟,这里则是意识到死亡将近的山羊潜身的阴暗处。 凉介和衰弱的斑斑一起闯入这里,接着连灯光也熄灭了。对于夺回斑斑、打算与沉浸于挫败之中的往昔切割的凉介而言,这似乎意味着一切即将走向终点。 冷静一点。在某个念头出现之前,坐在这里等着!凉介内心有个声音低语。 不,至少不该是这里,不应该在这样的黑暗中结束。凉介内心另有一个抗拒的声音。 凉介的身体不断碰撞到洞窟内的岩壁,但他仍以手指和肌肤去感觉地下水的流动。虽说无法辨识方向,但他并非一味莽撞前进。凉介试图透过手指探知水流的方向。 究竟在这样的状况下折腾了多久呢?黑暗中似乎连时间也跟着失去形迹,凉介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与黑暗缠斗了几个钟头,又或是已经过了大半天。 斑斑还活着。凉介出声叫它、用手抚触它的头部时,斑斑就小声啼叫着。 不知从何时开始,地下水又深及他的腰部。四周响起水声,身体清楚感觉到水的流动。 已经回到那个积水较深的地方了吧?虽然时而感到晕头转向,凉介脑中仍浮现先前在头顶灯照耀下激荡的游涡。 该往哪里走呢? 每跨出一步,水就更深。黑暗中水面已超过他的腰际。水声愈来愈大。水流仿佛击打着他的身体,力道强劲。这和先前的水流完全不同。 凉介突然感觉有漩涡。 他想后退,脚下却一滑,一下子陷得更深。 凉介放声大叫,瞬间全身没入水中。他马上用手环着背上的斑斑,双脚在水中踢踩,试图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借力浮上来,但却徒劳无功。他被黑暗的水墙呑没;他的膝盖撞到岩壁;他整个人被吸了进去;他正往下坠落。这是凉介唯一清楚意识到的事。 附近有水声。 手指触碰到坚硬的物体。 他似乎正侧躺着。 片刻间,凉介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他以为自己已经张开了眼睛,开眼阖眼间却只是在黑暗与黑暗之间来回。 接着,记忆一点一点地苏醒。 头顶灯熄灭一事。还有见到了山羊的骸骨。 「……斑斑?」 他动了动嘴唇,低声轻唤斑斑的名字。 他慢慢抬起左手,往背部伸过去。背上什么都没有。背包不见了。 凉介一动也不动,就这么躺着。 水声仍持续在耳边响起。 他想移动身体,却又感到恐惧。 他先试着把脚尖往身体的方向缓缓伸直。 虽然很想这么做,却感受不到哪里是脚尖。 自己的脚怎么了?他并不清楚。 有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腹部一带。 凉介再度失去意识。 有水的声音。 张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将他呑噬。 凉介动了动左手,摸到似乎是岩石的物体。好冷,像是抚触水面一般冷冽。接着他试着伸出右手,这才发现自己呈弯腰的姿势。 他撑起两手坐了起来。 但是,凉介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他只能感受到水从脖子和肩膀上滴落。 突然间,他感受到飞溅的水花。 水声突然变大,但这并不是水声自身的变化,而是凉介的听觉仿佛从处在地底深处慢慢恢复正常状态。同时他也感受到全身上下传来有如燃烧般热辣辣的疼痛感。身体似乎在坠落时撞得遍体鳞伤. 凉介伸出右手抚摸膝盖和鞋子。手感觉得到东西,脚也仍有知觉。 「斑斑。」 凉介低声叫着。 「斑斑!」 他持续喊道。 「斑斑!」 空气中只回荡着他的呼喊。 凉介心想,就算只是啼叫一声回应也好。他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却只听得到水声。 宛如瀑布般流泻而下的地下水就在身旁。这是他唯一确定的。 膝盖剧烈疼痛,凉介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他的身体立刻撞上岩壁。凉介一面用手触摸岩壁,一面在脑海中描绘出周围的地形。但还是难以想象。这里也蓄积着地下水。才走了几步,他便无法前进。「有人吗?」 凉介用最大的声量叫道。黑暗中陆续传来他的回音。 明明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仿佛他人的声音,就好像有其他人藏身黑暗中一般。 他的心脏激烈地鼓动起来。 全身都冒出冷汗。 凉介在地上爬行。他用手在地上来回摸索,结果触碰到像是布制品的物体。他把手探过去,继续往前爬,用五根手指确认。 是他的背包。 「斑斑!」 他又叫了一次。发出声音的同时,胸口激烈鼓动着。 他竟然让一心想要守护的生命遭遇如此残酷的事。 该不会…… 「斑斑!」 凉介将手伸向四周,却没有触摸到柔软的物体,伸手所及之处全是岩块,但他没有放弃。或许斑斑正躺在地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说不定它正吐着微弱的气息。若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到斑斑。 「斑斑!」 这时凉介突然感觉到身边有生物的气息,清楚的呼吸声来到他的背后。凉介在黑暗中回头,轻轻伸出手。 那是无比柔软、像毛一般的触感。 同时也有生物呼吸的气味。 那生物舔舐着凉介的颈项。 「斑斑……」 斑斑把头靠在凉介肩膀上,坚硬的角顶着他。 的时间呢?凉介全无头绪。 一人一羊,沿着地下水流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进。虽然不时会撞到岩壁,或是因为复杂的地形而寸步难行,但凉介相信斑斑前进的方向不会有错。 即使在断崖绝壁也照样奔驰,在缺水的环境中仍然能活下去,山羊强韧的生命力正是它的本质。桥叔曾经这么告诉他。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的斑斑,正带给凉介这样的感受。 凉介在黑暗中徘徊,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在他疲惫不堪、以背包当枕头躺在岩石堆旁休息时。 从地下水流去的方向,传来骚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远处传来,却又像是近在咫尺。凉介坐起身来,确认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 凉介轻抚着斑斑的背,再次迈开脚步。他用手探着四周,跨过岩石,小心不让自己远离地下水流。 接着他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个物体微微浮现。那物体朦朦胧胧,像是要使空气膨胀般摇晃着。 凉介起先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但他揉了好几次眼睛,那个物体仍然没有消失,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 没多久他便知道那是朦胧幽微的光线。凉介脚步踉跄,向前走去。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岩壁,同时也可以看到映在岩壁上的轮廓。 是石佛。 石佛旁边有他熟悉的物体。 是那艘木造的船。 先前从海岸进入洞门时,这一带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头顶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现在从漫长的黑暗中走来的凉介,可以看得见物体的形状。 「斑斑。」 凉介抓住船缘,跪了下来。 安心的泪水不断滑落他的脸颊。黑暗中斑斑啼了一声,声音干哑。 凉介没有拭去泪水,他再度脚步蹒跚地往前走。 岩壁和石佛的影像愈来愈清晰,波涛声也逐渐变大,盖过地下水流的声音。 一走过洞窟转弯处,穿入洞里的光线便直直射入凉介的眼睛。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从洞门射进来的阳光十分强烈,有一会儿他不得不用手撝着脸。 斑斑也在凉介前面停下脚步。 全身脏污、顶着双角的山羊站在他前面。 「斑斑……去吃草吧。」 凉介一手按着眼睛,一手摩擦着斑斑的背部。 于是他们再次踉跶着脚步往洞门前进,总算走到看得见海的地方。凉介感到头晕目眩,坐倒在石佛旁;斑斑则缓步朝有光的方向走过去。它因为沾上泥土和血迹,全身上下一片污黑。 凉介一直坐在原地。 他在石佛的围绕下隔着洞门眺望大海。 台风似乎已经远离。 海上的浪涛一波连着一波。虽然高高的浪花拍击岩岸,天空却是一片澄澈的蓝。无边无际的大海也映照出湛蓝的天空。 然而,凉介虽然来到海岸前,心情却怎么也开朗不起来。 长时间处于空腹状态让他全身无力,这确实是一个原因。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洞窟的那一刻,激烈的疲惫感击垮凉介。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之后要向岛民说明现在的状况。阳光的出现,意味着即将回归岛上的日常生活。姑且不论凉介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如果回到岛上,他势必得将斑斑还给他们。 该怎么做,凉介毫无头绪。 凉介就如同周围的石佛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眺望着大海,接着像是昏厥般倒了下去。 38 凉介再次清醒时,洞门外的海洋正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大概接近傍晚了吧?波浪也闪烁着橙红的波光。 凉介用流经洞门内的地下水洗了脸,也漱了漱口,然后踉跄地踏出步伐。他扶着一尊尊石佛,慢慢走到洞门外。 他全身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 斑斑跑了过来。可能是吃了相当多草,斑斑比他想象中更有精神。 「太好了,斑斑。」 凉介坐在海岸的石佛群中。他面对天空仰躺下来,在海浪声中凝视着日落前天空中交错的云彩。突然间,一股燃烧般的饥饿感向他袭来。 斑斑一边用鼻子磨蹭凉介的腰际,一边嚼食一旁的野草。它动着嘴巴,悠闲地咀嚼着。凉介抱着膝盖,思考该吃什么。这时,他的脑中有个念头如闪电般快速飞过。为什么一直都没想到呢?凉介全身上下的器官仿佛缩了起来。 洞门深处有船,据说是运送死者的船。但是,那次引起骚动以后,如果没人进去过,船上应该有凉介放置的凝乳。 凉介踩着摇晃不稳的步伐回到洞门内,接着朝洞窟深处走去。虽然已接近黄昏,一拐过洞内的转弯处四周就暗了下来,但凉介已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他朝向应该在那里的船影,伸出双手往前探,一步一步慢慢前进,期待触摸到不是岩壁的物体。 几次尝试之后,他的脚比手更早碰到船缘。凉介在黑暗中伸手触摸船缘,他的指尖碰触到绑着船桨的绳子,总算知道自己站在船的哪个位置。 一想到可能有食物入口,凉介的脸颊内侧闪过一阵疼痛。他的胃突然阵阵发热,饥饿感扩散到全身。 为了实验熟成结果,他在船中央靠近后侧船尾的渡板上铺上锡箔纸后,放置了凝乳及契福瑞。凉介凭着记忆往应该架有渡板的位置伸出手,他的指尖毫不迟疑地触摸到渡板,接着他把手更往前伸。然而,无论他多么急着摸索渡板,却完全摸不到应该放在上面的东西,甚至连铺上的锡箔纸都不见踪影。 凉介非常失望。抑制已有反应的肉体并不容易。 是被老鼠吃掉了吗?又或者是男众当中的什么人清掉了呢? 凉介扶着船缘,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他抓住船缘,意识数度飘到远处,简直就要这么倒地不起。 不过,凉介仍继续用手探触,来到船尾,接着用肩膀顶着船尾蹲了下来,然后试着把船往前推。船发出嘎啦声,移动了数十公分。虽然气喘吁吁,凉介还是继续蹲着用肩膀和手推动着船。可能是抵到岩石吧,这次船只前进了一点点。凉介半爬着绕到船头,把阻挡在前方的石头扔进流经洞窟中央的地下水流中,接着又抓着船缘回到船尾,继续推着船。有时候一口气前进相当远的距离,有时候却只移动了几公分。凉介有好几次坐倒在地上。这艘船比一般的手划船尺寸更大,原本就相当沉重,就算平时体力正常时这么做也一定会累得半死。 即便如此,凉介仍然继续推动着船,让这艘曾经运送死者的船一点一点往前进。 他终于成功让船进入地下水流中。这么一来,船的移动便顺畅得多。有黑暗中流下来的丰沛水流做为助力,有时双手都不需要使力就能让船顺利滑过斜坡。 不久,船总算绕过转弯处,微微可见说不上是灰还是蓝的光线从洞门那头照进来。洞门外暮色低垂,夜晚即将到来。 船往前滑行,不久后凉介只需用手扶着船稍微推动就可以了。 不知为何,透过洞门看出去时,被截在椭圆形洞门外的风景,在夜的入口处一切都闪闪发亮。无数的石佛、冲击岩礁带而破碎的浪花、地下水流以及前方的海面,无数的浪涛忽明忽灭地闪耀着,等着迎接他这艘船。随着船接近洞门,青白色的柔和光线照出船的全貌。 漆成一片雪白的船。船底有几个滚落的契福瑞。 凉介无法停下滑行中的船。他抓住船缘,让船带着身体一路往洞门前进。 船滑行至洞门边,到达海岸时抵住岩石,终于停了下来。 刚升起的满月,把视线所及之处全都照得明亮耀眼。不论是船、凉介,还是滚落船底的契福瑞, 全都沐浴在自遥远的天际洒落的月光之下。 凉介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船底。在月光的照耀下,看得出滚落的契福瑞和白色的船带着不同的色彩,每一个都蒙上一层浅浅的绿。 凉介拿起一块契福瑞,把它放在手心,凑近脸一看。 即使月光朦胧,凉介也立刻明白,契福瑞上生出淡绿色的霉。 凉介不断眨眼。他深呼吸了几次,仍抑制不住心中的鼓动。 契福瑞终于不再是失败之作了。这些凝乳确实熟成、成为真正的起司了。花代的乳汁在落人洞门中静静沉睡,慢慢熟成,如今已成为堪称起司逸品的帕西勒,出现在凉介眼前。 凉介颤抖着手,拨开手中的帕西勒。 没错,和罗克福起司一样,连里面都布满了细致的淡淡青霉。 他以仍在发颤的手指将起司送入口中。地下水润泽过的舌尖上放着帕西勒,他轻轻咬下。 香味在舌尖扩散。那是满溢着岛上森林中阳光的香气。独特细致的美味在他的舌尖、在他的喉眬、在他的口腔里跳跃。那是凉介从未尝过的浓郁芳香。香味在他口中绽放,轻巧地滑过鼻腔。 在那馥郁的香气中,凉介看见花代的脸,紧接着浮现蹦蹦跳跳的培诺和吉门老师濡湿的双瞳,然后是登志男的邮包;桥叔、立川和薰的脸以及他们所说过的话语,在他眼前逐一浮现又消逝;接着是和母亲四处流离的那些日子,以及父亲模糊的笑脸。 凉介闭上眼睛,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斑斑悄悄靠近,用身体磨蹭着凉介。 凉介紧紧抱住斑斑。 月亮升到头顶正上方时,凉介已经准备就绪。 大概是因为台风来袭时强风吹进洞门内,把排列在渡板上的帕西勒给吹落了,船底还有很多帕西勒。他花了一些时间,取了洞门内的地下水润了润喉咙,细细品尝帕西勒。 月光意外地明亮,让他能像在白天一样行动自如。凉介收集了十几个被打上岸的保特瓶,把这些瓶子都装满地下水。他还找到了适合遮阳的大塑胶罩,连同背包一起放到船上。为了确保接下来他要采取的行动即使需要花费两、三天也不会让斑斑饿肚子,他在海岸摘取大量斑斑食用的野草,然后将野草塞进渡板下方。 浪涛已经平息。月光皎洁的夜晚,风平浪静。凉介抱起斑斑,将它放到船中央,然后将身体靠在船上,推动被岩石抵住的船,让船回到地下水流中。 船身碰撞着岩石及小石头往前进,斑斑虽然啼叫了一声,却没有企图跳出船外。凉介推着船尾,和船一起迎向大海。 途中有两次遭遇大浪翻搅,溅了满船水花。不过,船头一触及海面时,脚踩着岩堆的凉介立即翻身跳进船尾。斑斑没有啼叫,用力蹬着脚蹄在船上踏稳。凉介在渡板上坐了下来,双手握桨,划进海里。 凉介拼命地划着船桨,让船远离海岸。船左右摇晃穿过岩礁带,很快便远离落石砌成的船埠。在月光照耀下,洞门的石佛每一尊都清晰可见,仿佛在为凉介及斑斑送行。而过去曾在洞窟内丧命的往生者也仿佛在为搭乘死人船的两条生命送行,祝福他们逃过一劫。 然而,由于背对着船头划桨,凉介没有余裕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一旦触礁就完了。凉介紧握船桨,每划一次,就回头确认前方的状况。 「只要这回没死,我们就能活下去!」 凉介以坚定的声音,告诉他船上的伙伴。 然后他继续划着,继续往前划,不断往前划。 通过最后的岩礁、终于来到不必担心触礁的海面时,船似乎乘上从岛的南侧环绕而来的海潮。每一次船桨拨入水中,就看到清楚留下的磷光。几亿夜光藻也跟着一起流动。 凉介调整呼吸,慢慢划着船桨。 岛上的断崖耸立在他眼前。断崖的轮廓浮现在星空中,月光栖宿在岩场及树丛间,发出朦胧的光辉。 船乘着海潮,不需划桨也渐渐离安布里岛愈来愈远。 他必须在哪个地方改变方向才行。沿着岛的周围绕行半圈后离开潮境,接着就必须把船朝向西北方划过去。恋垣岛位于再往前行更遥远的一方。 斑斑突然把脸偎近握着船桨的凉介。 凉介一轻抚它的背,它便用鼻子推过来。 你若是听得懂……凉介正想这么说,却立刻推翻这个想法。不,斑斑一切都懂。 潮水中似乎有小鱼的鱼群浮游,可能海水中层有大型鱼正在追捕它们吧,小鱼偶尔会溅起浪花群起逃走。夜光藻映照出鱼群的形影,形成一条闪烁着蓝白光的带子横过海面。 在这场骚动中,凉介再次感觉听到什么人的声音,如同暴风雨时,他在安布里岳山腰听见的声音。 那不是什么言语,但却像是在某处和父亲的记忆连结在一起的声响,又仿若所有的生命在发生转变之际,迎接新生的风声。 凉介慢慢划着船桨。 整个岛仿佛飘浮在夜空之中。他们大概已经航行得相当远了吧? 桥叔曾经向他转述过一句话,凉介发出声音,将它说出口。那是凉介出生时,父亲对着他说的话。 「另一个世界,诞生了。」 凉介停下手中的桨,从渡板下方拿出一个帕西勒,放进口中。岛上森林的芳香在口中扩散。 斑斑坐在船的中央,凝视着远去的安布里岛。 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虽然月光太过明亮让银河显得有些稀薄,但仍看得见。 差不多该改变船的方向了。 凉介重振精神,握住船桨。每一次拨桨时,夜光藻便闪闪发光.,船航行所留下的痕迹,犹如无数的生命之火,发出晶亮的光芒。 注1:意大利的假面喜剧(edia dell"atre)(十六世纪末流行于意大利的喜剧)中的经典丑角。阿莱基诺(arleo)是剧中服侍二主的仆人。 注2:蒸馏酒的一种,以米、麦、芋头、甘藷、黑糖等原料经酒精发酵后蒸馏而成。因酒精浓度高、价格便宜,在日本相当受到男性欢迎。 注3:「落语」是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单口相声。「一藏」是落语家常用的艺名。 注4:日本高中按照不同的授课方式,分为全日制、定时制和函授制。定时制只有白天半天或夜间上课。 注5:日本社会对刺青的接受度普遍不高,经常将刺青与黑道或不良分子画上等号。部分澡堂甚至规定身上有刺青者不得入内泡澡。 注6:日本的农村或渔村中,以该户人家的社经地位、房屋位置或特徽来命名的名称,代替姓氏用来称呼该户人家 注7:装填日本酒专用的玻璃容器,一升约1.8公升。 注8:即日本关东地方,是日本本州中部濒临太平洋的区域,由东京都、神奈川县、千叶县、埼玉县、茨城县、群马县、栃木县等一都六县组成。 注9:为确保通行安全,在岩壁上钉入锁链以利登山者攀爬的场所。锁场通常都是险峻而不易通行之处。 注10:日本京都、大阪、神户一带的通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