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第一章 起始的道别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 雪倩君 录入: 雪倩君 我和雾子开始当笔友是在十二岁那年的早秋。当时再过半年就要毕业了,但我因为父亲工作上的关系,必须离开先前就读的小学。转学,这就是串起我和雾子之间这段缘分的契机。 十月底,最后一个上学的日子。家里说好要晚上出发。这原本应该会是很宝贵的一天,但我本来就只有两个还说得上是朋友的朋友,其中一个因为身体不舒服而缺席,另一个则因为全家去旅行而缺席,所以这天我是一个人度过。 自从在四天前的欢送会上,收到几乎只是同样几句话重复的赠言板和枯萎的花束后,班上同学每次见到我,都会露出一种像是想说「咦?你还没走啊」的表情,教室也成了一个让我待不下去的空间。我痛切地感受到,这个班上已经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没有一个人为我转学这件事难过。这个事实既令我觉得寂寞,同时却也带给我勇气。这次的转学不会让我失去任何事物,反而还会提供我新的缘分。 我心想,到了新的学校就要好好和同学们相处。因为我希望如果将来又得转学,到时候至少能有两、三个人为我惜别。 课上完了。我把课本之类的东西都塞进书桌抽屉后,就像情人节放学后还很不干脆地硬要赖在教室里不走的男生一样,无意义地在书包里乱翻一通。我并未成熟到能够毫不抱持指望(说不定最后会有人对我说几句温暖的话〕。 就在我正要放弃最后一个上学日能以温馨的回忆收尾时,我感觉到有个人站在自己的正前方。我看到深蓝色的百褶裙,以及一双纤细的腿。我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不让对方发现我在紧张。 站在我眼前的,既不是我从三年级就暗恋的青山幸,也不是每次在图书馆见到时都会歪着头对我微笑的望月沙耶。 「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日隅雾子以正经八百的表情这么问我。 雾子这个女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切齐在眉毛上方的浏海。她是个内向的女生,只会用小得像是讲悄悄话的音量说话,随时随地都低着头露出生硬的笑容。成绩也很平凡,在教室里是个不起眼的同学。 以前几乎从未和我讲过几句话的她,偏偏在今天来找我说话,让我满心觉得不可思议。我暗自失望,心想如果来找我的是青山幸或是望月沙耶就好了。但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她的邀约。我回答说:「是没什么关系。」雾子就维持低着头的姿势,微笑对我说:「谢谢你。」 回家的路上,雾子始终不说话。她一副非常紧张的模样走在我旁边,不时还欲言又止地窥视我的脸色,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明天就要离开这块土地的人,会有什么话要对一个以前也并不特别要好的对象说吗?何况我还是第一次和同年纪的女生两个人一起回家。 我们彼此都扭扭捏捏,结果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到了我家。 「那我走啰。」 我轻轻挥手,背向雾子,手伸到玄关门把上。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才终于下定决心,抓住我的手制止我,并说了声:「等一下。」她那纤细又冰冷的手指让我不知所措,忍不住过度冷漠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那个,我有一件事想拜托瑞穗同学,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搔了搔后脑杓。这是我感到为难时的习惯动作。 「听是没问题啦……可是我明天就要转学了,会有什么事能为你做吗?」 「有啊。不但有,而且这件事只能拜托明天就要转学的你。」 她一直看着自己抓住的手,说出这样的话。 「我会写信给你,所以希望你能回信,然后我就会再回信给你。」 我思索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想跟我当笔友?」 「对,就是这样。」雾子说得有点难为情。 「为什么找我?我觉得找要好的朋友写,应该会比较开心吧。」 「可是,写信给住在附近的人也没什么意思吧?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写信给住在远地的人。」 「可是,我没有写过信。」 「那就跟我一样-我们一起加油吧。」 雾子抓着我的手上下摇动,并这么说道。 「等一下好不好,突然拜托我这种事……」 但是到头来,我还是接受了雾子的请求。对于除了贺年卡以外从未写过什么信件的我而言,这种落伍的想法反而显得新鲜又耐人寻味。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第一次被同年纪的女生认真拜托,因而冲昏了头所以无法拒绝。 雾子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一直好担心要是被拒绝该怎么办呢。」 她收下写了我搬家去处地址的便条纸后,对我说:「等我的信喔。」然后微微一笑,背向我小跑步回家去了。连再见也没说。她的关心多半是放在我写的信,而不是活生生的我身上。 转学后没多久,我就收到了信。 「我认为我们首先该做的,就是先了解彼此。」她在信上写道:「所以,我们就先自我介绍吧。」 事到如今才和分隔两地的同班同学互相自我介绍,说来还挺奇妙的,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写,所以我也就顺从了她的提议。 开始当笔友后过了一阵子,我发现了一件事。虽然在我转学前,根本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但从信上写的内容看来,这个叫做日隅雾子的女生,在任何一方面的价值观似乎都与我酷似。 「为什么非得读书不可?」、「为什么不可以杀人?」、「什么叫做才能?」我们都很喜欢再次从头思考这些在早期教育阶段就被大人强迫不准思考的事情,讨论起「爱」来也同样正经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瑞穗同学对于爱有什么看法呢?经常听朋友说起这个字眼,但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它的意义。」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基督教认为虽然同样都称为爱,但可以分为四种;而其它宗教听说也把爱分成了好几种,所以我对此束手无策。像我认为我妈妈对雷·库德怀抱的感情确实是爱,而我爸爸对的马臀皮鞋的感情也多半是爱,然后我写信给你也是一种爱。有很多种。」 「你若无其事地写出这么令人开心的话,谢谢你。听了你的说法,我就想到我说的爱,和朋友说的爱,大概是不一样的定义。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觉得轻易说出这个字的她们很虚假。我说的是一种更具少女情怀、更浪漫的『爱』。就是在电影或书上常常可以看到,但在现实里一次都不曾见过,和家人之间的爱或性爱也不一样的『那个』。」 「对于『那个』是否真的存在,我也是到现在都还半信半疑。不过如果你说的那种『爱』并不是真的存在,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谁擅自创造出来的概念,我反而会觉得还挺感动的。从很久很久以前,爱就一再成为诞生出许多美妙的绘画、诗歌与故事的契机。如果这是人造的,那么我想『爱』也许就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或者是全世界最温柔的谎言。」 就像这样。 无论针对什么话题谈论,我们的意见就像出生时便离别的双胞胎似的完全一致。雾子说这种奇迹简直「就像灵魂的同学会」,这种形容对我而言同样非常传神。灵魂的同学会。 我和雾子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但现实生活中我却始终无法融入转去的小学。一旦毕业升学后,我终于正式迈入孤单的学生生活。在班上我连一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在参加的社团活动内也只有基本地交谈,没有任何一个能互相谈论自己的对象,简直比转学前还不如。 雾子升上国中后,一切似 乎都往好的方向转变,信上写的尽是她过得幸福的证明。她交到好几个很棒的朋友,每天都和社团的朋友在社团教室聊些没营养的话题到很晚。她被选为校庆的执行委员,因而可以进去平常进不去的教室。还有和班上同学溜到屋顶上睡午觉,后来被老师骂等等。 看着这样的信,让我觉得不应该用如实写上自身凄惨现状的信来回复。我既不希望让她对我有无谓的顾虑,也讨厌被她认为是个懦弱的人。 如果我向她坦白自己的烦恼,相信她应该会设身处地地听我诉说。但我要的不是这种情形,我想要在雾子的面前耍帅到底。 于是,我决定在信里写下谎言。我在信上写出了虚构的校园生活,佯装自己过着不输给她的充实生活。 起初这种行为只不过是逞强,后来却渐渐成为我最大的乐趣。看样子我是学到了演戏的乐趣。我极力排除不自然的部分,在不至于脱离「汤上瑞穗」真实性的范围内,描写出最棒的校园生活,并藉由这样的行为,在信里创造出另一个人生。在写信给雾子的时候,我就得以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无论春夏秋冬、不分阴晴雨雪,我都会写信,然后再投进街角的一个小邮筒。每当收到雾子的信,我就会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开信封,把脸凑上去嗅信上的气味,坐在房间床上边喝着咖啡边品味信上的文章。 在我们开始当笔友的第五年,十七岁的那年秋天,我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 信上这么写道。 「有些事情就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信上写出来。我希望我们能看着彼此的眼睛,听着彼此的声音,好好聊一聊。」 这封信让我非常烦恼。想直接见一面聊一聊,这样的心情我并非未曾想过。我的确满心想知道这五年来她有什么样的改变。^ 然而一旦做出这种事,就会暴露出我先前写在信上的事都是谎言的事实。相信心地善良的雾子不会为了这件事责怪我,但她应该会失望。 我精心揣摩,设想如果只需要扮演一天的话,自己能否彻底扮演好虚构的「汤上瑞穗」?但无论谎言的细节架构得多么严密,长年孤独的混浊眼神与若隐若现中缺乏自信的举动,终究无法成功掩饰。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后悔先前并未认真地过活。 我还在想着有什么好借口可以拒绝她的邀约,结果几周过去,几个月过去。后来有一天,我想到就这么让关系渐渐淡去,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一旦告诉她真相,先前那种自在的关系多半就会结束,另一方面,因为担心谎言被拆穿而提心吊胆地继续当笔友也十分痛苦。 正好那阵子我忙着准备考试。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决定停止持续了五年的笔友关系,干脆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想到与其被她讨厌,不如主动断绝关系。 而在收到想要见面的信的下个月,我又收到雾子寄来的信。在收到对方的信后,间隔了五天以上再回信,这样的默契是第一次被打破。相信她多半是因为没收到我的回信而担心吧。 然而,我甚至没将收到的信拆封。下个月又收到了另一封信,但我还是置之不理。我并非未曾感到难受,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就在我不再写信的隔周,我交到了朋友。说不定正是因为我太依赖雾子,才妨碍到自己建立正常的交友关系。 时光飞逝,我也渐渐失去了检查信箱的习惯。 我和雾子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 让我再次写信给雾子的契机,则是一位朋友的死。 四年级的夏天,由于和我一起度过大半大学生活的进藤晴彦自杀,让我开始把自己关在公寓里不出门。我没拿到上学期的几个重要学分,肯定会留级,但我并不特别放在心上,总觉得事不关己。 对于他的死本身,我几乎完全不觉得难过,因为早已有了预兆。 从我刚认识他,进藤就一直想死。他一天抽三包烟,大口大口地喝纯的威士忌,每天晚上都骑着机车飚车。他搜罗了大量的美国新浪潮电影。 所以当我知道他的死讯时,甚至觉得这样还挺不错的,因为他终于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我没有一丝一毫觉得「早知道就该对他好一点」或「我为什么没能看出他在烦恼」的后悔。他肯定是希望能在傻笑度过的日常当中,不经意地消失。 但问题在于被留下的我。进藤的离开,对我是非常惨痛的损失。无论是在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进藤都是我的支柱。他比我怠惰、比我自暴自弃、比我悲观,有着这么一个和我一样欠缺人生目标的人陪在身边,让我觉得舒坦多了。只要看着他,就能够觉得:「连这样的家伙都活在世上了,我也得想办法活下去才行啊。」 进藤死去,让我顿失心灵依靠。心中隐约产生一种对外界的恐惧,变得只敢在深夜两点到四点的这段时间出门。一旦硬要外出,就会不停心悸,陷入过度换气的状态而引发晕眩,严重时手脚与颜面甚至会发生麻痹与痉挛现象。 我把自己关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喝着酒,一直在看他生前最喜爱的电影,除此之外的时间都在睡觉。跨坐在进藤机车后座上到处跑的那些日子让我觉得好怀念。我们老是做一些没营养的事,像是在臭油味很重的深夜电玩游乐中心里不断往大型游乐机台内塞硬币、花一整个晚上去海边却什么也没做就直接回家、一整天在河边打水漂,又或者是骑着机车在街上到处吹肥皂泡泡。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多半就是一起度过了这种不精采的时光,才加深了我们的友谊。如果我们的关系再健全一点,他的死应该就不会带给我这么深沉的寂寞了。 我心想,怎么不干脆把我也拖下水就好了。要是进藤邀我,我多半会和他一起笑着往谷底跳下去。 但也许进藤就是知道我会奉陪,才一句话都没跟我商量就去寻死。 当蝉死得差不多,树木也染上红色时,秋天来了。这是十月底的事。 我忽然想起了与进藤闲聊过的一段谈话。 那是个晴朗的七月午后。我们在闷热的房间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天南北地聊天。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成一座小山,几乎只要抽掉一根就会崩塌,烟灰缸旁则有像保龄球瓶一样摆得整整齐齐的空罐。 蝉停在窗边电线杆上发出剌耳的鸣声。进藤捡起一个空罐,到阳台朝蝉扔了过去。离目标差了老远的空罐掉在道路上,发出铿锵的声响。进藤咒骂了一声。 就在他拿起第二个空罐时,蝉就像是故意嘲笑他似地飞走了。 「对了,」进藤拿着空罐呆站在原地说:「录取与否的通知差不多该收到了吧?」 「我什么都没提,你就应该要猜到啦。」我拐了个弯回答。 「没上啊?」 「对啦。」 「我放心了。」和我一样连一间公司的录取资格都没拿到的进藤说道:「顺便问一下,后来你有去应征别家公司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我的求职活动已经进入了暑假。」 「暑假啊?这个好。」 「我也从今天开始放暑假吧。」进藤这么说道。 电视上正在转播高中棒球赛。一群比我们小了四、五岁的棒球少年,在观众的加油声下活跃着。比赛在双方都未得分的情形下,打到了七局下半。 「问你一个怪问题。」我说:「进藤你小时候想当什么?」 「高中老师啦。我不是讲过好几次了吗?」 「啊啊,你确实讲过。」 「现在回想起来,我想当老师,就和独臂人想当钢琴家一样啊。」 如同当事人所说,进藤这个人怎么看都不适 合当老师。只是如果问我他适合什么样的职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如果是要当「千万不可以变成像他这样」的这种负面教材,相信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不过目前世上并不存在负面教师这样的职业。 「其实也不是没有独臂钢琴家啦。」我这么说道。 「也是啦。顺便问一下,你以前想当什么?」 「这个嘛,我什么都不想当。」 「鬼扯。」进藤顶了顶我的肩膀后说:「小孩子不都会被大人弄得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会有梦想吗?」 「可是我真的没有。」 电视传来欢呼声,看来是比赛有了进展。球打在护栏上,外野手拚命去追。二垒跑者已经一脚蹬在三垒垒包上,球传到游击手的手上后,他放弃回传本垒。 播报员说他们得到了宝贵的一分。 「对了,你国中时代不是参加棒球校队,而且还是县内知名的投手吗?」进藤说:「我听国中时代的朋友说过,有个姓汤上的左撇子,明明才二年级,却离谱地老是能把球送到正确的位置。」 「应该就是说我吧。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只有控球力特别突出。可是,我在国二的秋天就退出了。」 「是受伤还是怎么了吗?」 「不是。这说来有点奇妙……我国二那年夏天,在县内预赛的准决赛中赢得了胜利,那一天我的确成了英雄。这样听起来像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但能赢得那场比赛, 几乎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那间国中的棒球校队能留到准决赛,真的是很罕见的事情,所以学校动员所有人来帮我们加油,每个见到我的人无一不称赞我。」 「从现在的你看来,完全没办法想象啊。」进藤十分怀疑地说道。 「我想也是啊。」 我露出苦笑。也难怪他会这么说。连我自己也是每次回顾时,都觉得很不踏实。 「我在学校里没几个朋友,是个不起眼的学生,突然在这一天成了英雄。感觉实在棒透了。可是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顾这一天,突然涌起羞耻的感觉。」 「羞耻?」 「对,就是羞耻。我觉得自己很可耻。觉得『这有什么好乐得冲昏头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那种状况下会高兴得冲昏头也是当然的。」 「也是啦。」我这么回答。进藤说得没错。当时我没有任何一个不该冲昏头的理由,大可坦率地为此高兴。但就是有某种东西从意识底层冒出来,拒绝我这么做。我的心情就像气球被灌得太饱而胀破似的,一瞬间萎缩下来。 「总之,在我有了这个念头的瞬间,就越想越觉得一切变得非常可笑。然后我就想到:『我不想再丢人现眼了。』两天后,决赛的当天,我搭上第一班电车,结果却是跑 去电影院。我在那里连续看了四部电影,还记得因为冷气开得太强,始终在摩擦手臂取暖。」 进藤捧腹大笑:「你是白痴啊?」 「我是个大白痴。可是,就算时光倒流,再给我一次同样的机会,我想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比赛结果当然是以悬殊的比数惨输了,不管是队员、教练、班上同学、老师还是爸妈,全都气得不得了。他们问我不去参加决赛的理由,我回答说:『弄错日期了。』结果这似乎是火上加油。暑假刚结束的第一天,我就被带到隐密的地方围殴,鼻梁骨折,有点变形。」 「你是自作自受。」进藤这么说。 「一点也没错。」我表示同意。 电视上的比赛似乎也分出了胜负。最后一棒打者只打出了不怎么样的二垒方向滚地球。两队球员行礼后互相握手,输掉的那一队想来应该是教练教他们要这样做,始终挤出令我觉得恶心的笑容。总觉得很病态。 「我从以前就是个没有任何欲望的小孩,」我说:「完全没有任何想做什么或想得到什么的想法。我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很难热中于一件事情,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持续。像七夕要交的许愿挂签,我也每次都交白卷。我们家没有所谓的圣诞礼物,但我从来不曾对这点感到不满,甚至觉得其它家的小孩好可怜,每年都得决定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才行。就算拿到压岁钱,我也只交给我妈妈,请她拿去补贴当时我去上的钢琴班学费。而且我会去上钢琴班,也只是想减少待在家的时间。」 进藤关掉电视,将cd播放器的电线插上插座,按下播放钮。是尼尔·杨的《tonight’sthenight》,是他最中意的cd之一。 「你真是一点都不纯真的小孩,听了真不舒服。」第一首曲子播完后,进藤说道。 「可是,当时我一直以为这霞才正常。」我说:「大人这种生物,对傲慢的小孩会开骂,但对没欲望的小孩就不怎么会骂,所以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自己很奇怪……我现在遇到的问题,多半就是这个。我想面试的主考官多半也看出来了,看出我不但不是真心想工作,还不想要钱,甚至不想得到幸福。」 进藤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说了无趣的话。 就在我为了改变话题而想随便说点话时,进藤开口了。 「可是你不是和笔友通信得很开心吗?」 「……笔友啊。我的确有过一段时期在做这种事啊。」 明明一刻也不曾忘记,我却像是事隔多年才想起似地这么说道。 进藤是唯一知道我和雾子在当笔友、且在信上写的全是谎言的人。一年前我去参加啤酒节时,喝醉酒又被太阳晒昏头,才不小心脱口而出。 「的确,要说我没有乐在其中,就是骗人了。」 「你这个女生笔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日隅雾子。」 「对了,就是日隅雾子,那个被你单方面停止通信的女生。真是可怜,就算你不理她,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写信给你好一阵子吧?」 进藤咬下一口牛肉干,并用啤酒灌进肚子里。 然后说: 「吶,瑞穗,你应该去见日隅雾子。」 我以为他是说笑,嗤之以鼻,但进藤的眼神很认真,充满了信心,他确信自己刚刚说的话是个绝妙的主意。 「去见雾子?」我用讽剌的口气说:「然后为五年前的事向她道歉,跟她说『请你原谅我这个骗子』?」 进藤摇了摇头。 「我要说的是,不管你写在信上的事情是谎话还是事实,你说过的那种……对了,就是『灵魂的交流』,能够如此交流的对象可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你可以对自己和那个叫雾子的女生之间的相配度更有信心一点,而且你们从姓氏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yugami』和『hizumi』都是『歪』的训读啊。」 「不管怎么说,已经太迟了。」 「我看未必。在我看来,如果真的是心意相通的对象,五年、十年的空窗期根本不成问题,完全可以像昨天才一起聊过天似地欢笑。我觉得光是为了确定日隅雾子对你来说是不是这样的对象而去见她一面,其实也挺不坏的。说不定可以形成一个契机,让你找回失去的欲望。」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答,想必是含糊其辞,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我心想,就去见雾子一面吧。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想珍惜进藤送给我的话,另一部分是因为失去了好友而觉得寂寞。不过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我切身体会到「喜欢的人不见得会一直活着」这件事。 我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开快车回到老家。从房间的衣柜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饼干盒,将雾子寄给我的信照日期顺序排到床上。但就只有那几封不 再回信后雾子仍然寄来、我却根本没拆封的信件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个飘散着怀念气味的房间里,一封一封地重看这些信。花了五年累积起来的信件合计有一百零二封,我以回溯时间的方式,从最后一封信看起。 等我看完她寄给我的第一封信,太阳都下山了。 我买了信封和信纸,回到公寓写信。我的手还很熟悉收件人的地址。 想要告诉她的事情有一大堆,但我想到最好的方法还是实际见面告诉她,所以只简单写了几句话。 「五年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有事瞒着你。如果你还愿意原谅我,十月二十六日请来公园一趟,就是我们以前小学上学途中的那座儿童公园。我会等你一整天。」我只写下这些,就把信投进邮筒。 我不抱指望,自认是不抱任何指望。 第二章 稀松平常的悲剧 雾子并未出现在我信中提到的公园。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我从长椅上起身,再等下去多半也是白等。我离开了这个溜滑梯油漆剥落、秋千的坐板被拆下、方格铁架生锈、与十年前相比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儿童公园。 我的身体从里冷到外。虽说撑了伞,但在十月的雨中待一整天,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吸了水的军装大衣又重又冰冷,牛仔裤紧贴着双脚,刚买的鞋子沾满了泥土。我心想,还好是开车来。要是照一开始的计划,转搭电车和公交车过来,就得等到一大早的第一班车发车了。 我快步躲到车上,脱掉淋湿的外套,发动引擎,开了暖气。换气扇吐出有霉味的热风,花了二十分钟左右,车内总算温暖起来。随着身体的发抖渐渐平息,我也越来越想喝酒。想喝那种酒精浓度很高,最适合当闷酒喝的酒。 我开到深夜仍有营业的超级市场,买了小瓶装的威士忌和综合坚果。我在收款机前排队等结帐,有个年纪大约超过二十五岁、没化妆的女人,光明正大地插队进来,接着有个看似她男友的男人也跟着进来。两个人都一副睡衣配拖鞋的打扮,却散发出一种像是刚喷了香水似的气味。我本来想抱怨,不过到头来连咋舌声都发不出来。我在心中痛骂自己窝囊。 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我在车上慢慢喝着威士忌。灼热的蜜糖色液体烧着喉咙往下流,为意识蒙上一层温和的雾霭。收音机发出破音的英文老歌,以及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这些都让我觉得十分自在。停车场的灯光在雨中溅开,显得亮丽无比。 然而音乐迟早会结束,酒会喝完,灯光会消失。我关掉收音机,闭上眼睛的瞬间,就涌起一股强烈的寂寞。我只想尽快回到公寓蒙头大睡,什么也不去想。就连平常甚至觉得喜欢的黑暗、寂静与孤独,偏偏都在此时蚕食起我的心。 我自认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指望,不过看来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迫切渴望与雾子重逢。我那烂醉的脑子,多少比平时更能坦率承认自己的感情。没错,我觉得受伤。雾子没出现在公园,让我失望透顶。 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心想,早知道会这样,一开始就应该接受她的邀约。无论是十七岁的我,还是二十二岁的我,都一样是个骗子、是个一事无成的失败者。既然如此,当然是趁她还想 见我的时候去见她比较好。我竟然做出如此浪费的选择! 我本来打算睡到酒精消退为止,但临时改变了心意。我将车子开出停车场,用力踩油门,中古的轻型车发出哀号开始加速。 酒醉驾车。 我知道这是违法的行为,但豪雨让感觉麻痹。既然雨下得这么大,做点小小的坏事也不会被责怪。 雨势渐小。我为了挥开来自酒醉的睡意,又加快了时速到六十公里、七十公里、八十公里。轮胎一瞬间陷进较深的积水而发出轰隆声减速,随后又再度加速。在这种乡下道路、这种天气、这种时间,相信应该不必担心会有对向来车或行人。 这是一段很长的直线道路,高耸的路灯在道路两旁绵延不绝。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点烟器点燃,吸了三口后扔出后车窗外。 这个时候,我的睡意到达巅峰。 我想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应该只有短短一、两秒。 不过当我醒来的下一瞬间,一切都太迟了。我驾驶的车开进了对向车道,车头灯照出几公尺前方的人影。 在这短暂的瞬间,我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其中还包括许多小时候无关紧要、早已忘记的往事。像是从短期大学毕业的幼儿园老师做给我的浅蓝色纸气球、小学感冒请假那一天看着的阳台玻璃窗、探望住院的母亲后回家路上去逛的昏暗文具店等等。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走马灯现象。多半是我试图从二十二年间的记忆当中,抽出能够用以避免车祸的知识或经验,所以才会忙着将这些记忆的抽屉一一翻开。 尖锐的煞车声响起。肯定来不及了。我放弃一切,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车身产生剧烈的冲击。 然而,车身并未受到任何冲击。 经过漫长得像是永恒的几秒钟,车子停下来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往四周张望,至少在车头灯照得到的范围内,并没有人倒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了双黄灯后下车,先绕到汽车前方,车身没有任何损伤或凹陷。如果撞到人,应该会留下痕迹。我再度往四周张望,连车子底下也查看过,但哪儿都找不到倒地的尸体,心脏发了狂似地猛跳。 我在雨中呆立不动,告知车门未关的警示声在黑暗中回荡。 「是我煞住了吗?」我自言自语着。 是我下意识打方向盘闪过了?还是对方惊险地躲开,然后就这么离开了? 又或是说,这一切都是酒醉与疲劳制造出来的幻觉? 我是不是躲过了开车撞到人这一劫? 这时,背后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对,你没煞住。」 我转身一看,看到一名少女。从她一身深灰色制服外套和花呢格纹裙的打扮看来,多半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的年纪大概是十七岁上下,娇小得几乎比我矮了两个头。她似乎连伞都没撑就走在路上,全身湿淋淋的,淋湿的头发沾在额头与脸颊上。 我想,我大概是在车头灯的照射下,看着这个站在雨中的长发女生看出神了。她很美。是那种不会因为沾到雨水或泥巴就有所减损,反而会被脏污衬托得更突出的美。 我尚未问她「没煞住」是什么意思,少女就用双手握住背在肩上的书包提把,猛力往我脸上砸来。书包在我鼻子上打个正着,让我的视野中冒出无数个细小的光点。我失去平衡,躺到了积水上,冰冷的水立刻透进外套。 「就是没能来得及煞车。我,死掉了。」少女跨坐到我身上,揪住我的衣领摇晃着我说道:「看你做的好事!你要怎么赔我?」 当我正要开口,少女的右手就飞来打了我一巴掌,就这么连续打了两、三下。我鼻头发烫,感觉得出正在出血,不过我也没有资格抱怨。 因为,我杀了这名少女。 尽管被杀的当事人活力充沛地一直打我,但我的确开着时速八十公里以上的车撞到了她。距离短,又是那种速度,即使踩了煞车、打了方向盘,也不可能来得及。 少女手握拳头一再打我的脸和胸口。被打的时候几乎完全不痛,但骨头和骨头碰撞的冲击让我很不舒服。没过多久,少女似乎精疲力尽,喘着大气连连咳嗽起来,也才终于停手。 雨依然下个不停。 「吶,可以请你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么问。嘴里破皮,有着像是在舔锈铁时会有的味道。「我开车撞死你,这大概错不了。那么,你为什么一点伤都没有,还好端端地活蹦乱跳?还有为什么车身没有留飞痕迹?」 少女不回答,起身踢了我的侧腹部一脚。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用全身体重踩踏来得贴切。这下可难受得不得了。我感觉到一种像是内脏被钉入一根木桩似的疼痛,觉得肺里的空气全都漏了出来。 我好一阵子无法呼吸。要是胃里装的东西再多一点,恐怕已经全都吐了出来。少女看到我的身体弯成彳字形,似乎消了些气,暴力的举动就此停歇。 我一直躺着淋雨,直到痛楚离去。坐起上身想要站起时、少女就朝我伸出了手。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茫然地看着她的手,少女就对我说:「你要坐到什么时候?还不快点站起来。」 「我要你送我回家。这点小事你应该肯答应吧?杀人凶手先生。」 「好,当然。」 我抓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雨势又渐渐变大了,车顶传来像是无数只鸟在啄的声响。 少女坐在副驾驶座上,脱掉淋湿的制服外套往后座一扔,摸索着点亮了车内灯。 「听好了,请你看清楚。」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伸到我眼前。 过了一会儿,她漂亮的手掌上,渐渐浮现出紧绷的淡紫色伤痕。那是一种像是刀子割伤,花了好几年痊愈而留下的伤痕,不像是刚才的车祸造成的。 少女朝哑口无言的我说道: 「这道伤痕是五年前弄出来的……剩下的请你自己想。听了这个解释,应该差不多都懂了吧?」 「不懂。不,我反而更搞不清楚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少女一副厌烦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我可以『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取消」? 我试着对她话中的含意思考了一番,但还是什么也无法理解。 「可以请你说得更简单一点吗?你说的是一种比喻吗?丄 「不是,就是照字面的意思解释。我能『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歪了歪头。如果照字面的意思解释,会更令人摸不着头绪。 「也难怪你会难以相信,毕竟连当事人都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 少女边说着边用食指轻轻摸了摸手掌上的伤痕。 「我再说一次,这道伤痕是五年前弄出来的,可是我『取消』了我『受了伤』的事实。然后刚刚我是为了解释给你听,才把伤痕复原。」 「取消」事实? 这实在太超脱现实了。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种能力显然超过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范围。 然而,眼前就是发生了只有这种说法能够解释的事态,她亲身证明了这一点。我明明开快车撞到她,她却得救了,而一直到刚才都不存在的伤痕1却又能突然出现。 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的魔法师,但在我能找出其它令人信服的解释之前,也只能相信了。总之,我就先把这个说法当成假设来接受。她能施展魔法,能「取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也就是说,我引发的车祸也是你『取消』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再让你看一看别的例子?」 少女卷起上衣的袖子。 「不用了,我相信。」我说:「虽然实在太……太超脱现实,但事情就发生在眼 前。可是,如果你能『取消』车祸,为什么我还会有『开车撞到你』的自觉?为什么我不会就这么开走?」 她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不知道。并不是一切都是我有意识去做的,我才希望有人告诉我呢。」 「另外还有一点。虽然你是为了便于解释才用这种说法,但严格说来,你应该不是真的能把事情完全『取消』吧?不然就无法说明你刚才的怒气。」 「……是啊,你说得没错。」少女以不高兴的表情点了点头说道:「我的能力终究不过是一种缓兵之计。过了一定的期间后,『取消』的事情又会恢复原状。说起来我能做到的,就只是把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延后』而已。」 「延后」。我恍然大悟。若是这样,就能够理解她先前的怒气。她不是得以免于死亡,而是暂且保留,迟早还是得接受死亡。 若从她刚才的说法听来,她至少可以延后事情五年,少女看穿我的心思后说: 「我话说在前面,我之所以能把手掌上的伤痕延后足足五年,因为那只是一个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小伤口。能延后事情多久,是由我祈求的强度和事情的大小来决定。祈求的强度越强,能保留的期间就越长;事情越大,能保留的期间就越短。」 「那么,今天的车祸能维持『取消』多久?」 「……依感觉来判断,顶多十天左右吧。」 十天。 一旦过了这十天,少女就会死去,我也将会变成杀人凶手。 我觉得这一切好像不是真的。一部分是因为身为受害者的少女就在我眼前说话,另外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完全舍弃这只是一场恶梦的淡淡希望。我过去曾经几十次、几百次,梦见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对他人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所以我觉得现在遇到的事情,只是这无数的恶梦之一。 总之先道歉再说。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赔罪……」 「不用了,就算你道歉,我也不会起死回生,你的罪也不会消失。」少女冷漠地说:「你先送我回家好了。」 「好。」 「还请你安全驾驶。要是再撞到别人,可就没完没了。」 我照少女指的路线开车。平常不会在意的引擎声,现在听来格外剌耳。嘴里血的滋味始终无法消散,让我吞了好几次口水。 少女说她是在八岁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这种神奇的能力。 上完钢琴课在回家的路上,她发现被车撞死的猫尸体。那只灰毛猫总是在这附近徘徊,她也十分熟识。灰毛猫似乎有人饲养,异常地不怕生,只要一朝它招手,它就会来到人的脚下绕着圈子走。就算摸了它也不会跑掉,更不会说人的坏话,对少女来说是少 有的朋友。 这只猫死状凄惨。血渗得柏油路上一片黑漆漆的,疑似被撞到时喷出而溅在护栏上的血,却是深红色的。 少女没有勇气帮它收尸或掩埋。她从尸体移开目光,快步回家去了。途中她听见音乐盒传出的音乐,是〈my wild irish rose〉在往后的人生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一首曲子。每次成功「延后」事情,她的脑海中就会开始播放这首曲子。等到演奏结束,伤害她的种种事实就会被「取消」。 她做完功课,独自吃完包在保鲜膜里的晚餐,想着:「那只猫真的是我认识的猫吗?」当然,在意识底层她知道那是不容怀疑的真相,但在意识表层她拒绝承认。 少女穿上拖鞋,偷偷溜出家门,来到了白天看到尸体的地方。但别说是尸体了,就连血迹也没看到。会是已经被人收拾干净了吗?又或者是有人不忍心而移走了?但她总觉得不对劲,现场的状况似乎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尸体与血迹。少女站在原地发呆,心想是弄错地方了,还是自己的脑袋出毛病了。 几天后,少女找到了灰毛猫,她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是自己误会了。她一如往常地招手,猫就悠哉地走过来。当少女想摸摸猫的头而伸出手去,手掌外侧突然传来一阵烫伤似的疼痛。她赶紧缩手一看,手上出现了一道约有小指长的抓伤。 她觉得被背叛了。 过了一周左右,伤口不但并未愈合,反而开始红肿。她发高烧,还有想吐的症状,于是向学校请假。少女想到,那只猫多半是带原者。虽然忘了名称‘但就是十只猫里会有一只带有的那种病菌。相信是被猫抓伤时,这种病菌从伤口入侵了她的体内。 高烧好一阵子不退。她全身乏力,全身多处关节与淋巴结都在痛。 要是灰毛猫被撞死的这件事,不是我的误会就好了。用不了多少时间,少女就开始有了这样的念头。要不是那只猫还活着,自己应该就不必这么难受了。 当她下次醒来,高烧已经完全退去。既不痛也不会想吐,完全康复了。 「我的高烧好像退了。」 她对母亲这么报告,母亲就歪了歪头说: 「你有发烧吗?」 少女心想:「我都发高烧昏睡 了好几天,你说这什么话?」像昨天、还有前天也是……她正要回溯记忆,却注意到自己的脑子里除了生病昏睡的那几天之外,似乎还有其它的记忆并存。 在那些记忆里,她昨天和前天,甚至这一个月来都有去上学,连一天的假都没请。无论是上课的内容还是午休时间看的书,甚至连营养午餐的菜单她都想得起来。 紧接着,她陷入了极度的混乱。昨天一整天都在家里昏睡;昨天去上学,上了数学、国语、美劳、体育和社会课。脑海中存在着这两种互相矛盾的记忆。 她不经意地一看手掌,发现抓伤已经消失了。感觉不像是治好,而是伤口从本来存在的地方凭空消失。她又想,不对,是根本就不曾有过伤口。当时死掉的猫,确实是自己熟识的那只猫,死掉的猫自然不可能抓伤人。 所以她毫无理由地确信,让那只理应死掉的猫暂时延命的就是自己。多半是因为我祈求了,因为我强烈祈求那只灰毛猫不要死,才暂时让「猫被车撞死」的事实被「取消」。不过我因为被这只猫抓伤而生病,因而有了「要是这只猫死掉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因此一开始的那个愿望失去了效力,车祸再度变成「发生过的事」,事实也因而变成「我没被猫抓伤」。 少女的这个解释极其正确。日后少女为了验证假设,前往那天那只猫的尸体所在位置。一如所料,理应消失的血迹又再度出现。车祸果然有发生过,只是暂时被「取消」罢了。 后来每当有讨厌的事情发生,少女就会接连「取消」这些事情。她的人生里充满令她想「取消」的种种。她心想,多半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会被赋予这样的能力。 这些话是等到更久以后,少女才亲口说出来。 我在路口等红灯,脸一直望向副驾驶座窗外的少女头也不回地说: 「我闻到怪味道。」 「怪味道?」 「刚才下着雨,我才没发现……你该不会喝酒了吧?」 「嗯,对啊。」 我自暴自弃地老实回答。 「原来你酒醉驾车?」少女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说:「你大概以为酒驾肇事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我无话可说。虽然知道酒醉驾车的风险,但我隐约想到的「风险」,只包括被临检拦下来或是撞到电线杆之类的小事。我心中认定车祸致死这种事情,就和银行抢匪或公车劫案一样与我无缘。「请在那边左转。」 车子开进了没有路灯的山路。朝时速表一看,连三十公里都不到。就在我想稍微用力踩下油门的瞬间,脚却当场僵住。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但仍慢慢加快速度,结果手掌开始不寻常地大量冒汗。 对向来车的灯光映入眼帘。我放轻油门,降低了速度,和对向来车会完车后,又继续减速,最后终于停车。心脏就像刚出车祸时那样剧烈跳动,冷汗顺着腋下往下流。我想再度开车前进,脚却不听使唤,撞到少女之际经历到的「那种感觉」还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该不会是,」少女说:「撞到我之后,让你怕得不敢开车?」 「伤脑筋,似乎是这样。」 「你活该。」 不管重新挑战几次,都只前进几公尺,但心悸却始终停不下来。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关掉雨刷后,转眼间前车窗上就形成了一道水膜。 「不好意思,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到可以正常开车再走。」 我这么告诉少女,然后解开安全带,把椅背往后倒,闭上了眼睛。 几分钟后我听到身旁发出倒下椅背、改变姿势的声响。她多半是想背对我睡觉吧。只要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后悔的浪潮就会慢慢涌上心头。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真的铸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我为每一件事情懊悔。那个时候开快车就错了、酒醉驾车就错了,追根究柢,会在那种时候喝酒就错了。不,想去见雾子这件事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像我这样的人,应该独自关在房间里郁郁寡欢。至少这样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我毁了她的人生。 为了转移心思,我向少女问道: 「吶,为什么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会一个人在深夜走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用不着你管吧?」少女冷漠地撂狠话:「你啊,该不会是想说会发生车祸,我也有责任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都是因为你轻忽大意夺走别人的性命,还讲这种话也太过分了吧,你这个杀人凶手。」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仔细聆听车外的雨声。躺下来之后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又因为酒精尚未消退,意识变得断断续续。 我盼望下次醒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隐约听到了少女啜泣的声音。 我人在深夜的电玩游乐中心。这当然是梦。天花板油腻泛黄,地板满是焦黑的痕迹,多处日光灯闪烁,并排的三台自动贩卖机当中,有两台贴着以潦草字迹写着「故障中」的白纸。成排老旧的大型游乐机台全都没打开电源,四周笼罩在寂静之中。 「我开车撞到了一个女生,」我说:「车速快得要杀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下雨让煞车几乎完全不管用,所以我似乎成了杀人凶手。」 「原来如此。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进藤坐在椅垫破损的高脚椅上,手肘拄在游乐机台的框体抽着烟,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这种不客气的问法让我好怀念,不由得脸颊放松。进藤就是一个这样的家伙,别人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坏消息,别人的坏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真是糟透了。光是想象接下来得接受什么样的惩罚就很想死。」 「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说起来,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可以失去吧?你每天都过着行尸走肉的日子,不是吗?过着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乐趣的人生。」 「所以才终于要结束啦……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追随你了。如果是在朋友刚自杀不久的时候,我应该也可以不太抗拒地成功自杀。」 「别这样,恶心。这样岂不是弄得像是殉情?」 「说得也是。」 我们的笑声回荡在静悄悄的电玩游乐中心里。 我们把硬币投进满是磨损痕迹的机台,挑一款落伍的游戏来对战。二胜三败。考虑到实力的差距,我已经算是表现很好了。毕竟进藤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能留下过人的成绩,他掌握事物本质的速度快得异常。 但相对地,直到最后,不管在任一范畴,他都没能成为一流的人才。我想多半是因为害怕,他投入一个领域后,会对忽然扫兴地觉得「我到底在搞什么?」的那一瞬间怕得要命,就是无法把自己的一切奉献在任一事物上。和我一模一样。 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进藤才会喜欢那些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没营养的东西。像是落伍的游戏、不实用的乐器、大得离谱的真空管收音机。他热爱这些没有用处的东西。 进藤从椅子上站起,从唯一还在运作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罐装咖啡回来。他交给我一罐,然后说: 「瑞穗,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 「这场车祸真的是完全无法避免的吗?」 我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这话怎么说?」 「我想说的是,也就是说……你是不是在无意识中,自己引来了这场悲剧。」 「喂喂,你这话说穿了,就是在怀疑我是故意引发车祸的?」 进藤不回答。他露出饶富深意 的笑容,把几乎只剩滤嘴的香烟丢进空罐,又点起下一根烟。他的意思是要我仔细想想看。 我针对他话里的含意思索。但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也导不出象样的结论。如果单纯是指我有自我毁灭的愿望,他不会用这种问法。 进藤是想让我察觉到汁么。 梦总是没有脉络,不知不觉那里已经不再是电玩游乐中心。这次我站在游乐园的入口。这里有贩卖部与售票处,以及旋转木马和旋转秋千等游乐设施,后头还有大摩天轮、海盗船与云霄飞车等。到处都可以听见游乐设施的运作声中夹杂着女性的尖叫声,园内的喇叭发出极尽欢乐的爵士大乐队音乐,游乐设施旁边则可以听见复古的一人乐团 我似乎不是独自来到这里,身旁有个人用力握着我的左手。半梦半醒的我觉得不可思议,照理说我应该从不曾和任何人两个人单独去游乐园玩。 我觉得眼睑另一侧亮得剌眼。睁开眼睛一看,雨已经停了,地平线附近交杂着夜晚的深蓝色与早晨的橘红色。 「早安,杀人凶手先生。」少女似乎已经醒了,她开口说:「能开车吗?」 朝霞照亮她的眼睛,有哭肿的痕迹。 「大概可以。」我这么回答。 看来我对开车的恐惧果然只是暂时性的。无论是握住方向盘的手,还是踩油门的脚,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以时速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开在闪闪发光地反射着朝阳的湿润道路上。 我有话想先跟少女说清楚,但不知道该怎么起头才好。我以刚睡醒的昏沉脑袋东想西想,结果就开到了要去的市镇。 「到那边的公车站牌就好,」少女说:「请让我下车。」 我把车停在停车处后,叫住了打开副驾驶座车门正要下车的少女。 「吶,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只要你吩咐,我什么都答应。拜托你让我赎罪。」我没有得到回答。少女默默走到人行道上,往前迈出脚步。我下车追上去,抓住少女的肩膀。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想赎罪。」 「请你从我的视野消失,」少女说:「越快越好。」 我还不死心地说:「我并不是要你原谅我,只是想尽可能让你的心情轻松点。」「我为什么就得为了你的自我满足而给你加分的机会?『想让你的心情轻松点』?你只是想让自己轻松点吧。」 我后悔了,刚刚的说法太不妥当了。听到杀死自己的凶手对自己说出这种话,任谁都会觉得假惺惺。 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惹她生气。看来也只能先退一步。 「我知道了。而且你好像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就先消失吧。」 我拿出记事本,写下手机号码,撕下这一页交给少女。 「要是有什么事情想叫我做,就打这支电话,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马上赶到。」 「我拒绝。」 少女在我眼前把这张纸撕碎。变成碎纸条的纸被风吹走,掺进了昨天的风雨中从路树上吹下的黄色银杏叶。 我又在记事本上写下手机号码,塞进少女包包的口袋。结果这张纸又被撕碎,四散纷飞。我还是学不乖,再度试图让她收下写了手机号码的纸张。 我们重复了八次,少女终于屈服。 「好好好,我收下就是了,拜托你赶快消失,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闷。」 「谢谢你。不管是深夜还是大清早,不论是多么小的事情,尽管找我就对了。」 少女的制服裙摆一扬,逃命似地快步离开。我也决定先回公寓一趟。回到了车上,在路上随便找了间餐饮店停下吃完早餐,小心地驾驶回到了住处。 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外面度过日头当空的时间了。路旁盛开的红色秋樱随风摇曳;无数只红蜻蜓交错飞舞的蓝天,比我记忆中还要蓝得多。 第三章 争取加分 我本来以为人在这种时候就算想睡也睡不着,但冲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躺到床上后,眼睑立刻变得沉重,让我昏睡了六个小时左右。 醒来之后,心情意外地不差,甚至还觉得这几个月来每次醒来都会有的沉重感消失了。我起身查看手机,并没有来电,看来少女似乎还不需要我。我再度躺下,仰望着天花板。 明明是开车撞到人的隔天,为什么我的心情会这么好?我的心情从昨晚沉重的后悔急转直下,如今甚至觉得舒畅。我听着水滴从集雨管一滴滴落下的声响,茫然思索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多半是摆脱了持续往下掉落的恐惧。在那些过得怠惰的日子里,我受到一种像是自己在慢慢腐烂的感觉折磨。满心都在害怕自己到底会掉到什么地方,到底会变得多差。然而昨天的车祸,让我一口气就掉到了最底层。 实际掉到该掉落的地方后,就会发现从某种角度来看,这里其实是个非常宜人的暗处,毕竟在这里不需要担心会继续往下掉。比起无穷无尽往下摔的恐惧,摔在地上的疼痛至少比较具体,也比较容易忍受。 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由于没有能够辜负的期待,也就不会失望。 所以我乐得轻松,再也没有什么比早已驯服的心灰意冷更靠得住。 我走到阳台上抽了一根烟。五公尺外的电线杆上停着几十只乌鸦,有几只在四周飞来飞去,发出像是喉咙哽住的叫声。 香烟前端一公分处化为灰烬时,隔壁阳台传来女生说话的声音。 「晚安,家里蹲同学。」 我往左一看,一名戴着眼镜、留着鲍伯头的女性,穿着睡衣对我轻轻挥手。 她是住在隔壁就读艺术大学的女生。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因为我跟她不熟,而是内向的人就是很不擅长用名字记住人。 「晚安,家里蹲同学,」我也这么响应:「你今天起得还真早啊。」 「你那个,给我,」艺大生说:「你嘴上的那玩意。」 「这个?」我指了指自己嘴上的香烟。 「嗯,那个。」 我从阳台边伸出手,把抽到一半的香烟递过去。另一头的阳台还是一样摆满了盆栽,弄得像是一片小森林。摆在左右两端的小脚架发挥了花架的作用,正中央放着一张红色的花园椅。这些草木似乎都得到了适切的照顾,和持有者不同,充满生机。 「你昨天好像一整天都出门去了。」她把烟留在肺里不呼出来,对我说:「明明是个家里蹲同学。」 「很了不起吧?」我说:「对了……我正想找你。记得你有订报纸,没错吧?」 「嗯,虽然我只看其中一版。这又怎么了?」 「我想看今天的早报。」 「这样啊。那你过来我这边,」艺大生说:「我正好觉得差不多该找你了。我想找你谈夜间散步的事。」 我绕到玄关,进了她的房间。这是我第二次进入她的房间,上次是进去陪她喝闷酒,不过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住在那么杂乱的空间里。 我不会说那叫脏。东西算是经过一定的整理,只是房间的大小和物品的数量不搭调。她应该是那种不忍心丢掉东西的人,和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以外什么都不摆的我,正好是两个极端。 今天艺大生的房间还是一样没整理,而且不但没整理,东西甚至比以前更多了。她的房间还兼作画室,所以墙边偌大的书柜上挤满了画集与写真集等资料,还有大量的唱片。书柜上则有一路堆到天花板的纸箱,不难预料一旦发生大地震,后果将惨不忍睹。 另一边墙上则贴着法国电影海报与三年前的月历,角落挂着软木板,上面用图钉杂乱地钉着许多艺术照片。两张桌子当中的一张放着大台计算机,桌前有削到一半的铅笔与画笔等绘画用具;另一张桌上则很干净,只放着一台木制机壳的唱盘机。 我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利用夕阳的光线,从头到尾把早报上的每个字都看过一遍,但还是找不到和我引发的车祸有关的报导。艺大生也从我身旁凑过来看报纸,并说出她的感想:「我好久没看报纸了,果然还是不怎么有意思呢。」 「谢谢你的报纸。」我把报纸还给她。 「不客气。有你在找的报导吗?」 「没有,没看到。」 「这样啊,那真是遗憾。」 「不,正好相反,找不到反而放心。请问电视也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你的房间连电视也没有吗?」艺大生感到傻眼后又说:「不过我也很少看,老实说我觉得用不着。」 她在床下找了找,拿出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的电源。 「当地新闻大概是几点开始?」 「我想应该差不多了。可是,你明明是家里蹲却想看新闻,真是奇怪。你开始关心社会了吗?」 「不是,是我杀了人。」我说:「所以我只想知道这件事有没有上新闻。」 她直视着我,眨了眨眼睛。「怎么回事?」 「我昨晚开车撞到了一个女生。车速很快,快得够撞死人。」 「呃……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对。」我点点头。或许是因为对方和我属于同类型的人,让我有种安心感,觉得什么话都可以告诉她,于是我说:「而且我撞到她的时候,还喝威士忌喝得烂醉,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 她朝手上的报纸瞥了一眼。「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没上新闻的确是说不过去啊。尸体还没被人发现吗?」 「事情有点复杂。我大概还有九天左右的缓刑期间,在这段期间内,我的罪行绝对不会曝光。看到报纸后,我更确信这一点。」 「嗯?我是不太清楚啦。」她双手环胸说道:「但你有空跟我闲聊吗?不是有些事情应该趁现在赶快做一做吗?像是湮灭证据,还是逃走之类的?」 「你说得没错,我有该做的事。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必须等待联络。」 「……这样啊。虽然我还有很多疑问,不过说穿了就是你是重刑犯,对吧?」 「是的,不管事情怎么演变都是如此。」 我这么一回答,艺大生当场表情一亮。她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以极度愉快似的表情摇晃着我。 「跟你说喔,现在我高兴得不得了,」她说:「我觉得整个人充满了活力。」 「你在幸灾乐祸吗?」我发出苦笑。 「嗯。能够知道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我真的好高兴。」 看到艺大生根本不考虑我的心情,不,是考虑到了我的心情却还放声大笑,让我有那么一点得到解脱的感觉。与其招来莫名其妙的同情或担心,这种反应反而让我舒畅许多。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就是对我怀抱着畅快的情感。 「你从家里蹲同学升格成杀人凶手同学了。」 「不是降格吗?」 「在我心中是升格喔……欸,今晚我们也去夜间散步吧,把你宝贵的缓刑期间白白浪费掉,这样很棒吧?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会觉得很放松。」 「好啊,这是我的荣幸。」 「太棒了。要不要来干杯?」她指了指放在书架前的酒瓶说道:「你应该也有很多想忘记,或是不想去想的事情吧?」 「酒就免了。因为一旦收到联络,我就得马上开车过去。」 「这样啊。那么,不好意思要麻烦杀人凶手同学用水将就一下啰。因为这里只有水跟酒而已啊。」 看着她把冰块放进玻璃杯,倒进威士忌,让我总觉得有些怀念。我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 己身在图画故事书或绘画当中。 「不好意思,还是给我一杯好了,可以吗?」 「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她利落地将威士忌倒进另一个玻璃杯后说道:「那 玻璃杯的杯缘互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啊,还是第一次和杀人凶手喝酒呢。」她一边把柠檬汁挤进玻璃杯,一边这么说道。 「这种机会很宝贵,你要好好珍惜。」 「我会的。」 她说完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我和住在隔壁这位家里蹲的艺大生会熟识起来,是在我也像她一样关在房间里以后的事了。 那一天,我躺在床上听音乐。也不管会吵到邻居,就大声地放音乐放个不停,结果就有人用力敲了几下门。会是来传教的吗?还是来推销订报?我决定先不予理会,但不管等了多久,敲门声就是不停。我不耐烦地起来,挑衅似地调高喇叭的音量,结果门就被人用力打开,似乎是我忘了上锁。 这个擅自闯进我房间、戴着眼镜的女生,有着一张让我觉得有点眼熟的脸孔,多半是隔壁房间的住户。相信她应该是来抱怨噪音的。正当我准备好,想着不知道她会骂出 什么话时,她竟按停了我枕边的cd播放器,并拿出里面的光盘,放进另一张cd后,就二话不说地回自己的房间去。 看样子她想抱怨的不是音量,而是音乐类型。我看也不看里面放的是什么cd,直接按下播放钮,就听到一阵像柳橙汁一样清爽又甜腻的吉他流行音乐,让我有点失望。我还以为她要推荐多高尚的音乐,没想到品味还挺糟的。 我和艺大生认识的经过就差不多是这样。虽然我是又过了一阵子,才知道她是艺术大学的学生。 我和她都讨厌外出,却有着频繁去阳台的习惯。尽管她是为了替盆栽浇水,我则是为了抽烟,但随着我们一次次碰面,也跟着不断缩短距离。 阳台之间没有任何遮蔽物,所以我看到艺大生时,都会在不显得厚脸皮的程度内点头致意。而对方每次看到我打招呼,尽管会露出提防的眼神,但还是会有所响应。 事情发生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这天艺大生也来到阳台上替盆栽浇水,我则靠在左侧的栏杆上对她说: 「真亏你一个人有办法栽种那么多植物啊。」 「这没什么。」她以我勉强听得见的音量回答:「并不困难。」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始终注视着植物,回答说:「可以啊,虽然我不知道回不回答得出来。」 「我不是要查问你,不过你至少在这一周内,一次也不曾走出房间吧?」 「……假设是好了,那又怎么样?」 「没怎样。我只是觉得如果是,就太令人高兴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这样。」 我捡起掉在脚下的烟蒂,点着后吸了一口。 艺大生瞪大眼睛,慢慢转头看向我。 「这样啊,说得也是。你之所以知道我没走出房间,是因为你也没走出房间吗?」「是啊。外面很可怕,是因为夏天吗?」 「怎么说?」 「我若是走在大太阳下,心情就会悲惨得两、三天都振作不起来。不,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觉得惭愧……」 「哼?」艺大生用中指把眼镜横梁往上一推说道:「最近都没有看到你朋友,他怎么啦?就是看起来像有毒瘾的那位。不久前他几乎会每天来报到。」 她指的多半就是进藤吧。他的确有些日子眼睛会对不到焦,再不然就是始终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确实像个有毒瘾的人。不过听到她以正经的表情这么一说,就是有种奇妙的趣味在。 我忍着笑回答:「你指的是进藤吧。他死了,就在两个月前。」 「死了?」 「是自杀。多半是。他骑机车摔下悬崖死了。」 「……这样啊,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艺大生以有点破音的嗓音道歉。 「不要紧,这是开心的话题。就只是在说一个男人实现了梦想。」 「……原来如此。也是啦,说不定也有人是这样。」她以钦佩的表情说:「那么,你是因为好友死了,所以悲伤得走不出家门?」 「我很想说事情没这么单纯,」我搔了搔脸颊说:「不过说不定就是如你所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好可怜。」她的口气像是七岁的姊姊在安慰五岁的弟弟,然后说道:「你这一个 月来一口气痩了不少,也是因为这样吗?」 「我瘦了很多吗?」 「嗯,要说是变了个人都不为过。你头发留得太长,而且落腮胡也很夸张,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都凹陷了。」 说来也是理所当然。从我足不出户以来,除了下酒菜以外几乎什么都没吃,甚至有几天根本没碰任何固体食物。多半也是因为走路的机会变少,不经意地看到自己的脚,就发现双脚变得像是卧病在床的病患一样细痩。我许久没有和人说话,都不知道自己变得这么烟酒嗓,听起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而且皮肤又白,就像整整一个月没吸血的吸血鬼。」 「晚点我会照照镜子。」我摸着眼窝说道。 「说不定镜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我是吸血鬼啰。」 「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表情像是在说,谢谢你顺着我的玩笑话讲下去。 「对了,你又是怎么样?为什么无法出门?」 艺大生把浇水壶放到脚边,从阳台右侧探出上半身面向我。 「这件事我保留一阵子再说。先别说这些了,我想到了一个还不错的点子。」她露出可亲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回答。 当天晚上,我们为了实践她想到的点子,穿上我们最漂亮的衣服,走出公寓。我穿着西装外套与经过一次水洗的牛仔裤,艺大生穿着海军蓝的茧型洋装与凉鞋,眼镜也换成隐形眼镜,头发则细心地绑好。这种打扮显然不适合在夜路上徘徊。 以往我们也曾有过要买东西或去银行办事等不得不外出的机会,但是每次像这样硬被拖到外面,我心中对外界的恐惧都更加恶化。而她的论调就是认为,正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动外出,才会因此讨厌外出。 「我认为首先就要积极走出去,让自己学到『外面是好玩的地方』这件事。」艺大生说:「『所有不适应的情形,都是来自过去的错误学习。去除或修正这些错误的学习,就能够适应。』」 「这话是从哪里引用来的?」 「记得汉斯·艾森克好像说过类似的话。这种想法不是很美妙吗?」 「的确,比起说什么精神创伤、温暖互动啦,这种划分清楚的想法还比较有说服力。可是,讲究服装的理由是什么?又不是要穿给谁看。」 艺大生提起洋装的裙襬轻轻摆动,说道:「这样穿会让人打起精神,不是吗?虽然也就只是这样,但我认为这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于是,我们就以这种像是要去参加宴会的打扮,漫无目的地在夜晚的街上散步。最近尽管白天的残暑仍然酷热,但是到了晚上就会吹起颇有秋意的凉风。涌向路灯的昆虫减少,相对地,路灯下则散落着许多昆虫的尸体。 艺大生轻巧地避开昆虫尸体,站到路灯下。偌大的飞蛾在她头上飞来飞去。 她歪了歪头问说: 「我漂亮吗?」 或许是许久没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她的情绪才会如此高昂。她就像迎接生 日的孩子一样开心嬉闹。 「很漂亮。」我回答。 我认为她真的很漂亮。我能够理解人看到这种光景会说「很美」的心情,所以我决定先回答「漂亮」再说。 「太好了。」 艺大生天真地笑逐颜开。 垂死的油蝉在柏油路上拍动翅膀。 这天我们以附近一个无人车站做为终点。这个悄悄融人住宅区的车站,到处都布满了蜘蛛网。 我在月台边缘坐下点起一根烟,看着以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在铁轨上的艺大生。铁轨旁边的栅栏上有一只很大的猫静静伫立在那,彷佛在监视我们。 我们夜间散步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以后每逢周三夜晚,我们就会盛装打扮出门。渐渐地,我们恢复到只要是太阳下山的时间,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敢出门。她的点子乍看之下有点奇怪,但看来意外地有效。 我似乎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手机的来电铃声让我醒了过来,赶紧整理一下混乱 的脑袋。我和艺大生喝酒,一如往常地去夜间散步,回来冲了个澡,到这里我还记得。我大概是冲完澡后就不小心睡着了吧。 时钟指着晚上十一点。我拿起手机打开,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肯定是我开车撞到的少女打来的电话。 「所以你终于肯不撕碎最后那张纸,好好留下来啦?」 我朝通话孔这么说。沉默持续了十秒钟左右,但这想必是她表现矜持的方法。她就是极力不想表现出欲依靠我的样子。 「既然你会打这个号码,也就是有事情想要我做吧?」我问。 这时少女终于开口: 『我就给你加分的机会吧……你到昨天那个公车站牌来。』 「了解。」我立刻答应:「我现在就过去,还有别的事吗?」 『我没有时间说明,你先过来再说。』 我抓起单领骑士皮夹克与钱包,连门也不锁就走出了公寓。一路上大约有十个红绿灯,但每一个都是我一接近就变成绿灯,让我远比预料中更早抵达目的地。 在完成了一整天职责的公车站牌旁,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将下巴埋进胭脂色的围巾 里,喝着罐装奶茶仰望夜空。我也跟着朝天空一看,看到一轮大大的明月从云层间露出脸来。月亮上清晰的影子,看起来不太像是梼药的月兔,比较像是老年人年轻时日晒过多而产生的斑点。 「久等了。」 我从驾驶座走出来,绕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但少女不理会我,特意坐进后座,把书包一扔,佣懒地关上车门。 「我该去哪里?」我问。 「你住的地方。」少女一边脱掉制服外套、松开领结,一边回答我:「我想暂时在你那里过夜。」 「这不成问题。只是,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打了我爸爸,所以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 「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是我单方面打他,你看看这个。」 少女边说边卷起了衬衫袖子。 她纤细的手臂上,有着许多细小的黑色瘀伤。如果这是烫伤造成,从伤痕的状况来 看,应该至少过了一年。八处黑点排列得非常整齐,看得出来是人为造成的伤痕。 说到这个,车祸之后,少女为了跟我解释而将手掌上伤痕的「延后」解除,还说:「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再让你看一看别的例子?」随后就卷起袖子。当时她露出的手臂上应该还没有这些伤痕,至少在那个时间点上,她仍维持将手上的烫伤「延后」的状态。而从她和我分开到重逢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某件事情使她解除了「延后」。 「这是以前我爸爸用香烟在我身上烫出来的伤痕,」她解释道:「背上也有。你要看吗?」 「不,用不着。」我挥挥手表示不用。「所以……你为了报复,打了你爸爸后就离家出走了吗?」 「是啊。我用束线带绑住他的双手,再用铁锤敲了五十下左右。」 少女若无其事地说道。 「铁锤?」我复诵了一次。 「就是这个。」 少女从书包拿出双头铁锤,是国小美劳课时用来敲钉子的那种小铁锤。这把铁锤似乎很旧,锤头生了锈,握柄也泛黑了。 少女看到我动摇,得意地露出微笑。 讽剌的是,这是少女第一次露出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笑容。 就像是恢复了少女部分的本性。 「报仇这种事情真棒,感觉很畅快。好了,接下来该对谁报仇呢?反正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对了对了,你当然也要帮忙,杀人凶手先生。」 少女说完便在后座躺下,开始发出小小的鼾声,想必她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限。她肯定是对父亲复仇后,什么东西都没拿就跑出来了。 我放慢车速,小心开车,以免弄醒少女。 我想到她之所以特意解除烫伤疤痕的「延后」,多半是为了赋予复仇一个正当的理由。少女不再对她父亲施加的暴力视若无睹,开始接受她「取消」的伤痕与造成伤痕的原因,并换来了复仇的权利。「接下来该对谁报仇呢?」她是这么说的。既然她有选择的余地,也就表示她要复仇的对象至少有两个以上。 我心想,她度过的人生可真艰辛啊。 抵达公寓后,我先打开门,再回到车上,把少女抱到房里。脱掉她的乐福鞋与袜子,让她躺到床上,帮她盖上毯子后,少女就含糊地唔了几声,将毛毯拉到嘴边。 然后,我听见了两、三次吸鼻子的声音。 看来她在哭。 我心想,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哭,还真是忙啊。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悲伤?是为了自己来日无多而叹息?还是后悔伤害了父亲?或是想起了遭受虐待的过去吗?可能性多到猜不完。 又或者,说不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哭泣的理由。相信现在有各式各样的情感在她心中翻腾,明明应该开心却觉得寂宽,明明应该伤心过却觉得高兴。 我躺到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等待早晨的来临。当她下次醒来时,我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呢?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情。 于是,复仇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第四章 懦弱的杀人魔 少女似乎是被咖啡的气味弄醒的。看到厚片的蜂蜜吐司、切半的半熟蛋与现成的三明治排在桌上,她就睡眼惺忪地来到座位上,花时间慢慢吃完。期间她的视线一次都不曾转过来和我对看。 「接下来要怎么做?」我问。 她把手掌上的伤痕秀给我看。 「接下来我打算去报复这个伤痕。」 「从你的口气听来,手掌上的伤应该不是你爸爸弄的吧?」 「是啊。那个人基本上对暴力很小心,很少会伤到衣服遮不住的部位。」 「除了你爸爸以外,你要报复的对象大概有几个人?」 「我筛选到五个人,都是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疤痕的人。」 这么说来,她「延后」的伤口是不是还有五处?不对,一个人未必只造成一处伤痕,应该当成至少还有五处。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事实。 「我该不会也包含在这五个复仇对象当中吧?」 「那还用说吗?」少女若无其事地说道:「等对其他四个人报仇完,我也会要你付出代价。」 「……也是啦,这也没办法。」 我说得达观,表情却很僵硬。 「不过你大可放心。无论你的下场多惨,一旦车祸的『延后』,也就是我死亡事实的『延后』解除,所有由我引发的事情都会『取消』。」 「这个部分我搞不太清楚。」我问了先前就一直觉得有疑问的地方。「比方说,你用铁锤痛殴你爸爸的事实,也会在我引发的车祸的『延后』解除之后,就『取消』掉吗?」 「当然。我原本在还没展开复仇之前,就被你开车撞死了。」 然后,少女说起她第一次「延后」时的情形,以及关于灰毛猫的往事。她发现自己疼爱的猫变成尸体,结果当天晚上再去查看一次,却发现尸体与血迹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又被这只猫抓伤而发高烧,病与伤却突然痊愈,因而产生两种记忆相互矛盾的 「也就是说,就你痛殴你爸爸这件事来说,你就相当于『猫』,而铁锤就相当于『爪子』吗?」 「我想这样解释应该没有错。」 简而言之,无论这名少女接下来对别人造成多大的危害,一旦车祸「延后」的效力消失,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这样的复仇有意义吗?」我问了个单纯的疑问。「到头来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不是吗?就在十天之内……不,是九天之内。」 「举例来说,当你在梦里察觉到『我在作梦』时,」少女说:「你会因为『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现实』就什么都不做吗?你不会反而觉得『反正对现实都没有影响,不如干脆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作过这种梦。」我摇了摇头说:「我会这么说是在为你着想,就算那些害你不幸的人变得不幸,你失去的幸福也不会回来。我不是轻忽你抱持的愤怒和怨恨,只是觉得复仇这种事情没有意义啊。」 「为你着想?」少女加重语气强调每一个字,复诵出我的这句话。「那你说说看除了复仇以外,还有什么事情是为我好?」 「像是去和每一个要好的、照顾过你的人问候,找喜欢的男生或是喜欢过的男生表白之类的,应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 「没有。」少女口气尖锐地说道:「我没有要好的人、没有照顾我的人,也没有喜欢的男生或喜欢过的男生。你的发言对我来说是最完美的讽剌。」 你只是被愤怒冲昏头而看不清四周吧?仔细想想应该总会找出一、两个比较要好的对象^我很想对她这么说,却又无法完全舍弃她所说的话百分之百属实的可能性,所以我把这些话吞了下去。 「是我不好,我的发言太欠缺考虑了。」我道歉。 「是啊,请你小心一点。」 「……那么,下一个复仇对象是?」 「是我姊姊。」 父亲之后是姊姊啊?这么说来,接下来会是母亲吗? 「看来你家住起来不太舒适啊。」 少女回了我一句「多管闲事」。 直到我伸手碰到门把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的病已经完全治好了。但就在我穿上鞋子想要外出的瞬间,却涌起一股彷佛有东西从全身被抽出去的感觉,使我停下了动作。要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许会误以为门把上通了电。 我站在原地不动。心悸加剧,胸口产生一种伴随压迫感而来的疼痛,尤其心窝附近和手脚关节甚至发麻而使不上力。我就这么等了一阵子,但仍没有恢复的迹象。我心想,老毛病又犯了。还以为车祸造成的震撼让我完全治好了,但看样子我还是未能拭去对外界的恐惧。 少女看到我就像电池用光似地停住,皱起眉头问说:「你在胡闹什么?」看在旁人眼里大概会觉得我在玩吧。渐渐地我开始有种被人在下腹部塞了石头般的感觉,越来越想吐,冷汗也从腋下往下流。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你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不,我是害怕出门。我过着将近半年只在深夜出门的日子。」 「前天你明明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耶?」 「是啊。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 「车祸刚发生的时候也是一样,你的内心真的好软弱。」少女以拿我没辙的表情说:「随便怎样都好,请你赶快恢复。要是等二十分钟还不行,我就要丢下你不管。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计划还是可以执行。」 「我明白,马上就会好了。」 我坐到床上,就这么往后一躺,心悸与麻痹都尚未平息。我静静躺着不动,就从床单上闻到些许不属于我的气味。大概是因为之前少女睡过吧,有种自己的领域遭到侵犯的感觉。 就算只隔一层墙壁也好,我想独处一下,于是我把自己关进阴暗的厕所,坐在马桶座上,用双手遮住脸。深深吸进一口满是芳香剂气味的空气后停止呼吸,维持几秒钟后呼了出来,我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在反复呼吸之下,我的心情缓和了些,但要恢复到能够外出,似乎还得花上不少时间。 我走出厕所,从衣柜的抽屉中拿出上翻式的圆形镜框太阳眼镜。自从进藤胡闹着买下后,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不管是谁戴上这样的眼镜,都会马上变成一副滑稽可笑的嬉皮模样。 我擦掉镜片上的脏污戴了上去,站到镜子前。镜子照出的滑稽模样超出我的想象,感觉自己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你戴这品味超差的眼镜是怎样?」少女说:「跟你不搭得要命。」 「就是这样才好。」我说着,然后笑了笑。只要戴上这副眼镜,就能自然而然地笑出来。虽然想吐的感觉仍然存在,但相信迟早会消退吧。「让你久等了。好了,我们走吧。」 我以强得多余的力道用力打开门,下了楼梯,坐上烟味挥之不去的轻型车,转动钥匙。少女为了指路而坐上副驾驶座,在膝上翻开一份85尺寸的地图册。地图上以红笔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与路径。 「看你准备得这么充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计划要复仇了啊。」 少女的目光仍然凝视着地图,回答说:「因为我就只怀着这个念头活到今天。」 早晨的道路很拥挤。马路上挤满了通勤车辆,人行道则被刚走出车站的通学高中生塞满。每个人都为了因应下雨天,拎着形形色色的雨伞。 我在红灯前停车,就有几个走过行人穿越道的学生朝我们瞥了一眼,让我很不自在。不知道我看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模样?但愿看起来像是要去大学路上,顺便载妹妹去上高中的哥哥。 少女 像是要躲避他们的视线似地靠在椅背上,压低姿势。 若是朝驾驶座这边的车窗往外一看,一间小小的花店店面前,围绕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挂上了四个凿穿南瓜制成的杰克灯笼做为装饰。每个南瓜头都插着盛开的暖色系花朵,发挥了花盆的作用。这时我才想起十月底就是万圣节了。在这时节里,附近的高中都差不多要办校庆了,对很多人而言,这时应该是令人雀跃的季节。 「我忽然想到,」我说:「你可以保证你姊姊在家吗?你把你爸爸打到受了重伤,他不可能都没有联络你姊姊。你姊姊应该很清楚你恨她,会不会已经跑去其它地方避风头了?」 副驾驶座上的少女没劲地回答:「我想爸爸应该没联络她,因为那个人已经被赶出家门,就算想联络,也是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后说:「离目的地大概还有多远?」 「三个小时左右。」 看来这趟兜风会很漫长。广播节目每个都很无聊,前座置物箱里只有一些可能比较符合高中女生喜好的cd。 『……被最近的低温吓到的,应该不只我一个人吧。』广播节目主持人说:『今年怎么会冷成这样呢?今天早上我看到有人穿着寒冬用的大衣,老实说气候真的就是冷到即使这样穿也很刚好。说起来我也是比较怕冷的类型,所以围巾、手套之类的御寒配件就不用说了,我还穿了两层卫生衣呢。各位听众一定觉得哪有这么夸张吧?可是意外的是^』 我们被困在通勤的塞车车阵中,我问少女可不可以抽烟。 「可以,但也给我一根。」她说。 我没有理由阻止。对自己杀死的人大谈健康的重要,简直愚不可及。 「小心别被外面的人看到。」 我先叮咛一声,然后抽出一根烟,轻轻揉了揉烟草部分再递给她。 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在车上抽烟的模样,会显得极不自然。少女以生疏的动作,用点烟器点火,吸了一口后剧烈咳嗽。 「每隔一段时间,吸进一小匙左右的烟就好了。」我提出了建议。「我想一开始这样抽,味道会比较好。」 她换成我说的方法做,但吸了之后仍然呛到。 我本来想提出忠告说抽烟可能不适合她,但看到少女学不乖地一再挑战,也就决定随她去了。 「如果你不想回答,就不用回答。」我先这样开头,然后才说:「你姊姊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想回答。」 「这样啊。」 少女将烟蒂丢进烟灰缸。「三言两语无法说清楚,」她说:「总之有几个人把我逼到无法恢复的地步,她就是其中一人。现在先记住这点就好。」 「你说的无法恢复是什么意思?」 「就是人格已经有改不回来的缺陷,这样应该听得懂吧?」 「不懂。在我看来,你还在正常的范围内。」 「这么快就想争取加分啦?想讨好我也没用。」 「我没这个打算。」 我话虽是这么说,但确实有着期望说出这句话后能让她高兴的盘算。 「你说正常的范围是吗?那我就让你看一个出界的例子吧。」 少女的手伸进书包。 她拿出的是一个小熊布偶。 一个穿着红色军装与黑色帽子、看似摸起来很舒服的布偶。 「我都老大不小了,还离不开布偶。我一定要时不时摸到它,不然就会异常不安……怎么样?听了有没有打冷颤?」 她用撂狠话的口气说道,看样子她对于这种情形非常介意。 「这不就是奈勒斯的毯子吗?这种情形很常见,没什么可耻的。」我这么打圆场。「我以前认识的朋友里,就有个家伙还会帮玩偶取名字,跟它说话,那才恶心咧。跟那种程度相比,只不过摸一摸……」 「不好意思喔,我就是这么恶心。」 少女瞪了我一眼,把布偶收进书包。我心想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也后悔莫及了。看样子我用了最有效率的方式,眨损她的价值观。可是,又有谁能够想象这种眼神冰冷的女生,会帮布偶取名字呢? 一阵尴尬的沉默。 『……那么今天来信的主题是「觉得活着真好的瞬间」。』广播节目主持人说: 『首先是笔名「两个孩子的妈」读者的来信。「我八岁和六岁的两个女儿,感情好到连我这个做妈妈的都吓一跳。今年的母亲节,她们竟然瞒着我准备礼物……」』 少女抢在我前面,手伸到车用的收音机上,将广播的音量调小。 这个话题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实在太耀眼了。 穿出塞车车阵中,在有着火红枫叶的蜿蜒山路上开了两个小时的快车后,进入了少女说的她姊姊居住的市镇。我们在汉堡店简单吃了点东西,又开了几十分钟的车,终于抵达要去的住宅。 这是一栋整齐干净的住宅。红砖围墙内有着修整过的庭院,盛开着四季都会绽放的玫瑰花,角落的石板地上则立着附顶篷的秋千。房屋墙壁漆上一片几乎与天空融合的蓝色,二楼的三扇拱形窗则是白色的款式。 一看就觉得很幸福的住宅。少女说她姊姊就在这里过着新婚生活。 我心想,这里和我老家简直是天差地远。 我以前住的房子虽然绝非是省钱盖出来的,但就是彷佛会传达出住户心中的荒废。外墙爬满了藤蔓,地面散乱地摆放不再使用的三轮车、溜冰鞋、婴儿车与汽油桶之类的东西。难得有着如此宽广的庭院,却像废弃的空地一样杂草丛生,沦为一群丑陋猫咪的集会所。 我刚出生不久时,说不定那个家庭还算幸福。但不管怎么说,等到我懂事后,双亲就已经成了不关心家庭的人。就连唯一的小孩,对他们而言似乎也成了沉重的负担。我一直满心疑问,搞不懂为什么这样的两个人会想成立家庭。母亲离家时,我反而觉得放心,因为这样对他们而言多半才是自然的状态。 「这个家真不错啊。」我说。 「你在门外待命。我想十之八九用不着你帮忙,但请你准备好随时开车。」 少女脱掉外套交给我,穿过庭院的拱门走到玄关,摇响挂在墙上的铃。 清脆的金属声回响在四周。 木造的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是一名二十五岁上下的女子。 我躲在树后观察她。她穿着深灰色的套头毛衣与灰色的长裤,染成巧克力色的头发发尾烫得卷翘。眼神十分理智,从开门到露脸的一连串举止也很优雅。 我心想,她就是少女的姊姊吗?脸孔结构的确有些地方相似,例如颜色较淡的瞳孔与较薄的嘴唇等等。但以姊妹而言,她们的年纪未免差太多了,最重要的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是个会用刀剌伤妹妹手掌的人。 我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但看来至少不是在争吵。我把背靠在门上,翻翻口袋想找烟,但似乎是忘在车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少女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来复仇呢?从她在快抵达时频频查看书包的情形看来,肯定暗藏了某种凶器。她是用铁锤殴打她父亲,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姊姊是不是也打算做一样的事?还是说,她准备了和铁锤不一样的凶器呢? 我根本用不着猜测,这个疑问立刻就获得了解决。 就在我停止抽烟,再度将目光移往玄关的同时。 少女朝姊姊的身上扑倒过去。 姊姊想也不想就伸手扶住妹妹,却支撑不住而一起倒了下去。看起来是这样。但少女起身后,她姊姊却始终没有要起身的迹象。 然后她就这么再也不曾站起来了。 我跑向少女的身旁。 质疑眼前见到的光景。 插在她姊姊腹部上的,是一把很大的裁缝剪刀。 张开的剪刀静刃直插到底。 相信她的手法一定非常利落,使姊姊连叫都叫不出声来。 一滩鲜血慢慢地在玄关散开,沿着地板的沟槽流动。 目的达成得太轻而易举。 这种轻易与寂静,让我想起了一个事件。 那是我国小四年级时发生的事。那天体育课上了三十分钟就上完了,导师宣布剩下的时间用来打躲避球,学生们欢声雷动。这种情形已经几乎成了惯例。我不经意地走到体育馆角落,混在旁观的学生里,离得远远地看着比赛。 当两队都有一半的人被球打到后,场外就有人开始闲得发慌。他们根本不管比赛的进展,各自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有人在没铺软垫的地板上做出一个漂亮的前空翻后,情况就此一发不可收拾,五、六个男生接连开始模仿。由于这比躲避球更有看头,我的视线也追向蹦蹦跳跳的他们身上。 有一个人似乎着地失败,撞到了头,声响大到连几公尺外的我都听得见。四周的那些人全停下了动作,撞到头的那个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起来。过了十秒钟左右,他才开始按住头连连喊痛。但他似乎只是为了掩饰难为情而故意大声嚷嚷,情形并不严重。围在四周的那些人也像是要挥开一瞬间在脑海掠过的不安,指着躺在地上的他大笑,还对他又拍又踹的。 有个男生不在这个圈子内,并以奇妙的姿势躺在一旁,而最先注意到他的就是我。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撞到头的同学身上,根本没有人看到这个运动神经特别差的同学折断颈骨的那一瞬间。同学们一个个感觉到这个毫不动弹的男生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纷纷停下手边的动作看向他。体育老师似乎也总算注意到事情不对劲,连忙跑向这个男生身边,以镇定得过火的态度,告诉我们这些学生说:「千万不要碰他,不要移动他的身体。」然后以全力在走廊上飞奔。有人说做老师的怎么可以带头在走廊上奔跑,但是没有任何人回应。 那个男生再也没有回到学校。即使听到脊髓损伤这个说法,才国小四年级的我们也只觉得「大概就和阿基利斯腱断裂差不多吧」。但导师为了让我们了解到事态有多严重,将他的状态解释为「一辈子都得在轮椅上过活」〔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说法极为委婉。毕竟当时那个男生已经全身麻痹,得靠呼吸器维持生命了)。然后就有几个女生开始哭,说他这样好可怜,要是有好好提醒他们不要那样玩就好了。接着又有几个人受到责任感的驱使而开始哭泣,接连有人说出「我们去探望他吧」、「大家帮他折纸鹤吧」等等的提议。如此善意与自私交错的教室,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 下个月,导师在班会上告知他死亡的消息。 那个时候以怪异的姿势躺在满是刮痕的体育馆地板上的那个男生,和现在倒在少女眼前的女子身影,重迭在一起。 有时生命就是会像被风吹走似地轻易消失。 少女握住剪刀的握环,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再把伤口剪得更开,显现出一种明确的杀意。女子发出动物似的哀号,躺下的身体频频痉挛。看来这一刀伤到了腹部的大动脉,伤口喷出鲜血,还溅到距离两公尺外的我脚下。 少女转过身来,只见她白色的衬衫已被浓稠的血液染成深红色。 「……你可没告诉我会做到这个地步啊。」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自认装得平静,嗓音却没出息地颤抖。 「是啊。不过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不杀她。」 少女擦掉脸颊上沾到的血,当场坐了下来。 我摘掉太阳眼镜,低头看着少女的姊姊。她的表情显得十分难受,扭曲得令人担心会不会就这么扭得不成人样,还频频从喉咙发出笛子般的声响,以及混着血糊的咳嗽声。套头毛衣染成了红黑色,几乎让人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现场飘着一股不同于单纯的血腥味,而是像由厨余浓缩而成,又或者像是倒满了整个浴缸的呕吐物形成的独特恶臭,让我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也不知道是内脏本身散发的臭味,还是消化器官受创的臭味,总之就是一股只要闻过一次就难以忘记的强烈死亡气味。 我的胃猛一颤动,为了忍住呕吐而调整呼吸。 我放宽视野,玄关已经化为一片血海。如果这是电视剧上的其中一幕,这样的血量多到令人不得不说这样的演出太超过了。我深深体认到人这种生物,终究只是装满了血液的袋子。明知看了也只会让自己更不舒服,但我仍然盯着裂开的腹部附近。血比我想像中更黑,外露的肠子颜色亮丽得几乎显得突兀,颜色极为接近鞋柜上的花瓶中展露出来的天竺葵。这幅景象让我想起开在早晨的乡间道路时一定会看到的动物尸体。无论外表多美或多丑,是人还是动物,只要剥掉一层皮,全都差不了多少。 我以冷静得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脑子想着:真的就是这样啊,死亡本来就是一种这样的东西。我对少女做出的事情,就和此时此地发生的惨剧没有任何差别。虽然因为「延后」而缺少切身的感受,但我也同样将一个女生化为一个包裹着布的肉块。死状也许比眼前的尸体还更凄惨。 我为了躲开流向脚下的血液而退开一步后,说道: 「吶,我是为了赎罪,赎开车撞死你的罪,才陪你达成目的……可是要为了这个而帮忙你杀人,那就本末倒置了。我不想做这种以血洗血的事。」 「不想做就不用做啊,我不记得有强迫过你。」少女说:「而且等到『延后』的期限结束,我的行动都会被取消。无论现在的我怎么挣扎,都只能暂时让别人死亡。那不就表示不管我做什么事情都没关系吗?」 就是这么回事。这名少女是已死之人。从车祸发生的十月二十二七日以后,无论少女想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本来就不存在于这段期间内。不存在的少女杀不了人。无论十月二十七日以后少女杀了几个人,一旦「延后」解除,这些事情都将不算数。就像被宣布逐出比赛的选手不能一直赖在球场上一样,无论得到多少分数、无论有过什么样的比赛过程,一旦比赛结束,输了就是输了。 我也开始觉得既然如此,她说得就没有错,的确是「做什么都没关系」。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最后都会回归成一无害处的自我满足,和凭空想象的杀人没有什么两样。既然如此,至少让她在死前为所欲为,又有什么不好呢?不对,即使只是暂时性的,拿凶器剌人就是会流血,就是会产生痛楚,那么杀人终究还是杀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该做的行为,不是吗? 不过,现在不是为这些事情烦恼得没完没了的时候。现阶段最优先处理的事情,就是要尽快远离尸体。现在不是在这里辩论的时候了。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被人看到这些血就糟糕了。」 少女点了点头。我脱掉外套,披到少女纤细的肩上。只要把竖领的尼龙夹克拉炼拉到胸口的高度,从远处就看不出她身上沾满了鲜血。这件衣服还挺贵的,但只要「延后」结束,一切就会恢复原状,所以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我从门口探出头,确定大马路上没有人后,朝少女招了招手。 但她仍然坐在原地不动。 「喂,你在悠哉什么?快点。」 我跑向少女,抓住她的手想拉她起身。 结果少女就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当场瘫软在地。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这就是所谓的『脚软』状态啊。」少女说得事不关己。 「这下子我可没资格嘲笑先前的 你了,真没出息。」 少女只用上半身的力量坐起,看来她腰部以下都使不上力。她用双手在地上慢慢地爬,模样像是在海岸上搁浅的人鱼。 她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其实似乎已经方寸大乱。 「你暂时站不起来吗?」 「是啊……看样子带你来是对的。好了,赶快把我抱回车上。」 少女以一点也不像是软了脚只能用爬的人会有的高傲态度,朝我伸出双手。 但她的手就像一丝不挂被人丢到寒冬之下的小孩一样不停颤抖。 我抱起她纤细的身躯。她的体重比外表看起来重,但若真遇到紧要关头,我还是能够背着她奔跑。现在我的全身早已满是冷汗了。 我先确定大马路上没有人,才把少女抱到副驾驶座上。接着再次查看,确定四周都没有人影后,用力踩下油门。 我遵守时速限制,尽可能挑较少人通过的道路行进。握着方向盘的手早就已经被汗水弄湿。 看到我频频注意照后镜,少女就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如果因为刚才的事情被抓,我想我应该可以『取消』这件事。只要像这样把讨厌的事情全都延后就好了。」 我保持沉默不回话。 「你好像有话想说?」少女说。 「……真的有必要杀了她吗?」我把要替自己加分这回事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问说:「我知道你姊姊曾经对你做出很过分的事,可是她有坏到需要杀了她吗?只要在她的手掌上留下一样的伤痕不行吗?她对你做了什么?可以请你给我一个能够接受的理由吗?」 「那我问你,只要有正当的理由,你就能够接受杀人吗?」少女一句接着一句说:「比方说,为了阻止我妈妈和姊姊吵架,却被她们用菜刀剌伤,害我再也没办法弹曾经当成人生意义的钢琴;或是每周姊姊都会带一群家伙来家里,逼我一口气灌下酒精浓度很高的烈酒,一旦忍不住吐出来,就会被他们用电击棒一电再电;又或者是被喝醉酒的爸爸抓住头发用香烟烫伤,还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就是你在碍事,赶快给我自杀。』或是在学校被一大群人逼喝脏水,来玩勒我脖子勒到我昏倒的游戏,还有打着『解剖』的名号用刀把我的头发和衣服割得破破烂烂,绑住我的双脚将我推进冬天混浊的游泳池里……只要说出这样的理由,你就愿意对我的复仇给予一点肯定吗?」 如果这些话不是在这个时间点上说出来,我多半很难相信。也许我会把这些话当成青春期的女生身上常见的满口谎言,又或者是极度的夸饰。 然而,亲眼目睹她杀人的我,却能够非常自然地接受这整段发言。 「……我撤回前言。对不起,看来我害你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向她这么道歉。 「我又没说是我自己发生这些事。」 「的确。这只是在比喻。」 「真要说起来,我并不是想惩罚他们才复仇。他们带给我的恐惧,只有透过除去他们在这世上的存在才能够拭去。就像是一种诏咒,只要有这种诅咒,我就永远不得安宁,也无法由衷去享受任何一件事。我是为了克服恐惧才复仇。我只是希望死前,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至少能够在没有他们的世界里得到安眠。」 「总觉得我好像可以理解。」我点点头后说:「顺便问一下,你也已经把你爸爸杀了吗?」 少女摇摇头说:「谁知道呢?」她为了转换心思而从前座置物箱里抽出一根烟点火,吸了一口后连连咳嗽。 她说自己对父亲复仇诗用的是铁锤。这种工具一旦打到要害,轻而易举就能杀人。我不记得是后脑杓还是颈部顶端,听说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只要准确命中这个地方,就能轻易杀死成人男性。 「说到这,你的脚软好了吗?」 「……要能走路还有困难。」少女皱起眉头吐出烟雾。「照计划我是打算直接去找下一个复仇对象,但我把自己弄成这样,实在无计可施。虽然不想这样,但我们还是回公寓去吧。」 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问道:「对于这些比较琐碎的事情,你没办法『延后』她闭上眼睛,像是在选择遣词用字。「如果是重大的伤势或疾病,要延后应该也是办得到。可是,要把放着不管也会好的症状『延后』,就非常困难。祈求的强度太弱了。这种能力需要的是一种『怎么可以容许这种事情发生』般的灵魂嘶吼。」 听到这个解释我就想通了。灵魂的嘶吼啊。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注意到,紧闭窗户的车上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是少女身上被溅到的血发出的气味。我打开车窗换气,但这种像把生锈的吉他弦拿去和腐烂的鱼一起浸泡似的臭味,已经深深侵入车内,怎么换气都去不掉。她割开的是肚子,所以也许不只是血,还掺杂了脂肪、骨髓液与消化液等各种液体的气味。 人的死,很臭。 「我好冷。」少女说。于是我放弃换气,关紧车窗,打开了暖气。 以在近距离目击过凶杀现场的夜晚而言,星星实在太漂亮了。 所幸我们一路上并未遭到他人怀疑,顺利回到了公寓。我快步登上满是灰尘的楼梯,正要打开房间的门时,钥匙却一直插不进去。不巧就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走上楼梯的声音。 我朝手上一看,才发现我往钥匙孔插的是汽车钥匙。我忍不住啧了一声,换上正确的钥匙打开门锁,把少女塞进房内。 走楼梯上来的,是隔壁的艺大生。她一认出我,就轻轻举起手打招呼。 「你一个人出门?真是稀奇。」我开朗地问道。 「刚刚那女生是谁?」她问。 这种时候要是因为情急就撒谎,即使一时蒙混过关,后来往往反而会让事态往坏的方向发展。老实回答才是上策。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这么说完,才发现如果只是不知道名字,那么我也同样不知道眼前的她叫什么名字。不,我想应该听过一、两次,但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一段。 我从以前就很不会记别人的名字,因为很少有机会用到。 「哼?」艺大生看似轻蔑地眯起眼睛说:「原来如此。原来家里蹲同学会把连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的未成年少女带进自己的房间。」 「我认输了。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你要吸年轻女子的血吗?」艺大生说着,扬起嘴角笑了笑。 「这个嘛,请你听我解释。」 「请说。」 「我有很复杂的苦衷。她需要别人帮助,可是目前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我。」 几秒钟的沉默过后,她小声地说:「该不会和你说的那起车祸事件有关?」 「是啊。帮助她就是我的赎罪……大概吧。」 「这样啊。」她点点头。她本来就是个很明理的人。「那么,我就不过问了。要是遇到什么困难,记得跟我说。虽然我想自己帮不上太大的忙。」 「谢谢你。」 「对了,你这里是怎么弄脏的?」 艺大生的视线指向我的脚下。我那褪了色的牛仔裤膝下,有着一处大约四公分见方的红黑色污渍。听她指出来,我才注意到有这么一回事。 「这是沾到了什么?什么时候弄到的?」 我老实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却又装作不知道造成的原因,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反应很假。 「不管是沾到什么最好赶快洗掉。那我先走啰。」 艺大生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打开房间的门。房里已经点亮了灯。 更衣间传来少 女说话的声音‘‘「洗衣粉放在哪里?」 她似乎正在手洗溅到血的衬衫,听得到在洗手台里放水的声音。 「应该就在你脚边。」我加大音量以便让她听见:「你有衣服可以换吗?」 「没有。借我几件衣服。」 「晾在那边的衣服随你拿,那些就是全部了。」 传来打开洗衣机盖子的声响后,接着是打开浴室门的声音。 少女淋浴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少女拿剪刀剌杀姊姊的那一瞬间,腹部被剌伤的女子那像是溺水的咳嗽声、被血溅得染成深红色的衬衫、从内脏泄出的臭味、地上一整滩的红黑色血泊,还有令人不舒服的寂静。 这一切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这和所谓背脊发凉的说法有点不太一样,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比喻是否恰当,但有种像是这辈子第一次目击别人做爱似的,那种震撼持续撼动我的脑干。 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在于这种感觉未必让我不快。向来对山姆·毕京柏、昆汀·塔伦提诺与北野武都敬而远之的我,一直以为要是我在现实中遭遇电影描述的那种血腥场面,难保不会当场贫血昏倒。 然而实际情形又是如何呢?我现在最深切的感受不是焦躁、恐惧与自责,而是在目击肉食动物的捕食场面或大规模意外现场时,得到的那种一扫胸中郁闷的畅快感。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可耻。 除了酒精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心情平静。我把威士忌倒进玻璃杯,加进等量的水来喝。我不太想被少女看到我喝酒的模样,所以来不及细细品味,很快地喝光了。之后我无所事事,听着时钟指针的声响。 少女吹干头发回来后,身上穿着我用来当作睡衣的一件已经撑得失去弹性的灰色连帽衣。这件衣服连我穿起来都嫌大,她穿起来反而刚好遮住大腿,正巧可用来当作连身洋装。 「请你帮我烘干衣服,」少女说:「我要睡了。」 少女一头栽到床上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地猛然起身,从书包拿出一个东西,紧紧抱在胸前,然后又钻进毯子里。就是之前那只熊布偶吧。少女将它抱在下巴底下,闭上双眼。 我把她的衬衫从洗衣机拿出来,用吹风机的热风吹干。虽然也可以用投币式洗衣店的烘衣机,但只有一件衣服要烘,而且沾到的血迹又不是已经完全洗干净,所以我不太想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我想明天最好还是买几件衣服给她穿,毕竟接下来一定又会再溅到血。 复仇。我完全无法理解少女的心情,因为我不曾怀抱强烈得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恨意。我的人生早已失败,但这不是别人害的,让我失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再加上我从小就极端不懂得表达「愤怒」这种情绪。这并不是我比较会忍耐,而也许比较像是轻忽自己表达的愤怒对他人造成的影响。我就是会先灰心地认为生气也无济于事,即使处在显然应该生气的场面,也经常会压抑下来。这种倾向对于避开麻烦事很有帮助,但长期来看,就会成了减损我整个人活力的原因。 我很羡慕能够毫不犹豫就表达愤怒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确对少女的某些部分怀抱着某种羡慕。当然,我同情她的际遇,也认为自己不用过像她这样子的人生很幸运就是了。 我吹干衬衫,折好放在少女的枕边。我回更衣间换上睡衣,不过精神仍然很好,看来是睡不着了。我走到阳台上,在寒风中发着抖等待艺大生出现。但偏偏在这种日子,她就是不现身。救护车的警笛声从不怎么远的地方传来。 就在我死了心,正要回到房内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低沉的声响振动着。少女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进藤也已经死去,现在会特地打电话给我的人就只有一个。 「喂?」我接了电话。 「你现在人在哪里?」艺大生说。 「我们不是刚刚才见过吗?我在公寓。你呢?」 「我当然也在公寓。」 也就是说,我们这两个隔壁邻居是特地隔着电话在讲话。 「那你就来阳台啦,我正好出来抽烟。」 「不用了,外面好冷。」 「你不会觉得这样很浪费电话费吗?」 「我啊,就是喜欢透过电话跟别人说话,感觉能静下心来。因为只要闭上眼睛,专心聆听声音就好。而且啊,我最喜欢你隔着电话传来的嗓音了。」 「只喜欢嗓音是吧。」 「是最喜欢嗓音啦。」 艺大生开心地笑了。 「你跟带回家的女生处得还好吗?」 「你好像有什么误会,所以我话说在前头。」我再度强调:「她绝对不会喜欢上我,我跟她之间就是有这样的前提存在。」 「只是取笑你一下而已,我好歹还看得出你们不是这种关系。」 我朝不在面前的对象耸了耸肩膀。 「那么,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嘲笑我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啊,现在处在有点棘手的心境。」 「棘手的心境?」 「我不想见到人,却想和人说话。」 「这的确很棘手。」 「偏偏这种时候你又好像很忙。」 「对不起,」我隔着墙壁鞠躬道歉:「平常我倒是闲得要死。」 「不过也是我自己不好啦,偏偏挑这种时候想念人的温暖。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看不顺眼啊。」 「什么事情看不顺眼?丄 「这该怎么解释才好呢?该怎么说呢,今天的你,不像你。」接下来便是一段沉思了十几秒般的沉默。「没错,换作是平常,你会有种随时可能去任何地方的眼神。该说是眼睛根本没对焦,还是说像看着一切却又好像没在看似的,就是那种爱理不理的眼神。所以我在你的面前才能够完全放松。可是……刚才在走廊上碰面时,你的眼神就不是这样。」 「那么,当时我露出的是什么眼神?」 「不告诉你。」她像是在吊我胃口似地说道:「刚刚那个女生已经睡了吧?我们讲话若是太吵,说不定会吵醒她,所以就先讲到这里啰。等我心血来潮时会再打电话给你,晚安。」 她单方面地挂断了电话。 算来我在阳台上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即使如此,等我回到室内,少女仍未睡着。 今晚的她并未哭泣,而是在发抖。她缩在床上,紧紧抱住枕头和熊布偶,发出不规则的呼吸声。这显然不是寒冷造成的。 我心想,既然会怕成这样,一开始别杀人不就好了吗?但想来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毕竟她说过:「因为我就只怀着这个念头活到今天。」 她不是只想要复仇,而是她除了复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第五章 少女与裁缝剪刀 我们在家庭餐厅吃了睽违二十小时的餐点。先前我一直忘记自己空着肚子,但一闻到料理的香气,立刻涌起了食欲。 我点了两人份的早餐松饼套餐,喝着咖啡问她说: 「爸爸、姊姊,这样轮下来,下一个要复仇的对象是你妈妈吗?」 少女缓缓摇头。多半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只见她频频打呵欠。为了遮住衬衫上的血迹,她穿着我昨天借给她的那件深蓝色尼龙夹克。 「不,只有妈妈并没有让我尝到那种程度的痛苦,虽然也不能说对我很好,但眼前我决定先放过她。」 早晨的餐厅里没几个客人,大部分都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但隔壁桌坐着一对看似从深夜就一直赖在这里的男女大学生。两人之间的烟灰缸堆满了烟蒂。 我心想,这幅光景真是令人怀念。一直到几个月前,我还经常和进藤一起在深夜的家庭餐厅里,这样浪费宝贵的时间。我们耗掉那么多的时间,到底都在聊些什么啊?如今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接下来我想对以前的同班同学复仇,」少女说:「应该不用像昨天一样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以前的同班同学啊。顺便问一下,这个人的性别是?」 「是女的。」 「她也在你身卜:留下了伤痕吗?」 少女倏地起身,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掀起制服的裙子,露出左大腿给我看。下一瞬间,一道长约七公分、宽约一公分,皮肤绷紧的伤痕就浮现出来了。我拿下太阳眼镜一看,更觉得白嫩的肌肤与伤口的对比令人心痛。 「够了,赶快遮起来。」 我在意周遭的观感而制止她。当事人虽然没这个意思,但看在旁人眼里,多半只会认为她是在露大腿给我看吧。 「这是我被推进水沟的时候,被玻璃碎片割伤的。」少女平淡地解释:「只是话说回来,我认为关键不在于她带给我的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很清楚要让人屈服,利用『羞耻』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听她这么一说,就发现在义务教育时代的霸凌当中,将焦点放在「如何让人出洋相」的情形的确不少。霸凌者就是直觉地知道这才是能以最高效率让人屈服的方法。 人类最脆弱的瞬间,就是对自己产生厌恶的时候。羞耻会让人在对霸凌者生气之前,就先引发被霸凌者对自我的厌恶。彻底出了洋相的人,会认定自己不值得保护,抵抗的意志也就会因此消失殆尽。 「……我刚上国中的时候,学校里的那些太保、太妹,都很怕我。」少女说:「当时我姊姊经常和一些面相凶恶的人来往。所以,我想那些同学大概都以为一旦对我出手,就会被我姊姊报复。可是,这种误会并没有持续太久。住在附近的一个同学到处跟人说:『她姊姊好像讨厌她,我看过好几次她被拖着到处走,还挨他们打。』因此,情况自然就当场颠倒过来。那些先前害怕我的太保、太妹,就像要宣泄先前的郁闷似的,开始凌虐我。」 少女说得彷佛已经是十年、二十年以上的往事,让我觉得好像在听她述说已经克服的过往。 「我以为只要升学后,情况就会改变,所以一直隐忍。但家里只允许我去上附近的高中,很多国中同学都去上那间高中,到头来情况还是没有改变。不,甚至可以说反而更加恶化了。」 「那么,」我打断她的话题,我既不想一直听这种事情,也不觉得这种往事只要说给人听就会觉得好过,于是说道:「这次你也要杀了对方吧?」 「……是啊,当然了。」 少女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开始用餐。 「顺便告诉你,」她说:「昨天我只是有点吓一跳才会那样。」 多半是指她脚软的情形吧。在我这种没救的人面前,明明就不需要虚张声势。 「我并不是害怕杀人。」 少女的口气像在闹别扭,我想到她说不定是在对自己虚张声势。她对复仇的未来怀抱不安,所以说服自己说昨天那种情形只是一场偶发的意外。 「说到这,根据昨天的经验我想到,」我说:「既然下次也可能被血溅到,事先准备换洗衣物会不会比较好?」 「不必了。」 「不用跟我客气,尽管拿我的钱去买你喜欢的衣服。你这件制服上的血迹,也还没完全洗掉吧?」 「就跟你说不用了。」少女忿然地摇了摇头。 「我顾虑的不是只有血迹。现在你已经对你爸爸和姊姊报完仇,最好当成警方已经对你发出搜索令。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些,平日白天穿着制服走在街上,就是会很醒目。你的『延后』也不是万能,不方便应对一些小事,不是吗?凡是可能造成问题的因素,我都想尽可能地排除。」 「……这个意见的确很有道理。」少女终于认同了。「那么,可以请你去买两、三件衣服给我吗?」 「这行不通,我对女生穿的衣服并不清楚。不好意思,你得陪我才行。」 「也是啦,也只能这样了。」 少女把叉子放到盘子上,心烦地呼出一口气。 街上石板凹陷处积了水,照出了由灰蓝色天空与黑色枯树构成的剪影。沾湿的枫树落叶贴在人行道上,从正上方看去,就像是幼儿园小朋友用躐笔在图画纸上画的那种夸张的星星。广场的喷水池里也积了落叶,在起了涟漪的水面下摇曳。 我要她进去最近的一间百货公司,挑选自己喜欢的衣服。她以不起劲的脚步走过去,在柜位前晃来晃去。她烦恼了许久,这才下定决心,踏进一间卖年轻人衣服的店,但接下来的过程又很漫长了。 少女在店里绕了五圈后,拿起色调沉稳的蓝色外套与焦糖色的裙子,说道: 「这样会不会很奇怪?」 「我是觉得挺好看的。」我坦白说出感想。 少女仔细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谎。你是打算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说好对吧?」 「我没说谎。说起来衣服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不会弄得别人不愉快就好。」 「你还真是个派不上用场先生。」少女这么说。我又多了一个不光彩的绰号。少女在镜子前面比了一下衣服后,将衣服放回原来的地方,又开始在店内随意徘徊起来。 一名打扮得离妓女只有一步之遥的长腿女性店员走过来,笑容满面地问我说:「这是您的妹妹吗?」大概是看到我和少女之间沉重的氛围,误以为我们是兄妹吧。 我也没有义务要老实回答,所以就姑且回答:「对。」 「还陪妹妹来逛街,真是个好哥哥。」 「她好像不这么认为。」 「不用担心。只要再过个几年,令妹一定会了解到哥哥的可贵。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子呢。」 「但愿如此。」我挤出苦涩的笑容说道:「不说这些了,如果你方便,可以帮她挑选衣服吗?她好像一直在犹豫。」 「包在我身上。」 但少女一察觉店员走近,立刻像逃命似地跑到店外。少女以疲惫已极的声音,对快步追上来的我说: 「衣服就算了,我不需要。」 「是吗?」 我不去追问理由。即使不问,我也料得到十之八九。 毕竟她家是那种情形,相信以前从未有可以挑自己喜欢的衣服买下来的机会。她是因为第一次面临这种经验而退缩。 「我去买些小东西,你不要跟来。」 「知道了。大概要多少钱?」 「我手边的钱就够了。你在车上等,我想应该 花不了多少时间。」 少女离开后,我又回到店内,对先前的店员说:「可以请你随便帮我挑几件适合刚刚那个女生穿的衣服吗?」店员立刻利落地帮我挑了几件。由于说不定马上就会用到,我当场剪掉了价格卷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去了别家店,买了和少女身上那件制服上衣款式接近的衬衫。因为我想也许对她而言,穿制服要比穿便服来得自在。 我走到地下停车场,回到车上,把购物袋扔到后座,躺在座椅上吹着口哨等待少女。等着等着,就会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人们一模一样,只是单纯来逛街的顾客,而不是来做杀人的准备。 我想了想「延后」的有效期限解除后的情形。少女死去,复仇全部化为乌有,相对地我开车撞死她的事实则会复苏。当然,我会因为交通过失致死罪而遭到逮捕。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处置,我知道得并不多,但多半会被关进监狱服刑,刑期大概是数年至十数年之间。 我心想,即使儿子被关进监狱,父亲多半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一个只是出了差错才一直活动的空壳子,只不过酒醉驾车而引发死亡车祸,不足以让他震惊。真的得要像少女所做的那样,抱持明确的杀意夺走他人性命,否则多半没办法让父亲有什么反应吧。至于母亲……「你看吧,当初我独自逃离那个男人果然是对的。」我能够轻易地想像出这件事加深她如此说的自信模样。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叹了口气说着「真受不了」。我到底是生下来做什么的?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从未得到自己是正确「活着」的感觉。没有目标、没有人生意义,也没有幸福,就只是因为不想死这个理由而活到今天。结果就是这样。 「早知道我应该像进藤那样早早放弃,了断自己的性命。」 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想到这句话,这次我没留在心里,实际说了出来。 我不认为这世界是个不值得活下去的地方。 然而,单就我的人生而言,我就是无法认为这是个值得活下去的地方。 当我们抵达目的地所在的游乐设施,已经过了下午两点。这是一栋复合型设施,由保龄球、撞球、射飞镖、棒球打击场、电玩游乐机台、推钱币机等各种设备,以及几间餐饮店所构成。这里像是同时有五百个闹钟在响的吵闹声,让我的脑袋昏沉沉的。看样子只是关在家几个月不出门,就让我完全失去了对这种噪音的抵抗力。 根据少女的说法,下一个复仇对象高中读到一半就休学,现在似乎是在这栋设施内的意大利餐厅工作。只是话说回来,少女到底是怎么得到这些消息?我对她用的方法完全没有头绪,但她肯定花了非常多心血,彻底地调查。 餐厅有落地窗,从外面也一样可以把店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坐在一张位置正好的长椅上,推测哪一个店员才是少女的复仇对象,接着就看到换完衣服的少女走过来。由于在这种时间穿着制服在电玩游乐中心游荡,难保不会被叫去辅导,我就叫少女去换衣服。 「那间店的店员很会挑衣服嘛。」我夸了她这身服装。她穿着细格纹的连身洋装与苔藓绿的开襟毛衣,搭配款式简单的短筒靴。「你这样打扮,看起来比较成熟,说是大学生也骗得过人。」 少女无视我的赞美说道:「你的太阳眼镜借我。」 「这个?」我指了指自己的眼周。「是没关系,不过我觉得反而会引人注目。」 「没关系,只要不让那个人知道我是谁就好。」 少女戴上可疑的圆框太阳眼镜,在我身旁坐下,窥看餐厅内的情形。 「找到了,是那个女的。」 少女指出的人,虽然昨天也是一样,是个乍看之下实在不觉得会危害他人的人物。一个随处可见、长得有点漂亮的女生。只要不在意她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稍嫌太近这一点,甚至可以说眉清目秀到了完美的地步。她留着一头像男生一样短、染成深咖啡色的头发,但多亏她的厚嘴唇与小巧鼻子酝酿出的女人味,稍微压过了头发给人的印象,反而显得很性感。动作和嗓音也很干脆利落,是那种不分男女老幼都会喜欢的活泼女生。这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坏人并不是都一脸坏得很明显的样子。 「所以她就是你的下一个复仇对象?」 「是啊,我今天要杀了那个人。」少女说得若无其事。 「今天你也要劈头就拿剪刀剌她吗?」 少女双手环胸,沉思了一会儿说:「不,在这里用这个方法太过醒目,我要等到她打工结束。后头有员工用的出入口,所以一旦她有要下班的迹象,我们就先绕到后门。」 「我没有异议。这次我也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待命吗?」 「应该是这样。如果那女人想跑,就请你怎么样也要抓住她。」 「知道了。」 由于不知道女子打工到几点才会结束,我们就坐在这张长椅上盯梢。少女吃着两球迭起的冰淇淋,我吃着炸鱼薯条,并倾听远方传来保龄球撞倒球瓶的声音,四处传来年轻男女的嬉闹声。炸白肉鱼有种像是用废油炸出来的滋味,薯条也不够咸,我没嚼几下,就用可乐灌进肚子里。 不知不觉间,少女不再看向餐厅内,反而是看着摆在通道旁的夹娃娃机。玻璃柜内堆着像是熊和猴子混血的动物布偶。我再度将视线拉回到少女身上,就正好和她的目光交会。 「……那个,帮我夹。」少女说:「反正看来还得花很多时间等待。」 「我在这里盯着,你尽管去夹。」我把钱包交给少女。「那女人一有什么动静,我会马上叫你。」 「凭我就算花一年也夹不到。你去夹。」 「不,我也很不会玩夹娃娃机。我这辈子从来不曾夹过奖品。」 「别说那么多,你去夹就对了。」 少女把钱包塞还给我,在我背上拍了一记。 我把千圆纸钞拿去兑币机换成零钱,站到机台前。我挑准一只距离开口较近,看起来比较好夹的一只布偶,忍住难为情的感觉投了硬币进去。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要是至少少女站在我身边,看起来还挺象样的。但一个表情忧郁的大学男生,却在平日大白天时努力夹泰迪熊,这个构图实在太悲惨。 我白费了一千五百圆,还请从旁走过的一名年轻男性店员调整位置,然后又花了八百圆,才总算把布偶夹进洞里。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玩夹娃娃机得到的奖品。我回到长椅上,将袋子交给少女,她就冷冷地接了过去,之后不时会像要确认触感似地把手伸进袋子里。 下午六点多,女子打工结束。 少女站了起来,说声:「我们要快点。」接着快步走到店外。我也跟了上去。 这是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最适合复仇了。尤其后门外的停车场路灯很少,看样子不必特地找地方躲起来。或许是因为在吵闹的地方待久了,闹哄哄的感觉还留在耳朵里,让我有种要晕过去的感觉。秋天的夜风从颈子带走体温,我觉得冷,穿上了抱在胁下的夹克。 少女从书包拿出昨天也用过的裁缝剪刀,从牛皮套中拔了出来。这把剪刀有着顺手的左右非对称纯黑握柄,由于在昨天那件事的记忆影响下,在黑暗中发出朦胧光芒的银色刀刃,怎么看都只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工具。仔细一看,就觉得形状令人毛骨悚然。左右两边用来放手指的洞,就像因愤怒而扭曲得十分丑恶的双眼。 女子迟迟未现身。就在我开始担心是不是来晚了一步时,后门打开来了。她脱去打工制服,换上长大衣与酒红色裙子后,模样一口气变得比她工作时老得多。既然说是虐待过少女,相信她也同样只有十七、八岁,不过她看起来跟我年纪差 不多,顶多比我小个一、两岁。 女子看到少女拦在身前,露出狐疑的神情。 「你还记得我吗?」少女问。 女子盯着少女的脸观察了一会儿。 「呃,抱歉,我就要想起来了啦。」女子指了指自己的喉头说道。 少女的眼神变得凶狠,这个表情似乎刺激了女子的记忆。 「啊啊,什么嘛,我还想说是谁呢……」 女子的脸颊松垮下来。 我认识几个会这么笑的人,是一群以欺凌别人为至上喜悦的家伙。这些家伙就只在辨识别人是否会反击时,眼光异样地精准,一旦判断能够单方面痛殴,就会彻底折磨对方。透过做这种事来维持自尊心的家伙,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女子不客气地对少女从头顶打量到脚尖,应该是在比对自己记忆中的少女和现在的少女有没有什么差别。她打算根据观察结果,临机应变地行动。 女子心中似乎决定了要如何响应少女。 「你还活着啊?」女子说。 我思索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活着又不会有任何好事,竟)还活着啊?」,还是「你〔都被折磨得这么惨了,却)还活着啊?」 「不,我已经死了。」少女摇摇头说:「然后我要把你也抓去垫背。」 少女并不给女子时间反问。下一瞬间,裁缝剪刀已经插在女子的大腿上。 女子发出金属质感的尖叫,当场倒了下去。少女以轻蔑的眼神,低头看着她痛得挣扎哀号的模样。焦糖色的长大衣衣襬渐渐染上鲜血,但即使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也已经不再动摇。今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女子想呼救而深吸一口气,但她尚未喊出第一个字,少女的乐福鞋就朝她的鼻头上一踢。就在按住脸而发出不成声哀号的女子面前,少女拿出了一把像是指甲刀的工具,用这工具在刀刃上滑了几下。 看来她是在用挫刀磨刀刃。 少女在两边的刀刃各磨了五次之后,丢开挫刀,抓起女子的头发让她站起,再将张开的剪刀刀刃,抵在她露出极度恐惧神色的双眼上。动刃负责左眼,静刃负责右眼。女子停下了动作。 这个夜晚很冷。不是冬天,呼出来的气却染成白色。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少女问。 女子满脸鼻血,反复说着求饶的话」但根本构不成语句。 「应该要说对不起吧?」 少女将剪刀往后一收,合了起来。刀刃远离眼睛,当女子正要松一口气,剪刀就猛力剌进女子的颈部。 少女要剌的不是咽喉,剪刀似乎贯穿了颈动脉,只见刀刃拔出的瞬间,鲜血就像喷泉似地从伤口溢出。不是流出,是溢出。 女子双手按住伤口,彷佛想拦住剧烈排出体外的血液,但她维持这样的姿势几十秒『后,眼睛睁开,就这么断气了。 「……这次,也弄脏了。」少女沾到鲜血,转身面向我说道:「亏我还挺喜欢这套衣服呢。」 「再买就好了。」我回答。 少女一直脸色苍白,所以我早就有预料到,只见她躲起来换回原来的制服后,特地回到店内,跑进餐厅旁边的厕所好一会儿都不出来。听得见小小的呕吐声,多半就是在吐吧。 我心想,她杀人的时候一点都不犹豫,事后的反应却极为正常。这名少女和案例教科书中的那种连续杀人犯不同,对暴力有着明显的厌恶。不然她就不会每次杀人后,都不舒服到呕吐或脚软。 这样的女生会实际去杀人,想必她的怨恨极为强烈吧。 而我也是一样。明明才刚目击凶杀现场,为什么却能如此若无其事呢?和杀人魔在一起却毫无感觉的我,岂不是比杀人魔还疯狂得多? 只是即使真是如此,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困扰的。 我在阴暗的走廊上、一张外皮满是裂痕的沙发椅上坐下,等待少女出来。过了抽完三根烟的时间,她总算回来了。她脚步沉重,双眼充血通红,多半把今天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本来就已经很白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变得像幽灵一样。 「你的脸色好糟。」 我这么一开玩笑,少女就以死气沉沉的眼神说:「我本来就是这样。」 「没那回事。」我否定她的说法。 本来我们应该分秒必争地逃离这个地方。虽说我们已经把那女人的尸体藏进草丛,不过被发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且少女的书包里还装着做为凶器的裁缝剪刀与沾满血的衣服。我的衣服也一样沾到血,只是比较不明显,但仍处于一旦被叫去侦讯就会当场玩完的状况。 不过我却说出这样的话: 「吶,今天的复仇要不要就在这里告一段落,先去透透气再说?而且你好像也很累的样子。」 少女用手拨开长得可以遮住眼睛的浏海,看着我的眼睛说: 「……例如说?」 我本来以为她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她的回答还挺积极的。她大概无心反驳了吧。我心想,这应该会是一次很不错的「加分」。 「我们去打保龄球吧。」我说。 「保龄球?」少女将视线投向位于商店另一头的保龄球球道,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是说,现在就在这里打?」 「没错。我们就带着凶器,留在凶案现场打保龄球。虽然大家都说杀人犯会回到现场观察,但我想应该没人想得到杀人凶手会留在现场打保龄球吧?」 她用眼神问我是不是认真的,我也以眼神回答我是认真的。 「这个提议不错吧?」 「……说得也是,不坏。」 这是我们差劲的品味吻合的瞬间。留在凶杀现场享受娱乐活动,以冒渎死者的手法而言堪称一绝。 我们在柜台办完手续,租了造型糟得无以复加的保龄球球鞋,走到球道前。少女对保龄球这项运动似乎是第一次接触,连八磅的球都重得让她吓一跳。 考虑到要示范给她看,我选择先攻,投了一球出去。我投球时是打算不要打倒七瓶以上,出来的结果也正合我意,刚好打倒了七个球瓶。我打算把第一次全倒的机会让给少女。 我转过身去,对少女说:「轮到你了。」 少女慎重地将手指插进八磅球的指孔,瞪着球瓶,用以女生而言算是标准的动作投了出去。她打倒八瓶。看来她天分不错,多半是专注力很够吧。打到第四格,她已经打出补倒,更在第七格打出了全倒。 真是令人怀念。以前有一阵子,进藤受到电影《谋杀绿脚趾》的影响,如痴如狂地有事没事就跑去保龄球场练球,进藤的最高分纪录超过两百二十分。我也会在一旁看着,有时陪他打个几局。或许是因为他每次都会给我相当中用的建议,我练出了状况好时打得出一百八十分的球技。以对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的我而言,这算是很棒的成果了。 我为了剌激少女的竞争意识,故意打出勉强赢过少女的分数。因为我想到要对付这种孤僻的女生,这么做的效果会比故意输掉要好。 少女果然在打完一局后,露出了不满的反应。 「再一次,」她说:「我们再比一次。」 等到打完三局,少女苍白的脸色也找回了几分健康的颜色。看来我们待在这里的时候,尸体并未被人发现。又或者是少女瞒着我,将尸体被发现的情形「延后」。 不管怎么说,我们得以平静地度过这段时间。打完保龄球后,我们就在被杀的这位女子工作的餐厅,吃了有点豪华的一餐。 这一天,我们没有回公寓。少女说距离下一个复仇对象的所在地有六个小时的车程。我提议干脆搭新干 线去吧,但少女说「我讨厌人多的交通工具」而驳回。看来与其搭乘大众交通工具,她宁可坐在狭窄的轻型汽车那硬邦邦的座椅上,和杀了自己的男人独处半天。 少女似乎尚未完全从杀死同学的震撼中振作起来,再加上昨晚她又睡不太着,即使离开游乐设施时,她的脚步都还很虚浮。而我这几个月来又都过着几乎整天躺着的生活,所以体力大不如前,开车开个二十分钟,眼睑就已经只能抬高到一半。 当我听见喇机声时,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一段时间了。看样子我是在等红灯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我赶紧踩下油门,结果引擎竟然空转,我焦急地打了档,然后又重新踩下油门。 我以责怪她为什么不叫醒我的眼神朝副驾驶座一看,发现少女也和先前的我一样,低头闭着眼睛。多半是紧张的情绪舒缓下来,让疲劳一口气涌了上来,她连喇叭声与剧烈加速的震动都没有察觉,睡得十分熟。 我心想,两个人都处在这种状态下,还继续开车就太危险了。我想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来休息,但就算像前天晚上那样睡在车上,大概也消除不了多少疲劳。干脆找一间旅馆好好睡一觉比较好吧?虽然少女可能会责怪我说:「我没时间了,你以为我有空休息吗?」但总好过开车打瞌睡而引发无谓的车祸吧。 她说「延后」无法自由自在地运用。比方说,若是我在少女熟睡时,方向盘打错边而和大型卡车正面对撞,她能够将这个情形「延后」吗?要是连人生走马灯都来不及看完,连害怕地呼喊不想死都来不及喊完,也并未以灵魂嘶吼出:「怎么会有这种事!」那么,是不是就不可能将死亡「延后」呢? 我想少女多半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她的解释听来,连她自己也并未完全掌握自身的能力。 我决定以安全为优先,于是开进国道旁的商务旅馆,将少女留在停车场,自己去柜台问有没有空房。结果得到的答案是还剩一间两张床的房间。正巧。如果只有一张双人床,我大概就得睡地板了。 我在表格上填写必填字段时,才想到自己对少女的名字和住址都一无所知。总不能现在才去问,所以我写了假名「汤上千鹤」。我的盘算是只要说是跟我住在同一间公寓一起生活的妹妹,事后在很多方面都比较能够变通。毕竟服饰店店员就曾误以为我们是兄妹,这个谎言不至于太牵强。 我回到车上,摇醒熟睡的少女,告诉她说:「执行下一次复仇前,我们先在这里睡一觉吧。」她也不抱怨,乖乖跟来。我想她虽然没说出口,但应该也想睡在柔软的床上,而不是硬邦邦的汽车座椅上。 我在自动门前面回头问说‘‘ 「我们两个人住同一个房间,可以吗?只剩这个房间了。」 她没有回答,但我擅自解释成这意味着「没什么关系」。 房间里有着商务旅馆风格的俭朴装潢。这是个以象牙色为基调的房间,并排的两张床之间,放着一张摆着电话的正方形桌子,正上方则挂着一幅显得很廉价的抽象画。并排的床正面有着书桌,桌上聊备一格地放着茶壶与电视等物品。 少女确定门上了锁后,从书包里拿出沾着干燥血迹的裁缝剪刀,开始在系统卫浴的洗手台清洗。她仔细洗去污渍,用毛巾把水擦干后,在床边坐下,爱惜地用挫刀磨利刀刃。为了达成目的,这项工具不可或缺。 可是为什么要用剪刀呢?我把放在书桌上的陶制烟灰缸移到床边的小桌子上,点起一根烟思考这个问题。明明就有很多更适用的凶器。是因为没钱买刀?因为剪刀看起来不像凶器?因为方便携带?单纯因为家里有?因为用起来最容易?因为已经对这项工具产生感情? 我开始想象。想象少女受到父亲与姊姊虐待的夜晚,明明正值寒冬,却被关在分栋的仓库当中,冷得发抖哭泣。但过了几分钟,她就擦掉眼泪,站了起来,摸索着寻找有什么工具能够用来解开从外头锁上的锁。她很清楚如何将悲伤转化为愤怒,再将愤怒化为寂寥的勇气。哭了也无济于事,谁也不会来救她。 打开放着工具的抽屉一看,少女的指尖忽然传来剌痛。她反射性地缩手,然后战战兢兢地又伸出手,拿起这个剌伤她手指的物体,用从通风口射进的月光照亮它。 那是一把生锈的裁缝剪刀。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放着剪刀呢?如果放的是扳手、螺丝起子或钳子,倒还可以理解。是因为觉得这些东西都差不多而归在同一类吗? 少女试着将手指伸进握环。她微微用力,刀刃才总算张开。 少女也不顾血液沿着手指流到手腕,看着剪刀看出神。她注视着尖锐的刀尖,结果就注意到一股勇气从丹田涌起。 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开始看得出工具柜里头物品的轮廓。她重新从上面依序翻找这个不好开关的抽屉,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少女拿起挫刀,细心地磨去刀刃上的锈斑。 她多得是时间。 深夜的仓库里,回荡着不祥的摩擦声。 少女发下誓言,总有一天一定要用这把剪刀要了他们的命。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空想,但我开始对那把剪刀产生兴趣。 少女冲完澡回来时,已经换上房间备妥的睡衣。这件连身洋装款式的衣服既白净又朴素,比较不像睡衣,反而像是医生或神职人员穿的白袍。 少女将磨完的剪刀举到眼前,查看着刀刃的状态,我问她说: 「这个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为什么?」 她问得很有道理。如果只是有兴趣,多半会被她冷漠地拒绝。我在脑中翻找比较可能管用的说法。 就在剪刀即将被收进皮套的时候,我说: 「因为我觉得,很漂亮。」 看来这个回答还算不错,少女尽管露出充满戒心的眼神,但还是将剪刀递给我。也许是因为中意的工具被人夸奖,让她觉得很开心。 我坐到少女的正前方,就像她先前一样,将剪刀举到眼前端详。本以为刀刃已经磨得像镜子一样亮晶晶的,却也不是这样。从几公分的距离看去,刀面上有着无数细小的痕迹。这也难怪,因为重要的是刀尖能不能毫无阻碍地穿破皮肉,磨利其它部分也只会降低刀刃的强度。我想少女应该只是把最基本非磨掉不可的锈斑磨掉而已不过剪刀生锈只是我想象中的情形罢了。 「磨得真好。」我自言自语。 听说人一拿起工具,就无法不去想象使用这项工具的自己。看着这把专门用来杀人的剪刀,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也想拿起这把剪刀剌人。磨得非常锐利的刀尖,多半会像剌进熟透的果肉一样,轻而易举地穿进肉里。 我试着想象。我想拿着这把剪刀剌人,那么我该剌谁才好呢? 最先列入候补名单的,终究还是坐在隔壁床上的这个心浮气躁、目光始终注视着离开手边的剪刀的少女。 看来这把裁缝剪刀就和熊布偶一样,对她发挥了镇静剂的效用。她本人大概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一旦放开剪刀,就会因为过于无助而产生动摇,却又不想承认而装作若无其事。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失去武器的现在,少女变得几近无力。我想象着如果当场剌死她,会演变成什么情形。如果把剪刀插进她那钮扣没扣的睡衣缝隙间微微露出的漂亮胸膛正中央;如果割开她那会发出有如玻璃竖琴般纯净怡人嗓音的喉咙‘,如果剌进她那几乎没有任何脂肪的光滑腹部后扭动刀刃蹂躏。 少女的杀意似乎透过剪刀传染到我身上来了。 我把食指伸进握环,转动剪刀。少女不耐烦地伸出手说:「还给我。」但我并不停止转动,恣意地享受残暴的想象。 就在我决定她再说两次「还给我」后就还给她时,少女的眼神已经变了。或许应该说是转为混浊了。 我对这个表情很熟悉,是她与复仇对象对峙时的表情。 我感受到一阵坚硬的冲击,视野一片全白,整个人往后倒在床上。眉心传来一阵像要裂开似的剧痛。飘散在脸上的灰烬气味,让我知道自己是被烟灰缸砸中。 左手感觉得出剪刀被抢走。我担心剪刀在下一瞬间就会对准我,但所幸并未发生这种情形。 我痛得好一会儿不能动弹,然后坐起上身,拍掉衬衫胸口的灰烬。我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想知道额头现在的情形,就摸到一些浓稠的血,但我这两天来已经看血看到腻了,所以也没什么感觉,顶多只因为弄脏手而觉得不快。我将手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这像是铁锈般的气味,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烟灰缸,放回小桌子上。 少女背向我,坐在自己的床上。 某种醉意已经完全清醒。我拿自己没辙,觉得真受不了自己。我自认很冷静,但看来这几天来的种种事情,已经着实地让我渐渐失去了理智。 我以为自己惹她生气了。但当我正要为自己恶劣的玩笑道歉而拍了拍少女的肩膀时,她害怕地缩起身体。 她回过头来,脸颊上已经淌着眼泪。 看来她的心灵远比我想象中更加脆弱。 她大概是在我拿着剪刀露出诡异笑容的模样中,看到了那些虐待她的家伙吧。 少女知道我不会反击后,低下头轻声说: 「……请你再也不要做这种事了。」 我说了声对不起。 一冲了热水澡,被烟灰缸砸到的额头就阵阵抽痛;一洗头发,洗发精就渗入伤口产生剧痛。我心想,好久没受这种象样的伤了。上|次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关掉莲蓬头的水,翻找记忆。对了,是在三年前,我穿着尺寸不合的鞋子走了一整天,结果脚拇趾的指甲剥落多半就是从那次以后又再次受伤吧。 只是话说回来,我被先前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要是少女没用烟灰缸砸我,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情形?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脑袋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就杀了少女吧」这样的念头,甚至觉得那是我的义务。我本来深信自己是个个性温驯、与暴力无缘的人,但说不定其实有着一般、或甚至超出常人水平的暴力倾向,只是以往没有机会显露出来罢了。 我换上睡衣,擦干头发后,手机就在我脱掉的牛仔裤口袋里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我坐在浴缸边,接了电话。 『我想说你可能差不多想要我打电话给你了。』艺大生说。 「说来很不甘心,不过你说对了。」我说:「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听我说听我说,我现在啊,是从公共电话打给你呢。』她十分自豪地说道:『虽然是街角的电话亭,可是头上有一大堆夏天残留的蜘蛛网,恶心得不得了。』 「我人就在你隔壁的房间时,你打手机给我,等我人在远地,你却从公共电话打过来?」 『我一个人在夜间散步时,就下起雨来。我想找个可以躲雨的地方,找着找着就看到了这里。这年头不是都没有机会打公共电话了吗?我想说机会难得,干脆在这里和家里蹲同学聊天聊到雨变小。可是我身上没有十圆硬币,只好投了一百圆硬币下去。你要陪我讲到时间用完喔……对了,你刚刚说你『人在远地』是吗?」 「是啊。」我心想这种事也许不必跟她解释,但还是继续说:「我已经在车程五小时的距离之外,正在旅馆休息。」 『哼?越来越不能叫你家里蹲同学啰。』她似乎心有不满地又说道:『你跟那女生处得好吗?』 「我弄哭她了。被她用烟灰缸砸,额头都出血了。」 艺大生放声大笑:『你一定是想做什么下流的事吧?』 「假设我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你应该会先受害吧?」 『谁知道呢?毕竟你看起来就是会喜欢那种有阴影的女生。』 我们一直持续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直到一百圆的时间用完为止。通话结束,我吹干头发,走出了浴室。爱哭的杀人魔已经背对着我在床上睡着了。她一头亮丽的黑色长发,呈放射状散在白色的枕头与床单上,纤细的肩膀和缓地起伏着。 我心想,少女最好作个恶梦然后吓得跳起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对惊恐已极的她说些好听的话,像是「要不要我去买个飮料给你?」、「可能是空调开太强,我把温度调低一点吧?」就可以因此「加分」了。这样一来,我的罪也会稍微减轻。 只要打开电视,或许就会看到有关今天这起杀人事件的报导,但看了也不能怎么样。我把沾着血迹的陶制烟灰缸拉到身前,从桌上拿起香烟,用轻油打火机点着。我先深深吸进一大口烟,维持了十秒左右才呼出去。额头的伤一碰到就痛得火辣辣的,但这种痛楚就像是我存在于此的证明,让我觉得十分舒畅。 第六章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披在空中的卷云,就像模糊的天鹅翅膀。因昨晚的雨变得又黑又浊的广大河流上架着一座拱桥,我开过拱桥,沿着黄金色稻穗摇曳的稻田旁的一条小路前进。开进主要干道后没过几分钟,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市镇。各种熟悉的连锁商店按照熟悉的顺序排列,形成一片千篇一律的风景。 我在一间小巧的烘焙坊停下车,在停车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阵秋风吹过,冲鼻的气味剌激鼻腔。少女走出副驾驶座,i头黑发被风吹得扬起,浮现出一道从左眼角往正下方延伸、长约五公分的旧伤。这是一道很深很直,像用剃刀割出来的伤痕。她不着痕迹地用左手遮住,似乎不想让我看到。 她本人并未多做解释,但这道伤痕无疑就是被第三个复仇对象的男子弄出来的。手掌上有剌伤、手臂与后背有烫伤、大腿有撕裂伤、脸上有割伤,我心想她这样岂不是全身上下都伤痕累累的。我甚至忍不住会去猜想,是不是这名少女有着某种会引出身边人们暴力倾向的特质。虽说她受到家暴与霸凌这两方面的凌虐,但伤痕的数量终究还是太反常了。 就像看到某种形状的石头就会想一脚踢出去;就像看到某种形状的冰柱就会想连根折断;就像看到某种形状的花瓣就会想一片一片剥下来……这世上的确有着一些与美丑无关,就是会让人「忍不住想摧毁」的事物。我心想,少女会不会也是这样?昨晚突然在我心中涌起的攻击冲动,不也可以用这个观点来解释吗? 我摇摇头,心想这是加害者自私的说词,说得彷佛最大的责任在于少女身上。不可能是这样。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特质,都不构成可以伤害她的理由。 我们买了刚出炉的起司牛角面包、苹果派、蕃茄三明治,还有咖啡,在露台座位上默默地吃着。或许是有面包屑掉到地上吧,只见几只小鸟在我们的脚下徘徊。道路对面的儿童公园里,有一群小朋友在踢足球。失去了绿意的草地正中央,一棵大树拖出长长的影子。 一名戴着灰色猎帽、四十几岁的男子,打开门从店里走了出来,并朝着我们笑了笑。他一头短发,脸孔的轮廓很深,胡须刮得干净整齐,胸徽上有着「owner(老板〕」的字样。 「要不要续杯咖啡?」 我说「麻烦你了」,老板就拿来咖啡壶,在我眼前帮我倒满。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他亲切地问。 我告诉他市镇的名称。 「你们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啊……这么说来,两位果然是来看那个扮装游行,不,还是来参加的?」 「扮装游行?」我反问:「有这种活动吗?」 「你们不知道就跑来啦?你们运气很好,既然都来了,最好去参观一下。这游行很壮观,会有好几百个人扮成各种模样,在站前的商店街列队游行。」 「啊啊,是万圣节的游行啊?」 我看到露台区角落的大西洋巨人(antit)——也就是所谓的巨大南瓜顿时恍然大悟。 「没错。这个活动三、四年前才开始,但是参加人数一年比一年多。没想到喜欢扮装的人那么多,真让我吓了一跳。也许大家平常不会表现出来,但其实都有变身愿望啊。大概是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当自己的生活腻了吧。之所以有很多人会化妆得很血腥,可能是因为自我破坏的欲望都很强吧……老实说我也很想参加一次看看,但就是少了跨出最后一步的勇气。」 老板说了像是心理学用语的话后,再度仔细交互看着我们的脸,然后以饶有兴趣的表情问了少女说:「对了,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少女朝我瞥了一眼,像是要叫我回答。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请你猜猜看。」 他摸了摸胡须,思索了一会儿。 「千金小姐和随从。」 我佩服地心想这比喻真有意思,远比兄妹或情人更接近正确答案。 我们谢谢老板的咖啡,离开了这间店。少女二指路说:「前面右转。」、「直直开一段路」、「……刚刚那边应该要左转。」我照她的指示开车,等到抵达第三个复仇对象所住的公寓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傍晚五点的晚霞,像是将一种历经长年岁月而褪色的底片颜色,染在整座市镇上。 公寓的停车场没有空位,附近也没什么地方适合停车,我只好把车停在有点距离的运动公园停车场。河畔传来中音萨克斯风生涩的练习吹奏声,多半是附近国中或高中的管乐社社员吹奏的吧。 「我脸上这道伤,是在国中二年级冬天时被人弄伤的。」 少女总算提到了伤痕。 「那是在每年只上一次的溜冰课上课期间发生的事。每间国中一定都会有几个离经叛道的学生,其中一个就假装失去平衡,故意绊住我的脚,害我跌倒。我倒地后,他还用冰刀鞋上的冰刀踢了我的脸。相信他本人应该以为只是平常那种轻微的骚扰,可是冰刀鞋这种东西,连戴着手套的手指都能轻易切断。滑冰场上就这样被我的血染出一大片红色。」 少女说到这里住了口,我催促她说下去。 「起初那个男生坚称是我自己跌倒受伤。可是,这道伤痕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单纯在冰上跌倒就弄得出来。当天他就承认是他做的,不过到头来还是被当成意外处理。他很明显是故意踢我的脸,而且应该也有很多学生目击到。他的双亲来学校道歉,而我也拿到了聊胜于无的精神赔偿费,但他在我脸上留下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伤痕,甚至不用处以停学处分。」 「早知道就带冰刀鞋来了,」我说:「该让他遇到二、三十次『意外』才对。」 「说得也是……算了,用剪刀就够了。」 我觉得少女|瞬间露出了微笑。 「这次的对手是男性,所以我要你一开始就跟过来。」 「好。」 我确定少女将裁缝剪刀藏进衬衫袖子里后下了车。我们爬着红褐色的钢骨楼梯,登上了这栋屋龄有三十年以上的公寓,来到这个国中毕业后就没有固定工作而游手好闲的男生房间前。 少女以纤细的手指按下了门铃。 不到五秒就有脚步声接近。门把被人转动,门缓缓地打开。 我和露脸的男子目光交会。 空洞的眼神、毫无血色的脸、过长的头发、樵悴的双颊、落腮胡、干瘦的体型。我觉得他很像某个人,接着立刻注意到这「某个人」就是我自己。不是相貌相似,而是死气沉沉这点跟我一模一样。 「嗨,是秋月啊?」 男子对少女说道。他有着沙哑的烟酒嗓。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秋月就是少女的姓氏。 即使突然有客人找上门,他似乎仍不为所动。只见他看着少女的脸,凝神观看脸上的伤痕,露出悲伤的神情。 「你现在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表示下一个要杀的人果然就是我吧?二我和少女对看一眼。 「放心吧,我没有打算抵抗」他继续说:「可是在这之前,我有话要和你说,进来吧,不会花太多时间。」 他也不等我们回答,就转身背向我们,留下许多疑问,自行回到房间。 「怎么办?」 我让她决定。少女似乎因为事态出乎意料之外困惑到了极点,手握着袖子里的剪刀,僵在原地不动。 不过看来最后还是胜不过好奇心。 「还不用出手,我们就先听听他想说什么。」 少女说等听完再杀也不迟。 但半个小时后,她将切身体认到这个判断有多么天真。听听他想说什么?等听完再杀也不迟?太没有危机意识了。我们应该一开始就尽快杀了他。 包括她的父亲在内,少女目前已成功地对三个人复仇了。我想就是这样的实绩导致轻忽,产生了大意。复仇行为本身非常容易,只要我们有这个意思‘要让对方死掉简直轻而易举,我们不知不觉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穿过水沟上冲的臭味挥之不去的厨房,打开通往客厅的门。从窗户射进的西晒阳光非常剌眼。 三坪大的房间墙边摆着电子琴,男子反向坐在电子琴的椅子上。电子琴旁边一张简陋的桌子上方,并排着复古晶体管收音机与大型计算机,另一头的墙边则放着猪鼻牌的扩大机,以及琴头的商标剥落的胡椒薄荷绿色的电吉他。这个人似乎喜欢音乐,但不像是以此维生。虽然我也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能从一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分辨出是吃音乐这行饭的人,还是想吃这行饭的人。他就没有这样的特质。 「你们自己找地方坐。」男子说。我坐在书桌的椅子上,少女则坐在高脚椅上。我们刚坐下,男子就站了起来,来到我们身前。我正提防着他要做什么,他就退开几步,膝盖慢慢着地,换成跪坐姿势。 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话手放到地上,磕头道歉。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松了一口气。」他说:「吶,秋月,也许你不相信,但是从那一天,从我害你受伤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活得担心受怕,觉得有朝一日你会来找我报仇。我忘不了你从溜冰场上抬起来的脸上,那张沾满了血和恨意的表情。当时我就想,啊啊,这个女生有一天一定会来找我报仇。」 他一瞬间抬起头,看了看少女的脸色后,再度把额头抵到地上。 「然后现在你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不祥的预感特别准,我大概马上就会被你杀了吧。可是,也多亏如此,明天以后我就不用再担心受怕了,这样也挺不坏的。」 少女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他的后脑杓。 「你要跟我说的话,就只有这些?」 「是啊,就只有这些。」他维持跪下磕头的姿势不动。 「那么,就算被杀也没关系了?」 「……不,等等,等一下。」他抬起头来往后退。他一开始的应对态度,让我觉得这个人很干脆,但没想到他这么不甘愿。「老实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而且秋月你也想知道吧?为什么我能够预测你会找上门来?」 「不就是电视新闻报导到嫌犯时提到了我的名字吗?」少女立刻回答。 「不是。不管是哪一家媒体,都只报导了你姊姊,还有蓝原遭人剌杀的事情。」 蓝原多半就是那个在餐厅工作的女子姓氏吧。 「有这些信息应该就够了吧?」少女说:「只要是当初待在那个班上的人,看到被杀的这两个人的姓氏,应该都会立刻猜到凶手是我。而你认为如果凶手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自己。没错吧?」 「……也是啦,如同你所说。」他的视线游移。 「所以呢,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不是没打算抵抗吗?」 「嗯,我不会抵抗。但是该怎么说呢?相对地我有个条件。」 「条件?」我反问。我心想,这下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了。如果我们再继续被他的步调牵着走,会不会很不妙?然而少女并不想打断他,反而已经对他的说法表现出兴趣。 「我想指定自己被杀的方式。」他竖起食指说道:「我打算现在就来谈谈这件事,可是在此之前,想先去泡杯咖啡……我练乐器怎么练就是不会进步,不过只有咖啡硬是泡得很好。很奇怪吧。」 他站起来,走向厨房。男子驼背得很严重,看在旁人眼里,也许我也是一样。 他所谓「指定自己被杀的方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单纯指杀害的方式,还是要有更讲究一点的情境呢?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有义务答应他。但如果只要答应他小小的请求,他就愿意乖乖引颈就戮,这交易也还不坏。 蔚房传来热水煮开的声音。没过多久,就飘来一阵甜美又芳香的气味。 「对了,这边这位戴墨镜的大哥,是你的保镖吗?」他从蔚房这么问道。 「我不想闲聊,请你尽快进入正题。」 少女以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但他不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是有个连杀人都愿意奉陪的朋友,是很幸福的。我好羡慕啊。没错……小时候我就常听别人说:『当自己忍不住要做坏事时,愿意阻止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但我不这么认为。遇到紧要关头就抛弃朋友,站到法律和道德那一边的家伙,要我怎么信任他?我觉得当我忍不住要做坏事的时候,愿意什么都不说,和我一起变成坏人的家伙,才是好朋友。」 他端了两杯咖啡来,一杯递给少女,另一杯递给我。他说咖啡很烫,要小心。就在我双手接住杯子的瞬间,头部侧面传来剧烈的撞击。 景色莫名地倾斜九十度。 我大概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清楚自己是被他打了。这一击就是如此强烈。多半不是徒手,而是拿了什么工具。我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是听得见声音,但脑子无法将接收到的声音当成有意义的信息来认知。眼睛仍然睁开,但就是无法顺利成像。 当我恢复意识后,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被打到的地方有多痛,而是泼在脚胫上的咖啡有多烫。一开始疼痛不是以痛的方式显现出来,而像是一整团高深莫测的不快感冲击而来。慢了半拍后,头部侧面才痛得像是要裂开。我用左手按住痛楚的来源,就有一股滑腻而温热的触感。 我想站起来,但双脚不听使唤。他多半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这个人城府很深,一直在等待我们透露出疏忽的瞬间。我自认有在提防,但当他将杯子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杯子上。我诅咒自己的大意。 不知不觉间墨镜掉了,大概是被他打到的时候掉下来了吧。我努力将眼睛的焦距慢慢对准,模糊的景象开始连成清晰的影像,然后我才终于理解现在这一瞬间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压在少女身上。本来应该插在他身上的剪刀,掉在离他们两人很远的位置。被按住双手的少女拚命抵抗,但体格差异实在太大。 他两眼充血地说:「我从国中时就盯上你了。不过我万万没想到机会会以这种方式来临啊。你自己呆呆送上门来,而且我还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俗话说鸭子背着葱自己上门让人料理,就是这种情形吧。」 他的右手将少女的双手按在她的头顶上方,空着的手则揪住她的衣领,扯掉衬衫扣子。少女不死心,卯足全力挣扎。他放粗嗓子吼说:「不要吵。」殴打了少女的眼睛,两次、三次、四次。 我心想,我要杀了他。 但我的脚不听使唤地打结,让我当场再度倒下。我心想,这是过着家里蹲生活的害处啊。如果至少是在半年前,身体应该会灵活点。我发出的碰撞声让他回过头来,他从我看不到的死角捡起一个东西,是一根黑得发亮的伸缩警棍。我刚才大概就是被他用这警棍暗算吧。准备得真周到。 少女想抓准这一瞬间的空档捡起剪刀,警棍就朝她的膝盖挥了下去。一声闷响,一声短短的尖叫声。他确定少女不再动弹后,朝我走了过来。我试着站起而撑在地上的右手,被他用脚跟一脚踏扁,从中指或无名指,又或者两者都有,传来了一种像是把湿掉的竹筷折断似的声响。好几百组的「好痛」两字浮现在脑海中,除非先二处理掉这些感觉,不然我根本无法展开行动。我冷汗直冒,喘得像条狗一样。 「别来碍事,现在正精采呢。」 说完这句话,他就握紧警棍,一次又一次地打我。头、脖子、 肩膀、手臂、背部、胸部、侧腹部,所有想得到的地方他都盯上了。每一棍都打得骨头几乎散掉,渐渐夺走我抵抗的气力。 我渐渐地能够客观认知自身的痛楚。不是我在感受疼痛,而是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感受到的痛楚」,隔了这么一层缓冲来认知,让这些痛楚变得事不关己。 他把警棍缩短后夹在腰带上,脚仍然踏在我手上,并慢慢蹲了下来。看样子他并不是打我打得腻了。 我感觉到小指与手掌的连接处,被一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夹住。 当我理解到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的瞬间,冷汗就像瀑布一样狂流。 「这剪刀磨得真利。」男子说。 他亢奋得就像内脏着了火似的。看来他已经陶醉在自己行使的暴力当中,再也无法自制了。人一旦陷入这种状况,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犹疑。而且他还处在一种即使多少动用一点暴力,也会被当成是正当防卫的立场。一旦有必要,相信他应该会将这个权利扩大解释。 「你们打算用这玩意剌我?」 他喘着大气说道,并向握着剪刀的手灌注了力道。利刃咬进我小指的肉,表皮被剪破的痛楚,让我开始想象接下来的疼痛。脑海中浮现出小指与手掌分离后,就像菜虫一样掉到地上的光景。感觉像从高处往下掉,下半身虚脱。我在害怕。 「就算剪断一、两根杀人犯的手指,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我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紧接着,男子把全身力气灌注到握住剪刀的手上。 我听到有东西陷进肉里的声响。剧痛从脑中窜过,彷佛脑子里溢出像柏油一样黏稠的纯黑色液体,灌满了全身。我拚命想摆脱,但手被他的脚像钳子似地固定,根本动弹不了。视野有一半被黑色粒子填满而变得阴暗,思考的水流静止下来。 我心想一定被剪断了,但小指仍未离开我的手掌。尽管肉被剪开,骨头从伤口外露,血不断涌出,但裁缝剪刀的刀刃并未剪断骨头。「剪刀终究剪不断骨头吗?」他啧了一声。也许少女非常仔细地磨了剪刀尖端,但刀刃后半段则并未做太多保养。 剪刀上再度灌注了力道。小指的第二关节被剪伤,感觉得出刀刃陷进骨头。痛楚让脑子发麻,但这次不再是未知的痛楚,思考不因而停止。我咬紧牙关忍耐,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让钥匙尖端从拳头伸出,紧紧握住。他以为已经牵制住我的惯用手,却不知道我是左撇子。 我以恨不得把自己被踏住的右手都一并剌穿的气势,将钥匙往他脚上插下去。我使出的力气大到连自己都吓一跳。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往后跳开,他尚未伸手摸到腰带上的警棍,就像脚踝被人绊倒似的失去平衡,倒地时重重撞到了后脑杓。这一来至少三秒内不会受到反击。好了,轮到我了。我深深吸一口气,暂时关掉想象力。重要的是舍弃一切的迟疑。接下来的这几分钟内,我不去想象对方的疼痛、不去想象对方的痛苦、不去想象对方的愤怒。 我骑到他身上,以恨不得打断他所有门牙的力道挥拳过去,打个不停。骨头隔着肉对撞的声响,以一定的节奏在屋内响起。头部侧面与小指上的剧痛,让我的怒气火上加油。我的拳头被他的血弄湿,打人的手越来越没有知觉。那又怎么样?重要的是打个不停。重要的是不要迟疑、不要迟疑、不要迟疑。 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抵抗了,我已经气喘吁吁。我从他身上下来,正要去捡掉落在一旁的裁缝剪刀,却发现一直握得很紧的左手麻痹不听使唤。我只好弯下腰试着用右手去捡,但指尖发抖,让我握都握不住。我拖拖拉拉了这么一会儿,他就站起来,从背后踢倒我,剪刀从我手中掉落。 我奇迹般地闪过转身面向他的那一瞬间扫来的警棍,却失去平衡,对下一次攻击毫无招架之力。他踢出的一脚陷进我的腹部,让我忘了呼吸,难受得流出口水之余,还是抬起头准备因应几秒钟内肯定会挥过来的警棍。几乎就在同时,室内的时间静止了。 我有这样的感觉。 隔了几拍后,他慢慢倒地。 少女拿着沾满血的剪刀,以空洞的眼神俯视他。 也不知道他是想逃离少女,还是想向我求救,只见男子以吃奶的力气慢慢爬向我。少女想追赶他,但似乎是被警棍打到的膝盖一痛,发出小小的呻吟声倒地。但她立刻抬起头,用双手爬行,好不容易追上了男子。 少女用双手握住剪刀,卯足全力往他背上插下去。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们在墙壁很薄的公寓里发出了这么大的声响,随时都可能有警察赶来。但无论是我还是少女,都躺在他的尸体旁边一动也不动。 不是疼痛与疲劳的问题,我们之所以躺着不动,是「打了胜仗」这种极为原始的成就感。无论是伤势还是疲惫,在这种成就感之下都只是陪衬的绿叶。 上次得到这种充实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我试着回溯记忆。但即使找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仍然找不到哪次经验中得到的充实感能胜过此次。就连棒球校队时代在准决赛中完美投出一球时,和我现在感受到的充实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任何要素让我觉得扫兴,我感受到自己活着。 「你为什么不『延后』?」我问:「我还以为你遇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都会立刻把这些情况『延后』。」 「因为我没能顺利产生绝望。」少女回答:「如果是我一个人遭到攻击,相信『延后』早已发动。可是,因为你在场,害我没能完全放弃『还有办法度过难关』的希望。」 「也是啦,事实上也真的度过了难关。」 「……你的手指还好吗?」 少女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这么问道。也许是我的小指被她的剪刀剪伤,让她因而觉3得多少有些责任。 「没事,」我笑着回答:「跟你过去受的伤比起来,简直和擦伤没两样。」 嘴匕虽然这么说‘但坦白说剧痛让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昏倒。我朝差点被男子剪断的手指仔细一看‘真的几乎要晕了过去。被剪刀剪得破破烂烂的这个部位,已经成了「很像手指的某种东西」。 我心想该动身了,便鞭策快要散掉的身体站起。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差不多得逃跑了。我捡起太阳眼镜,边小心不要碰到头部侧面受了伤的部位边戴好。 我让膝盖受伤的少女靠在肩上,扶她走出了公寓。室外光线阴暗,相当寒冷,外头的空气就像雪山一样有种清澈的气味,和充满血腥味的房间形成对比。 所幸一路走到停车场,都未遇到任何人。我一边想着回去以后要冲个热水澡,包扎完伤口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一边从口袋拿出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但钥匙插到一半就停住,没办法完全插进去。 我立刻猜到原因。我用钥匙插在男子脚上时插到骨头,让钥匙变了形。就算试着用力硬插,也试着把钥匙放在轮挡上用力踩踏藉以恢复形状,但都没有效果。 无论是我,还是少女,衣服都沾满了血,脸上也有醒目的瘀血与擦伤。我的手指到现在都还在滴血,少女的黑色裤袜也被扯得到处脱线。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钱包和手机都收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但我们总不能以这副德行叫出租车。换洗衣物还都放在后车箱里。 我咒骂几声,踹了车子一脚。我用受到疼痛与寒冷侵蚀而像是罩着一层雾气的脑子思索,最优先的事,就是非得想办法处理我们这种太醒目的模样才行。瘀血与伤痕不可能立刻治好,但至少也要想办法把衣服换掉。不过就算去店里买衣服,要是看到两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人来到店里,店员肯定会报警。因为衣服的问题害我 们没有办法买衣服。要去民宅偷晾的衣服吗?不对,以这副德行走在住宅区的风险太高了…… 这时我注意到远方传来了音乐。 一种很吓人,却又有些滑稽而开朗的曲子。 我想起了烘焙坊老板说过的话。 『会有好几百个人扮成各种模样,在站前的商店街列队游行。』 今天有万圣节的游行。 我伸手到少女的脸上,把小指流出来的血擦到她脸颊上,画出深红色的曲线。少女立刻就猜到了我的目的,自己撕破衬衫袖子,用剪刀将衬衫的肩膀部分和裙襬乱剪一通。我也用剪刀在自己的衬衫衣领与牛仔裤上剪出缺口,用力撕开。 我们当场成了两具活死人。 我们检查彼此的模样,完全符合我们的目的。多亏加上了这些多余的破坏,让伤痕与血迹看起来只像是廉价的特殊化妆。 模样没问题了,那么关键就在于表情。 「你听好了,遇到别人时,要摆出一种『我们的模样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说完挤出笑容给她看。 「……像这样吗?」 少女扬起嘴角,低调地微笑。 我的反应稍有迟缓,因为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真心以为她对我笑了。 「嗯,完美。」我说。 我们走在一条通往大马路的巷子里,音乐越来越清楚。随着我们离大马路越近,喧哗声也无止境地增加,音乐大声得几乎撼动丹田。到处都可以听见前导员用扩音器呼喊的声音,还传来一种烘焙甜点的气味。 来到大马路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脸色苍白、身高很高的男子。他的嘴角带有深红色,和面无血色的脸孔形成鲜明的对比。脸颊痩削、牙龈外露,眼睛埋在全黑的眼窝中,从卷发的缝隙间精光暴露地瞪着我们。 我心想,这个人的扮装真是精巧。牙龈男看到我们,似乎也有一样的感想,扬起嘴角朝我们微笑,然后大大张开嘴。用笔在脸颊上画得十分精细的牙龈与牙齿都跟着扭曲,一眼就看得出这些都是画出来的。我也对他回以微笑。 我们一口气就增添了自信,并开始光明正大地走在商店街上。许多人朝我们送来毫不客气的视线,但都只是对精巧的扮装表示好奇的眼神。四处传来感叹与赞赏的说话声:「他们好逼真。」那当然了,毕竟这是真正的伤痕、真正的瘀伤,和真正的血。少女拖着受伤的脚,看在他们眼里也成了演技。 扮装队伍在车道上行进。人行道上挤满了参观的游客,想要前进几公尺都得费上一番力气,所以只能看到游行情形当中的一小部分。这时,我分辨出一个二十人左右的团体,那是个以恐怖片为题材的扮装集团。有吸血鬼德古拉、开膛手杰克、夜魔人、科学怪人、面具魔杰森、回魂小丑、疯狂理发师托德、剪刀手爱德华、《鬼店》的双胞胎……从旧到新的各种怪物齐聚一堂。由于化妆的缘故,我看不出精确的年龄,但这些人应该都只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有的扮装逼真得几可乱真,也有些扮装只让人觉得是在藐视原作。 路旁以等距离设有看似无穷无尽的杰克南瓜灯,从眼睛和嘴巴泄出蠘烛的光芒。两棵行道树之间拉起了仿蜘蛛网样貌的绳网,垂挂着好几只巨大的蜘蛛。走在路上的小孩,有一半都拿着橘色的气球、戴着黑色尖帽、披着披风。 「喂。」 有人往我肩膀上一拍,转身一看,看到一名用绷带包住脸的男子站在那里。 我并未立刻拔腿就跑,因为总觉得这个嗓音不是第一次听到。 男子掀开绷带露出脸,是告诉我们万圣节游行的烘焙坊老板。 「搞什么,你们也真坏心。既然是来参加就直说嘛。」 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不也是,之前明明也说得好像没有要参加。」 「也是啦。」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说:「你们已经去过列队游行了吗?」 「是啊,你呢?」 「我也是早就出场过了。不过人数实在很夸张啊,我已经被踩到五次脚了。」 「去年也有这么多人来参观吗?」 「不,今年特别多。镇上的人也吓了一跳。」 「本来万圣节不会在日本扎根的说法已成定论了……」我环顾四周后说:「但是看到这种情形,就觉得未必是这样呢。」 「这个国家的人民就是喜欢在匿名性很强的场合与他人交流啊。符合民族性。」 「请问这附近有二手衣店吗?」少女插进谈话说:「我把装有换穿衣服的包包忘在列车上了,又不能穿这样回去,所以想随便买几件衣服穿。虽然颜料已经干掉,可是我还是不想用沾满颜料的手去碰新衣服,所以最好是有二手衣店。」 「你们可真倒霉。」他一边动着绷带,一边陷入沉思说着:「二手衣店啊?记得在对面那条有着拱廊顶盖的商店街上,最里面有一家。」 他指向我们背后。 少女微微向他一鞠躬,用力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们赶时间吗?」 「是啊,有朋友在等我们。」我回答。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跟你们多聊聊呢。」 老板伸出包了绷带的右手,想跟我握手。我想到手上有伤而有所迟疑,但还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紧接着他就连我受伤的小指也一起用力回握,鲜血透进绷带,但我咬紧牙关挤出笑容。少女也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和他握手。 商店街里的人潮格外拥挤,我们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抵达只在几十公尺外的二手衣店。那是一间每前进一步就会踏得地板咿呀作响、内部也很狭窄的店面。我们迅速挑好衣服丢进购物篮里,拿到收款机前。这次少女也不再烦恼该怎么挑选了。 男店员戴了白色面具扮装,似乎已经很习惯我们这种顾客了,还问说:「可以拍张照片吗?」我随便找个理由婉拒,同时拿出钱包,店员就说:「啊,万圣节有半价折扣。」便更正了价格。看来这种折扣只提供给有扮装的顾客。 我很想立刻就换上这些衣服,但在这之前必须先洗掉脸上与手脚上的血迹。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多功能厕所,但走遍商场大楼与小型百货店,每一间厕所都有人在使用,也许是扮装者当成更衣室在用吧。 我走累了,一边想着干脆去买擦身体用的湿纸巾仔细擦拭好了,一边抬起头来一看,就在建筑物之间看到了一座从国中校舍屋顶突起的大时钟。 我们攀越铁丝网,闯进校地。校舍后面走廊的洗手台旁围绕着几棵枯树,四周也没有灯光,最适合躲起来清洗身体。这个成了置物区的地方,散落着许多像是校庆留下的物品,例如舞台布景、布偶装、布条、帐棚等等。 我脱掉衬衫,用冰得令人发麻的水弄湿手脚,把用罩网繋在水龙头上的柠檬香味肥皂搓出泡沫,往血迹上用力擦洗。干燥的血迹没这么容易洗掉,但我耐心持续擦洗了一会儿后,忽然就一口气清洗得干干净净。肥皂泡泡渗进小指伤口造成剧痛。 往身旁一看,少女背对着我,正要脱掉制服上衣,露出她那留有烫伤痕迹的纤细肩膀。我赶紧撇开视线,也背对着少女脱掉丁恤。沾湿的皮肤暴露在夜风中,让我冷得牙关格格作响。我费力地将硬邦邦的肥皂搓出泡沫,抹到颈子和胸口,搓了一阵子后冲洗干净,再穿上二手衣店买的那件有着香木气味的了恤。 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头发了。沾在少女长发上的血液已经完全凝固,用冷水多半洗不干净。我正思索该怎么办时,少女就从书包里拿出裁缝剪刀。 我心想:「不会吧?」没想到她就剪掉了一头美丽的长发,看起来剪短 了将近二十公分。少女将留在手上的头发撒到寒冷的强风中。这些头发立即随风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了。 等我们换完衣服,已经全身从里冷到外。少女将脖子埋进套头毛衣中,我则把骑士皮夹克的拉炼拉到最上面,发着抖走向车站。走到一半,少女说脚痛,我就背着她走。正当我在人潮中买着车票时,就听到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我们小跑步跑过天桥楼梯,搭上发出耀眼灯光的列车。二十分钟后我们下了车,在同一站买了自由座的车票,改搭新干线。我们直接坐在车厢内的通道上,过了两小时后下车,再改搭普通车。这时疲劳已经达到极限,坐到座位上不到三十秒就睡着了。 我感觉到肩膀上多了重量。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平静的呼吸节奏传了过来。我闻到一阵淡淡的甜香,觉得十分怀念。离目的地还很远,应该也不必要叫醒她吧。为了让她醒来时不用觉得尴尬,我再度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我在快要打瞌睡之际,就听到车上广播报出熟悉的站名。我在少女耳边轻声说:「差不多要到啰。」闭着眼睛靠在我肩上的少女立刻回答:「我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结果直到列车开进车站、我们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为止,少女都一直靠在我肩上。 我们抵达公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少女先去淋浴,然后穿上那件她拿来当作睡衣穿的连帽衣,戴上帽子,吃了止痛药后就钻到床上。我也三两下就走出浴室,换上睡衣,把ok绷贴到涂了凡士林的伤口上,喝水灌下比建议用量还多上一颗的止痛药,躺到沙发上。 深夜,我被一阵声响弄醒。 少女在一片漆黑当中,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你睡不着吗?」我问。 「如你所见。」 「膝盖还会痛吗?」 「痛是会痛,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该怎么说呢,我想你也应该差不多看出来了吧,我是个软脚虾。」少女把下巴埋进膝盖说道:「我一闭上眼睛,眼睑下就会浮现那个男的身影。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骑在我身上,举起了拳头。我怕得睡不着……我很白痴吧?明明是个杀人魔还这样。」 我寻找话语。寻找有什么魔法般的话语,能够除去她心中翻腾的不安与悲伤,为她带来安眠。我盼望真有这样的话语,但我对这样的场面实在太生疏,也从不曾好好安慰过一个人。 时间到了。但从我口中说出的,是一句非常不机灵的话。 「要不要喝点小酒?」 少女静静抬起头来,掀下帽子说:「……这主意不坏。」 我知道止痛药和酒精最好不要一起服用,也知道酒精本身对伤口会有不好的影响。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任何能够缓和少女痛苦的方法。我缺乏人生经验,又欠缺关怀、体贴他人的爱心,和这样的我能提供的安慰相比,酒精带来的中枢神经抑制作用还要可靠多了。 我调了两杯在用微波炉热过的牛奶里掺了白兰地和蜂蜜的酒。遇到迟迟睡不着的寒冬夜晚,我常常调这种酒来喝。我走到客厅,递给少女马克杯时,突然想到之前那个男的也是透过递出杯子让我们大意,然后偷袭我。 少女从我手中接过马克杯,朝冒着热汽的牛奶吹气,想快点吹凉。 「好喝。」 她喝了一口后喃喃道出这句话。 「我对酒没什么太好的回忆,但我喜欢这种酒。」 她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杯,我要她把我这一杯也喝掉时,她也乐意地喝了。 由于只开着床头柜的台灯,我迟迟没发现少女醉得脸颊发红。 我和她并肩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看着书架,少女就以有些口齿不清的嗓音说:「你什么都不懂。」 「嗯,我想你说得大概没错。」我表示赞同。实际上也是如此,我的确完全不懂她是指什么事情。 「……我认为这种时候你才应该要争取加分,」少女看着自己的膝盖说:「因为现在我难得需要安慰。」 「我就是在想安慰你的方法。」我说:「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才好。我是杀了你的元凶,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不但没有说服力,听在你耳里更会变成冷嘲热讽。」 少女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到桌上,用食指轻轻一弹,然后重新坐回床上。 「那么,我就大发慈悲暂时忘了车祸的事,请你趁这个机会帮自己加分。」 看样子她迫切需要我的安慰。 我决定做个有点大胆的赌注。 「我的方法有点怪,没关系吗?」 「是啊,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敢发誓,在我说好之前一动也不动吗?」 「我发誓。」 「你不会后悔?」 「大概。」 我在少女正前方跪下,从近距离观察她膝盖上令人心痛的瘀伤。起初红肿的部分,现在已经变成有点泛紫色了。 我用手指在瘀伤周围一摸,少女就全身一震。看得出少女的眼睛里出现提防的神色。这样一来,她应该就会全神贯注地专注在我手上的动作。 紧张的情绪渐渐高涨。我就像碰触实际的伤口般小心翼翼,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到她的瘀伤上,最后整个手掌贴上去挡住了瘀伤。在这种状况下,我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对她的膝盖造成剧痛。这个选择也很吸引人。 少女尽管害怕,却遵守约定,没有要动的迹象。她紧紧闭上嘴,观望事态发展。相信对她来说,这段时间非常吊胃口。而我特意尽可能地将这样的状态维持更久。等紧张的情绪高涨到极致,我说出了那句话「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我将手从她的膝盖上移开,往窗外一洒。 我正经八百地做完这个动作。 少女茫然看着我的脸。 我心想,好像搞砸了。 但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女嘻嘻笑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像个傻瓜一样。」她按住嘴边说道。但她的笑容当中并没有嘲笑的意味。她笑得真心、由衷,又幸福。「又不是三岁小孩。」 「是啊,像个傻瓜一样。」我也跟着笑着这么说。 「害我吓一跳,还想着你到底要对我怎么样呢。吊足了胃口,结果就只是这样?」少女全身放松下来,往后倒到床上,双手遮住脸发笑。 等笑声停止,她说: 「……不知道我的疼痛飞到哪里去了呢?」 「飞到所有对你不好的人身上去。」 「这么好用。」 少女扭转身体,磨蹭着爬起来。她笑过头,笑得眼睛都湿了。 「请问,刚才那招,可以麻烦你再来一次吗?」她说:「这次麻烦你处理一下我这个装满了可恨记忆的脑袋。」 「当然。要做几次都行。」 我把手掌贴到闭起眼睛的少女头上,再度念出那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但光是这样她还不满足,她要我对解除「延后」而浮现出来的伤痕二这么做。于是我将她手掌上的剌伤、手臂与后背的烫伤、大腿的撕裂伤,以及眼睛下方的伤痕都抚慰完,少女就露出了安祥的表情,几乎令我产生i种错觉,以为她的疼痛真的都飞到天外去了。我心想,自己简直成了个魔法师。 「我有一件事非得跟你道歉不可。」她说:「我说过:『我没有要好的人、没有照顾我的人,也没有喜欢的男生或喜欢过的男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是骗你的。我曾经有过一个男生跟我很要好,也很照顾我,我非常喜欢他。」 「曾 经啊。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是啊,从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而且还是我自己造成的。」 「……这话怎么说?」 但她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露出觉得自己说太多的表情后摇摇头。我心想,也没有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放弃追问后,少女就说:「刚刚那招,我也帮你弄一下。」她说着并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对包着ok绷的小指轻轻吹气。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第七章 明智的选择 落雷的声响让我醒来。我起身想看时钟,立刻觉得全身四处都痛得要散开了,还有着剧烈的恶寒与头痛。一种几乎令我连动动手指头都需要提振精神才办得到的黏腻倦怠感笼罩住全身。 我记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又作了游乐园的梦。也许人在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后,就是会想陶醉在这种孩提时代的思乡情怀中。这次梦中的我,也一样被某个人牵着手。而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并肩走在游乐园里,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人都投来毫不客气的目光。 是我们脸上沾到了什么东西吗?还是说我们待在这里这件事很突兀?「算了,管他的。」我摇摇头,还故意做给那些人看似的,用力拉了拉身边这个人的手。 梦就在此中断,一人乐团的音色还在耳边缭绕。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我并不是只作过两、三次这个梦,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太过强烈。多半只是我忘记罢了,然而我在梦里一直反复来到这个地方。 我对游乐园这样的场所,可有着如此强烈的向往吗?又或者游乐园只是凑巧被选为我那不充实少年时代的象征? 时针已经走到将近两点的位置。从窗户看到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住,阴暗得令人以为已经是夜晚,但时钟指出的时间肯定不是凌晨,而是下午两点。 「我好像睡了很久。」 少女将下巴放在交迭在桌上的双手上看着我,点了点头。她昨天的亲切感已经消失,又变回了从前充满火药味的她。 我盥洗完毕,回到客厅问说:「今天要去找哪里的谁复仇?」少女就倏地站起,手伸到我额头上摸了摸。 「你发烧了吧?」 「啊啊,有一点点吧。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少女摇摇头说:「遭到剧烈殴打就会发烧,我就常常这样。」 「是吗?」我用指尖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可是你放心,也没严重到不能动。好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才好?」 「那边那张床。」 说完少女就推了我一把。脚步虚浮的我轻而易举就被推倒,坐倒在床上。 「请你静养到退烧为止,反正高烧不退的你也派不上用场。」 「就算这样,至少还可以开车……」 「你打算开什么车?」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总算想起昨天我失去了车子。 「这种气温,又下这种豪雨,你拖着这样的身体出去会昏倒的。反正大众交通工具一定也没怎么能正常运作,现在乖乖待在这里才比较明智。」 「你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可是,我不觉得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她说得没错。现在我们能做的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趁现在让身体好好休息。我躺下来放松全身的力气,少女就拉起细心折好放在我脚边的毛毯,帮我盖上。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秋月。」我不着痕迹地唤了她的姓。 「要感谢是你的自由,」少女转身背对我说:「但等到我完成对第四个人的复仇,接下来就轮到你了。你可别忘记。」 「嗯,我知道。」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我讨厌自己的姓。」 「知道了。」 我本来还觉得这姓氏挺好听的,不知道她是哪里不满意? 「那就好。我现在要去买早餐,还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 「大片的ok绷,还有退烧止痛药。只是我觉得如果要出门,最好等雨小一点。」 「没有人可以保证等了就会变小转弱。不管是雨,还是其它任何东西。」 她这么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不到一分钟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带,然而走进来的不是少女,而是隔壁的艺大生。 「哇,真的耶,你脸色好糟。」她一和我面对面就这么说。她穿着看起来很暖和的粗针毛衣,对比之下,从短裤露出的双腿则显得比平常更细。 「请你至少按个门铃。」我说。 「是那个女生拜托我来的耶。」她一副受到冤枉的表情说:「我在走廊上碰到她,打了个招呼,她就跑来求我说:『他发高烧,看起来很难受。』」 「你在骗我吧?」 「嗯,骗你的。不过,她拜托我过来是真的。她还特地来到我房间,对我说:『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可以请你帮我看着他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也是骗我的吧?」 「是真的啦。况且我怎么可能主动找别人说话!」 艺大生从正面蹲低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我从毛毯中露出的右手,发出「哇!」的一声。 「你伤得好严重。那个女生也很严重,但是你更严重。你该不会全身都是伤吧?」 「严重的只有右手,剩下的都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啊。不管怎么说,你右手的伤真的很严重。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房间拿急救用的东西来。」 她慌忙跑出房间,又小跑步跑回来后,用剪刀解下被凝固的血固定住的ok绷,检查我手指伤口的情形。 「伤口冲洗干净了吗?」 「是啊,用流动的水洗得很干净。」 「我姑且还是问问,你有打算去医院吗?」 「没有。」 「我想也是。」 她以熟练的动作处理我的伤口。 「你技术真好。」我看着包扎好的伤口说道。 「因为以前我弟弟是个一天到晚受伤的孩子。常常我在房间里看书,我弟弟就跑进来‘自豪地把伤口秀给我看说:『姊姊,我受伤了。』每次我都会帮他包扎,虽然他从来没有一次伤得像你这么厉害。要是他看到,说不定会很羡慕你。」 她连我身上其它的伤都检查完之后,说声:「好了说吧。」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两人形影不离地从楼梯上滚下去。」 「哼??」艺大生怀疑地眯起眼睛。「所以你们就弄得全身上下每一吋都撞出跌打伤,小指还多了两个像是刀割出来的伤口?」 「就是这么回事。」 艺大生默默往我小指上一拍。看到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弄得说不出话来,她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么,有计划再从楼梯滚下去吗?」 「不是没有。」 「这几天有两名女性遭人剌杀,和你们有关吗?」 我的目光转到少女放在桌上的裁缝剪刀,太大意了。但艺大生似乎并未发现我视线不自然地转动。 我暗自夸她直觉敏锐。 「是喔,原来发生了这么耸动的事情啊。我会小心。」 「真的跟你们无关吧?」 「是啊,很遗憾。」 「……这样啊,真没意思。」她说:「亏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就是杀了那两个人的凶手,就要请你把我也杀了。」 「这话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如果你就是凶手,我就会威胁你。我会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坐视朋友做了坏事不管。我要告诉警方这件事。』然后就去派出所。而你想尽办法要阻止我,但我的意志很坚定,你判断要阻止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我,所以就像你杀了其它两名女性一样,用刀剌我。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立刻接着说:「我不是在问你方法,是问你为什么就非得被杀不可。」 「这个问题就跟『你为什么非得活下去不可』差不多难啊。」她耸了耸肩说:「我本来以为你是属于不想活下去的人,难道我猜 错了吗?这几天你的眼神变了,是因为从那个女生身上得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吗?」 我默默不语,玄关就传来了声响。看样子是少女回来了。她提着购物袋回到客厅后,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而停下了脚步。 艺大生看看我,又看看少女,倏地站起来,牵起少女的手。 「嘿,我来帮你剪头发吧。」艺大生用手指梳了梳少女脑后的头发,然后在我耳边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把她抓来吃的。」 「你理发的本事我是信得过,可是还请你先确定她本人的意愿吧。」我说。 「你肯帮我剪头发?」少女睁大眼睛这么问。 「嚼,包在我身上。」 「……这样啊。谢谢你,要多多麻烦你了。」 要说信不信得过艺大生,老实说还挺难讲的,但是到头来我还是决定让少女自己决定。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根本不会为头发这种事花心思的女生,所以觉得很意外。虽然我很担心艺大生会对少女做什么,又或者对她说什么,但相对地我却很信赖艺大生剪头发的技术,所以也很期待看到会剪出什么样的发型。无论是什么,若有一样东西能变得比以前更美,总是好事。 两人的身影消失到隔壁房间后,我将少女提回来的购物袋里装的东西放进冰箱,接着把《chaosaioninthebackyard》放进cd播放器,小声地播放,然后又躺回床上。 尽管已经听不见雷声,但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水平扫来的强风,让雨点将窗户打得啪啪作响。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独处了。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平日午后常常像这样看着天花板或窗外。请假不去上学而一个人度过的雨天午后,让我觉得彷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全世界丢下。我开始担心起家门外的世界是不是早就终结,忍受不了过度的寂静,跑去把家里的电视、收音机、闹钟等各式各样的机器全都打开。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世界没这么容易毁灭,所以不会去开响房间里的所有机器。 取而代之,我开始写信。 虽然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但追根究柢下来,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是从我和雾子当笔友这件事开始的。都怪我主动断绝了这段关系,却还期望和她重逢,才导致我被迫去帮忙少女行凶,弄得像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 虽然用这种说法也许会有语病,其实我不再和雾子当笔友后,仍然一直在写信。要说这些信是写给谁的,答案还是写给雾子。只是频率大概只有半年一次,而且写好的信我也不会寄出。 有开心的事情时、有伤心的事情时、寂寞到不能自已时、所有一切都显得空虚时,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我就会为了让精神安定下来,写起无处可寄的信,还特地贴上邮票,收进抽屉。我有自觉,知道这种行为很反常,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现在我就想在睽违许久后做这件事。我在桌上摊开信纸,握住钢笔,并未特别去想文章内容,但一写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手就再也停不下来。我酒醉驾车撞到人;理应死去的少女毫发无伤地站在我眼前;「延后」的能力;被迫帮忙她复仇;少女毫不犹豫用裁缝剪刀剌杀复仇对象;每次她都十分抗拒‘因而脚软、呕吐或深夜睡不着;对第二个对象报仇完毕后,我们还特地留在凶杀现场打保龄球、吃饭;遭到第三个复仇对象痛烈反击的情形;多亏万圣节游行才让我们尽管全身溅到血却没引起别人怀疑。 「追根究柢,要不是我动了想见你的念头,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我这么结尾后,就去阳台抽一根烟,然后又回到床上,睡了个午觉。虽然外面是暴风雨,但我这个下午过得非常平静,甚至有种庄严神圣的感觉。 要是少女并未将车祸「延后」,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形?之前我刻意不去想这件事,但独自待在房间里躺着不动,就无法不去思索现实面的问题。 如果车祸发生后我立刻去自首,那么从我遭到逮捕到今天,已经过了四天以上,相信刑警与检察官的侦讯都已经结束,正在法院进行羁押审问的准备,再不然就是这个部分也都结束,我已经躺在拘留所的榻榻米上看着天花板。 不过这个预测还算比较乐观。在「延后」解除的世界里,我也可能早已自杀。说不定我在撞死少女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人生,随便找棵合适的树就上吊自杀了。 我能够轻易想象出这样的光景。我把脖子套进吊颈绳结,花了几秒钟驰骋过往之后,被这种回想所带来的空虚感推了一把,将椅子一脚踢开。树枝被拉得变形。 很多人认为自杀需要勇气,但我认为这是并未深入思考自杀的是非对错之人才会有的想法。像「有勇气自杀的话,不如拿去用在其它地方」这种话,简直是大错特错。自杀需要的不是勇气,需要的只有小小的绝望,以及短暂的错乱而已。短短一、两秒的错乱,就能够让自杀成立。而且人不是因为有赴死的勇气才自杀,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才会自杀。 我会在拘留所,还是树枝下(又或者是火葬场)。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越想越闷。像这样躺在柔软的床上,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简直是一种奇迹。 cd已经放到第二轮。我随着保罗·麦卡尼唱的<jennywren>吹起了口哨。 雨下了一整天。 下午六点左右,我觉得肚子饿了而起床。仔细想想,今天都没吃什么象样的东西。我到蔚房,把少女买回来的金宝汤牌罐头鸡汁面倒进单手锅,加水后开火。少女正好就在这时回来了。 她那头先前会让人觉得沉甸甸的长发,剪齐到肩颈交会处的高度。几乎完全遮住眼睛的浏海,则保留了足以让眼睛底下的伤痕不醒目的长度,给人的感觉变得十分轻盈。我对艺大生的理发技术之高竿再度深深佩服。 少女一看到我就说:「这种事我来做,你去躺着。」把我赶到客厅去。我注意到少女脸上的伤痕消失了。本来还以为是她「延后」了,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多半就是艺大生用化妆掩盖过去了吧。 「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我问。 「没有,她对我很亲切。看起来不像什么坏人,虽然房间乱了点。」 我本想解释说那不是乱,但对她说这些也没用,所以就不说了。 「她的技术很实在吧?我也曾经请她剪过一次,比技术不好的美发师高竿多了。她说自己本来就讨厌去美发院讨厌得要死,或者应该说对美发师这种人怕得要死,只好自己剪头发,结果不知不觉间技术就练得这么好了。」 「不要闲聊了。你不好好休息,高烧就不会退。」 几分钟后,少女端着装了汤面的杯子走了过来。我说声「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少女就挥开我的手。 「张开嘴。」 她说得一脸正经。 「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别说那么多了,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我还来不及解释我受伤的是右手,惯用手好端端的,少女就把汤匙伸到我嘴边。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嘴,汤匙就伸了进来。既不是烫到会烫伤,也不是难吃到让人想吐出来。这一汤匙的鸡汁面极为安全且恰巧人口,反而让我不安起来。 「会不会烫?」少女问。「一点点。」我i这么回答,她就用汤匙舀起下"口,先用嘴连连吹气,吹凉了才送到我嘴边。这次是适温。汤匙从口中被抽出去。嚼一嚼,吞下。「那么,下一个复仇对象……」我话说到一半,汤匙又插进嘴里。嚼一嚼,吞下。 「请你乖乖吃,不要说话。」少女这么说。嚼一嚼 ,吞下。 一想到我现在正受到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杀死的人照护,就觉得无地自容。 「……我啊,果然不适合做这种事吧?」 我一吃完汤面,少女就这么说。 「不,我觉得你挺会的。」 我不解地这么一回答,少女就歪了歪头纳闷。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指复仇。」 「啊啊,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是指照护伤员呢。」 少女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见底的杯子。 「……坦白说,下一次的复仇让我怕得不得了。」 「不管是谁都一样,谁都不敢杀人。并不是你特别胆小。」我鼓励她:「而且你都已经杀了三个人,应该不至于『不适合』吧?」 少女缓缓摇头。 「我觉得就是因为杀了三个人,让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这么丧气啊?那么,你就不要再复仇,忘了仇恨,马马虎虎地平静过完剩下的日子,怎么样?」 我说这句话是要激她,没想到少女似乎坦然接受了这句话。 「……说实在地,这样多半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她小声地加上这句话。 十一月一日,从少女死亡车祸算起的第六天早上,算来已经过了十天期限的中点。然而即使到了早上,少女始终没有要行动的迹象。我的高烧已经退了,天气也转变成小雨,但最关键的少女本人,却一吃完早餐就钻到床上,用毯子蒙头躺着。 「我身体不舒服,」她说:「暂时没办法行动。」 这怎么看都是装病。她本人似乎也无意遮掩,我就开门见山地问问看: 「你不再复仇了吗?」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身体不舒服,请你不要管我。」 「这样啊。要是你改变心意,随时跟我说。」 我坐到沙发上,从散在地上的音乐杂志中随手拿起一本,翻到访谈报导,文中访问的是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乐手。报导内容不重要,在这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放松下来好好看一篇文章。 等我看完长达五页的访谈,又从头看了一次,我试着去数「(可悲的)」这个单字在整篇报导中用的次数。总计二十一次实在太多了,而且认真去数的我也很白痴。难道就没有其它事情可做吗? 少女从毯子里探出头。 「请问,可以请你暂时去别的地方走走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知道了。你说暂时,大概要多久?」 「至少也要五、六个小时。」 「有什么事马上联络我。公寓外面就有公共电话,不然去隔壁房间找艺大生借,我想她也会爽快地答应。」 「知道了。」 由于没有雨伞,我戴上军装大衣的帽子,还不忘戴上太阳眼镜,然后走出公寓。如雾气般的雨水慢慢透进大衣,路上的车都开了雾灯,小心翼翼地行驶。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公车站牌下,搭上了一班晚了十二分钟抵达的公交车。车上十分拥挤,派积出一种由各式各样的体味混成的臭味。公交车剧烈摇动,双脚肌力极度衰退的我,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斜前方灰蒙蒙的车窗上,留着内容下流的稚气字迹。 我在闹区下车看看,但完全没想好要怎么在这里度过五个小时。我走进一家咖啡馆,试着边喝咖啡边思考,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仔细想想,不管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都对「延后」解除之后的世界中的我没有影响。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待在拘留所,再不然就是早就挂了。无论我从现在起做了多少善事,或是做出多少坏事,无论如何挥霍金钱,也无论过得如何不健康,一旦少女死去,这一切都将一笔勾消。我处在最极致的自由当中。 我心想,要做什么都行。在这样的前提下自问:「我想做什么?」但我没有答案。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得到的东西。 我活到今天到底有什么乐趣?电影、音乐、阅读……我对这每一项嗜好所抱持的关心都高于常人许多,然而相对地,我并未对任何一项事物投注热忱到没有它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之所以喜欢这些娱乐,是因为起初怀抱着一种期待,期待这些东西也许能够弥补我心中无边无际的空虚。这些年来我强忍睡意、忍受无聊,就像吞下苦药似地鉴赏无数部作品。但到头来透过这些努力所得到的,也就只有与自己心中空虚的广度与深度有关的知识而已。 先前我一直以为人心中的空虚,指的是一种并未以该有的东西来填满的空间。但是最近,我的这种认知改变了。空虚是一种不管丢进多少东西,都会立刻消灭的空间。一种甚至不能用零来称呼,而是一种绝对的无。我开始认为自己心中有着这样的无,想弥补也无济于事。除了在这空虚的外围筑起高墙,极力不去碰触之外,别无方法。 自从察觉这件事以来,我的兴趣就从「填洞」转移到了「筑墙」方面。比起内省性的作品,我开始更加偏爱单纯追求美感与快感的作品。虽然我也不是能够由衷欣赏美感与快感,但总比被迫面对内心的空虚要好。 不过,处在这种说不定再过几天就会死的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筑墙。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像小孩子玩新玩具一样,更朴拙地乐在其中呢?我提早吃了午餐,寻求能让心灵雀跃的事物而在闹区中闲逛,马路对面人行道上的一群大学生映入眼帘,这些人我很眼熟,是系上的同学。 我数了数,大概有七成以上的同学都在这里。我针对这到底是什么集会思索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多半是为了毕业专题研究的期中报告过关而开的庆功宴。已经来到了这样的时期啦。 每个人都一脸像是达成了目标而神清气爽地相视而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我的长相。我停下脚步时,他们的时间仍然一步步地往前进;我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时,他们每天都在累积各式各样的经验而成长。 面临如此决定性、令人意识到孤独的光景,我却不怎么有受伤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我最本质的问题所在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如果这种时候,我能和正常人一样觉得受伤,相信人生应该已经变得比现在更丰足一些了。 比方说,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对一个女生有点意思。这个女生算是比较沉默寡言,喜欢拍照。她总是在口袋里放了一台复古的玩具相机,专挑别人无法理解且毫无脉络的时机点按下快门。她似乎拥有一台耐用的单眼相机,但她说:「这种相机像是在威吓别人,我不喜欢。」所以不怎么爱用。 她不时会挑我当拍摄对象。我问她理由,得到的答案是:「因为你是个跟低彩度照片很搭的拍摄对象。」 「我听不懂,不过听起来不是在夸我。」我说。 「嗯,不是在夸你。」她点点头又说:「可是,拍你让我很开心。就像在拍不爱理人的猫。」 随着夏天结束,摄影比赛将近,她就带着我在街上到处走。我们大部分去的地方,都是些长满杂草的公圜、宽广的伐木场遗址、一天开过的列车不到十班的无人车站、有着成排废弃公交车的废车保管场之类萧瑟的场所。她让我坐在这些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门。 起初我对于让自己的身影半永久留存下来这回事,还觉得很难为情,但自从知道她只是以艺术的观点来看待照片之后,就不再有所抗拒。只是该怎么说呢?看着她将拍到我身影的照片珍而重之地归档,老实说我多少心动了。每当拍到好照片,她就会对我露出在教室里不会展露出来的孩子气表情。一 想到只有我知道她有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满心自豪。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六,我听说她拍的照片在比赛中得奖,特地跑了一趟展示这张照片的会场。看到拍到我的照片被展示在艺廊里,我想下次见到那个女生,至少要请她吃顿饭。 巧的是就在我回家路上去的一间杂货店里,我看到了她她身旁有个男生,是个打扮时髦、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大学生。 她强硬要求和这个男生勾着手,男方则一脸拿她没辙的样子接受。她露出一种我不曾看过的表情。我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原来她有这种表情啊。 我看着他们两人躲在不醒目的地方接吻,然后离开了这间店。 比赛结束,后来她不再找我说话。而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在不透过相机这个媒介的情形下和她说话,所以也不会想主动找她说话。我和她之间这段有点另类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 当时我也几乎完全没有受伤的感觉。我本来以为只是自觉不够,要等到之后才会觉得痛,然而这种情形也并未发生。这和所谓「提得起、放得下」又不太一样。惊人的是,我看着她身边的男生,丝毫没有感觉到嫉妒或羡慕之类的情绪,甚至觉得麻烦。相信我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并未真心想将她占为己有。 或许别人会说这是一种「酸葡萄心理」,说我只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才假装什么都不想要。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我只盼望真的只是我没自觉,其实欲望仍在内心深处滚烫冒泡,随时都会喷出火来。但无论我怎么在心中搜寻,却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只有飘着霉味的灰色空间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 到头来,我就是一个没办法去追求任何事物的人。早在我未留任何印象的从前,就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说不定我从一开始就未具备这样的机能。唯一的例外就是我与雾子的关系,但如今这段关系也已断得干干净净,再也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用处。 我该拿这身皮囊怎么办? 我走进巷子,走下一处又窄又陡的楼梯。以前进藤和我成天泡在这间电玩游乐中心里。从褪色的招牌不难想象,这里只有老旧得从我出生前就在用的机台,很难说这家店适合年轻人。到处贴着胶带的兑币机、满是煤灰的烟灰缸、晒黄的海报、四处磨损的机台上粗糙的画面与廉价的电子声响。这种应该早就完成使命,却被予以延命治疗而排列在这里的光景,让我联想到宽广的病房,不,说是太平间也许比较接近。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来这种无聊的地方,」进藤曾说:「是因为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会催促我。」 我也是为了同一个理由,非常中意这家电玩游乐中心。 我有几个月没来这家店了。站到自动门前,但不管等了几秒,门就是不开。 一旁的墙上贴着一张纸。 「本店将于九月三十日结束营业,由衷感谢各位顾客多年来的支持与爱护。(另,九月三十日的打烊时间为晚上九点〕」 我在楼梯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在这里,四周散落着几百根被踩扁的烟蒂。只剩咖啡色滤嘴的烟蒂,就像因淋雨而生锈的弹壳一样。 这么一来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地方去了。我走出闹区,随便找一座公园进去,找到一张没有靠背的木制长椅后,拍拍上头积的落叶,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当场就躺了下去。 天空罩着一层厚重的云,火红的枫叶缓缓飘落,我用左手抓住了枫叶。 将落叶放到胸口,闭上眼睛倾听公园内的声音。寒冷的风声、新的落叶飘到旧枯叶堆上发出的声音、鸟叫声、用手套接住软式棒球的声音。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吹过,好几片红色或黄色的落叶落到我身上。我心想,我一步也不想再走了,干脆就这么被落叶埋住也不错。 这就是我的人生。一段从不追求、从不曾让灵魂燃烧,而是任它闷烧、腐朽的人生。但目前的情形还不容我说这是一场悲剧。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后的时间,比少女指定的时间要早了一些。我背着二十公斤以上的携行袋走了将近一小时,所以全身是汗。少女看到我放到客厅地上的这个袋子,拿下从枕边的cd播放器延伸出来的耳机,问我说:「这是什么?」 「是电子琴。」我一边擦汗一边回答:「因为我想到待在房间里也很无聊。」 「我可不弹,我已经不练琴了。」 「这样啊。那我白买了。」我耸耸肩说:「你后来有吃什么东西吗?」 「我没吃东西。」 「最好还是吃点东西,我马上准备。」 我到厨房,把昨天少女喂我吃的那种罐头鸡汁面加热。本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少女,这时交互看着递到眼前的汤匙和我,挣扎了五秒后,才难为情地张开口。看她昨天那么熟练,我还以为她对这种事完全不会抗拒,但看来当她处在受人看护的立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将汤匙送到她嘴里后,她就闭上那有点薄、却看似很柔嫩的嘴唇。 「我跟你说,我才不弹琴,」少女吞下第一口后说:「而且我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弹琴。」 我递出第二口。 但一小时之后,少女已经坐在电子琴前。看来是听到我在一旁试着各式各样的音色,让她再也按捺不住。 我将电子琴放在床前,少女的手指就轻轻放到键盘上。她闭着眼睛,细细品味这种氛围一会儿后,以细腻得无以复加的指法弹了《哈农钢琴练指法》中特别重要的几首,让手指热身。她弹奏的音量隔壁房间应该也会听到,但艺大生对这类高雅音色的宽容度高得吓人,所以不成问题。 我的耳朵不算太精,但仍听得出她的左手有着致命的缺陷。正因为右手的指法如此美妙,更让缺陷明显到残酷的地步。相信她那因剌伤而麻痹的左手,感觉就像戴着皮手套一样。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这一点,不时会忿忿地瞪着那不听使唤的左手。 「很糟糕吧?」少女说:「在受伤之前,钢琴还是我唯一的长处,现在却弄成这副德行,感觉像是换成了别人的手似的。我只演奏得出这种听的人和弹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的音乐。」 等到左手弹错第三次,少女停止了演奏。 「那么,要不要干脆真的换上别人的左手?」我说。 「什么意思?」 我坐到少女身旁,左手放到键盘上。 少女狐疑地看我一眼,露出「也无所谓啦」的表情,开始只用右手弹奏。 所幸她弹的是连我也知道的名曲,是肖邦的前奏曲第十五号。从第三小节开始,我也加入了演奏。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弹琴,但电子琴的键盘比平台钢琴轻,让我的手指动得还算灵活。 「原来你会弹琴啊?」她说。 「只是学学样子,小时候学过一点。」 右手受伤的我,和左手麻痹的少女,互相弥补彼此欠缺的手。 演奏在出乎意料之外的短时间内就开始互相吻合。弹到第二十八小节而变调后,少女为了伸手来弹低音琴键,将肩膀靠了过来。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她前天在列车上靠到我身上时的情形。由于今天她没穿外套,让我更能明确感受到她的体温。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我问。 「我好了。」 她弹奏出来的音色与冷漠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始终与我的音色亲密交缠。我们弹弹这首、弹弹那首,转眼间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彼此都开始显露出疲凭,于是弹起比吉斯的《spidspecks》来让情绪冷却后,就关掉了电子琴的电源。 「弹得还 高兴吗?」我问。 「是有消遣到。」少女回答。 我们徒步去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吃了晚餐。回到公寓后,调好白兰地加牛奶,边听广播边喝,这天我们两人都提早就寝。 结果这一整天,少女一次都不曾提起复仇的事。 我心想,也许她会放弃复仇。虽然她本人说得好像还要继续下去,但多半只是在逞强。她的真心应该再也不想杀任何人了。强忍恐惧杀了人之后,等着她的是令她脚软的恐惧、令她呕吐的不舒服,以及罪恶感造成的失眠,而且也可能像前天那样遭到意料之外的反击。如今她已经切身感受到复仇是多么没有意义。 相信今天对少女来说,是非常平静的一天。她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盖着毛毯,听了一整天的音乐,尽情弹了电子琴,出门外食,喝了白兰地回到床上。相信在她的整个人生当中,如此和平的一天并不多见。 我心想,但愿少女会中意这样的生活;但愿她会将复仇之类的念头忘掉,直到「延后」效力到期的那一天为止,如同今天,去追逐一些虽然渺小却是确切的幸福。像是买买衣服、听听音乐、弹弹电子琴,偶尔去娱乐设施玩玩,吃些好吃的东西。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吓得脚软、呕吐或遭人殴打,我也或许不必再继续奉陪她杀人,而且也不必当第五个复仇对象而「遭到同样的下场」。 有没有办法引导少女走向放弃复仇之路呢?电子琴是个相当不错的点子。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去和隔壁的艺大生商量如何?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想着这些事情,白兰地的后劲就慢慢上来,让我的眼睑自然越垂越低。 睡觉的时候,脑子仍继续思考。 我忽略了一件事。 例如这几天来,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达到最高峰,是在昨天听到少女说出的那句话时。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照理说我应该一直在等这句话。少女对复仇变得消极,对我而言应该是可喜的事。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那么我为什么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失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我想象得更快得出。多半是我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丧气话,不希望她这么干脆就否定自己先前所做的种种,不希望她轻易舍弃先前那么剧烈的热忱与激情。成了愤怒化身的她,令我心生向往。 然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问,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我回答,就只是这样。我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一种从自己体内绝对不会涌起的强烈热忱,我想要一直接触这样的热忱。 有个声音说,不对啊,这只不过是后来硬加的解释。你的失望,是发端于更单纯的理由。不要欺骗自己。 无计可施的我,听见一声叹息声。 也对,我就给你一个提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这样还听不懂,大概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我只说一次。 「你感觉到的『热忱』,真的只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吗?」 完毕。 我闭上眼睛,重新思索。 也不知道哪儿飘来一阵令我怀念的花香。 我感谢进藤。 我察觉到了之所以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我在深夜弹起上身,心脏在暴动。从喉咙深处上冲的不是想吐的感觉,而是想立刻大喊出声的冲动。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简直像是从十几年的沉眠中醒过来。我起身时踩到cd盒,听见破裂的声响,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时候了。我在流理台倒了一杯自来水,一口气喝完,回到客厅开了灯,摇醒了把毯子盖到嘴巴高度正在熟睡的少女。 「有什么事啊?都这么晚了。」少女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枕边的时钟后,就像要躲开灯光似地盖上了毯子。 「我们去执行下一场复仇吧。」我拉走毯子说:「没有时间了,快起来准备。」少女把被拉走的毛毪又拉了回去,用双手紧紧抱住并说:「等早上再准备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我抢着插话:「非得现在动身不可。我觉得等到了明天,你就不再是复仇者了。我不喜欢这样。」 少女翻了个身,背对我。 「……我不懂为什么你这么热中。」她说:「我不再是复仇者,就很多方面来说,不是对你比较有利吗?」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可是没有行动的这两天,让我改变了想法,也许说是我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心会比较正确。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希望你当个冷酷无情的复仇者,不希望你做出什么明智的选择。」 「你说的话和以前完全相反吧。之前你明明不是说复仇没有意义吗?」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而且,」少女缩起背,更加用力抱紧毯子说道:「等杀害了下一个复仇对象后,接下来就轮到你了耶?」 「嗯。可是,那又如何?」 「怎么说呢,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讨好我吗?」 「不,这跟『加分』无关。」 「那么,你应该是脑子有毛病了吧?」少女以撂狠话的口气又说:「我要睡了。请你也去睡,让脑袋冷静冷静。等到早上,你心情镇定下来,我们再针对这件事讨论……麻烦你关灯。」 我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她明白。 我在沙发上坐下,等待贴切的话语浮上心头。 「仔细想想,从你对第一个人复仇的时候,就有了预兆。」 我慎重地交织出话语。 「你杀了她时,不就脚软了,没办法走动吗?老实说,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杀人魔怎么会这么懦弱?』……可是仔细一想,有毛病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的反应很正常,我的反应才反常。亲眼见到人死,为什么还能那么冷静?即使没吓到脚软,至少也该有些不安得晚上睡不着觉的反应才对。」 少女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在专心听我说话。 「对第二个人复仇结束后,我还是没产生厌恶感或罪恶感,始终好端端的。相对地,我感觉到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来历不明的感情。相信正是这种感情,盖过了我对杀人的负面印象。等到完成对第三个人的复仇时,我已经几乎察觉出这种感情是什么了。可是,我一直到刚刚才确实有了自觉。」 少女听得不耐烦似地坐起来,不解地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恋爱。 「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要让世界冻结,这句话就足够了。 空气从整个房间的所有缝隙中溜走,一种真空的寂静来临。 「……你说什么?」 漫长的沉默过后,少女总算发出声。 「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权利,也知道我是最不配有这种心情的人。我都觉得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毕竟我是夺走你生命的人。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要说,我似乎喜欢上你了。」 「听得莫名其妙。」少女低着头,连连摇头说:「你睡昏头了吗?」 「正好相反。我这二十二年都睡昏头,事到如今才清醒过来。实在太迟了点啊。」「从头到尾我都不懂,你为什么就非得喜欢上我不可?」 「你第一次在我眼前杀了人的时候,」我说:「看到你制服衬衫溅到对方的血,拿着行凶用的剪刀俯瞰尸体的模样,我就想:『啊啊,她好美。』……起初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怀抱着这样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察觉到了,察觉到这是我人生中空前绝后的重大事件。仔细想想,迷恋上一个 人,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经验。我这个人应该早就已经放弃许愿或祈求了,但当时我却觉得:『好想再次见证那个瞬间。』你复仇的模样,就是美得这么震慑住我。」 「你不要随口胡扯。」 少女把枕头朝我扔来,但我接住,然后放手让枕头落到地上。 「你还不就是想藉此讨好我,帮自己加分吗?我不会上当。」少女瞪着我说:「我看不顺眼,这是我最讨厌的手法。」 「我没骗你。我明白你没办法相信,毕竟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我自己。」 「我不想听。」 少女说完捣住双耳,闭上眼睛。我抓住她双手的手腕,硬拉开她的手。 我们在近距离四目相对。 少女隔了一拍后,低头撇开了视线。 「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我说:「你复仇的样子很美。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说什么复仇没有意义,不要屈就这种现成的、老生常谈的结论。至少对我来说,复仇是有意义的,美丽本身就是一件再有意义不过的事。我盼望你对越多人复仇越好,哪怕我自己包含在这些人里面,也不例外。」 我被她挥开手,还被她用力在胸口推了一把,就这么往后一倒。 我仰望天花板,心想会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哪有人突然听到杀了自己的凶手说「我喜欢上你了」还可以接受的? 而且我本来没打算要说这么多,一开始我想说的就只有「我对你的复仇产生共鸣,这么做是正确的,希望你不要就此停手」而已。什么叫做「我似乎喜欢上你了」?会不会只是一个二十二年来从未好好面对过这类感情的人,面对一个小了足足五、六岁的软脚杀人魔,产生了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错乱呢? 我呼出的气,呼在少女朝我伸出来的手上。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她的手就牢牢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我想起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 当时雨下得很大。 少女握住我的手不放,沉默良久,表情像是在说:「我在做什么呀?」她注视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似乎正在拚命思考自己无意识中做出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忽然间,她放松手指的力道,我们的手倏地分开。 「好了,你赶快准备。」少女说:「现在也许还赶得上最后一班电车。」 少女看到我哑口无言地杵在原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复仇时美丽的我吗?」 「……对,没错。」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答案。 「我实在难以理解。」少女灌注了她卯足全力的嘲笑说道:「而且就算被你喜欢,我也不会高兴。」 「无所谓。你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以不管你多么讨厌我,还是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说得没错,这非常不合我意。」 说完,少女就一脚踏在我的脚背上转动几下,不过力道并未强到会让我觉得痛,而且两只光脚丫碰在一起的感觉滑溜溜的很舒服,和某种动物对同伴表示亲昵的方式有些相像。 外面似乎已经很冷了,所以我们穿上冬季用的外套出了房间。我擅自借走一辆停在公寓屋檐下、多半是陌生邻居的脚踏车,让少女坐在载物架上,我则站起踩着踏板,在通往车站的路上飞快地骑着。握住龙头的手转眼间就冻僵,暴露在干燥冷风中的眼球在剌痛,显露在寒气中的小指伤口则一阵阵作痛。 爬上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后,就是一段衔接到车站的细窄下坡路。我让尖锐的煞车声回荡在沉睡得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内,一路往下滑。似乎是我骑得太快,少女觉得有危险,便紧紧搂住我的背。我现在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盼望这条下坡路最好永远不要有尽头。 第八章 她的复仇 从结论说起,包括一开始的三个人在内,我们一共夺走了十七条人命。第四个复仇对象是少女以前的级任导师,现在是六十几岁的男子,过着与胃癌对抗的生活。我们杀害他之后,少女就提议说:「我们就试试看,能做掉几个人就做掉几个吧。」于是我们将她有着很深的怨恨,但当初并未列入计划中的十三个人,也列入了复仇对象。 从关系来分类,国中时代的朋友有七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有四个,老师有两个,其他有四个。用男女比例来说,是女的十一个,男的六个。用杀法来分类,轻易被杀的有八个,逃走的有四个,想说服我们的有两个,抵抗的有三个。我们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并不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不但不顺利,我们还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到杀害第十七个人为止,我们有五次被复仇对象跑掉,四次被警察逮住,两次身受重伤。但这些全都由少女「取消」掉了。这种手法非常不公平,我们放弃了所有的责任,极尽为所欲为之能事。 我看起来一直在罗列数字——已经协助她杀完十七个人,如果要问我的意见,我会说这才是最符合实际感受的说明方式。大概从解决第四、五个人左右,这一个个复仇对象就变成只是单纯的数字。 并不是没有令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对手,但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被杀的人,而是少女复仇时的一举一动。她的怨恨越是根深蒂固、流的血越多、抵抗的反应越大,就越是为复仇增添光辉。只有这种美,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褪色。 在让第十一个人变成死人的时间点上,理应是车祸「延后」期限的十天早就过去了。但是一直到迎来第十五天的现在,效力似乎仍然勉强维持住。她本人也对此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我认为是她在持续复仇中产生的「我还不能死」这种强烈的意志,延长了「延后」的期限。 在染上枫红的树林里杀害完第十七个人之后,少女牵起我的双手,在纷飞的落叶中,就像音乐钟的人偶似地转个不停。看到她天真的笑容,我这才总算理解到,自己做出的事情有多么严重。 当「延后」解除,她的笑容将永远消逝。 我觉得这个损失就像世界从此永远少了一种颜色一样致命。 我实在是做出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啊。 到了这一步,我才总算能像常人一般心痛。 少女表达完自己内心满溢而出的喜悦之后,似乎惊觉过来,以尴尬的表情放开手,硬找理由辩解:「这是因为我能分享喜悦的对象,就只有你一个……」 「我很庆幸自己能当这个人。」我说:「这样一来,就是第十七个人了吧?」 「是啊。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干枯的落叶渐渐累积在第十七具尸体上。直到几分钟前还在呼吸的这个高大鹰钩鼻女生,是和少女的姊姊一起对她施暴的其中一人。我们从她下班时开始跟踪,等她落单后叫住她。她看来已经不记得自己过去凌虐过的人,但在少女拿出剪刀的瞬间,她察觉到危机而逃走。看她直觉这么敏锐,起初我还以为是个棘手的目标,但她竟然自己逃进树林里,除了胡涂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让我们得以不用在意旁人眼光,只须专心杀害她。 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少女对于杀人已经十分熟练,再也不会被对方的血溅到,或是遭到反击了。她以利落的手法,精确地剌杀目标,这样的身影固然很美,不过再也看不到她受伤、疲惫、弄脏的模样,还是令我有点落寞。 「等到复仇对象全部死去,我就不再剩下足以维持『延后』的坚定意志了。」她说:「也就是说,你的死也就意味着我的死。」 「你要何时动手?」 「无谓地拖延也不是办法……我会在明天对你复仇。这样一来,一切都会结束。」 「这样啊。」 夕阳从树木的缝隙间射进来,让我眯起了眼睛。斜阳与脚下落叶的颜色十分相称,林子里染成一片世界末日般的火红。而现在,少女的世界末日已近在眼前。 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餐。我提议找一间适合庆祝纪念日的餐厅吃饭,但少女驳回了这个提议。「因为我讨厌严肃的地方,而且也不懂餐桌礼仪。」她说:「都是最后一次用餐了,我可不要因为紧张连滋味都吃不出来。」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结果我们去了常去的那间家庭餐厅点了牛排,用稀得像无酒精饮料的葡萄酒干杯。或许是因为少女的表情显得成熟,只要穿上合适的衣服,看起来就像个大学生,店员对她喝酒这回事也不起疑。 少女边小口吃着餐后的蒙布朗蛋糕边说: 「我还是第一次吃蒙布朗蛋糕。」 「感想呢?」 少女露出苦涩的表情说:「我真不希望事到如今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的心情我懂,我也不希望事到如今才知道和喜欢的女生一起吃饭竟然会这么开心。」 少女像是要教训我似的,在餐桌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脚胫。她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一喝醉酒,就会硬要寻求各种笨拙的心灵交流,这点我已经从这十五天来的相处中了解到了。 「有什么不好?毕竟只要『延后』一解除,你就忘得掉了。」 「我不是想忘记,是想早点知道。」 「都怪你不好。谁叫你要酒醉驾车,真是个傻瓜。」 「你说得对。」我表示赞同。 少女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用手肘撑在桌上,无意义地摇晃着葡萄酒。「买衣服的乐趣、请人帮我剪头发的乐趣、在娱乐设施玩的乐趣、喝酒的乐趣、合奏电子琴的乐趣,这一切我全都不想知道。」 「嗯,尽管恨我。你明天就要用这些恨意杀了我。」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完成复仇。」少女将一小口葡萄酒含进嘴里,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慢慢吞下。「毕竟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结束我生命的人。无论你多么照顾我,只有这个事实没办法推翻。」 「那就好。」 烦恼的阶段在几天前就过去了,现在我只衷心期盼被她用剪刀剌死的那一瞬间。被心上人杀死是很悲伤的事,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一想到她会满脑子都想着我,就觉得也挺不坏的。 我之所以甘心被杀,不是为了对少女赎罪,也不是为了负起帮助她杀人的责任。我就只是希望她尽可能对更多人复仇,才将自己也奉献出去,做为最后一个目标。 严格说来,我不会死,只是在车祸「延后」的期间内暂时死去。由于在正确的世界线,这个说法也不正确,但我早已习惯了电影或书上爱用的这种文风,听来就是比较贴切i当中,少女已经死去,那么杀死我的「猫爪」就不存在。除非那个世界的我自杀,不然我就会活下去。 然而如此活下去的我,是不知道少女生前的「我」。 我自大地想着,这多半就是出车祸害死一个人,还成了十七条命案帮凶的人所要接受的惩罚吧。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少女微微歪头。 「如果我们不是以那样的方式认识,你觉得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想了也是白想。」 但我还是无法不去想象。如果我并未开车撞死少女呢?时间回溯到那天晚上,我在超市买了酒喝,喝完再度开车行进。不小心方向盘打错边,让轮胎卡进路边的水沟,然后再也动弹不得。我没带手机,所以只好在雨中等候愿意帮助我的亲切车主出现。 这时少女出现了。为什么这么晚,下着这么大的雨,却会有高中女生连伞都没打,就一个人走在路上呢?我觉得不可思议之余, 对她说:『小姐,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你也看到了‘我的车动不了。』少女摇摇头说:『我没有手机。』『这样啊,真伤脑筋……不管这些了,你都不会冷吗?』『会。』『要不要在我车上暖暖身子再走?』 『不要,因为你很可疑。』『在我看来,你在这种深夜里连伞也不撑,就走在这种没有人经过的路上,也一样可疑。不用怕,我不会对你乱来。我们都很可疑,就好好相处嘛。』少女迟疑了一会儿后,默默坐进副驾驶座。我们两人并肩睡着了。 我在朝阳中清醒。轻型卡车的喇叭响起,我请卡车司机用拖车索帮我把车从水沟拉出来,再向卡车司机道谢。『好了,就先送你回家吧。还是送你去学校比较好?』『已经没希望赶上了,都是你害的。』『是吗?真对不起。』『我已经放弃去上学了,所以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兜。』『你的意思是要兜风?』『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一兜。』在乡间道路兜风了一整天后,我和少女道别。我嘻嘻一笑,心想这一天真是奇妙。几天后,我和少女又巧遇。我一停车,上学途中的她就默默地坐进副驾驶座。『好了-今天我们要怎么浪费掉这一整天呢?』『请你随便在这附近兜一兜,绑匪先生。』『绑匪?』『不然就改成可疑人物先生。』『还不如绑匪好啊。』『我就说吧?』 于是我们就这么开始每周见面。我们得到了美妙的散心手段,互相利用彼此来让心病痊愈。过了几年后,少女勉强撑过高中生活而毕业,我则成功回归社会,当个打工族。我们两人直到现在,每到星期五晚上就会出门兜风。『你迟到了啦,绑匪先生。』『让你久等啦。好了,我们走吧。』 这是一段多么可笑,又多么理想的关系。可是如果我们真的以这样的方式邂逅,也许我会和她变得亲昵,但多半不会喜欢上她。我觉得自己就是透过陪她复仇,才能这么深人了解她。虽然这也许只是我单方面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天晚上,一阵来自下腹部的压迫感让我醒过来,一看发现有人跨坐在我身上。睡昏头而对不准焦点的五感,花时间慢慢恢复正常。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我听得见雨点拍打屋顶的声响。接着是触觉,后背与后脑杓碰到坚硬的东西。看来我是从沙发上滑了下来,睡在地板上。 脖子被人用一种尖锐的东西抵住,不用思索也知道这个物体是裁缝剪刀。看样子她所谓的「明天」,指的是换日的瞬间。 眼睛渐渐习惯黑暗。理应穿着睡衣的少女,不知不觉间换上了一身制服。 神奇的是,当我一明白这些事,就切身感受到:「啊啊,这下就要结束啦。」 一切都将恢复原状。 我有这种感觉。 「你醒着吗?」 少女以细小的声音这么问。 「嗯。」我回答。 我没有闭上眼睛,想亲眼见证她完成复仇,直到最后一刻。 黑暗让我看不出少女的表情,但从她呼吸的情形与嗓音的状况来判断,似乎并未喜悦得颤抖或愤怒得面目狰狞。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少女说:「这是最后的确认。」 突然一阵劲风吹过,撼动整间公寓。 少女问出第一个问题。 「你是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这十五天来才会帮我。没错吧?」 「大致上是这样。」我回答:「虽然就结果而言,反而增加了罪过。」 「你说过我复仇的模样让你喜欢上我,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虽然不管我说几次,你似乎都不肯相信……」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少女说:「你有个比赎罪更根本的目的就是希望我找越多人复仇越好,因为你想被我杀死。没错吧?」 「没错。」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想被杀,但想来答案还是比较接近「是」。 「原来如此。」 少女似乎采信了。 我的失算在于我误以为她问的这些问题,是为了将自己的杀人正当化,为了让接下来她要杀的人亲口说出自己也如此期望。我以为回答的「是」越多,就越能推动她完成复仇。 她不再问了,我满心雀跃,心想时候终于要到了。意识变得极为清晰,不只是视觉,所有知觉的分辨率都飞跃性地提升。我觉得少女小小的情绪波动,沿着剪刀尖端传了过来。迷惘虽缓慢但确实地消失,感觉得出她心中有了确信。尽管只是几公分,但尖端确实在往前进。对痛觉的剌激,将我的清醒度拉到了高峰。对死亡的恐惧与对美丽的期待水乳交融,使我大量分泌出脑内麻醉剂,多到足以引发一场大洪水。我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恍惚感中,几乎要喊出声音。骨髓在战栗,我欢喜地想着,很好,就这么剌下来吧,用这把剪刀将一切都完结吧,了结掉我这个二十二年来没死成的活死人吧。 遗憾的是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少女的表情。当鲜血从我的脖子喷出时,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会染成喜悦、愤怒、悲伤、空虚,又或者是彻头彻尾地面无表情。 「你的想法我很清楚了。」 少女这么说。 「所以,我不杀你。我偏不成全你。」 剪刀从我的脖子上移走。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喂,你怎么了?事到如今你怕了吗?」 我口气挑衅,但少女不介意,将剪刀往床上一扔。 「你想想,杀一个这么想被杀的人,又怎么能算是复仇呢?」她仍骑在我身上说:「我不成全你唯一、也是最大的愿望……这就是,我对你的复仇。」 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明白了她所谓「最终确认」的意思。 她要确认的,不是杀人的正当性。 她要确认的,是这种行为有多么没意义。 「……那么,如果你的复仇已经完成,」我说:「为什么你的『延后』没解除?」「只是还没有切身地体认到而已。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死的。直到意志的残渣烧光,应该花不了太多时间。」 少女慵懒地起身,整平衬衫的衣领,抚平裙子的皱褶后,背对我走向玄关。我很想起身追上去,但脚却不听使唤,只能躺在地上目送她离开。 少女走到门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来。 「只有一件事,我得跟你道谢。」她以耳语的音量说:「我像这样伤痕累累的,你却说这样的我『很美』。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少女在我身旁跪下,一只手遮住我的双眼,另一只手贴上我的下巴。 柔软的头发落到我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就像在进行人工呼吸似的,轻轻地包覆在我的嘴唇上。 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嘴唇分开,眼睛也不再被遮住。 她走出了房间。 留下一句「对不起」来代替再见。 我躺到十几天没躺过的床上,闭上眼睛。伸手去摸枕边,抓住少女丢开的剪刀。我将刀尖抵在下巴,调整呼吸。不需要去查正确的用法,要剌在哪个部位才会喷出血,大概要几分钟才会死,这些她都已经示范给我看到甚至有些看腻了。 脉动沿着刀刃传到手上。跳出一定节奏的脉动,让我的心慢慢镇定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个说法,说是人死时最后剩下的会是听觉。听说即使其它的知觉都已死去,只有听觉仍会持续运作到即将断气前的那一刻。如果我现在动手剌穿颈动脉,相信在渐渐淡去的意识当中,就只会一直听到雨声吧。 我先放下剪刀,按下枕边的cd播放器,至少我想自己决定人生闭幕时要听的音乐。 比起哀悼死亡的悲伤曲子,放些吵闹得突兀的乐曲来破坏气氛,与我的死亡更相配。我大声播放放荡乐团的《"tstandmenow》,再度扑到床上,握住了剪刀。 我就这么连听了三首曲子,不小心欣赏起音乐来了。喂喂,给我差不多一点啊。再这样下去我会听完一整张专辑啊,然后再来个「下一张专辑」吗? 别闹了,就下一首。下一首听完,就一定要解决我这段可笑的人生。 可是就在第四首曲子还剩几秒钟就听完的时候,传来敲打玄关门的声音。我不予理会,继续听着音乐,就听到门被人粗暴打开的声响。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剪刀藏到枕头下,开了灯。 艺大生擅自闯进我的房间,按下了cd播放器的停止钮。 「会吵到邻居。」她说。 「只是音乐类型的差异吧?」我开玩笑地说:「那么,你拿要换的cd来了吗?」艺大生环顾房间内,然后问说: 「她呢?」 「出去了,刚刚才走。」 「下这么大雨还出去?」 「是啊。她受够我了。」 「是喔,真是遗憾。」 艺大生拿出香烟点火,也递给我一根。我接过来叼着,请她帮我点着。这种香烟焦油含量高得和进藤抽的牌子差不多,害我差点咳起来。她的肺肯定早就全黑了。 「烟灰缸在哪?」她问。 「用空罐。」我指了指桌上。 她抽完第一根,立刻又点着了下一根烟。 我心想,艺大生肯定是有话想说才找上门来,抱怨噪音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记得以前她说过,就只有真心想到的念头,才会让她觉得化为言语好比登天一样难。 相信她现在正拚命思索,为的是告诉我一件很重要的事。 抽完第三根烟时,她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是你的良师益友,应该会叫你:『马上去追那个女生。』还说什么:『不然你一辈子都会后悔。』但我是个狡猾的女人,所以不说这些话。」 「为什么?」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然后她毫无脉络可言地,混着吐出的烟说:「冬天都快到了。」 「跟你说喔,我是南方出生的。那边就算下雪,也很少会留到隔天。所以第一次在这个市镇迎来冬天时,我就吓了一大跳。一旦开始积雪,不就要一直到春天才看得到地面吗?而且我心中对雪的印象,就是觉得雪花轻飘飘的,很松软、纯白,所以知道堆积的雪重得让人想到就烦、结冰的步道走起来磨人神经,被汽车排气管喷过的雪会变得像火山熔岩一样,这些都让我有那么一点失望。」 我并不觉得她是没头没脑乱讲话。 相信这一定是笨拙的她使尽全力的表达。 「可是,深夜下了很多雪,到了隔天早上被除雪车的振动摇醒,打开灰蒙蒙的窗户俯瞰住宅区时看到的那种光景,不管什么时候看去都还是觉得好棒。有种整个世界都被刷成纯白的感觉。相反地,晚上从外面回来,一边发抖,一边喝一杯放满糖的热腾腾咖啡,像这样的感觉也很棒呢。」 她说到这里就停了。 「……我只能说到这里。如果你还是要去找那个死神,我不会阻止你。」 「好的,谢谢你。」 「真是的,你也好,进藤同学也好,为什么每个男人一旦跟我要好,就会马上跑掉呢?」 「你的魅力只有开始意识死亡的人才会懂啊。」 「你这么说我也不怎么高兴啊。」她的笑容看来五味杂陈,又说:「吶,我一直想问你。你连我的手都不肯牵,是单纯对我没兴趣?还是在对过世的进藤同学尽一份礼仪?」 「这很难说啊,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也许是我从一开始就死了心,觉得自己赢不了他。」, 「……谢谢你给我这么令人开心的回答,我有那么一点觉得得到救赎了。」 说完她就伸出左手。之所以不伸右手,多半是顾虑到我的伤势。 「都最后一次了,至少可以跟我握个手吧?」 「好啊,我很乐意。」 我也伸出了左手。 「再见了,呃……」 「三枝。」她握住我的手说:「三枝杲。这是我第一次正式报上姓名吧?汤上瑞穗同学。我好喜欢我们之前那种不负责任的关系。」 「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了,三枝同学。跟你的关系让我觉得很自在。」 她很干脆地放开手。我也不眷恋,转身背向她。 我扣上外套的钮扣,绑紧靴子的鞋带,带上雨伞打开了门。 「你走了,我会很寂寞的。」 我听到三枝同学在背后如此喃喃说道。 去任何少女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一遍,这应该是这种时候最典型的手法了。但我不需要这样做,我知道她会去什么地方,因为我手上留下了好几条线索。 我照想到的顺序列出来。 第一条线索,是在为了搭列车而买车票时发现的。我的钱包有被人动过的迹象,因为卡片的排列方式变了,不用想也知道是少女动的。 起初我心想,她多半是想拿走度过剩下的时间所需的钱。但重新检查后,就发现现金连一圆都没少,金融卡与信用卡也都原封不动。我评估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在从我的所有物中寻找「一样东西」,所以才会检查可能找到这样东西的钱包。 第二条线索,是少女离开时所说的「对不起」。对杀了自己的人说出「对不起」,到底是针对什么事情道歉呢?至于说出这句话之前所说的「谢谢你」,她则好好地解释了一番:「我像这样伤痕累累的,你却说这样的我『很美』。虽然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心……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但她并未对「对不起」这句话做出解释。看样子并不是因为认为不需要解释,毕竟我现在就弄得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她有苦衷,不方便解释,但她又希望在最后关头,至少要把心意传达给我知道。我想她会只说一句「对不起」,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第三条线索,要回溯到四天前。少女冲澡的时候,我想继续写「寄不出的信」给雾子,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一看,发现先前写到一半的信纸不翼而飞。当时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那封信被她看过这件事肯定错不了,但为什么她不把信放回原位呢? 我的房间俭朴得足以让整理的概念没有立足之地,基本上是不可能弄丢东西。但自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曾看到那张信纸。如果不是少女要找我碴,把信纸藏在cd盒或书本里,又或者是丢进垃圾桶,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就是她到现在仍带着那封信。 想到这里,我重新回顾我认识少女之后的这些日子。 这是个简单的谜题。 我的记忆被扭曲了。 为什么少女会讨厌「秋月」这个姓氏? 为什么她所说的「同学」当中会掺杂高中生与大学生? 追根究柢,为什么她被我开车撞到的那天,会连伞也不撑,就一个人走在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呢? 为什么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情? 至少我想线索当中的几项,无论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是由少女亲手留下的。如果她有这个意思,明明就可以遮掩过去,但她就是特意留下翻找过钱包的迹象,临走时留下一句「对不起」。她留给我最后一条通往真相的线,并未剪断。 要不是那个时候三枝同学敲了门,我多半连这都不知道,就已经用剪刀插进喉咙了。我得感谢她。仔 细想想,一直到最后关头,我都在靠三枝同学帮忙。可是,我对道别的方式并不后悔。那种平淡如水的结尾,想必才和我们最为相配。 由于没有车可用,到我抵达目的地为止,一共搭了一班列车、三班公交车。第三班公车在路上陷入塞车车阵,似乎是下雨引发了车祸,看得到消防车与警车逆向行驶在对向的车道上,越开越远。我告诉司机我在赶时间,当场付了车资,下了公交车,然后就沿着塞得动弹不得的成排汽车一直往前走。 下了平缓的坡道后,前方几百公尺都积了水,最深的地方水深及膝。水积得这么深‘即使穿的是长靴也派不上用场。雨水流进我绑紧鞋带的靴子里,淋湿的衣服夺走体温,冰冷与气压让手指的伤开始隐隐作痛。风横扫而来,雨伞的作用变得微乎其微。没过多久,突然刮起一阵强风,我不及细想,握住伞柄的手一用力,就有几根伞骨弯折。我将再也发挥不了作用的雨伞往路旁一扔,在大得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雨中行走。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总算穿出积水地区。多辆警车与消防车,围着一辆翻倒的中型卡车及一辆大型箱型车。旋转的警示灯照亮了雨点与淋湿的路面,将四周照得一片通红。塞车车阵后方传来喇叭声。我刚弯过转角,就差点被一个用单手撑伞骑车的高中男生撞到。对方千钧一发之际注意到我而紧急煞车,导致轮胎打滑而摔倒。我问了他一声要不要紧,但他不理我,就骑车离开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又开始往前走。 我明确地知道再走多久,就能抵达少女所在的地方。 因为这里是我出生的故乡。 公园附近都积了水,被从云朵缝隙间射下的朝阳照得闪闪发光。公园里唯二张小小的木制长椅,看起来就像漂在水上一样。 少女就坐在这张长椅上。她当然全身湿透,制服上穿的是我借她的深蓝色尼龙夹克。椅背上还挂着一把伞骨弯折的伞。 我在积水中踏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从她背后靠近,用双手遮住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我说。 「……请不要做这种幼稚的事。」 少女抓住我的双手,直接拉到她的心窝位置。我被拉得往前跌,变成从背后拥抱她的姿势。 少女几秒钟后放开了我的手,但我对这个姿势很中意,所以决定维持不变。 「忍不住会回想起来啊。」我说:「造成车祸的那天,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着的这张长椅上,一整天淋着雨。我跟人约好了在这里碰头……不对,说约好了不太对,因为我只是单方面地等雾子来。」 「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少女只是装蒜,所以继续说下去。 「国小六年级时,因为爸爸工作上的关系,我从之前念的小学转走。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当我正准备一个人回家时,有个女生来找寂寞的我说话,她就是日隅雾子。我们之前几乎从没说过话,然而即将道别时,她提议要跟我当笔友。我心想,她并不在乎对象是谁,只是想试着和远方的朋友写信联络罢了。我也只是不好拒绝才答应,坦白说起初并不怎么起劲……可是,在信件往返的过程中,我们被迫注意到彼此的想法一致到了可怕的地步。我们不管聊什么,意见都会吻合。就连一些原以为说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了解的感觉,她也能以完全符合我原意的方式理解。没过多久,这开始得不怎么起劲的信件往返,已经成了我的人生意义。」 少女的身体很冰冷。因为她在大雨中静静坐着不动好几个小时,就只为了等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微微颤抖。 「我们开始当笔友后过了五年的某一天,雾子在信上写了:『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我好高兴,她想更了解我,而且也希望我更了解她。光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高兴得不能自已。」 「……可是,你没去见她,」少女说:「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和雾子见面。虽然我记不得正确的时期,但我上了高中后不久,就开始在信里撒谎,而且不是只有一、两个谎言。当时我的生活实在太悲惨,也太乏善可陈了。我不想老实写在信上让雾子失望,也不想让她同情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始终过着健全又充实的生活。我觉得若不这样做,这段笔友关系应该会更快结束。」我解释到此,自问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就算在信上写着自己在待不习惯的国中里所过的孤独生活,有可能导致信件往返就此中断吗? 如今我已经不知道答案了。 「可是,我这拚命的努力却适得其反。难得全世界最值得信任的女生对我说:『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但要是我答应了,先前所说的谎言都将付诸流水。一旦知道卸下所有矫饰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雾子多半就会讨厌我。光是知道我已经在信上撒谎了好几年,她应该就会轻蔑我。我只好忍痛放弃和雾子见面,也不再回信。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什么才好,我和雾子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只是话说回来,维持了整整五年的习惯又很难戒掉,后来我还是很不干脆地,继续写着一封又一封根本不打算寄出去的信来安慰自己。这些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信,渐渐地越积越多。」 我松开圈住少女的手臂,从长椅后头绕过去,在她身旁坐下。 少女从书包里拿出了某样东西递给我。 「还给你。」 是我写给雾子的「寄不出的信」。 果然是少女拿走的。 「从你刚刚的说法听来,」她说:「车祸发生的当天,你坐在这张长椅上等待雾子同学,这个说法实在不成立。」 「因为我朋友死了,这就是契机。他是我从高中时就认识的朋友,是个知心的朋友,我连持续对笔友撒谎,因为事迹即将败露而不再回信的这些事,都告诉了他。这样的他,在死前一个月左右,对我说:『你应该去见日隅雾子。』还说这对我的人生一定会带来令人喜悦的影响。他几乎从不曾像这样催促我去做一件事。」 没错,进藤一直很讨厌给别人建议,或是听别人诉说烦恼。对于别人给他建议,或是找人听他诉说烦恼,也一样讨厌。他就是厌恶这种只要是出于善意,无论多么欠缺思虑与分寸,都能得到善意眼光看待的风潮。这是一种伴随着莫大责任的行为,除非有把握能确实处理问题,否则就不应该对别人的人生提出意见,这就是进藤的想法。而他之所以会对我提出象样的建议,多半就是他内心有着很强的意念吧。 「所以,我才会想在事隔五年之后再次寄信看看。我在信上写说如果她还愿意原谅我,就请她来一趟我们两人以前念的小学旁边的公园,并寄了出去。」 我想跷起脚而提起一只脚,就在积水上碰出了涟漪,脚下的蓝天随着波纹摇曳。萧瑟的树枝与彷佛放弃一切而清爽高透的天空,让人感受到冬天的脚步已经逼近。 「我等了一整天,但雾子并没有来到这座公圜。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我对她后来接连又寄出的好几封信都视若无睹。一旦要好的朋友死了而变得寂寞,就说『我想跟你道歉』,未免想得太美好了。相信她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满腔忧郁不知道怎么排遣。所以,我忍不住借酒浇愁。从公园回家的路上,我找一间最近的店买了威士忌来喝,然后又开始开车。最后,就开车撞到你了。」 我从口袋拿出香烟与打火机。轻油打火机顺利点着了火,但淋湿的香烟滋味却极为苦涩。 「原来如此,事情原委我大概明白了。」少女说。 「我要说的话就到这里,接下来换你说了。」 少女的手放到两膝卜,以沉重的表情看着油漆已剥落的溜滑梯。 「……吶,瑞穗同学。」 她唤了我的名字。「你知道车祸发生的那一天,雾子同学为什么没有来这座公园吗?」 「我就是来问这个问题。」我回答。 「照我看来,」少女先打了预防针之后才说下去:「雾子同学,应该有想过要去约好见面的地方赴约。但是,她要下这个决心,得花上相当多的时间。这次是轮到她有着不能去见你的理由,说穿了就是『没脸见你』。但另一方面,知道了这个五年来音讯全无、以为早就忘了她的对象,竟然还渴望见到自己,想必她是非常开心。雾子同学将这两者放在天枰上,苦思到了最后,终于决心去见瑞穗同学。」 她看似尽可能把事情讲得单调,彷佛在避免情绪的起伏。 「可是,她的决心下得太晚了一点。当她连制服也没换就冲出家门,已经是约定当天的晚上七点多。而且当天下起了大雨,公交车和电车都瘫痪了。结果等她抵达目的地,已经过了十二点,公园里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坐在长椅上,淋着冰冷的雨,为自己的愚昧叹息。她这才总算懂得自己有多么渴望与瑞穗同学重逢。为什么自己老是做错事?为什么老是顾虑无谓的环节,反而疏忽了最关键的一点?雾子同学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踩着沉重的步伐,走来时的路回去。」 后来雾子有什么下场,最清楚的人就是我。 她和我,以可想见范围内最糟糕的方式重逢了。 而且彼此都未认出对方。 「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说:「『没脸见我』是怎么回事?」 「……这个地方不适合解释这件事。」 雾子的手在膝盖匕一撑,显得很费力地站起来。 我也跟着起身。 「我们先回公寓一趟吧。冲个热水澡、换上干的衣服、吃些好吃的东西,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再去那个适合讲出真相的地方吧。」 「好。」 回程的路上,我和雾子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我牵起她冰冷的手,配合她的步调慢慢行走。 明明应该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实际重逢后,却又觉得根本不需要言语。互相了解一切的沉默纯粹令人觉得自在,不想用无谓的话语让这段时间加速了。 我们并肩躺在公寓里狭窄的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后,搭上从车站发车的接驳巴士,等到我们抵达「适合的地方」,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那里是个山上的小游乐园。我们买了门票,通过有一只穿着夹克的兔子人偶的入口后,眼前就是一整片褪色的幻想世界光景。这里有贩卖部与售票处,以及旋转木马和旋转秋千等游乐设施,后头还有大摩天轮、海盗船与云霄飞车。到处都可以听见游乐设施的运作声中夹杂着女性的尖叫声,圔内的喇叭发出极尽欢乐的爵士大乐队音乐,游乐设施旁边则可以听见复古的一人乐团的音色。明明前一天才下过那么大的雨,园内却有大批的游客,全家福与情侣档大概各占一半。 雾子怀念地看着这些景象,牵着我的手。 我再度以怀念的心情,走在这理应从不曾来过的游乐园当中。 相信我以前应该有来过这里。 我有这种感觉。 她在摩天轮前停下了脚步。 我们用自动贩卖机买好所需分量的票券,搭乘进摩天轮的车厢中。 低头俯瞰园内,就看到黑暗中一道闪亮的光芒消失。我想应该是喷水池旁的路灯。以此为发端,明明还没到关门时间,四周的灯光开始二消失。 游乐园渐渐消逝。相对地,我脑中某种失落的事物急速回复。 我心想,魔法快要解开了。 车祸的「延后」被解除,随着雾子的死亡来临,她至今「延后」的所有事物,都将恢复原有的面貌。 所有的灯光几乎都消失了。直到刚才还那么热闹的游乐园,如今已然化为一片漆黑的大海。 就在车厢到达顶点时,我的记忆恢复了。 第九章 愿这世上有爱 只是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没看着她,就被姊姊找碴说「我不理她」,她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她房间门前,开门推我进去。我忍着手肘重重撞在木头地板上的疼痛抬起头,就看到姊姊带回家来的那群面相凶恶的家伙,他们因为我的登场而亢奋起来,朝我说出各种下流的话。整个房间散乱着酒瓶与空罐,有着垃圾场那种令人作呕的臭味。我正想跑走而转身,就被一个缺了门牙、眼角下垂的男人在脚胫上一踢,当场摔倒。众人哈哈大笑。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和平常一样了。我被他们当成玩具,其中一个人在玻璃杯里倒了满满的威士忌,也不加水或冰块就要我一口气喝光。我当然不可能有权利拒绝,心不甘情不愿地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就有一个香水喷过头而散发食虫植物臭气的女人宣告时间到了,她对身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从背后架住我,撬开我的嘴;女人把杯子里的酒往我嘴里倒。根据以前的经验,这时如果坚持拒绝喝下去,下场就会更惨,所以我死了心,喝下了嘴里的威士忌。掺杂着药味、木桶味与麦子味的独特臭味,以及烧灼喉咙的感觉,让我差点噎到,我拚命忍耐。这些家伙在一旁起哄起来。 好不容易喝完整杯酒,花不到十秒,就涌起了强烈的呕吐感。从喉咙到胃都像被火烧到似的滚烫,意识一团混浊,感觉就像被人抓住脑子摇,离急性酒精中毒只有一步之遥。一旁传来不祥的沉重脚步声,女人将酒杯举到我面前说:「来,第二杯。」我虽然想逃,但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无论如何抗拒,男人架住我的手臂都文风不动。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喝到一半就连连咳嗽。男人说:「脏死了。」放开架住我的手臂把我推开,我早已失去平衡,感觉就像飞上天花板攀在上面似的,但实际上是趴倒在地上。 我爬向门口想逃出这里,但被人抓住脚踝硬拖了回去。姊姊在我身旁蹲下说:「从现在起,你能忍住一个小时不吐出来,我就放了你。」我正想摇头表示怎么可能忍耐足足一小时,她就抢先朝我的胃踢了一脚。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忍住。 看到我忍不住当场呕吐,周围这群家伙就发出欢呼,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说要处罚我,拿出电击棒打开开关,鞭炮似的火花声让我缩起身体。我远比电击棒的拥有者更清楚这会带来多大的疼痛。紧接着电击棒抵上我的脖子,我从喉咙发出一阵令我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叫声。她似乎电得有趣,一再挑皮肤较薄的部位电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酒精的后座力变得更加明显,呕吐感就像要填满疼痛之间的空隙似地插进来。我又吐了一次,就听到一声斥骂,接着就是一段特别漫长的电击。 但我仍然不觉难受。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取消」。 习惯真是可怕,我现在已经能够撑过这种程度的痛苦。我早已为了因应各种应有尽有的攻击而先清空脑袋,然后塞进满满的音乐来取代。我受到他们凌虐时,就是透过尽可能在脑子里精确重现这些音乐的工程,来让其它知觉变得迟钝。 我心想,明天也要去图书馆装很多音乐回来。附近那间屋龄三十年以上且已经有点污损的图书馆,虽然没有收藏多少书,但cd收藏格外充实,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视听区听cd。起初我爱听能赶走心中郁闷的强烈曲风,但等到我发现对痛苦最能发挥作用的既不是好的歌词,也不是扣人心弦的旋律,而是「纯粹的美」之后,嗜好就渐渐转往比较沉稳的音乐。「意义」或「自在」迟早会弃人于不顾,「美」则虽然不会主动靠近自己,却会一直存留在同一个地方。即使我一开始无法理解,它也会耐心等我抵达它的所在之处。 痛苦能够摧毁所有愉快的感情,唯有遇到美而觉得美的感觉不会有所减损。不但不会减损,痛苦反而会更加衬托出美。若非如此,那种美终究只是假的美。只剩开心的音乐,只剩有趣的书籍,只剩耐人寻味的绘画,这些到了紧要关头根本靠不住的东西,又有多少价值呢? 皮特·汤申德说过:「摇滚不会解决你的苦恼,而是会让你怀抱着苦恼跳起舞来。」没错,不解决苦恼,这正是救赎的本质。我不相信那些以解决所有苦恼为前提的思想,没救的事情就是没救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认为将丑小鸭变成天鹅的「救赎」根本没什么用处,有本事就让丑小鸭维持丑小鸭的本色却又得到幸福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几小时。总之当我醒来,姊姊和她的同伙都消失了。今天我也承受了下来,我赢了。我起身走向厨房,漱了口,喝了两杯水,然后去厕所又吐了一次。我站到洗手台前准备刷牙。 镜子里的我模样凄惨。眼睛布满血丝,脸上却全无血色,衬衫上到处都沾到了威士忌、呕吐物与血迹。也不知道是何时出血,我仔细检查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伤痕。但我开始刷牙后,就知道大概是被电击棒电的时候咬到了口腔内侧,牙刷染成了红色。 时钟指着凌晨四点。我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阿司匹林与胃药吃了,换上睡衣躺到房间床上。无论我被折磨得多惨,明天学校仍会照常上课,我得尽量多让身体休息才行。 我从枕头下拿出熊宝宝布偶抱住,连我都觉得用这种方法安慰自己实在有毛病,越想越受不了,但今后我大概也会一直这样。长久以来我一直寻求柔软的拥抱,但哪里都找不到能给予我拥抱的人。 这间被国道旁厚重树林围绕而充满封闭感的公立高中,并非我自己想要就读。我本想就读县内的私立高中,可是母亲坚称女人不需要学问,继父也说高中读哪里都没两样,只允许我去考搭一班公交车就能到的附近公立高中。即使上课铃响,教室里四处仍有不绝于耳的讲话声,从不曾好好上过课。到了下午,班上更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早退,体育馆里散落着几百根烟蒂,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人因为被警察逮捕或怀孕等的理由辍学,这里就是一间这样的学校。但我告诫自己说,光是能读高中就得心怀感激了,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小孩连国中都没有办法上。 下午的课开始了。我独自在吵闹得连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的教室里看着教科书,突然有东西从后方飞来,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里面还剩下少许液体的纸杯,里头的咖啡溅了一些出来,弄脏了我的袜子。教室里爆出笑声,但我连头也不回。既然是在上课中,他们也不会做得多过火。如果只是纸杯飞过来,我仍然可以放心地继续读书。 我不经意抬头一看,结果目光就和老师对个正着。她是个年纪超过二十五岁的女老师,应该也看到纸杯往我身上飞,但似乎决定装作没看见。 我不想为此责怪她,要是她沦为学生的攻击对象,我也一样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人本来就应该自己保护自己。 一放学,我就立刻前往市立图书馆。我固然想听音乐,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赶快去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将图书馆当成漫画咖啡厅来用,虽然令我愧疚,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哪里可以放心熟睡。 庄家里不知道何时会被父亲或姊姊叫起来打,要是在教室里大意地趴在桌上睡着,又会被人从背后突然抽走椅子,或是遭人拿垃圾桶往我头上倒。这些地方根本不可能好好睡觉,所以我在图书馆睡觉。所幸会危害我的人都不会接近这里,还可以看书、听音乐‘图书馆真是了不起的发明。 睡眠不足会从本质上让人衰弱。光是睡眠时间减半,肉体上的痛苦、谩骂,以及对未来的不安等各种威胁的抵抗力,都会明显下降。只要我屈服了一次,要再变回原本这种顽强的少女,多半得花上相当多的时间与劳力。不,说不定我将再也无法恢复。 我必须坚强又有韧性才行,为此必须确保足够的睡眠时间。遇到在家里没办法睡满四个小时的日子,我就会在 图书馆补眠。尽管自习室坚硬的椅子睡起来说不上舒适,然而对我来说却是唯一的容身之处。至少在开馆时间的上午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如此。 简单听了些音乐后,我去借了约翰·艾文的《心尘往事》拿到自习室阅读。只看了几页,睡意就到达了临界点。时间就像被人偷走似地转眼即逝,i名女性图书馆员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闭馆时间到了。 昨天喝的酒总算退了,头痛也已平息。我对她行个礼,将书放回书架上‘走出图书馆。来到外面一看,已经到了晚上。一到十月,天很快就黑了。 走在寒风呼啸的回家路上,我始终想着同一件事情。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收到信呢? 从开始当笔友算来已经要满五年了。期间围绕我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变,父亲脑中风死亡,几个月后,母亲就和现在成了我继父的男人结婚。姓氏从「日隅」变成「秋月」,我还多了个大我两岁的姊姊。 国中一年级春天,母亲说:「我打算和这个人结婚。」介绍了一个男人给我认识,我想我早在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就预期到自己的人生将会被彻底破坏殆尽。构成这个男人的所有成分,都带给我不祥的预感。虽然我无法用言语具体说出哪些地方让我觉得不祥,但足足活了十七年,即使分辨不出「严格说来算是坏人」与「严格说来算是好人」之间的区别,至少对「显然是坏人」能一眼就分辨出来。无意识中累积起来的统计资料会告诉我这件事。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挑上这种瘟神般的男人? 一如所料,继父是个典型的瘟神。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抱持自卑感,为了掩饰这种自卑感,随时都在找机会痛宰周围的人,而且他又胆小,只会盯上比他弱势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会以「服务态度差劲」为由痛骂店员,还故意问出对方的姓名做出类似威胁的举动;被车子从后头追撞时,还会叫车上的全家人下跪磕头道歉。他似乎真心地认为这么做是很了不起、很有「男子气概」的行为。 非常棘手的是,我的母亲似乎就是深深受到他这种由自卑转化为自大的「男子气概」吸引。要命,真的很要命。 这种人都有一种通病,就是认为用暴力让家人屈服,是「男子气概」的主要表现之一。其它还有什么可以表现呢?「酒」、「烟」、「赌博」,继父将这些当成「男子气概」的象征来崇拜。相信他很想把「女人」也加进去,但不巧的是无论他怎么琢磨自己的这种「男子气概」,都吸引不到任何女性——除了我母亲以外。 他本人似乎也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明明没人问起,他就是会不时重复说些意思大概是这样的话,「我从单爱妻子这件事找到人生的意义,如果我有这个意思要对其他女人出手,多得是机会,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言犹在耳,他就出手打了我母亲。我也曾多次拦在中间,试图阻止继父施暴,不过自从母亲对我说:「雾子,你插手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你不要管。」我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了。 毕竟这是母亲的选择,我也只能静观其变。 有一天,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时,我试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离婚?」结果母亲说了些「我不想再让娘家担心」、「我没有男人就是不行」之类的话,最后还说:「我们也有错。」我心想,我不想听的话她全都说了。 继父的暴力逐渐用到身为继女的我身上。其实这也很自然,他会拿回家晚了或从学校早退这类小小的理由打我。他的手法越来越激进,有一天继父喝醉酒,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虽然没撞到要害,没有太严重的伤势,但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终于勃然大怒,翌日暗示继父说想要离婚。 对,就只是暗示。母亲提防丈夫的怒气,特意不说出「离婚」两字,就只说:「要是你再继续这样对待我和雾子,我说不定也会动用相当的手段。」但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继父抓起眼前的玻璃杯就往窗户砸了过去。 当时我在房间里看参考书,听到玻璃窗破碎的声响而停下笔,挣扎该不该去客厅看看情形。紧接着,房门就被人用力打开,继父冲了进来。我差点发出尖叫,但我认为那个时候我应该不要忍住,而要大声尖叫出来。这样一来,说不定附近的邻居就会赶来……这当然是玩笑话。 母亲跟着过来,哭着求继父说:「请你住手,这不关她的事吧。」但他仍对我照打不误。我从椅子上滚下去,头部侧面重重撞到书桌。即使如此,我也只觉得:「连书也不让我好好念吗?真讨厌。」毕竟每天都看到家人被打,再不然就是自己被打,就算不想习惯也会习惯。 等到继父两拳、三拳、四拳、五拳这样打下来,我心中开始渗出了恐惧。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男人该不会不知道所谓的分寸? 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身体开始颤抖。说不定在这时,我就已经预测到几个月后的悲剧,所以才绝望地流下眼泪。母亲好几次紧紧抓着继父的手不放,但力气差距太大,母亲三两下就被摔出去。继父说:「你搞清楚,都是你不好。我也不是爱做这种事,是你讲出这种看不起人的话,我才会搞得非得连她都打不可。全都是你不好……」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隐约懂得他为什么不打愤怒矛头所指的母亲,反而特意要打我,因为这么做比直接打母亲更有效。 我持续被打了将近两小时。他的图谋奏效,此后母亲不再提离婚一事。继父就此食髓知味,想要让我听话时就打母亲,想要让母亲听话时就打我。 对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和瑞穗同学之间的信件来往。如果要说我人生中有什么值得夸奖的表现,那就是向瑞穗同学提议当笔友这件事。国小六年级的秋天,从级任导师告诉我他要转学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然而胆小的我迟迟踏不出这一步,结果一直等到他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我才成功提出想跟他当笔友的建议。 要不是一个时候我卯足勇气跟他说话,我和瑞穗同学就不会互相通信。缺乏人生意义的我,也诤会在十三岁豫十四岁时就死了。真想夸奖当时的我。 坦白说,我所谓的「当笔友」,和一般人想象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把害怕继父、继姊身学校那些人饱日子写在信上,要瑞穗同学安慰我。刚开始通信的几个月,我的确照实苍了身边琐事,但自从继父出现、生活变了样以后,我就净写些谎言。 我并不是不想在信上发牢骚、说丧气话,让瑞穗同学安慰我。但我一直害怕我变了,会导致他也跟着改变。如果我把现状的辛酸原原本本写在信上,相信以后瑞穗同学就会因为顾虑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再提起身边发生的好事。然后我们的信冷往返,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种像是以书信形式进行的心理谘商。 我不要这样,所以我扔造出一个虚构的「日隅雾子」。像是我父亲死去、母亲的再婚对象是个镙透的人、在学校遭受严重的霸凌,这些事情我绝口不提。那些事情是「秋月雾子」负责的,不关「日隅雾子」的事。「日隅雾子」是个尽管平凡,却过着充实的日子,又懂得细细品味这种幸福的少女。 化身为她来写信是件开心的事。一旦拿起笔,大概写到第二行,我就能够化身为「日隅雾子」。为了替谎言曰赋予真实性而堆积起细节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我开始陷入一种像是同时活着两人份人生的错觉。 讽剌的是,这种虚构所具备的真实性,很快就超越了现实的真实性。要是我分别以「日隅雾子」和「秋月雾子」的立场各写一封信,问不知事情原委的人说哪一封才是写了真实生活的信,相信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指 向「日隅雾子」的信。我的虚构就是设计得如此精心,我的现实则是过得如此马虎。每天就只过着受人凌虐的日子,要是多少有些变化,还比较像是真的呢。 我喜欢过瑞穗同学。 就只因为谈得来这样的理由,说「喜欢」一个足足五年没见的人,总觉得有点奇怪。竟然向往一个连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的笔友,我根本是疯了。就算有人说我只是因为找不到其它对象,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喜欢他,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反驳。我们几乎就只透过信件交谈,我只看过他好的一面,所以也许才会这样。 但神奇的是我就是能够确信,这世上能让我怀抱这种心情的对象,就只有瑞穗同学一人。我没有根据,没有也无所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硬要将自己的心情正当化,或是做出合理的解释。谈恋爱不需要对别人二去证明些什么,如果有人觉得有必要,那么这个人多半不是把恋爱当成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我这彻底无可救药的脑子,从笔迹、文体与信纸,擅自打造出理想中的「瑞穗同学」。想象中的他在国小过后迅速长高,如今已经和我差距一个头了,这样的身高差距拥抱起来刚刚好。信上开朗又健谈的他,实际见面时却害羞得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说话也吞吞吐吐,却又不时会毫不迟疑地说出令我抨然心动的话语。平常的表情带有些许阴影,说话方式说好听叫做稳重,说难听就成了冷淡,但偶尔露出的笑容却仍然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他的笑容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多么令人爱惜,又迷得我晕头转向。 我想象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瑞穗同学」。后来重逢的时候,发现他实在有太多地方和我的想象一致,让我震惊不已,但关于这点,我晚点会写到。 我一回到家,最先检查的不是信箱,而是玄关外的猫头鹰摆设背后。因为我请认识的邮差收到寄件人写着汤上瑞穗的信时,帮我放到这里。当然并不是每次都由同一位邮差送信,所以有时候信也会直接投进信箱。 我朝猫头鹰背后看去卜没有信寄来,叹了一口气后打开门。然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先查看屋里的情形再进去。 继父放下公文包,正在脱鞋子。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声:「我回来了。」继父迅速转身背向我,将一样东西塞进西装内侧口袋。这副模样让我硬是觉得事有蹊跷,有股不祥的预感。 「好。」继父应了一声。我心想,声音有些生硬,心里有鬼的人就是会做出这种反应。我的不安不断增长。 我毅然问看看: 「请问,你刚刚藏了什么吗?」 「——啊?」 继父的嗓音突然变得混浊,看样子他进入了备战状态。他深深吸一口气,以备随时都能大吼。 不过这样我就知道了。他肯定心里有鬼,而原因就是他塞进内侧口袋的「东西」。若非如此,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偷偷摸摸地藏起寻常的邮件? 「是寄给我的信。」继父以威逼的口气说:「你这是什么口气?」 兜圈子问也只会被他转移焦点,所以我单刀直入地问了: 「如果是这样,可以让我看看吗?看一眼就好。」 继父的脸上瞬间露出仓皇的神色。不过这种感情才刚诞生,就又转化为怒气。这种时候先发脾气吼人就赢了,这是他的信条之一,也只有在面对比他劣势又无力的人时,这种方法十分奏效。 「你以为你是谁?」 继父逼近过来,一股油腻的臭味直冲鼻腔。我被他揪住衣领,轻轻打了一巴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看清楚从他胸前微微露出的信封。从灰色的高级信纸与邮递区号的笔迹,我确信这就是瑞穗同学寄给我的信。同时,继父也注意到我的视线,放开揪住衣领的手,将我一把推开。 「看不起人也要有个分寸。」他留下这句话,就爬着楼梯上楼。我本想追上去,但脚不听使唤,因为身体知道反抗他也无济于事。 我当场脚软倒地。相信继父等一下就会将书房上锁,阅读这封瑞穗同学寄给我的信,我明明最不希望让他知道。然后他就会觉得又多掌握到一个我的弱点而暗自窃笑。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偷窥狂,继父就是一直想知道家人的秘密。明明标榜着男子气概,却有着这种娘娘腔的一面。母亲每次接电话,他都会要母亲一五一十地报告电话的内容。所有邮件都会擅自开封,一有机会就会偷看家人的手机。(他没买手机给我,所以我不曾在这方面受害。〕目击到继父进我房间乱翻抽屉,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信被看到就算了吧。反正信上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除了我一直在说谎这件事之外,我们的信件来往可说健全到不行,被人看到也不怎么为难。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继父为了隐匿「偷看女儿的信」这个事实,而将物证丢到车站或便利商店垃圾桶之类的地方。光是想象就心悸不已,那是我的宝物、我的信仰、我的生命,失去它远比被火纹身还难受。 隔天继父一去上班,我就顾不得面子,翻遍了全家的垃圾桶。连设置在继父通勤路在线的垃圾桶,我也都拿着手电筒全部找过。最后在他公司旁边的便利商店厕所垃圾桶里,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灰色信封。 然而最重要的信纸,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如果只发生一次这种事,只要当成弄丢了就好。只要在信上写说我想拿去别的地方看,结果放进书包带出门却不小心弄丢,就没事了。可是继父在这次的事情中食髓知味,以后多半也会仔细查看信箱和信箱附近。然后一发现寄给日隅雾子的信,就会高高兴兴地塞进内侧口袋,躲起来看完,陶醉在优越感当中,最后揉成一团,在通勤途中找地方扔了。 我心想,要继续通信也许会有困难。 为什么我无法将「信被继父找到」的事实「取消」呢?我想多半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对于一直对瑞穗同学撒谎这件事感到内疚。这种不健全的关系应该要断绝,这次的事情不就是停止这种笔友关系的机会吗?- 只要曾有一瞬间有过这样的念头,愿望就会失去纯真、失去坚定,让「取消」变得困难。 会觉得坏事总是一起找上门,多半是「一开始洗车就会下雨」这一类的错觉,但因为找不到信而坠人失意谷底的我,当天又落到了更惨的下场。我在午休时间上学,刚走进教室,就被几个女生揪着衣领拖到体育馆仓库去。我从以前就知道她们盯上我了,所以也不怎么惊讶,感觉就和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差不多。 我在班上受人厌恶,并不是因为我强得极端,也不是因为弱得极端,而是因为我要强不强、要弱不弱。我的强悍足以让我做出抵抗,但并未强悍到足以保护好自己.,我不是软弱到会完全屈服,却又软弱得会放弃改善现状。无论是运动、桌上游戏还是凌虐,打倒这种「看似很强却很弱」的人才是最好玩的。 即使有所自觉,但也不是因此就能变得更强或更弱,光是觉得了解原因,不安的情绪就能减轻许多。人生过得越悲惨的人越会趋于自省,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吧。 我被六个人轮番打了一顿后‘被她们按压在地上。她们撬开我的嘴,将桶子里的脏水往我嘴里倒。不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但学期末大扫除中用过的水,正好就像这样混浊。看来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很爱要我喝些怪东西。我停止呼吸,试着拒绝咽下去,却有人使劲揪住我的喉咙用力一压,这一压我就忍不住吞下了相当大量的脏水。掺杂洗洁剂与尘埃的滋味填满口腔,从喉咙往胃部流动。我忍不住吐了出来。真受不了,最近怎么老是在吐。 几个同学叫我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到洗手台前,再次吐出脏水,然后清洗衣服和身体。弄湿的制服不断滴水,我忍耐着从身旁走过的人们投来的视线,到走廊打开教室前的置物柜,却找不到应该放在里头的运动服。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几公尺前方的洗手台水龙头开着没关。不出所料,运动服就在那里泡水。这些人实在计划得很周到,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驱使她们做到这个地步? 我去保健室借了衣服来换,用吹风机吹干制服与运动服。眼睛越来越对不准焦距,心中有些东西眼看就要瓦解了,但我勉强撑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将淤积于体内的气体呼出去。有人说苦难会让人变得丰饶,但我受到人们凌虐,只变得越来越空洞。所以这多半不叫做苦难,应该叫做消耗。 我一天天被磨耗殆尽。 放学后,我绕到图书馆,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写信给瑞穗同学。光是写出「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这一行,就花了二十分钟。「有些事情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在信上说出来。我希望我们能看着彼此的眼睛,听着彼此的声音,好好聊一聊。」 透过信件交流已经变得困难。我没有手机,要在家人的视线下用市内电话交谈,终究有困难,我又没有钱可以用公共电话聊到满意为止,可是我还是想继续和他交流。这样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见面,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决定去见瑞穗同学。 但话说回来,这其实是个希望渺茫的赌注。相信瑞穗同学三两下就会看穿虚构的「日隅雾子」与真实的「秋月雾子」之间的差异。如果只聊几个小时,也许还有办法蒙混过关,但若要以信件以外的方式维持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无法一直隐蹒我的真面目。 在和瑞穗同学重逢时,我应该会坦承自己的谎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他这么善良,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了将近五年,我想他也不会表露出怒气。但他肯定会失望,而这一点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又或者我太乐观了。不能因为自己对事情无感,就认定别人也是这样。真要说起来,我可是有着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惹人厌的稀有体质,我必须把这点也考虑进去。 最糟的情况是,瑞穗同学说不定会真心轻蔑我的谎言,再也不和我说话,自此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不,说不定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会答应我的提议。虽然他在信上跟我聊得很亲昵,但对我的兴趣也有可能并未强烈到想要直接见面。他若觉得我这女人脸皮太厚而疏远我,也是有可能发生。 我的确能够「取消」这些情形。从八岁时找到疼爱的灰毛猫被车撞得稀烂的尸体的那一天起,我就是个魔法师。从那次之后,我就能够将不愿发生的事情「取消」到一定的期间。 然而只要被瑞穗同学讨厌过一次,即使我「取消」事实,脑子里还是会剩下「被瑞穗同学拒绝过」的记忆。处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一脸不知情地继续跟他当笔友吗? 当所有希望都毁掉时,我该如何是好? 其实很简单,我就一如往常陶醉在想象当中,最容易想象的就是列车。时刻是几点都没关系,不过就定在傍晚吧。我站在平交道前,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平交道。当当当。警示音开始响起。我看准时机,钻过栅栏,躺到铁轨上,颈子和小腿碰到铁轨。我仰望星空几秒钟后,慢慢闭上眼睛。震动沿着铁轨传了过来,车头灯尖锐的光线剌进眼睑底部。列车发出煞车声,但为时已晚,我的脖子一瞬间就切断了。 就是像这样的想象。我认为这样的世界挺不错的,有好几种能够轻松且确实断绝自己性命的方法。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以不在乎的态度活在世上。「如果你再也无法忍耐这个游戏,只要关掉开关就好了。你有这个权限。」我会姑且为了了解这个恶劣游戏的全貌而持续握住游戏手把,直到再也忍耐不了为止。附带一提-这十七年玩下来,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款游戏中期望知道「制作者的用意」也只是白费心机。 我补眠到闭馆时间来临,然后将信投进门口的一个老旧的邮筒中。一旦走在四处流露出温暖灯光的住宅区内,就会觉得每个家庭都十分圆满。然而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这样,相信每个家庭都有棘手的问题。但至少,他们的家里并未传出怒吼或尖叫声。 我以《pleasemr.postman》曲中女子般的心境等候,一周过去了,瑞穗同学并未回信。我越等越要发疯,不祥的想象停不下来。他是不是为了思考如何拒绝才会晚回信?还是他只是在忙于课业跟社团活动?是不是他的信寄来了却被继父截走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提到他上一封信的内容而惹他不高兴?是不是瑞穗同学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他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而受够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信了?还是我的谎言早就拆穿了? 我在图书馆阴暗的厕所里,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窝有着很深的黑眼圏,眼球又黑又浊。我心想,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见这种像鬼一样的女人? 十天过去了。我开始将实践平交道与铁轨的想象纳入考虑。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位认识的邮差走出我家,骑车离开。我砰然心跳地去翻找猫头鹰摆设的后头,然后染上失望的心情。为防万一,我还看了看信箱附近,却还是没找到信。我不肯死心,又找了一次猫头鹰摆设的后头。什么都没有。 我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可恨得不得了,正想着如果打坏这个猫头鹰摆设,是不是心情会好一些,结果就有人从背后跟我说话。 我转过身去,似乎是特地调头回来的邮差,我对他打声招呼。这位年纪大概不到四十五岁的矮个子邮差,亲切地对我回礼。 他的手上握着一封纸质高级的灰色信封。 在我耳边说: 「我刚刚才过来,正要像平常一样把这个放在猫头鹰后面,可是你爸爸正好回家。你不希望被他发现吧?」 我满心感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深深鞠躬,郑重道谢。他晒黑的脸挤出悲伤的笑容,相信他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我周遭的情形。他的眼睛彷佛在对我说:『很抱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也用眼神回答:『你不需要放在心上,而且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 我不希望这瞬间受到任何人打扰,所以先去附近一处公车站牌的候车处,才拆开信封。我的手在发抖。为防万一,我重新检查一次收件人与寄件人的姓名。日隅雾子、汤上瑞穗。没有错,如果这不是基于我的愿望而产生的幻觉,那么这封信就确实是瑞穗同学写给我的。 我拿出信纸,仔细咀嚼上面的文字。几秒钟之后,我靠到椅背上,仰望着夜空。我折起信纸,收进信封,贴在心脏上。嘴角自然扬起,露出了笑容,呼出的气息比平常多了点温暖。 瑞穗同学。我叫了他的名字一声,这四个音节,就是我目前人生的i切。 学校发生有学生的钱被偷窃的事件,而该时段并未出席上课的我,就成了头号嫌疑犯。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被两位老师询问当时在做什么,于是我回答:「我的衣服被班上同学弄脏,所以在保健室吹干,保健室老师应该知道,这么基本的事情请你们一开始就去问清楚。」由于和瑞穗同学约好见面的时间剩下不到三十分钟,我因为心急,忍不住说话带剌。 两位老师起了疑心。他们知道我平常受到什么样的霸凌,所以开始怀疑是我在报复,一口咬定我去保健室只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数学老师从旁插嘴,说如果我现在承认,就不用闹上警局。被拖住的时间不断延长。 等到约好的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就擅自溜出办公室。「慢着。」老师抓住我的手臂,但我挥开他的手拔腿就跑。背 后传来吼声说:「你想逃跑吗?」但我只当没听见。 一旦就这么跑掉,一定会被当成犯人看待。不过我才不管,现在没空跟你们耗,不管我再怎么加快脚步,约好的晚上七点都已经过了。不过如果只迟到个一小时左右,瑞穗同学也许还愿意等我。 我不顾旁人眼光全力奔跑,额头冒出汗水。便宜货的乐福鞋磨得脚拇趾破皮,心脏渴望氧气而发出哀号,视野越来越狭窄,但我照跑不误。从我家到他家画出一条直线,这条直线的中心点有个小小的车站,瑞穗同学就是指定这个车站做为碰面的地方。所幸从我上的高中用走的就走得到,只要动作快,花不到三十分钟。 然而祸不单行。我快要跑过一个转角,就有一辆脚踏车冲了出来。双方想也不想就躲避,却躲向同一个方向,结果当场撞个正着。我的背重重撞在柏油路上,冲击让我一口气喘不过来。我缩在地上咬紧牙关,等痛楚消退。骑脚踏车的高中男生跑了过来,一副仓皇的模样对我道歉。我装作若无其事,站了起来,说声:「对不起,我赶时间。」然后就推开他,再度往前走。才踏出一步,脚踩就传来剧痛,脚步踉跄。 高中男生死缠着我道歉,我对他提出一个厚脸皮的要求。 「那个,撞到我的事就别再提了,相对地可以请你载我到车站吗?」 他乐意接受我的请求。我坐上这个身穿深蓝色制服外套的男生骑乘的脚踏车载物架,让他载我到车站。就结果而言,比我用脚跑要更快赶到。好运尚未远离我。 一来到站前的圆环,我就跳下脚踏车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拖着一只脚赶往车站大楼。从矮树丛向上延伸出来的时钟,指着快到晚上七点四十分了。告知列车即将开走的响铃回荡在月台上,停靠的列车驶离。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独自在日光灯闪烁的站内呆立不动。看着时钟的秒针绕行三圈后,我坐在只有六张椅子当中的一张。 汗水干了,身体变得冰冷,脑袋一阵阵抽痛。我从书包拿出文库本,拿到膝上翻阅。我一心一意机械式地让目光追着文字跑,却吸收不到当中的含意。然而我不在意,仍然继续翻页。 我并不是认为只要这样继续等待,瑞穗同学就会喘着大气跑来。而是得要花上一些时间,我才能接受自己糟蹋了难得的重逢机会这个事实。 「你没赶上电车吗?」 回头一看,送我到这里来的男生就站在那里。我懒得解释,所以点头敷衍。 他朝我深深一鞠躬:「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我也低头回礼:「哪里,本来就不可能赶上。多亏你用脚踏车载我,抵达的时间反而早得多了。谢谢你。」 这个比我高一个头、散发出一种忧郁气质的男生,将一罐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奶茶递给我。我说声谢谢接过来,先暖了暖双手,然后慢慢喝着。随着心情镇定下来,脚踝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但比起被人恶意造成的伤痛,这根本没什么。 我仔细观察隔了一个座位坐在我旁边的这个男生。之前我满脑子只想着赴约而并未注意到,他穿的制服很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深蓝色的制服西装外套,搭配灰色的领带。和我在上下学途中看到的几种制服似乎都不一样,也不是我以前想考的那间高中的制服。 我花时间找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没错,大约就在两年前,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借用图书馆的计算机搜寻一间高中的制服。这间高中的网站首页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拍到的学生所穿的制服,就和他的制服一样。 当我想着这个「机缘巧合」时,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假设。但我立刻驳回了这个假设。哪有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仍然觉得抱持这种可笑期待的自己很没出息。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眨了眨眼睛,露出「怎么了吗?」的表情。我赶紧撇开目光。他纳闷地从旁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视线很客气,反而让我更加紧张。 目送了上行列车离开,又目送了下行列车离开。 我们依然待在车站里独处。 「你在等人吗?」他问。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只是……」 我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在等我说下去,但我既然不小心察觉到「只是」后面要接的话是「你身边待起来好舒服,让我不想离开」,也只能闭嘴不说。真是的,我想对初次见面的男生说什么鬼话啊?遇到有人对我好一点就这样,太得寸进尺了。 又目送了一班列车离开后,我说: 「那个,很感谢你的关心,可是你不必没完没了地陪我耗下去。我并不是因为受伤不能动,只是喜欢待在这里。」 「我们真合得来,我也只是喜欢待在这里。」 「……是吗?」 「今天,发生了一件有点悲伤的事。」他说:「我刚才会不小心撞到你,也是因为满脑子只想着那件事。虽然我现在因为对你过意不去,没有心思去想那件事,但等我一离开这里,只剩自己一人,就得再度面对这种悲伤。我不想这样,所以没有离开。」 他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我的心情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越来越想睡。 等到我发现坐在身边的他就是自己崇拜的男生,已经是一阵子以后的事了。 惊人的是,我那「未免太巧的假设」几乎和真相完全一致。瑞穗同学似乎是在约好碰面的地方等了三十分钟,但等不到人,于是打算直接去对方就读的高中,结果骑脚踏车骑到半路就撞到了我。要不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往同一个方向闪避,结果撞个正着,也许我们就这么错过了彼此。我深深感谢这个偶然。 「我有事情要对你表白。」瑞穗同学这么说,而我竟愚昧地误以为他要示爱,当场方寸大乱。由于我从平常就一直希望他能和我有着相同的心意,所以我一时无法想到有其它的可能性存在。我满心挣扎地想着:「啊啊,怎么办?」瑞穗同学的心意固然非常令人开心,但我不能接受他的心意。因为他喜欢上的人,和眼前的「秋月雾子」不是同个人。我本来必须立刻告诉他:「你喜欢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打造出来的虚构人物『日隅雾子』。」 但这句话卡在喉咙发不出来。一想到只要我不作声,瑞穗同学就会对我轻声说出爱的话语,心中的伦理、良心与真心都当场消失无踪。我狡猾的那一面对我说,等听完他的表白,再告诉他真相也不迟。何妨先紧紧拥住这短暂的幸福,然后揭晓自己是没资格让他爱的「秋月雾子」,再让他轻蔑自己就行了。无论是在他表白前还是表白后说出来,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都过着这样的人生了,拥有一瞬间的美梦又有什么关系?「雾子,我从国中就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我心想,原来你从那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不由得开心起来,同时也悲伤起来。原来我从那么早以前就一直在辜负瑞穗同学吗?让他看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日隅雾子」的幻影来玩弄他吗? 我的良心苏醒过来。「瑞穗同学,那个,我……」我拿出勇气开口,但瑞穗同学抢先一步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要你原谅我,但我还是非得对你道歉不可。」 道歉? 这个时候,我才总算注意自己误会大了。 他要表白的不是对我的爱意。 那么,他到底要表白什么呢? 到底要为什么道歉呢? 「信里的『汤上瑞穗』,是虚构的人物。」他说:「他是我为了继续和你当笔友而 创造出来的人物。待在这里的我,也就是真正的汤上瑞穗,和信上的他是不同人。」 「这,到底……」我处在半恍惚的状态下回问:「是怎么回事?」 「我照顺序解释。」他说。 于是,我知道了真相。 我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听完瑞穗同学的表白,因为过度震惊而错过了表白自己谎言的机会。他和我从同一个时期开始就为了同样的理由而说着同样的谎言,我觉得好开心,他的外貌、气质与说话方式和我的想象完全一致,也让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得根本没有心思揭露自己的秘密。 等我恢复几分平常心之后,我听着自己说出想都没想到的话。 「这样啊。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啰?」 我也不想想自己,说这是什么话啊? 「对。」瑞穗同学承认。 「你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错。」他又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我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把空了的罐装奶茶拿到嘴边假装喝了一口。 「你看不起我也没关系,」瑞穗同学说:「我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对你说谎长达五年。我今天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想跟十七岁的雾子说说话,哪怕就只有这么一次也好。我不指望更多,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心想,他的确是个骗子,却是个诚实的骗子。 而我,则是个不诚实的骗子。 「瑞穗同学。」我唤了他i声。 「怎么了?」 「下一个问题,请你千万不要说谎,老实回答我。你和我见过面后,有什么样的感想?」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被你讨厌。」 「既然这样,」我立刻接口:「我就当你的朋友。」 这本来应该是我要恳求他的事,但我却利用了瑞穗同学的诚实。 他微微睁大眼睛,然后轻轻露出微笑,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 也许这种谎言是不必要的。只要坦白说出我也一样没有朋友,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都受人凌虐,也许瑞穗同学和我就会陷入某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在自暴自弃、不健全而糜烂的关系里自在地向下沉沦。 ‘然而,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就是想当个平凡女生和别人相处。我盼望能够不受到轻蔑或怜悯,不用去管家人或过去,让别人看看我扮演出来的我。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现实当中,也能尝试自己透过信件往来而培养出来的幻想,并且是单方面的尝试。 我利用这个立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增加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我认为瑞穗同学应该要增加和别人相处的时间。」我说:「在我看来,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已经让自己太习惯『i个人的节奏』。所以,瑞穗同学必须先从『两个人的节奏』开始,照顺序一步步回想起来。」 我说这话只是随口编造理由,却也是我平常针对自己想到的念头。 「我懂你的意思。」瑞穗同学说:「可是,要怎么做?」 「只要跟我更频繁地见面就好了。」 「可是,这不会让你为难吗?」 「你觉得为难吗?」 「不会,」他摇摇头说:「我很开心。」 「那么一,我也很开心。」 「……你有时候会说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 「那是因为我觉得不必让你听懂也没关系。」 「原来如此。」 他耸耸肩膀。 此后,我们开始每周三天,在星期一、三、五的放学后两个人一起度过。车站会有遇到熟人的危险,所以我们选择了从车站走路五分钟左右的欧风住宅区内,在一座设立于小溪溪畔步道旁的欧式凉亭,做为会面地点。 我们在这座漆成绿色的六角形屋顶下只有一张长椅的小凉亭里,放好cd播放器,插上耳机,一人听一边。我们轮流拿cd来,两个人一起聆听。我们在信上充斥着大量的言语往来,但受到信件本身的局限,以前我们能够分享的,就只有过去发生的事情。所以像这样共享现在进行式的经验,颇新鲜又有乐趣。 我们不时会说出感想,或是解释精采的部分,但基本上就只是默默听着音乐。串起两人的耳机线很短,我们自然而然会将身体挨在一起,一有什么动作肩膀就会相碰。 「雾子,你会不会觉得太挤?」瑞穗同学难为情地问道。 「会是会,可是,为了让瑞穗同学习惯和人相处,这样应该正好吧?」 我找了个煞有其事的理由,将这样的距离正当化。瑞穗同学只说了声「的确」,就靠到了我肩膀上。「好重。」我这么抱怨,但他假装专心听音乐,不理会我的抱怨。 真是没辙。不是对瑞穗同学,而是对我自己。我利用说谎得到的立场,对一个男生为所欲为。这是一种天理难容的卑鄙行为,就算被天打雷劈,被落石砸中,或是被汽车撞死,都没有资格抱怨。 我想到,迟早有一天,非得说出实话不可。然而每当看到瑞穗同学内向的笑容、每当他的身体碰触到我、每当他唤我一声「雾子」,我的诚实之心就会大为动摇。 再一下就好,能不能让我在这个梦里再陶醉一下?于是,我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持续说谎下去。 不过,从我和瑞穗同学重逢,大约过了一个月,这段关系就唐突地结束了。我的面具被扯下,他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从偷窃事件发生的翌日起,我就被班上同学当成小偷看待。由于从以前就有空穴来风的谣言说我在卖春,事到如今只是被叫成小偷,根本不用当成一回事。但在这间有许多人手脚不干净的高中,钱包或一些小东西被偷的情形是家常便饭,这些责任也全都归到我身上。就连我从未踏进一步的三年级教室里发生的学生证失窃案,也都当成是我做的。我偷这种东西是会有什么好处吗? 放学后,出了校门后走了一会儿,就被一群埋伏在这里的家伙逮住,我书包里的东西全被撒到马路上,连制服口袋与钱包里头都被仔细检查。照这情形看来,置物柜和抽屉大概也都已经被翻过了。 他们当然找不到要找的学生证,大约二十分钟搜查就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他们把我推进沟渠泄愤,里头虽然没水,但有发出腐臭的黏稠污泥与堆积了将近二十公分厚的枯叶。我在着地的同时脚下一滑,就埋进了污泥当中。然后书包的东西接连被丢下来,笑声渐行渐远。 大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似乎是跌下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过,伤口外翻,鲜血直流。要是待在这么脏的地方,说不定会感染细菌,得分秒必争地离开这里才行。但脚却不听使唤,既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看到伤口骇人的模样而震惊。我有种像是胃被人用力握住的感觉,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看来我也会和常人一样觉得很受伤。 我告诉自己说,和国中时在冬天被推进游泳池的经验比起来,这根本没什么。我在冰冷的污泥里躺着不动思考,沟渠比我的身高还深得多,就算跳起来能攀到边缘,要爬上去多半也很难。应该会有地方放着梯子,可是在去找梯子之前,我得先把散得到处都是的物品收集起来才行。笔记类的东西可能已经不能用了,所以只拿最基本的东西走吧。今天就放弃去碰头地点吧。只要说身体不舒服就好,等我成功离开这里,就直接回家,先用手洗过制服再丢进洗衣机……之后的事情就等到时候再想吧。 本来要和瑞穗同学一起听的cd掉在一旁,捡起来一看,光盘已经裂开了。我四处张望,天色本来就暗,再加上沟渠两旁设有围栏,我的身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所以我想睽违许久地哭哭看。我抱住双膝,缩起身体,发出呜咽声。一 旦开始哭泣,眼泪就源源不绝地流出来,让我找不到机会停止。 把我推下沟渠的那些家伙,似乎并未把书包里的所有东西都丢掉。有几张讲义和笔记留在马路上,被风吹得到处飞散。其中一张,就被正想兜个圈子回家的瑞穗同学捡起。他的耳朵很灵敏,并未忽略我那混进风声中的哭泣声。 我听见有人爬上围栏,往内侧跳了下来。我赶紧压抑哭声,屏气凝神。无论来的人是谁,我都不想被人看见浑身污泥哭泣的模样。 「雾子?」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我的心脏差点当场冻结。我不及细想,低下头试图遮掩身分。我窘迫地心想,为什么?为什么瑞穗同学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知道缩在沟渠里的人是我? 「是雾子吧?」 他又说了。我保持沉默。可是当他又唤了一次我的名字,我就下定决心表明身分。 反正迟早都得说出来。就是因为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会变得非用这种最糟糕的方式拆穿谎言。 这是报应。 我抬起头,问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啊,果然是雾子啊。」 瑞穗同学只说了这句话,就把一个东西往上空一扔,轻巧地跳下来,坐倒在污泥里。这一跳之下溅起了污泥,还有几滴溅到我脸上。接着又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掉下来,看来他扔出的是掀开的书包、教科书、笔记与铅笔盒等物品,也都接连掉进污泥里。 瑞穗同学就像我先前遭遇的那样,躺在污泥里动也不动,也不管他的衣服与头发都沾满了污泥。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吶,雾子。」 「是。」 「你看那个。」 瑞穗同学指向正上方。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到今天是冬至。 我们并肩躺在那里,从沟渠里仰望满月。 大腿的伤势就不用跟他说了。我不想让他更担心。 我一边在阴暗的沟渠里走得脚步声啪哒作响,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招出我说的谎言。包括我从国中那时候就一直在信上写的谎言;包括继父和继姊来了以后让家里变了个样的情形;包括我从这个时候起,在学校也开始受到霸凌,再也找不到容身之处;还有包括过去我所受到的各种凌虐。 他并不刻意应声或随口说些感想,只默默地听我说。以前我曾经试过一次,找每周会来高中一次的心理谘商师诉说我的烦恼。咨询师是一位二十四岁的硕士班学生,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以令人厌烦地夸张且形式化的方式响应。总觉得这是过度强调他「好心在听我说话」,硬要我接纳他的诚恳,觉得很不自在,这个印象我记得很清楚。所以瑞穗同学肯默默听我说话,让我觉得好高兴。 我只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实的样貌,并不是要他怜悯。所以即使提到家暴与霸凌的话题,我仍极力以平淡的语气述说。 但我仍然让他为难,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听到这么严重的秘密,不管是谁,都无法避免会受到某种责任感驱使。「我非得说些能够安慰她的话不可」。 但这种魔法般的话语并不存在。我面临的问题太复杂,根本无从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而且只要得到「你一定很难受吧」或「能忍耐这种事,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认同,就能让我好过的阶段也早已过去了。除非有人陷入和我一样的状况,而且还加以克服,否则所有安慰的话语听在我耳里都显得空虚。 真要说起来,一个人真的有可能安慰另一个人吗?到最后,所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终究只是局外人。人若只是要在为自己祈求的过程中,增添为别人祈求的部分,相信是办得到的。但要纯粹只为别人祈求,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到头来还是得归结到广义的利害关系是否一致,不是吗? 他多半也是抱持同样的念头,对于一直说着先前所受痛苦的我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握住我的手。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明显当成异性看待的人牵手。 我大概是想掩饰难为情,忍不住对他说了冷漠的话。 「这种事情就算跟你说了也无济于事吧。」 他握住我手的力道一瞬间变弱。瑞穗同学很聪明,相信他早已发现我这句话背后隐藏的用意。 没错,言外之意就是在问他: 『你有办法拯救我吗?』 沉默维持了三十步左右的时间。 他唤了我的名字。 「吶,雾子。」 「什么事?」 紧接着,瑞穗同学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到背后的墙上。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进行得很平静,所以我的头或背都并未撞到墙壁,不过这种举动实在太不像瑞穗同学会做的事,让我一时之间动摇得连玩笑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要是你真的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到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会杀了你。」 我想这应该是他百般思量后得出的答案。 「……瑞穗同学真是个冷酷的人呢。」 我会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谢谢」,就会当场痛哭失声。 「是啊。我想我多半是个冷酷的人。」 瑞穗同学落寞地笑了。 我的手绕到他背后,慢慢地拥进他的怀里。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响应。 我其实很清楚。这乍听之下十分疯狂的发言,正是他以正经得无以复加的态度,思索如何拯救我的铁证。到头来,想要摆平这种没救得无可救药的状况,只有这个方法。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是单纯被杀‘而是死在瑞穗同学的手下。一个我信赖的男生答应我,一旦时候到了,就会为我所有的痛苦画上休止符。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能安慰我的承诺,以前没听过,以后多半也不会听到。 我在瑞穗同学家里借用了淋浴间和衣服,他说他双亲都是过了十二点才会回家。我们洗制服时,委身于一时的冲动之中,做了那么一点点年轻男女会做的事。看在旁人眼里,相信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过着像我这种人生的人来说,已经是足以让我好几天精神恍惚的大事。 我们想缔结的,是一种彻底不健全且没有出口的关系。仔细想想,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口存在,我才能放心跳下无底的沼泽。 心灵的距离就这么缩短了,表面上虽然仍维持着和以往一样的关系。要说有哪里改变,就是放学后约见面的频率增加为两倍,以及一起听音乐时,瑞穗同学会把他平常围在脖子上的胭脂色围巾也分一半围到我脖子上。 色彩从景色中消退,雨换成了雪,浅灰色的冬天来临了。我们这天也穿着外套,依偎在一起,在凉亭里听着音乐。我昨天和前天都睡眠不足,忍不住呵欠连连。 瑞穗同学露出苦笑说:「你觉得无聊吗?」 「不是,不是这样。」我揉着眼睛说:「最近我常去的图书馆开始了修建工程。」 只说这么几句话,他当然不可能听懂,所以我补充说明了在睡眠不足的日子就会去图书馆自习室补眠的情形。 「你在家果然没办法好好睡觉吗?」 「是啊。尤其最近继姊的朋友出入频繁,继父又是不管多吵都睡得着,不会管这种情形。像昨晚我就在凌晨两点半左右被挖起来,被他们抓去实验穿耳洞。」 我将头发挂到耳后,露出耳朵上开出的两个小洞给他看。瑞穗同学把脸凑过来,仔细瞧了瞧。 「我想这放着不管也会痊愈,不过没用消毒水或软膏处理过,所以有点担心。」 「一定很痛 吧?」 「不会,也还好。因为被刺也只有一瞬间。」 瑞穗同学的手指沿着刚弄出来的伤口周围抚摸。「好痒。」我这么一说,他就摸得开心起来,就像在黑暗中想摸清楚形状似的,用五根手指仔细抚摸我的耳朵。耳后和耳朵被他一碰,就觉得脑髓在战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最近就算继姊和继父都很安分,我还是会抗拒在家里睡觉。还是图书馆最能让我熟睡,虽然不能躺下来,椅子也很硬,但是有00和书,又非常安静,最重要的是见不到我不想见的人。」 「可是图书馆却在进行修建工程?」 「似乎至少还有二十天不能用,要是还有其它地方能像图书馆一样就好了。」 瑞穗同学不再玩我的耳朵,陷入思索。他的手抵住下巴,闭上眼睛。 然后灵机一动。 「我知道有个地方几乎完全符合你说的条件。」 「……咦?我想知道。非常想!」 我探出上半身,瑞穗同学就不自然地撇开目光。 「那里跟图书馆相比,藏书量差得远了,不过有很多还不错的书,当然也可以听音乐。是个围绕在树林里的地方,所以安静得吓人,而且也没有什么关门时间的限制。不用收费,甚至还有地方可以躺。」他说到这里,正视我的眼睛。 「只是,有一个致命的扣分因素。」 我忍着笑意说:「那个地方是瑞穗同学生活起居的地方,对吧?」 「正是。」他点头说:「所以,说不上是太好的提议。」 「坦白说呢,这对我来说是大大加分的因素。只要瑞穗同学不觉得困扰,我马上就想上门打扰。」 「……那么,今天的音乐就听到这里为止吧。」 瑞穗同学关掉cd播放器,从我耳边轻轻摘下耳机。 我不曾进过瑞穗同学以外的异性房间,所以我分不出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异常而欠缺生活感,这是显露出他的个性,还是男生的房间普遍而言就是如此。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塞满了书本且高得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大型书柜,并不是十七岁高中男生房间里普遍会有的东西。一靠近书柜,就闻到淡淡的老旧纸张气味。 我换上瑞穗同学借我的睡衣,把裤脚折了三折后,对门外喊了一声:「久等了。」瑞穗同学稀奇地看着换上他国中时代运动服的我。他的视线令我扭捏起来,于是我指向书柜,将视线引导过去。 「真惊人,你的书好多喔。」 「可是我并不是每本都看过,」他以自嘲的语气说:「而且我根本不爱看书。严格说来,比较接近一种收集癖。我喜欢逛旧书店,去买那种书名会频繁出现在专门杂志上的『姑且算是值得信赖的作品』。」 「你好用功喔。」 他摇摇头说:「我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不管做什么很快就会腻。所以才干脆拿自己觉得最无聊的东西当作兴趣。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失望的风险最少吗?」 「没错。然后我不厌其烦地接触下来,虽然并没有变得喜欢阅读,但已经懂得喜欢阅读的人们有着什么样的心情。这是很大的进步。」他抚平床单上的皱褶,卷起毛毯,调整枕头的位置。「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吧。都准备好了,你尽管睡吧。」 我在冰凉的床单上坐下,钻进毯子里把头垫到枕头上。连我自己也知道动作很生硬,但要我别紧张实在是强人所难。如果这世上有哪个女生要睡在自己心上人的床上却不觉得紧张,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女生已经失去了人类该有的某种重要特质。 瑞穗同学的气味笼罩住我。我也不太会形容,说穿了就是别人的气味,一种自己身上绝对发不出来的味道。他唯一一次拥抱我是在沟渠里,所以当时闻不太出来,但要是把头埋进瑞穗同学的怀里,多半就会闻到这种香气吧。而他的气味在我心中,和安心感、喜悦与怜爱紧紧相连,难以分开。我甚至想偷偷把这条毛毯带回去。 「我会算好时间回来叫你起床。那么,晚安。」 瑞穗同学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就要走出房间,但我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你可以陪到我睡着为止吗?」 他以有点退缩的样子回答:「我是完全没关系-可是该怎么说……要是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的脸有点发烫,多亏灯已经关掉,让我不会被他看出这一点。 这样啊。原来瑞穗同学有把我当成异性看待啊? 我一直想知道这件事。他对我的好意是纯粹的友情,还是说也多少含有对异性的好感,这个疑问在此时得到了答案。一股温暖在心中慢慢漾开。 「到时候,我会做形式上的抗拒。」我回答。 「不可以只有形式上啦。」他难为情地笑着说:「一旦你觉得我会对你乱来,尽管往我眉心狠狠揍一下。只要这么一下,像我这样的胆小鬼就会恢复理智了。」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我牢牢记住,千万不要打他的眉心。 瑞穗同学点亮台灯,开始看书。我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幅光景。 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睡着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频繁地到他房间借床睡。我一换上睡衣,钻进毛毯,瑞穗同学就会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播放音乐,并随我的意识远去而慢慢降低音量。当我睡饱醒来,他就会帮我泡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然后让我坐在脚踏车后座,送我回家。 自从有一次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瑞穗同学轻轻帮我把掀开的毛毯重新盖好后,我就学会了一种最轻微的翻身动作,能够将毛毯自然地掀开。其中最难的环节,就是他轻轻抓住毛毯帮我拉上来时,要忍住不由自主想微笑的感觉。我似乎就是透过压抑住笑容不表露出来,将心中产生的温暖留在体内,爱慕他的心意也益发增长。 有一次,他凑过来仔细看我的脸。当时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从微微听见的呼吸声,就听得出他蹲在床边不动。 结果瑞穗同学完全没动我。即使他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会坦然接受,不,我甚至在等他有所行动。坦白说,如果他愿意「起歹念」,我会非常开心。要知道我十七岁,他也十七岁了。十七岁就是一种会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而憋得很难过的年纪。 但我现在不奢求更多,只求能在看书的他身旁,让一切都维持含糊不清,好好睡上一觉。我打算一直陶醉在这种来自不完整的完整当中,直到我们彼此再也忍耐不住为止。我将头放到坐在床上的瑞穗同学膝上,任性地要求说,唱一首摇篮曲给我听。他小声地哼起了〈ckbird〉。 就在我们悠哉度日的时候,结尾已经迅速逼近。我虽然早已隐约察觉到,没想到它竟以远比我想象中更惊人的速度悄悄逼近。 要是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我们肯定会更快把彼此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对方知道,就像男女朋友那样,把各式各样能做的事情全都尝试过一遍。 然而,我们没能得到这个机会。 十二月底,一个昏暗的星期六,我带瑞穗同学去远方的一个市镇。我们在电车上摇晃了一个小时左右,在一个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垃圾场的小车站下车。候车室里布满了失去主人的蜘蛛网,月台上掉着只剩一只的手套。 我们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来到一处山丘上的公共墓地。开阔的原野上,散落着几块墓碑,其中一座就是我父亲的墓。 我没带鲜花,也没带香。简单合掌祭拜后,就在墓碑前坐下,将父亲的事情说 给瑞穗同学听。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回忆,但我一直很喜欢父亲。小时候每当被母亲骂,或是跟朋友处不好,弄得心情低落时,父亲就会邀我一起去兜风。车子开在什么也没有的乡间道路上,汽车音响放着老派的音乐,而父亲就会以连小时候的我都听得懂的方式,解说这些音乐的可听之处。皮特丨汤申德说过的话,也是父亲告诉我的。 我之所以会贪婪地找音乐来听,搞不好就是因为能够从音乐中感受到父亲的存在。感受到家里还很祥和,什么都不必担心的那个时候i那就是父亲存在的象征。 我说完父亲的事,就唐突地提起: 「继父似乎欠了债。他沉迷于赌博,我早就想过迟早会发生这种事,但金额远超出我预料。用正常的方式,已经无论如何都还不完了。他欠的那些钱似乎不是从正当管道借来的,而且欠钱的原因是赌博,也就很难宣告破产。」 在家里,双亲争执不休。继父这次似乎总算有点愧疚,并未诉诸暴力,但这也只是迟早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执行,但等到下次继父气得失去理智,多半就会发生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有这种预感。 我无法「延后」继父的行为。他欠下的庞大债务,肯定会毁了我的人生。但对于这种慢慢蚕食的不幸,我的魔法就无法发挥效力。要发出「延后」所需的灵魂嘶吼,就必需有具体、直接、集中,且清楚明白的痛苦。 而且即使我「取消」了这笔债务,继父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到头来,我的魔法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脏污。 「好了,瑞穗同学i我也差不多累了。」 「这样啊。」 「你会用什么方法杀我呢?」 他没有回答,瞪视着我。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惹他不高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i我被震慑住了。紧接着瑞穗同学以相当强硬的手法吻了我。在墓地初吻,非常符合我们的作风,而我就是满心珍爱这种无可救药的感觉。 四天后,时候终于到了。 我回到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的尸体。 不,当时也许还不是尸体,也许还处在只要立刻实施适切的处置就还救得活的状态。可是不管怎么说,几个小时后再摸她的脉搏时,她已经成了尸体。 要是倒在地上的母亲身上穿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服装,也许我就会认不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脸上的肉就是被如此彻底打得稀烂。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继父坐在椅子上,把酒倒进玻璃杯。我正要跑向母亲,他就以尖锐的声音制止我说:「别管她。」我不理他,在母亲身旁蹲下,仔细观察她那肿起又满是鲜血的脸,就在我倒抽一口气的瞬间,感觉到太阳穴附近传来强烈的冲击与疼痛。 我倒在地上,继父朝我腹部踢了一脚,我抱住膝盖缩起身体,他就抓住我的头发硬把我拉起来,接着朝鼻梁顶端打了一拳。我的视野染成一片红色,温热的鼻血当场溢出。平常他怕家暴的事情泄漏出去,绝对不攻击脸,但今天他似乎完全脱了缰。 「你也想把我赶出去吧?」继父说:「你就试试看啊。我会不择手段,一辈子缠着你们不放。你们永远逃离不出我的手掌心,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的心窝附近又被踢了一脚,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我觉悟到这场风暴会持续很久。考虑到要和瑞穗同学见面,我试图用双手至少死守住脸部。然后我将意识与身体完全分离开来,用音乐填满空洞的脑袋。从贾尼丝·贾普林<pearl >开始照顺序播放,等<awomalonely>放完,继父的暴力暂时停了下来,但这单纯只是因为他长时间打母亲打了太久,使得拳头不能再打,就转换成用皮带鞭打的方式。他像是甩着皮鞭似地不断挥动沉甸甸的真皮皮带,一次又一次地打在我身上。每一下带来的疼痛都足以令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当〈mercedesbenz〉播放完——这首贾尼丝手上还握着买完万宝路香烟找回的四块五毛钱,却因为摄取过量海洛因而猝死,而仅能收录预录的清唱音轨的最后一曲,他执拗的暴力仍然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我不再思考、不再看、不再听、不再感觉。 我从已经连续好几次的失神中醒过来。不知不觉间,风暴已经过去。听见打开罐装啤酒的声响,嚼坚果的声音回荡在房里。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我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剩了,勉强转动脖子,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从我回到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以上。我想站起,但双手手腕被手铐之类的东西固定住,没办法自由活动。多半是用来整理电线的束线带吧。他为了防止我抵抗,把我的手绑在身后。 我全身上下都是一条条的红肿。沾满血液的制服衬衫钮扣被扯掉,弄得像是脱到一半,肌肤外露的脖子到背部都感觉得到火烧般的痛楚。不,应该是真的被烧过。我分辨得出这种痛。电线插着没拔掉的熨斗就放在旁边,所以多半就是这么回事。嘴里含着硬硬的东西,不用吐出来查看,也知道那是臼齿。我才想说怎么苦味这么强,看来原因在于牙齿断掉的地方出血的缘故,出血的量大概多得够用来漱口。 我看准父亲去上厕所的空档,爬向一动也不动的母亲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腕。 没有脉搏。 我最先想到的是「继续待在这里,连我也会被杀」。要哀悼母亲的死亡,也得等到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总之我得远离他才行。我用爬的爬出客厅,在走廊上前进。来到玄关后,卯足最后一丝力气站起,用身后的手开了门出去,然后拚命地往外爬。 肉体与意识一旦分开,就迟迟无法顺利结合。我明明认知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就是无法有切身的感受。我明明应该要「取消」这一切,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事不关己。说不定我早就疯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被杀,为什么我还能如此冷静呢?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我的背脊发凉,连叫声都喊不出来。恐惧让我缩起身体,全身虚脱。 当我察觉到伸手的人是瑞穗同学的那一瞬间,我因为过度的安心感,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然后才为时已晚地流出眼泪。眼泪像是泉水似地不停、不停地冒出来,我的脑子里一团乱。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我明明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种模样啊。 我请瑞穗同学帮忙解开束线带,让双手重获自由,获得自由后,我最先做的就是遮住被打得满是鲜血的脸。瑞穗同学脱掉大衣披在我身上,用力抱紧我。我死命抓着他,尽情大声哭喊。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他的嗓音极力调整到平静的地步,以便让我镇定,但从呼气的颤动,让我知道负面的情感在他心中翻腾。 我彷佛不得要领,断断续续地说明。一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倒在地上,跑过去一看,结果自己也被打了。之后我被施加各式各样的暴力长达四小时以上,等到暴力平息,母亲已经死了。他不厌其烦地听完,迅速了解情况。 他几乎花不了什么时间,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好。」 他说完就走进我家。我的脑子混乱到了极点,甚至并未产生「他要去做什么」的疑问。我明明应该尽快将继父做出来的种种好事「取消」,但我却被感谢瑞穗同学赶来的情绪扰乱,发不出灵魂的嘶吼。 雪开始降下来了。 瑞穗同学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 看到他脸上与衬衫上满是鲜血,我尚未叹息,就先忍不住觉得好美。 他手上的菜刀述说着他进去做了什么。 「骗子。」我说:「你弄错要杀的人了。你不 第十章 该说晚安了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如今雾子的魔法已经快要解开,被「取消」的种种,都正要恢复本来的样貌。 这座游乐园恐怕就是因为我的死而废弃。园内一片荒烟蔓草,也许是拆除到一半就放弃了,梦想的残骸维持在半毁的模样留在那里。 走出满是枯叶的车厢后回头一看,没通电而生满锈的摩天轮,被呼啸的寒风吹得微微摇动。控制室里没有一个人在,脏兮兮的玻璃已经破得面目全非。 看来圜内只剩下我和雾子。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就是汤上瑞穗?」我问。 「万圣节那天,我在回程列车上靠着你睡着时,就觉得有种很怀念的感觉。」雾子说:「那就是起因。」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到处都有破洞的铁楼梯,牵着手在废弃的游乐园里走动。灯并未全部故障,不少地方还剩下闪烁的灯光。路面石板满是裂痕,到处都长了杂草。 旋转木马围绕在卷着干枯藤蔓的栅栏中,白马的油漆完全剥落,还有几辆马车翻倒在地。云霄飞车的搭乘处长着茂盛的芒草,车辆则用蓝色塑料布盖住。我们徒步走在长了青苔的铁轨上,看到底下没放水的游泳池里有着一座由断垣残壁堆出来的小山。长椅、招牌、两人座的脚踏车、碰碰车、帐棚、断手的士兵人偶、少了鼻子的小丑、溜冰鞋、轮胎、机油罐、瓦愣铁皮、积了污垢的花与鸟形摆饰。 我问: 「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死连一个月都『延后』不了,对别人的死却能够足足『延后』 五年?」 「从反方向思考,应该就会很好懂吧。」她说:「我就只有对于自己的死,没办法『延后』长达五年。」 我恍然大悟。 理由多半不用问也知道。 在这几个复仇对象当中,雾子就只用铁锤殴打过她父亲,其中的理由我现在也终于懂了。就只有对他的复仇,早已由我执行过了。这场由她开始的复仇,其实只是接替在我的行动之后。 然后,最后一个疑问。 若说雾子的死,会让她先前「取消」的一切都恢复原状,那我们会怎么样? 当我开车撞死雾子的「延后」状态完全解除,雾子就会死去。但雾子死去的瞬间,又会换成我早已死在这座游乐圜的事实「延后」状态解除,也就会变成开车撞死雾子的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创造出一种将时空旅行概念里「祖父悖论(注苎」中的生死颠倒过来的状况。 我内心其实已经为了她愿意追随我而死,高兴得不得了。 她说得没错,我是个骗子。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做。」我说:「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希望你活下去。」雾子的头往我背上顶来。 我无话可说。 雾子彷佛看穿我这个疑问,在最适当的时机说了: 雾子能存活下来吗? 「真的只剩一下子了。」她落寞地微笑说:「只剩一下子。」 「……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我问。 「骗子。」 「瑞穗同学若消失,我打算立刻追随你而死。这也是在清偿我过去犯下的罪行。」 「这样啊。」 我神驰于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却无法顺利地为此悲伤。 记忆已经恢复的现在,我知道自己至少已经对一个女生发挥了救赎的作用。 我的灵魂好好燃烧过了。 我还能奢望什么呢? 我们走下了铁轨,逛过一遍园内的游乐设施之后,坐在摩天轮正前方的铁制长椅上,相互依偎。就像每天约好在凉亭下碰面,共享一副耳机听音乐的时候一样。 小小的白色光点从眼前水平飞过。直到眼睛对焦,我才发现那是雪。 我想起广播节目曾经提到,今年的初雪会比往年早下。 雪花渐渐变大,大得不用凝神细看也看得见。 「最后能看到这个真是太好了。」我说。 「是啊。」 我注意到雾子说话的声调有了点改变,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女了。 「吶,瑞穗同学。」二十二岁的雾子问:「你,恨我吗?」 「你呢?你恨不恨开车撞死你的我?」 她摇摇头。 「对我来说,只有和瑞穗同学一起度过的时光,才是真正的人生。你赋予了我生命,只不过被杀个一、两次,根本就还有找呢。」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我的心情也和你一模|样。」 「……这样啊。」 雾子将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说声:「太好了。」我翻过手掌,和她十指交握。 「虽然现在才讲这种话可能也无济于事。」 「你要说什么呢?」 「我爱你。」 「我知道。」 「你看,我就说无济于事吧?」 「我也爱你。」 「我知道。」 「那么,我们来接个吻吧。」 「就这么办。」 我们把脸凑近。 「啊,说到这个……」雾子在快要亲到时说:「结果『那个』似乎真的存在 「真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以前在信上讨论过的事情。」 「你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也记得吧?」 「是啊。」我点点头说:「看来『那个』不是什么温柔的谎言。」 「似乎是这样。」雾子微微笑着说:「最后能知道这件事实在太好了。」 我们冰冷的嘴唇重迭在一起。 同时喇叭开始播放宣告即将关门的音乐。 在这音乐的带动下,连剩下的少许灯光也都渐渐熄灭。 游乐园被夜晚吞没了。 我对这个世界讨厌得要命,却又觉得这个世界好美。虽然有一大堆悲伤得让人承受不住的事情,或是没天理到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但对于我不是生为花、鸟或星星,而是以人类的身分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怨恨。 那些日子里和雾子来往的信件,和她依偎着一起听的音乐,从沟渠仰望的月亮,牵起的手上传来的温度,在墓地的初吻,靠过来的娇小身体上传来的呼吸节奏,在阴暗的公寓里一起弹的电子琴。 只要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我就能够和这个世界背对背牵起手。 最后我看见了旋转木马的幻影,又或者那是雾子卯足最后一丝力量,让我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情全被「取消」的世界。 骑在白马上的我们,变成小孩的模样。我们探出上半身伸出手,指尖碰着指尖。如同摇篮轻轻上下摇动的木马、幼年时期听得忘我的音乐、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灯饰。 我只想一直看着这幅光景,但幻影就像火柴的火焰般,很快就消失了。 雪堆积在肩膀与头上。眼睑慢慢放下,我的意识逐渐远去。这些填满了谎言与过错却令人珍爱的日子,终于要宣告结束了。 雾子度过了一段比常人加倍痛苦的人生,最适合留给她的话,多半还是那句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 我轻轻摸了摸雾子的头,然后从灵魂里挤出了这句话。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后记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来到地上后,我沐浴在久违的温暖阳光与清澈的徐风中,因而产生这样的想法。无论多么小心,都没有人知道何时会掉进地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地方。下次我说不定会掉进一个更深的洞,深得让我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无法怀着以往那样单纯的心情,去看待那些「把地洞加了盖的故事」。相对地,我开始喜欢描写「在地洞里过得好像很幸福的人」的故事。因为我想听的是在阴暗、深邃、狭窄又寒冷的地洞里,不用逞强就能露出微笑的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也许对现在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了。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这个故事,描写的就是掉进地洞里再也爬不出来的人们。但我不是单纯写成负面的故事,而是写成一个会让人打起精神来的故事。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这样,但真的就是这样。 三秋缒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 来到地上后,我沐浴在久违的温暖阳光与清澈的徐风中,因而产生这样的想法。无论多么小心,都没有人知道何时会掉进地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地方。下次我说不定会掉进一个更深的洞,深得让我再也回不到地面上。到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无法怀着以往那样单纯的心情,去看待那些「把地洞加了盖的故事」。相对地,我开始喜欢描写「在地洞里过得好像很幸福的人」的故事。因为我想听的是在阴暗、深邃、狭窄又寒冷的地洞里,不用逞强就能露出微笑的人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也许对现在的我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了。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这个故事,描写的就是掉进地洞里再也爬不出来的人们。但我不是单纯写成负面的故事,而是写成一个会让人打起精神来的故事。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这样,但真的就是这样。 三秋缒 这世上到处都有地洞,至少世界看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有的洞小,有的洞大;有的洞浅,有的洞深;有的洞很明显,有的洞不明显:有的洞尚未有人掉进去,有的洞已经有许多人掉进去。真的是五花八门。一旦想着这一个个的地洞,就会让我满心不安,一步都不想动了。 孩提时代,我喜欢那种会让我忘记地洞存在的故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都喜欢看那种书中世界的所有地洞都已加盖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做「杀菌过的故事」。当然主角不会只遇到好事,经历的各种痛苦与难受的体验也不会比别人少,但最终来说,这一切都将成为他成长的动力,让读者可以沉浸在「人就是要接受一切勇敢活下去」这种可靠的感觉中。我说的就是这种故事。 我想我们一定是不希望连在虚构的世界都要经历悲伤。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身在阴暗的地洞中。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前兆、没有天理可言的失足。由于那是个非常小且不起眼的地洞,很难指望会有别人帮助。所幸这个地洞并不是深到爬不出来,我花了很长的时间,靠自己的力量终于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