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的伪证》 第一章 孩子们一无所知。 然而,他们又几乎无所不知, 甚至知道得太多。 ――菲利普·迪克《尚未成人》 1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 从午后起,布满天空的厚厚铅云便仿佛不堪自重般,一点点不断下沉,最终忍无可忍似的飘起了小雪。 看电视里的七点档新闻已经播完,小林修造觉得差不多该打烊了,便走出温暖的起居室,来到店门口。今天开张的只有烟草店的门面,电器店则整天闭门歇业,水泥地因而冰冷彻骨。走向卷帘门的当儿,修造就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他抄起拉卷帘门用的长把挠钩,抽搭着鼻子一路来到店门外。这时,他发现店门前人行道旁的公共电话亭里有个年轻人。定睛一看,原来还是个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小林修造,故而看不到他的脸。他穿着深驼色上衣,背着个扁扁的红色帆布背包,下身则是牛仔裤加运动鞋。这身装束的男孩在这一带随处可见,而眼前这个孩子也跟习惯如此打扮的大部分男孩一样,站没站相,吊儿郎当。小林修造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是这副哈腰曲背的模样呢? 本月是小林电器重新装修开张营业后迎来的第一个腊月。住家和店铺的扩建工程于五月底完工,之后不久,女儿女婿一家就住了过来。原本只有老夫妻俩的平静天地,从此加上了上小学的孙子们的吵闹声,这样的生活已持续了半年之久。 今天是小林修造第一次和孙子们在同一屋檐下共度圣诞夜,他心里兴奋异常。往年,修造夫妇总会用挂号信寄现金给儿孙,让他们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而今年,老夫妻俩可以直接领着儿孙去百货商场挑选圣诞礼物。女儿也为修造夫妇准备了礼物,还从一大早起就不断进出厨房,忙得不亦乐乎,看来着实在张罗饭菜上费了不少功夫。 并非所有老人都能乐享天年。晚年的幸福,不是排着队就能依次领取的,也不是耐心等待就会从天而降的。且不论你是否派上了正确的队伍,就连“队伍”本身也未必存在。所以,小林修造很幸运。 今天一大早,女婿外出给人修空调了,修造与妻女一起吃早饭时,感慨万千地诉说了自己所体会到的幸福。女儿听罢,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真没想到老爸还会说那么有文艺气息的话。”且不论自己对幸福的描述是否带有“文艺气息”,女儿如此的反应足以令修造欣喜不已。因为女儿此刻的笑容,一定比她远离娘家,跟随频繁调动工作的丈夫辗转全国各地那会儿,亮出整整三十瓦。 “说来,黄金周、圣诞节和过年之类的时节,其实都是自杀高峰期。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倍感落寞。在一些郁郁不得志的人眼里,除了他们自己,每个人都很幸福快乐。哎,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啊。” 女儿的这番话,修造也十分赞同。他自己也曾有类似的体会――在圣诞节或新年里,看到牵着儿孙的手逛街的老年人,胸中竟感到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在修造看来,电话亭里的男孩应是个幸福的人。这孩子大概是在给女朋友打电话,或许还在和对方订约会吧。如今的孩子在这方面都相当积极,动作快得很。 在这间电话亭的青少年“常客”中,修造记得住长相或背影的有七八个。他们大多晚上八点过后才来,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估计他们要么是自己房间没有电话,要么是怕父母偷听,不愿意冒险行事。捡拾他们晚上丢弃的电话卡,已成了修造每天早晨的工作。当然,这比揭下贴在电话亭里的粉红色小广告要省事得多。 即使在大白天,放学后的少男少女们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一个接一个地钻进电话亭,黏住听筒有说有笑,从不知厌倦。 “你那里还算好,离派出所近,坏蛋不敢来。”商业街上的一个老熟人曾对他这样说过。他将祖传的酒铺交给了儿子,自己守着家便利店。“我那边可是邪了门。那些只知道糟蹋粮食的小王八蛋整天占着电话不放。他们不是打电话找小姐,就是联系毒品买卖。” 修造挺直了腰,将挠钩搭住卷帘门的把手。只要用力一拉,卷帘门就会落下来。即使没有“哗啦哗啦”的大动静,也多少会有些声响。或许是注意到修造关卷帘门的举动了,电话亭里的男孩将脸转向这边,听筒还贴在耳朵上。两人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这孩子并不幸福。他比这个电话亭的“常客”们更年轻,估计是个初中生。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看来并不开心,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修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正要拉下卷帘门的手,隔着电话亭那脏兮兮的玻璃,仔细端详起那个孩子。 这件电话亭是女儿结婚那年设置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算来已有十二个年头。这十二年中,自诩不算多管闲事的修造也养成了经常观察亭内“常客”的习惯,也有过三次不得不介入其中的经历。 第一次,有五六个男女围着电话亭,一个接一个轮流进去打电话,全都大喊大叫的,实在让人受不了。于是修造上前劝他们安静一点。他想让那些人领教一下,这里还住着不少战前出生的老顽固,对街头的无礼行为不会视而不见。 可结果,这位老顽固差点饱受老拳。千钧一发之际,他终于逃出包围圈,附近的警察闻讯后也及时赶到,事情才有惊无险地摆平了。课件派出所离得近,关键时刻还是挺管用的。 第二次,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坐在电话亭里等死。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在电话里谈崩了,引发她的歇斯底里症。所幸伤口比较浅,但那个女高中生怎么也不肯呼叫救护车,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没办法,修造只好在电话亭里拨打了急救电话。后来那女孩的情况也不得而知,因为她再没来过这间电话亭,她的父母也从未向修造道过谢。 第三次的情形更为严重。同样是一名女高中生,晚上十点左右在这间电话亭打电话,遭到暴徒的袭击。修造听到尖叫声,跑出来一看,只见一名浑身漆黑的高个子男子正强行将少女拖出电话亭。好几个邻居听到喊声也赶了过来,还有人去派出所报了警。大家花了三十多分钟才将那个发飙的男人制服。男人二十来岁,一副学生模样。据受害的女高中生说,那是她的前男友。 几天后,女高中生的母亲前来道谢,修造也因此知晓了事件的结局。据那位母亲说,她女儿要跟比她年长的男朋友分手,对方不愿意,一连几个月又是跟踪又是威吓。这次多亏警方介入,总算真的一刀两断了,母女俩也终于松了口气。 修造与妻子的独生女儿成长到多愁善感的年龄时,这三起事件的阴影也如噩梦般闪过父母的脑海。虽说他们并不认为类似的事件会发生在女儿的身上,但第二起自杀未遂事件还是让修造夫妇察觉到少女捉摸不定的内心。当时他们还谈到,现代人已经不把“珍惜生命”这句话挂在嘴上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何动不动就要自杀呢? 自那三起事件发生后,修造便觉得,对逐渐远离世事、正想安度晚年的夫妻二人而言,电话亭是一扇难得的“窗口”。通过这扇“窗口”看到的事物,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也是真实的,说不定还能代表这个时代年轻人的心态。这种心态既可怕又脆弱,只局限在某一时期,绝不会长久延续。如果这扇“窗口”中所反映出的社会状态成为一种常态,那这个社会将会失去平衡。至少,出生于昭和七年的修造是这么想的。 基于这个观点,修造养成了一种固执,就是对于这件电话亭里发生的事,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如今这个在电话亭中与修造视线相接的男孩,或许正遇上了什么大麻烦。 男孩看到修造的眼睛,立刻怯生生地将脸蛋转了过去 ,背朝修造继续对着听筒讲话。修造将这个男孩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牛仔裤被雪弄湿了,上衣的肩膀处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由此可见,这孩子不是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就是在室外待了很久;打电话的时间也不长,不足以令雪全部融化。 男孩挂掉了电话。或许是心理作用,修造觉得他在放回电话听筒时,故意弄出了较大的声响。这是人们对电话那头的人相当恼火时常会有的举动。修造向前跨出一步。 男孩推开电话亭的折叠门来到外面。当他发觉修造还在看着自己时,脸上露出了比刚才更为胆怯的神情。修造凭直觉认为,这孩子并非不良少年。平日里做惯坏事的不良少年早就掌握了将大人们质询的目光顶回去的技巧,更何况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显露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从而引起大人们的警觉。 “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修造向男孩搭话。凭经验,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最为稳妥的开局。是自行车坏了吗?跟约好的朋友走岔道了吗?还是外出后身体突然不舒服,想叫家里人来接?如果是这样的话,干脆到我家里去等一会儿吧? 男孩默不作声,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看到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修造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久违的景象。在他抚养孩子那会儿,以及当他自己还是孩子那会儿,那些时代的孩子们都会有这样的眼神。只有在说谎、隐瞒真相,或因某件羞于被大人知晓的事情暴露而遭到追究时,孩子们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不知道该说出多少真相才好”的眼神。坦白到什么程度才会得到大人们的原谅?既能得到大人们的原谅,又不至于背叛保守秘密的朋友,两全其美的妥协点在哪里呢? 现在的孩子却并非如此。他们从未打算得到大人们的原谅,也根本不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所以,他们绝不会显露出慌乱游移的眼神。至少那些光顾电话亭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不,没什么。”男孩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就像出自一个内向的女孩。白色的雾气随着话语一同出口,仿佛一团尚未成型的幽灵。 从近距离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脸上确实是湿漉漉的,那是落到脸上的雪融化后留下的痕迹。他看上去很累,几乎筋疲力尽。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这倒是极为少见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脸,说道,“马上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面乱跑,赶快回家去吧。” 爸,你这样多嘴,会被人当成讨厌的老头子的,弄不好还会捅你一家伙呢――如果被女儿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这样说吧。但修造觉得眼前这个男孩绝不会那么做。 “嗯,好的。”男孩说着,微微鞠了一躬,或许仅仅是低了一下头。修造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朝着关了一半的卷帘门走去。 这时,已经走出两米多远的男孩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又对了个正着。修造站定身躯。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男孩立刻将脸转向前方,用比刚才更快的脚步,踏着刚刚积起的小雪渐渐远去。当男孩在街角处拐弯,那深驼色的上衣消失于视野中时,修造微微皱起了眉头。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冻的人行道上铺了白白一层。积雪很薄,上面的足迹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点点足迹连成一串,指向远方。 顺着这串足迹望去,会发现在他刚才回头的那个位置,足迹稍有偏斜。那个瞬间,他的内心显然有所挣扎。那孩子是想说点什么吧?是不是卷入了什么麻烦事儿?修造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身为不能容忍街头无礼行为的老顽固,刚才是否应该发挥那生来就爱管闲事的老毛病,深入质询一下那个孩子呢? 不经意间,一件往事浮现在脑海。类似的感觉以前体验过,确实不假。 那是昭和二十年三月发生的事。那是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大空袭”(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陆军航空兵对日本首都东京的一系列大规模战略轰炸,主要指代1945年3月10日、5月25日这两次空袭。)前一天。由于东京实在搞不到食物,修造一家终于不得不到早就邀请过他们的乡下亲戚那里避难。父亲收到征兵通知书后去了南方,要上路的只有母亲和小姨,还有修造及六个弟妹。 可眼看要出发时,最小的妹妹得了麻疹。在她退烧之前,母亲只得留在东京陪她。“你们跟着阿姨先走吧。”母亲吩咐道,“要乖一点,不要给阿姨添麻烦。阿修,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们呀。” 出发的那天早晨,母亲一直将他们送到电车站,她逐一检查完孩子们的衣服和随身物品,拜托自己的妹妹照顾好孩子们,便将他们送上了电车。大家上车后,母亲露出笑脸,朝他们挥手。孩子们也纷纷回头向她挥手道别。大家都以为只要过三四天,母亲就会带着小妹妹赶来,没人担心会出事。 修造是一家的长子,自然感到了肩头的重担。由于母亲不在身边,他的内心愈发惶恐。他透过电车的后窗久久地望着母亲。电车开动后,母亲转身开始过马路。家里还有发着烧的婴儿在等她,她走得很快。 她穿过马路,又忽然站住了,包着三角头巾的头再次转向电车的方向。虽然已经离得很远,修造还是看得出母亲脸上悲凉的神情。她的脚步突然像是缺乏自信似的踌躇着,好像本已拿定的主意发生了动摇,波及内心。 当时,修造真想从慢吞吞行驶的有轨电车上跳下去,飞奔到母亲身边。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迫切的念头。与其说是冲动,更像是确信。他确信自己必须要带着母亲和小妹妹一起走,绝对要这么做。他不清楚个中缘由,只知道非如此不可。他觉得那一刹那,上天把一个机会交给了他。 但在现实中,修造什么也做不了。对一个十三岁男孩而言,无论是说服阿姨返回,还是一个人跑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第二天的三月十日,东京的下町地区在大空袭中化为焦土。母亲和小妹妹双双葬身火海,再也回不来了,连遗骨都未曾找到。 “爸,吃饭了。”女儿的喊声使修造猛然回过神。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直愣愣地站在半开半闭的卷帘门前。飘扬的小雪不住地落在他的头上、肩膀上。 事到如今,为何还会想起那些陈年往事呢? 人行道上,少年的足迹依然淡淡地印在白雪之上。据说今夜会有一场大雪,这行足迹,连同少年内心的挣扎留下的痕迹,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不想的预感却依然徘徊心头。没有强行拉回那个孩子的后悔没有消失。在决定性时刻未能作出决定性选择的焦躁感变成苦涩的回味,渗透到女儿亲手做的饭菜中,虽然有点捉摸不定,却切实体会得到。 那孩子到底是谁?住在哪儿?小林修造忧心忡忡。 2 每年的圣诞夜,藤野凉子总是很忙,今年更是忙得非比寻常。她一边指挥着两个连打蛋器都不会用的妹妹,烤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圣诞蛋糕,一边布置着华美的圣诞装饰,还得一手包办全家人围坐在一起享用的晚餐。 至于烤全鸡,妈妈已经向日本桥那儿的熟食店预定了,等她下班后取回家即可。按凉子的心思,烤全鸡也应该亲手制作,却被妈妈狠狠训斥了一顿:“要么蛋糕,要么烤鸡,做好一个就行!”野心太大是失败之源――这是妈妈一贯的主张。 但在凉子眼里,母亲邦子自己就是个年轻时胸怀大志,并将其逐一实现的女强人。二十年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佐田邦子进入大型房地产开发商“丸三不动产”当事务员。三年后,这个年轻的白领女性通过了民用住宅经营责任人的考试。仅凭这点,就足以令同事们惊 叹不已,她竟然再接再厉,于次年取得了司法书士(注:具有撰写司法文书资格的专业法律人士。)的资格。 从房地产公司辞职后,佐田邦子进入一家离自家较近的房屋中介公司上班,目的是积累实际经验。那之后不久,附近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地方警署刑警课一个名叫藤野刚的青年刑警前来查案,两人以此为契机相识,并很快开始交往。不到一年,藤野刚向邦子求婚,邦子欣然接受,名为藤野邦子的新女性就此诞生。她不顾周围人的强烈反对,高调宣布婚后绝不放弃工作。幸好丈夫对她婚后继续工作的愿望表示理解。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婚后不久,丈夫接到前往总部工作的调令,这对年轻夫妇一下掉进了忙得不可开交的新婚生活。 凉子知道,母亲怀着自己时,正为取得不动产鉴定师资格而埋头学习。当时,边工作边学习的邦子身兼妻子、母亲、房屋中介商和考生四重身份。虽然她在学业上所向披靡,但作为女儿和媳妇的表现都不及格。她曾不好意思地坦白,她那时不仅跟婆婆不合,与自己的亲生母亲间也是口角不断。 比凉子小三岁的翔子出生那年,母亲顺利取得了不动产鉴定师的资格。当翔子刚能睁开眼看母亲的脸庞时,母亲又提出了开设自己的事务所的构想。但由于各种纠葛和矛盾,再加上资金凑不齐,这一构想在当时泡了汤。凉子能够回想起来的最初记忆,就是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哭一边用围裙抹眼泪。她之所以委屈、哭泣,既不是受了婆婆的虐待,也不为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而是因为不肯给她贷款用作开业资金的银行融资人员那种根本看不起女人的恶劣态度。 在最小的女儿瞳子一周岁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藤野邦子终于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事务所。 “邦子真是个只知道工作的笨蛋。要是阿刚在外面有了女人,看你怎么办。”自从凉子懂事起,就不止一次听奶奶边叹气边如此唠叨。在凉子看来,父亲的人生道路也是用一块块名为“工作”的砖块铺就的,别的女人不可能趁虚而入。 “话虽如此,从砖缝间开出一朵小蒲公英的可能性或许会有,但不至于开出百合花或蝴蝶兰。”今年夏天某个闷热得难以入眠的夜晚,凉子向母亲说了这样的话。母亲听后大为赞同,还说:“想不到你会说大人话了。不过这话在奶奶跟前可不能说,记住哦。” 现在,父亲在警视厅搜查一课奉职,接触的案子都充满血腥味,家里的三个女儿又都处在敏感期,因此他几乎不在家里谈论工作。可凉子仍发觉,父亲有时会和母亲聊起手头上的案件,听取她的意见。这时藤野邦子会根据具体话题,在普通女性、母亲和专业人士三种角色间切换,发表相应的看法。谈得投机时,两人似乎相当亲密,表面上又都很一本正经。 对藤野凉子而言,父母――特别是母亲,简直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杰出人生的样板。正因如此,如果亟不可待地奋起直追,多半会欲速而不达。凉子用功过头又追求过多,还有点完美主义倾向。这是自她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绩单起就表现出的老毛病,为此频遭母亲的指责。比如今天,凉子想同时做出圣诞夜的烤鸡和蛋糕,就被母亲严厉呵斥了。可见母亲十分了解凉子这一性格。 既然烤鸡买了现成的,色拉和汤怎么也得自己来做。凉子为此制定了详细的计划,还精确安排了时间。剑道的冬季训练不能不去,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靠边,今天她的脑袋全让张罗饭菜的事儿占满了。 3 野田健一接到向坂行夫打来的电话时,已是下午四点过后。 今天是圣诞夜,学校放假。现在天色已经向晚。对于健一,这是个无聊的圣诞夜,既没有热闹的气氛,也没有圣诞蛋糕。健一的父亲在铁路公司上班,今天恰逢夜班,不回家吃晚饭。健一跟母亲两人早就商量好,叫寿司外卖充当晚饭。 健一是个身体羸弱的少年。这点似乎遗传自母亲。母亲原本体质就弱,在生下健一时又亏损了许多,便愈发弱不禁风了。在健一的记忆中,母亲精神抖擞地在家里忙碌的情景,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几乎和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次数差不多。 母亲心脏不好,血压低,贫血,饭量小,身体瘦弱。据医生说,母亲身上毛病虽多,但随着年龄增长会进一步恶化的病根,只有轻微的心脏肥大这一点,此外全是些体质和自主神经系统的问题。在举办法事等家族聚会的场合,父亲一方那些口无遮拦的亲戚说母亲幸惠得的只是心病。而知晓医生的诊断后,健一也觉得,妈妈的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并不会减弱健一对母亲的同情。他是个机灵的孩子,看人十分透彻。他觉得即便自己的眼光有所偏袒,母亲野田幸惠也绝不算幸福的女人,更谈不上拥有成功的人生这到底是她自己的责任,还是命运使然,健一还不能做出成熟的判断。他知道自己还没到能够洞察人生的年龄,只是暗下决心,要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至少不让妈妈担心。 平时,健一从不贸然表现自我,不在人前显露自己天生的机敏。在避免与任何人发生冲突的同时,他变得极度沉默寡言。他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从不显露真实想法。不过,无论他如何聪明,也未能察觉到,长此以往,自己用来掩盖本性的伪装反倒成了自己的本性。现在的健一与他那患有“心病”的母亲极为相似,如同虚无飘渺的蒸汽般,成为一名缺乏朝气的少年。? 对健一而言,向坂行夫是唯一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伙伴,两人从小学五年级起就一直同班。行夫长得胖乎乎的,跟健一一样很少说话,不会引人注目。他甚至可称得上班里的累赘。 所谓物以类聚。 健一也曾这样想过。但从严格意义上而言,在“两人属于同类”的表象下,健一深知自己和行夫并不相同,只是没人发现这个事实,恐怕连向坂行夫本人也未察觉。行夫以健一跟自己一样老实巴交,因而放心地与他往来,并为此甚感欣慰。而针对周遭普遍将两人视作同类的状况,健一也并无不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行夫就像是健一为了隐藏自己而必须经常查看的仪表盘,行夫的行为就是健一的行动指南。只要与他保持一致,便不可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说,今天可真冷啊。”电话那头的行夫以寒暄开头,这可不像他的一贯作风。何况中学生打电话怎么会聊天气呢? “嗯,今天看来将是个白色圣诞呢。”健一说,“我可不喜欢下雪。雪积太厚,会有很多麻烦。” “我来帮你铲。”行夫兴致勃勃地说。他父亲是本地人,母亲的老家是以大雪闻名的新潟。因此,行夫从小就干惯了铲雪的活儿。 行夫知道健一的父亲是铁路员工,不可能像办公室白领那样朝九晚五,也享受不了双休日。他还知道健一母亲的身体很差。所以一聊到家务活儿,他就会脱口而出“我来帮你”。 然而,野田幸惠最讨厌别人走进她的家,即便对方是丈夫的上司、同僚,或是儿子的好朋友,也一概不能例外。因此,行夫那副助人为乐的好心肠,反倒成了健一的麻烦。 “我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为了将话题从铲雪上扯开,健一用稍显生硬的口吻问道。 “哦,对不起。你要出门吗?” “没有,我在看书。” “是吗?那就没戏了。本想问你去不去天秤座的。” 天秤座大道,通常称作“天秤座”,是一座大型购物中心。从这里骑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那儿原本是某大型物流公司的仓库,在前年的春天清理整顿后,成了拥有购物中心、酒店和餐馆的闹市。购物中心内设有许多时髦的女装店、饰物店,顾客应接不暇。餐饮一条街上饭馆鳞次栉比, 但无论从价格还是从味道来看,都只能说是鱼龙混杂,从高档的日式料理到西式快餐,覆盖面很宽。总而言之,那里是个以便利为主的大集市。 “你要买什么?” “给小昌的圣诞礼物呀。” 行夫有个比她小五岁的妹妹,名叫昌子,行夫总叫他小昌,在家里有时还叫她“昌昌”,对她十分溺爱。做妹妹的昌子也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缠着行夫。 “到现在还没买?” 行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期末考试后我一直在上补习,没空啊。” “想好要买什么了吗?” “我想给她买新的速写本,因为爸妈说要给她买蜡笔。” “那还不简单?”就想包装得好看点,用那种礼品包装纸。我没眼光,想叫你帮我一起挑。再说,小昌总说小健你有品位。” 健一笑了。八岁的小孩子哪会说出“有品位”这样的话呢?何况向坂昌子也不是个聪明的女孩。估计是健一去行夫家,或是在路上不期而遇时,昌子看到健一穿的服装或带的学习用品后说过羡慕的话,而行夫从兄长的角度作了自己的解释罢了。 “要是弄得土里土气,小昌会不喜欢,所以想让你帮忙。” 健一握着听筒走到起居室的窗户边,撩起花边窗帘看了眼天空。天色是棉花般的灰白,把距离感都扰乱了。沉得很低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刚才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到傍晚才会下雪,出去一两个小时应该不要紧,那就出去吧。休息日整天闷在家里也太无聊了。健一考虑着,发现这实在不像自己会有的想法,暗自吃了一惊。 “行啊,我陪你去。”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健一赶紧对着话筒说道。 “真的?太好了!我马上骑车去你那里。” “嗯。” 从行夫的家骑车过来只需五分钟左右。健一给母亲写了一张便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然后检查煤气和电器以防火灾。他将手伸进大衣的袖筒,再次望向窗外。外面没有下雪。他朝门口走去时,又回头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便条。 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爸爸对妈妈总是温柔与耐心。母亲的内心极易受伤发狂,而健一的应对方法,就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慢慢学会的。 我怎么又在想这个了呢? 健一从未见过父母在生活中对彼此有过不信赖、不满意的迹象。爸爸是那样呵护着妈妈,妈妈又是那样依赖着爸爸。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 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吧,尽管自己根本不把圣诞节当回事,可全世界的人们都喜气洋洋的,也许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 无聊。 门口响起自行车的铃声,是行夫。健一赶紧出了门。? 天秤座大道上人头攒动,拥挤无比。有人临时抱佛脚来买今晚的圣诞礼物,有人来为今夜的晚餐找吃的,有人挑了这个日子出来下馆子,也有人只是来凑圣诞夜的热闹的。健一本就不喜欢热闹,再加上出门时冒出来的怪念头导致的负面情绪,使他进入购物中心不到十分钟就强烈地感觉到,圣诞夜真是无聊。 自行车停在入口处的停车场,健一和行夫被人群裹挟着一路往里走。行夫要去的是位于商场正中心的一家大型文具店。该店占用了三层楼空间,一楼和二楼陈列着文具和办公用品,三楼则用来售卖绘画用具,还附带一间小型画廊。画廊中展出的全是当地学校里的学生习作,或是借给文化中心、老年协会、妇女协会等兴趣团体办展览,并非一本正经、像模像样的画廊。 好不容易来到文具店,这里却同样拥挤。电梯前排着长长的队伍。健一建议行夫走楼梯,可楼梯也给上下往来的顾客弄得嘈杂不堪,叫人头痛。 小孩用的速写本,去卖文具的地方买一本就行,行夫却非要到三楼去卖。他说,小昌知道各楼层用的包装纸都稍有不同,如果用上三楼的包装纸,她一定会喜欢。说得是不错,可眼下还顾得上包装吗? “真是个好哥哥。”健一无奈地笑道,“妹妹真的那么可爱?” “很可爱呀!”行夫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无论做什么都很可爱,还会说俏皮话。小昌在与不在,我们家的氛围都会改变呢。” 结果,他们选了张红底上散印着圣诞老人、麋鹿和雪人图案的包装纸,外面没有系上老套的彩带,而是缀上了一颗颗雪球般的糖果。行夫非常高兴,连连夸着:“多亏了小健,我可想不到这些,顶多只会系上根彩带。” 商场很热,叫人喉咙发干。行夫想请健一去麦当劳喝杯饮料。 “跟我客气啥。说起来这里还真拥挤。画廊里都有那么多人。” “哦,是妇女协会制作的圣诞装饰品在那里办展览。” “真没劲。” “前阵子我带小昌来过,挺漂亮的。” 费了好大的劲挤到店门外,却发现商场的过道变得越发拥挤了。麦当劳里恐怕也差不多。健一不愿意多停留,只想早点回家。行夫却扭动着肥胖的身体,灵巧地避开人浪的冲击,朝出口附近的麦当劳走去。身体羸弱的健一被人前阻后推,受尽折磨,一度连行夫的背影都看不见。等他好不容易追上时,行夫已经来到麦当劳的自动门前。 “向坂……”健一正要说“我们回去吧”,行夫却突然站住了。健一刚要拍他的肩膀,却被身后挤来的两个中年妇女一推,整个人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怎么了?” 绕到行夫前面去一看,只见他那对小眼睛睁得溜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他是在看店里靠窗的单排座。 “谁在里面?” 刹那间,健一突然想到了藤野凉子――这个名字闪过他的脑海,毫无理由。今天她要烤蛋糕,要替忙于工作的母亲张罗饭菜,不可能在傍晚时分来这里闲逛,更不可能坐在麦当劳里。可健一就是想到了她。有时走在路上,他也会不知不觉地想,如果转过一个街角后跟她迎面相遇怎么办?等红绿灯时也会想,要是她在马路对面朝自己微笑怎么办?自二年级开始与她同班,他每天都会沉湎于这样的幻想。因此,现在无端想起她,可以说是一种条件反射。 “你看,”行夫伸出食指指了指,低声说:“是柏木。” 听到这个名字,健一的双眼才开始聚焦。果不其然,柏木卓也正坐在单排座的右端。 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单排座上客人很多,柏木的左边是一对恋人,正相互亲昵着;右边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小夫妻,正将孩子夹在中间,一声不吭地大口嚼着汉堡包。 柏木身穿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披着米色短外套,脚边有一只洋红色的帆布背包,像是被人丢弃在角落似的缩成一团。柏木凝望着人潮涌动的通道,不断往嘴里送着炸薯条。他吃东西的动作十分呆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肚子太饿了吧。 柏木的视线没有朝向健一和行夫,并未注意到他们。不仅如此,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周边所有的人。健一心想,或许他的耳朵上正挂着随身听的耳机吧。只要一挂上那玩意儿,谁都会变成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 “那家伙……倒还不错。”行夫用稍稍放心的口吻说道。 “哼,至少还活着。”健一故意狠狠地说,“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上学了吧?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行夫开始后退,准备离开麦当劳,眼睛却依然看着柏木的侧影。 “有一个月了?” “有啊。跟大出他们闹起来,还是十一月中旬那会儿吧。” 那是一起突发事件。当时正午休的柏木卓也突然抡起椅子砸向大出俊次。从那 以后,柏木就不在学校露面了。 “柏木今天是一个人啊。要是遇上大出他们可就糟了。”远远眺望着麦当劳店内的行夫小声说道。 “今天是圣诞夜,他们不会来这里的。” “也不会乖乖待在家里吧。” “听说他们有个基地,是湾岸那边用仓库改造的酒吧或夜店之类的,据说由他们之中高年级的人看店。” 被统称为“大出他们”的那伙人,是城东第三中学的不良团伙之一。二年级有几个让老师头痛不已的差生小团伙,尤以大出为首的那个最为典型。他们根本不读书,上课捣乱,对年轻女教师纠缠不清,旷课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有迟到早退,考试基本不参加。他们穿着邋遢,染发,抽起烟来堂而皇之,如有老师制止,他们就摆出歪理十八条:老师有什么权力干涉学生的个人自由?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管好,不用你们操心。 传闻大出的父亲在城东第三中学读书时就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还说他上高中后很快退了学。现在这位大出胜是大出木材店的老板,接手了上一辈传下的祖业,据说大出俊次今后也会继承下去。大出胜觉得儿子的前途早已明了,没必要吃苦头念书。他常说,比起学校教的那些东西,学习混社会必要的处世之道才更有用。因此,他的独生子俊次逃课上了瘾,也不参加学校举办的任何活动。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叫大出胜去学校。这个做父亲的冲进教师办公室大吵大闹,对老师的劝说充耳不闻。他说,自己不上学不也老板当得好好的吗?跟着窝在学校这片弹丸之地光说不练的老师,哪学的来做人的道理?我家儿子不用你们管!说完便扬长而去。 大出俊次身后是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两人。一般只要提到“大出他们”,脑海里浮现的总是这三人的嘴脸。大出其实相当有人气,时常会有许多人围着他转,但始终跟在他身后的只有桥田和井口。桥田的家里也有祖业,好像是开小酒馆的,井口则是这家购物中心里某家杂货店老板的长子。因此,大出胜的理论对于这两人也完全适用。他们主动想学习是一回事,若是不上学也能有活路,为什么非得把他们绑在课桌上呢?是吧,老师? 在这片满是自营业主和工商业者的居住区,家长会有类似想法并不稀罕。如今的教育体制,会将高强度的课程强加给资质平平的孩子们,期待他们进东大、做官僚。而那些希望儿女继承家业的父母,都对此抱有本能的反感。 就连向坂行夫的父母也是如此。健一还清楚地记得发生在去年夏天的一件事。在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绩单的结业典礼那天,健一说回家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为妈妈去了医院。行夫便邀请健一去他家吃刨冰,说家里买了台家用刨冰机,因为妹妹小昌喜欢吃,加在刨冰上的糖浆也一应俱全。 来到向坂印刷作坊后,行夫的母亲拿过行夫递上的成绩单,没看一眼就直接供上神龛,击掌两下,合十拜礼,便转身去做刨冰。健一觉得很奇怪,阿姨怎么不关心成绩单上的数字呢?看见这样的疑惑显露在健一的脸上,行夫笑着解释道,自己每次考试都是涉险过关,所以妈妈从不急着看成绩单。 “只要我不被学校抛弃,能拿着成绩单回家就行。”行夫说。 “当然了,能取得好成绩是最好不过的。”阿姨那张与行夫十分相似的脸上笑吟吟的,“我跟他爸学习都不怎么样,也不能对他要求太高。” “我至少会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满道。 “哼,上次教小昌时还教错了呢。” “是吗?有这么回事儿?” 昌子早就回来了,正和母亲一起乐颠颠地做刨冰。曾听行夫说,她的学习成绩也不好。 “不过也无所谓,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说她画画好。” “野田,你家里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妈妈也有学士学位吧?”行夫的母亲说道,估计是从行夫那儿听来的吧,“小健今后可是前途无量啊。” “这……” 母亲从未出去工作过。她确实毕业于有名的女子大学,但仅仅是拿了张毕业证,根本没用过相关的专业知识。父亲是学土木工程的,作为一名工程师在铁路公司任职。他好像很喜欢现在所从事的工作,不过也没有取得过骄人的业绩。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没有整天把‘学习’挂在嘴边呀。” “现在倒还没有。”健一说道。 “不管怎样,像我们这样做生意的人家,只要孩子以后能继承家业就行了。学校里可学不到生意经。不过,行夫,你至少要读到高中毕业才行。不读高中就交不上同龄朋友,会像妈妈一样,在社会上吃不开的。” “是吗?”行夫一边搅动刨冰,一边歪着脑袋说,“也是。小健要是进了‘开成’或‘九段’(注:“开成”指开成学校,“九段”则是千代田区立九段中学的简称,两者都是东京的名校。),就算住得近,也不会跟我玩了吧。” 建议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后要是升入不同的学校,也会渐渐疏远。然而,听着行夫如此单纯和落寞的语气,又不便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于是,他找了一个避重就轻的说法。 “我才不去什么‘开成’‘九段’呢。” 这时,碰巧小昌将刨冰碗弄翻了,话题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亲的话,还有行夫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对行夫的要求可谓简单明了。那么,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对自己抱有明确的期望呢? 行夫的妈妈说,小健是前途无量的。真是这样吗?会不会因为没有家业,自己既不能从父母那里继承店铺或行业技术,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妈妈算是好好学习的吧,如今不也在无精打采地打发日子吗? “小健。”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从思绪中回归现实。 “你怎么了,发什么愣?” 这时,两人还置身于商场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后,行夫似乎不想进麦当劳了。 “回去吧。” “是啊,下起雪来可就麻烦了。” 他们开始朝商场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头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将脸扭向一边,喝着纸杯里的饮料,似乎并非在想什么心事。 “今天可是圣诞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家伙,孤单一人的。” “一个人反倒轻松嘛,肯定的。”行夫说道,脸上摆出几分大人的神情,“在学校里,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对柏木来说,一个人才更自由自在。” 4 仓田真理子为了圣诞夜,特意给自己和弟弟编织了袜子,红白绿三色相间,十分漂亮。袜子很大,套在头上的话能把脑袋罩个严实。这是为迎接圣诞老人而预备的,万一他带的是大件的礼物呢?宁大勿小嘛。 可是,上小学四年级的弟弟大树分明还是个小屁孩,却尽泼凉水:“姐姐已经十三岁了,还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真是个傻瓜。”他死活不愿将真理子编织的袜子挂到床柱上。 “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圣诞夜里圣诞老人会来派送礼物,这想法本身不就很有趣吗?” 真理子刚说完,弟弟马上反驳:“觉得有趣就非得挂袜子吗?就算不挂,明天早上照样会有圣诞礼物。爸爸妈妈给的嘛,每年不是都这样,不是购书券就是文具券。圣诞老人会挂这些玩意吗?” “可是,挂袜子会有圣诞节的气氛。” “又不是基督徒,干吗非要搞出圣诞节的气氛呢?估计姐姐你连圣诞节的由来和涵义都不清 楚吧。连基督教都不信,只会瞎凑热闹,可笑!” “你这人真是满嘴歪理。” “歪理?明明是真理。你就连这都分不清,简直是个傻瓜。” “哪有人把姐姐叫做傻瓜的呀?” “事实如此,有什么办法?难道不是吗?全2分(注:日本的中小学成绩单上的分数满分为5分,这里用“全2分”讽刺真理子成绩糟糕。)!” 真理子最受不了别人提她的成绩。同样是父母生下的孩子,不知怎么搞的,弟弟学习出众,小学成绩单上尽是成绩优秀的评语,是个全5分的好学生。要是体育或音乐更差一些,还会讨人喜欢一点,可弟弟大树似乎无所不能,父母也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什么都依着他。连吵架也是弟弟更厉害,真理子总也占不了上风。一般都说女孩子闲话多,嘴皮子更利索,可在仓田家,这条规律也不管用。 今天,全家六口人团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顿晚餐。或许是圣诞夜的缘故,平日里关系紧张的母亲和祖父母也和和气气,谈笑间听不到带刺儿的话语。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还摆了鲜花,看来这番精心布置还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圣诞礼物,可谁知…… 真理子觉得很憋屈,将两只袜子都挂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袜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好像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头。说不过弟弟已经很难过了,更令人伤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劝诫弟弟,也没人来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间,望着床柱上的袜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泪。 真理子的双亲都在位于湾岸堆填区的食品工厂上班。那是一家制作盒饭和三明治批发给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厂,二十四小时开工,实行早晚轮班制。父母每天早晨六点钟都得去上班,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爷爷奶奶上了年纪,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点,仓田家里还醒着的,只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树。 姐弟俩虽然有各自的独立空间,也不过是用书橱和家具将一间八叠(注: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为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大的房间分隔开而已,家具上方靠近天花板处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处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动静。隔壁悄然无声,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着书,简直是一条大书虫。 真理子悄悄溜进走廊,走下楼梯,来到厨房。厨房里没亮灯,炉火早已熄灭,空气冰冷。她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拨下号码。听筒里立刻响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边等待电话接通,一边匆匆穿上拖鞋。 “喂,这里是藤野家。”听筒里传来成年男人的声音。糟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啊。 “喂,我是……仓田。”真理子用尽量平静的声调说,“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来。我想跟凉子说会儿话,可以吗?” 对方的声音立刻轻松了许多:“哦,是仓田啊,晚上好。” “晚上好。” “稍等。”耳边传来了对方放下听筒的声音,还有“凉子,凉子”的呼喊声。真理子知道接电话的是凉子的父亲。他是警视厅的魔鬼刑警。打电话去藤野家,由父亲接听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时间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亲的在家一般都不接电话。就像自己的父亲,即使奶奶、妈妈和真理子为准备饭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开交,他也绝对不接电话,还会大吼:“喂,电话响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凉子的父亲也是个大忙人,估计连家都很少回。电视剧里的刑警不都是这样吗?偶尔有空,就赶紧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脸蛋,换身衣服再出去办案。因此,难得有时间在家里呆一会儿时,他们对家人总会和和气气的,不会摆臭架子,也不会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身;连饭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说话,更不会不耐烦。 凉子的父亲去叫人听电话时,从不会播放背景音乐,想必是警视厅的习惯。故意让对方听电话这头的噪音,其中也许包含了某种心理暗示。真理子曾就此特意询问凉子,凉子听了哈哈大笑,说真理子大惊小怪,想过头了。 “喂,是真理子吗?久等了。”藤野凉子接起了电话。 一听到凉子平静而明快的声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啊呀,你怎么了?” 真理子流着泪,把弟弟大树的恶劣言行数落了一番。凉子边听边“嗯、嗯”地回应,还不时插上一句“大树真是过分啊”。听声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气。 “凉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着眼泪问道。 “说什么呀,这种话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可是……” “你怎么会是傻瓜?如果相信圣诞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吗?” 藤野凉子也是个挺会讲理的女孩,但她讲的道理不像大树那么尖锐。这是为什么呢?真理子心里暗忖道。 “凉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吗?” 凉子跟弟弟大树一样,任何事情都能干的出色,无懈可击。学习优秀,体育全能,还生得一副好脸蛋,又有身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这个嘛,妹妹们吵吵闹闹的,可费神了。” 真理子知道,凉子的母亲也在工作,还有自己的事务所。真酷。 有时真理子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藤野凉子,而是仓田真理子呢?自己若变成藤野凉子,那一定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凉子若变成仓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会手足无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长处,并充分发挥。若是这样该多好啊。 “不过肯定很开心吧,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啊。” “我可是受够了。还是弟弟有用。” “有什么用?” “让他晚上接送你,充当保镖。” “是吗?可大树认定我是傻瓜,他越长大,心就会离我越远。” “我说真理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可我确实是个傻瓜,又能怎么办?和有没有圣诞老人没关系。我的成绩也不好。”由于期末考试成绩太差,寒假前,真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别辅导。大树狠狠鄙视了她,说他可不想被当做某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弟弟,还宣布自己以后要上私立中学。父母似乎也是这个意思。“明天不是结业典礼嘛。拿到成绩单,又要被他嘲笑了。” 凉子叹了口气,并故意让真理子听到:“真理子,看来你的心情很糟。唉,这可是难得的圣诞夜啊。” “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呢?打起精神来。明天告诉我收到了什么圣诞礼物吧。我也会告诉你的。” “嗯,好的。” 凉子的口气变得急促起来,看来是想挂电话了。真理子赶紧道声晚安,便挂断了电话。她感觉,自己比打电话之前更加孤单了。 没意思。 泪眼朦胧间,她渐渐泛起了困。 她想到成绩单,想到自己将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轻视,连自己都无法喜欢自己,身体沉重得似乎连自己那张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圣诞夜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圣诞夜。胡思乱想中,仓田真理子进入了梦乡。 5 天亮了。 闭着眼也能感到朦胧的光亮,野田健一从毛毯里探出脑袋,望向窗外。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背后透着微光,看来雪还在下。 闹钟的时针正要指向六点。当健一眨着眼睛盯着它看时,秒针转过一圈,发出一声“嘀嗒”的轻响,随即铃声大作。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按下闹钟的按钮,闹心的响声便立刻停止了。闹钟的金属表面冷冰冰的,可见房间里的空气也冷得够呛。 楼下传来人声,钻在被窝里听不太清,但应该是父亲的声音。 健一的生物钟很准,常常会在闹钟响前一刻醒来。今早睁开双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梦。他隐约记得自己是被这个梦催逼着醒来的。他调整枕头的位置,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刚才的梦。 楼下又有声音传来,这次似乎是妈妈。紧接着,像要打破这一声响的回音似的,传来“咣当”一声――什么东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时睁开了眼。楼下再次传来人声,嗓门很大,听得很清楚。 “你别管!”是妈妈在大声叫喊。健一从床上弹起,没来得及罩上外衣,便赤着脚蹦到走廊,径直跑下楼梯。 几乎在他双脚落到楼下走廊的同时,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当”。是厨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该趁势冲进厨房,还是躺回被窝装睡。当他在这两种念头间摇摆不定时,厨房里似乎又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还伴随着拖动椅子的声响。 “幸惠。”父亲用呆板的声调喊着。或许称不上“喊”,而仅仅是从嘴里冒出了母亲的名字。 爸爸妈妈在吵架!这简直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从小到大,健一从未见父母吵过架,连一点小小的口角也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又闹又摔的场面,在健一看来犹如地球倒转,既虚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着两腿朝厨房走去。打开厨房的门,他突然觉得自己只穿睡衣的模样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该为这种细节费神的时候。 母亲趴在餐桌上抱头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纹呢大衣,脚上穿着厚实的粉红色室内软鞋,褪了色的鞋尖处躺着一只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调料架也倒翻了好几个,泼出的酱油积成一摊,沾上母亲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断扩散的污渍。 父亲在母亲的斜对面,坐在餐桌边拉开的椅子上。刚才那声拖动椅子的响声,大概是父亲坐下时发出的。父亲西装整齐,领带松垮,眼镜稍稍下滑,神情呆滞。他耷拉着双肩,似乎很累,但应该并非刚下夜班的缘故。即便是夜班归来,也要和早上出门时一样干净利落,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态。他曾经得意地笑谈,有一次下夜班后在车站偶遇熟人,那人以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说了声“您走好”。 父亲的脚边也滚落着碗碟碎片,其中一块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未掉落。 两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觉得自己仿佛闯入一幕虚幻的哑剧,只有脚底能感到一阵现实的冰凉。如果自己返身上楼,等待十分钟再下来,这幕叫人看不懂的哑剧是否会谢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后台的排练,根本没打算向观众表演。若自己视而不见,这一切真会消失无踪吗?正当健一打算悄悄离场时,父亲突然抬头,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开口了,吐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野田幸惠仍旧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酱油渍继续扩散着。 父亲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沙发的靠背上搭着父亲那件只折叠了衣袖的大衣,父亲站在那里,一只手放在大衣上。 “妈妈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说,“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来。爸爸去整理厨房。” 想说出口的问题已经涌到健一的嘴边,却一句也没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将那些不成熟的疑问统统咽了下去,仅剩一句:“妈妈她不要紧吧?” “她有点冲动。”父亲答道,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推了推眼镜。 “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哦,刚才。刚回来一会儿。” “你回来时,妈妈就不对劲了吗?”话一出口,健一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不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明知父亲难以回答,却还要用不怀好意的冰冷语气如此提问。 “你先去换衣服。不然上学就要迟到了。” 健一老实听从父亲的话,慢吞吞地上楼换好衣服。今天是结业典礼,不上课,不过他还是打开书包检查了一番,又从衣橱的抽屉里取出袜子,不紧不慢地穿上。他觉得必须多给父亲一些时间,不然总有点过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冒失的顾客闯入了尚未做好营业准备的商店。下楼时,他还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厨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处都已打扫干净。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父亲正在煮咖啡,并往烤面包机里放进了面包片。 “妈妈去睡了。”父亲面对水槽,对背后的健一说,“下楼时没遇上吗?” “没有。”健一答道。确实如此,甚至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有必要,妈妈似乎能像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亲毫无表情地说着,将盛有烤面包片的盘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开椅子正要坐下时,看到了桌布上的酱油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布,觉得那摊污渍似乎在对他说:摔坏的餐具扫除干净,伤心的家人赶回房去,可仍有痕迹无法抹去。兄弟,你就这样若无其事地上学去了? “爸爸,”健一出声道,“出什么事了?” 父亲默不作声,往咖啡杯里倒着咖啡。 “我第一次见你跟妈妈吵架,真吓人。” 父亲依旧面朝水槽,开始喝咖啡。 “爸爸。” 父亲背对健一,提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昨天傍晚出门了吗?” 健一吓了一跳:“跟这事有关系吗?” “我问你出去了没有?”父亲的语调中开始有点不耐烦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简短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父亲一阵沉默。 “去哪儿了?” “陪朋友,给他妹妹买圣诞礼物,去了购物中心。” “这样啊。”父亲嘟囔了一声。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泼进水槽,随手将咖啡杯放在一旁。“没跟妈妈说吧?” “出门时她正睡着呢,就留了一张便条。” 父亲以惊人的速度骤然转身,面朝健一,眼里喷出怒火。 “真的吗?” “真的。” “便条放哪儿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里的桌子,说:“那儿……” “妈妈说没看到过便条。” “可我确实是写了便条才出去的,没有不声不响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样做妈妈会担心,会打电话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间的问答进行到这里,健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如此。他心里暗忖道。 估计是昨天健一写的便条不知所踪,也许被靠垫什么的挡住了。母亲没有看到便条,便心慌起来,不知所措。于是她像往常一样往父亲的公司打电话。那时父亲可能特别忙,不便接电话,别人替他接过后,说了声“你家太太真够呛啊”之类的话,让父亲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后,父亲训斥了母亲,母亲也发了脾气,两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来也没被妈妈骂啊。”健一说。他想借此安慰父亲,让父亲放心,不要生母亲的气。妈妈平时就爱瞎操心,何必那么生气呢?健一希望父亲能恢复往常的模样。“我还跟妈妈说,购物中心人真多。妈妈只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种地方去头会痛的’,我们还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饭。” “妈妈没有骂你?”父亲镜片后的眼睛眨巴着,问道。 “没有。昨天妈妈不太舒服,一直无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面就变成了一片冰雪王国。黎明时分的天空,却呈现出南国大海般的湛蓝。在关东地区,大 雾过后的第二天,常常会出现晴朗的好天气,简直叫人忘记仍身处严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个典型的大晴天。 父亲摘下眼镜,用一只手揉着眼睛,稍稍皱起眉头,看着地面低声说道:“你也要当心啊。” 健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亲随即又含糊起来,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学去吧。别迟到了。” 这时间根本不必担心迟到。现在是七点刚过,在这个季节,城东第三中学的上课时间是上午八点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钟响预备铃。从健一家到学校,慢慢走也只需二十分钟左右。 此时出门走到学校,估计校门都没开呢。 没想到积雪的道路竟那么难走。早知如此,就穿胶鞋出门了。可这样一来又等于宣布自己不擅长运动,腿脚不灵活。 城东第三中学的正门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两位男教师正手持铁锹在那儿使劲铲雪。其中之一是体育老师,负责初一年级,健一对他不怎么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会课老师楠山。楠山老师已年近四十,却身材魁梧,还兼任柔道部的顾问,是个厉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缘。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觉得楠山很谈得来。但健一非常讨厌他。对于健一这样羸弱的男生,楠山常会口无遮拦地冷嘲热讽,还满不在乎地说:“没有个好身板怎么行?不喜欢体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欢“健全的精神来自健全的身体”这句座右铭。 幸好没有被他们发现。尽管校门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现一些学生,但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一个穿校服的同学。健一开始沿来时的路往回走,顺着围墙向右,转过拐角便能看到一扇边门。在上学的时间段,边门通常会关闭,学生必须按规定走正门进入学校,这样方便监督学生。可学生们也有自己的习惯,一些违反着装规定或经常迟到的同学,往往会翻过这扇边门进入学校。 健一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有时走到半道发现忘带东西,回家取来后再走正门就来不及了,只能翻过边门进入校园。他虽不擅长运动,但若有必要,这点动作还是应付得来的。尤其像今天这样积雪很厚的情况,翻进去想必不怎么吃力。 果不其然。边门关得很紧,但被风吹拢的积雪,一直堆到了离地八十公分高的横杆处。双手一抓上涂着黑漆的铁栅栏,他立刻感到一阵透心的寒冷。 边门内的后院空无一人。后院只有两米宽,夹在围墙与砖红色校舍之间。那里有好几堆冷风吹成的大雪堆,像一个个没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视着健一。由于这里背阴,太阳照不到,气温特别低。健一决定赶紧爬上去。他先将书包隔着门扔进去,再用双手抓住铁栅栏。 手冻僵了。健一发觉今天翻这道门要比往常困难得多。铁门上结了冰,运动鞋的鞋底踩上去相当滑。他刚跨过铁门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横杆,谁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间,他的脑袋朝后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这么摔下去,会撞到门上的。 这样的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胡乱挥舞双手,试图落到边门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觉中,身体在空中晃荡的时间相当长。 “咔嚓”一声,身体终于掉了下来。受到的冲击并不厉害,只感到浑身冰凉彻骨。他落下的地点和想象中不同,离门较远,还偏了一段距离,是边门旁的树丛。结了冰的杜鹃树叶在身下沙沙作响。 健一转身从杜鹃树丛中脱身,从头到脚沾满了雪。他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脑袋昏沉沉的。 刚才扔过来的书包,已被雪盖住了一半。他环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刚才那么大动静的一跤,应该不会遭人训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来。这时,他看到书包旁的雪堆里露出了一只手。 那地方怎么会有手呢?健一抖落头发上的雪,想道。 从那只手的姿势来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书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书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只手! 怎么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动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转动着,朝着那只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洁白无瑕,看起来还有几分可口。如此纯洁的白雪下,正藏着与那只手相连的、可怕的东西。 拣起书包,跑进教室吧。健一这样想着。今天从大清早起就怪事连连。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好像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让二十四个小时从头顶上越过。日子一变,运势也会改变。 可是怎么会这样?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只毫无血色、雪一样白的人手呢? 我刚才脑袋摔着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吧? 健一想找个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觉间,他跪立起来,手臂不听使唤地刨起那堆伸出一只手来的雪堆。结冻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面形成一个拳状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将手臂伸进洞里,用力一甩,将上方的积雪扫除。积雪飞腾起来,落到他的脸上。 一张人脸出现在他眼前,两眼圆睁。黑色高领毛衣的衣领上沾满了雪,眼睫毛也结了冰。或许是冻住的缘故,眼皮还是睁开的。 脸上很干净。健一马上认出了这是谁,因为这张脸他很熟。可没等此人的名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健一便发出惨叫。他不顾一切地狂喊,同时,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在遥远的地方发问:有什么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师,老师。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这儿了,死在这儿了。 柏木卓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在雪中,脸上保持着生前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健一极度的恐慌,以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冷眼神仰望着蓝天。 6 藤野凉子是在早晨六点过后起床的,由于寒假开始前没有剑道的冬训,她本想再睡一会儿,却因为实在太冷,睡不着了。 拉开窗帘,眼前展现出一幅壮丽的雪景,美得让人惊叹。连人行道都积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风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车场里,成排的汽车都被大雪盖了个严严实实,像一座座纯白的山丘,绵延不断。车顶的雪还未被人触碰,保持着降下时的原始状态,不过在严寒的作用下,表面结了冰,浮起无数的小颗粒。远远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纸质鸡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时起床时一直特别烦人,可今天跟凉子一同起床后,也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欢天喜地地冲去院子里。两双小脚在不大的院子里四处乱跑。她们堆了个不怎么像样的雪人,又对着隔壁停车场上的银白色小山群连射了许多发“雪弹高射炮”,闹得不亦乐乎。帮母亲准备早餐的凉子从厨房窗口朝外观望时,发现那个巨大的鸡蛋盒已经被轰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了。 “快来吃早饭!还没放寒假呢。今天是结业典礼,迟到了可不行。”母亲跪到大门口,大声招呼道。一团白气从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蓝色的天空,消失无踪。现在才七点左右,若是往常,两个妹妹肯定还赖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欢大雪,疯着呢。”凉子面对在餐桌上摊开受潮的晨报的父亲,发表了这样的感想。谁知父亲立刻反问:“哦?这么说,你已经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吗?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亲说着打了个大哈欠。 “现在还有没有被你们逮捕后,骂你们是国家走狗的人呢?老电影里好像都这么说。” “就算没人骂,不还拴着链子呢?仍然是狗吧。” “这么说,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吗?” “你怎么一大早就愤愤不平的。昨晚的礼物不中意吗?” 一语中的。 昨晚凉子收到的圣诞礼物,是一本重到无法单手举起的国语辞典。凉子承认,自己确实抱怨过上小学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辞典词汇量太小,要查的词时常会找不到。难怪父母会想到去补上这个缺憾。这份礼物既正确又合理,但作为给一个十四岁女孩的圣诞大礼,就不能更时髦一点吗? “反正你跟妈妈去买年货时,还会要这要那的吧?这样没什么不好嘛。”父亲说。这番话也是既正确又合理。 两个妹妹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一家五口围着餐桌坐下,开始吃早餐。尽管爸爸说自己一大早就愤愤不平,实际上凉子不仅没有怨气,反而乐滋滋的。全家人一起过完圣诞夜,早晨起来还能一个不落地同坐桌边享用早餐,实在太稀罕了。在凉子的记忆里,这还是头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圣诞晚餐,父亲也会在当夜出门办案,有时甚至连圣诞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来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拢,就是早上凑不齐,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凉子察觉父亲会在这个早晨留在家中,并非出于偶然。说是上天的安排或许过于夸张,也许是长年积累的刑警直觉在父亲的心里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个女儿,特别是凉子的身边。 当然,此时的凉子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她只是觉得父亲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显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凉子以为,也许是警视厅搜查本部的什么人也注意到这一点,劝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亲从事的工作可谓既特殊又重要。 仓田真理子就非常羡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时,凉子不经意间说出了“账房事件”这个词,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问后凉子解释说,那是需要在警视厅设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听后佩服不已,还说:“凉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凉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自鸣得意。 凉子心里清楚,让真理子无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电视剧中营造的幻象,跟现实中的藤野家大相径庭。但无论如何,能让同学羡慕,感觉并不坏。能够老实地承认这一点,说明凉子毕竟还是个孩子,而且十分朴实。 收拾咖啡杯时,母亲说路上有雪,还是早点出门为好。 “翔子,瞳子,妈妈送你们去。” “好啊!坐车了!” 瞳子开心得直拍小手,母亲却对她摇了摇头:“想得美。我只陪你们走到集合地点。” 翔子与瞳子上的小学,还遵守着集体上学的原则。 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学校已经很少了,因为儿童的人数正不断减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区,老式的都营住宅、公团住宅还很多,近年来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与时代潮流相反,学龄儿童的人数不降反升。 “说不定我们的车连引擎都冻僵了。”翔子没好气地说,“偏偏是迷你型的,像个玩具似的。我早说该买辆奔驰的厢式车了嘛。” 母亲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压岁钱买吗?真是对不住了。” 两个妹妹嘟囔着要穿昨晚收到的连帽大衣去上学。围巾是凉子为她们织的,两条一模一样。翔子非要梳马尾辨,凉子只好将自己的准备工作往后推,开始跟翔子那头倔强的头发做艰苦斗争。 “唉,好想把头发拉直啊。” “是吗?我也想呢,可是不让做呀。” “美纪就做了,还漂染了呢。” “那是别人家的事嘛。” 母亲终于能领着两个妹妹出门时,已经是八点差五分了。凉子此时刚刷过牙洗过脸,还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装束。八点十五分前不进教室就算迟到,得抓紧了。 从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只需两分钟,但不得不从边门进入学校。学校要求所有学生上学时必须走正门,所以凉子每天上学都得绕远路,这样就要走上六七分钟。 “要迟到了!” 就在手忙脚乱换上制服时,她听到了第一辆警车的警报声。 很近啊,凉子心想。警车从屋子北面的大道上开了过去。大清早的,出什么事了? 在洗脸池前梳头时,凉子第二次听到警笛声,这次仍然很近,与前一辆警车方向相同。由于路上积雪,警车开不快,所以警笛声特别闹心。 紧接着又是救护车,鸣笛的方向与警车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吗?”凉子把头探向起居室问父亲。父亲不在那里,大门却敞开着。“爸爸……” 家附近有警车开过,父亲一定会出去看一眼,这是他的职业病。凉子拖着便鞋跑出家门,父亲正背对自己站在大门口。明亮温暖的太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光甚是耀眼。凉子举起一只手遮挡额头。 “就在附近吧?” 听到凉子的说话声,父亲回过头,眉宇间的神色稍显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 警车和救护车确实是冲那里去的,而“不会吧”三个字只是凉子遇事便会脱口而出的口头禅。要是平时,父亲肯定会斥责:“动不动就说‘不会吧’,没教养!”可现在父亲却没对她发火,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你准备好了吗?爸爸换了衣服就来,你等等,我们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快要迟到了呀。” “我马上就来。” 父亲踏回家门,与凉子擦身而过。凉子踩着父亲刚留下的脚印向大门口跑去。每个脚印都深达三十公分,没过了便鞋和脚踝。 站在大门口是无法掌握情况的。目光所及,只有大雪覆盖下杂乱无章的街道,在阳光下闪耀着庄严神圣的光辉。天空一片湛蓝,澄静透明,看不到一丝云彩。纯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大地,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没错,确实不同寻常。 父亲的感觉正确无误。一转过街角,就看到城东三中的边门前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由于街道狭窄,三辆车拥挤在一起,没有其他车辆,连摩托车、自行车都没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内出了事。在身穿制服的警察中间,有几名教师无精打采地站在雪地里。 不愿与父亲一同去学校的凉子见到这幅光景,也不由得变了脸色。她紧紧拽住了随后赶来的父亲的防寒服袖子。 “怎么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亲的眼睛紧盯着警灯,将手放到女儿身上,“你在这里待着,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这……” “等着。” “有同学过来,我怎么说?” “一起等着,别去学校。” “一起等?可是……”凉子那双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我明白了。”? 积雪的道路上,藤野刚艰难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脑海中猜想,学校里是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进行?今晨将举行结业典礼,这一点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园暴力,绝不是十年前那种毁坏教育设施的胡乱发泄,而要更尖锐,更严重。有时引发暴力事件的,并非在校学生,而是从前的毕业生。今天的事件中,会不会已经出现了受害者呢? 刚才与凉子简短的会话,想必已使她联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早上好!” 因为积雪的阻挠,前进一步要花的时间,大约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刚离警车老远时就朝着学校边门大声打了个 第二章 8 “豆狸”是个演说狂,逮到机会就会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尤其是夏天列队在操场上站得两腿发麻,或是冬天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幸好津崎的演说还算风趣幽默,涉及的话题也不单调――从年轻时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到最近读过的书;也常会谈论一些时事问题,不过他从不照搬报纸上的社论,而是通俗易懂地阐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时也许是过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劲头一来,就会口无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为是的论调。为此,不仅有家长打来抗议电话,甚至还多次被学生当面指出用语错误。校长的口误,已然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今早的讲话无论如何也与幽默沾不上边。校内广播一出生,藤野凉子就发现,津崎校长的声音有些堵。 “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校长津崎。” 开完头,他顿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绝起来了。 城东第三中学的播音设备破旧不堪,音响效果极差。有一次播放午间音乐,冲绳女歌手唱到高音时,喇叭竟破了音,发出“哔哔哔”的刺耳杂音,简直像在扯着嗓子快速念经。承受这糟糕音响的校舍也同样破烂,伤痕累累的墙壁和走廊对声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极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听不清广播的内容。 此时此刻,津崎校长的话音也变了调。 “各位重学,早上跑。” 校长的开场白被扭曲成这样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没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广播那头校长的长时间沉默吸引住了。学生们的不安与好奇笼罩了整栋教学楼。 “今晨,是东京久违的大雪过后的早晨。” 或许是音量调低的缘故,校长的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凉子将胳膊肘搁在课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着的仓田真理子不知为何,双手像祈祷似的合掌在眼前,将额头抵在指尖上。刚才哭泣的女生,现在又发出了擤鼻涕的声响。 除此之外,教室里鸦雀无声。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辉。可是,就在这样的早晨,却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顿了一下,喇叭里再次传来“噼噼啪啪”的杂音。 “估计大家都知道了,学校的边门停着警车。听到警笛声,肯定有同学会感到震惊。在此我先说明,学校里并未发生什么让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没有任何危险。请大家平静地听完这次广播。” “校长在说什么呀?”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道,“柏木死了,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他是说没有发生校园暴力事件。”有人低声说明道。 凉子猛然回头,真想大喝一声:讨厌!别出声!你们平时一点也不关心柏木,现在哭什么哭! 为了克制这股冲动,凉子低下头,垂下双眼。角落里还有别的女生在哭,时不时传来抽泣声。 凉子的双眼是干的。同班同学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冲击,但她流不出眼泪。她内心某个角落甚至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哭不出来,是否说明我很冷酷?没有对柏木卓也的哀悼,却更在意自己内心的动态,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现? 凉子沉默着,教室后方反倒传来了男生的喊声:“烦死人了!哭什么哭,笨蛋!” 没人回应,抽泣声也并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响起来,传出校长的讲话声。 “所谓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们得知,我校二年级一班的一位同学亡故了。他的遗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车和救护车就是为此而来的。” “该同学为何死在校园里,我们还不得而知。或许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后将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但绝不会发生影响大家日常学习生活的事件。请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会取消。本次广播结束,各班各自召开班会。从班主任老师手中拿到成绩单后,请大家赶紧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团活动一律停止。请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泼地度过寒假,迎接新年的到来。” “虽然,今天早晨的事件会令大家痛心万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坚强的心态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继续说,“如果有人感到身体不适,请向班主任提出。开班会时,请大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班主任。另外,为了社团活动的重启,请大家确认各社团内部的联系方式。” 这些细琐的事务,本是不用校长亲自过问,但这就是“豆狸”的风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这一事件后,想必也会担心。大家请向父母转达:最近几天内会召开一次家长会,具体时间将通过电话另行通知。” “各位同学,本次广播即为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我期待在第三学期(注:日本中小学一学年一般有三个学期。)开学典礼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脸。” 广播结束后,一直垂着双眼的高木老师抬头扫视了一圈教室。 “校长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吧?请寒假里会随父母回老家探亲的同学举一下手,留下你们的联系方式。如果只是出去玩两三天,就不必留了。整个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学请举一下。” 同学们摇晃着脑袋面面相觑,并没有人举手。 “没有是吧?社团活动的电话联络网不会停用,请各社团自行确认。接下来,发成绩单。” “老师。”一个女生举手说道,“森内老师她怎么了?” 凉子以为高木老师会斥责道:不相干的事情少问!但高木只是板着脸,平静地说:“森内去柏木家了。她虽然也为你们担心,可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还有,”高木老师瘦骨嶙峋的双肩垂落下来,“葬礼的日子定下来后,学校会联络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别吧?老师们也会出席。” 或许是“葬礼”二字带来的影响,教室里哭声一片。真理子已哭得双眼通红,凉子为掩饰自己滴泪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脑袋。 往常,发成绩单总会引发不小的骚动,可今天却在静默中进行,似乎只是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务。凉子突然联想起电视中排长队领取粮食的场景。那是一期介绍东欧某个内战不断的国家的纪实节目。镜头中的市民在严寒中瑟瑟发抖,嘴里吐着白气,只能耐心静候。 轮到自己时,凉子抬头近距离看了一眼高木老师的脸。他的眼睛同凉子一样干涩,不仅没有眼泪,连眼角都不带一点红。 视线相接的瞬间,高木老师似乎觉察到凉子并未流泪,并在那一瞬间显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凉子对高木老师并无好感。班主任森内老师的性格太随意,这位年级主任则正相反,两个人她都不喜欢。她曾对家人说,要是将两位老师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刚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与高木老师心意相通。即便是错觉,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许宽慰。 直到此刻,对于同班同学柏木卓也的死,她终于感到了切实的痛楚。她没有眼泪,更不会哭喊,心底却隐隐涌出确实的悲伤。这恐怕是对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应。何况这起事件近在身边,使她的悲痛中夹杂了些许困惑和愤怒。她听到内心有个低沉的声音在控诉:“没道理啊!” 可这愤怒针对的是什么? 是对有人死去这件事的不满吗? 不,是某种更为抽象的东西。 凉子与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凉子也不是会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来的强烈感伤中的少女。她已拥有足够的理性,去探究这份感伤的成因。 班会结束,全班同学举行了默哀。默哀后,几个女生聚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凉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课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丽的百合花背对痛哭流涕的同学,自顾自地冲窗外静静绽放。这一景象,让凉子想起不来上学的柏木。 他总是对谁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里传来督促学生离校的广播,声音不像是播音社团的成员,而是副校长。? 野田健一还在校长室,津崎校长正坐在他身边。沙发对面则是城东警察署的两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来是比校长还要年长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则是三十来岁的女警察。 两人先后递名片给校长,对健一仅仅通报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尽,疲惫不堪,所以连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两名警察询问健一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情景。刚开始,健一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于是那位中年刑警转而问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时间,以及是否独自上学等具体的问题,健一这才答出话来。 “野田同学,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问道。这人肯定装了假牙,说不定还装了满口。因为牙齿太整齐,与他的年龄不相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点了点头,津崎校长补充道:“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吗?” 健一摇了摇头,又赶在校长的善意照应之前急忙补充道:“仅仅是同班同学的关系。” “可看到他的脸,还是能一下子认出是柏木?” “嗯,这点还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点了点头,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记着笔记。她身上穿着整齐的套装;脚上套了胶靴,算是仅有的应对积雪的对策;脸上没有化妆,嘴唇显得十分干燥。 “听说柏木十一月中旬就开始不上学了,对吧?”中年刑警问津崎校长。 校长那对圆眼睛一下睁得老大,马上回答:“是的。准确说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后,他就没来过学校。” 中年刑警又将视线转回健一的脸上。“这么说,十一月十四日以来,你再也没见过柏木?” 健一刚要点头,却又猛然想起,在学校中是没见过面,但昨天傍晚不是还见过柏木吗? “啊……不,呃……” “在哪里见过吗?三中的学区那么小,你们应该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见过。”健一解释道,“我跟同班的向坂一起看到过他,不过没有跟他说话。” 健一描述了当时柏木卓也的模样,中年刑警确认了女警察正飞速记录的状态后,继续问:“看样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见面?” “这个……好像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对他没啥兴趣。” “不是很久没见到这位不来上学的同班同学了吗?” “我跟他不太熟。” 他还想说:我不喜欢柏木。这话并没出口,因为这很可能被对方抠字眼反问:既然不熟,为什么讨厌他呢? 这时健一有点心慌了:为什么只有自己要被问这种问题呢?自己不过是个倒霉的第一发现人罢了。 莫非……他们怀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剧中常见的套路,可这毫无道理。这帮人以为我做了什么啊! “跟他不熟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中年刑警听到这句话后,目光似乎变得冷峻起来。健一心里直嘀咕:我说错了吗? “你的意思是,大家对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觉得自己受了责备。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受责备? “柏木好像没什么亲密的朋友。”津崎校长说道。他的西装领口处露出了红色的羊毛背心。这位校长会在冬天穿各种颜色的毛衣背心。他曾在晨会上炫耀过,这些都是他夫人手工编织的。 “柏木不来上学后,我跟他的班主任还有年级主任去他家拜访过几次。都有记录的,如有必要,可以拿来作参考。”校长又对健一点头说,“让野田回家去吧?他受了刺激,人也累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健一赶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是的。”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野田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向你询问情况。” 中年刑警的话仿佛往津崎校长的腋下猛托了一把,校长立刻撑开胳膊肘站了起来。他抢先拾起健一放在脚边的书包,催促健一起身。 打开通往走廊的门,津崎校长推健一出门后,自己也跟了上去,并关上门。 “对不起,让你难受了。” 健一除了默默点头,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你的成绩单在高木老师那里。现在班会已经结束了吧,要不要去教师办公室看看?还是回教室去?有没有朋友在等你啊?” “啊,不用了。” 在如此骚动的时刻,是不会有哪个“朋友”留下来等自己的。至少,健一的脑海里没能冒出任何人的名字。 开班会时我并不在教室里,大家对此会怎么看呢?健一又担心起来。柏木之死想必已不是秘密了。即使校长在广播中并没有说出死者的姓名,也绝对瞒不住柏木的同班同学。 除了死去的柏木卓也,野田健一的课桌也是空空荡荡的。 大家会不会把两人联系起来展开想象呢?在没有说明自己是第一发现人前,难免大家不会抱有疑问。 森内老师是指望不上的。她对健一这样不引人注目的学生既没有兴趣,也根本不想去了解。万一以讹传讹,谣言肆虐,森内老师是无力甚至无心去阻止的。 说不定她还会跟着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生一起瞎起哄――健一的眼前已浮现出这样的场景。 “校、校长,”健一仰头望着津崎校长的圆脸,“他们是不是怀疑到我了?” 校长扬起稀松的圆弧形眉毛:“怀疑?” “那位刑警问了那一大堆问题,是不是已经在怀疑我了?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受到了怀疑,那我该怎么办?” “没有的事。”津崎校长两手搭上健一的肩膀,善意地摇晃了一下,“怎么会呢?你想多了。那不成推理小说了吗?” 说完,他还破颜一笑。不过健一可笑不出来。 “你发现柏木遗体的事,同学们并不知道,即使在老师中,也只有我和高木老师知情。” “可是,我没有出席班会……” “高木老师自会解释。说你身体不舒服在医务室里休息就行。对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医务室?你的脸色很不好,让尾崎老师弄点热的东西给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来跟她说。” 说完,津崎校长便推着健一的肩膀朝医务室走去。健一有点犯晕,幸好走廊上一个同学也没有。要是给人见到他现在这幅模样,说不定又会传出新的谣言。 “健一走路时有‘豆狸’陪着呢。”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调得很,怎么会这么倒霉。 医务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缘的老师,主要因为她的和蔼可亲。 她的年龄是个谜。有说快五十的,有说还很年轻的。尾崎老师自己对年龄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时她曾听说过这样的话:“照我的年龄,完全可以做你们的妈妈了。” 不用津崎校长多费口舌,尾崎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让健一坐上医务室内靠近火炉的椅子:“看你的脸就知道冻得够呛。你先等一会儿,在这里暖和一下。” “这里暖洋洋的,真不错。”校长撇下这句话后便回去了。出门时,他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还透出悲伤的神情。但这一幕,健一并没看到。他有自己的 烦恼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里,空调这种高级货是没有的。夏天里热得人直发昏,毫无办法;而冬天会在课桌旁安装煤油暖风机。 医务室里装的不是暖风机,而是老式煤油炉。炉子上半圆形的铁丝网常会烧得通红。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壶嘴正喷着丝丝水蒸气。 健一像中了邪似的凝视着火苗,呆呆地伸出双手取暖。医务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炉,应该并非学校经费不足,或许是尾崎老师深知炉火的颜色能带给人宁静与安慰吧。 尾崎老师要健一稍事等待,因为医务室还有其他人。拉上帘子的病床处传来说话声。不久后帘子拉开,里面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妈妈通过电话了。你真能一个人回去吗?” “嗯,不要紧的。” 健一不认识这名女生。从名牌看,她还在读一年级。 她一脸无精打采,却不像是受了伤或患了感冒。 “回去后,要马上看医生哦。” “嗯。”低头道谢后,这名一年级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师对她说了声“当心一点”便回到医务室内。在健一开口之前,她抢先说明道:“那孩子有哮喘病,拿成绩单时过分紧张,发作了。” “不会是听了校内广播,被柏木的事情吓到的吧?” 听到健一的问题,尾崎老师微微一笑说:“她是一年级的,应该不会。不认识柏木的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听到消息都挺激动,还嚷嚷着‘出事啦,出人命啦,电视台也要来啦’。” 健一心想,这倒也是。若与死去的学生素不相识,自己说不定也会如此。 “二年级的同学没有来过吗?” “是啊,我挺担心的。不过校长在广播里说得很清楚,大家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混乱。所以,野田同学,你是今天的第二个患者。” 像是为了体现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师把声调放得很低。她随即又对健一说:“保险起见,量一下体温吧。先伸出手来。” 她看着手表,凝神为健一把脉,之后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没事儿。野田同学,你真坚强,遇上这种事还能这么镇静,真是了不起。即便是教师,估计也会当场吓瘫吧。” 说完,尾崎老师去为健一倒香草茶。这种饮料是特地为那些纯粹想寻求心理保护而躲进医务室的学生准备的。 “哎?”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放进托盘,尾崎老师看着窗外,惊呼一声,“野田同学,你看,站在那里的不是向坂吗?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仓田。” 健一站起身,将目光投向银装素裹的校园。今天没有学生在校园里打闹,因此雪景并未遭到破坏。只有往来行走的老师们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足迹,扰乱了银白色世界的和谐。 白雪反射着阳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边,看见吗?就在图书馆窗户下方。” 健一顺着尾崎老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校门前通道的尽头处,图书馆的大窗户前,向坂行夫和仓田真理子站在那里。他们两人都裹着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脚又是搓手,还在交谈着什么。 “十分钟前,他们两人来过这里。” “向坂吗?” “嗯,问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会一结束就来的。他们听高木老师说,野田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休息。” 当时尾崎告诉他们,野田不在这里,说不定马上会来,不妨等一等,可那两人说,还是去校门口等好了,说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边门不开,所有的同学都会从正门进去,在那里等准不会错。 “他们都很担心你。” 建议抬头望着尾崎老师的脸,问道:“老师,你跟他们说过,是我发现了柏木,并接受了警察的询问吗?” “没有。还是你自己跟他们说比较好。所以我才留他们在这儿等你。校长也说过,见过警察后,可能要带你来这里。”尾崎老师不解地歪起脑袋,“可是,向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提议将那两人叫过来。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说完,她“哗啦”一声拉开窗户,将上半身探出窗外,冲着向坂他们招手。“向坂同学,仓田同学……” 二人闻声转过脸来。尾崎老师大幅挥手,示意让他们过来。 “到这儿来,快点,快点!” 这时的尾崎老师简直像个学生。 健一的脸上重新露出微笑。老师欢快的声音让人欣喜,向坂在等着自己的事实也令他感动。看来自己刚才不该跟“豆狸”说那样的话,真该去教室看一眼。 “啊,这儿,在这儿呢。小健!” 不一会儿,满脸通红的向坂行夫冲进医务室,紧随其后的仓田真理子两眼睁得大大的,高声喊道:“在这里啊!” 真理子跟向坂从小一起玩到大,两人的关系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都去哪儿了?” “高木老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担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师,嘴里含糊道:“这个……” “是为了柏木的事吧?”向坂行夫还在气喘吁吁,“他死在边门那儿的雪堆里了。难道是你发现柏木的?你是第一发现人?难怪不来参加班会,我早就猜想,是不是这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尾崎老师说的没错,向坂行夫已经觉察到了。 健一从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冻得厉害,在回答警察的提问时,更是一度感到体温逼近绝对零度,可现在他心中正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离开教室后,凉子一个人逃也似的飞奔起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只要一开口,就会被问及柏木惨死的事,甚至遭人责备:身为班长,为何没有做些什么来防止这场悲剧呢? 可是,眼下探讨这样的问题也无济于事。凉子对于柏木的死并无特别的感觉,也不愿别人发现这一点。高木老师是理解自己的,这就行了,赶紧回家吧。 出了校门,她看到马路对面停着一辆插有报社旗帜的黑色轿车,应该是来采访的。 用不了多久,电视台也会来人吧。拒绝上学的学生突然死于学校,可以拿来当头条新闻了。如今那些对学校教育充满忧虑的大人们,肯定会关注这一事件。不难想象,无论是报道的一方,还是看报道的一方,都会唉声叹气道:“在发生惨剧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吗?”“人的生命比地球还重啊!” 烦死人了。凉子摇了摇头。在看待此类事件时,人们为何喜欢掺杂进如此滑稽的情感呢?还是说,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样重要的东西? 回到家门口,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将凉子迎进屋。她们似乎在偷看对方的成绩单。与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绩单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摆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学生,这种时候竟也会摆出骄横的样子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凉子问她们,有没有在电视里看到关于三中的报道,两人都露出了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凉子心想,应该还没上电视。 将手按在起居室里那部电话机的听筒上好一会儿,凉子最终决定先跟父亲通话。母亲估计还不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而父亲知道,还会担心吧。但愿他没在参加破案会议。 拨完号码,呼叫音两遍没响完,父亲就接了电话。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凉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时间打扰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 周围很安静,估计父亲正在案头办公。 “我正惦记着你呢。学校里怎么样了?” 凉子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经过。 “居然是你们班的同学,真令人遗憾。你跟他关系好吗?” “一点也不。”语气似乎太冷淡了,不过跟爸爸说话就不必顾忌了,“柏木有点古怪,别人很难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计谁都不想和他亲近。” “哦……” “学校里真够呛。报社的采访车都来了,估计警察正在到处奔波调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体情况虽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没有猜想。” “什么?” “大家都认为是自杀。” 稍事停顿后,父亲又问道:“这‘大家’也包括你吗?” “嗯。” “是吗?” “毕竟柏木一直不来上学。”话一出口,凉子立马意识到,爸爸之前并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冲突事件引发过一阵小骚动,自己也跟妈妈提起过,但爸爸应该从未知晓。 “他是个不来上学的孩子?” “是的,因为跟同年级的不良团伙起了冲突。”凉子叹了口气。她从今早起就积累了很多叹息,现在终于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么会这么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里的女同学都觉得柏木可怜,早知如此,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可我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父亲沉默着,等待凉子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也许他觉得,这样做会让凉子轻松一些。 “对于同龄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惧和悲伤,真的。但是我对柏木一无所知,以前也并不关心他。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也没办法为他感到悲伤。这样是不是很不正常?” “没什么不正常,这种内心变化需要一点时间。” “是吗?”凉子很高兴。相比与高木老师目光对接时产生的安心感,此时的更要强上百倍。这份暖意将凉子全身包裹起来。 “不过,你这种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面前表现出来。” “好说不好听?” “那倒不是。实际上,你要比自己认为的更关心柏木的死,只是故意压抑下去了。你觉得班里的女同学像是陶醉在悲剧氛围中,只顾哭个痛快,才克制自己不做出同样的反应。” 凉子不出声了。 “没必要强迫自己哭泣或哀伤。你已经回家了吗?”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学丧失了生命,毕竟是件严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说到这里,父亲似乎有些犹豫,“我觉得柏木不来上学的情况,或许和今天的事件有所关联。不过现在什么都不好说。”随后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说话,可以随时打电话来。” “嗯,谢谢。”凉子挂了电话。放下电话听筒后,她终于掉下了几滴眼泪。 她边拿纸巾捏住鼻子边想,曾经与柏木发生冲突的大出他们,也许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盘问吧。在父亲指出这一点前,自己竟完全没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虽然闹得很大,但毕竟只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谁也没有将柏木与大出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组联系起来,也不认为他们之前会有什么瓜葛。 可是,若这只是因为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里呢? 真会如此吗? 地平线那边出现了一小片乌云。凉子远远地望见了它。不知它会不会飘到这边来…… 9 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诞节的喧嚣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们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学校里一片寂静。学生们都放寒假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的。 然而,城东第三中学却是个例外。打破该校平静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级学生的死亡。 从今晨起,学校对所有二年级学生的家庭开放了紧急联络。当晚七点,将在校内体育馆召开二年级学生的家长会。 “也不是非去不可。妈妈,别去了吧。” 中午刚过,藤野凉子来到母亲的事务所。她坐上会客用的沙发,将双脚从有点紧的靴筒中解放出来,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惫的声音答道。她右耳上夹着一支红色圆珠笔,站在厨房的煮咖啡机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两人的说话声回荡在白色的屋顶上。 出家门,坐地铁五站路,来到坐落于日本桥蛎壳町一角的一幢破旧却雅致的公寓。三楼这件朝东的办公室面积八十二平方米,凉子曾问过母亲房租多少钱,母亲却说不用瞎操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凉子并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听这一带的行情。这个街区感觉不错,她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个人在这里独立生活。 百叶窗打开了一半。圣诞夜那场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惜今日却阴沉起来。 邦子端着红白两只马克杯走出厨房,口中念叨“烫着呢”,将红色的那只递给了凉子。 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卡布奇诺。在家也喝同样的东西,可凉子觉得,在这儿接受母亲的款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邦子仔细地打量起女儿的脸。而这位令她骄傲的女儿也在打量着自己的母亲。凉子建议母亲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发。她注意到妈妈的发际线处新生了几丝闪着银光的白发。 “这么重要的家长会,怎么能只有妈妈一个人缺席呢?”邦子反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的。老师也说了,不一定要去。” “问题不在这里。”邦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你没事吧?” 她的口气过于严肃,把凉子吓了一跳。“什么没事?什么呀?” “是说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吗?” 藤野邦子身材修长,头发浓密,端庄秀丽的脸上皱纹并不显著,依然是以为魅力无穷的女性。凉子觉得,作为三个女儿的母亲,妈妈扔保持着那份高雅。半年前妈妈去外地出差时,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有人主动向她搭讪,想来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然而无论外表多么年轻美丽,母亲依旧是母亲呢,定会有一份为女儿担心的天性。 “我可没受什么刺激。” “真的吗?”邦子探出半个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强克制感情。死去的毕竟是你的同班同学。” 这次凉子已经不是吃惊,而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妈妈,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妈妈心意相通,怎么这次会有这么大的出入呢?我只觉得对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应相当冷淡,显得太过冷酷。妈妈却认为我在故作姿态,担心我内心受伤。 “我并没有那么要强。要是真受了刺激,我会直说的。” 邦子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会的……” “家长会的内容,事后了解一下就行,还是工作优先吧。我知道,妈妈的工作越到年底会越忙。”凉子喝完卡布奇诺,端着杯子站了起来,“反正不用担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学校通过紧急联络网发来通知,我想总不能瞒着妈妈,才来告诉你的。” “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亲的威严,可随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个电话给仓田的妈妈,让她把家长会上听到的 告诉我。” “你说真理子的妈妈?她会不会去参加家长会都难说。” “会去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可凉子不这么认为。真理子的双亲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人。说不定,此刻仓田家正进行着同样的母女对话:“对不起,真理子,爸爸妈妈都去不了家长会。”“没关系的,别放在心上。” 关于柏木卓也之死的严重性,妈妈似乎也抱有根本性的误解。凉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没有因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确实会带来冲击,更何况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校园中的事件。但是,这种冲击并非来自死者柏木卓也作为“同班同学”的身份。说到底,“同班同学”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过是安排在同一个班级里而已,连朋友都称不上。 也许如此一本正经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了? 凉子一声不吭地站在水池边清洗马克杯。母亲问道:“柏木就是那个不来上学的孩子吗?” “是的。从十一月起就不来上学了。” “真是被人欺负了?” “听谁说的?” “嗯,听到一点。”邦子含糊其辞地答道,“你觉得他的死与遭受欺负有关吗?” 关掉水龙头,凉子将马克杯放到控水板上,抬头答道:“不知道。” 母亲默默凝视着梁子。 “我对柏木一点也不了解,所以不知该作何感想。” “你对柏木不感兴趣,对吧?” 不感兴趣。没错,就是“不感兴趣”。这正是凉子想找而没找到的表达方式。 “我想是的。不管他上不上学,在不在教室,都跟我无关。” 邦子平静的语气中略带悲哀:“为什么对他不感兴趣呢?” “这个……”凉子露出了少女脸上罕见的苦笑,往上捋了捋头发,说道,“这就更不知道了。估计是因为我和他不是朋友。” 要挨骂了――这个念头掠过凉子的心头。怎么能说出这么冷酷无情的话呢? 可邦子并没有发火。她依然坐着,喝了口马克杯中的卡布奇诺,又说:“这就好。知道你没事,妈妈就放心了,不会再问这问那了。” 母亲的口气十分吻合。可凉子却觉得自己比挨了骂还要难堪。一时间,她的目光竟无法从母亲的脸上移开。 10 体育馆入口处并排放着两只大纸箱,每只都足以轻松藏进两个小孩,乍看之下不禁令人好奇,从哪儿找来的大家伙?一只纸箱里放着许多拖鞋,另一只里则有不少半透明尼龙袋。纸箱旁边站着一对男女,手脚麻利地为排队进场的家长们派发纸箱里的东西。他们用意明确:在此换上拖鞋,并将脱下来的鞋子装入尼龙袋。简直像面向学生的大众居酒屋。藤野邦子心里犯着嘀咕。家长中还有些人竟自带拖鞋而来,真是用心周到啊。 最终,我还是来了。 凉子让自己以工作优先,这份心意固然令人欣慰,但邦子觉得这次家长会意义重大,不能佯装不知情。 纸箱旁边的这对男女虽然身着便装,但应该是学校的员工,分发拖鞋和尼龙袋时,还毕恭毕敬地对进场的家长鞠躬寒暄:“晚上好。”“您辛苦了。” 有位学生的母亲向那名女性打了声招呼:“是山里老师啊。” 还亲切得鞠躬回礼。无论是校门口还是体育馆的门口,都没人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这类问题,也没有准备姓名登记簿,令人感到自由放松。 邦子原以为学校举办这样的家长会,是一种应对媒体的手段,现在看来自己的猜想完全落了空。四下张望,不要说电视台的摄制人员,连记者模样的人也不见一个。难道说,如今学校里发生学生死亡事件已经不算新闻了吗?或许是别处发生了更严重的事件?邦子出门前没看电视,对此并不了解。 看看手表,时间已是六点五十。现在双职工家庭增多,为了让尽可能多的家长参加,才要安排在这么晚的时间开家长会。 眼下已是年终腊月,这一时刻的天空看不出傍晚的影子,已然是夜晚时分。天空中阴云密布,看不到一颗星星。学校里黑黢黢的建筑物冷峻地伫立着,抬头看去,它们的轮廓将天空分割成带有锐角的块状区域。就校园的面积而言,实在称不上宽敞,但城市中有这样一块空地已属罕见。仰望夜空,连夜色也比别处稀薄许多,或许也因覆盖着地面的积雪反射出光芒的缘故。一楼教室有一半晃着明晃晃的灯,借此可以隐约看到操场边的足球门框。 体育馆内,屋顶的荧光灯十分耀眼,邦子一走进去,便不由得眯缝起眼睛。由于这里兼做礼堂,因此长方形馆内的一端有个讲坛。此刻讲坛上空空如也,整个体育馆内只有那里没开灯。看来,今天的家长会没有安排教师高坐讲坛之上。体育馆的地面被三色油漆涂成大小相异的三个活动区域。白色区域是排球场,黄色区域是篮球场,最小的红色区域看不出是用于什么运动。 球场上整齐地排列着折椅,其中大约一半已经坐了人。与音乐会的会场不同,人们都将前排空着,纷纷从正中间开始入座。后排的座位也颇受欢迎。场内人声嘈杂,氛围自然不可能令人愉快。 这里相当寒冷。公立学校的体育馆一般不会安装空调。场内有两三个煤油炉,估计是临时搬来的,可要靠这点设备来使这巨大的空间变温暖,实在不可能。邦子连大衣都没脱,直接在就近的折椅上坐下。那是倒数第二排最靠左的座位。 这一排的其他座位都已坐满。与邦子相邻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女性。她将头发染成棕色,穿着一件与发色十分相称的皮风衣。邦子落座后,她朝邦子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邦子也向她点头致意。 “真冷啊。”那人搭话道:“没有暖气,孩子们还真耐得住。” 邦子微笑着说:“只要活动开就不觉得冷了。要是一动不动地待着,确实够受的。” “哪里,孩子们也很怕冷,夏天又热得像蒸桑拿。装一套空调又不见得罪过。” 看来她确实很冷。皮风衣虽挡风,但不够暖和。 “我很少来参加学校举办的活动,您常来吗?”邦子套话道。 棕发女性摇了摇头。“我只在学校举办校内合唱音乐会时来过这里。是去年吧?”她微微偏了偏脑袋,“据说附近的居民会有意见,在这儿开音乐会太吵,因此从今年开始就要借用区居民会馆。” “是吗?”邦子附和道。原来在体育馆里办合唱音乐会还会被投诉噪声扰民,可见学校的运营真够辛苦的。 “我对pta(注:家长教师联谊会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简称。用于加强家长与学校之间的交流的一种组织。)没什么兴趣。”棕发女性不屑似的说,“可今天的集会不能不来。” “您的孩子跟去世的那孩子同班吗?” “怎么会?”那人瞪大眼睛,使劲摇了摇头。“不是。可我们家孩子胆小,很害怕,非要我来听听。”随即,她放低声音,将脸凑近邦子,“有人说那孩子是受人欺负,被人弄死的。” “真的吗?” “据说他是跟不良团体闹冲突,之后就不来上学了。” “啊,怪不得……” 棕发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是够呛……”或许是几句悄悄话缩短了距离感,棕发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万千地说,“孩子死在学校,对于做父母的简直是一场噩梦。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学校必须负全责。” 一个 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腋下夹着几张折椅,弯着腰一路小跑着从她们身边经过。他径直跑到第一排前,开始一张张摆放椅子,看来是给教师们坐的,还在那儿竖了一支麦克风。 “七点了。”棕发女性看着讲坛上方的圆形挂钟说道。 会场里已坐满八成,到场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学生的母亲。纵观全场,当爸爸的只有零星几个。 前排的空座位现在也坐满了人。刚才排椅子的西装男子正在调试麦克风。音响很差,声音都走调了,可他不顾这些,开始讲话:“很抱歉,今天临时通知大家前来。在此我,我对大家应邀出席表示感谢。家长会马上就开始了,请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入口处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一群人,领头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他们统一低垂着眼,满脸慌张。 老师们上场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后放置的那排椅子是为老师准备的。这批人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这时,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教师们纷纷点头。 不一会儿,那个五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被请到前排,站到麦克风跟前。“谢谢大家在这么晚的时间来此汇聚。我是校长津崎。” 表情沉郁。家长席鸦雀无声。 津崎说完后离开麦克风,深深鞠躬。身边站成一排的教师也跟着鞠了一躬。算上校长和穿灰西装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两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计是保健老师。 “这次,本校发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晓,昨天早晨,学校边门旁发现了去世的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这一事件给本校学生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打击。为什么没能在此类不幸事件发生前预先阻止?作为教师的我们深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校长垂下眼睛,停顿了一会儿。由于紧张,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结巴,嘴角极不自然地扭曲着。 他身穿一套旧得有些土气的西装,从领口处可以看到里面的黑马甲,领带打得规规矩矩,使他看起来不仅个子小,脖子也显得粗短。自参加凉子的开学典礼之后,邦子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老好人模样的校长。和上次的印象一样:亲和有余,威严不足。估计在背后,学生们没少捉弄他。 根据职位高低的顺序,紧挨着他的男子应该就是副校长。他倒是个时髦人,即使离得这么远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装相当脱俗,年龄好像也比校长要小得多。他身边是一位年纪跟校长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津崎以克制的口吻继续说:“为了缓和学生与家长的悲伤和担忧,我们安排了这场家长会。对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后果,我们将根据目前已了解的事实,尽可能详细地向大家作出汇报。” 说到这里,他朝身边的老师们看了一眼。 “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出席会议的本校教师。” 果然,那位身材修长、衣着时髦的男子是副校长,名叫冈野。她低头鞠躬时,用发蜡定型的头发在荧光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绍后,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师尾崎。那个调试麦克风的灰西服男子则是事务所的村野。 “还有一位将晚一点到。他是一年级的担当教师,同时也担任二年级社会课的楠山老师。昨天柏木被发现时,他正好在场。” 津崎校长讲到这里,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来,从校长那里接过麦克风后,慢慢转过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开口,她立马明白了。 “亲临会场的各位家长们,你们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东第三中学pta的会长。”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领毛衣,衣领处缀着一枚明显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长直率得多的口气流利地说了起来:“今天的家长会是应pta的强烈要求召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由部分报纸和电视作了报道,我们居住的地区不大,想必大家已经听到各种各样的传闻了。眼下这种令人不安的、信息不透明的状态长期拖延,对孩子们的纯真心灵极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将可以公开的信息开诚布公,让大家放心。同时,也希望在城东第三中学今后的工作上,继续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持。拜托大家了。” 说完,他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寥寥数语后,他已经控制了整个会场。 “工作真卖力啊。”邦子身旁的棕发女性小声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看来是一位干练的会长。” “这位石川先生有四个孩子,一个个送来这儿上学,不愧是pta当家人。” “哦……” “有人肯处理麻烦事,总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够他忙的。” “他是某建筑公司的社长。”棕发女性说,“很有钱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师们通达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会长就跟玩儿似的。”棕发女性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笑声。邦子默不作声。 石川会长对此次事件发表了一通莫大的遗憾后,说道:“下面,就由校长先生来说明一下此事的前后经过,之后是答疑时间。对了,一班的家长可能注意到了,本应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内老师今天没来……” 津崎校长刚想走上前去对此加以解释,石川会长却紧握麦克风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内老师是新人,年纪轻轻,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当然,她已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虽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请大家谅解。”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石川才将麦克风让给校长,长出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这样的人真是哪里都有。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会场各处传来一阵小声议论。具体内容听不清,只知是有关“森内老师”的只言片语。估计窃窃私语的都是一班的学生家长。 麦克风回到校长手中,他并没有马上开口。石川会长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说了些什么。 是在对校长作出指示,还是斥责他?看到津崎任人摆布的模样,邦子不禁感叹:这位校长真是没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长尴尬地干咳几声后,从西服上衣内侧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折叠好的稿子,顺手戴上老花眼镜。圆脸上架一副圆镜片的眼镜,两只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眨巴着。 “下面,由我来说明发现柏木的经过。” 聚集在体育馆的家长中’直到此时才现出几分紧张的氛围。摇摆不停的脑袋全都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一齐射向津崎校长。 新闻报道只说过学校内发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从凉子口中邦子也仅得到“在边门旁”这一条信息。 津崎校长说,被发现时,柏木卓也躺在边门内侧的校园里,身体埋在雪中,已经冻僵。家长席上传来一阵惊呼。校长又说,发现柏木卓也并马上向老师报告的,是同为二年级的一名学生。会场里又出现了片刻的骚动,包括邦子在内,家长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一情况。邦子心想:那孩子现在怎样了呢? 津崎的视线离开手中的稿子,抬起头继续说:“对于发现柏木卓也的同学,学校将予以谨慎对待,采取妥善措施,尽量缓解他所受的刺激。该同学的家长并未出席今天的家长会。我们将与他们个别沟通,保持密切联系。” 学校拨打电话报警,警察和救护车来校;对来校的全体学生发布校内广播;发放成绩单后,安排他们依次离校……津崎校长继续着他的情 况说明。虽然他看着手里的稿子,可邦子觉得那只是时不时核对一下信息,该说的话他已全部记在了脑子里。虽说他看起来不怎么中用,可毕竟是校长。他的语调正逐渐趋于平稳。 说明过程中,他始终没有使用“尸体”这样的字眼,总是称其为“柏木卓也”。“将柏木卓也送到医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长取得了联系”……邦子心想,在学校,“死亡”应该是个最忌讳的字眼。这毕竟是个聚集着许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场所。 “事发后,我和班主任森内老师立刻拜访了柏木的家。当时他母亲在家,森内老师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东医院,让他们见了面。” 你的孩子去世了。当被人告知这一信息时,做母亲的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邦子也经历过亲人和好友的死亡,应当可以想见。但母亲对于孩子倾注的心血,远比其他的感惰更强烈,甚至完全无法比拟。对母亲而言,孩子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从自己的身体上分离出来的生命。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特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学生们回去后,警察在校内进行了取证。”津崎校长将手上的稿子翻过一页,“无论是对校方还是对警方,都很难判定柏木是卷入了某起事件,还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内的勘察取证因此而格外仔细,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从包中取出她爱用的圆珠笔和笔记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开展社团活动,没有一名学生来校。教职工倒是有几位,下午五点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门是锁着的,教职员工从边门进出。在他们回家后,边门由担任学校管理工作的岩崎总务关上了。之后,岩崎总务又于晚上九点和凌晨4020电子书两次巡视校园。” 邦子用圆珠笔飞快地做着记录。 “晚上九点的巡视中,岩崎到过边门附近,并未发现任何异常,门也是锁着的。4020电子书的那次巡视则仅限于校合内部。”校长有点难以启齿似的继续说,“如果岩崎那一次也巡视到校园,说不定就会发现柏木了。真是十分遗憾。非常抱歉。” 谁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时间前,什么也不好说。邦子心想,校长现在如此引咎自责也于事无补。 “说到警察仔细周到的勘查结果……”校长有点结巴地继续说,“校内并未发现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户玻璃被打破之类的痕迹。校内物品与设施也未见异常。关于各教室内的状况,昨天学生们已经进入过,老师们也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校长的两条眉毛靠得越来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顶的阶梯位于大楼西侧,正好在边门那一侧口阶梯顶端,即通往屋顶的门是打开的,可判断为登上屋顶的痕迹。屋顶有积雪,整片积雪上并无脚印,但门上的锁确实被人打开了。” 这时,坐在邦子对角线位置上的一名男子举起手,随即站起身开始提问。由于没有麦克风,校长听不清他讲的话。一名职员将手持式麦克风递给他。校长将身子猛地转向这边,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来,圆镜片的老花眼镜滑落下来。 男子将麦克风凑到嘴边,开始发问:“那是什么样的锁?” 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下头,回到麦克风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旧建筑,通往屋顶的门用的是挂锁。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 接着,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长发问了。她的音调很高,能够听清楚:“平时用得着屋顶吗?” “平时并不使用。”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屋顶周围设有拦网,考虑到万一有危险,本校禁止学生和教职员工登上屋顶。” 家长与校长的问答荡起一阵微波,在人群间扩散开来。人们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一排排脑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长又从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东西。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条白色的手绢。他用手绢擦了擦额头,似乎出了不少汗。 会场中的喧扰不见平息,也没有新的提问。津崎校长收好手绢,又将脸凑近了麦克风:“基于已有的发现,又考虑到通往屋顶的楼梯与发现柏木的后院的位置关系,便得出了柏木从屋顶的那个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学校屋顶的,因此目前只能称之为可能性。” 上了屋顶,然后落下。校长有意选用这些毫无感情色彩的客观性表达:既不是登上屋顶后跳下来,也不说是被人带上屋顶后推下来。 邦子心想,该有人出来挑刺了吧。果然,刚才发问的男人立刻开了腔。他在座位上发出了尖锐的声音:“也就是说,是自杀?” 刹那间,会场里鸦雀无声。 “对了,我是二年级一班须藤明彦的父亲。”提问者自报家门后转过身,半对着教师,半对着家长,继续说,“我听明彦说过,柏木与同学们相处不太融洽,是个多少有点怪异的孩子。据说他早就不来上学了,我家孩子听说他死了,马上想到了自杀。事实也是如此吧?” 就在这直接得近乎无情的提问的最后,麦克风发出了“吱――”的一声啸叫,简直就是在场各位家长此刻的心情写照,也是对津崎校长最适时的拯救。得益于此,校长能借着那刺耳的余音平复心情,再开口说话。 “到目前为止,尚未发趣现可以视作柏木的遗书的物品。”校长缓缓说道,每个字似乎都经过细心咀嚼,十分谨慎。可他话音刚落,家长中间又发出一阵窃窃私语。邦子清楚地听到身后有人嘟囔:“谁知是真是假?” “据柏木的父母说,柏木平时会写日记,可这日记现在并未找到。目前并没有能用来推测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亲举起手,起身提问:“是不是他本人将日记销毁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亲是怎么说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这下,听众席中发出了明显表示不满的嘘声,一排排脑袋开始激烈晃动起来。 一直手握麦克风的须藤明彦的父亲,继续用直截了当的语气追问:“尸检结果呢?应该能够判明死因吧?校长先生不清楚吗?” “正式的尸检报告还没出来。”紧接着,津崎抢在须藤再次开口前补充道,“不过,昨天与今天,我们两次与警方取得联系,警方认为,柏木身上留下的伤是高空坠落特有的,即摔伤和骨折。此外并未发现别的外伤。”津崎校长的说话腔调叫人听了牙根直痒痒。邦子心思,这简直跟律师说话一个味儿。然而要想准确表述事件,不,应该说想要明哲保身地表达,往往就会变成这样。 “这么说来,不还是跳楼吗?” 面对须藤的追问,校长眨了几下眼睛,回应道:“应该说是从屋顶顶坠落而死。至于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别的原因?” 须藤突然泄气了,像牙痛似的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校长的话未免过予谨慎了,我们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并非想归罪于某个人,能否请您更直率地回答问题呢?” 说到这里,须藤将脸转向家长们。“我的话或许言辞不当,但据我们家孩子说,柏木是个古怪的孩子。在场的一班同学的家长们,或许多少有所耳闻吧?对于这样的孩子,若是自杀,请明确地说出来。虽然值得同情,但我觉得还是直言不讳的好。不知道大家怎么想呢?” 邦子身边的棕发女性听了这番话,板着脸点了点头。每当她的下颌收起,脖子上就会出现深深的皱纹。 “自杀的可能性很大吧?”另一位坐着的母亲用高嗓门发问。 “对此我无可奉告。”津崎校长看来是准备慎重到底。 “他父母的看法 呢?一般而言,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自杀,做父母的总该知道吧?”这位母亲话说得毫不客气,且介入过深。 石川会长上前从校长手里夺过麦克风:“柏木的父母都受了很大的刺激,这也是理所当然,尤其是他的母亲,已经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警察无法询问她,葬礼也无法安排。我们根本无从深入了解。不过,”这时他特地加重了语气,“柏木的父母并没有吵闹着责备校方,或将此事归罪于谁。我以会长的名义保证。” “可是,班主任不是感到责任了吗?甚至连家长会也不敢出席。森内老师明显在逃避。” 这口气就不仅仅是直率,而是透着恶意的刁难。尽管石川会长是个老江湖,可此时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出面制止。 “夫人,您这么说话,森内老师可就受委屈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自己班上的学生去世,作为班主任都会感到自责。” “作为班主任,她当然有责任了!” “对不起。”邦子这一列座位的另一头,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站起身,银丝边眼镜的镜框在荧光灯下闪闪发亮,“我是一班田岛房江的父亲。平时我和女儿交流比较少,对这位柏木同学也是通过这一事件才知道的。我女儿跟柏木从未说过话,对他完全不了解。” 这时,另一支麦克风传了过来。递来麦克风的是一名身材健硕的三十来岁的男子。递出麦克风后,他站到教师那排边上去了。刚才校长介绍过,他是楠山老师。 “呃……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一班田岛房江的父亲。请允许我说上几句。” 他语调沉稳,口气庄重,让邦子感到放心。这样的会场里,具有如此风度的人物是必不可少的。 “刚才须藤的父亲也提到,最近一段时间,柏木没来上学。据我女儿说,这件事本身在班中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为柏木在班里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请问事实真是如此吗?” 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对校长低声说了几句话。校长点了几次头,再次转向麦克风。 “柏木从十一月中旬起便不来上学的确是事实。至于二年级一班的同学如何看待这一情况,请原谅我无法马上作出回答。答案只有逐一询问过一班的同学后才能知晓。不过,不来上学的学生心态因人而异,对待他们的方式也会有相应的变化。譬如在一些情况下,有朋友每天早上接他一起上学,或将听课笔记送到他家,类似这样积极主动的方法比较可取。而在另一些情况下,稍稍保持一段距离,静观其变的做法更能取得成效。” “那柏木属于哪种情况呢?” “属于后者。柏木不来上学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并不算长,同时考虑到柏木本人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与其贸然刺激他,不如等他归于平静后,再慢慢取得沟通。这便是我们的应对方针。” “这么说,正如我女儿和须藤所言,柏木没有朋友是符合事实的?或者至少可以说,他没有每天邀他一起上学,或打电话鼓励他去学校,或送课堂笔记给他看的朋友,对吧?” “我说……¨随着一声微弱的发言,一只手举了起来。 田岛将麦克风递过去。 “我是三班一濑佑子的母亲。我女儿一年级时与柏木同班,还和他一起担任图书委员。他们虽称不上朋友,但有时也能在一起说说话。呃,我女儿佑子知道这次的事件后,非常难过,都哭了。” “实在是非常抱歉。”津崎校长低头鞠了一躬。 佑子的母亲有些发懵。远远望去也能看出,她握着麦克风的手在微微颤抖。“呃,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您的女儿跟柏木多少有过一些交流。”校长帮助她解脱了窘境。 “哦,对。可我女儿并不知道他最近不来上学的事情。升入二年级后,他们不在一个班,两人也疏远了。上个月月底,我女儿说在路上偶然遇见柏木,跟他打了个招呼,可他不搭理。呃,我女儿并不迟钝,应该说是个老好人吧。她想起还有借来的书没还,她是个粗心大意的孩子,看到柏木才突然想起来,就说有书要还,改天就把书带到学校里去。可是柏木说不用还。呃,就是说,让我女儿收着就行。” 她越说越急,越急就越说不清,最后连听的人都觉得混乱了。总之,后来两个孩子间发生过这样的对话:「“那多不好,我明天带给你。” “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去上学。” “咦?你不去上学了吗?为什么?” “上学才傻呢。”」 一濑佑子的母亲憋得面红耳赤,可依然很努力地继续说下去:“从那以后,我女儿再也没见过柏木。当时他恶狠狠的样子,似乎吓到我女儿了。该怎么说好呢,应该是无依无靠吧。真的,他当时的脸色很吓人。” “啊……”石川会长适时地附和了一句,“还有这么回事啊?” 估计会长以为那位母亲会继续说下去,可她竟直接坐了下去。邦子心想,要是坐在她身边,应该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颤动吧。 会场里再次鸦雀无声,大家都显得情绪低落。尴尬的氛围笼罩着在场的家长们。 “如此说来,柏木还真足个孤独又固执的孩子啊。”这次仍然是田岛房江父亲的沉稳声线,把握住了会场的气氛。 他抬起头,犹豫片刻后,向校长提问:“不过听我女儿说,柏木不来上课,是因为之前的一次冲突事件。他抡起椅子跟什么人打了一架。我女儿还说,那根本不像柏木会做出的事情,她因此十分震惊。您能否详细说明其中的原委呢?” 邦子挺了挺后背,重新端正坐姿。这事儿她是头一回听说,凉子从未向她提起过。 津崎校长又跟高木老师窃窃私语起来。田岛房江的父亲继续站直,等待答复。不一会儿,高木老师起身走到麦克风前。 “我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由于您的疑问和我有些关系,所以由我来回答。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大家耐心一些。” 说完,她环视会场一周。她很镇定,比校长更有威势,简直是从校园剧里走出来的资深女教师。这类教师一般不受学生欢迎。 高木老师以伶俐的口齿侃侃而谈:“您提到的冲突事件确实发生过。时间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午休时间,地点在二楼的理科准备室。当时,柏木与同年级的三名男生发生口角,之后事态升级,在场的一班同学十分惊恐,便叫住了经过走廊的我。我到场后,发现没人受伤,就制止了这起冲突,但没有当场询问事情的经过。我让他们四人在放学后到教师办公室来找我。” 这时,麦克风又发出一阵低沉的啸叫声,高木老师却根本不当一回事。 “结果,来教师办公室的只有柏木一个人。我问他冲突的原因,他说,当时他独自待在理科准备室,那三个男生进来后,随手将标本和器材拿出来玩,他上前阻止,随后开始争吵。就在此时,一班其他同学跑来慌慌张张地劝架,并跑出来叫我。冲突事件的直接相关者,连柏木在内只有四人。” “这只是柏木的一家之言吧?竹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 “是的,与他发生冲突的另外三人的说法,等一下我会说明。是柏木还是别人先抡起椅子发起进攻的,我并未看到。不过当时室内桌椅散乱,有些还倒在地上,其他同学都很害怕,因此我判定这起冲突应该不只是口头上的。柏木说自己被人揪住衣领推了出去,但并未受到伤害,不必接受治疗。他当时非常镇定。” 说到这里,高木老师用挑衅般的目光扫视会场。 “与柏木发生冲突的三人并非二年级一班的学生。他们午休过后的第五节课,并不是来理科教室听课的,却擅自闯进准备 室,随意摆弄里面的器材,还对出面制止的柏木施加暴力。这自然不是什么正当行为。我对柏木说,你出面阻止他们胡作非为是正确的。老师会严厉批评他们,让他们来向你赔礼道歉。我还告诉他,如果就此事再发生任何冲突,要马上报告老师。” 高木老师声音洪亮,说话时两眼放光。邦子注意到高木老师的眼神并非在挑衅,而是在生气。她那怒不可遏的模样,仿佛刚才描述的事件就发生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我也从闯入理科准备室的那三名男生那里了解过情况,他们承认大致过程与柏木所说基本一致。不过他们声称是柏木主动挑起争端的。柏木辱骂了他们,他们感到受了愚弄才发火的。我询问辱骂的内容,他们没说。他们当时都相当冲动。” “无论经过如何,擅自闯入理科准备室,随意摆弄器材和标本,总是他们的不对。在我指出这一点后’他们也承认揪住柏木并将其推开的暴力行为,因此我要求他们向柏木赔礼道歉。我吩咐他们明天同一时间到教师办公室来后,就放他们回去了。” 高木老师吐出一口气,挺了挺腰背,继续说:“第二天,尽管不太情愿,三个人还是照我的吩咐来到教师办公室。柏木却没有来。从那天起,他就不来上学了。” 高木老师目光炯炯,依然充满愤怒。邦予感到,这愤怒中多少有一分是针对班主任森内老师的。 “我们很担心,便立刻去他家进行了家访。柏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们只能隔着房门和他对话,他清晰地表明,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自然地认为,他不愿上学的原因来自理科准备室发生的时间,于是对他说,那件事我们会认真处理,他们对你施暴是不对的,一定让他们向你赔罪。可柏木回应说,自己不上学的原因不在于此,无论老师如何处理,都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这不像是二年级学生会说的话。 “这是柏木的原话?”田岛房江的父亲问道。高木老师没有看笔记本,而是凭记忆说的,难保不走样。 然而,高木老师坚决地答道:“是的,这是柏木的原话,我并未作丝毫改动。” “那柏木是否说过,导致他不愿上学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高木老师瞬间垂下眼睛,随即回应道:“他说,‘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所以不去上学了。’这是柏木的原话。” 家长们发出叹息声,面面相觑。邦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棕发女性。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柏木的这一说法,校长先生也知道吗?” 高木老师回头看了看津崎校长,校长点了点头,走到麦克风前。 “知道。因为我和高木老师一起去了家访,当场亲耳听到的。” 田岛房江的父亲酱重重的鼻息喷在麦克风上,声音顿时放大了不少。邦子觉得,他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之后,我们几乎每周都去家访一次,柏木却几乎不和我们说话。对处于如此状态的学生,若急于沟通,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我认为,在继续坚持家访、持续关注柏木的同时,必须耐心等待他的心理变化。这也是同高木老师、森内老师商量的结果。” “这么说,校长和年级主任、班主任都只是倾听柏木的诉说,并没有批评他?” “在那种情况下,批评学生不会有什么效果。” “一个初二学生说他不想再和学校扯上关系了,这也不批评吗?告诉他‘你太任性了’‘这么想太草率了’等等,这类训诫和教导都没有吗?” 家长之中的议论声越发嘈杂。在逐渐失控的会场前呆立着的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让邦子联想到向池塘里扔石子的孩子。他们呆呆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等待水面重归平静后会有鱼蹦出来。 突然,第一排靠边的座位上,有新的提问者站起来发话了。 “这不过是小孩讲的歪理罢了。” 这是个嗓音粗犷沙哑的男人。小个子,微胖,就身材而言倒是和校长颇为相似。只是两人的体量明显不同。如果说津崎校长是“豆狸”,那这一位就是“豆猪”。 “这难道不是教师们对于理科准备室事件处置不当的结果吗?那孩子害怕被那三个人痛打,不是吗?” 校长和年级主任都无言以对。 “那帮人到底是谁?从刚才就一直没说出姓名。大家也都很想知道吧?”他转过身注视着会场,那架势与其说是在请求支援,倒不如说是在煽动,“老实说,我听我们家孩子提过,心里有数。老师就别隐瞒了,不就是那一伙人吗?” 一股与刚才不同的骚动涌出会场。 “对不起,我认为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与柏木的死亡无关。请允许我暂不公开那几位学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断津崎校长的话头似的,那个哑嗓子男人匆匆挥了挥手,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呢,校长大人?怎么会无关呢?明摆着是欺凌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伙人的捣乱行为,结果被他们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来上学的,最后还寻了短见。说白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总之,这就是校方的失职。” 校长缄口不言,以此作为反驳。邦子认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时的会场简直炸开了锅,每个在场者都忙着交换意见,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点头应和,会场内的温度顿时升高。人们口中迸出的语言碎片像纸屑般升向空中,翻腾飞舞着。 大出。刚才那人提到了这个人名。邦子连忙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回家后向女儿打听一番。 “那是个出了名的坏孩子。”邻座的棕发女性看到邦子在记录,便像加注释似的说道,脸上又浮起了冷笑,“这位大出是二年级的问题学生。刚才提到的在理科准备室里捣乱的三人,应该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们平时顶撞老师,扰乱课堂秩序,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相当令人头痛。” “有这样的学生?” “如今哪个学校没几名问题学生呢?至少公立学校里已经司空见惯了吧?” 这孩子的父母今天应该不在场吧?如果当场听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诟病,一定会马上展开反击的。 嘈杂的人声尚未平息,津崎校长手握麦克风低头说道:“柏木拒绝上学的状态不曾有丝毫起色,最终导致如此不幸的后果。作为校长,我深感责任重大。您说的没错,确实是校方能力不及,处置不善。但是,目前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柏木之死与第三者相关。因此不能轻易将其他学生卷入这一事件。敬请理解。” 让人联想到“豆猪”的男人嗤之以鼻,脸上挂着冷笑。他在确保整个会场都见到这一表情后,才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津崎校长的脑袋始终低垂着。 在群情汹汹的氛围中,声音重叠在一起,拧成一片责问,甚至还掺杂着怒吼。 “真的没有遗书吗?” “没有藏起来吧?” “其实,学校知道真实的死因吧?” 这些没有根据的胡乱猜想听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长和老师们终究失去了平静,显得颇为狼狈。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让家长看到对校方不利的内容吧?” “不,真的没有发现遗书。警方也调查过……” “他的父母呢?学校是否施加过压力,让他们不要声张?” “如果是自杀,怎么会没有遗书?” 邦子也有点犯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原本不想发言,可看到如此混乱的场面,竟也有点跃跃欲试。要插一脚吗?毕竟自己也有想说的话…… 这时,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了。 第三章 15 一月六日,从午后开始又稀稀落落地下起小雪。天空阴沉沉的,但远处仍微微发亮,看来不会像圣诞夜那样下大雪。打伞的行人很少。轻飘漫舞的雪花装点着行人的头发,落在孩子们的掌心,在人间感受片刻的温暖后,便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东第三中学西侧相隔四个街区的儿童公园门口,一位少女正仰望着空中飘扬的细雪。她身穿棕色连帽粗呢大衣,领口处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及肩的头发扎成两股,或许是发质太硬的缘故,垂在脑后的发辫仿佛木雕的少女人偶,俏皮地从耳朵背后翘了出来。 天气十分寒冷。少女跺着她那双穿着运动鞋的脚,用藏在口袋里的双手隔着大衣摩擦自己的身体。 雪片停在少女暗红色的鼻尖上。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已经过了五分钟。公园里空无一人。原本还担心下雪天里来公园玩的孩子会比平时多,现在可以稍稍放心了。可这样磨磨蹭蹭的,还是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被人看见了可就不妙了。 当然是不被人看到的好。 可是,要想绝对不被人发现,也不太可能。 只要在投进邮筒时不被人发现就可以了。 公园附近有个公交车站,是石川三丁目的巴士站台,开往东京电车站八重洲出入口的都营巴士会停靠于此。 从这儿一直坐到终点站,将信投入东京站附近的邮局。连邮票都贴好了。明明是很简单的任务,可为何事到临头,又不准时前来了呢?就因为这样,才会被人骂作“拖拉鬼”和“糊涂蛋”。 心里的话语,在体内激起回声:拖拉鬼,糊涂蛋。 还有一句:丑八怪。 这些词句一直都在。就算什么都不说,也会发出嗡嗡的回声。 少女的视线落在脚背。北风呼啸着将雪花刮到脸上。她伸手提起背后的大衣兜帽,严严实实地套在头上。 她讨厌冬天。室外的低温下,满脸疙疙瘩瘩的粉刺会发红,愈发惹眼了。冬天空气干燥,脸上未被粉刺覆盖的皮肤会毛糙起皮,留下点点白斑。妈妈说,这是因为自己把粉刺药膏涂在了没长粉刺的皮肤上。可这些部位今后一定也会长出粉刺来,所以必须涂药。 “树理,对不起,对不起啊。” 听到有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少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浅井松子正从马路对面一路小跑而来,身上穿着件中年妇女风格的棉大衣。 “巴士开走了吗?”松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拽住了树理的胳膊。树理蜷缩在心底的注意力,被粗暴地拖回现实世界。 “还没。” “啊,还好,还好。”松子夸张地表达出内心的喜悦,嘴里冒出一大团白气。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棉大衣,抖落身上的雪片。“这种天气,巴士也来得迟吧。” 三宅树理透过漫天飞舞的细雪朝远处张望,一辆布置着新年装饰的汽车从左往右开了过去。今天是年后的第一个星期五,路上车辆很少。回家探亲或外出度假的人们已经回来了,各个公司明天起就要正式上班了。 各学校明天都要举行开学典礼,沉闷无聊的每一天又要开始了。 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这么做,使沉闷无聊的日子有几分转变。“巴士来了。”松子用傻里傻气的欢快声调说道。跟树理不一样,她的眼睛很尖。“是一百六十日元吧。”说子像幼儿园的小孩似的,从钱包里倒出硬币数了数。树理在一旁看着,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跟松子在一起时,她总是这样。对于这个呆头呆脑,总爱不分场合高声傻笑,对无聊的事物兴趣盎然的松子,树理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可以说非常讨厌。 尽管如此,树理仍然总是和她在一起。 巴士很空,只有正中间的座位上稀稀落落地坐着两三个大人。树理上车后直奔最后一排座位,松子紧跟其后,一屁股坐在她身旁。“哈哈,能坐上座位,真不错啊。” 有什么好高兴的?树理看着松子的侧脸。岂止不可思议,简直无法忍受。我们是为了什么才去东京站的?已经把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看她那傻乎乎的高兴劲儿,像是两人约好一起去看电影似的。 “树理,你带来了吧?”仿佛听到了树理的心声――虽说对这个迟钝的朋友而言,这几乎不可能――松子压低声音问道。树理又感到不耐烦了。怎么可能不带来呢? “带着呢。” “放哪儿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现在不能拿出来。”树理板起脸,对她怒目而视。松子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说了声“哦,倒也是”,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傻瓜吧?不,我早知道她是傻瓜。约她一起来的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早知如此,应该一个人来。树理后悔了。真不该屈服于恐惧,将一切都告诉松子。 树理转动眼珠,悄悄打量着身边的松子。只见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着。鼓胀的棉大衣让她看上去很胖。不过,她的皮肤很好,脸上不要说粉刺,连个雀斑都没有。头发略带棕色,并且相当柔顺,即使只剪了个简单的短发,仅看发型还是相当漂亮的。 树理十分羡慕,甚至连做梦都想要这样的头发。 作为一种终极选择,她还真的考虑过。有好几次晚上失眠,她躺在床上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越想越睡不着。如果,这一脸烦人的青春痘能够治愈,这一头硬邦邦的黑发能变成柔软的棕发,作为交换条件,你愿意成为满身肥肉的胖丫头吗? 也就是说,和松子调换一下也无所谓吗?由于太胖,没法穿适合青少年的服装,只能在面向主妇的服装店购物,有时还要穿妈妈穿过的衣服。 总是一副俗不可耐的中年妇女装扮的松子;上体育课时,隔着运动服也能明显看出分成三段的小肚子的松子;跑起步来腿上的肉直晃荡的松子;即使校服是定做的,隆起的赘肉也会将百褶裙的褶皱全部撑开的松子;下巴的赘肉肥满圆润,看起来像是没有脖子的松子。 如果脸上难看的粉刺全部消失,如果发质变得柔顺,从此摆脱去高级理发店都没法理出漂亮发型,让理发师背过脸偷笑的尴尬,就算让我变成松子这副模样也无所谓。只要减肥不就行了?松子那么胖,是因为她不肯花心思减肥。把肥胖归咎于体质,完全是在找借口。 “树理,”松子注视着树理的脸,“你的眼圈红红的哦。” 我怎么冒出眼泪了?树理慌忙用手去擦。 “不行啊,树理。你不是戴着隐形眼镜吗?这么擦会弄伤眼睛的。” 松子就爱瞎操心。树理一声不吭地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少说两句,让人家安静一会儿,好不好?可松子并不知道她的想法。松子伸出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树理的手。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你不用担心,你做的事情是正当的,什么也不用怕。“正当的事情。树理让自己的手留在松子汗涔涔的胖手掌里,心中展开思考。对啊,我是为了纠正不正当的状况才这么做的。她在脑海中不停地咀嚼这一想法,然后吞入胃中,消化,再消化。事到如今,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打退堂鼓。 和两人一起坐到终点站的,只有一对在日本桥上车的母女。这对拎着许多购物纸袋的母女下车后,树理和松子也下了车。 小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位于东京站八重洲出人口的公交站空无一人,只有强烈的北风在尽情地旋转着,呼啸着。 “看,那儿有个邮筒!”松子指着公交站边的一个角落说道。人行道与公交站的边界处,有个四方形的邮筒,背朝两人伫立着。 可是,这个邮筒 离斑马线很近,行人过马路去东京站,都会路过这里。 “找个没人的地方吧。”说完,树理率先迈开脚步。 松子急忙跟了上去:“为什么呀?” “不想被人看见。” “这里不就很好吗?” 当树理提出盖上当地邮戳会比较麻烦的时候,松子便建议坐巴士去东京站投递。但从松子现在的言行来看,她是觉得只要邮戳不同就行了?不过她毕竟没那么细心。 “好冷啊。”北风扑面而来,脸颊被吹得通红的松子嘟嚷道。 明明裹着厚厚一层脂肪,居然还会冷?树理想挖苦她几句,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东京站前往银座,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越靠近银座,灯光越亮,活力越足,整体氛围也越繁华。公交站那儿的商务楼仍然门窗紧闭,这里的百货商场周围倒充满了过节的气氛,生机盎然。 情人爱侣、全家老小。大家满面喜悦,似乎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而且,每一个都很漂亮。 像我这样满脸粉刺的,一个也没有。 像松子那样肥胖丑陋的,同样一个也没有。 擦肩而过的人们,都会好奇地回头看看这两个与街景格格不入的初中生。至少,在树理的眼里就是如此。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进入他们的视野,树理却仍然能听到他们心中的声音。 有一个差不多和树理同年的女孩在母亲的带领下,从两人眼前横穿而过,母亲的大衣袖子碰到了树理的衣服。她正专心和女儿聊天,并没有发觉,女儿却注意到了,并朝树理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女孩的眼中露出了吃惊的神情,还夹带着另一种感情,但立刻就消失了。树理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心中怒不可遏。 吃惊倒也罢了。那种同情和放心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简直不可饶恕。 那人怎么一脸粉刺?好可怜。幸好我的脸没变成那样。 “树理,我们到底要走到哪里?”松子拉住树理的袖子,“刚才那儿也有个邮筒,已经走过了……” 只管低头走路,没注意到。 “别叫我的名字!”树理短促而尖厉地喝令道。 “啊?” “要你别叫我的名字!” 松子缩回了手,不明就里地说了声:“哦,对不起。”她终于知道退缩了。 邮筒有的是,马路边、大楼前,到处都有。可每个跟前都有人。 而且越靠近银座的中心地段,行人车辆也就越多。 树理猛然站定身躯,随后转了个身,差点跟身后垂头丧气的松子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回去。” “回哪里去?” “公交车站。” 松子问是不是投到刚才那个邮筒,树理给了肯定的答复。本以为松子还会反问原因,可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跟了上去。也许她知道树理心情很差,正犯愁如何是好呢。 树理真想哭,想号啕大哭。眼眶肯定又红了。 即使只是随便走走,那段痛苦的记忆也会泛上心头。 「哇,大家来看,这张脸怎么这样啊。」 那种下流的笑声又在耳边响起了。 「真恶心。喂,你没得什么脏病吧?」 那三个人嘲笑谩骂着,紧跟在树理身后。那时树理一个人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大人跟他们擦肩而过,全都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树理抿紧嘴唇,咬紧牙关,低头继续前行。这样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这些家伙不能理睬,当他们不存在就行。 这时,她的后背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树理向前栽倒,脸蹭到了柏油路面上。 那三人高声欢呼着,走近倒在地上的树理。其中一人还踢了踢树理的肩膀,刚要爬起身子的树理又跌倒在地,嘴唇也破了。 “装什么酷啊,你这个丑八怪。” 树理扬起脸,朝说话的那个人看去。只见大出俊次兴高采烈,一脸坏笑。 “丑八怪去死吧。”随着一声辱骂,一只书包砸到树理的脑袋上,那是她自己的书包,“病菌!看什么看?恶心不恶心呀?” 大出俊次抬起脚,正要迎面踢向树理的脸。树理立刻向一旁躲开,双手撑住地面。这时,有人揪起她的校服衣领,将她拉了个仰面朝天。不是井口就是桥田。 “不是跟你说别看我嘛!丑八怪!” 大出俊次的鞋底出现在眼前。 树理的脸被他踩在脚底,鼻梁骨咯吱作响。疼痛与恐惧差点让她晕了过去。“哇――”的起哄声无情地从高处砸落…… 走在银座的大街上,三宅树理猛地停下身,一下子睁开双眼。她回到了现实世界。回忆消失了。有血有肉、铭刻在心的痛苦回忆。 只有愤怒才能消除这种回忆。 “树理。”松子又喊了一声,怕再次挨骂,连忙退后一步。 树理又走了起来。没有任何解释。 结果,她们再次来到最早看见的、位于公交站附近的邮筒前。邮筒的投递口贴着黄色的卡片。在互寄贺年卡的日子里,这个熟悉的标记都会出现。右边是一般信件的投递口,左边则是贺年卡的投递口。 “都是寄的快信吧?”看到三封信的信封后,松子问道。树理正是如此准备的,光买邮票就花了她不少零花钱。 “投哪个口才好呢?” 右边的投递口仅限于一般信件。眼下这个时期,快信业务是不是非得到窗口去办理呢? “右边那个就行。” 树理将三个信封全部塞进了邮筒。 咔嚓。邮筒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 只用了一秒钟。没有重新考虑,也没有犹豫不决。 松子替树理叹了口气:“太好了,树理。” 刹那间,一个愤怒的声音从树理心底冒了出来,好似呼啸的北风,狂暴地摇晃着树理的身体。这个十四岁少女的细瘦身躯陡然充满了愤怒的力量,一触即发。 好什么好?不好!一点也不好丨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我根本不想到这儿来,不想体会那种感受。我是被迫这么做的。 树理早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所以才写了信。原以为这么一来,就能将愤怒全都密封到信封里。可为什么信封已经落到邮筒底部了,愤怒却仍然留在自己的心里呢? 树理开了口,用一种干涩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说:“嗯,我们回去吧。”? “参考书找到了吗?”母亲问道。 树理一下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她从晚餐的盘子上抬起头,看着餐桌对面的母亲。一口饭刚刚送进嘴里,母亲只好咬着筷子呆呆地回望树理。 “去过了吧?图书中心。” 对了,白天出门时,妈妈问我去哪儿,我撒了个谎,说是跟松子一起去八重洲图书中心买参考书,因为附近的书店里没有想要的书。 “嗯,去过了,不过没有买。” “没有要买的书吗?” “太多了,挑花眼了。” 母亲嚼着嘴里的食物,会意地笑了笑:“你看看。” “钱要还给妈妈吗?” “不用了。反正你又会想要的,对吧?” 树理没有一点食欲。 只有母女两人的餐桌很安静。一盏吊灯垂在桌子上方,黄色灯光的照射下下,油腻的菜肴闪闪发光。树理曾央求母亲不要做油炸和煎炒的菜肴,容易引发粉刺。可无论她怎么劝说,妈妈都不想改变菜单。她给出的理由是,动物性脂肪对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而言是必需的。树理想吃蔬菜色拉, 母亲也会断然拒绝,说煮熟的蔬菜比起生冷的色拉,能让人更有效地摄取纤维、吸收营养。所以端上餐桌的永远都是油炒和煎炸的食物。要把菜做熟,蒸和煮也是不错的手法,可母亲嫌麻烦,不肯做。说到底,她只会做她自己想吃又不费手脚的菜色。 美容书上都写着,要想改变肌肤状态,最好首先改变饮食习惯。“这是医生写的正规的美容书。”树理想以此来说服母亲,可母亲立马驳回,说到改变饮食习惯,不如先把零食戒了。简直是偷换概念。 树理提出要去看皮肤科的专家医生,母亲又会说,青春期的粉刺不是病,只要保持脸部清洁,不化妆,让皮肤直接暴露在空气中,自然会好。青春痘嘛,谁没长过一两颗呢? “也有人一颗都不长的。严重成这样的,全年级只有我一个。” “那是因为你自己去买那些不明不白的药往脸上乱抹。只要不乱涂药弄巧成拙,自然会好的。” 讨论的结果总是这样的: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兄弟姐妹没一个长过这么严重的粉刺,说明这并非家中遗传的体质造成的。只要树理不大惊小怪,很快就会好的,神经过敏反而会影响皮肤。 说到最后,母亲都会做出这样的单方面判决。 “总之这都是焦虑造成的,不是吗?只要放轻松一点,一切都会好转的。” 树理也想放轻松一点。但是,心情要轻松,首先得皮肤光洁,让自己充满自信才是。自己也希望能够光明正大地面对周围的人。母亲的话完全是本末倒置。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树理慢吞吞地拨动筷子,从炒菜中剔除五花肉,同时问道:“爸爸今天去哪儿了?” “横滨。说他的新作马上就要完成了。” “会晚回来吗?” “估计会吧。”母亲一边吃东西一边瞄了眼时钟,“叫我们不要替他留晚饭。要跟大伙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坐坐。” 树理的父亲是个所谓的“星期天画家”,因为他是个上班族,画画并非他的本业。他本人倒一直以“画家”自居,虽不以此为生,却自认其创作态度与专业艺术家并无二致,绝非那些凭兴趣画几笔的星期天画家可比。 有一次,树理被父亲自以为是的艺术论激怒了,便予以反驳:“可爸爸加人的那个‘二光会’,不就是一群凭兴趣画两笔的人吗?来我们家玩的那些人,谁都不认为自己是专业画家。不管你的创作态度如何,只要没人肯掏钱买你的画,用你的画装点客厅,就不能自称专业画家。不是吗?” 谁知父亲勃然大怒,连脸色都变了:“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些什么?那些名画家,不都是在世时自己的画卖不出去,过着贫苦的生活吗?你知道梵高吧?他生前就没人肯买他的画,可你能说梵高不是艺术家吗?” 真是歪理十八条,树理心中暗忖。跟妈妈一样,就知道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爸爸你呀,为什么要拉梵高来撑腰呢? 对于树理喜欢的现代艺术,父亲也一直看不顺眼,说如今的美术界让那些连素描都不会画的家伙跑去墙上涂鸦,乱画一通就能赚大钱,完全是穷途末路了。这会让真正的艺术家窒息而死的。 现代艺术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即使在评价很高的作品里,也会有连树理这样的初中生都看得出是在糊弄人的作品。但树理很清楚,就算真有因此窒息而死的真正的艺术家,自己的父亲也绝对不在这个行列里。 父亲从青年时代就开始画画了。他曾考过一次东京艺术大学,不过并未考上,而是进入一所普通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职于大型家电企业,工作至今。 由于年收入算得上丰厚,父亲每年都要带家人出国旅行一次。这对母亲和树理仅仅是观光游览,可对父亲而言,就是为了绘画,为了创作的旅行。无论去哪里,他都会随身携带画具。在机场的柜台处寄存行李时,他都会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主动说明行李箱里存放着贵重的画具。如果柜台前的服务人员听后说出“您是一位画家呀”之类的话,他便会挺直腰板滔滔不绝,说自己的作品人选过某某画展,这次旅行准备描绘哪里的景色等等,好像并不知道对方只是出于工作需要随便附和他罢了。 不光是外出旅行,就连在外用餐或购物时,父亲也会逮住机会向人炫耀。每到这时,树理都会羞恼不已,尽可能和父亲保持距离。不仅是现在,早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她就已经这样了。即使是孩子,到了这个年龄,也完全能分清对方的笑容是隐藏了困惑和厌恶的假笑,还是出于好意和尊敬的真笑。 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父亲会无视女儿的心思,把树理拖入他的自我宣传中。 “这是我的女儿,名叫juri(注:juri是“树理”的罗马字拼写。而在日本的漫画、影视作品中,常有名为juri的美少女出现。),是我给她取的。这样的名字,无论哪个国家的人听来,都会感到亲切。” 这时候的树理,真想当场死掉。 小时候倒还好,毕竟那种羞耻感仅限于“五官平平的日本女孩偏偏起了个洋名字”的落差。可是,小学六年级第二学期开始,树理的脸上就开始一颗颗地冒出粉刺,升上初中后,整张脸更是变得一片狼藉。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无法忍耐“juri”这个名字了。 于是升上初二后,树理向父母提出更名的请求。 城东三中每学年都要重新分班。新学期的首次班会上,每个人都要作一分钟的自我介绍。轮到树理时,她只报出自己的姓名,便径直坐了下去。可即使这样,她仍然听得到大家的低声窃笑。不光是二年级分班后初次看到树理的新同学,连一年级时同班的老同学也是如此。就箅他们没有笑出声音,树理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长那么丑,还叫juri呢。」 所以树理想,至少把名字改掉也好。然而父母根本不能理解。父亲甚至还用反问调侃:“想改成片假名拼写吗(注:在日本的年轻人眼中,用片假名拼写的名字更时髦。)?” 那天晚上,树理带着从便利店买来的剃须刀片进了浴室。她想到了死。可是,当她将刀片搁在手腕上,注视着自己雪白的手臂时,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树理手臂内侧的皮肤很美,又细又白,是十四岁少女应有的肌肤。可为什么脸会变成这副模样呢?不,最近不仅仅是脸上,脖子和背部也都长出了粉刺。长出后会溃烂,溃烂后又长出来,不停反复,并留下难看的疤痕。疤痕尚未褪去,又会长出新的青春疸。 简直就像遭到了恶魔的诅咒。 她也不是第一次想到去死了。上初中后不久,第一次遭遇那群坏蛋――大出、井口和桥田三人帮时,她就已经想到了。那天她奔跑着逃回了家。当时妈妈出去买东西了,她一个人跑进盥洗室照了镜子,清楚地看到因粉刺而微微发肿的脸上,还留着大出的鞋印。那时,她也想到了死。她洗了脸,换了衣服,穿好鞋子,来到附近的高层居住区。她想跳楼。? 她在高楼外梯顶端的平台上站了约一个小时,哭哭停停,伤心至极。但当她想到,自己的死只会让那些坏蛋更加幸灾乐祸,便擦干眼泪,走下楼梯。 她决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她坚信肯定能治好。回到家后,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因为脸上的脚印已经洗掉了。 从此,树理便热衷于往来图书馆和书店。美容方面的书自不必说,就连艰深的医学著作,她都有所涉猎。她还尽量节省自己的零花钱,因为去专科医院就诊会相当花钱。 可这么做使她在班级里陷入绝对孤立的境地。为了尽量缩短滞留学校的时间,她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也不跟同学来往。她也不 在乎这些,反正原本就没几个朋友。男同学们从一开始就不怎么理睬她,女同学们则是表面上嘻嘻哈哈,背地里尽说坏话。他们都觉得树理恶心,都说离她太近会传染上粉刺细菌,以至于不愿跟她一起下游泳池。这些流言蜚语,树理全都知道。 大出他们之后也来纠缠过她好多次。有一次,树理回教室取忘记的东西,碰到那些家伙聚在教室胡闹,结果树理被他们逮个正着。 “嗨,看,这家伙还没死呢。把她那张脏脸洗洗干净吧。” 他们粗暴地将树理拖进男厕所,把她的脸摁进抽水马桶,对她又踢又打。大出更是过分,他一边凌辱树理,一边装模作样地尖声喊道:“juri!这名字真好听啊!juri!” 树理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对自己做什么,都不哭不闹不反抗。不一会儿,估计那三人觉得无趣了,说了声“今天暂且放你一马”,将她推倒在男厕所的地砖上,扬长而去。树理艰难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想悄悄逃离学校。走到边门时,她遇上了教社会课程的楠山老师。树理脸色苍白,校服凌乱,完全是一副非同寻常的模样。然而,楠山老师看到树理的脸时,身体霎时退缩了一下,似乎吃了一惊,然后一言不发地背过脸,仿佛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似的。他扔下一句“离校时间早过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树理并不想死。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认输。我一定要治好脸上的粉刺。只要治好粉刺,世界也会改变。脸上没有长粉刺,也就是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树理,是个虽然性格内向,却温柔善良、朋友很多的女孩。那时,她的形象和juri这个名字一点也不矛盾。她的朋友们亲切地叫着“juri、juri”,都觉得这名字很好听,非常羡慕。 我一定能回到那个时代。只要努力,就一定能。 一定。一定。一定。 可现实又如何?读了那么多书,收集了那么多知识,又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愿改变家庭食谱,饮食疗法她也听不进去,药用化妆品也别想买。哭着求母亲带自己去找专科医师,她竟不理不踩,抛下一句:“没必要的。你有时间想这个,还不如好好学习。” 树理也恳求过父亲,因为她觉得,父亲有时比母亲好说话。可父亲却说:“青春期长点青春痘很正常,何必烦恼呢?树理你很可爱的,拿点自信心出来。” 树理绝望了。还有比这更令人失望的答复吗? 父亲如此热爱绘画,那么喜欢谈论艺术,难道他连最基本的美丑都分不清了吗? 我就是丑的化身。很丑。很丑。很丑。同学们都嘲笑我,管我叫“粉刺魔鬼”。 爸爸他看不到。树理的脸,甚至整个人,他都看不到。因为爸爸根本就不想看。 不久就要成为世界知名画家了――爸爸,这句话你讲了几年?几十年了?所谓的“不久”到底是多久? 我长得很可爱?不是一回事嘛。反正都不是真实的。爸爸他不愿意看真实的东西,看到的只有他的愿望。我不久将成为世界级的画家,我的女儿美丽可爱。他根本不懂,无论愿望多么强烈,都不会变成现实的。 不,他懂。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直逃避。树理也一样。无论哪儿都没有出路。就这点而言,父女俩并无分别。 除非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 照现在这样挨下去,明摆着只有自杀这一条路。 所以我要……我要…… “树理,你什么都没吃嘛。” 树理只是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并没往嘴里送。母亲的脸上升起了怒气。 “今天天气好,穿得少了点。好像感冒了,头有点痛。” 树理随口编了个理由。说什么都无所谓。父亲也好,母亲也好,只要编个过得去的理由,他们就会立刻接受。 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母亲隔着餐桌伸手摸了摸树理的额头:“啊呀,还真是的,好像在发烧呢。” 哪里发烧了?怎么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妈妈。 “我去睡了。谢谢。” 母亲未阻止树理离开餐桌。估计是树理说了“谢谢”的缘故吧。“我们家家教很严,即便在家里也要让孩子做到礼貌周到。”森内老师来家访时,母亲自豪地对她喋喋不休过这一点。 森内!上楼梯走向自己的房间时,树理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升级时自己曾虔诚地祈祷过:森内和楠山这两个人绝不能当我的班主任。可是上帝并未予以理睬。上帝从来不会把树理我当一回事。 森内!她心里为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脸上却偏偏显出满不在乎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的傲慢。开班会时,她还说过什么“美也是人的一种能力”,当时的情形树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即使是半开玩笑的话,那时森内分明在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树理。树理注意到了,这点森内也心知肚明。她就是为了让树理注意到,才故意这么说的。她还笑了,似乎在说:瞧你,真可怜。 当时,还有一位同学也意识到了森内与树理之间的目光交战,那就是藤野凉子。 凉子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欢笑中的森内。树理朝她看后过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来自树理的视线。 凉子也将视线转向树理,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并颇为善解人意地立刻看向别处。 从那时起,树理开始讨厌凉子。 树理原本就不太喜欢凉子。可从那件事后,她对凉子的感情转变为明确的厌恶和憎恨。 你跟森内本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正义?就算再过一千年,你也不会懂我的心思。为什么要装出心领神会的模样呢? 长得漂亮,成绩优秀,文体双全,朋友又多。没有困苦,没有烦恼,何时何地都能受人优待。你明明对此心知肚明,却偏要假装和我处在同一战线上。 虚伪的家伙,走着瞧吧。 进入房间,树理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由于母亲会擅自检查抽屉,为此树理下了一番工夫。她给抽屉安了个双层底,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现在,她拨开笔记本和从杂志上剪下的纸片,从抽屉的底层取出了一个薄薄的透明塑料文件夹。 她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刚开始,她想借用母亲拿来打贺年卡的文字处理机,可那台机器打过字后会留下痕迹。只要树理用过文字处理机,母亲肯定会去检查她打过什么文字,这样就露馅了。 她决定采用最原始的办法:贴着尺子划下笔画僵直的文字。虽然费时费力,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字是树理写的。她还特意坐公交车到便利店里复印了几份。同样内容的信件需要一式三份。 今天在东京站八重洲出人入口投入邮筒的,就是三封那样的快信。 那原稿该如何处理?最好保留下来,但这样做很危险。即使抽屉里有机关,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简单地撕碎扔掉会更危险。倒垃圾时,母亲会起疑心,说不定还会把纸片拼起来看,就算读不全,只要读通一行,也会让树理陷入不利。 是等母亲睡觉后,悄悄地放进父亲的烟灰缸里烧掉?还是撕得粉碎,再扔进抽水马桶冲掉?要是马桶堵塞,可就弄巧成拙了。 那就再留一会儿,至少留过今晚。 明天是开学典礼。寄出的快信能在这之前到达吗?引发骚乱该是在傍晚之后了吧。 早知道实际去做竟会如此简单,就不和浅井松子讲了。树理现在很后悔,可刚想到时,心里根本就没底。不跟什么人讲一下,现察对方的反应,就下不了决心。而树理能够想到的人只有松子。 松子听了她的计划后既 惊讶又惊慌,甚至有点狼狈不堪。她眼泪汪汪地说:“树理啊,你把如此重大的事情藏在心底,一定很痛苦吧?真是个笨蛋。 如果我能变漂亮,能够找回自信,并且到那时仍跟松子保持朋友关系,那么在别人眼里,我们两人或许会成为藤野凉子和仓田真理子这样的拍档。对于凉子与真理子的关系,女生都感到不可思议。“藤野为什么和仓田关系那么好?”“肯定是仓田缠着藤野,藤野不忍心甩掉她。因为藤野心地善良嘛。” 说什么呢,你们这些笨蛋!凉子她心里明白着呢。跟仓田真理子交往,就能轻而易举地给自己戴上优等生的面具,给人留下不傲慢又心地善良的好印象。 我也会跟她一样吗?还是比藤野凉子更实在,不和松子在一起? 如果我能变漂亮的话。 会的,一定会变漂亮的。 可是眼下,首先得保证自身的安全。为了不再被人踹后背,被人摁到抽水马桶里;为了不再独自站上高楼的外楼梯,手扶栏杆待上个把小时,泪流满面地想象自己跳楼的模样;为了不再捏着刀片,泡在浴缸里失声痛哭。 我必须对那三个如此凌辱我的家伙实施应有的报复。 为此我不得不这么做。想好字句,借助尺子,一笔一划地写出举报信。 这是正当的行为。 我看见了。我确实看见了。所以才决定不再保持沉默。 三宅树理的嘴角形成了一条直线。这是借助世界上所有的尺子都划不出的,一条完美的直线。这是一条标示出正义与复仇两点间最短距离的直线。这条直线的起点和终点,只有树理自己知道。? 举报信 城东第三中学 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 不是自杀的 他是被人杀死的 是被人从学校的屋顶上推下去的 圣诞夜那天 我看到了 我在现场看到了 柏木还发出了惨叫 把他从屋顶推下去的 是二年级四班的大出俊次 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也帮他一起推 后来他们三个人笑着逃跑了 我由衷地恳请 重新调查这一案件 像现在这样 柏木就死得太冤了 拜托了 请通知警察 我由衷地恳请你们 (注:原文使用的是男性专用的第一人称。) 16 藤野刚早晨六点回了家。妻子邦子已经起床,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桌上摊开着当天的晨报。她脸上的睡意尚未全消,看到丈夫回家,便抬头说了句:“啊,辛苦了。” “睡两三个小时,换一下衣服就要走的。” “要洗澡吗?” “出门前冲一下就行。” “当心感冒。” “没事的。” 脱了上衣在妻子对面坐下后,藤野刚也倒了杯咖啡。马上要去睡觉了,按理是不需要咖啡因的,可实在抵抗不住那股诱人的香味。 “今天是开学典礼吧?” “是啊。” “凉子的情况怎么样?” 妻子放下报纸正要站起身,听了他这句话,微微偏了下脑袋。 “你是说,由于那件事?”没等丈夫点头确认,她继续说了下去,“好像没有因此消沉呢。再说她和死去的柏木并不亲近……”为了忍住不打哈欠,邦子紧皱眉头,板起了脸,“别人的事楚别人的,自己的事是自己的。这孩子能分得清。” “这样啊。” 妻子开始准备早餐,藤野刚则粗略翻看了晨报。喝完杯中的咖啡,他离开餐桌。上了二楼,钻进被窝后,他像关了开关的机器一般立刻停止运转,一头扎进梦乡,甚至连关注女儿起床的精神都没了。 睁开眼睛时,已是上午十点过后。拉开窗帘,冬日凌冽的阳光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他急忙跑去淋浴,刮掉胡须,换好衣服。 孩子们上学去了,妻子上班去了,家里只剩藤野刚一个人。塞满替换衣物的手提包放在沙发上,桌上有妻子留给他的便条:食物在冰箱里。打开冰箱门,他看到了盛放三明治的碟子。妻子在便条上指示他热一下再吃,他嫌麻烦,并未照办,就着盒装的牛奶将三明治塞进嘴里。 穿了上衣抓起外套时,大门口的对讲门铃响了。他没有拿起对讲的话筒,而是直接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一名身穿深绿色防寒大衣、戴着头盔的邮递员。 “藤野,快信。” 藤野刚接过信封,说了声“辛苦了”,便关上了大门。 这是个极为普通的白色二层信封,邮政编码的上方盖着红色的“快信”邮戳。 信封正面的文字,强烈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那是一种笔画直来直去的难看文字。这显然不是用通常的方式的,而是借助尺子划出来的。 收件人一栏写着“藤野凉子亲启”。“藤”字大得出奇。用尺子划笔画多的字,往往会写成这副德行。同样的道理,“野”也写得脱了形。 藤野刚随手将信封翻过来,见信封背面并未写上寄信人的姓名。 不祥的预感。 出于工作性质,藤野刚接触到此类信件的机会比较多。就算没有工作经验,只要看过相关的小说或影视剧,看到如此奇特的信件,都会产生异样的感觉吧。 信封里装了些什么?信上写了些什么内容?即便自己的不祥之感是杞人忧天,信上也肯定不会写“凉子,新年好!第三学期也请多多关照”之类的话。更何况,这是封郑重其事的快信。 藤野刚将大衣放在手提包旁,拿着信封翻来覆去地看。他犹豫了。这封信的内容无疑不会令人愉快。问题是哪种性质的不愉快?还有,自己有没有权力拆封? 如果凉子只有十岁,他便明确地拥有这项权力。不仅如此,若信中的内容不宜让她知晓,那连收到信这件事也可以秘而不宣。如果这封信是给二女儿或三女儿的,看到信封上那些怪模怪样的字迹,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拆开。这无关父母的权力,而是必须履行的义务。 凉子十四岁了,正处于敏感的年龄,是孩子学会行使权力抵抗父母义务的年龄。 藤野刚挪动手指,将信封捏了个遍。凭手感可知,信封里只有薄薄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没有别的东西,如刀片或死虫子之类恶作剧的惯用道具。 不是这类信件吗?也许是情书?寄信人害羞,不想被认出笔迹,才用上了尺子? 以前,藤野刚有个同事遇到过类似的事。他的女儿在上短期大学时,收到过某个小伙子的几十封求爱信。每封信中除了寄托绵绵情思的厚厚一叠信笺外,还附带一包避孕套。最后,只得由老爸出马痛骂了小伙子一通。对方痛哭流涕,不停道歉。他之前只觉得寄那样的信是一种表达好意的直率方式,并非出于歹意。 手中的这封快信也是如此,不能因为信封上的古怪字迹,就认定它一定是危险的。 父母并没有仅仅以“看上去不舒服”为理由私拆儿女信件的权力。 藤野刚看看手表,现在是十点五十分。开学典礼当天不上课,中午就放学了。不过,凉子会去参加社团活动,得等到傍晚才能回家。 这怎么等得及呢?再说自己一出门,又得过好多天才能回来。这样一来,就会丧失询问凉子快信内容的最佳时机。 当然,如果信的内容确实有问题,她一定会打电话来告诉自己。可是…… 藤野刚总也放不下心来。而且这是一封快信,看 邮戳还是东京中央邮局盖的,这些情况都令人生疑。凉子有不少朋友,可即便如此,一个十四岁初二学生的交际圈,一般不会超出学校所属的学区范围。这封信却是从学区外寄来的,也许是故意这么做的。 为了让自己拿定主意,藤野刚重重地哼了一声,回到起居室。他似乎有几分怒意。 “为什么要擅自拆看我的信!”如此强烈抗议的凉子仿佛就站在眼前,自己正与她对抗着。 他站着用剪刀剪开了信封。 读这封信用了二十秒。读一遍后觉得还不够,又重读了一遍。 他将信笺放回信封,打了一通电话。铃声只响了一遍,就有一名部下接了电话。藤野刚简短地对他说,自己要到别的地方去一趟,会晚点回本部。诸事拜托。 随后,他走出家门。那封写着“藤野凉子亲启”的快信放在他上衣的内插袋中,急速走动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城东第三中学近在咫尺。 校园空荡荡的,估计学生们都还在教室里。落叶被北风卷起,又如同活物一般滑翔而去。 藤野刚是从边门进入学校的,因为走这里比较近。他穿过去年圣诞节早晨柏木卓也陈尸的后院,跨上三级台阶。沉重的金属移门并未上锁,用手一拉便“吱呀呀”地打开,眼前立刻出现一条长廊。这里未备有室内穿的鞋子,藤野刚只得在移门内侧铺着的擦脚垫上使劲蹭蹭鞋底,再走进去。校内十分安静,不过当藤野踏上走廊时,头顶传来了学生的欢笑,还伴随着鼓掌声。可见班会开得相当热闹。 他边走边寻找校长室的标牌,恰好此时,左侧一扇房门打开,走出一名身穿藏青色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看到藤野刚,她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藤野刚对她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是二年级学生藤野凉子的父亲。我想见校长。” 身穿工作服的女性听了他的请求后,似乎更惊讶了,表情显得有些惊慌不安。“您有急事吗?” “是的,十分紧急。” 那人脸上的不安更明显了:“是二年级的藤野的父亲?” “是的。”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后走在了前面。校长室的标牌正挂在位于她刚刚走出的房间前方的第二间房的上方。隔壁是教师办公室。 女事务员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请进”。说了声“打扰了”后,她打开门,探进去半个身子:“来了一位学生家长。” 没等她说完,藤野刚越过她的头顶朝室内张望。圆脸的津崎校长正端坐在一张铺着绿色台布的大办公桌后面。桌子前站着一名五十来岁、身材消瘦的女性。她向前弯着身子,像是要罩住校长一般。 藤野刚心中有了数。这样的话,沟通就容易多了。 津崎校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桌面的文件夹、笔筒、电话、印台和文件都归置得井井有条,正中央有一片很大的空间,信就放在那儿。 津崎校长手执一纸信笺,应该是从那个信封里抽出来的。就在藤野刚张望的瞬间,他迅速合上了信笺。 字迹古怪的快信也寄到了学校,和我们家那封一样,也是刚到、刚拆封的。 “去年圣诞节出事那会儿,我们在边门见过面。我叫藤野刚。”校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啊,是藤野先生。您是在警视厅奉职的吧?” 站在办公桌前的那位女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这个人也很眼熟。发现柏木卓也的尸体时,她肯定也在边门那儿,好像是二年级的年级主任……对了,是高木老师。 在费口舌说明之前,藤野刚从上衣口袋中取出自家收到的快信,朝屋里扬了扬。 校长和年级主任顿时脸色大变。 “快请进来。”校长说道。 身穿事务员工作服的女性给藤野刚让了道,脸上挂着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藤野刚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城东第三中学校长津崎先生」 寄到学校的快信信封上是这样写的,和寄给藤野凉子的那封一样,是一种笔划直来直去的古怪字迹。没有留寄信人姓名,信封是同一种,寄的也是快信,邮戳也完全一样。 信笺内容相同,是复印件。 “是同一个人寄的吧?” 在校长室中央的会客沙发座上,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并排坐在一边,藤野刚坐在他们对面。中间的桌子上放着那两封信。 “你们怎么看?”藤野刚问道。 “怎么看……”高木年级主任看了看校长的脸。 “信中所写的内容,校长先生是第一次得知吗?” “当然,是第一次。”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非常惊讶。” “学校里是否有过类似的传言,说柏木是被人从屋顶上推下来的?” 这次轮到校长看了一眼年级主任的脸。高木老师眉头紧锁。 藤野刚无视年级主任极不痛快的表情,正面注视着津崎校长,继续说:“柏木死后第二天召开的二年级家长会,我夫人去参加了。听说会议上有人提到过大出的名字,还出现了他是否与柏木的死有关的讨论――或者说情绪化的争论。请问是这样吗?” 年级主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津崎校长垂下目光,点了点头:“有这回事。虽说并无明确的依据,但柏木死后,学生中确实流传着类似的谣言。” 藤野刚见对方没有用“没听说过,不可能”之类的说辞来搪塞,便感到放心了。藤野刚曾因其他的事件接触过某学校相关人员,发现他们面对不利于学校的问题时,会立刻予以否认。很多人似乎无权表示知情。 “学校有没有公开面向全体学生,对柏木的死作过说明呢?” “今天早晨在开学典礼上说明过了。”津崎校长答道。 “说他是自杀的,对吧?” “是的。说柏木的父母十分悲伤,以及大家要珍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等等。刚刚讲过。” 高木老师板着脸说:“也有教师反对过,认为在开学典礼上没必要旧事重提。反正学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参加葬礼的同班同学都听过柏木的父亲在出殡时的致辞。报纸也刊登过后续报道。” 藤野刚看到过那则报道,虽然它只占了版面上一个极小的角落。 “但是,那并不能作为学校对此事的交代。”津崎校长说,“我们认为,还是应该正式地向学生们汇报。在全校集会上说明此事时,学生们并没有惊慌失措的反应,也没看到有人哭泣。据此可以认为,对于柏木卓也的‘自杀’,大家已普遍知晓。” 校长说,今天的全校集会是在默哀一分钟后结束的。 “为慎重起见,我们还探讨过,寒假里是否要安排心理辅导。”高木老师说,“这种做法在公立学校中也尚未正式引进,因而必须与区教育委员会商量,加之预算和人员问题,并不能马上实现……” 高木老师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有点头痛。 “教育委员会的意见是,即使要引入心理辅导,也不能以学校为单位,而是必须在教育委员会的指导下设立一个跨学校的机构。因为以学校为单位的心理咨询会让学生有所顾虑。他们会怀疑,向辅导老师坦白的隐私会传到班主任的耳朵里。在欺凌事件中,他们也会担心,实施欺凌的坏学生是否会得知这些情况。可如果采取教育委员会主导的形式,就会打乱学校的固有秩序,甚至会有学生跳过老师直接去教育委员会告状。教育委员会提出建立兼具‘举报箱’功能的心理辅导室制度,可所谓的‘举报箱’往往是一把双刃剑,会给教师们带来不公正的压力……” 一直点着头耐心听讲的藤野刚,听到这里也不得不打断她:“对不起,请停一停。这方面的具体情况还是改天再来请教。” 在老资格教师沉着冷静、正经严厉的外表下,高木老师的内心其实已经被举报信搞得相当狼狈了,并努力将话题引向别的方面。 “对、对不起。”高木老师稍显慌乱,结结巴巴地道了歉,“寒假里我一直为这事儿到处奔忙。”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听完她的道歉。这位年级主任确实很疲惫。今天是开学典礼,并不会让教师如此劳累,可见她在放假期间一直非常忙碌。 “老师们又如何呢?对于柏木的死因,有人觉得蹊跷吗?” 津崎校长紧闭嘴唇思考片刻,然后说:“没听说有这样的意见。正像高木老师所说,寒假中我们的工作都是围绕今后的对策展开的。柏木的事情已经认定为不幸的自杀事件。这就是我们得出的结论。” “寒假里有老师来学校吗?” “有。除了元旦那一天没有人来之外。不光是对心理辅导的讨论,三年级学生马上要面临中考,也需要做各项的准备。三年级的班主任老师们几乎天天到校。” “老师们碰头后,没人对柏木的死因提出自杀以外的可能性吗?” “一次也没有。” 藤野刚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在两封一模一样的举报信上:“写这封举报信的人,说自己看到柏木被人从屋顶上推了下来。”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也看了看举报信,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慎重起见,我再问一下。在此之前,有没有收到过类似的目击信息?” 高木老师拔高了嗓门:“没有。如果收到那种消息,我们怎么还能笃定地谈论学校今后的运营和发展呢?” “校长先生呢?” 津崎校长一声不吭地摇了摇头,看向藤野刚的脸:“我现在不是面对学生家长,而是面对现役警官,想请教一下。”他以这样的立场发问,“在一桩事件获得定论后,又突然出现将其全盘推翻的信息,这样的情况是否多见?这种事后发掘的线索是否可信?” 藤野刚端正坐姿,挺直后背。 “对于您的前一个问题,我可以用‘并不罕见’来回答。原因多种多样。比如在案发之初没有勇气开口的证人,在结案后感到后悔,有时会悄悄地接触调查案件的人。当然也存在有人胡编乱造,唯恐天下不乱的情况。” 校长点了点头。 “对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回答‘视具体情况而定’。至少在目前状况下就是如此。” 津崎校长圆圆的肩膀垂落下来。高木老师则探出身子说道:“可是基本能够肯定,写这封举报信的人是本校二年级的学生”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就柏木的事件而言,受刺激比较大的还得数二年级的同学;其次,这人对大出、井口和桥田比较了解;还有一点,这人寄信给藤野凉子,多半是因为他知道凉子的父亲是警察,而不是因为凉子身为柏木卓也所在班级的班长。” 对于这些推测,藤野刚完全同意。不管举报信是谁寄的,他一定是学校里的人,且对凉子比较熟悉。不过他不想明确表达赞同:“您的意见很可取,但毕竟只是一种可能性。请暂时不要张扬出去。” “您是说,不要去找那个男生?” “不能仅限于学生。高木老师,可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啊。” 高木老师眯起眼睛,似乎想反驳。藤野刚在这位年级主任开口之前抢先说道:“不能因为信件使用了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就如此断定。且不论告发内容的真伪,告发人的内心其实相当恐惧。为了不被人看破,此人动了不少脑筋。有一个很好的证据,就是东京中央邮政局的邮戳,此人为了不让信件被盖上当地的邮戳,特地跑去市中心投递。既然如此动用心计,也完全有可能伪造性别。” “藤野先生说得很对。”津崎校长说道,“高木老师,可不能操之过急啊。”他对年级主任也用了相当恭谦的敬语。 “这是自然……” 估计高木心底正怒不可遏,恨不得一把抓住那个写信的人,大喝一声“喂,你坐下”,让他坐在对面,狠狠地训斥:为什么要搅得天下大乱?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以前不说?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要撒谎? “信中点名的三个学生都是二年级的吗?” 津崎校长答道:“是的。” “三人都和柏木同班吗?” “不是。”高木老师插嘴道,“一年级的时候是同班,对吧,校长?”她又将目光转向藤野刚,“这三人是抱团的,曾经闹了不少乱子。所以他们升入二年级后,我们把领头的大出调去别的班。可即便如此,他们三人仍然成天混在一起。” “说白了,这三人都是问题少年,对吧?” “是的。为了教育他们费了不少脑筋啊。” “是什么类型的问题少年?有暴力倾向吗?” “有一点,总之是捣乱成性。上课胡闹,威吓同学,找茬打架等等,迟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饭。” “对老师也有过暴力行为吗?” 津崎校长和高木老师对视了一眼,藤野刚集中注意力留神他们的回答。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教师动用暴力的先例。”校长答道,“倒是常常破坏校内器物。” “在此之前,他们有没有闹出过大事,需要城东警署介入呢?” “不,这倒从未有过。”回答十分爽快。 “一次也没有?” “是的。” “有没有考虑过报警呢?” 高木主任看了看津崎校长的脸,校长则低头看着举报信,答道:“没有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件。” 然而,年级主任脸上的神色似乎表明她有不同的答复,不过并未化作语言。 “明白了。那三人是出了名的坏蛋三人帮。尽管举报的情况真伪难辨,不过那三人被举报,谁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对吧?” 校长叹了口气,说道:“很遗憾,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但是,你们仍然认为这一传言毫无根据?” “是的。这是仅凭印象捏造出来的不负责任的谣言。很多学生都知道,柏木和那三人并无过深的瓜葛。我认为这种谣言不会传太久。” 藤野刚心想,凉子倒也从未说过类似的证言。 “大出是他们的头儿。”高木老师说,“另两个只是跟屁虫,没有魄力单独兴风作浪。” “就是说,这是老师们的看法。”藤野刚顶了一句。高木老师脸上的线条愈发僵硬了。 “我直接教育过他们,所以……” “是的,我知道。” 藤野刚说,他已经听说过,柏木卓也从去年十一月中旬开始不来上学,似乎和他在理科准备室中与那三人发生的冲突有关。 “在老师们眼里,柏木与那三人的关系,属于比较紧张的程度?” “我们不这么认为。家长会上也讲过……” “嗯,我听夫人提过。理科准备室事件之前,柏木并不是那三人的攻击对象,是吧?” “是的。” “那三人的家长是否配合校方解决自己孩子的问题?” 这次,校长和年级主任没有对视,脸上呈现出同样的表情:失望、气恼。 “没有。”高木老师尖声答道,“不要说配合,完全是敌对态度。” “那倒还不至于……”校长想拦住她的话头。 “至少大出的家长就是这样的,校长。”年级主任 又把校长顶了回去。 “那这封举报信就更加难处理了。” 校长和年级主任也许都想说:不用你忠告,我们也知道难处理。不过两人都没说出口。 “请恕我直言……”藤野说着,径直盯着校长的眼睛。津崎校长毫不胆怯地抬起眼睛回望他。 “在现阶段,事态的处理毕竟是学校内部的问题。作为一名学生家长,我原本只能简单地提些意见,有必要的话,也想给出点建议。” 校长默默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可不同的是,我身为一名警官,而且举报信中有一封寄给了我女儿。这样一来,我就无法仅仅以家长的立场,静观校方单方面的判断和处理了。” “您准备怎么做?”高木老师说。她的声音显得极为紧张。 “我会马上去城东警察署,见见负责柏木卓也事件的刑警,当然会将这封举报信带给他们看。” 看到年级主任脸上显露出的狼狈神情,藤野刚放缓了语调。津崎校长倒是不动声色,一声不吭地洗耳恭听。 “我会小心谨慎,不让举报信的内容泄露到外界。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仅凭一封字迹可疑的匿名信,就让大出他们备受指责,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他们平时放荡不羁,那样做也有失公正。” “谢谢!”津崎校长说。 年级主任仍显得十分慌张。她把手按在嘴上,手指在颤抖:“报警……难道不应该讨论完对策后再去报警吗?这件事应该由我们全权处理。” 藤野刚就是担心这一点,才先发制人的。 讨论、讨论。如果校方经过讨论得出暂时观望的结论,又该如何是好?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仅仅是个恶作剧。得出这种结论的可能性很大。无论校方是否追究寄信人是谁,都会销毁信件,湮灭证据。这番话虽然难听,可事实就是如此。藤野刚并不想直言不讳。 “很遗憾,我不能认同。” “可是……” “高木老师,请允许我解释。我并不是因为信中写到‘请通知警察’才决定报警。我不会完全按照信的内容去做,也会尊重学校的自治权,但是,我是一名警察。无论真伪,只要出现杀人现场的目击证言,我就不能不闻不问。” “可证言的内容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正因为不清楚,才需要慎重地调查。更何况,请恕我直言,就此事的性质而言,已经超出了教师的能力范围。” “恐怕,”津崎校长小声说了一句,随即拿起寄给他的那封举报信,又用较大的声音说了句“恐怕”,才继续说道,“之所以要寄信给藤野凉子,就因为写信人已经料到了这一步。且不论内容的真伪和写信的意图,此人恐怕已经预计到,仅仅写信给学校无法达成自己的目的。真聪明啊。” 藤野刚有些吃惊。校长很诚实,因为说出这番话,等于主动承认校方有销毁举报信的可能。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寄信给城东警察署呢?”高木老师并不是在反驳藤野刚,而是在反驳津崎校长,“那样不是更有效吗?” “说不定已经寄到了,就现在。”藤野刚断然道,“这也是我想确认的。” “如果他们也收到了,应该早就跟我们联系了。” “寄到警察那儿的匿名怪信很多,说不定还没拆封。即使已经拆封,城东警察署也可能在为如何处理而犯愁。” “所以,”高木老师强调道,“如果提出此事由我们来处理,他们也会听从我们的意见的。” “举报人预想到这封信会被我看到,才特地寄给我女儿的。这说明,此人担心只寄给其中任何一方,都会不起作用。可以这样考虑吧?” 其实,藤野刚就是为了表明这一点才来拜访校长的。学校收到举报信的情况,对他而言只是个偶然。并且,按照他的心愿,最好是跟校长单独交谈。 “可不管怎么说,没必要对这样的信件小题大作吧。不就是一场恶作剧吗?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可不想将已经过去的事情重新翻出来,让学生们担惊受怕。” 高木老师绝不妥协。对这位认真谨慎、经验丰富的教师,藤野刚绝没有蔑视的意思。可是就眼下而言,他不得不怀疑:高木老师是在自欺欺人。让学生们担惊受怕并非重点。肯定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令她如此狼狈不堪。 那就是学校的面子和声誉。将要面临中考的初三学生,无疑也是她忧虑的对象。 学校里有学生自杀本就够麻烦了,若是一起凶杀案,对学校的伤害更是无法估量。进一步说,如果是学生杀死学生,哪怕仅仅是个谣言,对学校声誉所造成的影响根本难以估量。 但正因如此,才不能用置之不理来自我麻痹。 “我觉得必须尽快地、悄悄地找出这名举报人。”藤野刚说,“不只是为了确认举报内容的真伪,也不是为了批评和斥责。正如校长先生刚才所说的那样,写举报信的人十分聪明。” 情急之中,他差点将“人”说成了“学生”。 “如果发现校方没有反应,不去报警,就很可能会采取下一步行动。恐怕到时候,校方就很难控制局势了。” “下一步行动?”津崎校长问道。 藤野刚觉得,校长虽然嘴上这么问,心里肯定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将问题面向外界,捅给媒体。只要一封信、一个电话,媒体就会蜂拥而至。如果学校销毁了最初的举报信,早晚会一并受到追究。为了避免这样的被动,就必须尽快找出那位举报者。” 年级主任不吭声了。她的嘴角在抽搐。津崎校长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手里捏着的举报信。 “眼下,举报人至少还对学校和家长有所期待。至于这份期待,是真诚地希望调查柏木死亡的真相,还是静候大家因这场恶作剧而惊慌失措,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无论怎样的期待,都不能使其落空。根本没有静观其变、慢慢处理的时间,更不能随随便便置之不理。” “我、我不明白,我跟不上你的思路。”高木老师连声音都在发抖,既狼狈不堪,又怒不可遏。她在生藤野刚的气。“这样的信件,明摆着完全不可信。肯定是学生搞的鬼。又不是影视剧,事到如今还要提目击证言,根本是一派胡言。如此小题大做才是大错特错。” “高木老师,”津崎校长平稳地说,“藤野先生并没有把举报信的内容真伪视作主要问题。这么说或许有点奇怪,但现在,真伪问题是其次,更迫切的是怎样才能正确处理。” “正确处理?如何处理?要闹得鸡犬不宁吗?” “高木老师……” “即便是城东警察署,只要我们提出请求,保证能找出举报人,他们肯定会同意我们的做法。再说,作出‘柏木卓也是自杀,这一结论的不正是警察吗?”高木老师的声音在校长室的墙壁上引发回音。 “班会就要结束了。”津崎校长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零五分,“高木老师,请您回教师办公室吧。”见高木老师还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又加了一句,“拜托了。” “可是校长……” “请您离开此处吧。” 高木年级主任总算走出了校长室。剩下两个人独处后,津崎校长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额头,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突然说了句:“谢谢!”声音中混合着叹息。 藤野刚不知对方为何要道谢,只好默默地看着他的脸。 “如果没有你,藤野先生,我们也许会得出观望――也就是对这封惹是生非的举报信置之不理的结论。学校的品性往往就是如此。”藤野刚带着几分讽刺意味地问: “如果我不提出建议,校长您也会同意这种‘家丑不可外扬’的做法,是吗?” 意外的是,津崎校长非但不生气,反而微笑道:“或许吧。即使知道不妥,把信当成恶作剧也会比较轻松。况且柏木死后,需要解决的事务也有很多。用这些理由来搪塞自己很容易,去说服警察也毫不困难。毕竟是做老师的,说服别人可是我们的强项。” 藤野刚也微笑起来。校长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 校长脸上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做才好?我也打算去跟城东警察署商量一下,可是该怎么说呢?警察一般会采取怎样的手段呢?” 问题出人意料,可见这位校长相当务实。 “我不知道负责该案子的刑蒈会怎么想。我能说的,只有我想对城东警察署提出的意见。” “请讲。听了您的意见后,我会对此事负全责,力求妥善处理。” 藤野刚轻轻扬起眉毛:“当然了,校长是学校的负责人。” “我不会再找其他教职员工来商量此事。为了不扩大影响,举报信要尽可能低调、妥善地处理。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悄悄解决。这确实是最理想的做法。 “可能吗?像刚才那位老师……” “高木老师对举报信视而不见的理由和我不同,所以没有问题。”津崎校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我决定全权处理此事,她也会配合的。应该说,我会让她配合的。” “明白了。” 藤野重新坐直身体。对面的津崎校长从办公桌上取来便笺,拿起钢笔。 “关于写举报信的人,我刚才的说法或许太较真了。多半还是二年级的学生,而且应该是离柏木和我女儿很近的人。就算断定为同班同学,估计也差得不远。”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此,你要告诉这孩子‘举报信收到了,学校已经报了警,大家都行动起来了,也并非难事。然而,‘由于案子出现了新疑点,必须重新展开调查’这种完全符合举报人期待的信息是不必要的。我建议校方告诉学生:为了防止悲剧再次发生;为了将柏木的死当作现实的警示;为了重新审视学校的安保工作,学校将和城东蒈察署联合开展调查活动。或者可以宣布:包括警察在内的校外专业人士,会就校园生活的烦恼向大家征询意见,有些问题可能会比较深入,希望大家配合,保证不泄漏个人隐私。同时也可以向大家呼吁:对这起事件,大家可能会感到烦恼,老师们也想知道大家的想法,请大家自发写信给班主任或校长。可以为此设立专用的信箱。” 津崎校长用工整的楷书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做着记录,显然是长年写板书练就的功力。 “我觉得举报人会马上作出反应。可能是写信,也可能直接向城东警察署提交信息。即使对方不主动投案,对校方的举动,学生们也会有所反应,可以细加观察,据此找出有嫌疑的学生。这类孩子往往意志坚强但内心脆弱,眼下必定因等待收信人的反应而处于紧张的心理状态,只要给予一定的刺激,便立刻会将心态表露出来。” 认真地记完笔记,津崎校长抬起头来。“藤野先生,对于举报内容的真伪,您真的认为是次要的,对吧?” “是的。甚至可以说,虚假的可能性极大。” “为什么呢?”校长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我不知道城东警察署到底作过怎样的严密调查,但重要的是,柏木的父母在出事之前就担心他可能会自杀。基于这个细节,我很难认定这是他杀。”藤野刚继续说道,“再说,‘我看到有人把柏木推下去了。凶手们笑着逃走了。’这样的重大证言来得太迟,完全没有出现在正确的时机。如果举报人真的看到了现场的情景,按照普通人的心理,会在凶手逃离现场后,立刻拨打110报警。即使是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类似的重大事件,他们的反应也应该和成人一样。毕竟不是幼儿了。” 这时,走廊上的广播喇叭里响起了音乐声。班会已经结束了。“如果当时出于某种原因,如目击者和凶手相识,因为害怕报复或牵连而没有报警,在看到柏木卓也的死以自杀结案后,良心上过意不去,那么这封举报信又写得太早了。今天是开学典礼的日子,大家刚开始上学,在很多学生眼里,事件还未告一段落。如果听完今天早晨校长的演说后再写举报信,就要合情合理得多。不只是报纸和传言,连校长都公开说柏木卓也是自杀的。校园生活回归日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自己知道柏木是被杀死的。从良心受到谴责,到无法保持沉默、决定写信,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几天时间。况且对于初中生,相比报纸上刊载的内容,在学校里切实体验过的事情才更重要。要有这样的体验,必须等到开学。可这封举报信是在放假期间写的,并且算准了能在开学当天寄到。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点了两三次头,津崎校长仰视着藤野刚。校长是个小个子,即使两人坐着,眼睛也不在同一高度。藤野刚有点不好意思了,居然在校长面前滔滔不绝了一番专家口吻的演说。不过他确实算个专家。 “明白了。”校长的声音十分沉重,“即使举报内容是虚假的,问题也一样严重。这说明举报者基于某种迫切的心理徭求,希望扰乱柏木卓也事件相关人员的心。这是我一直在担心的。” “担心什么?” “除了我和藤野凉子,可能还有其他人收到了举报信。我不是说城东警察署,而是指其他学生的家。” 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 “柏木的父母吗?” “是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发现尸体的野田健一。他也是个相关者。” 藤野刚点点头,停顿片刻后补充道:“那三个人的家里也有可能吧?‘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之类的。” 如果举报的内容是故意捏造的,其矛头仍然针对大出、井口、桥田这三个人。想到这一点,藤野刚豁然开朗。举报人的目的,不就是要将一度流传又很快消失的、针对那三个人的恶毒传言再度炒热吗?津崎校长似乎也在考虑同样的问题。 隔着一道墙壁的走廊上,爆发出学生们喧闹的话语声和脚步声。 17 来到城东警察署后,藤野刚发现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负责柏木卓也案的两位刑警都在警署。其中一人正在开会,于是藤野刚决定先跟一位名叫佐佐木礼子的少年课女刑警沟通。 佐佐木警官领会迅速,应对机敏。当然,藤野刚身为总部现役警官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说得先到邮件室去,查看一下今天收到的邮件。 “上午收到的邮件不是都分发到各科室去了吗?”走在“咔咔咔”急行于走廊的佐佐木身边,藤野刚问道。 “是的,但是会留有清单。” “清单?” “我们这儿收到的邮件都会先登记,再分发下去。” 工作真细致。 邮件室在警署北端,是一间见不到太阳的阴冷房间。干这份在佐佐木警官眼里“谁都不想干”的工作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上了年纪的警察,估计快要退休了吧。根据来人的要求,他立刻拿出登记着当天邮件的清单。 “慎重起见,昨天的清单也让我们看一下,好吗?” “那个就由我来看吧。” 将清单摊开在室内一角的办公桌上,两人开始扫视起来。 “是快信,对吧?” “寄到我家和学校的都是。” 结果,两天的清单里并没有匿名快信。 “下午邮 第四章 22 图书馆的阅览室原本禁止替别人占座位,可事实上,谁都不遵守这条规则。 星期天下午一点零五分,阅览室内七成左右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人,大部分都是学生,也星星点点地夹杂着一些成人。这里并未采取多位读者围坐一张大桌的布局,而是让大家坐在纵向排列的小书桌前,面朝同一个方向。只要一坐下来,就只能看到前方读者的后背和后脑勺了。 仓田真理子从来不遵守时间,迟到十多分钟已是家常便饭,有时竟会晚来将近一小时。所以打电话时,藤野凉子再三叮嘱她:“临近考试,图书馆里人很多,你要是来得太晚,就没法给你留位子了。你一定要准时来。” “小凉你真是爱操心。”真理子当时是这么笑着回答的。 才不是呢,我只是比你更守时一些罢了。凉子想这样回敬她一句,当然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更严厉的叮嘱。 然而,真理子仍然迟到了。凉子没法集中精力学习,因为不知道真理子什么时候会来。每当有新来的人走进阅览室,凉子都会留意身旁座位上的书包。她不愿听到别人问:“这儿有人吗?” 凉子不喜欢破坏“一般”的规则。 而被她排除在“一般”之外的,就是校规中关于裙子和刘海长度的规定。她觉得,连这种规则都要不折不扣地遵守,实在有点傻。除此之外,那些与他人共享公共场所时需要遵守的规定,则必须加以尊重“不能在图书馆占位”应该也算这样的规定。可只要跟真理子在一起,违规便已然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她总是说: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关系呢?小凉,没事儿的。 凉子当然认为这不太好。可是当她将这一想法付诸言语或表情,真理子便说她太严谨。我当然严谨,我可是警官的女儿。一旦如此反驳,真理子就会笑。别的朋友也会笑。不会笑的只有古野章子。章子能理解凉子的心情。她同样不喜欢不遵守规则的人。 “跟小凉一起复习,有不懂的地方马上可以问,很放心。” “那就到我家里来。”凉子一邀请,真理子就不痛快了。 “你家里不是还有妹妹吗?我喜欢在图书馆学习。我只要一坐到阅览室的桌子前,就会觉得自己的脑袋和小凉的一样好使。” 凉子没法扔下真理子不管。 这还不限于真理子。凉子总感觉,自己的行动会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一点点地拖拉下来。即使在心底反对,也很难将心意表达出来。 我太懦弱了,明明觉得不对的事情,也不敢明确地反对。真理子央求我,我反倒会得意起来。这说明我自恋、肮脏、卑鄙。 如果她的父母、老师和朋友们知道她是如此认识自己的,大概会感到万分惊讶吧。大家都认为,藤野凉子是个优等生,有天赋,家教好,是棵好苗子,一定会成长为优秀人才。在大人们眼里,她是完美无缺的。 谁都不知道,凉子的内心积淀了太多自我厌恶,还有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恼怒。这一切都藏得太深了。然而,时不时地因为一些契机,如在图书馆占座这类小事,这份厌恶和愤怒会紧紧包裹住她的心。 最近,这样的情况好像多了起来。凉子并不清楚原因。柏木卓也的死估计是一个诱因。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因为那时只有她一个人没有流泪。 那时的凉子听到了自己心中真实的声音。柏木卓也不遵守学校这个小社会的规则,我行我素地活着,我行我素地死去。大家挤出眼泪来哀悼他。对此,凉子无法认同。为什么觉得他可怜?为什么觉得他是个牺牲者?他不该是个失败者吗? 所以凉子流不出眼泪。这一点,只有高木老师看到并认同了。这样理解柏木卓也的死没有错,老师懂你的心思――凉子当时从高木老师的眼神里看到了这一层含义。 所以,那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 可直到如今,凉子的心还会不时隐隐作痛。你真的这么了不起吗?你真的有认定柏木卓也是失败者的资格吗?其实,你一点也不优秀,一点也不坚强。你不过是缺少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同情心。 “这里有人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凉子抬起了头。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女孩,不认识。她穿着便服,背着一个大书包,上面别着四中的校徽。“对不起,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听了凉子的回答,那女孩扭头就走,去别处寻找空位。 凉子低下头,将目光落在数学习题集上。只要专心致志,就不会被轻易打扰。 每道题都解开了,几乎没遇到过障碍。这次是第三学期期末考,出题范围不如第二学期时那么广,相对比较轻松,用不着多花力气,估计也能取得好成绩。听说升入初三后,会根据这次考试的成绩,按能力重新分班。要是能和古野章子分在一个班级就好了。真理子嘛最好离她远一点。既然是按能力分班,不同班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在学习能力上,我们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我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自上小学起,我跟真理子一直是好朋友,这么想不就是对她的侮辱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真理子学习太差劲了。让她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不过性格倒挺好,活泼可爱,心地善良。 可是……可是,要成为真正的朋友,两人的步伐得更一致些。 凉子的头脑流畅地转动着,一道道数学题迎刃而解。写下公式,计算数字。与此同时,凉子内心涌出肮脏的优越感,刺激着她的自我厌恶不断膨胀。 风卷残云般地做完题,她重新检查一遍写下的公式,作了验算。 接下来就是应用题了。翻过一页,她抬起头来喘了口气。仿佛刚才一直在潜水,现在要探出水面换气似的。 这时,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这座图书馆里,阅览室和书架都安排在同一层宽敞的楼面。将两个区域隔开的隔墙虽高达屋顶,由于上半部分是透明的,即使身在阅览室,也能看到书架区的一部分。 那张侧脸,是野田健一。 离凉子的座位大约十米。野田健一一边看着书架上成排的书,一边慢慢地横向移动身体。 一会儿,他停了下来,伸手搭在某一本书上,又用视线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今天是星期天,书架区人确实很多,不过他的身边并没有人。 野田健一确认四下无人后,抽出了那本书。那是本看上去很重,像字典一样的书。 尽管凉子的视力好得异乎寻常,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书。不过进出阅览室时,她常常从野田健一所在的书架经过,大致类别还是清楚的。那是“化学”的书架。 哎?凉子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抓紧复习,还在查什么东西。真悠闲啊。 野田健一成绩中等,在班级中就像背景音乐般缺乏存在感。这可不是凉子的主观评价,男生们也这么说。他为人老实,没有自己的主张。这样的学生对老师和学校而言,就像一张安全牌,随时扔出去都不会闯祸。不错,成为这样的人,倒也轻松自在。 野田健一翻开那本厚厚的书看着,还时不时转动眼珠,关注周围的动静。他弯着瘦弱的背,低着头,似乎要用身体遮住手里捧着的书。他这模样,简直像在便利店里偷看成人杂志。 他在看什么书呢?凉子来了兴趣。 突然,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了。凉子大吃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哎?这是你的包吗?” 抬头一看,一个挎着帆布小包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看着凉子。他个子高,脖子长,肩膀宽,那模样好像要整个罩在凉子头上。 凉子赶紧抓起书包放到自己的膝盖上。那人微微 一笑。 “多谢。”说着,那人坐了下来。黑色高领毛衣配牛仔裤。坐下后,他的肩膀碰到了凉子的肩膀。 凉子放眼阅览室,发现读者虽然增多了,但还是有空位的,完全没必要挤到这里来。 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身边的年轻男子小声说:“占座位可不行。” 凉子朝他看了看,那人正在从帆布包里往外掏教科书和笔记本,还用余光瞟了凉子一眼。凉子慌忙将目光转向正前方。她感到很不自在,心跳开始“噗通噗通”地加速起来。 年轻男子将要用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弯下腰把帆布包塞到椅子下面。这时,他的肩膀又碰到了凉子的肩膀。凉子坐在狭窄的椅子上,尽可能将身体朝相反的方向挪。她也想把自己的书包放到椅子下面,可担心会碰到身边的男人,就没敢动。 凉子只好继续做她的应用题。可是,题目读了好多遍还是不能理解。她的目光仅仅仅从字面上滑过,根本没有看进去。 就在这时,邻座男子的胳膊肘划过凉子的侧腹部。 他人高马大,也难免。不趟故意的,只是毛手毛脚罢了。 凉子迫使自已如此想着。她重新握紧自动铅笔,视线落在习题集上。专心,专心! 邻座的男子将身子靠过来,在座位上蠢蠢欲动,随即用旧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凉子的脚后跟。 这次,凉子斜眼瞪了他一下。 邻座的男子摊开书本。注意到凉子的眼神后,他也朝这边看了看,视线散漫,装模作样。 凉子赶紧低下头,手里的自动铅笔滑落了,她慌忙重新握紧。这时,那个男人的胳膊肘又碰到了凉子的身体。他这次碰到的,是心爱的对襟毛衣包裹住的隆起的胸部。 他是故意的! 凉子“噼里啪啦”地合上习题集,收拾起文具。在这一过程中,她一直屏住呼吸,不朝邻座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仍然知道,身边男人的脸上浮出了令人厌恶的奸笑。 提起书包站起身,正要离开座位时,凉子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被他抓住呢? 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凉子逃出阅览室,踏出很响的脚步声。来到书架区,隔着透明隔墙,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刚才坐过的座位。 只见邻座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脸上挂着恶心的笑容。 凉子觉得嗓子发干。她用力猛跺脚下铺着地毯的地板,径直朝“化学”书架跑去。 野田健一还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与刚才不同的书。感到有人朝他跑去,他抬起头,看到凉子后,又像个弹簧玩具似的跳开了。 “野田。”凉子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袖子,手上传来羊毛的柔软触感,”对不起,能跟我一起出去吗?” 健一明显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凉子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情急之下,健一手里的书掉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落在了那本书上。由于落下时封面朝上,书名清晰可见。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 健一的目光钉在了书名上。凉子也愣住了。 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 凉子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年轻男子已经出了阅览区,正沿着通道朝这边走来,很快逼近到两三步开外的距离。他脸上的奸笑越来越清晰。 “我说,”那人嬉皮笑脸地指着凉子说道,“你有没有搞错啊?你这样子可让我很难堪呀。” 凉子飞快地弯下腰,拾起地上那本《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大全》,塞给野田健一。健一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接了过去。正在凉子准备逃出去时,野田健一动了动似有似无的喉结,转向那个年轻男子:“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年轻男子站住了。已经伸出来、马上要碰到凉子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什么?”他反问道。猥笑依旧,声音却低沉而凶险。 “她是我的朋友。”说着,健一走到凉子身前。 为了保护凉子,那副瘦弱的身板插到了凉子和年轻男子之间。凉子的个子和健一差不多,身上的肌肉还比健一结实一些。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凉子觉得健一相当可靠。他的后背看起来像一堵墙。 “我们是一起来图书馆的。”由于紧张,健一的声音在发抖,“事情办完了,正准备一起回去呢。是吧? 健一想回头看凉子,但脖子发硬,竟怎么也转不过头。凉子两眼盯着那个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两人漆黑的瞳仁瞪得大大的,仿佛两对枪口。 年轻男子抬起长长的手臂,尴尬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空着的手插进了裤子的后插袋。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只觉得很不爽。”他撅起嘴说,就像小学生向老师告状那样。 “怎么了?”健一反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沉着许多。 “我是说她。”那人指了指凉子。 凉子觉得身体要蜷缩起来了,但她努力撑住了。 “她把我当成流氓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要回去了。她又没做什么,只是在阅览室复习功课罢了。” 健一指着凉子称“她”,令凉子觉得很新鲜。 “你知不知道关我屁事。”年轻男子恶狠狠地说着,向前跨上一步,“我又不要和你说话。” 健一毫不胆怯,勇敢地扬起了脸。 “你要向我道歉。”年轻男子逼近凉子。能够感觉到他喘出的气息。“跟我说‘对不起’。” 猛然间,遗传自父亲的倔强天性在凉子心中苏醒了。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我又没做什么。” 或许是遭到女孩子的反击,感到十分意外,年轻男子胆怯地愣了一下。“你把我当成流氓了,对吧?” “没有!” “怎么没有?如果没有,你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快给我道歉。” 我还没摸够呢――这就是你的要求,对吧?我还要摸呢,你却逃跑了。所以你要向我道歉。女人嘛,不都是希望被人摸的吗? 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就算去死都不会想让你摸! “只是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就回去罢了。”健一干脆地说,他那瘦弱的胸膛挺得老高,“对年幼的女孩纠缠不清,算什么大丈夫。” 年轻男子一下子变了脸色。本就平庸的脸立刻变得极度丑陋。“你说什么?” 这句恼羞成怒的反问,在凉子听来,简直像是一声惨叫。她的心在砰砰直跳,一半出于激动,一半出于恐惧。脑海里的念头像闪电一般快速划过。说不定这家伙不是一般的恶心流氓,而是个变态狂。他那只放在口袋里的手,也许会拔出一把刀来。 “喂,”书架之间传来说话声,“这里是图书馆。请保持安静。” 说话的图书馆女管理员推着满载书本的手推车,是个大身板、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经常会在总台处看见。即使不是馆长,也算个大领导。她的眼中露出责备的目光,这目光并非针对凉子他们,而是针对那个年轻男子的。 年轻男子转身迈开大步回到阅览室。由于他撤退得太快,凉子在感到安全之前反倒先愣住了。原来如此,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对不起。”野田健一对管理员低头道歉。凉子跟着低下了头。 “遇到麻烦了吗?”管理员问道。 健一看着凉子,一脸关切。凉子犯愁了:要不要和盘托出呢? “是为了占位子的事。”她只回答了一点点。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会这么低,凉子觉得十分窝囊。 “哦,是吗?”管理员两手搭在手推车的车把上,举 目扫视一遍阅览室,“这是常有的。大家谦让一下吧。” “好。”凉子和健一异口同声。 “再见。”管理员推着车走了。凉子也朝外走去。这次她不再看向阅览室。健一赶紧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跟了出来。 穿过满是看报纸杂志的成年人的大堂,凉子朝门口走去。自动门共有两道,外层的门一打开,二月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不过此刻,凉子并不冷,只觉得神清气爽。 野田健一追了上来。他没有和凉子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她的身后。凉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谢谢你。” 健一又惊慌失措起来。凉子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明明那么勇敢,现在怎么又没用了呢? “我又没做什么。” “才不是呢。” 两人并肩走着。从图书馆门前只有一条道路通往有巴士的大马路。马路旁是区政府和公园,对面还有一家超市。虽然冷,天气倒不错,彩色路面上有不少漫步的行人,提着购物袋的人也很多。 “刚才那家伙真奇怪。” “是个流氓。”凉子狠狠地说。 “骚扰你了吧?” “真想打他。” “真打了才好。”健一一本正经地说,“藤野你这么厉害。” 凉子又笑了。这次的笑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她终于把沉淀在心底的恶气翻搅了出来。“厉害什么,害怕着呢。看到那家伙追过来,都动不了了。虽说遇到流氓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真的吗?”健一像听到了重大表白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什么时候遇到的?流氓。” “前年夏天,在电车里。为了声援都级剑道大赛,大家都去了府中。就在那时。” 剑道社的一年级成员只是去声援,没带竹刀和防护用具。大概有十五个人吧,大家上了一辆电车,有顾问老师跟着。大家分散在车内各处,凉子处在门附近。由于上下客流比较多,不知不觉间,她就跟同伴们分开了,被一些不认识的人重重围在了中央。 这时,也不知是这些陌生人中的哪一个,隔着运动裤摸了凉子的屁股。 “啊!”凉子喊出了声。她知道同伴们和老师都在附近,一点也不害怕。听到凉子的喊声,大家聚了过来,老师也在朝这边看。凉子朝周围的陌生人扫视一圈,可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毫无表情。 “你怎么了?” “被人踩着脚了。” 凉子从陌生人的包围圈里脱出了身。离她较近的同伴窃窃私语:“有流氓。”其他社团成员听到后,立刻激动起来。流氓,有流氓。哎?哪个?一些男同学捋起袖子,跃跃欲试。交头接耳的声音一下子扩展开来。 “正好这时,电车到站了,很多人都下了车。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 “原来没抓到啊。” “是啊,很遗憾。” 那时并不是独自乘车,所以不太害怕。今天是孤零零一个人,遇上骚扰,就怕得不行了。 我很懦弱。一个人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比自己想象中要懦弱得多。 “当女孩子真难。”野田健一说道,语气中带着安慰,显然十分真诚。凉子不禁“咯咯”地笑了出来。健一盯着凉子的笑脸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羞答答地笑了。“刚才那个家伙要是不肯作罢的话……” “嗯?” “我就说:这女孩的父亲是警官。” 这倒大大出乎凉子的意料。“说了也没用吧?那家伙不会相信的吧?” “很有可能。” “看那家伙的眼神,已经气急败坏了。估计是个惯犯。” “是啊,他好像很熟练。从他找碴儿的理由,还有管理员一来就逃跑的举动,都能看出来。” 两人来到大马路上。这时,相反方向的巴士刚刚开出。 凉子不知道野田健一住在哪里。应该就在附近吧,可又想到,今天是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 “野田,你怎么回去?” “走回去。藤野你要坐巴士吗?” 凉子的家离这里也不远,一个人来骑自行车就行。可今天本该跟真理子一起回去,来的时候坐了巴士,因为真理子不会骑自行车。 “你还是早点回家的好啊。心里毕竟很不舒服。回到家就会平静下来了。”野田健一的话完全是大人的口吻,充满体贴和关怀。凉子起了兴趣,偷偷瞄了一眼怯生生地跟在身后的健一。 哦,野田是这么个男孩呀。 见凉子在打量自己,健一就像百叶窗被风吹过一般,轻快地眨了眨眼睛。“怎、怎么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凉子笑了。如果有一百个男人在场,他们都会为这一笑而动心吧。只有那个年龄、极具魅力的女孩,才会拥有如此富有魔法力量的笑容。 “今天,其实是跟真理子约好在图书馆里碰头的。”凉子说。 “是仓田吗?” “是啊。可是被她放鸽子了。她可能把这事忘了。” “仓田的话,很有可能。”健一的话依然带着老成,“她有点马大哈。” “就是。我正想去教训她一下。她家在千川町,野田,你的家在哪里?” 这等于是在邀请野田健一:如果方向相同,我们就一起走吧。如果健一是个聪明的男孩,那么即使自己家在相反的方向,也会说“我们同路”吧。 野田健一显然不够聪明,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凉子大失所望。这份失望毫不隐晦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野田健一虽然不够聪明,还好并不算太笨。“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去好了。我还有点担心你。”他说得过于慌张匆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其实担心已经没有必要了。不过保险起见……”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凉子笑着点了点头:“嗯,谢谢!” 凉子兴冲冲迈开脚步。她既开心又兴奋,觉得自己从这个向来只落在自己的视野角落,几乎毫无交集的男孩身上,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光芒。凉子发现了健一的优点,由此带来的喜悦,令她春风满面。 “野田,你经常和真理子说话,是吧?” 凉子在教室里看到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和向坂行夫在一起。“嗯,向坂和真理子是青梅竹马。”他答道。 “是这样啊。可我不太了解向坂,跟真理子倒是从小学起就一直在一起。” “藤野你是优等生嘛。”健一笑道,依然低着头,“当然跟向坂和我不怎么相干了。” 凉子不做声了。这时,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驰过,是大人骑车载着一个小孩。 “这话最没意思了。” “啊?” “交很多朋友才有意思呢,不是吗?可总不能如愿以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半句并非真话。因为凉子知道原因。野田健一应该也知道。因此,这次轮到他沉默不语了。 同学之间并非毫无隔阂。成绩、容貌、运动能力的差异,说话是否合气氛;性格的内向和外向。凡此种种,学生之间会以各种各样的标准来衡量和被衡量。老师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完全是一派胡言。成人社会必定存在的差别和歧视,校园中同样免不了。这些道理每个孩子都懂,也都能理解和认可。 若非如此,便无法生存。 凉子和真理子的交情,以那些标准而言,是不协调的。事实上,凉子感到了真理子给她带来的负担,很重,也很累。 凉子能和真理子友好地交往至今,是因为她从不承认自己有优越感。学习好的孩子和学 习不好的孩子,位于上方的孩子和位于中下方的孩子,凉子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正义感,根本不承认这样的差别。 但升入中学后,她渐渐感到累了。今天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自己一个人复习,就用不着去图书馆了,也就不会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了。 可是,不去图书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野田健一同行,也不会因为发现了他的勇敢而高兴了。 凉子心里很乱,比她自己感觉到的还要乱。与野田健一的亲近感,或许只限于眼下。但自己十分珍惜眼下的时光。这样的心情该怎么说才好呢? “野田,你经常去图书馆吗?” 等了好一会,健一才回答:“偶尔罢了。” “你读的书真稀罕。我还稍稍吃了一惊呢。” 这次根本没有得到回应。凉子边走边回头看,只见健一的脸色发白了。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凉子像是为了打破僵局似的问。 “也不是。”健一低头走着,回答道,“我正好走到那儿,见那个书架旁边很空,就拿本书出来翻了翻。” 这话明显不是真的。他在“化学”书架前明明站了很久,还一边留心周遭的情况,一边仔细阅读书上的内容。 当凉子看到那本书的书名――《日常生活中的毒药百科辞典》后,他的反应也显得过于强烈,似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根本不是偶尔拿到一本容易引人误解的书,被人看到时感到尴尬的反应。 随便翻翻。凉子还以为他会回答得稍微具体一点。比如,在查推理小说或电视剧中出现的毒药名。这不是很自然吗? 是啊,这一点也不奇怪。谁说初中生不能查毒药的知识呢? “我家也有那种大辞典。在爸爸的书柜里。” “啊,”健一有气无力地说,“是查案的资料吧。” “好像是。放在了上锁的书柜,为了不让妹妹们看到。” “藤野,你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要事先得到许可。前一阵,电视中播放过特别节目,说将氯化物洗涤剂混合使用会有危险。为了查找节目里出现的药品名称,我查看过化学百科辞典。” 这是真有其事。凉子的母亲因为工作繁忙,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时,总会将漂白剂和洗涤剂混合使用。凉子看了那档电视节目后,知道这个习惯很危险,为了说服妈妈,她特意学习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时,两人离开大马路,走上一条没有人行道的道路,路旁的隔离带歪歪扭扭,断断续续。健一依然走在凉子身后,还隔着隔离带。 “警察需要鉴定那些药品,以必须有相关知识吧?” “也就是一些基础知识罢了。正式的鉴定和分析需要交给专业部门。” “技术课?” “是的,还有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科侦研什么的。” “是科学侦查研究所吧?”健一纠正道,“那些专家什么都懂吗?” “是啊。” “罪犯如果使用毒药,对警察来说反倒会成为重要的线索吧?”健一并不是问凉子,而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他好像挺犯愁的。凉子觉得不太对劲,可这种感觉太模糊,不知该怎么问他。 总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吧?野田,你想向什么人投毒吗?哪能这么问啊。 前方已经看得到真理子的家。那是一座抹着洋灰的二层旧楼,隔着房子周围的水泥矮墙,可以看到里面种的植物,不过眼下都已经枯萎了。对面有一座儿童公园,一到休息日就会有许多家长带孩子来玩。一走近,就能听到孩子们的喧闹声。 “看,那就是真理子的家。” 窗外和屋檐下都有许多晾晒的衣物在迎风招展。凉子站在下方往上指的时候,真理子正好从一扇窗户里探出脸来。 “啊呀,小凉!”真理子使劲挥着手,高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正要去图书馆呢。” 那你到底在磨蹭什么呢?凉子只得苦笑。她将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 “你放我鸽子!”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真理子从栏杆内探出身子,爽朗地笑着。随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哎?野田也在嘛。” “是在图书馆遇到的。”凉子答道。野田健一的身体缩到一旁,也许是为两个少女的高声对话感到害臊了吧。 “你们是去约会的吧?” “哪有,都是因为你不来嘛。” “所以我道歉了呀。快进来吧,快点。” 凉子回头看了看野田健一,他正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也进去吗?” “你要是回去了,真理子会伤心的。进去吧,待会儿再叫上向坂。” 这下健一好像放了心,怯生生地说了声:“是啊。” 父母都去上班了,祖父母则去走亲访友了。真理子一边大声说明,一边把两个同学往家里拉。 “大树呢?”大树就是真理子那个自以为是的弟弟。 “有足球比赛,要到傍晚才回来。” 在进大门、脱鞋、被请进起居室、找就近的椅子坐下时,野田健一都会说一句“打扰了”,总共说了四遍,好像要对屋里各式各样的家具都打个招呼似的。 仓田家总是乱糟糟的,收拾、整理之类的词汇,在他们家的词典里似乎没有,凉子看不惯这副模样,以前都没怎么进过真理子的家。不过今天,这种杂乱无章的家庭氛围却能为凉子带来温暖。那个讨厌的流氓留给凉子的恶气,似乎都被仓田家的日用品吸走了。 “啊呀,真巧啊,真巧啊。”真理子唱歌似的说着,从冰箱里取出纸盒装的可可,倒在三个马克杯里。 “巧什么巧?连约好的事情都忘了。” “所以我道歉了嘛。忘掉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有个特大新闻,可以用作补偿。” 将马克杯放入微波炉后,真理子等不到“叮”的一声响起,就回到了起居室。 “中午我去了趟超市,遇见了郁美。小凉你还记得吗?小学三年级时,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吗?后来她去了四中。就是那个郁美。” 凉子依稀记得,要是看到那个人,应该认得出来。 “她告诉我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谈了好一会儿,还打电话告诉了向坂,结果记去图书馆了。野田,这真是个特大新闻,是吧?” 大出俊次的三人帮,终于被警察逮住了。 “上星期天,他们敲诈了四中的一个学生,还把人家打成重伤,结果被逮捕了。这个星期他们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是这么回事啊?当时还觉得,反正是迟到早退的惯犯,在学校看不到他们也并不稀奇。 那个个子最高的,”健一说,“是叫桥田吧,我见过。” “哎?什么时候?” “是……前天吧。他在上体育课。我是透过窗户看到他的。” “啊呀,这么说,并不是三个人都逮捕啊。”真理子的眼睛瞪得溜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可是个重大事件,据说这次要把大出送进少教所,肯定的。” 厨房那边飘来阵阵香味。 “真理子,可可热好了。”凉子催促道。真理子飞一般地跑进厨房。野田健一正用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外面晾晒的衣物。 要是真的将大出他们送进了少教所,三中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凉子长出一口气。真理子十分兴奋,说是马上把向坂也叫来。 “我拿点心给你们吃。这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吗?要好好庆祝一番!” 凉子看了眼健一的脸。他在短暂的一瞬间接受了凉 子的目光,又很快害羞似的将视线转到别的方向。到这里之后,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之前散发的光辉。凉子心中的那份喜悦,也随之消失无踪。 23 万延寺是一座四面被住宅环绕的小寺庙。正殿前面积不大的停车场只停了四辆车就满了。与寺庙相邻的墓地规模也不大,入口处立着一尊颇有年份的观音像,两侧摆满了美丽的白菊花。 来到入口处时就和森内老师汇合了。时间到了,看来森内老师也是匆匆赶来的。森内老师身穿高档的黑色羊绒长大衣,很衬她那张白皙的脸蛋。这让最近十年来都靠三季通用的防水布大衣来应付的佐佐木礼子多少有点羡慕。同为地方公务员,年龄还比礼子小,森内老师的工资应该不会很高…… 人长得美,就值得好好打扮。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啊呀,这下可好,能和你一起进去了。还以为只有我一个迟到了呢。”森内惠美子看到礼子后高兴地说。对礼子的出现,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已经从津崎校长那里听说过礼子要来了。 “天气真好,真不错。” “是啊,就是风有点大……” 二月底的蓝天下,阵阵北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枯枝呜呜作响。 “要是下雪可就糟糕了,幸好是个大晴天。” 两人换上拖鞋,沿着走廊急匆匆地朝靠里的休息室走去。十叠大小的房间已被前来出席法事的亲属坐满了。津崎校长坐在柏木卓也的双亲身旁,向周围的人介绍晚到的礼子和惠美子。 柏木夫妇跟葬礼那会儿相比没什么变化,至少外表如此。脸色不好,脸颊瘦削,眼窝凹陷。这也难怪,这对夫妇并未遭遇任何转机,时间依然停顿在那一刻。 负责接待的僧人过来后,大家接二连三朝正殿走去。没能正式向柏木夫妇打招呼,反倒让礼子松了一口气。 正殿里为客人预备的折椅排成三列。礼子在最靠里侧的那一列坐了下来。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坐在第二列,就在柏木夫妇身后。 诵经开始了。听了一会儿,礼子便明白这是净土真宗的法事,和老家信奉的宗派相同。不过礼子不太懂宗派间的区别。 被诵经声超度的那个名叫柏木卓也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自家信奉的佛教属于哪门哪派。在出席某位亲戚的法事时,他肯定也坐过这样的椅子。卓也的骨灰会和谁一起长眠地下呢? 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开始啜泣起来,邻座的女性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自己却也在不停地抽噎。 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都低着头,保持同样的姿势。 礼子眨着眼睛,抬头仰望升向正殿天花板的袅袭青烟。 想要正经思考,思路就会中断;试图什么都不想,一些事情又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她觉得,如今让她最操心的,并非已经死去的柏木卓也,而是依然活蹦乱跳,到处惹是生非的三人帮――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对置身庄严的诵经声中,不为他求冥福却满心杂念的佐佐木礼子,柏木卓也的亡灵会不会不高兴呢?怎么可能?肯定不会――礼子自以为是地想。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并非传言中说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死的。 当然,在导致柏木自杀的原因方面,大出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多少存在一丝关联,但不可能有更具体的相关性。礼子确信如此,也会对周围的人明确阐述这一想法。 就连之前担忧过他杀可能性的津崎校长,最近也完全摆脱了顾虑。一度在三中到处流传的谣言,如今正趋于风平浪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三个人又闯下了大祸呢,柏木。礼子正默默地向柏木卓也诉说心声。 是抢劫伤害罪。他们把一个四中的学生打成重伤,被捕后还当面撒谎,逃避责任。他们的家长同样有问题。 城东四中一年级学生增井望的事件,最终并没有立案。 礼子已经尽力了。她仔细询问情况,采取滴水不漏的战术,心想这次肯定能好好教训一下大出俊次。她也坚信,这样做对他本人绝对有好处。 可是事与愿违,事件发生不到三天,增井望的父母撤销了报案。说双方已经调解成立了。 增井望的父亲甚至还说:“说敲诈甚至抢劫,有点小题大做了,其实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稍稍过了头。都是男孩子嘛,难免的。” 礼子听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为光火。你说的可是心里话?你当真以为增井会跟他们打架? “就是他说的啊。他自己也在反省。” 胡说!礼子去过好几次医院,也和增井谈过话。他当时非常害怕,对自己受到的欺凌也相当气愤。他怎么可能承认那只是打架呢?“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增井又无法接受的话,那可是会影响到他和你们父母间的关系的,明白吗?” “我早说过,他接受了。” 一句话直冲到礼子的喉咙口:你们受到过大出胜的恐吓吧?还是他用重金收买,你们见钱眼开,就让儿子忍气吞声,对不对?你真的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吗? 但这些话绝不能从礼子嘴里说出来。真的能接受,真的没问题?她只能无奈地反复确认而已。 大出的不良少年三人帮无罪释放了。更气人的是,大出俊次在释放后,竟然以警察违法侦查,精神受到伤害为由旷课了一段时间。一直紧跟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也学他的样子不来上学。桥田佑太郎倒像往常一样没有旷课,礼子还对他抱有过一丝希望。说不定现在就是将他从大出俊次身边拉出来的好时机。礼子试着跟他谈过几次,全都无果而终。桥田在三人帮里是没嘴的葫芦,单独一人时就更不愿开口了,简直像个石头人。 这起事件也给津崎校长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事后,大出胜竟闯到校长室大吵大闹。这件事和三中以及津崎校长几乎毫无瓜葛,他却执意要找上门去,说俊次不肯上学的原因在于学校没有妥善处理这起事件,还说学校涉嫌与警察联手,捏造事实陷害俊次。 学校面对学生家长上门闹事,无论对方如何无理取闹,也只能保持低姿态,耐心倾听。这阵子礼子与津崎校长频繁见面,就是为了那些叫人不得清闲的烦心事。 耳朵听着和尚们诵经,礼子心底却在悄悄苦笑:我好像是来向柏木你倒苦水的的,不要怪我,因为曾经抡起椅子跟他们大打出手的你,对他们的恶劣品行再了解不过。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桥田佑太郎是如此评价柏木卓也的。大出和井口那时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们赞同的表情看来,他们对桥田的评语并无异议。 桥田觉得你哪里“令人讨厌”呢?你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特别是大出俊次,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呢? 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就像磁铁的两极,一个是一味钻牛角尖,最后选择了死亡;一个是尽情放纵享乐,完全不知自我反省。如果能把他们加起来除以二,那么柏木卓也就不会死,大出俊次也不会受到警察的照顾。 以自我为中心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还同时具备隐藏这种特质的狡诈。正因如此,这才是通过经验教训来认识自我中心的弊端,学习向社会妥协的重要时期。 问题是,自认处在世界中心的他们的中心又是什么? 柏木卓也的中心有什么? 大出俊次的中心又有什么? 我真希望你还活着。礼子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柏木卓也。 你与大出俊次同龄,又身处相同的环境,你那双总是审视着自己内心的双眼,定能看透大出俊次这个问题少年的心。 你一定能看透。 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顺利长大成人,不断磨砺自己的慧眼。真遗憾啊,柏木。我为你感到遗憾。? “这下终于结束了吧。‘七七’都已经过去了……”走出饭店,森内惠美子一边走,一边重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总算放心了。东奔西走的,快累死了。” 礼子不自觉地扫视一下周围。说不定柏木家的亲戚就在附近。法事结束后,大家转移到附近的一家饭店用餐。开斋后的聚餐有时会搞得热闹非凡,时常会让人忘记设宴的初衷。不过今天倒没有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的谈话断断续续,聚餐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确实,从那样沉闷的场合中脱身,礼子也能体会到精神放松后的虚脱感。可是,刚才森内老师的话多少有些过了头,听上去实在冷酷无情,会让有心的听者觉得她在说:这件麻烦事终于过去了。 对此,津崎校长稳当地应了声“您辛苦了”。 “校长跟佐佐木警官要去jr(注:日本铁路公司japan railway的缩写,这里泛指日本国有铁路列车。)的车站吗?我们一起走吧?”森内惠美子的语气显得无忧无虑。 礼子马上回答她:“我跟校长先生还有事要谈。” “啊呀,是吗?”惠美子瞪大了眼睛,“那我就告辞了。你们辛苦了。”说完,她英姿飒爽地走上人行道远去了,这副模样仿佛在说:啊,结束了,休息天剩下的时间可不能再浪费了。 礼子回头一看,见津崎校长正微笑着。 “我们也走吧。” 礼子点了点头,迈开脚步。他们朝着城东第三中学走去。 为了应对那封举报信,在得到津崎校长的同意后,礼子一直在做询问调查,直到上周末才结束。她之后要向津崎校长汇报调查结果。 今天正好有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因缘。 “这身衣服有点不够得体,真是不好意思。临出门时,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家里闹哄哄的……” “您有外孙女了?” 津崎校长笑成了一朵花:“是啊。下个月就一岁了。” 他经常穿的毛衣背心据说是夫人亲手编织的。这位外婆肯定也会给外孙女编织许多可爱的毛衣和袜子吧。 “今天学校里有篮球比赛,是本校的篮球社团跟二中校队的练习赛。很热闹啊。” “校长室里不会有球飞进来吧。”礼子笑道,“就算飞进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回他一个远投。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在打篮球,还参加过高中篮球联赛呢。” “喔!”津崎校长的双眼瞪得溜圆,“现在还喜欢体育吗?” “我们警察署内有垒球同好会。” “您是投手吧?” “啊呀,看出来了?” “您投的球一定很强劲。”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学校。确实,体育馆那边传来了喧嚣声。和岩崎总务打过招呼,他们进入了校舍。校长室既安静又昏暗。津崎校长打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请礼子就座后,自己也坐下了,嘴里还发出“哎嗨哟”的声音。 “很累了吧?” “为学生送行,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总会难过。” 敲了门,岩崎总务走进室内。礼子上前接过他拿来的水瓶。校长室里有成套的茶具。 “我来吧。”礼子说着,泡了两杯茶。茶叶和警察署里的差不多,都不怎么样。 在这个就座泡茶的过程中,礼子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下面要向津崎校长汇报的内容非常沉重。至于如何对待调查结果,礼子自有考虑。她与津崎校长之间已经建立起信赖关系,但是对于今后的对策,还需要好好商量。 “刚才森内老师的话有点过于轻率了。”津崎校长说着,朝礼子笑了笑,“可能让您不快了吧?森内老师性格开朗,时常会有点冒失。” 看出来了吗? “嗯,我只是觉得她太冷淡了。就算心里这样想,也不应该说出来吧?”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津崎校长的语气并不严厉,“这就是森内老师的毛病,或者算是一种倾向。我有时也看不过去。” “倾向?” “嗯,就是对自己不喜欢、合不来的学生比较冷淡。有点‘你们随便,我可不管’的意思。” 将茶杯和茶托放在桌上,礼子轻轻点了岸头:“对于她的这一倾向,学生也察觉到了。调查时,森内老师的话题经常出现。学生中好像分成了两派,支持派很喜欢她,反对派则对她的偏心深表不满。” 津崎校长的圆眼睛里显出紧张的神色:“我们开始吧。” “好。”礼子拿过放在身旁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这就是本次调查的结果。” 且不说内容,报告书本身就很厚重。 “今后的对策当然是由贵校的负责人――校长先生您来考虑的,不过我也有个建议。在听取汇报的同时,您是否也能听一下呢?”津崎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洗耳恭听。请让我拜读一下报告。”说着,他拿起信封,打开后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文件,“您有建议就直说。这次调查已经取得成果了,对吧?” “是的。有结果了。” 津崎校长捧着报告,抬头看向礼子的脸。礼子一脸严肃。 “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已经找到了。是二年级一班,即与柏木同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您能马上想起那个女生的长相和特征吗?” 24 这次,津崎校长没有马上回答。那双圆眼睛眨了好几下,他才开口:“哦,父亲是画家的那个三宅树理吗?” 礼子吃了一惊,反问道:“她父亲是画家?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虽然不怎么出名,但也不是‘星期天画家’的水平。森内老师有一次去家访,正好她父母都在,就在那时听说的。据说还得过奖呢。” 这对礼子而言是个新信息。三宅树理在谈话时几乎没说起过她的父母,即使礼子主动提起,她也会把话题岔开。当时,礼子就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只要看到三宅,谁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老师们也都知道吧?” 津崎校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了,他是男老师,还上了年纪――礼子心中暗忖。他没有注意到三宅树理那强烈得会在他人脑海中留下深深烙印的特征。 “她脸上长满了粉刺,连脖子上都有。” “啊……啊!”津崎校长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因为这个,她还受到过男生们的嘲笑。高木老师有一阵子特别关注。” “有这样的事吗?”礼子倍感意外。原以为高木老师不怎么细心。不过她毕竟也是女性嘛。 “高木老师很注意这些细节。她可不是只有严厉的一面。” 或许吧。但是,她的关心似乎并没有传达给三宅树理。因为树理没说过高木老师一句好话。 “三宅她自己对这方面非常在意。也难怪,她正处于一生中最关注自身形象的年龄段。她会故意装作不在乎。” “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也缺乏协调性。”津崎校长随即便换成庇护的口吻,“她朋友很少,也参加社团或班级活动。她很规矩,但不喜欢跟别人在一起。” 礼子的感觉是:岂止不喜欢,简直是主动拒绝,尽力逃避。 “三宅在跟人说话时,从不看对方的眼睛。” 因为不想被别人看,所以不看别人。 “时常对周遭保持警戒,战战兢兢的,就像只刺猬。我一见到她,就有这样的感觉。” 津崎校长的脸上浮 现出惊讶的神色:“不会就因为这个而断定举报信是三宅写的吧?” 礼子用力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会按顺序说明的。在此之前,请您先看一下第一页资料。” 津崎校长戴上老花眼镜,赶忙翻开资料。 “第一页是概况。这次参加调查的二年级学生,除去全员参加的一班,人数还不到总数的百分之四十。其中的大部分都表达了柏木去世后,他们对于自己的现状和将来感到无以名状的担忧。担心自己也会像柏木卓也那样选择死亡的学生有三人之多。” 津崎校长悲哀地垂下眉毛。 “具体内容请看装订在一起的临床心理医生佐藤的报告。佐藤医生认为,对于表达类似担心的学生,学校可以委托保健老师尾崎对他们开展进一步的心理辅导。如果从校外请来心理辅导医生,反倒可能会增加学生的心理负担。还有,校长先生,”礼子提高了嗓音,“也有好消息。对于柏木的突然死亡导致的不安和恐慌,三中的学生正通过朋友间沟通和安慰的方式逐步消化。有很多人说,现在的朋友关系比以往更好了,他们也会更重视友情。我认为,在这方面无需太过担心。” “是吗?”津崎校长说,“这样的话,作为教师,我们必须尽量不去妨碍学生之间的沟通。” “您对学生作的演讲也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有人还说,他们能体会到校长真诚的关心。” 津崎校长默默地点了下头,仿佛在细细咀嚼这些话语。 “所以,问题是……”礼子在考虑该怎么让谈话深入下去,“校长先生,您知道同在二年级一班的浅井松子吗?” “那是个胖胖的孩子。”津崎校长立刻回答,“参加了音乐社团,有点马大哈,但心肠很好。” “她给我的印象也是如此。我认为她应该减肥。”这似乎是个多余的建议,“这个浅井和三宅关系密切。就某种程度而言,是三宅支配着浅井。” “您为何会这么认为呢?” 接下来才是正题。礼子端正坐姿。 “二年级一班的女生是按照学排序接受询问的,所以我们先见到的是浅井松子。她是个招人喜欢且十分配合的学生,但词汇表达并不丰富,动不动就害羞。” 津崎校长点了点头。 “她还十分紧张。她说自己对柏木几乎一无所知,又说觉得很可怕,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直摆脱不了紧张。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极其认真的学生。” 但是渐渐地,礼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我感觉到在交谈的过程中,浅井她总是在留意着什么。她的话语中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树理。” 「佐佐木女士是警察吧?警察会调查这件事吗?这就是常说的“侦查”吗?我跟树理讲过,警察出动了,那就是“侦查”了。」 “我装糊涂,追问浅井这句话的意思。也许她意识到自己提出的问题的分量,赶紧岔开了话题。” 针对浅井松子的询问就此结束。而此时,礼子已然将“树理”两字刻在了脑海。 “之后便轮到对三宅的询问。她进来后恭敬地向所有人打了招呼,却根本不看我的眼睛。” 津崎校长稍稍探出身子:“三宅是怎么回应你们的问题的?” “她说刚开始时,她根本无法接受柏木的死,觉得自杀也好,事故也好,都极不自然。但她没有进一步说下去。” “所谓没有进一步,是提出‘他杀’的可能性吗?” “是的。她的言语似乎经过深思熟虑,目的是引诱我们说出点什么,或者说,探听我们是否有这方面的怀疑。” “还有一点,”礼子竖起一根手指,“她也频频提到松子,似乎想知道浅井在接受询问时说了些什么。她显得急不可耐,坐立不安。她很想知道,浅井是否对我们说过三宅不想让她说的东西。不仅是我,连在场的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也都有同感。” 津崎校长面对摊开的资料,沉默不语。 “我没有说出三宅想要知道的内容,而是岔开话题,开始试探她。我很快中断了询问,并对她说,如果你感到不安随时都可以来。下次来时可以放松心情,畅所欲言。随即我就让她回去了。” 如果三宅树理就是举报人,她自然非常想知道礼子他们――也就是校方会如何采取行动,因此她肯定还会来。这是礼子设置的陷阱。 “她走后,我向尾崎老师打听三宅和浅井的关系。我就是在那时了解到,她们两人并不是平等的朋友关系,而是三宅支配着浅井――至少三宅是这么认为的。” “浅井松子也不是没有朋友。”津崎校长说着,放低了声音,“虽然不是年级里最有人气的学生,但她积极参加音乐社团的活动,与团内其他成员都很合得来。” 礼子点点头:“尾崎老师也是这样认为的,说浅井心地善良,也许是有意陪伴着处于孤立状态的三宅。” 一星期后,三宅树理果然再次前来出席面谈。 “她真的又来了?”津崎校长问。 “是的。我以为她会更早点来,难为她竟然强忍了一个星期。” 第二次面谈时,三宅树理更加坐立不安,好像既害怕又生气。 “她说她怎么也排遣不了心中的不安,便又来参加面谈。事实上,相比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更热衷于打听。看来她撑不住了。” 「柏木真是自杀的吗?警察和学校有没有故意隐瞒真相?把重要证据隐藏起来了吧?」 “她还说,她要是了解到什么重要线索,马上会通知老师和警方。” 坐在三宅树理对面的礼子甚至为她感到难受。她几乎是在大喊大叫:我写了举报信。我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我试探着对她说,关于柏木的死,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有顾虑,我们绝对不会泄密。作为警察,我自然会担负责任。谁知我话音刚落,三宅反倒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说,浅井作为朋友有点不太靠谱。她开始说浅井的坏话,还说浅井‘很没用’,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又含糊其辞起来。” 津崎校长呻吟似的叹了口气。 “第一次面谈结束时,我把署里的直通电话告诉了三宅。这么做或许有点过头。” “她打过这个电话吗?” “没有。也没有第三次来参加面谈。” 估计她十分沮丧,觉得继续追这条线索也没用,便主动放弃了。 “后来,我跟尾崎老师和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了一致意见。” 写举报信的人就是三宅树理。浅井松子应该是她的帮手,即使没有帮助她,浅井也肯定知道三宅做了些什么,只是她站在三宅那一边,不肯说出来。 “浅井在三宅之前接受面谈,三宅命浅井来打探我们的口风。浅井没有打探出什么来,三宅就说她‘没用’,这也是三宅第二次面谈时气急败坏的主要原因。三宅还担心,浅井会不会将她写举报信的事告诉我们。这只是她的杞人忧天罢了。” 不管浅井松子与举报信到底有多深的瓜葛,至少她没有背叛三宅树理。松子是为树理着想的。 津崎校长突然问了个较为深人的问题:“佐佐木警官,你认为浅井相信举报信的内容吗?” “这个不好判断,但她肯定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即使将信将疑,浅井也会对三宅言听计从。浅井不就是那样的孩子吗?” 津崎校长露出带点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是这样的吧。” “三宅很聪明,”礼子继续说,“我们一旦行动,她便立刻明白学校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但事态并未 向她期望的方向发展:马上将大出他们当作杀人案的嫌疑犯,追究他们的罪行。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虚假举报信的事实败露。估计她严厉叮嘱过浅井不许说出来吧。” “虚假的举报信,”津崎校长嘟嚷道,“能断定那是虚假的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礼子笑了。 “那封信当然是一派胡言。我对三宅还是刚刚有所了解,但对于大出、桥田、井口这三人帮,已经了解得有点烦腻了。他们没做过那样的事。没有杀死柏木。”礼子猛地摊开双手,“那个自称目击者的人如果真的看到过杀人现场,那他当时身在何处?应该也在现场吧?那他为什么要在圣诞夜跑到学校楼顶上去?如果真的看到了杀人现场,为什么不马上打110报警?为什么不为柏木呼叫救护车?” 津崎校长垂下脑袋。 “据尾崎老师说,进入第三学期后,三宅的健康状况急速恶化。有时刚到学校就觉得不舒服,马上就往保健室跑。她脸上的粉刺原本就很多,最近也更加严重了。” 个中原因就在于心理压力。 “心里拥有秘密时,负担会变重。” 两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三宅她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举报信呢?”津崎校长费力地低声嘟囔道,“她为什么要陷害大出他们呢?” “校长先生,您应该能够理解。”礼子说,“您刚才不是说过,三宅由于脸上长粉刺,曾经被男生嘲弄过吗?大出他们的三人帮应该也在嘲弄过她的男生之中吧。” 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三人主导的。 “不论男女,问题学生在寻找欺凌对象时,很容易盯上有生理缺陷的学生。肥胖、矮小、难看等等。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三宅一定受到过大出他们的嘲弄和欺负。她本人想极力隐瞒,可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所以她要借柏木卓也的死来报一箭之仇。如有可能,最好是将这三人赶出三中。 “这是报复,是复仇。浅井参与此事,也许是因为她也受到过大出他们的欺负吧。” “这就是动机?” 礼子点点头:“这是我和尾崎老师与佐藤医生商量后得出的结论。” 一时之间,校长室安静得仿佛太平间。 “于是,我就有个建议……不,是恳求。” 津崎校长抬起头看着礼子。 “请暂时不要惊动三宅和浅井。收到举报信的事也不要让更多人知情。调查报告以及如何应对表达过内心不安的学生,当然都由您来安排。” “这些都好办,举报信的事原本就控制在最初便知晓的那几个老师的范围内。”津崎校长的视线晃动着,显出内心的些许不安,“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我来跟三宅接触,尾崎老师也会全力支持。我会想办法问出事情的真相。” “怎么问?你又不是老师。” “在这件事上,我觉得相比老师们,三宅更容易向身为警察的我敞开心扉。事实上,她正寄予希望的不是学校,而是警察。” 佐佐木警官似乎在代替三宅表达对三中教师们的不满和失望。老师们不会帮我,所以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或许津崎校长没有注意到一点,或许他注意到了,却没当一回事。 “这可不容易做到啊。” “我知道。” “跟浅井谈谈怎么样?那孩子的话……” 礼子立刻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不行。浅井不是主犯――对不起,我说过头了。跟她接触弄不好会使她左右为难,还会给三宅提供开脱的机会。” “开脱?” “三宅可能会说,写举报信的是浅井,自己只是在她的请求下帮了个忙;或者听说浅井写了举报信,自己只是想庇护她,等等。” 津崎校长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不起,考虑到她们两人之间由力量强弱形成的关系,这样的想象并非绝无可能。”礼子说。 津崎校长认输似的垂下了肩膀。“明白了。”他无力地说,“一切都拜托您了。” “谢谢!”礼子坐在椅子上深深弯下身,低下头。她此刻的心情就像刚刚翻过一座大山,畅快无比。“我会尽力做好这件事,不会给三宅和浅井留下不良影响,因为她们都是纯真的孩子。我估计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津崎校长立刻接着说:“是啊,您尽可多花些时间,急不得啊。” 礼子点点头,看着校长的两只小圆眼睛,庄重地说:“上次在大出他们的事件里,我失策了,还给您添了麻烦。这次您能接受我的恳求,真是太感谢了。” 津崎校长有些摸不着头脑。事情太多,可能一下子理不出头绪。 “就是四中的增井望……” “哦,那件事啊,那可不是您的错。”说着,津崎校长颇为担心地问道,“您没有受到上司的训斥吧?” “有啊,说是操之过急,做事不谨慎。” 所以这次一定要谨慎行事。 “我在青春期时,也曾为粉刺和雀斑痛苦不堪。因自己无法左右的外表而被人说三道四并受到欺负时,内心的憋屈和苦恼是深有体会的,至今也仍然记忆犹新。我觉得,只要将这份感受真诚地传达给三宅,她一定能够接受。” “拜托了。”津崎校长低下头,随即又像回过神来似的说道,“是啊,我们也必须认真对待那起敲诈事件。说因祸得福会对增井有点失礼,但我们可以通过这番沉痛的教训,尽量使大出他们改邪归正……” 说到一半,校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两人都吃了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津崎校长苦笑着,轻快地站起身,接听了电话。 “喂,我是校长津崎。”他那双小圆眼睛急速地眨巴着,“对不起,声音有点小,听不太清楚。” 电话那头的声音大了一些。 “啊?”津崎校长眼睛瞪得溜圆,腰背挺得笔直,还很快地看了一眼礼子,“‘新闻探秘’?是电视节目吗?” 那是全国性电视台hbs总局制作的一档探讨社会案件的新闻节目,每周六傍晚播出。教育问题是他们经常报道的题材之一。 礼子对津崎校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这档节目。津崎校长说了声“请稍等”,用手按住话筒,对礼子说:“是这档节目的记者。” “要求采访吗?为了柏木的事?” “好像是,”津崎校长皱起眉头,“说是收到了观众来信。” “观众来信?” “先见面了解一下情况吧。不好拒绝啊。” 津崎校长干净利落地踉对方谈妥后,挂断了电话。礼子已经微微欠身,似乎马上要站起来了。 “说是马上过来。” “是什么样的观众来信?” “不清楚。” “那个栏目经常报道校园题材,所以我会知道。” 公立学校里不愿上学的学生自杀了,这一事件完全能成为他们制作节目的话题。但是,礼子心中还有另一种不祥的预兆。 “我也旁听一下吧。” 没想到津崎校长一口回绝:“这可不行。不管他们要来采访什么,城东警察署的警官在场,那就太不同寻常了,事态会变得愈加复杂。” 是吗?礼子咬紧嘴唇。 “不要紧的,到底是为什么来采访,我事后再告诉您。” 礼子有些不太情愿地走出了校长室。她觉得眼前这片万里晴空中,似乎有一朵微小却令人不安的疑云。 25 前来采访的记者是个男人,非常年轻,这一点出乎津崎校长 的意料。不过,这也可能是他那张娃娃脸和上面架着的圆框眼镜给人造成的错觉。再加上他个子小,身高和津崎校长差不多,可以想见,在学生时代,他一定曾为此痛苦不堪。不,说不定如今在电视台这样看似风光的行业中,也依然如此。 “我是企划报道部的茂木。”伴随恭敬的自我介绍,他递上一张名片。名片的右上角写有“新闻探秘采访人员”的字样。 茂木记者在半小时前佐佐木礼子坐过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与津崎校长面对面。 “校长先生,休息天您也经常到学校里来吗?”茂木记者问道。“也不总是这样。今天出席了您所问及的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结束后就来学校看一眼。” “七七的话,是要安置骨灰了吧?”他显得挺惊讶,大概是对时间的推移存有疑问吧。 “是的。父母不愿让儿子的骨灰离开自己。这种心情我们完全理解。” 茂木记者点了两三下头,从上衣的内插袋中取出笔记本,记下几笔,表明他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上身穿着一件外表深褐色,内衬带有明快格子花纹的时尚西装,系一根同色系的领带。下身则是一条看起来挺高档的毛料长裤。如果一定要在津崎校长贫乏的时尚词汇中找一个恰如其分表达,或许可以称之为“英伦风”。 正如电话中所说,茂木记者是独自前来的。他没带照相机,或许会拿出录音器材。津崎校长决定,如果他这么做,自己就断然拒绝。然而,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会这么做。 “联系得太匆忙,您能为此特意抽出时间,真是万分感谢。”茂木记者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正视津崎校长。眼镜片后面的瞳仁圆溜溜的,透着纯真而犀利的光芒。 “在提问之前,我得先给您看一下实物。” 他打开放在身边的大皮包,拿出一个a4尺寸的牛皮纸信封,并从中取出一个小信封。小信封脏脏的、皱皱的,一端已经被撕开。 “这就是那封观众来信。请看。” 津崎校长接过信封,看了看正面,上面有一行手写字体“hbs新闻探秘节目组”,不算漂亮,倒写得十分认真,是黑黑的粗体字。 “光写这个就能寄到吗?” 信封上没写电视台的地址,邮政编码栏也空着。 “是的。写节目组的名称就能寄到。这样的观众来信很多。” “这是用软笔写的。” 注意到这一点,津崎校长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这样的笔迹不是签字笔或记号笔写的,起笔和收笔处都体现出软笔的特点。 “或许是用真正的毛笔写的。” “不,这是用软笔写的。看得出来,跟毛笔写的不一样。” “哦,是这样啊。”茂木记者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对了,您是老师,自然有眼光。” “我教了好多年语文。” 不仅身为语文老师,津崎校长还爱好书法,现在仍然坚持练习。他从四十岁开始练字,也练了足足十年。他觉得字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心态。在每年放寒假前的结业式上,他总要对学生们说:新年的第一笔一定要用心写好。他突然想到,去年通过校内广播播送的结业式讲话漏掉了这一节。 仔细观察了信封正面,津崎校长又将这封信翻过来。似乎是理所当然,信封背面没有写寄信人的任何信息。 “请看信的内容。”茂木记者催促道。 是那封举报信。直来直去,借助尺子划出来的笔迹仿佛刮擦的伤痕,和另外两封一样,都直接写在了信封上。 一句“森内惠美子亲启”,加上森内老师的居住地址。邮戳是中央邮局的。一月六日寄出的快信,和前两封一模一样。 不过区别还是有的。这封从正中间撕成了两半。 津崎校长抬起眼睛,发现茂木记者正凝视着他。 “这封信寄来时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没有修复,直接拿来了。” 津崎校长从撕成两半的信封里,拿出撕成两半的信笺。是举报信的复印件。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信的内容自然和另外两封一模一样,连形状尺寸也分毫不差。开学典礼那天第一次看到这封举报信时,津崎校长就觉得,无论寄信人是谁,会用这样的字体写一份举报信和两个信封,这个人的情绪应该非常不稳定,甚至可能体现在外表上。若没有积累大量苦闷的负面能量,是不可能写完这么多字的,因为写到一半就会感到厌烦。毕竟,字能够反映人的心态。津崎校长甚至觉得,如果举报人是学生,也许用不着调查,只要不动声色地观察一下,就能找出是谁。 然而,当时津崎校长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在一板一眼的藤野刚警官面前,身为书法爱好者的自己大谈“字能反映人的心态”这样的理论,他认为并不合适。 佐佐木礼子断定举报人就是三宅树理,还说参与调查的三人意见一致。 津崎校长没法记住城东三中所有学生的相貌、名字和个性。因为大多数学生并不起眼,也不会闹出乱子。 校长统领着教师,也是名副其实的学校之长,却无法左右本地的教育界。毕竟上头有教育委员会的重压,从他们的角度俯瞰,校长不过是个夹在教育委员会和学校之间的中层管理人员。 因此非常遗憾,校长必须把大半的心思花在应对上级部门的指导和压力上,用于学生的精力自然受到了限制。所以,好坏两方面都不突出的学生,是很难在津崎校长的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 三宅树理也是不引人瞩目的大部分学生中的一个。即使她不喜欢集体活动,缺乏协调性,也绝不是问题学生。因此,当津崎校长听说三宅树理因脸上的粉刺受到男生的嘲弄后,也只是对她稍加关注,并没有很上心。 如今他知晓了一个事实:写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 “森内惠美子亲启”,这些如同用尖钉刻画而出的文字,每一个都仿佛三宅树理内心的伤痕。 为了将大出俊次的三人帮赶出城东三中,她甚至不惜撰写虚假举报信。可见她内心的痛苦已经不堪忍受。 这一声心灵的呼唤,却被人生生撕成两半。 而且是寄给班主任的那一封。 “您读一下附在里面的信件,就能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面对津崎校长的震惊和困惑,茂木记者十分冷静。 牛皮纸信封中,还放着一张对折的b5复印纸。津崎校长将其取出,展开在眼前。 上面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横排文字,密密麻麻的。津崎校长读了起来。 「敬启: 我经常收看贵节目组制作的节目,并为报道的真挚态度所折服。 我是一名住在东京都内的教育工作者。前些日子,我在自家居所附近散步肘,看到有一封信落在垃圾堆放处旁。 我平时很少注意落在路旁的东西。特意捡起这封信,本是为了将它放回垃圾堆放处。 可当我捡起时,信笺从撕成两半的信封中掉了出来。于是我读了信笺上的内容。 我发现这是一封内容十分重大的信件。虽然寄信人不知是谁,但我怀疑,将这封信撕毁并丢弃的人是收信人森内惠美子。 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听之任之。 信中提到的“城东第三中学二年级一班的柏木卓也”,应该就是去年圣诞节从学校楼顶跳楼自杀的那个柏木卓也。可见信的内容并非无中生有,是确实发生过的事件。 我很在意这封信的内容,就把它留在了身边,并打电话到城东第三中学,确认是否真的有森内惠美子这个人。 得到的答复 第五章 29 小个子男人身穿裁剪得体的大衣,脚蹬擦得发亮的皮鞋。他向三个走在放学回家社的男生打了声招呼,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圆圆的眼镜片在早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嗨,你们好啊。” 三个初中生正一边聊天一边慢吞吞地走着,听到他的喊声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他们都是篮球社的成员,除了书包外还背着个大运动包,立领外套的纽扣敞开着。其中有两人比那个小个子男人高出整整一个头,还有一人的个头也不矮,即使脱掉厚底运动鞋,也比那个戴眼镜的男人高得多。 “你们都刚放学吧?能问你们几句话吗?”小个子男人熟练地上前搭讪。面对眼前有着高大身躯和纯真脸蛋的男孩们,这个戴眼镜的男人仿佛与魔法学校的学生亲密无间的灵光神童(注:小说children of themp中的人物。),一脸无所不知的神气劲儿。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看得透。现在我有话要问你们。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带来好东西。 “有什么事吗?”高个子男生中的一个问道,声线不太自然,因为他正处在变声期,把握不好自己的声调――早晨起床时还像小学生那样高;身体活动开来后,就会变成和父亲差不多的成人嗓音;上了一天课又参加完社团活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又会变回略带嘶哑的童声。 “你们都是城东第三中学的学生吧?就是那边那个学校?”小个子男人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不到十米开外的学校边门。正有学生从里面走出来。 “是啊。” “回家晚了可不太好,我们还是边走边谈吧。”小个子男人说着,竟自顾自走到前头去了。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个子最小的一个向同伴们笑了笑,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个大叔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是初二的,而且是篮球社团的,对吧?” “是啊……” “呃,是牧村同学、浅野同学和法山同学,对吧?” 他们背着的运动包上贴着写有年级和姓名的标签。 “其实……”戴眼镜的男人一边飞快地走着,一边将手伸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我是干这个的。”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到三个初中生眼前,只给他们看着,不交给他们。见三人将脑袋凑在一起看过上头的内容,他便赶紧收起名片。 “《新闻探秘》?我知道。”浅野说。 “是吗?谢谢观看。” 小个子男人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别人说句知道,就等于在赞扬这个节目似的。 “不过,我可没有看过……”, “没关系。对电视台来说,没看就知道节目名称更加难得。虽说对于身处制作节目第一线的我们多少有些遗憾。”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 篮球好玩吗?挺累的吧?训练严格吗?最近有比赛?小个子男人边搭话边不停往前走,把三个男生带到离学校边门相当远的地方。 “站着说话可不太好,我们到那边的快餐店坐坐吧?我请客” 三个男生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动摇。就像三支点燃的蜡烛,火苗闪闪烁烁。不过,即使风来自同一方向,火苗的摇摆也会有些细微差异。这二个男生的心态也是如此:高速晃动的,剧烈摇摆的;火焰倾斜得厉害、快要熄灭的。 「电视台的记者啊。 找我们会有什么事呢? 还说要请客呢。」 “我说……”之前第一个开口的法山又接了话,嗓音依然嘶哑,不过这次并不是变声期的缘故,“我们在回家路上买东西吃,是要被禁止社团活动的,连麦当劳也不行,所以……” 小个子男人一边走,一边回头仰视着他,大幅度挥了挥手,似乎在表示吃惊的同时,还带着几分感动。 “哦,是这样啊!如今还有这样的社团活动,实在令人钦佩。说明你们的顾问老师很有水平。呃,应该是北尾老师吧?” 三个男生中的小个子一一浅野仅落在他身后一步,脸上露出了仿佛在感叹“大材小用啊”的表情。到目前为止既不说话也不点头的牧村终于开口了:“你好像对我们学校里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嘛。” 天真无邪的惊讶中,还带着点戒备。小个子男人爽快作答:“是啊,我稍稍做了点调查。因为要采访。” 三个男生再次面面相觑。蜡烛的火焰又开始摇晃了。不知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五光十色。 “采访什么?” “你在调查什么?” 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戴眼镜的男人含笑不语。这时,法山停下了脚步:“不会是柏木的事吧?” 小个子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愈发钦佩的神色:“直觉真准啊!” 僵局解开,学生们的话匣子打开了。 “柏木,是不是一班的那个?” “就是去年圣诞夜跳楼的那个。” “是啊,真令人伤心呢。你们都了解柏木吗?” “不了解。跟他又没有什么来往……” “他参加社团吗?” “好像什么也不参加吧?他根本不来上学。” “哦,你们不是一个班的?” “不是。” “法山,你一年级时跟他同班吧?” 话题抛了过来,法山却一声不吭地走着。他重新背了背似乎很重的运动包。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瞟了一眼法山,脸上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就算和柏木不熟,也总该听过一些传闻吧?” “什么传闻?” “譬如,他不是自杀的之类。” “哎!还有这么回事儿?一点也不知道啊。真的吗?” 牧村和浅野嚷嚷起来,法山还是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地听着。不过,他看小个子男人的眼神已然变得严峻起来。 “你到底要采访什么?” “啊,别急。”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明白了。没关系的。其实我想知道的也不是柏木的事。”随即他便转入正题,“柏木的班主任是个叫森内的女老师吧?她还很年轻,是个大美人,对吧?我听说她在学生中很受欢迎。” 看到同伴要开口了,法山立刻制止了他们。他俯视着小个子男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这种事情,我们不知道……走吧。”他催促着牧村和浅野。浅野还在磨磨蹭蹭地原地踏步。 戴眼镜的男人依然笑容满面。 “哎?不会吧?森内老师不是你们篮球部的副顾问吗?” 浅野看了看同伴的背影和小个子男人,半转过身,说道:“的确是,不过所谓副顾问,只是挂个名罢了。” “是这样啊。不直接参与指导吗?” “指导我们训练的是北尾老师。他可是上高中时参加过全国运动大会的正牌篮球选手。” “副顾问真的什么也不做吗?” “也不是,北尾老师不能像指导男生那样带女生,所以需要有个搭档。” “是这样啊。就是说,形式上必须如此。实际上在三中的篮球社,无论男生女生,真正的教练都是北尾老师。”小个子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笔记本,飞快地记了几笔。浅野靠过去想偷看一眼,被他巧妙地避开了。 “是的,反正北尾老师的指导很能出成绩。不过遇到比赛时,森内老师也常来声援。” “哦,真踊跃啊。” “只是当拉拉队,声援而已。”浅野似乎很开心。小个子男人见状,脸上自然也是笑逐颜开。 “真不错。原来有美丽性感的老师来当拉拉队长 啊。” “性感吗?嗯,胸挺大的。好像跟学校里的谁在谈恋爱呢。” “哎!这可是抓人耳朵的新闻啊。” “只是传言罢了,据说是跟教一年级数学的……” “喂,”法山喊道,“跟你说快走吧。” 浅野略带厌恶地瞟了他一眼,低声对小个子男人说:“这家伙不喜欢森内老师。” “是这样啊。”小个子男人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说她太轻佻。女生里好像也有不喜欢森内老师的。” “引人注目的人往往都这样。如果既不被人喜欢也不被人讨厌,那就是个乏味的人。” 小个子男人飞快地藏好笔记本,又从大衣的内插袋里掏出另一件东西。他停在距离法山和牧村十步远的地方,避开这两个人的视线,将那件东西塞给了浅野。 “这是我的名片,喏,有我家的电话和传呼机号码。” 原来是一张没有头衔,只印着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名片。 “如果你想起什么来,就请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无论多细小琐碎都没关系。你的配合会对我十分有帮助。” “明白。”浅野说着,就把名片放进了学生装的口袋。他的脸上绽开满足的笑容。一种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错觉,渗透进他自尊心的表层。? “喂,喂,我说另一件事给你听。”这是个甜甜的少女的声音。 应答的声音同样是细细甜甜的女声,只是有些口齿不清:“什么事?什么事呀?” “昨天回家路上,有个怪怪的记者向我搭讪。” “怪怪的记者?” “戴眼镜的,脸上笑嘻嘻的,说是电视台的。” “啊呀,真恶心。什么呀?星探?” “不是。你听我说,他问的是森内老师的事。” “森林林?啊呀,讨厌。森林林被星探盯上了?” “她那德性还会被星探看上?” “啊呀,你不知道?她高中和大学时一直是戏剧社团的呢。” “不会吧,难以置信。想当演员吗?” “听说还参加过电影试镜呢。落选了。” “你怎么全知道?” “她去小雅家家访时自己说的。小雅嘛,还记得吗?就是上小学时进了向日葵剧团(注:日本的儿童剧团、演艺事务所。)的那个。” “不会吧。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小雅是不是成田雅子?不是长得很丑吗?” “人家可是拍过广告的。” “是吗?怪不得那么神气。我可不喜欢她。” “先不管她。那人都问了森林林些什么呀?” “问她是个什么样的老师。” “你怎么回答的?” “性格开朗的老师啊。” “真的吗?她平时尽说些叫人来气的话。” “啊呀,不是在跟记者说话吗?我要是说了她的坏话被捅出去,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会影响期末评语的。森内她可阴险了,特别偏心眼。” “这话你没说吧?” “你来说好了。早晚会问到你的。听说那人已经采访过好多人了。” “森林林会上电视吗?像什么的,不是总有观众出镜的节目吗?” “好像不是那种好事啊。感觉不太对。肯定是森内干了什么傻事吧,我觉得。” “傻事?什么傻事?” “那个叫柏木的不是死了吗?” “不是自杀的吗?” “那记者说,学校里的学生自杀,就是老师的责任。” “嗯……” “我老妈也说过,森内老师太年轻,没有经验,所以柏木才会那样。如果老师做得好,学生绝不会自杀。” “可是……” “啊呀,你想帮森内吗?” “才不是呢。我听说柏木是受了欺负才自杀的。” “啊,是大出他们?” “嗯。不对吗?” “不知道。看他们那样子,的确干得出来。可是,就算是大出他们欺负柏木逼他自杀,森内也有责任,毕竟她没有出面制止。光知道打扮,没一点脑子。” “这话你对记者说了吗?” “没说。得考虑评语,我可没那么傻。可就算我不说,用不了多久,人家也会知道。因为大家都知道呀。” “我听着怎么有点可怕呢?” “有什么可怕的。森内又不关我们的事儿。”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我们学校被电视台当作不好的学校搬上电视,不觉得害怕吗?全日本的人都会觉得,城东三中是个很差劲的学校。” “怎么会呢?” “会啊!我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乡下的某个学校里发生了欺凌导致的自杀事件,老师还一个劲儿地撒谎想隐瞒真相,结果被某周刊杂志全都抖露出来。之后那个学校推荐的学生,哪个高中都不要。”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所以我在柏木死的时候就觉得不妙了。” “啊,你瞄上推荐入学了。” “可能的话嘛……” “行啊,你成绩好。我反正完蛋了,跟推荐入学不沾边。” “我的成绩也没那么好。” “别谦虚了。事实就是好的。我还问那个记者,要不要采访学校的老师?他说,已经采访过了。好像连豆狸也慌了神。” “你说校长?” “嗯。前几天不是开了教师紧急会议吗?好像就是为了这事。” “是吗……还真出事了呀?” “没关系,反正我们又没干什么坏事。森内她会不会被开除呢?开除了就好了。” “我说……” “啊?好了,来了来了。我老爸开始唠叨了,我先挂了。”? “你好,这里是藤野家。” “是藤野同学家吗?请问凉子在吗?” “姐姐她出去了。” “哦,你是她妹妹啊?” “嗯,是的。” “多大了?” “小学五年级了。” “是吗?真懂事。姐姐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嗯……不太清楚。今天是去参加练习比赛的。” “是吗?是比赛吗?是什么体育项目呢?” “剑道社。” “哇,是剑道啊。真酷。姐姐对你好吗?” “呃,你是谁?” “啊,我吗?呃,你妈妈在家吗?” “在的。” “能让妈妈听一下电话吗?” “妈妈,妈――妈――” “你好,我是藤野。” “喂,是城东三中二年级一班的藤野凉子的妈妈吗?” “是的。” “贸然打电话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茂木,是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记者。”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去年年底,凉子的同班同学柏木卓也自杀了,对吧?就是从学校的楼顶跳下去的。” “是啊……” “关于这件事,呃,后来,就是今年,有人往学校寄过举报信,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只是想打听一下。那封举报信上说,柏木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举报人好像是事件的目击者。举报信共有三封,一封寄给津崎校长,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一封寄给了您的女儿凉子。我想 您自然对此有所了解吧?” “不,我不知道。” “是吗?那就奇怪了。大家都说凉子在学校是个优等生,在家也是个好孩子。您先生是在警视厅工作的吧?举报人也知道这一点,才寄信给凉子的。您看过那封举报信吧?” “对不起,我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在电话里跟陌生人谈论。” “凉子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吗?恐怕凉子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吧?”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您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好好谈一谈?这件事有些隐情,包括您在内的大部分家长都不知道。班主任森内老师将举报信撕毁后扔掉了。很过分吧?觉得麻烦,就想暗中毁灭证据。津崎校长知道此事,竟然也帮着装聋作哑。我们《新闻探秘》节目组决定将真相公布于众。因为这样下去,柏木就死得太冤了。同样作为学生的家长,您应该能够理解柏木父母的心情吧。难道您不为他们感到痛心吗?他们正受到学校的欺瞒,认为儿子是自杀的,非但毫无抱怨,还对学校表示感谢,说老师们为了卓也已经尽心尽力了。对于校方的欺瞒行为,您能够熟视无睹吗?” 电话挂断了。紧握“嘟――嘟――”响着的电话听筒,茂木记者得意地笑了。 《新闻探秘》制片室里一片喧嚣,没人注意到他的笑脸。 茂木对身边的助手说:“田中小姐,过会儿――也许是马上,警视厅一个叫藤野的人会给我打电话。” “哦,是藤野先生,对吧?” “嗯,就是紫藤花的藤,原野的野。他来电话的话,你就对他说,过会儿我会给他回电话。无论对方说什么,你都说,茂木会给您回电话,然后挂掉。” “明白了。对了,您不在的时候,有位津崎先生打来过电话。” “哦,我看到便条了。他那里没事,先晾他一阵子再说。” “可他好像有急事。” “慌了嘛,没事的。他是豆狸嘛。我要等到豆狸火锅煮烂了再慢慢吃。” 茂木在凌乱的桌面上胡乱翻找,找到便携式录音机和新磁带,塞进包里,又为照相机换上了新胶卷。 助手的目光停在茂木面前的软木板上。茂木有个习惯,喜欢把与正在采访的事件相关的物品用图钉钉在这块软木板上。 其中有几张照片,基本都是抓拍的,有一张是学生手册上照片的放大复印件,是个清秀又拘谨的男孩。 还有几张拍的都是同龄的学生,照片中的人影都因晃动而模糊。其中一张上面的女孩身穿校服,手提书包,边走边和身边的同学说笑,清新的笑脸显出聪慧好强的性格,还有一张照片上,几个男孩坐在便利店门前抽烟,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学生,胡乱穿在身上的时髦外套明显是名牌货,钉在这张旁边的是仅有的一张青年女性的照片,是在某个车站前拍摄的。巴宝莉防水大衣搭配一双简约素雅的浅口皮鞋,提着一只黑色大手提包。由于拍摄对象在走动,图像有些模糊。长发飘动,侧脸可以看清耳朵。相貌端丽,身材出众。 “茂木先生,您这次做的是什么题材?好像又和教育有关。” 茂木从转椅上站起身,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是啊。这次和以前可不能比,是一条大鱼。你就等着看我的成果吧。” 30 “拜托你别贴在那儿。真是的。” 站在兑换机旁的佐佐木礼子回过头,见一个比她高出一头、满头乱发的店员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哎?我可是得到过你们店长的同意的。”说着,礼子又开始了手中的工作。她贴的是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精心制作的、面向青少年的警示宣传画。大号字体的“夜游必须等你成年之后”下方,拟人化的弯月和星星指着正要走进游戏中心的孩子们,呵斥着:不行! “兑换的说明都快看不见了,你倒是看准了再贴啊。” “没事,并排贴着呢。你看,不是挺好吗?” “这种画,小鬼们根本不看。” “那你应该提醒。未成年人晚上八点以后禁止入内。” “是不是未成年人,怎么看得出来?” “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你怎么干这行的?” 店员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跑开了。礼子狡黠地笑了笑,摸了摸招贴画,确认已经贴牢了。 那个店员说得没错,那些半夜三更从家里溜出来,到游戏中心或便利店扎堆厮混的小家伙不可能理会宣传画。他们的家长根本不在乎孩子吃晚饭时在不在餐桌旁、夜深后有没有上床睡觉。有时联系这些家长,对方竟然会说:“什么时候出去的?一直没有回家吗?”“总是这样的,就不劳您多费心了。反正也没给别人添麻烦。”“我们尊敬孩子的自主性。” 缺乏像样的家教,有充足的零花钱可用,就有地方可玩。在这种世道下,孩子们自然会乐颠颠地往外跑。繁忙的大人们对自己和孩子都十分宽容,而不知何时,“宽容”已然成为“散漫”的同义词。 身处这样的时代,任劳任怨地四处张贴宣传画的少年课刑警能指望得到称赞吗? 接着要去另一家游戏店,佐佐木礼子穿过自动门来到街上。一对手挽手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走进店里。男的四十来岁,穿得花里胡哨的;女的一看就是个高中生,身上的服装和脸上的妆容却比大人还像大人。他们正朝抓娃娃的游戏机走去。 礼子猛地停下脚步。要不要叫住他们?她看了看手表,刚过下午三点。且不论那两人是什么关系,这个时候来游戏中心玩,很难说有什么问题。 这时,春装外套的内插袋里发出传呼机的鸣叫声。拿出来一看,是城东三中保健室打来的。与校内其他办公室的电话不同,保健室的电话是直拨外线的。对面正好有间电话亭,礼子飞快地跑过去,抄起电话听筒。 保健老师尾崎很快接听了电话:“啊呀,真快。打扰您工作了,不好意思。” “哪里,没关系。我正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在天秤座大道。”“太好了。”尾崎老师似乎很高兴,“是这样的,有一位学生来我这里,说是有事要跟您商量。” “找我的?” “是啊。”尾崎老师答道。随后她压低声音说了句“是佐佐木警官”,估计是对身边的学生说的。“您现在能抽空来一趟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过去。” 好像早就料到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尾崎老师用从容的口吻说:“您一定还记得那位来面谈过的二年级学生三宅树理。” 礼子瞬间屏住了呼吸。电话里传来尾崎老师的声裔:“要跟她说话吗?”大概在问树理要不要和佐佐木警官通电话。 树理似乎不想接电话。尾崎老师的声音又回来了:“她想跟您面谈。” “明白了。尾崎老师……” “嗯?” “三宅同学的情绪怎么样?” “我们边聊边等,您不必太着急。” “好的,待会儿见。” 出了电话亭,礼子翻起外套的领子,大步流星直奔城东三中。她心潮澎湃,充满期待,走着走着竟一路小跑起来。 虽然在津崎校长面前郑重其事地宣示过“我来跟三宅接触”,可真正做起来,却比想象中要难得多。想跟她交谈、解开她的心结,这样的想法至今未变,可实际上只有干着急的份儿,毫无进展。 研究调查结果、把握现实状况,尽管礼子找了各种借口频繁地来到城东三中,可直到今天还从未找到接近三宅树理的机会,倒是跟保健老师尾崎处得越来越亲热。 接触机会不多是一开始就能预想的。可没料到的是,三宅树 理会自我封闭得如此严重。放学后去找她,她早已回家,不仅不参加社团活动,甚至都不和同学聊天或泡图书馆。只要一下课,她就像被放出了牢笼,直接回了家。这就是三宅树理的生活状态。 今天是怎么了?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礼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城东三中的校舍已经清晰可见。 树理今天的行动,或许是被《新闻探秘》节目茂木记者的采访活动逼出来的。即使三宅树理仿佛身处孤岛,茂木记者的行动也会传到她的耳朵里。因为那个家伙不顾校方的制止,正一个劲儿地盯着三中的老师和学生。 记者的采访也许让树理心虚又着急,觉得仅靠传闻可能得不到确切的信息,才决定直接来找信息的源头,也就是参与面谈的佐佐木礼子。因为佐佐木礼子是警官,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校方的人。 若事实真是如此,说不定今天能够一举将她拿下。也许三宅树理会主动坦白是她写的举报信。如今连电视台这样强大的公众媒体都行动起来了,她原先根本没有预料到。她感到了恐惧,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论写举报信时考虑得如何周到,意志如何坚定,她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 对于不知该如何应对《新闻探秘》的采访,正焦头烂额的津崎校长,礼子无能为力。正如津崎校长所言,轻举妄动只会加深茂木悦男的怀疑。谈谈看法倒是可以,可这些看法是否妥当,就没有自信了。 不过,如果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从举报人口中得到确认,证实举报信的内容确属无稽之谈,那无疑会成为津崎校长的强力支撑。柏木卓也不是被人杀死的。城东三中没有隐瞒真相。无论茂木记者多么善于揭发内幕,也只得明确声明:他在这件事上无疑是搞错了。 放缓脚步调整呼吸,佐佐木礼子走进学校的正门。一些正忙于社团活动的学生散布在校园各处,各种各样的喊声和大大小小的球在空中飞来飞去。校舍里传出校歌的演奏,估计是音乐社的成员在为毕业典礼作排练。 敲保健室的门之前,礼子简单地理了理头发,做了一个深呼吸。 “打扰了。”她打了声招呼后,打开了门。 尾崎老师正坐在桌子旁,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三宅树理。看清礼子的脸后,树理一下子站了起来。 刹那间,礼子心里吹过一阵寒风。 这孩子生了一张不幸的脸,简直像是月球的背面,没有亮光,没有温暖。 “你好,佐佐木警官。”尾崎老师站起身,轻轻抚摸三宅树理的肩膀,“三宅同学,你看,佐佐木警官来了。” 三宅树理直挺挺地站着。虽然她背对着窗户身处阴影,但依然能看出,她脸上的粉刺比出席面谈那时更严重了。 “你好。”礼子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走近树理,“你是三宅同学吧。你还记得我,我很高兴。” 树理看着礼子的脸,笨拙地点了点头。 “请坐那边的椅子。”尾崎老师指了指里间床边的椅子,“我可以旁听吗?”她问树理。 “嗯,嗯。”树理的声音有些堵。 “那我就留在这里了。这个时间,只要没人在运动时受伤,是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放心好了。”尾崎老师微笑道,树理却没有用笑容回应她,只是僵硬地走到要坐下的地方。 “三宅同学,你还好吧?面谈时你曾说过,有时候想到柏木的事,会十分悲伤,是吧?” “我说过这种话?” “嗯,当时看你真的很难过,我还有点担心呢。你还自责说,自己是不是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树理确实说过这些话,不过并非出于真心,只是些适时的场面话罢了。 “我去面谈了两次。” “是啊。” “大家都说我怪怪的。” 礼子表现出略夸张的惊讶:“不会吧?来过两次的同学又不止你一个。” “是吗?” “是啊。还有来过三四次的呢。只是想来和我们说说话。” “是这样的吗……” 接不上别的话。树理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到底想说什么呢?礼子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管树理说什么,都不能大惊小怪,让树理察觉到异常。 “呃……对不起。” “哎?” “特地让您跑一趟。” “别放在心上。我经常来这儿玩,是吧?尾崎老师。” 尾崎老师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去泡保健室的“秘制香草茶”。 “工作累了,就偷偷到这里来休息一会儿。” “真的吗?” “真的。还到这里来午睡呢。” 尾崎老师端着装了香草茶的马克杯走了过来。一阵温暖的芬芳钻入鼻腔。 “啊,真开心。好香啊。”礼子是真的觉得高兴。 树理紧紧握住了马克杯的手柄。 “三宅同学,你开始说吧。”尾崎老师温和地催促道。 三宅树理抬起目光。“呃……”她说了起来,声音低低的。 礼子喝了一口香草茶,感到有点欣慰。 “听说警察要重新调查柏木的案子,这是真的吗?” 礼子的茶杯停在嘴唇边,眼睛瞪得大大的。 树理见状赶紧说了下去:“我也是听来的。说电视台的人正在采访。我没有被采访,可大家都在说。” “电视台?” “是啊。据说要出大事了。柏木其实不是自杀,是被人杀死的,连凶手都知道了,却被学校隐瞒起来了。还有,森内老师她……” 礼子看了看尾崎老师。尾崎老师脸上依然挂着谜一般般柔和的笑容,沉默不语。 树理探出身子:“真是这样的吗?柏木真是被人杀死的吗?我想问一下佐佐木警官肯定会清楚,所以……” 凑到近旁的树理的眼中,强烈的好奇与兴奋盖过了紧张与不安。 “出现了这样的传言,可真是令人不安。” “是啊,我……”树理飞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抬起头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呃,有些话我一直藏着。我觉得还是应该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所以我想到要跟佐佐木警官商量一下。” “藏着的话?”礼子柔声反问。 树理点了点头,眼睛盯着空中的某一点:“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柏木不是自杀的。” 刚才礼子还觉得树理很“不幸”,可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个误解。这孩子想利用新情况进一步推进自己的计划。 礼子首先稳住了自己的心神:“你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 可不是吗?电视台都出动了。记者都来采访了。我怎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我会傻傻地坦白那封举报信是我写的?当然是另编一套鬼话了。 “我听过这样的说法。什么时候来着?嗯,大概是去年秋天。那天放学后,我看见大出他们三个人在教室里窃窃私语。 “他们说,柏木那家伙看着就来气,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后来发生了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再后来,柏木就不来上学了。 “柏木死后,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听他们说,干得不错。我一害怕,就悄悄溜走了,他们没发现。可我真的听得清清楚楚。 “这件事,目前为止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但我知道应该说出来,所以才去出席面谈的。可到底还是太害怕,没说出来。 “可听了大家都在说的传言,我觉得不能再保持沉默了。都说警察在重新调查柏木的事件,已经知道那是杀人案了。我想,如果没有明确的证据,警察是 不会出动的。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那就说明有证据吧。说不定除了我,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什么重大线索吧。” 尾崎老师和那个叫佐佐木的警官都听得很认真。还说除了作为办案的参考外,绝不会把我说的讲给别人听,让我放心。 还表扬我,感谢我提供的线索。 什么呀,太简单了。摆布这些大人,原来这么简单。 从老师口中打听不到举报信的事,所以,这次的风吹草动到底从何而来,我还不清楚。估计还是因为那封举报信吧。或者又出了什么别的状况? 要详细地了解传言的起因,该问谁好呢?松子是绝对靠不住的。还是应该问凉子吧?因为她收到了举报信,尽管她总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最讨厌她了……可也没办法。最好让记者先来采访我,那样就能知道很多内情。 面对电视台的记者,编故事是很危险的。他们跟老师不一样。我说的话,他们会全部捅出去。老爸不是一直说媒体是靠不住的吗?老爸的话虽然多半不着边际,自以为是,但这话倒是没错。看现在的电视节目就知道了。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大出他们会被抓起来吗?森内老师会被炒鱿鱼吗? 说不定传说中森内老师隐瞒的东西,就是我寄给她的举报信?那个老师有可能这么做。可是校长和藤野凉子那里也都寄了,她一个人藏起来又有什么用? 啊,我真想知道啊!森林林她到底千了什么? 三宅树理的内心激动万分。 31 “那么……”柏木宏之抬起眼睛,望着并肩坐在柏木家起居室的客人们――津崎校长、高木年级主任,还有卓也的班主任森内老师,“你们想要我们……不,想要我的父母怎么做?” 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功子一直垂头丧气,老师们已经来了一个多小时,可她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则之瘦弱的下巴垂到胸前,双眼紧闭。他也很少说话。 父母都已疲惫不堪,自然难免沉默寡言。宏之已经不知道和三中的教师们会过几次面了,可他觉得这些教师说的话既可疑又荒唐,而且就父母转述的内容来看,校方一直在和他们空耗着时间。 二月底安葬完卓也的骨灰,这起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可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不,对学校来说是问题,但对柏木家而言,却是重大转折。 第三学期刚开学,一月七日,突然出现了几封匿名举报信,信上说卓也并非自杀,而是被人杀死的。举报人在现场看到了杀害卓也的过程,凶手是同为二年级学生的三名不良少年――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然而,津崎校长却隐瞒了举报信的存在,对柏木家只字不提,只问有没有收到过奇怪的来信。这一点就已然不可原谅了,谁知更有甚者,森内惠美子竟然将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毁后丢弃了。 而这件事重新浮出水面,完全出于偶然。拾到那封被森内老师扔掉的举报信的第三者写信至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声称无法容忍有人随意丢弃如此重要的举报信。如果没有那位素不相识的第三者,那么,宏之和父母恐怕永远不可能知情了吧。 由于记者开始行动,津崎校长慌了神,主动联系了柏木家,企图安抚、平息家人们的愤怒和怀疑,开始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借用津崎校长的话,叫作“说明、道歉和恳求”。每次来说的话都不尽相同,但无非是要求柏木家拒绝那个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的采访,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城东三中处理。 校方的反应极为迅速,可《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却迟迟不来与柏木家接触。直到三月中旬,他才寄来一封信,说是想见个面。宏之从父母口中了解此事,也是在这个时候。与校方的谈话父母尚能应付,面对媒体就有些心虚了,便希望宏之也能在座。于是,柏木宏之回了家,看到因卓也的死而憔悴至极的双亲,尤其是身心疲惫、形容枯槁的母亲后,他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倒流。 一家三口与茂木记者见了面。宏之发现自己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话直截了当,意图明确。关于卓也的死,城东第三中学隐瞒了事实,他便试图揭露真相。事关重大,必须尽量理清关系、掌握证据后,才能采访卓也的遗属,因此拖到现在才与柏木家接触。 相比之下,津崎校长的说法完全在闪烁其词。他说举报信的可信度很低,虽然并未表明举报人的身份,但考虑到如果是学生,此人捏造这样的举报内容肯定事出有因。若置之不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对于柏木夫妇也只会徒增烦恼。因此,校方才决定低调处理此事。瞧这说的,好像还得感谢他似的。宏之相当气愤,于是决定亲自参加这次与校方的交谈。 三位教师形容憔悴,森内老师的变化之大更是令人吃惊。苍白、单薄,简直像个幽灵,连化妆和穿戴都无心侍弄,一下子老了许多。可宏之绝不会同情她。有一次心血来潮,宏之曾与她单独交谈,向她倾诉自己对弟弟卓也的复杂感情。现在想来,这实在太愚蠢了。可在当时,由于森内惠美子愿意倾听,他感到过几分宽慰。也正因如此,现在便愈发感到后悔。我怎么会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敞开心扉呢? “什么叫‘怎么做’?”津崎校长向宏之的父母反问。他坐得比葬礼时还要毕恭毕敬。 “就是要我们怎么做。譬如,学校的看法是这样的,你们必须接受并且相信。然后不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想扰乱卓也父母的心绪……” 宏之摇摇头,拦住了津崎校长的话头:“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爸妈的耳朵都听出老茧来了。” 津崎校长怯生生地垂下头:“确实非常令人遗憾。” 一直一言不发的高木老师突然变了脸,对宏之说:“你是卓也的哥哥吧。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对不起,你能不能让我们跟你父母交谈?” 宏之胸口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你以为我还是个小鬼,没法讨论大事,叫我闭嘴,滚一边去。是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话里话外不都是这个意思吗?你们看看,我的父母已经憔悴成什么样了。我能放心得下吗?卓也是我弟弟,我也是家庭成员之一。不,我就是柏木家的代表,我说的话就是柏木家的意见。” 令人难耐的沉默中,电话铃响了。父亲摇晃着站起身去接电话。他低声说了几句后,挂断了电话。“是公司里打来的。对不起。” “哪里、哪里。多次占用你们的时间,真是过意不去。” 津崎校长又开始道歉了。不必如此,校长先生。为了卓也,老爸甚至想到过辞职,占用一点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柏木宏之至今仍住在大宫,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卓也死后他曾偷偷地期待过,父母觉得冷清,会不会叫自己回家去住。可事实并非如此。父母一直沉浸在失去卓也的悲痛之中。如果没有出新的状况,恐怕他们会永远封闭自己吧。 卓也死了,可他似乎还在这个家里,还在父母的身旁。父母叫宏之回来,只是因为自己太累,需要有人来帮忙。就像生病了喊医生,家电坏了叫修理工。宏之在家中的存在价值,依然没有改变。 啊……混蛋!我想这些干什么?刚才我说自己是柏木家的一员、柏木家的代表时,父母不是毫无反应吗?何必自寻烦恼呢? “校长先生,我想请教一件事。”为了盖住体内不断冒出的声音,宏之提高了嗓门。 “请讲。” “到目前为止,老师们就没有怀疑过,大出俊次他 们三人与卓也的死有关?” 津崎校长直视着宏之,答道:“没有。” “看到举报信后,也毫不怀疑吗?” “是的。” “就是说,卓也是自杀的,这番看法至今未曾改变,是吗?” “是的。” 高木年级主任想开口,宏之却抢在她前头继续说:“对于举报人是谁,老师们是否已经心中有数了?” 这次津崎校长并没有马上回答,并非无法回答,而是在斟酌该怎样回答。 “从举报信的内容,以及有一封寄给了卓也的同班同学的情况来看,举报人恐怕是二年级的学生。即使是校外的人,也对本校的情况相当了解。” “那个同班同学,就是班长藤野凉子吧?” “是的。她是个好学生。不过,藤野她……” 见津崎校长显出狼狈之色,宏之立刻说:“请放心,我不会追究藤野凉子的过错。她只是个初二的学生,既然老师命令她不许说出去,她自然无法违抗。她其实是老师们隐瞒行为的牺牲者。我只会同情她,绝不会责备她。” “谢谢了。”津崎校长说道。声音轻得跟蚊子叫似的。 “就是说,你们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对吧?”宏之厉声说,“你们想过要找出举报人,才展开了询问调查,是不是?” 津崎校长无法回答。高木年级主任低头不语。森内惠美子似乎就要晕过去了。她肯定想马上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吧。 “没找到吗?” “没找到。” “真的吗?” “真的。” 撒谎。宏之心中暗忖。他愿意用自己的灵魂打赌,校长他们肯定知道举报人是谁。虽然他们隐瞒过举报信的存在,不,应该说正因为他们想隐瞒举报信,才会更积极地去寻找举报人。 “我不相信。我要知道真相。” “我们说的就是真相。” 津崎校长的表情和声音都渗透出疲惫、苦恼,还有自责。宏之发现,校长身上的老式西装下面穿着素色的针织背心,似乎是手工编织的。宏之骤然觉得一阵心痛,他开始觉得眼前的校长非常可怜。 这个人也有家人。他们肯定也在为此次风波劳神伤心,为面无人色、日益憔悴的丈夫或父亲担心。编织背心的会是谁?今天津崎校长穿着这件背心出门,她又对他说了些什么?“小心点”还是“加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如此烦恼,如此痛苦?发怒、责难、互相伤害。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 解答很快从宏之的心底浮了上来。声音很大,大到振聋发聩的程度,已然超越了对与错、真与假的界线。 这一切,不都是卓也的过错吗! “森内老师。” 出乎意料地,森内惠美子听到喊声后立刻抬头望向柏木宏之,眼里噙满了泪水。 “森内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很清楚。”回答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交谈过,就在新年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过。” “是啊,是这样的。” “我对你说过,我跟卓也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是吧?你听得很仔细,还安慰了我。” 津崎校长和高木年级主任对视一眼,一起看向森内老师。他们似乎很吃惊,想必不知道这件事吧。 “有过这么一回事。”宏之对那两人说。 “你都说了些什么?”父亲突然插话道,语气中分明含有责难之意。宏之不由得来了气。 “都是些爸爸妈妈不愿意听的话!” 父亲一惊,蜷缩起身体。母亲依然毫无反应。这副模样也叫人来气。转念一想,事到如今还生什么气?母亲不一直是这样的吗?她的心里只有卓也。可想想还是憋屈得慌。宏之的声音因此更加粗暴了。 “当时我还想,多好的老师啊。第一次遇到肯听我倾诉的人,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森内老师将一只手捂在嘴上。她快要哭出来了。 “所以我更不明白了。对我这么亲切的老师,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是不是因为卓也已经死了,葬礼也办过了,一切都结束了,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是吧?” “宏之,你想错了。” 听到津崎校长喊自己的名字,宏之稍稍有些吃惊。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森内老师没有丢弃举报信。她根本没有收到。” “可是没有发生投递事故,就只能认为是本人扔掉的!” 在宏之的怒吼声消失之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 “我也不明白,”最后还是森内老师打破了沉默,“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没有拿到信,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我拿到那封举报信,是绝不会撕破丢弃的。这一点,只能请你们相信我。” 她的意思是:你们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 “森内老师也认为卓也是自杀的?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森内老师胆怯地瞄了一眼津崎校长。校长像是在鼓励她似的点了点头。 “是的。没有其他考虑。”她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着宏之,“正像那天我对你说的那样,卓也是个单纯的孩子,容易钻牛角尖。没能阻止他自杀,这一点我有责任。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被什么人――譬如像举报信写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害的。大出他们确实有很多问题,可我不认为卓也是和他们起了冲突,才失去生命的。” 说着说着,森内老师的语气变了,那口气仿佛要和宏之谈心。 “作为卓也的哥哥,你在卓也临死前也没有机会跟他接触吧?你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因此没有看到卓也临死前的状况,对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要说这是我的过错吗?那时你不是说过,对于我不得不逃到爷爷奶奶那里去的状况,你非常理解吗? “卓也拒绝上学后,我经常来看望他。在学校时,我也十分了解大出他们的情况。据我所知,卓也和大出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更不会发生什么导致死亡的冲突。”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觉得,举报信的内容是无稽之谈,于是撕毁、扔掉了?” “我没有扔掉那封信。请相信我!”森内老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挂到脸颊上。 宏之硬生生将视线转移到津崎校长的脸上:“是的。我确实不了解临死之前的卓也。我没有和他在一起生活。” 津崎校长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宏之的目光。高木年级主任皱起眉头,来回看着森内老师和柏木宏之。 “父母也说卓也是自杀的,并为此深深自责。所以我相信卓也是自杀的。因为父母比我更了解他的心。父亲在葬礼上的演讲大家都听到了吧?”现在的宏之也相当于在独自演讲,“大家因此都认为卓也是自杀的,连我也是。可是现在,这一点却从根基上发生了动摇。” 没有人说话。宏之不明白,自己的心明明如此痛苦,却为何依然如此激动。 卓也,你觉得怎么样?你会如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你会说“哥哥,谢谢你”吗?还是为自己具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在死后仍能带给我痛苦而沾沾自喜呢? 结果,我还是逃不出你的阴影。 “宏之说得没错。”脸上挂着沉痛的表情,却依然仰视着宏之的津崎校长说道,“不过,我们作出的一切判断都是出于善意的。” “可结果并不好,校长先生。” 宏之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够了。不必多说了。 “无论怎么探讨,作为教师的你们和作为遗属的我们根本谈不到一块去。 我们双方都不知道真相。既然如此,那就让《新闻探秘》节目组去彻底调查。就现状而言,茂木记者才是唯一可信的第三者,难道不是吗?” “可是,宏之……” “你们请回吧。” 柏木宏之低下了头。他忍住没有用手指向自家的大门。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会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行动。你们请回吧。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教师们走后,起居室再次陷入沉默。宏之觉得卓也仍在这儿。这儿、那儿,家里的每个角落。 “你这么跟老师说话,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们一直在欺骗我们。” 父亲靠在母亲身边,嘀咕着:“宏之,你……” “这事今后就交给我。我马上就要上大学,已经是大人了。你们不用出面,交给我就行。这事让你们受了太多苦,不是吗?” 没料到,母亲突然开口了。她有气无力地说:“卓也他不是自杀的吗?” 宏之看了看父亲。父亲正在抚摸母亲的肩膀。 “卓也是被什么人杀死的吗?” “不知道,妈。我会去搞清楚的。” “是谁杀的?” “妈,我不是说了……” 宏之跪在地板上,看向母亲的脸。母亲的瞳孔深处一片空白。是卓也的死所造成的虚空,映照不出任何现实的镜像。虚空扩散开来,铺满了整个眼眸。 “是谁杀的?” “我一定会弄清楚的,妈。我会查明真相,不会再上别人的当了。” 母亲的眼睛眨了一下,虚空凝聚出焦点,落在宏之脸上。 “不会是你吧?” 父亲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面如土色:“喂,你在说什么!” 母亲声调呆板的话音并未停止,好像很随意似的,继续说:“不会是你杀的吧?宏之。你讨厌卓也,你恨他,对不对?但是,你不会的,是吧?你是卓也的哥哥。你不会伤害卓也的,是吧?” 这不是母亲的真心话。她受的刺激太多太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我不能把她的话当真。母亲已经不正常了。宏之在心里像念咒语般不停地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苦涩的眼泪还是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宏之觉得,自己此刻如果向前俯下身子,那么遭此重击而破碎不堪的心,立刻会大口大口地吐出来。 “不是我。” 宏之将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紧紧抓住。父亲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似的背过脸去。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不是我。” 无论有多大的艰难险阻,我也一定要查明真相。宏之心里暗暗发誓。只要不弄清真相,事件就无法完结。 “对不起,宏之,对不起。妈妈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妈妈她已经崩溃了……” 宏之摇摇头,阻止父亲继续说下去。他同样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则像一个落水者抓紧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宏之的手。 32 猛然传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巨大声响。 小玉由利吓得差点跳起来,藏在大衣里的摄像机掉了出来。这台摄像机可不是电视台的器材,而是茂木的私人物品。那是只能用来拍摄学校运动会、家庭旅行之类的家用摄像机,小巧玲珑,但看着有点寒酸。 小玉由利慌忙捡起摄像机检查一番。在这个过程中,屋子里不断传来东西掉落或摔在地面的声音,不时夹杂着怒吼声。 “你这个混蛋!你再说一遍试试!” 这不是茂木的声音。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由利的膝盖不由得发起抖来。我是不是卷入什么重大事件了?怎么办?他们这副模样也要拍下来吗? 由利是一名与hbs签约的人才派遣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主要派遣事务方面的工作人员。因此,由利的职位说好听一点是总务,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平时主要分管观众来信。被派过来的三个月里,她一直被安排在企划部,从上周起转到了企划报道部。当时上头和她说,反正要做的事跟原先一样,没什么难度。所以,她觉得换个部门也没什么,就高高兴兴地来了。 可谁知道竟会遇到这种事。 茂木是企划报道部的记者里最能千的。虽然他只是个签约记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连正式记者都难以企及。听说他喜欢单独行动,一心想抢头功,在电视台里不讨人喜欢。由利跟他打招呼,他也总是爱理不理的,常常自说自话地乱翻观众来信。因此,由利对他没有有好印象。 就是这个茂木,今天下午很晚来到台里后,大大咧咧地走到由利的桌子跟前,叫她拿上摄像机马上跟去采访。拍什么?到那里再说。 当时由利都愣住了,差点没笑出来。为什么要叫打杂的派遣员工去拍录像呢? “发什么愣?快走!” 由利几乎是被他从椅子上拖起来的,随即被塞了台摄像机。 “我、我没拍过录像呀。” “这是傻瓜摄像机。你只要按下录像按钮,把镜头对准拍摄对象就行。” “我说,您要拍录像的话,应该叫摄影师……” “少啰唆。这次采访动用不了摄制组,要不怎么会叫你去呢?” 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由利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僵在那里时,看到一个同样做总务工作的前辈正一个劲儿地向自己使眼色,意思是说:别犟着了,快去。 没办法,由利只得哭丧着脸,跟着茂木来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那是一辆陈旧的大众车,还是黄色的。既然是摄制组都不能参加的采访,开这么惹眼的车没问题吗? “我马上要去采访一家人。”茂木一边开车一边板着脸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是一家大型木材厂的社长的家。住宅、工厂、事务所都在一块儿。我进到他家,你就把那里的建筑物都拍下来。连那里的工人和邻居都一起拍下来。不过,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这样傻乎乎的小丫头不会引人注意,如果有人问你,你就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关键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摄像机!” 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那该怎么说才好? 由利只顾犯愁,无暇搭理茂木,可他继续用命令的口吻说:“以后正式采访时,他们会做好准备。所以现在不抢先拍摄的话,就拍不到真实的镜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别弄砸了。” “可是,可是……” “还有,我进屋后,嗯,大概过三十分钟吧,肯定会吵起来。这个也要拍下来。一定要拍下来!” “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好好听我说!” “我不会摄影。” “是不想干吧?没有人手了,只有你来干了。” “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你一个临时来打工的,还想挑肥拣瘦的?别做梦了!” 由利真的要哭出来了。 茂木在《新闻探秘》这档节目立过几次大功。该节目是hbs电视台的拳头节目。由利看到过茂木作为采访记者出现在里头。 在节目里,茂木是个知性、沉稳又谦和,还能说会道的理想型记者。由于他是小个子,相貌也普通,不像个好逞强的记者,因此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观众的信任。他的穿着虽然不怎么引人注目,却总是相当时尚得体。 他尤其擅长教育题材,一直站在受欺负的学生和上学校当的家长们那边,是他们的坚强后盾,一副除暴安良的正义化身形象,看上去相当值得信赖。所以由利被调到企划报道部来,刚见到他时,内心还雀跃了一番。 可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些有 关他的负面传闻,说这人表里不一,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张脸,是他专用来上电视的,不要轻易相信。 那些传闻没说错。他哪是什么弱者的盟友啊。派遣来的临时工不就是职场中的弱者吗?可他竟会无缘无故地骂他们笨蛋和废物。 现在,无论在哪个职场都没有受到过如此待遇的由利,在茂木的强权下只得忍气吞声,不敢顶嘴反抗,生怕不照他说的去做会招致更猛烈的痛骂。现在也只得两手紧紧抓住摄像机了。 汽车横穿东京市中心,朝下町方向驶去。茂木似乎对通往目的地的路径很熟悉,一点也没有犹豫。 没过多久,汽车停在一个街区旁边。这里像是住宅区,也有一些小商店和街道工厂,显得杂乱无章。 “别磨磨蹭蹭的,快走。” 走过两个街区后,茂木指了指前方的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大出木材株式会社”。那里有一幢混凝土外墙的建筑,屋顶上有好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前方那片场地估计是材料堆放场,堆着许多装有板材的大桶和断开后露出年轮的木材。到处飘荡着浓郁的木材香味。厂房里不时传来“叽――叽一一”的锯木声。 工厂的后面是住宅,厂房很大,将它挡了个严严实实。这是一幢二层楼的木结构建筑,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幢楼的构造相当宏伟,给人不愧为大老板府邸的感觉。 “顶多一个小时左右吧,不要慢吞吞的,错过了拍摄时机。”扔下这么句话,茂木径直走进了社长府邸。 遭受到一连串蛮不讲理的待遇,由利此刻依然心乱如麻。当她被茂木扔下,只剩孤单一人后,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有什么呀?不就是拍点录像吗?拍就是了,过后我再跟你算账。 按下录像按钮,由利便将摄像机藏在大衣里头,四处走动着拍了起来。工厂里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有四五个工人,过往行人也是络绎不绝,却没有人上前阻止由利。虽然觉得憋屈,但茂木说得确实也不错,要偷拍,由利这样的外行反倒比摄制组更方便。不过,画面质量可就管不了了。 就在由利差不多拍了个遍后,传来了砸东西和怒吼的声音。 声音来自社长家。工厂里的工人听到后,都停下手里的工作,面面相觑,一齐朝社长家张望。其中有一人跑了过去,走进大门。由利将这一场景也拍了下来。 忽然间,一度关上的大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这扇门环做成狮子头形状的西洋式大门非常气派,和有着三十来年房龄的老房子有些不相称,明显是最近才换上的。由于大门打开时气势太猛,狮子头门环发出响亮的铿锵声,连离得较远的由利都听到了。 茂木从大门里蹦了出来。说“被扔出来”似乎更确切一些。他一骨碌摔倒在地,眼镜飞出老远。 此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淡绿色工作服的彪形大汉。他两脚叉开,像一尊金刚像一般站在那里。他满脸通红,似乎血管已经扩张到极限,差一点就要爆开。 大汉唾沫横飞地怒骂着滚倒在脚边的茂木:“下次你再这样胡说八道,看我活剥了你。明白了吗?滚!” 茂木镇静地爬起身,随手接住了与怒骂声一起抛来的他的大衣。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脸上竟然还堆着讨好人的微笑。 “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大出先生。”他一边站起身,一边用上电视时的腔调对大出胜说,“可是,无论您怎么生气,也改变不了事实。再说,我只想了解真相,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怀疑您的儿子。但学校方面隐瞒真相的情况……” “少啰唆!”大汉大喝一声,扑上去一把揪住茂木的领子,猛烈摇晃起来。两人的身高差大概有二十公分,被大出揪住后,茂木只能脚尖踮地。“怎么,你还要说?啊?我不管你是hbs还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在诬陷什么人的儿子吗?啊!” 即使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茂木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 “您是谁,我知道。您是大出木材厂的社长,是大出俊次的监护人。所以我才来见您。关于您儿子身上的嫌疑……” 没等茂木说完,身穿着工作服的大汉――大出社长结实地给了他一拳。茂木小小的身体一下子飞出一米开外,背部着地摔倒在地上。 “喂,你也差不多就行了!” 随着一个高嗓门的声音,大门里窜出个瘦瘦的女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大出社长。那是一位身穿高档毛衣和裙子的中年妇女。这人一定是大出社长的夫人吧?就如这幢古色古香的日式房屋跟狮子头门环毫不相称一样,大出社长跟他的夫人也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再怎么你也用不着打人啊!” “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啊?你知道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可也用不着这么闹吧。” 现在关注这里的不只是工人和路人,连街坊邻居也都打开门窗朝这边张望起来,其中有些甚至跑到路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怒不可遏的大出社长好像也察觉到有碍观瞻,便像一头刚从水里上岸的狗熊一般抖了抖身子,瞪大眼珠看定了坐在地上的茂木:“我会让律师出面的。管你什么电视台,有本事冲我来。我告你去!” 扔下了这句话,他就带着紧贴他后背的夫人回屋去了。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 下一秒,震坏了的狮子头门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部分出于刚才所受刺激的反作用,由利突然很想笑。想忍没忍住,竟然真的吃吃地笑了起来。环顾四周,见畏畏缩缩的看热闹邻居中,也有人低着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怎么样?都拍下来了吗?” 由利回到车上后,又拍下了茂木那张打肿的脸。 “嗯,住宅周边和工厂什么的都拍了。” “没问你这个。我被打的场景拍了没有?” “这个嘛……” 摄像机是对着的,拍没拍下就不知道了。事出突然,由利愣了一下,估计会有点滞后。 茂木大声地咂了一下舌头,摆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估计肿起来的地方很痛吧。 “那我不是白挨揍了?不是早就嘱咐过你了吗?” “可我就是个外行嘛……” “刚开始时谁不是外行?都是边干边学的。你还有工作热情吗?吊儿郎当的,光想着在电视台工作有面子了,对不对?只要能拿到工资就行了,是不是?” 平白无故地遭受一顿臭骂,由利就算懦弱也忍不下去了。刚才茂木被大出又打又骂,这幅景象对由利产生了影响。这家伙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我就是个事务员,不是摄影师或记者,也不想成为那种人。轮不到你这样教训我。”她将摄像机往茂木怀里一塞,“告辞了!” 由利飞快地跳下车,又重重地关上车门。车门要是能像刚才那个狮子头门环那样震坏了才好呢。 茂木并没有阻拦她。由利下车后,他马上发动引擎,一溜烟地开走了。他要去哪里?刚才他好像说过要去学校。说大出社长肯定会去学校大吵大闹。 来到马路上,由利向路人打听到最近的地铁站,一个人回到了hbs电视台。 走进企划报道部,一位老资格派遣员工跑了过来:“啊呀,小由利,你没事吧?” “哪里没事啦?” 《新闻探秘》节目的助理导演也在一旁。刚才两人好像在聊天。“简直是一场灾难,是吧?茂木那家伙还是那么横冲直撞。” “他要横冲直撞尽管去,别拖着别人。”回到有人肯听自己诉说的地方,由利放了心,憋屈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本来就 是个外行,可他突然塞了台摄像机给我,叫我拍这拍那,还要骂人,太过分了。” 那两人连连点头。前辈拍着由利的后背安慰道:“我以前也被他没头没脑地骂过,也是为了和我不相干的事。” “跟电视见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是吧?仪表堂堂,采访也有一套,干什么都很拼命。” 那倒是真的,他确实很拼命。 “嗯,今天他不能自己拍录像,才要找人帮忙……” 听了由利的诂,助理导演陷入了沉思。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要说在往常,这些基础性的采访工作,他都是一个人干,不容旁人插手。” “这么说,这次有点特别,不能动用《新闻探秘》的摄制组。” 助理导演朝由利弯下腰,压低声音说道:“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要保密,透露出去的话,我可就难办了。” 由利发誓保密,前辈也点了点头。 “茂木现在搞得起劲的这个题材,在昨天的企划会议上已经被搁置了。” 茂木对此题材充满自信,为此还大闹了一场。 “因为那是他最拿手的校园题材,是初中生自杀事件……” “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吗?” “这就很难说了。啧,非常难说。”他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这个案子里,不仅学校否认有欺凌事件,连死者的双亲都说自己的孩子没受到欺负。他们并没有责备学校,也没说孩子的自杀是否跟欺凌有关。不,只能说以前是这样的。后来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因是一封举报信。那上面说,那起事件根本不是自杀,是不良团伙的杀人事件。” 这封举报信竟然是观众寄给电视台的信件。 “啊?这是我来以后的事吗?” “不,那时你还没来。茂木那家伙不是常常拆看观众来信吗?” 他有时没等别人整理好就拆开,有时又会翻出陈年旧信,说是可能漏掉重要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看到举报信,茂木觉得自己掌握了关键材料,但节目组的导演和其他成员认为,仅凭这点是不够的。 “也难怪,校方的行为是有点怪。特别是那个死者的班主任,竟然把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碎后丢弃了。” “真过分,真没有责任心。”前辈附和道。 “嗯。可那位老师一口咬定自己没那么做。说来,举报信上写明的那几个学生确实存在,平时表现也不好,因此会有怀疑的余地,但并不能就此断定他们是杀人犯。” “警察呢?” “警察坚持自杀的说法,毫不动摇。与校方一样,他们认为举报信是学生写的,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捏造。好像连写举报信的人都已经找到了。” 总之,整起事件如坠五里云雾,摸不着头脑。 “就目前而言,很难断定校方一定像茂木所说的那样,隐瞒了由欺凌发展为杀人事件的真相。如果做成电视节目,就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估计茂木也希望这样吧。电视的冲击力是很大的。所以,上头不得不谨慎对待。万一事实并非如此,可就要捅出大篓子了。这个题材太危险,不能用。” 结果就是,茂木的方案被枪毙了。因此他无法动用摄制组。 由利也因此倒了个大霉。 “可是,茂木他好像还不死心。” “那是自然,昨天会议结束时,他还在冷笑,说什么‘你们等等着瞧吧。’”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由利在心里暗自挖苦了一句。 “茂木他有时会将尚未成形的事件弄假成真。”助理导演一边点燃香烟,一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以前也有过差点酿出事故的危险举动。这次,我也有不祥的预感。那家伙的行动力真是吓人。所谓正义的化身吧。”他笑道,“估计他正在寻找使他的方案能够通过的关键证据……”? 正是如此。 茂木现在正身处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他来过好多次了,校长室和教师办公室的位置在他脑子里一清二楚,连拍摄位置都想好了。校长室有扇朝着校园的窗户,下面有一片矮树丛,小个子的茂木正好能藏身于此。 学校的正门和边门一直敞开着,看门的校工是个老好人,但他常常会发呆,所以进入校园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已经放学了,校园里只有几个参加体育活动的学生,零星散布各处。没有指导老师陪伴,那些学生又玩得很投入,应该不会来制止茂木。 校长室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正像茂木料想的那样,一度躲进屋里的大出社长没过半个小时就出来了,立刻跳上了他的私家车。那是一辆停在他家屋后停车场里的奔驰。待在家中的三十分钟里,他到底干了什么不得而知,出来时身上依然穿着工作服。 来到三中,他把车一直开进大门才停下,跳下车后飞快地跑进大楼,一下子就没了人影。茂木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当茂木到达拍摄位置时,隔着窗户就能听到里面的怒骂声。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想联合起来把我儿子弄成罪犯?啊?这就是老师做的事情吗?” 茂木不由得笑了。反应也太直截了当了吧?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就是可笑。 他悄悄抬起身子,窥视屋里的情景。大出社长一把揪住津崎校长的衣领,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大出社长不停地吼叫着,唾沫星子喷了津崎校长一脸。可怜的校长被吊在半空,身上那件招牌装备――手工编织毛衣,从外套下面露出一大段。 “等等,请稍等。”津崎校长痛苦地呻吟着。 大出社长越发激动了:“怎么着,你还想狡辩?你这个秃子,还要不要命了?” 校长室的门开了,几名教师跑了进来,其中一位是女教师――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她看到眼前的光景后惊呆了,身后那位身穿紧身运动服、脚蹬运动鞋的男教师一把推开她,冲上前拉住大出社长。 “你干什么!不可以动用暴力!”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 大出社长一把推开津崎校长,朝那名男教师扑去。两人一下子扭打起来,碰倒了室内的椅子。两人都是火冒三丈的彪形大汉,一时很难看出谁能制服谁。墙被撞得砰砰直响,橱柜也被撞歪了。随后赶来的几名男教师赶紧来帮同事的忙,即便如此也很难制服大出社长。 “报警!快报警!”年级主任尖叫着。 津崎校长气喘吁吁地从地上坐起身,赶紧用沙哑的嗓音制止她:“慢着!不能报警!” 津崎校长坐在地板上连声高呼“大出先生”。可混战中的几个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爬到那群人身边,不知碰到的是他们挥动的手臂还是乱踢的腿,他的身子再次飞了出去。简直像武侠片中的场景。 茂木一直在拍摄录像,每个镜头都滴水不漏,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一心拍摄,未予理睬。又拍了几下。眼睛稍稍离开摄像机往后一瞄,发现身后有五六个学生围了个半圆。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只足球。 “你在干吗?”拿足球的学生问。 定睛一看,茂木发现刚才散布在校园各处的学生集中到了这里,全都盯着他,脸上显露不安的神色。原来如此,校长室里闹得这么厉害,他们怎么会听不到呢? “校长先生吃大亏了。”茂木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将摄像机藏在背后。学生们有的踮起脚,有的跳起身,纷纷向校长室里张望,竟然吓得没人说话。也难怪,你们的老师真够呛啊。 “还是打110报警吧。”茂木假装好意地提 第六章 36 四月二十日,也就是播放电视节目的那个星期的星期六下午,浅井松子怀揣着某个决定,走在去三宅树理家的路上。 往常一直都是树理去松子家。树理说,松子的父母是双职工,平时不在家,去松子家会比较轻松。可是,真正的理由似乎不仅于此。估计树理不想让她的父母知道,她有并且只有松子这样一个朋友。 树理时常会没来由地说自己父母的坏话。父亲装腔作势,母亲没心没肺,两人都不肯听树理说的话,还自以为是地为树理感到骄傲。树理说起这些事时,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叫人有点害怕。 今天,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吧。可无论如何,那件事不能不说。即使以后树理疏远自己,今天也一定要说。虽然曾经犹豫过,但这毕竟是反复考虑后做出的决定。树理常说松子思维混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成。松子也时常觉得自己很没用,但今天的自己绝不是没用的松子。不是那个总被树理嘲笑,又胖又没心没肺的浅井松子。 松子加上父母,三个人组成了亲密的小家庭。虽然他们自己觉得很普通,街坊邻居却经常这样评价他们,还说他们都长得很像。确实,松子的父母都很胖,一点不输给松子。三人都爱吃,家里经常做各色各样的美味,看到电视、杂志上介绍的饭店,也常常会一起去下馆子。松子非常享受和父母一起吃饭的时光。 母亲有时会笑着说:胖也没有办法啊,你就是这样的爸爸妈妈生的孩子。这时,松子会“砰”地拍一下肚子,笑着说:“就是嘛。” 尽管如此,松子也尝试过减肥。仅有一次,还是刚进初中的时候。那时,松子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同班。 崭新的校服还未沾上污渍,甚至连松子的名字都没记住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嘲笑松子了。胖妞。女相扑手。脂肪团。在走廊上绊松子的脚,往松子的后背扔抹布。上小学时,松子就有“胖妞”的绰号,却从未受过这样的攻击。为此,松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家痛哭流涕地告诉父母。 “我要减肥。”她一边哭一边说。 母亲倾听着松子的哭诉,父亲也很伤心。他们都向松子保证,如果松子想减肥,一定会支持,还说早就想过总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与此同时,他们还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着松子。 “松子,无论你减不减肥,大出和井口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你应该首先考虑自己要怎么做。由别人的不正当行为决定你自己要做什么,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父母告诉她,由于从小就很胖,他们小时候也受过欺负和嘲笑。松子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因此十分震惊。 “被人嘲笑后,你们会怎么办?” 当然是又哭又闹,也尝试过减肥。 “可作过各种尝试,还是瘦不下来。我们就是这样的体质。” 所以后来干脆算了。 “因为,这就是我。” 能够享受美味佳肴,身体也很健康,这样不就行了吗? 后来有了不嫌弃自己长得胖的朋友,还发现那些嘲笑自己的家伙本就很卑劣。要是被那些家伙的话所左右,也太不值了吧? 有人说自己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嗯,是的。我吃得多。我喜欢吃,”也就不强迫自己减肥了。 “那些人见我没什么反应,觉得没劲了,时间一长就不再公开嘲笑我了。松子你也可以试试这样做。” 父亲还说,他们小时候,再调皮的家伙都只是嘴上说说,不会动手。这一点确实有很大的区别。所以,你要是受到特别过分的欺负,我们会去找学校理论,于是松子在减肥的同时,也努力使自己在大出他们面前尽量保持镇静。他们确实很可怕,所以刚开始时有些困难。有一次,松子一边回想着父母的话,一边仔细观察狞笑着咒骂自己的大出他们。 松子发现,他们的神情确实很卑劣。原来“卑劣”这个词就是这个意思啊。 松子一下子轻松起来。我长得胖,却不卑劣。松子的内心开始有了自信。无论大出他们说什么,都能够不放在心上。她甚至觉得,热衷于这种无聊行径的他们非常可怜。 正像父母说的那样,大出他们渐渐不怎么关注松子了。 没过多久,她放弃了减肥,因为毫无效果。正像妈妈说的那样,这是一种体质。每天计算着卡路里,关心着体重变化。提心吊胆,战战兢兢,这样的活法本来就很傻。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得到的只有不开心,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通过这一过程,松子获得了一次宝贵的人生经验。 其实,嘲笑松子的不仅仅是大出他们。他们开了头,同班同学里也有学样的,只是程度比较轻罢了。他们这些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会一个劲地跟着别人起哄。看到大出他们对松子失去了兴趣,他们也就像没事人一样不吱声了。 另一方面,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也有一些同学看到松子被人欺负,会感到愤愤不平,甚至为她担心。 老师也是各种各样的。看到有人欺负、嘲笑松子,有些老师会上前呵斥,有些却只当没看见;有些会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则会怒其不争,劝松子不要屈服,甚至奋起反击。 老师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不会全都明白。他们不愿做自己讨厌的事,遇到麻烦事也会避而远之。受教于这些老师的学生,也不全是稀里糊涂的,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有些学生则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而偏偏要去做。 从那以后,松子就不怎么为自己的体型而烦恼了,虽然偶尔会为没法穿好看的衣服而叹息,但这就是我的体质,有什么办法呢?和树理成为好朋友,是升上二年级以后的事。是树理主动向她搭话的。一开始,松子觉得树理很亲切,跟她在一起无拘无束。 很快松子就察觉到,树理非常在意脸上的粉剌。她的粉刺相当严重。听到有些女生在背后讲树理的坏话,松子觉得过分,却无法反驳。因为那些粉刺确实太难看了。这也是因为体质的关系吧? 在家中,松子向妈妈提起过树理。那孩子怎样?人很好,跟她说话很开心,所以我们成了朋友。 对,松子和树理是朋友。松子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当树理将那件事告诉子,并要她帮忙时,松子毫不犹豫地帮了她。 因为松子相信,树理要做的事是正确的。 在寄出举报信时,树理说过,信上写的事情都是真实的。她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杀的场景,因为一直很害怕,才没敢说出来。可她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所以要寄出举报信。 松子当时相信了树理的话,认为树理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松子帮助了她,尽管有一点害怕,内心却很激动、很兴奋。 但是现在,松子开始后悔了。 母亲出席了星期一的家长会。她没有发言,却听得很仔细,回家后把听到的内容全都告诉了松子。 松子听母亲说,那封举报信好像是凭空捏造的。警察说,不可能有人目击到那个场景,那太不合常理了。 松子听后大为震惊。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啊。 自己不能为别人的某句话、某个行为所左右。当时的松子竟然把人生经验忘得一干二净。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是因为考虑到树理做的事是正确的,才丝毫不加怀疑吗? 自己竟然忘了反问:你要做的事,真的是正确的吗? 树理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杀的场景吗? 树理会不会在撒谎呢? 37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早晨,藤野凉子刚 到学校,发现整个班级的同学都在谈论着某件事,简直像炸开了锅。凉子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凉子差点就迟到了。一大清早,瞳子和翔子就为穿什么样的春装毛衣去上学而大吵大闹。那时,父亲已经上班去了,母亲一早约好了要与人见面,急得手忙脚乱。可两个妹妹还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停。最后,落败的瞳子揪住翔子的头发,弄得翔子哇哇大哭,自己则躲到卫生间里不肯出来。 凉子和母亲一起平息了事态。看到母亲牵着两个妹妹的手出了门,检查完门窗和煤气,凉子才急急忙忙朝学校赶去。三年级的教室都在三楼,凉子刚刚冲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上课铃就响了起来。真是千钧一发。这种情况在凉子身上还是头一次发生。 凉子气喘吁吁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同学们马上围了上来。 “喂,藤野,二年级时你跟浅井同班,对吧?” “她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有点与众不同?” 凉子听了直翻白眼。说谁呢? 浅井?是在说浅井松子吗? “什么呀,你没看早新闻吗?还登上报纸了。” 凉子想告诉他们,今天早上她都忙得四脚朝天了,可大家都异常兴奋,根本不想听她解释。眼看在凉子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他们马上转移阵地,去别的圈子里吵吵嚷嚷了。被他们围住的都是曾经与浅井松子同班的同学。 三年级分班时,是以按成绩好坏为根据的。在具体做法上,学校会留有余地,以便搪塞家长,强调校方并不是在给学生分等级。分班时,会藏着类似的小动作:有希望推荐进人公立、私立高中的学生编入二班;要靠体育成绩推荐升学的学生编入四班,负赍他们的升学指导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各个社团的顾问老师。 在城东三中,凉子所在的一班集结了最有希望进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分到这个班级里来的,自然都是些成绩出众的好学生。而浅井松子被分到了四班,大家只能抓住一二年级时和松子同班的同学打听消息。估计四班以外的每个班级,现在都是这样一幅景象,毕竟新学期才刚刚过去两周。 听着四周七嘴八舌的喧闹,凉子渐渐开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一路跑来学校的凉子虽然不再气喘吁吁,心跳却变得越发激烈了。 二十日星期六下午三点左右,浅井松子遭遇车祸,身受重伤。如今依然毫无知觉,仍在紧急抢救中。 据目击者说,她是主动扑到汽车跟前去的。 她是想自杀吗? 难道有人在背后追赶她? 或者是有人把她推过去的? 迷雾重重的事件具有相当的冲击力。在如今的城东三中,没有人会将此视作一个孤立的事件,家长们也不会。 柏木卓也的死以及接踵而至的种种骚乱,都和松子的事件相关。谁都相信,事实一定如此。大家会那么激动,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写那封举报信的“目击者”会不会就是浅并松子? 这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推测。一种意见认为,松子真的看到了杀害柏木卓也的现场,并出于告发的目的寄出了举报信。因此,她被杀害柏木卓也的三人帮封了口。 另一种意见则认为,那封举报信是凭空捏造的。浅井松子为了惩戒总是欺负弱小的三人帮,利用柏木卓也的死,写出了那封举报信。举报信导致的后果远远超出了她的期待,她看到事情越闹越大,害怕不已,于是自杀了。 前一种说法让大出他们背负了所有的罪恶,后一种则完全归咎于浅井松子。每个学生都基于自己的立场、性格、经验和思考方法来拥护不同的说法。但无论哪一种说法,都无疑会严重扰乱城东三中,尤其是三年级学生的心灵。 一开始,为了了解情况,凉子还不断向身边的同学提问。可渐渐地,她说不出话来了。她睁大眼睛坐在座位上,意识则完全潜入内心深处,从精神上将自己与周围隔离开。 激动与好奇,恐怖与愤慨。大家怀有的感情同样在凉子的心中翻腾不已。然而,与他们有本质区别的是,凉子直接收到了那封举报信。由于父亲的偶然介入,她没有开封阅读。但是,在城东三中所有的学生中,被举报人选中的只有凉子一个。 这个事实让凉子震惊,动弹不得。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深入人思考过这一点,也许是故意不去思考。可不是吗?那封举报信其实不是寄给我的。寄信人之所以看上我,是因为我的父亲是警察。 直到今天早晨,到这个时刻为止,凉子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凉子知道学校现在很乱,也很想知道真相,可说到底,这只是作为三中的一名普通学生必然会有的心情。她参与过有关举报信内容真伪的讨论,也探听过举报人的真身。可作为三中的三年级学生,作为柏木卓也曾经的同班同学,这显然是再平常不过的反应。 对“大出他们杀死柏木卓也”的说法,凉子是持怀疑态度的。她觉得,那三人还不至于做出那样的行径,柏木卓也也不是个会轻易受他们摆布的人。 老实说,凉子不太了解柏木卓也,对他的记忆也十分模糊,顶多只跟他说过两三次话。不过,她从古野章子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趣事。柏木卓也是个老实安分的男孩,却有着超越常人的内涵。至少章子是这么认为的,凉子十分信任章子的直觉。柏木卓也看得出古野章子厌恶戏剧社的古怪趣味,并能半开玩笑地安慰她:你是对的。我知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唯唯诺诺地受大出他们摆布呢? 他的身上有一种什么来着?对,知性。这个词用在初中生身上或许不太确切,可也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这就是柏木卓也的内涵。 既然如此,自杀显然更符合柏木卓也的性格。凉子曾经得出过类似的结论,尽管这样说很不谨慎。后来经过交流,她发现古野章子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写了那样的举报信。”章子说道。 凉子也是这么想的。是唯恐天下不乱,还是举报人受到过严重的伤害,以至于不得不采取类似的报复行动? “无论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采取那样的手段都是不对的,因为这会连累不相关的人。小凉你不就是……” 收到过举报信的事,凉子只告诉过章子一个人。章子对凉子承受的心理负担十分担忧。凉子本人倒不怎么当回事。毕竟那其实是寄给父亲的。可既然知道我父亲是警察,说明举报人还是同学…… 在猜测与讨论的过程中,两位少女的脑海中无法浮现出举报人的姓名和相貌。她们只能假设那可能是“这个人”或“那个人”,但这种假设不可能有血有肉。 可是如今,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浅井松子。这名少女去年还是凉子的同班同学,能立刻回想起她的相貌特征。相比柏木卓也,凉子与她更亲近,也更了解她。 那是个除了长得胖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女孩。 她确实太胖了,凉子曾觉得她应该注意一些。提起松子,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凉子也感叹过:这个人实在太善良了。 对了,浅井松子和三宅树理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待在一起。每当看到两人在一起时,凉子总会感叹松子的平易近人、温柔善良。 三宅树理则是个无论怎么看都不太好相处的同学。偏执而又自我中心,讨厌她的女生很多,凉子就是其中之一。不知为何,树理总会把凉子当作竞争对手。这可不是凉子多心,章子和仓田真理子都向她提起过:三宅总是用可怕的眼神看你,你不觉得吗? 凉子当然感觉得到,只是没当回事罢了。何必跟这样的人 一般见识呢?出于少女的本能,凉子将三宅树理视作可怕又麻烦的存在。离她远一点才好。 凉子认为,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大家应该都会和树理保持距离。事实也正是如此。 只有浅井松子会亲近树理。 然而,凉子觉得树理对松子并不好,一直用命令的口吻对松子说话。有一次放学后,凉子偶然听到两人的谈话,惊得目瞪口呆。不参加社团的树理不想独自回家,竟要求音乐社的松子放弃社团活动。 “像你这样的人,反正搞不好音乐,退出音乐社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实并非如此。松子在音乐社可是相当出色的成员。三中的音乐社非常活跃,每逢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运动会和文化节等重大活动,都会参与演奏。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水准。 松子的音乐课成绩也很好,能识五线谱。除去那些上幼儿园时就开始学钢琴的特殊学生,像她这样的初中生可谓凤毛麟角。她很了解古典音乐,音乐课上有时会提出连老师都感到吃惊的发言。 树理竟然为了自己让松子退出音乐社。当时她的口气十分蛮横,完全没把松子当回事:“胖妞拿着乐器,一点也不好看。除了大鼓还有什么乐器能适合你?” 松子能担任打击乐器的演奏,但她主要负责的是单簧管,从一年级时就开始承担乐器独奏的重任,水平相当高。树理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依然随口说着那样的话。 松子笑着回答:“可是,我喜欢音乐,不想退出音乐社。”无论树理怎么说,她都是笑嘻嘻的,还对树理说:“你也参加音乐社吧。这样活动结束后,我们不就能一起回家了吗?” 树理根本听不进她的建议:“开什么玩笑?排着队‘嘣嚓嚓嘣嚓嚓’的,蠢死了,我才不干呢。” 即便这样,松子依旧满脸微笑。凉子简直要晕过去,换成自己早就发火了,非绝交不可。 凉子发现,三宅树理除了松子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松子是不忍心扔下树理吧? 这份豁达,凉子可学不来。松子真是心地善良。可她不明白,这份好意用在三宅树理身上,根本是浪费。 仓田真理子曾经悄悄问过凉子:“小凉,我跟浅井,到底谁胖?你要实话实说。” “何必说假话呢?怎么看都是松子胖。” 如实回答后,真理子高兴地笑了,可随即又惶恐起来:“可我们不能说浅井的坏话。她是个好人,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如果这样的人就是举报人,我该怎么办? 有些男生总是嘲笑松子身材肥胖,领头的自然是大出他们。一年级时怎么样,凉子并不清楚,反正二年级时,她亲眼看到过几次。 每次松子似乎都没有当真,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多大刺激的模样,只露出“怎么又来了”的表情,随即躲开了。对方好像也不期待松子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只是随口叫上几声“胖妞”而已。松子肯定明白那些嘲笑她的人都有多傻。 可是,万一这只是凉子一厢情愿的理解呢? 万一松子真的受到了伤害? 万一伤害越来越严重,老伤未愈又添新伤,终于在某一天,松子再也无法忍受了呢? 万一她就此写下了举报信呢? 被选为收件人的凉子,是不是更应该真诚对待呢?即使符合寄信人的真实意图,她也不该拿“因为父亲是警察”当借口来逃避吧? 如果松子希望凉子收到举报信的话。 那么,收到举报信的那一刻,凉子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否应该重视这封寄给自己的举报信,并认真观察情况,思考对策呢?然而,自己却从一开始就将一切都推给父亲、学校和老师,装出事不关己,甚至毫不知情的样子。 在听到树理要松子退出音乐社时,凉子十分震惊,不由自主地朝她们瞟了一眼,一下对上了松子的视线。 松子用眼神回应了她的不解。藤野,别吃惊,我无所谓。 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凉子确实感到了松子的心意,让她别为树理的事生气。 凉子心想:真是个好人。那好,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次却不一样了。我一定要介入了吧? “你怎么了,小凉?”一位同学把手搭在凉子的肩头,俯身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别的女生闻声也都担心地回过头来。凉子摆摆手,想对大家说“我没事”,却发现自己竟然在发抖。 这时,教室前方的门开了,高木老师走了进来。她竟然迟到了十五分钟。 凉子二年级时,高木老师是年级主任,如今却成了三年级―班的班主任。尽管三中正陷入特殊的事态,但如战争般严酷的中考仍在前方等候。因此,为了三中,为了刚升上三年级的学生,为了教室中这群优秀的孩子,学校安排了最资深的教师来当班主任。 “你们都在干什么?快坐好!”高木老师的脸绷得紧紧的。这种混乱的局面,到底要持续多久? 现在,无论这位老师嘴里说出怎样的金玉良言,我都不想听。没等高木老师说出第二句话,凉子便举起了手。 “对不起,老师,我有点不舒服,请允许我去一下保健室。”? 在此之前,除了上体育课时擦破膝盖去贴创可贴之外,凉子从没去过保健室。 尾崎老师看到凉子的脸后却并不惊讶,一点表示意外的反应都没有。她抱着凉子的肩膀将她带到两张并排的病床边,让她躺下休息。 靠里的那张病床上好像已经有了人,床前拉着白色的布帘。从尾崎老师手里接过体温表,凉子小声问道:“也是三年级的吗?”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是浅井的朋友。虽然坚持来了学校,可打击还是太大了。” 尾崎老师的话同样针对凉子。凉子心想,尾崎老师或许知道自己收到过举报信。知道也不奇怪。 尾崎老师为凉子把了脉。 “有点快。”她轻轻点点头,“藤野,你在例假吗?” “不是。” “犯恶心吗?” “没有。只是有点发冷,晕乎乎的。” “好像是贫血。” 现在取出体温表似乎有点早,尾崎老师在床边坐了下来。 “教室里乱糟糟的吧?” 凉子点了点头。 “会和柏木的事联系起来吧?” “很难当成偶然事件。” 尾崎老师微微一笑:“像你这样谨慎的人,可不该说这样的话。任何事情都有偶然的。” “可是老师……” “不要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你们还是初中生,没必要承担与成年人一样的责任” 她果然知道。不仅如此,尾崎老师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着想着,凉子突然哭了起来。这令她自己惊讶万分。然而热泪涟涟,根本刹不住车。 尾崎老师轻轻拍打凉子的肩膀,像妈妈一样安慰着她:“不要勉强了,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你?” 凉子摇摇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妈妈也在工作吗?” “是的。她是司法书士。早晨她就说,今天很忙。” “是司法书士啊。”尾崎老师提高了声音,“真了不起。” “是吗?”凉子故意怪声怪调地说着,破涕为笑了。 尾崎老师从一旁的桌子上拿来面纸,让凉子擤擤鼻子。 “老师您误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 ,资格证书可难考了。我有个朋友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只好放弃了。那样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妈就是个普通的人嘛。” 就在说笑的当儿,量体温的时间到了。体温表读数正常。 凉子已经平静了许多。关于浅井松子的事故,尾崎老师或许了解得比较详细?要不要问问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学,凉子斜眼瞟了那边一眼。 凉子心中的疑窦又被尾崎老师猜个正着。她贴在凉子的耳边低声说:“是三宅树理。” 凉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 尾崎老师点了点头:“她们关系很好。” 凉子毫不顾忌地朝邻床看了看。拉得紧紧的布帘后面,树理是在哭,还是睡着了?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也许只是来学校,她便已经耗尽全力,没进教室就直接跑来这里了。树理受到的刺激该有多大?毕竟松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凉子才回想过树理对松子颐指气使的场景,现在却对树理满怀同情。不,正因为树理和松子是那样的关系,现在的树理才特别可怜。 过分依赖松子这个柔软靠垫的树理突然成了孤单一人,估计连站都站不住吧。还有谁会照顾树理呢? 树理知道松子是举报人吗?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吧?松子会把一切都告诉树理吗? 似乎有点难以想象。因为树理跟松子在一起时,都是树理一个人在说话,松子只会是应答的一方。 凉子看了看尾崎老师,见她盯着紧闭的布帘,眼睛稍稍眯起来,似乎正陷入沉思。 凉子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保健室的电话响了。尾崎老师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凉子的病床。她把体温表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刚才尾崎老师的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 挽着凉子一边安慰一边接她进保健室时的表情;为凉子把脉时的表情;看体温表时的眼神。这一切都温柔而充满关怀。尾崎老师本该是这样的。这既由她的工作性质决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学生来校后会直接躲进保健室,即所谓“去保健室上学”。他们知道,从班主任那里得不到的温暖,可以从尾崎老师这里得到。 可是,尾崎老师刚才的眼神却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应该有的,就像什么锐利的东西发出的一道寒光。 是错觉吗?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师在接电话。她应答了几句,就放下了电话听筒。她回到凉子身边,说道:“对不起,教师办公室那边有事要我过去……” 她好像很为难,是不想扔下树理和凉子吧。 凉子坐起身,说道:“没关系,我来看门好了。” 尾崎老师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没事了。”这不是谎话。和尾崎老师交谈几句,凉子就觉得轻松多了。“您回来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不会扔下三宅,如果有别的人来,我就让出这张床。放心吧。”凉子说着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钟后就回来。”说完,尾崎老师快步走了出去。打开门正要去走廊,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举动又触动了凉子的心弦。老师,没事的。您担心什么呢? 凉子看了一眼树理那边。布帘一动不动。 凉子叹了口气,仰面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声,一股空气从铺着白色罩子的枕头里跑了出来。 凉子平躺着望向天花板。这个普通的日子,有将近四百人正在这所学校上课。然而,四周却无比寂静,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会被理所当然地视作鬼故事的发生地。学校也一样。为什么呢?墓地静悄悄的,没有活物,一旦出现声音或动静,肯定会非常吓人;学校有时也会寂静无声,同样令人害怕。 浅井的伤势不知如何了。她还能来上学吗?不会直接从学校转移去另一个鬼故事发源地吧?啊呀,这么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凉子转动了一下眼珠。 下一个瞬间,她差点跳了起来。不知何时,将她与邻床隔开的布帘拉开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树理正从那里打量着自己。 树理的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头部的左侧紧贴枕头。枕头很软,她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伸出的手臂搭在布帘的边缘。 她直勾勾盯着凉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视着的,凉子却有受到压迫的感觉,胸口闷得慌。 真可怕。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在这里跟我作对又有什么意思呢?是为了浅井的事吗?只有你才是浅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许我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里来? 凉子“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树理的视线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凉子,还是一声不吭。 “三宅。”凉子的喉咙里挤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的沙哑嗓音,“你怎么样了?尾崎老师去教师办公室了,马上就会回来,不用担心。” 树理的表情仍毫无变化。凉子的视线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树理身体瘦小纤弱,脸上的粉刺又严重了许多,一直长到咽喉部位。 “三宅。”凉子动了动身体,让树理的视线跟着移动一点。她的双脚垂在床边,身体转向树理。“冷不冷?要不要再盖一条毛毯?” 树理的嘴角动了动,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头里。或许正因如此,凉子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凉子尽量柔声问道。她想微笑,却不可能笑得出来。 树理的手动了。“刷”的一声,布帘晃动着划过凉子鼻尖,突兀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而布帘的内侧,树理发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声。 笑了。凉子没有听错,树理笑了。 凉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38 第二天,凉子没去上学,连剑道社的晨练都没参加。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前一天晚上,凉子一夜没睡。她在被子里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后,她央求母亲允许自己不去上学,还希望母亲留在家里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亲商量。 母亲那时正在厨房,听了凉子的话,她睁开惺忪睡眼注视着凉子的脸,然后说:“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学校里的事吧?” “跟前阵子的风波有关。” 母亲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好吧。那就让爸爸一起听听吧。” 凉子吃了一惊:“爸爸回来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点钟左右回来的。” 无论是爸爸的脚步声还是别的动静,自己竟完全没有觉察。这么看,一夜没睡应该只是错觉,事实上还是朦朦胧胧地睡过一阵的。说来也是,好像还做了个噩梦。 如果让妹妹们知道凉子今天不上学,她们肯定会大吵大闹,说:“为什么姐姐可以不上学?不公平!”凉子必须装作要上学的模样,大家一起忙乱地准备,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等待妹妹们吵吵嚷嚷地出门。真是多费了不少心思。 “让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凉子虽然这样说了,可母亲十点就把父亲叫了起来,因为凉子的脸上分明写着:你们不一起听,我是不会说的。我可不想说两遍。 父亲也立刻心领神会。他洗完脸走进起居室时,眼神相当严峻。在凉子跟前坐下后,他开门见山地问:“是那封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点点头。她从浅井松子的交通事故开始诉述起来,连在学校里跟谁都没说过的内 容,也全部说了出来。接着是自己的想法,以及头脑中尚未成型的疑虑。 * 尾崎老师从教师办公室回来后,凉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后,她和往常一样上完了课。 一到休息时间,三年级的学生就像突然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的鸟儿,在各间教室乱窜,找到各自的好朋友,开始交换信息,展开推理,热烈讨论起来。就算的确有惊惶和担忧,至少在眼下这一刻,都被兴奋和激动掩盖了。 知道凉子去过保健室的朋友,都认为凉子因浅井松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坚强的凉子都那样了,真是稀罕。凉子知道别人会这么看待自己,不会说她大惊小怪或装模作样。事实上,有些女生听到松子出事后大哭起来,还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说:“那样故作惊慌,好显得自己很纯真,真讨厌。”女生之间常常会有这样尖刻的评价。 凉子隐约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是颇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树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惊的是――不,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凉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还在热切地议论着。 如果是浅井写举报信,肯定不是她一个人干的。三宅树理一定会参与,说不定她才是“主犯”。她们两人不就是那样的关系吗?要不要告诉老师?说不定这样对浅井比较好。 凉子下不了决心将保健室里发生的事――三宅树理躲在白色布帘后发笑,并用冰冷的眼神死盯着凉子的事和盘托出。是啊。大家说的没错。三宅在保健室里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树理和松子之间,下命令的一直是树理。松子一直处于被动地位,就像树理的仆人。 仔细想想,松子要一个人瞒着树理去“举报”,实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松子掌握主导权。提出要“举报”的一定是树理。松子只是配合她罢了。 那封举报信也许就是这样写成的。 受到大出他们欺负的不只是松子。树理也一样,或许更严重。她除了松子没有别的朋友,在学校里处于孤立状态。不仅大出他们会欺负她,别的同学也都跟她保持距离。说白了,就是讨厌她。 不断积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报复”这一步。不只是针对大出他们,还有对学校甚至全体同学的怨恨。 浅井松子并不具备这个条件。 一定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还让松子帮了忙。无论树理要松子做什么,松子都会笑嘻嘻地照做。 可后来出现了树理预料之外的状况。举报信被寄到电视台,电视台又制作了节目,事件的影响就此迅速扩展至学校和地区之外。 树理如何看待事态的发展,不得而知。像她这样的人,说不定会觉得很有趣。但随着事件的蔓延,参与其中的松子渐渐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害怕起来。不管如何,松子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 她会劝树理:去向老师说明真相吧。 三宅树理会同意这种“没出息”的主意吗? 不可能。树理是主犯。她决不会放任从犯谋反。 松子的嘴是靠不住的,这样放任下去,她迟早会说出去,必须封她的口…… 如果浅井松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凉子的耳朵里回响起树理的笑声。短促、尖利,仿佛投向凉子的利刃。 我脸色苍白地跑来保健室,就那么可笑?对什么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个傻瓜,觉得好笑极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 事实上,树理还远没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时候。 松子虽然身负重伤,但至少还活着,没有真正被封口。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就一定会向大人们说出真相。因为她差点就被杀死了,再也不必顾忌树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树理想过吗?她以为一切都可以推到松子身上,才会那样笑? 也许那只是自暴自弃的笑?觉得没能杀死松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这里,凉子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我们还是初中生,一个初中生怎么可能如此邪恶? 难道这并不能叫作“邪恶”,而是自我保护,是正当防卫――是复仇? 无论如何不适,环境如何严苟,也必须待在学校,被限制自由的初中生。从无尽的压抑与苦闷中生长出恶之花。 凉子的心在剧痛,在震颤。如果我是三宅树理,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是浅井松子,我又会怎么做?她照了照镜子,想象着三宅树理的脸重叠在镜中藤野凉子的脸上。要怀有怎样的心绪,才能发出那样的笑声呢? 她突然回想起来。保健室里,尾崎老师用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三宅树理的方向。还不止一次。实在非同寻常。 难道我现在的想法,尾崎老师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师知道寄出举报信的就是三宅树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师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长和尾崎老师是知道的。 对了,出现举报信之后,学校不是安排过面谈吗?是为了证明三宅树理寄出了举报信,才这么做的吧? * 喝着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凉子的父亲藤野刚问道三宅树理是不好相处的同学吗?” 凉子立刻答道:“嗯。” “估计对老师来说,也比较难应付吧?” “大概是吧。” 母亲站起身,往父亲的杯子里加了一点咖啡,又把凉子的杯子加满,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点后,放下暖壶。这一过程中,她一直紧蹙双眉。 “你的想法我听明白了。”父亲正视凉子,“也明白其中的缘由。那既不是偏见,也并不古怪。你不用担心自己。” “真的吗?”凉子反问道。声音中包含着自己难以置信的心虚。 “真的。”母亲回答,“小凉你没有错。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都会这么想。换做真理子大概会有点不同。”她放松了脸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从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她或许会认为三宅是因为受了过度的刺激才变得不正常了,会觉得三宅很可怜。” 母亲看得真透彻,不得不佩服。 “这么一说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妈妈说的那样。” 也许是变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举报信后,爸爸对校长先生说,信的内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轻信,以防造成混乱。与其根据举报信的内容追究大出他们是否杀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举报人,纠正他的心理扭曲为好。这话,好像也对你说过吧?” 凉子看着父亲的眼睛,点了点头。 “校长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见。他自己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尽管爸爸去拜访他时,当时在场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师的风格。说来,她现在是我们的班主任了。” “听说是一位资深教师。”父亲苦笑道,“所以爸爸当时威胁了她一番,说如果学校置之不理,举报人就会感到失望,说不定会写信给媒体。那样事情可就闹大了。” “爸爸你问过校长面谈的结果吗?” 父亲摇了摇头:“我当时觉得那样就过问得太深了。爸爸只是一名学生家长,这么做是越轨的行为。” 父亲歪起嘴角,一副后悔不已的模样。爸爸,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要把寄给我的举报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让我看。 即使这么做,也无法防止城东三中陷人如今的境地。不过凉子的处境就会完全不同,不是收到举报信的相关人员,而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学生。 “总之,”父亲换了 一种语调,“找出举报人,确认内容不实,接下去就是学校范围内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过深。当时校长和爸爸就此达成过统一,甚至认为,即使需要当地警察署少年课的协助,那也并非出于惩罚某人的目的。在这方面,佐佐木警官也应该心领神会……” “佐佐木警官是那个参加面谈的警察吗?” “是位三十来岁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个很干练的人。 “正如你设想的那样,我认为学校已经找到举报人了。” 听到这里,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树理吗?” “从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这是最为恰当的推测。” 凉子觉得原本堵在胸口的东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刚挠了挠起床后尚未梳理的乱发,叹了一口气:“可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津崎校长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时处理好三宅树理的事,就不会出现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了。” “什么呀?不是还有寄给森内老师的举报信引发的混乱吗?” 尽管并不想庇护学校,可只要有人说出意气用事的话,就会条件反射地去劝解,这算是藤野邦子的职业病吧。她加入了谈话。“那也没办法,谁想得到森内老师会将举报信撕碎丢弃,还有人捡到后寄给了电视台?” “可如果早点处理好三宅方面的事,电视台的记者上门时,不就能够向他说明举报内容是虚假的吗?” 凉子在一旁问:“爸爸,那期节目的录像,你看了吗?” “看了。”父亲好像有点不高兴。原以为他一定没看过。他不是正忙得不亦乐乎吗? “谢谢!”凉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谢。父亲听后反倒惶恐起来。 “我可是你的爸爸,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母亲微微一笑,并做出了些许让步:“或许学校的应对确实迟了一点。但那也没办法,对方是个女初中生,还特别难相处。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闷,解开她的心结,再一点点打听出真相,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这样当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总之那是学校,不能随便搞指纹或者不在场证明那一套。绝不是严加审讯让对方承认就能完事的。” “你以为我连这都不懂吗?”父亲反击道。凉子不由地缩起脖子。可别引发夫妻战争了。 “真是不走运。举报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于众,总能悄悄地处理好。要说,津崎校长也很不幸。可现在最不幸的莫过于浅井松子。”父亲放低了声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凉子叫道,“我有另一个推测,你觉得如何?” 父母对视了一眼。 “浅井不是自己扑到汽车跟前去的……是三宅对她做了什么……这样的想象。” 母亲想说些什么,却被父亲抢了先。父亲厉声说:“别那么想。那只是想象,明白吗?” 母亲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抢在父亲前面似的说道:“先不说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就算她只是帮了三宅树理一把,她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的严重性感到忧虑,进而精神恍惚,导致那样的事故。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有。凉子,你不该光想其中最坏的情况。” 凉子笑了:“嗯,是啊。因为我讨厌三宅树理。”凉子明确地说了出来,“原本我就不喜欢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见后就愈发讨厌了。她的笑声非常恶毒,所以……” 母亲悄然站起身,到凉子身边坐下,搂住凉子的肩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搂着凉子了。“保健室的事,还是不对任何人说为好。” “不是已经说了嘛。跟爸爸妈妈说了。” 父亲微微一笑:“这样你心里会轻松一点吧。以后就没必要对别人说了。” “小凉,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你刚才自己说的。”母亲笑着摇晃了一下凉子的身体,“浅井松子还活着。她康复后,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够结束现在这种迷雾重重的状态。对浅井而言虽然不幸,可这起事故说不定会成为极好的机会,让原本一筹莫展的局面豁然开朗。柏木的死、举报信,还有电视节目造成的混乱,全都会水落石出。你觉得呢?” 如果浅井松子说明真相的话。 “不过即使如此,校长先生还是免不了被追究责任。” 凉子瞪大了眼睛:“他会被开除吗?” “这也没办法。” “可校长并没有错,虽说有点慎重过头……” “这样也无法容忍。这就是社会。”母亲叹了口气,“森内老师的责任,也会算在校长头上。所谓监管不力。” “撕碎丢弃举报信的事吗?那完全是森内老师的责任啊!”话出口后,凉子又问,“你们真的认为这是森内老师本人做的吗?” 父母两人都愣住了。 “是这样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情况。” 确实是这样,可是…… “我觉得森内老师不至于那么不检点……” “不是觉不觉得的问题。寄给森内老师的快信,除了她还有谁会撕掉呢?投递途中被人偷走了?这么说邮局要生气的。寄给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吗?” “不检点?”藤野刚重复了一遍,笑道,“你真会说。” 凉子哼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对于森林林,我们可是每天都在观察。” “可眼力还不够。你们还没成熟呢。”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未成年人嘛。” 凉子终于又能轻松地笑了。? 没去上学的这天下午,凉子过得相当悠闲。午睡弥补了睡眠不足,读到一半的书也读完了。时间仍很充裕,她扒出冰箱里的食材看了看。肉虽然不多,不过还能炖上一锅。 妹妹们已经回了家。瞳子到朋友家去玩,翔子去上算盘补习班。瞳子,五点之前一定要回家。翔子,有没有忘记东西?姐姐,你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没有社团活动呗。是吗?那就烤点曲奇饼给我们吃吧。 她们两个在家,就没法静心思考。可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自己倒十分愿意照料这两个小捣蛋鬼。是之前独占了父母的缘故吗? 不过我这个做姐姐的已经默默忍耐很久了。 电话响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会撒娇。说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涂了胶水牢牢黏在姐姐背后。姐姐,读书给我听。姐姐,教我做汉字练习。 “您好,这里是藤野家。” 凉子接电话时,瞳子紧紧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摆。 过了一会儿,瞳子睁大眼睛仰视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凉子手握听筒,呆呆地愣在那里。 电话是仓田真理子打来的。她刚刚到家。听一班的同学说,小凉今天没上学,就想打个电话慰问一下。不过还有一件事…… “听说浅井在医院里去世了。”? 三宅树理今天也没去上学。 昨天,她没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儿精疲力尽的模样,母亲便嚷嚷着让她快去睡觉。今天早晨,树理没有说什么,母亲却决定不让她去上学。睡到晌午刚要起床,妈妈就告诉树理,已经打电话向学校请过假了。 树理沉默着,点了点头。 “要吃点什么吗?肚子饿了吧?” 树理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你回房间去吧。等一会儿我会端粥来。” 上了厕所,洗了脸,树理又回到房间,钻进被窝。没多久,母亲上来看她,她装作睡着了 ,没搭理母亲。 不久后,树理真的睡着了。现在的树理,无论睡多久都能睡得着。不停地睡下去,只有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她才能获得宁静。 只有与现实划清界限,才能静下心来。 睡着时还是会做梦。好多次,同样的梦。松子的梦。叫喊着的松子。哭泣着的松子。哭着跑开的松子。 树理追着她。无论她跑到哪里也要追上。绝不能让松子跑掉。 每一次,当树理的手触碰到松子的后背,梦就结束了。 惊醒后睁开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边的闹钟显示的是下午六点半。 晕乎乎的,抬不起头,浑身乏力。这具瘦弱又难看的身体,这具令自己厌恶不已的身体,这具就算出卖灵魂也想换走的身体,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轻飘飘地在半空游移。 她翻了个身,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呼吸声被吸进枕头里。 楼下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在跟谁说话?是在打电话吧? 树理聚精会神地倾听,可还是听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门附近,将房门打开十公分左右,就能听清母亲的声音了。 “是吗?是这样啊。好可怜。父母会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语气不含半点诚意。母亲一直是这样,从来不顾别人的心情,只会口头敷衍一下。 谁不幸了?说谁?谁的父母? 树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剧烈燃烧着,连脸颊都发烫了。谁的?谁的?谁的? “树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浅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浅井。原来是松子。 “守灵和葬礼如何安排呢?树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马上告诉她这个消息。她肯定会垮掉的。是啊。树理她很善良的。” 松子死了! 身体靠在门上,树理抓住门把手,慢慢瘫软下去。坐到地板上,随后整个身子都倒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开始抖动,骨头不停作响。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牙齿在作响。 灵魂在作响。 松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会说话了。 树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凉子那样。那时真是痛快。那个优等生伪君子脸色惨白,太好笑了。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面无人色?我可无所谓。 是的。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松子就在树理的眼前被汽车撞飞。如此沉重的身体,竟会像皮球一般弹起来,飞得那么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仿佛从重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之后重力恢复,再重重地落下。 发出一声巨响。 肥胖的身体摔在水泥路面上,污物撒了一地。 后来,树理表扬了自己。怎么表扬都不够。事实上,树理像中邪般呆呆站着的时间,只持续了松子飞起又落地的短暂一瞬。她很快清醒过来,立刻转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断,难道不值得表扬吗?树理没有输。没输什么?全部啊! 没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树理。 空无一人的马路。无声流泪的松子。 那幅光景。那个声音。绝对没救了。当时就觉得,松子死了。 星期一还是跟往常一样去上学。可走在路上,渐渐就犯起了恶心。松子被汽车撞飞的光景又朦胧地在眼前回放。啊,松子死了。心里虽然高兴,身体却有点难受。到了学校她没有进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师将她接了进去。 「“三宅同学。你的脸色很不好。你已经知道了吧?浅井同学出了交通事故。很伤心吧?” “是的,老师。松子她……” “浅井同学一定能抢救过来。”」 能抢救过来? 我以为她已经必死无疑了,甚至根本用不着确认。所以我今天才来上学的。 因为学校里再也不会有松子了。 「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尾崎老师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冰凉冰凉的。 尾崎老师的眼神好像也是冰凉冰凉的。虽然这不太可能。 没事、没事。松子救不活了,必死无疑。她不是总说“只要树理觉得好就行了”吗?还说“照树理说的去做”。 既然这样,你就快死吧。 瞧瞧藤野凉子那副傻样。你冷不冷?要不要盖毛毯?假情假意,太可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讨厌我吗? 要不,让你也像松子那样吧?一想到这里,就再也忍不住笑了。优雅地飞到空中,再猛地摔在水泥地上的藤野凉子!引以为傲的脸蛋摔得稀巴烂。 凉子?不对,是松子。松子,你快死吧。哎?松子还没死吗? 树理的脑子开始混乱了。放肆大笑、心惊胆战,不说一句话。对尾崎老师也只说了声:“是的。老师。” 藤野凉子刚离开保健室,母亲就来了,向尾崎老师道了许多次谢后,带着树理回了家。和妈妈说过话吗?没说过?只是点头或摇头?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一张开嘴就会大叫起来吧。会从树理的意志所无法控制的内心深处,不断发出如破笼而出的野兽一般的嘶吼。松子,你快点去死!哪怕提早一秒也好,快点死吧! 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松子死了。她终于死了。树理安全了。成功了。 楼下,母亲还在打电话。好像在给其他人家打电话,估计是在根据紧急联络簿挨个传达这个新闻吧。嘟嘟嘟,浅井松子死了。 “好的,拜托了。”母亲挂断了电话。树理抓住门框站起身,想喊她的母亲。反正已经自由了。不用担心会狂叫出来了。 妈妈,我肚子饿了。给我做点好吃的吧。不用再喝粥了…… 出不了声。 树理的嘴上下开合,却发不出声音。无论喉咙口如何用力,嘴巴扭成什么形状,都出不了声。 三宅树理不会说话了。 39 从紧闭的门内传出争吵的怒吼。 小玉由利缩起了脖子。她双手抱着许多资料,正好路过《新闻探秘》节目组的办公室门前。快点离开这里…… 双脚却自说自话地停了下来。由利四下张望,确认这条堆放着装满器材的纸板箱和橱柜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她移动半步,身体靠近那扇门,屏息静气,听了起来。 “现在怎么能停止采访呢!” 果然是茂木。声音很响,语气咄咄逼人,却依然能保持冷静。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擅长激怒对方后揪出破绽。 “这叫什么采访?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做了什么!非得把没有火星的地方搞得乌烟瘴气,一个初中生已经为此而送了命!” 这副激动的高嗓门,由利比较陌生。是编辑部的部长,还是报道局的局长?也不像《新闻探秘》的首席制片人杉浦,不过他昨天就铁青着脸跟茂木谈过话。 “没有火星?早就有了。你们都看不见吗?” “你是说举报信吗?这种真假难辨的东西怎么能当作证据!” 他们在说城东第三中学去年底发生的那起初二男生自杀事件。茂木记者亲赴采访,发现该事件有着极浓的谋杀嫌疑,不仅有嫌疑犯,校方还在知情的状态下极力掩盖事实真相。于是一期告发性质的节目应运而生,四月份开学时在电视台播放,至今仍保持着“今后将作后续报道”“希望知情者提供信息”的进攻性姿态。 然而节目播出后,作为嫌疑犯提到的不良少年三人帮――即使未指名道姓,与城东三中有关的人也能马上猜到是谁――带头的那位学生的父亲立刻寄来一封 保证邮件(注:一种由邮局保存副本的具有法律文书性质的文件。),声称已着手准备提起名誉损害的诉讼。 作为一名承担总务工作的派遣临时工,由利觉得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但茂木记者拿到保证邮件后,只是哼着鼻子冷笑几声。就算对茂木毫无好感,由利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可见他对采访得来的结论相当有信心。 上次茂木以没有人手为借口,硬拉着由利去采访那位问题父亲,由利看到对方骂骂咧咧还动手打人的模样就怕得要死。茂木记者也挨了揍。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儿子本就是个不良少年,弄死一两个懦弱的同学也并不奇怪。由利知道这种想法完全来自个人好恶,并不理性,却还是忍不住这么想。 说不定茂木是对的。即使心有不甘,由利也曾这么想过。 然而,上星期发生了一件大事。城东三中又死了一名女生,还是“自杀”的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学。这次毫无疑问是事故或自杀,因为有目击者。 而写那封举报信的人,好像就是那名死去的少女。正是这封包含谋杀现场目击证言的举报信,让茂木下了柏木卓也并非自杀的判断。 据说在城东三中,现在也盛传着类似的说法。不仅是学生,连老师们也开始人心惶惶。 当然,校方并没有公开表态。两名学生的死是否有关联,举报人到底是谁,两者都没有明确。对于后者,校方时而说是校外人员的恶意中伤,时而说是学生的恶作剧,言辞飘忽不定,可见他们也相当混乱。他们声称,在节目播出之前,校内既没有发生杀人事件,也不存在嫌疑犯,正是《新闻探秘》引发了这种恐慌。 因此,上司会铁青着脸高声怒骂,完全可以理解。这是起不折不扣的报道事故。 由利对此也是深有体会。整理邮件是她工作的一部分,节目播出后立刻引发强烈的反响,茂木记者的支持者们发来热情声援的信件和传真,可也有一些对节目的报道方式表示怀疑的声音。 “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在没有明确的物证的状态下,就将初中生当作杀人事件的嫌疑犯来对待,是极为不妥的。” 由利也知道,与以前茂木记者揭露过的,真正的校方隐瞒事实的事件相比,其他电视台对于这次报道的反应相当冷淡。 这次搞砸了吧? 这里叽叽喳喳,那里嘀嘀咕咕,大家都在担心事情的发展。还是不作后续报道,装死等待事态自然平息为好…… “这时放弃的话,死去的孩子就太冤了。”茂木记者一如既往地展开雄辩,“我要继续采访下去,无法证明浅井松子是自杀的,说不定她是被人封口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对方的声音都变了调,“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实!你以为这是推理剧吗?” 推理剧?由利微微苦笑着。茂木记者的推测确实很有戏剧性。学校的老师就算怕事,也不会为了逃避责任去封学生的口。或许茂木认为,大出俊次他们杀死柏木卓也后又杀了浅井松子?那些人的品行确实有问题,但他真的相信初三学生会做到这个地步? 茂木这次是栽了。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想象来解释事态,因此遭到了报应。 还死要面子,不肯认输。 由利重新抱好资料,蹑手蹑脚地从传出怒吼声的门前走开了。? 不想将女儿公开展览。出于浅井松子父母的强烈意愿,城东三中的相关人员没有参加她的守灵仪式和葬礼。唯一例外的是浅井松子热衷的音乐社。成员们在松子的灵前进行了告别演奏。 据说所有的成员都在流泪,但大家都很努力,旋律并未停顿。他们演奏的曲子都是松子最喜欢的。 葬礼过后的第三天,津崎校长去了浅井家,在松子的灵前合掌默哀。此前,津崎校长曾多次联系浅井家,可总是遭到拒绝,今天总算得到了允许,前提是校长只能独自前来。 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旁,是笑容灿烂的松子的遗像。照片好像是在音乐社里拍的,她的手里拿着一支单簧管。 津崎校长无法正视这张照片。 松子的父母形容樵悴。“我的爸爸妈妈也都很胖。”津崎校长回想起松子笑着说过的这句话。眼前这两人体型确实比较大,今天看来却似乎缩小了一圈。他们的体内好像被掏空了。松子的死剜去了父母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再也无法复原。 一切都显得空洞苍白,什么都无法挽回,津崎校长只能向浅井夫妇致歉。他知道自己的话传达不到任何地方,可还是结结巴巴地道歉、道歉,不停地道歉。 一声不坑地听完冗长的道歉,松子的母亲抬起哭肿的眼皮,小声说道:“校长先生。” “啊……”津崎校长抬起头。 “您也认为,是松子写了那封举报信吗?” “学校里都在这么谈论吧?”紧挨着松子母亲坐着的父亲也说。两人都没有看津崎校长,父亲盯着松子的遗像,母亲的目光则落在了自己的膝头。 津崎校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早知道会被问及这样的问题,但他现在说不出像样的话,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和三宅树理一样。 昨天,津崎校长去了三宅家。树理的母亲很混乱,几乎没能说上几句像样的话;也没有见到树理,只知道她确实没法说话了。 得知树理陷入了这种状态,教师们的反应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单纯的震惊,怎么又发生了这样的怪事?这所学校、这里的学生就像受到了诅咒,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脱离困境? 另一种反应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怀疑。 “这下三宅可以不用开口了,还能获得同情,一举两得。” 楠山老师更是口出恶言,直接指责树理装病,引得其他在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楠山老师不为所动,倒是看他的人首先心虚了,纷纷将视线移向别处。 津崎校长也没能严肃批评楠山老师的轻率言论。他本该高声训诫:既然已经声明没有找到举报人,作为教师就不该光凭传言和主观印象说出这样的话。可他没能这样做。 对外他还能坚持口径:不知举报人是谁,浅井松子死于交通事故,与举报信无关。这也是必须坚守的底线。可是在校内,津崎校长已经丧失了这份魄力。 谁都不相信我了。 我已经没用了。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犯了错,在哪个节点失了策?津崎校长考虑过很多次。是柏木卓也死去的时候?是刚收到举报信的时候?是与佐佐木警官商量后,对学生开展询问调查的时候?是hbs的茂木记者来电的时候?是被他的采访激怒的大出胜冲到校长室大吵大闹的时候? 不知道。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时间无法倒退,失去的生命不会回归。 “我……”坐在无法开口的津崎贫长的面前,浅井夫人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仿佛忘记了津崎校长的存在,“我并不认为松子跟那封举报信毫无关联。” 津崎校长稍稍睁大了眼睛。松子的父亲抚摸着妻子的后背,在默默地低头落泪。 “不是吗?要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怎么会死呢?” 僵硬的嘴角多少有点松动了。津崎校长开了口:“您注意到什么了吗?” 浅井夫人愣愣地看着津崎校长:“是在那档电视节目之后……” “哦?” “和松子……一起看的。” 松子看了那期节目,感到很震惊,显得有些惊慌。 “她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的。我还以为……” 浅井夫人红肿的眼里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她用手擦了擦,怔怔地看着手背的泪水,好像在 奇怪,为什么自己还有眼泪。 “我只以为,节目报道的是她的学校,她才会吃惊。我劝她,这和你没关系,快打起精神来。我真傻。”浅井夫人压抑着声音,呜咽起来。 “后来她就吃不下饭了。”松子的父亲说着抬起头,直面津崎校长,“我还跟内人说,这事对她触动很大。可我们根本没将女儿和举报信联系起来想过。” 津崎校长抿紧嘴唇,努力忍住涌上来的哽咽。他点点头:“我也认为浅井不是那样的学生。”他无法抑制声音的颤抖和尾音的变调。浅井夫人看了丈夫一眼,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校长先生,是三宅吗?”浅井夫人问道,“写举报信的是三宅树理吧?松子她……帮着三宅……” 听到这个直截了当的提问,津崎校长浑身一震:“有什么判断的依据吗?” “松子和她是朋友。” 松子常常提起树理。树理也来玩过很多次,因此浅井夫人非常了解树理。 “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树理。可只要表现出这个想法,松子就会生气。她认为我根本不了解树理。” 这正是松子的为人。津崎校长又一次强忍住哽咽。 “遇到事故的那天,”浅井夫人有意将“事故”两字说得很重,“松子说是要去树理家,才出门的。” 见女儿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浅井夫人还以为她跟树理吵架了。 “我想她的表情那么严肃,是要去找树理和解吧。我问她怎么了,松子说没什么,又说,回来后可能有事要跟妈妈商量。” 浅井夫人胖胖的手盖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痛哭流涕的脸。 “所以我才……什么都没问,就让她出门了。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因为那孩子……也不小了,做父母的不能总是拦在前头……” 然而,松子就此一去不回。 “她的神情是那样苦闷……”夫人号啕痛哭起来,丈夫抱着她的肩膀,“我却没有阻止她。本该好好问明白的,可我只说了声‘小心点,就送她出门了。就算会担心,可现在也觉得没什么不对……” 夫妻两人都哭了起来,津崎校长也垂头抽泣着。浅井夫人的悔恨之痛,切切实实地钻进了津崎校长的身体。为了不逃避痛苦,甚至让痛苦惩罚自己,津崎校长将举报信的事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 “早先,我们就认为三宅树理可能是举报人,现在也是这么想的。还认为,浅井松子在三宅树理的要求下为她做了帮手。 “松子不会这么做的丨”泪流满面的父亲高声怒吼。 他的妻子将手放在了他的膝头:“孩子他爸……” “你也说啊!松子她不会这么做的。就算朋友要她帮忙,她也不会做坏事的!” “所以说,”浅井夫人摇着丈夫的膝盖,“那孩子,没觉得那是坏事。她不认为举报信是假的。她信以为真,才愿意帮助树理。” 津崎校长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当时谁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估计她们认为,只要寄出举报信就行,其余的事情老师们自会处理好。 她们毕竟还是初中生。更何况松子非常相信老师。 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手绢,使劲擦了擦脸,浅井夫人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校长先生,现在想来确实是有点怪。我出席了节目播出后召开的家长会,听警方说那封举报信有问题,回来就告诉了松子。松子相当震惊,就像听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还说警察真厉害。” 松子之前应该从未像佐佐木警官那样思考过。这也难怪,在警察方指出这一点前,津崎校长自己也没有想到。 松子大概是在这时注意到的:树理会不会对自己撒了谎?她很苦恼,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去向树理本人证实,了解真相后,再向母亲和盘托出。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浅井夫人的声音仿佛呻吟,“也很大度,因此遇事会欠点考虑。这一点和我很像,只要是自己信任的人说的话,会不假思索地相信的。” “这种情况,”津崎校长说,“成年人也会有。” 更何况松子把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朋友要她保密,就连父母都会瞒着。她正处于这样的年龄。 “都是我处置不当。”津崎校长双手触地,拜伏在松子的遗像前,“应该早点找三宅谈话。如果尽早采取措施,事态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浅井夫人攥紧手绢,靠近津崎校长,问道:“校长先生,如果那时树理向松子坦白举报信的事,会怎么样?她们会停课或退学吗?” 津崎校长刚想说“哪有这样的事”,浅井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继续说下去了:“即使不让她上学,甚至去面对警察,我都无所谓。只要松子活着,我什么都无所谓!” 说完,浅井夫人坐不住了,趴在了地上。丈夫抱起她,带她离开了。松子的灵堂里只剩下津崎校长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好像冻僵了似的。 松子的父亲回来后,在津崎校长和松子遗像之间坐下:“三宅她会怎么样?”言下之意似乎是:事到如今,你们还想包庇她吗? “浅井先生……” 津崎校长不得不提醒他,可他并不想听。他双手抱头说:“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松子是自己扑到汽车跟前去的。有人看到了,这一点肯定没错。我知道。我知道啊!”他的嗓音沙哑,仿若哀号,“松子当时一定非常伤心,非常恐惧,才忘记突然闯到路上会有危险。估计一心只想着快点逃回家来。” 不是自杀,是事故。 “但这和被人杀死有什么两样呢!是不是这个道理,老师?” 津崎校长无言以对。 “受害者不只是我们,也不只是松子。老师,那位司机同样是受害者。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曾来到浅井家,哭着下跪。年龄与浅井夫妇不相上下,家里也有与松子同龄的孩子。 “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叩了无数次头。我们于心不忍,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可即便得到我们的原谅,那位司机仍会为撞死松子而抱恨终身。” 善良的浅井松子不会希望这样的结果。津崎校长看着松子的遗像,心中暗忖道。他似乎听到松子在说:老师,那位司机真可怜。 “听说三宅受过同学的欺负。不只是那三个不良少年,大家都讨厌她。我听内人说过。” 愤怒将浅井的脸染得通红。 “可是老师,不能因为这样,就容许她胡作非为吧?学校到底是怎样的地方,能容忍那种歪理吗?受欺负,被讨厌,那不管怎样都会是受害者吗?松子也被人欺负过,可她挺过来了。别人骂她胖妞,她都能笑脸相对。大家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和我内人也是这样。所以,我们……我们……” 泣不成声,真正的泣不成声。 “所以我们鼓励松子,让她不要输给那些无聊的嘲弄和恶作剧。这难道错了吗?要怎么说才对呢?老师,请你教教我们。” 浅井放声痛哭起来,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哭了。 津崎校长再次历数往事――与藤野凉子父亲的谈话,与佐佐木警官的谈话。 即使知道三宅树理是举报人,也不能轻易横加追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行为的严重性,轻率地施压只会把她逼上危险的绝路。 柏木卓也之后,这所学校不能再出现第二个自杀者了。 这个判断错了吗?那时,津崎校长心中就没有一点“明哲保身”的念头吗?不是“不能再出现自杀者”,而是“再出现自杀者就麻烦了”。难道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有的,有过。所以他选 第一章 当有勇气的人同时拥有智慧, 有智慧的人有同时拥有勇气之时, 我们才能感受到人类的进步。 而过去的我们,总是将别的事物视作人类的进步。 ――埃里希·凯斯特纳《飞翔的教室》 1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 暑假近在眼前。城东第三中学的体育馆内,三年级的学生们正举行集会。他们按照二年级时的分班,围成圈子坐在地板上。 每年的这个时期,初三学生在体育馆商量毕业创作,已是本校的例行活动了。毕业创作本身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但像现在这样,以初二时的班级为单位,在暑假前的某天利用放学时间集中到体育馆里商量选题,还是从距今十年前的那届初三开始的。 需要讨论的不是“做什么”,而是“选什么为题”。毕业创作的形式早就定了型,那就是“文集”。学生们正为升学考试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去做什么劳神费时的玩意呢?所以一般而言,文集会走《追忆》《未来的梦想》之类比较好糊弄的路子,只要四个班级的选题不冲突就行。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们对此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集会毫无紧张感可言。作为监督,二年级时的班主任会站在一旁观看,但考虑到只有尊重学生的自主性,毕业创作才会有意义,他们也不会指手画脚。闲暇时,学生们还会趁机和升上三年级后分开了的老同学叙叙旧,或者说说从各自班里听到的传闻,基本是将这场集会当作放松的机会来享受。体育馆里没有空调,有些学生因此昏昏欲睡起来。 讨论刚刚开始。每个圈子中间都站着班长,一边环视着同学们的脸,一边向大家说明集会的宗旨,并询问有何意见。没人举手。哈欠声此起彼伏,真是一派悠闲而无聊的风景。 只有一个班级――去年的二年级一班是例外。 在升上初三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班级少了三个人。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死了,三宅树理则仍然不来上学。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辞了职。因此,站在这个圈子旁担任监督的是当时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班长藤野凉子站在圈子的边缘。她表情严肃,似乎有点晕场,嘴角微微抽搐。 同学们第一次看到藤野凉子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让他们顿感几分紧张,又有些困惑。 作为主持人的凉子说明此次集会的宗旨后,并没有像其他班级的班长那样催促大家发表意见。“我有一个提议。”她继续声明道,“我想大家还记得井口和桥田打架,使井口身受重伤的事件吧?” 她环视一周抱膝而坐的同学们。话尾的声音稍稍发颤,这种情况对藤野凉子而言也是第一次。 “那天放学回家途中,我们班同学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说了很多话。” 是这样的,对吧?像是为了征求同意似的,凉子看了好几位同学的眼睛。可对方有的点头,有的歪头,还有的佯装不知,不同的反应造成的波动扩散至他们四周。说什么呢?有这么回事吗? “当时这个班的同学并非全部在场。不过,听了那时大家的谈话,我知道在这个班里有人和我拥有同样的感受,我十分欣慰。” 有两拨女生正交头接耳嘀咕得起劲,凉子瞟了她们一眼,她们便一下子分开了。 “这种感受……” 旧二年级一班的圈子之外、凉子的对面,站着高木老师。这位平时一脸严肃的女教师,现在正不解地皱起眉头。高木老师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优等生凉子呢?简直是难以置信。坐在凉子脚边的仓田真理子十分惊讶,不断地眨巴着眼睛。 凉子也看得懂高木老师的表情。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位老师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可老师的眉毛形成的角度还是有点吓人。 必须在她干涉之前,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凉子急促地吸了口气,继续说:“这种感受就像是――我们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已经受够了。什么是真实的?谁在撒谎?有没有事情被隐瞒了?没有一点是清晰明确的。就在传闻和猜测满天飞时,这个班里一会儿有人死去,一会儿有人受伤。我们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不出所料,凉子话音未落,高木老师尖锐的嗓音便响了起来:“藤野同学,你是主持人,不能只顾自己演说,要听取大家的意见,开始讨论。” 来了。凉子的心脏“噗通”猛跳了一下。她是个不习惯被老师批评的优等生。高木老师的斥责激发出了她的反感情绪。这种强烈的反感还伴随着愤怒,凉子自己都感到震惊。 我会输给你吗? “作为主持人,我阐述一下自己的意见没什么问题吧?”凉子反击道。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但不是因为紧张。 “请到此为止,因为你是主持人。”高木老师冷冷地说着,表示并不接受凉子的反驳。她环视坐在脚边的学生们。“你们别只让藤野一个人演说,要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可是你们自己的毕业创作。” 全班同学一个个都缩起了脖子。有人看着凉子,也有人看着高木老师;有人低头讪笑,有人用胳膊肘捅身旁的同学;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鞋子上的图案;也有人默不作声地抱紧自己的膝盖。 凉子也扫视着自己的伙伴们。她并不想寻求援助,只想获取认同。气不气人?高木老师的话太不讲理了,全然不分青红皂白。一口一个“你们自己的”,如果她真这么想,难道不该好好听一听我们的真实感受吗? “小凉。”真理子揪住了凉子的裙子下摆不知道她是在忠告凉子“别说了”,还是鼓励凉子“加油啊”。 “我的确是主持人,可总得讲完自己的意见吧?”凉子问她的伙伴们。大家全都低下了头,就像被风吹过的麦地一般。 是啊,大家只是偶然成为了同班同学,并不是什么伙伴。 高木老师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立刻乘胜追击:“再磨磨蹭蹭的话,别的班级都要结束了。” 其他三个班级欢声笑语不断,担任主持人的班长们也都很放松。除去闷热带来的慵懒,大家脸上都无忧无虑的。 凉子的心脏又“噗通”猛跳了一下。失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冲到她的脚边。 “没有人要发表意见吗?” 高木老师的话语如鞭子般抽在所有人的身上。低着头的学生中有人皱起了眉,还有几个在小声咋舌,小心翼翼地不让老师听到。 这时,旧二年级一班的圈子里有人举手了。 高木老师颇感意外,瞪大了眼睛。举手的学生没等老师点名就站起了身――确切地说是半站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吓得弯腰曲背,根本站不直。 野田健一说话了。他弯着腰,塌着右肩,屈着膝盖,姿势难看不说,连说出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开了口:“藤野同学,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凉子朝他看去。四目相对之时,凉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 “呃,就像刚才藤野同学说的那样,那天大家在回家路上聚会时,我也在场。”语气并不坚定,眼神也游移不定。可他仍然结结巴巴地继续说,“而且,我和藤野同学有着相同的感受。这样的事已经受够了,我们都想知道真相,才会这么说。井口弄伤了桥田……““喂,说反了。”他身旁的一个男生大声插了一句,“是桥田把井口从窗户推下去的。” 哄堂大笑。 野田健一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鼻子也油光光地亮了起来。 “没事,听得懂。你的意思我们都懂。”另一个女生说着,朝两旁的同学笑了笑,仿佛在和朋友说笑。 “然后 ,呃……”野田健一满头大汗地接着说,“我很担心今后会如何发展。如果桥田和井口的事再闹到电视上去,我们城东三中不就要被贴上‘坏学校’的标签了吗?” “不是早就被贴上了吗?”一个很高的女声冒了出来,又引发一阵哄堂大笑。野田健一沉下腰,似乎马上要坐下去了。 “当时我也在场。”说话的是向坂行夫。他慢慢站起身,但跟野田健一一样弯着腰。“真是那样的。小健……野田说的一点没错。当时我们谈得非常热闹,所以藤野没有说错。” “嗯。”仓田真理子也开口了,她仍然揪着凉子的裙摆,“小凉,你说吧。” 听了真理子的话,好几个女生条件反射似的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像是在说:又来了,藤野凉子的跟屁虫,一搭一档的。 是啊,是又怎么样?凉子心想。你们呢?你们那时不也在图书馆外面一起讨论的吗?现在怎么都装模作样起来了?是害怕高木老师,还是觉得麻烦?真理子可比你们强多了。 “关于毕业创作,”凉子调整呼吸,说了下去,“从柏木去世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想我们的毕业创作,就以我们对这些事情的体验和思考为主题好了。其中也包括电视节目的影响,曾接受过采访的人请毫无保留地写出来。每个人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都可以写。我们来制作这样一本文集,好不好?” 全体沉默。在向坂行夫的催促下,野田健一也坐了下来。刚才还在嬉闹着的女生们,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我不认为这个主题适合于毕业创作。”高木老师说道。 高木老师已经变成了“不痛快”的化身。她的眼里燃烧着怒火,直勾勾地瞪着凉子。凉子觉得,她的眼神传达出的,已经不是教师对胡言乱语的学生的责备,而是对背信弃义的同谋的谴责。 像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只要乖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毫无障碍地升入你的志愿学校。你和学校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应该最乐于配合学校才对。 你却叛变了! “是吗?”凉子毅然反问,“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去世了,本该跟我们一起毕业的两人就这样死掉了。如果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写一些‘中学生活非常充实快乐’的虚假文章,再编成文集,又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公然的反击,高木老师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全班同学都大吃一惊。优等生藤野凉子竟然顶撞高木老师! “诚、诚然,对已故学生的哀悼自然很重要……” 像是为了避开凉子的凌厉攻击,高木老师故意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可凉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的话头:“选择这个主题,可不仅仅是为了寄托哀思。我觉得柏木和浅井不希望这样。”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当然……” “这种漂亮话我们听得够多了,老师。” 漂亮话?高木老师瞪大眼睛,同学们也都呆住了。 凉子一口气没接上,停顿了片刻。眼角边有眼泪在上涌,她使劲忍住了。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她继续说笤。 不能停。一定要说下去。对手不是高木老师一个人,而足旧二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 “他们是怎么死的,现在我们仍不清楚。是自杀,或是事故?” 要说出下面的话,必须重新从内心深处鼓起勇气。凉子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还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藤野同学,请不要胡言乱语!” 高木老师惨叫般的斥责声,一直传到体育馆宽广的天花板,引发一阵回响。 其他班级的学生以及他们的监督老师全都吃了一惊,纷纷朝这边看来。凉子抿紧嘴唇,直面高木老师。她早就下了坚定的决心,一步也不想后退。 她与父母作了充分沟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为了获得父母的理解,她使出浑身解数拼命作了解释。父母都很惊讶,双双予以反对。工作所迫过着没有规律的生活的父亲,为此还特意抽出时间回家。父母开始只打算对凉子说教几句,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后来反倒被凉子说服了。 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都死了。我可不想若无其事地毕业了事。以柏木卓也的死为起点,浅井松子的死为后续,笼罩着城东三中三年级学生的这幕悬疑剧仍在上演。结局将会如何,我们全然不知。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不管电视台如何炒作、揭发,反正我什么都没做,和我无关。 我无法做到满不在乎、无动于衷! 凉子的热忱和激情最终打动了父母。他们跟凉子一起商量起实际方案。 “我们一直被悬在空中,没有着落。电视节目播出后,我们被卷入是非,却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对此大家就没有半点不满吗?反正我无法接受!” 凉子也高声叫喊着,一点也不输给高木老师。体育馆里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藤野凉子一个人在发声。 “虽然无法接受,但多说几句恐怕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只能沉默下去。我以前只考虑到自己是个初中生,一切都交给父母和学校就行。可结果如何?举报信的事没解决,浅井松子倒死了,井口和桥田也卷了进去,事情却还没结束。大出家又着了火,大家都知道了吧?那很可能是人为纵火啊!火灾前曾有人打‘要你命’之类的恐吓电话到大出家,大出的父亲在电视里说过,大家部看到的吧?” 这场采访正好在昨晚hbs的新闻节目里作为“专题”播出,还简要地将发生“纵火案”之前的事件经过梳理了一遍。 该节目的报道风格和《新闻探秘》截然相反,将大出俊次说成一个蒙受不白之冤,陷入无法上学的困境的初三学生。父亲大出胜将恐吓电话与火灾直接挂钩的证言在节目中反复出现,而他说到老母亲被活活烧死时,更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笼罩着城东第三中学的迷雾依然很浓,真相尚在黑暗之中。” 即使加上这段言不由衷的解说词,节目内容也明显站在了大出家那一边。凉子的父亲当时就说,这次他们走得可真够远的。其他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都没有为这起火灾大做文章,各种报纸也只是在社会版的角落里写上一段“城东区住宅起火一人死亡”的报道,不要说“纵火”,连“起火原因不明”这句话都没写上,顶多有一家报社加了句“城东消防署正在调查起火原因”。 「“恐吓电话还没取证,火灾原因也尚不清晰。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大出胜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跟发令枪没响就抢跑似的。这应该是故意为之吧?” “故意为之?” “就是针对茂木记者在《新闻探秘》上的抢跑所作的道歉。这样一来,hbs电视台让双方都得到了发表机会,公平对待了嘛。” “是大出的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茂木记者来采访我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说被上头制止了吗?” “啊,是啊。” “正在对着干吧?他不会安分守己的。”」 是的,茂木记者是不会撒手的。hbs的如意算盘,是让大出胜在别的节目里畅所欲言以取得平衡,并借此从这起事件中全身而退。可茂木记者哪会吃这一套。 “所以,正因为这样,”凉子提高嗓门,“才必须搞明白,是谁在大出家里放的火,是来历不明的纵火犯?那通恐吓电话只是个恶作剧,还是大出的父亲在撒谎?之前就有人怀疑大出杀死了柏木。浅井死后,他也受到过怀 疑。这次他家发生火灾,难道跟这些怀疑毫无关系,只是个不幸的偶然吗?大家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同学们像着了魔似的听着凉子滔滔不绝的演说,高木老师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沿着圈子的外侧绕到了凉子身边。她伸手搂住凉子的肩膀拉向自己怀中。 “藤野同学,你冷静一下。你现在非常混乱。” 凉子扭动身子,从高木老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我很冷静,一点也不混乱。” 高木老师眼里依然透着怒视叛徒的神情,并对此毫不隐藏。光是嘴上说得委婉又有什么用呢? “你感到了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对此我非常理解。” 这话说得太不着边际了,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责任?什么责任?” “没能照顾好这个班级。” “啊?这是我的责任吗?难道柏木和浅井是因我而死的吗?” 高木老师哆嗦了一下,仍执意要搂住凉子。“没人这样说。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凉子推开高木老师伸来的手臂,重新转向旧二年级一班的同学。 “大出家发生火灾后不久,制作《新闻探秘》的那个茂木记者就来找我,向我打听情况。” 没等震惊的波涛在学生中扩散开,高木老师已抢先插到凉子与大伙儿中间。这次,她用双手抓住凉子的肩膀,一边奋力摇晃一边大声责问道:“你说了什么?快说!你都跟那记者说了些什么?” 唾沫星子喷到凉子的脸上。凉子两脚用力,拼命站定身躯。 “我如果说了什么,是不是会坏事呢,高木老师?”她像是把每个字都嚼过后再吐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藤野同学。”一名男生喊了她的名字。鸦雀无声的圈子里,副班长井上康夫站了起来。因为凉子的存在,他在一班总是显得无足轻重,对班干部的工作也从不感兴趣。迄今为止的一系列骚动中,他一直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事实上,他是个头脑明晰、逻辑性很强的学生。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道。他的脑袋一动,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闪出一道冷光。 “嗯。”凉子推开高木老师,上前几步。高木老师则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 井上康夫问大家:“还有其他同学在火灾后接受过采访吗?” 毫无反应。 “那人还没有罢休,”凉子继续说,“不愿意接受眼下的一切。今后,我们学校……不,”她重重地摇了摇头,“是我们,还会被大众传说、书写、猜测、想象,还不会获得任何确切的信息,因为他们都认为我们不必知晓。” 高木老师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凉子身上,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对于这一点,我已经忍无可忍,简直感到愤怒。” 本想用更响亮的声音来说这句话,却不知怎么的带着哀叹的口吻。我的斗志如此昂扬,可膝盖为什么在发抖呢? “藤野同学,你想做什么?”井上康夫问道。他问得很认真,听上去像是察觉到了问题的答案。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想这么做吗?“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只是要把同学们的感想编成文集。” 是的,你说的一点没错。 横下心来,纵身一跃。此刻的凉子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我们要揪出真相!”稍稍有点目眩,很多目瞪口呆的脸在眼前晃动,“就由我们自己来调查。” 如大海退潮一般,同学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当真的吗?”有人嘟囔着。 “小、小、小凉啊。”重新抓住了凉子的裙摆后,真理子硬邦邦地站起身来,“不、不行啊。我们怎么能行呢?” 保持站立的井上康夫轻轻点了点头:“仓田说得有理。我们无法逮捕纵火犯,还是交给警察和消防署的好。” 凉子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气后微笑道:“不是的。我没说要去调查火灾。” “那又要调查什么呢?” “最根本的事件,也就是柏木的事件。” 他是怎么死的? “最初,也就是那封举报信还没出现时,连柏木的父母都认为他是自杀的,警方调查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因为没有疑点。” 大家终于活跃起来,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后来不断有不自然的事态发生,一来二去,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一切的原点还是在于柏木的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是自杀,那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井上康夫接过话头,替凉子说了下去:“如果是他杀,那凶手又是谁?举报信的内容是否属实?” 接着又轮到凉子:“如果举报信的内容并非离实,那这封信为什么会出现呢?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没说出来。我也收到过一封举报信,是寄到我家的,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警察。” 惊愕、迷惑与不安卷起一阵喧闹,而此时,仓田真理子却说出了一句偏离重点的话:“不是吧,是因为你是班长的缘故吧?” 这是真理子常犯的毛病,可凉子此时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呢? 若事实正是如此,那现在应该摆出点班长的架势才行。 井上康夫两手抱胸,对着半空装模作样地说道:“就是说,要追根溯源,对吧?”他扫视着同学们,“怎么样?这是我们班长的提议。是赞成还是反对,要不要举手表决?” “慢着!”一个走了调的高音响了起来。 是高木老师。她脸色苍白,眼眉倒竖,猛地抓住凉子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拖。突然遭此袭击,凉子差点摔倒。“老师!” “过来。”高木老师拖着凉子就要向体育馆的大门口走去。 “这是干什么!我们正在讨论呢!” 面对俯身抵抗的凉子,高木老师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而且这次抓住的不是凉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衣领。 “这根本不是什么讨论。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是认真思考过才向大家……” 高木老师怒火中烧。 “闭嘴!”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脸上挨了打的凉子感到难以置信,连高木老师似乎都无法相信自己做出的行为。她直愣愣地看看凉子,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确认掌中留下的印痕。 一个女孩的哭喊撕开了会场中的沉寂:“太过分了!”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同学们全都行动起来,将凉子团团围住。高木老师不顾一切地要将凉子拉到人群之外,凉子则动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反抗。真理子扑到凉子的身边帮她一同抵抗,还有几个学生想插到凉子和高木老师中间去。高木老师用变调的高嗓门叫喊着:“你们想干什么!快点坐好!” 她想拨开学生们,却反被推得摇摇晃晃。 “高木老师,请你放开藤野。” “老师,你太过分了,不许使用暴力!” “你们在搞什么?”楠山老师跑了过来,动手拉开与凉子僵持不下的高木老师和周围的学生。别的班级的人群也散了架,半数的学生都站了起来,起哄声此起彼伏:哎呀!真来劲啊! 凉子甩掉了高木老师的胳膊。两人的距离相当近,她甚至能看到高木老师充血的眼底,仿佛能听到血液冲上脑门的声音。 高木老师再次伸手去打凉子,可这次她的手臂被人自后方一把抓住。是井上副班长,他为了制住高木老师,将她的手臂往后拧。 “高木老师,你在干吗?”他的话音和眼神一样冰凉彻骨, “你不觉得这样太不成体统了吗?” 对此,正在拉开学生的楠山老师也看得目瞪口呆。 高木老师气得脸都歪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井上康夫一松手,她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是暴力行为。”藤野凉子用颤抖的声音向大家说道。她细细品味在口中不断扩散开的血的味道,郑重地宣告:“我受到了高木老师的体罚,在此表示强烈抗议。”? 藤野凉子坐在校长室,用湿毛巾捂住被高木老师打过的脸。凉子的对面坐着代理校长冈野和保健老师尾崎。尾崎老师检查了凉子的伤势,马上恢复到平时一贯的温和神态。冈野表面上很平静,可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你妈妈马上就来了,等她到了,再跟我们说明今天的事吧。”打着端正的领带、头发梳理服帖的冈野将椅子拉出一点,朝凉子探出身子,“不论事情原委如何,高木老师对你动用暴力这一点确实令人遗憾。” “高木老师为什么不在这里?她可是当事人。”坐在凉子身边的井上康夫问道,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怒气冲冲,语气中的冰冷感比之前收敛不少。 代理校长冈野并不接受这番抗议:“让她稍稍冷静一下吧。” 对于这番恳切的回答,井上康夫依然平静地回应:“好吧,那的确很有必要。” 尾崎老师低下头,掩藏起脸上的笑意。 估计现在高木老师要比你慌张得多。 你赢了。凉子似乎能听到类似的调侃。 “真的非常抱歉。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教师对学生的体罚行为都是不允许的……” “以我个人而言,‘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有点言过其实。”井上康夫拦住代理校长的话头,在对方面前大模大样地抱起胳膊,倒未必是摆架子,可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胳膊碰到身旁的凉子,“在事出紧急或别无他法的情况下采用暴力与体罚行为,也是教师教育学生的手段之一,是能够认可的。例如,当体罚对象的行为威胁到自身或其他学生的生命安全,必须立即制止时,或者在教师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并作出正当防卫时。” 井上康夫滔滔不绝地阐述起来,冈野瞪大了眼睛,尾崎老师则已然无法掩藏脸上的笑意。 “可是,刚才高木老师的行为不属于这种情况。藤野既不想伤害自己也不想伤害他人,更别说伤害高木老师了。即使她有些情绪激动,也只是在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无论她的意见多么不中听,高木老师也绝不该动用暴力来制止。” 一刀两断,干净利落。 “刚才我着到情绪失控的高木老师意图再次殴打藤野,便上前抓住了老师的胳膊,极力阻止她的暴力行为。高木老师的肩膀或手臂可能会因此受伤,可这毕竟是我在别无他法的紧急情况下作出的反应。校长,您能够认同这样的解释吗?” 代理校长冈野尚未作出回答,便有敲门声传来,藤野邦子的脸从门口探了进来。两位教师立刻站起身。凉子注意到,有极短的一瞬间,冈野的脸上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或许他觉得,只要能从井上康夫的诘问中脱身,宁可马上与受体罚学生的家长见面。 “井上,”凉子小声问道,“你就是为了确认这个,才特意跟来的吗?” 井上康夫毫不含糊地回答:“对我而言这很重要。况且作为副班长,我负有事后向旧二年级一班的同学汇报处理结果的责任。” 到底哪一方面更重要,谁也弄不明白。不过,井上康夫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只要道理上说不通就觉得别扭。他不喜欢感情用事,十分看重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知道对方有过错或不能自圆其说,他便绝不肯轻易放过,哪怕这个“对方”身为校长。 “我是藤野凉子的母亲。”邦子站在门边,恭敬地鞠躬行礼。她出了不少汗,估计是从事务所里急匆匆赶来的。 “请进,请进。” 邦子却拦住了催促她进门的代理校长冈野。 “对不起,老师。请让我先和女儿说几句话。” “这个嘛,可是…… “只要五分钟,三分钟也行。就在外面走廊上说。拜托了。” 冈野像是受过特别训练似的――其实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在盥洗室里练习的结果一一深深鞠了一个躬,头快要碰到膝盖了。他看了看邦子和凉子,小声答应道:“既然这样,那就请便吧。” 凉子飞快地朝母亲走去。看到母亲后,凉子鼻子一酸,马上要哭出来,但她咬紧牙关强忍住了。 将凉子带到走廊上,关上门后,邦子说:“你说了吗?” “嗯,说了。” “怎么样?大伙同意吗?” “不知道。”凉子摇了摇头,紧紧咬住的嘴唇颤抖起来,“还没有听取大家的意见,高木老师就发了火……” 凉子说自己挨了高木老师的耳光。邦子的眼底冒出了火。 “哦。打的是哪边的脸?” “这边。”凉子将脸凑了上去,母亲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 “嘴巴里好像裂开了。” “给我看看……嗯,真的裂开了。还真下得了手啊。”邦子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你是按照跟爸爸妈妈商量好的那样说的吧?” “嗯。” “没有得罪高木老师吧?” “没有。她没头没脑地拦着我,我很生气。” “你没有动手打她吧?” “没有。”凉子注视着母亲,“只是在她用力拖我时回推了她几把。” “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吧?” 凉子露出膝盖,那里有一点擦伤,尾崎老师已经帮忙消了毒。 “是拉扯的时候擦伤的吧?” “嗯。” 邦子从鼻子里喷出灼热的气息:“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你还打算干下去吗?” 凉子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行动都是和父母一起反复探讨、反复演练过的,她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一定要干下去。我的决心毫无改变。” ‘“哦。”邦子又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明白了。既然这样……” 她那细长的手指“嘎嘣嘎嘣”直响――其实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带有这样的气势罢了。 “剩下的事,就交给妈妈吧。” 2 “既然这样,那么……”仓田真理子看了看聚集一堂的三张脸,吐了吐舌头,“该怎么办呢,小凉?”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已经结束,同学们早已纷纷离去,只有他们几个人留在了三年级一班空荡荡的教室里。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外头晴空万里,分散在校园各处的运动社团的成员个个都晒得黝黑。 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排列整齐的课桌上。背靠窗户坐着的野田健一完全成了一幅剪影,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没关系,反正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羞涩、尴尬、不安。 凉子、真理子、向坂行夫和健一。应凉子的呼吁前来的同学只有三个,加上凉子也只有四个。 在二十日商量毕业创作主题的会场里,凉子表现得既勇猛又激昂。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回归现实,开始冷静地开列人员清单。指望得上的朋友和伙伴,还有可能参与其中的同学,凉子――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首先是古野章子和井上康夫。章子是她的好友,井上康夫是去年二年级一班的副班长,而且自己和高木老师发生冲突时,他也表现得非常可靠。从当时的言行来看,他自然是站在凉子一边的。 然后就是 别的班级的班长和副班长、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剑道社的伙伴,也有一些非常关注柏木卓也事件的人,招呼一声也许会欣然参加吧。 因此,在取得各班班主任的同意后,凉子贴出了呼吁大家参加这次调查活动的手写广告,还做起了一对一的游说工作。 然而,列在清单上的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得起劲。 最让凉子深受打击的,便是章子的断然拒绝。 “小凉,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觉得学校的做法不可原谅。”章子的语气十分强硬,凉子没有一点插话的余地,“可是我觉得,仅凭我们的力量去调查这样的事件,是不现实的,绝不可能圆满地达成目的。” “尽力而为罢了。”凉子诉说道。 但章子还是摇了摇头:“什么程度才算是‘尽力’了呢?我不知道,小凉你知道吗?” 凉子也只能摸索,不可能有清楚的认知。但她觉得摸索本身也相当有意义。 “这很危险。我可不想跟这种事情沾边。老实说,我也没有这个时间。我想做的事情很多,都是为了准备中考而忍着不做呢。” 是写剧本之类的吧。 “小凉,我劝你别干了。作为好朋友我求你了。怎么,不行吗?现在已经撤不出来了吗?” “不是这么回事。”凉子说。章子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对不起。”双方相互道歉道。 “对于柏木,我也觉得挺遗憾的,真的。我不会忘了他。” 对了,柏木评论过高年级学生胡改编的契科夫的话剧,还向深有同感的章子搭话…… “这是两回事。我还想什么时候把柏木写进剧本呢。” 让他成为话剧中的人物。 章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口:“我有志于剧本创作,觉得用这种方式排遣心中的郁闷才最合适。” 就是不想在现实中面对吧?凉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小凉的好朋友,这一点不会改变吧?” 不会改变吗?这种确认本身便意味着否定。聪明的章子自然知道这一点,她是想用这样的话来代替“再见”吧。再见,藤野凉子,我已经跟不上现在的你了。良友离去,意兴萧然。 第二个是井上康夫。他的回答倒直截了当:“没这种闲工夫,也没兴趣。” “可上次你不是挺支持我的吗?” 面对不假思索就缠上来的凉子,他的银边眼镜寒光一闪:“我并不是帮你。只是因为高木老师失去了理智,我得出面阻止罢了。” “可是……” “藤野同学,你要申请推荐入学的吧?”他说起中考的话题,“我们对各自的成绩心知肚明,就不必谦虚了。你我都是能轻松达到推荐要求的人,但如果我们参加升学考试,应该能进入更好的高中,所以学校不太愿意给我们推荐名额。还是别太依赖推荐入学为好。” “我也没说不复习啊。” “可事实上,复习和调查难以两全。” “调查只在暑假里进行,拖拖拉拉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我们会设定一个期限,最晚也不拖到暑假之后。” “对考生而言,暑假可是十分宝贵的时间。” “知道啊。” “我不认为你们能够严守这个期限。” “肯定会严格遵守,并在期限内取得成果。” “藤野同学,”井上康夫郑重地喊了一声,摘下银边眼镜,这张不戴眼镜的脸看上去更加冷酷无情,“一意孤行可不像是你的风格。毕业创作的文集我会负责汇总,至于别的,那就恕难奉陪了。” 就这样,谈判破裂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说没有时间,就是准备复习忙不过来,“藤野你别干了”“你以后会后悔的”,如此种种。 结果,第一次碰头会只来了最熟悉的几位朋友。 真理子、行夫和健一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都十分明白:凉子相当失望,靠他们三个是没什么用的。他们因此士气低落。 而事实上,凉子内心的沮丧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他们并非毫无能力,可仍不具备能与凉子比肩的决断力。真理子是不论凉子说什么都会赞成,向坂行夫也差不多。野田健一也许是觉得在上次野田家发生――或者说差一点就要发生的事件上欠了凉子的人情,为了偿还这份人情才来参加的吧。所以这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紧随凉子,反而难以形成战斗力。 古野章子说得一点不错,这种尝试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一个人考虑计划时明明如此情绪高涨,将自己想象成正义的化身,可现在,凉子开始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悲了。 就是不想在现实中面对吧?曾经在心底如此蔑视章子的凉子,或许远没有章子成熟,根本不了解现实的严酷。 “打起精神来啊,小凉。”真理子使劲拍了拍凉子的后背,“我们都是你的死党,会跟你一起拼命的。” 凉子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就是开不了口。向坂行夫低着头,野田健一则依然维持着剪影的模样,一动不动。 “我说小凉……”就连真理子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弱了。 就在此时,随着“哗啦啦”的声响,教室的移门被拉开,随即又响起一个与此时的氛围极不相称的粗嗓门:“哦,这儿集合呐。” 来人是北尾老师。他是三年级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篮球社的顾问。他刚刚应该在指导学生练习,因此身穿运动套装,脚蹬运动鞋,脖子上还挂着个黄色的哨子。 “藤野,现在报名参加你的调查活动还来得及吗?”北尾老师朗声说着,晒得黝黑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他朝边上移开一步,将原本藏在身后的学生拖了出来。“我给你带来了一名志愿者。” “啊呀。”真理子傻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北尾老师一把推出来的是胜木惠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 这是个在凉子这届学生中出了名的不良少女。迟到、旷课数不胜数,经常因化妆、烫发受到批评,还曾在深夜徘徊于灯红酒绿的场所,并因此接受过警察的管教。有关她的传闻更是不计其数。 她下身穿着一条几乎拖地的长裙,上身是一件很短的衬衫,短到几乎露出肚脐,领口处解开两颗纽扣,可以看到里面佩戴的银项链。她两腿交叉,故意将脸扭向一边,一脸怄气的神情。 “喂,胜木,快过来。” 惠子不耐烦地甩开北尾老师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裙子真的拖到了地板上。 “是胜木同学吗?” 北尾老师朝站起身来的凉子笑了笑:“是啊,她想参加。也许她只会添乱,不过还是希望能尊重她的心愿。” “谁说我要参加了!”惠子扯开嗓门说道,似乎要立刻扑向北尾老师似的。北尾老师笑着躲闪了一下。 “别不好意思啊。你在我面前不是滔滔不绝了很久吗?那股劲儿跑哪儿去了?”受到惠子的影响,北尾老师的语调也变得随意起来。 “你看看他们的表情,分明是在讨厌我嘛。” 惠子不耐烦地朝凉子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臂。真理子往后缩了缩身子,好像真被她揍到了似的。野田和向坂这两位男生也像冻僵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你是挺讨厌的。藤野,她这样加入你们会不会很麻烦啊?” 北尾老师真是豁达过头了。凉子根本无法回答。 “反正你也一直是添麻烦的主,而且是明知故犯,对吧?所以今天再给藤野添点麻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被添麻烦的一方可不会这么想。 北尾老师勾住极不情愿的胜木惠子,将她拉向自己身边。 “藤野,这家伙是旧二年级四班的代表。” “啊。”凉子想起来了,惠子确实是二年级四班的学生,而北尾老师在他们读二年级时,也正是四班的班主任。而大出俊次就是这个班级的。 “胜木和大出还好过一阵呢。”北尾老师用他的大嗓门继续说,“作为大出俊次的女朋友,这家伙很为他打抱不平。所以我臭骂了她一顿,叫她别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嘀咕了,正儿八经地把想法告诉藤野不就行了?是这样吧,胜木?” 北尾老师并没有嘲笑她,虽然语气略带调侃,但听得出,他的态度极其认真。 “怎么样?能够收下胜木吗?我也为她求个情。” 说着,北尾老师端正姿势,朝凉子鞠了一躬。凉子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脑子空转的声音。 “我说……只有胜木一个人?”向坂行夫用平稳的声音问道。他此刻还在课桌旁站着。 “嗯,是啊。” “那么,胜木的同伙,不,她的朋友们没事吗?没事的意思是说,那个……” “不会来瞎掺和的。”北尾老师故意用小混混惯用的卷舌音说道,“到了三年级,胜木已经被以前混在一起的同伙甩掉了。” “胡说!”惠子高声抗议,“谁给甩了啊!” 北尾老师笑了:“哦,是吗?那对不起啊。这家伙已经跟不良团伙脱离了关系,现在正独来独往,清高得很呢。” “北尾老师平时是这个样子的吗?”真理子在凉子的耳边嘀咕。 “跟平时不太一样。” 凉子心想,在将胜木惠子当作问题学生面对时,北尾老师或许会露出另一张面孔。不过现在他似乎很开心。 “那时是各自去向不同吧。大出的事估计也是原因之一,对此她多少有点自己的想法。所以,如今的她跟藤野、仓田你们以前熟知并觉得讨厌的胜木惠子不太一样了。” 被人当面这样数落,虽然有点气鼓鼓的,但毕竟没有发飙,也没有逃跑,如此老实的胜木惠子确实令人惊讶。 “怎么样?能将就着用吗?如果她派不上一点用场,还要拖大家的后腿的话,就跟我说一声。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负责回收。” 惠子脸红了:“我是垃圾吗?” “是啊,曾经是垃圾吧。” “北尾老师。”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着野田健一时,北尾老师眯起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 “嗯,是我。发现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师抿紧了嘴唇,“当时一定很难受吧,所以你会来帮助藤野,对吧?” 健一点了点头:“可是,老师,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组成团队。就靠我们这么几个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团队。” 凉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冒出冷汗。此时此刻根本没必要说这样的话嘛。这家伙老实过头了。 “哦。”北尾老师看着凉子,凉子避开了他的视线。自开始上学以来,凉子从未避开过老师的视线。 “那又怎么样?”北尾老师催健一说下去。 “我想,虽然不知能否与胜木成为同伴,但如果胜木对大出的事情有很多想法,不妨说来听听。这也是调查所需要的,对吧,藤野?” 凉子愣愣地看着野田健一的脸,表情又像生气,又像感谢。 “是、是啊。”比起健一,凉子的声音倒显得更傻。 “是这样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胜木交给你们了。我就在外边,有事招呼一声。”说完推了一把惠子,“哗啦啦”地拉上移门,北尾老师的身影就消失了。 尴尬的沉默降临。 惠子和凉子两人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和距离。到底该怎样打破沉闷,凉子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个学校都是这样。可即使不良学生总会聚在一起,也不会仅仅形成一个团伙。在凉子的年级里,大出他们自然是坏到极点的一伙,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坏男生组成的团伙。 女生的情况也一样。如“群雄割据”一般,总会有几伙人在学校里招摇过市。不过和总在学校里闹腾的男生不同,城东三中的女生不良团伙一般会在校外寻找剌激。 凉子的母亲邦子曾经说过,这是一种区域性的风气。住在平民区的女孩比较早熟,往往会将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龄大的男人。 她们的越轨行为一般倾向于徘徊深夜街头、短期离家出走,以及不正当的异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际等几近卖春的勾当。 凉子这届学生中,女生间常见的阴损欺凌或孤立某人的行为往往不是源自无视校规制度的问题女生,而是零星发生在普通学生之间。谁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环境,比如一年级时,真理子就曾不幸成为受排斥的对象,对此凉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这一状况并未恶化。 不过,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胜木惠子不属于此类。 说来像是在讽刺,但事实就是如此。因此在凉子眼中,惠子她们这种有着明显越轨行为的团伙与自己毫不相干,好比不同种类的鱼儿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师说“以前尽给人添麻烦”,凉子也没有感到过多少麻烦,反正也没什么交集。要说有关系,也有那么一点。如果她们闹得太过分,学校的声誉会受损,自己也会间接地受到负面影响。还有,如果她们的妆化得太浓,教室里的气味会很难闻。 “藤野,”胜木惠子喊道,两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这么几个人,没想到你朋友这么少。” 她虽然站相糟糕,但脸上并没有恶意的嘲笑,眼里也不见蔑视的目光。凉子认为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 以前凉子见过很多次惠子浓妆艳抹过的脸,今天倒是比较接近本色。也许是被北尾老师教训过了吧:把脸洗干净了再来! 眉毛没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较小,单眼皮;鼻梁笔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脸部轮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向往的精致小脸;发型是较随意的短发,发尖好像烫过;脖子往下呈现出漂亮的曲线。 真理子抓住了凉子的胳膊,凉子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仰视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惊讶啊。” 她也为自己竟会这么回答而感到惊讶。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长裙,坐了下来。随即她理所当然似的跷起了二郎腿,脚上的鞋子总是不好好穿,后跟处已经踩瘪了。 “听北尾说,你不去教育委员会投诉高木,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才使学校同意你搞‘调查活动’,是这样的吧?” 成功谈成这桩交易要多亏凉子的母亲邦子,大致情况确实如惠子所说的那样。凉子看着惠子的眼睛’点了点头:“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够阴的。”话虽凶狠,听上去倒并无责难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价可真高。” “我很痛的。这么干才能扯平嘛。” 仔细端详了一会凉子的脸,惠子显出稍稍有些泄气的神情。 “让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北尾的自作主张。自说自话一大通,都是些老爷子的唠叨,无聊。” 这自然不是学生谈论老师时该说的话,太没礼貌了,但也没什么恶意或敌意,就像酒吧老板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谈论老主顾似的。凉子觉得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担心大出吗?”野田健一一本正经地问道。他此刻已经坐 回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膝盖上,就像在参加面试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面试胜木惠子,而是正相反。无论摆出怎样的态度,也总是惠子显得更有气派。 真好笑。凉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撅起下巴:“听说你发现柏木卓也的时候吓得都尿裤子了,真的吗?” 健一的脸上连“一本正经”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飞色舞地笑了起来:“那时大家都在传,说保健老师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给你买内裤呢。” “干吗呢?”真理子愤愤不平地插话道,“欺负野田有什么意思嘛。” “没欺负啊,只是问一下而已。尿了,还是没尿?” 凉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时,健一开口了。 “差一点要尿,但没真的尿。”他面对惠子说着,挺直了身板。 惠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睁开的,好像正看着我。” 教室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健一继续缓缓地说:“乍一看并不觉得他已经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冻住的,眼皮也是,闭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么可怕的情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凉子吃惊地看着他。 他依然平静地说道:“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他了。” 凉子心中一惊。她担心健一会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在那以后,我遇到了更可怕的情景。我自己差点做出比这个还要可怕的事。 还好这只是杞人忧天。健一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凉子望着胜木惠子。惠子低下头,将视线落在裙摆上。头发在面前垂下,整张脸只看得到一个鼻尖。 “不是俊次干的。他不会做这种事。”她低声说道。 “听说你跟他好过,真的吗?”真理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惠子扬起脸,看着真理子点了点头:“去年圣诞节前分手了。” “为什么要分手呢?吵架了吗?” 向坂行夫看不下去了,他轻轻捅了捅真理子的后背,真理子却连头也不回。 “大出会真心和女孩子交往吗?他可不像是这种人。” 惠子抬起右边的嘴角笑了笑。谁这样笑都不会好看,特别是初三学生。惠子却似乎对此很拿手。“这么说,你知道好多种人?” “知道啊。”真理子天真地说道,没有撒谎也没有逞强,她真是那么想的,“学校里不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啊。”惠子咕浓道。向坂行夫不知为何笑出了声,这次真理子有了反应,回头看了看他。“向坂你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 凉子也笑了。只有健一仍保持着严肃的表情。 “行了。我跟俊次交往也罢分手也罢,没什么关系的。” “有关系啊。”真理子仍不肯抛开这个话题,“你想参加我们的活动,不就是因为你还喜欢着大出吗?” 惠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还伸出双脚连连跺着地板,显得得开心极了:“啊,真受不了。你太幽默了。” “是吗?”真理子歪着脑袋问道。 “是北尾老师叫你来的吧?”凉子大胆地问,“刚才的话好像是这个意思。你能告诉我们真实情况吗?” 惠子继续笑着,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凉子:“你真以为北尾会这么做?” “有可能啊。” “北尾会让我这个差生去帮一个人见人爱的优等生?” “由于这次的事情,我这只优等生股票也跳了水。”凉子轻轻摊开双手,“你刚才不也说过吗?没找到几个人。大家都反对我,都不来帮我。” 围着凉子的三个人全都垂下了头。 惠子说:“估计不是反对,是赞成却不肯参加,因为麻烦。” “哎?”健一发出小声的惊呼。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不愿意被学校盯上嘛。”惠子说得很干脆。她抬手往上持了持头发,坠在耳垂上的一只耳环闪烁了一下。“其实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这只是北尾与我的一个交换条件,他好歹算我的班主任。我呢,不打算进高中。” “不升学吗?”向坂行夫冒冒失失地高声问,“那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行。美容师、美甲师什么的,都行。”说着,惠子摇摆着手指,将指甲亮给大家看,“我家傻老妈发火了,说不上高中就成不了正经人。早知道她蠢得很,没想到竟蠢成这样。我现在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嘛。”惠子的语气就像在谈论天气,“就算能进高中,也不会是什么正经学校,进去只会变得更傻,而且会毕不了业。” “真现实。”向坂行夫表示佩服。 “可你的朋友们不都要上高中吗?” 惠子的脸都扭歪了,真理子的问题似乎戳到了她的痛处。 “所以说,麻烦嘛。” 凉子隐约察觉,和惠子混在一起的不良女生们应该会进入被惠子说成“不正经”的高中。即使在初中时掉了队,也还是会想读高中,就算明知读了也会中途退学。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大家都是如此吗?凉子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你是因为这个跟伙伴们闹翻的吗?”向坂行夫口无遮拦地问道,被惠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便马上缩紧了脖子,“对不起。” 惠子瞪了行夫一会儿,哼了一声,又背过脸去:“就是那么回事吧。” “哦,你被她们赶出来了。”真理子毫不知趣地说。没等惠子作出反应,她补充道:“其实你的选择一点没错。既然上高中也没什么意思,那就不如不上。我也想过自己不升学也挺好的。” “真的吗?”行夫大吃一惊,“我可不知道。” “我们家里商量过,我成绩不好,不如初中毕业后就去工作。爸爸妈妈同意了,可爷爷奶奶哭哭啼啼的,说那样太没面子了。” 惠子脸上的怒容消失了。她好像对此很感兴趣,探出身子问道:“那结果怎样?还是要上高中吗?” “嗯。”真理子点了点头,刚才她一直藏在凉子的阴影里,现在却将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惠子,“能进公立学校那就去,要是只能进私立,可能就不读了。所以考公立落榜的话就不上高中了。”真理子的语气毫无迷茫,就像在说一件铁板钉钉的事。 “那么仓田,你做什么呢?” “什么做什么?” “将来啊,不上别的学校了吗?” 真理子笑道:“不知道。先在我爸妈工作的地方打打零工吧。” 真理子向凉子说明,父母工作的地方是一间加工盒饭的工厂,现在正在招收白天的零工。 惠子诧异地眯起眼睛:“现在可以打零工,可以后就麻烦了。” “是吗?” “一定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凉子发现向坂行夫正在眨眼睛。自己现在大概也是这副模样吧。 “我那个傻老妈一直是干酒吧的。”惠子说,“就连这个也干不好,还被男人骗走了钱。老大不小的,真丢人。” 惠子的口气很恶毒,凉子却从中听出了惠子的主张:我才不会像她那样呢。 “干酒吧,干得好也不错。不过得看人,像我老妈那样,年轻的时候还好一点,成了大妈就不行了,可问题是她没啥自觉。” 自己受苦受累,就是希望惠子能走上正路。惠子应该进 高中,最好能上大学。母亲时哭时骂,没完没了。 “看到我的成绩还要说这样的话,不是蠢到家了吗?” “所以,北尾老师他……”健一不失时机地将扯到老远的话题拉了回来。 “哦,是啊。北尾懂我的意思,说我读三流高中只会更加堕落,还不如找份工作或读专科学校来得好。”惠子胡乱挠了挠时髦的短发,“他说他会帮我说服我老妈,所以我才听了他的命令。” 总算有点眉目了。“这就是要你帮助藤野凉子的交换条件?” “就是这么回事。”惠子哼了哼鼻子,像模像样地模仿起北尾老师的声音来,“‘初中三年,你至少得干一件正经事。’” 我要做的是正经事?凉子的心绪不由得晃荡了一下。 “再说我也觉得,就现在这样,俊次也太冤了。” 凉子抬头看着惠子。她一直称大出为“俊次”。难道胜木对大出俊次没有别的称呼吗? “胜木,”真理子认真地说,“你真了不起。” 大家愣了一愣,惠子突然大笑起来,凉子、行夫和健一也踉着笑了起来,只有真理子一人一头雾水,惶恐不安地看着大家。 “怎么了?为什么笑?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了吗?” “没有,没有。”行夫安慰她,“真理子你也很了不起。” “那就不要笑了嘛。” 可大家还是刹不住车,又继续笑了一会儿。 “胜木,你这样会不会遭到以前那些朋友的排挤呢?”最早恢复常态的健一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疑问,“你跟优等生藤野凉子在一起,会不会被她们当成叛徒?” 惠子耸耸骨感的肩膀:“无所谓。她们已经不拿我当回事了。” “北尾老师也会帮你的。”真理子说。 “老师都靠不住。仓田,你还是不要抱这种希望,因为学校最终是不会为我们考虑的。” 一针见血。凉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以前的那些朋友,现在满脑子都想上高中,今后也不会再惹是生非了。她们都是胆小鬼,就算她们不捣乱,三中的名声也都已经坏到家了,如果再闯出什么祸来,恐怕就要被警察盯上了。” “她们为什么这么想上高中呢?”真理子依然对此耿耿于怀,“跟胜木和我一样看待高中,不也很好吗?” “仓田,你真是个笨蛋!” 言语粗暴,却并无辱骂之意。 “你不知道吗?女高中生总是被世人宠着,好多东西都可以不花钱玩。那些家伙一定要成为女高中生,因为能占便宜呗。”惠子撅起嘴,尖刻地说。 凉子他们虽然对此多少有几分了解,但总觉得跟自己没关系,现在却被惠子用“能占便宜”一语道破。 “不用管我了。”惠子语速很快,似乎有些心急,“重点是你们要怎么做,不是吗?我能帮上什么忙?” 大家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我先说在前头,俊次根本没把柏木卓也放在眼里。”惠子说,“是在理科准备室吗?就是他们打架的地方。” “嗯。柏木就是从那时起不来上学的。” “从那以后俊次就不提起他了,只说过‘那家伙是个怪人’‘是他主动来找碴儿的’,仅此而已。” 在大出俊次眼里,柏木卓也是个“怪人”。 “我也不认识柏木卓也。他肯定不是俊次的跟班。如果是,我不可能不认识。” “原来你跟大出已经熟到那种程度了。” 突然发话的野田健一声音毫无底气。惠子似乎很生气,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是啊。怎么了?不行吗?” 健一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代他回答的是真理子。 “所以问你为什么要分手嘛。” 真是天真得没边了。惠子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情。 “仓田,你真像个刨根问底的记者。” 真理子笑道:“对不起。” “你跟向坂,我们都叫你们‘肥猪夫妇’。” 这句话倒是真的有点恶毒了,即便是迟钝的真理子也能感觉到,她的脸马上变得灰暗起来。 “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行夫说,听来不像是在说明,倒像在争辩。 “跟别的女人黏糊上了。我讨厌这个,就向他提出分手了。” 凉子他们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惠子是在诉说自己跟大出俊次分手的理由。他们不知该如何过评,只能保持沉默。 “藤野,”还是惠子先开了口,“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呢?” 凉子不由得端正坐姿:“什么糊涂事?” “你说要调查这起事件,可你有这样的资格吗?” “我作为三中的学生……” “我也是三中的学生,不只是你有这样的特权。” 凉子找寻着反驳的话语,可没有找到。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竟败在了胜木惠子的手里。 “小凉……” “仓田你闭嘴。” 劈头挨了这一句,真理子真的闭嘴了。 “这话我跟北尾说过。结果他回答:‘你自己去和藤野讲。’” 惠子坐在椅子上摇晃起身体,仿佛要挣破一个看不见的硬壳。凝结成块的话语堵在她喉咙口,她要一吐为快。 “这次的调查,是不是需要相应的‘调查资格’呢?” 不知为什么,惠子在朝行夫发问,行夫点了点头。 “能授予这个资格的人,只有俊次一个,不是吗?” 只有大出俊次一个人。 “到目前为止,谁都不愿听俊次的说法。大家早就将他定性为坏蛋了。不错,他是个坏蛋,不是个好人。我也这么想。可他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 惠子一发不可收拾,话语中带着先前北尾老师用过的卷舌音。 “藤野,要调查这起事件,首先应该去听听俊次的说法,不是吗?对他不闻不问,只顾自己调查,这还有意义吗?他如果不说‘帮我调查一下’之类的话,那谁都没有调查的权利。我们又不是警察。”说完,惠子停了下来。她有点接不上气。 “我觉得无论藤野说什么,大出都不会听。”健一嘟嚷道。凉子无法回头去看他。她正低头沉思着。 “不一定。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并且,只在跟俊次无关的方面瞎捣鼓,肯定是毫无意义的。” 惠子说得很对。要面对现实,自然必须面对大出俊次。 “我不认为必须从大出那里取得调查资格。”凉子抬起头,对胜木惠子说,“但跟他交谈是有必要的,也必须听听他的说法。” 最开始的步骤被凉子遗漏了。 “害怕了吧?”惠子笑道,“你们都怕他吧?” “是有点害怕,因为觉得他不讲情理。” “别怕。他不会拿你怎样的,你老爸是警察嘛。” “要去找他的话,我们也一起去。”向坂行夫说道。 可惠子笑了:“不行不行,你们这些胆小鬼去了,反倒会把事情弄糟的。”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凉子问。 惠子直盯着凉子的眼睛,说道:“藤野,你真打算跟我一起走在大街上?” 凉子接受了她的挑战:“只要你觉得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惠子眨了一下眼睛,哼了一声。 “我也去。”真理子说,“可是小凉,光是女孩子去的话……” “没关系的。” 惠子说得没错。大出俊次要是看到了健一和行夫,就不会说真话了 吧。 接着,真理子说了句异想天开的话:“我们找个保镖吧?” “啊?” 凉子和惠子同时发出惊呼。 “你没病吧?” “就算大出不会怎么样,他老爸不是脾气很大吗?连电视台的人都挨了他的揍。所以得请保镖。”真理子继续说,“让保镖在一旁守着,有危险就出手相救,没危险就什么也不干。这样不就行了?” “仓田,你有这样的人选吗?”惠子半开玩笑半作弄似的问道。 谁知真理子两眼放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有啊。” 3 藤野凉子与胜木惠子肩并肩走在烈日暴晒下的大道上,仓田真理子落后一步左右跟在她们身后。 因火灾失去居所的大出俊次和他的父母,现在临时居住在车站后方的周租公寓里。具体地址和电话号码,北尾老师已经告诉她们了。 由于正值暑假,在今天这样的工作日里,车站前依然十分热闹。带着小孩一起逛街的大人、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成群结队的学生;扛着风俗店招牌的皮条客站在街角拉客,小额贷款公司的女职员在派送纸巾。三个女初中生正穿行于如此喧闹嘈杂的闹市中。 “他真的愿意和我们见面吗?”真理子一边笨拙地避开迎面而来的行人,一边望着惠子的后背问道。 “你真啰唆。没问题的。”惠子没好气地答道,“他只是有些吃惊,说了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三人都穿着夏季校服。惠子曾嚷嚷着要穿便服,可凉子坚持说这是去办“公事”,不能穿便服。惠子说校服已经穿得走了样,至少要把裙子截短一点。 惠子为此发了不少牢骚。而今天来到集合地点一看,发现她穿的裙子整整短了十公分――不,差不多八公分吧。 “电话里看不见表情,”真理子担心地说,“也许他不是在吃惊,而是在生气吧?” “见了面就知道了。”惠子说着,快速地回头望了一眼。她并没有看真理子,而是将视线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就算俊次生气了,也用不着害怕。你不是带‘保镖’来了吗?” 惠子回头望的正是那位“保镖”。 “保镖”正跟在她们身后,距离她们既不近也不远。他没穿校服,身着白色丁恤和棉布裤子,脚穿一双看上去既厚又重的运动鞋。 他不算大个子,个头只比凉子略高一点,并不给人十分强悍的印象。他长相平平,没什么特征,剃了个平头,肌肉发达又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要是在学校里跟他擦肩而过,只会觉得他是哪个运动社团的同学,也不会特别留意。 二年级时是三班,到了三年级还是三班,他的成绩应该处于中等偏下,从这方面而言,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学生。 但是,经真理子一介绍,凉子和惠子都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 并非和他有过什么来往,只是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大家身处同一年级,自然见过面,只是没有机会亲近罢了。而真理子介绍的这位“保镖”在学校里近乎“透明人”。因为除了学校规定必须在校的时间,他几乎不待在校园里。 不过还在一年级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山崎晋吾,是一名不同寻常的学生。 他是一名空手道武术家。 初三时已是职业空手道初段的他,被称作“武术家”似乎没什么不妥。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开空手道武馆的。现在,他祖父是总教头,父亲是教头,哥哥是代理教头。 城东三中没有空手道社团,因此山崎晋吾不参加社团活动,一放学就径直回家,每天都在家中的武馆苦练功夫。 他相当沉默寡言,跟桥田佑太郎有得一拼。他一心朝着空手道武术家的方向发展,学校生活只是“应付一下”罢了。他在学校里没什么好友,不过也不招人讨厌或被大家孤立。相反,男生们都对他另眼相看,据说还有不少女生狂热地崇拜着他。 “可不是吗?人家可是真正的武术家。”说起他,真理子就显得十分自豪,好像在说自己似的,“非常非常厉害哦。” 他的绰号叫“终结者”,凉子和惠子都有所了解。 “你怎么会跟‘终结者’混得这么熟?” 对真理子跟山崎晋吾的关系,惠子感到很震惊,就连凉子也有点遭到背叛的感觉,此前真理子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山崎晋吾。既然招呼一声就答应来做保镖,这说明两人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你一直都对我保密着吧?”凉子的话里带着少许怨气。 “不是,不是,其实我跟他不太熟。” “胡说,不熟怎么会叫他来当保镖呢?” “山崎就是这样的人嘛。” “所以啊,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真理子解释说,山崎晋吾的姐姐在自己父母工作的那家盒饭工厂当事务员。 “是去年入职的。那家工厂每年秋天都要开运动会,还要叫上一家子一块儿参加。” 跟随父母一起去参加运动会的真理子在那儿遇上了山崎晋吾。 “山崎也出席运动会吗?” “嗯,不过他只是来为姐姐鼓劲的。” 真理子从父母和山崎晋吾的姐姐那里听到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每逢当事务员的姐姐因加班或同事聚餐必须晚归的时候,山崎晋吾就担心姐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一定会去接她。真是个好弟弟。 “我弟弟愣头愣脑的,在学校里挺吓人的吧?你倒不如借此机会跟他成为好朋友。” 真理子没有傻到说出“是啊,你弟弟是‘终结者’嘛”之类的话,倒是山崎晋吾的姐姐带着自豪的口吻笑着说:“晋吾在上小就被同学叫作‘终结者’了。” 一旁的山崎晋吾见她们在谈论自己,依然一声不吭,不过眼睛里还能看出表情来,似乎在笑,又似乎很难为情。 “仓田,如果你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或是在上学路上遇到流堪,总之不管遇到什么麻烦,都跟我弟弟说。他肯定会帮你的。” 据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山崎晋吾不肯拔拳相助的话,回家可得要挨他老爸,也就是教头的揍。 “这就是我们家的家训:见义不为非勇也。” “我说……”惠子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愣住了。凉子的想法和惠子相同,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真理子啊,那只是场面话罢了,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不过信以为真的真理子才是对的。这不,她一个电话就把山崎晋吾找来了。 今天在碰头地点见了面,大家不好意思地打了招呼后,凉子忍不住对山崎晋吾说:“山崎,谢谢你。可你真的对我们没有什么疑问吗?如果你不赞成我们的行动,你用不着勉强自己。” 山崎晋吾沉默着,看看凉子、惠子,再看看真理子,摇了摇头。 “你意思是不必考虑这些?”真理子发问后,他点了点头。 “喂,你是哑巴吗?”惠子的语气很冲。 山崎晋吾的表情毫无变化,倒是终于开了口:“不用担心大出。”出人意料的是,他声音很柔和。 “叫人担心的是他老爸。他还打过校长呢。” “是啊,所以我们很害怕。”真理子真的发起抖来,“但山崎一来,我们就不怕了。” “如果你打了大出的老爸,可是要进少教所的。”惠子纠缠道。 山崎晋吾毫无惧色:“我不会先动手的。” “嗯,”真理子微笑着点头,显得很放心,“胜木,没事的。” “大出看到山崎,会不会有所戒备呢?” 凉子的担心也被山崎晋吾的一句 第二章 5 大家离开后,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 当神原和彦提出还要跟大出俊次说几句话时,法官井上康夫也想留下来旁听,被野田健一挡了回去。 “被告和辩护人沟通,法官待在旁边算怎么回事?” “可马上就开始秘密会谈也不太好吧?” 带着沉稳的表情看着两人斗嘴的神原和彦谦逊地说:“其实,我只是想对大出作个详细的自我介绍罢了。” 俊次哼了一声,故意不看着神原和彦:“井上怕我突然揍你或威胁你,才这么警惕吧。” “哪有这回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叫上山崎了。”井上康夫皱起眉头,“大出,你不是已经认可神原当你的辩护人了吗?” 井上康夫摆出大道理,训斥仍在不断发牢骚的大出俊次,一旁的野田健一看在眼里,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野田健一曾经见过神原和彦。 他不会忘记的。就在学校的边门旁。四月十三日星期六,就是《新闻探秘》节目首次将柏木卓也的死搬上荧屏的那一天。 当时,健一并不知道对方的姓名,连长相都很陌生,只知道他不是三中的学生。 他们聊了几句。他看完电视节目,想哀悼柏木卓也,于是来看看发现遗体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一定是柏木的朋友,说不定是小学时的好友。健一当时这样考虑,才告诉他自己是柏木遗体的发现者。当时对方的表情十分阴郁,自己还安慰了他几句。 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应该不是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对方又作出了怎样的反应呢? 大出俊次没好气地靠在椅子上,神原和彦坐到离他稍远的课桌上。神原和彦的身高和野田健一差不多,坐到桌上后,双脚便悬在了空中。大出俊次的个子比较高,坐在初中生规格的椅子上,两腿显得很长。 大出俊次的举动往往也超越了初中生的规格。处理与他相关的事件,恐怕必须采用校内审判这样突破常规的手段。 而这件事,只有藤野凉子才能做到。从与大出俊次相反的意义上说,她也超出了一般初中生的规格。不过相比“规格”,用“水准”这个词似乎更合适。 “野田。” 听到喊声,健一深吸一口气,带动嘴里的唾沫发出滑稽的声响。大出俊次像看到脏东西似的投来厌恶的目光。 “我跟你见过一次,对吧?” 健一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此事。如果换作自己,肯定会隐瞒下去,即使不知为何要隐瞒。 “你说你在边门那里发现了柏木。你还记得吗?” 大出俊次的脸明显地扭曲起来,简直像一具捏坏的泥塑。 “还有这事?”他低声哼哼着,给了两人一个白眼,那架势好像马上要从椅子上起来大打出手了,“你们早就认识了吧?这不还是想搞鬼吗?” 被大出俊次一吼,健一心中那个卑微的自己又缩作了一团。神原和彦倒依然不动声色,保持着四平八稳的语气:“偶然相遇罢了,并不是早就认识的。是吧?” 健一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怒目瞪视自己的大出俊次频频点头。 “那时,电视台播放了关于柏木的节目。我想起了柏木,就到这所学校来看看,正好野田也在。” 尽管眼神凶狠依旧,大出俊次倒没有离开椅子动手的意思。 神原和彦为何要提及此事?简直像看穿了健一的心思。野田健一也很想看穿神原和彦的底细。这个在发现柏木卓也遗体现场遇到的少年,主动要求担任大出俊次的辩护人。作为与事件毫不相干的外校学生,他为何会如此起劲?他有什么企图?必须尽快打探出他的真实意图,向藤野凉子汇报。 也许,神原和彦想搅黄校内审判…… 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健一搞不懂他的心意。只是出于一时兴起的好奇心,还是为了消磨时间?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也许神原和彦没把大出俊次当回事?如果他以为能和大出讲得通道理,那就大错特错了。 若真是如此,这份单纯的正义感会酿成悲剧,抑或是喜剧? “当时,我们说过几句话吧?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有一点,我要向野田道歉。我撒了一个谎。”神原和彦说道,“那时,你问我是哪所学校的,我回答的是英明中学。” 是这样的吗?健一也记不清具体对话了,记得的只是他的……他的…… “其实没必要撒谎,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不想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真是对不起。” 第一次见面时,神原和彦没有说过“对不起”吗? “英明确实也考过,但没考上。”那是一所比东都大附中还要高一个档次的私立学校,神原和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想显摆一下呢。” “没事,别放在心上。”远远传来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一个身在远处的野田开了口。 “你们那会儿都干了些什么?” 大出俊次简直像个猜疑心结成的硬块,似乎只要一打开开关就会一跃而起,把眼前的事物破坏殆尽。 “没干什么,真的。”神原和彦仍然温和地笑着。 面对对方如此可怕的眼神,他怎么就不害怕呢? “只是回忆起柏木的事罢了。野田也是如此吧?” 大出俊次抬起身子,转脸盯着野田健一,满脸不信任的表情。 “野田说,如今事件变得扑朔迷离,连柏木是不是自杀的也搞不清了。可无论如何,柏木肯定有自己的秘密,别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或许说过这样的话吧。净是些“不清楚”“不明白”之类不中用的废话。 “野田可没说你的坏话。如果你很在意,我可以为他证明。” 神原和彦真的笑出了声。他愉快地晃动起穿着运动鞋的双脚。可是,话语的余音尚未消失,大出俊次便怒吼起来。 “什么屁话?我还怕这种家伙背后说坏话吗?” “野田是辩护人的助手,他要是有了偏见,可就麻烦了。”分明是开导、教诲的口气,“你还要感谢野田。我们在那种情况下见过面,我又主动提出做你的辩护人,所以他感到奇怪甚至有几分怀疑。他在担心你,因此主动要求做我的助手。” 目露凶光的大出俊次疑惑不解地眨了几下眼睛。野田健一担心大出俊次?难以理解。 野田健一也很惊讶。这个神原和彦什么都看透了,作出的解释又正好搔到了自己的痒处。 他记得野田健一,察觉到健一也记得自己,那确实不难推测出健一的想法,可要若无其事地表述出来,还是需要一点心理素质的。 “我只是想搞好这次审判。”健一说。这次的声音比刚才近得多。老是惊慌失措可不行。“既然决定下来,就要做到尽量公正。仅此而已。” 神原和彦点点头:“是啊,对不起了。” 又是“对不起”。 “大出。”神原和彦在桌上挪了挪屁股,将身体转向大出俊次。 大出俊次条件反射似的瞪起眼睛,一脸“你想怎样”的凶相。神原和彦却毫不躲闪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真的觉得,搞这次审判没事吗?” 健一看到大出俊次的脸上露出了迷茫,仿佛扑了个空。事到如今,为什么还问这个? “不是你们要搞,我才答应的吗?”他的嗓音有些变调,“你刚才不是挺会说的吗?我老爸必须理解我的感受什么的。” “那当然是真心话。” “所以……” 健一刚开口,就遭到俊 次劈头盖脸的怒吼:“你给我闭嘴!” “我觉得这么做会伴随着危险。” “是怕我老爸吧?” “不是。”神原和彦摇摇头,“是另一种危险,你不明白吗?” 大出俊次愣住了。 健一一下子明白了:“是说大出家着火的事吧?” “是啊,你奶奶不是被烧死了吗?”神原和彦对着大出俊次点了点头,“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警方的调查有进展吗?报纸上说那是一起纵火案,后来就没有下文了。对此警方是怎么说的?这非常重要。”他加强了语气。 “纵火就是纵火。哪个混蛋把我家点着了。”在神原和彦的引导下,大出俊次的语气也开始认真起来,“反正不是老爸干的。这事跟混蛋老爸发飙一点关系也没有。” 健一不禁想把脸埋进双手中。没明白,还是没明白。他不顾再次遭到怒吼的危险,坐到离大出俊次最近的椅子上去。 “这件事确实和你父亲没有关系。可这到底是谁干的,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和彦的脸。靠得近一些,就发现他长得和自己并不像,至少比自己帅多了。刚才藤野凉子被他指名道姓地问话时,好像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这一幕又在健一的脑海中回放了一遍。 “侦查有进展吗?” “嫌疑犯找到了吗?” 在这番双重夹击下,俊次来回看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眼角仍带有一丝愤怒的痕迹,但更多的是困惑。健一心想,虽然相貌不同,我们俩却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那对双胞胎兄弟。这又是为什么呢? 俊次低头答道:“乱糟糟的,大概正在调查吧。家里也来过几次,问了老爸不少事…” 调整语序并归纳内容后,这番话的意思便是“不了解具体的调查进度”。这种混沌状态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 “是这样啊。”眨了眨眼睛,神原和彦继续问,“听说火灾前有恐吓电话打来,是真的吗?” “你不相信?难不成我在撒谎?” “不,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确实有恐吓电话打来。”俊次抛出这句话,一股新的愤怒又浮现在他的脸上,“那些混蛋警察,从一开始就怀疑老爸和我在撒谎,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问了很多遍。” 问题是,大出父子都不记得接到恐吓电话的日期。 “这又有什么问题?一般不是都这样吗?骚扰电话接过就忘了呗,可不是吗……” 大出俊次夹杂着脏话与怒骂的抱怨又开始了。可以听得出,自从茂木记者那期片面报道的《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家曾收到过许多带有恐吓性质的电话和书信,如果一一认真对待,就没法正常生活了。因此,一家人的感觉也变得迟钝起来。 “可火灾发生前,恶作剧的风暴不是已经平息了吗?” “算是这么回事吧。” “那还得分开考虑才行。”神原和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灾前的恐吓电话共有几通?” “两通?不,是三通。” 大出胜接到过两次,大出俊次接到过一次。 “打恐吓电话和纵火的是同一个人?” 神原和彦在自言自语,似乎并未要求对方回答。俊次却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桥田呗。” “桥田?” 健一赶紧为神原和彦说明。当着大出俊次的面不能用“跟屁虫”之类的字眼,为了简明扼要地介绍桥田佑太郎,野田健一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是少年的声音,还是青年男子的声音?” “谁知道呢?是一种很怪的声音。我老爸也这么说。” 费了一番口舌才明白,打恐吓电话的人似乎用了变声器。 健一不由得暗暗佩服。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见面还不到两小时,就已经能从俊次的口中问出有用的话来了。 「我认为大出没有杀死柏木。这是桩冤案。」 神原和彦当着大家面如此断言过。就是这句话起的效果吗?人出俊次与他人面对面认真交谈的场景,健一之前根本无法想象。教师们很难让俊次端正态度,恐怕连多次训导他的警察也做不到吧。 俊次果然很想听到“你是受冤枉的”这句话吧?他一直等待着有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即使这份等待因为他的暴力和意气用事,很难得到大家的理解,但他确实在持续不断的失望中苦苦等待着。 你没有杀人。他一直等待着有人站出来说这句话的时刻。 “我觉得不是桥田。” “怎么可能!” 别老是一惊一乍的,神原和彦是站在你这边的啊。 “假如他是纵火犯,警察早就找上他了,毕竟从事件前后的状况看,警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 “就是啊。那小子恨我……”俊次毫不掩饰怨恨的眼神,“是个叛徒!” 这不叫背叛,叫分道扬镳。健一在心底嘀咕道。 “警察问过你关于桥田佑太郎的事吧?他们在此基础上得出与他无关的……” “哪有?根本没问过。” 面对大出俊次的回答,神原和彦的表情首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没问吗?一点都没问?” “所以说,那些家伙都是笨蛋。” “等等,等等。”神原和彦跳下桌子,双手抱胸,“那桥田以外的学生呢?可能与事件相关的那些学生?” 还是几乎没有人接受过调查。关于柏木卓也的死以及三中的骚乱,警察只问过俊次:“无论是玩笑还是恶作剧,会往你家打电话说‘杀了你’的会有谁?在同学当中是否有人选?” 俊次说出了桥田佑太郎的名字,大出胜也有同样的主张。因此,桥田是犯人的说法,其实是大出家提出来的。 “警察却没有对此迅速采取行动。” “是啊。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群笨蛋?” 凡事都用“笨蛋”一骂了事可是个恶习。健一差点想如此劝说俊次,最终还是没勇气说出口。他向神原和彦询问了一件刚想到的事。 “打恐吓电话和纵火的,会不会是不同的人?” 神原和彦稍加思考后摇了摇头:“从时间上来看,两者结合得太紧密了。这几通恐吓电话和之前的批评电话是不同的,不过也能从中明确一个重要的情况。”神原和彦郑重其事地说,“三中的骚动或许并不在大出家纵火案的调查范围之内。” “哎?”健一和俊次同时惊呼起来。 “我说你是不是笨蛋?搞搞清楚好不好?怎么可能呢?” “当然可能。”神原和彦悠然反驳道,“警察看清了事件的本质,才会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你询问柏木的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或许是跟不上神原和彦的思路,俊次只能在嘴里一个劲儿地骂着“笨蛋”。 “为什么?”健一问,“为什么警方能如此断定呢?” “估计是作案手法吧?”神原和彦断言道,“这种纵火方式不像初中生的手笔。” 消防署和警方都勘察过火灾现场,或许他们根据实际情况作出了判断:这起纵火案的作案手法绝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那么简单。 “是这样啊……”健一的认知一下子被彻底翻了盘。 “嗯。”神原和彦朝野田健一点了点头。只有大出俊次还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一个人被抛在话题外干着急。 “恐吓电话的内容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下次就轮到你了,我要杀了你。’就是这么说的,不可能记错。” 与这个“下次”对应的,可能是柏木卓也的死或井口充的重 伤。如果是前者,那纵火就是对杀死柏木卓也的大出俊次的惩罚;如果是后者,那便是来自桥田佑太郎的复仇。而大出胜和大出俊次一直在一厢情愿地主张后者。 “也可能是不相关的外人想利用三中的骚乱,让大出蒙受不白之冤。”神原和彦的猜测颇为精妙,“恐吓电话只是个幌子,故意制造出与三中的事件相关的假象。” “是想搭顺风车吧。”健一说。得到神原和彦的肯定后,健一心中涌出的喜悦超过了自己的预想。 大出俊次则露出了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这对他而言可谓空前绝后:“你们是说,不是针对我的?” “从如今警方的行动来看,可能性很大。” “那又是针对谁的?针对我们家的什么人吗?老太婆吗?”俊次瞪大了眼睛,“有谁会对那个痴呆老婆子下手呢?” 健一差点忘了,这起纵火案有一名牺牲者,那就是大出胜的母亲,也就是大出俊次的祖母。这是一起纵火杀人案。 健一再次感到,大出俊次对祖母被杀一事没有动什么感情。这可能是误解,或许他的内心正沉浸在悲伤中。可是,听“老太婆吗”这一句的语气,丝毫感觉不到悲痛和哀悼之情。 “不知道。”神原和彦的语气很温柔,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这也不是我们可以随意猜测的。” 大出俊次还没有刹住车。“是老爸吗?”他咕哝着,视线停留在半空中,淡淡的恐惧浮现在他的眼底,“我老爸威风得很呢。发了大财,冤家也多了。”他的脸阴沉沉的,“生意上的敌人多得不得了。所以,即使我们是受害者,警察也会不依不饶地调查我老爸……” 大出木材厂在经济复苏的大好形势中大赚了一笔。对此,健一也有所耳闻。大出俊次不是正穿着昂贵的衣服吗?浸透了汗水的衬衫后脖领处,透过面料可以看到标牌,说明这不是超市或卖场里挂着卖的货色。 成功人士背后总是潜藏着黑色的感情漩涡。某些人对于大出胜成功的怨恨,正在那件过于昂贵的衬衫上凝聚成深重的黑暗。这一切,便是健一他们尚无法理解的成人世界的严酷现实。 健一突然对此有了几分切肤之痛般的感受。他问道:“如果询问风见先生,他会不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呢?” 俊次这次没有激动,只是摇了摇头,平淡地说了句:“这和他没关系。”他似乎被各种疑问和谜团搅糊涂了,没有注意到刚才对他刨根问底的竟是野田健一。 “大出,”神原和彦拉来一把椅子,坐到大出俊次身边,“正因为这些问题的存在,我才会问,搞这次审判没事吗。” 神原和彦到底在担心什么,健一也明白了。一旦开展校内审判,大出俊次身边的那些状况就会重新出现。 “如果取消校内审判,这起事件就会逐渐被人遗忘。尽管你无法洗清冤屈,但电视台不会再来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学校也不会为此频频召开家长会了。” 一旦大张旗鼓地开展校内审判,事情便会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如果纵火犯的目的是想让俊次吃点苦头的话…… “他会对这种为大出伸张正义的活动感到不满,从而可能再次闹出事端。” 大出俊次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神原和彦,眼睛都不眨一下。 神原和彦轻轻点了两次头:“如果纵火犯只是搭了三中骚动的顺风车,而真正目的在别处……” 他或许会再次兴风作浪。毕竟,已经平息的事态再次被炒热,就会出现再搭一次顺风车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就要看纵火犯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如果目的早已达成,那即使还有搭顺风车的机会,他也不会出手。如果前一次纵火并未达成目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我老爸又会成为攻击的目标,是吧?” 大出俊次嘴角僵硬。他的视线仍在游移,仿佛在空中找寻着大出胜。怎么办?老爸,我该怎么办? “轻易下结论是很危险的。” 但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如果不加以关注,那会更加危险。 “我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即使窗户全部打开,没有安装空调的教室也依然闷热异常,可健一的胳膊上却起了鸡皮疙瘩。 “藤野、井上和北尾老师也都没有注意到。” 大出俊次像是清醒过来似的重新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是啊。那你怎么会想到的呢?” 神原和彦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大概因为我一直是局外人吧。” “真的很危险吗?有多危险?” “还不知道。也可能只是我杞人忧天罢了。” “不,不是”健一立刻反驳,“大出的祖母已经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了。这事我们竟然都忘了。” “没忘啊。”神原和彦说,“至少藤野没忘。大出家的火灾正是促使她想要举办校内审判的原因。” 她想到,就在我们集体沉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大出家死了人。 这样想来,凉子确实做得很对。健一的脑袋乱作一团,毫无头绪,只会一个劲儿地出汗:“藤野的父亲可是警视厅的刑警啊。” 这句从乱糟糟的心头不经意冒出来的话,却让神原和彦作出了强烈的反应。他猛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是的,应该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健一补充说明道,“她说过,对于这次事件,她曾跟父亲仔细商量过,还向父亲表达了她自己的想法。”这次轮到神原和彦视线游移了。他的脑子也明显有些混乱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提出话题的健一竟然把握不住脉络了。大出俊次焦躁起来。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提过的问题,藤野的父亲应该早就想到了吧?” 他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女儿呢?譬如说,女儿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当校内审判重提这些旧事时,会在意想不到的方面产生严重的影响。 “因为他是个笨蛋。”大出俊次又吐出了他最拿手的台词,“根本没想到呗。要不就是觉得我们家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如果真是“怎样都无所谓”,那就等于否定了凉子为大出俊次证明清白而组织的活动。 “在大家的劲头好不容易被鼓动起来的时候,这些话说出来等于当众泼冷水。”神原和彦用手擦了擦汗,好像已经恢复平静了。他身上的白衬衫由于汗水的浸润,有好多处变成了半透明。“不过对大出不能不说。” 俊次应道:“所以你三番五次提到要我自己决定,是不是?”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大出俊次也对他点了点头。还挺像一对真正的辩护人和被告,健一心想。 在这个瞬间,辩护人与被告的关系确立了。 热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得公示牌上的纸片哗啦哗啦直响。学校里已经没人了?难道全都睡着了?要不,是全都死了? “我说……”大出俊次望着墙上的纸片,用干巴巴的语调说,“不是我干的。我没有杀死柏木。” 间隔一次呼吸的时间,神原和彦回应道:“明白了。” “我根本不了解那小子……” “嗯……” “只是……”俊次皱起了眉头,“觉得那小子阴阳怪气的。” 这番出人意料的感言使健一一下子不知作何反响。阴阳怪气? “是个怪怪的家伙。”大出俊次简短地加以说明,对他而言,用上这样的词汇已经算尽力了,“但是,我可没有杀死他。”他已经不用卷舌的语调了,“虽说谁都不信,可我真的没杀死他啊。” 俊次的表情就像一下子放掉气的气球,五官皱成一团。 “要证明这个就这么难?难道我们家里还得有谁被杀死吗?”说到最后,他的话音有些发颤,像在叹气一般。 “你想洗刷冤屈吧?”神原和彦问道。他并不是在确认,而是在严厉地逼迫:“既然如此,校内审判非办不可。” “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说了这么多废话吗?”俊次的声音带着哭腔。原来大出俊次也会哭啊。 “所以要说服你的父母,尤其是你父亲。” “这可能吗?开什么玩笑!” “只要去做,就一定能成。关键是决心。” 健一终于听懂了。决心。对,这才是关键词。 神原和彦的这些话,并非要给校内审判泼冷水,而是在测试大出俊次的决心,让他知道要参加校内审判,获得坐上被告席的资格,必须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 要想彻底改变现状,必须承受比什么都不做、等待大家渐渐忘却此事严酷得多的压力。 难以置信。为何会想得如此周到?他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为此时此刻作准备了呢? “又要挨老爸的揍了。” “要想办法做到不挨揍也能成。” “说得轻巧。”大出俊次又提高了嗓门,“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老爸有多可怕。” 这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神原和彦抽回身子重新坐好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不了解大出的父亲,但我了解我的父亲,所以我并不害怕。” 俊次不停挤弄着被眼泪刺得通红的眼睛。野田健一竟瞬间忘记了呼吸。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我啊,其实是个养子。现在的父母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虽然我不喜欢这么说。” 大出俊次半张开嘴,表情很是滑稽。健一注意到自己也成了这副模样后,赶紧抿紧了嘴。 “我的亲生父母都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在发酒疯的时候。”不带半点吞吞吐吐,神原和彦口齿清晰地说了下去,“如今想来,我父亲也是个值得同情的人。要是当初能让他接受治疗,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可是,我母亲当时根本顾不上这些。” 因为她经常遭到父亲的打骂。 “只要不喝酒,我父亲就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神原和彦七岁时的一天,父亲跟往常一样喝醉后撒起了酒疯,结果打死了母亲。 “邻居帮忙叫来了救护车和警车,却为时已晚。”他平静地说,“父亲也受了伤,被警察带到医院。后来听说,他有好几根手指都骨折了。” 在医院接受治疗和审讯的时候,父亲的酒慢慢醒了。 “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他想必非常害怕。他冲进医院的厕所,用清洁箱里的抹布打结后连接起来,套在了空调的排风管道上。” 他上吊自杀了。 “我那时还很小,很多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经常和母亲一起挨揍。 “我知道有些男人喜欢打老婆和孩子,虽然原因各不相同。我也知道被殴打是很可怕的,说习惯了可能有点夸张,但至少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害怕暴力。我想大出的父亲肯定不会像我父亲那样疯狂。怎么样?也许我这么想太不知轻重了?” 大出俊次一声不吭地坐着,似乎有点失魂落魄。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健一清晰地回想起初次偶遇神原和彦时心头冒出的感想,就在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间。 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看来这并非错觉。神原和彦真的是看到对岸的风景后又归来的少年。 “对不起,我作了个怪吓人的自我介绍。”他略带害羞地说,“怎么样?能让我做你的辩护人吗?” 你拥有坐上被告席的决心吗? 你作好面对现实的准备了吗? 大出俊次抽着鼻子,身上一股汗味儿。健一的身上也有汗味儿。神原和彦的额头上,汗水正呈直线往下淌。 “哈哈,你真是笨蛋。”大出俊次的表情既像在哭,也像在笑。? 同一时间,另一间空教室里,检方的三名学生也在开碰头会。他们是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 “对不起。”凉子开口便向他们道了歉。 萩尾一美吃了一惊:“哎?为什么要道歉呀?” “你们举手表示愿意帮助我时,我还是大出的辩护人,可现在却变成了检察官。” “那是没办法的事。”佐佐木吾郎安慰道。 凉子点了点头:“没办法。提议召开校内审判的是我,事到如今我既不能置身事外,也不能当陪审员,所以只能当检察官了。” “你当检察官也挺合适的。”佐佐木吾郎说道。 直视着这名性格直爽、为人谦和的同学,凉子说道:“不,我并不合适。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己。” 这次换作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个人同时吃惊了。 “在准备为大出辩护时,我已经确立了方针。” 她要验证大出俊次在案发当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即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时间内的不在场证明。 “我觉得这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即便不考虑其他因素,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大出的清白。” 在此之前,她从未认真调查过大出俊次的不在场证明。大出自己作出的辩解也一直是含混不清的,其中肯定有遗漏的细节,只要找出来就能够得到验证。 “可是,转到起诉大出的一方后,事情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呢?”单纯的萩尾一美反问道。 佐佐木吾郎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明白吗?也是,你怎么会明白呢?” “说什么呢?” 制止住正要撒娇的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满脸严肃地问凉子:“是举报信的事吗?” 凉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只是为大出辩护,就完全可以不提举报信的事。”佐佐木吾郎说。 “嗯……” “可作为检察官就不行了,立场正好相反,就算不情愿也没办法。那封举报信就是起诉大出俊次的最重要依据,无法回避。”佐佐木吾郎缓缓说道,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 听到别人这样说明后,凉子更加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一美问,“只要认为检方相信了举报信的内容并起诉被告,这样不就行了?” “你、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呀?” “你好过分哦,干吗这么瞧不起人?” 凉子问两人:“你们觉得那封举报信可信吗?”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面面相觑。 “对四月播放的那期《新闻探秘》,我不能完全赞同其中的主张。”佐佐木吾郎说,“可既然站到了检方这边,就必须当节目内容都是事实,并以此为前提采取行动。我也怀疑大出他们和柏木之间或许有过什么关联。” 萩尾一美用力点了点头。 “辩护方到底会如何出牌,就不得而知了。神原和彦会和你一样走验证不在场证明的路线,还是会选择证伪举报信的内容?一切才刚刚开始,估计神原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着手吧。” “是啊……”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们应该集中精力,将举报信推在前面。”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佐佐木吾郎问道。虽然说出了和萩尾一美一模一样的问句,可意图却完全不同。 叹了一口气后,凉子说:“我不相信那封举报信。不仅仅是凭借直觉,还有确凿的根据。” 对面的两人大吃一惊 。凉子说起了那天在保健室发生的事。听到三宅树理低声发笑时,她的心中产生了几分恐惧和疑惑。 “浅井松子死后,大家都觉得是她写了那封举报信。甚至有传言说,这封信不是松子一个人写的,三宅树理肯定帮了忙。” “正好相反。是三宅树理写了举报信,并让浅井松子帮忙。” 面对萩尾一美的断言,凉子反倒犹豫了。 “我身边的女生都这么说。” “因为你们都讨厌三宅树理。” “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是冷静的判断。她们两人之间本就不存在平等的友谊。三宅树理总是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浅井松子。” 凉子点了点头:“是啊。可我觉得这不是传言也不是想象,而是确信如此。三宅树理的笑声,我听得清清楚楚。”一打开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这事我也对爸爸妈妈说过。因为实在没法一个人闷在心里。在学校里几乎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还在为当辩护人做准备的时候,北尾老师曾经问我校内审判是否会用到举报信,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并向北尾老师说起了这件事。” 凉子向两人叙述了她与北尾老师交谈的经过。 听完后,佐佐木吾郎沉吟道:“豆狸掌握了什么证据啊……” “可他没有公开。”凉子说道,“是为了保护学生吧?” “是吗?我觉得豆狸不过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罢了。因为三宅树理比较麻烦,不想去碰她,难道不是吗?其他老师也和他差不多。”遇上这种话题,萩尾一美总会说个痛快。 是啊。三宅树理的确比较麻烦,所以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这不是说津崎校长,而是在说凉子。因此,想当大出俊次的辩护人的凉子会采取逃避态度,觉得还是封锁掉举报信为好。 但现在这一手已经不好使了。为了促成校内审判,凉子已经表态过要当检察官,并拿定主意,只有自己能够胜任。可仔细想来,自己之前不过是在说漂亮话罢了。 凉子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两位同伴,于是低下了头,说:“怀抱着如此的心态,却不得不将举报信推到风口浪尖起诉大出俊次有罪。老实说,我觉得挺可怕的。” “可怕”这个字眼一出口,她便真的感到身上一阵发冷。 “你们做我这样的检察官的助手,不觉得后悔吗?”凉子训斥自己,对眼前的伙伴不能隐瞒自己的真实感受,因为那样很不公平,“如果你们觉得这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要退出,也没有问题。” 萩尾一美扭扭捏捏地斜视着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挠了挠头,对着凉子破颜一笑,说出一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藤野,人会笑,也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的。” 凉子不禁瞪大了眼睛。 “说不定三宅树理会在保健室里发笑,并非出于你推测的原因。三宅树理是个很特别的人,无论她与浅井松子的友谊是怎样的形式,她们毕竟关系不错。浅井松子因交通事故生命垂危,对她的刺激一定很大。所以,当时她的心理状态一定非同寻常。” “这倒也是……” “校内审判的目的不就是发掘真相,要给所有人一个明白的交代,不是吗?那无论是当辩护人还是检察官,要做的事情不是都一样的吗?”佐佐木吾郎嘿嘿笑着,“所以没问题的。” 接着他又收起笑容,面向凉子。 “我刚才稍微有点吃惊。没想到藤野也有思绪被搅乱的时候。女生间的关系真够复杂的。” 我被搅乱了思绪吗? “一美你也有问题。”佐佐木吾郎瞥了一眼一美,“某个人这样想;依据推测应该如此;这样考虑比较妥当……这些都不是‘事实’,不是吗?你并非‘知道’些什么,而只是‘这样觉得’罢了。就算老师们这样推测,也不会变成事实。”他探出身子继续说,“我们干脆将这些直觉和推测统统归零。事实是,举报信确实存在,藤野自己就收到过一封。而且我们认为,信的内容有可信的部分,并非纯粹的恶作剧。我们就回到这种好似一张白纸的状态,重新开始。” 先忘记三宅树理的事。 “这样的话,首先应该做的,自然是找出举报人。因为他可能是凶案的目击者。” “不用找,不就是三宅树理吗?” 佐佐木吾郎不禁对任性的一美合掌膜拜起来:“你还是退出吧。求你了,回家去吧。” “干吗这么挖苦人呢?” 听完佐佐木吾郎一番话,凉子惊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终于能眨眨眼睛,活动身体。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大块坚冰逐渐松动,开始融化了。 统统归零,回到一张白纸的状态。 “怎么找呢?” “发出书面通知,要求他主动承认。我觉得这样最妥当,你觉得如何?” “通知的对象限定在三年级学生内,就行了吧?” “嗯,应该可以,只是不能局限于女生。” “如果还是找不到,又该怎么办?”对萩尾一美而言,这已经算最像样的问题了。 佐佐木吾郎笑了:“那就对我们很不利了。” “会输掉官司吗?” “那倒无所谓。我们输了官司,却弄清了真相,不也很好吗?” 藤野凉子以前真是太小看佐佐木吾郎了。凉子曾经只觉得他是个处事机敏、比较好相处的男生。 输了官司也能弄清真相。佐佐木吾郎说的一点不错。我追求的是真相,不是官司的输赢。 “如果举报信的内容是真的,那举报人不可能一直躲躲藏藏,一定会主动与我们接触。老师们不是对举报信置之不理吗?但我们不会这么做。只要传达出这个意愿,他肯定会主动站出来。说不定不是三宅树理呢。”他说道,“说不定是之前从未注意到的某个人。三宅树理是举报人这一点,或许是大家一厢情愿的错觉。” “就是三宅树理嘛。” 佐佐木吾郎没有理睬萩尾一美的又一次执拗。 “如果果然是三宅树理,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凉子又觉得身上发冷,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这次的原因和之前不太一样。 “我能理解藤野同学心中对三宅树理的郁结。可是作为检察官,你不能害怕这一点,想说什么就对她直说吧。” 这时,教室的门上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凉子应了一声。 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的,竟是音乐社的山野。 “我可以进来吗?” 教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嗯”了一声。 纪央迈着轻盈的脚步进入教室后,随手飞快地带上了门。她站在门口,快速又小声地说:“是北尾老师告诉我藤野在这里的。” 她的眼神有些游移,似乎心中有什么事还没拿定主意。 “既然已经决定要当陪审员,或许我不该来告诉藤野这些话。刚才当着大家的面一直不敢说,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是……”她猛地抬起了头,“这是小松的母亲要我来转达的。” 凉子端正了坐姿:“浅井松子的母亲?” 山野纪央挺直腰板,正视着凉子:“昨天我去了小松家,想跟小松的母亲打个招呼,告诉她我要当陪审员。” 这种认真严谨的作风非常符合纪央的性格。 “也许会遭到‘别用这种事来烦我了’之类的斥责,所以……” “嗯,嗯,嗯。”佐佐木吾郎一个劲儿地点头。 “小松的父母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别人的谈资,报纸和电视台来采访,他们也全部拒绝了。” “是啊……” “可我反而 受到了鼓励。如果同学们想努力找寻真相,他们也愿意出力,有必要的话,随时都愿意作为证人出庭。” “哇!”佐佐木吾郎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凉子的心中又有一大块坚冰融化了。 “谢谢山野同学。你能把这件事告诉野田他们吗?他们应该还在刚才的那间教室里。” “这样好吗?”山野纪央似乎很惊讶。 “我觉得应该由你去告诉他们。” “我可是陪审员……” “你是浅井同学的好朋友,也是和他们一起参与校内审判的伙伴。真的要谢谢你。” 山野纪央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明白。那我去了。”说着,她抬了抬手臂,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我可以对他们说‘加油’吗?” “当然可以啊。” 纪央笑着离开了。凉子回头一看,发现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是满面笑容。 “怎么样?”佐佐木吾郎颇为得意地说,“说明藤野揭竿而起的行动是完全正确的。纪央也确实很可爱……” 一美抬腿踹了他一脚。 “我们来明确一下从明天起该做的事。”凉子取出笔记本,“我得先写好呼吁举报人出面的文稿。” “这个就麻烦你了。那我们需要向谁了解情况呢?” “警察,还有相关人员的家人。”首先便是柏木的双亲。 “柏木君还有个哥哥。”一美说,“也上过电视。虽说长得和柏木不怎么像,但也是个帅哥。” “你看这个眼睛最尖了。” “我是女生嘛。” 凉子也笑了,一直堵在胸口的苦闷消失了。 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检察官藤野凉子了。 6 jr线新桥站的检票口,豆狸津崎正男正用一块大号的白色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还有不到十分钟。 天气闷热异常,火辣辣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耀在水泥路面和道路旁林立的高楼外墙上。车站前照样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多半都是些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新桥不愧为上班族的街区。 津崎心中暗忖。这番忙碌工作的景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自从辞职以来,他一直关在家里,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一边目睹市中心的喧嚣,一边对自己“每天都是星期天”的境况发出感叹。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再就业,毕竟不工作会导致经济危机。眼下虽然不至于没有饭吃,但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办法。十年后,十五年后,等积蓄耗尽,自己可就得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了。 当教师的路已经被完全封杀了,津崎自己也没这个打算。他的教师生涯中,有两个学生死去了,即使没有来自教育委员会的限制,他也不可能有重新站上讲坛的自信了。 每个人都在顶着酷暑忙碌着。季节改变,时间不停流转。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的我,今后还能做什么呢? “津崎先生。” 听到有人喊自己,津崎正男这才回过神,看到森内惠美子正向自己跑来。她穿着凉爽的白色连衣裙,身子有些消瘦,不过已经恢复了精神。 “真是有劳了。”低头鞠了一躬后,森内惠美子露出笑容。 “啊,好久不见。”津崎愣了一下。 森内惠美子笑得更灿烂了:“您夏天总是穿开领衬衫啊,以前我就一直想,现在上哪儿才能买得着呢?” “是啊。冈野老师以前常常提醒我,说不戴领带可不好。”一开口就提冈野,会让人觉得自己还在对受他的排挤耿耿于怀,不过津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就说出了口,“但我喜欢开领衬衫。我们走吧。” 他们要去的事务所就在马路对面那栋商住楼的三楼。 “好的。”森内惠美子应了一声。津崎注意到,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原来她也很紧张,说不定昨晚一直在回忆城东三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没有睡好觉,眼角处出现了几根红血丝。 乘坐狭窄的电梯上三楼,来到要去的房间门前按响对讲器的提示铃,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话。陈旧的铁门没有挂招牌和姓氏牌,只是孤零零地贴着一条印有“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字样的黄色胶带。 看着眼前的光景,津崎不由得纳闷:这种地方靠得住吗?虽然现在才担心恐怕为时已晚。 森内惠美子委托该事务所作了某项调查,听说是她母亲的熟人推荐的,说这里的人做事情很认真。 今天是来了解调查结果的,而津崎正男应了森内惠美子的请求一同前来。 对讲器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 “您好!”森内惠美子的嗓音有点尖。 房间里整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就是家普通的事务所。室内共有三张桌子,桌子后方是一排橱柜。会客用的沙发和茶几放在靠窗处,为了遮挡耀眼的阳光,百叶窗是拉上的。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从桌子后站起身,走上前来。他发际处的头发已经花白,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黑色的裤子,没有打领带,却中规中矩地穿着皮鞋。 惠美子介绍了津崎正男后,那人便递上了名片。原来他就是所长河野良介。 “您是校长先生吧,我听森内小姐说起过您。” “是前任校长。”纠正对方后,津崎和惠美子并肩坐在了沙发上。河野所长亲自走到事务所角落里的小厨房,从一台老式冰箱里拿出水壶,将里头的大麦茶注入茶杯,稳稳当当地端了过来。 “我想让津崎先生一起听调查结果,所以……”河野所长在对面坐下后,惠美子开口说道。 河野所长朝津崎点了点头,随即将早已放在茶几上的大文件袋拉到自己手边。文件袋上用漂亮的字写着标题。 「森内惠美子委托调查事项资料」 和冰箱一样有些年头的老式空调正在呻吟,不过室内还是比较凉爽舒适的。 “我想马上向您汇报调查结果,请问您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嗯,没问题。胜俣先生今天不在吗?” “到外地去了。”回答惠美子的问题后,河野所长转向津崎补充道,“胜俣是我们事务所的调查员。森内小姐的案子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惠美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只是听听他说的话,心里就会轻松很多。最让人宽慰的是,他一开始就明确对我说,邮件失踪绝不是出于我的被害妄想。” 被害妄想。津崎玩味了一番这个词的意义。 他们在讨论毁弃举报信的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森内惠美子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思考着。 她最后想到的结论是:举报信确实送到了信箱里,可在自己拿到并阅读之前,会不会被什么人偷走了? 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恶作剧,将举报信偷走、撕毁并丢弃,又被别人拣到后寄给了hbs电视台?还是偷信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怀有鲜明的敌意,将举报信撕毁后直接寄给了电视台? 初次听到这番猜想时,津崎一边吃惊,一边担心起森内惠美子的精神状态来。能够得出如此异想天开的假说,说明她正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内心的苦闷又是何等深重。 “恶作剧的情况另当别论,如果是故意这么做的话,你能想到,谁会对你抱有如此深的敌意呢?” “我想不出,可说不定就有这样的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自己往往很难知晓。经过这些是非,我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确实如此。津崎完全能理解森内惠美子的心情。 “在别的老师面前,我不会 提出这种假设,说了也只会被他们用一句‘被害妄想’打发掉。或许他们还会觉得,我事到如今还在说谎逃避责任,从而更加鄙视我。我很清楚自己没有收到举报信,更不会把信撕毁丢弃。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所以无论动用怎样的手段,我也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森内惠美子和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商量过此事。佐佐木警官告诉她,动用警力调查并不现实,但可以委托私家侦探去做。 津崎终于认同了森内惠美子的做法。他原本就愿意相信惠美子,听了她的介绍后更是觉得,虽然她的假说有异想天开的成分,但仍然值得调查。 河野所长打开文件袋。坐在津崎身边的惠美子屏住了呼吸。 河野所长从袋子里拿出一大叠文件夹,放到桌上后,又从这堆文件中抽出了几张巴掌大小的彩色照片。 “请看。” 接过照片,森内惠美子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她用求助般的眼神看着津崎。河野所长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别担心,照片不会咬人。” 惠美子苦笑起来。一张照片从她手中掉落,飘然落在桌面上。这是一台设置在信箱内部的摄像头拍摄的照片,拍到信箱的顶盖被掀开,有长长的棋子一般的东西伸了进去。 津崎不假思索地将这张照片拿到手里。 “啊,是这个人!”惠美子高声叫道,两手紧紧攥住一张照片。津崎朝她的手上看去。 拍摄的位置应该是公寓入口处,背景是一排排整齐的邮箱。照片中的人物微微扭动脖子,左脚向前迈出,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注意四周的动静。人物在动,因此照片有些许模糊。 那是个女人,穿着无袖衬衫和中裤,一身夏装说明照片是最近拍摄的。她留着长发,脑后系着一根马尾辫,脖子上黏着几根乱发。 她的手里拿着一些信件和一根筷子似的东西。津崎将这张照片跟自己手里的那张对比观看。 “您认识这个人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点了好几下头,目光依然死死地盯在照片上。 “是我们公寓里的,就住在我隔壁!” “是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 “是的。” “森内小姐住在四〇三室吧?那这一位是……” “四〇二的。”似乎正在记忆中搜索确认,惠美子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后说道,“嗯,是的。是四〇二室。” “知道她的名字吗?” 惠美子眉间的褶皱更深了:“名字嘛……垣……是垣谷,还是垣内呢?” “跟她没有交流吗?”津崎问,“你们不是紧挨着的吗?” “我不和邻居们往来。我是租户,而且我原本就讨厌复杂的人际关系。 “知道她的具体姓名吗?”河野所长问道。惠美子立刻投降了。 “不知道。她家门口有没有挂姓氏牌?” “她的邮箱上有名字。”河野所长微笑道,“她叫垣内美奈绘,三十一岁,没有工作。在你来之前就住进这栋公寓了。” 森内惠美子的瞳孔微微发亮:“我想起来了,刚搬过去的时候,我去打过招呼。” “当时她给你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印象?呃,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隔壁也住了个女的,比较放心,仅此而已。” “你没有和垣内美奈绘说过话,相互借用过物品,或听她抱怨过什么吗?” 森内惠美子的目光落在手边的照片上。她按顺序翻看这三张照片。一张是垣内美奈绘到垃圾堆放处扔垃圾;一张是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的公用走廊上;还有一张是垣内美奈绘打开自家房门准备出门。津崎十分惊讶:照相机得藏在什么地方,才能拍到这些照片呢? “记得是在去年暑假……” 听到惠美子说起和学校有关的事,津崎便探出了身子。 “几个我班上的学生,嗯,大概有七八个吧,到我家来玩过。” 说着,惠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津崎,似乎在征求这位前校长的同意。津崎对她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学生们闹得很欢,后来我送他们去车站,回来时正好遇到这位隔壁邻居,就对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刚才太吵了,影响到您了。’” 终于放下照片,惠美子用手指按住额头,陷入沉思。她和这位叫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关系疏远,不使劲想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不会搞错人吧?” “绝对不会。”河野所长的回答十分明晰,“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物业人员目击到垣内美奈绘掏你的邮箱,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最早那次是在今年的新年,直到最近还看到过一次。胜俣调查员去了解情况时,物业人员马上向他透露了这一情况。 惠美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津崎替她询问:“既然知道了,为何不采取措施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没看见吧。”河野所长说,“作为物业,他们不愿意和住户发生矛盾。” “这又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我的隐私遭到了粗暴践踏,并且还涉及盗窃行为。” 面对像个女学生般撅起嘴的惠美子,河野所长的脸上挂着劝慰的笑容:“您说得很对。可除了现场制止,物业也采取不了进一步的措施,如果垣内美奈绘死不承认,就拿她没办法了。毕竟对于物业公司而言,住户就是客户。” 而客户就是上帝,是吗? “不过,正因为及早抓住了物业的这根软肋,我们的工作才得以顺利开展。在他们的暗中协助下,我们在很多位置安装了摄像头。” 怪不得照片内容会如此丰富多彩。 “简直难以置信。”惠美子直愣愣地发着呆,额头渗出了汗珠,“这么说,偷出举报信、擅自阅读后将其撕毁并寄给电视台的人,就是这个垣内美奈绘?” “可能性百分之百。”河野所长答道。 “为什么呀……”惠美子发出不解的叹息。 “说一句不中听的,您有没有得罪过她?” “没有啊!” 河野所长打开了从文件袋中取出的文件。 “垣内美奈绘明显怀有敌意,她是在故意为难森内小姐。这一点从物业人员的目击证言上能够得到证实。” 因为垣内美奈绘没有翻找过别人的邮箱,连看都不多看一眼。“不仅如此。物业人员还看到过,在你外出时,垣内美奈绘来撬过你家的门。这种情况只有过一次。” 是在今年三月中下旬的时候。当时森内惠美子还没有离开学校。“她拿了一根像是铁丝的东西,试图撬开你家的门锁。你有没有注意到门锁周围有损伤呢?” 惠美子已经脸无人色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 “对外行来说,撬锁的难度太大了。估计那只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 “你有没有发现屋里的东西被翻过,或者家具被移动过?”津崎忍不住问道。森内惠美子被恐惧攫住了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又摇了两三下头。 “这么说,室内没出问题。” “是这样没错……”惠美子的身体看上去整整缩小了一圈。 “森内小姐没有得罪过垣内美奈绘吧?”河野所长再次确认。 津崎与惠美子一起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问题并不出在森内小姐这一边。”河野所长断言道。 津崎和惠美子面面相觑。 “那算是受到了没来由的怨恨?”津崎问道。 “嗯,”河野所长咕哝道,“难说。真是 件令人不解的案子。”将打开的文件递给惠美子后,他继续说,“胜俣调查过垣内美奈绘的情况。这是调查结果。” 通过这份资料,津崎也能了解到森内惠美子的邻居垣内美奈绘的个人情况。结婚、丈夫有外遇、为离婚争执不休、纠纷无法解决。 森内惠美子读着报告书,河野所长会不时添加说明。津崎不愧是位教育工作者,光是在一旁听着,就能想象出垣内美奈绘这名女性的大致样貌。 遭遇否定的自我、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无处可去的现状,这样的垣内美奈绘的邻居却是个被学生热爱的老师,还是一名年轻貌美、事业一帆风顺的女性。“森内老师成了她的出气筒。”最直接的感想从津崎嘴里漏了出来。 “她的心理状态或许正是如此。”河野所长的脸上没有了笑意。 垣内美奈绘单单选中了森内惠美子作为她的攻击对象。江户川芙拉尔小区里不是明明住着其他单身女性吗? “之所以选中森内小姐,垣内美奈绘也是自有她的理由。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拿森内小姐来出气。” “可是我没有得罪过她。”惠美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真的没有吗?请您再好好想想。多么细小的事都行,您和垣内美奈绘之间到底有没有瓜葛呢?”提问后,河野所长悄悄站起身来。惠美子双手抱头,使劲回想。津崎只能在一旁看着她,无能为力。 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河野所长端着另外几只杯子回来了。大小不一的杯子里装着冰咖啡。 “这位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等河野所长放下杯子后,津崎开口道,“估计已经因为心中烦恼而变得精神不正常了吧?” “大概是这样的。”河野所长答道。 “那么,她选择森内老师作为攻击对象的理由,或许在她的心里是成立的,而在别人看来完全不着边际。有这种可能吧?” “是啊。” “既然如此,或许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是徒劳吧……” 津崎还没有说完,森内惠美子便出其不意地抬起了头。她脸上的五官都变了形,好像被人猛抽了一下似的。 “当时……我不知道垣内结过婚,所以不知道他们在闹离婚。” 津崎和河野所长都注视着她。 “那是去年九月或十月的事了。”惠美子低声说,“垣内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家门口争吵。那男人要走,垣内拖住了他,模样十分狼狈,情绪也很激动。” 那男人甩开她走了。垣内美奈绘坐在走廊上哭,连鞋子也没穿。 “我正好有事要出门。不,不是……”惠美子使劲摇了摇头,“是因为听到隔壁有人争吵,以为出了什么事,才开门出去看的。我看到了这一幕,觉得很尴尬。” 惠美子十分同情这个住在隔壁的女人,毕竟大家都是女人。惠美子也跟男朋友吵过架,能理解她的感受。 “我跟她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紧。” “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反应?”河野所长立刻询问。 “她立刻逃回屋里去了,我也没再做什么。正因为有过这样的事,我就更不会和邻居来往了。” “之后,您跟垣内美奈绘见过面吗?” “应该有过,可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根本没在意。” “垣内美奈绘事后有没有跟你打招呼,说一句‘前些天让您见笑了,对不起’之类的话呢?” “没有。”惠美子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津崎,“只是住在隔壁而已,又不亲近,她会说这样的话反倒不正常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津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河野所长故意把资料翻得哗哗直响。 “这件事就是导火索。应该说可能性非常大。” “怎么会这样?”津崎觉得难以理解,“森内老师不是在关心那位叫垣内美奈绘的女性吗?” “可对方不这样想吧?狼狈不堪的场面被人看见,她会感到无地自容,还觉得这是被森内小姐看了笑话。森内小姐并没有这么做,可垣内美奈绘就是这么认定的。她不愿意正视自身的问题,却把资任归咎于别人。” “真是莫名其妙。”惠美子低声喃喃道。 “我们从垣内美奈绘的丈夫垣内典史那里也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些就是他的证言。” 惠美子瞪大眼睛,接过那一册资料,立刻埋头阅读起来。 “你们的工作真是既周到又细致。” 私人侦探社原来竟是这样的。津崎不得不感到佩服。河野所长的脸上依然不动声色。 “这也是从物业那里得到的信息。要了解垣内美奈绘的事,问她那个‘分了手’的老公才最清楚不过。当然,所谓‘分了手’的说法并不准确。” “物业的人认识垣内美奈绘的丈夫?” “此前完全不认识,连他们夫妇分居的情况也没注意到。为了垣内美奈绘偷窃信件的事,他们还想悄悄地去找她的丈夫呢。” 物业对住户的关心难道就仅限于此吗?没有住过公寓的津崎实在难以接受。 “物业人员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晰,不过大约在四月份的时候,垣内先生曾问过他们,住在四〇二的垣内美奈绘最近是否有过反常行为。” 一开始是打电话来问的,几天后他又特意跑来了,他刻意避开了垣内美奈绘,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对物业的人说,自己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正打算跟妻子离婚。可离婚的事情谈不拢,担心妻子神经过敏。” 津崎发现森内惠美子看资料看出了神,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情况从垣内先生本人那里得到了确认。他说,当时美奈绘会在凌晨或深夜打电话给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杀吗?” “是的。她丈夫一开始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可电话打得多了,就渐渐担心起来。美奈绘或许会因一时冲动真的去寻死。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要是她打开煤气造成爆炸,那就得连累别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业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内美奈绘站在公寓门厅的那张照片上,注视着她瘦弱的肩膀和单薄的后背。 只是她一个人死掉倒也罢了。也不知这是不是垣内典史的原话。可无论如何,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只是担心不要连累别人啊。”他不由得轻声说了出来。 “是啊。”河野所长苦笑道,“胜俣在这份材料里也写了,垣内先生正与一名女性同居,该女性已怀有身孕。关于离婚的原因,他认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们看来,双方显然都有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确实已经无法挽回了,我觉得他们还是早点离婚,各自开始新的人生为好。” 森内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这么为他们着想,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河野所长笑了:“刚才那只是我的个人感想。我们的委托人当然是森内小姐您了。” 津崎面无表情,心里却像河野所长一样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缕久违的亲切感。森内惠美子本来就有点孩子气。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弄清楚,森内小姐的隔壁住着一个麻烦的女人,由于一些毫不相干的原因,竟然迁怒于森内小姐,单方而对森内小姐抱有敌意。她的行为给森内小姐带来了严重的影响,致使森内小姐辞去了教师的工作。”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森内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么“小惠”或“森内”,而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只想证明自 己的清白。” 森内惠美子眼里的泪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脸颊上。 “蒙受不白之冤确实很难受,简直是一场灾难。您很坚强,也终于挺过来了。” 森内惠美子赶紧从包里取出手帕按在脸上,放声痛哭起来,前倾的双肩上下抖动着。 “这位垣内美奈绘如今又处在怎样的状态呢?”津崎问道,“还在偷盗邮件吗?还会继续攻击森内老师吗?” “不好说。”河野所长直率地说,“所幸的是,垣内夫妇之间还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师。这个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面规劝只顾自己的垣内先生,一方面也十分同情美奈绘,正在想办法采用温和的方式促成他们的协议离婚。由于美奈绘很固执,现在的局面依然僵持不下。不过只要这方面的状况有所好转,美奈绘的心情也会平稳下来吧。” 期待外力作用,静观其变。 “只是这样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即使顺利离婚,美奈绘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这样的话,不要说停止迁怒于森内小姐的行为了,或许还会做得更过火。” 这对森内惠美子而言,简直是场巨大的灾难,绝不能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我建议森内小姐离开江户川芙拉尔小区。” “搬家吗?” “也许搬家这条路也值得研究。垣内美奈绘可能会追踪过去。” 涕泪四流的森内惠美子听到这里又吃了一惊,发出惊呼:“哎?她会追来吗?” “有这种可能。” “怎么会这样!这还有完没完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要对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这确实毫无道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力争也是徒劳。我们接手过类似的案子。”河野所长继续说,“通过这些案子我们发现,与对方在空间和心理上拉开距离,等对方自行冷静下来才是上策,并且必须谨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对方。” 河野所长建议森内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 “江户川芙拉尔小区的房间暂时空置,即使浪费房租,也顶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先回老家安顿下来,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况最好连物业都不要告知。邮件可以让胜俣去取。只要不告诉任何人,隔壁的垣内美奈绘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里了,还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东西或别的情况必须回四〇三时,您也不要一个人去,可以让您母亲陪同,或者叫上胜俣一起去。” 新居所确定后,搬家的事必须干净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体的日子由我们来定,为的是不让垣内美奈绘察觉到。” “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搬吗?”惠美子终于止住了眼泪,“可她没有工作,不会长时间外出吧?” 河野所长微笑道:“我们会事先调查清楚,也可以请垣内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们离婚调解的日子吗?”津崎问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务法院的吗?” “就垣内夫妇目前的情况,还没到需要正式办理的程度,正在律师的参与下进行调解。” 一旦进入正式的调解程序,垣内先生一方也必须作出让步,比如需要他承认自己的不忠,可他不会愿意这么做。他希望通过金永律师来想办法摆平此事。 “垣内先生是个只顾自己的人,尽会想些对美奈绘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过,他并非完全缺乏常识,至少会担心给他人增添麻烦。他的本意或许是不希望美奈绘在离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为这样会影响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内美奈绘来。这个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吗?会有谁在她身边,给她安慰吗? 会有谁在她身边……津崎莫名联想起了另一个人,他的思绪多少有点混乱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名少女的脸。她同样没有盟友,正置身于深深的孤独之中。 “这种半夜躲债逃跑似的做法或许会让您生气,”河野所长继续说,“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内美奈绘追踪的前提下搬家,确实是首要的课题。我们可以介绍一些熟悉此类业务的搬家公司,具体事务交给他们去办,您完全不必担心。我也会在一旁监督。” “那就拜托了。”森内惠美子的话语带着鼻音。 “问题在搬家之后。森内小姐,您准备怎么办?” 还是要证明自身的清白,对吧? “垣内美奈绘让您蒙受了不白之冤,并通过媒体广为宣传。若只是写信给城东三中倒也罢了,她竟然将无中生有的陷害捅给电视台。电视台方面也有问题,没有调查清楚就无端指责,说您是毫无责任感的教师。对此,您准备怎么办呢?”河野所长用手指轻敲文件,紧盯着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简直是在挑拨。 “证据已经齐全,如果您要反击,怎么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体,我们能够提供渠道。” 听他的语气,这番提议并非空头支票。 森内惠美子抿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是使劲地捏苕手帕。 “可这样……”虽然知道越俎代庖并不妥当,津崎还是开了口,“又要重提城东三中的事件,学生们不是又要受到伤害了吗?” 听了此话后,河野所长的眼里便射出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强烈目光,连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变化。 “那么,森内小姐受到的伤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无端受到伤害这一点而言,森内小姐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并没什么两样吧?森内小姐所受到的伤害甚至更为具体,难道不是吗?”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为教育家,您认为将这起事件束之高阁,真的合适吗?在某一天――无论何时,十年后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您能够问心无愧地向您的学生说明真相吗?您的学生听后又会作何感想?他们会感谢森内老师吗?他们会说‘原来森内老师为了不给我们增添负担,竟一个人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真是太感谢了’这样的话吗?” 森内惠美子低下了头。 津崎只得独自承受这番苛责。 “我们已经基本查清,是哪个学生写了举报信。” 津崎向两人说明,写举报信的是当时身在二年级一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森内惠美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河野所长在震惊的同时,露出了颇感兴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森内惠美子小声说,与其说是在责问,倒不如说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当时觉得,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他又转向河野所长,“那名女生不会跟垣内美奈绘有什么关系吧?” 津崎会这样提问也是出于无奈。这里总不会又有什么偶然吧? 河野所长没有笑,也没有不耐烦。他满脸严肃,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举报信内容的真伪与森内小姐毁弃举报信的事件根本是两码事。森内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与三宅树理没有任何关系。” 津崎听着旧空调的呻吟声,陷人了沉思。 森内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没有扔掉举报信,这一点完全可以证明。应该向学生们说明这一切…… 好吧,无论如何,这件事早晚要告诉他们,那就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吧。 津崎抬起头:“城东三中的三年级学生要针对柏木卓也的事件开展校内审判。” 河野所长和森内惠美子双双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决定的。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和陪审员的人选都已确定,他们正在着手准备。” “审、审判?” “被告是大出。” 森内惠美子更 第三章 9 八月四日? 照顾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家政妇樱井伸江很快联系到了。大出俊次从家里的通讯簿中找到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一方面是由于大出富子的精神状态,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认为在必要的情况下,需要在半夜或樱井伸江的休息日里叫她来,因此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樱井伸江在电话中主动提起她也是城东三中的毕业生。当神原和彦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时,她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她还说:“到我家来吧。虽说家里不太宽敞,空调也不太好使,可说话方便啊。” 于是,辩护人神原和彦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实地领了她的情。她说上午比较方便,他们便约定十点见面。 除了樱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务的还有一位叫佐藤顺子的家政妇。她比樱井伸江年长,工作内容是承担所有家务。想要联系她,只能给家政中介公司打电话,结果却是无功而返。“家政妇不能将雇主家庭的隐私透露给外人。你们是学生吧?如果觉得自己是学生就什么都能打听,那就太天真了。社会可不比学校,可是有社会规则的。”接电话的男性事务员非但没有告知联系方式,还顺带教训了他们一通。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离大出家约有三站地铁的路程。辩护人和他的助手决定不坐地铁,而是骑自行车去。考虑到骑车会让人汗流浃背,他们在装有采访用品的帆布小包里添了一件替换用的衬衫。神原和彦说,相比t恤衫,衬衫会显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裤。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亲幸惠的“互不干涉条约”依然管用。即使这样的关系不怎么友好,也足够维持和平。幸惠对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像以前那样为半点小事就钻牛角尖。由于幸惠的身体状况依然不好,母子见面的时间一直相当有限。 对于校内审判的事宜,健一向父亲健夫作过详细汇报。对健一的主动表现,健夫感到颇为吃惊,甚至有些不安。而谈到神原和彦,父亲只是笼统地问他:“这孩子没问题吧?”健一便也只能简单地回答:“没问题。” “大概和藤野凉子一样没问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就因为他是名校的学生?好学校的孩子也不见得个个都优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亲不吭声了。父亲觉得自己愧对健一,所以无论健一做什么,他都不会强烈反对。健一有些看轻父亲,不过正因如此,他现在能平等地和父亲对话了。然而,健一也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今天吃早餐时,健一向父亲说起了今天的活动安排。父亲的反应令他十分吃惊。“最近你好像特别来劲啊。” 正把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种审判游戏到底有没有意义呢?老实说,爸爸觉得很值得怀疑。那对你真的有好处吗?” 父亲用了“审判游戏”这样的说法,但健一并没有生气。父亲的语调也很平稳。 健一咽下面包后问道:“你不担心我的升学考试吗?” “当然担心。但这件事不作一个干净的了断,恐怕你也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去吧。” “嗯……” “你们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里结束这个活动。不然的话,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参与活动的学生的家长都不会答应。” “明白。” “这就好。”健夫说完,端着空盘子站起身,“出门要小心,去别人家也要懂规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问,就像沉淀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腾起来似的。爸爸,你觉得我们家现在正常吗?爸爸的创业梦怎样了?因为我的异常举动而一度搁置,难道准备一直维持现状?对于那件事,妈妈了解多少?她是怎样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觉得我“特别起劲”的只有爸爸吗?爸爸向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吗?换作以前的我,是绝对不会和校内审判沾边的。这种有可能在大庭广众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会参与。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信条。 想来也奇怪,如今的我确实不像从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吗? “爸爸,我们上门去拜访人家,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呢?”健一脱口而出的问题和他的想法并不相关。 将洗好的盘子扣在沥水板上,野田健夫回过头来反问:“要带礼物去吗?” “礼尚往来嘛。带点点心什么的?” 父亲健夫笑了起来:“你们还是初中生,用不着这样。带礼物去反倒有点做作了。” 受父亲的影响,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约好的地点碰头后,健一向神原和彦说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野田和父亲的关系真是融洽。” 神原和彦的注意力一直在自行车锁上,恐怕没有注意到健一脸上的僵硬表情吧。 “谈不上融洽。” “是吗?”神原跨上自行车,回过头来,“你们好像无话不谈嘛。” “你们家都不沟通的吗?” “也不是,不过没有野田你们家里那么融洽。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就没说。” 太意外了。 “一点都没说?” “是啊。这只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着一五一十地汇报。” 健一觉得,这番话和神原和彦之前用实际行动表现出的对校内审判的态度,似乎有点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经常见面,反倒不怎么说话了。” “他们不担心你吗?” 从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彦就投身到外校的课外活动里,还经常和外校学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觉得奇怪吗? “我又没做什么让他们担心的事。” “今天你出门时,是怎么向他们交代的?” “去图书馆。”神原随口说道。 这不是撒谎吗?不过这种程度的谎言也没什么,应该还在允许范围之内吧。 我和父亲关系融洽?怎么可能,我还曾想要杀死双亲呢。我们家是与众不同的。对于险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大家都心怀愧疚。因此我们父子间的交流就像隔着一条停战线的两国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里,稍微撒些小谎,根本不用在意。 这番话不能出口。不泣能说,甚至不得不说的那一刻总会到来。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樱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致优雅,就跟新建的一样。外墙由两种色调的墙砖装饰而成,扶手、窗框等细节处也相当时尚别致。这是一座适合单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评价樱井伸江是个“照料老太婆的大婶”,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标准,她可是个大美人。年龄三十出头,性格文静又温和。她身穿花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她那带着几分少女气息的笑容让健一害羞不已。他在进门处换鞋时费了好大的劲儿,心脏一直“怦怦”跳个不停。 “我知道校内审判的事。你们真了不起。”隔着铺了红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面对面坐下,樱井伸江开口说道。 “你怎么会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雇佣我的人家里还有在三中上学的孩子,不过不是三年级的学生。” “这事大家都在议论啊。”神原和彦含着笑意着了野田健一一眼,继续问道,“是赞扬,还是批评?”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樱井伸江也笑了,“应该是四六开吧。” “赞扬的占六成?” “很遗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担心校内审判会影响升学考 试。” 健一掏出手帕来擦汗。还好带的是块新的。 “想不到这事儿在一二年级的学生中也成了话题。”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学,社团活动也会扩大传播范围。这算是条特大新闻,大家都很感兴趣。” 接着,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先后做了自我介绍。当樱井伸江知道神原是东都大附中的初三学生后,不由得重新将他打量一番。 “原来你还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让我吃惊了。” “这次活动能顺利开展,多亏了神原。除了他,没人能做得了辩护人。”脱口而出后,健一有点惊慌了。这话是不是侮辱了樱井伸江的东家? 樱井伸江却点头苦笑道:“也难怪。俊次确实是个坏学生,只因为现在还处于义务教育阶段,才没被学校赶出来。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学了。” 说得太干脆了。健一将手帕攥得紧紧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如果俊次能够借此机会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会对你们的友情和男子汉气概心怀感激吗?” “会有一点吧。”神原和彦笑道,“不过,发起校内审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凉子吧?听说她不仅是个优等生,人也长得漂亮。” 了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 “藤野如今变成检察官了吧?俊次为此还大失所望呢。”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面面相觑。大失所望?那个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辩护人的时候,俊次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没看出那时的大出俊次有多么高兴。“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神原说,“俊次的父亲又吵又闹,搅了我们的局。俊次也真可怜。” 看来对这个人不需要事先说明情况。健一打开笔记本,握好铅笔准备记录。他决定将接下来的谈话全部交给神原。我不能开口,一开口会说漏嘴的。 “大出家着火后,你去过他们家吗?” “每周去三次。上周五,对,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结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没去。火灾过后她立刻辞掉了。” 樱井伸江脸上开朗的笑容不见了,眉宇间流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们是辩护人,是要证明俊次清白的,对吧?” 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是”,一齐点了点头。 “为此你们想问我什么呢?” “我们首先要确认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场证明。” 樱井伸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这我就无能为力了。那天我休息,没去大出家。 “整天都没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扑了个空。怎么会这样?愿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们却什么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调休的吧?反正也没去。我呢……”樱井伸江将一只手按在胸口,“只要有需要就会加班,休息天有时也会去。但佐藤绝对不愿意这样做。” “那是因为,佐藤阿姨是负责全部家务的,而你负责照看俊次的祖母,对吧?” “调查得真仔细。是听俊次说的?那孩子记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吗?”她不仅知道得多,还十分敏锐。 “好像不怎么记得……” 樱井伸江有点不太高兴。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为家政妇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这样的。”在这句带刺的话语里,她对大出夫妇的看法一览无余,“佐藤是个很能干的家政妇,工作认真,手脚麻利,还烧得一手好菜。她总说最好能早点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隶一样被使唤得团团转。” 正因如此,佐藤顺子基本对大出家的事不闻不问。 “一位资深家政妇竟会如此讨厌自己的服务对象,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我还算走运,因为照顾大出富子不怎么费事。” “这么说来,就算我们找到佐藤顺子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恐怕她根本不会和你们见面。你们联系过了吗?” 神原和彦谈起向中介公司打电话被一口回绝的经过,樱井伸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们有做真正的辩护人的觉悟吗?”樱井伸江稍稍探出身子,轮流看向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神原答道。 “那你们能保守秘密吗?不会向外界透露大出家的情况?” “不会。”辩护人做了个为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健一赶紧学着做了同样的动作。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樱井伸江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刚开始时,蝥察还怀疑过佐藤。” 健一赶紧做了笔记。 “是指纵火吗?” “当然,还会有别的吗?” 雇主与家政妇之间可能会有的矛盾,在大出家和佐藤顺子间全部存在。其中最严重的就是经济间题。 “每个月,大出夫人都会找点茬,想少付点钱,为此总是与中介公司纠纷不断。” “以公司方面而言,客户有投坼,就必须确认事实,所以每次都搞得佐藤顺子很不愉快。 “佐藤阿姨和你同属一家派遣公司吧?” “是啊。不过我们的合同形式不同,所处的地位也不一样。我签的是钟点工合同,一般会按小时计算工资。佐藤是套餐合同,是按天数计工资的。”樱井伸江说明道,“签套餐合同的基本算是正式员工,而我只是零工。因此我比较通融,时常会根据客户的需求,在清晨或半夜去工作,相应小时工资也会提高。明白吗?” 健一一边点头一边急速记录着。 “佐藤阿姨不愿通融,大出家的态度也一直很恶劣,导致佐藤阿姨的不满情绪高涨不下,是这样吗?”神原和彦问道。 “是啊,她可是真的不想干了。” “因此怀疑她积怨过多,终于忍无可忍,便放了一把大火。” “这可不是警察的推理,是大出夫人讲的。” 听说还在街坊邻居中四处散布。 “就这样,佐藤算是被害惨了。” “那这个嫌疑解除了吗?”神原又问。 “完全解除了。”樱井伸江答道,“据说纵火手法太专业,绝不是一个心怀怨恨的家政妇能做到的。可大出夫人不买这个账。”她伸出下嘴唇,扮了个苦瓜脸,“她总是怀疑家政妇,一直唠叨到现在,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樱井伸江说得很起劲,语气也越来越随意。 “火灾发生在夜里,呃,应该说是半夜吧?”神原和彦问。 “应该是一点钟左右。” “那就算这样,大出的母亲还会怀疑佐藤阿姨?” “说她是大半夜特意跑来放火的。佐藤的家在杉并区的井草,谁会在半夜三更从那么远的地方……”说着,樱井伸江眼珠一转,“对了,佐藤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因为她和家人睡在一起。” “那你呢?” 樱井伸江指了指地板:“我也在家睡觉,不过是一个人。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既然纵火手法是专业的,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健一快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他感到有些头晕,两人的问题竟然牵出了一起大案,尽管这违背了提问的意图。看来大出家的火灾是确凿无疑的纵火案,而且犯罪手法相当老练,以至于警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所为。 既然如此,那大出和他父亲接到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之中怎么可能有专业的纵火犯?不,这也说不定。可能性还是有的吧? “总之,出了这种事……”樱井伸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麦茶,杯子上凝结的水珠让她的手指打了滑,“佐藤算是遭了罪。所以她是不会配合你们的。再说她也无法提供有用的线索。要她说大出家的坏话,那倒会有好几箩筐,不过这对你们的辩护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原和彦的左手食指抵在鼻尖上,一副兴奋的模样。他陷入了沉思,没有察觉到自己无意识间做出的动作。 “听说火灾发生之前,有恐吓电话打到大出家,对吧?”神原保持着这副姿态,皱起眉头看着桌面,“当时,你听大出家的人提起过这件事吗?” “听是听到过……”樱井伸江朝野田健一使了个眼色,眼角露出笑意。 “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什么时候?日子记不清了。反正火灾过后一见面就会提到。”樱井伸江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说辩护律师,你一认真思考就会摆出这副模样来吗?难看死了。你明明长得挺俊的。” 神原和彦眨了眨眼,像刚刚察觉到似的放下手指:“哦,对不起。” “这是你的习惯?” “好像是。在家里总是挨批评。” “习惯也得好看点嘛。” 看到樱井伸江很开心,神原陪着她笑了笑。但健一知道他的心思不在这里。是樱井伸江的哪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火灾前恐吓电话打来时――好像还不止一次――大出家的人们议论过此事吗?” “有没有呢……”樱井伸江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一般来说,总要议论一下的吧。比如‘今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电话,说得可吓人了’之类的。” “或许是电视节目播放后,骚扰电话太多,大家都麻木了,也就不当一回事了吧。”樱井伸江干净利落地说,“说到底,那原本就不是个普通的家庭,常识往往不适用于他们家。”她的眼神很认真,像在忠告神原和彦。 “你有没有接到过恐吓电话?” “没有。我想佐藤大概也没有吧。” “确定吗?” “是的。如果她接到过,肯定会告诉我。而且大出家规定家政妇不准接听电话。” 说接电话会侵犯他们的家庭隐私。 神原紧闭嘴唇,手指又挪到了鼻尖上:“难道就没办法和佐藤阿姨见上一面吗?” “没办法。见了也是白见,她什么都不会说。因为这是公司的规定。” 健一抬起头,说道:“可是你现在不就在说吗?” “我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了。” 她不仅终止了与大出家的家政服务合同,还告别了家政服务这项工作。 “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我当时要是在大出富子身边,是决不会让她那样死去的。” 就像放下了百叶窗帘一般,樱井伸江的脸笼罩上一层阴影。她每眨一下眼睛,阴影就加重一层。健一觉得,在她轻快的话语背后,其实隐藏着十分沉重的心绪。 “听说夫人――就是大出的母亲,一心以为发生火灾的那个晚上,我也在富子身边呢。” 听说她还在火灾现场高喊:樱井在干吗呢? “这种介入他人家庭的工作我已经厌倦了,想干点别的。” 如今这种人并不少见。好像是叫自由职业吧? “关于纵火,”神原和彦不依不饶,“你没有接受过警察的询问吗?” “问了。什么时候回去的,夜里身在何处,等等。” “其他的呢?譬如,知不知道有谁对大出家怀恨在心?” 樱井伸江夸张地瞪大眼睛:“你警匪片看多了吧?” “也许吧。那到底有没有被问到呢?” 樱井伸江双手抱胸:“没有。当时学校里出了不少事,我认为只能朝那个方面怀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说,大出富子不是个会招人嫉恨的人。” “听说她有些老年痴呆,这是真的吗?” “年纪大了,多少有点吧。但并不是经常处于痴呆的状态。”樱井伸江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时,她只是有点耳背、牙口不好、腰腿无力等一般的衰老症状。到处徘徊、发出怪叫之类的,都是我不在她身边时才会有的表现。我问过她才知道,这种情况几乎都是在她被大出社长怒骂或被夫人找茬,脑子混乱时才发生的。” “俊次和祖母的关系如何? “说不上来。我在富子的房间里待上一天,那这一整天都会看不到俊次的脸。” “即使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嗯,那房子虽旧,却很大呀。” 正在记笔记的健一开始担心起来。虽然问出纵火案的情况也是个大收获,但这毕竟跟校内审判不相干。总说这个是不是跑题了? “关于纵火,”神原和彦还在往那条道上引,“除了作案手法是专业的这一点,你还听说过别的线索吗?” “从警察那儿吗?” “警察也好,大出家的人也行。” 樱井伸江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不过很快便摇了摇头:“这和俊次君的不在场证明没什么关系吧?” “是啊。那就请教一些别的情况吧。有关俊次的……” 樱井伸江眯起眼睛:“那起对四中学生的抢劫伤害事件吗?” 神原和彦本来要问的似乎是别的问题,却被樱井伸江的气势挤偏了方向:“连《新闻探秘》节目也提到过,那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社长花钱摆平了,才没有闹大,连辩护律师也出马了。那可是真正的律师。” “是风见先生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惊讶的表情在樱井伸江脸上一闪而过。 “可结果不还是闹得很大吗?都上电视了呢。” “所以,”樱井伸江提高嗓音,“社长嚷嚷着要告hbs电视台。照他的说法,那根本不算事件,只是小孩子打架,并且已经付过医疗费了。打架和抢劫伤害事件的区别,就像土豆和陨石一样。” “可是,听前来采访的茂木记者说,对hbs而言,那起事件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决定性?” “出了如此严重的事件,家长都能花钱摆平,真是无法无天。既然是这样的父子,那会杀害柏木卓也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健一在笔记本上记录到:使hbs的茂木记者更加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是真实的。 “俊次平时在家里是什么样的呢?” “什么样……”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随即她又很干脆地说,“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啊。”她高声断言,又转向健一,“你应该知道的吧?他经常迟到,对不对?” “是、是的。” “他不可能遵守纪律。他受的家教就是这样的。” “嗯,是有这种感觉。” “是吧?我觉得吧,说不定吃点苦头对他更有好处。当然这话不该对你们说。” “他不是已经吃足苦头了吗?” 神原和彦应对的语气过于沉稳,使樱井伸江的气势削弱了不少,于是她沉默了一阵,才眨着眼颇为不满地说:“哦,是吗?” “俊次跟柏木以前有交往吗?” “不知道,”再次做出双手抱胸的动作,樱井伸江扬起脸说道,“他的同伴是同年级的两个人。” “桥田和井口。” “对,就 是他们,还有高年级的同学。” “高年级同学?” “初中时候的。现在他们都上了高中,已经完全变成小流氓了。俊次就是因为跟他们混在一起才变得越来越坏的。” 樱井伸江叮嘱道,这是大出夫人对前来家访的班主任老师讲的。她并非有意在一旁偷听,只不过正好听到这么几句。 “不良少年间也存在上下级关系。俊次很害怕那些高年级学生。他们约他出去,他从不敢拒绝,还被榨去了好多钱。” 这样的事,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都没听大出俊次讲过,估计今后也不会讲吧,毕竟有关面子问题。 “也就是说,在那些高年级学生的面前,俊次就是小弟了?” “是啊。” “桥田和井口则是俊次的小弟。” “大概吧,不过那两人我不熟悉。他们从不到大出家来。” “不到大出家去?”神原稍稍提高声调,“做小弟的不会老老实实地上大哥家去吗?” “啊呀,你不知道吗?”樱井伸江几乎要拍上神原的肩膀,“家里不是有个可怕的老爸吗?他们怎么会来呢?” 据说三人帮经常待在井口充家。关于这一点,樱井也叮嘱了好多遍,那是她无意中听说的。 “夫人常常会发火,嚷嚷着‘又泡在井口家了’。那家好像是做什么生意的?” “在天秤座大道开了一家杂货店。”健一答道。 “所以大人们也顾不上他们。” “这一点,大出家也一样。”樱井轻蔑地说,“孩子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全都不知道。连孩子在不在自己房间都不知道,也从没放在心上。只有发现孩子早上没起床,才知道前天晚上没回家。” “这么说,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是这样的?” 面对神原急速插入的提问,樱井点了点头:“是啊。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干了些什么,也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要看那两个小弟肯不肯开口了。” 这估计也很困难。 “社长和夫人也指望不上。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知道点什么,只要认为这些信息对俊次不利,也会包庇的。” 这个人到底是在帮我们还是在阻止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 “如果俊次跟柏木有来往,你应该会知道吧?” 樱井伸江没有马上回答,她紧闭嘴唇思考了许久。 “来往?柏木不是不良少年吧?” “不是。”健一答道。 “既然如此,和俊次的关系就限于受他欺负和敲诈,或者为他跑腿之类的。” “大概是这样的吧。”这次是神原和彦回答的。 “那个叫什么来着……井口,对吧?就是他们经常去他家的那个,你们去问问他的父母吧。我是不会知道的。估计佐藤也一样。”她马上补充道,“就算知道他欺负别人,我们也不会清楚他欺负的到底是谁。俊次的父母估计跟我们差不多。” 因为欺负人的地点肯定不在大出家,一定是在外面的。 “大出富子没有好儿子、好媳妇和好孙子。”樱井伸江又嘟嚷了一句。 神原和彦没有任何反应,健一见状也默不作声。 “她死得太惨了。即使不用如此自责,我也总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那天的休息日是早就决定好的。” 绕了个圈子,话题又转了回来,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正像健一察觉的那样,神原和彦说了声“多谢了”,便低头鞠了一躬,像是要为话题告一段落。 “我的话对你们有用吗?让你们白跑一趟了吧?” “没有的事。你让我们明确了一点:向本人询问是最重要的。”神原露出了同谋犯一般的亲切笑容,“还有,俊次的父母大概不会这样轻松地与我们见面吧。” “哦,是拿我当准备活动啊。”樱井伸江也笑了,“不过跟他父母见了面也白搭。真的,听我的话准没错。” 收好笔记本,健一站起身来。在门口换鞋子的时候,他已经不像来时那么愣头愣脑的了。 “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打电话来。” “好的,拜托了。” “加油啊,辩护团队!” 辩护团队来到室外,推着自行车往背阴处走去。神原和彦一直不吭声,也不跨上自行车。 健一忍不住说道:“不知怎么的,感觉不太好。 神原用一只手控住自行车,回过头来,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抵住了鼻尖:“味道不对啊。” 健一笑了:“你的鼻子没毛病吧?” “没有。可那股味道真的很讨厌。” 樱井伸江是个尽心照料大出富子的家政妇,还是个大美人,对两人很热情,所以应该是个大好人。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味道不对。 大出家的内部状况很有问题,叙述这些状况的樱井伸江的话语也让人不太舒服。 神原和彦刚要开口,后方便传来樱井伸江的高声喊叫:“喂――喂,你们等一下!” 她沿着人行道追了上来。健一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啊,还好,还好。总算追上你们了。”樱井伸江用手在脸旁扇着风,气喘吁吁地说,“我想起一件事。” 关于纵火的手法。 “是警察跟消防署的检证人员说的,我正好听到几句。” 那个人是个烟火师。 “烟火?就是那个‘咚’地一下升上天的烟火吗?” 一贯镇静的神原和彦也按捺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健一只好把想到的全说出来了:“你说的烟火师,就是制作、燃放烟火的工匠吧?” “应该就是。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样。” 樱井伸江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 大清早就有不祥的预感,是一种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兆,而且是完全无法回避的事情。 大门口的对讲机响了,藤野凉子跑到门口,挂着门链子将大门打开一条缝。 “早上好!” hbs电视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记者正站在门外。? “我从没指望受你邀请登堂入室。”跟在快步走向长椅的凉子背后,茂木记者垂头丧气地说,“去咖啡店坐会儿不行吗?到有空调的地方去吧。” 凉子已经在儿童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两条长椅面对面平行放置着,凉子坐右侧那条的正中央,暗示让茂木坐在左侧的长椅上。今天是八月里的一个大晴天,气温高达三十度。中午十一点半的公园既没有玩耍的孩子,也没有散步的人和打门球的老人。看来,在太阳偏西、气温稍降之前,公园里会一直空荡荡的。 “老是待在空调房里,可是要得关节炎的。”凉子说。 茂木记者看着公园四周的树木投下的阴影,眼中带着几分敌意。叹了一口气后,他在左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上身穿着一件时尚的亚麻布薄西装,脸上的眼镜也与以前见到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夏天专用的款式,镜片是淡绿色的。 “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想请你一起吃个饭。” 开什么玩笑。“还没到中午呢。” “早上起得早,我的肚子已经空空如也了。陪我吃一点……”茂木记者瞟了凉子一眼,“还是算了吧。” 他终于死了心,脱下西装后小心翼翼地对齐袖子折叠好,转身放到长椅靠背上。等他重新转过身来面向凉子时,手里却像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张复印纸。 即使这张纸被他折叠成三层,凉子不用看也知道内容 是什么。 “这是你们寄给所有三年级同学的一封信。” 果然如此。 “寻找举报人的信。呼吁大家参加校内审判的那封我也有。” 凉子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要说我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们学校里有你的内线吧?这点花招很容易猜到。” “哦,那你不关心这位内线是谁吗?”茂木记者故弄玄虚地说。他在暗示什么吗?凉子转动脖子,正视茂木记者。镜片在反光,她看不到茂木记者的眼睛。 “我的同班同学和他们的家长里,就有被你的《新闻探秘》打动的人。所以……” “你说的没错,可这次是另有来源。”为了吊起对方的胃口,茂木记者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你们收集到有关举报信息了吗?” 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不过通知才发出去三天,也难怪。“我觉得那很困难,因为大家都要准备升学考试嘛。” “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的两个妹妹去学游泳了,在她们回家之前,我必须回去。” 这是瞎说的。 “没收集到什么信息吧?”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茂木记者却自以为跟凉子很熟了。脸上表情也像是面对朋友时才会有的。 “我昨天得到了一个新信息,是真正的特大消息。那个寄出举报信的人给我打电话了。” 有意装深沉的凉子听了这话,还是不由得脸色一变。怎么会有这种不着边际的事呢?她好不容易才将这句反问咽了回去。 是女性的声音。”茂木记者继续说,“不是小姑娘,是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嗯。声音有点低,大概是用手帕按在嘴上说的吧。我可是听人说话的专家,耳朵是不会出错的。” 凉子的内心翻江倒海。这么说来,举报人不是三宅树理,是成年人?是个什么样的成年人? 随即她的想法又转了回来:“那人是瞎说的吧。你们是电视台,不是总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打电话或写信来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茂木记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那个人跟你是怎么说的?” “要我去采访你们的校内审判,并制作《新闻探秘》节目。” 说是为了让校内审判不偏离正道,要茂木记者去监视。 凉子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监视?你有什么权力监视我们? “你是与事件毫不相干的入,凭什么来监视我们学校的活动?” 茂木记者不为所动:“媒体对于报道对象而言,总是毫不相干的人,但正因如此,才能做出公正的报道。” “你要报道这件事吗?” “对《新闻探秘》而言,这确实是一篇对三中的一系列事件意味深长的后续报道。” 烈日炎炎,茂木记者的额头出汗了;凉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附近有汗水在往下淌,也是天热的缘故,不是因为心慌意乱。 “我们不接受你的采访。” “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已经有一人或两人为此失去生命,这起事件完全具有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我想老师们也不会让你去采访的。” “啊呀,”茂木记者将眼镜推到额头上,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藤野同学,你可是勇敢地抵制了校方的反对,才发起了校内审判,不是吗?现在情况对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后去了?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面对十五岁的少女,茂木记者的攻击确实有些过分了。然而,尽管令人气恼,他的话语却是无懈可击的。凉子咬紧了牙关。茂木记者则显得游刃有余,笑盈盈地看着凉子。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女性,”茂木记者继续之前的话题,或许是受心理作用的影响,凉子觉得他说话的语气变得更加从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担心呢。她担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内审判会伤害某些学生。说那样会冤枉无辜的人,使其终身摆脱不了阴影。” 不仅如此,真相也会被永远尘封。 “她真是这样说的? “是啊。我作过记录的。” “举报人口中的‘真相’,指的应该是举报信的内容,对吧?” “是啊。”茂木记者点点头,“那位女性只是一味强调她看到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杀害的现场。” 凉子开始恢复平静了。她必须保持清醒,必须开动脑筋。“那就怪了。她为什么不跟我们检方联系呢?你手里的这张纸上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吗?在校内审判中,大出已经成了被告。” “这道理还不明白?”茂木记者提高嗓音,“她不相信你们检方。一开始要做大出俊次辩护人的学生后来竟成了检察官,怎么看这场审判都不可能公正。结果明摆着,肯定会判大出无罪,检方败诉,还高呼‘败诉万岁’。” 这样的结果也是城东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他怀有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烦恼。举报信只是个恶作剧。柏木的自杀虽然遗憾,三中的体制却没有什么大问题。各位同学,请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复习中去吧。” 这时,一直在心头的茫茫黑雾中摸索的凉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应该寻找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凉子正面凝视茂木记者:“茂木先生,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茂木记者的双肩微微抖动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么呢?通过这次采访,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呢。”茂木记者微微一笑,“报道事实真相。” “那么,你觉得那封举报信说的是事实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我的采访还不够深入。” “可是你在节目中,不是已经将大出当成杀人犯了吗?” 茂木记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凉子:“等等,这是个误解,这么想也太草率了。我当时告发的并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点既不追究也不调查,为明哲保身而隐瞒事实的城东三中的体制。” 出口没有找错。凉子终于理解对方的意图了。说来也是,这家伙刚才也提到了“体制”…… “所以说,我支持校内审判。”茂木记者在长椅上挪动位置,靠近凉子,“你们不愿意受校方的欺骗,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查清真相,非常了不起!应该为你们鼓掌欢呼。所以我想帮助你们。” 凉子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了片刻。树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劲。 “茂木先生,你讨厌学校吧?” “哎?”好像被人绊到了似的,茂木记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讨厌学校。对学校没什么美好的回忆吧?” “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你是在偷换概念。” 是吗?对不起。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嘛。 “所谓学校,是社会中‘必要的恶’,可是现在……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今后连‘必要’都不存了,只剩下‘恶’。学校会成为‘社会的恶’。” “所以怎么攻击它都是无所谓的,是吗?” “不是攻击,只是纠正‘恶’的部分而已。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吗?通过校内审判,就能挤出三中积聚许久的脓血。” “你为什么能如此满怀自信地说我们学校的坏话呢?” “事态不是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吗?”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不需要外人的帮助。” 短短的一瞬间,茂木记者的脸上浮现出怒容。还是头一次 看到啊。虽然明知不能高兴得太早,但凉子还是觉得很痛快。 “学校这一体制是如此顽固。老师们太狡猾,为了保全自己,会凭空说瞎话。这一切你们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吗?” “这种情况,我以前报道过好多次了。” “都大获全胜了吗?都狠狠地教训了那些坏学校吗?”凉子的音调一下子提得很高,连树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只是茂木记者和凉子之间,连整座公园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热,简直酷热难耐。 “你不想得到信息吗?”茂木圮者改变了进攻策略,“我可是跟举报人在电话里交谈过的。” “是不是真正的举报人,还不清楚吧?” “嗯,可以这么说。”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恢复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兴奋,语速很快。‘我做了什么,我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怎么样’,我连插句话的空隙也没有。可她说得太起劲,结果说漏了嘴。” 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在该说‘我’的时候,她竟然说成了‘我们家树理’!” 知了声又响成了一片。 “就是那个一直被传言说成是举报人的女孩,对吧?” 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在背上,凉子觉得难受极了。 “全名是叫三宅树理吧?” 给茂木打电话的是三宅树理的母亲?凉子感到一阵晕眩。怎么会这样? “见了面,听过说话的声音,就能确认。我还录了音,拿出来一放,对方也不得不承认。” “你要去采访她吗?” “当然。”即使汗流浃背,茂木记者的内心似乎畅快,说起话来像哼歌一般轻松,“这正是记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继续采访下去。无论是对大出,还是对三宅树理。” 令人懊恼的是,凉子无法阻止他。 虽然无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对抗的手段。 “给一张名片。”凉子伸出一只手,茂木记者有点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从放在长椅靠背上的西装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凉子。 想想办法。集中注意力,想想办法。将目光投在名片上,凉子努力激励着自己。现在可是到了紧要关头,想想办法。 我不能禁止他采访,也不能阻止他采访。那么,该怎么办…… 利用他。 凉子看着茂木记者的脸。看着那双藏在浅绿色镜片后面的眼睛。 “尽快查明真相,挤掉城东三中淤积已久的脓血、治愈相关者的心灵创伤。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对?那你的目的跟我们的一样。” 没事,我现在相当镇静。 “我们的追求是相同的。那么,你是否能协助我们?” 茂木记者瞪大了眼睛:“你说协助?” “希望你能成为我们检方的证人。” “证人?”茂木记者首次露出畏缩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证?” “这还用说吗?” 说出你一开始就编好的故事――话到嘴边又换掉了。 “请你在法庭上将四月份那期节目中展开的推测重新陈述一遍。你可以说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帮杀害的;柏木与大出之间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复杂纠葛,而这就是杀人动机。” 这些正是检方要证明的东西。 “你不是报道这类事件的专家?你能够论证柏木与大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吧?所以要拜托你。”凉子低头鞠了一躬。 “我说,藤野同学……”茂木记者的话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么?” 凉子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诚挚表情。这时可以参考神原和彦主动提出要当辩护人并遭到众人质疑后,镇定自若力排众议时的表情。 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辩论的吧。 既然无法将茂木悦男排除在校内审判之外,就干脆拖他上法庭。 “请求我协助的含义,你自己清楚吗?” “什么含义?” “这等于是完全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了。” 凉子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当然相信了,这还用说吗?所以我才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了嘛。” 嗔觉灵敏的茂木悦男对这种说法不会没有反应。 “怎么说?” 来了,来了。他的鼻翼在掀动。 “你是掌握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才当检察官的?” 上钩了。他并不知道我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的细节。“这个随你怎么想。”凉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刚才真是吃惊不小。原来你在四月份做节目时,并没有完全相信举报信的内容。你不是说采访还不够深人吗?不过这也难怪,就连我们当时也是一头雾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说:现在不同了。 茂木记者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骗大人,那可没门。” “胡说什么,我可没骗你。” “连我都没有得到的信息,你们这些初中生怎么弄得到手呢?” “那是当然,你是专业的,我们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过我们可是当事人。”凉子将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物不可能掌握的信息。” 凉子的大眼睛与茂木悦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对。 “难以置信。”茂木记者说道。 凉子扮出一个笑脸:“好吧,我提供一个证据给你。虽然是别的事。” “别的事?” “你刚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树理母亲的电话吗?作为回报,我也要告诉你一点情况。”故意稍作停顿后,凉子继续说,“森内老师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本该送给她的那封举报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记者大惊失色。凉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张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节目里,你把森内老师贬损得够厉害的,说她毁弃了如此重要的举报信,既无责任心又无能。但你并没有去仔细证实过吧?这可是个重大失误。如果森内老师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说的是真的?” 完全上钩了。茂木记者大汗淋漓。 “你怎么会知道的呢?”他问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是内部人物。你还是早点确认,妥善应对为好。”凉子说得像在为他着想似的。 “嗯,这个嘛,我也会去调查的。” “请便。”凉子莞尔一笑,“你可以在确认这件事之后,再决定是否做我们这边的证人。到时候请给个答复,可以吗?” 茂木记者不怎么痛快地点了点头,太阳穴处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只想采访校内审判,也是站在我们一边方为上策。” “方为上策?” 觉得好笑,是吧?行啊,现在你尽管笑好了。 “难道不是吗?老师们捂得紧紧的,辩护方也不会轻易松口。最让人担心的还得数大出的老爸。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顿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愿意光荣负伤,我也不会拦着你。” 不能得意忘形。凉子调整一下呼吸。 “与其横插一杠,还不如让我们搞好校内审判,这样你也能顺利采访。等到确实地弄清真相后再报道不好吗?如果是我,肯定会这么做。” 茂木记者的脸上又浮现出令人讨厌的冷笑:“你是说,你会透露信息给我?” 凉子装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怎么可能!我是检察官,透释信息给你,审判不就搞砸了吗?”随后她又轻笑道 ,“可如果你是我们的证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烦人的蝉鸣又停了,大概树上的知了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悦男轻轻抬起双手,高举过头顶,又点了好多次头。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检察官的提议。” 成功了。凉子在心里欢呼道。 “可是,如果森内老师的事纯属子虚乌有的话……” “绝不可能。” 必须马上跟她联系,一定要让森内明白,让她协同作战。 “合同成立。”凉子猛地站起身,飞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记者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双方简短地握了手,两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说定了。在我们完成校内审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坏审判的举动。”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树理。她是我们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们就不好办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证多少遍才够?没想到藤野凉子你还有这么难缠的一面。” “请你称其为‘慎重’。” 茂木记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开朗:“审判允许旁听吧?” “有这个打算。” “不会有记者席吧?” “如果你想确保旁听,就去想别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门路。” 茂木记者哼了一声,眼光流转之际留下一个微笑,便转身走出了儿童公园。凉子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凉子膝盖一软,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凉!”有人高喊着飞奔过来,伸出两条细细的胳膊想抱起凉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过头来看着凉子的脸。 “你没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许多冷汗,都渗到了眼睛里。 “你们俩在这里干吗?” “还问我们干吗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两人一同扶住凉子,让她坐在长椅上。身穿白色连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丝手帕,在凉子脸旁扇着风。 “我们到你家去,听瞳子说你跟着一个陌生大叔到公园去了。” “所以赶紧找来了。” 今天,原本约好三个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写的那份报告的。 “我们看到你在跟那个记者争论着什么,就藏在了那边的树丛里。我都做好了准备,一旦那家伙有不轨举动,就跳出来教训他。” “我还说要叫山崎来呢。” “是吗?”凉子无力地笑了。现在想来确实挺可笑的。 “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从哪里开始听到的?” 两位检察事务官互相谦让似的对视了一眼。 “我们知道偷听别人谈话是不好的……” “没事、没事。” “是从小凉你要他做我们的证人那段开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脸,凉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觉得怎么样?”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个好主意。这是管住那个记者的最好方法。我听着听着,就觉得特别兴奋。” 赞不绝口。是吗?原来我干得真不赖。 “我也是这么想的。”话出口后,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凉这么想,吾郎也赞成的话。” 哎?一美也叫我“小凉”了吗? 今天萩尾一美涂了口红,头发上插着好多闪闪发亮的发卡,看起来不像是来当检察事务官的,倒像是要去看电影。这样确实符合一美一贯的作风。 “小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这个的?” “临时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谢谢。不过我们不能光顾着高兴,必须尽快通知森内老师。” “森内没有问题的,她一定会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让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吗,一美?”佐佐木吾郎问道。 “我不理解没关系,只要森内理解不就行了?” 凉子终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的事务官真是一对黄金拍档。 “还有,三宅树理的母亲……” 凉子简单明了地向两人说明了情况。 佐佐木吾郎听后脸色大变:“糟了……” “我们不能再傻等举报人自己站出来了。我们要主动去找三宅树理。” “结果还得这样啊……”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果然是三宅树理。可是,怎么是她妈妈承认的呢?” “别老在这儿聊了,我们找上门去吧。” 那报告怎么办?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报告就拜托你了。你仔细读一下,然后按照时间顺序制作事件列表。辩护方已经这样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个人吗?” 昨天,凉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访时没带一美去,让她做了些事务性工作。 其实安排她工作是假,因为一美说过“柏木的哥哥长得帅”,所以不想带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树理摊牌,说服她做检方的证人。带上早就对三宅树理有严重反感的一美,只会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带她去。 三宅的妈妈为什么要给茂木记者打电话呢? “不知道。她这么慌乱,估计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树理和她母亲之间说不定也没有好好沟通。三宅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茂木记者打过电话。 “走吧。我已经没事了。” 藤野凉子站起身,率领两名检察事务官走出了公园。? 辩护方的两位学生走出樱井伸江的公寓后,便回城东三中去了。 “要是能马上找到岩崎总务就好了。不过他一直很忙。 “暑假里也很忙吗?” “即使放暑假,老师们也要来学校,毕竟还有社团活动呢。” 他是否愿意配合校内审判还不清楚。老师们很可能已经对他吹过什么风了。 “总务的态度,怎么说,一般而言应该是偏向现有体制的。” “现有体制。”神原和彦重复一遍后,笑道,“还是先见了再说吧。” 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岩崎总务辞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东三中,由本校员工承担保安、清洁之类事务性工作的总务制度已经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觉到这番变化,如今便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签订了非常驻性质的保安协议。” 楠山老师被太阳晒得黝黑,就像刚去夏威夷或关岛度过假似的。考虑到他这副身板和样貌,也会怀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帮工了。当然,野田健一不会向楠山老师提起这些猜测。 楠山老师被晒黑的原因,就在于正在操场和体育馆刻苦训练的一二年级学生。对运动社团而言,暑假是他们的“旺季”。 为避免碰上楠山老师的尴尬局面,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从边门进入学校,走人西侧走廊。如果北尾老师在学校里就好了,否则会比较麻烦,因此两人准备进人学校后直奔总务室。就在他们关上边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楠山老师的喊声。楠山老师身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条毛巾,正好从教师办公室里出来。真是出师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来这儿干吗?是为了那个“过家家审判”吗?你也是成员之一吧? “你们来一下。” 健一还以为自己要被带到教师办公室去,谁知楠山老师却打开了旁边的总务办公室的房门。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些办公桌和橱柜。楠山老师就近拉过一张转椅坐下,让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面前,已然一副老师训诫学生的架势。 “以前没见过你啊。这么说来,你是辩护人?”楠山老师开门见山,看神原的眼神相当凶恶。 “我是神原和彦。” “是东都大学附中的吧?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掺和到别的学校的麻烦事里来,闲得发慌吗?你好自为之吧。” 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粗鲁无礼;从好的方面看是值得依赖,从坏的方面看就是刚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师的这副德行,可现在见了面,还是有些害怕。现在就是这样,劈头盖脸的,一上来就吓唬人。 总务办公室装有空调,却没有打开。所有窗户都紧闭着,房间里热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彦虽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脸上的表情仍然不温不火。 “我们来是为了做一些必要的调查,为辩护做准备。我们本想去教师办公室请示许可,现在可以向您请示吗?” 楠山老师板着脸,瞪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调查什么?” “调查内容恕无法告知。我们来是想和岩崎总务见面的。” 楠山老师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他告诉两人:岩崎总务辞职走人了!城东三中废除了专职总务制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实施夜间巡视。 “代理校长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了。这个区域里有另一所采用保安公司的学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过费用不能报销,要学校自行负担。今后就得过苦日子了,最受影响的就是运动社团的器材。哦,你是体育盲,反正跟你没关系。”楠山老师对野田健一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侮辱。 在害怕和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惊。这算什么态度?这是老师应该对学生说的话吗? “这样的话,岩崎总务的工作都会由校工和老师们承担吗?”神原和彦站得笔直,语速不紧不慢。楠山老师又向他投去凶恶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这些事情和外人无关。” “我现在是参与校内审判这一课外活动的成员。” “什么课外活动?是谁在什么时候批准的?嗯?”楠山老师毫不掩饰他的愤怒,嗓门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过家家审判’,简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时候你考不上高中,哭着求我,我也不会管你。还有你……” “神原,”神原和彦冷静应对道,“我叫神原和彦。” “如果你行为不轨,我们可是要通知你的学校的。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怎么不管管你?” 健一察觉到神原的脸上这才掠过了一丝紧张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认真负责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门。 敲门声响起,没等任何人作出反应,房门便被拉开,北尾老师出现在门口。 接下来的一瞬间可谓意味深长。北尾老师满面怒容,楠山老师一脸厌恶,而这两副表情只在他们的脸上维持了一秒,便立刻换成了两张笑脸。 “我听到你们的说话声了。对不起,楠山老师,这两位学生由我负责照看。” “课外活动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声调说着,楠山老师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凶恶,投向健一的视线和刚才一样带着侮辱的意味。 “他们声称是来向岩崎总务了解情况的。”在说“了解情况”这几个字时,话音里分明带着厌恶,“且不论外校学生,连野田也不知道岩崎总务已经辞职,这不免令人吃惊。我说你,得到岩崎总务那么多照顾,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才会没注意到他不在学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健一不由得垂下眼帘。 “毕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没有理会楠山老师的挖苦,“这事也没向家长汇报,知情者仅限于几名pta的委员。对了……”北尾老师朝楠山老师笑了笑,他的脸也晒得像鞣制过的皮革,一笑起来,眼角处会出现很深的皱纹,“第二学期开学后,我们来为长年照顾大家的岩崎总务写封感谢信,您看怎么样?” “哦,好啊。”楠山老师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师乘胜追击:“运动社团的同学受他照顾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觉得很遗憾,应该能写出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吧。” “我会考虑的。好吧,他们俩就交给你了。”为了表明自己并非败退,而是战略性撤退,楠山老师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复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没有答复他。楠山老师出门时反手带上了总务办公室的门。由于他用力过猛,移门关上后又反弹开,现出一道十公分的缝隙。 北尾老师伸手重新关好移门后,苦笑道:“中招了吧?” “对不起。我们轻举妄动了。”神原和彦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来之前身子却发颤了。我就是如此胆小懦弱,真是没用。 “楠山老师在学校里守株待兔,专等你们这些参与校内审判的成员前来自投罗网。他有意埋伏在这里,逮到谁就大肆恐吓,就像刚才那样。”北尾老师看着健一的脸,咧嘴一笑,“别垂头丧气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师。其实我也讨厌他。” 怎么这么热?北尾老师在办公桌上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下开关。“哗――”的一声,空调吹出一股带焦味的风。 “你们也坐下吧。”说着,北尾老师在刚才楠山老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见神原和彦没坐,健一也跟着站着。反正已经不紧张了,站着还挺轻松的。 “我和陪审员们也说过,除了返校日,平时不要来学校。实在有事要联系,可以先打电话给我。” 一直到校内审判平安结束为止,北尾老师每天都会来学校。“藤野他们呢?” “那天之后还没来过。不过藤野他们有杀手锏,楠山老师不敢对他们轻举妄动。” “杀手锏?”神原看着健一。 “哦,神原还不知道。”北尾老师笑道,“为了这件事,藤野凉子被年级主任打过一个耳光。她母亲来学校抗议,说这是不折不扣的体罚。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师们见到藤野凉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是的。”健一点了点头,“这就是校内审判的……” “免罪符,对吧?”神原和彦笑得很开心,“真是名符其实的杀手锏,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亲更厉害,连我都心悦诚服。”北尾老师说。 神原和彦吃吃笑道:“我们今后得随身藏一台录音机,刚才楠山老师的话可真是过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师对健一说,“他的话不符合老师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气量。别理他。” 健一也垂头丧气地强装笑脸:“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学校去,也很麻烦的吧?” “怎么,楠山还说过这样的话?” “是的。” 听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师的脸阴沉起来。真是不像话。 “我不怕。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估计楠山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北尾老师发出了明确的宣言,“慎重起见,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诉我,还有办公室的电话,记得吗?” “我们那儿叫作初中部学务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一问一答的当儿,那台散发着焦味的空调终于开始制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师,能告诉我们岩崎总务家的地址吗?” 听到神原和彦的请求,正在做记录的北尾老师停下了手里的笔:“还是想跟他见面?” “是的。因为他当天在现场。” “不见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答道:“有这个必要。” “不好办啊。”北尾老师咕哝道,“最好不要把这个人牵扯进来。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岩崎总务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次他辞职,就有让他承担责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潜入学校、跳下屋顶的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发觉,就连边门处有一具尸体他也从未察觉。 一直到我发现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总务也很倒霉。一切都是因为那场雪。大雪遮盖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彦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应:“这样的话,这个处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说神原,别这么苛责好不好?”北尾老师灰心丧气地说。 “可不是吗?既然要追究他的责任,不早该这么做了吗?” 北尾老师挠了挠理得很短的头发:“确实很早就有过这种意见,说总务的职责就在这里,巡夜不正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吗?” 津崎校长庇护了他。 “校长说岩崎总务没有受过安保培训,当天又是那样的天气。要是学校里有学生打架还另当别论,只是有人偷偷溜进来跑到屋顶上,他没发觉也情有可原。” 当时,教师和pta成员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长的说法,对岩崎总务采取同情态度,结果便没有处分他。 “冈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既然津崎校长都自行了断了,岩崎总务不受任何处罚根本说不过去。后来才有了新的变化,”北尾老师的叙述开始带入几分牢骚,“pta中有人原本就认为岩崎总务负有责任,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事件,没顾得上责备他。等后续时间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总务责任的说法又浮出了水面。 “同时也有人认为,岩崎总务不在学校会省掉不少麻烦,是吧?这样他就不会参与校内审判了。”神原和彦干脆地说出了意见。 北尾老师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们放过岩崎总务可不是这个意思。岩崎总务年纪大了……” “明白,您不这样想,但pta的成员和校长那边就难说了。” 北尾老师眨着眼,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正因如此,得让他们知道,让岩崎总务辞职这一手不管用,就算从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证言,只要他出庭,便会有相当的意义。” “藤野怎么说?” “还没和她商量过,估计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话进来:“岩崎总务说,‘那天夜里并无异常,学校一片寂静。’这番证言对检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们叫来柏木,或者强迫他来,带到屋顶上再将他推下去,肯定会有动静的吧?” “嗯。”神原和彦点点头,“你说得对。可就算这样,藤野也不会听任那些要排除岩崎总务的人。再说好好间一下岩崎总务,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至今没有出现的信息,今后也不会出现。” “问法得当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转过头看了看北尾老师。北尾老师正在仔细端详健一,四目相对后,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么了?” “你还挺行的。” 什么意思嘛,老师。 “其实我对你并不怎么了解。不过教师之间经常会交换看法,这种交流远超你们学生的想象。” 关于学生的性格、成绩、能力、个性、长处短处,等等。 森内老师和教理科的高桥老师都说过,野田或许是故意装出一副老实巴交、软弱可欺的模样,就像戴着面具似的。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你现在的样子很帅气啊。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隐藏着吧?至于隐藏的原因,我就不问了。”北尾老师笑道,“其实学校本是个复杂的环境,绝不是天堂或乐园。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吧。无论如何,你绝不是没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彦接过话头,“刚才那位老师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师说你是差生?他长着那双眼睛是用来出气的?” “可是,我的,成绩……”健一结结巴巴。 “那也是一副面具吧?不光是你,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有些学生觉得当优等生反而会不自在。一般而言,这类学生到了高中或大学都会露出锋芒。” “说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师和神原和彦都笑了,健一也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们起笑了起来。 我确实戴着面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师,辩护人,我心里有一个真正的秘密。只有这个不是面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样的呢?”神原冷静地问道,“老师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师把捏紧的拳头放到鼻子底下,两人以为他在思考,可谁知他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空调冷过头了。”他关掉了空调,“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个怎样的人?” “用提问来回答提问吗?” “好老师都这样。我当真想听听你对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为了柏木,才主动跳进了三中的是非漩涡吗?” 谁知神原和彦竟摇了摇头:“不,我参与校内审判,并不是为了柏木。” “是吗?真的吗?”北尾老师反问道,“可在我眼里,你就是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会是为了大出俊次吧?难道说,是为了藤野凉子?”问句中带着点嘲弄的味道。 少见的一幕出现了。神原在考虑怎么回答。健一觉得他是如何摆脱这个问题。 一种毫无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头。这种不安没有内容,仿若幽灵,却切实地存在着,令人焦虑。 可以说“不自然”,也可以说“不和谐”。总之,神原和彦身上竟会出现本不该有的破绽。 “是出于对事件本身的兴趣……”这么说通不过吧?” “说什么谎呢,你是那种爱凑热闹的人吗?” “想一试身手的野心?”说出口后,神原和彦自己都摇起了头。北尾老师笑了:“有这种野心吗?还有呢?” “想耍帅?” “给谁看?果然是藤野吗?” “藤野很可爱呀。” 北尾老师大笑起来:“言不由衷啊,亏你说得出来。” 健一表示异议:“老师,你是说藤野长得难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是个美人,长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爱,不是那种会撒娇、惹人怜爱的女孩。”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由于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时的亢奋便没了着落。反正我就是觉得藤野挺可爱的。既可爱又善良。 不仅如此,她还十分勇敢。鼓起勇气的藤野凉子是最可爱的。 “如果我……”神原和彦的语气变得平缓起来,像是在确认着什么似的,“无论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选择自杀。” “嗯?”北尾老师不知何时恢复了严肃的面容,“自杀?” “我绝不会让人们为了我自杀的原因而争论不休。更不用说被怀疑为杀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师沉默了。健一也默默 第四章 13 八月八日?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野田健一给藤野家打了电话。即使升入三年级后就引退了,在社团活动上凉子也依然属于剑道社。剑道社的晨练促使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八点打电话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可出人意料的是,接电话的竟是凉子的父亲藤野刚。 “我女儿睡得正香呢。”藤野刚直截了当地说,“昨晚好像干了个通宵。要叫醒她吗?” “不、不用了。我过会儿再打来。不是什么急事。”健一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跟藤野刚讲话,自那个夜晚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个健一差点杀死父母的夜晚,仿佛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好吧,过会儿我叫凉子打给你。” “对不起了。”就在健一落荒而逃似的想要挂断电话时,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野田同学,”即使在电话里,藤野刚的声音也依然气势逼人,“你很精神啊。” “哦,是啊。”健一惶恐地回答。 “凉子说,你们挺厉害的。” 健一无言以对。 “其实我也有同感。神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连我都感到震惊。” 具体指哪件事呢?这种例子太多了。 “谢谢。”健一此刻只能想到这个回答,可随后他又漏出了一句多余的话,“您今天休息吗?” “哎?”凉子的父亲似乎很惊讶,他应该没想过对方会问起自己的事。他笑道:“我马上要上班去了。昨天晚上是睡在家里的。” 他的语气有点半开玩笑的意味。也许他的女儿们平时总会问他:爸爸,今天你在家里睡吗? “我是城东三中学生的家长,也是凉子的父亲。我的立场比较微妙。加油啊!”他说道,“不过,可别偏离主题了。” 他挂断了电话。凉子的父亲所说的“主题”指的是什么?健一看着电话机,沉思了好一会儿。? 跟往常一样,辩护方会在上午九点来这里碰头。今天要研究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提供的那张通诘清单。大出俊次也要来,因为清单中或许有他熟悉的电话号码,必须一一挑选出来。 昨天晚上,即使没有通宵,健一也忙碌到了大半夜。他将和小林电器店老板见面时的谈话记录整理成一份报告。 从岩崎总务那里听说小林电器店时,健一为这条亲自发掘出的线索兴奋了好一阵,见面交谈后却发现并无多大的价值。小林大叔是个热心肠的小老头,他认真听健一介绍校内审判的情况,一一回答了健一所提出的所有问题。 然而,这些回答的内容可谓空洞无物。 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半。当时nhk的电视新闻正好结束,时间应该不会错。小林大叔看到店前的电话亭里有一个男孩。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向他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烦事。男孩说自己没事。那是个非常懂礼貌的孩子…… 讲到这里还算有点条理,再往下就不行了。小林大叔连男孩的长相和穿着都记不清。他对岩崎总务说这男孩就是自杀的孩子,也只是根据当时的印象作出的主观想象,没有任何证据。小林大叔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并表达了歉意。 每当健一给出提示时,小林大叔会顺着他的话修正自己的记忆。注意到这一点后,健一不敢再提示了。没想到,要发掘出他人八个月前的记忆,竟是如此困难。 小林大叔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店前的这间电话亭以前发生过很多事,会成为观察青春期少年的一个“窗口”,所以自己非常关注这间电话亭。诸如此类。 “十二月二十四日看到的那个男孩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氛围。一看到他的背影,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大疏散那天的情形。那可是战争年代你知道疏散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为了躲避空袭,从城里逃往乡下。我那时是去亲戚家避难的,也有些小孩是一起集团疏散的,因此和自家的大人分开了。” 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太平洋战争时期的苦难、战后闹饥荒之类,听得健一差点失去耐心,笔记记到一半就停下了。 等他自顾自地讲完一大堆话,健一赶紧拿出六张照片给他辨认。此时已经浪费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些照片都是和北尾老师商量后收集起来的。柏木卓也、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四人,还有另两名没有关系的男生作掩护。健一将六张照片一字排开,让小林大叔辨认。如果一张张拿出来,对方可能会从拿照片的动作或顺序上察觉到健一内心的期待,影响他的客观判断。这是健一从图书馆里一本叫《证言?审问的心理学》的书中临时学来的。 小林大叔看了六张照片后,大摇其头,一个也没有辨认出来。不过健一总觉得,只要多给他一些暗示,他就会对每一张都点头。 总之,他的记忆非常模糊。 因此,健一在撰写递交给神原辩护人的报告时,不由得大伤脑筋。没用的废话自然要全部省略,但那段对大疏散的回忆还是保留了下来。健一觉得,这样比只写一句“那孩子的模样有些惶恐不安”要具体形象得多。 敲门声响起。若是神原和彦他们,那也太早了。 “小健。” 健一一惊,是母亲。他慌忙打开房门。 野田幸惠没有穿睡衣,而是穿戴得十分整齐。没有化妆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头发倒梳得一丝不乱。 “今天又有朋友要来吧?” “嗯、嗯。” “我做了三明治放在冰箱里。时间久了会变硬,要趁早吃啊。” 早餐已经和父亲健夫一起吃过了,所以母亲提到的三明治是用来招待朋友的。 “妈妈要去医院了,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 “我中午可能也要出门……” “没关系。只要锁好门就行。” 健一“嗯”了一声。 母亲看着健一的眼睛,腼腆地眨了眨眼睛,脸上泛出笑容。 “交到了好朋友吧?我听你爸爸说过了。” 爸爸连这种事都跟妈妈说吗? “听说是暑假里的合作研究,很用功。替我向你的朋友问好。” 母亲关上房门,离开了。健一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母亲没说“这些活动会不会影响复习?会不会因此考不上理想的高中”之类的话。这倒挺奇怪的。她可是个悲观主义者。 父亲是如何向母亲说明的?比起内容,健一更在意这一点。 好在意啊。 这样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九点五十分才来。大出俊次头发蓬乱,脸也没洗。他闭着眼睛,一看就知道没睡醒,而且还很不高兴。 “叫他起来花了不少时间。” 神原满头大汗,看来把大出拖到这儿来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大出俊次一进野田健一的房间立马扑倒在床上。 “让我再睡一会儿。”说着,他一头埋进枕头。健一大惊失色,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的床…… 竟然有外人睡在上面。要是让有洁癖的妈妈看到,肯定得大惊小怪老半天。更何况如果让她知道健二的“好朋友”竟然是大出俊次,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健一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神原冷眼斜视盖着毛巾毯、背部朝外蜷缩着的大出,捅了一下健一的侧腹,用手势表示:把耳朵凑过来。 “多亏大出睡懒觉,有新收获了。”他小声耳语道。 “什么收获?” “跟他妈妈见了个面。” 健一不禁瞪 大了眼睛:“大出佐知子?” “除了她还有谁?”神原似乎很高兴,“其实,她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人。” 为了保险起见,神原在早晨出门前给大出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就是大出佐知子。听说俊次还在睡觉,神原和彦赶紧跑到大出家临时居住的那幢周租公寓,那时俊次依然睡得死死的。 “他妈妈觉得不好意思,想去叫醒他,结果失败了。于是,我们只得让他再睡一会儿,顺便聊了几句。”神原和彦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四折的便笺,“这个,就是他妈妈写的。” 是有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出的不在场证明的记录。 健一展开便笺,见上面用漂亮而有特色的字体,一条条罗列出大出俊次当天的行动。 “大出白天的出门状况,他妈妈不太清楚。还有,说他妈妈那天去出席表演宴会是他记错了,那是二十五日的事情。” 从这份记录上看,那天晚上七点半左右,大出母子一起吃了晚饭,那时父亲大出胜还在外面。他是九点左右回的家。 大出社长是带着客人一起回来的。客人是三名穿西装的男子。他们一到家就直接进了麻将屋,还叫佐知子准备酒和小吃端进去。 客人回去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在此之前,大出社长还叫佐知子添了两次酒和小吃。佐知子进麻将屋时,发现桌子上竖着麻将牌,客人们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这天要来客人的事,大出社长早就跟大出和他妈妈说过了,说是来谈重要生意的,可能需要介绍自己的家属,要大出母子待在家里。 “大出也被叫到麻将屋去了?” “就他妈妈所知,没被叫去过。不过,”神原和彦提高了声调,“在大出家,大出社长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既然他事先吩咐过,俊次就不可能随随便便跑出去。” 健一心中不由得一惊:柏木卓也的死亡推测时间是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大出家来客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前到凌晨两点过后。 “俊次的妈妈对儿子因校内传言而苦恼的境遇很清楚,作为母亲也有点于心不忍。”神原招招手,示意健一靠近一些,并用更低的声音说,“家中有来客,对确立大出的不在场证明非常有利,对吧? “当然。” “可是,柏木死后,无论是大出被传为凶手的时候,还是举报信事件重燃话题,津崎先生去了解情况的时候……” 大出胜都严令大出佐知子不准将来客的事告诉外人。 “声称即使说出来大家也不会相信。” “这个有点……” “不仅如此……” 由于对方是生意上极其重要的伙伴,被替察盯上就不妙了。这是大出胜的说法。所以这事连警察都不知道。 健一看着神原和彦的脸,神原对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妈妈会把这个信息告诉我们,真是难得。” “因为我们不是警察,是孩子,并且还是大出的朋友。” 神原和彦指了指那份记录最下方的一行文字:「环球兴产」 “这是客人的公司名称?” “没有正式介绍过,是大出的妈妈在他们交谈时听到的。”两人四目相对,相互点了点头。 “我向大出的妈妈保证过,绝不在法庭上提到公司的名称。” 不然的话,大出佐知子说不定要挨丈夫的揍。 “可是,知道那些人的来头,会大大提升证言的说服力。至少对法官来说是这样的。 听闻此言,健一并没有点头,而是眯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这么说,你又想调查这家公司了?” “嗯,要不要委托他们试试?那家大方的侦探公司。” “允许我啰唆一句,风见律师可是叫我们别插手啊。” “所以就更想知道了,不是吗?” 健一心里又有点发毛了。辩护人异常高涨的工作热情,怎么看都有点邪门。心里的想法又忍不住漏出嘴边:“真是恶劣的兴趣啊。” 这时,电话铃响了。健一跳了起来,一把抓过电话听筒。 打来电话的是藤野凉子,声音很清醒,一点没有刚睡醒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今天睡懒觉了。” “是藤野凉子。”健一告诉神原后,对着话筒说,“昨天,我们去见了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 健一自然地用上了恭敬的语气,对此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因为对方是检察官吧。 “我们决定让森内老师做辩护方的证人,这样她能更好地说明毁弃举报信的事。” “明白。”藤野检察官简短地应了一声。 “我跟辩护人商量过,为了保持平衡,让津崎先生做检方的证人比较……” “哪有保持平衡的道理?津崎先生也当你们的证人好了,他原本就主张柏木卓也是自杀。” 真干脆。 “还有,我们的校内审判不必完全像真正的法庭那样,将证人严格分为‘检方证人’和‘辩护方证人’。这一点需要和井上法官好好落实一下。证人分属两方会增加办事的束缚和障碍,我觉得还是自由一点比较好。” 说到这个层面上,健一就应付不了了。他把电话让给神原和彦。辩护人接过电话后,听着检察官的话,不时“嗯、嗯”地回应着。 “不过,即使只是出于形式上的需要,也要保持‘主要询问’和‘交叉询问’的顺序。” 说到这里,他们的意见好像统一了。健一则快速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写下“必须与法官商量”这几个字。 “藤野同学,你可真行。”神原用略带嘲弄的口吻说,“你和hbs的茂木记者达成交易的事,我们听森内老师说了。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也觉得这是压制那家伙的最佳办法。” 对此,凉子又说了些什么。听得入神的神原和彦对健一抬起了眉毛。什么意思? “明白了。还有一点,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协助调查的吗?” 凉子提高了嗓音,在一旁的健一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从感情上来说……”“不正确的……”之类的片言只语。 “我们还没有确定,不过应该不像你那样完全持否定态度。” 然后,神原又默不作声地认真倾听起来。 “这由他本人决定,我并不反对。我让野田听电话。”将听筒递给健一后,神原和彦说,“检察官有事要对你说。” 健一有点慌张。会有什么事呢? “野田,你能在法庭上对发现柏木遗体时的情况作出证言吗?神原说,这得由你自己作主。” 健一很惊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样的角色。 “可这样好吗?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啊。 “你也是遗体的第一发现人,有什么办法呢?出于面子,神原不会主动让你出庭作证,而是让我叫你出庭作证。没问题吧?” 怎么可能拒绝呢?“没、没问题。” “只需就事论事地作出说明,不必事先准备,凭记忆陈述就可以了。” 不用揣摩角色,上台就演。 “我们的校内审判处处都在打破常规啊。” “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审判,只能按能够实现的方式来办。拜托了。” 健一以为凉子要挂电话了,可谁知她还有话要说。 “神原还在吗?” 神原和彦将听筒按到耳朵上后,低声地惊呼起来:“哎?你真是无所不知嘛。” 凉子又说了些什么呢? “已经没事了。只是有点热感冒 罢了。” 好像在说前天神原身体不适的事。健一顿时也感叹起凉子的无所不知,可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古野章子告诉她的,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神原和彦又“嗯”“好的”应了几声,再次将听筒递给健一。 “挂掉好了。”健一说。 结果是对方先挂掉了。听筒中响起“嘟――嘟――”的声音。 “她都说了些什么?” “因为工作量太大,与其委托私家侦探,还不如增加助手。她也热心过头了。”神原和彦说道。从表情来看,他并没有感到不快。 健一心中一动:如果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不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相遇,也许会成为非常亲密的好朋友。他们同样聪明,又志趣相投,长相也很般配,就算变成一对恋人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真正应该做辩护人助手的不是我,是藤野凉子。哪怕让藤野凉子做辩护人,神原和彦当助手也成。如果这两个入联手,检方便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 “藤野要茂木记者作为证人出庭。”正当健一胡思乱想时,神原和彦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健一不由得瞪起了眼睛:“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是自找麻烦。如果我是检察官,我也会这样么做。既然达成了交易,茂木记者对检方而言便是个不错的证人。” 果不其然,他们连思路都一样。 “这么说,你对此早就严阵以待了?” “没那么夸张,只是早就料想到了而已。” “可这样的话,三宅树理没问题吗?茂木记者一追究,最受不了的不就是三宅树理吗?” “野田,你很为三宅树理担心啊。”神原和彦的语气相当柔和,“这事交给藤野,没问题的。不过,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妥,野田你应该更了解藤野才对啊。” 健一感到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这时的大出俊次正在健一的床上打呼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藤野昨晚一宿没睡,可大出为什么也睡不醒呢?”健一说。 “他妈妈说,他一直是个晚上不想睡觉的夜猫子。”神原和彦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他妈妈还抱怨这孩子太不省心。” 健一心想,他已经多次受到警察的管教了,哪里只是省心不省心的问题。 “以前从没想过,”神原说道,“大出的母亲在家长中似乎也挺受孤立的。” “那是她自找的。” 从健一的语气听来,好像他就是城东三中其他家长的代表似的。 “这我知道。可是,当母亲的竟然对我这样的小孩抱怨,也够可怜的。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呢。” “你还想当大出家全家的辩护人?” “今天你说话很冲啊。怎么了,你也没睡好?算了……”神原和彦搓了搓手,“我们来看一下通话记录吧这份文件记录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打出和接到的电话。昨天柏木宏之打电话来说,ntt终于寄来了通话记录,随即便发来了传真。 文件中列出了七个电话号码。一天内竟有七通电话,这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算是比较多的了。如果是新年,那还说得过去,因为要打电话拜年。可在圣诞夜就有点不自然了,日本人毕竟还没有养成到处打电话祝贺“圣诞快乐”的习惯。 七通电话中,有两通是打出去的。一个是市外的号码,另一个是市内的号码,并且就在附近地区。柏木宏之在那个市外的号码旁写下一句话:大宫的祖父母家,是妈妈打给大宫的奶奶的。 针对剩下的六个号码,神原和彦首先拨打了从柏木家打出去的那一个。电话接通了天秤座大道的一家西式糕点店。那家店健一也知道。确认过后,神原便挂断了电话。 “一定是为了订购圣诞蛋糕。” 剩下的五个都是从外面打来的号码,都是市内的。其中两个就在本区内,因为区号相同。 “剩下的三个里面,这个是新宿区的吧?这个是哪儿的?赤坂那边吗?”健一看着这些数字咕哝道。 神原略感惊讶:“你看号码就知道是哪个区的?” “基本都知道,只要在东京都中心的二十三个区内。” 不可思议的是,拨打这五个电话号码的结果都是无人接听,而且也没有设置自动录音。 “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公用电话吧。” 只要没有正好路过的热心人,觉得铃声太吵了去接听一下,电话肯定会一直这么响下去。 “这份清单也太不为我们考虑了。要是除了电话号码,还能列出电话拥有者的姓名和所在地就好了。” “不,这样也够了。”神原和彦摇了摇头,“地点无所谓,重要的是通话时间。” 将这些电话记录按通话时间排列如下: 1上午十点二十二分 本区内 2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 不明 3下午三点十四分 赤坂? 4下午六点零五分 新宿? 5下午七点三十六分 本区内 “有人频繁地和柏木联系。” 确实如此。 “间隔都在两个半小时左右,像是在定时向他通报着什么。” 健一回想起来了:“我和向坂行夫在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看到柏木时,是傍晚五点左右。” 这段时间里,没有电话打来。 “这么看,柏木知道这段时间里不会有电话,可以放心外出。”神原和彦偏了偏脑袋,嘟嚷道:“能这么断定?” “我觉得可以。从通话次数上看,那绝不是柏木厌恶的电话。” 如果是讨厌的电话,不接不就完了?如果觉得恐怖,柏木也只要无视电话铃声就行。 “譬如,第四通电话打来的时间或许是第三通电话里约好的。” 健一双手抱胸,注视着自己写下的通话记录表。结果他发现,这份以前没有引起重视的通话记录,不正是一件胜于雄辩的物证吗? “5号电话应该是从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来的吧?” 因为时间上完全吻合。 “确认一下吧。我来跟小林大叔说!” 不等神原作出答复,健一便拿起了电话听筒。小林电器店那位好谈往事的大叔听到健一的名字和要求后,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现在,我就来拨打5那个号码。” 健一的手指有些发抖。 结果立刻出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小林大叔的声音:“没错,这就是我的店门前那间电话亭的号码。你是叫野田吧?刚才你也打过这个电话吗?” “是的。我打过。不好意思。” “刚才我店里有客人,没能出来接。” 小林大叔似乎有些后悔。 “没关系的。不过这下就搞清楚了,谢谢您!” 健一看了看神原辩护人的脸。不知为什么,辩护人眯着眼睛,显得有些吃惊,随后又问道:“那又怎么样?” 见到辩护人的反应,健一差点从椅子上倒下来:“你这算什么反应?这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事实吗?” 那天下午七点半刚过,电器店的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名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还和他说过话。他对岩崎总务说,那少年一定是柏木卓也。但是,他没有从健一带去的照片里认出柏木卓也。对大出俊次他们的照片也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小林大叔的证言只是他自己的想象。 而此番确认后,事情有了转机。5号电话似乎是向柏木卓也通报情况的一系列电话中的一个,还是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 打的。 小林大叔看到了那个打电话的少年。 可辩护人的反应相当冷淡。 “事到如今,我们有必要为这个兴奋吗?小林大叔看到的那个少年和柏木卓也很像,和大出他们不一样。这本身就是对我们有利的证言。我们可以向陪审员提出,那天被告和他的同伴没有打电话给柏木,至少5号电话不是他们打的。再说……”辩护人耸了耸肩,“小林大叔的记忆本就十分模糊,这可是个致命的弱点。你在报告中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神原和彦用手指弹了弹健一花了不少力气写成的小林大叔的证言报告。 “但是,5号电话是从那里打来的,现在不是很清楚了吗?” “这确实没错。”神原的语气稍稍缓和,“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想泼你冷水。” 两人陷入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最终是神原和彦打破了沉默我觉得,这五通电话是谁从哪里打来,电话内容又是什么,这些全都不知道也无所谓。” “无所谓?” “因为,大出即便要叫柏木卓也出门,也不可能如此有耐心。我们的被告不具备这样的计划性。” 这倒是真的。健一也这么认为。 “是啊。如果换作大出,他一定会作出更急躁的行为。” “是吧?” 原来是这样啊。健一叹了一口气。空欢喜了一场,还以为是个重大发现呢。 “那么,这通电话是谁打的?” “不清楚。”神原和彦苦笑道,“只有问柏木卓也本人才能知道吧。” 这说法也太莫名其妙了。 “难道就这么一直不明不白的?” “有什么问题吗?有必须查清这个的理由吗?既然知道这几次通话都来自公用电话,调查起来就会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得出结果,结果也可能和柏木卓也的死无关。” 辩护人说的没错。要说可能性,也确实是这样。可是,怎么有一种正被花言巧语哄骗的感觉? “不只是这件事。只要是一桩案件,无论经过如何严密的调查,也总会有一些不甚明了的部分。真正的法庭审理也是如此。这五通电话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神原和彦说道,“我们都是外行,时间又紧迫,要想把一切都调查清楚几乎不可能。小林大叔的记忆很模糊不是吗?连他看到那个背着帆布背包的少年的时间也可能有出入,也许不是七点三十六,而是七点四十五之类的。” 神原的话合情合理。但健一仍然无法释怀。 辩护人似乎不想深究这份通话清单。 只是因为太费事或者不重要吗? “明白了。不过剩下的2到4到底是不是公用电话,我还想确认一下。” “嗯,那就麻烦你了。”神原的口气未免太过轻描淡写。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健一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好像有东西梗着。 他可不想就这样终止谈论,便继续咬住这个话题不放。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如果换做是你,一天内有那么多电话打到你家,你都接听了,你的父母不会说些什么吗?” “真烦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电话”“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诸如此类。 “如果是我们家,我妈会怎样我不知道,我爸肯定会说。” “会发火吗?” “不会,但肯定会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之类的。” 柏木家难道不会发生这样的对话吗? “说不定柏木有专线电话。” 健一大吃一惊。今天的神原辩护人太不正常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怎么了?”神原和彦反问道。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不知道。 “这里不是写着吗?柏木的妈妈用同一部电话打给过大宫和蛋糕店。柏木怎么会有专线电话呢?” 神原辩护人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又猛地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我今天真够笨的。” “你没事吧?” “在我们家,作坊和住宅的电话是两条线,我搞混了。” 健一的内心深处吹过一阵冷风,这种感觉已经有过好多次了。 神原和彦也是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可这也太傻了…… “谁傻了?”和毛巾毯融成一体的大出俊次朝这边翻了个身,粗声粗气地说着,脸上满是怒容。 “不是说你。对了,你也该起床了。” “烦死了!”大出俊次说着,身子又朝里翻了回去。他把手伸到t恤下面挠着小肚子,这副模样该说不成体统呢,还是不拘小节呢,柏木一直闷在家里,光是这样他妈妈就很担心了。一天之内有这么多电话打进来,觉得奇怪也很正常吧?” 神原和彦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可是,无论是面对警察的询问,还是老师的关心,柏木功子都回答说,卓也当天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柏木卓也是不是因为被人叫出去了,才会在半夜来到教学楼楼顶?自举报信骚动以来,这番疑问便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然而,柏木功子的证言却丝毫没有改变。即使在《新闻探秘》节目中,她也一句没提到过那天电话很多的情况。 “这说明他父母都没发觉。”健一说。他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所以,柏木知道电话打进来的时间。” 如今的电话不会一来电就马上响起。无论母机还是子机,来电后都会先亮灯,同时在液晶屏上显示一些信息。 只要守在电话机旁,看到亮灯和显示后马上接听,电话铃就不会响。” “可是,等电话来,不会很麻烦吗?” 辩护人,别作这种无聊的反驳。要不,这算是在考验我? “如果要等一个小时,那当然很累了。可如果只等十分钟呢?说好‘下午三点到三点十分之间打来’,到时候守在电话旁,就不怎么麻烦了,不是吗?如果子机是无绳电话,那拿到厕所里去等也行。” “明白了。确认一下吧。”神原好像拗不过健一,显得有点焦躁,“看来,中间隔着柏木宏之这个代言人还是不行,应该直接和柏木功子接触。” “柏木房间的电话也要确认。越快越好,最好是马上就去……” 神原和彦指了指床,说道:“是应该抓紧,可在此之前,还得先处理好这家伙。”? 大出俊次洗了把脸,这才完全睁开了眼睛。他一个人几乎把健一的妈妈野田幸惠做好的三明治全都吞下了肚。 通话记录上剩下的五个号码,他一个都不知道。对于这些都是公用电话的说法,他很爽快地表示了赞同。 “谁会在家里打这种危险的电话呢?” “大出也会用公用电话?” “用。我那个被烧掉的家后面就有一间电话亭。” 俊次待在家里也听得见电话铃声,他常常一听到铃声就从阳台上翻出去接电话,暗中策划好路径,连鞋子都预先放好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对健一而言实在难以想象。 “还记得那间电话亭的号码吗?”辩护人问道。 大出俊次立刻答了上来。这便是他使用过许多次的证据。而这个号码和通话记录中的五个号码一个都对不上号。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怎么会没有传呼机呢?” 听了神原和彦的问题,大出俊次竟然两眼直冒凶光。 “怎么了?不可以吗?” “就是有点想不通。有个传呼机 多方便啊。” “以前我也有过一台。”俊次的语气听来很不服气,撅起的下嘴唇上还粘着鸡蛋三明治的馅料,“前年圣诞节,我是跟一些高年级的家伙一起过的。” 他们无所顾忌地大闹了一通。大出胜知道后,暴打了他一顿。 “老爸顺手就把传呼机没收了。” 「正因为有了这种玩意儿,你这笨蛋才会被那些坏家伙带出去!」 “后来就一直没有了?不会吧。你不会偷偷买一个吗?”神原和彦继续追问。 俊次白了他一眼。“买了。”他气势汹汹地说,“去年暑假买的,后来又被老爸没收了,还挨了揍。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神原和彦笑道:“没有再买吗?嗯,还是不买的好。不,应该买一个才好。” 传呼机上的通话记录也许能成为辩护方的证据。 “反正我没给柏木打过电话。”说着,他在t恤和短裤上胡乱擦了擦刚才拿三明治吃的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短裤的后插袋里发出沙沙沙沙的声音。 “对了。这个,我带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你不是要我写二十四日那天的行动记录吗?” 他将纸戳到神原的鼻尖处,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写是写了,可这玩意儿真能管用?” 健一探过头来看了看这张纸,一下子就泄了气。 字写得太难看。一行行的字上下起舞,歪歪扭扭。要看清写着什么已经够累了,内容就更别提了,净是些“睡觉”“游戏中心”“不知道几点”“便利店”之类含糊的用词。并且,只有那天下午的活动回忆得比较详细,晚上八点以后就只写了一句“在家”。 “你还记得七点半左右跟你妈妈一起吃晚饭的事吗?” “晚饭是吃了,”俊次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时间记不得了。” “是跟你妈妈一起吃的吧?” “老妈不在。她去看宴会表演了。” 这是他记错了。 神原和彦展开便笺,摊在桌面上。 “还记得晚上九点钟左右,你爸爸带着客人回家的事吗?是来家里打麻将的客人。” 大出俊次灵巧地挑动一边的眉毛,看着神原问道:“上次你也问过这个问题吧?” “我想再确认一下。还记得吗?” 又一个饱嗝后,俊次摇了摇头:“我没跟客人见过面。只记得老爸说,那晚有客人要来,要我待在家里。仅此而已。” 看来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大出俊次确实没被叫到麻将屋里去过。 “大出,你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不会知道客入的进出以及家里别的地方的情况吧?” 俊次露出牙齿,显得十分不耐烦:“我家太大了。” “嗯,那倒是。不过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神原追问道,“我再问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大出你一直在家,对不对?直到早晨为止,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是吗?可不能撒谎啊。”他强调了一遍,“你要是撒谎,我总会知道的,因为我可以去证实。” 健一发现在这一瞬间,大出俊次的眼中只有眼白,没有眼黑。曾听人说过,鲨鱼发起攻击时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证实?”俊次怒吼道,“什么意思?去向谁证实?”他猛地站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向我老妈去证实吗?是不是?” 隔着桌子,他一把揪住神原和彦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要把我老妈也卷进来,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讲过了,不要把我老妈卷进来!我不是讲过了吗!” 大出俊次将神原和彦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用力摇晃着,似乎马上就要动手揍他了。健一说不出话来。他没胆量上前去劝架,也没有拦住俊次的臂力。桌上那只俊次用来喝大麦茶的玻璃杯映人眼帘。他一把抓起玻璃杯,将杯中残存的茶水泼到俊次的脸上。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泼冷水”。 被泼了一脸的大麦茶后,大出眨起了眼睛。健一的心跳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起反作用了吗?那家伙会发作得更厉害吗? 大出俊次垂下高耸的双肩,松开神原和彦的衣领,一把推开了他。神原和彦摇晃着身子,双手按在喉咙口,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刚才被大出俊次揪起来时,他险些窒息。 俊次呆呆地站着,眼睛恢复了正常,刚才那鲨鱼般的眼神已不知去向。 “不是,我们要,把她卷进来……”神原和彦痛苦地喘息着,“是你妈,主动,配合我们的。她……很担心你啊。” 说完,神原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干呕起来。健一见状,赶紧跑去抚摸他的背部。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嘴上这么说,神原却依然在笑,“下次你要是再这样……” “你还是别说话了。”健一拦住了神原的话头,抬起头看着大出,替神原说出了下半句,“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大出俊次默不作声地撩起t恤的下摆擦了擦脸。然后扶起椅子,坐了下来。 “昨天,老爸他……”大出的声音太小了,不光是健一,连还在干呕的神原也抬起了头,“又被警察叫去了。” 一大早被叫去,下午六点过后才回来…… 回来后,老爸又叫来税务顾问,搞了一大堆账本,两人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结束,老爸还不时咆哮几声……” 税务顾问走后,大出胜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起初声音很大,马上又变得很小声,偷偷摸摸地谈了很久。 “现在租的公寓里也有老爸工作用的房间。” 就在大出俊次房间的隔壁。 “就因为这个,你昨晚才没有睡好,是吧?”终于调整好呼吸的神原和彦抬起身子说道。 健一突然明白了。大出俊次表面上总是突然发火,大声吼叫,大吵大闹,然后又马上开始傻笑。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的本性,才留意不到别的方面。其实他的内心也相当不安,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父母,因此变得更容易冲动。 对他而言,担心他人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吧。 “我想听听老爸在说什么,可听不到,所以我……”他伸手抓过被健一倒空的玻璃杯,将杯子底部贴在耳朵上。“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偷听啊……”神原和彦笑了,随即又咳嗽起来。健一忍住笑,再次抚摸起辩护人的后背。 “听到些什么?” “老爸说的生意上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不过听得出他们在谈钱。 “保险金还没有下来,老爸他很犯难。”他嘟囔着,“最近连零花钱都不给我了。” 大出俊次也很害怕。 神原和彦坐回椅子上,脸上的表情表示他已经没事了。健一从洗手间拿来毛巾。 “我现在这么做,对吗?”大出抽着鼻涕,“公司那边很惨。我必须担心那边,因为我是继承人。 “具体而言,”神原冷静得惊人,“假如你父亲的公司面临危机,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出俊次又吸了一下鼻涕,拿t恤衫的下摆胡乱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似乎用不着毛巾。 “没什么能做的吧?”神原和彦说,“如果是这样,你还是把精力集中到证明自己的清白上为好,这样至少还能让妈妈放心一点。” 大出俊次低下头,撤起嘴,低声说:“我倒想问问你……” “什么?” “你真是个让人犯恶心的浪蛋。没人这么说过你吗?” 神原辩护人无法回答。 大出抬起头,看着神原。这次倒并不是要打架,可看上去态度更恶劣了。 “你自己明白吗?混账透顶。脑子快,嘴会说,心眼黑。其实,你要比我坏多了。” 健一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老爸杀死你老妈的时候,应该连你一起弄死;要不,你老爸在上吊的时候,应该把你吊在身边。这样就好得多了,你说是不是?” 健一猛地将手中的毛巾扔向大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朝大出俊次猛扑过去。 他并不想揍大出。他做不出这种英勇行为,只是想扑上去阻止。大出吃了一惊,一闪身就躲开了,健一反倒摔在了厨房的地板上。 健一的气势丝毫不减。他站起身来大叫道:“不准说这种话!” 你根本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谁都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你要向他道歉、道歉!道歉!向他道歉!”他一边喊着,一边准备再次扑向大出俊次。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没有别人,只有神原和彦。 “别拦我。你这个混蛋!”甩开神原的手,健一也对他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能容忍他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拦住我?被他这么说,你不觉得窝火吗?” 神原和彦体格和健一不相上下,也不躲不闪,健一一下子就揪住了他。就像刚才大出对神原那样,健一也抓住他的衣领摇晃起来。 神原丝毫不予抵抗。健一摇着摇着竟哭了起来,于是停止摇晃,拽着神原的双手很快松开了。他全身瘫软,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也想过。”头顶传来神原和彦的声音,沙哑、低沉,轻到只能勉强听见,“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了?所以……”说到这儿,他噎住了。 健一抬头看着他。只见他脸色惨白,毫无表情,却站得笔直,和大出俊次正面相对。 “其实,我那时就知道……” 对面大出俊次的脸一片苍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幽灵。我是幽灵。” 柏木卓也问过丹野老师的残酷问题,再次浮现在健一的脑海里。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是一个幽灵在做你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眼睛是干的,“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解我的职。我绝不会主动辞职。”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过厨房跑了出去。很快,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今天是内讧的日子。”难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彦居然向瘫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半天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闹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遗憾,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健一问。 为什么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为快了。 “你当那家伙的辩护人是有原因的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健一盯着地板,语气就像发牢骚似的,“如果有什么原因,请告诉我,不然我可要崩溃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边蹲下了身,健一则抬起了半个身子。辩护人的眼睛里还是干的,都干透了,仿佛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这家伙就是在沙漠里游荡的幽灵。 “我不想告诉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说。” 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泪流满面,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着神原的侧脸。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问了。”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他明白,这个回应是正确的。 如果急于得到答复,只会适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只有继续跟在神原辩护人身边。跟着他仔细观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话语:“我也不会辞职。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将我解职。” 失魂落魄的两人在餐桌底下对视着。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几步,拣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涕。 “我们去见见柏木的母亲。”神原和彦说着,站起身来,“还是洗把脸再去吧。”? 藤野凉子昨晚一宿没睡,是在考虑争取井口充的办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尽管开了一夜的空调,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午后十二点半左右的午休时间,城东三中二楼的理科准备室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井口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撰写起诉书必需的证言。这是个核心问题,因为该事件正是导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于死地的愤怒,或者说杀意的起因,尽管将杀人意图落实的计划性并不明确。 这一切都必须让井口充亲口讲出来。 昨天,凉子己经向她的两个事务官详细说明了这一方针。佐佐木吾郎的反应却有点出人意料。 “小凉,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这真的是事实吗? “理科准备室发生的事件强行认定为杀死柏木卓也的动机,合适吗?” “并不是‘认定’,这是顺理成章的推理。” “也仅仅是推理,不是吗?根据推理来构建整起事件……” “不这么做,我们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就是说,要让井口充说出我们希望他说的话,对吧?” “是啊。” “这么做……合适吗?”佐佐木吾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对这位忠诚的事务官而言,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没什么不合适的。” “这难道不是在欺骗,不,是在诱供吗?以‘你没有罪,因为你不在柏木卓也惨死的现场’这样的话为诱饵。” “不是‘不在’,只是声称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能够明确的嫌疑对象只有大出俊次一个。” 因此只有他一个人被起诉。 “可是,举报信上明明写着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问道。 “那是因为浅井松子这样说,当时才那么写的。三宅树理也只是听来的,并没有看到过他们三人。用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能让井口充朝这个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诱供啊,小凉。”佐佐木吾郎更加犹豫了。连那个比起做忠诚的检察事务官,更愿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诚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发表了负面意见:“法庭审判可以这么做吗?” “在这次的内审判里是可以的。”凉子毫不动摇,“你们两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后,为什么会传出是大出他们杀死他的传闻?不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跟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有关吗?我们也必须回到这个原点上来。不过我们不能仅凭模糊印象捏造传闻,要根据事实情况重构整个事件。” 事到如今,两名事务官并没有跟凉子对着干的打算,只是在面对重大而艰难的决策时有点胆怯罢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说,“总而言之,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写增井望的陈述书。由于是瞒着增井的父母做这项工作,只能让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 去。如果搞得太晚,会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还完不成。 眼下他们那边的工作一定早就开始了。那凉子也要行动起来,得把睡懒觉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熬了整整一个通宵,也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凉子已经给井口充写好了一封长信,信中写明了检方的宗旨和请求。凉子觉得,这么做比打电话更好。接下来她要登门拜访,直接把信交给井口充的父母。凉子穿戴整齐后便出了门。她今天穿的是校服,头发束在脑后,那封信则放在书包里。井口家经营的杂货店在天秤座大道里,凉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一本正经地跑去那条商业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里应景地摆着一些时尚的物品,但本质上还是个小杂货铺。从厨房用具到清洁用具,还有拖鞋、清洗剂、晾衣杆、长筒雨靴等等,应有尽有。 在堆满各种物品的货架后方,是放着收款机的账台。账台后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方的长相和井口充有点像,应该是他的母亲。 井口充的母亲首先注意到藤野凉子,脸上表情显得很惊讶。正在写什么东西的父亲还以为来的是普通客人,笔也不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你是藤野凉子?”母亲开口了。父亲听了这句话,脸上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样也好,不用自我介绍了。凉子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凉子被请进店里一间狭小的用作办公室兼仓库的房间。房间里放着折叠式的桌椅,空调不管用,十分闷热。 井口充的父亲井口直武说话的声调很高,这点跟他儿子很像。母亲井口玉江留在账台边,和这个房间只隔着一块门帘,里面的对话想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凉子作了一踏进店门就被轰出去的最坏打算,因此对受到如此礼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让她惊讶的是,井口夫妇对校内审判相当了解,不仅知道凉子是检察官,还知道校内审判作为暑期课外活动,是在北尾老师的监督下进行的。 “听说是在十五日开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东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的。” “我原以为你们不想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辞地支吾了过去。 虽然顺序颠倒了,凉子还是问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况。 “正在做恢复锻炼。虽说还得坐轮椅,但总在一点点好起来。” “能和他见面吗?”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东三中的学生见面。” 不是“不让他和你们见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们见面”,而是“不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您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马球衫的衣领,接过了凉子双手递上的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您读一下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读?” “当然可以。” 手里拿着信,又摸了一下衣领,井口直武将信塞进了裤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学。” “嗯?” 井口充的父亲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凉子正视着他,竟产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检察官的错觉。这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 “既然是检察官,你主张的是我们家小充杀死了柏木,对吗?” “不,不是井口杀的。校内审判只起诉大出俊次一个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没想到井口充的父亲也会说出这种话,“要干什么坏事,他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井口直武不停扯着马球衫的衣领。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而且还抢在前头干。他就喜欢瞎起劲。”说着,他朝账台那边瞄了一眼,“二月份打伤四中一年级学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也太口无遮拦了吧? “带点恐吓性质,多半是出于恶作剧。结果闹过了头,变成了那样。” 他也顺便替儿子开脱一下。 “校内审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无关。”凉子说。 井口直武用怀疑的视线打量着凉子。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希望井口协助的事。” “小充他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的。希望他能告诉我们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凉子的心头浮起一个念头。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甚至是根本不想见到的某种景色浮现出来。 井口直武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种关联。刚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当着检察官凉子的面,他并未声称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而一般来说,当家长的第一反应总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自举报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之后,这个家庭内部是否一直飘荡着与凉子心中一样的疑惑?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井口充紧紧跟随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学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这位父亲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劳累三十年并厌倦人生后便会拥有的这双眼睛深处,隐藏着对亲生儿子的不信任。 “桥田那里你也去吗?” “不去。”凉子干脆地固答。 井口直武又开始眨起他那对小眼睛来。 “这么做会对不住井口充,也对不住你们做父母的。” “我们嘛,怎么说呢,那件事已经调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脸地说。在凉子的记忆里,从未看到井口充有过同样的表情。苦涩、悲伤,这样的感情与大出俊次的跟班无缘。 可是,做父母的内心相当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样了呢? “据说有同班同学看到,先动手的是我们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伤害也太重了。桥田不该那么做。” 在这方面,凉子必须站在井口充一边。井口充的父亲却并未体察出凉子的这番心意。 “那些家伙都是傻瓜。” 只会干傻事。 “桥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迟早会出事的,我早就这么担心了。”他的视线又朝账台那边瞟了一眼。在这方面,这对夫妻的意见似乎不太一致。凉子提醒自己,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井口……” “警察……”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凉子原本想问,井口有没有提到过有关桥田佑太郎的事,现在赶紧改口反问:“您说警察?” “有人说,校内审判是警察带头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窥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场,或许会骂他“老色鬼”。不过他的眼神中只有怀疑和恐惧。好端端一个大人,却害怕起眼前这个扮演检察官的女孩、儿子的同班同学。 “有这样的传闻?说校内审判是受警察操纵的?” “肯定有吧,毕竟是审判。” 原来只是他的想象啊。 “校内审判和警察无关,我们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志来组织审判的。北尾老师做我们的监督,也只是个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无变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会怎样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扬的声音发着牢骚,“到那时,警察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吧?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们搞校内审判吗?” 这已经不是误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虚构剧情了吧。猜疑心怎么会这么重呢? 凉子几乎要笑出来了。如果此时自己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个小老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大出不会被判有罪,因为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是三宅树理捏造的,这些事实我们早就清楚了。我们检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可是,为了找出真相,这场戏非演不可。大出他们以前如何胡作非为;他们给三中的同学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作为受害者的三宅树理内心的伤口有多深;知道这一切的学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观的。 为了将一切大白于天下,检方愿意抽这根下下签。因此对检方而言,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输掉的官司。 由于感到自己负有和老师们一样视而不见的责任,凉子决定相信三宅树理的谎言,暂且全力支持她。 输掉官司,却能弄清真相,校内审判正是为此而开展的。 当然,这些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从凉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只是一派官方声明:“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大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处罚大出,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警察……” “校内审判结束后,警察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并不了解。反正我们并没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导。” 凉子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丝毫没有动摇井口直武。凉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恨不得对他说:你放心,井口不会有事的。 “大出的父亲正在接受警察的调查,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变了话题。也可以说没变吧。他只是用“警察”这个关键词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好像情况很不妙。”他将下颌贴在松垮垮的马球衫领口,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也乱来了好一阵,终于不行了。” 凉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问道:“您是说大出胜?”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凉子,又眨了几下:“不光是俊次的事,还有生意上的问题。你不知道吗?没听警察说过吗?” 我说过跟警察没关系啊。凉子忍耐住抗辩的冲动。只要自己不插嘴,他还会说下去一说出意味深长的下文。 “我们也是从商荣会的人那里听到的。大出社长的手快要被反绑到身后去了。” 确实非同小可。对读初三的儿子的同班同学说这种话,合适吗? “商荣会就是当地公司的联盟吧?” “是啊。你们家也加入的吧?” 这可真是个误解。原来井口直武不知道凉子的父亲就是他不时挂在嘴边的“警察”。或许他把凉子和某个学生搞混了。 “我们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脸上露出了诸异的神色,在开始交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是这样啊。”他重新打量一下凉子,“你们检方这么神气,不就是有警察做后盾吗?俊次他爸很凶的,一般人都拿他没办法。不过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们尽管放心,可以放手审判俊次。” 话题又回到校内审判上来了。听他说到这儿,凉子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于某个嫌疑,大出胜和他的大出木材厂成了警察的调查对象。大出胜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井口直武自以为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要不是大出胜惹上了这种麻烦,大家根本不敢搞什么校内审判。 凉子略加思考,认为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情报。 机不可失。井口充的父亲只有今天才会处于没有防备的状态。怎么问?这倒是个难题。因为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骗了。 到底出于怎样的嫌疑,大出胜会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说……” 就像听到号令似的,井口直武和凉子同时将头转向账台方向。不知何时,井口玉江的脑袋已经伸到门帘里面来了,还带着冲冲怒气。 “这种事,你别乱说!” 与宝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丧着脸,应了一声:“知道了。”一高声说话就变调,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样。 凉子的心绪也跟着变了调。? 信我会转交,但小充会不会读就不知道了。估计他不会读的。 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掺和了。 尽管当父亲的这样说了,但井口充应该会读吧。如果父母在家谈论过此事,他还是会感兴趣的。毕竟他一定很关心大出家的事,对校内审判也不会不理不睬。无论现在的井口充对大出俊次怀有怎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变得超然物外、毫不关心。若真是如此,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欢瞎起劲的井口充呢? 何况连他自己都受到了父母的怀疑?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刚才的对话场面也在不停回放。凉子心不在焉地走在天秤座大道上,竟两次差点撞上自行车。 大出胜到底是因为何种嫌疑受到警方的追查呢? 虽然问题没问成,但凉子心里也并非没有线索。 「不许插手!」 被父亲藤野刚严厉禁止调查的,是大出家的火灾。 在这场火灾中,房屋烧毁,大出俊次的祖母被活活烧死。 神原和彦询问的暗语――烟火师。 烟火师是专业的纵火手法。对此父亲曾表示震惊:神原是从哪儿听来的? 对了,那天夜里,神原和彦为了问这个打来电话,之后三宅树理跟着父母一起来到凉子家,并答应做检方的证人。兴奋之余,凉子竟将“烟火师”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不管怎样,凉子还是认为纵火案和校内审判无关。即便认可大出父子的证言,也只能认为是某个傻瓜受《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的驱使下放火烧了大出家。这当然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检方并不会因此改变起诉大出俊次的态度。 「不许插手!」 对于父亲的嘱咐,凉子已经全盘接受了。 可事到如今,事态好像又有了变化。 不行,不能钻牛角尖。不能仅凭推测越想越远。 于是,她收敛起飞奔的想象力,转而让自己的双腿飞奔起来,一直跑回家中。 所幸的是,父亲藤野刚并未外出办案。 接电话的是藤野刚的部下绀野。要是在平时,他总要跟凉子开几句玩笑。可今天或许是被凉子的气势压倒了,接电话后,他就结结巴巴地说:“稍、稍等一下。他大概在会议室。” 在等父亲接听电话的当儿,凉子不耐烦地跺着脚。妹妹的房间里传出了“咯咯”的笑声。房门口散落着凉鞋和塑料拖鞋,看来有小朋友来玩。 “喂,喂?” 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的话语就像开了闸的江水一泻千里。一旦父亲想插话,她就会说:“等等,你先听我说。”决不让对方打断自己。 一通话讲完,凉子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又怎么样?”藤野刚问道。 “爸爸,你不要这么无动于衷啊。” “倒是你该冷静一点。凉子,你干吗这么气急败坏的。” “都已经传开了!爸爸,你是知道的吧?‘烟火师’的事你肯定掌握了情况,所以才叫我们不要插手,不是吗?” “城东商荣会……”藤野刚咂了一下舌头,“没办法。这种团体的背后都藏着利益关系,那种传闻自然传得很快。” 换言之,父亲已经承认了。 “从学校老师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吃惊啊。” “嗯,这种乌烟瘴气的消息在学校没什么市场吧。” “爸爸!”凉子用力跺了一下地板,“你 明确地告诉我,大出的父亲是不是因为纵火案被警察调查了?要不是为了别的事?还有,他是不是像井口的父亲说的那样,马上要被逮捕了?” “别这么大声。”藤野刚呵斥道,“瞳子和翔子也在家吧?” “正和小伙伴们疯呢,没事。” 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鼻息声。 “你知道了又怎样?和校内审判没关系吧。” “有的,情况发生变化了。这样下去,我们会搞不清辩护方的动态。” “你想得太多了。”父亲笑道,“你担心辩护人会向陪审员发动感情攻势,说被告的父亲被抓,很可怜?我看神原可不是这样的老好人。” “这你先别管。告诉我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觉得爸爸一定知道?这可不是我负责的案子啊。” “‘烟火师’的事,你不是知道吗?” 藤野刚又陷入了沉默。 “这可是我的同班同学家里发生的案子。作为一名家长,爸爸肯定不会漠不关心吧。就算爸爸表面上装作不闻不问,绀野警官也会关心的。他会从负责这桩案子的同事那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你。肯定是这样,不是吗?” 凉子应该说中了。藤野刚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就是为了那件纵火案。” 凉子的背上猛地冒出许多汗水。凭想象说个痛快很轻松,但真要面对严酷的事实,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那是一出自编自导的闹剧。是大出社长自己点的火。” “为什么?” “房子烧掉后,土地就容易处理了。况且那土地和房屋都在大出社长母亲的名下。” 是被烧死的老人的财产。 “那是她的老家,也就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吗?” “是的。所以大出社长的母亲对那里非常有感情。房子虽然很旧了,她也一直反对重建。” 可是,儿子大出胜却想要变卖那块土地。 “想用这笔钱把公司做大。他一直在说服母亲,而她母亲本就反对,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就更听不进去了。因为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大出社长无法成为她的监护人并全权处置其财产。即使提出监护人申请,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获得许可。但大出木材厂已经等不及了。 “资金周转不过来了,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说到这里,藤野刚的语气突然变硬了,“凉子,你认真读报了吗?” “什么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要是用心读,应该会明白。” 社会上的经济动态。 “眼下的虚假繁荣马上要迎来终结。不是慢慢萎缩,而是一下子破灭。” 大出社长想在泡沫经济破灭前再赌一把大的,狠狠赚上一票。 “他认为房子烧掉了,说服母亲会变得容易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雇佣了专门干这种活的纵火犯。” 也就是所谓的“烟火师”。 “上次我也讲过,这是一种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弄出惊天动地的火灾的专业纵火犯,目的是将房屋烧得一干二净。从某种意义上说,干这一行的人挺有职业道德的。” “爸爸,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大出社长没有为了获得土地而故意杀死他的母亲。”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的死完全是个不幸的意外。大出社长也很难过。 大出胜的慌乱,招致了消防部门和当地警方的注意。不过最引人怀疑的还是纵火手法。 “自从地价高涨直至如今寸土寸金的局面,类似的纵火案也相应增多了。” 据说“烟火师”和黑道拆迁者是一伙的。 “有时为赶走与房东不和又赖着不走的访客或土地租户,就要动用纵火的手段。可一旦死了人,警方就会介人调查,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不导致伤亡的纵火手法?” “就是这么回事。”藤野刚说,“我们警察也不是吃干饭的,看破他们的作案手法,就会采取相应的侦察行动。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逮捕他呢?” “这就不用告诉你了。” “要是不全部告诉我,我就把井口父亲讲的话散布到学校去。” “你……”藤野刚的粗嗓门也突然变得很高,就和变了调的井口直武的嗓音一样,“你想威胁爸爸吗?” “请――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凉子发誓道。 “也不告诉辩护方?” “当然不告诉他们。这不是应该共享的信息。” “你不觉得大出很可怜吗?” 凉子顿了一下,说道:“我现在的立场不允许我这样想。” “你真固执。”藤野刚苦笑着,放低了声音,“是为了同时抓捕向大出社长介绍‘烟火师’的黑道拆迁者。对于警视厅而言,这才是主要目的。因为那家公司是这一行背后的大佬。” “什么公司?” “环球兴产。你可别说出去了。”藤野刚的语气很严厉。“侦破工作已经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有可能通过大出社长牵出‘环球兴产’的老板。并且……” “并且?” “他们背后还有暴力集团,和你们那种波澜不惊的校内审判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明白了,我绝对保密。” “就连对你说了那么多的井口直武,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估计他只想到大出胜在骗取保险金。” “爸爸,你们是不是为了敲山震虎,让大出社长心慌意乱而故意向商荣会散布信息?” 没有回答。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太像推理小说了?可是,警方应该时常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吧? “大出的父亲为何要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还是没有回答。 “不一定要卖掉土地,只要以此为担保,也可以借到钱,这样也更容易说服他的母亲。” 藤野刚依然保持着沉默。 “我们都知道,大出胜的公司规模大,很赚钱。他儿子身上也尽是名牌。既然这么有钱,公司的运营资金总会有办法的……” “凉子。” “哎?”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藤野刚的声音十分严肃。 “你是公务员的女儿,可能不会懂,在公司和店铺的经营上,外表和实际不符的情况不在少数。经营规模越大,背离就会越严重。为了在眼下的虚假繁荣结束前豪赌一把,大出社长必须动用一大笔资金。可是,用别的手段已经没法搞到钱了。不……”停顿片刻后,他又字斟句酌地说,“应该说,他走进了死胡同,自以为没别的办法可以搞到钱了。” “明白了。”凉子答道。她手握着电话听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让“明白了”三个字真正渗透到心底。 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 “火灾前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你好好想想。” 接到恐吓电话的是大出社长和大出俊次。 “是大出社长故意叫人打的?” 大出俊次以为是真正的恐吓电话,到今天他也依然如此坚信。 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当成杀人凶手,还被电视节目广为传播,大出胜曾经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也许并不假,但他也充分利用了儿子蒙受的冤屈。只要不点破机关,不被人发觉,儿子俊次也不会因此受伤。接下来就 第一章 在某个夏日来临之际,那些孩子将不再讴歌青春,也没必要再展示出悄悄积蓄起的坚强与勇气。 因为,面对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 他们会变得更加可悲,也更加聪明, 在被伴随一生的羁绊紧紧拴住的同时,各奔前程。 ――塔娜·法兰琪《神秘森林》 1 八月十五日 校内审判,开庭日。 每年的终战纪念日(注:1945年的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电台发布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1963年5月14日,日本将8月15日定为“终战纪念日”)必定是大晴天。 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只因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的大晴天在人们脑海中留下了太深的烙印。从很小的时候起,佐佐木礼子就一直听家里的老人讲述那一天的事。而今天这个八月十五日,早晨醒来一拉开窗帘,她便不禁感叹――啊,果然是晴空万里。 开庭的时间为上午九点整。礼子做好充足的准备,穿着朴素的麻布西装出席。 礼子向少年课课长申请了自今天起连续六天的带薪休假。她打算从头到尾将城东三中的校内审判看个遍。 城东第三中学体育馆正门口只拉开了一扇移门,其他的门全都紧闭着。拉开的那扇移门前摆放着两张长桌,上头各竖立一块标志牌,分别写着“旁听人员接待处”和“相关人员接待处”的字样。炎炎烈日下,每个接待处各有三名男生守候。旁听人员接待处的三名男生个子都很高,像踩着高跷似的;另一边的三名男生则都是小个子。两组人员不仅个头上有差别,连皮肤的晒黑程度也形成了鲜明对比。 礼子走到相关人员接待处的桌子前,对一名瘦弱得像小鸟一般的男生小声问道:“我是要当证人的,但也想旁听审判。可以在这儿报到吗?” “可以。” 礼子在对方递来的本子上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又用更小的声音说:“你们,还有那边的三位,都是二年级的学生吗?” “是的。我们是将棋社的,他们是篮球社的。”那男生说道。 “哦,你们各自的主将都当了陪审员,所以你们都来帮忙了。”“您辛苦了,这边请。”那男生对礼子鞠了一躬,指着入口处。 入口处的移门旁有一名穿校服的男生。他剃着凉快的板寸头,眉宇间十分沉着,像门卫一样站立着。 “早上好。”他递上一张复印纸,上面有一排横写的粗体字:「法庭内需遵守的事项」 “不用脱鞋,直接进去就好。” “那之后的打扫不会很费事吗?” “大家会努力的。” 板寸头的嘴角露出笑容。从他的衬衫袖子可以隐约看出隆起的肌肉。礼子的记忆里并没有这名学生。像他这样的学生,不要说是当地警察署的少年课,估计连学校的保健室、教师办公室和校长室都不会光顾吧。 礼子望了望体育馆的内部。法庭设在前方靠近舞台的地方,正中央是法官席,在高出地板五十公分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白布。仔细一看,原来那桌子底下垫着好多张榻榻米。 法官席的近前分两排放置着九把学生用的椅子,大概是从教室里搬来充当陪审员席的。从那个位置后退两米左右,右侧是检察官席位,左侧是辩护人席位。这两个席位的桌子也很大,却没有铺白布。每张桌子上都规规矩矩地立着标志牌,一看就能明白。在检察官和辩护人双方席位的后方,还准备了带滑轮的黑板。 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四个席位上都没有坐人。然而,整齐排列着大约一百来把折叠椅的旁听席,上座率已达到一半以上。其中有一些学生,不过大多数都是成年人。 礼子做了个深呼吸。 开庭头一天就有这么多的旁听者,说明校内审判相当受关注。不过,也许正因为是头一天,才有不少家长想来看看情况。 “大家来得都很早啊。” 板寸头点了点头:“确实,大家出门都比较早。因为是随便坐的。” “哦,是为了来抢座位的。”礼子微笑道,“可大家都是从后面往前坐的嘛。” 旁听席前面一半座位都空着。啊呀,有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坐在了最前面一排。他不就是楠山老师吗? “我是城东警察署的,预定作为证人出庭,不过法庭今天应该还不会传唤我。你看我坐在哪里好?” “没什么特别的规定。挑您喜欢的位子坐吧。” “谢谢!”道谢后,礼子又问道,“你是……” “我叫山崎晋吾,在本法庭担任法警。” “练空手道的?” 他的体格锻炼得比真正的法警还结实。 山崎法警笑了笑,说了声“请坐吧”,催促礼子入座。此刻,他的身后已经排起了队。 礼子自己也拣了个偏向辩护席靠后的座位。整个会场的氛围让人很难坐到前排去。她侧身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周全场。除楠山老师之外,看不到一张教师的脸。有些是大人带着小孩来的,邻座间的大人们小声交谈,小孩们交头接耳。有五六个女生集中坐在靠辩护席一侧的倒数第二排,正嬉笑着低声欢闹,简直像在等待偶像歌星的演唱会开场。 礼子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眼前这副架势,简直就像真正的法庭。经手的案子终于进入司法程序,马上要开庭审判了,而自己正在法院里等候开庭。 哎?礼子瞪大了眼睛。不对,这里还有记者!虽然只有一个,可那个人的麻烦程度足够以一当十。 hbs的茂木悦男在旁听席正中间,正对法官席而坐。他穿着淡绿色的上衣、白色的休闲裤,戴着宽边框的眼镜,悠闲地跷着二郎腿。 礼子的身体抢在大脑前头活动了起来。她站起身,径直走到茂木悦男跟前。 茂木注意到她的到来,抬起了头:“哎呀……” 没等他张开厚嘴唇说出寒暄的话来,礼子就开始厉声发问了。 “你是怎么溜进来的?此次校内审判拒绝媒体人士参与。请你出去!” 茂木悦男不惊不恼。他扬起眉毛,时尚的玳瑁边眼镜滑到了鼻梁上:“我可不是媒体人士哦。” “别胡说了。” 这时,坐在茂木悦男近前的一名气派十足的男子,突然将脑袋伸到礼子眼前:“你这个人太没礼貌了。” 没等礼子反驳,茂木悦男殷勤地点着头,说道:“这位是pta的会长石川先生。” 眼前的男人一手执扇,一手拿着进门时法警递给他的复印纸。汗水沾湿的光秃前额油光锃亮,包在白色衬衫内的大肚皮突出在皮带之外。不用介绍,他确实是城东三中的pta会长。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佐佐木警官吗?”石川说着使摇起了扇子,“茂木先生是和我一起来旁听的。” “我是会长的朋友,”茂木悦男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即使不是学生家长,只要有学校相关人员的介绍,就能来旁听,已经得到冈野代理校长的准许了。” 这家伙真是厚颜无耻。他什么时候找到这么一条门路了?礼子恨得牙痒痒。 “这里禁止采访。”礼子高声喝道。 茂木又点了点头。“我知道。这张纸上不是写着吗?”他扬了扬手里那张法警递来的复印纸,“警官大人,您还是坐下来吧。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庭了。” 礼子直挺挺地转了个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方的那排座位也开始有人落座了。又是女生。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凉子的支持者吗? 过会儿得和北尾老师好好说说。 从明 天起,要在入口处检查人们携带的物品。就茂木那个德行,肯定会偷偷带录音机进来。 《法庭内需遵守的事项》上简明扼要地罗列着注意事项:禁止拍照、录像;禁止录音;禁止私下交谈;在法庭内必须服从法官或法警(如有必要时)的指示;法官依据职权命令某位旁听者退场时,该旁听者必须严格服从。 薄薄的一张纸,怎么管得住那些狡猾的大人呢? 当礼子再次咬紧牙关瞥向茂木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早上好!” 回头一看,前任校长津崎的圆脸出现在她眼前。顾不上打招呼,礼子立刻反映情况:“hbs有人来了。” 津崎先生没有朝茂木那边看,只是点头说:“是和石川会长一起来的吧?” “不能将他排除出去吗?” “不行。听说他得到了代理校长冈野的许可。” 原来津崎先生知道啊。态度也太不坚决了。 “可是……” “没事没事。”津崎先生微笑道,“请相信同学们吧。” 舞台两边的喇叭里传出一些杂音,随后响起了一名女生的声音。 “马上要开庭了。各位,请坐到座位上去。” 嗓门略高,有点紧张。 “有点像搞校园文化节。”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轻松话后,津崎先生便从礼子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时礼子发现,旁听席的上座率已达到八成。 体育馆的侧门开着,有热风吹进来。礼子这才注意到,会场里设置了冷风机。因此,体育馆里即使说不上凉快,也至少待得住人。 藤野凉子低着头走了进来。她手里抱着一叠文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身后不远处跟着两名事务官。三人都穿着校服。男事务官佐佐木吾郎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像是被纸袋往下拽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脚下。女事务官萩尾一美是空着手进来的。在检察官席位入座前,只有她一个人还仰起脸,忽闪着大眼睛打量整个法庭。 旁听席的视线全部集中了过去。隔了一拍后,神原和彦也进来了,野田健一紧跟在他背后。这两位也穿着校服,各自手里还提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礼子心中的疑团解开了。两人进场后那些旁听席的女生鼓噪起来,“好帅呀”“加油啊”,娇声乱飞。礼子惊呆了。她们原来是辩护团的支持者。神原和野田这对组合似乎成了人气偶像。对那些女生而言,法庭就是他们的表演舞台。 神原和彦快步走近辩护方的席位,将那个看上去很重的书包放到桌面上。然后,他飞快地转身接过野田健一手里的书包。两手空空的野田健一一路小跑回到边门处。在这个过程中,两人没有看自己的支持者们一眼。尽管饱受周围责备目光的注视有些畏缩,那些女生却并没有停止小声的欢闹。 站在拉开一半的边门前,健一正和外头的某个人说话。礼子屏住呼吸注视着他。 高个子的大出俊次悄然出现。 他穿着整整齐齐的夏季校服,衬衫是熨烫过的,纽扣一直扣到衣领;皮带系在腰间,裤缝笔挺;白色球鞋的鞋带没有松开,脚后跟也没有踩在鞋帮上。 他的黑发剃得短短的,耳朵上方多少有些油光,但应该不是涂了发油的缘故,一定是剃得太短了。大出俊次常去的理发店的理发师听到他的要求后,或许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并在心中暗想:这家伙怎么变了呢? 大出俊次看着地板,大步流星地走近辩护人席位。那里摆放着三张椅子。神原和彦已经坐在了中间的椅子上,正在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他抬头望向大出俊次,轻声说了一句话。即使听不到话音,礼子也立刻明白了辩护人对被告说了什么。 抬起头来吧。 一直低着头的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彦。然后他抬起头,越过小个子辩护人及其助手的脑袋扫视整个法庭。 在真正的法庭上,被告将视线投向旁听席时,往往会引发多种多样的反应。有时,旁听席会像狂风吹过稻田般人头攒动,人们纷纷避开被告的目光;有时,旁听席会化为铜墙铁壁,毅然地将被告的目光顶回去;有时,旁听席又会像一块海绵,将被告的目光吸收干净。 然而,在今天的法庭上,任何一种情况都没有出现。除了在第一排孤军奋斗的楠山老师,几乎坐满的旁听席上,没有人对大出俊次的视线作出任何反应,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出场。或许在他们眼里,这个剃了短发,像个入学典礼上的一年级新生般规矩地穿着校服的人,和他以往的形象对不上号。他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属性。 大出俊次坐了下来。即便坐着,他也要比辩护人及其助手高出一个头。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从会场后方跑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他的肋下夹着一把折叠椅。礼子刚开始思索这把椅子要放在哪里,就见他把椅子放在了法官和陪审员席位的正对面,检察官和辩护人席位的正中间。 这是证人席。 这个高个子男生估计也是篮球社派来帮忙的。放完折叠椅,他对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打了个招呼,随后一路小跑原路返回。礼子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看到体育馆的正门处,法警山崎晋吾和北尾老师正在交头接耳。两人各自看着自己的手表,似乎在核对时间。 北尾老师穿的不是运动服,而是短袖衬衫加领带,可惜领带的结打歪了。搬折叠椅的篮球社男生朝北尾老师鞠了一躬,便出了门。 北尾老师点了一下头,用力拍了拍山崎法警的肩头。山崎法警对北尾老师敬了个礼,转身朝辩护席走去。 喇叭里响起蜂鸣声。旁听者们的脑袋不再晃动,窃窃私语也应声而止。 山崎法警走到辩护席桌边,转向旁听席,两脚并拢站得笔直。在少教所,甚至在看守所里,这个立正姿势都足以当成标准范例。 “各位,早上好。” 声音洪亮,穿透力强。所有在场者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他身上,包括楠山老师和茂木悦男。 “早上好。” 旁听席的部分席位上响起回应。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山崎法警对着旁听席深深鞠了一躬,约半数的旁听者参差不齐地低头回了礼。 “下面,陪审员即将入庭。估计旁听席上也有他们的家人在座,请大家不要私下议论,也不要向本次审判的相关人员打招呼。” 山崎法警的话音刚落,检方席位后方的边门打开,由一名个头特别高的男生领头,早已等候在外的陪审员依次入场。 礼子点了点人数,一共九名。女生五名,男生四名。其中有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最让佐佐木礼子惊讶的是,胜木惠子也在其中。在城东三中的学生中,除了大出俊次,礼子最了解的就是她。入学后不久,她就因品行不端和奇装异服出了名,还成了围绕大出俊次的卫星之一。而就在去年年底,对了,正好是柏木卓也坠楼而死的那段时间,她脱离了自己的卫星轨道。在一些不良少年中,流传着她与大出俊次吵架后分手的传闻。有人说是她主动向大出俊次提出分手的,但是,在去年夏天深夜的天秤座大道上训导过她两次的佐佐木礼子,对此有着自己的看法。大出俊次对待异性和对待服装、鞋子等满足自身欲望的工具一样,无论拥有多少也会想要新的,玩腻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不听话的也会马上扔掉。因此,胜木惠子应该也是被他抛弃的。事实上,由于胜木惠子始终难忘旧情,她圈子里的朋友已经看不起她了。 再说,无论她是主动还是被动,即使离开大出俊次这颗昏暗的行星重获自由,她也不具备重新认识自己、开始新生活的自控能力。时代造就了早熟的女 孩。她们总是受教唆,认为早点学会大人样就能提高自身价值。因此在人生的早期阶段,她们就必须依赖异性,变得毫无自我保护能力。胜木惠子就是个典型。因此,与大出俊次分手后,也只是从“合群的不良少女”变成“不合群的不良少女”罢了。 胜木惠子绝不可能冷静地判断大出俊次是否有罪。那为什么要让她当陪审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吗?估计是北尾老师干的吧。 这也许是一个迫使胜木惠子沉默的策略。如果她作为辩护方的陈情证人出庭,泪流满面地控诉“我爱的俊次决不会杀人”,这种场景恐怕谁都不想看到。而如果她成了检方的证人,那她还会哭诉大出俊次对她做了什么,这种事态是校方要极力避免的。仅佐佐木礼子了解的部分情况就足以令人作呕和愤怒了。 胜木惠子进退两难的处境还体现在她的衣着上。其他陪审员全都穿着校服,只有她一个人穿着不着调的便服。陪审员行礼坐下时,胜木惠子耳朵上的耳环还在闪闪发光。 旁听席的一个角落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原来是第九名陪审员,就是排在末尾的胖男孩,对着旁听席使了个眼色。领头的高个子少年跟他应该分属篮球社和将棋社。 陪审员们落座后,山崎法警看了一下手表,再次朗声说道:“法官入庭,请大家起立!” 法官也是该校的一名学生。有多少人会为了迎接他的入场而起立呢?佐佐木礼子在慢慢站起身来的同时,瞄了一眼周围的人们。出乎她意料的是,没有人抵抗山崎法警的命令。伴随椅子的响动,大家全都站起身来。由于茂木悦男起了身,石川会长也只好跟着站起来,他的脸上露骨地显出不悦之色。 从刚才陪审员进场的那扇边门处,法官上了场。对这名学生,礼子也有几分了解,他是全年级的顶级优等生井上康夫。他在校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袍,右手里还拿着一件物品。哦,是木槌。 没有人发笑,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井上康夫也一脸严肃,没有一丝笑意。他直视前方,步履敏捷地走向中央。藤野检察官咬住了下嘴唇,她的两名事务官仰视着法官。辩方的两人腰背挺直,大出俊次多少有点东张西望,神原和彦则微微皱起眉头,盯着他看。 井上法官轻轻一跃,飞身上了用榻榻米垫高的法官席。 他将木槌放在桌子右侧,正面会场。 “大家早上好,我是担任此次校内审判法官的三年级一班的井上康夫。请大家落座。”他一口气说完,嗓音清亮,传遍整个会场。 大家都坐了下来。全场鸦雀无声。石川会长的表情依然不悦,茂木悦男倒是乐滋滋的,似乎觉得很有趣。大多数旁听者的魂魄都被井上法官的第一声发言勾走了。 在学校举办的文化节和艺术节上观看舞台剧时,大人们也时常会为孩子们的出色表演所感动。今天的状况恐怕也是如此。井上法官身上并不具备真正的威严和气魄,可佐佐木礼子依然心悦诚服。井上康夫是个不错的演员。 在大家落座之后,井上法官发表的演说更让礼子感到佩服。 “在正式开庭前,请允许我阐述校内审判的若干基本规则。” 说完这句开场白,他扫视了会场一周。陪审员们都在法官脚边低头坐着。只有高个子的篮球社主将扭过上半身,仰视着法官。 “此次校内审判是我们三年级某个小组同学的暑期课外活动,目的在于查清本案的真相。因此,即使本法庭判决有罪,被告也不会受到处罚。我们既没有也不想拥有处罚被告人的手段。考虑到在座的各位中或许会有人对此抱有疑问,因此本法官首先声明这一点。” 茂木悦男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脸上却满是笑意。他简直像一只童话里的猫,一只太想笑以致全身都散发出笑意的大猫。 “本案在现实中并没有提起诉讼,因此,检察官在起诉被告时,也不会有足以支撑诉讼的材料。” 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绝,真的好吗?佐佐木礼子皱起了眉头。 “我们之所以决定采用在法庭展开嫁论的方式弄清真相,其动机在于通过检方和辩护方的论战,使案情逐步明朗。同时……”井上法官看向辩护方,双手握拳抵在桌面上,“还要补充一点,本法庭的开设也是出于被告的强烈要求。 旁听席上出现一片嘈杂声,比旁人高出一头的大出俊次脸上却没有明显的反应。 “在座的九名陪审员,在接下来的审议中,你们有义务认真倾听,抛弃个人先入为主的看法和偏见,仅以本法庭公开的事实为依据来作出合理、客观的判断。九名陪审员已为此作了宣誓。” 此时,篮球社和将棋社的主将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有一名女生陪审员闭上了眼睛,肩背僵挺挺的。仓田真理子则由于过分紧张而热泪盈眶,不住地用手指擦拭着眼角。 “正如各位手中的文件上写的那样,对于前来旁听的诸位,也有需要协助的地方。特别是其中‘法官依据职权’云云的一条,由于本人只是城东三中的一名学生,是个未成年人。”说到这里,井上康夫猛地提高嗓门,“什么法官?明明只是个小鬼,耍什么威风?” 法庭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到冷风机低低的呻吟。 “或许有人会提出如此异议。” 井上康夫银边眼镜后的那双细眼露出轻微的笑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茂木依旧笑容满面,丝毫没有变化。 “我既已受命担任此次校内审判的法官,就被赋予了在此场合的职权。我有指挥诉讼的义务,也有管理法庭的责任,所以……” 他慢慢抬起身子,拳头离开桌面,端正站姿。 “请检察官、辩护人、陪审员以及各位旁听者,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遵从法官的指示。若有违反,法警将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山崎法警双手交握腰间,两脚叉开站得稳稳的,在旁听者众目睽睽之下岿然不动。 “由我一个人位居高台,也是出于法官的职责。对此,还请大家理解和配合。”法官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直起身来后继续说,“由于运营本法庭的是我们这些初三学生,在审理过程中会避免难懂的法律术语,尽量使用通俗易懂的日常语言作出明白、具体的发言。同时正如我开头说的那样,本法庭审理的是一起现实中并未提起诉讼的案件,审理程序可能会与实际审判不同。不过,为了不使其变成消遣娱乐,基于特定主张随意歪曲事实,或者说,为了不至于招致如此怀疑,本法庭必须遵守一定的秩序。我认为,维持秩序正是指挥这场诉讼的法官的职责。” 一直注视着法官的佐佐木礼子这时才发现,法官身上的那件黑袍是理发店剪发时罩在客人身上的那种,薄薄的泛着亮光。 可即便如此,这位伶牙俐齿的法官身上确实散发着某种类似威严的东西。 “法庭审理从今天开始,为时五天。” 井上法官再次扫视整座体育馆,银边眼镜闪着寒光。 “希望在这段时间内,检方和辩护方能共同努力,发掘真相。” 藤野凉子闭着眼睛。神原和彦望着旁听席,随后又和野田健一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突然,坐在陪审员席上的胜木惠子飞快地动起了手。她一左一右摘下耳朵上的耳环,握在掌中。 法官用右手抓起木槌。 “哐!”锤声高高响起,震颤了法庭内所有人的耳膜。 间隔许久,等余音散去,井上法官朗声宣告:“开庭。” 第二章 2 “下面,”井上法官将视线转向藤野凉子,银边眼镜再次泛起寒光,“有请检察官就本法庭需要争议的案件,以及对被告提出起诉的理由作出说明。” 藤野凉子站起身来。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站了起来。 “我是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的藤野凉子。这两位是我的助手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我们三人都是本校的学生。” 两位助手各自报上姓名后,又坐了下来。这时,藤野凉子绕过桌子来到前方。 “各位陪审员,”她的音调比平时说话稍高一点,“大家能接受如此困难的任务,对此我要表示衷心的感谢。” 藤野凉子深深低下了头。仓田真理子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看。 “我们想在本法庭上弄明白的,是某位男生的死亡真相。” 他叫柏木卓也。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至二十五日凌晨,柏木从本校教学楼楼顶上坠落,全身遭受严重冲击,当场死亡。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不到,遗体才被发现。他被前一天夜晚下的大雪掩埋,发现时,遗体已经冻僵了。” 藤野凉子手里并没有讲稿。她在即兴演讲。 “当时,柏木被认定为自杀。最大的理由是,在他坠楼而死的一个多月前,他已经不来上学了。是的,他不来上学。”凉子以缓慢而强调的口吻重复道,“他一直拒绝上学。这其中是有原因的。可柏木没有说出这个原因,就连和他一同生活的父母也毫不知情。同样,他也没有告诉自他拒绝上学后定期上门家访的当时的校长津崎老师和班主任森内老师。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有他的原因。” 这时,凉子的脸转向了旁听席。 “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时间,柏木与同年级的三名学生在理科准备室发生冲突。不是单纯的吵架,而是伴随暴力行为的激烈冲突,所幸的是没有人受伤。事实上,柏木正是受此事件影响才拒绝上学的。” 藤野凉子调转身躯回到检察官的席位。她的目光落向摊开在桌面的笔记本,只看了一眼便抬起了头。 “他的遗体被发现后,有为数众多的本校学生将发生在理科准备室里的暴力冲突――或者说混战――与他之后拒绝上学的行为以及离奇死亡联系起来。只不过在当时,这番猜想并没有有力的证据支持。谁都得不到证据,因为柏木没有留下遗书。” 旁听席上鸦雀无声。佐佐木礼子觉得茂木悦男此刻的得意表情简直令人作呕,就像看着自己驯养的宠物在评选比赛上过关斩将一般。 “最终,柏木的死被当作难以解释的自杀来处理。对于一个‘逃学’学生的死亡,这样的结论也是本校希望看到的。在遭受在校学生丧命的重大打击后,这是学校能接受的最糟糕的结论。难以解释的自杀。” 津崎先生慢慢眨着眼睛,垂下了头。pta的石川会长很不痛快似的干咳着,用张狂的眼神紧盯着检察官,但没有任何人在乎他。 “然而,”凉子喘了口气,“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就在柏木坠楼而死之际,有人目击了案发现场。当时现场发生的一切,这个人全都看见了。谁在现场,又做了些什么,柏木摔下楼之前的过程,这个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目击者惊恐万分,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尽管如此,目击者还是觉得不能佯装不知情。不过,目击者非常担心自身的安全,因为此人看到的景象严重到足以令其产生如此担忧。没错,这是一起杀人事件。柏木卓也是被人杀死的。” 凉子环视陪审员们,全体陪审员也直视着凉子。“目击者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写成书信,寄给了三个人。一封寄给当时的校长津崎正男,一封寄给班主任森内老师;而收到第三封信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藤野凉子。” 估计有大半旁听者不了解这一情况,现场响起一阵嘈杂声。连陪审员们也相当吃惊。 “当时我与柏木同班,那封信会寄给我,我想是因为,我被选作了同班同学的代表。” “检察官,”井上法官厉声喝道,“请简要地阐述事实。至于你自己的想法,不用多说。” “明白了。” 井上法官顺带对叽叽喳喳的陪审员和旁听者喊了声“肃静”。 “目击者制成并寄出的信件,根据其内容和性质,当时被称为‘举报信’。下面我们也将沿用这一称呼。” 藤野凉子首次转向辩护席,正视被告。 “这封举报信中,明确写着将柏木推下屋顶的那个人的姓名。这个人就是大出俊次――本法庭的被告。” 此刻,坐在辩护人身边的俊次,似乎不再是佐佐木礼子了解的那个大出俊次了。不要说与凉子对视,他完全是一副垂头丧气的窝囊样。桌子底下可以看到,他的双脚无力地蜷缩着。 你怎么了?振作一点啊!礼子不由得在心里呵斥起来。 “柏木被害现场的百击者十分了解大出俊次。大出俊次是本校的名人,还是负面意义上的。不仅限于校内,他的野蛮和强横在本地区都是出了名的。在那个雪夜的楼顶,目击者即使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也绝不会看错凶手的脸。那张本校独一无二的脸。那就是大出俊次的脸。” 抬起头来!看看你现在这副窝囊样,还像你吗?或许是佐佐木礼子的心声传到了大出俊次的心里,他的下领微动,抽了一下鼻涕,眼珠也翻动了,如果礼子没看错,大出俊次的视线应该投向了现在仍攥着耳环,紧闭双唇,眼睛看向体育馆地板的胜木惠子。 “更何况,大出俊次就是十一月十四日与柏木卓也发生冲突的当事人之一。” 藤野凉子双手按在桌上,对陪审员们说:“我们检方作好了阐明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那场冲突的准备。冲突导致柏木拒绝上学,大出俊次失去了在校内与柏木相遇的机会,他愈发恼火,进而处心积虑地寻找泄愤的机会。对此,我们检方也作好了揭示内情的准备。” 杀人的动机就是“恼火”。 “大出俊次是一个负面意义上的名人。只要是本校学生,谁都认识他,谁都害怕他的暴力,谁都不敢当面指责他、得罪他。就连作为教育工作者的本校老师,也常常对他出格的粗暴言行束手无策。大出俊次在本校所向无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还为此沾沾自喜。” 凉子的声调提高了。 “柏木卓也却与众不同。柏木在理科准备室当着其他同学的面,公然顶撞大出俊次,即使遭受暴力也毫不害怕,仍然与之对抗。大出俊次首次遭遇反击,这极大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决不允许有人反抗自己。恼羞成怒的大出俊次坚定了报复的决心,并将其付诸行动。对此,我们也作好了阐述其内心动态及行动过程的准备。” 凉子的声调下降了,与其说回复平静,不如说变得几近冷酷。 “目击者的证言既详细又具体,从头至尾叙述完一起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却没有超出我们的常识范围。目击者――举报者确实看到了现实中的某一起事件,并牢牢铭记在心。根据目击者的证言,我们也找到几个足以证实其内容的事实依据。事实无法推翻,正是基于这样的确信,我们以杀害柏木卓也的罪名起诉大出俊次。各位陪审员……”凉子再次呼吁道,“请你们对下面我们要公之于众的事实作出冷静的判断。拜托了。” 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身旁的佐佐木吾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白手帕擦着汗。萩尾一美推开佐佐木吾郎,伸长脖子对凉子说了句话,凉子点头回应了她。 旁听席上又开始嘈杂起来,手帕和扇子上下飞舞。 “被告,请上前来。 ”井上法官朝大出俊次喊道。 大出俊次一动也没动,不知在发什么愣。在神原辩护人的催促下,他才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眨着眼睛站起身,拖椅子时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请来到正面的证人席,面朝我,不必在意旁听席。” 大出俊次慢吞吞地走到证人席的座位,正要坐下去时,井上法官高喊道:“请就这样站着。” 于是他站在了那里。也许是觉得身上哪里不舒服,他的手脚一直在不停地做着小动作。估计是校服不合身,或者鞋子有点紧。 “抬起头。下面开始询问。你叫什么名字?俊次的脑袋在摇晃。 “大出俊次。”他的声音很小。 “请大声回答,让整个法庭都听得见。” 辩护人和他的助手都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出俊次,似乎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呼喊:振作一点!是啊,即使是坏蛋,也应该有坏蛋的体面。礼子也在自己的心中呼喊着:别让我失望! “大、大出俊次。”声音稍稍大了一点。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出息? “你是城东第三中学三年级的大出俊次,没错吧?” 俊次摇摇晃晃地点了点头。野田健一用力动了动嘴唇,提示他要说“是”。大出俊次便说了声:“是的,没错。” “在本法庭上,你是被告。对此,你能理解吗?” “理解。” “刚才,检察官陈述了对你提出起诉的理由。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大出俊次站没站相,动作也有气无力。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让自己的身体像没骨头的水母一样晃悠。辩护方的两位不是做事挺周到的吗?难道他们没有让大出俊次排练过? 井上法官交叉双手,微微地探出身体:“针对刚才检察官向陪审员说的话,你是否要反驳呢?” 对于法官有点照顾过头的发言,礼子深表感激,同时更觉得大出俊次太丢人现眼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我、我。” 大出俊次坐立不安起来,就好像身上某处在发痒。他看向辩护人,可神原和彦只是默默地回看他,没有任何表情。一旁的野田健一倒显得急不可耐。 “我、我没干。”大出俊次用颤抖的声音说完这句话,看到神原辩护人向自己重重点头,他似乎有些放心了。于是他仰望着法官继续说:“我没有杀死柏木。藤野刚才在胡说。就是……在乱说一通。”他越说越快,井上法官却迅速制止了他:“是藤野检察官。可以直接称她为‘检察官’。” 旁听席的某个角落里,有人发出了笑声。礼子发现神原和彦也笑了,之后又用清晰的嗓音说:“对不起。法官、藤野检察官,我代替被告向你们赔礼道歉。” 旁听席上的杂音平息了。 “以后我会好好提醒他。” “可以了。被告,请回到座位上去。” 井上法官又亲切地指了指神原辩护人身边的座位。大出俊次偷偷瞄了一眼旁听席,动作磨磨蹭蹭的,好像还有一肚子话要说。野田健一边使眼色边招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到落座为止,大出俊次一直牵动着法庭内所有人的视线。他的脸涨得通红,脸色更加难看。他胡乱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随即又像在怄气似的甩出双脚。礼子虽然不欣赏这副态度,却又觉得这才是大出俊次的本来面目。 “辩护人。”井上法官朝神原和彦喊道,“请陈述你将要展开的辩护的宗旨。” 神原和彦站了起来。他长得既矮小又单薄,比大出俊次小了整整一圈。 “法官,各位陪审员。”他转向旁听席,怕光似的眯起了眼,“旁听席上的各位。我是担任大出俊次辩护人的神原和彦。我的助手是这位野田健一同学。” 健一从座位上站起身,朝大家鞠了一躬。 “大家知道,野田是城东第三中学的学生,而我来自东都大学附属中学,是个外校生。因此,我首先要对接受我这个外校生辩护人的法庭表尔感谢。” 与用语通俗却仍感生硬与张扬的检察官的演说相比,神原辩护人的口气要温和得多,甚至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他脸上的神情也颇为明朗,嘴角微微上翘。 “这是宽容而又明智的判断。该校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在一开始就作出了一个十分正确的判断。” 哦!佐佐木礼子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被告需要辩护人。这是必不可少的实际需求。然而遗憾的是,城东第三中学里没有这样的辩护人。不,应该说是没有真正的辩护人。” 有人发出了起哄的哨声。礼子心想,那一定是茂木悦男。那个记者正抱着胳膊,大模大样地靠在折叠椅上。 “检察官方才讲述了本案的大致经过,也就是将大出俊次置于被告席的原因作了说明。对此,被告发表意见,认为那是胡说八道。对不起……”辩护人微微低头鞠了一躬,“我承认他用语并不恰当。那并不是胡说,而是空想。” 礼子感觉到在场的人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检察官陈述了被告的作案动机,并明言已作好准备,要证实被告杀害柏木卓也的过程。但我要说,这些都只是想象。这起案件本身就是想象的产物。”辩护人十分干脆地说道,他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被告是本校的问题学生,这并没有错。但是,要为他加上杀人这样的重罪,仅仅靠‘问题学生’这个事实显然不够。不需要艰深的法律知识,谁都能明白这一点。那家伙是个‘不良少年’,杀死一个和自己有冲突的同学也并不奇怪。这样的想法可以理解,却不是事实。以常识判断,这叫‘空想’。如果检方为了证实这种想象,还要强词夺理,那这种强辩也同样是空想的一部分。” 那么,这种空想又是怎样被大家接受的呢? “关于这一点,刚才检察官已经说明过,是由于被告身为负面意义上的名人。对于柏木卓也的死这场悲剧,人们心中存有一个巨大的谜团,而被告正好成了使大家摆脱迷茫的替罪羊。对于今天来到本法庭的诸位,这应该不难理解吧。” 然而,现实的困难是…… “整个城东第三中学都沉浸在了检察官描述的那种‘空想’里。在这样的氛围中,不可能出现真正为被告辩护的声音。即使出现了,也会马上被封杀或是立刻销声匿迹,甚至会遭到篡改。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被告是个臭名昭著的坏蛋,是城东第三中学的累赘。” 不知从何时起,陪审团中有几人张开了嘴,胜木惠子更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神原和彦。 “有看到凶杀现场的目击者,还作出了举报。检察官刚才是这么说的。还说根据举报,找到了足以支撑其内容的事实。但我要说,这同样是空想。这样的事实根本不存在,因为目击者的证言本身就是空想。一切都不过是该校的各位在特定时期、特定心理状态下萌生的愿望。可愿望只会带来空想,而不是事实。” 旁听席上上下翻飞的扇子和手帕都停了下来。 “被告是空想的牺牲品。但被告并不甘心做一个牺牲品,他选择了抗争。各位,请大家牢牢地记住:被告是主动出庭的,并没有戴上手铐脚镣被押上法庭。作为一名外校生,”神原辩护人转向陪审员们,“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助被告抗争,破除认定被告有罪的空想。法庭不拒我于门外,宽容地接受了我,我要对此表示感谢。而更重要的是,这份宽容已然表明,大家寻求的真相并不在十分遥远的地方。对此各位一定心知肚明,只是被当下的空想蒙蔽了。” 被告是无罪的。 “他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他是无罪的,是无辜的。检察官声称‘事实无法推翻’,诚如此言。对我们而言,无法推翻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被告蒙受了杀人嫌疑的冤屈,检察官递交给本法庭的所谓‘凶杀案,本身就是空想的产物。” 发言结束后,辩护人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整个法庭鸦雀无声,在下一个瞬间又立刻炸开了锅。 “肃静!”头脑冷静的井上法官敲响了手中的木槌,“请保持安静!” 好家伙,真是针锋相对啊!佐佐木礼子也惊得目瞪口呆。冤屈、无辜,这些主张姑且不论,辩护人陈述的开篇就足以令人拍案叫绝。他竟然断言检方的所有主张都是“空想”,并认为大家都心知肚明。 茂木悦男忍不住笑出了声。检方的三人毫无反应。大出俊次竟也有些吃惊。野田健一在不停地擦汗。 “我说,我可以说两句吗?”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旁听席上有一名中年妇女自说自话地站了起来。她穿着时髦的套装,似乎是一位学生家长。“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还要搞什么审判?初中生就是初中生,装什么检察官、辩护人……” “请坐下。旁听人员不得发言。”井上法官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的话头。 中年妇女眼角上吊,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们都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小孩子逞什么威风?老师们也真是的,太不像话了!” 法警山崎晋吾开始缓缓朝她移动。 “请你停止发言,坐下。” “凭什么要听你的?神气什么?” 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楠山老师猛地站起身,朝那名中年妇女怒吼道:“看不惯的话,请你走人!” 眼看撑不住了,那名妇女扭动嘴巴,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这时,井上法官将矛头指向了楠山老师。 “本庭不允许随意发言。请老师也坐下。肃静!” 两次,三次,木槌敲得震天响。 发言的妇女身边一位同行的女性拉了拉她的胳膊,被她甩开了。她跌跌撞撞地朝后排走去,把座椅都冲乱了。逃过旁听席的最后一排,她一路小跑冲出了体育馆。 井上法官按住银边眼镜的边框,板着脸扫视整个法庭。 “我再次重申,法庭内必须保持安静。旁听人员不得发言。一切听从法官我的安排。法官的命令至高无上。都听见了吧?” 法官的斥责声过后,楠山老师发出一声狗熊般的呻吟。这也可能是礼子听错了。 山崎法警缓缓回到自己的岗位。嘈杂声退去,吃吃的偷笑声不一会儿也消失了。 “辩护人,请过来一下。”井上法官朝神原和彦招了招手。 神原和彦轻快地起身走了过去,挺直了身子和法官说了几句话,又立刻跳上了那一厚叠榻榻米。 从两人的表情上看,井上法官似乎在劝诫着什么。神原和彦点了好几次头,从口型上看,他说了声“明白了”。 礼子心想,井上法官大概在说:“别一开始就抬杠。”不,优等生井上康夫会用更文绉绉的说法吧,“别把弓拉得太满了”之类的。 藤野凉子脸上并无愠色。她正应付着佐佐木吾郎的喋喋不休。萩尾一美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发梢,脸上的神色轻松得跟没事人似的。 佐佐木礼子回过神来,发现津崎先生正一边向周边的人说着“对不起”,一边钻过座位间的空隙,朝自己走来。 “真行啊,这些孩子。”他弯着腰小声说,眼睛十分明亮。 “真是令人震惊。”礼子感叹道。她感觉,与这些孩子的果敢行为相比,自己做起事来简直就是个半吊子。 “是啊。下面我要作为证人出庭,先到休息室去候着,回见。” 礼子目送津崎先生远去。这时,神原辩护人已经回到座位上,正在和野田助手对话。 在中断的时间里,有人离开旁听席出了门,也有人从外面进来。进来的好像都是些学生家长。他们带领着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寻找座位。面对法庭内的氛围,他们似乎有些迷茫。 “审理开始。别转悠,快点坐下。”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反射出寒光,照耀着整个会场,“请旁听席上的各位务必保持肃静。检察官,请传唤首位证人。” “是。”藤野凉子站起身,目光投向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楠山老师,“楠山恭一老师,有劳了。” 旁听席又是一阵叽叽喳喳。楠山老师苦着脸,慢吞吞地站上了证人席。? 就佐佐木礼子从津崎先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对此次校内审判,楠山老师应该持强烈反对的态度。然而,今天他却担负起阻挡媒体的职责,甚至还当上了证人。 既然校内审判已经开始,学校出面拦阻媒体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派遣员工作为证人出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难道学校还有别的打算吗?再说,还有那个不知何时勾搭上pta会长石川的茂木悦男,大人们的一举一动,还真不叫人省心。 在发生举报信骚动的那段时间,礼子曾去城东三中参与询问调查,和楠山老师见过几次面。那时,他总是穿着运动服,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这一点北尾老师也一样,但楠山老师在衣着上的主张,似乎不只是便于运动或穿着方便那么简单。 那么,他今天的主张又是什么?尽管没打领带,却也穿着白衬衫和笔挺的长裤。他正威风凛凛地走向证人席,佐佐木礼子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宽阔的后背。 “你是楠山恭一老师吧?”井上法官问道。 “是的。”楠山老师的嗓门一如既往地粗厚,但今天的音调似乎比往常高一些,“我在本校教社会课。这个也说一下比较好吧?” “请你抬起右手,按在胸前。”法官一边说一边做着同样的动作:将手掌按在心脏的位置。楠山老师昂首挺胸地照做了。 “请重复我说的话。我,楠山恭一。” “我,楠山恭一,”他毫无必要地拔高嗓门,重复道,“在此宣誓:我将凭着良知,对真实情况,也只对真实情况作出证言。” 楠山老师在下意识地耍调皮,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 藤野凉子开口了:“您在百忙之中出庭来做我们的证人,我在此表示感谢。您请坐。” “站着就行了。” 凉子微笑道:“请坐吧。不然,陪审员们会有心理压力的。” “我就那么面目可憎?”楠山老师再次拔高嗓门。陪审员们没什么反应,旁听席上倒有人笑了出来。 “或许有人会有这样的感觉。”藤野检察官没跟他多纠缠。她的目光转向了法官和陪审员。“下面,我要请楠山证人就柏木遗体发现时的状况作出证言。” “就因为要我做这个,我才来的。”楠山老师对陪审员们说。 藤野检察官抢在井上法官前面提醒他:“证人只须回答被问到的问题。” 楠山老师依然昂首挺胸。 “请问,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八点钟左右,您在哪里?” “在学校正门边扫雪。” 以此为开端,藤野检察官接二连三地提出问题。最早通知楠山老师的是谁?接到通知后做了什么?当时,哪些人在教师办公室? 楠山老师也干脆利落地作出了回答。 “您在现场确认过柏木卓也的遗体吗?” “你是说,我有没有看到遗体的脸?” “是的。” “看到的。” “看到后,马上知道是谁了?” “知道啊。知道是柏木卓也。” “然后您又做了什么?” “通知校长,要他打急救电话。” “当时,边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关着的。因为有规定,上学时必须走正门。” “您要求校长打急救电话,是希望他叫救护车来吗?” “一般不是都这样的吗?” “您觉得柏木或许还活着?” 证人没有马上回答,首次出现了停顿。 “我不记得当时是不是这么想的了。人的记性,不就是这样的吗?” 楠山老师的言下之意似乎在提醒藤野检察官:别忘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不过检察官显然没有理会:这里只有检察官和证人! “是谁发现了遗体?这一点您在现场就知道吗?” “知道。他本人就在现场,面无人色地坐在地上呢。”说着,楠山老师朝辩护人席看了一眼,“是野田健一,当时在二年级一班。” 旁听席又开始叽叽喳喳了。野田健一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在记笔记。 “听取情况后,我决定首先保护野田健一。” “保护”两字说得特别响。 “我看他一副马上要尿裤子的样子,就把他带到了校长室……” “是您带他去校长室的?” “不,我留在了现场。” “那是谁将野田健一带去校长室的呢?” “是高木老师吧。” “是担任二年级年级主任的高木老师吗?” “是啊。不必问得这么细,大家都知道嘛。” “证人,”井上法官插话道,他的眼镜在反光,“你只要回答被问到的部分。” 楠山老师的脑袋动了动,坐在旁听席上的佐佐木礼子看到了他的侧脸。他面露愠色,可见他心里很不痛快。他那豪放磊落的个人风格与法庭格格不人。即使明白这一点,他还想继续我行我素下去。 “带野田健一去校长室的也可能是森内老师。”他哼了一声,“当时很乱,我记不清楚了。” “那么,您还记得救护车是过了多久才来的?” “大概十分钟左右吧。” “警车有没有来?” “来的。” “是在救护车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嘛……”楠山老师大幅转动上半身,扫视旁听席,好像要找什么人却没有找到,“不记得了。不是我报的警,不太清楚。” “是谁报的警?” “是校长。当时的津崎校长。” 看来,他刚才是在找津崎先生。 “楠山老师,您和外部人员联系过吗?” “我跟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说过。” “和外部人员联系过吗?” “没有。为了不让来上学的学生看见柏木卓也的遗体,我忙得要命。” “知道遗体是柏木卓也后,向学校内部人员提起过此事吗?” 又出现了停顿。 “哦,跟森内老师说过。” “说了些什么?” “我问她知不知道柏木卓也来上学了。” “从十一月中旬起拒绝上学的柏木卓也倒在边门处,你觉得他可能当天来上学了,想确认一下。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 “森内老师怎么回答?” “她说,她不知道,没听说过。当时,森内老师也相当惊慌。” “楠山老师您有过‘柏木卓也那天或许会来校’的想法吗?” “我吗?”或许是吃了一惊,他的声调一下子提得很高,“我哪会这么想呢?我又不是他的班主任,自他拒绝上学后,我都没见过他。我怎么会知道他的状况呢?” “可尽管如此,您还是突然觉得,他今天或许是来上学的,对吧?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藤野检察官毫不松懈地追问道。 “为什么?他不就在那儿吗?” “因为他变成尸体躺在那里了?” “对。从物理角度而言,他就在那儿。” 藤野检察官将重心从右脚转移至左脚,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上,继续问道:“您知道是谁打电话给柏木家的吗?” “是校长或者高木老师吧。要不就是森内老师。” “不是您吗?” “我说过了,我又不是他的班主任。” “您在现场触碰过柏木卓也的遗体吗?”检察官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饶是豪放的楠山老师竟也有些发怵:“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问?” “我问您有没有碰过遗体。” “你的问题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有点条理好不好?” 法官白了楠山老师一眼,证人也针锋相对地瞪着他,毫不示弱。“我没碰!” “为什么?”藤野检察官锐利的视线直指楠山证人,“遗体是埋在雪里的。见到如此场景,证人不会采取什么行动吗?譬如抱起他,或清除他身上的积雪?” “这种事情,做了反而会惹麻烦吧?” “怎么说?” “这不是破坏现场吗?” “破坏现场。”藤野检察官缓缓重复了一遍,“也就是说,你认为这样做,会给即将到来的警方的现场勘查带来麻烦,是吗?” 这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反对。” 说话的是神原和彦。他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井上法官。 “检察官在诱供。” “反对有效。”井上法官看着凉子,说道,“检察官,请你说明提问的意图。” “我想确认证人在发现遗体时,是否意识到柏木卓也的死可能是一起凶杀案。” “好,那请你直接这么问。” 佐佐木礼子心里很高兴。行啊,真不错。 一旦站上证人席,你便仅仅是一名证人,别的什么都不是。举证时的提问是无所顾忌的。这些孩子正是拿楠山老师当作样本,向整个法庭明确他们的宗旨。 “我换一个问题。”藤野检察官不动声色地继续发问,“柏木卓也为什么会死在那里,证人对此有没有自己的推测?” “你问死因?” 像这样强压心头的怒火与学生对峙,在楠山老师的教育工作生涯中,也许是特别难得的经历。 “不知道。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否想过这会是一起事故?” “事故?” “有没有怀疑柏木卓也是自杀的?” “自杀?” “或者其他的可能性?” 楠山老师不再鹦鹉学舌,而是选择了沉默。然后,他低声作出回答,听起来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我也想过,那么久不来上学,怎么特地跑到学校来自杀了?” 旁听席上又骚动起来。 “于是你想到,警方会来踏勘……不,是来查看现场,是吗?” “是啊。我觉得警察肯定会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确实是一起凶杀案。” 点了点头后,凉子对井上法官说:“询问完毕。” “下面进入交叉询问。” 在法官的催促下,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 “楠山老师,请您重新整理一下您的记忆。”辩护人的用语十分恭敬,楠山老师反倒愣了一下,“当天,在现场,您真的没有触碰过柏木卓也的遗体吗?” 没有回答。 “刚才检察官说过,遗体的大部分都被埋在了雪里。在此情况下,我认为清除遗体身上的积雪,将其抱起或把一下他的脉搏等,这 些行为都很自然。也正因为过于自然,或许连证人自己都忘了曾这么做过,是这样吗?” 旁听席又恢复了平静。 “也许吧。” “您的意思是说,您也许触碰过遗体,是吗?” “是的。”楠山老师的语气也发生了变化。 “只是当时的记忆太淡薄,不能明确肯定?” “是的。” “也就是说,在法庭上,证人只能依据模糊的记忆作出证言?” “是的。” “证人您刚才说过,不能破坏现场。” 楠山老师望着辩护人,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辩护人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说,“在死者面前,人往往十分拘泥礼节,无论死因是否明确,也无论是否存在凶杀可能,都不会对死者作出非礼行为。因此,面对横躺眼前的死者,证人觉得不该破坏现场,这种想法是极为自然的,是这样吧?” 这次,检察官提出了反对。 “这是在向证人征求意见。”凉子说。 井上法官答道:“不错。不过,允许他征求这个意见。证人请回答。” 楠山证人的肩背已明显不如刚才那么挺硬,也不再那么威风。 “是的,我也许曾这么想过。不,我觉得我确实曾这么想过。” “原因在于,即使证人不是柏木卓也的班主住,柏木卓也毕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是吗?” “是的。陈尸于眼前的毕竟是我校的学生。”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谢谢!询问完毕。” 检察官想要在这位校内人尽皆知的大嗓门老师那里得到证言,证明柏木卓也在遗体发现后不久就被断定为自杀。同时,也想在询问中获得这样的信息:面对拒绝上学的问题学生柏木卓也的遗体,楠山老师并没有抱起他,或作出类似这样常人应有的举动,使人感到楠山老师的冷酷姿态是有问题的。 然而,在检察官实行企图的过程中,辩护人设置了障碍。 城东警察署的刑警赶到现场时,柏木卓也遗体周围的积雪已经乱了,脚印到处都是。礼子心想:关于这一点,之后肯定会向我确认。 即便是楠山老师这样的人,看到冻僵了的本校学生,肯定也会不顾一切地将其抱起。事实应该也是如此。但是,他在刚才与藤野凉子的问答中被问到“是否触碰过遗体”时,却不愿老实作出肯定回答。也许他觉得不该回答,或者认为作出肯定回答就等于承认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藤野凉子尖刻的询问方式使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这并非精心设计的圈套,只是因为藤野凉子十分了解楠山老师的性格,才得到了这样的效果。楠山老师太傲慢,认为自己怎么说都是老师,打心底不把这些孩子放在眼里,结果反而中了招。 检方可以说是初战告捷。然而,神原辩护人沉着应战,引导出“陈尸于眼前的毕竟是我校的学生”的证言扳回一城。 这些孩子背后是否有高人暗中指点?思考中,礼子听到井上法官在喊野田健一的名字。没想到他也会被传唤到证人席上。? 对辩护人助手被当作检方证人传唤出庭的状况,旁听席上的人们也十分惊讶。 “肃静!”井上法官高喊道。 野田健一十分镇静,没有半点畏缩。他是柏木卓也遗体的第一发现人,传他出庭作证最自然不过了。可他偏偏又是辩护人的助手,大家在感情上多少有点转不过弯来。 健一作了宣誓。井上法官要求他说话声音再大一点。 “明白。” 健一没有正面朝向法官和陪审团,而是微微偏向检察官站立。 “十二月二十五日早晨,你上学时为何不走正门,要走边门?” “因为积雪很厚,我想抄近道。绕到正门进去太麻烦了。” 凉子的眼中带着笑意:“当时边门是关着的?” “是的。” “从边门翻进去,就不觉得麻烦吗?” “我不觉得麻烦。” “大概是因为男生不穿裙子的缘故吧。”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凉子也露出微笑。 “请你描述一下,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积雪中的柏木卓也的遗体的。” “我从边门上往下跳时,脚滑了一下,身体落到雪堆上。雪堆崩塌后,我看到了埋在下面的遗体的一部分。” “最初看到的是哪一部分?” “是手。”野田健一稍稍低下头,“那只手伸在雪堆外。” “之后,你做了什么?” “扒开积雪。用双手这么扒。”他边说边做手势,“然后,就看到了脸。” “你马上就知道死者是谁了?” “是的。我立刻认出那是柏木卓也。” “当时,你跟他同班,对吗?” “是的。” “他的脸上有伤痕吗?” “粗看并没有伤痕。脸上很干净。” 坐在检方席位上的萩尾一美两眼瞪得溜圆。 “在当时,是否有哪一点给你留下了特别强烈的印象?” 几乎没什么停顿,健一回答道:“柏木的眼睛是睁开的。” 睫毛上结着冰。 “他穿的黑色高领上衣也结了冰,已经发白了。” “从雪堆里伸出来的手也结了冰,是吗?” “可能是这样的吧。” 停顿一拍后,藤野检察官继续问道:“你当时害怕吗?” 野田证人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抬起脸望向检察官:“不知道。估计我是惊呆了,但不是很害怕,现在想不起来了。” “你有没有想过,柏木为何会这样死去?” “当时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我立刻离开现场,去教师办公室报信。” “你到教师办公室去了?” “没到那里。在半路遇到某个人,估计是同学,我就让他去报信了。我的脚抖得厉害,走路不利索。” “然后呢?” “我记得我瘫在了那里。刚才楠山老师说我留在了现场,那我说不定又回去了。” “没必要和其他证人的说法保持一致。凭你现有的记忆来说明就行。”藤野检察官的语气和表情都很温和,跟刚才询问楠山老师时完全不同。 “对不起。我记不清了。”野田证人低下头,“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校长办公室了。粘在身上的雪都化了,当时只觉得特别冷。” 神原辩护人正看着野田健一。被告人大出俊次也收回了刚才随意甩出的双脚,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死死地盯着野田健一。 “你和柏木卓也同班。”藤野检察官继续询问,“你们两人的关系亲密吗?” “不亲密。”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不是。没有跟他亲近的机会。”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我不是那种喜欢交朋友的人,柏木也不是。” “可是,既然是同班同学,至少说过话吧?” “不记得了,也许没有那种机会。” “你怎么看柏木这个人?” “什么意思?” “你对他抱有好感吗?还是觉得尽量不要接近他?” 野田健一看了看神原辩护人,这还是他站上证人席后的第一次。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 “对于柏木,我还谈不上有那样的感觉。” 他很孤立。 “应该说很清高吧。不仅我不是他的朋友,我觉得班级里没有谁是他的好朋友,他也没有要 和谁交朋友的样子。” “他后来拒绝上学的事,你还是知道的吧?” “是的。” “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并不怎么在意。” “为什么?” “我觉得多打听也没什么意思。” “就是说,跟你没关系,是吗?”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这样。” 藤野检察官首次改变姿势,将双手抱在胸前。 “你知道十一月十四日中午时分在理科准备室发生的骚动吗?” “当时并不知道,是后来才听说的。” “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什么意思?” “柏木和不良少年三人组发生了冲突。那个孤立又清高,对身边事物漠不关心的柏木,采用暴力言行与被告及其同伙发生激烈冲突。你不觉得震惊吗?” “我很震惊。” “你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想过,可是……” 说到这里,证人开始支支吾吾,检察官却穷追不舍。 “可是?可是什么?” “我想到,肯定是大出他们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向柏木找茬。” “柏木会奋起反抗,你觉得震惊吗?以前还没有人那样做过。” “当然震惊。可我认为,这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 “平时越是老实的人,发起火来就越是厉害嘛。” “你当时认为,柏木也是这种类型的人,是吗?” “是的。当然只是我个人的想象而已。” 藤野检察官放下抱着的胳膊,一手叉在腰间,嫣然一笑道:“可是,柏木正是以此为契机拒绝上学的。你有没有想过,他是因为害怕被告一行的报复,才不来上学的?” 辩护人该提出反对了吧?礼子心中暗想着。可神原和彦仍然是一脸的若无其事。 “想到过。”野田健一直率地回答。 “你是否认为柏木很值得同情?” “是的。”回答后,野田健一点了点头,像是要鼓励一下自己似的,“我想到,我自己应该小心,不要碰到这种倒霉事。” 被告大出俊次不服气似的撅起了嘴,真是个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的没用家伙。 藤野检察官放下手,端正姿势,连语气都变了:“你现在担任此次校内审判的辩护人助手,是吗?” “是的。” “是你自己主动要求当助手的吗?” “是的。”野田健一毫不迟疑地回答。 “你坚信被告是无辜的,他没有杀害柏木卓也,对吗?” “是的。” “这份信念,和你是柏木卓也遗体的第一发现人的情况之间,存在关联吗?” 大出俊次扭动身体,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辩护人,可神原辩护人依然无动于衷。 “你说的‘关联’,是什么意思?”野田健一反问道。 “你发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藤野检察官提高嗓门,“你近距离看到了柏木卓也的遗体。在本校所有学生中,恐怕只有你一个看到过柏木死后的脸。看到过连睫毛都结了冰,两眼睁开的遗体。” 野田证人瘦弱的脊背变得有些僵硬。“是的。我看到了。” “那是惨不忍睹的景象,不是吗?”这一句并非询问,是藤野检察官说给整个法庭听的,“那幅景象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你的心中,因为柏木睁开双眼,望着你这个第一发现人。” 没等辩护人提出反对,井上法官先开口了:“检察官,你的询问意图不明确。” 藤野检察官无视法官的提醒,自顾自说了下去:“那具遗体、那双眼睛,难道不是在向你诉说着什么吗?自己不是被杀死的,是自杀的,如果有人被怀疑杀死了自己,那就是一桩冤案。于是,你因此获得信念,来为被告辩护。”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发怒了,或者是表现出自己发怒了,“你这不是在询问,是在演说。” “对不起。我收回我的发言。” 井上法官说:“陪审员们,请将检察官刚才说的话统统忘掉。” “道歉的话,请不要忘掉。” 陪审员们笑了,旁听席上也传出了笑声。井上法官抓起木槌的柄,但很快又放下了。 “我改变一下询问方式。身为遗体第一发现人的你主动要求担任辩护人助手,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吗?” 野田健一明确地回答:“没有。” 检察官的询问结束了。辩护人不作交叉询问。野田健一回到座位上后,被告大出俊次一脸凶相地盯着他,看得他缩起了头。辩护人神原和彦见状,在野田健一背上“砰”地拍了一巴掌。? “津崎正男先生,请出庭。” 井上法官一声喊话,津崎先生便从旁听席后方现身。前任校长的出庭,为法庭带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津崎先生宣誓完毕后,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他朝津崎先生点了点头,望向法官:“法官,请就本法庭上证人的立场以及询问证人的规则,向陪审员作一下说明。” 井上法官银边眼镜上方的两条眉毛动了动。他似乎在想:这倒也是。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位于脚边的陪审员们身上,之后又抬起头来望向旁听席,向上推了推眼镜。 “通过检方或辩护方的申请,证人会被传唤到法庭随后由申请方首先询问证人,这就是所谓的‘主询问’。” 陪审员们扭着脖子仰视井上法官。 “之后再由另一方询问该证人,这便是所谓的‘交叉询问’。请大家记住这个词。” 旁听席上的人们也在聚精会神地聆听。 “但是,本法庭上的证人并非仅仅是申请方的证人。检方的证人不一定只提供对辩护方不利的证言,反之亦然。” 站在证人席上的津崎先生也在点头。 “还有,证人不会专属于某一方。某个人当了检方的证人并回答问题后,有可能作为辩护方的证人再次出庭。此次校内审判的规则充分体现了公平性,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有权申请传唤己方所希望的任何证人。也就是说……”他喘了一口气后继续说,“请大家不要认为检方的证人一定会帮检方,辩护方的证人一定是为辩护方说话的。请大家将注意力集中到每个证人作出的证言上。” 对于通过电视剧一知半解地了解过法庭审判的陪审员,还有那些旁听席上的大人们,井上法官的解释相当有耐心且通俗易懂。 “对不起。”井上法官道歉道。这声道歉来得太突然,包括佐佐木礼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吃惊。“这些都是本该在最初的法庭陈述中说明的基本事项。藤野检察官、神原辩护人,除此之外本法官还忘记交代什么事项吗?” “没有,法官。” “应该没有了。” 听着他们一本正经的对话,礼子也跟着旁听者们一起笑了起来。这种时候笑一笑,应该不至于冒犯这些孩子。 等到法庭平静下来,神原辩护人重新面对津崎先生,开始提问。 “下面对津崎先生展开我方的主询问。有劳先生出庭,我在此表示感谢。” “得益于法官的解释,对话更容易了。对此,我要表示感谢。” 津崎先生的声音平稳中隐含笑意。他一定很自豪吧。礼子心中暗忖着,如果自己是津崎先生,必然会感到自豪。虽说在满怀希望的同时也不免感到惭愧:居然给这些孩子留下了“弄清真相”的作业。 “请教津崎先生案发当时在本校担任的职务。” “我当时担任校长之职。” “是本校管理运营方面的最高职务,对吗?” “是的。” “那现在呢?” “我已于今年四月辞职,现在无业。” “没有去别的学校担任教职吗?” “没有,我决定不做教师了。” 茂木悦男微微朝前探出身子。 “首先,我要对发现柏木卓也遗体时的校内动态展开询问。津崎先生,是您报的警吗?” “是的。” “为什么要报警?” “我认为,有学生死在本校内,这本身便说明事件的性质十分严重。” “您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死者是柏木卓也的?” “遗体发现后不久,我就知道了。” “是谁向您汇报的?” “我记得最早告诉我的是高木老师,我马上亲自去确认了死者的遗容。” “在现场吗?” “是的。在等待救护车和警车前来的时候。” “您触碰过遗体吗?”这次轮到辩护人提出这个问题了。 “触碰过。我将他从积雪中抱出来,清除他脸上和身上的雪。” “在场的老师只有您一位?” “当时周围还有其他老师。但到底有谁,我记不清了。” 眼下是盛夏,津崎先生没穿那件标志性的毛线背心。但他会时不时伸手摸一下腰部,像是要去拉那件并不在身上的毛线背心。 “津崎先生,您认识生前的柏木卓也吗?” “认识。” “跟他说过话吗?” “说过。在他拒绝上学后,我没能跟他面对面直接交谈。但我隔着房门听过他的说话声。” “柏木不来上学后,您去他家家访过?” “去过。” “去过几次?” “我记得是四次。” “是您一个人去的吗?” “不,是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以及森内老师一起去的。” 礼子以为辩护人会问老师们与柏木卓也隔着房门对话的内容,可辩护人回到了前面的话题。 “是谁通知柏木的双亲他死在学校里的?” “是我。” “电话通知的吗?” “先打的电话,随后我和森内老师两人登门拜访了。” “当天是结业典礼,对吗?” “是的,是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 “由于发生坠楼案,事实上并没有举办结业典礼,对吧?” “是的。我们将学生留在教室,通过校内广播通报发生的事件,然后就放学了。” “校内广播时公开过柏木的姓名吗?” “没有。”津崎先生用手掌摸了一下额头,脖子上也有亮晶晶的汗水,“我只说过,本校一名二年级的学生去世了。柏木死去的消息只在他的班级公开。” “之后,您是否利用职权,向本校的学生及家长公布柏木的死讯呢?” “是在第二天的紧急家长会上正式公布的。在此之前,报纸和电视巳经作了报道,只是没有提及柏木的姓名,所以我想,不了解具体情况的家长应该很多。” 辩护人和津崎先生的问答进行得相当顺畅,像事先排练过似的。 “判明柏木的死因,是在什么时候?” “明确断定,是在三天后。经法医解剖,得知他是从高处坠落而死的。” “在此之前完全不清楚他的死因吗?” “不是。城东警察署的警察在见到尸体时,就指出有可能是坠落而死。” 神原辩护人用平淡的口吻继续提问:“查看屋顶,是在什么时候?” “在受到警方的提示后……应该是正午过后。那时,学生们已经放学离校了。”津崎先生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手帕,擦了擦额头,“在学生们离校前,根本没时间上教学楼楼顶查看。” “为什么要上教学楼楼顶呢?” “因为那里是校内最高的地方。” 辩护人用一只手轻轻划了个圆弧。 “可是,屋项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吧?” “是的。但铁丝网不高,能够跨越。” “警方给过这方面的提示吗?” “给过。” “具体怎么说?” 坐在旁听席上的礼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津崎先生在回答之前好像也屏住了呼吸。 “他们说,学生在自己的学校里跳楼自杀,往往是从教室窗户或教学楼楼顶上往下跳的。” 当津崎先生不动色声地说出“自杀”这个词时,旁听席上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这便说明在当天午后,城东警察署的警察们提示了‘自杀’的可能性,是这样吗?” “是的。” “您是怎么认为的?” “我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请您说明原因。” “最大的原因,”他又用手帕擦了擦汗,“就是柏木拒绝上学的情况。” “问题在他拒绝上学?” “准确地说,他拒绝上学后总是闷在家,心理状态极不稳定。”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理状态?” “我没有跟他好好地交谈过。他不欢迎我们的访问。应该说,他讨厌和教师以及学校相关人员对话。” 津崎先生将白手帕按在额头,思考了一会儿。他在选择措辞。 辩护人等着他。法庭也等待着他。 “尤其是第四次去家访的时候。那是在十二月二十日,几乎是他出事的近前,我和森内老师向他搭话后,他就说,‘你们来多少次也没用,我不会去上学。请老师们死了这条心。’” 辩护人一字一句缓缓重复道:“‘你们来多少次也没用,我不会去上学。请老师们死了这条心。’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吗?” “没错。我听了十分伤心,高木老师和森内老师也很沮丧,所以记得相当清楚。他非常排斥我们。”津崎先生继续说,“我们和柏木的母亲交谈过。她说,由于怕麻烦,他连饭都不吃。夜里不睡觉,白天才睡,还常常一个人出门。生活弄得一团糟,还不跟父母交流。” “反对。”藤野检察官抽空插到两人的问答中,“柏木的母亲柏木功子提到的柏木的状况属于传闻,并非证人亲自确认过的事实。” “我这么问,是为了确认津崎证人当时的想法。”神原辩护人抗辩道。 “反对无效。”井上法官说,“不过陪审员们注意,津崎证人的证言中含有传闻的成分。” 津崎先生终于收起了手帕。 “学生不愿上学的原因多种多样。”他对陪审员们点了点头,继续说,“柏木的情况对我而言并非首例。学生有时由于自身的原因,脱离学校的集体生活,在家放松休息一段时间也并不一定是坏事。我从不千篇一律地否定拒绝上学的现象。我担心的是学生在家的状态,有时会从中看出问题来。” “柏木的情况属于这一类吗?” “是的,我很担心。我觉得他有严重的厌世倾向。” “您认为柏木的父母也同样担心吗?” “是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辩护人深入询问:“当时,他父母的某一方,或者双方,说过柏木有自杀可能的话吗?” 藤野检察官的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津崎先生左手轻轻握拳,抵在嘴边。“他父亲明确地在他的葬礼上这样说过。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类似的话,可是……” 他考虑了几秒。 “出事当天我去他家时,他母亲曾哭着说道,‘我一直担心着哪天会出这样的事。’” 法庭内鸦雀无声。大家都听得入了神,没人讲话。 辩护人并没有就这一话题深人询问下去。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说道下面,我要就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本校的状况展开提问。当时,总务岩崎住在校内,对吧?” “是的。” “现在已经废除了总务制度,夜里改由保安公司派人巡视。这一变更是您在任时作出的吗?” “不是。那是在我辞职之后,听说是冈野代理校长向教育委员会申请的。” “您在任时,对岩崎总务的工作是否感到过不满或担心呢?” “没有过。” “法官,”神原辩护人扬起视线,举起手中的文件,“很遗憾,我们没能请到岩崎总务出庭作证,也没有他的陈述书。我们只能将城东警察署的相关人员做成的,当时询问岩崎总务后获得的资料作为证据提交法庭。” 这份文件正是礼子为校内审判撰写的资料之一,没想到会被辩护方提交出来。不过就其内容而言,无论哪一方提交都没什么问题。 “好的。本法庭会将其作为辩护方的第一号证据加以采用。检方确认过这份证据的内容吗?” “确认过,没有异议。”藤野检察官答道。她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津崎先生脸上。 “警方询问岩崎总务时,津崎先生也在场吗?” “是的。” 礼子也记得。当时,岩崎总务很害怕,他担心这起深夜学生入校坠楼的重大事件的全部责任会落在自己头上。 “根据辩护方的一号证据,在二十四日夜晚到二十五日学生到校的这段时间内,岩崎总务曾于晚间九点和凌晨4020电子书两次在校内巡视,还在二十五日上午七点左右检查过校内设施并做了除雪工作。他并没有发现校内有任何异常,也不知道柏木卓也的遗体躺在边门附近。是这样吗?” “是的。我也在一旁听说了。” “这份记录中写道,本校一楼北侧男厕所窗户的锁扣坏了,修理后依旧不管用,事实上处于无法上锁的状态。” “是的。它被称为‘迟到窗’,在学生中相当出名。” “是叫‘迟到窗’?” “是的。学生上学迟到时,就通过那扇窗进入教学楼。那儿离教师办公室比较远,从那里进来不会被老师看到并受到呵斥。”津崎先生微微一笑,也许是想缓和场内的气氛,可他笑得并不自然,“事实上,只要迟到了,无论从什么地方入校,结果都一样。学生们或许觉得,有这样一扇窗会比较有趣。学生们想偷偷溜出学校时,也会利用这扇窗。” “他们为什么要溜出去?” “为了跷课吧。” 旁听席上有人笑了起来。 “津崎先生您知道这扇窗户的存在?” “知道。” “知道了也没采取根本性的对策,是吗?” “是的。” “为什么?” “本校校舍相当陈旧,坏掉的窗户在别处也有很多。所谓根本性对策只能是翻新重建,可仅仅依靠本校自身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 “可是,更换一下窗框还是能做到的吧?” 津崎先生又笑了。这次笑得比较自然。 “是的。可我并没有那样做。我觉得,像‘迟到窗’这样的逃离出口,对学校而言也是有必要的。” “您是说,学校有必要设置‘逃离出口’吗?” “是的。不然学校就跟监狱差不多了。我认为,有一个老师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的逃离出口,对学生而言相当重要。” “如今,您的这种想法依然没有改变吗?” “基本没有改变。我只不过觉得,那天晚上要是那扇窗户关上了就好了。” “简直毫无责任心!”旁听席的后方传来一个男人严厉的声音。 “肃静!”井上法官喊道。 “各位陪审员,”神原辩护人提高音量,“城东警察署的侦查员根据岩崎总务的证言,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才知晓了‘迟到窗’的事。” 他将目光扫向津崎先生。 “关于这扇窗,您是如何向城东警察署的侦查员解释的呢?” “我说,学生想进入已经关了门的教学楼,只能利用那扇窗。” “所以,柏木也是从那扇窗进去的?” “是的。” “反对。”藤野检察官站了起来,“我们也认同‘迟到窗’作为进入途径被利用了,但在是谁进入这一点上,我们有不同的看法。” “等等。”辩护人略带慌张地纠正道,“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提问。” 旁听席上又响起了笑声。礼子也微笑起来,但当她看到茂木悦男一副乐滋滋的模样后,就觉得很不是滋味,赶紧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重新端正坐姿。 “下面,我要询问十二月二十五日午后您查看教学褛楼顶时的情况。教学楼通往楼顶的门有几处?” “只有一处。” “那扇门平时处于什么状态?” “是上锁的。上的是挂锁。我们禁止学生上楼顶。” “您去查看时,那把挂锁怎样了?” “被打开了。” “被打开了。”辩护人缓缓重复了一遍,“是什么状态下被打开的?被弄坏了吗?” “没有。挂锁本身没有异常。是被正常打开后挂在锁扣上的。”“那把锁的钥匙共有几把?平时是如何保管的?” “钥匙只有一把,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 “知道屋顶的挂锁被打开后,您确认过钥匙箱里的钥匙吗?” “确认过。钥匙还在里面。” 神原辩护人依次看向九名陪审员的脸,似乎在确认他们的理解能力是否跟得上。 “对此,您是如何理解的?” 津崎先生轻轻干咳一声:“由于挂锁已经很旧、很松了,即使不用钥匙也能打开。” 旁听席又掀起一阵骚动。 “挂锁处于不用钥匙箱里的那把钥匙也能打开的状态?” “是的。” “对此,您确认过吗?您用什么工具试过吗?” 津崎前任校长动了动身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没有特意试过。” “即使如此,您还是认为,不用那把钥匙也能开锁,而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对吗?” “是的。” “您有没有这样想过:二十四日深夜上到楼顶的人先从总务室盗取钥匙,用完后又悄悄还了过去。” “没有。”津崎先生看着辩护人的脸,“岩崎总务明确否定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 “就是说,在当天夜里的几个小时内,如果钥匙被盗又还回去,岩崎总务肯定会发觉,是吗?” “是的。除巡视时间之外,岩崎总务一直待在总务室里。” 辩护人对陪审员们说:“关于这一点,书面证据中也有岩崎总务的证言。” 陪审团里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挂锁如何被打开的问题,当时被束之高阁了,对吗?” 津崎先生苦涩地点头道:“因为二十五日那天,柏木是从屋顶跳楼自杀的看法占了上风。” “只考虑到柏木用某种方法打开了挂锁,没有进一步加以怀疑,是吗?” “是的。就是这样的。” 辩护人瞄了一眼手头的文件。 “有谁知道挂 锁处于那种状态呢?” 岩崎总务知道挂锁已经很旧了吧……” “学生呢?” “也有可能知道。” “您有没有想过,比起总是使用钥匙的岩崎总务和老师们,总想避开老师的耳目偷偷上楼顶的学生们,会更清楚挂锁的状态呢?” “反对。”藤野检察官迅速做出反应,“辩护人在听取证人的意见。” “收回刚才的提问。”辩护人也快速回应道,“那么,呃……在过去的一年中,有没有学生在未取得老师许可的前提下上过楼顶? 轻轻吐了口气后,津崎先生点了点头。“有的。去年的三年级学生中有几个人,在第二学期刚开始时上去过。” “那些三年级学生有没有说过,他们是如何打开挂锁的?” “追问过,他们说挂锁正好开着。” 这怎么可能?礼子心想。他们肯定是用工具撬开的,只不过不肯老老实实坦白罢了。 “出了那样的事之后,有没有考虑过换一把挂锁,或把锁换成更结实的类型?” “没有。只是吩咐岩崎总务一定好好上锁。”津崎先生低下了头,“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太轻率了。” “所以说你们毫无责任心!”同一个声音再次响起。没有其他旁听者接他的话。 “肃静!”井上法官机械性地喊道。辩护人则显得毫不介意。 “关于挂锁的问题,已经很清楚了。”辩护人翻过几页文件,将手指放在带有附录的一页上,停顿片刻后看着津崎证人说,“下面,我将询问森内老师的情况。请问您如何评价森内老师的工作?” 礼子稍感惊讶。有关当天夜里进人现场的途径,这就算问完了?不再深入追究一下吗?如果愿意,谁都能从“迟到窗”入校,也完全有可能打开通往楼顶的门上的挂锁,仅仅揭示这一点就可以了吗? “要说怎么评价……” “森内老师是一名年轻教师,是吧?去年是首次担当班主任。” “是的。不过她热情很高,工作尽心尽力。”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柏木与被告等人发生冲突,之后又拒绝上学,我想这些事件对森内老师而言都比较棘手。那森内老师对这些事件的应对处理,您是否担心过呢?” “我并不怎么担心,不过,对于该如何处理好这些事件,她似乎相当烦恼。我们会一起商量对策,她也会听听年级主任高木老师的建议。总之我觉得,她在这方面相当努力。” “您是否曾因森内老师还不成熟,责任心不够,或者作为教育工作者自我意识不足而感到不满呢。” 津崎先生回答之前停顿了一秒。“没有。” 神原辩护人稍稍探出身子。“可森内老师是有过重大失策的嫌疑,不是吗?在举报信的事上。”辩护人提高了音量,“就是一月七日寄给时任校长的津崎先生您,以及本校二年级学生藤野凉子的那封举报信。都是快信。” “是的。” “同样的举报信在同一天用相同的方式寄给了森内老师。然而不知为何,这封举报信却经由他人之手寄到了hbs的《新闻探秘》节目组。” 对于今天来到法庭上的人们,这是一桩众所周知的事件。不过辩护人还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一遍事件经过。 “森内老师从一开始就主张自己没有收到这封举报信,更没有将其撕毁后丢弃。对此,您应该相当清楚吧?” “是的,我很清楚。” “您是否觉得森内老师在撒谎?也许森内老师没有重视这封举报信并将其毁弃。当事态变得越发严重时,为了保全面子,她就更不愿意承认了。” “没有。” “那么,森内老师为了证明自己的主张,采取过什么行动吗?” 在一问一答中,津崎先生的身子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前倾。这时,他重新挺直了腰背。“是的。她委托专家进行了调查。” 旁听席又骚动起来了。 “那是怎样的调查?” 通过回答辩护人的询间,津崎先生对事情经过作出了说明。作为一名老师,他的陈述驾轻就熟。他没有直接说出核心人物的名字,只是称其为“森内老师的邻居”,并将她憎恨森内老师的理由归结为“莫名其妙的偏执”,只对事实本身作出简要说明。 旁听席越来越嘈杂。礼子也相当惊讶。她完全没想到,森内惠美子遭受的横祸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本案产生关联。 这事确实不能事先张扬。但从法官和陪审员丝毫不感到惊讶的情况来看,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应该都了解此事。 “正因为这一内情,所以森内老师没有收到举报信,更没有将其毁弃。”解释完毕后,津崎先生放低了声音,“本来此事应该由森内老师亲自出庭说明,她自己也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现在森内老师身受重伤,正在住院治疗。” “在此,我表示深切慰问。”辩护人说。 “通过我向大家作出说明也一样。我想,森内老师也会为证明自身清白而感到高兴。” “这份调查报告将作为书面证据之一提交法庭。”辩护人说道。 神原辩护人特意将其作为证据提交法庭,是为了帮助森内惠美子吧?行啊,挺会照顾人的嘛。 礼子的解读恐怕太过乐观了。听了津崎先生的回答,辩护人继续说道:“森内老师辞职之前,作为本校教师一员的她强调自己没有收到举报信的时候,您以及其他教师有没有想到要调查此事呢?” “没有想到。” 那又是为什么呢?” 津崎先生不知该如何回答。“啊?” “为什么在当时,老师们没能冷静地想到要验证这一情况呢?” 津崎先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是由于当时校内的氛围。” “氛围?” “可以说是一种气氛。我们当时全都乱了方寸。” “乱了方寸?”辩护人重复道。 “是的。” “在那种状态下,比起费心费力地调查真相,认为森内老师在撒谎会比较轻松,是吗?” “轻松?那倒不是。” “好吧,我纠正一下。是比较现实,对吧?” “是的。” “在当时的城东第三中学,这样的想法相当普遍。不仅限于森内老师的事件,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无论出现多么恶劣的传闻,也不管当事人的内心如何痛苦,只要表面上风平浪静就会感到放心。是这样吗?” 前任校长津崎垂下头。“确实可以这么说。” “谢谢!我的询问结束了。下面开始交叉询问。” 真是毫不留情啊。礼子身上直冒冷汗。? “早上好!”面对津崎先生,藤野凉子表现出一名优等生应有的恭敬姿态,“下面,我们将展示挂图。津崎先生,您请坐。” 津崎先生在证人席上坐下后,两名检察事务官拖来一块带滑轮的黑板,放在陪审员们容易看清的位置。他们从放在检察官席的大纸袋中取出几张折叠好的白纸,展开后用磁铁固定在黑板上。 挂图共有三张。左侧起第一张是城东三中教学楼一楼的示意图,用红色记号笔在四个位置标出编号:1标在挂图边沿,表示边门的位置;2是教师办公室;3是总务室;4是北侧男厕所的“迟到窗”。柏木卓也遗体所在的位置,则画了个简单的人形标记。 贴在中央的是教学楼四楼的简图,贴在右侧的第三张是楼顶的示意图,带挂锁的门的位置画着一个红星标志。三张图都是手工绘制的,极其简洁,但楼梯和窗户等要点都标 第三章 3 八月十六日 校内审判?第二天? 开局真不赖。 校内审判第二天一早,法警山崎晋吾心中便涌出了这番感慨。 第一天的法庭上,大出俊次的发飙完全在意料之中,而柏木宏之的咆哮公堂就显得有些意外了。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山崎晋吾之前最担心的,是突然发生导致他们无法开庭的事件。 比方说,前来旁听的家长大闹法庭,将会场弄得一片狼藉,开庭之际,校长或高木老师闯进来强行中止校内审判,要大家解散回家;有电视台采访组意图闯进法庭,和校内人员发生冲突,等等。这些情况一旦发生,靠法警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有一位家长模样的女性站出来大吵大闹,可毕竟只有一个人,井上法官和楠山老师也出面严厉制止了。那校长呢?他在静观其变吗?反正在第一天没见他露面。北尾老师负责应对媒体的对策也落实得很到位。那位叫茂木悦男的记者竟成了检方的证人,公开出庭作了证,简直叫人目瞪口呆。藤野凉子可真行,想做什么还真能办得到啊。 山崎晋吾今天起得也很早。早晨五点钟起床后先去跑步,又到家里的空手道武馆练功,再回来冲个澡吃早餐。母亲和姐姐昨天偷偷去旁听了校内审判,因此早餐时,他只能用沉默是金的招数避开两人的热议和责问。随后,他背起装有替换用衬衫的背包跨上自行车,七点便离开家,开始他每天的功课――安全巡视。 他首先来到藤野家,和往常一样,由凉子的母亲为他作通报。来到大门口的藤野凉子明显刚刚起床,头发蓬乱,在朝阳下眯着眼睛。 “早上好。”山崎晋吾弯腰鞠了个躬,向凉子寒暄道,“按预定时间,九点开庭没问题吧?” 我要晚一个小时到。藤野检察官倦意尚浓,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虽然今天开场是我方的主询问,不过证人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由佐佐木吾郎代替我询问应该没有问题。” “这事井上法官知道吗?” “昨晚我给他打过电话了。”说着,凉子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着山崎晋吾,“山崎同学,你用不着那么刻板。” 山崎晋吾微笑道:“把握分寸而已。” 凉子苦笑一声,顺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哦,对了。今天会有需要陪护的证人出庭。辩护方或许会反对,但我准备强行闯关,一定要通过。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陪护?什么意思?” “坐轮椅的证人。” “嗯?”山崎晋吾立刻醒悟。他明白藤野检察官为什么要通宵开夜车,还意识到那张没睡醒的面孔下隐藏的兴奋和紧张。 本该一眼就看出来的。看来自己的修炼还不够啊。 “我明白了。” 藤野凉子盯着山崎晋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欢快地说:“哈哈,原来山崎同学你也会吃惊的呀?这下我倒放心了。” 这不算吃惊,只是激灵了一下罢了。算了,这无所谓。 “昨天他父亲来旁听了,所以……”藤野检察官闭上了嘴。山崎晋吾点了点头。 “这事,辩护方……” “跟法官商量过了,允许我们搞一次突袭。我们也作好了遭受报复的思想准备。” “这么说,只要通知说检察官会迟到一小时就行?我可以继续我的安全巡视了吧?” “可以啊。不过今天早晨见不到他。他一定还在睡觉。” “另外一个呢?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应该不知道。估计他们不会有交流的。他父母也不允许。” “他”“另外一个”“他们”……虽说算不上暗号,山崎晋吾却从中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另外一个似乎过着和校内审判毫无瓜葛的日子。他一大早会出来打扫店门前街道,所以光是看看他的脸,我还是做得到的。” “他会主动和你说话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 “今天的法庭审议结束后,他的态度说不定会有所改变。”藤野凉子睡意迷蒙的眼睛一瞬间闪出了锐利的光芒。 骑着自行车,山崎晋吾又恢复了平常心。接下来,他要去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的家。 刚刚洗完脸的健一亲自来开了门。山崎晋吾简明扼要地传达了藤野检察官要晚一小时出庭的情况。 “应该没什么问题。可这是为了什么呢?藤野身体不舒服吗?” “检察官的健康状况毫无问题。” 野田健一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看着山崎晋吾说:“那她为什么要迟到呢?” 山崎晋吾没有作答, 野田健一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丝不安。“明白了。神原那里由我来转达。我们这边没有变化。你辛苦了。” 要说刻板,野田健一也一样。对今天早晨的山崎晋吾而言,在有保留地传达藤野检察官会迟到这件事上,总会有些愧疚。 山崎晋吾又跨上了自行车。 安全巡视的对象也包括神原辩护人的家。可是,从刚开始巡视的时候起,神原辩护人就拜托过山崎晋吾。 「不来看一眼,估计你也不会放心。对于你的责任心,我十分尊重,可是,我参加校内审判的事让父母知道了会比较麻烦,所以,你只要经过我家门口就行,一旦有紧急事态,我会主动告诉你。」 山崎晋吾很惊讶,原来神原和彦是瞒着父母参加城东三中校内审判的啊?他能一直瞒下去吗?至少在山崎家,这绝对不可能。神原是受到父母的极度信任,还是和父母关系不好呢? 已经看得到神原家了。山崎晋吾降低了自行车的速度。 这是一栋木结构二层大宅,看模样有些年头了。装有雅致木棂移门的玄关旁,挂着一块木制招牌,上面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御仕立,悉皆承”。此外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了。第一次来这里看到“悉皆”二字时,山崦晋吾既不会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回家查字典后才知道,原来是修补和服,为和服重新染色、印上图案的意思。原来那位行事果断的才子型辩护人,家里竟是做这种古色古香的传统营生的。说不定以后他还会继承家业,这倒也不错,跟他挺般配的。 今天的庭审中,神原辩护人会很辛苦吧。 此时,野田健一应该刚刚联系过他。他应该会安慰野田健一:藤野迟到一小时?没事,不用大惊小怪,也没什么可提防的。 不行,不行。今天还是提防一下的好。藤野可是想干什么就一定能办到的。 可山崎晋吾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想法。既然法官允许检方采用偷袭故术,他自然不能泄露机密。 好吧,接下来就去井上法官家。 来到井上康夫家门口,就听到他在里头和什么人斗嘴。除他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那应该是井上的姐姐。 “你烦不烦?何必那么繁琐?只要把握要领不就行了?” 井上法官出场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身穿运动衫,光着脚,睡乱的头发到处乱翘。 “藤野跟你说了吧?今天不会闹出什么状况来吧?”心情不好的井上康夫仍以他特有的方式显示出心中的兴奋,“第一天下来,肩膀酸得厉害。敲木槌的次数太多了。要不,去广播社团借个录音机来,按播放按钮就‘哐’地来一下?” 山崎晋吾一声不吭,恭敬地倾听着。 “还有什么事吗?”见对方说得差不多了,山崎晋吾问道。 “没什么。对了,如果你能帮忙教训一下我那个啰唆的姐姐,那 就太好了。” “谁教训谁?”屋里传出一个大嗓门。山崎晋吾见状赶紧离开,免得失礼。 下一站要去陪审长竹田和利的家-他的生活方式和山崎晋吾差不多,晨跑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哦,早啊。”见到山崎晋吾时,竹田和利正好跑完步回来。他穿着t恤和短裤,汗流浃背。“各位陪审员都没事。因为没有紧急联络。胜木惠子昨天有点哭哭啼啼的,不过她很快会习惯的。” 没那么简单,山崎晋吾心想。根据自己对今天场面的预测,她恐怕会很难接受。 山崎晋吾将自行车转向右边。下面要去的是大出家的临时住所,一栋周租公寓。 来到公寓前,按下对讲机的呼叫按钮,来应答的是大出的母亲。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之后能听到俊次本人声音的机会也极少。大出是个爱睡懒觉的主儿。 今天早晨自然也不例外。母亲说:“俊次还在睡觉,不过,我会让他去学校的,不用担心。” 山崎晋吾刚开始安全巡视那会儿,这位母亲相当抵触。她把山崎晋吾当成了儿子大出俊次的敌人。后来,她的态度逐渐趋于温和,这无疑是神原和野田居间调停的结果。 这次,俊次的母亲居然还说:“听说昨天俊次在法庭上撒野了。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不必介意。”山崎晋吾应了一句,离开了对讲机。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再次蹬起自行车。大出的妈妈会来旁听吗?如果大出的父亲没事一这种说法好像有点不妥――自己每天早晨和这家人的接触会有变化吗?他会动手揍自己吗?山崎晋吾问过空手道武馆的教头,也就是他父亲,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父亲坦言:“你不能拉开架势和他对打。” 今天,大出俊次会比昨天撒野得更厉害吗? 井口家的商店尚未开门,静悄悄的,卷帘门里面不像有人在的样子。桥田家的小酒馆前,桥田佑太郎跟往常一样在扫地。他的妹妹手里拿着个簸箕,跟在他身后帮忙。山崎晋吾打了个招呼,桥田却只给了他一个背影。 在去城东三中之前,最后要去的是三宅家。这家的情况随时都有变化。模式1:按响对讲机的呼叫按钮后,直接传来她母亲干硬的声音:“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模式2:按响对讲机的呼叫按钮,她母亲跑出来不耐烦地说:“我们家没出什么事。”模式3:自行车来到近前,看到二楼窗户内的三宅树理后,山崎晋吾对她说:“早上好”,而她马上慌慌张张地缩了进去。模式4:前面和模式3相同,只是缩进去后,她又马上出现在大门口,在白板上写一些山崎晋吾难以回答的问题。还有一次不能算在正常模式之内,只听她父亲大声呵斥:“喂,你老是缠着我女儿,想干吗!” 今天的情况算是模式4的一个改版。三宅树理站在大门前,正等待着山崎晋吾前来。 “早上好。山崎晋吾停下自行车,朝她鞠了一躬,“校内审判昨天正式开始了。三宅同学,你身体还好吧?心情怎么样?” 三宅树理今天穿着花朵图案的连衣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与山崎晋吾在学校里对她留下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阴沉的脸色倒是完全没变,但眼神不那么阴险了,倒是多了点孱弱的感觉,脸上的粉刺竟然消失不见了。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早报,似乎在说:我不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她大概是在为自己开脱吧。 这时,山崎晋吾注意到一件事。三宅树理手里没有白板。 “有什么问题吗?” 三宅树理攥着晨报,低头看向地面,摇了摇头。 “如果没事,我就告辞了。”山崎晋吾鞠了一躬,踢开自行车的撑脚就要飞身上车。 三宅树理竟然叫住了他:“山崎同学。” 这应该是模式5,今天第一次出现。 山崎晋吾从一大早起就不断被测试着胆量。 练武之人无论何时都不能惊慌失措,这是山崎晋吾师傅的教诲,因为惊恐会令反应迟钝。然而,武术家也是血肉之躯,要想完全消除惊慌也不太可能。那怎样才能做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处变不惊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将吃惊转为平常心。只要能认识到,人生在世,无论何时,也无论遭遇何种变故,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此刚才自己那一激灵,只是一种生理反应,与惊慌失措有着本质区别。 山崎晋吾重新放下车的撑脚,挺直腰板,转向三宅树理。动作连贯,不动声色。 三宅树理惊恐地低垂着眼帘。 “哦,没什么。”扔下一句话,她一闪身逃到屋里去了。大门猛地关上了。 原来三宅树理能出声了。 她为什么要叫住我?她想对我说什么话吗? 山崎晋吾朝学校方向驶去。篮球社和将棋社前来帮忙的社团成员都聚在体育馆前方,正在吃从便利店买来的早餐。北尾老师混在他们当中。 “辛苦了。没人逃走吧?” “没有。” “山崎,你也得懂点幽默啊。” 之后,他们便开始了今天的准备工作。 山崎晋吾换起了衣服。 母亲把衣领烫得太硬,卡在脖子上,身体一动就会发痒。忍着点吧。山崎晋吾告诫自己。 校内审判第二天的开场,便是对检方证人――城东警察署少年课警官佐佐木礼子的询问。检方席位上站着的则是佐佐木吾郎。 对于藤野检察官迟到一小时,辩护方没有一句意见,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神原辩护人只说了声:“是这样啊。” “很抱歉,今天由我代理检察官展开询问。看在我们都姓佐佐木的份上,请多多关照。” 佐佐木吾郎对证人的态度非常亲切。打过招呼后,他马上将佐佐木礼子为校内审判编写的资料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井上法官毫无疑义地受理了。 检方的询问基本是在确认该书面证据的大致内容。也许正因如此,藤野检察官才能放心地让佐佐木吾郎代理自己。发现柏木卓也的遗体,接到城东三中的报警后,城东警察署采取过怎样的行动,又调查、确认了些什么?此外,还确认了证人之前与被告的关系。 佐佐木吾郎的目光不时落在手头的脚本上,不过他提问时的神情还算得上镇静自若。证人的回答也很干脆利落。在讲到此前对被告的七次训导时,证人的语气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直到听到下面这个问题。 “请您告诉我,知道卓也的死讯后,您当时有什么感觉?” “你是问我个人的感觉?” 旁听席上的听众不如昨天那么多。询问开始后还有人姗姗来迟,气氛不太安定。和昨天相比完全没有变化的,只有和pta会长并排坐在一起的茂木记者。 “譬如,觉得这是一起案件。” 佐佐木礼子严肃地回答:”仅仅就学生死在学校内这一点,就足以立案了。” “对不起,”佐佐木吾郎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说清楚。呃……我想说的是,您是杏觉得卓也的死有凶杀案的可能性?” “在较早的阶段,我就听说柏木已经不去上学,还拒绝与前去家访的老师们交流,所以我当时就察觉到,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您说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就是自杀的意思。”佐佐木礼子的语气如同叹息,“听说卓也的父母也说过同样的话。” “是听谁说的?” “津崎先生。” “那您是否听说过卓也拒绝上学的起因,是十一月十四日与大出他们发生的冲突呢?” “是的,我听说了。” 今天 大出穿着一件领子和山崎晋吾一样硬的衬衫,规规矩矩地坐着。他嘴唇抿成直线,显得怒气冲冲,不过他投向佐佐木警官的目光还算平和。 开始询问后不久,山崎晋吾的耳朵里传人了大出俊次和神原辩护人的对话。大出问神原那个大婶是我们一边的,还是敌人?”辩护人回应道:“叫她大婶也太失礼了。” 被告口中的“大婶”又重复了一遍“我听说了”,将目光投向被告:“我想,真是不可救药的家伙。” “您是说柏木卓也吗?” “怎么会?我说的是大出。”被告毫不隐晦地撅起了嘴。而那位“大婶”证人也同样撅起下嘴唇,针锋相对地回望着他。 “当时,您是否感到过不安或恐惧呢?” “什么样的不安?” “就是说,柏木的惨死会不会与大出有关?” 证人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大出虽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但他决不会只为校内发生的一点小冲突怀恨在心,老想着要报复。他也不具备有计划地杀害他人的智慧。他没耐心,记性也不怎么好。” 旁听席上叽叽喳喳的,有几个人还笑出了声。大出俊次的脸涨得通红。 “呃……其实我没想问得那么深人。”佐佐木吾郎有些胆怯,目光游移不定。 “可是,你们想知道的不就是这个吗?是不是被告大出将卓也叫出去后杀害他,或者将卓也逼成事故死亡?至少,听过昨天你们和茂木记者的问答,我觉得你们想象的案情大概就是如此。然而……” 证人没有叹息,而是做了个深呼吸。 “对这种猜测,我持定态度。我很了解被告的性格和行为特征。我确信被告做不出需要规划安排的坏事。我可以在此为他作证,被告应该是更为单纯的人,只会对眼前的情况作出反应。吃了亏就当场报复,想要什么就动手去抢,看不顺眼的人就马上拳打脚踢。想要欺负就去欺负,这才是被告的行为模式。” 代理检察官佐佐木吾郎一个劲地翻看着手头的脚本。证人佐佐木礼子不理会他,只顾对着法官和陪审员们继续说下去。 “我顺便谈谈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打到柏木家的那几通电话。检方似乎想证明,那是被告为了将柏木叫出去,或为了威胁他才打的。我只能说,这种猜想根本不得要领,被告无法做出如此高明的勾当。如果他真的怒不可遏,直接找上柏木家的门倒是很有可能,而决不会去打电话威胁。” 佐佐木礼子清亮的嗓音响彻整个法庭。大家都被她的气势镇住了。只有被告一个人特别不安分。他脸色通红,撅着嘴,还不停地摇晃身子。 “呃……我说,”满头大汗的佐佐木吾郎终于抬起头,“证人得知卓也死去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吗?” “是的。” “没有怀疑过被告?” “没有。” “这、这么说来,证人当时并没有调查过被告从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到深夜这段时间里的行动。呃……应该说是‘不在场证明’。” “没理由,也没必要调查。” “从卓也死后到同学中出现‘卓也的死也许是大出他们作的案’的传言之时,您的想法都没有任何改变吗?” 这次证人的反应没有之前那么迅速。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没有任何改变。只是……” “只是?” “我觉得这番传言带有明显的恶意,因此我直接去找被告确认了一下。” “在什么地方?” “在他经常出人的场所,天秤座大道里的游戏中心。” “被告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烦死了,你个死老太婆。’” 旁听席上又有人笑了。 昨天情绪波动程度超越被告的胜木惠子,今天倒一直正视着证人佐佐木礼子。她扭头望了望被告,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女生将手掌放在她的胳膊上,探看着她的脸,像在安慰她。 胜木惠子老实地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证人身上。证人也在关切着这一系列动作,之后的证言在山崎晋吾听来,简直是特意说给胜木惠子听的。 “他说,他连柏木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证人相信这话?” “我相信。” “相信被告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被告做过的傻事虽然不少,但不会做这种类型的傻事。” “即便被被告称作‘死老太婆’,也同样信任被告吗?” “我们这些少年课的警察,被不良少年骂作‘死老头子’或‘死老太婆’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有时,这类称呼中也包含着几分亲切的涵义。根据我之前与被告的接触,我认为在有计划地谋人性命这一重大事项上,被告没有对我撒谎。” “根据证人与被告之间的信赖关系?” “是的。” 确认过脚本上的内容后,佐佐木吾郎提高了嗓门:“所以您没有就此次事件调查过被告的行动或不在场证明。在听到带有恶意的传言之后,被告说他没干、跟他没关系,您便相信了,也没有去证实。也就是说,正因为毫不怀疑,所以没有调查任何事项。是这样吗?” 证人愣了一下,之后回答道:“是的,没有调查。” “主询问结束。由于我临时代理检察官,不当之处敬请谅解。” 不知是藤野检察官的脚本写得好,还是佐佐木吾郎本就有做演员的天赋,反正山崎晋吾觉得,这一轮询问下来,检方如愿以偿地得到要的比分。 不怀疑,没调查。检方想从佐佐木礼子警官那里听到的就是这两句话。一直处于优势地位的证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在回答时愣了一下。 “我方也有几个问题要问。”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鞠了一躬,“证人对被告之前的不良行为非常了解,对吧?” “是的,比较了解。” “这些不良行为是被告在校内还是校外干出的呢?” “我是警察,处理的自然都是校外发生的问题。在对被告进行训导教育后,我也会联系老师们商量相关问题。不过,没有校方的主动要求,我们不会处理发生在校内的问题。” “您了解被告在校外的社交关系吗?就是指被告与校外的朋友和伙伴的关系。”神原辩护人转向陪审员们作了说明。 “是的,我有了解。” “被告在校外和什么样的人有交往呢?” “主要还是一些不良行为较多的少男少女。” “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吗?” “有一些高中生伙伴,算是他们的老大。” “他交往的人中有所谓的暴力团成员吗?” 证人突然收紧下颌,说道:“所幸的是,这样的情况我还没有看到。我一直训诫被告,不要和那样的人来往。” 大出俊次脸上的红色终于褪掉了几分。 “这么说,在校外和被告玩在一起的人,除了他的高中生老大,基本都是些和他同年龄的少男少女。可以这样解释吧?” “应该可以。” “伙伴中间有谁做了坏事,比如在商店里小偷小摸、偷自行车、无证驾驶汽车之类,会在同伙中流传开来吗?” 山崎晋吾只能看到证人的后背,却也能感觉到辩护人和证人之间心领神会的交流。 “何止是流传开来,甚至会变得众所周知。原因很简单,这些当事人心里藏不住事,有时还会觉得自豪,禁不住要炫耀一番。” “会说‘我做了这件事’,对吗?” “就是这样,因为可以耍威风嘛。”证人用力点了点头,转向陪审员们继续说,“昨天,hbs的茂木记者站在这里,为大家解说了少年暴力事件的发生机制。虽然在一些细节上我持保留意见,但基本上能够认可茂木先生的说法。不过,辩护人刚才提到的问题,是茂木先生昨天没说到的部分” 神原辩护人立刻追问道:“对被告这种不良少年而言,做完坏事还能在同伙间不漏一点口风,实在难以想象,是吗?” “是的。” “不仅限于小偷小摸的程度,即使作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且不论是否有计划,当事人也不会隐瞒吗?” “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从神态或话语中都会显露出来。不良少年们在这方面十分敏感,正如我刚才所言,他们往往都没有耐性,心里藏不住话。这是他们这类人的行为特征。” “就是说,只要干了件大事,当事人自己会忍不住要说出来,即使不说,其他人也会察觉并且传开来。是吗?” “是的。事实上,被媒体大肆报道的少年事件,如一些集体私刑或团伙间的暴力冲突,都是由于团伙内部的传言才被人发现的。” “您是说,团伙中有人向警察告了密?” “也不是有意告密,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我们听到了。” “对于严重的事件,大家不会守口如瓶吗?” “就算说好要守口如瓶,也总会出现遵守不了的人。” “不良团伙不讲江湖义气吗?”神原辩护人故意用了小孩子的口吻。证人佐佐木礼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和团伙的组织紧密度,以及闯祸的大小有关。在城东警察署的管辖范围内,我训导过的少年团伙中,都没有形成黑社会那般的严密纪律。有些小家伙得知谁闯了大祸就会脸色惨白,惊恐万状。”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关于柏木卓也的死,证人有没有在本校之外,即被告在校外的交友圈中听到过如‘是俊次干的’‘俊次闯了大祸’之类的信息?” 证人佐佐木礼子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即使在本校内,卓也与被告的同学中开始风行‘带有恶意的传言’后,证人在校外也没有耳闻吗?” “我在被告的玩伴那里什么都没有听到。” “如果听到了那样的传闻,您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我绝不会听而不闻,而是要加以验证。” “就算是真实性很低的遥言?” “当然。无论被告如何强烈否认,我也会去调查。对我们来说,团伙内的传言极具重要性。””谢谢!“辩护人将比分扳平。离开证人席时,佐佐木礼子瞟了神原辩护人一眼。山崎晋吾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放心和感谢的意思:多亏你的问题,谢谢! 就在旁听席小声议论的时候,藤野检察官到场了。 他们争执了起来。 藤野检察官走到法官席边,井上法官叫辩护人也过去。商量时,辩护人强烈反对检察官的主张。今天已经是校内审判的第二天,可辩护人如此固执己见的姿态还是头一回看到。不行,不行。不行!他猛摇着头,表示无法接受。 这也难怪。 山崎晋吾不知不觉产生了同感。从今天一早起就怀有的愧疚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或许突然想到不能扔下法庭不管,井上法官慌忙地抓起木槌,敲了一下。 “休庭十分钟。”匆忙宣布完,他的脸色相当吓人,“你们两个一起过来一下。” 他跳下高高的法官席,带着检察官和辩护人绕到由桌子和榻榻米叠起的高台后方。陪审员们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高个子竹田陪审长站起身来,做起了伸展运动。 有人在拉山崎晋吾的袖子。回头一看,是佐佐木礼子警官。 “知道津崎先生在哪儿吗?” 山崎晋吾一直留意着相关人员的位置,所以能立刻回答上来。 “刚才他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休庭后就出去了。” “哦,是吗?谢谢。今天又要辛苦你了。”说着,这位女警官从后方的出人口走出了体育馆。山崎晋吾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又看到佐佐木礼子和津崎先生一起回到会场,并排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 这时,他又注意到另外一个人。 这不是藤野凉子的父亲吗? 山崎晋吾昨天看到过他和佐佐木礼子对话的场景。当时,佐佐木警官似乎很吃惊,说了句“您也来了”。今天开庭时没看到他,估计是刚刚到。他此刻正走在旁边的通道上,又在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山崎晋吾顺便找了找自己的母亲和姐姐,立刻就找到了。昨天,她们来去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估计今天也差不多。用仓田真理子的话来说,那就是:山崎家的人都雷打不动。 山崎晋吾心想:我是否真的能雷打不动,还需要经受考验。 井上法官出来了,飞身跃上了法官席。检察官和辩护人也出来了,纷纷走向自己的位置。藤野检察官马上坐下了,神原辩护人却走到被告身边,两人交头接耳起来,脸上的表情很严峻。 山崎晋吾以为大出俊次也会像辩护人一样满脸怒容,甚至大闹会场。他调整呼吸,以便随时采取行动。出人意料的是,被告大出俊次并没有作出类似的反应。 大出俊次脸色惨白,嘴巴半张半闭,不知是不是惊呆了。 知晓个中缘由的山崎晋吾无法正视他的脸,只得眨了几下眼睛。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大出俊次没有发火。他受到的冲击远大于愤怒,以致已经丧失了自我。 神原辩护人还在一个劲地和被告说话。大出俊次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藤野凉子来到询问的位置,像一堵墙似的岔开腿站定。 “总之,要保持镇静。”神原辩护人低声说着,坐了下来。 “庭审重新开始。”井上法官敲响木槌。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对不起,我迟到了。我会注意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 她低头鞠了一躬,笔直地看向山崎晋吾。 “下面将继续传证人出庭。法警,请给予帮助。” 早就等着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从座位上站起身,朝辩护方背后的侧门走去。山崎晋吾也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证人正在那儿等着。 眼前的井口充比山崎晋吾记忆中的小了两圈,整个人缩在轮椅里,简直就像个幼儿。 推轮椅的人估计是井口充的父亲。他脸上的神色足以用惊恐万状来形容。像要移交一枚炸弹似的,他轻手轻脚地将轮椅推给了佐佐木吾郎。 “请您坐到旁听席上去。”佐佐木吾郎恭敬地对井口充的父亲说道。随后,他绕到轮椅后方,双手搭在把手上。 “好久不见。”井口充说。不知他这句话是对佐佐木吾郎说的,还是对山崎晋吾说的。 他的发音相当清晰。额头发际处有一条伤口缝合后留下的疤痕。伤疤似乎仅此一处。左右肩的高度稍有差异,脊背应该有点歪斜,到底是受伤的后遗症,还是坐姿的缘故?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来。 他的脸色很白,肯定是很久不晒太阳的缘故。 “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嘛。”这种稍带讥讽的口吻跟他神气活现地做大出俊次的跟班那会儿没什么两样。眼珠子总爱滴溜乱转这一点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谢谢你来出庭作证。”佐佐木吾郎说道。如果说他是在由衷地表示感谢,那语调就显得太僵硬了。 “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来的。”井口充回应道。 山 崎晋吾发现他说话时下颌的动作不太自然。上下颚咬合不够紧。受伤前的井口充可不是这样的。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发声,脖子也能自由转动。 山崎晋吾缓缓推着轮椅朝证人席走去。 法庭上的嘈杂声如海浪般汹涌而至。有些旁听人员甚至站了起来,惊讶之色也在陪审员们的脸上扩散开来。 大出俊次一动不动,就像一幅静物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神原辩护人也纹丝不动地坐着。 当法庭内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井口充身上时,只有野田健一一人紧盯着手推轮椅的山崎晋吾,仿佛在说:你今天早晨就告诉我,该多好啊。 对不起了。山崎晋吾在心中致歉道。 山崎晋吾将轮椅转向,使井口充面朝法官和陪审团,停下后按下制动扣。他用余光看到,大出俊次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大出俊次似乎想对井口充笑。可证人井口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那对不安分的眼珠,正眺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 “肃静!各位,请保持安静!”井上法官向法庭呼吁道。他推了推眼镜,俯视着证人说:“下面要开始证人询问。如果你中途觉得身体不适,请及时提出。” 井口充没有作出回应。 “那么,就请宣誓吧。” 井口充口诵“仅陈述事实真相”之类的词句,下颚的动作依然有些古怪,以致有些咬字不清,句尾发音拖沓。 “感谢你参加此次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对证人表示谢意,并将手头的文件举到眼前,“根据井口证人的陈述,我们已整理出陈述书。我们会将此作为书面证据提交法庭。下面的询问也主要会据此展开。今天请井口出庭,是为了让诸位陪审员听听他本人的声音。” 藤野检察官微微一笑,将文件放到桌子上。 “井口的出庭是临时决定的,这份陈述书没能事先递交给辩护方。依据校内审判的规则,这样突然袭击的行为并不可取,所以刚才神原辩护人生了气。大家也都很惊讶吧?” 藤野凉子一脸天真,满不在乎地说着。旁听席上有人笑出了声,这笑声当然不会来自辩护方的支持者们。 “可是,我方坚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们相信,井口的证言定会为我们查清真相提供线索。由于身体原因,井口并不能随时出庭作证,因此,我们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在此,我要对法官和辩护人致歉,并表示感谢。” 藤野检察官右手拿着打开的陈述书,绕到桌子前面。 “你在这份陈述书中诉述了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行动。” 井口充转动脖子,将视线投向藤野检察官。藤野检察官也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跟被告大出俊次见过面吗?” “没有。”井口充答道。 旁听席立刻嘈杂起来。 “无论早晨、白天、傍晚和深夜,都没有见过吗?” “没有。” “通过电话吗?” “没有。” “你跟辩护人完全没有接触过,对吗?” “对。”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可以限定在凌晨4020电子书前后吧,你当时在什么地方?” “在家。” “是在自己的家里吗?” “嗯。” “不在这所学校里吗?” “不在。” “你没有进人这所学校?” “嗯。” 井口充的回答都很简短,不知道是由于他说不了长句子,还是检方的刻意安排。 “这么说来,举报信上这方面的内容是错误的?” “嗯,是的。” “根据举报信,你当时在场。信上写道,你与被告人以及另外一人――桥田佑太郎在一起。照你刚才的说法,这部分是错的?” “嗯。” “或者说,这部分是捏造的?” “嗯。” “那么,举报信上关于被告和桥田在场的记述也是由于看错,或是编造出来的?” 山崎晋吾瞟了一眼大出俊次,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哦,井口,你还是我的小弟。那封举报信是胡编乱造的。你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才出庭的? 可井口充并不看被告大出俊次,而是将视线停留在藤野检察官的脸上。 “不知道。”证人答道,“反正,我不在场。” “你自己不在场,所以不知道大出和桥田是否在场,是吗?” “嗯。” “井口,”藤野检察官偏了偏脑袋,“你说‘不知道’可真够谨慎的。由于你不在场,举报信上提到与你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也同样不在场――一般都会这样考虑。也就是说,可以据此认定举报信的内容不可靠。” “我不知道。”井口充的眼珠又开治转了,“因为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是大出说的。” “他说什么了?” “是在柏木的葬礼之后说的。”井口充喘着粗气,“他说‘是我干的’。” ‘干了什么?” “说‘是我杀的’。” 于是,法庭上掀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骚动。? 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高声喝道:“肃静!肃静!请大家保持安静!” 山崎晋吾飞身上前,站到井口充的轮椅旁。坐在辩护人席位一侧的大出俊次猛地站起来,连椅子都差点翻倒。 井上法官也注意到了这番动静。他手拿木槌,用严厉的目光俯视被告,大喊一声:“被告,请你坐下!” 大出俊次依然直愣愣地站着。山崎晋吾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便收起了架势。因为他知道,大出俊次已经动弹不得了。 “如果你不马上坐下,我可要命令你退庭了。”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说。大出俊次像铰链脱节一般,膝盖一弯坐了下来。 法庭的气氛逐渐趋于平静。骚动来得快,去得也快,看来大家已经习惯这个氛围了。 四周安静下来后,山崎晋吾听到很响的鼻息声。井口充面朝前方,缩在轮椅中,鼻子里“嘘――嘘――”直响。 不是在哭泣,也不是忍着鼻涕。 “可以继续询问吗?”藤野检察官看着神原辩护人,而不是井上法官。 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被告又扰乱了法庭秩序,真是抱歉。” 随后他又对井上法官说,“今后会严加管束,让他安静地聆听证人的证言。” 山崎晋吾回到自己的岗位。这时他才发现,坐在陪审员席的胜木惠子正死盯着井口充。她的这副姿态实在有些不妥,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吧。 “那么,井口,”藤野检察官用抚慰的目光打量证人,随即端正姿势,“请你详细叙述一下,这番对话是在怎样的状态下进行的?” “怎样的状态?”井口充的鼻子又发出了哼声。 “在柏木的葬礼之后,你和被告在什么地点有过这样的交谈?” “在天秤大道里。” “是在天秤座大道的商业街上吗?” “是的。”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大家不是都参加葬礼了吗?”井口充动作僵硬地转动脖子,让脸部朝向藤野检察官,只是做这个小动作就很费力,“也遇到了你啊,你不记得了?”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记得。我在回家路上走过你们跟前,记得是在一家便利店门前。” “大出和我,还有桥田。” “和往常一样的三人帮。” “嗯。大出说要去看一下。” “去看一下?去看一下葬礼的情况?” “不是。是去看看大家的表情。” “‘去看一下参加葬礼的同学们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你们三人没有参加柏木的葬礼,对吗?” “没这个义务嘛。” “可是,你们对参加葬礼的同学会有怎样的表情很感兴趣,所以要去看看,是吗?” “等着就行,总会有人经过我们面前,顺便就知道葬礼是怎么回事了。”证人说道,他的鼻子终于不发出怪声了。 “你是说葬礼的情况?” “嗯。” “大出――被告为什么想知道葬礼的情况?” “因为那时已经有传言了。大出说,‘他们都说可能是我杀死了柏木’。” “这说明,被告很把那个传言当回事,对吧?” “嗯。” “那么,你们埋伏在天秤座大道,等待同学们经过,到底有没有打听出葬礼的情况呢? “我们可没有埋伏。” “好吧。只是守候在那里,可以吧? “我们听说,柏木的老爸说他儿子是自杀的。” “还记得是听谁说的吗?” 证人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们听到好几个人都在说。” “从他们中间的某一个那里听说的?” “是啊。藤野你不记得了吗?” 藤野检察官抬头望了望井上法官。“我可以就我个人的记忆和证人交谈吗?” 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判断:“可以。”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大出俊次怄气似的将脸扭向一边。 “我记得当时,被告、证人和桥田在一家便利店门口,你说的是参加葬礼的三浦刚才路过,告诉了你们葬礼的情况。” “对,对。好像就是三浦。” “我记得被告还说,‘反正我们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轻松啊。’不过,我有点记不清了。” “嗯。说过。还是你的脑子好使。记性真好。”说着,井口充用手按住下领,还皱起了眉头。虽说长时间交谈不会有大问题,可他还是会觉得累,甚至会有疼痛的感觉。 “你不要紧吗?” “水,有吗?” 没等山崎晋吾有所行动,一名守在法庭后方的篮球社志愿者已经拿纸杯在饮水池接好水端了过来。 接过纸杯时,井口充的手有点不稳,似乎使不上劲。喝水的动作也很滑稽,醉鬼似的用嘴巴凑着纸杯喝,结果打湿了胸前的衬衫。 “我的下巴骨折了。”水咽下去后,他拿着纸杯对陪审员们说道,“右肩也脱臼过,所以你们看我都没力气,像个老头子。” 他的语气倒是很平淡。陪审员中有几人低下了头。胜木惠子仍然是一脸诅咒的神情,但也低下了头。 “可以继续了吗?” “嗯。” “在我的记忆中,我跟你们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们还在那里待了一会儿。” “还在交谈?” “是的。” “印象里,在跟我说话时,被告的神情并不严肃,也不像有烦恼或者特别在意传言的样子,而是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 “那时,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井口充说着,似乎发出了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堵在了喉咙里。 “那时,小俊不是还说过‘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吗?” 在法庭上,“小俊”这个称呼还是头一次听到。大出俊次也抬起了头。 “他在戏弄你呢。他心里根本不是那么想的。我当时就觉得,小俊是想向你搭讪。他在打你的主意。” 藤野检察官什么也没说,整个法庭也都沉默着。 “所以,我那时并不认为小俊真的在意。他还说,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些散布无耻谣言的家伙。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么说的吧。” “是半开玩笑的吧?” “是的。可是,小俊说的时候并没有笑。” “还说了些什么?” “‘就是我干掉柏木的,现在看来,谁都不知道嘛。’” 被告扭动了一下身子,他身旁的辩护人看着证人,摆摆手制止了被告的动作。 “你听后有什么反应?” “我们都笑了。” “笑了?是觉得有趣吗?” “可不是吗?我们觉得他在开玩笑。” “因为你开了玩笑,被告也会对你开玩笑,是吗?” “是啊。” “那被告又怎样了呢?” “他笑了。我和桥田也笑了。他说,‘你们可真好骗。’” 藤野检察官停顿了几秒,问道:“什么意思,‘真好骗’?” “我们也不太明白。可说这话的时候,小俊的眼神很认真。” “可以这样解释吗:且不论表情如何,被告向你们坦白了自己杀死柏木的真相,你们却以为他在开玩笑,笑了起来,于是被告才说,‘你们可真好骗。’” 要理解藤野检察官的思路,证人需要一点时间。他偏着脑袋想了想,然后低声说:“桥田当时也愣住了,觉得小俊的眼神很奇怪。那种眼神我还是头一回看到。” “你说的桥田,就是桥田佑太郎吧?” “是的。” “你和被告还有桥田,总是三个人一起行动。” “坏蛋三人帮嘛。”证人说着发出“嘎嘎”的笑声。也可能是轮椅的轮子“嘎嘎”地响了一下。 “干坏事的时候,你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对吧?” “我和桥田只是小俊的小弟罢了。” “被告是头目吗?” “是的。” “当被告人露出平时少有的眼神,说‘你们真好骗’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也没多想。反正小俊他原本就拿我和桥田当傻瓜。” “你们不是伙伴吗?” “我们只是小弟,是跟班罢了。” “你们是小弟,所以他会拿你们当傻瓜?” “我跟桥田都干不出什么像样的大事。如果小俊不在,我们没法兴风作浪。小俊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拿我们当傻瓜。” “明白了。可以说,被告十分轻视你们。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真的要干大事的时候,说不定小俊会不带着我们,自己一个人去干。” 藤野检察官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你在出事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没见过被告,你们也没有通过电话?” “嗯。” “所以你当时就觉得,有关柏木卓也的事件,被告会瞒着你跟桥田干出什么大事来,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对吧?” 井口充动动身体,摇晃着轮椅发出动静。“我脑子笨,说不好。应该就是这样的。” 法庭静悄悄的。冷风机的声响清晰可闻。藤野凉子的运动鞋在地板上擦出“啾”的一声。她绕到了桌子前方。 “可是,大出有杀死――不,是干掉柏木的动机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俊讨厌那家伙。” “他对你这样说过?” “他嘴上没有说,但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 “这就是说,你们之间聊起过柏木?” “是的。因为十一月份在理科准备室里跟他打过一架。” “那是发生在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时间的事。当时你也 在场吧?” “我在。” “你也参与打架了?” 证人显得有些迷茫。“藤野。” “嗯?” “你搞不懂我们打架是怎么回事吧?” 旁听席上传出吃吃的偷笑声。 藤野检察官的脸上笑意全无。“关于欺负人,我还是懂的。” “我们可从来没欺负过你,因为你很凶。” 旁听席上的笑声更大了,连井口充都笑了起来。 “我说,我们跟柏木可不是在那儿打架,是他先惹我们的。” “柏木主动招惹被告、你和桥田吗?” “是啊。” “请告诉我们当时的状况。” “我们跑到理科准备室,摆弄起里面的东西。柏木待在理科准备室的角落,在看图册之类的书。我们进来后,他就一直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们看。” “那是因为你们在胡闹吧?” 出人意料的是,神原辩护人此时首次提出了反对:“法官,请让证人自由表述。” 井上法官点了点头。“提问之外,请检察官不要加入自己的见解。” 井口充也是第一次看向辩护方席位。大出俊次立刻低下了头。神原辩护人承受着证人的视线,并回望着他。 “什么胡闹不胡闹的,柏木他还冷笑呢。” “他笑了?” “他把我们当傻瓜。” “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的?” “他也说了,‘你们这样胡闹,有什么意思呢?’” 法庭内又变得鸦雀无声了。 “那种口气,分明就是拿我们当傻瓜。小俊火了,喊了声,‘你闭嘴!’” “那柏木又怎么样了呢?” “他还在笑。他说,‘我没有多嘴。只是觉得你们挺有趣的,在观察你们而已。’” “这样的回答非常令人不快吧?” 重新面向检察官坐好后,证人点了几下头。“小俊当时发了火,说,‘什么有趣不有趣的?’他要去揍柏木,桥田拉住了他。” “你当时做了什么?” “我嘛……我很惊讶啊。” “你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倒想帮帮小俊,却看到桥田在阻止他。而且我觉得不太对对劲。” “柏木让你觉得不对劲?” “那小子太古怪。” “如何古怪呢?” “个子小,弱不禁风,却敢用那种口气和我们说话。” “是觉得他有点盛气凌人吗?” “嗯,有这样的感觉。总之,不是滋味。” “在此之前,你们从未被柏木这样弱小的同学如此嘲笑过吗?” “嗯,是啊。” “不过,也不觉得他是可怕的对手。” “没觉得可怕。” “只是觉得有点怪得慌?” “他说的话也很古怪。” “他说了些什么古怪的话?” “他对火冒三丈的小俊说,‘动不动就暴力相向,有意思吗?’并且……” 证人犹豫了。检察官等待着。法官听得也很入神,连眼镜滑下来都没察觉。 “那小子根本没把桥田和我放在眼里,他只看着小俊。” “他只盯着怒气冲天的被告人看?” “是啊。然后他还问,‘你做过的最坏的坏事是什么?’” 山崎晋吾转动眼珠,观察着法庭内的情况。旁听席上有人探出了身子。陪审团中的女生们相互握着手。 “被告回答了吗?” “他说,‘这小子怎么回事?’” “还在发怒?” “小俊有点泄气了。他一定也觉得柏木这小子很奇怪。” “柏木又怎么样呢?” “他笑着,又问了一句,‘你杀过人吗?’” 这时,法庭上响起“吧嗒”一声。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记笔记用的自动铅笔笔芯断了。他慌忙换了一支笔。 “被告回答了吗?” “只说了句,‘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小俊那时心里也有点发怵吧。” “可是,柏木还是笑嘻嘻的,是在冷笑吧?” “像是在嘲弄我们,眼神却十分古怪。” “你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我觉得很难受,可又害怕跟他作对。” “没想和小俊两个人一起上去揍他一顿?” 证人没有回答,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纸杯捏瘪了。 “我原以为柏木那小子应该更软弱一点,可那时的他却让人害怕。再说,桥田还拦着呢。” “桥田制止了被告?” “他拉着小俊的衣袖说,‘我们走吧。’” “催你们离开那里?” “是的。” “柏木他一直待在原先的位置没动?” “他的身子完全没动,只有嘴巴在动。” “被告――小俊对柏木那句‘你杀过人吗?’有没有回答?” “他没有回答。小俊只是对柏木说,‘你小子脑子有病吧?’”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还是在笑。” “他只是笑,没说什么吗?” “他说,‘如果你们杀过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 旁听席上忍无可忍似的爆发出阵骚动。井上法官没有敲木槌,而是等待嘈杂声自然平息。藤野检察官抱着胳膊靠在桌子边上,神原辩护人则小声地对被告说着些什么。 “小俊他……” 证人一发出又粗又低的声音,法庭便自然而然地安静了下来。 “他问柏木,‘你想杀什么人吗?’”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他‘嗯’地应了一声。” 旁听席上又喧闹起来。 “肃静!肃静!”这次井上法官敲响了木槌。 “他说,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想杀一个人试试。他依然是笑着说的。” “你觉得他在开玩笑? “不知道,我只觉得震惊。小俊也愣住了。桥田板着脸说,‘走吧。我们走吧。’他好像觉得柏木这家伙很可怕。” “被告的反应呢?” “因为桥田总是劝我们走,那时小俊也准备离开了。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掉,就对柏木说了句,‘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小俊逞强了一句,你们三个人就要离开理科准备室了?” “是的。可就在这时,柏木他突然站了起来,抡起一把椅子,朝我们砸了过来。” “不只是抡起椅子,还扔了出去?” “嗯,是砸向小俊的,不过没有砸中。所谓打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俊喊着‘你这个混蛋’就朝柏木扑了过去。 “你也帮着一起打了吗?” “柏木那小子很机灵。他兜着圈子逃跑,把烧杯之类的全扒拉到了地上。这时老师来了,结果就变成我们的不是了。” 法庭再次喧嚣起来。井上法官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藤野检察官走到证人身边,接过他手中捏瘪的纸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她又叫来萩尾一美,拿过手绢后递给证人井口充。 大出俊次的胳膊肘支撑在桌面上,双手盖住了脸。神原辩护人在和助手野田健一说话。 “继续。请大家保持安静。” 井上法官喊过一声后,藤野检察官迅速站了起来。 “你们向赶来的老师解释过吗?” “我们可没解释。” “为什么?” “楠山不会听我们解释。” “来的是楠山老师?你们三人是商量后才决定不向老师说明经过的吗?” “没有商量过。小俊没说,我和桥田也就不说了。” “那么,被告为什么不将柏木主动招惹你们的情况说出来呢?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就算说了,也没人会听啊。” “好吧。请允许我推测一下。由于被告、你和桥田受到柏木的挑衅,在一瞬间感到有些害怕。而这一点,你们不想让老师知道,是不是这样呢?” 考虑片刻后,证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们完全不作解释,结果被认为是你们单方面袭击柏木,你们不觉得窝心吗?” “柏木朝小俊扔椅子的事,跟楠山说过,跟高木老师也说过。” “那老师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断定是我们先去骚扰柏木的。” “柏木又是怎样向楠山老师和高木老师说明情况的?” “不知道。不过,他一定不会实话实说,而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嗯,事实应该也是这样的。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传出过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打架事件的具体情况。” “柏木那小子是个两面派,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对井口充而言,算是表现力相当丰富的语言了,“小俊也说了,那小子是个不可貌相的危险家伙。” “所以不要再去招惹他。是这个意思吗?” “桥田倒是这么说过。说那小子怪怪的,还是不要跟他沾边的好。可小俊真的发火了,说他被柏木耍了。”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自认大出俊次小弟的井口充,只要一问到他自己的想法,总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也觉得柏木的脑子有毛病。” “觉得被他耍了?” “他居然敢耍小俊,真可气。” “我是在问你的想法。” “所以啊,小俊被他耍了,我也感到气愤。” “你有没有想过要为小俊教训一下柏木呢?” “这种事,我一个人不会去做。我听小俊的,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全是自我辩护和逃避责任的态度。 “如果小俊叫我帮忙,我就会动手。可小俊什么也没说,所以我就什么都不做了。” “这么说,光是你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证人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为了泄愤,被告会在不告诉小弟你和桥田的情况下,对柏木实施报复?” “在小俊说‘是我干的’之前,我没有想过。” “可是,在听他这么说之后,你觉得这也有可能,对吗?” “是的,只能这么想,不是吗?我也是到了学校才得知柏木的死讯的。” “由于你自己和柏木的死无关,你便认为,那桩事件是被告一个人所为,是吗?” “嗯。不过桥田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桥田比我更讨厌柏木。” “既然如此,当你知道举报信上写着你们三个人的名字时,一定非常吃惊吧?” “那是在胡说八道!”井口充发出他没受伤时的尖锐嗓音,“简直一派胡言。我可什么都没干。” “桥田也一样?” “这个嘛,你问他本人吧。” “你认为那封举报信是谁写的?”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话语中却带着苦涩,“我跟桥田,就是为了这个才干起来的。” “你是说,你摔出学校三楼的窗户受了伤,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为了举报信跟桥田打起来的缘故?” “是啊。” “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我当时猜测,那封举报信会不会是桥田写的。” “桥田写一封自首的举报信,再寄到学校里去?” “那时,那小子跟小俊已经不来往了。” 大出俊次依然将手盖在脸上,一动不动。 “我想,他会不会帮着小俊一起杀死柏木,后来又害怕得不得了,就自己坦白了。” “还把并不在现场的你也写了进去,想把你拖下水?”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发怒嘛。” “桥田他怎么说?” “他说,‘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呢。’” “他说的‘傻事’指的是什么?是指和被告一起杀死柏木,还是指写举报信?” “两种意思都有吧。但是,我觉得桥田干过。” “那他为什么要拖你下水?” “因为桥田一直瞧不起我。” “是不是在你眼里,周围的同学都瞧不起你?” “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吗?” 这番话与其说是怨恨,倒不如说是在怄气。他的孩子气令旁听席上的大人们想起,证人和检察官都不过是些初三学生。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来把前面的对话整理一下吧。”藤野检察官轻轻摊开双手,“柏木死后不久,你就听到被告坦白,他瞒着你和桥田,独自一人干了与柏木的死相关的事。你觉得他的坦白比较可信,是吗?” “是的。” “可是,你又说举报信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才开始怀疑桥田是同谋,认为桥田自我反省后写了举报信。你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矛盾吗?” 证人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神情。“我的脑子没你那么好,只会想到什么就马上动手。” “所以你怀疑桥田后马上就去责问他。你遭到他的否定,两人就大打出手,最后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这样的吗?” 证人沉默了。 “桥田和你一样,是被告‘你们真好骗’这话所指的对象。既然杀人事件是被告一个人干的,桥田并没有参与,他怎么会写承认自己参与杀人事件的举报信并寄去学校呢?这样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 “你是否想过,举报信的内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呢?是胡说八道的。” “没有,因为小俊说不定真的干过。” 见他如此毫不犹豫,连山崎晋吾也觉得心里隐隐作痛。他们三人根本不是什么‘伙伴’,只是老大和小弟的关系。并且,当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险,只会想着让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认为那天夜里教学楼楼顶上确实有一个目击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场景,并写了举报信。只不过举报信的内容不准确,将并不在场的你也写了进去。可以这么理解吧?”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鸦雀无声之中,只有一个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悦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对他喊了一声:“肃静!” “你觉得,那人为什么要将不在场的你也写进举报信?” “因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现在不是了?” “不是了。”这次的回答也很快。大出俊次抬起头,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气,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脸。他的眼睛紧闭着。 “你已经决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这副模样,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连电话都不打。我明白了,对小俊来说,我就跟垃圾一样。” “桥田怎么样呢?” “他到医院来看过,还对我道了歉。” “你 跟桥田,现在还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伤,心里也很难过吧?” 轮椅发出“吱呀”的声音。 “现在正在恢复吗?” “医生说,因为我还年轻,好好做恢复锻炼,以后还是能够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从藤野检察官的话音里,山崎晋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实意。 “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下面是辩护方的交叉询问。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晋吾正朝轮椅走去时,神原辩护人站起身来,“不需要交叉询问。” 除了萎靡不振的辩护人,和手握铅笔一个劲记录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惊讶。不由自主地恢复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问道:“这没关系吗?” “嗯,没关系。毕竟井口还在疗养中,谢谢你出庭作证。” 他的这句话中,同样也能感受到真情实意,尽管觉得困惑,山崎晋吾还是很钦佩他。怎么说呢,神原和藤野虽不是同一类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宽广。 “不过针对井口刚才的证言,我想问楠山老师几个相关的问题,可以吗?” 此刻,时间将近正午。 “楠山老师,在吗?”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话,站在后门口旁边的楠山老师便举起了手。 “请到证人席就位。” 藤野检察官没有反对。自己搞了偷袭,也得允许对方来一下。证人席上换上了新证人。山崎晋吾推着轮椅离场了。 “楠山老师,刚才井口的证言您都听到了吧?” “听到了。我很震惊。简直是惊天动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转了起来,或许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这位老师身上也穿着形似制服的运动衫。 “制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准备室的骚乱,并且最早从当事人那里听取情况的老师,就是您?” “是我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当时,从某一方当事人那里听过井口充的那番解释吗?” “根本没听说过。” “柏木是如何说明冲突起因的?” “他说,大出他们在捣乱,非常烦人,他说了声‘别吵了’,就突然被他们揪住了衣领。”楠山老师哼笑了一声,“顺便提一下,当时柏木在理科准备室里读的不是图册,是《理科年表》。说大出把这本书抢过去,敲了他的脑袋。” “大出他们说明过冲突的起因吗?” “说看着柏木就来气。这是他们惯常的说法。” “这就是说,大出他们也并非一上来就去欺负柏术,而是觉得柏木看着来气,是吧?那么,您没问过让他们来气的理由吗?” “我说,辩护人。” 被一字一顿地叫出头衔,神原辩护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听了刚才证人的证言,觉得自己该对井口刮百相看了。原来那小子知道自己只是个可怜的跟屁虫,是个傻瓜。” 山崎晋吾正推着轮椅,经过旁听席朝法庭后方走去。楠山老师说出这番话后,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发红了。可井口充并没有回头咒骂楠山老师,或者高叫“你放屁”。这可不像山崎晋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还是变得懦弱了?不知为什么,山崎晋吾心中又感到了一丝悲凉。 楠山老师双手叉腰,这是他教训人时常用的姿势。“神原和藤野你们都很聪明,可过分聪明了,会跟不上大出、井口他们的思维。他们词汇量太小,说一句‘来气’,背后隐藏的含义或许有一百种,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计较这些字眼根本毫无意义。在制止他们条件反射般的暴力行为上,学校已经尽力了。” 神原辩护人仍然保持着警惕。“就是说,您并没有作出理解冲突起因的努力,是吗?” 楠山老师脸上显出露骨的厌恶。“没有,对不起了。你的学校里的老师都太优秀,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作出努力吧。” 神原辩护人没计较他的冷嘲热讽。 “您觉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学校有过什么问题吗?” “他不来上学就有问题。”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还是个老实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时。” “他身子弱,家长会写信来请求关照,还经常不上体育课。我那时就觉得有问题。” “在您任教的社会课方面又怎么样?” “我经常会要求学生写作文。” “在我的学校里,社会课的作文也比语文课还多。” 楠山老师又露出讨厌的神色。 “柏木可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写得太好了,我甚至怀疑过是不是家长帮他写的,或是抄袭了别人文章。他有一次写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论》相关的文章。” “事实上真的是抄来的吗?” 楠山老师不快地回答道:“是他自己查资料后改写的。” “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过吗?” “没有。我没觉得有这个必要。” “明白了。谢谢!” 藤野检察官没有作交叉询问。她无视楠山老师,直接对陪审员们说:“刚才楠山证人的证言中,包含针对井口证人的无礼描述。这些话与此次审判并无直接关联,请你们忘掉这部分发言。”她抬起头望向井上法官,“这部分记录也请一并删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极不愉快地应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点再次开庭。”? 下午的审理是从辩护方的证人询问开始的。证人是教美术的丹野老师。 原来是“幽灵”。山崎晋吾暗想着。“幽灵”是学生们为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师起的绰号。 不过,现在他的出场倒算是恰到好处。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弹”威力强大,“硝烟”直到现在都未散尽。正当大家卯足劲期待下午开庭时的猛烈“爆炸”,却发现被传唤出庭的竟是“幽灵”。丹野老师战战兢兢地来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声音完成了证人的身份确认和宣誓,随后便坐了下来。那副模样,大家已经不觉得滑稽,只觉得可怜。丹野老师令许多人失望的出场,倒是让法庭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不少。 “丹野老师,感谢您作为证人出庭。”神原辩护人照例以表达谢意开始他的主询问,“我们想通过您了解的,是关于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面的信息。有劳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连带整个上半身大幅度摇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后背上,有熨烫时不小心弄出的皱纹。 “听说丹野老师时常会与柏木交谈,是这样吗?” 神原辩护人巧妙地抛出接二连三的问题,引导证人陈述以下事实: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级第二学期的十月份起,他便常常与丹野老师私下交谈。 “柏木来美术教室找您交谈,总共约有几次?”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后来得知要出庭作证,我又查下日记,发现实际的交谈次数更多。在他一年级时有三次,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开始到柏木拒绝上学的十一月中旬,这段时期内共有四次。” “就是说,总共有七次?” “嗯,这只是他放学后来美术教室的次数,如果算上午休时段的短暂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晋吾心想。陪审团中也有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面比较投缘?” “柏木十分喜欢绘画。他来美术教室是为了看画册。” “可柏木 第四章 4 八月十七日 校内审判?第三天? 早上一起床,仓田真理子发现自己额头正中显眼的位置上长出了一颗红色的粉刺。 仓田真理子对自己微胖的身材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明白自己不擅长运动,还有着凡事不紧不慢的秉性――说穿了,就是反应迟钝。她当然也知道,对藤野凉子这样完美的女生会和自己交朋友,大家都感到很诧异。 这样的她,却拥有一身细腻白嫩的肌肤。对成长期的少女而言,这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好运气。 然而,自己引以为豪的美丽肌肤上,竟然长出了粉刺。 一定是昨晚想三宅树理想得太多了。 与盥洗室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真理子心中暗忖。 原来在这方面,我竟然如此敏感。 不过,敏感的不止仓田真理子一个人。今天是校内审判的第三天,我一定要继续当好陪审员。就在她做好出门的准备,在心中为自己鼓劲时,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原来是向坂行夫打来的。 “真理子,我拉肚子了,要迟到一会儿。你先去吧。” 从校内审判第一天开始,两人就一直结伴去学校,还会紧挨着坐在陪审员席上。仓田真理子也因此有了底气。如果行夫不参加,别说当陪审员,她连校内审判也参与不了吧。 “你要迟到吗?今天有重要的证人出庭哦。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我紧张得要命……” 从昨天到现在,行夫也一直在想三宅树理的事吧。仓田真理子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我说,行夫……” “真理子,你的肚子没事吗?” 仓田真理子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笑了起来。行夫的细心体贴,总是那么讨人喜欢。 “我没事,只是心跳特别快。a证人不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吗?除了她还会有谁?她真的会出庭吗?” “这个马上就能见分晓了。” 在这方面,行夫就有点没劲了。 “陪审员不到齐,审判便无法开始。干脆我跟你一起迟到好了。给北尾老师打个电话,他们会等我们的。” “电话已经打过了。我也不会迟到很久,等肚子太平了,我马上就去。真理子,你先去,可不能迟到了。” “可是,人家不想一个人去嘛。” 一个人去不就没底气了吗? “迟到会给藤野凉子添麻烦。真理子,别任性了。”说到一半,向坂行夫突然慌张起来,“不好!我要上厕所。待会儿见。” 他慌忙挂断了电话。 没办法,真理子只得一个人去学校。不过,当来到离校门只剩五十米的一个路口时,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一辆外形圆润的黄色汽车停在靠近人行道的位置,十分显眼。驾驶座旁的门打开,茂木悦男走了出来。 “仓田同学,你早。”? 他穿着一身夏季西装,像个从前常驻印度殖民地的英国绅士。仓田真理子在电影里见过这种打扮。 车有点旧,不过是进口的。这种车叫什么来着?要是行夫在身边,一定能马上告诉我。 “早上好。”回应一声后,仓田真理子维持原速朝前。 茂木悦男脸上堆满讨好人的媚笑,从后面跟了上来。 “可以预料,今天的庭审将波澜起伏。作为陪审员,你此刻心情如何?” 真理子答道“很平常。” 她继续“很平常”地走着。 “今天你怎么一个人来学校呢?昨天是和向坂一起的,对吧?” 这位记者一直在监视陪审员的行动吗?他是故意埋伏在这里的? “今天我们进不了法庭,真遗憾。” “是啊。” “pta的石川会长在和冈野校长交涉,说他身份特殊,即使今天庭审非公开,他也有权旁听。” “是吗?” “要是石川先生能够旁听,说不定我也能进去……” “是吗?” 真理子不动声色地走着。 “考虑到万一我不能旁听,仓田同学,你愿意配合一下,接受我的采访吗?” “不高兴。” 说出口后,真理子有点后悔。这种时候,应该说“恕不奉陪”比较好。这才像大人的口气。换作小凉,她肯定会这么回答。 “我也知道,陪审员有保密义务。可是,很多人都在关注校内审判,不能让报道失实。” 真理子猛地站定身子,再来一个转身。紧跟在她身后的茂木吓了一跳,赶紧后退。“茂木先生是为了报道才来旁听的?北尾老师说得很清楚,媒体人士不能进入法庭。” 茂木脸上的媚笑开始走样了。“我不是作为《新闻探秘》节目的记者来旁听的。” “我知道。你当了证人,可惜已经当完了,不是吗?” 茂木有点不高兴了。“嗯,出庭作证是结束了,可我是石川会长的朋友,所以就跟着来旁听了。” 真理子又一个转身,面向前方迈开脚步。茂木悦男依旧紧跟在她的身后。 “我……”这位自称不是记者的记者似乎想套个近乎,他神秘兮兮地小声说,“正打算将校内审判的经过写成一本书。当然是我一个人写的。” 确切地说,是要写成原稿,能不能出版成书籍还不知道。所以他才会咬定自己不是媒体人士。 “在原稿中,我想详细描述一下你们这些被选为陪审员的同学。希望你能接受采访。你们也想被写得好一点,不是吗?” 这算是威胁吗?真理子心想:他似乎在说,如果不配合,就会把我写得糟糕一点。 “至于我,你写我胖就好。反正事实就是这样的。” “仓田同学。” “茂木先生,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可以啊,什么事?”这位不是记者而是作家的男子兴冲冲地走在真理子身边,探视着她的脸。 “那是你的车吧?那叫什么?是进口车吧?”说完这句话,真理子就将满脸媚笑的茂木悦男抛在原地,独自走进了学校的正门。 山崎晋吾就站在大门旁。真理子招呼他一声“早上好”。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对啊,是德国大众嘛。” 山崎晋吾愣了一下。 陪审员休息室里,井上法官告诉已经到来的八名陪审员,今天的审理在三年级一班的教室中进行。“教室在大楼北侧,比较凉快,而且在三楼,不用担心有人偷看。” 非公开的法庭审理不需要大而无当的体育馆。空间小一点,冷风机也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就我而言,最好一直在教室里。”将棋部的小山田主将感叹道,“体育馆简直要把人热昏了。” 高矮组合的另一方竹田陪审长笑道:“那是你们对体育馆这个桑拿房太没有免疫力。” “对胖子来说,确实吃不消。” “仓田,”井上法官招呼道,“向坂他情况很糟糕吗?” “应该没事。电话里听起来还挺精神的。” “感冒了吗?”山野纪央担心地问道。她的眼睛发肿,脸上也有点浮肿。 “没有。向坂一紧张就会拉肚子。纪央,你昨晚也没睡好吗?” 纪央默默地垂下眼帘。并排坐在一起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今天早晨也有点目光暗淡。 而从第一天开始就情绪不稳的胜木惠子,今天反倒显得很平静。真理子心想,或许是因为大出不在场,不会扰乱她的心绪吧。 “对了,井上,”真理子举起了手,“有一件事要向你汇报。”真 理子讲述了刚才与茂木悦男的遭遇。正在她叙述的时候,向坂行夫到了。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时不时拿来擦擦汗。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高兴。’” “就这个?” “嗯。” “真的只有这句?” “我只顾赶路了。” 井上法官将手指搭在眼镜框上,一边沉思一边环视大家的脸。 “其他人有没有遇到这种情况?” 大家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只有胜木惠子眼眉倒竖地说:“如果哪个笨蛋对那家伙说三道四,我就跟他没完。” “用不着你这么起劲。‘跟他没完’应该是我的职责。”教训了胜木惠子后,井上康夫又朝仓田真理子笑了起来,“仓田,你被人小看了。” “被人耍了?” “嗯。他以为你好驾驭,结果却大错特错。” “好驾驭”是什么意思?仓田真理子看了看向坂行夫。只见他满头大汗,似乎不只是因为天热。 她顺带问了一句:“皮达咚,吃过了吗?” “皮达咚”是向坂家常备的一种止泻药。 “嗯,吃了。真理子,对不起。如果我在你身边,肯定会马上赶走他。” 高矮组合在一旁鼓噪起来:“不愧为城东三中有名的‘夫妻汤圆’啊!” “汤圆?放在红豆汤里的那种?” 除了胜木惠子,大家都笑了,连为了推荐升入高中才主动来当陪审员的原田仁志也笑了。最后,真理子也跟着一起笑了。 “我说仓田……”井上康夫对向坂行夫说,“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其实一点也不傻吧?” 向坂行夫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仓田真理子嘴上抗议着“你真过分”,可那模样一点不像在生气。 表面傻气,内心聪明,这就叫‘大智若愚’。”井上今天也有点怪,太亢奋了吧。 “真理子做得对。”山野纪央说道。她眼角的浮肿似乎减轻了一些,“我觉得她很了不起。井上,如果有人来问我们,我们也会这样回答。” “就说‘不高兴’,对吧?”教子和弥生异口同声地说,随后又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热身运动到此结束。”高个子陪审长环视一周同伴们,“今天会是相当艰巨的一天,大家都要打起精神来。 “十分钟后开庭。”井上法官站起身来。? 三年级一班的教室里,根据实际人数,用桌椅排列出近似法庭的阵势。与设在体育馆内法庭的不同,陪审员们是每人一张桌子,法官不能高高在上了,也没有了旁听席。 检方三人都已到齐,可辩护方不仅少了被告大出俊次,连助手野田健一也没来。 “今天,被告主动提出在家等候。如有出庭的必要,可以马上联系。”神原辩护人向井上法官报告道。 由于报告内容太少,井上法官忍不住问:“野田今天休息?” “我方另有安排。下午的审理,他会出席。” 这番解释并非太过蹊跷,可真理子注意到,藤野凉子对此似乎有所反应。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五分刚过,孤零零地放在迷你法庭”中央的那张椅子――证人席依然空空如也。 “看来要迟到,真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向大家道了个歉,“尾崎老师去接证人了。听说证人的父母也会一起来。” “证人的身体状况如何?”井上法官问道,“藤野你亲自确认过吗?” “嗯,确认过。不用担心,证人一定会出庭。” 陪审员们拿到了“a证人”的陈述书。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的这份材料上,而尽量不去关注那张空着的椅子。 “正好,有些事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确认一下。” 井上法官将仓田真理子今早的遭遇告诉了检察官和辩护人,不过隐去了当事人仓田的名字。 “藤野、神原,你们和茂木记者有过这方面的接触吗?” “我没有。”辩护人率先回答,“野田和大出也没有。至于检方估计也不需要再接触了。反正开庭第一天,茂木悦男就作为检方证人在法庭上大逞口舌之快。” 他这种说法算什么呢?真理子心想。 应该是在讽刺吧。 “我们只是传唤茂木先生出庭作证,并没有和他交朋友。你这话是十足的讽刺。” 话是说得一语中的,可这股睚眦必报的强悍劲儿也是小凉平时所没有的。 看来,小凉心里那根弦也绷得紧紧的呢。 或许她真的在担心三宅树理会临阵脱逃? 这绝对有可能。三宅树理原本就是个既任性又爱使坏的女生,很靠不住,还单方面把小凉当作自己的仇敌。 “决定非公开审议后,没发生什么问题吧?”神原辩护人问着,似乎没听见藤野检察官刚才的反击。 “有几个人到北尾老师那里提抗议了。估计昨天休庭后,他那边麻烦不断吧。” “可今天倒也风平浪静啊。” 神原说的没错。三楼的走廊和其他教室里都空无一人。山崎晋吾与今天也来帮忙的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们都在走廊上严阵以待。 “作为学生家长,一味强硬要求观看法庭审理,有瞎起哄之嫌。事实上,北尾老师也是用这种说法击退茂木记者的。” “茂木记者也算个知趣的人。” “如果有谁敢闯进来,山崎晋吾也会赶走他,所以大可不必担心。”由于没有旁听者在场,竹田陪审长的心情轻松许多,也开始在法庭上和他的陪审员伙伴们搭话了。女生们纷纷点头,真理子也抬头望着他。 对于这个身为篮球社主力的高个子男生,真理子以前并不熟悉。一旦和他一起坐在法庭上当陪审员,就开始越来越多地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竹田很有人望。他并非井上那样的优等生,也不是体育社团里那些肤浅的大众偶像。他身上有一些不少老师都没有的能力。 “我也算搞体育的,迫不得已的时候,驱赶闯入者的任务就交给我好了。”小山田修开始挺着胸膛吹牛皮,“我们也有‘飞车角投’的绝技。” “那是什么?”教子、弥生和检察事务官萩尾一美异口同声地反问道。在三名女生的注视下,小山田主将越发得意。 “这个嘛,就是靠手腕甩出惯用的将棋棋子,击打对方的要害。中者无不倒地。” “吹牛!” 连胜木惠子也笑了。 向坂行夫头上的汗终于止住,脸色也恢复了正常。 “事实上,有人曾向北尾老师正式提出过旁听请求。”等笑声平息后,井上法官说道。 “是谁?”竹田陪审长问道。 “是津崎先生和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佐佐木警官。” 大家面面相觑。 “我利用职权,断然拒绝了。我觉得今天的证言应该只有我们三年级的同学才能听。” 停顿一拍后,神原辩护人开口道:“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我也这么认为。” “谢谢!”藤野检察官道了谢。 这时,敲门声响起,教室前方的门打开了。 尾崎老师的脸探了进来。 “大家早上好。”说着,她对藤野凉子点了点头。凉子也对她点了点头。真理子看到,凉子从一大早就绷得紧紧的脸瞬间放松了,可之后立刻又绷紧了。 a证人来了。 “各位。” 井上法官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教室的空间比体育馆小得多,木槌的敲击声 听起来特别响亮。 “校内审判第三天的审理,现在开始!”? 三宅树理瘦了。 真理子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三宅树理原本就是个纤细的女孩,骨架要比仓田真理子小上好几圈,现在看上去更是愈发地小了。 她的皮肤倒是变好了。 以前那一脸吓人的粉刺痊愈了,看上去简直判若两人。这也使她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置身于一个个都被晒得黝黑的校内审判相关人员中间,只有她一个人仿佛处在不同的季节。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真理子心想:因为三宅的时间一直停止在某个点上。 今天她是穿着校服来的。衬衫领口处隐约可见的锁骨棱角分明。裙子的腰身也是松垮垮的。 三宅树理站在证人的位置上,直面法官,承受着法官左右两侧所有陪审员的视线。 小法庭后方的黑板前也放着一把椅子,保健老师尾崎静子坐在那儿。在证人席的三宅只要一回头,就能与她四目相对。 “现在,三宅树理作为检方证人出庭作证。”藤野检察官说道。 她的声音只带有少量的颤音,或许大家都不会察觉。不过仓田听得出来。凉子这样说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是本校三年级的三宅树理,是吧?”井上法官发问道。 “是的,我是三宅树理。” 坐在仓田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咽了一口唾沫,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原来她能出声说话了。 浅井松子死后,树理就不来上学了。听说她由于受了太大的剌激,说不了话了。虽说并不是来自校方正式渠道的消息,但三年级的同学一一至少在三年级的女生中,有一大半都知道。 原来她已经痊愈了。 说来也是。没好的话,也不可能来当证人出庭作证。 不过,应该不是自行痊愈的,而是小凉帮她治好的。为了校内审判,小凉让三宅树理重新开口说话了。 “我是担任法官的井上康夫。你接下来需要宣誓。” 井上法官绝不会因为证人是女生而留情。这一点早就得到过验证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显得特别亲切。这算什么?是“特别关照”吗? “请重复我的话:我是三宅树理……” “我是三宅树理。” “我发誓,在此法庭所作证言,句句属实。” “我发誓在此法庭所作证言句句属实。”一口气说完后,三宅树理垂下眼帘。山野纪央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宅树理的一举一动,一双弹奏钢琴的纤纤玉手紧紧攥着拳头。 她一定在思念身为同班同学和音乐社伙伴的浅井松子。作为证人出庭的三宅树理会怎样描述浅井松子呢?之前那些满天飞舞的传言是真的,还是胡说八道?松子的死真的只是一场不幸的交通事故吗? 没错,死者不止一个。不是只有柏木卓也。今天在这个法庭上,终于要谈到一直讳莫如深的浅井松子之死了吗? “请坐。” 三宅树理摇了摇头,回应井上法官:“我站着就行。” “询问会比较费时,还是坐下比较好。” “你们不用对我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要紧。” 哦,是吗?“小心翼翼”啊。 井上法官不动声色:“叫你坐下,并不是特别照顾你。之前的证人都是坐着的。这样才能心平气和地作证。” 三宅树理动作僵硬地坐在了椅子上。 “诸位陪审员,”井上法官扭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一张张面孔,“尾崎老师就在教室后方。由于证人的健康状况不太稳定,尾崎老师必须守候在那里。” 尾崎老师向大家点点头,陪审员们纷纷回礼。 “三宅同学,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坐下后就一直低着头的三宅树理答道。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说出来,不要有顾虑。”干净利落地交代完后,井上法官将脸转向藤野检察官,“请开始主询问。” 藤野凉子双手撑在桌上,慢慢站起身来。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等着对方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接后,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感谢你对校内审判的配合。我们检方的成员都为你的勇气而感动。” 三宅树理一声不吭,默默点了一下头。 “下面将开始询问。我们会尽量不给你造成负担,但某些询问内容也许会让你觉得难受。所以如果你想休息,就请直说。” “知道了。”树理又点了一下头,“我没事,只是……” “只是?” “请大家不要这样直勾勾地打量我。” 陪审团立刻有了反应。男生们都有些坐立不安,似乎在说“我可没有直勾勾地打量你”,女生们的眼神立刻充满敌意。 “陪审员们为了认真听取你的证言,才需要如此集中注意力。不是吗?”藤野检察官说着,给了陪审团一个友好的笑容。作为回应,真理子也露出了笑脸。和小凉对上眼了,真好。 “我又不是耍猴的,有什么好看的?”三宅树理执拗地说。 怎么回事?这点小性子好像没变嘛。脸上的粉刺虽然消失了,执拗的个性却依然如故。 “没人把你当耍猴的。校内审判已经到了第三天,所有人一直都很认真。对每一位证人的证言,陪审员都会悉心听取。今天也一样,你只管放心地回答问题就是。”藤野检察官说。 井上法官默默注视着证人。 竹田陪审长举起了手。“呃……我是陪审长。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可不可以发言。” “可以,说吧。” “我想,如果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三宅同学会感到紧张的话,要不要用屏风之类的隔离一下?只要看不到脸,她说起话来会轻松一点吧。我们这边无所谓。” 竹田真会体贴人。真理子暗自佩服。 “你们觉得怎么样?”井上法官问检察官和辩护人。辩护人神原和彦抢在凉子前面站了起来。 “三宅同学,我是担任大出辩护人的神原和彦。”他鞠了一躬。 三宅树理翻起眼睛朝他看了看。 “虽说有点对不起竹田陪审长,可我处在维护被告权利的立场上,不能接受刚才的提议。你是极其重要的钲人,我希望在法庭询问时,能看到你的脸。我们会充分照顾你的身体状况。你能同意在目前的状态下开始主询问吗?” 与井上法官同坐一排的教子和弥生直点头。真理子也有同感。虽然竹田很会体贴人,但神原说得更在理。 “我们已经接受了你的要求,将今天的庭审设置为非公开,连被告都没有出庭,因为我们觉得,这些要求都合情合理。但是,如果你只是不愿意被法官和陪审员们看到表情,那就不行了。而且这么做对你不见得有利。” “怎么了?”树理快速反问道,就像一条小蛇受到刺激后,猛地昂起了头似的。 “因为这么做,会给人留下你对法官和陪审员有所隐瞒的印象。至少,我会这么想。” “嗯。”原田仁志应了一声,又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显得有些滑稽。 相比女生,陪审员中的男生原本就对树理不怎么了解,也不会有先人为主的看法。像脑子里只有将棋的小山田,当时可能连树理写举报信的传言都不知晓。那位装模作样的原田估计也差不多。他们会关注三宅树理,只是因为她是一位必须关注的证人。 三宅树理那种过剩的自我意识倒一点没变。 真理子有些扫兴。男生中只有向坂行夫对树理 有比较多的了解,这也是托真理子的福。真理子见他不像自己一样扫兴,心中不免暗暗着急。 “我可没什么要隐瞒的,这话真气人。”树理嘟囔着,歪着嘴眼,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理子看在眼里,感到越发扫兴了。你好自为之啊,三宅树理。 “我说,”竹田陪审长挠了挠头,“三宅同学,我对你不怎么了解。估计你对我还有这家伙也不太了解吧?” “这家伙”指的是一旁的小山田修。见竹田提到自己,他连连点头称是。 “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都不知道你和我们同年级。所以,呃……怎么说呢,对于你,我们不会有偏见或误解。请你不必在意我们,只管说就是。我们也会尽量不‘直勾勾’地看着你。” 三宅树理缩起肩膀,受了欺负似的耷拉着脑袋。胜木惠子厌恶地眯起了眼睛。检察官助手萩尾一美的目光比她还凶狠。 “既然如此……你们能保证一件事吗?”三宅树理细声细气地对井上法官说。 “什么事?” “在我作证的时候,请大家不要笑。我最怕别人笑话我。” “三宅同学。”银边眼镜寒光一闪,井上法官探出身子,“在这个法庭上,只要不故意说引人发笑的话,没人会去嘲笑证人。大家都很清楚,法庭审理的案件一点也不好笑。” 三宅树理并不应答,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地板看。 “三宅同学。”尾崎老师在教室后方喊道,“你已经鼓足勇气来到了这里,不用多想,只管作证就是。放心吧,我就在你身后。” 三宅树理连头也没回。尾崎老师略显担心地站了起来。 “总是这样……”三宅树理低声呢喃起来,“保护我的只有尾崎老师。所以我总是逃到保健室去,结果又成了大家的笑柄。” 井上法官和藤野检察官都沉默了。大家也全都一声不吭。 “怎么会不知道我呢?”证人猛地抬头看向竹田陪审长,“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也该知道我这张脸。我是‘痘痘小妖精’,出了名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嘴上说得漂亮,算什么?” 她越说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号叫。高个子竹田陪审长一脸茫然。 真理子只感到无地自容,仿佛这些话都出自她自己之口。 你错了,三宅树理。一心玩篮球的竹田真的没听说过你。他连我都不知道啊,是一起当了陪审员后才互相认识的。 我们从未像自己想的那样受人关注。世上的一切,几乎都在与我们毫不相关的角落运行着。 证人脸部抽搐,哭喊道:“不管多重要的事情,我说的话都没人听。谁都不会理我。所以我写了举报信。我只能那样做,这并不是我的错。要是不写举报信,谁都不会相信我!” “就是为了纠正这种错误,我们才在这里召开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端正地起身回应道,并不激昂,却异常坚定。 三宅树理已是泪流满面。她顾不上擦,任由泪水流淌在脸上。 “下面,我将询问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夜发生的事。”目光落在手头的文件上后,藤野检察官不理会三宅树理的哭泣,立刻进入主询问,“三宅同学,那天夜里你外出过吗?” 为了压抑住呜咽,三宅树理双手掩住嘴,点了点头。 “外出过,对吧?” “对……” “大概在几点?” “出门的时间,我想大概是十一点左右。” 尾崎老师慢慢走上前去,递给三宅树理一块手帕。树理接过手帕,擦干了眼泪。 “是你一个人吗?” “不,和同班的浅井在一起。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 “你们去了哪里?” “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两个人出去散散步。” “那天,从傍晚时分就开始下零星小雪,你和浅井同学是想在雪中的街道散步吗?” “是的。” “是谁先想到要出去散步的?” “是松子――浅井提出的。” “是因为看到下雪了,觉得到外面去散步很有趣,是吗?” “松子觉得这样做很浪漫。” “事先通过电话联系过吗?还是浅井直接跑到你家里去呢?” “是电话交谈时说起的。松子打电话来对我说‘圣诞快乐’。” “打电话时大约几点?” “我想应该是六点左右。” “可你们出去散步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是啊。因为松子说,夜里出去才有意思。” 她们的问答上了正轨,作为证人询问也是有模有样的。最重要也是最麻烦的证人三宅树理,终于进入了校内审判的角色。 “可是,两个初中女生半夜外出,即使只是出去散步,你们的父母也不会允许吧?” “所以我们决定悄悄溜出去。” “约好时间和地点在外面碰头?” “嗯,十一点,在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碰的头。” 藤野检察官对证人微微一笑:“你和浅井很亲近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在一个雪越下越大,室外一片白茫茫的圣诞之夜,悄悄从家里溜出去散步。若不是十分投缘的好友,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所以,你和浅井应该是好朋友吧?” “是的。” 真理子看到,身边的山野纪央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握得更紧了。是好朋友。是啊。 才不是呢。纪央的拳头在如此诉说。 “十一点碰头后,因为觉得手冷,我们就在便利店里买了罐装的热饮料。” “还记得买的是什么饮料吗?” “是罐装咖啡。” “你们大概在便利店里待了多久?” “十分钟左右。” “然后你们去了哪儿?”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 “就在附近兜圈子?” “是的。当时,在外面走动的人还不少。” “路上,你们遇到过熟人吗?” “怎么会呢?都那么晚了,不可能有初中生在外面瞎逛嘛。” 藤野检察官又微微一笑:“你和浅井不就在外面闲逛吗?” “其实,我心里也有点战战兢兢。因为被爸爸妈妈知道要挨骂,被巡逻的警察看到也很糟糕。” “浅井也跟你一样吗?” “松子她不怕。她妈妈很惯着她。” 两人的对话很流畅,甚至在不断加快。藤野检察官相当镇静,而证人由于兴奋,语速略快,好像在一个劲地往前冲,希望尽快把该讲的话都讲完。 “你们散步大概用了多长时间?” “我当时说,到十二点就回家。松子想在下雪的夜空下体验日期变更的感觉,所以我这样提议了。我其实想早点回去,可既然松子这么说了,我也没办法,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树理舔湿了嘴唇,语速更快了,“结果,松子说,‘我们去学校吧。’”她抬头望着井上法官和陪审员们,“说是想去看看学校的大钟。教学楼楼顶不是有一只大钟吗?她说,只要看到那只大钟的指针指到十二,就马上回家。” “真浪漫。”藤野检察官说,“所以你们就朝学校走去了?” “是的,当时已经很冷了。” “雪一直在下?” “忽下忽停。下的雪不大,飘飘荡荡,能看清楚四周。于是,”急冲冲地说到这里,她又滴溜溜转起了眼珠,“我们看见了。大出正从边门进入学校,跟 另外几个人一起。我当时没看清楚,可松子立刻就说,就是那个三人帮。还说柏木也在,很奇怪?” “请稍等。”举起一只手拦住证人的话头后,藤野检察官插话道,“关于这个场景,我想先朗读一下你的陈述书。如果你实际目击的情况与陈述书上的叙述有出入,请指出。” 藤野检察官翻开陈述书,开始朗读。 「为了看教学楼上的大钟,浅井和我决定去学校。当时我们散步时走的公交车道离学校的边门比较近,我们便朝着边门走去。途中没遇到什么人。在路灯和周围人家的灯火照耀下,路上很亮,能看清楚四周。 走近学校的边门,看到人影后,我和浅井停了下来。 浅井发现那是大出。她说“就是那个三人帮。”我没看清楚,想靠近点看,被浅井拉住了。毕竟是那三个人,说不定在做坏事,要溜进学校捣乱,所以不能轻易靠近他们。 于是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回去吧。”我早就想回去了,更不愿意在大半夜遇上大出他们。可浅井不愿动身。我们藏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看到大出他们跑进了学校。 一开始还以为人影只有三个,后来仔细看,发现是四个。浅井学说他们就是“那个三人组”,是“大出、井口和桥田”,还问“还有一个是谁”,说着就要上前去看。我阻拦她,可她不听我的。后来她又说“那是柏木”“柏木也在啊”。她还说“大出他们和柏木在一起,太奇怪了”“柏木一直不来上学,就更可疑了”。她要追上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那四个人已经在校园里了。浅井跑到边门那儿去了。没办法,我只好跟了过去。边门的门闩没插,开着。教学楼的出入口关着,却没有上锁。浅井从那儿张望大楼里的动静,说他们四个人上了楼梯。她要追上去,我很害怕,劝她别去。可她一定要进去,于是我们也上了楼梯。 走在楼梯上,我们听到上面有男生说话的声音,也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四处晃动。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浅井和我上楼梯时和他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我们看到通往屋顶的门开了,知道走在前面的四个人跑到屋顶上去了。」 藤野检察官暂停朗读,看着证人问道:“到目前为止的这段陈述有差错吗?” “没有。” 三宅树理回答时,真理子听到身边有人在说“骗人”。是山野纪央。她双手绞在一起,咬紧嘴唇,死死盯着证人。 所幸的是,井上法官没有听到。藤野检察官和证人也没听到。可是这句低声呢喃像一根细针,穿进真理子的耳朵,扎在她的心上。 骗人。 藤野检察官又开始了朗读。 「浅井说,一定要弄清楚屋顶上的情况,不看个究竟不肯罢休。我很害怕,一个劲地阻止她。可浅井根本不听劝。」 山野纪央开始慢慢摇起头来。骗人。骗人。骗人。真理子只觉得脊背发凉。 藤野检察官继续朗读。 「浅井和我也穿过开着的门,上了屋顶。我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三宅树理用力点头道:“是浅井先上的屋顶。我害怕得不得了,估计她也很害怕,不想跟我分开,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 树理说着,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向陪审员们示意。 藤野检察官放下陈述书,转向证人。 “在屋顶上,你看到了什么?”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也不看藤野检察官一眼,依然交握双手,注视着陪审员席。准确地说,是将目光锁定在纪央的脸上。 仓田真理子低声呼喊身边的山野纪央:“纪央。” 真理子拿起山野纪央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山野纪央凝视着三宅树理。用她那对大眼睛凝视着。真理子心想,如果绕到她的正面去看,一定能从她的瞳仁深处看到什么东西在燃烧。 骗人。 “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喊道,“请你看着我回答问题。” 山野纪央垂下眼帘。三宅树理交握在一起的手分开了,落在膝盖上。与此同时,纪央低下头,使劲回握一下仓田真理子的手。 “刚才那四个人,在屋顶上。”尽管树理依然在意纪央,她还是回答了藤野检察官的问题,“只有门里头的日光灯亮着,四周太暗看不太清。我说四个人,是因为之前知道上来的是四个人,并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只是四个漆黑的影子。” “那四个漆黑的影子在做什么?” “有一个到了屋顶铁丝网的外面,估计是翻出去的。只是以前从没想过能翻到外面去,所以当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藤野检察官对佐佐木事务官使了个眼色,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用画面来展示现场的状况。” 那块带滑轮的黑板也移到这个小法庭来了。佐佐木吾郎手脚麻利地将一张牛皮纸贴在黑板上。是一张教学楼楼顶俯瞰平面图,方位上北下南,标出了带有屋顶出入口的楼顶间以及机械室的位置。环绕楼顶的铁丝网则在示意图的外侧用虚线画了出来。 “三宅同学,请你站起身,到前面来。” 三宅树理起身走近黑板。藤野检察官举起手中一枚小小的圆形物件给法官和陪审员们看。 “这是磁铁,用来表示证人和浅井松子。”藤野检察官走近证人,递给她红色的磁铁,“将磁铁放在你们所在的位置。” 三宅树理接过磁铁,在黑板前并拢双脚,将两枚红色磁铁放在屋顶出入口附近,楼梯间的前方。 “起初,我们在这儿。不过待在这里看清楚后,我们就马上移动到了这里。” 她指出的位置在机械室下方,平面图右侧的一角。 “这里离那扇门大概有多远?” “三米左右吧。” “我们用照片来显示位置关系。” 佐佐木吾郎再次上前,在示意图旁贴上三张手掌大小的照片。 陪审员们一个个探出身子,仔细查看示意图和照片。山野纪央仍然抬不起头,真理子无法松开与她握在一起的手。 “我们用这些来表示证人在屋顶上看到的那四个人。”藤野检察官举起黑色磁铁给大家看,随后交给了三宅树理,“那四个人在什么位置?请你用磁铁标出。” 三宅树理将三个黑色磁铁放在机械室右侧的铁丝网处,另一个放在了表示铁丝网的虚线外侧。“我和浅井藏在机械室后面,伸长脖子看那四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从位置关系看,你们能看到那四个人的侧面,是吗?” “是的。不仅能看到他们的脸,也能听到说话声。” “那儿离出人口有三米以上的距离,大楼里的灯光照不到吧?既然没有亮光,还能看到他们的脸吗?” “机械室的门口亮着灯。半夜爬上屋顶,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所以原先并不知道那里还有电灯。那时确实亮着灯。” “法官,陪审员们,请看三张照片。”藤野检察官指着黑板上的照片,“机械室的门上有一盏带灯罩的日光灯。” 竹田陪审长点了点头,对身边的小山田修说了一句话。 为了让大家确认,藤野检察官停顿片刻,随后看着证人问道:“你和浅井藏在机械室后面,看到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是吗?” 三宅树理用力点了点头。真理子看到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因恐惧而绷得紧紧的。 “这时,我也知道那四人之中有一个是大出了。” “不会搞错吗?” “不会。我听到他的说话声,还听到另两个人叫他‘小俊’。” “‘另两个人’就 是位于铁丝网内侧的另两个人吧?” “是的。” “那么,铁丝网外侧的那个人是谁?” “是柏木卓也。”三宅树理双手举到肩膀的高度,十指弯曲,向大家展示,“他站在铁丝网外侧狭窄的边沿,脸朝着我们,这样用手指紧紧抓住铁丝网。” “柏木对‘小俊’他们三人说过什么话吗?” “我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他好像很冷,外套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膝盖弯曲,拼命抓住铁丝网。” “铁丝网内侧的三个人又在做什么?” “他们大声嚷嚷着‘快跳下去’之类的话。”说着,三宅树理双手按住自己的喉咙,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 “是被告说的?” “应该是另两个人说的。准确而言,他们说的是‘快发誓,再也不顶撞小俊了’,一边说一边和大出一起隔着铁丝网捅柏木,还试图将他的手指从铁丝网上掰开。” 三宅树理喘着粗气。此刻除了她的呼吸声,小法庭里只有冷风机工作时发出的声响。整个法庭被笼罩在阴冷的沉默中。那一夜笼罩教学楼楼顶的寒冷复活了,如幽灵般支配着这个小小的法庭。 真理子感到无比恐惧。虽然现在是盛夏时节,可她觉得,要是吐一口气,一定能看得到白雾。 让陪审团充分体味令人恐惧的沉默后,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后来又怎么样了?” “柏、柏木……”三宅树理无法平静呼吸,语无伦次起来,“为了躲避那三个人的动作,在铁丝网外侧左右移动,时而低头躲闪。不一会儿……” “不一会儿?”藤野检察官追问道。 “一眨眼的工夫,柏木就不见了。他掉下去了。可我当时没有一下子明白过来。” “是脚下一滑,没站稳掉下去的?” “应该是这样的。可当时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出大声喊了句话,还用手拍打铁丝网,柏木在躲闪。等我注意看的时候,柏木已经不在了。” 三宅树理浑身发抖,眼泪夺眶而出。 “松子和我都怕得要命,待在那里动弹不得。我们躲在机械室后面缩成一团。大出他们嚷嚷着‘真的掉下去了吗’‘糟了’,又笑又闹,看上去很开心。” “很开心?” “是的。他们高叫着‘好啊’‘带劲’之类的话。” 三宅树理身体前屈,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她脸上突然没了表情,额头和脸颊上开始冒汗。 “我怕得要死,就拉着松子的手逃跑了,连头也不敢回。” “大出他们没有注意到你和浅井吗?” “他们只顾自己闹腾,没有发现我们。” “你和浅井是沿着来时的路线跑到外面去的?” “是的。我们跑到学校外面,一直来到加油站――就是那个十字路口。” “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的话语充满力量。“第二天早晨,柏木的遗体在边门内侧靠近教学楼的地方被发现,埋在雪堆之中。” 三宅树理点了点头。她此刻的姿势像是蹲在证人席上。 “如果你和浅井出了教学楼,再跑出学校边门,途中就没有看到柏木的遗体吗?” 三宅树理激烈地摇着头,气喘吁吁地说:“没有看到。” “如果柏木是从你用磁铁表示的位置垂直落下,应该会掉落在边门附近。你和浅井没有发现吗?” “我们逃跑的时候根本没有看到遗体,可能是从旁边跑过的吧。当时那里一片漆黑,我们又怕得要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逃跑了……” 三宅树理说不下去了,她的身体从椅子上滑下,蹲在地上,后背大幅起伏。教室后方尾崎老师站了起来。藤野凉子立刻举起了手。 “法官,请求休息。” “休庭五分钟。” 尾崎老师几乎是抱着树理将她从证人席上带走的。教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小法庭却依然笼罩在沉默之中。 原田仁志自言自语道:“这种过度呼吸的状况,只要在脑袋上套个塑料袋,马上就会好的。” 大家全都看着他。 “只要多吸一点二氧化碳就行。”补充说明后,原田仁志缄口不言了。 小山田修扫视一遍陪审团:“不叫救护车不要紧吗? 大家都没有点头,只是相互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高个子陪审长站起身来喊道:“井上――哦,不,法官。还能继续吗?“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什么意思?” “证人询问。要让三宅继续讲下去,看来是不行了,不是吗?” 竹田总是那么替别人着想。 山野纪央从真理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从裙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四周和额头,又带着感谢的眼神对真理子微微一笑。那块手绢是淡粉色镶花边的款式,用烫斗烫过,折叠得四方端正,很符合她本人的形象。 “我觉得有陈述书就足够了,已经写得很详细了。三宅为了制作这封陈述书向藤野同学讲述时,估计相当难受吧。”竹田陪审长将矛头指向辩护人,“神原,你觉得呢?一定要进行交叉询问吗?” 神原辩护人正在默默思考。井上法官两边的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手指交握,环视在场的所有人:“休庭时间延长至十五分钟。藤野、佐佐木,你们带着萩尾退庭。” 藤野检察官一下子瞪起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刚才的提议,我要和陪审长、辩护人一起商量一下。” “怎么着?要我们靠边站?”萩尾一美跳了出来。 “是的。” “我觉得这没道理。”佐佐木吾郎说。 “好了,你们的意见我听见了。退庭吧,还有十二分钟。” 藤野凉子瞪了井上法官一眼,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催促两名事务官走出后门。 “辩护人的意向如何?” 神原辩护人学着刚才井上法官的动作,手指交握抵在额头。他在辩护人席上作出低头的姿势,真理子还是第一次看到。 “神原。”井上法官喊道。 “井上法官。”一个发颤的甜美声音响起,是山野纪央。她坐在真理子身边,抬头注视井上法官,“我希望证人询问能继续下去。” 竹田陪审长的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山野同学。” “我和浅井关系不错这点,请大家先放在一边。”山野纪央的话语中透着坚强,“刚才的证言里有一些漏洞,大家没有注意到吗?” “什么漏洞?”井上法官问道。神原辩护人也抬起头,望向山野纪央。 “三宅说,她们是趁着大出一行将柏木推下教学楼后疯闹的当儿逃走的。可举报信上写的却是‘他们三人笑着逃跑了’。这两种说法存在矛盾。如果她们先逃走,肯定看不到大出他们逃走的样子。” “嘘――”小山田修吹了一声口哨,“符合逻辑,严丝合缝。” 真理子看到,正努力发言的山野纪央双手颤抖。 “还说她们在逃走时没有发现柏木,这一点也有悖常理,从心理角度而言也很反常。如果换作我,肯定会去确认,去看看柏木到底怎么样了,说不定他还活着。” “即使是大出他们,应该也会去确认。”原田仁志又开始嘀咕了,“到底死了没?如果是我,就一定要看个究竟。” “或许这两拨人都顾不上吧?”陪审长说,“我不觉得这有多奇怪。特别是浅井和三宅,她们害怕得很,不知自己磨磨蹭蹭会带来怎样的厄运,不是吗?” “可是,柏木的身体就倒在 三宅她们逃跑经过的路上。”山野纪央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嘴唇也开始颤抖起来,“既然从他身旁经过,怎么可能没注意到?第二天早晨野田发现时,柏木的身体埋在了积雪之下。可他刚刚从楼上摔下时,还没有埋在雪里。而且那天晚上积起来的雪,都是过了半夜才开始下的。在此之前只有零星小雪,在水泥地上根本积不起来,我记得很清楚。” 教子和弥生也点起了头。 “等、等等。”向坂行夫插嘴道,见大家都看向自己,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陪审员之间的讨论,不应该放在最后吗?” “嗯,应该这样,可是……” 井上法官苦笑了一下,他擦起飘荡着的黑袍下摆,让冷风吹到里边去。“可是,情况特殊。三宅当场倒地,弄不好校内审判本身都会无法进行下去。” “想不到,你这么没底气。”原田仁志还在嘀咕,“过度呼吸又不会死人。” “原田同学,你好冷血啊。” 被教子这么一说,原田反倒笑了:“我说的是事实。” “太冷血了。”弥生笑道。 真理子身边的向坂行夫不知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说什么呢?” “呃……如果没关系的话,我说一下好了。”他鼻子上的汗水在闪闪发光,“听到三、三宅说,屋顶机械室的门上亮着灯,我还真吓了一跳。” “怎么了?” “因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真的在夜里上去过的人,是不会知道那里有电灯的吧?”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作出回应“知道”,而且有三个人――竹田陪审长、小山田修和原田仁志。 向坂行夫吃了一惊。“你们怎么知道的?” “放学后开展社团活动时,遇上天气不妤或冬天日短的时候,那盏灯就会点亮。” “有人上屋顶检查时,也看得到那里有灯亮着。” 原田仁志点点头,补充道:“站在操场边上,抬头就能看到。” “啊,是这样啊……”向坂行夫像漏了气似的。 井上法官咋舌道:“好了好了,这事就别再研究了。” “法官,”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各位陪审员。” 他镇定自若,没有丝毫惊慌。 “我们辩护方想要询问三宅证人的问题只有一个,只是履行一下权利而已,其他的就看检方了。” “要不,让藤野把问题精简一下?”井上法官的话语中夹杂着叹息。说完,他亲自跑到了走廊上。 “山野同学,你不要紧吧?”神原辩护人喊道。原来,山野纪央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没事。”她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主动握住了真理子的手。真理子也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你要不要坐这边来?”安静得被大家遗忘的胜木惠子,突然从陪审席的另一头朝山野纪央开口道,语气很亲密,话音中带有笑意,“坐这边就能看清楚证人的脸。你就在这儿瞪着她。” “胜木,别闹!” 挨了陪审长一句批评,胜木惠子哼了一声,跷起了二郎腿。 我们到底算帮哪边的?真理子的脑子有点乱。她环视着小法庭,却跟神原辩护人对上了眼。 神原的嘴角浮起微笑。真理子不好意思了,赶紧低下头。? 回到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显得十分憔悴,脸色愈发苍白,手里捏着手帕。 “由于陪审员们担心你的健康,我们决定省略掉几个问题。估计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能结束询问。你现在感觉怎样?” 面对藤野检察官的这番话,三宅树理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你和浅井目击了柏木卓也被害的现场?” 三宅树理又点点头,将掌心的手帕攥得更紧了。 “这件事你向别人提起过吗?” “没有。” “报过警吗?” “没有。” “和父母商量过吗?” “没有。” “你和浅井两个人撰写举报信并投入邮筒,是在新年后的一月六日,对吗?” “是的。” “之前从未向他人提起过这件事?” “是的。” “为什么不跟别人说?” “我一开始不就说过,因为我们觉得,松子――浅井和我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 “可是,你和浅井绝不是在胡编乱造吧?你们身边的人也不会说你们是骗子啊。” “因为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我们觉得别人不会相信我们。” “连自己的双亲也不会吗?” “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在这方面,松子――浅井也一样。” “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来称呼浅井。”藤野检察官对证人笑了笑,“你们把这么大的秘密藏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松子和我都以为大出他们很快会被逮捕。” “你是说,他们三人杀害柏木的事很快就会暴露?” “是的。” “在此,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在屋顶上的三人帮中,你看清了被告大出俊次的脸,是吗?” “是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另外两个人有没有认出来?” “当时我自己并不清楚。在和松子的交谈中,我逐渐认识到,既然他们和大出混在一起,那应该就是桥田和井口。虽然只能看到黑影,但体格确实差不多。” “也就是说,桥田和井口在场这一点,你并没有确证,是吗?” “是的。” “举报信上却明确地写着他们的名字,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松子商量后,才决定这么写的。” “现在,你的这种想法也没有改变?” “没有。” “井口曾在本法庭作证,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他没有和大出见面。对此你怎么看?” “他在撒谎。” 坐在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叹了一口气。陪审员席靠边位置上的胜木惠子高高挑起脚尖,换了个双腿交叉的姿势。 “想到用举报信揭发本案的又是谁?” “是我。” “举报信的内容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和松子一起考虑的。” “你们一共写了三封,寄给三个人,对吧?请报一下收件人的名字。” “当时的津崎校长、班主任森内老师,还有跟柏木和我同班的藤野凉子。” “就是我?”检察官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的。” “在同班同学里,你们为什么单单选了藤野凉子?” “因为她是班长。另外,我们知道她爸爸是警察。” “没想到直接报警吗?” “我们怕警察不肯认真对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那么做。” “想到过要将举报信寄给媒体吗?” “根本没有那种打算,” “就是说,只要校内那几位值得信赖的人物读到你们的举报信就行,是吗?” “是的。” “在这方面,你和浅井意见一致?” “完全一致。说可以寄给藤野凉子的,就是松子。她最信赖藤野凉子。” 对此,藤野检察官没有给出特别的回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举报信的?” “我们早就想写了,可决定写成那样,是在一月三日之后。” “在此之前,还一心希望大出会被逮捕,是吗?” “是的。我们以为他肯 定会被逮捕。” “可是,这方面的消息迟迟不来,你们便想采用举报信的手段,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依次看向法官和陪审团。“在陈述书的附件中,有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许,监控摄像头拍到浅井松子和证人在便利店的图像影印件。” “我们是去买签字笔的。”证人说,“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跟松子碰头的那家便利店。” “举报信投入邮筒是在一月六日,没错吧?” “没错。” “是在哪家邮局?” “我和松子坐巴士去中央邮政局寄的。在我家附近的邮政局寄信,会有点害怕。” “为什么要害怕?” “我们考虑到,有人会从邮戳联想到是当地人寄出的。我们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们寄出的,在笔迹上做手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和浅井都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不是吗?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我们想到,如果让大出他们知道了,那接下来被杀的恐怕就是我们。”三宅树理脸色苍白,语调却异常平稳,回答问题也从未有丝毫犹豫。 恐怕会被他们杀死。真理子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如果害怕被杀,那看到凶案现场后,自己一定会告诉父母,绝对没办法一个人闷在心里。 “然而,三宅同学,”藤野检察官将重心从右脚转移至左脚,稍稍放低声音,“这封举报信引发了一场你们始料未及的骚动。” 是的,”三宅树理点点头,“如此巨大的骚动,是我和松子都不希望看到的。由于《新闻探秘》节目的缘故,还出现了偏袒大出他们的人,对此,我和松子都受了很大的刺激。” “你是说,出现了同情大出他们的意见,认为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仅凭平日的不良品行就认定他们是杀人犯。” “是的,所以松子很害怕。” “很害怕?” “嗯。她说,大家越来越同情大出他们,而停止追究责任,他们最后一定会找出写举报信的学生,并施加报复。” “你认为大出他们会这么做?” “看了那档电视节目,谁都会这么想的吧。”三宅树理的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大出还有个流氓一般的父亲!记者茂木先生不就被他打了吗?连津崎先生也受到了他的威胁!不仅蛮不讲理,还特别有钱,他要是报复起来,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宅树理的呼吸又紊乱起来,这次不是因为胸闷,而是由于太过兴奋。 “看了那期节目,大家都看过吧?二月二日,大出他们对四中的学生又打又踢,把他揍了个半死!这说明在杀死柏木之后,他们一点不知悔改,还在肆无忌惮地敲诈外校学生。” “我反对。”一直面不改色地望着藤野凉子和三宅树理一问一答,安静得吓人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稳稳当当地插了进来,“刚才证人提及的敲诈事件,本法庭并未当作证据采用。” “证人,”井上法官探出身子,“仅从电视里看来的信息不能当作证言。” “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吧?茂木记者在电视节目里报道了。”三宅树理从证人席站起身,声音高得近乎歇斯底里,“那些人确实做得出那种坏事!大出的父亲还花钱堵上了受害者的嘴!” “证人,关于此事不得再发言!” “电视里都播了,难道这不算充足的证据吗?” “本法庭不会将电视报道视作确凿的事实。证人,请坐下。” “三宅同学,请坐下。” 在藤野检察官的催促下,三宅树理颤动着肩膀坐了下来。但她的嘴还没停:“在座的各位,难道都漠视正义吗?看到做坏事的人不受惩罚,也能无动于衷吗?” “证人,请保持安静!” “因为跟自己没关系,反正自己平安无事,就可以佯装不知了?松子死了!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们杀死的,大家都不闻不问……” 井上法官正要敲打木槌的时候,藤野检察官大喝一声:“三宅同学,请保持安静!” 三宅树理吓了一跳,愣住了。 “请保持清醒。大声喧晔在这里毫无用处。” 三宅树理闭上了嘴,但她内心的兴奋似乎怎么也抑制不住,时而用手掌摩擦裙子,时而双手抱胸又放开,忙个不停。 “就在新学年开始后的四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多……”藤野检察官说道。 听到这番话,仍旧心神不宁的树理点了点头。 “浅井松子遭遇了交通事故。” “是的。” “那天,你和浅井见过面吗?” “在遇到事故之前,松子就在我家…我们两人在说话。” 好几个陪审员屏住了呼吸。真理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山野纪央,血色正如潮水般从她脸上褪去。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在谈柏木的事。松子很害怕,坐立不安。” “为何会害怕得坐立不安?” “就因为那个嘛!” 三宅树理急不可耐,竟用拳头敲击起裙子底下的大腿。 “因为看了上一周播放的《新闻探秘》特辑,知道大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两天后,学校举办家长会,会上大家只是啰啰嗦嗦地说个不停,没有一点实质性进展。松子的母亲去了那次家长会,回来向松子转达会上的内容,这让松子很绝望。还有人说举报信是编造的,连警察也如此断言,以此来推卸自己破案不力的责任。”三宅树理眼角上吊,拔高了嗓门,“松子哭了。她说,照这样下去,大出他们就没人管了。我和树理目击凶杀现场并写下举报信的事肯定会暴露。只要媒体认真调查,这种事很快就能查出来。可是,我,我……” 语言赶不上嘴巴的动作,只见她的嘴唇凭空开合了好几下。 “我劝她不能钻牛角尖,现在放弃希望为时尚早。茂木先生看上去比较靠得住,我们只要继续忍耐,一定会有所转机。我试图说服松子。是的,我试图说服过她……”树理重复着,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浅井和你分手的时候,大约几点?” “我记不清了。大概不到三点。” “分手时,浅井的精神状态如何?” “她脸色很差,哭哭啼啼,好像相当惊慌。我还对她说,回去路上小心。可是,松子她……”三宅树理嗓音变调,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竟然神思恍惚地扑到卡车前面去了。” “事故的目击者对浅井的父母是这样说的,‘这个女孩子飞奔着冲了出来。’” 藤野检察官冷静地纠正了树理的说法,可树理泪流满面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事故当时的情况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浅井由于害怕,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在担心举报人是你们俩的事实会暴露,因而变得神思恍惚。是这么回事吗?” “是的是的。我想说的正是如此,的确是神思恍惚。我想,由于恐慌,松子已经有点神经衰弱了。” 再次出庭作证的三宅树理说到一半时,山野纪央已经低下了头,用手紧紧攥住裙褶。 “我想,和我分手后变成孤身一人的她感到害怕,想快点跑回家。”三宅树理一口气说到这里,重重地喘了口气。 山野纪央攥着裙褶的手非常用力,指关节一个个都突了出来。 “刚才你说,‘她基本上也算被大出他们杀死的’,这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三宅树理道了个歉,语速很快,像是将什么东西揉成一团后赶紧 扔掉似的,“这只是我的主观心情,不是说大出真的把松子推到了大卡车前面。” “陪审员们,请你们理解证人真正要表达的含义。” 藤野检察官环视一遍陪审员。真理子想和凉子四目相对,凉子的视线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休庭后的证人询问中,凉子一直如此,只是集中注意力一个劲地提问,连法官和辩护人都没有进入她的视野。或许,凉子并不想让任何人进人自己的视野。 这样的念头突然在脑海中闪过,真理子心中一惊。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事故发生三天之后,浅井同学去世了。”藤野检察官继续说,“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的。”三宅树理点点头,又擦了擦眼泪,“由于刺激太大,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我能够出声了,因为我很想出庭作证。”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树理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为了松子,我要出庭作证,所以,我的声音回来了。我想,是松子给了我力量。一定是的。” “吧嗒”一声,一滴眼泪落在了山野纪央攥住裙子的手背上。她坚强地抬起头,松开裙摆,擦了擦眼角。 “感谢你鼓足勇气来出庭作证,谢谢!” 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三宅树理轻轻抽泣着,将手帕按在脸上。 真理子朝教室后方看去,只见尾崦老师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但没有动身。 “辩护人,需要交叉询问吗?” “需要。”神原和彦从座位上站起身,两手撑在桌面,两眼注视着证人,“三宅同学,你平静下来了吗?” 三宅树理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将脸埋在手帕背后。 “我只有一个问题。现在可以问吗?还是再过一会儿?” 树理抬起头,眼圈通红,脸颊上湿漉漉的。 “没关系,你问吧。”说着,她又抽噎了一下。 “谢谢!”神原辩护人低下头,双手从桌上移开,端正自己的站姿,“三宅同学。” “嗯。” “你所说的看到柏木遇害现场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沉默包裹住全场。与刚才阴冷的沉默不同,如今的沉默异常沉重。身处这凝重的氛围中,大家大气都不敢出。连证人席上的三宅树理,也瞬间停止了呼吸。 “什么……你说什么?”树理断断续续的话音似乎并非源于哭泣,而是话语真的堵在了喉头,“什、什么?你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我提问的意思吗?”语调委婉,表情平和,可神原和彦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眸清澈见底,“好,那我换一种说法。三宅同学,你所说的真是你的亲身体验吗?不是脑海中凭空想象出来的吗?请你回答,到底是哪一种?”紧接着,他不温不火地加了一句,“你可是宣过誓的。” 一动不动倾听着的藤野凉子,这时猛地站起了身:“法官!” “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 是啊,我也想听听你的答复。三宅同学,快回答。真理子在胸中高喊着。快回答。 三宅树理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眼泪又开始夺眶而出。她的嘴唇激烈地颤抖着。 “需要我再问一遍吗?”神原辩护人的语调始终保持平静,“你的证言,是真实的吗?” 无论在稳稳注视着树理的眼神中,还是在循循善诱般的语气中,都不含一丝诘难的意味,而是另一种情感。 神原和彦简直像在抚慰三宅树理。真理子突然这样想道。 睁大眼睛任由泪水流淌的树理的脸上,闪过一阵痉挛似的抽搐。她的脸愈发扭曲,嘴张得很大。她两手握住手帕,像要抑制呕吐似的按住嘴巴。“唔――唔――”指缝间漏出呻吟般的声响。 “是……真实的。” 真理子看到,听到回答的神原辩护人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不是放心,也并非沮丧。 是大失所望。 眼中这悲悯的神色又是怎么回事?是在抚慰三宅树理吗? 不,不是。真理子有些不明所以了。我怎么了?我的脑子肯定出问题了。 可是,神原的那种表情,那种眼神,太诡异了。虽然稍纵即逝,大家都没注意到,可我确实看到了。 他在向三宅树理道歉。为什么要道歉? “交叉询问结束。” 视线从证人脸上移开后,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真理子双手按在胸口,数着自己的心跳。镇静,镇静。我这是着了魔。 尾崎老师来到前方,将蜷缩着身子哭泣的树理从证人席上拉起来。树理的脚步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似的一步步朝教室后方走去。 突然,她回过头来。仿佛要挣脱出尾崎老师的臂弯,她扭动身躯,回头望了一眼。 证人三宅树理用一记回眸结束她的“表演”,走出了法庭。她说出了真实的话语,然后离去,消失无踪。? “大家休息一会儿,正午继续开庭。”井上法官一声令下,小法庭内的陪审员门获得了一小时左右的休憩时间。 大家都朝休息室走去,山野纪央却对仓田真理子说:“仓田同学,我想到外面走一走,你能陪我吗?” 见山野纪央主动邀请自己,仓田真理子点了点头。她很高兴,因为她也想看看蓝天。 “换个心情吧。”并肩走下阶梯时,真理子说道。 “是啊。去背阴的地方走走。今天也很热。”山野纪央说道。 真理子轻轻点头:“嗯,就是嘛。” 仓田真理子还在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因为茂木记者说不定还在附近转悠。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那个记者跳出来,就由我来保护纪央。 操场上没有人,校舍反射着强烈的阳光,连吹起的沙尘都裹挟着热气。两人默默地靠着建筑物行走,自然而然地绕着操场散起步来。 “刚才真是要谢谢你。”山野纪央说道。此时,她们正好走到隔着操场能眺望教学楼的地方。 真理子脸红了。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要是换作小凉,肯定不会像自己这么没用。 “我想起了浅井的许多往事,很难过。”纪央小声说着,用手轻抚额头,像在遮挡阳光,也像在掩藏眼泪。 “嗯。”真理子应了一声。 “刚才向坂也说了,作为陪审员,我们现在就开始议论这些事情是不行的。不过,只是跟仓田你说说,应该不要紧吧?” “嗯。” 自己在这种时候,倒只会说“嗯”了。 山野纪央放下手,对真理子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自己看到三宅树理后会更加生气一点,事实倒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嗯。”纪央的眼角湿润了,“我只觉得实在非常可悲。” 八月中旬的阳光照射在并肩行走的两人身上,投射出浓浓的身影,天空一片蔚蓝。暑假快要结束了――不知为什么,真理子突然想到了这个。 “看到法庭上作证的三宅,我陡然萌生一种感触――啊,小松已经不在了。” 浅井松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三宅可以畅所欲言,小松却只能沉默。她自己的想法和主张,都不可能说出来了。因为她死了。”说着,山野纪央又举起手盖住了眼睛,“我总是忍不住想着,小松死了,小松已经不在了……虽然这么想也于事无补。” 真理子将手掌贴在纪央的背上,感受到她的颤抖。 “小松死后,就出现了传言,说举报信或 第五章 5 八月十八日 校内审判?第四天? 不出所料,八月十八日早晨,城东第三中学体育馆门前早早地被要求旁听校内审判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根据前一天晚上北尾老师的建议,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紧急赶制了抽签券,并飞速派发给来客们。抽签原则上是随机的,但为了防止记者或电视节目主持人冒充学生家长混进法庭,北尾老师在一旁瞪大眼睛监视着。 对于媒体的采访要求,代理校长冈野和楠山老师组成联合防线,断然采取严防死守的措施。上午八点,代理校长在学校大门前召开记者见面会,明确表示,关于昨天下午垣内美奈绘与学生见面一事,自己承担全部责任。讲到垣内美奈绘与学生交谈的具体内容,他强调,由于昨天的庭审是非公开的,因此他也没有公开的权利。最后他还不忘加上一句:“对于能从垣内女士口中听到事实真相,组织校内审判的学生们十分满意。” 在记者提问的环节,不断有人对代理校长为了隐瞒垣内美奈绘到场一事,试图让学生保持沉默的做法提出尖锐批评。代理校长对此并未闪烁其词,而是光明正大地表示,他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担心出现眼下这样的局面,并导致校内审判延误甚至中止。这与他自身的进退毫无关系,而他愿意接受部分家长为此提出的合理抗议。至于他本人,在包括对森内老师的不当言论等各方面的失误上应该承当怎样的责任,将完全服从地区教育委员会的裁决。 远远观望着记者会的家长们面对冈野的慷慨陈词,不免觉得他是在破罐子破摔,甚至是在“垂死挣扎”。也有家长夸奖他当机立断,勇于承担。家长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有人揪住来场的记者大声责问“你们有什么权利对学校里的事情刨根问底”,使得记者们越发起劲。也有人远离喧嚣的人群,去帮助忙着分发抽签券的志愿者。 媒体的行动也很不一致。有几家媒体通过早晨的电话采访,接触了校内审判相关的学生。有些仓促上阵的记者事先对校内审判一无所知,仅凭道听途说的消息拜访了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学生。 冈野在校门口召开的记者会其实是一颗烟雾弹,吸引记者们的注意力,让参与校内审判的学生顺利进入学校。一些校内审判相关学生的家长,之前一直身处旁观者的立场,如今为了保证学生顺利入场,也采取了多种措施。有特意开车送学生来的,也有陪伴学生一同前来的,有的还会帮助学生驱赶埋伏在路上的记者和主持人。 这些景象,都成了校内审判相关人员来到休息室后谈论的话题。山野纪央的父亲是一位有段位的剑道高手,他坚持要手提竹刀亲自护送女儿上学,被纪央的妈妈痛骂了一顿。上路后,有个在电视上见过的女主持人凑上前来,被纪央的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就一声不响地退了回去。即使手中没有竹刀,纪央的父亲也照样气势逼人。哼,谁敢靠近我的女儿! 仓田真理子和向坂行夫是在行夫双亲的陪同下来校的。行夫今天一早肚子就不消停,一路上他母亲不停嘘寒问暖,让他很难为情。而正因为这种家庭氛围,并没有记者、主持人缠上他们。有几个上来试探,一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立刻知趣地跑开了。真理子觉得挺没劲,可看看行夫,今天又是满头大汗,也怪可怜的。 亲密无间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由双方的母亲陪伴而来。完成女儿的护卫任务后,两位母亲便排到等待抽签的队伍里去了。因为女儿的关系,两人很早就有来往。现在,她们正相互倾诉,惊讶于各自的女儿居然会担任陪审员。原本以为,女儿会避开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对校内审判漠不关心,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女儿也变得坚强、勇敢起来。 原田仁志巧妙地打发掉担心自己的父母,一个人来了。快到学校时,几个记者围了上来,他便说自己是初二学生,把他们糊弄走了。擅长计较利害得失的他,也同样善于躲避无关紧要的麻烦。 由于大门口的记者会开得如火如荼,没有记者走近竹田陪审长和小山田修这对组合。对自己被人忽视的状态,小山田修相当不满。他主动走近一个正在边门旁拍照的记者,问道:“根据经纪人公开的信息,偶像主持人a和年轻演员b坠人了爱河,另有传闻说他们已经同居,是否确有此事?” 竹田陪审长见状,一把将他拖进了学校:“你瞎扯些什么?” “这不是了解八卦真相的好机会吗? “你没看那记者的袖标吗?他是报社的,不是女性杂志社的。” “哦。那就找戴女性周刊杂志社臂章的再问一遍好了。” “别胡闹。” 胜木惠子没有会关注她的父亲,在酒吧工作的妈妈每天都要睡到中午。今天,胜木惠子和往常一样不吃早餐,只喝了几口水就跑出了公寓大门。跑下阶梯时,她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法警山崎晋吾正等在那里。 “你在这儿干吗?” “早上好。”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后,山崎晋吾说,“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肯定是有人安排他来的,可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谁要和你一起去学校? 爱来不来,关我屁事。惠子不管不顾地快步往前走,山崎晋吾则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惠子并没有会将她的个人信息透露给记者的朋友。她看上去甚至不像个与校内审判有关的初中女生,所以不会有记者或主持人找上她。走到半路,惠子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示她胃里仍然空空如也,山崎晋吾对此也没有任何反应。 陪审员休息室里,保健室的尾崎老师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三明治大拼盘。 “考虑到今早大家都比较匆忙,这是尾崎老师特意准备的。”对胜木惠子说完这一句后,山崎晋吾便不见了踪影。 其他陪审员都还没来。惠子抓起一块她最爱吃的鸡蛋三明治细嚼慢咽起来,边吃边想:山崎他吃过早餐了吗? 检方成员是和今天的证人增井望一起来的。他们坐的是森内老师身受重伤的那个晚上,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开来的那辆面包车。车一直开到学校边门处,大家下车从教学楼边侧入口处进入室内。几名记者和主持人跟着汽车跑了过来,一行人只用余光瞟了他们几眼。 凉子的父亲藤野刚也在车上。一行人都不怎么说话,凉子却突然问了父亲一个意外的问题:“今天要出庭的辩护方证人中,有个叫‘今野努’的人。他不会是爸爸的手下,我认识的绀野(注:“今野”和“绀野”的日语发音相同。)大哥吧?” “当然不是。” “那会是谁?” “爸爸怎么会知道?这得问神原。”父亲干脆地答道。 不知为何,凉子感到了不安。她紧盯着父亲的侧脸,这让她的两位事务官也开始不安起来。 增井望似乎很紧张,脸色苍白。佐佐木吾郎的父亲手握方向盘,不时鼓励他几句,还对他开开玩笑,想让他笑出来,却没有成功。 辩护方成员今天也是坐车来校的,开车的是野田健一的父亲野田健夫。虽说事先电话联系过,但健一还是得到了意外的惊喜。当汽车来到神原家门前时,他看到神原和彦和母亲并排站在一起。 “我是和彦的母亲,请多多关照。”向健一的父亲恭敬地打过招呼后,这位母亲对健一露出微笑,“你是健一吧?我听和彦说起过你。多谢你对和彦的多方照顾。” 即使不明白“多方照顾”的涵义,健一还是慌张地鞠躬还了礼。等到站在古色古香的独院建筑前低头目送他们的和彦母亲从视野中消失,健一才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神原和彦。 神原辩护人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在意,随后挂上一脸浑然不知 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算不明白,也别多问了。 我当然懂,我可是忠实的助手。健一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坐在驾驶座上的野田健夫正借助反光镜冲着儿子微笑。老爸应该什么都不明白吧? 不,他或许是明白的。 因为我们是父子。想到这里,健一突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 他们一路来到大出家门口。一见面,大出俊次马上来了一句:“野田,你在傻乐什么啊?” 被告大出俊次今天要出庭受讯。比起歇斯底里的暴怒,略带三分怒气才是最好的,因为这是他最自然的状态。 另一方面,井上康夫的家人愉快地克服了今早的纷扰。面对匆忙赶来采访的记者,邻居们不堪其扰的抱怨声此起彼伏。而康夫表现出像模像样的法官风范,这让家人们惊叹不已。 此时愤然而起的是康夫的父亲。他早就被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和门铃声搅得火冒三丈了,甚至嚷嚷着要到门口召开记者会,最后被妻子和儿女拦住了。 康夫说:“记者会应该由我来开才行。” 结果他马上被没睡饱的姐姐叩了一记脑门。 在姐姐的提议下,一家人上了电话预约的出租车,一同奔赴学校。尽管不清楚出了什么事,那位资历颇深的出租车司机还是老练地甩开了尾随而来的记者和主持人。 “还真有点当上首相的感觉。”康夫的父亲不无得意地说,“看那阵势,算得上追踪采访吧。” “才不是呢。”康夫的母亲说,“不过,我好像解开了久思不得其解的谜。之前我一直纳闷,我怎么会生出康夫这样的孩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康夫,你身上的基因应该全部来自你爸爸。” “你是在夸康夫优秀吗?”姐姐问道。 妈妈笑道:“都是不着边际的怪人。” “啊,好伤心。”父子俩异口同声。 是不是怪人姑且不论,面对济济一堂的旁听者,井上法官在开庭后立刻作出的说明――他称之为“告喻”――确实相当精悍。 开庭比规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而被挡在门外的媒体人士依然吵吵嚷嚷,不愿轻易散去。人们的兴奋和激动升高了体育馆内的气温。 面对旁听席上的听众,井上法官简单说明了昨天大家与垣内美奈绘见面的情况,干净利落地作出解释:与垣内女士的会面对校内审判相当有意义,会面期间并未出现任何形式的危险,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为垣内女士的主动投案而高兴。最后,他卸去法官的威严,以初三学生的身份,用一句“我们衷心希望森内老师能早日康复”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演讲结束后,一部分旁听者给了他热烈的掌声。或许是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之后并没有出现试图阻碍审议进程的发言者。 接受井上法官的指示,藤野检察官站起身,将等候在旁听席第一排座位上的增井望叫到证人席上。 在等候的过程中,增井望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的紧张俨然转变成了恐惧。宣誓时,他的声音很小,还微微发颤。井上法官让他大声一点,他反倒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今天一早去约好的见面地点――公园接他时,藤野凉子再次当面向他确认:出庭作证真的没问题吗?如果不愿意,尽管拒绝,不用勉强。你的证言至关重要,可一旦走上证人席,就很难保证不对你今后的生活学习带来负面影响。你之前一直瞒着父母向校内审判提供帮助,对此我们十分感谢。即使你今天不出庭,只需要提交陈述书作为书面证据就行,我们会同样感激你…… 然而,增井望的意志十分坚定,没有血色的薄嘴唇绷得紧紧的。他清楚明晰地回应道:“我要出庭作证。我要诉说自己受到的伤害,要让素不相识的人们仔细倾听我的申诉。” 这一刻,藤野凉子坚定了决心。 由于昨天辩护方的成功策略,增井望遭遇的抢劫伤害事件已经失去了凉子原先希望的效力。无论增井望遭受的伤害有多严重,无论大出俊次一行的行为如何残暴,将这一过程阐述得越详细,只能越发加强桥田佑太郎证言的效果。 然而,凉子依然要让增井望出庭作证,一吐为快。她要让陪审员们、旁听者们好好听一听,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到底做出过多么恶劣的行径,而且一直被放任自流。即使对柏木卓也的案件毫无帮助,也必须进行这次证人询问,就算只是为了增井望一个人。 即便是未成年人,无端受到暴力伤害的一方也应有权申诉自己的遭遇。无论遭遇伤害的原因和过程如何,如果当事人希望让大众了解真相,那就容不得任何阻扰。 凉子还想到自己被高木老师扇的那记耳光。如果事后母亲邦子畏畏缩缩,不仅不帮忙提出抗议,还要对自己说:“高木老师情绪失控固然不对,可你顶撞老师也有错,你还是乖乖忍着吧。万一影响评语可就糟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那自己又会怎么想?肯定会不服气吧。增井望也一样,他一直被强迫接受这样的不公正待遇。即使父母出于保护他的好意,不公也依然存在。只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才会说出“让一切都过去”这样的话。 “感谢你参与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对增井望微笑着,一如既往地用表示感谢的方式开始她的主询问。 四中男生的夏季校服与三中不同,是白衬衫加蓝裤子的明快搭配,特别清凉。增井望身子瘦弱,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宽松。 藤野凉子手拿增井望证人的陈述书,以确认事实关系开始展开提问。回答的过程中,增井望证人的心态逐渐平稳,颤音渐渐消失。他的回答毫不踌躇,对事实关系的记忆十分准确。 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藤野检察官脸上,不看被告,甚至连法官也不看一眼。 “为了让陪审员们了解你所受到伤害的严重程度,我想展示几张你借给我们的照片,可以吗?” “可以。”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推来带滑轮的黑板,手脚麻利地贴上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增井望住院时,他父母为他拍摄的。看得到照片的旁听席前排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陪审员们倒很镇静,只有仓田真理子像受了刺激似的睁大了眼睛。 神原辩护人和助手野田健一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证人增井望。被告大出俊次不以为然地撅起嘴,低头看着地面。凉子早就作好准备,如果大出胆敢威吓证人,就立刻要求他退庭。但就目前状况而言,他只是面露凶相,并不会有大动作。 “变成这样住进医院,请问证人当时心情如何? 增井望稍作思考时,旁听席上摇动着的扇子和手帕都停了下来。 “我很害怕。” “害怕?” “是的。我担心身上的伤治好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你父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安慰我说,一定能痊愈。” “这些照片都是你父母拍的吗?” “是的,是父亲拍的。” “为什么要拍?” “说是为了今后,留下照片比较好。” “什么时候拍的?” “我住院后的第二天。” “当时,警方开始调查了吗?” “有刑警问了我许多问题。可他们说,我说的情况和对方说的不一致。” “哪里不一致?” “我说自己受到了敲诈勒索。警察说,大出他们把这件事说成是打架。” “可是,你确实是被抢走了钱,不是吗?” “他们说是打架时顺带抢了钱,而不是为了抢钱来打我的。” “你认识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吗? ” “以前在公园附近看到过他们,但说不上认识。” “这么说,发生这起事件之前,你不认识这三个人?” “是的。不过我听说过他们的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说他们是城东三中出名的坏蛋三人帮。有四中的学生被他们敲诈过。” 神原辩护人举起一只手:“反对,这只是传言,并非有根据的事实。” “那我换一个问题。”藤野检察官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不认为那天你是在和大出、井口和桥田打架,对吧?” “是的。” “现在也这样认为吗?” “是的。” “可最后,这起事件并没有当作敲诈案件来处理,而证人你和对方通过调解作出了和解。这是为什么?” “是我父母决定的。他们认为这样比较好。” “那么,你的父母为什么会认为接受调解比较好?” “他们认为,大出即使被送进少教所,也很快就会出来。他们担心,大出会报复我。” “就为了这个?” 这时,增井望第一次看向大出俊次。不是偷偷地看,而是死死盯着他。“大出的父亲承诺付给我医疗费和慰问金。” “作为三人帮的代表,大出的父亲前来与你的家人交涉,答应会付钱,要你们不再追究那三人的责任,是这样的吗?”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的父母立刻答应了?” 增井望依然看着大出俊次。被告终于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交汇,被告的眼神立刻变得凶恶起来。 证人增井望并未露怯,还似乎对对方的反应比较满意,慢慢眨了几下眼睛,又将视线转回凉子身上。 “我可以转述我父母的话吗?” “当然可以。” “我父母说,大出的父亲不像个正经人,跟这种人少纠缠为妙。对方的律师倒很明白事理,还是早点以调解方式了结吧。” 旁听席上发出毫无顾忌的哄笑,大出俊次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对于父母的决断,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很害怕。” “你是怕大出他们三个人,还是怕大出的父亲呢?” “都怕。” 旁听席再次响起笑声,甚至带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大出动了动身子,神原辩护人对他说了句话,他又低下了头。他的脸依然通红,一只手时而握拳时而张开,似乎很难平静下来。大出的反应正是藤野检察官希望看到的。你想揍增井吧?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没人制止,你一定会扑过去对增井拳打脚踢,对吧? “你现在依然很害怕?”她问证人增井望。 “是的。”增井望点点头。 “可是,你还是来这里出庭作证了。你的想法是否发生了某种改变呢?” “是的。因为大出的父亲被捕了,虽然他犯的罪与我无关。” “因为他现在仍被拘留,就算你针对大出的暴力行为当庭作证,他也无法闯到你家来威胁你,对吗?” “反对。”神原辩护人一板一眼地说。 “反对有效。”井上法官也作了机械式的应答。 凉子微笑道:“大出父亲的身影从本地区消失后,你内心的恐惧也随之消失了,是吗?” “即使没有完全消失,也确实轻松多了。” “那么,你的想法之所以会发生变化,还有别的理由吗?” 回答这个问题前,增井望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认为除了我,应该还有其他受害人。我绝不能保持沉默。” “你想将自己受到的暴力伤害公之于众,让陪审员们了解被告的真面目,是吗?” “是的,还有……” 证人又颤抖了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子。 “我想让大家知道我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或许有人会说,既然已经接受调解,那就快点忘掉吧。可我办不到。” 说出“可我办不到”时,他的嗓音变得嘶哑。 法庭安静了下来。 凉子有意留了一段空白时间,随后继续问道:“那你不担心在此作证后,又会遭到被告的嫉恨,被他殴打吗?” “肯定会担心。但今后如果我又被大出打伤,我父母绝对不会再次调解了事。今天在场的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父母知道你来参加校内审判吗?” 凉子原本以为他一定会作出否定的回答,可谁知竟猜错了。 “之前我隐瞒了很久,可今天一早就向父亲讲明了情况。现在,我父亲也来旁听了。” 话音未落,旁听席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大声说道:“我就是证人的父亲。” 藤野凉子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之色,只得慌张地将视线落到陈述书上。“是这样啊。这么说,你父亲完全理解你希望出庭作证的决心,并大力支持你,是吗?” 证人增井望回头望向依然举着手的父亲,对他点了点头。他父亲也用力点头,放下手,在其他旁听者的注视下,平静地坐了下来。父亲的果断举动,似乎给了增井望莫大的勇气。 “是的。我父亲理解我。他还说,如果柏木真的是被人杀死的,就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柏木的事件,发生在你这起事件之前不到两个月。请不要认为,如果你能尽早将自己的事件公之于众,受到谴责的大出就不会杀害柏木了。” “可话虽如此,我知道大出他们干得出杀人这种恶行。” 旁听席上嘈杂声四起。大出俊次怒火中烧,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原辩护人揪住他的衬衫,让他坐下。由于用力过猛,大出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 “被告,肃静!”井上法官的训斥立刻飞了过来。 “不过,他们就算杀人,估计也不会是故意的。”血色回到了增井望苍白的脸上,语气也坚定了许多,“也许只是恶作剧过了头,没有想到对方会死去。我当时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们对我又打又踢,还一直笑个不停。我想,他们也是这样对待柏木的吧。” “反对!” 神原辩护人话音未落,井上法官便开口了:“这番言论只是证人的猜测,请各位陪审员忘掉这一发言。”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她悄悄对证人使了个眼色。增井望眼中闪出一道光芒。 看到证人的眼神,凉子十分满意。 “检方的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为了鼓励证人,她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增井望。 旁听席一片嘈杂,神原辩护人等待片刻后才开口:“证人并不认识大出,是吧?” “是的。”增井望的回答又带上了颤音。 “也不是朋友,对吧?” “对。” “遭到大出、井口和桥田的暴力袭击,只是由于你很倒霉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上了他们,不是吗?” “是的,没有其他的缘由。” “他们三人对你拳脚相加的时候,也许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 “是的,估计就是这样。” “你受害的原因只是运气不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原因,是吗?” 增井望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理解这一连串问题的含义。 神原辩护人提示道:“比如,你有没有主动挑衅大出他们?” “绝对没有。” “你也没有主动接近 他们,比如主动向他们搭话?” “没有。” “在受到他们伤害前,你不认识他们。这一点没错?” “没错。” 神原辩护人点点头,吐出一口气:“你觉得自己的性格是内向还是外向?” 证人脸上又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是属于活泼还是安静的那种?” “安静的。” “你是个小个子吧?其实我也是。”神原辩护人微笑道,“性格安静,个子矮小的人,往往会成为被嘲笑、欺负的受气包。男生之间这种情况尤为严重。请问证人是否受过大出之外的学生――譬如四中同学的嘲弄和欺负呢?” 证人有点不太高兴:“这和我遭遇的伤害事件有什么关系?” 凉子举起手,站了起来:“我反对,辩护人的提问毫无意义,是在侮辱证人。” “辩护人,”井上法官厉声问道,“你想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什么?” 辩护人立刻作出回应:“我想证明的是,检察官意图追究被告罪责的柏木卓也事件,与增井望事件从本质上完全不同。” 井上法官点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的死和他与被告的感情对立有关。然而,增井证人和被告之间并不存在感情对立。增井望不认识被告及其同伴,暴力事件发生前,他们没有任何来往。被告只是认为正好路过的证人身材瘦小,性格文弱,是个极佳的敲诈对象,于是对他动用暴力,致使证人身受重伤。这是一种突发性的暴力行为,而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事件是有计划的暴力行为。这两起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我希望各位陪审员不要只注意结果,要关注暴力事件发生的原因和过程。” 旁听席上寂静无声。在通过随机抽签得到旁听机会的人们之中,有一些是看到昨天的电视节目才开始关注校内审判的。这些凑热闹的人还是第一次领教神原辩护人的口才,难免会目瞪口呆。 “我可没受过同学的欺负!”证人脸色微变,反驳道,“只偶尔受到点嘲笑罢了……” 部分旁听人员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又笑了起来,惹得凉子瞪起眼睛,扭头扫视了一圈。 “我从未受过欺负,二月那次也是头一回遭到敲诈。” “明白了。我的提问到此为止,谢谢。”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 等到旁听席恢复平静后,凉子慢慢站起身来。 “法官,我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她立刻将视线停在了证人增井望的脸上,“增井,你现在对大出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有话想说就直说。把那些别人让你忘记的事,全都说出来。 “我希望他在法庭上说真话。” “你是说,在柏木事件上,要老老实实承认事实,是吗?” “是的。不过,如果确实没有关系,说没有关系就好。希望他坚持住。” “希望他坚持住?” “是的。如果大出觉得麻烦自暴自弃,连没做过的事情都承认下来,那就和听从别人,将有过的事情说成没有的我一样。我觉得这要不得。” 这不是身为检察官的凉子希望听到的话,却是作为初中生的她所期待的。 “还有……”增井望脚在发抖,音量变小了,“这次校内审判结束后,希望他能向我道个歉,哪怕一次也行。” 被告逃避似的一直低着头。 “谢谢!”凉子坐了下来。 增井望向法官和陪审员们低头鞠了一躬,离开了证人席。他并没有走向旁侧的出入口,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旁听席一侧的通道,朝体育馆后方走去。他父亲从旁听席上站起身,分开其他坐着的旁听人员,目不斜视地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走到儿子身边后,父亲抱住了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人就这样一起走出了体育馆。 “怎么这样啊……”佐佐木吾郎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嘀咕道,“老爸说来就来,事先打声招呼不好吗?” “估计小望对他老爸说的时候,还不知道他老爸会来旁听。”一美的语调相当柔和。 藤野凉子静静调匀自己的呼吸。增井望是检方最后一名证人。所有的牌已经全部打出去了,今后只能依靠交叉询问来反击对方,将胜负赌在最后的宣判上。 “请传唤辩护方证人。”井上法官喊了一声。野田健一朝边门跑去,身影消失后,却迟迟不再出现。是不是证人迟到了? 这个今野努到底是什么人? 也许证人不在休息室,而是在旁听席上?凉子的视线扫向后方,突然看到一张出人意料的脸。那人低着头,坐在旁听席前方三分之一处的靠边位置,头发剪得很短,简直像个男孩子。她身穿t恤衫加牛仔裤,似乎在装扮上下了一番工夫,让人差点认不出来。 三宅树理的右边坐着她的母亲,左边则是陪伴她的尾崎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心血来潮来旁听了?因为今天要询问大出俊次本人吗? 「藤野,你相信我吗?」 三宅树理没有注意到藤野凉子的目光。那件白色t恤穿在她瘦弱的身上,显得有点肥大,飘飘荡荡的。 “让大家久等了,这位是辩护方的证人今野努先生。” 伴随神原辩护人的介绍,一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入场了。凉子觉得这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一年要穿三百天西装的主儿。 “请证人入证人席。” 凉子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是自己认识的绀野,西装领子旁隐约可见的徽章应该是…… “请允许我确认你的姓名。你是今野努先生,对吧?” “是的,我是今野努,受到本法庭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邀请,作为证人出庭。” “首先,请你宣誓。”面对一个陌生的大人,井上法官的语气相当郑重其事。 证人嗓音清澈,口齿清晰,年龄四十上下,体格强健,虎背熊腰,像个运动员。 法官审理该证人的陈述书后,神原辩护人开口了:“我首先要问,今野努先生,你是本校学生的家长吗?” “不是。对这所学校而言,我是个无关的外人。” “请教你的职业。” 刚才凉子瞥见的徽章果然是真货。 证人回答道:“我是一名律师。” 旁听席立刻轻微地喧嚣起来。? “我通过司法考试,取得律师资格,到今年正好十年,现在从属于东京第二律师协会。”今野证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面对旁听席的聒噪反应,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不无自得的神色。 神原辩护入站起身来,开始他的主询问:“今天,整个法庭都为先生的到来感到惊讶。” 证人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因为货真价实的律师出场了?” 神原辩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感谢您能参加我们的校内审判。” “请多关照。在正式开始询问之前,我想对陪审员们说几句话。法官,我可以说吗?” “哪方面的?” “对于即将开始的检方、辩护方询问,我作好了回答的准备。但是,在回答询问之前,我想首先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请吧。”井上法官说道。 “各位陪审员,你们辛苦了。” 证人对九名陪审员微微鞠了一躬。除去惊呆了的胜木惠子,所有陪审员都还了礼。 “我并非应神原辩护人之邀的辩护方证人。真正的证人是我的委托人。我是受那位委托人的委托,代理他出 庭作证。”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的委托人并非此次校内审判的被告,而是在校外真正的法庭上受到起诉,被追究罪责的人。我的工作则是在那场公开的刑事审判中,关注我的委托人是否受到公正的裁决,在必要时运用适当手段保护他的合法权利。” 陪审员们眨着眼睛注视着今野证人。 “我的委托人涉及的违法行为牵连了许多相关人员。其中,有的已经遭到起诉,有的尚在接受调查。那是一起相关人员众多,犯罪现场不止一处的复杂事件。到目前为止,刑事侦查尚未结束。” 今野证人暂停片刻,看了看陪审员们的脸。 “我是在这样的事件背景下来到这里的,这很关键,希望各位能够理解。我将在尊重委托人意志,符合委托人意图的前提下,尽可能坦率地回答证人询问中被问及的问题。倘若遇到与委托人在校外被追究的罪名,即遭起诉的违法行为直接相关的问题,或者遇到可能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的问题时,我将不予回答。还有,即使委托人认为我可以回答,可我觉得作出相关证言可能舍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时,我也将不予回答,或只作部分回答。” 看着陪审员们一张张绷紧的脸,今野证人露出笑容。 “不过,有一点请大家务必理解,我绝无轻视校内审判的意思。这也是委托人――被告的意愿。他虽然正受到拘留等待审判,却非常希望到这个法庭来作证,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各位陪审员。请大家理解我的委托人真诚的心意,拜托了。” 今野证人又鞠了一躬。全体陪审员再次还以一礼,这次胜木惠子也在其中。 “井上法官,多谢了。”今野证人也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回过头看向神原辩护人,“请开始吧。” 平日里一向伶牙俐齿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竟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镇静一点。”今野证人小声说道。几个坐在旁听席前排的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呃……今野先生。” 神原和彦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不多见。但藤野凉子没法轻松地嘲笑他,毕竟来到现场的是真正的法律专家。 “称呼我‘今野证人’就行。”证人微笑道。 “好的。下面我开始向今野证人提问。” 助手野田健一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大出俊次一脸茫然:听这家伙刚才的长篇大论,其中提到的“被告”好像不是我。 “今野证人,你能告诉我们委托你来此作证的人的姓名吗?” “不能。” ―开始便立刻遇到了“无可奉告”的问题。 “我不能在此场合公开委托人的姓名,理由我刚才说明过了。” “在接下来的询问中,我们该如何称呼此人?您有什么较好的建议吗?” “用‘我的委托人’或‘你的委托人’来称呼,你看如何?” “明白了。你是出于何种缘由为你的委托人辩护的?” “在法院受理针对我的委托人的起诉时,我被法院选为被告的指定律师。在我提供的书面证据第一页,有委托人的‘指定律师申请书’复印件。” “就是这个,对吧?”神原辩护人翻开这一页,高高举起,上面涂黑的部分应该是委托人的姓名。 “是的。” “你的委托人是以什么罪名被起诉的?” “起诉的罪名有好多个,我可以只举出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吗?” “可以。” “焚毁现居建筑物。” 凉子的心”噗通”猛跳了一下。估计坐在旁听席上的一些大人也会为此感到心惊。旁听席又聒噪起来,陪审员们倒没什么反应,或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故意点燃有人居住的房屋,企图将其烧毁。”今野证人向陪审团解释道。陪审员们的脸上都现出理解和惊讶的神色。 坐在凉子身边的佐佐木吾郎喉咙里漏出呻吟声。萩尾一美僵在原地,保持着拔分叉头发的姿势。 “那起纵火案是何时、何地发生的?” “今年七月一日凌晨一时许,发生在大出胜家中。” 旁听席上的吵闹声更大了。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高声喊道:“肃静!请保持安静。” “大出胜就是此次校内审判的被告大出俊次的父亲。”证人继续说,“在那起火灾中,大出家的房屋全部焚毁,而我的委托人被指控为亲自去大出家放火的犯人,对此,他已主动认罪。” “那么,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要去大出家放火呢?” “有人委托他这么做。” “是谁委托他的?” 今野证人微笑道:“我不能回答。” “媒体报道过此案,当地人一般都有所了解。就算这样都不能说吗?” “新闻报道未必是事实。”今野证人反驳道,“是什么人于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委托我的委托人点燃大出家的房屋并将其焚毁,无论是对我的委托人,还是对因同一事件受到起诉的大出胜,都无疑是庭审争议的焦点。因此在目前阶段,我无法作出回答。” “明白了。你的委托人以前和大出胜有来往吗?” “没有。” “那么,在大出家纵火后,你的委托人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钱报酬。” “他是为了赚钱去放火的,对吗?” “是的。直白一点说,我的委托人就是干这种勾当的。”今野证人扫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各位,你们听说过‘掀地皮’吗?” 包括竹田陪审长在内,有零星几名陪审员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今野证人也对他们点点头。 “在如今经济景气,大都市内地价飙升的形势下,这个词频频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大家应该会有所耳闻。不过我还是费一些口舌,在此对这个词作一番简要的说明。” 这时,野田健一悄悄站起身,将辩护方的黑板拖到前面。他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掀地皮”三个字,又悄悄坐了回去。由于紧张,他的字写得歪歪斜斜,走路的姿势也很不自然。 “谢谢!是的,就是这三个字。”今野证人对野田健一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掀地皮’,指的是在违背本人意志的前提下,将建于某土地的住宅租户,或租用某土地建造住宅或店铺、并居住其中或经营商店及企业的人们从该土地上强行赶走。那么,这种粗暴的行为意图何在?” 今野证人来到前方,像是要亲自来写板书。 “土地所有权人――通称‘地主’,具有根据自身意愿自由出卖、出租或使用该土地的权利。若地主在该土地上建造民居并出租,那依据租赁合同,租户也会得到相应的权利。这时,地主必须尊重租借人的权利,切实履行合同条款。然而,时常会出现地主遭遇某种变故,希望解除租借合约或不愿续约的情况。此时地主必须事先通知租户,并履行必要手续,比如支付一定的搬迁费用。在多数情况下,手续都会顺利办妥,但偶尔也会发生问题,例如租户拒绝搬迁,出于种种缘由无法在地主希望的时间内搬迁,搬迁补偿费用谈不拢等等。地主和租户毕竟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些问题在所难免,双方能协商解决还是比较理想的。可谈判破裂后,地主一方会去骚扰租户,使租户难以留在土地上,从而达到驱赶租户的目的。这种行为便是‘掀地皮’,承接此类业务的个人或团体会被叫成‘掀地皮的’。” 陪审员们零零星星地点起了头。 “刚才,我用了‘地主一方’这样的表达方式,因为采取‘掀地皮’行为的并不仅限于地主。有时,即使地主本人没有这样的意愿,介 入地区开发的房地产开发商也会使出类似的手段。甚至会有外人看中某块土地的升值空间,用‘掀地皮’的方式赶走租户,使地主收不到房租,逼迫其变卖土地。实际情况多种多样,请各位陪审员不要误解,别以为每个地主都是贪得无厌的坏人。”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 “房地产本就是高价商品,在如今地价飞涨的年代,价格更是高得吓人。因此,与房地产相关的冲突事件正在不断增多,甚至酿成亲属间同室操戈的悲剧。大出家的案件就属于此类。” 今野证人竖起右手食指,举到脸旁。 “亲属中的某一人拥有土地所有权,并在该土地上建造房屋,与家庭中的其他亲属一同居住。” 他又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两手靠拢。 “欲将该土地当作资产变卖的某家庭成员,与拥有土地所有权的另一家庭成员之间发生意见冲突,协商后也未能取得一致。前者便雇佣了我的委托人,结果在烧毁房屋的同时,导致了亲属的死亡。这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剧。”今野证人加强了语气。 “在‘掀地皮’行为中,纵火是一种经常使用的手段吗?” “房屋烧毁后就无法居住了,因此纵火确实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手段。但纵火可能殃及邻居,甚至造成伤亡。所以作为终极手段,往往不敢轻易采用。” “你的委托人却是这方面的专家,是吗?” 今野证人用认真的眼神回望一脸天真的神原辩护人,说道:“是的,我的委托人是个老练的行家。” 法官席上的井上康夫皱起眉头,现出厌恶的神色。 察觉到这一点的今野证人立刻转向井上法官说道:“称其为‘专家’或‘行家’确实不够谨慎。我的委托人犯了法,对于他的恶行毫无辩解的余地。但是,我希望正处于成长期的各位冷静思考,努力理解,人是各式各样的。有人选择了我的委托人这样的生活方式,并拥有与此相应的自豪。” 神原辩护人似乎正等着这句话。他立刻接过话头:“具体而言,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而自豪?” 停顿一拍后,今野证人大声回答:“自己经手的案子从未出现过火灾伤亡,即绝不伤害人体。” “在有人居住的房屋内纵火,有可能做到不伤害人体吗?” “在大出家的案子之前,我的委托人从没有伤过人。他承认总共实行过十起纵火案,只有大出家这一起案件死了人,因此可以认为,我的委托人没有前科。” “他之前没有被警察盯上过,对吗?” “可以这样说,即使被盯上,也没有被抓到过把柄。” 神原辩护人缓缓点头。“这样的作案――或者说纵火手段,是你的委托人特有的吗?” “是的。我的委托人因此得到了专用称号。他作案时,能让建筑物里的人立刻发觉火灾,迅速逃离现场。为此,他放的火在引人注目的同时,又能得到良好的控制。” 野田健一又开始写起了板书,字迹依然是颤抖的。凉子的手也在发颤,于是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原来如此,今野律师果然是“烟火师”的辩护人。 “可是,大出家那次,他失败了,对吧?” 今野证人看了一眼大出俊次。“是的。大出胜的母亲,俊次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我的委托人为此事感到深深的遗憾。” 大出俊次脸上并没有怒色,只是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你的委托人作为一名‘烟火师’,为了不出现一名死者,肯定动了不少脑筋吧?” “是的。”今野证人也像早就等着辩护人这个问题似的,立刻答道,“具体细节,我在此无法说明。但我告诉大家一点,关键不在于技术,而是在于委托人的细致用心。”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委托人在每次作案之前,一定要与目标住宅里的住户一一见面。一般只是看看对方相貌,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 神原辩护人眨了一下眼睛:“见面?特地登门拜访吗?” “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只有在见面之后,才能将完成委托必需的信息一一铭记在心。不是几楼住多少人这种干巴巴的信息,他必须了解住户在建筑物内是如何生活的。” 陪审团中的山野纪央像是遭到了打击,浑身微微一颤,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自己面对的不是空荡荡的建筑物,而是活生生的人。而自己要做的事,很可能会夺走人们的生命。你的委托人正是为此才特意前去与建筑物中的住户见面,对吗?” “是的。但即使他这样做了,也不能减轻他的罪名。还有,如果住户中有病人、老人或孩子,就必须为他们提供避难的帮助,预先踏勘可以为此确认现场细节。” “可是,万一被对方记住自己的长相,不就麻烦了吗?” “是的。他说,这样的风险在所难免。” 终于听出点名堂了。凉子的膝盖抖得厉害,根本止不住。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自己的脚。 “你的委托人一直是这么做的?” “是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一次例外都没有?” “没有。” “在大出家作案时,你的委托人也事先去拜访过?” “拜访过。” 神原辩护人挑衅似的轻轻扬起下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委托人总共去大出家勘察过三次现场,第一次是在去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 整个法庭都炸开了锅。井上法官不得不猛烈敲打起木槌。 今野证人提出要喝水,野田健一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证言中断了一段时间。喧闹平息后,旁听者和陪审员们都难以掩饰内心的惊恐和激动。 神原辩护人重新开始询问:“你的委托人具体是在几点,以怎样的方式拜访大出家的呢?” “他与参与此次行动的两名同伴一起受大出胜的邀请,以打麻将的名义前去拜访。大出家有专用麻将室,里头设置有高档麻将桌。三人到达大出家的时间是将近晚上九点,离开时已是凌晨两点多。” “在大出家滞留的时间相当长。” “因为要打麻将。”今野证人微笑道,“这倒不是纯粹的借口。顺便一提,那天的麻将只有我的委托人一个人在输。毕竟另有目的,他有点心不在焉了。” “那天夜里,你的委托人去大出家的目的,在于查看房屋结构并与家人见面,没错吧?” “是的。他们一到大出家,大出夫人就出来打招呼,还在大出胜的引导下,在他母亲的房间里见到了他母亲。” “和俊次见过面吗?” “和夫人一样,大出胜也叫了俊次,可他并没有露面。据说大出胜为此十分恼火,斥责他不出来向客人打招呼,太不像话了。” “那次拜访时,你的委托人几乎一直在麻将室里吗?” “是的。但他曾以上厕所或活动腿脚为借口,瞒过大出夫人走出麻将室,去各处查看,每次花的时间都很短。” “这样就能完成勘察任务了?”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还有,听说当天他拿到了房屋设计图。房屋竣工至今已超过三十年,设计图十分陈旧,改造和重新装修的部分都未反映在图纸上。那份图纸只能提供大致的情况。” “在拿到设计图的同时,你的委托人应该从大出胜那里得到了家人居住位置的情况。” “是的。” “厨房在哪里,浴室在哪里,俊次的房 间在哪里,等等。” “是的。不过,我的委托人还说,光有这些信息还不够,为了加强实际感受,必须用自己的眼睛一一观察、确认。有人实际居住的房间,往往会有一些不到现场无法了解的情况,例如家具电器的摆放位置,设计图上画着的窗户有没有堵住,等等。” 神原辩护人放下文件,两手空空地站立着。他脸上的表情表明,目标已经明确,不必拐弯抹角,只要发起最后攻击,定能一举拿下。 “这么说,你的委托人当天一直没能见到俊次?” “听说大出胜利用麻将室的电话,还吩咐他夫人去叫了俊次好多次,但他就是不肯露面。大出胜还发火说,今天叫那小子不要出去,他就闹起了别扭。我的委托人还和同伴一起安慰过大出胜。” “见不到俊次,你的委托人不会很为难?” “倒也不会。即使当天夜里见不到,以后还会有机会。因为正式行动要到半年之后,我的委托人不必太着急。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今野证人慢慢说道。 “偶然的机会?” “我的委托人要喝水,去厨房时遇见了俊次。” 神原辩护人也缓缓地问道:“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时,放在厨房的小电视机正播放着nhk的新闻节目,那天夜里在下雪,对吧?大雪一直下到天亮。” “是的,首都圈播报了大雪预警。” “据说那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气象图,就是nhk报道天气时常见的那种。”今野证人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四方形,还指了指左上角,“播出新闻和天气预报时,屏幕的这个位置上不是会显示时间吗?” “嗯。是的。” 陪审员们都在点头。 “我的委托人看到电视机时,时间显示为凌晨4020电子书零八分。” 野田健一立刻在黑板上写下“0:08”。 “我的委托人说,他从小就拥有超群的视觉记忆能力。这和他成为‘烟火师’有没有关系,我不得而知。不过,看到过的场景他绝不会忘记。尤其对于数字,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他肯定不会记错。” 旁听席不再喧闹。听到这番证言后,大家都在干咽唾沫。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说,“就是说,在去年圣诞夜变更日期后,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4020电子书零八分,你的委托人在本法庭被告大出俊次家的厨房里见到了被告。是这样的吗?” “是的。” 被告眼睛瞪得很大,举起手挠了挠头。他将脑袋偏向野田健一,低声说了句什么,野田助手立刻对被告说:“请安静一下。” “你的委托人到厨房去的时候,俊次已经在那里了,是吗?” “是的。”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当时俊次在厨房里做什么吗?” “他在用微波炉加热什么东西。我们会经常这样做吧?将盘子或盒装食品放入微波炉,设定好时间,在一旁等着听‘叮’的一声。” “俊次在这么做?” “是的。” “那你的委托人做了什么?” “我的委托人对俊次说了声‘晚上好’,我刚才也说过,委托人之前和俊次没有见过面,只是从年龄长相上推断出,对方应该是大出胜的儿子,所以向他打了个招呼。 “当时,俊次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真的在闹别扭,没有搭理我的委托人。”今野证人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委托人对他作了自我介绍,不过没有报上姓名,只说是‘环球兴产’公司的。这是一家与大出家的案件相关的企业。他对俊次说,他和同事一同受邀前来打麻将。” “俊次呢?” “据说摆出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被告现在也是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微波炉很快就响了,俊次从微波炉中取出东西,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便跑出了厨房。厨房外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我的委托人当时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 “你的委托人没有和俊次交谈过,是吧?” “是的。” “当时的俊次给你的委托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正像大出胜说的那样,是个闹别扭又不爱搭理人的男孩。不过呢,这个年龄段的男孩都是如此,所以他没有放在心上。”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俊次当时穿的服装吗?” “是一身蓝色的薄运动服,光着脚,连拖鞋也没穿。” “在家中穿的休闲服装,对吗?” “是的。我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也穿这样一身。”看到陪审员个个表情紧绷,今野证人又笑了笑,“俊次似乎很困,我的委托人觉得这大概是他不爱搭理人的原因。” “他很困?” “是的,一脸倦容。运动服是皱的,乱蓬蓬的头发特别翘,似乎之前一直在自己房间睡觉,觉得饿了才下楼去了厨房。这很平常,不是吗?” “完全是随随便便的状态?” “是的。” “有没有马上要出门,或刚刚从外面回来的迹象?” 明知没什么用,但凉子还是举手表示了反对:“法官,辩护人在询问证人的意见。” “反对成立。”井上法官机械性地应了一声。 神原辩护人继续问俊次走出厨房后,你的委托人又做了些什么?” “继续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他对大雪预警非常关心。” “他在厨房里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天气预报结束,也就是4020电子书二十分。然后’我的委托人就回到麻将室,对大出胜说,‘我见到你儿子了。’意思是说,与家庭成员见面的任务在当天夜里已经全部完成。”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大出胜是怎么回答的吗?” “大出胜说,‘那小子没跟你好好打招呼吧?’他显得很生气,似乎觉得作为俊次的父亲很没面子,还重新解释了一遍,‘我今天不许他外出,他就跟我闹别扭。’” “大出胜要求俊次不准外出,就是因为那天你的委托人要去?” “是的。他还对我的委托人说,俊次尽在外头闯祸,自己感到很头痛。” “之后,你的委托人就一直待在麻将室里?” “他后来又上了两趟厕所,顺便查看了屋内的几个地方。” “这期间,他见到过俊次吗? “没有。” “最后,你的委托人在凌晨两点多离开了大出家,对吗?” “是的。大出胜叫来出租车,我的委托人和两名同伴在大出家门口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是大出胜到门口去送他们的吗?” “是的。当时屋子里很安静,大部分房间都熄了灯。” 神原辩护人停顿片刻,今野证人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 “在此之后,你的委托人又去了两次大出家,进行实地勘察,对吗?” “是的。” “那两次,他跟大出夫人和俊次见过面吗?” “没见过。不过,当他得知,大出家聘用了两名家政服务人员,其中一名专门照顾大出胜的母亲,在他老人身体状态不佳时会住在大出家,就要求大出胜安排自己与这名家政服务人员见面。” “实际见过面吗?” “是的。后来见过一次。” “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的委托人与俊次见面不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而是在之后两次去的时候?人的记忆发生混乱也是常有的事。” “不会。和俊次见面是在首都圈下罕见大雪的夜晚,我的委托人记得很清楚。” “你的委托人于去年圣诞节凌晨4020电子书零八分,在大出家的厨房里遇见身穿运动服、光着脚、头发乱蓬蓬、一脸倦容的大出俊次。这么说没错吧?” “没错。” “谢谢!”重重吐了一口气后,神原辩护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今野证人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好样的,询问很不错。 “检方需要作交叉询问吗?”井上法官高声问道。在法庭内全体人员的注视下,凉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 今野证人给出了决定性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昨天的非公开法庭上,三宅树理面对陪审团作出证言:去年圣诞夜,她和浅井松子两人来到学校附近,观看大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于是意外看到了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一行。 三宅树理的证言在时间描述上不够精确。她们目击到的事件到底发生在十二点之前还是之后,并不明确。其实,这是凉子让她这么说的。三宅树理本想说出准确的时间,但凉子认为,遇到突发性事件还能记得准确时间,反倒会引起怀疑,还是模糊一些会比较好。反正柏木的死亡时间在4020电子书前还是4020电子书后,并没有重大的区别。 是的,没有区别。如果凌晨4020电子书零八分时,大出俊次在自己家中,由于肚子饿了,睡眼惺忪地去厨房热夜宵,那柏木到底是死在4020电子书前还是4020电子书后,还会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能在今野证人的证言中打进一个楔子吗?哪怕一个也好,就能利用这个楔子来击毁“不在场证明”了。 总不能不战而降吧? 凉子站起身来:“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还请你多多关照。”今野证人应道。 此刻,佐佐木吾郎满头大汗。萩尾一美脸色惨白。陪审员们全都低着头。只有仓田真理子满脸担忧地看着凉子。 连真理子也明白,刚才的证言无懈可击。 这样想,不就拿真理子当傻瓜了?凉子心乱如麻。 一开口,凉子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证人,在此情况下,我想同时询问今野证人你自己和你的委托人。” “哦。” “你们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校内审判的信息的?你们又是如何判断出,委托人的证言对于校内审判极为重要?” 今野证人脸上浮起柔和的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必须讲明我在真正的法庭上将如何为我的委托人辩护,这样可能会对委托人带来不利影响。再说,”今野证人微笑道,“我和我的委托人都无法判断这一证言对校内审判的重要性,只能猜测‘或许会很重要’而已。判断重要性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法庭。” “是啊,我失礼了。” 聚集到这里的人,除了我,难道全死光了?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这么安静?凉子心中暗忖着。 在如此寂静的场合,真不想问这样的问题。 “你的委托人在校内审判的法庭提供了对俊次有利的证言,估计能从大出胜那里得到某种形式的回报。比如说,在对你的委托人的公审中,作出能使其减轻罪名的证言。” 井上法官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这副神态是在表示厌恶还是愤怒,就不得而知了。 今野证人的表情显得越发柔和。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出于维护委托人名誉的考虑,我就说一下我自己的判断。在这个方面,我的委托人并没有以任何方式与大出胜达成交易。事实上,大出胜根本不知道我的委托人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出庭作证。” “这怎么可能?” “事实正是如此。” “你是律师,不是能够自由会见大出胜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说‘会见’,正确的说法是‘会面’。”今野证人和颜悦色地说,“现在,法院对我的委托人和大出胜作出了‘会面’限制,除本人的辩护律师之外都无法见到他们。在开头我说明过,委托人被起诉的这起案子牵涉到很多人员,事实关系相当复杂,刑事侦查也尚未结束。因此,法院为了防止相关人员串供或隐瞒证据,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凉子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不是大出胜的辩护律师,不能与他会面。”今野证人说。 佐佐木吾郎拉了拉凉子的裙摆,示意她不要硬撑了。 凉子扬起脸来,继续说道:“在真正的法庭上,你的委托人被追究的罪名不止一个。” “是的。” “在这些罪名中,应该也有杀人罪吧?因为大出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正是。”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今野证人立刻作出回答:“对此我应该道歉。刚才,我担心这会有损委托人的形象,所以没有点明。” “这可是事实。” “是的,不过……”今野证人稍作考虑,“有个情况我要在此说明,因为机会难得。再说,我觉得这或许对大家的校内审判有帮助。请问法官,可以吗?” “请吧。”井上法官同意了。 于是,今野证人对着陪审团,而不是对着藤野凉子一人,说了起来:“我国司法制度遵循罪刑法定原则,国家不能追究国民未经明文规定的罪责。而且,刑法意义上的‘杀人罪’需要根据采取行为并使人丧命时,嫌疑人是否具有杀人意图来判定。” 陪审员们全都听入了神。 “这个‘杀人意图’有两种,在法律上的认定标准有所不同。首先说第一种。” 今野证人竖起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被追究杀人罪的犯人,在作案时应具有杀死对方的明确意图。要验证这一点,可以根据本人的供述,也可以依据犯人是否制定过杀人计划、是否准备了杀人凶器、是否事先公开宣称要杀死受害人等类似的言行、旁证和物证来进行判断。然而……”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种情况就没那么直截了当了。犯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导致某个人死亡,却依然实施了该行为,结果确实造成了人员死亡。这种意志被称为‘未必故意’,如此致人死亡的情况一般被判定为‘具有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 野田健一走到放在前方的黑板前,写下关键词。 “谢谢!”今野证人道了谢。 “虽说都是些让人头痛的概念,还请大家借此机会学习一下。也就是说,有意识地采取某种行为,结果导致他人死亡,但在实施该行为时并没有积极的杀人意图。不过,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人员死亡,却还是以‘没什么大不了’或‘迫不得已’为缘由付诸实行,便是‘未必故意之杀人意图’的认定标准。” 一直紧锁眉头专心听讲的陪审员蒲田教子突然举起了手。 “对不起,这个有点难。” “哦,哪里不明白?” “即使没有杀人意图,也会有由于事故等原因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对吧?” “是啊。很遗憾,确实有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并不构成杀人罪吧?” “是的,不构成杀人罪。由事故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会追究过失致死罪。所谓杀人罪,是在有意杀人的情况下 才追究的罪名。” “可是,‘未必故意’也不是有意杀人,只是偶然造成了人员死亡,不是和‘过失’一样了吗?” 今野证人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问得好。可是,‘过失’致死和‘未必故意’致死还是不一样。前者的行为本身就是无意的,而后者是有意为之。虽说出现人员死亡的结果都是偶然,但后者在前期阶段,可能致死的行为本身却是故意的,并非一时马虎。人的意志在这一瞬间发挥了作用。” “哦,是这样啊。”教子嘟嚷道,“在这一点上不一样。我好像有点懂了。” 旁听席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今野证人苦笑道:“你虽然在努力地弄懂这些概念,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对犯人是否有意图的判断,依赖于犯人事先对‘自身行为会造成人员死亡’的认识程度,而这种判断是十分困难的,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必须切实地加以证明。” 连坐在蒲田教子身边的沟口弥生也点起了头。 “即便对法律专家而言,这也是个难题。老实说,我也在学习这方面的判例。因为我的委托人正是根据这一标准被认定‘具有杀人意图’而遭到杀人罪起诉的。”今野证人重新面对凉子说道,“本案的检察官认为,我的委托人已经预测到在大出家纵火会造成人员死亡,却没有改变计划,为了获取报酬实施纵火行为。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检察官的事实认定发生了偏差,大出胜的母亲没能从火灾中逃生,是我的委托人无法预测的意外变故,我准备依此为他辩护。” “就因为你的委托人是不会烧死人的‘烟火师’?”凉子问道。 “是的。”看着凉子的眼睛,今野证人微微一笑,“我听说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有时会无视真正法庭的死板规则。” “不是‘有时’,是一直在无视。”井上法官说道,“所以陪审员会在不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直接向证人发问。” 蒲田教子缩起脖子。 今野证人笑了起来:“是吗?那好吧,我现在向法官提出一个请求。我可以向检察官藤野同学提问吗?” “可以。”藤野凉子抢在井上法官之前作出答复。 今野证人看着凉子的眼睛,问道;“你为何要执著于我的委托人因杀人罪被起诉这一点呢?”目光温和,却能够深入对方的内心。 凉子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是个杀人犯,那他的证言并不可信。” 今野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感谢你坦率的回答。” 凉子垂下眼帘:“交叉询问到此为止。” “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吗?” “不需要。”神原辩护人答道。 “既然如此,就请今野证人退庭。谢谢!” 今野律师最后扫视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对他们点了点头,离开证人席,走到辩护方席位跟前。他主动朝站起身来的神原辩护人伸出手,和他握手。随后轻轻拍了一下满脸通红的野田健一的肩膀,向大出俊次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迈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沿着来的路线走出体育馆的后门。 “休庭。下午一点继续开庭。” 在法庭如同突然苏醒般的喧嚣中,只有凉子一人呆呆地坐着。时间仿佛停止了。? 午休时,被告大出俊次换上了一件笔挺的校服衬衫,纽扣一个个全都扣上,裤子也不再邋遢地挂在胯上,而是用皮带死死勒在腰间,连头发都整理过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短时间内也很难纠正过来,还显得特别心神不宁。在验证身份和宣誓的时候,他还是站没站相,说起话来嘟嘟囔嚷的。 态度端正一点好不好?凉子不由得在心中呵斥道。自己的名字总该大声地说出来吧。 “被告,请在证人席上坐……” 神原辩护人竟然粗暴地拦住了井上法官的话头:“不,被告应该站着回答问题。现在就开始询问。” 旁听席上到处有扇子和手帕在飞舞。神原辩护人绕过桌子,来到前方。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 “被告,上午今野努证人的证言,你都听到了吧?” 被告抬起下巴,点了点头。 “请回答。” “听到了。” “被告,你自己还记得去年圣诞夜的事吗?” 大出俊次哼了一声:“听人提起,觉得好像有这么回事。”他嘟囔着,用手挠了挠耳背。 “就是说,你自己并没有清晰的记忆,是吗?” “我要是记得,早就说了。” “这可是关系到不在场证明是否成立的大事。难道你没有努力回想过吗?” 被告撅起嘴,不由自主地晃动着双腿。 “那么,刚才听了今野证人的证言,你有没有回想起来?” “嗯,有那么一点。” “那天夜里,你用微波炉加热的是什么,想得起来吗?” 被告又小声地哼了一声。 “还能想起厨房遇到的那位客人的模样吗?哪怕一丁点也好。” “不记得。”被告赌气似的说,“那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谁会记在心上啊。” “对你来说,这事关重大,绝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家经常有老爸的客人来,我到了半夜才起来吃晚饭也是常有的事。”一心急,嗓音就变高了,大出俊次的孩子气暴露无遗,“怎么可能一一记……” “明白了。”神原辩护人双手抱胸,盯着被告,“被告不记得自己在去年圣诞节深夜里做的事情,是吧?明白了。下面来确认一下被告没有做过的事情,可以吗?” 大出俊次又挠了挠耳背。 “那天夜里,被告到本校来过吗?” “没来过。” “到楼顶上去过吗?” “没去过。” “遇见过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吗?” “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没见过他们?”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见过柏木卓也吗?” “没见过。” “有没有将柏木卓也带到屋顶上去?” “怎么可能……” “请回答,有没有将柏木卓也带到屋顶上去?” “没有。” “有没有将柏木卓也从屋顶上推下去?” 被告瞪起眼睛盯着神原辩护人。神原辩护人也盯着他看。 “没把他推下去。”大出俊次用朗读剧本似的腔调回答道。真是个蹩脚的演员。由于演技太差,看起来反倒像真的一样。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到底彩排过几次?他到底是怎么把无可救药的大出训练成这样的? “被告有没有杀害柏木卓也?” 陪审员们全都绷紧了脸――事到如今,用不着这样吧? 大出俊次回答道:“没有。” “可是,井口证人说,被告在柏木死后,说过‘是我干的’,还记得吗?” “谁他妈的……”一生气就禁不住高声叫喊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妥,于是马上闭上了嘴,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怎么能把这种话当真呢?井口那小子明明也知道嘛。” “这么说,被告确实是对井口证人说过‘是我杀了柏木’这样的话?” “谁知道?早忘了。谁会把那种无聊的玩笑话记在心上呢?” “你是说,即使说过,也是开玩笑的,是吗?” “当然如此。” “被告并没有杀害柏木卓也,是吗?” “你怎么啰 第六章 6 八月十九日 校内审判?第五天(全天休庭)? 凉子的模样有些古怪。 对此,藤野刚当然有心理准备。毕竟将今野努律师介绍给辩护方的就是自己,凉子应该很快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果凉子要发牢骚,说几句“不公平”“手段卑劣”之类的话,自己也只能全盘接收,谁叫自己偏袒了辩护方呢。 然而,女儿并没有发牢骚。别说指责或抗议,简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昨天的审议结束后,她的模样就发生了明显变化,眼神和表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看上去绝不是由于单纯的紧张或激动导致的。 “你听她说过些什么吗?”大清早,趁女儿们还没起床,藤野刚向妻子邦子求助。 “校内审判的事吗?” “这还用问吗?”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凉子好了。” “凉子昨晚又通宵了?” “自从开始组织校内审判,她几乎每天都在开夜车。难道要我一直对她唠叨个没完吗?” “奇怪了…藤野刚嘟囔道,“昨天庭审结束得早,可她回来得特别晚。” 凉子一直到天色彻底变黑之后才回的家,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出于父亲对女儿的担忧,藤野刚原本想和她一起回家,所以庭审结束后在操场角落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女儿出教学楼,便只好先回家。 “从那以后,她就基本没说过话。” 吃晚餐时,凉子也相当心不在焉。吃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不停地打电话。藤野刚看到电话主机的通话灯一直在闪烁,还颇为担心地看了许久。 邦子脸上露出正在斟酌字句的表情:“是叫‘公诉意见’吧? “怎么了?” “她说该准备了,心里想的全是这个。” 藤野刚觉得应该不止于此。 “你看她脸上,简直像犯人彻底招供后的表情。” 邦子瞪起眼珠子:“不要打这种不吉利的比方。” 藤野刚一连几天都去学校旁听,手头的工作全都推给了同事。今天全天休庭,本该早点去警察署上班,可他还在磨蹭。他总觉得不看到凉子的脸,和她说上几句话,心里就不踏实。 上午八点左右,凉子终于走出房间,径直跑进浴室,不一会儿又用浴巾擦着头发跑了出来,估计是冲了个淋浴。 “哦,早啊。”由于睡眠不足,凉子的眼皮有些发肿。 藤野刚刚想问“你的脸怎么了”,可没等他说出口,翔子和瞳子也都起床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吃过早饭,凉子又跑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校服。出来时,肩上还背着书包。 “要出去吗?”母亲邦子问道。 “是的,中午会回来。” “去学校?” “嗯……” “一个人出门,没事吗?” “我陪你去。”说着,藤野刚站了起来。 凉子并未拒绝,对母亲说了声“我走了”,便朝大门走去。 来到门口,凉子蹲下身子换鞋。 “爸爸送你去吧,说不定记者们还在那儿守株待兔。” “没事,我不去学校。” “哦,我想也是。” 藤野刚早就听出凉子刚才那个“嗯”是假的。我可是专业的,才没那么好骗。 “你要去哪里?” 凉子把运动鞋的鞋带系得端端正正。 “今天休庭吧?休息一下不好吗?” “有些事必须做。” “要去哪里?” 凉子站起身,背对着父亲说:“野田家。” 藤野刚在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可以理解:“事到如今,还要和辩护方商议吗?” 凉子的手搭在门把上。 “打算撤诉吗?” 握住门把时,凉子的后背显得有些僵硬:“怎么可能。” “那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无论凉子多大了,也不管她多么优秀,对藤野刚而言,她依然还是个小孩。然而,这个女孩此刻猛地回过头,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 “我会在明天的法庭上公之于众。” 藤野刚也开始穿鞋:“你等一下,我送你过去。” “野田又没被媒体盯上,不用那么紧张。” 父女两人一跑到街上,附近一根电线杆背后就跑出一男一女,大概是记者和摄影师。藤野刚搂住女儿的肩膀,将追上来打招呼的一男一女扔在一旁,两人一起坐进一辆正好路过的出租车。 “很近的……” “这种情况下,需要故意绕点道。” 直接开过去只需支付起步价,然而,他们故意让出租车兜了几个圈子。 “为什么野田没被盯上呢?” “不知道,或许因为他不起眼吧。”凉子的视线很僵直。 “你们要商议什么?” 没有回答。藤野刚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女儿的反应,见她不想回答,也就不追间了。 “有什么爸爸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凉子立刻回答后,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还没进入野田家所在的地区,为了谨慎起见,藤野刚叫停了出租车。凉子也默默地跟着下了车。 两人边走边留意周围的动静。走上一条两旁都是外观相似的商品房的大道,凉子指着一栋二层建筑说:“就是那儿。” 这时,一辆小汽车从路的另一头缓缓驶来,放慢速度后停在了野田家门口,副驾驶座位旁的车门打开’神原和彦从车上跳了下来。 一下车,神原便发现了凉子和藤野刚,脸上的表情也变了。 这孩子看上去也很累。和凉子不同,尽管他的眼皮也有些肿,却没有倦怠之色,只是单纯的疲劳。他身上的力气似乎全跑光了,就像完成重大任务后突然放下心来。 藤野刚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检方尚未举手投降,审议并未结束,他为什么会感到放心呢? “早上好!”神原和彦对藤野刚鞠了一躬。野田家的大门打开,野田健一探出头来。他没有向藤野父女寒暄,而是对神原坐的那辆汽车的司机打了个招呼。藤野刚感到十分惊讶。 “爸,你别管了。”凉子快步朝辩护方两人走去,你还是快点去上班吧。这几天你一直来旁听,工作都推给绀野了吧?”她又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补充道,“不是今野律师,是我认识的那个绀野。” 藤野刚极力装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站在野田家门口的神原和彦却蜷缩起了身子。凉子声音很小,他应该听不到吧?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胳膊,凉子追上他们,还对汽车司机招呼道:“早上好,河野先生。” “请进!”健一也向那人招呼道,然后才对藤野刚说,“早上好,对不起。” 需要道歉吗? 那个叫河野的男人下了车。 “车在那里停上三十来分钟应该没事,请吧。”野田健一说完,逃也似的缩回屋子里头去了。头顶上二楼窗户的窗帘被拉开,有个人影晃动一下,窗帘又很快被拉上了。那估计是健一的家人。 三个初中生消失后,路上只剩下藤野和河野两个男人。 “呃……我说……” 这个叫河野的人穿着衬衫,没戴领带、裤子和皮鞋看上去相当值钱,年龄大概五十不到一点。 “你是凉子,不,藤野检察官的父亲吧?” “是的,我是凉子的父亲。” “呢……我……” 他拍了拍衬衫和裤子的口袋, 慌慌张张地跑回到汽车边,打开驾驶室的门,拿出一件外套。 “名片,名片。”他一阵忙乱,搞得满头大汗,“其实,我是干这个的。” 接过他递上的名片,藤野刚皱起了眉:“调查侦探事务所?” “是的。说是你藤野先生的同行,好像有点厚颜无耻。”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听凉子说起过。” 藤野刚看看名片,再看看河野的脸,又将视线移到野田家的大门上,问道:“你也要参加凉子他们的商议吗?” “哦,这个嘛,呃……”河野挠了挠头,汗水从他的脑门上淌了下来。 这时,大门突然打开,凉子现身道:“河野先生,你快点。”催了一声侦探后,凉子又朝自己的父亲发难道:“爸,你别在这儿捣乱了。” “什么?我捣乱?” 凉子指着父亲说道:“辩护方不是利用过你这个大人了吗?难道我们就不能用一会儿吗?” 就在藤野刚目瞪口呆之际,那个叫河野的侦探挠了挠头,说了声“对不起”,便走进了野田家。 这到底是要干吗呀?? 城东警察署少年课的办公室里,早会结束后,佐佐木礼子呆坐在好多天堆积起的一大堆文件前,极力克制着打哈欠的冲动。 “大清早就这副模样,可不是个好兆头。” 听到庄田警官不无揶揄的招呼,礼子笑了:“唉,大概是热伤风了吧。” “那是,每天都跑体育馆,能不热伤风吗?” 佐佐木礼子的眼前,摊放着旁听校内审判时记的笔记,以及根据这些笔记开了个头的旁听报告。虽说不能为此影响本职工作,可昨晚她也在写这些材料,还边写边重读以前的内容,不知不觉又几乎干了个通宵。 “快要终审了吧?”庄田警官倒了杯凉茶递给礼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是啊……虽说今天的休庭属于突发事件,但审议的难关应该已经过了。” 到昨天针对被告本人的询问为止,证人询问的阶段接近尾声。重要证言悉数出现,判决的方向基本明确。 为了大出俊次,神原和彦在辩护中使尽浑身解数。现在,礼子对这个长着女孩脸的小个子少年起了敬畏之心。 神原和彦揭示了大出俊次不在场征明成立的可能性,确定校内审判发展的方向。作为辩护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功德圆满了,可他没有满足。他并未将大出俊次塑造成一个纯粹受冤枉的牺牲品。为了证明大出遭人陷害的可能性,他还使出狠招,让大出充分认识到自己是个即使遭人陷害也无话可说的坏蛋。这番毫不留情的指责,使他的辩护变得完美无缺,无懈可击。 礼子昨天也去旁听了,还跟随津崎先生一起去探望被救护车接走的三宅树理。即使没见到树理本人,也和尾崎老师交谈过一会儿。 “三宅没事。她很理解今天听到的内容,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听到神原辩护人的那些话,坐在旁听席上的树理心头会涌出怎样的感情?她能理解神原这么做的目的吗?能理解神原是为了谁,才如此无情地指责被告吗? 神原是为了你,是为了让你听到这一切,才那样问的。 树理她明白吗? “佐佐木警官?” 听到喊声,礼子回过神来,慌忙用手擦了擦眼睛,说道:“明天将发表公诉意见,并展开最后的辩论。校方如果能用今天一天时间压制住媒体就好了。” “办法倒是有一个……”庄田说道。 礼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什么办法?” “调虎离山。”庄田的嘴角挂上一丝微笑,“要是佐佐木警官愿意做同谋,倒是可以向冈野校长建议一下。” 佐佐木礼子探出身子:“行啊,快说吧。” “一拍即合,好!”庄田突然一脸严肃,“佐佐木警官,在此之前,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什么事?” “在校内审判之前,你认识那个叫神原的辩护人吗?或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怎么会?”佐佐木礼子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听说他是本地区的,却不是个需要我们去关照的孩子。” “是啊。”庄田点了点头,“这么说,我的记忆应该没错。” “怎么了?” 庄田警官犹豫了一下,将脸凑了过来,还压低了声音。礼子见状,不由自主地学起了他的样子。 “大概在八年前,我在赤坂北署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件十分遗憾的事件。” 一个酒精中毒的男人打死了自己的妻子后被逮捕。他自己受了伤,被警方送到医院后竟然在医院的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他将抹布撕成条,系在一起后上吊自杀。”庄田警官说。 他的死让人感到某种悲壮的意义:反正是死路一条,自己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人世间。 “那对夫妇育有一名男孩,当时七岁,出事后被他母亲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领走了。” 礼子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庄田警官的脸,问道:“那个男孩的脸长得和神原很像吗?” “嗯。可是,孩子的脸是会变的,长身体的时期更是如此。” “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庄田警官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我当时是巡警,此案不是我经办的,但出事的职工宿舍正好在我负责的区域内。” “到底记不记得那男孩的名字?” “别人叫他‘小和’……应该就叫‘和彦’吧。”庄田说,“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后,不只是姓氏,可能连名字也会一起改掉。” 佐佐木礼子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停留在自己的笔记上:“你的意思是,世界太小了?” “当然不能就此下结论。” “是啊。”礼子故意加重语气,“再说,跟校内审判也没什么关系。” 是的,没什么关系。无论神原和彦是个怎样的少年,都和他的辩护风格毫不相干。虽然那孩子确实有点与众不同……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佐佐木礼子笑了起来。令她发笑的那个叼着烟头的人,此刻刚好从走廊上经过。 “你在笑什么?”顺着礼子的视线,庄田回头朝走廊上看了看。可是此刻,那个叼着烟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为了增井望的事,”礼子说,“要说没关系,那也是个没有关系的事件。虽说那也是大出他们闯的祸,可毕竟是两码事。” “是啊。可那又怎么样?” “检方知道这件事后,要在法庭上抖落出来,说是为了让陪审团了解被告的暴力倾向,有必要这么做。即使最后并未起到预期的效果,藤野凉子一行也无疑对增井事件的细节了如指掌。” 由于惊讶,庄田警官的眼睛和鼻孔都撑得很大:“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不可思议,对吧?” “难道,那些孩子不光在搞审判游戏上,连模仿刑事侦查都很厉害?听到点风声,就能立刻找上增井?” “如果真是这样,动作也太快了吧?” “难道是你佐佐木警官……” “开什么玩笑。” “是啊。要不就是增井方面主动……也不可能啊。” 这次轮到礼子神秘地笑了:“是我们署的什么人泄露出去的。有人为那位可爱的藤野检察官提供炮弹,将增井事件和盘托出了。” “是名古屋那个老家伙吗?” 礼子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这是我借他的一个大人情,要保密,有朝一日我会连本带 利地讨回来。” “增井事件就这么私了了,说不定那老家伙心里也窝着火呢。” “要是这样,我就给他个优惠利息好了。” “明白了。”庄田警官也神秘一笑,“好吧,我来谈谈我的调虎离山之计。”?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正在蠢蠢欲动。而这应该也在凉子的预料之外,所以她会作出那样的言行。 然而,藤野刚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即使女儿刚才明确表示不需要父亲插手,可无论如何,自己总是她的父亲啊。 凉子难道不能稍稍体谅一下父母的心情吗?我并不想横加干预,只是担心罢了。 就在藤野刚独自焦躁不安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要不要去接触一下神原和彦的父母呢? 此次校内审判直接参与者双方的家长,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只各自保持距离照看自己的孩子。在初三暑假这个重要的时期,参加这个奇特的课外活动到底是否值得?对这个问题,每一名参与者都和各自的家长商议过,并作出了决定。绝大部分相关人员的家长都热心地前来旁听,藤野刚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么,神原和彦的家长又抱着怎样的态度呢? 大家住得近,查一下电话簿就能知道住址。于是,藤野刚返身回家,打开大门走进起居室,就看到两手抱着衣物的妻子从里头出来,一脸惊讶。 “忘带东西了吗?” 藤野刚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从电话桌下取出电话簿。 “瞎翻什么呢?” “你知道神原的住址吗?听凉子说起过吗?” “你不去上班了?” 藤野刚翻开电话簿。 邦子叹了口气,把洗过的衣物放在餐桌上,将身子靠了上去。 “别这样。” “怎么样?” “手足无措成这样,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藤野刚停下手上的动作,扬起脸看着自己的妻子。 “你就没一点父母心吗?你没看到凉子的模样很反常吗?”不知不觉间,藤野刚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正常也好,反常也罢,除了默默在一旁看着,还能怎么样?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邦子反击道。 “凉子她没去学校。他们聚在野田家,在和辩护方商议。”藤野刚说起之前的见闻,“还拉了个不明来路的私家侦探。” “那是因为有这个必要,不是吗?有必要,才需要商议。无论和谁在一起,反正是在野田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呢?” “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我今天忙着呢,没工夫跟你吵架。” 为了发泄胸中的闷气,藤野刚故意用力合上电话簿,发出很大的动静。 “其实我也在关心。”邦子两手插入围裙口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可是,我决定不多嘴,因为我相信凉子。” “你以为我不相信吗?我也相信啊。” 邦子没吭声。藤野刚也不说话了。屋子里只有洗衣机在轰鸣。 “神原的样子也很古怪。” 藤野刚不由得对自己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我辩解的口吻说话呢? “我也有点担心那孩子。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投入地参与校内审判呢?我一点也不明白。” 不,不对,并不是完全不明白。正是由于隔着迷雾隐约地看到了原因,自己才为他担心。这与自己对凉子的担心完全不同。 “我跟他交谈时,曾经明确地问过他,他为什么要当大出的辩护人。他回答说――” 「因为我有责任。」 “这算什么?他以前和柏木是朋友,却和大出素昧平生。他会有怎样的责任呢?” 越说疑心越重。藤野刚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应该更早、更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自己以那种方式帮助辩护方,到底对不对? “没想到,你是个事后这么婆婆妈妈的人。” 被妻子戳到痛处,藤野刚毫不掩饰地生起了闷气。邦子见状反倒微笑起来。 “别笑成这样,我也不想跟你吵架!” “原来你跟神原见过面啊。” “怎么,不行吗?” “你是觉得有必要才跟他见面的吧?我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怎么说都是藤野刚落下风。 “他父母估计也会担心吧?” 离开餐桌后,邦子朝冰箱走去。她拿出冰镇大麦茶,倒了两杯放到餐桌上,然后说道:“这事可别让凉子知道。” “什么事?” “神原的母亲跟我打过招呼。那还是前天……”邦子说,“就是不允许旁听的那一天,大概在十点钟左右。” “你一天都没去旁听过,怎么那天倒……” “你不是一直去旁听的吗?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免了。分工合作嘛。” 这种事就不要纠缠不清了。 “要说,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正因为知道不能旁听,反倒更加关心起凉子来,于是我去了学校,不过只是在大门口转了转,没多久就回家了,结果看到几个和自己一样在校门口徘徊的家长。”邦子说道,“没一个认识的。要是真理子或井上的父母在,我肯定能马上认出来,因为都见过。” 这时,有一位女性向邦子打招呼。 “她说,‘不好意思,您是藤野凉子的母亲吗?’”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没见我跟凉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藤野刚一直认为,宝贝女儿跟自己长得比较像。 “我回答说,‘是啊。’” 「我叫神原,是当辩护人的和彦的母亲。」 “她恭恭敬敬地对我鞠躬,还说,‘一直受你们照顾,真是过意不去。’” “仅此而已?” “嗯。我也回礼说,‘哪里哪里,尽受到你们照顾了。别的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位母亲给人的印象如何?” “是一位很有品味的夫人,身材小巧,手里还拿着个包袱。”邦子说道,“这在当下可有点少见。哦,对了,估计是和服,用厚厚的包装纸包着的和服。” “他们家是做裁缝的吧?” “说不定是茶道或花道的老师。她是一位高雅的夫人,和蔼可亲。我当时就觉得,我应该跟她合得来。”邦子说道,“虽然我们都到了不会轻易和他人一混就熟的年龄。” 藤野邦子不擅长搭讪陌生人。她根本是个不喜欢社交的人。 因此,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倒十分稀罕。不过这样一来,藤野刚便很容易想象那是一位怎样的母亲。既然是养育了神原和彦这样优秀孩子的母亲,妻子会认可她也一点不奇怪。 神原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儿子,估计每天都会去旁听。她的担心,说不定比自己和妻子对凉子的担心还要深重几分。 又让人朝坏的方面想象了。 「因为我有责任。」 “这事为什么不能对凉子说?” “不知道,可总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也许是母亲的预感。”说着,邦子又露出浅浅的笑容,“做妈妈的真可悲。” 做爸爸的也可悲。不,不仅是可悲,还痛苦着呢。 “不管怎么说,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惊慌失措了,爸爸。快去工作吧。”邦子的眼神突然严厉起来,“老是这么偷懒,当心被人说成‘税金小偷’,公务员。” “你就别说了。”反击一句后,藤野刚终于笑了起来。? 参与校内审判的学生各自以不 同的方式度过了这个意外获得的休息日。 陪审长竹田和利一大早就跑到自家附近的公园,对着里头仅有的一个破篮架练习投篮,挥洒汗水。面对倾斜的篮架,他接连命中的精彩表演吸引了不少到公园里来游玩的孩子。很快,这些孩子便分成两队,开始篮球比赛。 高矮组合另一方小山田修与一起生活的爷爷下起了将棋。下了好多盘都是孙子获胜,可爷爷不肯轻易罢手,一直要求“再来一局”。 山野纪央在反复犹豫之后,决定约上仓田真理子一同造访浅井家。而向坂行夫总会跟着真理子,结果,他们三人一起受到了浅井敏江的热烈欢迎。 “校内审判的事不能提,对吧?” “对,还不能对松子和她妈妈说。” 浅井松子的遗像今天依然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以及她们的母亲,四个人一起去市中心的百货商场购物。夏季大减价活动已接近尾声,就在她们辗转于各大商场之间时,路过了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投寄举报信的中央邮政局。教子和弥生没有对自己母亲说什么,只是手挽手紧挨着身体从那里走过。 她们心中暗想:那天,树理和松子大概不会像我们这样亲密无间。 原田仁志来到他从一年级就开始上的升学补习班,与主任讲师谈得十分起劲。“陪审员的保密义务”在他面前明显无效。原田仁志稍事添油加醋地作了详尽汇报,主任讲师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不一会儿,他们的讨论转移到了陪审员制度的优劣得失上。能够与大人交换自己的意见,原田仁志自然十分受用。他也同时在考虑自己向往的高中。 胜木惠子一大早起就无所事事。不想待在闷热的家里弄得自己一身汗味,她扔下要一直睡到夜晚上班前的母亲,悄然跑出公寓。到了街上,她也只能毫无目的地闲逛,结果还是弄得浑身汗臭,还发现自己来到了大出家的旧址。如今,这儿已平整为一块新地。 旁边的大出木材厂还开着工。即使社长被捕,工厂也没有停工,工人们都在干活。有什么好干的?连有没有工资拿都不知道。真是奇怪,这些人就知道干活。 胜木惠子又乱晃了一段路,看到路边的公园里有一个高个子学生在跟一群小鬼吵吵嚷嚷地打篮球,她便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浑身大汗淋漓的竹田陪审长也看到了她,高声向她打了招呼。 “喂,胜木,你打不打篮球?” 还说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小鬼们都笑了。 惠子逃也似的跑开了。干吗那么大声地喊我?她有点生气,随后又笑了,接着又对发笑的自己生起气来,最后干脆满脸怒容。 井口充在父亲的陪同下,在医院里做着康复训练。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一旁的父亲脸色沉重,心痛不已。 桥田佑太郎在母亲的店里帮忙。他妹妹坐在吧台一端做她的暑假作业――绘图日记。她画的是正在做营业前准备工作的妈妈和哥哥。 山崎晋吾在空手道武馆接受师父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还要坐禅。因为师父训斥说:“你心中尽是杂念,投手举足间全都发散出来,就像静电火花。”为了这个回家后定将筋疲力尽的弟弟,山崎晋吾的姐姐在家里凉好了西瓜。 意外获得的休息日的天空上,飘浮着一片夏末时节的积雨云。? “好厉害的姐姐啊。” 难道这是老师在家访时该说的开场白吗?井上康夫心中暗忖着。 “还很性感嘛。” “被她听到了,性命难保哦。” 今天依然忙于整理记录的井上康夫穿着t恤和短裤,前来家访的北尾老师则是上身t恤下身运动裤。 “北尾老师,您要穿着这一身去应付媒体吗?” 而且,怎么有点洋洋得意呢? “我已经卸掉这份差事了。为了这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所以不请自来了。”北尾老师站在井上家门口,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说道。 这时,康夫那既厉害又性感的姐姐又来了:“老师,快进来。”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 “这怎么行?总得喝杯茶吧。” “哦,那就叨扰了。” 姐姐拿来了一只杯子,连着装有大麦茶的茶缸一起递给了北尾老师,便到里屋去了,临走时还狠狠瞪了康夫一眼。 “老师,‘性骚扰’这个词……” “今天很安静吧?” 康夫闭上嘴看着北尾老师的脸。 “没有记者找上门,电话也没有响个不停吧?” 一大早多少还有点乱哄哄的,之后倒确实相当安静。 “森内老师的妈妈来学校了,和冈野老师一起开了个记者会。” 这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动向。看到康夫一脸惊讶,北尾老师不无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明天将在森内老师的病房里召开记者会,已经得到了院方的许可。” “森内老师没问题吗?” “主治医生会陪在一旁。” 要求采访的申请来自四面八方,数量众多,因此决定分几次召开记者会。 “也就是说,明天你们庭审时,森内老师会帮忙拖住媒体。” 这真是个大胆的妙计。北尾老师就是为了这个高兴得口无遮拦,说姐姐“厉害”“性感”的吗? “这是谁的主意?” “你又何必多费这个脑筋呢?” “我可是年级第一。” “好像是有人向冈野老师提的建议。说是不勉强森内老师,如果她的身体状态允许,这是最好的调虎离山之计。” 有人?是谁? “津崎先生也会出席记者会。主角一上场,采访争夺战自然就会平息。从明天起,一切会恢复平静。你们放心地开好校内审判吧。” “是,”年级第一的俊才回答道。 “就没其他话了吗?多感谢几句嘛。” “我们会感谢森内老师的。” 事实上,康夫确实非常感动,因为他以前从未觉得森内老师那么有骨气,不禁她刮目相看了。 “还有,就是要好好感谢森内老师的妈妈。” “好。”北尾老师一口喝干大麦茶,将空杯子塞到康夫手里。井上康夫以为他要回去了,可谁知他换上了一副教训学生的表情。“我说井上,你不觉得昨天藤野回去时的样子有点奇怪吗? ” 当然觉得奇怪。聪明绝顶的井上康夫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 藤野凉子当时的表情,简直像看到了幽灵。连辩护人助手野田健一也有点怪怪的,仿佛他自己变成了幽灵。 更加奇怪的是,神原和彦当时并不在那副模样的野田健一身旁。自从开展校内审判以来,他们两人一直同出同进,就像一对双胞胎。昨天他们却是各自回家的。 明察秋毫的井上康夫――井上法官当时就十分纳闷。 “你跟她联系过吗?” 康夫有过好几次联系藤野凉子的冲动,可每当他拿起电话听筒,最终都作罢了。 “没有,就算有些什么,到了明天不就真相大白了?” “你一直稳坐钓鱼台嘛。” “我要是沉不住气,校内审判就维持不下去了。” “的确没错。” “老师,你知道大出的情况吗?” “还活着。”北尾老师笑道,“怎么了?你担心他?” “毕竟他受到自己的辩护人无情的打击嘛。” “就算如此,事到如今他总不能逃走吧。他可是爱面子的。” “这样就好。”井上康夫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森内老师召开记者会的事,要通知大家吗?”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 “明白,谢谢!”井上康夫低头鞠了一躬。 “你姐姐真是个美人。” “自家人是感觉不到的。” “我说这话可不是性骚扰,是实话实说。再说,你姐姐又不是我的学生。”北尾老师一辩解,反倒显得心虚了,“走了。明天见。” 北尾老师离开后,那位既厉害又性感的超级大美人姐姐便目露凶光地逼到近前。 井上康夫大惊失色。? 无事可做也不想见任何人的大出俊次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同样无事可做也不想见任何人的三宅树理也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藤野凉子来看望树理。门口响起了树理母亲的尖叫声。她好像要赶走藤野凉子。 树理走出自己的房间,下了楼梯。母亲和凉子同时发现了她,纷纷抬起头仰望着她。 “妈妈,你干吗呢?” “树理,你还没好啊。” “没事,原本就只是有点贫血罢了。藤野……”树理对凉子招了招手。如果非要跟谁见面,也只有凉子了。 “很快会结束的。”凉子向树理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便快步上了楼梯。 来到树理的房间,只剩下她们两人时,树理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凉子脸上有水渍,好像不是汗水的痕迹。 她哭过吗? “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听尾崎老师说,你今天早上出院,所以跑来了。” “是贫血,现在已经没事了。” 凉子的脸上真的有泪痕。 “明天就要发表公诉意见了。”凉子语速很快,就像随时准备从一头可怕的怪物身边逃走似的,“如果你不觉得厌烦,你妈妈也允许的话,希望你还来旁听。” 树理没有做声。 “对不起,我只顾说自己的意见。不过,你昨天能来旁听,我真的很高兴。” 自己晕倒在法庭上,其他旁听者会怎么想?对于这个问题,树理尽量不去想它。 估计有人会据此察觉到树理就是举报人。而那些原本就有怀疑,或听说过那类传闻的人,会因此更加确信。 反正这种事都无所谓了,管他呢。 是啊,已经无所谓了。无论是谁寄出了举报信,都无所谓了。因为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那么,为什么举报人会是我?我又为什么要把松子也卷进去? 神原和彦为什么要让我出丑?他有什么权力作那样的询问?原本就和他没关系,他又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他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的事视而不见呢? 事到如今,他何必非要表现出理解我的态度呢? 一切都为时已晚。 “想去的话就会去,到时候再看吧。” “哦,是吗……”凉子低声应道。 “你来就为了这个?” “嗯。” 不对。你是想来看看我的脸,对不对?你是想来确认一下,我如今是怎样一副表情,是不是? 树理闹着别扭,脑子里却另有一套想法。 我其实很想与你见面。 是的,我想见你,我有话要对你说,希望你能好好听一听。 可是,面对脸上有泪痕的藤野,这些话我说不出来。 “我没事。至于校内审判有没有问题,我就不清楚了。” “校内审判没问题。”藤野凉子说,”那么,明天见吧。” 别走――这句话一下子冲到树理的喉咙口。藤野,你听我说。 凉子走了。她回去了。她垂头丧气,步履沉重地走了。 藤野凉子毕竟也是个和我一样的女生。 「藤野,我呀……」 面对墙壁,树理轻声说道。 「昨天,我在病房里注意到了。」 清醒过来,身体可以动弹后,树理看了一眼病房厕所里的镜子,便注意到了。 前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被捕的垣内美奈绘时,她突然觉得自己认识这张脸。她在什么地方看过这张脸。 「昨天,我明白了,那张脸是谁的。」 那正是树理的脸。垣内美奈绘的脸和自己的脸一模一样。 那是一张骗子的脸,是一张撒下弥天大谎的恶人的脸。 同时,还是一张知道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无比绝望的脸。 「这就是对我的判决啊,藤野。」? 休庭之日的太阳落山了,一个对所有人而言都漫长无比的黑夜开始了。 第七章 7 八月二十日 校内审判?最后一天?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对野田健一来说,自从参与了校内审判,每当迎来新的早晨,就意味着将获得一天的成长。若觉得“成长”这词太夸张那说成“发现”也未尝不可。每天都有新发现,日复一日,一直持续至今。 今天也不会例外。即使健一不愿意,也肯定会是如此。今天将迎来校内审判的大结局。已经没有退路,今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健一却对即将到来的谜底感到恐惧――即使充塞胸中的疑云将会澄清,一直背负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 可怕,无以名状的可怕。 昨晚,他想了整整一夜。早知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参与校内审判,埋头中考复习,这样才符合自己的一贯风格。 他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可总渗透不到心底,总觉得这种想法太不真实了。怎么会这样呢?他感到惊讶,感到纳闷,于是睡意全无,再次开始思考。说到底,自己一贯的风格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校内审判之前的我了。事到如今再如何焦虑也无济于事。新的日子,又一个新的日子,一天天累积起来,走到今天。并非没有退路,只是无法回头。 就在准备出门时,每日早晨例行巡视的山崎晋吾来到健一家。看到满脸倦容的健一后,山崎晋吾说:“昨晚太闷热了吧?” 他对健一说话的语气总是庄重又恭敬。 是啊,我是辩护人的助手嘛。 “山崎,你也辛苦了。” 打完招呼,山崎晋吾正要离去,健一又叫住了他。 “今天估计会拖很久。” 正要跨上自行车的山崎晋吾放下脚,特意端正了姿势。 “带上衬衫之类的替换衣物比较好。请你转告各位陪审员。” 山崎晋吾作出立正姿势,回答一声:“是。”犹豫片刻后,他又说道,“藤野检察官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说,今天的庭审将非常耗时。” “哦。” “她还说要多准备一点便当和饮用水。” 这一点健一没有想到。 “我会和北尾老师与津崎先生商量,准备好这些东西。其他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正要跨上自行车时,山崎晋吾再次转过身来,说道:“藤野同学还说,要全体参与评议表决,不能有一人掉队。” 健一点了点头。藤野这句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不准掉队,不许当逃兵。 还有…… “野田,加油。”说着,山崎晋吾慌张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补充道,“这句话不是藤野检察官说的,是我说的。” 他每天一早都会来巡视,而到了最后一天的早晨,估计连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嗯。我明白。” 仓田真理子说山崎晋吾总是一脸严肃。可现在看来,相比严肃,更是正义凛然。 “别迟到了。学校见。” “学校见。” 关上大门,健一跑到自己的房间,拿起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来到起居室后,正在看晨报的父亲健夫抬起头来。 “早,这就要走了?” “是的。” “你昨天好像睡得很晚,不要紧吗?” 默默点了点头后,健一问道:“爸,你今天也来旁听吗?” 野田健夫注视着独生子的脸,眨了眨眼睛:“是啊。你妈妈身体好点了,我想带她一起去。今天是大结局了,对吧?” 健一飞快地点了点头,突然胸口一堵,说不出话来了。 健夫的眼神很柔和,像在安慰儿子一般:“要不,我们还是不去旁听的好?” “不是的。只是……” 只是…… “不用担心我,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都不会……” 我想说什么?想不明白。一句话直接从心底冒了出来。 “都不会后悔。”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是吗?”健夫也点了点头,“明白了,你就放心地去吧。” 好的――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声来。健一朝门口走去。 也许是穿鞋时头朝下的缘故,健一觉得脸上发烫,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这可不行。他在心中斥责自己,拼命抑制自己的感情。系好鞋带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是辩护人的助手,一定要完成这个使命。 野田健一校内审判的最后一天即将开始。? 学校周边看不到一个记者或主持人的身影。这要感谢森内老师和她的母亲。代理校长冈野将森内老师召开记者会这一题材运用到位,成功地与媒体人士达成了交易。记得北尾老师说过,冈野对这些相当拿手,所以才能够出人头地。 今天旁听席的上座情况比较零散,巳经八点四十分了,都没有坐满一半,是目前为止最萧条的景象,也许是昨天休庭一天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天的空白便让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大打折扣,校内审判也不过如此吧? 快点坐满吧! 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校内审判,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啊。 在辩护方休息室里,爱睡懒觉的大出俊次还不见踪影,只有神原和彦一个人站在窗前,眺望着校园。 “早啊。” 听到健一的招呼声,神原辩护人回过头来。他的脸上没有受酷暑和睡眠不足影响的痕迹,几乎与往常毫无二致。 “早”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健一不禁纳闷:过去的五天时间,我们是怎么一起度过的? “今天旁听席的上座率不高。”神原和彦说道。这间教室的窗朝东开着,强烈的阳光使他眯起眼睛。 “带替换衣物了吗?”健一间。 “嗯。” 健一也走到窗户前,眺望着横穿操场朝体育馆走去的旁听人员。有两个大人一起的,有父母带孩子来的,有的像是某位同学的母亲或父亲。 “那是茂木先生。”神原和彦说。尽管天气持续高温,茂木的着装总是端正整齐,没有丝毫马虎,使他相当引人注目,相隔很远就能一眼辨认出来。 “哦,今天他一个人来,没和pta会长一起啊。”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他们肩并肩俯视校园,发现穿过操场的人数逐渐增多。体育馆入口处,前来帮忙的志愿者们似乎也很忙。 好啊,这就对了。 “都准备好了吗,辩护人?”健一问道。 神原和彦转过头来,答道:“准备好了。” 健一仍在俯视着校园。视线无法移动,似乎只要动一动身体的某一部分,自己的心事就会暴露出来。 “我也作好准备了。”健一说道。 神原和彦似乎想作出回应,他动了动嘴唇,作出的口型好像是:对不起。 正在这时,教室的门猛地打开了。两人回头一看,见大出俊次趿着鞋帮走了进来,显得有些憔悴。“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开口就凶相毕露,“还有心思看风景?” 自被告询问之后,大出俊次不再正视神原辩护人的眼睛。他绷着脸,似乎想表示愤怒。他心中明显窝着火:即便是出于辩护需要的战术,也没必要那样说我。可是,他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愤怒,同时心中也不无困惑。 为何无法表达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你没有像以前那样发飙,那是因为你并不是在愤怒。你受了伤,而且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受伤,不是吗? 一定是――希望是这样的。 “我们走吧。”野田健一对辩护人和被告说,“还有五分钟。” 藤野凉子也有点睡眠不足。事务官佐佐木吾郎无精打采,萩尾一美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今天的事务安排,藤野检察官向他们透露了多少? 井上法官进人法庭。全体起立。旁听席的上座率已达七成。 “各位,早上好。”法官寒暄后,大家陆陆续续坐了下来。井上法官整了整皱巴巴的黑色长袍领子,扬起脸。“各位陪审员……” 经过一整天的休息,陪审员们已经恢复了元气。 “最初预定今天由检方发表公审意见,辩护方展开最终辩论,然后结束审理,由你们进行评议。然而……”说到这里,井上法官斜瞥了一眼,银色眼镜框闪出一道寒光,“昨天下午,检方提出了新证人出庭的申请。藤野检察官,请你向各位陪审员说明申请理由。” 藤野凉子站起身,对陪审团轻轻鞠了一躬:“我们发现了与本案相关的全新情况。” “新证人共有三名,是吗?” “是的。” “可是,在这份申请书上……”井上法官将视线落向手头的文件,“没有写第三位证人的姓名,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目前阶段,还无法判定该证人的身份。” “可是,在如此状态下,能传唤该证人出庭吗?” “能。” “不会白白耗费时间精力吗?” “不会的,请放心。” “辩护方对此有没有异议?” “没有。”神原辩护人坐在健一身旁,回答道。 被告似乎有点想不通:“怎么回事?又要搞什么鬼了吗?” “被告在说什么?” 辩护人像往常一样为被告的不当言行道歉:“对不起。对新证人出庭的申请,我方也同意。” 健一紧紧握住记录用的铅笔。大出,你就别做声了。 “好吧,本法庭认可新证人出庭的申请。” “谢谢。” 凉子话音刚落,佐佐木吾郎便站起身,朝检方背后的侧门走去。他打开侧门,将证人请入法庭。那是个身穿西装的男人。藤野检察官走上前去迎接证人。 “请证人入证人席。” 健一抬头看了看那个正在朝证人席走去的人。小个子,瘦得厉害,白发很多,应该是少白头,据说年纪也就四十五六岁。 那人低着头来到证人席上,随后看向神原和彦。神原也看着他,向他行了个注目礼,证人以点头回礼。 井上法官开口了:“请教尊姓大名。” “我叫龙泽卓。” “请您宣誓。” 龙泽证人宣誓时吐字清晰,是个习惯于面对公众说话的人。 健一突然想到:二十年后的神原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小老头吧。 藤野检察官开始了询问:“龙泽先生,感谢您出席我们的校内审判。” 龙泽证人对藤野凉子鞠了一躬。 “请教您的职业。” “开设针对小学、初中学生的补习班。我自己在补习班中担任教师。” “您的补习班开在什么地方?” “现在位于浦和市内。” “那么以前呢?” “到前年十二月为止,一直都在东京都内,中央区的明石町。” “补习班的名称?” “当时和现在都叫‘龙泽塾’。” “是一般的升学补习班吗?” “不仅辅导升学复习,也会开展辅导性教学。” “辅导性教学,就是为跟不上学校课程的学生提供帮助吗?” “是的。不过不只是在学习上给予帮助,也希望为有心理问题的学生提供一个校外的学习场所。这便是我开办补习班的奋斗目标。” 一些迟来的旁听人员从体育馆后方的出入口纷纷进场,旁听席上的空位正在逐渐填满。 “请问证人,您认识柏木卓也吗?” 龙泽证人在回答前停顿了一下。 “认识,当补习班还在中央区时,他就是我的学生。”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柏木卓也在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时进人了我的补习班。那时,他刚从大宫市转学到这里。” “他在补习班里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我关闭补习班为止。” “这么说来,您与柏木有过大约两年半的接触时间?” “是的,他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 “他是为了升学而来,还是您刚才说的那种需要辅导的学生?” “就学习能力而言,柏木不需要辅导。他的潜力相当大。” “不光学习成绩好,在学习能力方面也没有任何问题吗?” “是的。不过,他不太适应学校的教学。可以说,他和学校这种体制格格不入。” 陪审员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都在点头:他就是个讨厌集体生活,讨厌抹杀个性的体制的小精灵。在这个法庭上得到充分描绘的柏木卓也的形象正是如此。 井上法官板起了脸。柏木卓也的为人,大家已经了解得够多了。这位证人到底“新”在哪儿?会有哪些新的事实情况呢? “他在您的补习班里表现如何?” “他很快适应了补习班的氛围。补习班的人数要比校内的班级少得多,我想柏木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会比较轻松。” “他与您相处得好吗?” 龙泽证人稍作思考:“至少我认为,自己赢得了柏木某种程度的信任。” “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藤野凉子针锋相对地反问道。 龙泽证人慎重地回应道;“虽然柏木话不多,却会经常和我交谈,说说学校里的事,还有家里的事。” “他表达过自己的不满,说过学校的坏话吗?” “多少说过一点。” “柏木是在放心的状态下向您敞开心扉的吗?” “我感觉就是这样。” “在补习班里,有没有和柏木比较亲近的朋友?” 刹那间,龙泽证人看向神原和彦,视线中带着些许顾虑。神原辩护人将双手端正地放在桌面上,垂下眼帘。 “有。他不是那种能与任何人打成一片的孩子,有点挑人。” “听说柏木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嗯,他自己也这么说过。” “在补习班里就不同了?” “确实不同。” “为什么?” “还是由于我们那儿比较宽松的缘故。我不会制定没有必要的规章制度,除去基本的教学安排,我允许学生们依据自己的喜好出入补习班。” “是一种和学校完全不同的制度,是吧?” “是的。” “那么,您在前年十二月关闭补习班,是出于什么原因?” 证人低头看了一眼,答道:“我与部分学生家长之间发生矛盾,无法消解,便决定关停补习班。” “柏木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非常遗憾。” “柏木和他的父母与那些和您有矛盾的家长持不同的见解吗?” “他的父母怎么想,我不得而知,说不定也会有不满。我觉得柏木相信我,因为他曾劝我不要关闭补习班。” 顾,证人您当时有什么感想?”“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也在担心他。” “那是因为,您将与学校体制格格不入的柏木抛弃了,对吧?”证人看着地面点了点头:“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野田健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笔记本,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记笔记的动作。 神原辩护人一动不动,像一具雕像。被告大出俊次显得很无聊,脸上气鼓鼓的,似乎在说:瞎扯什么?没完没了。 “柏木已在去年年底去世,请问钲人,您当时知晓此事吗?” “我通过报纸得知了这一消息。” “您参加他的葬礼了吗?” “没有,我没有前去打扰。” “有没有联系过柏木的父母?” “没有。” “为什么?” 对藤野检察官毫无顾虑的提问方式,井上法官略感惊讶。藤野这家伙,真是单刀直入啊。 “我觉得,对于柏木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您认为自己离开柏木的做法是错误的,是吗?” “是的。”毫不犹豫地回答之后,证人又摇了摇头,“不,不仅限于此,还牵涉到我关闭补习班时的一些情况。对屈服于责难的我,柏木不仅感到失望,还愤怒不已。他原本就具有――怎么说呢,或许可以说成是针对学校代表的社会体制的不信任和绝望。我非但没有抚慰他,反而以那种方式离开他,激化了他内心的情绪。” 藤野检察官保持沉默,以此催促证人继续讲下去。 “我以前曾在一所中学担任教师。”证人放低了音量,“由于我对规章制度过多的学校管理心存疑虑,才出来开办了补习班。我认为,在了解我的经历后,柏木对我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同样都是讨厌学校的人?” “或许应该说,两人都对学校这种体制怀有疑虑。” 证人终于抬起头,怯生生地对藤野检察官露出微笑。 “然而,在与家长团体的矛盾面前,我退却了。虽然我走出了学校,却仍逃不过社会这一体制。这对我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挫折,而柏木原本对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结果我却让他失望了。况且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当时他显得非常感情用事。我明明知道他的内心感受,却仍然弃他而去。我觉得,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藤野检察官收敛起笑容,说出的话语毫不留情:“您和部分学生家长间到底有怎样的矛盾,会将您逼入绝境呢?请具体叙述一下。” 证人犹豫了,尖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 “我受到过多方面的指责。” “什么样的指责?” “说我利用自己的门路帮助补习班的学生升入名校,并收受家长的钱财。” “就是‘开后门’,对吧?还有呢?” 证人挤出一丝苦笑:“说我和某学生家长保持不正当关系,当然,那位家长是女性。” 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若这些都是事实,那确实是极不光彩的丑闻。” “是的。不过,这些都是无中生有的诽镑。” “也就是说,您被人冤枉了,是吗?” “是的。” “可您在这些无中生有的诽谤面前退却了,不是吗?” “是啊。我败下阵来。我逃跑了。这种挫折感至今仍未消失。”龙泽证人弓起后背,坦白道,“我当时感到筋疲力竭,怎么解释也没用,最后只好举手投降。” “尽管那些指责都是无中生有的,可结果还是等同于默认,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 “看到自己亲近的您就这样屈服了,柏木失望至极,对吧?” “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他体面全无地做了逃兵。 “失去能够理解自己的证人后,柏木愈发厌恶将证人逼上绝境的社会体制,对学校的不满和不信任也越发深重。这所学校的日常生活不仅无法消解他的愤怒,甚至还会加重他的不满和不信任,于是造成了他的英年早逝。请问证人,您是不是这么想的?” “是的。” “也就是说,您认为柏木是自杀的,对吗?” “是的。在得知他的死讯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除此之外难以想象。”龙泽证人说道,“所以我觉得,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正因如此,我没有联系他的父母,因为我当时很心虚。” “但是……您知道之后的一系列骚动吧?您看过《新闻探秘》节目吗?” “看过,一系列报道我都看了。” “那么,您应该知道柏木并非死于自杀的说法吧?” “知道。” “对此,您又作何感想?” “什么也不好说。” “您现在又是怎么想的?” 证人没有回答。 “您希望了解真相吗?” “是的。”龙泽证人看了看井上法官,又将视线转向辩护方席位。铅笔从健一的指间滑落。 神原和彦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 藤野检察官动了动脚,调整重心,端正姿势。 “尽管柏木对您的离去感到失望,可他还有朋友,不是吗?他在学校没有朋友,可在补习班里有。” 龙泽证人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您有没有想过,那位朋友会成为他精神上的依靠?” 龙泽证人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呼吸似乎有些不畅。他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子却十分坚挺。 “在我眼里,他的这位朋友只是一个学生,也需要某种依靠,某种与柏木的需求完全不同的依靠。他本人或许不以为然,可他身边的大人会这样想。” “他身上又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龙泽证人咬住嘴唇,没有马上回答。旁听席上手帕和扇子四下翻飞,此刻几乎座无虚席。 “他的双亲以令人遗憾的方式去世了。” “他是孤儿吗?” “是的。所幸的是,他和养父母相处得十分融洽,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孩子有过那么一段过去。他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也很好,是个好孩子。”龙泽证人轻声说道。 野田健一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了。眼前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 “这么说,柏木有一位好朋友。”藤野检察官说道。 健一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说到“好朋友”时,嗓音都变调了。这不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在您弃他而去之后,这位好朋友依然在他身边,不是吗?” “是的。我想他们一定会继续交往下去。因为他们当时相当投缘。只是……” 藤野检察官干咳了一下。她也发觉自己的嗓音不太对劲了吧。“只是?”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担忧。” “在柏木与那位好朋友之间,有什么会让您感到担心吗?” “也可能是我多虑了。”龙泽证人又低下了头,似乎不这样做,他就无法继续说下去,“柏木时常会过于深入地思考一些抽象的事物。这也是他这类男孩常有的现象。”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柏木的父亲也在本法庭上作出过类似的证言。” 木,似乎对那位以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的朋友非常感兴趣。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稍事踌躇后,龙泽证人果断地说,“虽说沉湎于深思不是什么坏事,可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您觉得柏木并不顾及那位不幸成为孤儿的学生的心情或处境,是吗?” “是的。嗯,就是这么回事。” “就交友方面而言,这样的动机确实过于理性。可问题是,柏木又怎么会知道那位朋友的过去?是那位朋友自己告诉他的?” “出于性格,他不会主动将那种事情告诉别人。” 龙泽证人又摸了摸脖子,做了个松开领带的动作――尽管他并没有打领带。额头上冒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微微发亮。 “那是我的过失。” 他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由于他是那样的学生,我平时格外注意他一一包括健康方面,与他家长的联系也比其他学生多得多。他的养母会来补习班和我面谈。有一次他养母来时,正巧柏木也来了。他听到了我们交谈的内容。刚才我说过,我允许学生们随意出入,而柏木特别喜欢在别的学生不来时,到补习班来找我聊天。不好意思……” 龙泽证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至少柏木对我说,他就是这样知晓的。”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三年前的六月份,关闭补习班的一年半之前。” “后来,柏木就对那位学生特别感兴趣了?” “是的。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就是十分谈得来的好朋友。柏木知道对方的过去后,两人的朋友关系好像有过变化。可他们依然是好友,这一点没有改变。我必须强调这一点。” 龙泽证人叹了口气,手帕依旧拿在手里。 “关闭补习班时,我对所有学生都诚恳地道了歉,当然也包括那位学生。他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很担心他,他却担心起我来。而他顾虑更多的是柏木。他说,对我被那些无聊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的状况,柏木感到非常气愤,恐怕以后会越发地钻牛角尖。” 说到这里,龙泽证人的话音痛苦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 “他还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所以我觉得,在我离开之后,他仍会留在柏木身边。” 神原和彦将指间的铅笔递到野田健一眼前。健一接过铅笔,不由得看了看神原辩护人的脸。 神原避开了健一的视线。 “就是说,柏木当时有这样一位朋友。”藤野凉子故意用平淡的语调说道,“请问证人,此后您与这位学生见过面吗?” “只是互寄贺年卡,没有见过面。可今天,在这个场合……”龙泽证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今天,在这个场合?” 面对藤野凉子的反问,龙泽证人握着手帕,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辩护方席位。 “那位学生,今天在这个场合担任辩护人。神原,好久不见。” 这下不止旁听席,连陪审团也喧闹起来。大家都知道神原和柏木卓也是上过同一家补习班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在这儿。可大家并不知道他有父母双亡的背景,连藤野凉子也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为止,只有野田健一和大出俊次知晓此事。 大出俊次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怎么到现在还说这些!” 神原和彦坐着,低头鞠了一躬,算是对龙泽证人的回应。 “主询问到此为止,下面请辩护方作交叉询问。” 藤野凉子坐回自己的座位。萩尾一美推开佐佐木吾郎,将脸凑向藤野凉子。佐佐木吾郎顺从地让开了。 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龙泽老师,好久不见。对不起,让您受惊了。”说着,他又深深鞠了一躬。 龙泽证人呆呆地站着:“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我应该早点和你联系的。” “您了解校内审判吗?” “我不知道你们搞得这么像模像样。” “昨天,是检方和您联系的吧?” “有人受藤野检察官的委托前来找我,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校内审判的事。” 是那位狂热的,不,热心的私家侦探找到龙泽老师,还特意前去与他见面。 “当时我想: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龙泽证人有点激动,心里似乎有一直压抑着的东西要迸发出来。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想做一件比道歉、接受讯问更重要的事情。 “可是,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您能够前来出庭作证,真是太感谢了。”再次鞠躬之后,神原辩护人转向井上法官。 龙泽证人却不太甘心地叫住了他:“这样就可以了?我只是随意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证言真的可行吗?” 听到龙泽证人的哀鸣,陪审员们也有些激动了。健一简直不忍多看。可即使闭上眼睛或转移视线,这里也始终是我们的法庭。 “是的,因为这是法庭审议。”神原和彦说,“即使与真正的法庭规则不尽相同,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神圣的法庭。所以……”神原辩护人脸上尴尬的笑容消失了,“让您对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去作出证言,对不起。” 龙泽证人缓缓摇头。 “这没什么,我无所谓,因为……”龙泽证人垂下双肩,“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的责任。” 神原辩护人立刻反驳:“老师,您这样想,是不对的。” “可是……” “法官,我的交叉询问到此结束。” 井上康夫固执地保持着镇静:“请证人退席,多谢了。” 证人没有动身。他无法动弹。 “井上法官,我还有话要说。” “对不起,这是不允许的。对您的询问已经结束。如果您想旁听,请便。” 这就是法庭。健一松了口气:幸亏井上是个死板的人。 龙泽证人离开了证人席,在旁听者众目睽睽之下朝后方走去。旁听席已经座无虚席,一个篮球社志愿者挟着一把折叠椅跑了过来。 健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柏木卓也仰慕的补习班教师,看着他如同被重负压垮般坐了下来,看着他难以自持地用双手抱住脑袋。 河野侦探从旁听席一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泽老师身边。 藤野凉子也看着龙泽老师。河野侦探对他说了一句话,他终于抬起头睁大眼睛,仿佛丢开了一切烦恼。 “现在,传唤下一位证人。”? 这位证人正是小林电器店的那位太叔。 也许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学校。也难怪,连健一他们也从未考虑过要将街头电器店的老板叫上法庭。 小林大叔穿着开领衬衫,下身一条笔挺的灰色长裤。与健一到店里拜访时相比,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因为这里并非街头,而是学校,对比之下会更显老吧。 “感谢您的大力协助。”很难得地,井上法官率先说道,“首先请教您尊姓大名。” 小林大叔略显紧张,悄悄看了一眼藤野凉子。凉子对他点点头,用表情催促他开口说话。 “真的不要紧吗,在这里说那个?” “是的,有劳您了。”凉子鼓励着小林大叔,又向井上法官表达歉意,“对不起,小林大叔是在为我们担心。” 我比你们还清楚。” “证人,请教尊姓大名。”井上法官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我叫小林修造啊。”报上名后,他转过脸,看着井上法官,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请您宣誓。” “我懂的,前天我已经来见识过了。”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片笑声。小林大叔立刻满脸怒容地转过头去。 “谁在笑?太不认真了,不许笑!” 怒气冲冲的证人十分严肃地宣了誓。旁听席上的笑声也平息了。 “您请坐。” “站着就行。”小林大叔站成了标准的立正姿势。 陪审员们全都目瞪口呆,竹田和小山田这对高矮组合嘴巴张开一半,好久都没合上。这个大叔算怎么回事啊? “小林大叔是经营电器店的,对吧?”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 “是啊。就是大马路边上那家店,是本地最老的店。我女儿也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 紧接着,小林大叔打开了话匣子:这个学校的岩崎总务是我的老朋友;在楠山老师还是学生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不光是楠山老师,本地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比如现在当上区议会议员的某人,以前是那个样子的。该校两代以前的校长是这样一个人……诸如此类,不等别人提问就自说自话了一大堆。 健一心想:他确实是个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小老头。 于是,大家第一次看到藤野检察官在控制证人上作出艰苦努力。旁听席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肆无忌惮的笑声,陪审团中倒是没人发笑,只是气氛越来越凝重,因为他们都想起了“小林电器店”这个耳熟的名称。只有胜木惠子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藤野为何会找这个怪老头来?等到问及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她才终于明白过来,立刻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您的电器店门前有一间公用电话亭,是吗?”凉子问道。 “是啊。看店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电话亭,所以我很上心。” 这个话题又引出一番长篇大论:从两三年前开始,小孩晚上出来玩的情况越来越多。看到一些小孩半夜三更挤在电话亭里不停打电话聊天,或者打电话叫朋友出来玩,我就放心不下。即使被人骂“多管闲事”,我也要上前去提醒他们。 健一抬不起头来,也不知神原辩护人脸上是怎样一副表情。他能看到的只有大出俊次懒散地摊在桌底的那双大脚。估计大出觉得很无聊,他的脚一直在不停晃动。 “好吧,小林大叔,下面请您回想一下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半左右的事。” 一直等着凉子这句话的佐佐木吾郎立刻站起身,拖来一块黑板,并在黑板上贴上牛皮纸。萩尾一美愣愣地坐着,没有上前去帮忙。 又是那张通话一览表。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总共有五通打给柏木卓也的电话,每两通之间间隔两个半小时。表上用记号笔写着五通电话的呼叫地。 5小林电器店前 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六分。不用看笔记,健一记得一清二楚。 “去年圣诞夜傍晚七点半左右,您有没有看到有人在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 “嗯,看到的。” 山野纪央深吸一口气,握紧身旁仓田真理子的手。 “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男孩。” 本来轻松笑着旁听的人们,这时已经很安静了。 “您记得非常清楚,对吧?” “他的模样有点怪,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哪里怪了呢?您还记得吗?” “有点胆怯,有点疲倦,好像很冷,还有点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的感觉。” “他打电话时就显得不知所措了吗?” “是的。” 接着,小林大叔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叫住那个少年。少年的举止礼貌大方,和那些半夜三更来打电话的不良少年完全不同。我对他说“快点回家去”,他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这就回去”。 “那孩子,就这么走了。看到他的背影,我非常后悔。”小林大叔说,“我想起了战争年代的一个情景。” 小林修造用沙哑的嗓音动情地说:空袭前一天,我跟母亲和小妹妹分别。我看着母亲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祥之兆。这是个遥远的悲剧,却已经牢牢印刻在心上,回忆起来,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健一心想: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在记忆中留下痕迹,清清楚楚刻在心头的总是一些悲剧。对圣诞夜发生的事,这位大叔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我当时心想,那孩子是谁家的?” 小林大叔的证言还在继续,所有来场者都听得人了神。 “所以,第二天当我听到本校一名学生从屋顶跳楼自杀时,就不由得‘啊’了一声。” 那个自杀的学生,会不会就是昨天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孩子? “我心想,果然是这样。那孩子当时一副非常想不开,似乎马上要去寻死的模样。我为什么没去拦住他?我当时要是把他叫到店里,问出他家住址,给他父母打个电话就好了。” 由于越说越激动,小林证人的脸涨得通红。健一依然低头,看着大出俊次那双脏兮兮的鞋子。 藤野凉子冷静异常:“这件事,您向什么人说起过吗?” “和家里人说过。哦,对了,还跟岩崎说起过。” “就是当时本校的总务,对吗?” “是的。岩崎听后还安慰我,说不一定跟我想的一样。”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来,您是否去确认过呢?““确认?” “就是说,您是否去看过那名自杀学生的身份,譬如向岩崎总务要来照片看一眼,确认自杀的学生就是那个电话亭里的少年?” “没有。当时,我没那么做。可是,”小林大叔慌忙咽了一口唾沫,“这个月里,你们不是带着照片来找过我吗?” “是的,我们是去拜访过您。” “你们带了好多张照片来,要我辨认里面有没有我见过的那个男孩,来检验我是否真的记得清楚,不是吗?” “是的。如有失礼之处,我在此当面道歉。” “没事没事。”证人猛地摇了摇头,“我可没有不高兴。” “那么,那些照片中,有您见过的那个少年吗?” “没有。当时我这么一说,你们好像还挺失望的。” 小林大叔干咳一声,也许是嗓子有些发痒。 “那些照片中,并没有那个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对吗?” “没有。”大声回答后,小林修造不做声了。 健一毅然朝证人席看去。这时,小林电器店的老板正好瞪大眼睛,朝辩护人席位看来。 藤野检察官继续提问:“那么,现在您是否依然不知道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小林电器店的老板眼睛睁得很大,也不眨一下。他的眼神中包含着愤怒和不安:“现在我知道了。前天,我在这儿看到他了。” 法庭沸腾了,简直像地震一般,连地板都在震动。 “是在这儿看到的?在这个法庭上?”藤野检察官问道。 “嗯。” “那个少年现在也在场内吗?” “在呀,嗯。” 健一停止了呼吸。 “请您指出来,好吗?”藤野凉子嗓音十分平稳,既不颤抖,也不变调。 真坚强。健一叹了一口气。我也必须坚强起来。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我要完成我的使命。 “就是他。”小林修造指向这边,指向健一身边的神原和彦。 “没认错吗?” “没错。” 这位一直照看着当地的孩子,说话啰唆,总被人指责多管闲事的滑稽大叔紧皱眉头,手指颤抖。最后,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落下了。 “谢谢!我的主询问到此为止。” 话说到一半,藤野凉子的声音就听不见了。旁听席上由震惊引发的噪音直冲天花板。 “请保持安静!肃静!”井上法官不住地敲打着木槌。 在木槌声中,神原辩护人缓缓起身。 “我不需要交叉询问。”对井上法官作出报告后,神原和彦转向小林证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多谢您那时的亲切关照。” 此刻,健一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法官。” 藤野凉子清脆的嗓音将健一拉回现实。在如此嘈杂、激动的法庭中,健一的耳朵根本听不到凉子的声音。他是用眼睛看到的。这个声音仿佛一支醒目的红色箭头,在无数令人目眩的迷途中,为他指出一个唯一正确的方向。 “我想传唤今天重新申请过的第三位证人,可以吗?” 井上法官手握木槌,愣住了。 “他是东都大学附属中学三年级学生神原和彦。可以吗?” 嘴唇抿成一字形的井上法官用力敲了一下木槌:“肃静!” 在这声目前为止最具压迫力的呵斥之下,法庭出现了冷场。这对于在学校生活中从未被冷落过的井上康夫而言,实在有损名誉。他徐徐放下木槌,用手理了理黑色长袍的领子,说道:“检察官和辩护人,过来一下。”跳下法官席,他又补充一句,“辩护人助手也一起来。” 一行四人走出辩护方一侧的边门,将法庭内的喧嚣留在背后。跟在最后的健一关门时偷偷瞄了一眼会场,他看到法警山崎晋吾已经站到了一脸不安分的被告身边。山崎这家伙就是可靠。 来到体育馆旁的阴影中,井上法官气势汹汹地转过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藤野凉子一脸若无其事。神原和彦倒是很严肃。其实,这两副表情本质上没什么差别。不好,我怎么还有闲工夫来研究这些?健一心中暗忖着。 “我问你们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济济一堂的法庭内闷热异常,冷风机的作用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可即使如此,井上法官变成这副汗流不止的模样,也还是头一回。 “没什么打算。”检察官随口答道,“只是追求真相而已。”井上法官被噎住了。这幅景象,健一也是第一次看到。 “这样子真的好吗?”井上法官问神原和彦,像要和对方吵架似的,又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为了不让自己露怯,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话:“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 “是的……”神原和彦点点头。 “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井上法官气冲冲的,似乎要把刚才丢掉的面子通过愤怒找回,“你们要把我的法庭搞成什么样子?” 体育馆外面也很热,只比里面多出一点风。 “法官。” 听到神原和彦的声音,健一抬起头看着他。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低着头。 “拜托了。” 井上法官气呼呼地将手指插进黑色长袍的领圈,来回拉动松开领子。离这么近才看得见,他的脖子上长出了一圈痱子。 “你要是当了证人,那交叉询问怎么办?” “我来做。”健一答道,抢在检察官和辩护人的前头。 话出口后,健一发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 井上法官满脸通红:“野田,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是吧?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是吧?” “对不起。”在健一的这声道歉之上,还覆盖着神原的声音。 “可不许戏弄法庭啊。”扔下这句话,井上法官故意推开并排站着的三人,径自朝体育馆边门走去。黑色长袍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我们也进去吧。”藤野检察官说道。? “证人,请宣誓。” 所有人都注视着站在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法庭寂静无声。健一感觉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候。 “我宣誓,我在法庭上所说的都是事实。” 大出俊次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正在举手宣誓的自己的辩护人。整个法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理解形势的最新发展。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到第四遍了。 “你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吧。”健一也跟着告诫了四遍。大出俊次剧烈地晃着腿,不太平稳的桌子随之“嘎达嘎达”直响。 九名陪审员表现出九种不同的姿态。其中最镇静的要数出于个人目的来参与校内审判的原田仁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田真理子和健一料想的一样慌慌张张;由于无法安慰仓田真理子,向坂行夫也开始手足无措起来;蒲田教子抿紧嘴唇,好像很生气;沟口弥生没有像往常一样拽着蒲田教子的手,而是将两手放在膝盖上,紧握着拳头。 山野纪央注视着神原证人的眼睛里透出惊讶和不安,还有一点安慰的成分。对此,健一并不意外。小山田修惊异的眼神中混杂着同等程度的放心。对此,健一同样不意外。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这副表情意味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小山田修这个将棋社主将并非徒有虚名。估计他早就隐约察觉到,在校内审判追求真相的过程中总是敏锐过人,并坚定不移地专注于辩护的神原和彦并非局外人。小山田圆滚滚的身体里隐藏着非凡的洞察力,能够得出结论:如果不是这样,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听小林修造的证言时,竹田陪审长的眼珠子差点惊得掉出来,可这会儿,他反倒镇定自若了。抚慰他,使他平静下来的,不用说,肯定是高矮组合的另一方小山田修。 再看看胜木惠子,只有她一个人在生气。她受到了伤害,那双恶狠狠地瞪着神原证人的眸子里泛出亮光。与大出俊次不同,她理解这种变化,所以她相当气恼。 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胜木同学,只要安静地往下听,你马上会明白的。要生气,到那时再生气也不迟。 “对神原证人的主询问,现在开始。”藤野检察官开口了,语气中除了毅然决然的坚强意志,不带任何其他的感情色彩,“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一下。小林修造大叔作证时提到,他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傍晚七点半左右,看到证人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请问证人,你是否认同这种说法?” 神原和彦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平淡。 “我认同。事实正是如此。” “请问证人,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打电话。” “给谁打电话?” “给柏木卓也。” 法庭里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 都很想听神原和彦接下来的证言。 “你是说,从1到5的每一通电话都是你打的?都是打给柏木卓也的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微微眯起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么多电话?” “这是我和柏木卓也约好的。” “约好的?” “嗯,可以说……是一种游戏。” 昨天向健一和凉子说起去年圣诞夜发生的事时,神原用的也是这种表达方式,不过用词稍有不同――类似于一种游戏。 对于柏木来说,这是类似于游戏的活动。 “这些电话都是用公用电话打的。我要去这些公用电话所在的地方,每到一处就给他打一通电话。” “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游戏?” “是的。” “打电话的时间也是约好的?” “是的。” “所以柏木卓也可以守在电话机旁,抢在他父母之前接听。也就是说,他可以瞒着父母接听电话,是这样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望着黑板,继续问道:“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应该无法深入交谈吧?” “是的。到了约好的地点给柏木打个电话,这就够了,没必要在通话时多说些什么。” “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是的。” “证人是真的去了这五个地方,然后再从那里打电话给柏木?” “是的。我觉得亲自跑到那五个地方――五个‘目标’去确认一下比较好。” “目标?”藤野检察官一本正经地确认道,“这有点像是定向越野比赛。” “或许有点像。”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向:“证人和柏木是朋友吗?” “是的。是在龙泽补习班认识的。” “关系亲密吗?” 停顿片刻,神原证人答道:“是的。” “这场古怪的游戏,在关系密切的两人之闾,是否有着某种特殊的含义?” “是的。这场游戏在我和柏木之间有着特殊的含义。” “你们双方都理解这五个目标的含义,是吗?” “是的。我们理解它们的含义。” “这么说来,在柏木已经过世的今天,懂得这些含义的人只有证人你一个,是吗?” “是的。” 藤野检察官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么,有劳你对各位陪审员解释一下。” 神原和彦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投向陪审团。陪审员席位上的九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电话1,即上午十点二十二分的那通电话是在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打的。那家医院就在本地区,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辩护人时的口才不见了,现在的神原证人就像一个成绩好但并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初中生,站在黑板前作社会课的课堂发言。 “我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因此这里就成为我们这场游戏的出发点。” 山野纪央和原田仁志作出了与其他陪审员不同的反应,或许两人也是在圣玛利亚医院出生的。 “电话2是在秋叶原站附近打的。在我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带我去那里玩。当时,那里有一家塑料模型专营店。对我而言,这是个留有我和父亲美好回忆的地方,因此选为第二个目标。” 蒲田教子开始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起了笔记。 “电话3是在赤坂邮政局边上打的。我跟我父母以前就住在那里,因为我父亲公司的宿舍就在附近。虽说现在已经不在了,”他补充道,“但我还记得那个位置,所以选为第三个目标。” 藤野检察官点了点头,问道:“那么电话4呢?” “新宿车站西出口那儿,有一家我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商店。她和我父亲结婚后就不去上班了跟那间商店的经营者依然有来往,还时不时带我到那里去玩。”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 “是一家饭店。虽然小,但那里的菜都很好吃。” 神原证人略带羞怯地微微一笑。陪审员席上的仓田真理子看到了他的笑,稍稍放下心来。 “电话5是在小林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的,这个地方并没有类似1到4的涵义。在那里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柏木,我已经转了一圈回来了,回到我现在的住所附近。” “1到4这四个目标,都是与证人和证人父母之间的过去相关的场所。” “是的。” “对证人来说都是些充满美好回忆的场所,可对柏木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那柏木为何要证人去那些地方,每到一处地点还要打电话给他呢?” “要确认我是不是真的去过,打电话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问题还在这之前。柏木为何如此关心这些你记忆中的场所?” 神原和彦闭上嘴,稍作考虑。旁听席上,扇子和手帕又开始四下翻飞。神原的额头上浮起了汗珠。 健一很清楚,他并非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是在担心。因为无论他怎么说,大家肯定都会大吃一惊。昨天他就一直在担心这个。 完全不必担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低下头握紧铅笔后,健一感觉到某人投来的视线。抬眼望去,沟口弥生正注视着自己,眼神中传达出关切:野田,你没事吧? 沟口弥生总是黏在蒲田教子身上,两人仿佛共生体。健一一直认为,那是女生间特有的现象,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和校内审判开始以来神原与健一之间的关系十分相似。健一也总是黏在神原身边。 正因如此,弥生如今才会担心健一:野田,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要紧吧? “我现在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在本地区。” 神原和彦扫视一周陪审团。 “因为我的亲生父母已经死了,由于一起恶性事件。”他继续说,“我觉得我的亲生父亲绝不是个坏人。” 他语速缓慢,字斟句酌。 “他患有酒精依赖症。无论对于我父亲还是母亲而言,都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因此……”他喘了口气,“他一喝醉了酒,就会施展家庭暴力,会失去理性,会发疯。有一次,终于……” 他又吐出一口气。 “我父亲打死了我母亲,然后自杀了,追随我母亲而去。当时,我才七岁。” 由于神原证人诉说时的语气平淡异常,大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陪审团中的女生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瞪大了眼睛,男生们则一个个都半张着嘴。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山野纪央。她闭上眼睛,逃避现实似的低下了头,跟健一刚才的姿态一模一样。可即使这么做,现实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其实柏木关心的,正是导致我父母死亡的‘不幸事件’。” 就像潮水涌到脚边,盖过脚面一般,法庭内爆发出不可抑制的喧嚣,音量远超井上法官应该敲打木槌的程度。而这样的喧闹不是法官一声“肃静”就能镇住的。 尽管如此,井上法官仍然发出警告:“请保持安静!” 他怒目圆睁,似乎在发无名火。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 藤野检察官开口了:“龙泽老师作证时说,柏木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过去的这段经历。” “是的,柏木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是的。” “你不觉得别扭吗?” “别扭?不。”神原证人微微侧了一下脑袋,“这事总会被人知道的,当时我还觉得,幸好是被柏木知道了。” “为什么?” “因为柏木不是会把这种事闹得满城风雨的人。他很明确地对我说过,他没有向补习班的其他同学提起过这件事。” “就是说,除了龙泽老师,别人都不知道?” “是的。” 大出俊次突然高声叫喊起来:“我知道!” 野田健一差点跳起来,慌忙按住被告的胳膊:“安静点!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大出俊次冲着神原证人撅起了嘴,“你要当我的辩护人时不是说过的吗?说你老爸杀死了你老妈,还说你老爸发起酒疯来,不光要打你老妈,还要打你,是不是?” “被告,肃静!” 大出俊次连法官的告诫也不放在眼里,音量越来越高,连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你这样说的,对吧?说过的吧?” “被告,你再不闭嘴,就叫你退庭!” 大出俊次“噗通”一声坐回椅子上。他面朝前方,大声自言自语道:“我那时还以为你是瞎说的。以为你是为了要做我的辩护人,当场编了个故事。”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 证人席上的神原和彦丝毫不为所动。 “各位陪审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藤野检察官用平静的语调说,“发生在证人父母身上的不幸悲剧,是证人与柏木两人之间的秘密。由此,柏木对证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说到“两人之间”时,藤野检察官竖起手指。 “关于这一点,龙泽老师在作证时说过,‘对柏木这种感兴趣的方式,我有些放心不下。’‘他时常会过于热衷,甚至出现完全不考虑对方感受的言行。’” 小山田修点了点头。 “这就是证人与柏木之间的朋友关系吗?” 神原证人摇了摇头,脸上浮起笑容:“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我们当时都还只是小学生。” 连竹田陪审长也点了点头。 “我觉得,知道我家的事情后,柏木只是感到震惊而已。” “可是,龙泽老师很担心。” “因为他是老师。无论是补习班的老师还是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会担心学生。” 旁听席前排响起低低的笑声。原来是楠山老师。 “跟柏木一起在龙泽补习班读书的时候,在知道我父母的事之前和之后,他的态度并没有改变。不过,他曾问过我,和养父母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我有没有受过欺负。证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似乎想起了漫画书和电视剧里常见的情节。也难怪,当时我们都还是小学生。” “是否存在这么一种可能,在你面前,柏木并未对你的过去显示出明显的关心;而在龙泽老师面前,他却坦诚地表达出这种关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请各位陪审员考虑一下。” “检察官。”井上法官高声喝道,“这个问题目的不明。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游戏和证人与柏木过去的交往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问过检察官,井上法官立刻将严厉的视线投向野田健一:原本应该由你来提出反对,知道吗?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和陪审团鞠了一躬,“开场白太长了。不过,不了解基本情况,会无法理解‘游戏’的意义。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井上法官严肃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证人和柏木间并没有足以令龙泽老师担心的矛盾,是吧?” 神原和彦没有马上回答。他低头看着脚尖,思考了一会儿。 “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对龙泽老师被所谓的丑闻逼得走投无路一事,柏木十分气愤。由于这个原因,他果然……” “果然?” “脾气变得古怪起来。” “龙泽老师这样的好人受到污蔑,那些散布谣言的家伙却逍遥自在。这样的世道太没天理了。柏木是在为此生气吗?” “应该就是这样的。” “对于怀有这种心态的柏木,你当时是怎么看的?” “我有点担心。” “你还记得龙泽老师的证言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吗?” “记得。” “你还记得他在证言中提到的你说的话吗?” “是的,我记得。” “你说,‘柏木或许会变得更加孤僻,更加脆弱。’当时你在担心这个,是吧?” “是的。” “所以你继续和他交朋友,是吗?” “是。” “你的养父母知道你和柏木交朋友吗?” “知道。柏木经常到我家来玩。” “柏木的父母也知道你是他的朋友?” “这个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我想,柏木的父母大概不知道我。” “你没去过柏木家?” “没去过。恐怕不只是我,柏木几乎不邀请朋友到他家去玩。据我了解,应该就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你问过他原因吗?” “没有特意问过。” “那柏木有没有提起过能称为理由的情况?” “他说过,他妈妈特别爱干净,不喜欢男生到家里来闹腾。” “没别的了?” “至少我没听过别的。” 藤野检察官点点头,继续问道:“下面我要问的,是证人你的意见。你觉得柏木经常去你家玩,是否出于好奇心?就是说,他想去看看你家的情况,观察你和养父母的关系。” 神原证人似乎在顾忌旁听席上的人:“我不知道。” 藤野检察官迅速望向旁听席,看了一两秒。 “上初中时,柏木来到本校,而你升上了东都大附中。这时,龙泽补习班已经不存在了。在此情况下,两人的交往出现过变化吗?” “有变化,不如上小学时那么密切。” “柏木不到你家去玩了?” “是的。不过我们时常见面,有时在车站附近,有时在公园。” “事先约好的?” “基本是这样。” “柏木打电话约过你吗?” “是的。他给我打过电话。” “这么说,你对柏木在本校的学习生活情况也有所了解吗?” “是的。有某种程度的了解。” “你觉得柏木在本校过得怎么样?” “你指什么?” 藤野检察官耸耸肩膀:”他在本校过得很快乐,还是很无聊?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还是无精打采呢?” 神原和彦抿紧嘴唇,又像是想开了似的说道:“我并不完全了解柏木的心思,不过他说过,他也想上私立学校。” “他认为自己不该上本校这样的公立学校,应该上私立学校,是吗?” “是的。” “他说过自己想和你上同一所学校吗?” “不,他没这么说。” “那么,你进入东都大附中,是你自己的意愿吗?” “是我养父母的建议,不过我也觉得挺好,就参加了考试。” “你的养父母为什么会建议你上私立学校, 而不是公立学校?你知道原因吗? “主要考虑到我们家与众不同的家境,还是小班化教育的私立学校比较放心。特别是我母亲――我养母希望如此。” “关于这一点,柏木发表过意见吗?我是说,考初中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是的。” “比如,他也想上私立学校;升学考试真麻烦;你要是能和他一起去三中上学就好了,诸如此类,他都没说过?” “是的。” “可是成为本校的学生后,他却说自己也想上私立学校吗?” “他没有说得这么明确。” “他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是吗?” “是的。” “也就是说,柏木的话语中包含他在三中感到无聊,过得并不舒畅的含义,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垂下眼帘:“应该就是这样的。” “过得不舒畅?” “是的。” “你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 “你对这一点也很担心?” 神原证人没有出声,点了两次头。 “具体是怎样的担心?” “我曾经觉得,要是这样下去,以后柏木可能会拒绝上学。”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初一的春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由于新学期将至,所以相当着急。可是,”他立刻接着说道,“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时,柏木并没有拒绝上学。所以,那是我在杞人优天。” “柏木对本校不满,和同学们相处得不融洽。那么,他有没有找谁商量过?” “我不知道。” “你能想象一下,他会和什么人商量吗?” “毫无头绪。” “就是说,柏木身边已经不存在龙泽老师那样的人了?” “我觉得是不存在的。” “是否可以认为,失去龙泽补习班,失去龙泽老师,这对柏木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藤野凉子的眼神在逼迫神原证人:说呀!你不是已经决定在法庭上公开一切了吗?那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无论多么难以出口的话,都给我说出来。事到如今,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是的。我想,这对他而言肯定是重大的打击。”仿佛被检察官的气势压倒,神原证人的声音变小了,“所以他总是怒气冲冲的。” “他在生谁的气?那些污蔑龙泽老师的人吗?” “差不多,可似乎不仅于此。” “是生这个世道的气吗?世上总是在发生一些毫无道理的事,和龙泽补习班里的遭遇一模一样,就算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从不见半点改善。是这样吗?” 神原证人又沉默着不停点头。是的。是的。是的。 然后,他像抛弃了所有顾虑似的吐出一口气,断然道:“他曾经说过,‘谁都不可信,没有一件好事,周围尽是些傻瓜。’” 陪审员们的视线齐刷刷地从神原证人脸上移开。只有胜木惠子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在说:原来我也能搞明白啊。 “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定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证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还不停眨着眼睛。 快说!藤野凉子用眼神催促着他。 “他总是义愤填膺,后来还对我生起气来,指责我,‘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藤野检察官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每天都能平静地去上学。” “是指你在日常生活中感觉不到柏木怀有的不满和气愤?” “是的。嗯,就是这样。” “柏木对此怀有疑问,便来问你,‘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是的。” “这是否表示,你忘记龙泽老师的冤屈,过上平稳的初中生活,这是不应该的?” “我觉得应该有这样一层含义。” “还有别的含义吗?” 神原和彦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了擦脸。 “应该还有别的含义,不是吗?”藤野凉子张扬地抬起下巴,大声问道,“柏木大惑不解,以那样不幸的方式失去双亲,被迫接受养父母的养育,无端忍受悲惨人生,和柏木相比极不正常的证人你,为什么过上了正常的生活?为什么你没有被不幸的遭遇压垮,能够忍受人世间的不公?柏木的诘问应该包含这样的意思吧?” 健一觉得自己应该举手了,可他一激动,竟然站起了身,带动桌子发出“咣当”一声。“法官,我反对。” 陪审员全都吃了一惊。 “检、检察官在询问证人的意见,在诱导证人。” 他一开口,汗水随之喷涌而出。 “反对成立。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忘掉检察官刚才的发言。” 藤野凉子眼中斗志昂扬的光芒隐去,她恢复平静的眼神,与健一的眼神稳稳地对了个正着。 嗯,时机把握得不错。 健一领悟到,自己得到了感谢。就像上体育课练习传球时,自己找准时机传球给投篮高手。即使这种事情在健一身上很少发生,他也能够理解,凉子此刻的眼神确实有着如此的涵义。 法警山崎晋吾得到法官的眼神许可后,走到证人身边,他将手里的毛巾递给神原证人。 “谢谢!”神原证人说着,用毛巾擦了擦脸。山崎晋收回毛巾,然后无言地回归岗位,不发出半点脚步声。 “柏木口中的‘若无其事’究竟有何种意义,我并不明白。”神原证人对陪审员们说,“可是,到初一快要结束的时候,柏木开始对我父母的事问东问西起来。” “都问了些什么?” “譬如,我对那时发生的事到底记得多少?当时我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我又是怎么想的?”他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道,“还问我是否对自己的将来感到忧虑或恐惧等等。” “所谓证人的将来,是指什么?” “我认为他想问,等我长大成人后,是否也会像父亲那样患上酒精依赖症。” 一直屏息倾听着的旁听人员发出轻微的嘈杂声。 “都是些会让证人感到不愉快的问题。”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叫他别问了呢?” “我这样说过。”神原和彦的话音开始变得不自信了,昨天也是这样,内心的犹豫表露无遗,“因为,不用柏木这么问,我自己也时常会考虑这些问题。我觉得自己不能回避这些问题。再说,柏木问时候十分认真,不带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可这些都和柏木毫无关系。你是否出现过‘别多管闲事’‘别来惹我’的念头呢?” 神原和彦的肩膀微微下垂:“刚开始,我倒没有那么想。因为柏木问得相当认真。”他又重复了一遍:“他常说,即使像他那样活着,也从来不觉得有趣。不知为什么而活,也不清楚活着的价值。”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我也不知道。” “对这样的回答,柏木满意吗?” “我觉得他不满意。” “类似的问题,他一直会问,是吧?” “是的。因为柏木在寻求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