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总导读 世界会变成彩色的 张维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sengwoody 录入:zbszsr 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出生的朝井辽,二〇一3年初以《何者》一书夺下日本大众文学最高荣誉奖「直木赏」时,只有二十二岁。那一天,全日本的传媒都以「战后最年少」、「平成年出生首位直木赏得主诞生」等刷新纪录且注定是历史留名的醒目标题,展开一系列关于「朝井辽究竟是何方神圣?」的追踪报导。 得奖作家有很多种,在我看来,朝井辽是属于在各方面都恰恰好到位的那一种。二〇〇九年,当时还是早稻田大学新鲜人的他,凭著《听说桐岛退社了》获得「小说昴新人赏」而出道,隔年发行单行本。原本书就卖得不错,在改编成电影以后,销量更直线上升,一举突破五十五万本。 容貌斯文,年轻上相,看似腼腆,但说起话来却比想像中更能言善道,且充满自信的朝井辽,文采之外还具备著一丝文坛偶像的气质,想当然很得读者与媒体缘。接著,当不少人对他的实力,还抱持著观望或存疑之心时,他便拿下了令许多日本作家钦羡的直木赏。 日本文坛,作家能在三十多岁出版第一本书,已经是大家眼中的新生代作家了。很少有人能在二十岁世代就出书,同时还虏获市场与文学奖的双重肯定。跳脱近年来推理和刑事题材的热潮,朝井辽以生活化的背景,清淡又深层的笔触,情节不夸张的青春小说,获得出版界、书店、媒体和读者的各方面青睐,实属难得。因此,若要说这一、两年来,朝井辽是日本文坛最闪亮的实力超新星,我想绝非溢美之词。 然而,更重要的,也是核心的部分,是朝井辽他真的热爱写作。他充满了一股不得不写、好多故事想说出来的创作爆发力。 高中时代在出身地岐阜县度过,高三毕业时,朝井辽的大学入学考试,第一志愿其实是国立的一桥大学。结果,却落榜了。当时的级任老师鼓励他:「重考一年,一定能考上想要的学校。」没想到他却说:「没办法,我不能为了考试再等一年!我有好多想写的东西。」始终知道朝井辽爱写也能写的老师,于是改口:「既然如此,你就去东京!然后开始好好写作!」就这样,朝井辽上京,完成了高中开始动笔的第一部小说,拿下了新人奖。带著这股冲劲,朝井辽出道后短短的四年间,平均每半年到一年就交出一本书,在获得直木赏而家喻户晓以前,早已累积出一批忠实读者。 初试啼声之作《听说桐岛退社了》是进入朝井辽小说世界的最佳入门作品。台湾的读者在接触到小说中文版之前,不少人因为同名电影,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给予这部青春电影挺高的评价。 虽然我也喜欢电影里优美的画面与光影,但是,若说故事主题带来的惊叹与思索,还是不得不承认喜欢原著小说,远远胜过改编电影。正因为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利用演员的表情、摄影和音乐去传递,所以文字的功力就显得更加关键。原著小说有很多电影里省略的故事,以及无法说尽的细节,让每一个角色,更显得有血有肉。 朝井辽用著非常符合时下日本高中生的说话腔调及日语用词,以盈满清透质感的「空气感」笔触,去建构出了一个好年轻的故事。许多的日本高中生和大学生,在读过之后,都发出一种这故事充满极度「真实感」(リアル)的震撼,并且表示「终于有人把我们的『部活生活』(社团生活)给写出来了」的认同。 从《听说桐岛退社了》作为原点,朝井辽藉由他的笔,以二十岁前后的日本年轻人世代为背景,如一同心圆似的在接下来的作品中,辐射出一出出的青春群像剧。 这其中包括了《男子啦啦队!!》以日剧中常见的故事题材,讲述一群男生组成少见的男子啦啦队,团员们学习著彼此的磨合与互助。男孩们在不被众人看好的冷眼相待中,从小型的学园祭脱颖而出,到争取全国性大赛为远大的目标。 而《重生》这部作品同样也设定了多位主角,将故事中的五个大学生,一脚踩在青春上,另一脚却踏进人生新阶段,那一股对于未来的左右不安,陈述得清澄澈底,被誉为闪亮的青春小说。至于《少女不毕业》则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并且将叙述观点转为女孩,讲述七个即将离开高中校园的少女,成长中各自面对的幽微心事。 朝井辽每一年都交出至少一部作品,在创作不辍的磨练中,作品内容的幅度也随著自身经验的累积而有所不同。 在写作《何者》这部小说时,朝井辽自身经历了大学毕业、求职和成为社会新鲜人的人生历练。因此,笔下的小说主人翁所面对的难题也脱离了高中和大学的社团生活,直击了不景气的日本经济环境下所谓「求职冰河期」年代,写出日本年轻人面对求职的现实残酷与自我存在的定义,最终获得了直木赏的肯定。 在朝井辽的小说文体中,他的口吻经常是青春的,叙述也是轻盈的,但却一点也不肤浅,甚至充满力量与方向。不管旁人怎么去看待故事里的每一个主人翁,在他们心底,都知道自己才不是那种一眼就被看穿的青少年。这些年轻的孩子所思考的事情,也许比一个大人还要深沉,只是选择不说。 友谊、爱情和亲情。无论是哪一个环节的人际关系,滋生出来的羡慕与嫉妒之情,说穿了,要的就是一股认同性与存在感。认同与存在,滋养出价值观,建立一个人的自信。然而,自信需要一面镜子,得从周围的人身上,才能反射出自己的模样。 朝井辽出版《听说桐岛退社了》时,我在每天都会经过的,距离早稻田大学最近的jr高田马场站,看见出版社大手笔买下车站入口所有的墙柱广告。早大出身的作家特别多,海报上写著「早大现役学生作家」令那场面颇有一种宣告接班人的气势与况味。 褪去学生身分以后,朝井辽成为媒体话题的另一个理由,是当大部分的日本作家成了名,若可以靠版税和稿费过生活,就会成为专职作家,但是朝井辽却因为「不喜欢变成(传统)作家样子的作家」而坚持在大学毕业后就职。 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抵达离家约三十分通勤时间的公司,准时在七点走进职场附近的firstkit速食店,然后打开电脑边吃早餐边写作。九点钟离开去上班,下班以后,也习惯进家庭餐厅里吃晚饭,继续写作。 对于台湾作家来说,无论作品畅销与否,身兼上班与写作恐怕是稀松平常的状态,但对日本文坛来说,上班族的畅销作家却很新鲜。被问到这样不累吗?朝井辽回答:「那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感。」是的,平衡感。那便是朝井辽在现实生活中在摸索的,也是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始终在摸索的位置。 又自信又彷徨,在青春与成人、丧失与追求之间,平衡著,努力去相信如《听说桐岛退社了》里的前田凉也所说的「世界会变成彩色的」。至于真的会是彩色的吗?没时间等待了。总之就奋不顾身地飞奔出去吧。 勇敢出发,不该只是十七岁的那个瞬间,也是长大以后不该忘记的信念。 (张维中/大学在学时出版第一本书《岸上的心》。日本早稻田大学进修后,东京设计专门学校毕业,现于日本任职传媒业。著有《梦中见》、《一日远方》与《恋爱成就》等书。) 暖心推荐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二十岁生日时,我认为自己很老,因为人生就要结束了(到底是多老)。但像大法师的附身少女那样把脖子扭了一八〇度回头看,才懂得二十岁是人生最耀眼的时刻,会那样认为,是因为心中有太多焦躁与不安吧?现在的我反而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其实是因为……我真的老了(哭喷)。青春就像卫生纸,分量看似很多很蓬松,其实一下就用完了,所以请断开那些有的没的情绪,卯起来活出闪亮的自我吧! ——青小鸟(部落客) 和《听说桐岛退社了》、《少女不毕业》一样,《重生》渲染著朝井辽独特的水蓝色,以轻巧的温柔笔调述说著他们的坚强。 在难以呼吸的空气中、混沌不清的迷惘中、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孤独的年轻灵魂努力地活著、奋力地散发出生命的光与热。这就是一个描写奋力挣扎之光芒的青春故事。这就是让在现实中所有想要突破不自由的不安人们得到勇气的,「重生」。 ——迫水未来(部落客) 一点点毁坏、一点点心动、一点点孤独…… 朝井辽的小说里,充满青春的余裕;每一次的破灭都是重生,哪个大人还有这般福利?那是专属于年轻人们,绝无仅有的奢侈。 ——神小风(小创家) 下北泽的甜点店、随身听、电车、美术大学,还有校园中某种可以称为假性自由的气氛,帮我搭出这群年轻人的舞台。他们紧抓著自己仅有的东西(虽然有,但不是很够用的天赋、才能、美貌),承受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压力。我喜欢他们这种执著,即使是同侪的温情也无法消灭这种执著,也许这才是真正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 ——陈又津(小创家) 小光是仙女棒 喷,刚才是谁亲了我? 意识宛如白昼里朦胧不清的月亮轮廓。思绪一片混沌,像是逐渐溶化在炼乳中的细碎刨冰一般。我难以抵挡甜美的睡眠诱惑,尽管如此,我仍没有完全睡著。熬夜的尽头是,清晨四点。明明刚才还生龙活虎地打著麻将,现在却因为腰痛而躺在沙发上,真是失策。我没刷牙也还没卸妆,虽然想洗个澡去睡觉了,但毕竟我是主人,小光和风人也都还在;于是我紧紧抓住脑海中一个个飘过的不该睡的理由,反覆在静静昏睡与三分清醒之间摆荡。但此刻,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亲了我。我想著。 「是谁?」我瞬间想著。但小光是女生,所以一定是风人了。一定是明明很帅、却不知为何一脸处男样的风人。忽然间,厕所门被谁推开,有人从里头出来,室内的空气也彷佛被扰动了似的。大概是小光吧。一阵风轻轻地从我身上抚过。 我说风人你呀,居然趁小光去上厕所的时候偷亲我,简直是一只披著羊皮的狼。也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一双眼睛滴溜得像汽水上的弹珠、还耍帅地染了一头褐发的人,竟然是在室男……我拚命转动著意识混沌的脑袋,翻过身背对散放著麻将的桌子。心跳得有点快。就像第一次画眼线时画不直、线条歪七扭八那样,心情忐忑不安。 嘴角擅自上扬了两毫米,笑了。眼皮底下隐隐浮现出尾崎的锁骨。 「汐梨睡著了呢。」 背后传来小光的声音。糟糕,明明是刻意背对他们,但神经却似乎变得更加敏感。身体背部可以感觉到微微震动的空气。 「明明刚才还大口灌酒,大声说著男友的事。」 风人边打呵欠边说:而且说著说著,就被我或小光自摸了。我心想「吵死了」,但风人的声音却让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耳边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小光好像打开了窗户。风彷佛会把半夜里发的牢骚全部咻咻地净化了似的,悄悄吹过整个房间。五月的黎明就像是世界的序章,好像一切才正要开始,而非才刚刚结束。 我很喜欢听「哗啦哗啦」的洗牌声。那是彷佛将时间和体力都多到不行的大学生的夜晚,彻底搅乱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才有了「正要开始」的气氛。三人一面喝著啤酒、一面盘腿坐著打牌时,便觉得〇〇i点一点地加深。至于〇〇是什么,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那种化为言语说出口就会变得肤浅的东西,在我们三人间逐渐地加深。 「一旦习惯三个人,就再也没办法四人打牌了耶……会让人等得很不耐烦。」 小光彷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她说话的声音澄澈美丽,让我觉得这里总是只有固定成员很可惜。好想让多一点人听一听这个声音。此外,也只有小光不会让「让人等得很不耐烦」这种现象发生,她会很快地丢我要的牌喂我。小光一面以正常的音调说「汐梨今天也好弱唷」,一面用自来水冲洗喝光的啤酒 罐。小光就像水一样。就像闪耀著光的水面一样,小光也会反映出闪闪发光的美丽事物。 我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小光的侧脸十分美丽。她有一头让人难以亲近的乌黑直发,以及总是能笔直凝视著错误的眼眸。 「……与其说是没办法四人打牌,倒不如说是没人可找。」 「不准这么说。」 「找尾关同学不就得了。」 我在心中调侃道:喂喂喂,风人,那么一来,你就不能亲我了唷。尽管是朋友的男朋友却没办法直呼名字,这也是风人让人感觉清纯的地方。不过,我男友叫做尾崎,而不是尾关。 三人打起来还很顺畅的麻将,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就没办法打了。我背对著熟练地开始收拾房间的两人,心想「幸好没找尾崎」;同时也祈祷著:「但愿风人亲我一事,不会对〇〇已经如此深刻的三人造成任何影响。」 小光动作灵巧地将啤酒罐斜斜地弄凹,扭转一圈压扁。粗暴的「嘎咻、嘎咻」听起来很爽快。风人直到现在都还没办法这样压扁啤酒罐。 我跟尾崎交往一年。朋友则是风人和小光。 来到东京之后,他们就是我的全部。 不知不觉间,我彻底睡著了。一觉醒来,12经上午十点多,高挂在天上的太阳彷佛照著什么美丽事 物那样地照著街头。房间被整理得乾乾净净。他们两人明明就可以叫醒我,用不著这样默默离去啊。 「啊,洗好的衣服……」 明明屋里没有别人,我却如此嘟囔著,探头往洗衣机里"看。果不其然,原本想打完两圈就去晾衣服,结果却忘得一乾二净,脱了水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沉甸甸地纠成一团。我自暴自弃地想「算了」,然后打开冰箱,将颜色漂亮的冰麦茶一饮而尽。 如果刷了牙,就会忘记亲吻的感觉吧?我都有男友了,却想著这种不应该的事。又或者,我应该要忘记呢?反正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心中如此呢喃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被尾崎传染了口头禅。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尾崎经常这么说著,对我露出笑容,或者伸手摸一摸我。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有时会感到很安心,有时则觉得很不安。 上大学以来,已经过了十三个月。感觉上并不是过了「一年多」,而是过了十三个月——不是「一年」这种完整的单位,而是反覆过了十三次毫无长进的一个月。 累积了这么多毫无长进的一个月之后,我已经十九岁了。小时候的我所想像的十九岁,应该不会像这样丢著皱巴巴的衣服、却忘了去晾才对。 「汐梨真是大正妹,去了r大应该也会很醒目!」 故乡——群马的朋友,指甲闪灿著接近红色的粉红色,替我送行。她们说我不像群马人。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但留在故乡的朋友都很羡慕我,所以我想,那一定不是不好的意思。 在大学的课堂上第一次见到同学时,我就反射性地心想「我不可能跟他们成为朋友」。这种心情在脑海中站得直挺挺的,简直就像忽然笔直站立的茶梗一样,于是我并不想违背这份心情。 拚命装出大学生的样子,硬是用著自己没有的品味、对彼此品头论足的女生,和卯足全力梳理著一点也不适合自己的m字浏海的男生,我都不可能跟他们成为朋友。他们似乎正在询问彼此的出身地,努力地试图扩大话题,光是看著他们,脖子就莫名地痒了起来。「是喔,原来你来自三重啊,是喔……在名古屋附近耶。」什么鬼啊。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微糖的奶茶,一个人坐在教室角落时,感觉到了女生们的视线。她长得好漂亮喔。我听到有人这么说之后,在心里想著「我知道喔」。一头棕色卷发的女生以领导者的模样说:「我们来制作联络人群组吧!」我扭开宝特瓶的瓶盖时,悄悄用右眼瞄了她一眼。想成为女生领导者的人,无论怎么想,我都不可能和她成为朋友。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还那么做的人,我真是完全搞不懂。 上课前,坐在我周围的只有两个人。首先,是小光。她走进教室时,我察觉棕色卷发的女生露出「糟糕,输了」的表情。剪齐的浏海、宝石般闪闪动人的乌黒长发、不需要画眼线就像猫一样炯炯有神的眼眸,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比任何人更加美丽。围在棕色卷发的女生身边的女生们,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很好,领导者换人了。棕色卷发的女生,只当了一瞬间的女王。我差点就不小心笑出来。 那群女生中,有人想跟小光说话,小步靠了过去。当她正要对宛如春天小溪般轻轻飘扬的乌黑秀发说话时—— 「别一群人聚集在教室门口,闪边啦!」 小光发出稚嫩清脆的声 音,挺直背脊,朝我的方向走来。我在心中替她的英姿拍手喝采。bravo!bravo! 接著,一个小型犬般的男生,显然是对那些正喋喋不休跟女生讲话的肉食男感到不安,便像乘风而来的蒲公英绒毛般,轻飘飘地来到教室角落,在不被任何人察觉到的情况下落地扎根。听到「风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实在是太适合他了。 我把窗户全部打开。阳光炽热地在我身上缓缓移动。 假如我说我被风人亲了,尾崎是否仍会像平常一样地说「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吧。我把紧紧纠成一团的衣服松开、丢进红色塑胶篮里,来到阳台。 不久前还待在屋里的小光和风人的气味,向著屋外散逸。对我而言,这里原本就是陌生的城市,此时站在阳台从稍高处眺望,看起来更觉得陌生。明明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却仍无法相信这里即将成为我「度过学生时代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人们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通宵打麻将、洗好的衣服就丢在洗衣机里没晾?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看起来仍如此像是聚集著一堆毫无关联的人的城市呢?我摊平甩开已经几乎全乾的spinns(注1)t恤,将莫名有点感伤的心情一起甩到空气中。 我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马上就要二十岁了。 我望向闪耀著光芒的天空。如果敲一敲那片天空,另一侧的人会不会翻开天空、倏地现身,把这个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呢?那么一来,尾崎说不定就会改口说「事情大条了」。我这么胡思乱想著,同时也决定要跷掉今天的课。 ☆ 那副黑内格纹的眼镜,真是一点也不适合你。 「找您二十四圆,谢谢光临。」 找零的同时,我一面小心地避免碰到对方的手掌,一面微微一笑。大部分男生看见这样的笑容,都会觉得很开心,戴著跟五官_一点也不搭配的花俏眼镜的男生,也露出一脸赚到了的表情,从店里离开。 难道都没有好心的朋友告诉他,那副眼镜一点也不适合他吗?我厌烦地这么想,但仍面带微笑站在收银台前。能看穿我这副笑容的男生,只有尾崎和风人,他们分别说我这样「好假」、「好可怕」。 听到我说「我在大学内的面包店打工」,大部分的人都会蹙著眉头说:「是喔,换作是我,一定没办法在那种地方打工。」每当这时,我便会在心里回答:又没人在问你的意见,你有事吗?平常这种话我都只会在心里想想,但若对方是风人的话,我却会自然地脱口而出。风人又说了一次「好可怕」。 在大学内的面包店打工,比想像中更有趣。讨厌在这里打工的人一定会说「朋友来的时候,觉得很丢脸」吧,但反正我的朋友数量少到十根指头就数得出来。这份工作的地点离家近、内容简单、可以观察客人,只要说专题报告快完蛋了就能找人调班;而且能擅自请小光吃东西,还可以捉弄风人。 大学一共有三个校区,分别是文学院的小校区、理学院的校区,以及其他学院聚集的大校区,全部都是走路就可以到的距离。我打从心里觉得,自己念的是文学院真是太好了。跟文学院相比,其他校区的人简直多到让人觉得心浮气躁;从球场上传来网球社大声喊叫的声音,彷佛在说「看看我们有多愉快」似的,午餐时间的学生餐厅也几乎没有座位。总是一个人行动的我,大概无法被其他校区所接纳。 就这点而言,这个校区的面包店很有品味,学生餐厅里也有许多吧台的座位,很适合单独用餐,感觉很好。戴著黑白格纹眼镜的男生也会忽然现身,是很不错的生活调剂。 注1:以原宿风格为主的休闲品牌。 「喂,喂?」 夹子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响,令我回过神来。 「你刚才脸上带著微笑,却不断咂嘴唷。」 「咦,真的吗?」 「假的。」 尾崎露出恶作剧的笑容,递给我放著两个牛奶哈密瓜面包的托盘。甜面包和粗壮、短发、一身占铜色肌肤的他一点也不搭调。但还是比戴著黑白格纹眼镜的男生好一点啦。 「你还满常买这种可爱的面包耶。」一次买了两个同样口味的面包这件事,让我感受到男生特有的食欲,以及那种对食物本身执著的心情。 「假如我坐在长椅上,两手拿著这个吃,一定很可爱吧?」 那很诡异耶。我咯咯笑著收下两百五十二圆,然后递上收据。正想好歹说句「谢谢光临」时,尾崎问: 「今天也来我家吗?」 我喜欢尾崎不染发、戴夹式耳环、不抽菸;也喜欢他短短的胡子、结实的胸膛、血管浮出的手臂,以及难为情地翻过身去的背影。 「……嗯,今天就算了。」 我笑著这么说的同时,也猛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笑容很假。 「好。我再打给你。打工的时候,别咂嘴唷。」 尾崎挥手离去。我才没有咂嘴呢,我一面想著;面对他挥手。昨天被我亲吻过、此刻只隔著一件单薄t恤的背部,不知为何却看起来十分陌生。 ☆ 我事先传邮件(注2)告诉尾崎「我现在过去找你喔」,抵达高圆寺时,便看到他站在验票口等我。昨天晚上我也在尾崎的公寓里过夜。如果不搭会在中野停靠的电车,从距离我的公寓最近的车站,只要搭一班地下铁即可前往高圆寺。 我们交往快一年了,所以从车站到公寓的路程已经很熟,但尾崎总会在验票口等我。每次我说「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他就会应道「我要顺便买动元素(注3)」,还会顺便买我爱吃的甜筒。只要想到因为两公升的动元素的重量而稍微变硬的右手臂属于我,就不禁觉得有点高兴。 注2:日本的网路系统与台湾不同。对日本人来说,使用手机透过网路互传邮件比传门号对门号的简讯更为方便。 注3:aquarius,可口可乐公司出的运动饮料。 从我的公寓带来的gee朝仓的漫画被丢在床上。你看了喔?我笑著说。既然借任谁都会看一看吧。尾崎这么回应著,然后一脸难为情地把漫画收进书柜。虽然尾崎嘴巴上说「挺好看的,不像是少女漫画」,但其实他根本没看过少女漫画;当初是我说「你八成是对少女漫画有偏见」,硬是借给他的。没想到他好像挺喜欢的,我于是又高兴了起来。 我汆烫义大利面,拌上培根蛋酱。趁面体还热热的时候拌入切碎的起司,味道更为浓郁美味。尾崎一面说「你老是吃那么重口味,会早死唷」,一面用面纸替我擦拭嘴角。一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很害羞,但如今已经能从容地道谢。饭后我们吃著甜筒,两人挤在无印良品的大懒骨头上,尾崎自然地触碰我。 从尾崎触碰我、到我们理所当然地开始触碰彼此的瞬间,我会觉得非常安心。尽管是在东京这个没有家人的地方,我也突然切身感觉到,自己正和某个人一起活著。 灯熄掉之后,尾崎的房间变成了宇宙。他说那是高中制作的专题作品,拙劣的星象仪不断旋转,星星穿透过尾崎的身体。 我们在星星的守护之下,渐渐陷入懒骨头之中。尾崎的唾液很温暖。我的唾液大概也很温暖。温暖的东西和温暖的东西交融在一起之后,心中涌现了爱意。 「我跟你说。」 尾崎温柔地应了一声「嗯?」,解开了我的胸罩。 「我很漂亮对吧?」 「哇!真是惊讶到反射性地哇出声了。」 我笑道「胡说什么」, 便被他带到床上。刚刚被我们靠著的填充了超微粒泡棉的懒骨头,还留有我和尾崎形状的凹痕。 我和在我上头的尾崎眼神交会。 「所以,我很漂亮对吧?」 「我班上有个家伙说『面包店的店员长得很正』,头就被我揍了一拳。」 「那个人是不是戴著黑白格纹的眼镜?」我稍微撑起上半身。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所以……」 我隔了一会儿,再度将身体靠在床下。尾崎亲吻我裸露的胸部。我趁爱意尚未涌至脑中之前,试著若无其事地说: 「我被同班的男生亲了。」 尾崎从我的胸前抬起头来。我凝视著他的眼睛。 「亲吻啊。」直到去年为止都仍仔细品味著农村自然风景的双眼里头,如今有人造的星星流逝而过。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残留在口中的甜筒碎片,从齿缝间掉了出来。明天早上再吃一支甜筒吧。我这么想著。 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就会开始觉得很不甘心。 「不管是哪种生菜,只要淋上凯萨酱就会变好吃,对吧?同样地,不管是哪个男人看到你,都会想亲你啊。」 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这样被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回想起风人的吻的瞬间,总觉得尾崎比平常更用力地吸吮我的胸部;在那之后尾崎吻去了残留在我口中的甜筒余味,嘴里变成满是他的味道。 不管是什么事,我似乎都无法好好传达。毫无长进的日子徒然累积著,我就是如此填充著自己。 ☆ 有第七节课(注4)的日子,随著教授的最后一句话,一天也就几乎到了尾声。延长到九点半才下课也是常有的事,因为是最后一节课的缘故,所以教授会随心所欲地从天南讲到地北。我走入教室的时候心想「天已经黑了吧」,走出教室的时候则想著「天果然黑了吧」。在第七节课里,偶尔会出现身穿西装的男人和感觉学识渊博的欧巴桑,一个知为何有时甚至会有一身水手服的女高中生,使得教室里散发出有点不太真实的氛围。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著所谓的距离,所有人都认知到了这一点。而世界和这个教室之间或许也存在著距离,那个女高中生大概也非常渴望认知到这一点吧。 在夜色笼罩之下,大学显得有些神秘。人群鱼贯离去之后,大学仍默默地伫立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不可久留的地方,促使我走得比平常更快。就快到大学关门的时间了。刚刚还待在社团办公室或练习设施里的学生们,一面以手机查询末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一面走向居酒屋。我独自一人往公寓走去。 我庆幸一路上完全没遇上红灯,也庆幸这么晚还买得到卖剩的薄盐腌渍的切片鲑鱼,将钥匙轻轻插入钥匙孔,发出「咔嚓」一声。随著宛如深深挖入金属内脏的声音,耳边传来小光低沉的声音: 「你回来啦。」 「咦?」 我觉得好像被人从心脏内侧戳了一下。 「也太晚了吧?今天有第七节课吗?」 小光今天的语调也很坚定。 「有啊,不过……你今天怎么来了?」 小光将光泽饱满的白饭添到碗里,一脸很平常的表情。气球般鼓鼓的米饭上头不断升起水蒸气,小光很珍惜似地用它蒸脸;看到这样的她,我觉得内心如此波动的自己似乎才是有问题的一方。 注4:日本大学的一堂课为一小时半,第七节课约在晚上八点左右开始。 「你问我怎么来了……我想跟你吃顿饭呀。」 「吃饭……啊。」 「还有鲑鱼。」 小光指著我的左手。装了在西友百货买的切片鲑鱼的塑胶袋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无力地垂头丧气。 我败给了小光,脱掉鞋子。虽然不是很常发生,但今天这种情形并不是第一次。去年冬天,小光擅自跑来煮了火锅,让回家的我大吃一惊,所以跟那时相比,现在还算小case了。 小光把背脊伸得直挺挺的,将头发盘起来绕成丸子头。虽然没有穿上围裙,但我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理想中的好太太形象。 「好,来煎鲑鱼吧。还有味噌汤唷。」 小光在充满白饭香甜气味的水蒸气中微笑,毫不迟疑地从我手中一把抢过鲑鱼。果然是薄盐腌渍的呢。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扭开瓦斯炉。家里没有烤架,所以鱼当然也是用平底锅煎。我本来打算把第二片冷冻起来,但小光一口气把两片都下锅煎了。我盯著她的侧脸,脱掉袜子。许久没接触到空气的脚尖感到,阵爽快。 「鲑鱼要用小火慢慢煎唷。」 我整个人扑到床上。就像是被丢进尚末煎熟的松饼面糊里的巧克力豆一样,身体暖呼呼地陷入床里。一整天的疲惫彷佛在体内静静地加热,从手指、脚趾的末端化为看不见的烟雾,逐渐蒸发。小光把鲑鱼煎得滋滋作响,今天也跟平常一样,背脊挺得直直的。 她的身影就像地平线一样。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笔直,彷佛有道无法看见的光倏地贯穿她的脊梁似的。虽然是那么美丽,但因为看起来是那么遥远,所以不会有人想要占有。她永远身处遥不可及的地方,持续地绽放无比的美。就像并不和任何事物产生交集,以自己为界线,划分天空与大海的地平线。 为什么呢?看著小光的时候,我偶尔会感到不安。偶尔会觉得,她那笔直、毫不动摇的身影,可能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地完全消失。 「这个鲑鱼会不会太多油脂了?简直就像在炸鱼了嘛。」 这样没问题吗?嘴上这么说著,但小光看起来好像很乐在其中。鱼肉里的油脂和牛肉、猪肉的不一样,散发出一股柔和的气味;混合刚煮好的白饭气味,光是如此就已经令人食指大动。「滋滋」的声响如今再加上「叭滋叭滋」,口水简直都快从嘴角流下来了。 开学第一天,小光成为了全班女生的敌人。就像是因为想切蛋糕、于是就先把草莓移开那样,她对堵在教室门口的一群女生开口说「闪边啦」。虽然我并不打算跟那些女生和睦相处,但也没打算与她们为敌,于是不禁有点惊讶,心情却像是把所有蜡烛吹熄一样痛快。在那之后,小光只对我说「我叫小光」,就坐在我旁边。她对风人也做了同样的自我介绍。 小光说错的就是错的。所以,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觉得自己树立了敌人。 一头从肩膀如瀑落下的乌黑秀发,彷佛在呼吸似地轻轻飘扬。 尽管如此,小光看起来却好像没有在呼吸。她像是处在「几了年后也以现在的模样活著」,或者「现在马上消失」这两种命运的狭缝中。 我挺起上半身。 「小光。」 「什么事?」 「这个几g?」我从摆放在桌上的碗中间,拿起陌生的ipod,小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真是的,几g到底是什么……怪兽还是什么吗?店员也问我要几g,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就依照店员的建议买了。」 小光是3c白痴。电视好像已经坏掉好一阵子了,手机当然也不是智慧型手机,社群网站则一个也没在玩。小光只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所以,是几g?」 「64。」 「64?」我惊呼著,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 「怎样啦?」 「64……岂不是把『攻壳机动队』和『新世纪福音战士』之类所有动画放进去都还绰绰有余吗!」 「我不知道怎么放进去,所以什么也没放。我也不知道怎么用,所以都是随机听歌!」小光一面 说「油溅起来了!」,一面跳著闪开,一脸不希望我告诉她「必须下载itunes」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买了ipod,但它很有趣唷。」我一面说一面启动小光的黄色ipod。八成是冲动之下购买的塑胶手机壳大小有点不合,唯独贴合耳孔的耳道式耳机紧密嵌入耳机孔,因此格外显得可怜。 「果然……」不出我所料,全部都是「未知的演出者」。因为小光不会使用itunes,就只是随便把电脑里的歌曲丢进去。那么一来,自然会变成这样。 「我替你输入正确歌名,抓几首歌进去。」 我随手挑了两、三首歌曲同步之后,小光端著两个盘子过来。 「鲑鱼看起来好好吃,我真是天才。话说回来,明明是晚h却有点热耶。」 「因为你刚才在煎鲑鱼啊。」 我笑著接过盘子,鲑鱼热烫的表面泛著湿润的油光,不禁让人口水直流。一片不过才七十七圆,就好吃得能让人吃下两碗饭,一想到这里就觉得鲑鱼真伟大。 「你跟尾崎进展得顺利吗?」 小光将鲑鱼蘸著甜味噌吃。她亲手做的、装在软管里的味噌,是我家冰箱里的常备品。鲑鱼的油脂让舌头感觉甜美而温暖,滋味忽然在整个嘴里散了开来。 「嗯……」 嘴边瞬间浮现被风人亲吻的感觉,我像是要吹凉烫嘴的食物似地,轻轻吹走了他的吻。 「小光,我们已经二十岁了唷。」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嗯?因为总觉得我在小时候想像的二十岁,不是这样子的。」 听到我说的话,小光忽然笑了起来。在吃光鲑鱼和味噌汤的同时,她也把白饭吃得一粒不剩,是个吃饭高手。 「我也一样。」 我觉得小光在骗人,她从前想像的未来和现在不可能不一样。 「即使再过二十年,我想我也在煎鲑鱼吧。我觉得是那样,一定是的。」那样是怎样?就算我这么问了,小光也没有明确回答。 蓦地,我犹豫要不要告诉小光,风人亲了我的事。不过还是算了。没什么理由,只是算了。就像发现刚买的毛衣衣袖有一点绽线时那样,我心中残留荞暗淡的心情,转移了思绪。 小光的声音为什么如此具有温度呢?我不时会觉得,自己好像直接用手掌包住了她的心。 鲑鱼好好吃,真下饭。 「……尾崎,他都不会吃醋呢。」 我握住冒著水珠的玻璃杯,将「那真令人觉得落寞」这句话,用麦茶灌入喉咙。 「吃醋?汐梨,你什么时候开始会说那种纯情少女的话了?」 「我问你啊。快二十岁的人,希望男友吃醋,很俗吗?」 小光闭著嘴巴咀嚼,突然从唇间吐出骨头。 「……你有没有在听?」 「抱歉、抱歉,我有在听。」 「你看嘛,因为我很正啊。」 「我好不容易想认真听,你突然冒出这句话是怎样?」 「他好歹也担心一下我会不会劈腿嘛。」 在我的脑海中,耍帅地染了一头褐发的风人,慢慢地靠近,稍稍碰触到我闭上的眼皮。我醒著唷,我想著。微微发出声音说道。 呼。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小小的风人的小小的亲吻变得更小,突然飘浮在半空中。 「说不定我会喜欢上别人,或是别人可能会喜欢上我啊。像这样的事,尾崎是不是完全没有想过啊?」 绝对不会在故乡的朋友面前说的话,但若是在小光面前,我就能说出口。小光将擦拭过嘴角的面纸揉成一小团,呼唤我的名字。汐梨。染上了味噌颜色的面纸,在桌上缓缓地松开。 「你们两人是能互诉爱意的关系,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而且你们的关系也是公开的,所以能像这样找其他人讨论。」 小光突然说出这种宛如轻抚著我的背部的话。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用像是覆了一层温柔的膜似的眼眸看著我;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因为看不见小光身后的景象而感到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她背负著什么而活,她左右游移的眼神,让我觉得有点害怕。 果然,现在也是如此。 「白饭……好好吃唷。」 人家在跟你讲正经事,你居然在讲吃的?我机灵地吐槽她,然后说「戴著不适合的黒白格纹眼镜的男生又来店里了」,结果小光睁大眼睛说「我认识一个戴著彩虹镜框的人喔」,让我笑了出来。「怎么可能有那种人!」我说。她一脸认真地说「就是有啊,开学的时候,我去参观电影社,那个人就在那里」。让我笑得更开心了。 洗完碗盘后,我们像是突然想到了似地打开窗户,小口啜饮著酒。因为吃了鱼,所以今天喝日本酒。小光和我都挺能喝的,所以如果没有风人在场劝阻,我们就会喝个不停。风人说「喝酒肚子会变大耶」,我们马上就会停止继续喝,但我和小光其实都不太懂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太记得我们聊了什么,上课上了一整天的疲惫,让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即使开著窗户,五月的房间里依然潮湿闷热。 「我想跟你借t恤和运动裤。」 小光在房里四处张望,嘴里说著「冷气还没开耶」,她一定是在找遥控器。她嘟著嘴巴,开始调制黑醋栗乌龙调酒。黑醋栗乌龙调酒那种东西跟果汁没什么两样嘛,我心里这么想著的时候,才终于察觉到会觉得房间闷热,是因为我们喝了日本酒的缘故。不知不觉间,我们好像喝了不少。 「夏天又要来了呢。」 「一成不变的夏天又要来了呢。」 真的是一成不变啊。我笑著说道,然后整个人倒在棉被上。总觉得「一成不变的夏天」这句话里头,充满了毫无道理的、满满的幸福。 去年夏天,足立区花火节举办的那天,我和小光、风人2个人,像是在跟什么较劲似的点燃了手持式的烟火。街上被不知为谁而穿的浴衣妆点得五彩缤纷,而我们则全身穿著同一色调的衣服,简直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总之,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烟火,往与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不太清楚叫什么名字的河边点燃烟火。桥边标示著「二级河川」(注5)。二级耶!还记得我们这样笑闹著。风人肩负著点燃第一支烟火的重责大任,但却朝手拿的地方点火;在一片黒暗中,我们体会著安安静静的失败。这样开始实在太悲惨了。 注5:日本的河川等级分为一级河川和二级河川。相对于和维护人民生活、发展产业有重要相关性,由国家管理的一级河川,流域面积较小,由都道府县管理的则为二级河川。 「还想放烟火耶。」 我把手心搁在饱到快撑破的肚子上,闭著眼睛。 回想起杂草搔著裸露小腿肚时,痒痒的感觉。只不过是穿著凉鞋到处走动几十分钟,就不知道被多少只虫叮了,隔天脚就开始痒得要命。 仙女棒散发出的火花,胧朦地照著我们三人的脸。 手中那团火花如果能持续最久不熄,就表示那个人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小光摇晃著比黒暗更为漆黑的头发,第一个蹲了下去。我们也跟著蹲了下去。风人的烟火一下子就烧完了,我和小光的烟火则轻轻震动著,不断迸出火花。 微弱的光线从下方照亮了我们的脸庞。因为蹲著的缘故,所以眼前就是冒汗的膝盖。我轻轻舔了一下,那股咸咸的味道让我的胸口感到一阵苦涩。 膝盖渗出的汗水,有著少女的味道。那是当时我卯足全力活著的味道。 不知道那些走在堤防上、穿著浴衣的人 们,看见我们三人的头紧紧地靠在,起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背后有人发出木屐「叩叩」的声音。现在是我们三个人最幸福的时刻,我这么想著。感觉彷佛整个身体,就连血管之中、甚至内脏和内脏之间的地方,也全都满溢著幸福。仙女棒的那团火光像是蕴含著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期待、不安、失望、梦想,所有的,切,然后绽放出一团大大的、大大的火光。那团火光宛如泪水般,不断颤抖、摇摇欲坠地摇晃著。我在脑海中依照时间回想著。先烧完的是谁手中的仙女棒呢? 第一个出局的风人的手掌,和小光跟我手中仍在燃烧的仙女棒,形成了一个漂亮的三角形,浮现在夏夜中。火星不断坠落。坠落。摇摇晃晃地坠落。啊。我重重叹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仙女棒,看起来就像是小光。 震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刚刚好像稍微睡著了。小光原本正一脸认真地看著ipod,我一起身,她便像是要掩饰那个表情似地告诉我,「你手机响了喔」。刚刚在震动的,似乎是我的手机。 我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机,再度「碰」地躺下来。 小孬孬(风人) 明明萤幕上出现的是如此愚蠢的名字,但我却像是被人踩了一下肚子似地,瞬间感到全身紧绷。随著手机的萤幕变暗,唇上被亲吻的触感也变得清晰。对了,自从那天之后,我就没和风人见过面、也没跟他联络了。 我触碰「显示」这两个字。 我想找你商量,或者应该说,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建议。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风人稚嫩得不像是大学生的声音,在耳中渐渐消失。问我这种事,我哪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啊。尾崎的手臂触碰我身体的感受在皮肤苏醒。我把手枕在颈后,一直盯著发出风人的声音的数位文字,直到手机萤幕变暗为止。我并不觉得风人是会传这种邮件给我的人,不知为何,我因此有点难过了起来。 一成不变的夏天。虽然原本是这么认为的,但或许,夏天也稍稍有了改变。 「小光。」 「嗯?」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我躺在床上,望著变暗了的手机萤幕,朗读风人的邮件内容。我看不见小光的脸。白色的天花板有点脏。 「……『喜欢上』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还能怎样?」 耳边缓缓传来彷佛由音符转化而成的嗓音。我看不见小光的脸,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以覆著一层温柔的膜的眼眸,俯看著躺在床上的我。一定是。她一定正以宛如绽放著一大捧微微颤抖的火花的仙女棒般、彷佛包含著一切似的浑圆光亮眼眸看著我。 不知何时会消失不见的小光,就像是仙女棒。 不知不觉间,我睡著了。而在我还继续睡著的时候,小光好像又起来了,在早上第一班电车发车时离开了。最后我还是忘了借她t恤和运动裤。我稍微睁开眼睛,目送她的一头黑发在早晨的风中飘扬著离去。 ☆ 「你男友好帅唷。」 大嶋姊顶了顶我的上臂。 「就是因为他帅,我才跟他交往呀。」 大嶋姊「呀啊??」地尖叫,抱著肩膀摇来摇去,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十九岁的样子。她从我进大学之前就在这间面包店打工,关于这家店的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像是之前在这里打工的女生和一名男性常客交往、还因此辞掉了工作啦,或者星期二的白天有很多帅哥等等。无论店里有没有客人,她都会叽嗤喳喳地闲聊,所以一点也不会无聊。 「你男友之前也来过,对吧?」 「他来的前一天,我在他的公寓过夜喔。」 大嶋姊又「呀啊??」地尖叫,像国中生听到朋友第一次性经验那样做出又惊又喜的反应,简直像是用手遮住脸、却从指缝间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视男生在教室换衣服的样子。我觉得她这种反应很可爱,忍不住想故意逗逗她。 「现在的大学生,果然都会手牵著手上宾馆吧?」 「哎呀呀……搞不好你读国中的儿子,现在正跟女友在宾馆开房间哦。」 听到她第三次「呀啊??」地尖叫,我觉得很满意。小次郎也快到那个年纪了吗?大嶋姊一面碎念著今年上国中的儿子的名字,一面替客人结帐。她替儿子取了「小次郎」这种老派的名字,我很喜欢她这样子的品味。 我之前曾问过大嶋姊:「你的学生时代是怎样的啊?」结果她脸红得像小学一年级的学生的书包一样,腼腆地说: 「我总是跟在……像你这种漂亮醒目、耀眼动人的女大学生的屁股后面,羡幕得要命。」 我看著大嶋姊说不上细、也无法说是长的双腿,心想:「小次郎有这种母亲,真是幸福啊。」有比我更耀眼动人的女生唷,我这样告诉她,然后带小光到店里来的时候,大嶋姊果然又开始「呀啊??」地鬼叫,然后转头问不知为何跟著来了的风人:「你是这个女生的男友?」风人则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简直就像在演什么闹剧一样。 风人一害羞就会搔头。在那个吻之后,或许他也曾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暗地里搔茗头。 「你什么时候才会好好工作?」 一个像是用力挤压喉矓的低沉嗓音,从天而降。我知道大嶋姊「啊」地简短叫了一声。你太会发呆了。尾崎说著,戳了一下我的头。 「……你又要买可爱的面包?」 我看著放在托盘上的巧克力豆面包棒和苹果卡士达面包,只有半边脸颊露出笑容。大嶋姊在隔壁的收银台,正忙著替别的客人结帐,但她的语气比平常高昂,真是可爱。她之前说过,像尾崎这种粗壮的类型是她的菜。 「因为我喜欢甜的。」 「知道啦。」 「比起纳豆,我更爱甜纳豆。」 莫名其妙。我一面笑,一面敲著收银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尾崎身后的景色,比平常更显得遥远。 校园中的阳光饱含著学生的气息,闪闪发亮著。尾崎背向那片光亮站立著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却看不清晰。 我感到某种危险的气息。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有多危险。正因为无法具体知道,才觉得更加危险。 「我跟你说,我今天要去你家过夜。」 今天是星期五,你星期六没课,对吧?我一面问,一面收下零钱。这次两边脸颊都露出了笑容。这个笑容应该不会看起来很假,毕竟我是发自内心地流露笑容。我知道大嶋姊露出惊讶的表情,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 我一面问「你课到第几节?」,一面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 「抱歉。」 从左耳听见尾崎的低沉嗓音,和从右耳听见的大嶋姊的「谢谢光临」,在鼻子一带混在一起。「今天不行。那个啊,从明天开始我们全班要去河口湖(注6)班级旅游。」 一大早就要起来,我也还没打包行李。尾崎说著,然后就在店内开始啃起了刚买的巧克力豆面包棒。 尾崎他们班上同学的感情很好。一定有许多外表八十分左右的女生、以及许多开朗活泼的男生,感觉像是会一堆人一起约去烤肉或玩滑雪板的那种人,换句话说,那正是我在走进自己教室的同时就舍弃了的世界。 「班级旅游?从明天开始?这样啊。」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心想:人为什么这么笨拙呢?还是说,这么不善于假装若无其事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没跟你说过喔?」 尾崎灵巧地舔了舔稍微沾在手指h的巧克力。 「没有。」 「喔,不过……」 尾崎将最后一小块面包丢入口中。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丢下_句「我会买名产回来」,便渐渐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学生们对明天就要开始的假日的期待,融入那片闪闪发亮的光亮之中,而他宽阔的背影在里头渐渐消失。 「男生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对女人来说却很重要,对吧?」 大嶋姊递了一条巧克力豆面包棒给我。「我请客。这种时候啊,就要吃点甜的。」这么大方啊,我差点笑了出来,于是赶忙将面包衔在嘴里。巧克力豆触碰到舌尖,微微的甜味像是开始下起的小雨一样,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明明同样是巧克力,滋味却完全不同。在尾崎公寓里吃的巧克力甜筒,比这个更加美味。 「自己是店员却在吃面包,不会很奇怪吗?」 尾崎前脚刚走,风人后脚就进来了,但直到他对我说话,我才发现他在。 注6:位于山梨县南都留郡富士河口湖町的湖泊,为富士五湖之一。 「哎唷?这不是那位美女的男友吗?」 大嶋姊抢先一步发出尖叫,于是我心中的紧张「啪」一声断掉,忍不住笑了起来。 「风人,别顾著搔头,快澄清啊!」我特别提醒他。 在面包甜甜的气味中,风人迈著大步走来走去。后背包的背带拖得长长的,简直就把风人小小的屁股给完全遮住了。 我们彼此都没有提起邮件的事。 「那个,你们刚才是在聊尾关同学的事吗?」 风人一面挑选面包,一面提高音量说话。是啊?他好帅唷!大嶋姊不知为何抢先这么回答。人家明明叫做尾崎,才不叫尾关呢。我想著。 「风人,你是第一次看到那家伙吗?」 「嗯,其实可以说是一次也没见过。」 这个蒸面包该不会是刚烤好,不,刚蒸好的吧?风人开心雀跃地说著,用夹子夹起微微冒著水蒸气的核桃蒸面包,动作就像是对待刚从鸡蛋里孵出来的小鸡般慎重。特意将「刚烤好」改口说成「刚蒸好」这一点,很像是他的作风。 「我的男友很帅吧?」 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著自己这样是不是很残酷?以前跟风人聊天的时候,我明明从来不曾想过要提起尾崎的事。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尾崎,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有许多事对我而言很重要。虽然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也要这个。」 风人拿著已经冷了的巧克力豆面包棒过来,还监督我要把每一颗从面包上掉下来的巧克力豆放进袋子里。这果然也是风人的作风。 「你买的都是甜的耶。」 无法被风人小小的背部挡住的那片光亮,直直照在我的身上。 「因为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风人的脸颊上,有小小的酒窝。凹下去的地方像一口就能吃掉的透明果冻,令人想要用手指轻轻按住它。我看著在白皙的肌肤上所形成的小小影子,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 「周末要不要来我家?我家有鲑鱼喔。」 ☆ 啊。 听到那种话,他会不会认为我家有好喝的酒啊?毕竟都已经是大学生了,比起鲑鱼、说有酒还比较自然吧。不,比起那种说法,当时大嶋姊「呀啊??」地尖叫,还更让风人觉得不自然吧。 那个三十九岁的大嶋姊,一定觉得我在劈腿。说不定她回家之后,会告诉小次郎这件事。那么一来,小次郎现在大概也觉得我在劈腿。 我用吸尘机打扫房间。把厕所的拖鞋摆好,然后将书柜的漫画依照集数一一排列整齐。 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风人来。不过,我想趁尾崎不在的期间,戳一戳那个像兔子脚印的酒窝。 在我开u之后,风人像是将尴尬的心情揉紧成一团似地,丢下一句「好啊,星期天过去」,便走出了面包店。我努力避免和在一旁心神不宁、很想问我到底是不是在劈腿的大嶋姊对上视线,就这么结束了工作,但却不知该如何打发今天——整整有二十四个小时的星期六。 我并不讨厌自己一个人,但是我讨厌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像是能穿透一切般射入室内的阳光。阳光彻底照亮了我的形单影只,翻开的书页也格外白亮。我受到阳光的引诱,从窗户往街上望去,水泥建筑看起来就像是搀了宝石般闪闪发亮,让我觉得悲伤。太阳让我变得很讨厌只身一人的自己。 外头传来机车发动引擎的声音。机车像是要将阳光一分为二似地急驰而去,似乎是要将什么送到某个地方。 传封邮件给小光好了。我躺在床上打开手机,蛋幕中于是出现了去年秋天和尾崎去京都赏枫的枫叶。画面左边是老掉牙的胜利手势,尾崎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模糊。望著枫叶,笑著说「好漂亮」的尾崎脸上,有个凹陷的酒窝。 不对。有酒窝的是风人。 有电话。 我反射性地按下通话纽。电话接听得太快,反倒让尾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接电话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因为我正在打邮件。」我撒了个谎。 「我们到河口湖了。」 「搭巴士?」 「对啊对啊。」尾崎说,「我们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他背后传来许多陌生的声音。光是想到他身在河口湖,就足以让我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而他周围的那些声音又将那段距离拉得更开了。 「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喔?」 说著不习惯说的话的尾崎,语气里显露出了不习惯的心情。 「……有吗?」 「你好像比昨天说话时更没精神。」 我想起当时那片在尾崎背后不断闪烁的光亮,不禁感到一阵晕眩。尾崎背负著的光芒。 「你呢?」 「嗯?」 「有很多事情,即使你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我又强调了一次「有很多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然后便挂断了电话。我怎么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情?我到底是有多幼稚,又打算幼稚到什么时候呢? 但永远幼稚下去又怎样?永远没办法好好传达想法又怎样?我是从什么时候,在做不到许多事的情况下,变成大人的呢? 就这样躺在床上,墙壁上浮现出不存在的星象仪,而风人的吻悄悄地落了下来。明明绝对不会交叠的两人的唇,但却像是「啪」一声阖上的手机般,精准地重叠在一起。 我想传邮件给小光,但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时候,她总是在麻布十番那里打工;我又想传邮件给风人,但他星期六有事,所以我们才约好星期天见面。 尾崎、小光、风人。用三根手指比出来,这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除了他们之外,我当然还有许多知道电邮地址的朋友或是打工的同事,但我并不会主动想跟他们联络。这种时候我经常会觉得,说不定事实上,自己在东京是孤身一人。 时间从两手的指缝间流逝,不知不觉间就入夜了,我看著不久前新换的电灯光线,想起了小光的眼眸。那对总楚凝视著错误、强而有力的眼眸上,覆盖著一层温柔的膜。那双眼眸,和仙女棒的影像重叠著。饱含著千头万绪的、一捧浑圆的火光。从下方被照亮的小小酒窝。烟火最后熄灭的人是谁呢?最幸福的人是谁呢?像是在询问我似地,光线一点一点变大,最后变成眼泪般的形状,彷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颤抖著。宛如再也无法忍受世界上所有悲伤的地球般,不断地、 不断地颤抖。 手机震动著,显示是风人的来电。他不是说明天才有空见面吗?于是我故意让他焦急地等了半天之后,才接起电话。 「打给我干嘛?你明天才要来对吧?」 我以为会跟平常一样听见那像炒得软趴趴的豆芽菜般的懦弱语调,忍著笑意仔细倾听。 「沙梨。」 从电话中流泻出风人的声音,他的声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悲惨。 「小光被车撞了。」 在我脑中旋转的星象仪停止了,风人的亲吻所引起的涟漪停止了,时间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了。不断颤抖的仙女棒的火光,在黒暗中熄灭。 「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所措的泪水,淹没了风人的声音。世界从视线的角落,一一凝结。我这才知道,人一旦被太突然的悲伤所俘虏,就会变得无法动弹。 「……小光,呢?」 「她现在被送到医院了。虽然好像失去了意识,但没有生命危险。」 「我该去哪里找你们?」 麻布十番站。风人一说完,我马上挂断手机,抓著钱包和钥匙,冲出了家门。 一成不变的夏天?才没有那种东西。 ☆ 我一抵达麻布十番站,就发现风人在等我。我冲上楼阶后,还想继续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跑,但风人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说:「去医院要搭公车。」 「你放心,医生说她没有生命危险。你先冷静下来。」 「可是,你说她被车撞了!」 「没事的。」 风人再度用力握住我的手,凝视著我的眼睛说:「冷静下来,好吗?」在他的注视之下,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终于稍微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冷静呢?」 「因为,叫救护车的人是我。」?我不禁「咦」了一声。风人毫不在意地继续说:「她确实失去了意识,但医生说,那大概是因为被车撞了、一时间受到了太大的惊吓的缘故;而且她并没有大量出血,所以医生说她不要紧。」那个时候,你跟小光在一起吗?我想问。但风人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 小光的父母住在外县市,没办法马上赶过来,所以她现在是一个人。风人像是想把我被吓得七零八落的魂魄,一一拼回原本的模样似地,不断对我说话。听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小光的出身地。我们友谊的开端,并不是以「你是哪里人?」这种话题开始的,所以至今也不曾聊起这件事。 不到十分钟公车就来了,我们一起上了车。我身上没有零钱,于是便跟风人借了钱。 公车发出「噗咻」这种泄气的声音,往前行驶。我们并肩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公车摇晃得很厉害。街灯的光线不断在脸颊上流逝,风人握著我的手说: 「医生说,她的脚可能骨折了。」 「只有脚……骨折?头有没有撞到?」 「医生说,只有脚骨折。你放心。等我们到的时候,她一定醒了。」说到这里,风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似地,倏地放开我的手。公车上的人非常少。 「……我说今天有事,就是要和小光见面。」 风人的声音,像是从锁骨的影子里头传出来的。我想著。 「小光特地找我出来,想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风人在说什么,只能点头。没有人按下车钮,所以公车直接驶过了第一个站牌。 「小光,向你道歉?」 「如果告诉汐梨的话,或许会破坏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说不定,万一那样的话,对不起。小光是这样说的。」 公车行驶著,发出「咔嗒咔嗒」的细小声响。好像行驶在一片空白的地圆上似的。究竟会抵达哪里呢?而抵达目的地之后,小光是否真的会在那里?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不过她说,她已经决定要告诉你了。我本来打算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你家。」 我还是不知道风人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小光要说的事是什么?会破坏的又是什么呢? 「我跟小光道别之后,马上就听见『碰』一声,回头一看,发现她被车撞了。」 「自杀?」 这两个字立刻脱口而出,它们的声音让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我此刻才终于意识到,在内心的深处,我一直认为就像是仙女棒的小光.说不定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消失。 「不是那样。」风人摇了摇头。 「目击者说,小光前面的上班族,在红灯的时候突然冲到马路上。那个人或许是想自杀,不过……好像是因为那个上班族的关系,小光突然也往前冲。」「……小光是想阻止他自杀吗?」 我想起小光的那种眼神。正视错误的,那种眼神。 「也不是那样。」 「不然是怎样?」 「小光当时好像是在操作ipod。她看著萤幕、还戴著耳机,所以没有听见车子的声音;于是前面的上班族一往前走,她就以为已经是绿灯了。」 我想起那副耳机。插在小光还无法熟练使用的ipod上的耳道式耳机,屏蔽了周围的声音。 「最后他们两个都只有受到轻伤。在某个角度上,也可以说是小光拯救了那个上班族。」 「拯救」这两个字很适合小光。我的思绪仍一片混乱,但稍微放下了心。 听到小光被车撞时,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翻转了过来;原本觉得正确的事,原本相信的事,全部都被颠覆了。但冷静下来想想,其实并不是那样。小光平安无事,也没有人死亡,并没有发生原本相信的事被颠覆了的情况。 「可是,为什么?」 脚t的运动鞋磨擦著没有穿袜子的脚后跟。 「小光明明说她都是用随机播放ipod……」 如果设定成随机播放,就没有必要去操作萤幕。 在公车驾驶座附近的电子显示板上,显示的下一个停靠站,变成了「〇〇医院前」。感觉上,身体已经随著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但事实上还不到十五分钟。风人没有看著我,开口说: 「有些歌就是想特别找出来听。」 ——有些歌就是想特别找出来听。 风人清澈的嗓音,在我的脑海中反覆播放。 他伸出食指按下公车的下车纽。有些昏暗的公车里,十多颗按纽迅速地亮起小小的红色光芒。在名为「〇〇医院前」的公车站下车,医院门口的白色光线,将身穿著家居服的我照得清清楚楚。「之前我不是有传邮件给你吗。」「噢,那个啊。」 望著风人按下电梯按钮的手臂,我微微觉得尴尬。 收到他传来的那封邮件时,我问了小光该怎么回。 「其实,那个啊,就是小光找我商量的事。」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时,该怎么办呢? 当时我躺在床上,并没有看到小光的表情。我一直认为,回答我的时候,小光一定是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著我。 可是,显然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汐梨,听说你问了小光那个问题?刚刚听到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我们搭上电梯。风人按下「5」。 我想起来了。 ……「喜欢上」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了,还能怎样? 原来那一天黎明,进入厕所的人是风人。 电梯发出「叮」一响,停了下来。 ☆ 小光醒了。 她在纯白的病床上挺起上半身。我看到缠在她右脚上的绷带,觉得它夺走了小光仅有的一丁点人味。 「小光。」 我这么呼唤她,她偏了偏头。 「你是谁?」 我知道风人在我身后倒抽了一口气。 「……骗你的啦。汐梨、风人,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吼?你够了喔!」 我重重地拍了,下病床。小光像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连著说了好几次抱歉。风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要我别太用力摇晃病床。 「你还好吧?」 冷静下来后,我仔细察看她全身上下,似乎确实只有右脚的伤比较重。手臂和脸颊上虽然也贴著白色纱布,但小光说:「这只是小擦伤啦。」 「吓死我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车撞。」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我背后被车撞。」 风人一脸忧虑地说,我才被你吓死了哩。「要是听过那种声音,你就不会再讲那种笑话了。」你太严肃了啦。小光逗著风人。 「我果然不适合使用ipod。」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常更开朗。「我一专心操作,就没注意到周围了。」 小光比想像中更有精神,病房里也很明亮,我于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的夜色,无法赢过病房的白色灯光。 「我想听汐梨替我灌的歌。」 我无法赢过小光。 「我还在想,万一再也见不到你们的话该怎么办。结果醒来之后,你们都来了,我真的好开心。」我之前都对小光说了些什么呢?我跟她说过几次我和尾崎之间的事,或许也说了无聊的闪光话题。不过,小光全都好好地听著我说。就连那天,她也是蘸著甜味噌吃完煎得很漂亮的鲑鱼,用面纸擦拭嘴角,然后对我说: 你们两人是能够互诉爱意的关系。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小光。」 我一呼唤她的名字,小光便会望著我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小光就像是仙女棒。非常美丽、柔弱,让人想一直、一直凝视著,总是不断颤抖著,脆弱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消失。 那是因为,她始终将心里的所有事情瞒著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会瓦解。」 我蹲在病床旁边,让自己视线的高度跟小光的眼睛一样。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为了避免那团漂亮的火光消失,我用力地、笔直地注视著她的眼睛。 「我是小光和风人重要的朋友。」 那团火光含著眼泪,开始不停地颤抖。我不服输地凝视著她的眼睛。 「除此之外的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团火光已经不会消失,也不会须落在草丛中了。 「什么不可以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什么说不定会破坏我们三个人的关系,那些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这团火光燃烧最久而不熄灭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我觉得能跟小光在一起很幸福。跟尾崎在一起也很幸福。跟风人在一起,当然也是。我们,都是最幸福的喔。没有只有某一个人才最幸福的那种事喔。所以,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也不可能会瓦解。」小光「嗯」地点点头,用手背擦去泪水。手中的火花已经再也不会熄灭了。 我说「我去上个厕所」,一走出病房,手机就响了。因为是在医院里,我本来想直接挂掉电话,但看到显示来电的名字后,便连忙冲下楼梯、跑出医院。 「嗨!」 在从医院门口延伸出来的宽阔马路上所听见的尾崎的声音,感觉比平常更加温暖。 「你现在不在家喔?在做什么啊?」 「刚好有点事,所以不在家里。」 一时之间想不出来该怎么解释。我一面调整呼吸,一面试图将散乱的心,恢复到正确的位置。 「怎么了?你不是在班级旅游吗,可以打电话吗?」 「我现在在你家前面。」 尾崎像是要盖过我「咦」的惊呼声似地,很快地说: 「刚刚你讲电话的方式跟平常不太一样。我很担心,所以跑回来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那团火光抖动了起来。 「尾崎,你说说平常的那句话。」 「咦?」 「说『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直以来,小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在忍耐著什么,乂想著什么呢?她是在害怕什么,才颤抖得那么厉害?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改变跟小光之间的关系。 小光,那一定没什么大不了的。 「尾崎,拜托你,说平常的那句话。」 在电话的另一头,尾崎困惑地说「怎么了?你怎么了?」,我终于无法忍耐地哭了起来。 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 小遥的黑色短发上夹杂著蓝色的挑染,所以如果她在打工的地方,可以轻易地一眼就认出来。她跟木村kaera(注7)一样经常在换发型,我很喜欢她这种特异的作风。 「小遥?你听我说嘛,喂,小遥、小遥?」 即使我正在对她说话,她仍头也不抬地盯著手机,只有宛如黑咖啡的苦涩滋味所形成的眉间皱纹望著我。我是个矮冬瓜,一头褐发,讲话又没大没小的,小遥该不会讨厌我吧?这么一想不禁有点受到打击。但这么说是骗人的,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小遥、小遥、小遥、小遥?」 我一面摆荡双腿,一面用果汁罐的底部「咚、咚、咚」地敲桌子。工读生休息室里本来就只有我和小遥,这么一闹之后,简直像是只有我一个人一样。 「吵死了,我要在字典里『厚话(聒噪)』的解释底下写上『佐久间翔多』。」 小遥像是想把厌恶的心情也一并关掉似地阖上手机,狠狠瞪著我。我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害怕。这么说也是骗人的,其实我还是有一点点害怕啦。 「字典里没有『厚话』这两个字啦!小?遥~~~」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拖那么长?」 你真是有够不稳重的耶。小遥完全没打算要继续原本的话题,先是数落我的缺点,然后又说「我今天忘了带钱包,你去买点喝的给我」,想敲我的竹杠。我偷偷地「靠?」了一声,便去买了她常喝的无 糖罐装咖啡。小遥说「谢啦」,把手指搭在拉环上。我看著属于女生的纤细手指,脑海中闪现小椿无名指的影像。 「我跟你说,那个小椿,那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椿。」 「我说你,还真的老是跟在女生屁股后面啊。」 「才没有呢!我只跟在小椿的屁股后面!」 我从椅子上起身,以表达自己坚决的立场;但小遥只是像在弹鼻屎似地说「恶心死了」。 打工的休息时间里,我通常都待在这个只有自动贩卖机的房间。我会先去厕所照镜子,随手拨一拨头发,然后走向这间纯白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放了几本杂志和零食,一个人的时候,我大多会翻阅杂志,自言自语地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像是这样消磨休息时间;但是,当休息时间和小遥重叠时,则会完全不同。完完全全地不同。一百八十度地不同。「你今天又想打听小椿的什么事?」 小遥彷佛驱赶苍蝇那样挥挥手、示意我坐下来之后,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小遥形状姣好的耳垂上,一副垂式的珠宝耳环正在摇摇晃晃。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宝石,但总之,十字架的耳环很适合酷酷的小遥。小遥跟我同年,但她没有上大学,似乎是在念舞蹈的专科学校。小遥说她跳的就是所谓的街舞,但我其实听不太懂。据说她会在涩谷的夜店活动中跳舞。不管我问她什么,最后总是听不太懂她的回答,只是,拥有这种姿色的小遥跳起舞来,绝对很酷。可是,是在哪条街啊?国道吗? 注7:1984-,日本女歌手,时尚模特儿。 「你想问我想问小椿的什么事喔?我可以问吗?真的可以问吗?」小遥愈来愈不耐烦,让我有点开心起来。 「你不必这样一直重复我说过的话。」 「小椿,曾经跟什么样的男生交往过啊?」 我盯著小遥的眼睛,认真地问。小遥露出万圣节南瓜般的笑容,说: 「比起现在的男友,你更在意她以前的男朋友?」 坏心眼!老巫婆!我在心中这么大叫著,然后小声嘟囔:「因为,小椿自己就常炫耀现在男友的事了。」你好可怜喔?小遥嘴上这么说.但却笑得很开心。被她取笑「你好可怜」的我真是可怜啊。 「从高中时期开始,小椿对男人的品味就真?的很怪。或者应该说是,她没什么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假的?那些都是怎样的人啊?」 「像你这样的男人。」 我气得鼓起腮帮子。小遥指著我的脸,咧嘴一笑。这个超级虐待狂、简直像魔女一样的小遥,居然跟彷佛刚做好的棉花糖,样的小椿,在高中时期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女生真是难懂。不过,我听到小遥和小椿念同一所高中时,马上就决定要任她使唤了,虽然在那之前,我明明就因为害怕她那头蓝色的挑染而不敢跟她讲话。我就是这种男人。相较于女人心,男人心就是这么犯贱。 我勉强考上现在念的大学后,在校园偶然发现了小椿的身影,在我眼中看起来,阳光似乎全聚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望著小椿身边围绕著的一堆爱慕者,我原本还感慨万千地想著:人生真不公平;于是后来我在同一个班级看见小椿时,不禁觉得阳光这次终于聚集在自己身上了。我在心中吶喊:蠢得跟猪一样的我之所以能在答案纸上引发了奇迹、进入这所大学就读,也一定是因为这位女神的指引! 「例如说,就像那个觊觎她的肉体而追求她、很有女人缘的学长吧。」 我将小遥的冷言冷语赶出脑海,想起小椿那偶像般的外貌与出众的身材。她的身高比一般人高,亮褐色的秀发蓬松卷翘,双眼皮的眼阵宛如刚出生的小猫般水灵明亮,身材苗条但胸部却意外地大,迷你裙底下的修长双腿则令人想伸出咸猪手……不对、不对,我将不知不觉间冒出来的欲望塞到内心深处。「我记得好像曾有个万人迷的足球社学长,对她展开了死缠烂打的追求攻势……」 「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像那个大她两届的足球社学长、和大她一届的篮球社学长,接近她的都是那种家伙。」 「感觉都是引人注目的型男。」 「感觉只是光靠著长相才活到今天。」 小遥斜眼看了我一眼。 「翔多,毕竟你也是男人,虽然成天把小椿挂在嘴上,但却仍会跟其他女人上床,对吧?」 毕竟你是混吃等死的大学生嘛。小遥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又说「我真的没办法接受那种男人」,朝我的胯下咂嘴。我将她的言行擅自解释为「虽然小遥这么说但八成也很爱嘿咻,毕竟她在国道上跳舞」,然后想起昨天聚餐时遇到的女子大学大一生。她若无其事地一会儿将手掌放在我鼓胀的胸肌之间,一会儿又放在我腿毛浓密的大腿上。幸好我已经跟她交换了联络方式,等一下传邮件给她好了。 「……瞧你一脸色眯眯的样子。」「因为男人能够透视女人的衣服。」 「你冻死算了(注8)!」 「这句吐槽好!」我拍手叫好。但小遥无精打采地说「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便拿著空罐站了起来。我碎碎念道「小遥不在,好无聊哦?」,精确地说,其实是「拥有许多关于小椿的资讯的小遥不在,好无聊哦?」。 小遥一脸「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哦」的表情,对我说: 「所以,加油啦。小椿她啊,喜欢以前的外国电影,如果你打扮成时髦的演员,就能跟她交往了嘛。还要留胸毛。」 她对我嘻嘻窃笑。总是这样,最后小遥总会从背后推我一把。所以望著她从休息室离去的背影,我总是没来由地想低头向她致谢。小遥将手机交给主任保管后,便回去工作了。真酷。除了小遥之外,我不认识那么适合蓝色挑染的女生。 我跟念女子大学的女生互相传著邮件,休息时间便在一转眼间结束了,于是将手机交给主任保管、回到工作岗位。从开始做电话客服的打h,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至今还是会紧张。但因为之前的打工都持续不了三个月,所以对我来说,这份打工已经算是待得很久的了。每次乾脆地换打工时我总会想,以后出社会工作时,自己会怎么样呢?无论 是居酒屋还是便利商店,店长好像都很讨厌我。我想,大概是被店长发现我一点都不想「对店里有所贡献」吧;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有什么贡献。最后我对工作厌烦、辞掉打工时,总会心想我是不是个没用的人?我虽然把这件事当作笑话那样地跟身边的人说,但其实觉得很痛苦。 我不认为自己能独立生活,还没考到汽车驾照,也不像小遥一样,拥有舞蹈这种与众不同的天赋。我三天两头换打工,没有女友,虽然有女生愿意跟我上床,但我觉得,从前自己想像中的十九岁应该不是这样。高中时到班上的实习老师,应该是比现在的我大两岁吧?别傻了,我哪配得上人家啊。我啊,青椒一定要切成细丝的才吃,还会把茶碗蒸里头的香菇挑掉。不过这些可能跟那个没什么关系啦。 这种时候想起的朋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更加成熟。像是从汽车副驾驶座看到的阿纯的侧脸、爱看大江健三郎的书的结实子长长的睫毛、以读者模特儿(注9)的身分登上杂志的小椿的笑容。至少,大家都比我成熟得多。 注8:透视和冻死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注9:登上时尚杂志的时尚模特儿当中,一般读者以女大学生或粉领族的身分登上杂志的模特儿。 被指出了几个失误之后,我结束打工,朝车站走去。做电话客服的打工时,手机会被收走,所以打工结束后检视新邮件是一个小乐趣。可是,念女子大学的女生没有回覆讯息。我们知道彼此都住在家里,或许她是突然懒得理我了吧。除了电子报和以前加入的社团所传来的群组邮件之外,只有阿纯传来的「抱歉,我会迟刀」,八成是相当赶时间时打的邮件。我像颗泄了气的气球。这家伙打错字也就算了,还传错人,真是可怜……可怜到被我觉得可怜…… 小遥走在前面,我大喊:「小遥?」小遥一个转身、回过头来,挑染成蓝色的头发飘动著;她用比我更大声的音量说:「别大声叫啦!」 打工结束后的新宿街头,陌生的路人看起来更加陌生了。 明天是星期一。第二节才有课。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 ☆ 星期一第二节课的老师果然没有管得很严。我稍微迟到了一点,坐到位子上时,老师只是轻轻朝我飘来一个眼神,完全没有打乱她正在朗读诗的节奏。 根据大学的资讯手册,星期一第二节课「现代诗的世界」在「容易取得学分的课程排行榜」中排名第四,因此我选修了这堂课。也就是说,我对这堂课并没有兴趣,完全只是因为轻松才选修的。在这堂课上,年龄宛如千层派般一层层叠得很漂亮的女老师会花上大量的时间朗读诗,好让所有学生鉴赏。我老是不断地起鸡母皮,在九十分钟的上课期间里,好几次都有想要大叫著在教室里跑来跑去的冲动。我想要搅乱那群浸淫在诗的氛围中的女学生的意识。 我环顾教室一圈,寻找那颗卷毛头。卷得像是被贵妇溺爱著的爱犬的毛,令人想胡乱拨弄、我很喜欢的那颗卷毛头。我坐到他正后方的位子。 我完全没有那种能在教室里抬头挺胸发表自己乐团歌词的胆量,也一点都不想在下课后,像在递交情书那样地请老师过目自己写的诗。我反倒想著「你们搞屁啊?」,然后眯起了眼睛。你们以为自己有那种天分吗?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吗?我以像小遥一样十分坏心的眼神,望著这间教室。 有著贵妇爱犬般的卷毛头的这家伙,彷佛在炫耀什么似地将一本名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书放在桌上。放在那里的感觉简直就像故意想让别人看见嘛。让我看看作者是谁?艾米班德(注10)?谁啊! 我跟平常一样翻著《young jump》,九十分钟就这么过去了。下课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 注10:aimeebender,1969-,美国知名短篇小说家,成名作即是《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the girl in the mmable skirt)。 注11:集英社发行的青年漫画杂志。 快步跑向教授,我用眼角望著她。她小小的双手小心地抱著一本笔记本,那里头一定写满了那种少女怀春的句子。我的妈呀,丢脸死了。真搞不懂那种人都在想什么。 「假如裙子会燃烧的话,内裤不就被人看光光了?」 我从后面用力拨乱那颗卷毛头。 「这本书是什么?a书?」 「……翔多,你今天又迟到了吧?」 你真的很混耶。卷毛头说著,回过头来。裙带菜般波浪起伏的黑发间出现了一副彩虹镜框,每次看到都觉得实在不适合他。 「我说礼生啊,你是视力不好吗?」 「如果没有这副眼镜,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嗯,礼生大大今天也在说火星话?」 不管我怎么开玩笑,礼生都一点也不在意,好像我说的话是在放屁一样。礼生和小遥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跟礼生是在刚—那门「现代诗的世界」的课里认识的,在那之前完全没有说过话。这门课第一次上课时,我偶然(不幸地?)坐在礼生的旁边,于是就这么认识了。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要不要在我的电影中演出?」 「咦?不、不要!」 当时我正用手机浏览色情网站,慌忙遮起萤幕这么回答。那是我第一次仔细看礼生的脸:虫子一旦爬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蓬乱卷毛头,以及彩虹颜色的镜框,都令我张口结舌。礼生好像丝毫不在意我的反应,继续滔滔地不绝地说著学生电影有多棒。喔?这是多么美好的相遇啊! 「如果没有这副眼镜,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刚刚礼生才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所以,我也只好硬著头皮开玩笑。 这所大学,尤其是这个校区里,有许多「那种」人。一脸「我跟别人不一样、拥有自己的世界」的昂首阔步的人。以为自己能成为somebody的人。不过,在这些人当中,礼生又显得格外特别,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才好,总之,就是很特别。首先,初次见面、一起吃午餐时,他没完没了地讲著学生电影和「终极追杀令」(注12)这部电影有多棒,结果害我第三节课迟到。礼生在对「终极追杀令」高谈阔论耶……对眼前这幕滑稽的景象,我不禁在心里感到可笑,然后精打细算地在geo(注13)租了dvd。 我知道少女时期的娜塔莉波曼(注14)很可爱,但是我心中的感想仅止于此。那部片确实很感人,但也只不过就是很感人而已。 注12:原文leon:the professional 注13:总公司位于爱知县名古屋的连锁影音出租店。 注14:natalieportman,1981-,童星起步的以色列裔美国女演员。 「要不要吃午餐?」 我抬起下颚指著自助式餐一i。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每个星期一都会跟这家伙一起吃午餐。我想告诉从前想著「艺术家不知道都吃些什么东西呀?」的自己说:吃茄子啊。跟一般人一样,吃炸茄子之类的食物。 「我要去图书馆还书,翔多,替我占位子。」 礼生拿著《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那本a书,快步朝圆书馆走去。为什么不把眼镜底下的头发拨出来?这样很难看清楚眼前的东西吧?话说回来,为什么他的镜框颜色是彩虹的?他有一大堆让我想调侃的地方,但我总是来不及调侃他。 礼生加入了好几 个电影社团,总之就是不断地看电影跟拍电影。我之前听他说过他的电影剧本情节,但是感觉毫无情节上的起承转合、徒有一股忧伤的气息,而我对这种电影实在没办法。当然,我没有说出口,但在受到礼生邀请、不小心去了那部作品的放映会时,完全无法忍受弥漫在整个室内的那股难以形容的气氛。 所谓的放映室,只是用黑色窗帘将一间教室围起来的地方,偶尔会有人进出,忽明忽暗地,令人无法专注。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很没坐相地伸长了双腿。一言以蔽之,那是一部像梅雨般的电影。整部片持续著一种无法言喻、阴郁而不舒服的感觉:啊,刚才结束了吗?梅雨季要过去了吗?啊,这是下一部作品?那刚刚那幕就这样结束了?剧情到底是怎么演变、然后结束的?最后为什么要枪机呢?总之,当我看得一头雾水,想对身旁的人说话时,对方的侧脸却充满了恍惚的神情,于是我悄悄地走出了那间教室。我在出口处拿到许多传单,在回家的路上全扔了。 明明有这么多人,但却几乎都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大学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在拥挤的自助式餐厅里,我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拿「那种」人没辙。觉得自己能够成为somebody的人,下课后拿自己写的诗去给老师看的人,能在课堂上发表不知道在写什么的自创歌词的人,拍摄内容肤浅的抽象电影的人。还有一面点头,一面读、听或看著什么的人。 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我边想边解除了手机的萤幕锁。自从前女友擅自偷看我的手机之后,我就一定会上锁。没有人传邮件来。反正最后也是不得不进入一般企业上班,从事即使请了假、也总有人能代理职务的工作;偶尔妥善地使用年假,就这么工作四十几年。午餐大概也是用一个铜板解决吧。我也会这样吧。舍弃掉所谓的自尊后,竟会变得如此轻松。 但又是为什么呢?每当想著这种事,就会像吃到什么很辣的东西似地,舌头上一阵刺痛。 「我已经买好了。」 礼生端著放了炸茄子的托盘回来。「又是这个啊!」我丢下这句话,就赶紧去抢食物了。 一回到位子上,礼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间也ok。」 他马上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讲什么?」我边拉椅子边问。随口问问。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间也ok。」 「……我要开动了。」 「你倒过来念念看。」 我一面咀嚼著三百九十九圆的大碗炸鸡沙拉盖饭,一面在脑海中将他刚才说的话全部重新排列。炸鸡和美乃滋十分美味,我配著大量的白饭扒进口中;吞咽到肚子里之前,我发现刚刚他说的那句话,倒过来念也完全一样。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间也ok(注15)。 「对吧?」 礼生大大唷,你究竟在对什么对啊?不过,的确还满酷的。我很少觉得礼生的话很酷,但就某种层面上来说,戴著彩虹镜框确实也满酷的。 「最近看的电影里出现回文这种东西,然后我就迷上了。啊,这种从头念或倒著念都一样的句子,叫做回文。」 「……啊,回文啊。我水准太烂了所以没有发现。」 虽然跟小遥的角度不同,但礼生一定也很看不起我吧。我这么心想,然后配著饮水机的麦茶,将炸鸡吞下肚子。不过呢,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看不起别人而活,被人看不起地活著,应该比较轻松。应该啦。 「雅子妃和啄木鸟和雅子妃(注16)。」我说。 「报纸和蕃茄和报纸(注17)。」礼生说。 「房间和白衬衫和我(注18)。」礼生语塞了。 我赢了。礼生一脸「见鬼了」的表情,开始吃起炸茄子。他总是带著看起来很重的器材。今天是摄影机和铝梯。 「礼生,你有女友吗?」虽然突然被人问起这种事,礼生也没什么反应。好像无关痛痒似地。「没有。因为我觉得只有透过摄影机看到的女性才迷人。」 「也就是说,你想成为a片导演?」 「……翔多,你之前说的面包店的可爱店员呢?」 「哎呀,那只是说说而已。小椿那种可爱到不行的女生,才是我的真命天女。」 注15:原文为「いいもの食い、部屋へ行くのもいい」,发音为i i mo no ku i he ya he i ku no mo i i。 注16:原文为「雅子様とキツツキと雅子様」,发音为ma sa co sa ma to ki tsu tsu ki to ma sa co sa ma。 注17:原文为「新闻纸とトマトと新闻纸」,发音为shi n bu n shi to to ma to to shi n bu n shi。 注18:原文为「部屋とyシヤツと私」,发音为he ya to wa i sha tsu to wa ta shi。这句从头念和倒著念不一样。另外,这也是日本女歌手平松爱理的第八张单曲,是首描写一九九〇年代日本女性心理的流行音乐。 「是喔?」 礼生语调低沉地应著。他真的是满不在乎耶。换个话题好了。 「你下次要拍哪种电影啊?」 我用筷子指了指器材。「与其说是电影,倒不说是向『终极追杀令』致敬的作品」,礼生眉飞色舞地说,同时啜飮著味噌汤。看来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我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和油脂。 「我还是忘不了看完『终极追杀令』时的感动。那部电影中的娜塔莉波曼是永恒的。其实那是第一部萝莉控电影喔。当时的娜塔莉波曼,身上有著一股尚未完成的魅力。我追寻著那种女性,决定等现在负责担任副导演的作品拍完之后,就要开始呕心沥血地拍摄日版的『终极追杀令』。我要让演员和工作人员彻底追随我的脚步。我t定了决心,要亲手打造『小魔女』中的玛蒂达(注19)。」 哇?嗯嗯嗯。是喔。哦?哇呜……我敷衍地随声附和,但礼生好像没有发现。 礼生讲爽了之后,从位子上起身。他忙碌地扛起器材和随身物品,一堆破铜烂铁像是在大合唱似地咯嗒作响,吵得要命。 「喂?礼生?」 我以像是在对小遥说话的语调说道。 「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你为什么问我要不要演电影啊?」 彩虹镜框的镜片底下、宛如生物一样波浪起伏的头发缝隙间,礼生的双眼注视著我。 「……因为你最像大学生。」 礼生的瞳孔接近绿色。语气的温度很低。 掰啦。他边说边迈开步伐。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目送礼生拨开人群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刚才对我说了超没礼貌的话。不,或许那是很普通的话也说不定?我实在搞不懂。 说要亲手打造玛蒂达、背著器材的礼生,背影看起来就像是背负著全天下的自由。他的背影散发出大量甜美的气味,彷佛在说:我今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能够呈现任何事物。不过,其实也是最不自由的。他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因为,就要二十岁了。 我和礼生(注20)。倒过来念也一样。刚才脑海中浮现这句回文,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就算整个人倒立,也无法变成礼生。 ☆ 注19:「小魔女」电影原文为matilda,由玛拉·威尔森(marawilson;1987—,六岁出道的美国演员,长相甜美) 饰演。 注20:原文为「オレと礼生」,发音为o re to re o。 叮咚。到处响著这个熟悉的声音。 「喂,翔多,你已经脸红了。」 阿纯一面将毛豆拋入口,一面指著我说。结实子愉快地笑道「真的耶,你的酒量永远都这么差」,小椿也笑得像太阳花一样灿烂。我之所以脸红,可不只是因为喝了啤酒的关系!我看著小椿身上那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这么想著。为什么佐佐木希(注21)会在这种地方?不不不,她是小椿!为什么今天也这么可爱啊?啊?啊。我将湿毛巾抵在脸上。几乎都乾了的湿毛巾,并没有令我发烫的脸冷却多少。 「我可以再点一杯啤酒吗?」 听到结实子像玻璃艺品一样晶莹剔透的嗓音,小椿也举手说「我也要、我也要」。除了我之外,他们三人都很会喝;此外,这种总之先点杯啤酒的举动也不是我的作风。其实我想点卡鲁哇牛奶(注22)或草莓鲜果粒莎瓦,但因为是在小椿面前,于是便忍住没点。 今天晚上我们四人来喝吧!晚上七点,到车站前的我家来讨论班级旅游的事! 收到丘岛纯传来的邮件时,我想起之前收到「抱歉,我会迟刀」的时候,以为他传错人了。不过,这次没错,确实是在约我们喝酒。我还以为他又传错了呢。 无论约得再怎么突然,我们四人总会聚在一起喝酒。找地方和联络的人大多都是阿纯,我每次都会想要高举双手、大喊「跟这家伙当朋友真好?」。 我跟阿纯彼此都知道他喜欢结实子、而我喜欢小椿之后,我们之间的情谊变得更加坚定。结实子和小椿在班上是一对很显眼的好姊妹,而我和阿纯则是班上的活动干事。我们在教室里公布事情时,就算有人故意在旁边开我们的玩笑,气氛也不会变得很僵。 从家里出发前,我只用发蜡整理了一下右边的褐色短发,然后传给小遥一封像是在骗人、但其实是真的的邮件,内容是「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只要想像小遥不爽的表情,我就像是心脏被人搔痒那样,开心了起来。 三人份的啤酒送上桌。我的第一杯中杯生啤酒还剩下一半多。 我坐在阿纯的对面、小椿的隔壁、结实子的斜对面。我们四人就像是热腾腾的白饭、纳豆、味噌汤和烤鱼凑在一起一样,变得天下无敌。 「那个啊,班级旅游就快到了。」 阿纯舔了舔沾到鸡肉丸酱汁的手。「目的地是河口湖吗?」「河口湖有什么?」「河口小鸡鸡?」「如果不传邮件给联络人群组中的所有人,会不会有人忘记?」我低级到破表的冷笑话,被众人的发言给淹没了。 「如果真的要烤肉,就得事先决定采买的事。听说烤肉用具可以在小木屋租,但食材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注21:1988-日本女演员、歌手、时尚模特儿。 注22:kahlua and milk,咖啡利口酒「kahlua」加牛奶的一款调酒。 每次这种事都是我在决定,真是麻烦死了。阿纯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表情好像有点开心。「阿纯,多亏有你,上一次班级旅游也很愉快。」结实子说。她总是会在正确的时间点,附上正确的意见。第一次认识她时,阿纯口中便碎碎念著「结实子长得好像那个谁啊」。麻生久美子(注23)!从我嘴里迸出了一个绝妙的答案。 「大家一起烤肉,一定很愉快!阿纯,就靠你啰?」 河口湖的景色一定很美。小椿笑著说。她的声音像是裹上了口红的粉红色,一阵阵刺激著男人心中思春期的部分。 「哎呀,采买还是要大家分工负责……对了,小椿,你之前没来上课,又去拍摄了吗?」阿纯加点了起司春卷。 「噢……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因为我看到你的照片又登上新的杂志?」读者模特儿也真辛苦啊。阿纯说著,把蘸了大量蕃茄酱的薯条衔在嘴里。 「小椿在大学里也是名人嘛。」结实子马t喝乾了啤酒。在场的众人当中,酒量最好的确实是结实子。每次阿纯试图追上她喝酒的速度,却总是喝到路走不稳。 「读者模特儿耶,真厉害?」我一面说一面想起了小遥说过的话。她从高中时期就接受模特儿的试镜,登上了杂志,所以身边的人自然是对她百般奉承。当然本人也是真的很可爱啦。 「一点也不厉害。我只是玩票性质的而已。」哎唷,一般玩票性质的人根本不会想要成为读者模特儿啦…… 「发型师会不会擅自改变模特儿的发型啊?你不讨厌那样吗?」阿纯说。起司春卷送来了。 「噢……有时候发型师会叫我改变发型,但坦白说,我都假装没听见。我讨厌那样。啊,可是……」 小椿舔了舔沾到毛豆盐水的手指,我的目光瞬间被她的嘴唇吸引。 「啊,不过,假如是喜欢的人那么说,我马上就会照对方说的那样去改变发型喔。」 开玩笑的啦。小椿笑著说,摇曳著有如香甜蜂蜜般的褐色亮泽秀发。原来是在放闪唷!结实子说,又将酒一饮而尽。这家伙喝第几杯了? 「放闪?如果你指的是之前那个专科学生的话,我们已经分手了喔。而且已经分手好一阵子了。」「咦!什么时候的事!」 结实子制止了差点就「咯嗒」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我也不知道耶。阿纯说。为什么分手啊?我大声问,结实子似乎稍微瞪了我一眼。是他们分手的时候有点不愉快吗?不过,那跟我无关。我只想 注23:1978-日本女演员。 好好确认小椿和男友分手了这个事实。 「咦,你们为什么交往不下去了呀?」我故意不看结实子的脸,这么开口问道。 「我们有点不合吧。对交往的价值观有点出入。他会跟女生两人单独去吃饭。嗯,讲难听一点,他有点轻浮。不过,他很有个性,很帅气倒也是真的。」 我可不是还有点依依不舍喔。小椿说著,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我看著她,回想起礼生说过「因为你最像大学生」的那句话,然后想像自己将彩虹镜框用力地踩烂。反正我没有什么个性。因为是大学生、所以就很像大学生,这到底有什么不对? 阿纯很体贴,所以至今总是会避免话题转到小椿的男友身上。不过,小椿经常主动提起那个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就读专科学校的男友。每当她提起,我就会轻轻捏著大腿来掩盖心痛。 阿纯看了我一眼,霎时咧嘴一笑。你真是个好人啊。我这么想著,也对他咧嘴一笑。结实子似乎看到了我们两人的举动,但我不以为意。阿纯十分开心地跟结实子聊天,笑起来时两颊柔软鼓起的肌肉像是水煮蛋一般。我觉得他望著结实子说话的侧脸,比他开车时帅多了,但我并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你是不是好久没有过没男友的生日了?」别说了。听到结实子这句话,小椿不太高兴地说。「小椿生日要到了吗?」「翔多,你不知道吗?」去年不是办了派对吗?结实子说。我凝视著正在加点啤酒的结实子。我功课做得真是太不够了。「今年有拍摄的工作,所以不用替我办了,工作人员会替我庆祝。」小椿说。我马上假装去厕所,偷偷告诉店员「小椿最近生日」,然后请他们准备免费的蛋糕。 后来我们哇啦哇啦地聊著想在河口湖做的事,然后玩起了大喜利(注24):题目像是烤肉、钓鱼、彻夜喝酒、到处泡汤、全员逃走中、彻夜玩叠叠乐、期末报告等等。尽兴地散会之后,我跟阿纯先送两个女生到车站,然后两人便在车站周边信步而行。我想最后采买烤肉的食材、预定租借 的烤肉用具等等的工作,大概还是会落到阿纯头上吧。我早已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所以打算到阿纯的公寓过夜,然后打「世界足球竞赛」到天亮。像这样走著走著,晚风飕飕地带走醉意,令我感觉刚才的欢笑时光似乎正逐渐飘向过去、消失不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为了让心情high起来而去喝酒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能和第一次见面的人毫无拘束地聊天,酒变成了重要的媒介呢?我想起光是众人凑在一起,就热闹万分的国、高中时期。在过了末班车时间的街头,喝到在回转道上呕吐的人,应该也有过那种时期吧。不管吃再多油炸食物,身上也不会长赘肉,只要一颗篮球就能玩到天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脚踏车,看到朋友买来的a书就大惊小怪,窝在朋友家里猛看在家人面前绝对不会看的《草莓100%》(注25)。 就要二十岁了啊。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 注24:原本是相声、歌舞伎中的最后一个节目,「喜利」意指观众欢喜,表演者得利。近年来,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大喜利」,大多是来宾针对主持人的出题,搞笑回答的各种文字游戏。 注25:河下水希画的校园恋爱漫画。 我朝著夜空尽情地伸展身体。 「聚餐很有趣啊。」 阿纯说。有趣指的不是那种事啦。啊,算了。我没有说出心里想的事,只说:要加油喔,河口湖。 「你、你才要加油咧!」 「废?话!我第一次知道小椿跟男友分手了的事!」 这一定是神明在叫我展开攻势!我大叫。阿纯边说「没有那种神明啦!」边往我的背拍了一下。「啪」地一声,令人痛到发麻的声音响彻夜里的街头,这份痛苦又令我觉得阿纯是个好人。 即使最后一班电车没了,大学城还是持续活动著,充满了人与电力。不过,这份活力并不是来自小时候让我们内心沸腾的事物,而是来自另一种引擎。 「小椿?」 「闭嘴啦!」 「结实子?」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们朝著天空大声吶喊.但是并没有想像中爽快。夜空中散布著不知是星星或飞机的小光点,刮起饱含著明日气息的风。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周遭的环境只是有了一点改变,譬如像是身上穿的衣服变成了西装,不过就是这样逐渐改变而已。 「小椿现在没男友?」 「嗯!最后她看到生日蛋糕很开心啊!你什么时候去吩咐店员的?」 我「嘿嘿」地窃笑,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降低前男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吧!(注26)」 「啊?」阿纯停止了动作。 「你倒著念看看,啊,促音的部分就睁,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留下歪著头感到困惑的阿纯,朝他的公寓大步走去。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吧。就买刚刚在小椿面前,不好意思在居酒屋点来吃的甜点好了。酒就免了。我已经喝不下了。 我想就这样纵身一跃,给那片夜空一拳。那么一来,说不定世界会「轰隆」地摇晃,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打开手机,现在才收到小遥的回讯,内容是「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练舞」。这么晚了还要练舞啊?小遥大人真是了不起。我一面想著要去便利商店买什么,一面快转著时间所剩不多的今天。 在河口湖,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注26:原文为「とし彼氏、劣化しよう!」,发音为yo shi ka re shi re k ka shi yo,如果少了促音「つ」,则从头念和倒著念都一样。促音「つ」,在日文为停一拍的感觉。 ☆ 好久没在休息室看到蓝色的挑染了,我用力地从后面抓了一把。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你会对我做这种事。小遥说完,头也不回地「啪」一声阖上了杂志。无论如何,小遥已经准备好要跟我说话了。 「笨蛋,小遥是河马!(注27)」 「你在讲什么?」 「你倒著念看看!」 沉默半晌后,小遥冷著脸低声说「你惹毛了老娘两次」,我于是「哇哈哈哈哈」地挺起胸膛示威。吼?无聊。小遥说著,一面「咕嘟咕嘟」地喝罐装咖啡,一面阖上手机。假如她这时拿出香菸的话就更搭了,但这其实不是她的作风。小遥说过「舞者是以体力决胜负的」,所以既不抽菸也不太喝酒。 「喂?喂?小遥。」我不断地拍打桌子,想要破坏被小遥弄僵的气氛。 「干嘛啦!」 「我觉得啊,比起愉快的时刻,引颈期盼的时候还更觉得幸福,你说对不对?」 「……噢,嗯,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话说到一半被我打断了的小遥,以雷阵雨般的架势叹了一口大气,然后像在哄小孩那样开口说:「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接著,她马上露出平常那种坏心的表情。 「你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可别吓一跳唷。」她深深看了我一眼。 「咦?她没化妆的样子跟平常差那么多吗?」 「就是因为一点也没变,所以才吓人啊。」 会让人想跟她说「你根本不用化妆」喔。小遥说著,露出了至今没有看过的表情。看到她那种表情,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好傻里傻气地应道「是喔」。 自从那次聚餐之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期待班级旅游。每当收到阿纯寄来、写著集合时间和行程等细节的群组邮件时,我的嘴角就不禁上扬。总觉得这种大家一起编织各种美梦的时候最开心了。我的眼底浮现小椿说起前男友时,有点黯然的神情。也想起了阿纯用力拍我背部时的疼痛感。 「……对了。」 小遥「啪」一声,咬断了衔在嘴里的pocky。 注27:原文为「马鹿、ハルはカバ!」,发音为ba ka ha ru wa ka ba。 「翔多,你读的大学是不是很流行拍学生电影啊?」 我没想到小遥会问起这种事,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满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过朋友当中也有人在拍。」我一面说出「朋友」这两个字,一面想著:礼生算是我朋友吗? 「我哥啊,读美术大学三年级,他说他参加t你们大学的电影拍摄。」 小遥先舔光pocky上的巧克力,然后咀嚼著饼乾棒的部分。光看嘴巴的动作,就知道她吃的顺序。「咦?你说的那部电影……」 我稍微倾过身,问道。 「副导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镜框?」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 我心想,说得也是。 「不过,听说有个人顶著一头爆炸头卷发。」小遥抿嘴笑道。我觉得像是头被人猛地巴了一下。bingo! 我并不讨厌礼生。虽然觉得他是个怪咖,但偶尔也会说些有趣的话;虽然他脑子里老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但不知为何,我会跟他.起吃午餐。他会看名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a书,那一头卷发也简直像是一大团湿气的集合体,但这些事我全都不讨厌,于是我并不想看见小遥坏心的抿嘴笑容。 我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正因如此,我希望她别说出口。 「总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电影。」总觉得心臓被人用力地抓了一把。 「我哥说 ,那电影超无聊的。」 你们大学的学生明明就脑筋很好?嗯,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想得太多、脑筋秀逗了吧?小遥说著,又拿起一根pocky,问我:「要不要吃?」我摇了摇头,想起礼生从学生餐厅离去的背影。他肩上扛著看似沉重的器材,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从位子上起身的背影。 「但我哥很高兴,因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参与电影拍摄。」 pocky和礼生的梦想,在小遥口中不断融化。 「但我觉得,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小遥长长的睫毛,在宛如山丘般鼓起的脸颊上投下了阴影。她将我心里的想法化为简单的字眼,说了出来。正因为太过简单、毫无修饰,所以让人听不下去。 「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小遥又重复了一遍。她用一口美丽而洁白的牙齿,彷佛在将那些字眼咬碎似地低声说著。在彷佛直达心脏的音乐中跳舞的小遥,与,要亲手打造玛蒂达的礼生。在分不清谁是谁的深夜夜店中、沐浴在聚光灯下的小遥,与,只能透过摄影机的镜头才能看见女性的美的礼生。 他们是一样的吗? 认为自己拥有什么的人,与认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哪种人能活得比较好呢?哪种人会少吃点苦呢?我不懂在诗的课堂上、表现得如鱼得水的人在想些什么,也不懂礼生拍摄的电影。但这都是我自己亲眼看过之后的直接感受。 我没有看过小遥的舞蹈。 「明明没有亲眼看过却说那种话,这样不好吧。」 「咦?」小遥瞪著我。 「如果实际看了那部电影,说不定你会觉得非常有趣喔?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会知道吧。」 为什么我要挺礼生呢?我边说边感到难为情,语调提升了一个八度。 「再给我一根pocky!」 我才一伸手,小遥就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我的手掌上摩擦。接触到我的体温的巧克力,猛然融化。「你够了喔!」这句硬挤出来的话也显得十分无力。 小遥不看我的眼睛。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吗?」 我衔著pocky的尾端,点头如捣蒜。毕竟小椿都和男友分手了。我怎能不多加点油呢? 「是喔。」 小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说不定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小遥的蓝色挑染,已经长出了黒色的发根。 「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 小遥背对著我,如此说道。沐浴在夜店的聚光灯下时,这个身影会散发出什么样的光芒呢?原本像是对著河口湖大声唱歌似地、上升到顶点的心情,此时为了不让温度下降,我拚命唱著最高的高音。 像在暗示我接下来会是独自一人似的,门「碰」地阖上。我嘟囔著「小遥好冷淡?」。小遥和礼生的背影,在脑海中稍微重叠在了一起。我用力摇了摇头,让影像错开。 ☆ 奇特的小椿(注28)。这种回文在我的脑海中闪灿。水平线般的齐眉浏海,让我看得目不转睛。小椿将头发染成了「神隐少女」中小黑炭的颜色。 注28:原文为「奇抜な椿」,发音为ki ba tsu na tsu ba ki。 「发型也变太多了吧!」 我以响彻巴士的音量,望著她的浏海大叫。「好黑唷!」我再度大声嚷嚷著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实,然后又喊著:「还是齐浏海!不过好可爱喔!」小椿原本像刚出炉面包般、蓬松又有光泽的褐色秀发,现在变成了宛如深夜般的直发。长度没变,所以变化的冲击力格外强大。之前隐藏在褐色头发底下的明眸皓眼,如今不再被浏海遮掩;漂亮地向上卷翘的睫毛,看起来简直像武器一样尖锐。 「嘿嘿,好看吗?」 很好看啊。我只好这么说著,同时假装没有察觉到心中忽然浮现的负面情绪。结实子一面用手梳著小椿的头发,一面赞叹地说:染得真好耶。女生可以没什么理由就互相抚摸头发,真羡慕啊。 要去河口湖的当天,我格外早起,打电话给阿纯。他不可能会接吧,我原本这么想的;结果响到第二声的时候他接了起来,让我吓了一跳。阿纯果然也提早醒了。 街道在晨曦的照射之下闪闪发光,我将小遥说的「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那句话,像是在踢小石子似地踢向昨天。唬烂、唬烂、听你在唬烂。不断高涨的心情,就这样又渐渐攀升了好几个八度。我跟阿纯一面吃著麦当劳的早餐,^面像白痴一样聊著在河口湖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话题,结果跟平常吃麦当劳的早餐时一样,今天的结论也是:「猪肉松饼堡(注29)是什么鬼啊!」 我们跟快到出发时间才出现的结实子和小椿会合,四人冲向巴士的最后一排。从右而左依序是我、阿纯、结实子、小椿。我跟小椿的距离最远。 一搭上巴士,小遥马上就传邮件来。我有不好的预感,因此没有点开来看。 河口湖比想像中更遥远,我们在巴士上度过了比想像更长的时间。行驶在陌生的土地上,被阳光照耀的巴士里,彷佛凝聚了这个世界t所有的和平。我将头靠在把一只耳机塞进左耳、说著「我超爱这首歌」的阿纯肩上。右耳塞著耳机的结实子听到阿纯那么说,呛道:如果你那么喜欢这首歌,自己下载不就得了。 小椿的一头黑发织入光线,宛如有生命般的散发出光泽。 她看著窗外,光线在她的侧脸上形成了光影;窗外的世界,和小椿,连接在了一起。 我凝视著小椿有如工笔画般纤细的下颚线条,想起那次聚餐的事。 ——啊,不过,假如是喜欢的人那么说,我马上就会照对方说的那样去改变发型喔。 早知道那天就多喝一点。跟喜欢蓬松的褐色头发、读专科学校的前男友分手之后,这次是喜欢黑色直发的新男友吗?要是那天喝得更多、醉到不记得这句话就好了。从阿纯耳机里流泻而出的声音,像小虫子般钻进我的耳里。 小椿又交了新男友吧。心中铺满了好几层防护垫。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深呼吸几次之后,打开小遥传来的邮件。 注29:macgriddle;添加枫糖的松饼,内夹猪肉汉堡排。 你们已经到河口湖了吧?抱歉,之前在休息时间的最后说了那种话。小椿说她是喜欢上了别人,所以才跟男友分手。我是为了让你死心,才说了那种话。就酱。 ——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 小遥背对著我,如此说道。其实,她是个很贴心的人。下次买pocky给她好了。我一面想著,一面凝视著小椿的侧脸。那头黑发是为谁而染的呢?小椿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以纤细的手指不断卷著发尾。 在夜幕低垂的城市中,美得超乎想像的河口湖隐隐约约地出现。众人纷纷惊呼「这景色超美!」、「真是小看了山梨县!」。当然,我叫得比谁都大声。 只不过是景色单纯倒映在湖面罢了,感觉上,映在其中的光线是朦朦胧矓地晕染开来。真的很美。但却彷佛有格林童话中的坏心老太婆躲在里头似的,隐隐弥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原本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纯,被我们忽然发出的欢呼声给吵醒了。「哦?好壮观!」他一个人重复著大概一分钟前众人发自内心的感动。他的眼神似乎并不单单只是看著河口湖,而是看著即将展开的、满心期待的旅程。你的感情八成会进展得很顺利喔。我想著,但没有说出□。我才不要跟他说呢。 巴士爬上小山丘,一抵达秘密基地似的小木屋,一群男生便高喊 著「有二楼耶!」,然后兴奋地在整间小木屋里跑来跑去,想先放行李的女生们都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我的心情像是「龙猫」中的小米那样,到处打开房间的门;阿纯则勇闯女生的寝室,被正在补妆的小椿k了一顿。「小椿,你照镜子的时候,表情太认真了。」「要你管!」 男生high完后也到了晚餐时间,于是便拖拖拉拉地依照草草排定的时间表,开始烤肉。为了去借烤肉用具组,我和阿纯迈步前往小木屋的管理中心。 「阿纯,对不起!」 突然间,同学尾崎扛著自己的行李,冲过我们身边。「我要马上冋去!」我和阿纯同时「咦!」地惊呼。 「我有急事非回去不可,真的很抱歉!」尾崎健壮的肩膀不断起伏著,冲下了坡道。「……他一个人回得去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有些傻眼地如此低喃著。「……到了车站,总有办法回去吧。」听到阿纯这么说,我只能点了点头。 尾崎到底怎么了呢?我跟阿纯一面说,一面到了管理中心,借了一套烤肉用具组。幸好是两个人来,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根本抬不回去。 「……小椿的新发型,也很好看呢。」 因为铁板很重,所以回程的速度变得很慢。我知道阿纯想说什么。 「是啊。眉清目秀的女生,浏海还是剪短一点比较好看,对吧?」 「嗯。」 「小椿现在喜欢的那个家伙,还满懂的嘛。」 阿纯轻轻戳了一下我的头。「我已经拜托采买组买一大堆酒了。」光是这句话,就让我很感动了。「啊,不是啤酒喔,是甜的酒。」这家伙果然是个好人。 「感觉你跟结实?打得火热,有够碍眼。」 「早知道我就滥用干事的权限,再多订一间小木屋。」 你少得意忘形了!我说完,巴了一下他的头。开玩笑的啦。阿纯说,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他笑得两颊鼓鼓地,笑得十分幸福。 比起东京的夜晚,山梨县的夜更加宁静而黑暗。从位于地势较高的小木屋这里,能远远望见市区朦胧摇晃的灯火。 慢慢加深的夜里,众人的期待愈升愈高、变得像充饱/气的气球。把处理食材的工作交给女生后,我们男生各自都换上了汗衫和短裤,开始准备烤肉用具。在众人七嘴八舌、手忙脚乱的过程中,大家发现结实子是户外型的女生。她一瞬间就搞定生火,木炭开始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在火光映照下,她的笑容显得英气逼人。「好强喔?」听到阿纯发出真心的赞叹,结实子则毫不谦虚地呛道「哪有,是你太弱了」,于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呀?」的惊叹声,装出吓得皮皮剉的模样。 明明才不过五月而已,今天却已经热得像夏天。我们的热情和热气化为汗水,在亢奋泛红的皮肤表面一颗颗窜出。 我们将买了一大堆的野菜和肉,摆放在发烫的铁板上。「来做烤饭团吧!」「我想吃锅巴!」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开始煮饭,阿纯则怒斥著早早就开始喝啤酒的男生们:「还不准喝!」吵死了,轻浮男干事。我随口这么调侃他,然后明知道自己不怎么能喝,却仍将金色的啤酒灌入喉咙。阿纯替我买的甜酒早就已经不晓得在哪里了。 碳酸泡泡在喉咙炸开。啤酒好苦。我果然还是小屁孩。 「男生那边的肉太多了!那不是烤肉,是蔬菜炒肉吧!」 「蔬菜炒肉有妈妈的味道,很受欢迎耶。」 「欢迎你个头啦?这边快完蛋了!你把盘子里的肉全部放上去了喔?」 「啊,有烟火耶!」 「要现在放吗?」 劈劈啪啪。好烫好烫!这个可以吃了喔!呼?呼。啤酒不够!铁板滋滋作响。在这些声音中,我们流得满身大汗。铁板摇摇晃晃升起的热气,同学们的喧哗,肉块中滴出了美味的油脂,从鼻孔飘了进来、最后抵达肚子的香味;空气中飞舞著许许多多难以用言语清楚表达的、年轻而健康的事物。忍不住呼出声的「好好吃」、「烫死了」、「烦欸你」,有如盛夏的苏打汽水一样,在心中哔哔啵啵地发出气泡破裂的声响。 吸收了许多年轻的心情之后,五月的夜益发深沉。 阿纯汗湿的脸颊闪闪发光,火光从下方照亮了他的脸。虽然冰得沁凉的罐装啤酒渐渐变温了,还是照喝不误;火焰映出大家脖子上的筋;每个人都开怀地笑著,沾了许多油脂的嘴唇闪著油亮的光泽.,好久没露出来的膝盖上,沾到了烤肉的蘸酱。尾崎要是没回去就好了。我衔著渗入肉和酱汁的甜味的免洗筷,这么想著。 现在,说不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瞬间。 我是真的这么想。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感动到有点想哭。大学二年级的大家吃得脸都油油的;结实子high过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长裙,长裙有点破了;眼前所有的人都笑著,大吃大喝,天南地北地聊,笑著、笑著、笑著。小椿映入了眼帘。我觉得自己的心正不听使唤地奔向她。太快乐的时候总是莫名地想哭。我希望此刻这份无法用双手怀抱的幸福能快点过去,成为往日的回忆。 即使那头黑色的秀发属于别人,现在的我也一定是幸福的。 「你喝得真拚命啊。」 小椿在我右手边用手掌掮风,替发烫的脸降温。红色的火焰映照在她的黑发上,十分好看。但好像跟在巴士上的时候有点不一样?我这么想著,然后留意到她纤细的脖子上戴著项圈式的颈炼。 「你本来就有戴颈炼吗?」 我指著她的脖子问道。 「刚才才戴的。我原本想说,如果发型评价不佳的话就不戴了,没想到还满受到好评的。」 我有点太得意了。小椿说著,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剪齐的直浏海、宛如钢琴黑键的黑发,以及项圈式的颈炼。没有戴h戒指的无名指,看起来比平常更纤细。「要不要吃?」小椿问我,递过来的肉烤得跟木炭一样。「这哪能吃啊!」我笑骂道。 「歹势啦!」小椿笑得比平常更开心。她的声音有如迷人的橘色火焰,从t恤领口露出来的锁骨则有如美丽的新月。 「你不要勉强自己喝啤酒啦。」 小椿说著,递给我另一罐酒。我看到红色标签上写著「莓果」两个字,确实是我喜欢喝的那种酒。我向她道谢,接过那罐酒之后,小椿站7起来。 「只有你发现我戴了颈炼呢。」 谢谢。小椿说完,朝其他女生所在的方向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将食指搭在拉环上。 我其实比较喜欢蓬松的褐色头发,也希望她别戴著颈炼、遮住纤细的脖子。她新男友的喜好好像跟我完全不一样啊,所以我跟她是不可能的。我对自己这么说。 「累鼠偶也?换你去烤肉!」 阿纯在我左手边一屁股猛地坐下来,不断用t恤的下襬振风。他汗涔涔的胸肌比我的还厚实。我一口气喝掉大半罐没什么莓果味的莎瓦。 「大家都太任性了!我烤肉烤得都快累死了!」虽然阿纯嘴上抱怨个不停,但脸上却笑得很开心。他卷到肩膀的袖子底下露出了结实的手臂肌肉,比我的手臂看起来更man。 「喂喂?我问你。」阿纯把沾了油脂的夹子弄得「咔嚓咔嚓」响。 「我的啤酒呢?还有结实子呢?」 你只想问后面那一句吧?我弯身附在他耳际悄声说。烦欸你。他回呛我,但却羞红了脸。在火光下淌著汗的光滑双颊,露出少年般腼腆的神色。 「真拿你没办法?」我一面寻找从烤肉那边消失了的结实子,一面走回小木屋拿啤酒。小木屋似乎一直开著冷气,冷得要命,我抱著露在吊嘎仔外头的手臂。这么起身一 走,我才发现自己似乎满醉的。 「啊!」 我看见里头结实子的背影。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我恶作剧心起,「嘻嘻嘻」地窃笑,猛然打开冰箱门、大叫: 「结实子!阿纯在找你!」? 「吓……吓死人了啦。」结实子回过头来。她穿著短裤,好像在讲电话的样子。她马上收起手机,道了声谢便一手拿著啤酒,走出了小木屋。她应该是因为刚才踩破了裙子,所以回来换衣服的吧。我突然感觉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于是整个人往沙发一躺,挤出肚子里所有的空气、大叫: 「阿纯,加油啊~~~~!」 然后,我就像是沉入海里似地睡著了。 回程的巴士上,我听说阿纯和结实子开始交往了。「你果然都不记得了耶。」他们小俩口笑著说。我在巴士上一直对他们大声嚷嚷: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在一起的?你们在小木屋进展到几垒了?「烤完肉之后,大家一起去放烟火,阿纯就在那时跟我公开告白了。不过,翔多你那个时候正在小木屋里睡觉。」 「就算把我踹醒,也要叫我一起去放烟火啊!」 我们有去叫你喔,是你自己爬不起来的。阿纯拍手大笑。 「烟火放到一半的时候,我跟结实子去叫你起来,你嘴里还一直说:『我马上就起来了啦。』」「对啊。我们那时还跟你说『我们开始交往了』,你用超大的音量喊著:『你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结实子的侧脸对著阿纯。 「喂,刚才那是在模仿我吗?我才没有戽斗咧!」 好像好像喔。小椿开玩笑地说著,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现在我已经能做出这种举动。阿纯和结实子两人一脸「我们开始交往了」的表情,正是那个表情,让我前夜残存的醉意完全烟消云散。 恭喜啊,小椿说。她一面用没有戴戒指的手掌拍著手,一面说出「其实,结实子从好久之前就喜欢阿纯了」这种对阿纯来说,根本是原子弹爆炸等级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打从一开始就一定会变成这样了。「阿纯的感情进展顺利」这种事,一定是从好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黑色的颈炼很适合小椿纤细修长的脖子,我已经想不起她原本的发型了。到了星期一之后,在河口湖度过两天的这段回忆,就会在无法碰触的远方,发出宛如小石子坠落的哀伤声音。等到成为成熟的大人之后,再次听到那个声音时,大概会回想起那份幸福到全身肌肉都隐隐抽痛的心情吧。我这么想著。 ☆ 礼生罕见地跷了第二节的课,午休的时候才现身。他背在肩上的器材看起来还是很重,许久不见,那颗乱七八糟的卷毛头依然相当引人注目。那颗头是不是变得比之前更大了一点啊? 「重死了!」 礼生一面低声说著,一面露出满足的表情。我想,他担任副导演的作品一定是拍摄结束了,而现在正开始要拍自己想拍的、类似「终极追杀令」的作品吧。我稍稍想起了小遥的背影。于是将白饭扒入口中,好将她的背影忘记。 「刚才,民宅变成了甜点咖啡店(注30)。」 礼生一面将放著几个小钵的托盘放在桌上,一面小声地碎碎念。什么?我问。然后停下嘴巴咀嚼的动作,把整句话倒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念。 「……好厉害,不过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前一阵子还是民宅的地方,最近开了甜点咖啡店。在下北泽(注31)那一带,感觉像什么秘密场所似的。日式糕点是公认的好吃。」 礼生说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吃起了炸茄子。不去星巴克或罗多伦(douor)而是特地跑去那种店,正是礼生的作风。他今天也戴著彩虹镜框,透过镜片看著他心目中的现实世界。 「礼生,之前你说你担任副导演的那部电影,是跟美术大学的人合作的吗?」牛肉酱起司汉堡排还很烫,我边吹著气边随口问起。 注30:原文为「さつき。民家が甘味吃茶」,发音为sa k ki mi n ka ga kan mi ki k sa。 注31:位于东京都世田谷区,有许多特色小店,酝酿出独特的气氛,深受年轻人喜爱。 「噢?因为想更讲究色彩的visual effects,或者应该说是画面的艺术性,所以请美术大学的人帮忙。问这个干嘛?」 有朋友提起。我说著,喝了一口麦茶。礼生不说「视觉效果」,而是说「visual effects」。我噗哧笑了出来,清透的麦茶水面摇晃。 越过礼生的肩膀所看见的自助式餐厅门口,看起来宛如夏天的入口。在还是无名小卒的大学生来来往往的地方,季节也以一样的速度更迭。我和礼生还无法成为大人物,但却想成为somebody,所以才把「视觉效果」说成「visual effects」。 「今天是在拍新的电影吗?」 我这么一问,礼生露出至今从未看过的可爱表情,眯起了眼睛。 「因为女主角星期六和星期日没空,所以发生了一点意外,不过今天开始会再继续拍摄。我要用这部电影赌一赌。目标是在学生电影大赛中得奖。」 眯起眼睛、像在守护真正重要的事物似地说话的礼生。看著这样的他,我无法吐槽他「你说是女主角,不过只是业余演员吧?」这种轻浮的话。此刻,礼生大概是活在他透过摄影机镜头所看见的世界里吧。我想著。 越过礼生的肩膀,我看见一个穿过初夏阳光、朝这里走来的人影。一刀剪齐的黑色短发,短得无法盖住脖子;强而有力的眼眸,彷佛可以撕裂这世上的谎言;脖子上戴著黑色颈炼。 是玛蒂达。我想著。那是出现在「终极追杀令」中的女主角——玛蒂达。 眼前的小椿,以我从未看过的爱恋目光,凝视著礼生的背影。 ——啊,不过,假如是喜欢的人那么说,我马上就会照对方说的那样去改变发型喔。 小椿的嗓音总是带著宛如头顶上天空的澄净,流进我的耳膜。就这样永远、永远停留在脑海中,彷佛惬意的海浪般不断轻轻摇晃。 难怪周末女主角没空了。因为,我们一起在河口湖烤肉。 「咦,翔多和导演是朋友呀?」 小椿似乎有点害羞,轻轻抚摸许久不曾裸露在外的脖子,同时把手搭在礼生的肩上。礼生回过头,看了手表一眼,问:「已经到拍摄时间了?」我想起去河口湖之前的那次聚餐,还留著一头蓬松褐色头发的小椿,说她去「拍摄」。当时的「拍摄」并不是指身为读者模特儿的拍摄工作,而是置身礼生透过镜头所看见的世界中,又哭又笑。 剪短的黑发,很衬小椿漂亮的脸蛋。她尽量不戴饰品,只以天生的丽质闪烁著耀眼的光芒。 我喜欢有个性的人;我觉得只有透过摄影机看到的女性才迷人;小椿对男人的品味真的很怪。脑海中不断冒出大家说过的话,然后又消失。当这些劈劈啪啪的声音终于停止之后,我才终于能像平常一样笑出来。 「拍摄加油喔。」 我朝著正往夏天入口走去的两人挥手,同时这么说著。 大概是因为第三节课的时间快到了,学生们发出兵兵乓乓的声音,开始从位子上起身。我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发出「啊~~~~~~」的一声,然后把头向后一仰。世界于是颠倒了过来。有几个人朝我这边转过头来,噗哧笑了,但我一点也不在意。 像这样向后仰著头,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颠倒的。但即使把「小椿喜欢我」(注32)倒过来念,也不成句子。小椿对男人的品味很怪 啊?小遥说得没错啊?小椿竟然喜欢礼生啊?那副彩虹镜框啊?阿纯我失恋了啊?阿纯去喝酒吧今天? 我边碎碎念著,边颠倒望著餐厅。颠倒著看无名小卒渐渐长大成为大人的地方。大家享受著自由的同时,也试图找到想做的事。但即使倒过来看世界,我还是无法成为礼生。小椿爱上了礼生。生礼了上爱椿小。不行不行。小椿为了礼生剪掉了长发。发长了掉剪生礼了为椿小。不行不行。她不要我。我失恋了。我在脑海中,用红色油漆在小椿的脸上打上叉叉。 小椿x。x椿小(注33)。 啊! 注32:原文为「つばきはれおのことがすき」,发音为tsu ba ki wa re o no co to ga su ki。 注33:原文为「椿」,发音为tsu ba ki ba tsu。 我无法使用魔法 每当有人夸奖我画的画,那句赞美就会在耳里甜蜜地融化。 「阿新画的肖像画,画中的人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呢。」 以甜美的嗓音如此说著、在我床上滚来滚去的小樱,现在却连我的脸也不肯看二眼。唯独她这么夸奖我的声音,像是落入奶茶中的方糖般,溶化、沉淀在耳中。为什么女人在分手后,会这么讨厌前男友呢?如今,小樱甚至连从我手里拿过课堂讲义都不肯。 牛仔裤里的双腿,湿淋淋地裹著一层汗水。刚才这里明明还算阴凉,不知不觉间却整个曝晒在亮晃晃的阳光底下。令人感觉夏季将至的阳光,在被炭笔和汗水弄脏的画布染上橙色。 我伸展僵硬的上半身肌肉,稍稍退开、凝视著画布。画画的时候,总觉得只有自己身边的时间凝止画完的那一瞬间,才一口气飞逝而过。「不知不觉就这个时间了!」大概是这种感觉。四周笼罩在即将落幕的暮色之中,我以顽固的文学家般的眼神,审视著画布。 嗯,花了不少时间专注作画,笔触也很顺畅,挺…… 「挺不赖的。」 背后发出声音,害我险些弄掉了轻轻握著的铅笔。 「夏学长,是你啊?别吓人嘛。咦,喂,你从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从你一脸满意地看著自己的画开始。不过,你别用一副痞样对著画布,画面超.个协调的。」 夏学长笑著说,长长的浏海间露出了眯成一条线的眼睹。他形状好看的牙齿啃著苏打冰榨,发出爽快地沙沙声。有一、两滴苏打口味的水滴,从冰棒上滴了下来。 「给你啦。」 夏学长递过来一枝冰棒,我不知所措地说「谢、谢谢」,从他手中接过梨子口味的苏打冰棒。夏学长总是这样不按牌理出牌。梨子口味的苏打冰棒融化到令我情绪都冷却了的地步,所以我想,他应该在更久之前,就站在我后面了。 「我很邋遢吗?」「除了你之外,这间大学里没有人会穿这种像蓝球制服的吊嘎仔了。」而且你居然还穿耳洞。夏学长说著,轻轻拉了拉他自己完好无缺的耳垂。 我喜欢穿风格鲜明的二手衣,因为嫌整理头发很麻烦,于是发型总是维持著看起来有几分鸡冠头感觉的长度,偶尔会像这样被人说成痞子样。我确实觉得这种发型不适合出现在校园,但是应该不痞。我因为才被前女友冷淡地对待,现在心情挺低落的。 「虽然这很像国中生才会问的问题,但,穿耳洞不痛吗?」 夏学长指著的耳环,是小樱去年圣诞节送我的。我因为觉得好看,所以分手后也继续戴著。最近,我看到小樱看见我的耳垂后,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但宝石和我们分不分手无关,依旧十分美丽。 我想,这世界真正的美,是再怎么擅长调色也无法呈现的:每个场所都留有各种事情的印记,存在于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总和,怎样也画不完。 不过,夏学长是例外。 美术大学的校园,宛如直接具体呈现了「美术大学学生」这个意象。这栋建筑物是以宣告战争结束那一天的天空为意象;这个庭园是以冬天天气稍暖的日子的空气为意象;这面壁画是以菜刀切入过熟的甜椒的触感为意象……在在充满了令人只能点头称是的氛围。 重考了一年才考上美术大学的我,还不怎么习惯那种令人亢奋的独特氛围。 夏学长是唯一一个能融入这种氛围之中却丝毫不显突兀、也不会人云亦云,感觉彷佛轻飘飘地飘浮在半空中的人。看著他那像葱一般细长的身材与飘逸的头发时,我总觉得这个人能够使用魔法。虽然以男人来说他的肩膀显得太窄了,但却散发出一股至今从未从任何人身上感觉到的气质,而且并不是会让人退避三舍的那一种。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一手拿著啤酒,对他说: 「学长,如果你戴上尖尖的帽子、手里拿著扫帚的话,看起来就像魔法师一样了耶。」 「谁拿都一样吧?」 学长如此回应,我笑了起来。也是啦。 四月时,我在包山包海社的迎新联欢会中,第一次认识夏学长(顺带一提,我和小樱也是在当时认识的)。美术大学的包山包海社,简直就像摸黑吃火锅一样。夏学长并不会像其他学长一样靠近大一女生、也不会想要热情地诉说什么,而是一个会正面夸奖自己觉得好的事情的人。他并不会强烈地执著于什么事,当我因为和小樱分手而觉得尴尬、说要退出社团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喔」,然后递了一颗葡萄口味的pul(噗啾)给我。小樱总是说:pho软糖的部分会卡牙缝,我不喜欢。 「为什么这家公司会想要加入软糖呢?明明咬一咬就碎了。」 夏学长对蹙起眉的我,说: 「跟这种会碎掉的东西搭配,搞不好是意外的适合呢。就像你会画出很温柔的画一样。」 我真想把刚才听到的话跟洋葱一起下油锅炒,然后一口气吃光它.,总觉得完全不调味,也能吃得津津有味。这个人果然像是魔法师一样。 亲手制造、孕育、创作出作品的人,似乎都不太擅长正面夸奖别人。明明那么做的话,会心情非常愉悦;但随著年纪增长,却愈来愈拙于那么做。夏学长则爽快地摆脱了那种复杂的部分。 该怎么说呢,若以平假名表示,并不是「あやめ」,而是像「つくし」一样,能全部一笔画流畅地写完;然后仔细一看,发现字的各部位朝著四方敞开。夏学长就像是这样的人。 我将融化得差不多了的冰棒袋子咬在两排牙齿中间,开始收拾画布。不知什么时候决定要和我一起回去的夏学长蹲在我的脚边,不断「快点快点?阿新加油加油"阿新加油加油!」喊著这种令人火大的加油口号。我用脚往后「唰」地踢起碎石子,「别这样!」夏学长大喊著,揍了我的头一下。 「不过阿新啊,你果然很适合画肖像画。」 我稍微想了一下为什么要加上「不过」,但还是同意地点点头。我们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夏学长走到一半,跑去便利商店买了onaka jumbo(巧克力雪派)。梨子口味的苏打冰棒几乎完全融化之后,我像是在吃洋芋片的最后的屑屑那样,仰头直接喝掉袋子里融化的糖水。 「果然是这样吗?」 「嗯。比起其他种类的画,你的肖像画确实画得更好,要不要在下次比赛的时候认真挑战看看?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意见,你或许不要太相信比较好。」 「小樱也说我肖像画画得很好。」 「……前女友的意见也最好别太相信。」 夏学长以香菸的烟般的语调说道。 我很喜欢从大学通往车站的这条路。道路两旁有著以等间距种植的树,以比喻来说,就像完全抽掉了高级感的表参道的那种感觉。各式各样的人边走边聊著各种话题,让不同形式的人际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的这条路,我觉得十分珍贵。夕阳像是在抚摸叶子似地,到处散布著橘色的风情。 夏学长的鼻子高挺,侧脸特别好看。 「嗯,跟肖像画无关,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你大概跟我很像。」 夏学长会像这样,忽然使用魔法。 「啊,对了。」 我将学长递给我的雪派放入口中。 「学长,我看到一馆的那个了。」 夏学长衔著雪派,兴趣缺缺地「噢?」了一声。 「一下子就能在那种地方气派地展示作品,真的很厉害。」 不愧是学长啊。我说著,将双手交叠在脑后。夕阳照在身上,感觉很舒服。 「总觉得夏学长也太强了吧 ,三两下就画出了惊人的画作。下次替我画要交的作品嘛?我请你吃饭!」 「反正只是你打工那里的难吃烤肉吧,每次都这样。」 只是把肉烤一烤,为什么会那么难吃呢?夏学长笑著说,但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我感到一阵落寞。融化在口中的香草冰淇淋也变得平淡无味。 最多教室所在的一馆,在底层架空的地方有个展示空间。每年春天会在东京都内举办一个美术展,其中获得最高评价的学生作品,就会在那里展示。现在展示在那个空间的作品,是一幅描绘了龙蛇混杂的夜店的画。在无数聚光灯交错、互相交缠身躯的人群之中,舞台上的舞者以自己的肢体吸引了所有目光。那幅画鲜明地描绘出这样的场景。画中的人,比现实的人更加栩栩如生地在画框中舞动著。 第一次看见那幅画的时候,我觉得夏学长又使用了魔法。 有著独特笔触与用色的那幅画,彷佛将好几人份的天分都浓缩在其中。我望著眼前的画,傻傻地伫立原地;美术展中,一定也有许多人跟我一样看得入神吧。虽然不清楚详细的情形,但似乎从那之后就有许多大人物在跟夏学长联络。 夏学长拥有豪雨般丰沛的天赋。那并非悉心地持续浇水,然后就会开花结果的天赋;也不是不知何时会下、何时会停的那种一般人所拥有的残酷的天赋。 夏学长紧闭著嘴,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慢吞吞地走著,不知不觉间抵达了车站。对喔,这个人不太喜欢被人夸奖。我正想著「自己实在不够了解夏学长啊」、再度感到有点落寞时,夏学长忽然「啊」地惊呼。 他的声音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的女生,微微转过头来。我也「啊」了一声。小樱霎时露出厌恶的表情,一把捉住可口可乐zero的罐子、快步离去。 「我好歹也是社团的学长耶。」 她竟然连声招呼也不打。夏学长指指已经空无一人的自动贩卖机,这么说。但话说回来,夏学长为什么要「啊」地惊呼?八成是已经知道我和小樱之间的尴尬了吧。不过,我也「啊」了一声。 「女人真是倔强啊。」 夏学长以一脸从来不曾为了女人烦恼的表情说道。我一面应著「是啊」,一面淡淡地笑了。小樱那家伙是个喝可乐时绝对只选zero的女人。她脑袋里成天想的似乎都是些体重少了〇.二公斤啊、昨天吃了烤肉所以今天只吃高丽菜之类的事.,在夏学长面前她也老是在说那种话题,所以我总是莫名地感到紧 张。要是因为小樱而让夏学长连带著也对我感到失望的话,我真的会受不了的。 「你们啪一下就在一起了,然后又啪一下就分手了。」 「嗯?我的感情总是不太持久。」 你果然很痞。夏学长笑著说。是吗?我回道,随手玩弄著悬挂在项炼上的石头。 「虽然画人物很好,但偶尔画画风景也是不错。」 夏学长突然改变话题。 「你会像那样立起画布作画,挺稀奇的。」 明明认识才两个月左右,夏学长却一副很了解我似地说道。不过,我确实也觉得他很了解我,所以才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刚才画的,是美术大学张贴榜单的地方。去年春天,我的准考证号码并不在那上头;但父亲搔著扁扁的鼻头,笑著说:「没考上也没办法。」语气就像糖心蛋一样柔和。 那是去年春天,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出门前往的地点。 ☆ 还没听见「你回来啦」,就已经先闻到了咖哩的香味。母亲腰际围著脏了的围裙,在厨房里清洗餐具。我没有回应,径自回自己的房间放东西,然后拿著看到一半的书走回客厅。 客厅和厨房是相连的,所以感觉t跟人在厨房的母亲处在同一个空间。直到去年夏天为止,客厅的墙上都挂著一幅我画的作品。那是一幅描绘了父亲面向发出银色光芒的钢琴的身影的画。 母亲放弃等我回应「我回来了」,偶尔查看锅内,试一试味道。在一阵阵传来的香味中,我察觉到其中夹杂著不同于咖哩的气味。 「妈。」「嗯?」 母亲不太看我的脸。那是因为,我不再正面看她的脸。 「你跟那个人见面了?」 我轻声说道。母亲循声回过头来,脸上比平常多了一点妆色。一阵阵的咖哩香味间,偶尔可以闻到一丝丝花香香水的香味。 「你跟那个人见面了吧?」「阿新。」 母亲试图用少女般甜美的声音,压过我那自暴自弃的语气。每当这种时候,我心中仍是孩户的那个部分,会一面说「不快点成为大人不行呀」、一面在心中胡闹著。 所以,我永远无法成为大人。 「鹰野先生不是坏人。」 这种事我也知道。我背对著母亲,没有将心里想的话说出口。我知道这种拗脾气不好,但是知道归知道,却改不过来。 「阿新。」 情况总是会变成这样。一旦想逃离母亲的目光而转身背对厨房,我就会和再也没有人去弹的电子琴互相对望。 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会弹琴。我喜欢父亲弹贝多芬的「别了,钢琴」(farewell to the piano),也清楚记得父亲弹那首曲子时的背影。国中时,我画了他弹著琴的背影,那幅画在县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如今,这件事也变成了我背上的螺丝,不停转动著、将我锁紧,让我能继续往前走。 一直以来,我始终画著父亲所在的空间。 去年夏天,母亲将那幅画从客厅的墙上卸了下来。这幅画太温柔了,所以我一看到它就会哭。母亲说著,将卸下的画翻到背面,收在父亲的书房里。 我喜欢「别了,钢琴」中段,彷佛怀抱著各种感情奔跑的渐强旋律。被至今为止的回忆给淋得浑身湿透的、沉甸甸的心,在听著那段旋律时,彷佛被温柔地拧乾了。 而且, 「阿新,饭快煮好了,你要吃吧?」 父亲煮的咖哩饭,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从小到大,「今天提早下班了,所以来煮咖哩吧」对我来说一直是魔法般的一句话。在我心中,父亲就是个魔法师。 父亲的咖哩,总是闪烁著金色的光芒。从小时候的我眼中看见的就是如此,于是在美术课时,我将咖哩的部分涂上了金色;所有同学都在笑我,但我仍不断用力挤著平常很少用的金色水彩软管,直到软管里面的水彩都挤光了为止。 如今只要见到母亲,我就会深深感觉到自己的不成熟、然后感到落寞。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跟夏学长聊天——虽然聊了之后也不会有任何结论,但就是想找他说话。 明明都已经要二十岁了,我却仍无法忘怀父亲煮给我吃的咖哩滋味。虽然我原本同样爱著父亲和母亲,但自从天秤一边的秤盘消失之后,我便不知道该如何衡量我对他们的爱了。 鹰野先生不像父亲一样会弹琴。不像父亲一样会煮美味的咖哩。即使我考试落榜了,他也一定不会搔著鼻头笑。 「阿新,来吃吧。」 母亲的话让我回过神来。我回到客厅后就一直站在原地。要是跟夏学长去吃完拉面再回来就好了。 只有两个人坐而显得太大的餐桌,汤匙偶尔碰撞的声音、让四周显得更加安静。味道还是不对,我想著。自从和鹰野先生交往之后,母亲变得经常煮咖哩;不过不管她怎么煮,都煮不出父亲咖哩的味道。如果能煮出一样的味道,我就同意鹰野先生和母亲交往。我似乎是在这么等待著。 不过,一定只有父亲煮的咖哩,会让我想要涂上金色的颜料。 ☆ 「……我可以说吗?」 「请说。」 「根本就……莫名其妙吧!」 我的话让夏学长发出一阵低声沉吟,同时做著很难说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但仔细一看,他好像只是想切断手中任性地延伸的土耳其式冰淇淋。 「我不予置评。」 「学长,你有什么话就说啊!我是真的完全搞不懂。作品很糟就算了,更糟的是,今天也是那个卷毛副导演!」 这次「哇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的夏学长,好像非常愉快地说:「那个卷毛演主角不就得了。」学长今天身穿白色衬衫、浅绿色短裤,头h戴著尺寸有点大的宽檐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若是在下北泽漫步而行,魔法师般的夏学长一定会成为街景的一部分。 r大学的电影社差不多是一个月前来找我们的。正确地说,是只有找夏学长。戴著彩虹镜框、顶著一头夸张卷发的副导演,在美术展中看见那幅舞者的画,十分中意,似乎透过大学那边跟夏学长取得了联络。说是希望夏学长能协助他拍摄电影,因为在这次的作品中他想重视画面的艺术性,要讲究「visual effects」什么碗糕的。我不太记得他说的内容,但是清楚记得他把「视觉效果」说成「visuale ffects」。夏学长带著我去,说「阿新是我的经纪人」,于是不知为何就变成我也得一起帮忙了。夏学长被冠上「visual adviser」之类的头衔,但他其实很讨厌自己的名字被标示在工作人员名单或手册上。 我到过几次拍摄现场。比导演更加活力充沛的卷毛副导演,令人十分在意。我对电影没什么研究、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始终保持沉默;夏学长则会说「阿新,你可以去帮我买冰吗?」、「或许那样比较好」、「我可以吃那个零食吗?」、「要不要从这个角度拍?」,时不时地给予建议。每当夏学长说了什么,一群学生工作人员就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原来如此」、「这样比较有临场感,很好」。但夏学长总是露出一号表情,彷佛在说「这样当然比较好啊」。 这个人就彷佛奔驰在海岸道路的敞篷车一般,咻地追过了工作人员们培养至今的电影sense。 「杀青试映会」在经常举办社团欢送会、有著投影萤幕的咖啡店里,采取一面吃午餐,一面将电影投射在投影幕上看的形式。眼熟的工作人员、眼熟到不行且头发卷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卷毛副导演,以及很不眼熟的导演等人,勉强坐满了位子。夏学长低声说「坐后面就好」,我紧跟著他在不太显眼的位置坐下,欣赏制作完成的电影。 从看剧本的时候我就已经这么觉得了。实在是完全看不懂。或许是因为我的脸皱得太过厉害,夏学长于是悄悄地对我说: 「你放心,不是我们看不懂,而是这些人并不想让我们看懂。所以别一脸不安的表情啦。」 一脸不安的表情?没错,接触到这类事物时,我总会担心看不懂的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因此而感到不安。夏学长看穿了我想隐藏这件事的心情。 这个镜头果然很赞呢。其实你只是想拍这个场景吧?这里临时演员的演技意外地好耶。这个背景音乐犯规啦!这里的拍法好像娱乐电影、俗毙了。这段是不是刻意拍得很像九?年代的北欧电影? 工作人员们似乎很愉快地指著投影幕,有说有笑。说是杀青试映会,但只有和这部电影有关的人才会来嘛。想著这种事的时候,加了大量鸡蛋的培根蛋黄酱也渐渐凝结了。 「学生电影都是那样子吗?」 我戴上买了之后才发现是正反两穿的连帽外套的帽子,嘴里衔著夏学长买给我的水蜜桃u味的coolish袋装冰淇淋。因为里头的冰淇淋冻得硬梆梆的,所以不管怎么用力吸,也只有一点点水蜜桃的味道。 「也不尽然啦。不过,从他说想重视艺术性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不妙了……当然,这类电影也有有趣的作品就是了。」 「要是拍摄一般有起承转合的有趣剧情就好了。」 「人人都看得懂的有趣电影是最难拍的。没人看得懂的东西,倒是谁都拍得出来。」 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早从试映的咖啡店离开,漫无目的地走在下北泽的街道。我很喜欢感觉跟表参道和代官山完全不一样的下北泽。从前还以为这里是开满了二手衣店的地方,但意外地并非如此。狭窄的livehouse回响著业余乐团的声音,位在地下室的剧场举办著票卖不出去的剧团的前卫公演,无处可去的年轻人就在这些场所留连到深夜。 如果用颜色来比喻,这里的夜是蓝色的。不是青色那种清爽而青春的颜色,而是搀入年轻人特有的、扭曲的自我表现欲与焦躁感之后,变得混浊的蓝色。 「可是拍摄本身满有趣的吧,还有一大堆零食吃。真好耶,我也去当演员好了。」 「咦!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啦。」 像是用食指「啪」地弹了一下散落在桌上的花生那样,夏学长开了一下玩笑,然后看起来很愉快地笑了。如果夏学长想成为什么、就一定能成为什么吧,因此我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被压低的帽檐遮住的双眼,确认在他眼神深处的东西。你这句话里,有几分是认真的?如果我这么问的话,他一定会露出「你又在胡说些什么」的表情,笑了起来。 「可是啊,」 初夏的风穿过夏学长细细的发丝,轻盈地穿梭在发尾间,看起来让人心情舒畅。 「关于创作这件事,我觉得胡搞瞎搞的人、和懂得创作的人之间,大概只有一毫米左右的差距吧。」 coolish渐渐变软了。我用力一吸,袋子凹了下去,一大坨冰淇淋在口中散发出水蜜桃的味道。「可是,学长,你并不是胡搞瞎搞的那种人。虽然我偶尔会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但你的作品却不会让我看不懂。」 是吗。夏学长低声说著,嘴唇扭曲成不太好看的形状。总觉得,夏学长把帽檐压得比刚才更低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看不见了。「你是不是重考过一年?」夏学长问我。我衔著coolish,对他点了点头。 「我有个跟你同年的妹妹。」 冰淇淋又吸不出来了。 「我妹叫小遥,而我是阿夏。感觉我们的名字好像应该对调才对(注34)。从前我们很常聊天,聊自己的事、或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自从我妹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之间就不再是无话不说的关系了。我妹大概也一样吧,置身于不知道做什么才会获得认同的世界,置身于观众看了之后、丢下一句『真是乱搞』的世界。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妹是在乱搞,但,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注34:夏学长昵称妹妹「遥(haruka)」为haru,在日文中和「春天」同音。 幸好夏学长将帽檐压低了,我心想。学长的冰淇淋在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有妹妹,此刻完全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样的表情在说话。夏学长总是吃著快融化的冰淇淋、吃得满嘴脏兮兮的,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大堆不负责任的话;但现在他的冰吃完了,还正经八百地讲著话,所以我总觉得像是在听一个无法使用魔法的魔法师的故事。 大学就是这种地方。什么责任也没有,伪装著自由的模样;但别说是未来了,就连三步之外的前方也都无法看见。 我无法说出任何魔法般的话语,就这样走到了下北泽站。 夏学长的双眼,从帽子深处望著我。 「看在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一般人眼中,我们也跟那部电影一样。」「呃……」 「怎样?」 「你妹妹是舞者吗?」 电车进站的声音非常大。 「你就以肖像画参加下次的比赛吧。你可以的。加油!」 夏学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一个人通过验票口、搭上了电车。我在天色尚亮的街道上想著:那幅画中的舞者,一定是夏学长的妹妹。夏学长一定是就这样直接画下了映在自己眼中的画面。 ——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不知不觉间,冰淇淋因为手掌的温度而融化了。水蜜桃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夏学长的声音在耳里回荡著。往新宿相反方向的电车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人站在验票口前、低头看著手机,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夏学长想面对的事物。我必须面对的事物。 电车启动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夏学长确实那么说过。他用平常那种彷佛刚刚有小孩子坐过的千秋般、轻轻摇晃的语调说:要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然后,刚刚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告诉我「你可以的」。我很开心。因为实在太过开心了,于是身体比头脑更先动了起来。就只是这样。 我迈开步伐,靠近对方。 「请问……」 从刚刚看见她的身影开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著:下一幅画,我想画这个人。宛如照镜子一般面对著这个人,不断调著颜料、直到自己觉得可以为止。这股感觉彷佛打雷一般,贯穿了整个脊梁。我像是以踩枯叶为乐的小学生般,沙沙作响地靠近她。 停下脚步。开口发出声音。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当我作画的模特儿吗?」 似乎在等谁的女孩听见了我的声音,抬起头来。 这种心情是什么?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想画出来。 宛如夏季庙会的弹珠般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我的模样。她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也许她会大骂出「什么啊,当我是裸体模特儿吗?」这类我没有办法反驳的话,或是说自己虽然在这里等人但其实没什么时间等等。我想像著种种往负面发展的可能性。那些想像宛如开始下起的雨一般,滴滴答答地浇熄了我的勇气。 她从民族风的长裙底下露出来的纤细脚踝,轻轻地动了动。 「……好啊。」 「咦?」 「我说,好啊。」 这下换成我一脸困惑了。 「我刚才在等朋友,但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却没收到迟到的邮件。搞不好是睡著了。然后,当模特儿好像很有趣。」 和我猜想的完全相反,她好像很爱说话。以风铃般清爽的嗓音,流畅地说著。 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人的确具备著一种叫做直觉的东西。背脊因为亢奋而频频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 「咦?啊,我叫做渡边新。」她落落大方的态度,让我不禁开始注意自己的用词。 「新?好名字。我是佐仓。」「佐仓!(注35)」 「咦,佐仓这个姓氏那么稀奇吗?」 「啊,是姓氏啊。那没事、没事。」 「我叫佐仓结实子。要把我画漂亮一点唷。」 ☆ 「这里是民宅吧?」 「原本是民宅。」 聚精会神、引颈期待著冰抹茶的结实子,有著跟外表不同的活泼个性。她就像那种国中时代参加合唱比赛时、一定会担任指挥的班级干部,或是那种原本要警告偷懒不打扫、反而跑去打棒球的男生,结果却加入他们一起玩的班长。 注35:「佐仓」和「小樱」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真有趣耶,明明从外面看起来就是一般民宅嘛。」 「听说是从民宅变成了甜点咖啡店。最近才刚开幕,也意外地没什么人知道。」 哇?感觉好像奶奶家喔。结实子一面说著,一面翻阅手写的菜单。夏学长告诉我这家「适合约会」、没有招牌的甜点咖啡店,正是喜欢下北泽的艺术科系大学生可能会中意的私房店。听说汤圆和蕨饼很好吃,店内弥漫著淡淡的线香气味,令人心情十分平静。 发尾烫成大波浪的头发,从结实子的左肩垂下。偶尔,她会以纤细秀气的手指卷著发尾。 我拚命地说明自己是美术大学学生,因为比赛快到了,想用肖像画参加比赛,而最重要的是,自己并不是什么怪人;之后我便用「站著说话不太方便」,邀请结实子去咖啡店坐坐。「嗯,走吧」她这么回答,脚步轻盈地跟著我来了。我感到有些不安,于是问她: 「你也会像这样,跟著六本木的黑人走吗?」 「这里又不是六本木,你也不是黑人吧?」她这么说。是也没错啦,但我总觉得有点答非所问的,仍然坐立难安。 「一天有多少客人呢?」结实子问老奶奶。从前应该是个大美人的老奶奶回答「一天差不多有二十位左右的客人」,然后送上了冰抹茶。结实子像是真的非常开心地轻声欢呼。 「有一瞬间还以为你是来搭讪的呢。我还想说我也还挺有姿色的嘛。」 「我看起来像是会搭讪的人吗?」 「超像的。」 「咦!」 「至少从外表看起来,你不像美术大学的学生。」 我说「是吗」,搔了搔头。后面用定型液固定的头发稍稍被弄乱了。 虽然不大、但形状很漂亮的双眼皮。像小孩一样柔软鼓起的脸颊。宽阔的额头,没怎么修过的自然眉毛。 「你不喝吗?」 从黑发底下露出来的小耳环闪了一下,令我回过神来。结实子「咕嘟咕嘟」地喝著冰抹茶,用像是看到什么稀有动物的表情注视著我。 「这超好喝的。好像来到了京都一样。」 「抹茶就等于京都吗?」 「我随便说说的啦。」 也来点看看蕨饼吧。结实子说,用食指「咚咚」地敲了敲菜单。明明是我主动向她搭话的,自己却好像还没进入状况。但愈看结实子就愈觉得,我果然很想画这个人。从以前到现在,从不曾有过一眼就让我产生作画欲望的人,当然也没有像那样向路人搭话过。但,我的双腿却擅自动了。 ——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虽然慢了一点,但夏学长的魔法似乎生效了。 「我说阿新。」 「什么事?」 结实子突然开口,我于是一本正经地回话。 「你都是这样找人当你画画的模特儿吗?美术大学的学生,平常都在做这种事吗?」 请给我两盘蕨饼。结实子乾脆地加点。这种店的店员和气氛虽然都很亲切,但价格却不怎么亲切。 「我平常并不会那么做,这次是因为……」我话只说了一半。是因为你,我才特别鼓起勇气、那样子跟你搭话。其实我是想这么说的,但假使那么说的话感觉实在有点恶心,于是话到嘴边就停了下来。 「结果你很乾脆地就答应了,但平常如果有人像这样向你搭话,你会跟著对方走吗?虽然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这样不危险吗?」 一瞬间,结实子的视线落在抹茶上。 「因为你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困难的样子。」 然后注视著我的眼睛,这么回答。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会好好看著对方的眼睛。 「我要帮助有困难的人。」 话一说完,结实子立刻大口吃起了送上桌的蕨饼。超好吃的!没想到她这样大声嚷嚷起来,令我忍不住噗哧笑了。盘子上的黄豆粉轻飘飘地扬起。 「刚刚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向你搭话了。我从没做过这种 事。」 「是喔?」 「嗯。」我用餐巾纸将飞得一桌的黄豆粉聚集在一起。 「可是,你会搭讪女生吧?」 「这是什么结论?」 我皱起眉头,而结实子则开心地鼓起了蕨饼般柔软的脸颊。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却总觉得被她耍得团团转。 总之,紧张感就这样消除了。我跟结实子说明自己想用她的肖像画来参加下一次比赛,因此希望她之后能来我家或大学几次,于是先交换了电邮地址和电话号码。从结实子的家来我家好像有点远,但她像小动物一样咀嚼著蕨饼,心情很好地点著头说:「我啊,很喜欢去陌生的地方呢。」 结实子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茶杯。「这家咖啡店真棒。像京都一样。」那句话你已经说第二次了吧,就那么爱冰抹茶吗?虽然我在心中这么想著,但身为带她来这家店的人,还是相当开心。 「啊!」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蕨饼在不知不觉就间吃光了,剩下的黄豆粉随著手机震动著。结实子的手机是纯白的,背后贴著和非常漂亮的女生一起拍的大头贴。 「一定是放我鸽子的人打来的。」结实子这么笑著对我说。「看吧!」然后接起了电话。她对著一定是在电话里拚命道歉的对方说「我已经回家了……骗你的啦,我还在下北(注36)」,然后露出彷佛在逗弄猫咪的眼神。 知道了,待会车站见啦。你要请我吃东西唷,迟到的人请客是理所当然的吧?结实子这么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他说他把会迟到的道歉邮件,不小心误传给通讯录中名字在我前面的人。不过,他好像终于到了。我得走啰。」 真是个大笨蛋。微笑著这么说的结实子,此时脸上的表情与之前对我微笑的神情,似乎微微地相差了两毫米左右的刻度。 我跟她确认了彼此方便的日期,在记事本的月历中打了几个圈。掰啰,结实子说完就从店里离开;我则一个人坐在那里,用牙签在剩下的黄豆粉中画圈圈。 我想著她笑起来的时候,新月般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呢?映入那双眼睛的世界,是什么颜色呢? —画自己想面对的事物是最棒的了。 我以还残留著冰抹茶味道的嘴唇,轻轻地低声说著。 ☆ 以前父亲告诉过我,他在咖哩中加了一个秘密配方。所以看起来才会是金色的啊。年幼的我这么想著。小时候吃东西只想著要吃好吃的东西吃到肚子胀起来为止,但只有父亲煮的咖哩是另当别论。 父亲正好于一年前过世。那一天,覆盖大地的偌大天空里,所有的云朵都化为雨水降下。 因为高三时报考的大学悉数落榜,所以我进入了东京都内设有专攻考美术大学课程的重考补习班。高三时其实也报考了美术大学之外的私立大学,但因为我专攻素描,当然没有考上的实力(或者应该说,也没有考上美术大学的实力),正觉得真不能小看这个世界。 我和朋友拖拖拉拉地走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总觉得重考时期交到的朋友,有著和高中同学完全不同的特殊情谊。那天,同班的朋友被女友给甩了,我们一起去喝了一杯。伞忘了拿,教材重不重?重考生不需要女友啦。鞋子湿了,真不苏湖。不该穿新牛仔裤的。还是好想跟隔壁班的那个女生交往喔。不过话说回来,今年考得上吗?就在我们一面碎碎念著非常和平而幸福的事、一面喝著酒的时候,父亲被闯红灯的机车撞飞了。 通知我父亲死于车祸的那通电话,手机响起的音乐是「别了,钢琴」。从那之后,我就换了来电铃声。 注36:日本年轻人昵称「下北泽」为「下北」。 朋友陪著接了电话、当场六神无主的我抵达医院。在跟我内心一样空白的医院里,母亲不断哭泣,我呆呆站在原地,被女友甩了的朋友则一直抚摸著我的背。 与父亲的背影相比,被朋友抚摸著的这个背实在很小,小到我觉得自己什么也负荷不了。走进厕所、坐在全白的马桶座上时,我才终于流下了眼泪。擦过泪水的卫生纸化掉了,一小团、一小团地黏在脸上。 我心想,原来人死掉是这个样子。被留下来的人怀著满满关于「那个人」的回忆,而「那个人」就这样变成了再也不会倒过来的沙漏;不久之后,那些记忆就会不断洒落了吧。怀中变得什么也没有,却再也无法填满。 持续在脑海中回响著的「别了,钢琴」,在触碰到棺材中的父亲时,终于停了下来。那冰冷的肌肤彷佛在我耳畔呢喃著「他已经死了唷」,那压倒性的说服力,终于让我阖上了父亲的钢琴琴盖。 「这幅画太温柔了。」 母亲如此说著,卸下了原本挂在客厅墙上的父亲的画。煮咖哩饭的时候,和我一起喝啤酒的时候、松开领带结的时候,父亲有著各式各样的温柔表情。但父亲面向钢琴时,则会露出有如那一切的总和、是最最温柔的表情。 虽然钢琴只有黑色与白色的键,但只要父亲坐在钢琴前面,它就会拥有各式各样的色彩。一个个音符染上各自的颜色,无论手上有再多颜色的调色盘,也不足以描绘他的身影。 为了不想忘记他的身影,我持续作著画;为了忘记他的身影,母亲拿下了那幅画。 母亲第一次带鹰野先生来家里时,我刚考上盼望已久的美术大学。 「也就是说,那是最近的事?」 结实子已经不再徵询我的同意,就自己伸懒腰或吃零食。 「喂,叫你别动嘛……是最近啊,因为我现在大一。」 我轮流看著画布和结实子,柔软的炭笔在画布上滑动著。 「我父亲过世后还不到一年,我母亲就带了鹰野先生来家里……」 结实子一面摇晃著椅子,一面仰头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她指指复古的电灯,百无聊赖地说「它的形状好可爱唷」。明明是在男人的房间里,却一点警觉心都没有。 这已经是结实子第四次来我家了。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打工也没课的日子还满一致的,所以她大多都很配合地在我指定的日子来;不过,唯独在我说「我知道这样很麻烦,但请你穿那一天穿的衣服」时,她每次都会发出「呃啊?」这种奇怪的声音。 因为两个人会在房间里度过好几个小时,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就没完没了地说著父亲的事。画画时不必一直注视著对方的眼睛说话,于是就会不小心说出原本没有打算说的事。 「鹰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果然是美容诊所医生的感觉?」 「那个『果然』的用法怪怪的吧?」 和结实子聊天的时候,无论是聊再沉重的话题,也都能自然地说出口。我想,那是因为结实子并没有瞧不起我说的话,总是很仔细地聆听著、并全盘接受了那些。 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鹰野先生啊,就是个普通人。是个感觉沉稳的大人。她是我母亲公司里的前辈,据说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工作很认真。虽然眉毛是有点太浓了。」 是喔,这样啊。结实子一面咬著百力滋极细饼乾棒,一面附和著。要是是跟阿新差不多年纪的男生,那就有趣了。她偶尔会说出这种一点也不好笑的话。 「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就是了。」 一想起那天的事,意识就会被猛力拉扯,停止了所有动作。 「我发飙了。」 鹰野先生第一次来家里时,母亲一脸歉然的表情看著我。在介绍鹰野先生之前,她先向我说了抱歉。我一句话也说不出□,越过鹰野先生的肩膀注视著黑亮的钢琴。 「那一天,据说很擅长煮 饭的鹰野先生,替我们煮了晚餐。」 「他煮的是咖哩吧?」 结实子将最后一根饼乾榨衔在小小的唇瓣中,似乎有点悲伤地继续说著: 「那不是谁的错,只是不好的事以不好的形式接踵而至。」 我吃了一口鹰野先生煮的咖哩,因为那强烈的辣味而发疯似地大吼大叫。我用尽两片肺叶中的所有空气,颠三倒四地大喊著;但即使如此,也能明白那是些批评母亲和鹰野先生的话。 我彷佛接二连三爆破的气球一般,大吼大叫。母亲没有看著我。她无力地垂著头,彷佛正注视著凉掉之后、表面形成了一层膜的咖哩。 「你那么讨厌辣味咖哩吗?」 「不,不是那样。」 「我知道啦。开玩笑的。」 那天之后,母亲像是在试探我似地,开始频繁地煮咖哩。她似乎认为,如果能重现父亲煮的那个味道,我的内心就会有所改变。但是,父亲没说出秘密配方就辞世了,于是谁也煮不出父亲的咖哩。 只有我知道,父亲对咖哩施了魔法。 「有一次,我试著加入香蕉。」 「香、香蕉?为什么?」 「就像是糖醋排骨加凤梨那样,所以咖哩加香蕉。我想大概是我头壳坏掉了。」 后来,鹰野先生曾经再次来我家拜访。我不肯走出自己的房间。倒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羞耻。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鹰野先生了。 「你怎么不找个机会,跟鹰野先生一起喝得烂醉?」 我转头一看,结实子正直直望著我。 「阿新也已经二十岁了,比起父亲跟儿子,还更像是男人跟男人的关系。」 男人跟男人,我这么说好像腐女喔。如果她补上这么一句就好了。我一面想著,一面描绘著结实子的脸颊线条。 不管说什么,结实子脸上都似乎带著淡淡的微笑,而我就是想画她的这种表情。虽也有著悲伤、希望、遗憾等各种情绪,但我想画出她那种微笑比其他情绪更多一点点的表情。我想画的是这样的肖像画。 「我明天啊,要跟朋友去河口湖。」 我将满心喜悦的结实子,一一描绘在画布上。 我现在最想面对的事物。 非面对不可的事物。 「那个……」 耳边传来不是结实子的声音。 「啊,伯母好!」 结实子连忙站了起来。母亲端著放了两个茶杯的托盘,站在房间门口。笔直升起的水蒸气,模糊了母亲的身影。 好久不见的身影,看起来像是已稀释到极限的水蓝色。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身影是如此无力。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和母亲对上目光。「真是不好意思,常来府上打扰,却一直没有打过招呼。」「哪里哪里。你是来协助我儿子作画吧,真是谢谢你。累了吧?这里有饮料。」「啊,不好意思,谢谢。」我用一只耳朵听著结实子和母亲的对话,手里的铅笔在画布上滑动著。 「来,柠檬茶。」 母亲离开房间后,结实子端著茶杯来到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我们第一次遇见那天的冰抹茶呢。」结实子依然小心翼翼地端著茶杯,小口啜饮著热柠檬茶。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心情在心里苏醒,我感到心跳开始加速。 我想画的事物。那也是,现在最想面对的事物。 「……抱歉,我今天差不多要回去了。」 结实子轻飘飘地摆动长裙,站了起来。喝了柠檬茶就马上说要回家,有点贼吼?她笑著说。她右手拿著小手提包,用力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忽然看著我的眼睛说: 「画家啊……」 她那令人感到怀念的眼阵,让我倏地失了魂。 「是不是都在画当下最想面对的事物?」 她说了跟夏学长一样的话呢。我想著。 「我知道你为什么挑上我了。」 心脏彷佛被人直接打了一拳。我知道,她轻易地看穿了连我自己都还没整理好的思绪,因而感到害怕。 「我不用再来了,对吧?」 想画的对象,是真正想面对的事物。 含在口中的柠檬茶,散发出宛如柠檬泪水的味道。 ☆ 隔天因为要去找夏学长,于是抱著画布出门。上午十一点,令人感觉夏季将至的街头,闪烁著灿烂耀眼的阳光。 昨天晚上我传了邮件给夏学长。因为要配合结实子的时间画画,所以我最近很少到学校去,夏学长有点担心我会不会把身体弄垮了。我传了邮件给他,说「在你之前告诉过我的、下北泽的甜点咖啡店见面吧」,像是撞上墙壁反弹的球一样,马上就收到了语轻松的回应:「收?到」。 我走进店里时,夏学长已经到了。今天戴著的黑色宽檐帽也相当适合他。 「哎呀,你又来啦?」是老板的老奶奶还记得我。「你之前是跟女生一起来的,对吧?」老奶奶这么调侃我。 「你这家伙,之前来这里约会啊?」 「这个,嗯,是啊。」我有点炫耀地说道。 「你比我更早来我告诉你的店约会?」 歹势啦!我轻轻低头道歉。放下随身物品、在榻榻米坐下之后,我注意到夏学长的脸颊上黏著纠成一小团的面纸屑。 「学长,你脸上有面纸屑。」 「咦,真的喔?」学长摸了摸脸颊。「哎呀呀,真的耶。因为颜料沾到我嫩白的肌肤,所以用面纸擦了一下。」 「你这么早就去画室啦?」我当作没听到「嫩白的肌肤」这几个字。 「嗯啊。我想集中精神。」 距离校园不远的地方,有个学生随时都能自由使用的画室。我待会儿也想去那里,于是带了画布和画具来。 「你下午不去吗?」 「我今天要回去了。」 夏学长一面用指甲枢掉黏在脸颊上的面纸屑、一面想点绿茶,于是我立刻举起手来,说:「两杯冰抹茶。」 「我想点绿茶耶。」 「这家店的菜单,我比你熟啦。」 我看著仍旧黏在夏学长脸颊h的面纸屑,发现他的目光穿过长长的浏海、凝视著我。 「阿新啊,你花多少时间想画画的事?」 老奶奶端著冰抹茶过来。夏学长看也不看放在眼前的茶杯一眼。 夏学长没问过我这种事,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问过。 「多少时间……?」 「就是一天会想多久的意思。」 我喝了一口冰抹茶。想吞下去时才发现,上嘴唇和下嘴唇因为黏稠的唾液而黏住了。 夏学长今天明明戴著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都更像魔法师的帽子,但说出口的话却像针一样直接扎在裸露的心脏上,令人感到疼痛。 「我啊,在画那幅画的时候,一直想著画的事。希望能传达我的心情、希望能够传达我的心情,边画边这么想著。然后就得奖了,我真是松/好大一口气。我心想:啊,或许的确有稍微传达了我的心情,这么一来就应该可以给什么人看吧。」 我好像懂、但又好像完全不懂夏学长想说什么。我知道的只是,此刻正在眼前的夏学长的侧脸上, 有著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不过,或许我根本没有向任何人传达过一丝一毫。」 夏学长咕嘟嘟地将冰抹茶一饮而尽,然后「咯吱咯吱」地咬碎冰块。我也没来由地学他那么做。冰块的冰冷一阵阵刺激著牙齿,但不久之后就渐渐变成舒适的温度。 眼前夏学长身上的体温,变成了温柔的红色。这个 人,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虽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但直到现在才突然真正有了颜色。 「学长,我有从那幅画感受到什么喔。」 我以不输给冰块碎掉的音量说道。上了漆后闪闪发亮的桌子上,散落著从夏学长脸颊上抠下来的面纸屑。 夏学长是大三生。接下来他是准备找工作呢,或者打算继续画画?我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有传达过去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希望这个人问出这句话。 夏学长说他要回去了,我目送他离开后,便抱著画布前往画室。刚刚夏学长想要我让他看画布,但我顽强地拒绝了他死缠烂打的要求。 走在路上,头上的广阔的天空覆盖著整个世界,看起来十分美丽,充满了我想面对与描绘的事物。 我想面对的事物。我在下北泽向结实子搭话。而昨天,结实子说她知道我为什么向她搭话了。 魔法逐渐解除。 「阿新。」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用力扯了一下我的耳朵。我还以为这个声音再也不会呼唤我的名字了,于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好久不见呀。」 短发及肩、飘逸蓬松的棕色鲍伯头,十分适合那稚嫩的五官。「你好吗?」小樱稍稍仰起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真是搞不懂女人啊。我想著。反倒只有我一个人像国中生一样尴尬,手足无措。「嗯,普普通通。」 「是喔。我最近经常看到你跟夏学长在一起,你们感情真好。」 喏,之前也在肉动贩卖机遇见了你们一对吧?小樱笑著对我说。我不晓得突然尽释前嫌的前女友到底想要干嘛。 「噢,那个啊,是因为我们一起在协助电影的拍摄。」 「是喔,原来如此。对了,我跟你说,一馆不是展示了一幅夏学长很厉害的画吗?」 「你也去看了呀?」 我这么一说,小樱就回嘴「废话,真厉害耶,展示在那种醒目的地方」,然后在胸前做出崇拜的手势。我用力夹紧夹著画布的腋下。 「那幅画啊,好像被人划破了喔?」 小樱的眼神深处,有卑劣的好奇心正蠢蠢欲动著。 「你有没有从夏学长那里听到什么?例如说……犯人可能是谁?」 小樱的笑容彻底变成了黑色。我打从心底后悔:虽然也没有交往多久,但我到底为什么会跟这种女人交往呢? 「你好差劲。」 我不等小樱反应过来,便迈步前往画室。她一定又用那种看到脏东西的眼神,皱眉瞪著我吧;但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大骂出来还让人感觉比较好。 ——或许我根本没有向任何人传达过一丝一毫。 口中仍残留著冰抹茶的味道。夏学长,亲眼看见了被人划破的画。所以他才说了那种话。 有许多人说过,夏学长的天赋是残酷的。看起来不怎么努力,随手画画的东西只不过是因为看起来耳目一新,才偶然被许多人看见罢了。说这些话的人,其实是嫉妒著夏学长。入学后还不到两个月,我就已经看到了许多这样的人。想靠著一次起跑偷跑来超越所有人的人;将别人拚命努力想锁紧的螺丝, 一口气像吃什么好吃东西那样吞掉的人。 愈来愈接近画室了。在那间被阳光笼罩的画室里,今天也有许多拚命将自己锁紧的螺丝。 但,夏学长背上锁紧的螺丝,说不定是更切身的事物。说不定就是这样小小地、拚命地持续转动著,让学长开口说出自己今天要回家了、像这样子向一个学弟流露内心的情绪。 我知道夏学长的脸上,为什么黏著卫生纸的碎屑。那是用卫生纸擦掉眼泪之后,碎掉了、然后才黏在他脸上的。父亲过世那天我在医院的厕所哭泣,许多卫生纸屑黏在我脸颊上。卫生纸因为泪水而化开。夏学长一定是看到了画被破坏、额头裂开了的妹妹,才一个人在厕所里哭泣。 我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天才呢?为什么会觉得他很厉害呢?为什么会觉得他像魔法师一样呢? 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看起来像是魔法师的魔法师。 ☆ 我专心地面对著画布,不知不觉间,橙色的夕阳已经温暖地照著街头。虽然是假日,但画室里挤满了许多学生。每个人都为了下次的比赛,而面对著自己心中重要的某个事物。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画布看起来总是比平常更加洁白。彷佛什么都画得出来,彷佛能抵达更深的境界,那满怀著什么都办得到的期待和不安的洁白,煽动著创作者的心。 大家好像都知道夏学长的画被划破的事,画室里不时有人叽叽喳喑地讨论这件事。有女生悄悄地说「夏学长好可怜」,也有男生小声笑著说「干这件事的人真白痴。是嫉妒人家吗」。这些很一般的反应,让我稍微感到安心了点。由于一直生活在天分会一一遭受考验的地方,此时听到这种坦然的话,反而松了一口气。 画室里,每个人都将各种颜色的颜料挤在自己的调色盘上。但是,这画室本身就像是个调色盘。每个人都曝露出自己心中的各种要素,如此地活著。 几个熟识的人对我说了几句不怎么重要的话,我随口应了几句,依然面对著画布。 夏学长真正想面对、想去描绘的事物。虽然我不晓得他是否能透过绘画、真正地面对妹妹,也不晓得他是否因为别人无心的讥讽而受了伤,但他总是毫不逃避,认真地去面对。 我想去描绘、想去面对的事物。我在车站偶然看见结实子,就那样向她搭了话;请她来家里好几次,让我画素描。我好好地面对著她,将她的笑容画在画布上。她第四次来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我的母亲。然后她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挑上我了。我不用再来了,对吧? 我也早就知道了。从第一次用铅笔描绘结实子的脸部线条,不,其实从第一次在下北泽看到她的时候,我一定就已经知道了。 外头渐渐暗了下来。在那彷佛吸收了被解开的魔法、愈来愈深沉的夜色中,我再次凝视著画下了结实子笑容的画布。 画布上,有著母亲的笑容。 结实子长得和母亲非常相似。 昨天在我家,结实子第一次见到我的母亲。她第四次来的时候,母亲第一次端著柠檬茶,来到我的房间。结实子见到母亲的瞬间,我觉得自己心中的软弱、与其它的一切,都被她看透了。 我没有面对母亲、画下她的笑容的勇气。这就是夏学长和我之间,最最根本性的差异。 我真正想面对、必须面对的事物,就是母亲。那一定是比加法简单,但却比骑著扫帚在天空飞更困难的事。 我想画的母亲的笑容,不是会输给柠檬茶热气的那种无力表情。我想再次面对的是,吃著金色的咖哩饭、跟我一起说「好吃、好吃」时,那种有著彩虹颜色的笑容。 手机在米白色的西装裤口袋里不停地震动。我确认萤幕中浮现的名字,然后深深地按下通话纽。 「结实子吗?」 「嗯。」 她的声音有点模糊,但鬼吼鬼叫的开心喧闹声,隔著话筒从结实子那边传了过来。 「昨天谢谢你。」 「阿新。」 「嗯?」 「我现在在河口湖这里。」 经她这么一说,印象中,昨天她确实开心地说过今天要去河口湖。 「我high过了头,结果弄破了那件民族风的长裙。」 「……怎么会high到弄破裙子?」 「我自己踩到了裙子,结果『ㄆ1ㄚ』一声就破了。」 结实子像少女般 「嘿嘿」地笑了起来,让我有点傻眼。 「所以啊,我已经没办法穿那件裙子了,不过……我不去你家也没关系了吧?」 结实子的语气有点客气。 「嗯,不来也已经没关系了。谢谢你。」她的声音不像母亲。我想著。 「那个啊,我跟你说,是洋葱泥。」 结实子「咦」了一声。 「我父亲咖哩的秘密配方,是洋葱泥。」 父亲也无法使用什么魔法。他偷偷拿洋葱泥给我看,让年幼的我大失所望。搞什么啊,这就是秘密配方喔?怎么不是梦幻神兽的爪子之类的东西呢。 我想起鹰野先生煮的辣味咖哩饭。假如加入了洋葱泥,味道就会变得浓郁,产生轻轻窜过鼻腔的深度;如此一来,味道一定会变得柔和,就像父亲弹奏的钢琴曲一样。 父亲虽然无法使用魔法,但如果现在吃到那种味道的咖哩,餐桌彷佛就会被施放了魔法。看到突然变成金色的咖哩,母亲说不定会哭了出来。我也说不定会哭了出来。鹰野先生则大概会露出微笑,说「真好吃啊」。 「我下次会告诉鹰野先生,请他加入洋葱泥。」 我话才说完,听筒那头就传来「结实子!阿纯在找你!」的声音。 「……下北泽的迟到大王,叫做阿纯啊?」 我笑著问。 「他才不是迟到大王哩……然后,大概今天之后,他会变成我的男朋友。」 结实子很快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看著画布中的母亲展露的笑容,想著车站附近的超市有没有卖洋葱泥?然后又想:好久没买金色的颜料了,来去买吧。得要金色的颜料,来画出我家全新的餐桌风景。? 重生 如果大海是分母,而天空是分子,算出来的结果应该会大于1吧。隔著电车的车窗,我仰头望著忍住不哭的天空;随著动作耳机稍微滑动了位置,耳中的音乐于是流泻而出。 拇指稍稍使力,md(注37)就像刚烤好的吐司般跳了出来。我取出一副全力唱完的样子的滚石合唱团(thelingstoi),换上the hiatus的出道专辑;从容地插入md后,确认著按纽的触感才按下播放。 不过,我马上就按下了停止纽。他今天好像也搭了同一班电车。 「md不是早就停产了?」 声音从比一般男生还矮的地方传来。现在只有风人会对我的「md最棒主义」认真地给予意见,所以我其实还满谢谢他的。 「你怎么这么说啦。」 「因为除了你之外,我没看过有人在用md……」 风人这么说著,然后掏出自己的ipod nano。「喏,这个多轻巧方便」,他一面说,一面开始操作。我调整了一下角度,望著cd封面从萤幕中一张张流畅地滑过;但因为拿著它的风人看起来并不酷,所以对我产生不了任何杀伤力。 这个重要的儿时玩伴,现在依然很平常地对我说话。随著电车摇晃,他的身体不断失去平衡。我觉得「能够平常地说话」这种感觉非常难得。可以不用在乎现在是不是要搞笑啊、还是要炒热一下气氛啊、气氛会不会很尴尬啊等等的,心跳次数也完全不会改变,能这样「平常地」对话的对象,实在非常珍贵。 之所以这么觉得,也是因为切身地感觉到这种对象明显减少了。 「因为重考到第二年,周围所有的人就都变得小心翼翼地。」 之前我曾经像吃饭时嘴巴里掉出饭粒的老爷爷那样碎碎念著。当时风人什么反应也没有,所以我就从旁边探头看了一下,发现他手里拿著跟朋友借来的gee朝仓的漫画,正盯著一个帅到不行的帅哥。都已经大二了,竟然不套上书衣、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电车上看少女漫画,这让我觉得风人一点儿也没有变。在风人的身上,我感觉不到男人味或女人味这种东西。这点从以前就是这样,让我感到安心。 竟然不鸟我。当时我那么想著,但同时也觉得感激。不回应我那句碎碎念,才是正确的做法。 在前往念到第二年的重考补习班的路上,我跟风人碰巧搭上同一班电车的机率其实并不高。但因为我们都会选择那节抵达时刚好紧接著通往验票口阶梯的车厢,所以如果搭上同时间的电车,就会在月台上碰到。 注37:md是minidisc(迷你光碟)的英文缩写。直径为六.四公分,有矩形的塑胶外壳;尺寸比cd小、携带的便利性高,音质则比mp3档案更好。 西武新宿线经过的东伏见和上石神井,有著不同于东京的景色,让人心情非常平静。看似在站前商店街购物完的人们提著袋子,等待平交道的栏杆上升,几节黄色的车厢慢吞吞地从眼前经过。这幕宛如在马路上卖菜的复古景象,比在吉祥寺演唱西洋老歌的街头艺人更帅气。 我很怕搭电车。一搭上电车,就会想跑厕所。我会故意搭那种每站都停的电车,以便随时都能上厕所。而每当电车逐渐靠近高田马场站(注38),哪怕我其实有位置坐、或者其实并不想上厕所,都会开始坐立难安。我害怕这个城市。只要在这个由四肢发达、精力旺盛的大学生所构成的城市下车,我就会升起一种感觉,彷佛从前自己、风人与附近的朋友一同度过的日子,实在是错得离谱。 「风人。」 「嗯,干嘛?」 「你还在继续谈没有结果的感情吗?」 风人像是漏风一样,发出「呼哈哈」的笑声。「当事人还这么努力,你却说什么没有结果,这实在有点失礼吧!」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我其实很明白。在风人无力的笑容中,也包含了死心的心情。「再说,你还不是一样在谈没有结果的感情?」 「你的对象是小光?」 「你哩?堀田老师?」 忘了第几次碰巧搭上同一班电车时,我向风人坦甶说出自己的单恋。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得慢吞吞的,简直就像是拿著浇水壶、替快枯萎的花浇水似地。虽然心里并不觉得花朵会因此恢复生机,但仍一点一点、滴滴答答地浇著水。 我喜欢重考补习班的老师。他教的是日本史。所以我搞不好会重考第二年喔。因为我不想离开他。去年的我,像在说什么残酷童话的剧情概要似地说著。当时当然是开玩笑的,但没想到又再度全数落榜、一间大学也没考上。 我确定要重考第二年的时候,风人说: 「你又要在重考补习班里蹲三百六十五天啊,但愿今年的老师是个丑八怪。」 风人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哀伤。然后他就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同班同学,叫做小光。我迟迟无法爽快地点头。 「小光是女生。」 风人又补充了一句。啊,嗯。我这么应著,僵硬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就像是百无聊赖地把面包撕成小片小片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向对方说著自己的事,烦恼著:为什么我们两人都喜欢上了不能喜欢的人呢?小光似乎有了心上人(据说对方也是风人的朋友),而我暗恋的堀田老师,他第一个小孩似乎就即将出生了。 注38:高田马场是日本著名的学生街,有大景的大学、专门学校与补习班等等。 今天也一定是这样吧,比起写在白板上的字,我会花更多的时间、盯著老师的无名指。就像系著腰带的腰部一样,只有那里突然变细了的老师的无名指,能让我原本就不够的专注力完全溃散。 电车明显地减速,即将抵达高田马场站的广播响起。我将差点滑下去的包包背带重新背好。 「代我向小椿问好。」 车门随著风人的声音开启。 我目送他单薄的背影离去,觉得他真是一板一眼。离开之前,风人总会说「代我向小椿问好」。而小椿则一次也不曾回头看我或风人,径自抛下了我们,大步前进。这个只比我早出生几小时、拥有全部我所没有的东西的姊姊,我最讨厌她了。 ☆ 母亲自言自语说出的话。 像是打扫灰尘般那样、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却令人无法忘记。 高一开始成为读者模特儿的小椿,在高三上学期是学生会的书记,像扣衬衫扣子那样顺利地获得了推荐,于是理所当然地应届考上第一志愿的r大学。我在冬天的学校里,看到小椿以高八度的音调说「其实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啦,但推荐栏只有文学院或理工学院,所以我只好填了」的时候,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姊姊这件事感到悲哀。在这个人的眼里,说不定只能看见留在教室里、念书念到很晚的学生身影吧。 我对世上有小椿这种说「其实我对文学没什么兴趣啦」的人感到十分气愤。我是打从心底想念社会学,于是报考了位于茨城的国立大学。从秋叶原站搭特急,足足要四十五分钟,再从那里转搭巴士。和大学同名的城市不像东京那么热闹,但是富有人情味,十分美丽;第一眼看到它的瞬间,我就想住在这个城市里。那所大学安静地伫立在十分辽阔、宛如自然公园般的地方,我非常喜欢这个简简单单、彷佛呈现了和平的地方。虽然跟我一起报考的朋友抱怨附近没什么玩乐的地方,但我觉得,光是新朋友、宿舍生活、读自己喜欢的科系,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我和朋友一起摊开地图,说「我想在这里的麦当劳打工,而你在这里的萨莉亚(注39)怎样?」如此地恣意想像著。 我以十二分的差距在第一志愿的学校落 榜,也没有考上大学院校评鉴不怎样、用来当作备胎的私立大学。那时,小椿将头发染成粉红棕色、烫得又蓬又卷,一下子就变成了女大学生的模样。母亲一面将上发廊的钱递给回到家的小椿,一面低声嘀咕著: 「虽然是双胞胎,但如果把小椿当分母、小梢当分子,大概不会等于1吧。」 因为认真玩社团所以从没打工过的我,第一次想到关于商己赚钱、去染头发、烫头发这类的事。我想像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觉得有点开心,但又同时觉得羞耻。我在脑海中解读著母亲的话。小椿那头像是蕴含著风的绒毛般、轻飘飘的粉红棕色头发,还有她深邃的双眼皮,我都非常讨厌。非常讨厌,但,又感到羡慕。 注39:saizeriya,日本的义式连锁餐厅。 不会等于1。但是,光听母亲的这句话,不晓得是大于1还是小于1。所以,我想补上自己的话。 话说回来,这世上有把某些事物当作分母和分子之后,会变成「1」的东西吗?天空和大海、笑容和眼泪、梦想和挫折。 我的单恋和风人的单恋。假如会等于1的话,大概就是这个吧。 「堀田老师。」 我的目光扫过他抱著档案夹的右手臂上浮现的血管,叫住走在前面的老师。老师回过头来,以少年般的调皮眼神看著我,此时我真希望自己变成小椿。 「是柏木啊,怎么啦?」 老师总是将有著滚石合唱团醒目i的档案夹夹在腋下。两个月前,为了庆祝我的朋友们考上学校,我也请老师露出那种表情、跟大家一起合照。老师淘气地将双手手掌抵在脸上,吐出舌头;我若无其事地移动手机,避开他左手的无名指,然后拍下照片。 去年,我身边有著许多伙伴。但没有半个伙伴选择「重考第二年」这条路。即使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大家也都离开了这间重考补习班。 「档案夹还是滚石合唱团的耶。」 「是啊。还是很酷吧?」 「话说回来,我已经说很久了耶,请快点带cd来啦。」我很久之前拜托老师借我cd,但老师却迟迟没有带来,所以我才能像这样对他说话。 「噢,对喔,我答应过你了。抱歉、抱歉。」 老师差不多是二十六、七岁,兴趣似乎是慢跑和足球。一年四季肌肤都很黝黑,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 乍看之下,说他是学生也说得过去,但其实他的孩子似乎就要出生了。那是和他从学生时代起、交往六年的太太之间,期待已久的孩子。 「你不听绿洲合唱团(oasis)或呛辣红椒合唱团(red hot chili peppers)吗?」「it"s too bad!还是滚石合唱团比较赞吧?」 「老师的英文很破,可以别说英文吗?」 老师以粗粗的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档案夹。「啊,柏木,你申论题要再加油喔!」他突然板起老师的面孔。 像是埋在毛细孔中的胡碴,给人的感觉很man。他老婆能抚摸这种阳刚的下颚,让我羡慕得要命。我觉得既羡慕又讨厌。 我满脑子里只想著「既羡慕又讨厌」。 「不管怎么写,我的申论题就是写不好。」 「我跟你说,特别是h大学,申论题可是一堆唷。」 「我知道啦,前一阵子才刚落榜。」 我酷酷地说。但老师好像有点严肃地看待我的玩笑话。「说得也是喔。」说完,他轻轻笑了笑。老师笑著带过的技巧实在很逊。 堀田老师之前曾对我说:「凭你的实力,重考一年如果还以同一所大学为目标,实在太可惜了。既然拚了一整年,就要以h大学为目标!」如果是h大学的社会学院,你就能学到日本最顶级的知识喔。他这么鼓励我。之前我很喜欢茨城平和的街景,去了一趟h大学,又马上喜欢上了h大学所在的城市。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单纯。搞不好,只要是老师说的地方我都会觉得不错也说不定。 两个月前,我又以十二分的差距从h大学落榜。我语气一派轻松地对老师说:「我又跟去年一样,差了十二分耶。」当时老师也跟刚才一样,笨拙地用笑来掩饰过去。在我准备私立大学考试的冲刺期间,老师左手无名指上就开始闪烁著光芒,如果将那些因此分散的专注力搜集起来,搞不好能让我多得十二分左右的分数。 「明年一定没问题。假如明年又落榜的话,简直就像考试考出兴趣一样嘛。」 「为了考上h大学而重考两年的人多得是。换作是我,也会不惜重考两年,进入h大学就读。」 而且那么一来,我就会更有异性缘了喔。老师笑著说。或许是为了鼓起重考生的干劲,他经常说「虽然是重考,但只要考上真心想念的大学,一切就值得了」这种话。不过,他和在退而求其次去念的大学遇见的女友结婚,所以没什么说服力。 「柏木,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老师忽然说道。 「你竟然记得学生的生日啊?」我佯装平静,但还是忍不住用力捏紧了t恤的下襬。 「因为去年我听见你们在唱歌啊,吵得要命。」 连在挺远的楼层,都听得见那群五音不全的家伙的声音唷。老师说的话,这次成功地让装酷的我笑了起来。今年虽然没有考上第一志愿、但考上了当作备胎的私立大学的补习班朋友们,去年在教室里替我庆祝了十九岁的生日。 「生日真是值得庆祝。」 我一面应道「是啊」,一面注视著自己在走廊上拉长的影子。 依照大学区分的长方形偏差值(注40)表,以62或65之类的数字表示。我不想沦落到比小椿念的大学的学院更底下的栏位。我紧抓著这种念头,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即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迎接二十岁的来临。 注40:个人成绩偏离团体平均分数的数值,数值愈高表示成绩愈好。 小椿念的大学,和我以后要念的大学。假如将它们分别当作分母和分子,会等于1吗?或是能够大于1吗? 「掰啦,申论题加油喔。」说完,老师重新抱好滚石合唱团的档案夹,迈步离去。我这样望著他的背影,已经持续了一年以上,而在这段期间内,老师背负起了我绝对看不见的事物,像是家庭、心爱的人等等这些我还不晓得该怎么称呼的事物。但如果那些东西是分子的话,无论分母如何变化,结果也会轻易地大于1。 目送著愉快地讨论要打什么工、要参加什么社团的朋友们一一离开,而我留在原地,即将再度迎接夏天的到来。彷佛跨越水平线似地跨出一步,从十九岁变成二十岁的,一生只有一次的夏天。 这里有许多在我身后三百六十五步、闪闪发亮的灵魂,我经常会被他们胖到而险些摔倒。 ☆ 。在学校里,我们经常两个人一起行动,而我老是得把讨厌上体育课、想躲在保健室的小椿拖出来。「人家讨厌运动嘛!」这么主张的小椿让我有点看不下去,于是有几次,我假扮成她去上体育课。「小梢今天请假。」那个时候即使我这么说,身边的人也不会察觉,不过,唯独风人每次都会看穿.,于是我假扮小椿穿帮时,就不得不把营养午餐的布丁给他吃。风人的朋友并不多,但我递出布丁时,他会像是受到全家人疼爱的猫咪那样,露出比任何人都更亲昵的笑容。 我还记得在成为国中生之前,风人曾跑来跟我说:我觉得你们叫我「风仔」很丢脸,所以我们不能常在一起玩了。正值青春期的他或许是认为:男生得跟男生玩、女生得跟女生玩。风人想著这些事的时候,一定很烦恼、很受伤吧。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有些落寞。 女生会比男生更早变成大人。内心的想法突然间就像大人一样,于是,也跟想法跟自己一样的朋友玩在一起。 我觉得在校园里跑来跑去很开心。我喜欢跟男生玩躲避球,跟活泼的女生骑单轮车竞速,挑战吊单杠连续翻转的纪录之后、闻著手掌中的铁臭味而皱起眉头。 小椿则喜欢在教室的黑板上涂鸦,跟同学互相交换国中生和高中生在看的杂志和漫画,从小五就将「国一生第一次的春季彩妆」付诸实行。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小椿再也没办法互换身分了。升上国中之后,学校不再提供营养午餐,我也没有布丁可以给风人了。 我国中时加入了田径队,因为长跑天分获得顾问老师的赏识,成为一五〇〇公尺的选手。令人意外的是,风人则加人弓道社这个运动社团,我们两人于是经常一起搭同一班电车回家,感情跟以前一样要好。升上国中之后,风人还是不擅长交朋友,而我跟他说「要是你身边有许多朋友,那才奇怪呢!」,然后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背部。大部分的时候,我就过著和田径队队友一起把肌肤晒得黝黑的每一天,一点也不把晒太阳会形成的晒斑、或膝盖擦伤很难看这些事放在心上。 小椿可以跟朋友聊睫毛的方向和长度聊上好几十分钟,每天好像都忙著掌握如何预防紫外线、以及不被老师发现的眼线画法。我对辣妹文字(注41)或如何将裙子折得漂亮完全不感兴趣,也搞不懂明明不是生理期、游泳课却想请假的小椿在想什么。 不过,小椿会用比我更「真是搞不懂耶」的表情看著我。 即使小椿和风人不期而遇,好像也不会特别跟对方说话。小椿的身旁,总是有一群以舍弃处女为主轴、大声讨论著各种事情的伙伴。她们踩著平底鞋的后跟,毛巾在腰际甩来甩去,用双眼皮定型液来固定眼皮:明明和我们念著同一所国中,但她们却总是看起来非常忙碌。她们好像也没有加入社团,当我和队员们在田径队的社团办公室换衣服时,她们尖声说著「准备ktv的折价券?」的声音,从门外清楚地传了进来。 风人的身旁,总是有几个像是直接套上比自己的身体大上两圈的学生服一个头矮小的男生。擦肩而过时,即使我「啪」地拍打他的背,风人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跳起来。和小椿交情不错的男生,身上穿著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款式特殊的学生制服,或白或红或彩色的衬衫下襬没有扎进裤子,以发夹固定长长的浏海;他好像会在原本无法进入的屋顶抽菸,而小椿那一群人也经常进出屋顶。 我看著妆愈化愈浓的小椿,心想: 小椿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和风人是朋友。她想要舍弃和风人曾是朋友的过去。 虽然我不知道小椿在说些什么,但她的一切都在说著「你和我所处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但小椿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风人隐约察觉到了那种氛围,于是自己主动退开了。叫我们别再叫他「风仔」的风人到底有多体贴,小椿今后也一定是毫无所知、继续过著她的生活。 注41:传手机邮件时,将文字拆解、变形的文字玩法;将平假名、片假名、汉字拆解成几个部分,如有必要,就置换成形状类似的其他文字、符号,譬如「终」变成「糸冬」,能够呈现出可爱、温馨感。 我们已经无法互换身分了。我再也不会递布丁给风人了。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我只差〇.〇九秒,就能挤进一直设为目标的县运一五〇〇公尺的决赛,而那个夏天就在这份饮恨中结束;直到最后,风人还是无法成为弓道社的团体赛成员;国中最后一个夏天,小椿将她的第一次献给了隔壁市的高中生。 ☆ 我在回家的电车上寻找著风人的身影,但始终找不到。我在自习室待到了补习班关门的时间,竟然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让我吓了一跳。补习班即将关门的音乐响起,我尽情伸展著身体的肌肉,终于觉得今天念的内容有好好地记在脑海中。 我想在回家前向堀田老师打声招呼,但却找不到他。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在回家的电车上,寻找风人的身影。 风人单恋小光的心情,和我单恋老师的心情,一定是1比1的,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安心;并不是会因此变得怎样,而是一种遇见共犯的心情。 月亮体贴地照亮了从车站到家里的路。像这样走在夜路上,我便会想起第一次和朋友参加花火节的兴奋心情;想起杜团活动结束后的回家路上,以傍晚的天空和空气的气味猜想明天的天气的事。在那个时候,每天都有小小的新发现,我、小椿和风人,大家都生活在同样的世界,而不是生活在以偏差值区分的表格里。发现一样的事物,知道一样的新事情,害怕一样的事物,迎接一样的早晨。 如今,也一样过著一天二十四小时。 马上就要二十岁了。但即使是二十岁,独自一人在重考补习班度过的我,眼前面对也是跟以前同样的二十四小时。 不知不觉就在补习班的自习室待到晚上才离开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安心。我们曾经有著大把大把不知道怎么打发的时间,但那些充斥著高田马场站、顺利成为大学生的人,一定也跟我们一样吧。像这样专心念书、不用接触那种空间的每一天,总是让我感到十分安心。 小椿,你看天空,明天是晴天唷? 咦!那不就得要跑马拉松了吗,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你放心啦,小梢会连你的分一起跑。 我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办不到啦~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还没回来、而母亲正在洗澡,客厅里半个人也没有。 只有我说「我回来了」的声音,滚落在没有其他脚步声的地板上。今天桌上也准备著一点宵夜。从小用到大的浅底白盘上,覆盖著一层保鲜膜。每次看到绷紧的保鲜膜的时候,我就会再度体认到自己是个尚未独立的孩子。 客厅的灯光在绷紧的保鲜膜表面,亮晃晃地游走。用微波炉加热三十秒,然后将充满水滴的保鲜膜丢进流理台角落的三角容器。我每天都像这样,持续消耗著同样面积的保鲜膜。 「咦,你回来啦?」 客厅的门打开,耳边传来宛如果肉饱满的樱桃般的娇嫩声音。「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呀?」小椿明明没在念书,每天却都到很晚才回来。说不定大学生都是这样吧,但现在的我,想不到除了念书之外还能因为什么事而熬夜。 只好自己来炫耀了。」 挺适合我的吧?小椿说著,像在赏玩著什么珍贵物品似地,手指从长长的黑色发丝间滑过。 「你什么时候换男友了?」 像是要打断小桩脸颊上娇羞的笑靥似地,我这么问。咽下的竹荚鱼细刺,卡在喉咙里。 小椿总是这个样子。按照喜欢上的男生说的那样,去改变自己。她会像乒乓球一样去碰撞著障碍物,但不会正面碰撞,而是确实地避开要害。 那明明就是最痛的方法。如果是正面碰撞还好得多。 「小梢你真厉害耶。什么都知道,不愧是……」 双胞胎。对吧?虽然小椿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交上一任男友的时候,不是马上就去烫了一头蓬松的卷发、还染成了褐色吗?明明之前是有点成熟感的鲍伯头。」 「嗯。因为他说他喜欢感觉有点像千金大小姐的人。」 「千金大小姐啊。」 「不过,其实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啦。」 老师喜欢的是哪种发型呢? 一瞬间,我这么想著。但我完全想像不出来,也对自己竟然想了这种事情而感到非常羞耻,于是赶快喝了一口温热的麦茶、将各种思绪吞了下去。 「新男友是个怎样的人啊?」 我细细咀嚼著失去水分、乾巴巴碎掉的竹荚鱼。虽然这种问题总会让我觉得很痛苦,但我还是会像这样主动发问。我老是这样自讨苦吃。 如果主动发问的话,就能事先有心理准备。这样总比突然一头撞上来得好。 「他还不算男友啦,是候选男友。」 但说不定会跟之前一样,进展得不顺利。小椿难得地说了丧气话。 「我啊,要当电影的女主角了。」 虽然只是学生电影啦。小椿这么补上一句,然后将前男友买给她的中型包包放在沙发上.,那张经过精密计算的脸庞,微微二夭。小椿的五官不但都比我好看,她还知道能让她的容貌更为加分的化妆术,据说最近除了读者模特儿之外,也开始当表参道沙龙的模特儿。 为什么我是妹妹呢?小椿一定拿走了母亲肚子里的所有好东西。 「学生电影?」 细刺仍旧卡在喉咙里。 「对。我们学校里有很多自行拍摄电影的团体,有个导演问我要不要演女主角。」 即使喝了麦茶、咳了好几次,细刺还是不肯滑入食道。 「他说我够抢眼,又符合那个角色的感觉。他向我搭话时,我也刚好有空,就直接去咖啡店聊了一下。那个导演似乎非常喜欢『终极追杀令』,我一说『我也看到哭了』,我们马上就聊得非常起劲……他是个感觉很不可思议的人。或许应该说,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类型。」 喉咙痛到无法发出声音。 「我觉得他人满好的,协助他拍摄电影好像也满不错的。」 小椿的头发虽然是黑色的,但因为站在充满阳光照射的场所,于是她的发色变成了交织了光芒的黑,并不黑暗。 其实,喉矓之所以很痛,并不是因为鱼刺的关系。我之所以发不出声音,并不是因为喉咙痛,而是另外一个地方在刺痛。 「拍摄天数还挺多的。」小椿擅自拿起我的麦茶,大口大口地喝著,然后将手机和记事本摆放在桌上。我偷偷瞄了一眼。被区分成三十一格的小椿的五月,已经没什么空白了。 「虽然我觉得磨炼一下演技也不错,但坦白说,又要早起、地点又远,好像很辛苦呢?」 我总是因为自卑感作祟而说不出半句话。「哪种电影呢?」、「演女主角耶,真好」、「拍电影比当模特儿更了不起吧」、「你真的会演戏吗?」如果我能够坦然说出这些心里的想法,一定会更轻松吧。如果把小椿当作1,那我到底是多少呢?不久后母亲就会从浴室出来,到时她第一个开口说话的对象一定是小椿;因为小椿把头发染黑了,所以母亲那么做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或许并不只是那样也说不定。 明天,我和小椿会在同一个时间变成二十岁。我想起老师说「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的声音。虽然已经不像去年那样会有一群人吵吵闹闹地替我合唱生日快乐歌,但说不定我能从唯一一个真正希望他祝我生日快乐的人口中,听到那句话。 刚刚偷瞄的时候,我看到小椿明天也有预定行程了。她一定会获得许多朋友的祝福。 因为羡慕,所以我最讨厌她了。人真是既单纯又复杂。 ☆ 「你今天在听谁的md?」 「……奥华子。」 话说出口之后,突然感到一阵羞耻。因为已经不是那种少女了。收在抽屉里、好久没听的奥华子的歌,钢琴的旋律令人相当感动。 「这时候还使用著md,确实是穿越时空的少女(注42)啊,了不起!」「可以请你别再用那种瞧不起md的语气吗?」 「我没有瞧不起啊。」 风人一面如此说著,一面像是炫耀地转动著ipod。「……明明就瞧不起。」「并没有好吗。」相隔几天又跟我搭乘同一班电车的风人,身上穿著剪裁到膝盖的牛仔裤和粉红色的polo衫。相对于他小小的背部,后背包显得很大,跟猫毛一样细的褐发溶入从车窗照射进来的阳光里。 「我跟你说喔,我昨天在youtube找到了一首超棒的曲子,你听听看。」 风人一面将耳机塞进我的右耳,一面又转动著ipod。「恰、恰、恰、恰」的操作声音让耳朵有点发痒。过了一会,慢节奏的音乐以比想像中更小的音量,从右边传入耳中。 「……这是什么?」 「超任大金刚加分关卡的背景音乐。」 赚加分金币的欢乐旋律,实在很不适合在奔驰于早晨街头的电车上听,我边听边噗哧地笑。「完全就是『要发奖金了!』的感觉啊。」「而且是夏季奖金,对吧?」我一想像风人在youtube发现这首曲子时的开心模样,就觉得这家伙一点也没变。 「你不觉得很怀念吗?」 那个时候风人纤细的下颚上头,现在却有著胡碴;那个时候,也没有这么凸出的喉结。 「超任啊,我们小时候不是常打吗?」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解了「怀念」这种情绪的呢?但我还无法去怀念那个时候。因为,我还无法像风人和小椿一样,前往和那个时候不同的世界。 「小光好吗?」 我拔下耳机,隔了半晌才问道。 注42:「穿越时空的少女」的主题曲「石榴石」和插曲「不变的事物」皆由奥华子演唱。 「很好啊。不过,我不好。」 风人的声音就像年轮蛋糕那样,一层一层暗藏著什么。偶尔,会令人想一层一层地剥开。 「你喜欢的人既然很好的话,为什么你不好?」 问完我才反射性想到:说不定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因为我也是如此。老师过得很好的时候,但因为那是跟我无关的世界的事,所以我反而会变得不太好。 「小光呢,跟她喜欢的人亲吻了。」 以男生来说很小的手掌中躺著耳机,音符就从那里,像一颗颗泪珠般流了出来。那格外欢乐的旋律,更加突显出风人话中的落寞。 从儿时玩伴口中冒出「亲吻」这两个字,之后又持续冒出令人非常难过的话语,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就是知道了。」 风人像是要抖落沾在浏海上的灰尘似地轻轻点头,只有右半张脸笑了。右脑是掌管情绪的部分、所以真正的情绪会出现在左半张脸——这件事到底是谁告诉我的呢? 在初夏闪闪发亮的电车内,风人的单恋,变成了小于1。 在不规律地摇晃的电车上,我想起了今天这个日子。想起昨晚稍微有点兴奋、心跳著睡著了;想起小椿早上在镜子前面,比平常更仔细地化妆、梳整头发的模样。 只有风人每年都不会忘记我的生日。国中和高中的同学虽然也都记得,但她们是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伙伴在替小椿热闹地庆祝时、才想起我的生日。她们会说:「啊,也就是说,今天也是你生日耶!」但,只有风人不是。从小就一眼看穿我跟小椿互换身分的恶作剧、因此比别人多得到一个营养午餐的布丁的风人,只有他,会先为身为妹妹的我庆祝生日。 在宛如星星般流逝的景色中,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我渐渐变成了二十岁;风人逐渐枯萎的单恋在身旁微微颤抖著,我等待著电车抵达高田马场站。 ☆ 补习班的屋顶,不管是谁都可以上去。上午的课堂上,我注视著窗外的一片蓝天和白云。我很喜欢今天这种飘浮了许多厚实白云的天空。我觉得万里无云的蓝天就像是人造的那样、一点都不自然,让人的心情无法平静。 重考到了第二年,思绪终于完全整理清楚了。因为第二次考试(注43)的英文听力永远进步不了,所以已经下意识地放弃了;但如果是入学考试中心的数学ia(注44),则经常遇到光看一小段题目,就马上知道答案的题型。 发还改好的前几天交的英文作文后,终于到了午休时间。一到自由活动的时间,之前还像是被磁铁吸住似地黏著书桌的学生们,也四散到各自想去的地方。我看到英文作文下方以红笔写著「ecellent!!」,觉得很开心,于是买了比平常贵一点的奶茶;然后拿著瓶身有著合手曲线的宝特瓶,爬上楼梯。 午休结束后的下一节课,是堀田老师的课。这也是今天第一次看到老师。我今天尝试穿了裙子。好久没穿裙子了,虽然风人完全没有发现就是了。我自然而然地两阶并作一阶地爬楼梯。 躂、躂、躂。冋响著的脚步声,简直像什么电影中的场景似的。到屋顶去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国中时,偷偷溜进田径队队员禁止进入的屋顶那天的事。爬上屋顶,就能三百六十度眺望城市啰!我们边这样吵吵闹闹的,边蜷缩著身体溜了进去。但能三百六十度地眺望城市,也就代表了会被人三百六十度地看见;我们一下子就被老师发现了,后来在教职员办公室里被狠狠刮了一顿。那个时候打从心底害怕的牛活指导老师,在冋忆中却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真是不可思议。 那个时候,在母亲的眼中,我和小椿一定都是1。无论谁当分子、谁当分母,算出来都不会有小数点。我尽情地奔跑,小椿尽情地笑,光是这样就很好。 像是要完全消除像风人这种校内的「渺小」分子似地,小椿那群人的笑声,五颜六色地炸开。球技大赛中聚集了班上高手的队伍、毕业旅行时坐镇在巴士最后面的男生小圈圈,和绑著辫子参加运动会的女生小圈圈,聚集了「像小椿这种人」的团体的笑声,总会轻易地撼动像我们这种人的下盘。 为什么二十岁之前,必须如此消磨心神呢?我想著。 早就到了屋顶、开始吃午餐的女生,她们说说笑笑的声音,一下子就全部抽掉了我两腿上所有的运动神经。 手掌的体温悄悄移到奶茶的宝特瓶上。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楼梯。 昨天心情有些兴奋地睡著了。洗脸台的镜子被小椿先占了。因为英文作文拿了高分所以开心地买了平常不会买的奶茶。我忘不了老师的话。好久都没有穿裙子了。 二十岁的生日。 而我,就连一个人吃午餐的地方也找不到。 注43:日本高中生考国立或公立大学:必须经过两次考试;第一次考试是由「入学考试中心」举办的全国性考试,达到一定分数以上之后,才能参加由各所大学自行出题的第二次考试。 注44:数学ia为数学i加数学a,数学i的范围包含「数与式」、「二次函数」、「图形与计量」,数学a的范围包含「平面图形」、「集合与理论」、「样本空间与机率」。 「柏木?」 因为我不知不觉低著头,所以没有马上察觉到那是堀田老师的声音。 「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你双手都拿著食物,看起来好像贪吃鬼一样喔。老师一脸认真地说。 「哇,你还在用md啊?我去年也吓了一跳。」 老师发现从我双耳延伸出来的耳机线连著的东西,像少年般笑了起来。你在听什么?他问我。指著md的手指上,戴著将幸福浓缩起来、打造而成的戒指。 「老师。」 「嗯?」 「师母做的爱心便当好吃吗?」 老师先是「嗯?」了一声、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马上就像花开一样放松了脸颊。老师那害羞的表情十分单纯,连我都快被感染了。 「比起分量,她更著重健康和配色,但对我来说量有点少。」我可以吃得下这个便当两倍的量喔。老师说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明明是自己发问的,却忘了先做好心理准备。内心一阵阵刺痛著。 「她很爱你呢。」 「爱个头啦,叫她多放一点肉也不理我,还说我最近肚子凸出来了,她觉得很伤脑筋。」 我第一次听到这么不伤脑筋的「伤脑筋」。早知道就还是一个人去屋顶比较好。我这么想著。 「啊,对了。」 老师的声音一口气打破了逐渐安静下来的空气。他窸窸窣窣开始翻找著原本夹在腋下的档案夹。「来,这个给你。」 cd的塑胶壳,反射出水波般的光芒。 「……对耶,我之前一直吵著要你借我。」 「该不会你自己都忘了?总之这种东西要听就要从出道专辑听起,所以先借你『the rolling stones』。你慢慢听,不用急著还我。」 老师得意洋洋地,「咻」一下递给我。你录成md好好地听吧!老师留下一句语气略带嘲讽的话,然后就不知跑去哪里了。 厚实的云层宛如人造的一般,缓缓从被剪裁成窗框形状的天空中横越。 屋顶上,传来一群不认识的女生的笑声。 我原本还抱有一丝期待。当老师说「对了」的时候,我期待他会说「你今天生日对吧?」、「恭喜你,二十岁了」、「你还很年轻,人生接下来才正要开始」,然后随著这类随口而出的话,送给我什么。虽然我不像小椿一样,为了今天而化著无懈可击的妆,好久没穿的裙子或许也不太适合我;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抱著一丝丝的期待。 ☆ 我不喜欢吃芦笋,总是尽量趁舌头还没尝到它的味道之前用茶配著吞下。为了让我别吃得那么痛苦,母亲特别加了奶油调味,但它独特的青涩气味还是没有消失。我还没从包包里拿出老师借给我的cd。 为了避免油脂漂浮在茶里,我用面纸擦拭沾了奶油的嘴唇。 语尾拉长的声音。我偶尔会像这样子定格,总觉得大多是发生在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 「小梢,开门?」 外头传来小椿「咚、咚」地用脚踢门的声音。我不耐烦地说「搞什么鬼啦?」,然后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替她转开颜色冰冷的银色门把。 「谢啦。」 小椿抱著两个大袋子现身。她脸上顶著从早上化好之后、一点也没花掉的妆,满脸透露著充实感。我低头瞄了一眼放在地上的袋子。从大大敞开的袋口看进去,里头有著红色的缎带、大箱子,以及唐吉诃德(注45)在卖的角色扮演道具。袋子里装著一个从袋子外无法想像的缤纷世界。 「我天去拍电影,那里的工作人员替我庆生了。」 你看!小椿从袋中拿出电影dvd和小尺寸的摄影集。「拍电影的那群人,果然连送的礼物也很文青耶,跟普通人送的果然不一样。」小椿翻看著右页是短歌、左页是风景或人物照片的摄影集,说话时脸颊的肌肉轻轻起伏著。 「这是导演送我的。这张照片真的很漂亮,对吧?」那头美丽的黑色秀发闪耀著光泽,宛如镜子一般映出我的模样。 彷佛映出了,我现在没有一丝笑容的这张脸。 我的幻影映在小椿的黑发上,而我的齿缝间卡著芦笋的纤维。 「拍摄顺利吗?」 我又主动开口问话,替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不说点什么,自己的内心彷佛就会失去平衡似的。我转身背对小椿,将吃到一半的晚餐再度送进嘴里。 注45:don quijote,日本的连锁生活杂货店。 「顺利呀。虽说是学生电影,但是还满正式的。有时光是为t拍一个场景,也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有时则七早八早就开始拍,有时也会拍到三更半夜。」 小椿将鼓胀的袋子和包包放在桌上。「没想到这么耗体力,累死了。」虽然她这么说,但语气十分开朗。 「导演超讲究的。如果不使出浑身解数演戏,他就会发火;不过他的一句话也会让我变得有自信,心情也变得很好呢。感觉跟读者模特儿的拍摄很不一样。」 粉红色的手机「咚」地一声,从自己倒下来的包包开口掉在桌上。萤幕一直亮个不停。我嚼著芦笋的纤维,瞄了一眼迪士尼公主的手机吊饰。 芦笋的纤维嚼不烂啊。 「然后啊,我明天要跟班上同学去河口湖。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我得早点睡才行。」 妈?浴缸里的热水热不热?小椿像全新钢琴般的清亮嗓音响了起来,然后离开了客厅。我注视著被奶油弄脏的银色叉子,动弹不得。 变得自信?小椿,你还要变得更自信做什么呢? 说不定我小小声地说了出来。弥漫全身的混浊情绪,从血管里浓稠地渗了出来。有种客厅不断在渐渐变大的感觉。此时桌子一阵震动,让我回过神来。 是小椿的手机在震动。好吵的震动声。光芒闪烁著,是收到新邮件的通知。 导演 手机萤幕上跳出这两个字。我想起了小椿乌黑的头发。八成就是这个「导演」,让小椿蓬松的褐色卷发、烫染成黒直发的吧;就是这个「导演」给小椿比从前更多的自信,让她染回了纯黑色。 就是这个人,想让小椿大于!,更进一步地,大于1。 拇指传来彷佛「叭叽」一下捏死小虫子的触感。我放下银色叉子,点开邮件的内容。 今天拍摄辛苦了。今天拍好的部分非常棒。我很期待之后的剪辑作业。还有,祝你生日快乐!成功地带给你惊喜,真是太好了。 另外,虽然很突然,但请问你明天可以拍摄吗?因为工作人员行程的关系,明天有个我无论如何都想拍摄的场景。 辛苦了。谢谢你送的生日礼物!照片和短歌都非常棒,我很喜欢(笑)。 明天拍摄没问题!另外,我正好想换掉现在的电邮地址,以后请改用这个e-mail跟我联络。——@ezweb.ne.jp 我也想变得更自信。我也想变成1。我也想变得像小椿一样。 我弓著背,双手并用地快速打著邮件。因为是别人的手机,所以花了比想像中更久的时间,同时提心吊胆著。我一按下传送纽,马上前往寄件备分的档案夹删除传送出去的邮件,也删除了刚才收到的那封邮件。我将剩下的芦笋全部放入口中。虽然青涩的气味变得比刚才更浓,但我用力地嚼烂芦笋,几乎一点纤维也没有剩下。 高二那年秋天,我第一次溜进小椿的房间,注视著镜子里的自己。那一天,小椿和读大学的男友去代官山约会了,于是夕阳抚摸著粉红色壁纸的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比起小椿,我的眼睛较小一点、鼻子较塌一点,嘴唇较薄一点、脸形较胖一点。每一个部位都略逊于她,全部凑在一起之后,我看起来似乎跟小椿长得完全不一样。 当时,我单恋著跟我一样在田径队里的男生。当时是我第一次希望皮肤看起来更白一点、眼睛看起来更大一点。 我在小椿的房间,擅自借用了她的化妆用品,试图让自己的脸变成小椿。小椿把化妆包带去约会了,所以我就用所剩不多的东西,把眼皮弄成了双眼皮,画上眼线、夹好睫毛,刷上能让脸形看起来小一点的腮红。我一面小心不让小椿发现我偷用了她的化妆品,一面让自己的五官一一地接近她。 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小椿是我唯一的化妆范本。 我的心脏「噗嗵噗嗵」跳个不停。心跳得就跟和田径队的队友们一起两阶并作一阶地冲上通往屋顶的楼梯时一样快;而取代无法双眼望尽的蓝天、跃人我眼帘的,是小椿的脸庞。 脸的右半边被夕阳照得发烫。 那一天、我的脸第一次变成小椿的那一天,我跑去松本清(注46),买下跟小椿房间里的那些化妆品一模一样的东西。我拿出始终沉睡在许久不曾打开的、抽屉深处的魔法道具。 没问题,我能够成为1。 ☆ 「你要给我布丁吗?」被发现了。 「小梢,你有几年没和小椿互换身分了?」 风人从我耳里拔出耳机,盯著我化了妆的脸。我感觉到彷佛全身血液都集中到脸部的热气,但嘴里啐道「要你管!」,瞪视著佯装平静的风人。 注46:matsumoto kiyoshi,日本最大的连锁药妆店。 看见风人经过验票口的背影时,我确实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搭下一班电车。但因为和电影的工作人员约好了时间,为了避免迟到,我还是搭上了这一班电车;更重要的是,我还想著「搞不好这次能够第一次骗过风人」这种丢脸的事。 「布丁、布丁。」 「你好吵喔。」 我稍微吐槽他,「你是小朋友吗?」风人则说:「你以前会代替小椿上体育课,真是怀念啊。」稍微眯起了眼睛。在轻微摇晃的电车上,风人并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假扮小椿。他这种地方真的跟以前一样体贴,使我能放心地让身体随著电车摇晃。 后来我用自己的手机和「导演」互传了几次讯息,知道了碰面的地点和时间。导演告诉我:今天要拍摄的这场戏虽然短,却是很久之前就说过了、非常重要的一场戏喔。而为了让我以新鲜的心情面对那场戏,要当场才会交给我那场戏的剧本。 「加油啊,可别穿帮啰。」 「嗯。」 来。 「我要跟小光见面。」 「小光……」 我想了半晌之后,才想起那是风人单恋的对象。同时,也想起了老师的笑容和他借给我的cd。借了之后一直没去听、甚至还没拿出来的cd,依旧放在包包里。 「你要跟小光两个人单独见面啊?」 「嗯,对。」 「咦,有两下子嘛。你要更高兴一点啊。」 「嗯。」 即使能把外表弄得很像小椿,但说话方式还是,点也像不了。风人现在应该在说非常幸福的事,但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开心。 「我今天要跟小光聊她喜欢的人的事。」 「嗯。」 「然后啊,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见她喜欢的人。」 朝露毫无预警地滴落下来。由上往下,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风人的声音中透著一股悲伤,那股伤心,我感同身受。 虽然我不太清楚风人此刻所处的状况,但他已经放弃了小光。那种心情,我也感同身受。 「是喔。」 我将包包抱在胸口附近。我从岛己所有的包包当中,挑了最像小椿会用的一个。 「风人,你真是个好人。」 风人没有和我对上目光,微微笑了一下。我将悬挂在脖子上、晃来晃去的耳机再度塞进耳里,但是没有按下播放纽。我想再听一会儿风人的悲伤。即使听众只有我一个,我也想再倾听一会儿、随著电车摇晃的风人的悲伤。 ☆ 我对继续在车厢里轻轻摇晃的风人挥了挥手,走下电车。接著,转乘两次地下铁,前往导演指定的车站。从那里前往拍摄地点所在的公园,似乎还要走一小段路。我尽量不去在意因为紧张和气温而开始冒汗的背部,慢慢将音乐的音量调大。虽然就连自己现在在听谁的歌都不晓得,但还是重新将白色耳机牢牢地塞进耳朵,以免输给了想回家的心情。 我一次也没有在导演指定的车站.卜过车。走进四周贴著白色磁砖的厕所,再度照著镜子直瞧。没问题、没问题,我看起来就是小椿。在绝对无法说是美轮美奂的厕所里,只有变身成为小椿的我非常美丽。 「没问题的。」 虽然好久没化妆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化得比之前好。为了避免被人一眼看出头发的长度不同,我把头发扎成了丸子头。 我在导演指定的地面出口,四下张望著。果然还没有人到的样子。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我握紧掌心,想避免自己流露出紧张的情绪。这么做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各种事情一一浮现在脑海。像是母亲说「如果把小椿当分母、小梢当分子,大概不会等于1吧」的声音;第一年一起重考的伙伴们,在十九岁时考上大学的背影;老师的无名指上,无情闪烁著的戒指;没有人替我庆祝的生日;还是无法喜欢的芦笋的青涩味道和纤维;将身体靠在电车门上的,风人的眼神。 「小椿。」 还有小椿。 「小椅?」 忽然间,许多人的说话声钻入耳膜。我连忙拔下耳机,缠在md上,看见花俏的眼镜和蓬乱的卷发。 「导演。」 「……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 有点不好意思耶。导演说著,重新扛好看起来很沉重、背在右肩上的器材。仔细一看,他身后的工作人员们,也同样扛著各种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你明明平常都叫我里昂(注47)。」 「里昂?」 「骗你的。才没有人那样叫过我呢。」 导演轻轻笑著,然后说「走吧」,在前面替我带路。其他工作人员说「你是不是在放空?」、「你没事吧?」,轻轻地拍了拍我的丸子头。我一面将md收进包包里,一面用比平常的我更可爱好几倍的声音说「我没事」。 导演和工作人员们都扛著东西,我却只拿著自己的包包走著,不禁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不要紧,起码好像没有穿帮。我一面在心中这么确认,一面加入工作人员们的闲聊。 「小椿,你是不是第一次盘丸子头啊?或者只是我第一次看到?」 「嗯?那个,只是想换一下心情。」 「还不错耶,我之前一直在思考你今天拍摄的部分要做什么造型,这样还满适合的,就这样拍吧。」 说什么那样很适合,你是在追人家喔?一个走在前面、看起来像摄影师的男人半开玩笑地说;而身穿polo衫、戴著眼镜的女人则笑著跟我说:这家伙没有女友,你可要小心点。不要紧的,没有人发现我是冒牌货,我现在就是小椿。我这么告诉自己。配合著别人的话附和,配合众人的步伐走路;走著走著,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配合别人的步调了。 也好久没有像这样,在白天走在街上了。或许是因为经常在户外拍摄,虽然才五月,但所有扛著器材的人都晒得有点黑。比起照进补习班纯白教室里的阳光,感觉上,今天的阳光更温暖。 不管谁说什么,所有人都会愉快地笑。身前的导演每踏出一步,那头卷毛就会轻轻摇晃。有人陪在身旁,有人在后面笑,有人走在前面;笼罩在如此温暖的阳光之中,被人赞美「丸子头很适合你耶」,沐浴在温暖的阳光底下。 原来,小椿每天都像这样子活著。 「就快到公园了,我们就在那里拍喔。」 导演回过头来。众人「好?」地应道。 太阳令人眩目。阳光直接渗入了肌肤。 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能走出那间白色的教室了吗?什么头衔也没有的我,可以像这样走路吗?我并不是为了感受这种空虚的心情,才画著漂亮的眼线、涂上唇蜜、花时间挑选衣服的。 那么,我究竟是为了想感受到什么,才变身成为小椿呢? 注47:「终极追杀令」中的杀手。 忽然间,我想起了堀田老师的脸。因为太过突然,心脏于是重重地跳了一下,隐隐作痛。堀田老师一定会跟老婆与即将出生的孩子,像这样走在街上吧。无名指上平常就已经十分闪亮的戒指,在阳光下一定更加耀眼。 东西全部都放这边吧!有人高喊著,众人则慢吞吞地照著做。不知不觉间就抵达了拍摄地点所在的公园。「晴空万里,人也不多,感觉真好呢。」导演说著,缓缓伸展著双臂,环顾四周。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只好左右张望著伫立在原地。 所有工作人员各自安装器材、或是盯著写了什么的笔记本,忙碌地开始准备。曝晒在阳光下的脖子冒出汗水,我一个人看著看己的影子。 就是这些人,生日那天替小椿庆祝了。 影子的形状,确实很像小椿。不过,我却是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变成了二十岁。无论我再怎么盛装打扮,也无法变成小椿。原本潜藏在深处沉睡著的思绪,倏地窜了出来。 ——虽然是双胞胎,但如果把小椿当分母、小梢当分子,大概不会等于1吧。 果然是这样吧。如果是小椿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一定可以完美地重叠起来;但我希望和小椿重叠的,并不是那种部分。 「柏木小姐,你怎么了?」 导演站在我眼前。「没什么啦。」我笑著说,然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点想哭。 「总之今天呢,先从之前说过的那场戏开始拍。」 「好。」 虽然我其实并不知道那场戏到底是什么,似我还是点了点头。 「你今天穿裙子,不过……嗯,应该没关系。」 「……呃,请问,那场戏的内容是什么?」 正要准备转过 身去的导演停下转身的动作,像是觉得有点奇怪似地笑了起来。 「这部电影的结局,是所有角色都会在看起来充满光明与幸福的地方分别自杀,对吧?女主角的设定是跳崖自杀,现在就是要拍那一幕。我不是好久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吗?所以大家今天也鼓足了干劲。麻烦你了。」 虽然彩虹镜框底下的眼睛温柔地笑著,但和这场戏之间的落差,令我感到些许凉意。搬著某种大型道具的工作人员一面说「放这里怎样?」,一面在地上铺好地垫。我转头过去看,发现那里是高度有三公尺左右的石墙。 「嗯,发型和服装都这样就可以了。」导演的眼神很温柔。但是,总觉得那不只是温柔而已。 摄影师要我「站在那里看看」,我依言被迫站在石墙上,俯视著工作人员们忙碌地走来走去的样 为了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大家都卷起袖子,进行著准备h作。手持著在电视上看过、大概是长柄麦克风的东西的人,双手都戴著白色的棉手套。今天是五月,但却相当热。虽然我并不是小椿,却是所有人关切的焦点;我站在这里,居高临下地看著陌生的公园。 那个戴眼镜的人很可爱,但却穿著polo衫和牛仔裤。大概是为了行动方便吧。 风人现在应该在某个地方和小光见面吧.,重考时期的朋友,说不定正在附近的大学上课,或者正在某家速食店打工;小椿一定正在前往河门湖的巴士上,跟同学们有说有笑;老师今天应该也戴著戒指,在上星期六的特别课程。 而我究竟在做什么呢? 以为这么做,就能成为小椿吗?从这么高的地方这样俯视著一群陌生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摄影师、导演,所有人好像都准备好了;完全没有准备好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总觉得如果现在去照镜子的话,会发现里头的人已经恢复成自己原本的脸。我觉得很害怕。 「柏木小姐。」 导演从底下对我喊道。我应了一声。差点就连要怎么出声都忘了。 「我说柏木小姐。」从下面吹起了风。 「你叫什么名字?」 摄影师从镜头移开眼睛。除了导演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从底下吹起的风,轻轻扬起了我的裙摆。 「你不是小椿。」 导演再度温柔地笑了。摄影师笑著说「你在胡说什么啊?」,但导演完全不以为意。我听见其他工作人员说:「怎么回事?是双胞胎吗?」我感觉体内愈来愈热。 只有导演一个人,在不知不觉间改用姓氏叫我。 「小椿才不会带md喔。她用的是附喇叭、操作方便的那种东西。」 虽然很多功能她几乎都不会用就是了。导演苦笑著说。 口袋里的md彷佛变成了一块大石头,我动弹不得。抓著包包的手掌软绵绵地,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无法看著任何人的眼睛。总觉得粉底像水泥一样凝固了,脸也无法动弹。 好丢脸。此刻,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一定已经变回了柏木梢。 「开始拍。」 摄影师「咦?」了一声。 「开始拍。收音也准备。我要拍摄。」 即使是透过我僵住了的视野,也知道所有工作人员都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也觉得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即使道歉,这个导演应该也听不进去。 「最后这场戏就由你来演。」 我不禁发出「咦?」一声,导演再度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你是小椿的妹妹吧?小椿最近说过喔,说生日快到了,但妹妹没什么精神。」 我感觉原本在全身循环的血液,突然往脸部集中。虽然知道这个人要的并不是「对不起」这种话,但我还是说了出来。小椿竟然那样在担心我,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如果不发出点什么声音,好像就快疯掉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 「对不起。」 母亲的声音,在血液中逐渐凝固。 「柏木小姐。」 我也想成为1。我想跟小椿一样,得到幸福。 即使不是小桩,我也希望像老师一样、像重考一年就考上大学的朋友一样、像风人一样、像小光一样、像导演一样、像摄影师一样、像所有工作人员一样、像如今从这个地方看得见的所有人一样……在生日的时候,能有人替自己庆生。 「柏木小姐,跳吧。」 我站在比所有人的头更高的地方,俯视著世界。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为渺小也说不定。即使此刻从这里消失不见,或许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人会感到难过也说不定。 起风了。石墙上相当高。 不过,我也想加入底下宽阔的世界。 以自己的模样。 「我要跳了。」 凭著眼角余光,我知道摄影师架好了摄影机。导演收起了笑容。我知道,就算我从这里跳下去,也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是,假如我不跳,那什么都绝对不会改变。 我并不是想成为小椿。其实,我并不是想跟小椿一样变成1。一直以来,我只是想变得跟现在的自己有所不同,如此而已。 吹起了顺风。说不定根本就没有风,只是我这么觉得而已。 有人从背后推著我。如果此刻逃避的话,一生都无法跨越了。我告诉自己「别看下面」,然后便纵身一跳、飞入空中;瞬间,又马上被地心引力往下拉。我伸出双臂、张开双掌,原本抓住的包包脱离了掌心。汗湿的手掌接触到了空气,感到一阵畅快。 感觉真好。我掉落在满是沙尘的垫子上。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柏木小姐。」 导演冲了过来。 「拍到了最棒的一幕。棒呆了。但你包包里的东西掉得到处都是了,还好吗?」 在空中脱离手掌的包包张大了口,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各处。摄影师终于将脸移开摄影机,我听见他说「真厉害,太好了」。 手机什么的不要紧吗?工作人员们说著,替我捡拾手机和钱包。我一面道歉,一面加入捡东西的行列。心脏还评抨跳个不停。直到此刻,一股混合了抱歉和羞耻的心情才涌上心头。 我撢了撢满是尘土的手帕。在不远的地方,有个东西反射著阳光。 塑胶壳反射著阳光。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那是生日那天,我放弃一个人在屋顶吃饭、走下来的时候,老师借给我的滚石合唱团的cd。「刚才那场戏啊。」 导演一面捡起我的包包,一面说著。 我伸手捡起cd。它始终放在包包里,一次也还没听过;现在因为掉下来的冲击力道,塑胶壳打开了。 塑胶壳内,除了cd之外,还放著一张便条纸。 「比起自杀的场景……」 我打开便条纸。 「更像是降生于这个世界呢。」 ——生日快乐。 便条纸上,写著老师丑不啦叽的字。 「简直就像重生了一样。」 下方以小字写著:「今年!一定会考上!」朝右上方歪斜的字迹,让我觉得有点安心。 「昨天是小椿的生日。」 我知道,导演说。我用手指仔细拂去沾在便条纸上的沙子。 所有想要破坏的事物 从特大号白色t恤露出来的右肩,比腿宽上好几倍的黑色篮球裤,里头则是黑色的坦克背心;一做旋转的动作,镜中的蓝色挑染就会画出圆弧形。我想鼓起干劲时,总会穿上这件练习服,它是高中时期交往、当时就读大学的前男友送我的。我并不是还对他有所眷恋,但他是个舞跳得很好、也非常有天分的人,所以我无法丢弃它。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这件衣服就变成了我的战袍。 我看著寄物柜室里的镜子,检查自己的全身上下。好,万无一失。 密闭的舞蹈教室顶多能容纳二十人左右,但里面却有二十五个人以上在练舞。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嵌在整面墙上的镜子因为水蒸气而有点雾雾的,地板也变得黏答答。我第一次看到湿答答的地板时觉得很恶心,但如今听到橡胶鞋底发出「啾、啾」的声音,反而觉得心情畅快。各楼层的教室,门上都贴著写了「千万别开窗户」几个字的纸。偶尔会有大学生说「好热,把窗户打开嘛?」然后将手伸向窗户,每次我都会在心中啐道:死大学生,稍微动一动你的猪脑袋吧!要是打开窗户,声音跑出去,两边大楼的人一定会来抗议。 今天的教室,是位在三楼、所有教室中最大的c教室。我一面扭开宝特瓶的瓶盖、一面爬上楼梯,一路上并没有听到音乐声,让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有早点来,我好像是第一个。 我脱掉鞋子,在半个人也没有的教室角落摆好。老师来之后应该会仔细地做伸展,但在那之前,我想自己先做一轮。每一天我都在责备之前偷懒没做伸展的自己。 高中毕业后、才过了一年多一点而已,但现在身体就已经无法变柔软了吗? 「咦?」 玻璃门忽然被推开,两个女生探头看著教室。我拔下耳朵上的耳机。 「今天,是裕子老师的课吗?」 「她停课。」 我冷淡的语气,让站在后面的短发女生发出「呜哇?」的叫声。 「这里今天让学生练习。我想大厅里应该有张贴公告。」 两人拖著语尾说「啊,抱歉?」,然后关上了门。居然停课,也太扯了吧?走下楼梯的脚步声中, 穿插著说这句话的声音。 我在哪里看过这两个人。重新戴上耳机,按下音乐播放器的播放纽,耳熟到令人想吐的音乐毫不客气地从双耳钻进脑中。她们应该是水准很高、也很有名的舞蹈圑体的二年级生。明明只是一群大学生,夏季和年底却会租借大型表演厅来进行公演。从去年开始,我三不五时会来上夜间课程,偶尔也会和她们上同一个时段的课。从她们的动作来看,应该在大学之前就在练舞;在舞团的同年级生当中,一定也是技高一筹吧。而且看得出来,她们不只会跳一种舞蹈,而是在挑战各种类型的舞蹈。我之前看过她们开玩笑似地在模仿机械舞(popping),但基础好像不太扎实。如果会跳机械舞,锁舞(log)就会跳得更加有力、快慢分明而帅气;而如果会跳爵士舞,身体的轴心就会很稳,能跳得更加优美。 大二生,十九岁,同年纪。舞团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我对著镜子确认身体尚未记熟的舞蹈动作, 背部开始冒汗。大厅里应该有张贴公告,她们实在用不著说那种话。她们两个人现在一定在置物区那里,因为停课而觉得不爽,同时口无遮拦地数落我的恶劣态度。 对那些说自己「加入舞团了」的女生,我的态度总是冷淡到了极点;如果对方是跟我同年纪的人,我更是冷若冰霜。 我按摩著脚拇趾的骨头部分。我的脚掌有点宽,如果不偶尔这样按摩,就会开始阵阵刺痛。 自从到squaresteps东京分校学舞之后,我一整天都在学习与舞蹈相关的事。这所学校除了各种舞蹈的实际技巧之外,还有像是国高中保健体育的课堂学习、发妆和声乐课程、讲师培育课程等等。只有通过考试入学的学生能上日间部的课程,但晚间和星期六、日则有对一般民众开放的课程。因为有许多在舞蹈界名声响亮的讲师在此任教,一大堆崇拜那些讲师的大学生和高中生,马上就挤爆了夜间课程。 我以淑女跪坐的姿势,将脚跟压到腿的根部,仰著脸、让上半身向后倒下。已经看习惯了的白色天花板,面无表情地俯看著我。 我跟那两个女生不同,我并不是在大学这个有保护伞保护的世界里、因为追求流行而来学舞的。这里的学生对那些来上开放课程的人,一定或多或少都抱持著这种想法。 我伸展双腿,然后将上半身往前弯。手心摩擦著地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舞蹈教室的地板有点粗糙。 比起其他人,我这种想法或许更根深柢固一点吧。我并不是为了上舞台表演之后的啤酒而跳舞,也不是为了和帅哥dj混熟而去夜店。不过,说不定那两个女生也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跳舞。 脚筋已经彻底伸直了,但是腹部没办法贴地。 这里的学费高昂。光是上两年的课程,就要花费一笔远远超出想像的钱。我并不是跟一般人一样由大学考试进来的,而是校方以定额支付学费为条件让我入学,所以没有课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打工。但不管流再多的汗、不管多么疲惫不堪,我都不想跟那些连真正的喝酒方式都不晓得的大学生那样,随便用啤酒来滋润身体。 教室的白色天花板,让我想起了打工处的休息室。就算没有啤酒、也没有钱赚,但只要去了那个白色的房间,我的心就会获得滋润。 ——小遥今天也有班啊?我也要pocky! 一瞬间,回想起了那个声音。光只是这样,就差点让我从原本死命抓住的东西松开了手。无法继续往前弯曲的上半身传来的疼痛,将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再过二十分钟,就是课程开始的时间了。差不多有人会开始进来了。 我停止伸展,换了一首曲子。我事先将老师上传至分享档案夹、下一次发表会要使用的曲子的mp3档,下载好放进播放器。老师分别准备了节奏放慢10%与20%的版本。我选了那首放慢20%的音乐档。 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个身影甩动著有蓝色挑染的头发,于是我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第一次看到这次的舞蹈动作时,背后渗出了大量有著不好的预感的冷汗。我喜欢跳的不是表演型态的舞,而是可以自由发挥的锁舞,对我来说,爵士舞的表演有太多我不熟悉的动作,于是反射性地认为那并不适合我。 我的脚没办法抬得够高,也无法轴心稳定地转上好几圈。凭我目前的水准,顶多只能站上大约三百人的地下夜店,无法立足于地面上、放眼望去有几万名观众攒动的大型音乐舞台。但世人心目中对「靠跳舞吃饭的人」的印象,一定是后者。 我必须成为后者。否则的话,我就会变得跟哥哥一样。 我在放慢了的音乐中,确认自己的动作;站在教室正中央,从蓝球裤的右口袋延伸出来的耳机线,穿过了t恤。 我试著从头到尾跳一遍。那个旋转一直在脑海里,但身体却施展不开。不是平常那样向左转,而是向右转;不是旋转一次,而是连续旋转。 有佐旋转时,他的背脊就连一毫米也不会移动;身体就像木桩似地扎进地面,轴心纹风不动。 —明天下课后,要在c教室决定发表会的站位。 曲子从耳机流泻而出。老师昨天说过的话,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以三个人为一组,在大家面前跳指定的部分。我会用摄影机拍下来看,然后下周发表位置。 老师指定的部分是所有人在曲子最后跳的齐舞(unison)。有四个八,也就是四个八拍。融合了 古典芭蕾的基础动作与爵士嘻哈舞(jazz hip-hop)的高阶动作,感觉像是将所有适合舞台的华丽动作都浓缩在其中。假如所有人的动作够整齐划一,看起来一定会非常好看。 没有人在看。我伸展著四肢跳舞。不在意任何人的视线,只看著镜中的自己。马上就是我不太擅长的连续旋转了。 咔嚓 耳边传来门打开的声音,身体顿时失去了力气。 「……早。」 有佐一瞬间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我一手一脚不知所措地悬在半空中,也应了一声「早」。无论时间早晚,跳舞的人一律都以「早」来打招呼。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样好像在耍帅似的,实在很俗;但大家都这样说,所以我也只好改口跟著这么说了。 我拿下耳机。不想被他发现我刚刚自己在练这首曲子。我在口袋里按下按钮,停止音乐。 有佐没有把头发绑起来,以像是全身上下都不怎么用力、有点像暖身的动作,开始跳起最后齐舞的动作。这样看著他的动作,就能知道在有佐的身体里,有肉眼无法看见的、钢铁般的轴心,笔直地贯穿其中。 我离开有佐身旁,靠著墙坐下来,然后把刚刚脱掉的鞋子拉到自己身边。我按摩著拇指的骨头,一想到它又要被鞋子给束缚起来,就开始感到阵阵刺痛。 谁也不会看著我。一定是这样。没有人在意我练习的重点是什么、或是自认为不擅长的部分;但这么一来,我就会无法动作。我只会做自己擅长的事。只有在完全没有人的教室里,那短短的几分钟之间,我才能尽情练习自己不擅长的部分。 有佐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靠近音响,说:「啊,在里面嘛」;确认音响里放著cd之后,便调小音量、按下播放纽。 有佐才不会选那首速度放慢20%的音轨。 简直像是受到音乐吸引似地,演出同一个曲目的成员陆陆续续地到了。「一听见音乐就猜是你来了!」、「你别再练啦!我也想跳正中间的位置啊!」众人一打开门,便对有佐这么大叫。 我没有和有佐好好说过话。有佐这个人呢,无论是任何舞台,他都会被选为中间舞者。 ——你是舞者吗?好厉害唷!而且头发挑染成蓝色,超?帅?气?!我就一定不适合挑染成那样!耳畔响起翔多带著稚气的声音。看著镜子里的蓝色挑染,疼痛的脚拇趾似乎有点不那么痛了。 ☆ 只有二楼右边最里面的房间,灯还亮著。除了一个人之外,好像全家人都睡了。从二楼窗帘缝隙里流泻出来的光线,传来一点人的气息,让我稍微感到安心。不然没有人在的家,总觉得有点可怕。 我立起脚踏车的脚架,小心不要发出声音;从篮子里拿出装了沙拉的便利商店塑胶袋,背起背包。看看手表,发现巳经晚上十一点多了。从学校到家柙,骑脚踏申要四十分钟。搭电审当然比较快,但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平常都骑脚踏车的话,会使双腿的肌肉变漂亮」,从那之后我就开始骑脚踏车了。如此一来还可以节省交通费,简直是一举两得。 ——小遥,你都是骑脚踏车上下学呢。如果我也那么做的话,是不是也会变得很会跳舞呀? 声音在耳中响起的瞬间,正想拿起脚踏车钥匙的手停止了动作。小椿用甜美的声音,甜美地说出的话。高中时听过的一些话,偶尔会这样轻易地扯住我的后腿。 刚才跳了好几遍。最后齐舞的四个八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愈想忘记,就愈是鲜明地想起那个失败的连续旋转。 ——小遥,我还是希望旋转能更整齐划一。 老师很温柔。 ——还有,你脚抬得不够高。只有你一个人的角度太低了。伸展不可以偷懒喔,平常就要重视基本训练。 因为温柔,所以讲评很长。 ——齐舞就是要动作一致,看起来才会好看。这样下去的话,你可能会被换到不太显眼的位置。所有人当中,老师给我的讲评最长。 三个人一组上去跳指定动作时,我跟有佐同一组。老师对有佐只说了「第二个八结束时,你的轴心晃了一下」,然后马上就转过来我这边。老师一定是为了要好好观察我,才让我和有佐一组。 「小遥?」 我回过神来。 「你回来啦?」 走进屋里、锁上内锁之后,我就停下脚步站在那儿。 「我刚回来。」 我赶忙松开布鞋的鞋带,不想被哥哥发现我刚才呆愣在这里。 「洗完澡之后,要记得关掉热水器。爸妈都睡了。」 「好。」 我脱掉鞋子、抬头看了一眼,哥哥还站在那里。他的浏海、手脚、脖子都很长,肩膀很窄,身材瘦长。他到底都是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去学校,我都不太清楚。大学似乎跟高中不一样,并不是每天早上都在固定的时间开始上课;尤其哥哥念的是美术大学,感觉上特别日夜颠倒。跳舞的人一定也是不遑多让的夜猫子,似冈为哥哥很少在房间开著大灯画画,简直就像夜晚不断持续著似的。 哥哥大多在我起床的时间还在睡,而我回家的时间,他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前住餐厅吃晚餐时,我会吃掉他讨厌的香菇,他会替我吃掉我讨厌的茄子,感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 我和哥哥曾经很要好。我很喜欢他的画,他则会称赞我舞跳得好。在国中与高中的世界里,我们两个人被人以一样的标准衡量著。 「你还在练舞吗?」 从高中开始,我就经常在舞蹈教室或车站练舞练到早上。直到现在父母仍不喜欢我那么做,但哥哥已经不再对此多说些什么。 今天,哥哥的手掌也沾著颜料。 「……我还不确定要不要去练舞。」 或许是察觉到我不太想说话,哥哥只说了一声「是喔」,便往厨房走去。 昨天是蓝色的颜料。今天则是红色和褐色。有时候会闪烁著银色,而有时候是深沉的纯黑。哥哥的手上每天都有著不同的颜色。他展示在高中校园的那幅画是淡蓝色的,非常漂亮。 我不想知道小椿和高中舞蹈社的社员们,会替现在的我冠上怎样的形容词。以高中生标准所衡量出的「了不起」,经常会在从高中毕业的瞬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其他形容词。 高中时期觉得那么了不起的哥哥的画,如今会被人用怎样的形容词形容呢?当时,我们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就是「了不起」;像是擅长绘画、舞跳得好。觉得在千篇一侓、令人生厌的日常生活中,做著不一样的事的人就是「了不起」。然后要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会觉得与日常生活相关的能力「了不起」,像是会读书、或者菜煮得好。 我把包包丢在客厅的沙发k。拉开包包的拉炼,拿出手机。一段时间没有开机的手机,在骑脚踏车冋家的路上,断断续续收到了几封邮件。即使我告诉自己别去在意,但还是在心里数著次数。 手机震动了两次。说不定是那家伙传来的邮件。 我平常并不会跟翔多互传邮件,但他经常会忽然传给我邮件。有时是附上无聊照片、写著「forever这家咖啡店倒了!」的邮件,有时是通知打工伙伴一起喝酒、写了「大二生聚餐啰?」的邮件。虽然邮件里没有贴图或表情符号,但只要看著邮件,想像他以男生而言比较偏高的声音念著那些文字,就会让我稍稍打起精神。 就心情雀跃地开始按著按钮。 我必须要瞧不起翔多才行。我必须在几小时后,再回覆那种邮件。翔多眼中的「舞者小遥」,必须是更加忙碌、没什么闲工夫回邮件才行。 我一看接收时间,是晚上六点四十七分。这样的话,就算我马上回覆,他应该也不会认为我是满心期待收到他的邮件。于是,我按了一下按纽。 小遥,我跟你说!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 ——小椿。 翔多总是这么亲昵地叫她。 就算我不是小椿的高中同学,翔多应该也会跟我变成好朋友吧。自从他知道我跟小椿是朋友之后,就经常对我说话。在那之前,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打工的休息室,他也完全不会对我说半句话。「哎呀,因为蓝色挑染真的很可怕嘛。」虽然翔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对我这么说,但我并不知道他之前不跟我说话的原因,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据说翔多和小椿是大学同学。小椿和我则是高中同学。一眼就能看出来会遭到女生嫉妒的小椿,只有我跟她之间的关系还称得上是「朋友」。 「对了。」 耳边传来哥哥的声音,我「啪」地阖上手机。 「刚刚,有朋友拜托我协助电影的拍摄。」 哥哥|面喝著加了两块冰块的可尔必思,一面从厨房走出来。他调的可尔必思对我来说有点浓,必须要等到冰块全部溶化之后,才会变得刚刚好。 「对方好像是r大学的人。」 是翔多念的大学。我想著。 「副导演戴著彩虹镜框、顶著一头超卷的卷发,外表看起来挺醒目的。」 或许是洗过手了,原本沾在哥哥手掌上的鲜红色颜料,变成了粉红色。 「对方说他想重视艺术性,但重点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觉得,电影就是要剧情有趣才行。」 「什么?」 溶化变圆的冰块撞上玻璃,发出「哐当」一声。 「你想说什么吗?」 哥哥一旦想说什么,就会开始绕著真正想说的事情打转。听他说了半天之后,才发现主题是另一回事,我从以前就对此感到不耐烦。 哥哥从前经常替我调浓浓的可尔必思。我还记得自己会若无其事地摇晃玻璃杯,试图让冰块赶快溶化,然后听著哥哥说著他的梦想。当时的我大概还是国中生吧。哥哥说我想成为画家,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看我的画,我就想继续画下去。我点了点头,跟哥哥说:你可以的。然后用力地点著头说:我也一定会成为舞者。 那天的可尔必思里头,只有梦想和哥哥永远不会溶化。 「那部电影啊,是第一次有校外人上找我参与的作品。」 是喔。我脱口而出。哥哥像是把心一横地开口说: 「我的画,在比较大型的美术展中得了第一名,所以对方才会来找我。虽然是没钱的工作,但工作就是工作。」 原来如此。我不感兴趣地附和著。哥哥不以为意地接著说: 「画家就是要画当下最想面对的事物。我那样画的画,得了第一名。」 听到「画家」这两个字时,我有一种彷佛全身血液混人了什么怪东西的感觉,浑身不对劲。 「那幅画展示在大学一馆的底层架空处。」 我想起展示在高中走廊上的哥哥的画。当时,我觉得它真是好美、好美。那幅画看起来像是一张只要带著它,就能到世上任何地方去的、世上独一无二的车票。 「小遥,我希望你能看一看那幅画。」 但在此同时,那也是无法回到原处的单程票。 「说什么画家的,你又不是画家。你是学生。」 其实我今天还是去练舞了。这么说完之后,我就准备起身离开;哥哥回了一句「是喔」,然后就直接回到房间里了。我将今天穿过的练习服丢进洗衣机,从自己房里的衣柜拿出新的练习服;冲过澡,吃著刚才在小七买的沙拉时,我想著要不要骑脚踏车去新宿。 我想确认时间,于是打开了手机。萤幕上还显示著翔多传来的邮件。 说不定哥哥在大学里,人家也会说他「了不起」。脱离了高中生的「了不起」之后,还有大学生的「了不起」在等著他的哥哥,搞不好非常不幸。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如果现在就前往新宿,大概快十二点半的时候会抵达。新宿车站西口附近的大楼在入夜后,会变成一面又一面的大镜子,每天晚上都有许多舞者在那里练舞。如果现在去的话,就能好好练习个够。在有佐和老师都不在的地方,练习个够。 我飞快地用手机打字。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了,翔多和小椿的聚餐应该散会了吧。 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练舞。 传送。 如今,会说我「了不起」的人,只有翔多一个。 ☆ 小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班上的女生当作空气的呢?小椿从高一开始当青少年杂志的读者模特儿,在高中也算名人。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貌,以及符合外表的说话方式,随身物品、制服的穿法、广受男生喜爱,最重要的是那些刊载她的照片的杂志,让她有段时间在学校就像是偶像一样。但小椿并不会自以为是女王,行为举止就跟往常一样。这也提升了她的身价。 不过,就像竹牌一张张倒下似地,小椿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改变态度。 起因到底是什么呢?我跟小椿那一群人并不熟,所以不太清楚。即使会听到她们私底下很瞧不起小椿地骂她是「假惺惺、公车」,但表面上大家还是都把她当作偶像那样对待,让人感觉十分恶心。小椿很清楚自己偶像般的地位是被吹捧出来的,自己实际上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圈圈;不过,其他班级也有许多女生奉承小椿,所以小椿似乎不怎么觉得受伤,这点也让同班的女生们觉得很火大。 因此,我只有待在教室里的时候,会崇拜小椿。 我在班上原本就没有感情特别好的同性朋友。我经常跟各式各样的人玩在一起,像是舞蹈社的朋友、在舞蹈教室认识的别的学校的朋友、在夜店认识的大学生舞者等等,所以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跟班上话题没什么交集的同学交朋友。再说,我把头发挑染成蓝色,还用跟学姊借来的身分证在夜店跳舞跳到早上,然后直接来学校上课,班上的女生们好像因此有点怕我。 好酷喔。小遥真了不起。 我对班上的人总是保持著一定的距离,大概因为这样,所以小椿光是坐在我的旁边,就会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感情很好的样子。小椿总是不断夸奖我。无论是侧编的辫子、左右两耳数量不同的耳洞、塞满我的音乐播放器的詹姆士·布朗(注48)的音乐作品,她都左一句「好酷喔」,右一句「了不起」地夸个不停。我并没有对钦佩我、黏著我的小椿敞开心扉,但我确实不讨厌她。 注48:james brown,1933-2006,非裔美国歌手,有「灵魂乐教父」之称。 ,看在周边的人眼中,她或许是特别的,但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她没有付出任何努力。透过她跟我报告的那些内容,我一一确认著自己的特别。 她只是凭著天生的可爱长相,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我不断努力、每天练舞,把头发挑染成蓝色,在深夜的夜店里获得了适合我的舞者地位,在教室里获得了一个人听音乐也不足为奇的地位。长相好看是天生的,也就是说,那是「天赋」;跟靠著「努力」磨炼舞蹈技巧的我,是完全不同的「了不起」。 在舞蹈社里头,我也比其他社员技高一筹。我擅长的是锁舞,经常跟他校的朋友和在夜店认识的舞者组队,报名深夜的尬舞活动。我跳的并不是以舞台魅力见长的舞蹈,而是以尬舞取胜的舞蹈;不是众人整齐划一的舞蹈,而是具有特色、发出声响的舞蹈。每周在各种夜店都会举办尬舞,像是单人尬舞、双人组、三人组、团体制、学生限定等等,种类五花八门。我报名参加每一个尬舞活动,突破预赛,挤进前十六强。比赛结果当天就会在自己眼前决定,结果则马上会透过口耳相传、或影片被上传到网路上传开。每次在各种比赛中留下成绩,就有愈来愈多的学妹崇拜我。 ——以高中生的身分突破预赛,真了不起。遥学姊的比赛影片,被上传到youtube了唷。我好喜欢这次预赛里的动作!好了不起,遥学姊真了不起,好像职业舞者一样喔,了不起。 了不起。 在高三生的升学谘询中,我告诉班导「我要念square steps东京分校」。那是一所培育专业舞者的专科学校。打算报考大学的班上女生,个个都把我的事当作话题。那个时候,光只是这样,内心深处就会沸腾冒泡。小椿和舞蹈社的学妹们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了不起、真了不起,小遥/遥学姊一定会成为舞者。甚至还有学妹噙著泪对我说:我一定会追随学姊,我要去念square steps! 大家在一天里有多达九科的模拟考,我则研拟著面试和试镜的对策,即使是这样的时期,哥哥的画也依旧在校园里展示。自从哥哥得奖之后,美术社的学生的作品再也没有在任何一个大赛中得奖。 哥哥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很常聊天。我会说舞蹈社的事,然后听哥哥说美术社的事。哥哥高中时是美术社的社长,他的大赛人选作品张贴在新校舍的楼梯旁,让我觉得与有荣焉。 但不管经过多久,哥哥依然只是展示在学校墙上的一幅画。 哥哥就和小椿一样,什么努力也没有付出。在他成为大学生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一点。他只是仰赖与生倶来的容貌和美感,以及再也不会进一步成长的「天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颜料把手弄脏而已。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人?画家这种职业真的存在吗?他有明确的目标吗?每天作画,又怎么样?现实生活中,有人会被那些画吸引住目光吗?每次在校园里看到哥哥的画,我都会不断对哥哥发出无声的质疑。 我不要变成哥哥那样。 那种眼睛看不见的天赋,我无法追上;但我要用眼睛看得见的努力,来赢得想要的事物。 被square steps录取之后,我对自己立下了誓言。春天之后入学的新学校大厅里,贴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报。「本校三名学生录取东京迪士尼度假区舞者!」、「本校两名学生录取△△专属伴舞舞者(参与全国巡回表演)!」、「本校两名学生录取四季剧团!」从这里毕业的学生,以自己的双手,努力地将梦想化为工作。我一定也会是那样。一定。 我才不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表现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么鬼东西,才不会沉浸在那种自我满足的世界里;我才不会死巴著像是默默贴在楼梯旁、已经没有人看的画般的天赋不放。绝对不会。 哥哥已经大了。因为重考过,所以现在大我两届。即使过了二十岁,他还是继续用颜料来把手弄脏。 小椿靠著推甄进入了r大学。在全国的私立大学当中,那是所偏差值相当高的学校。老实说我觉得她书念得不怎样,所以很惊讶。 直到最后小椿都还是一直称赞著我们兄妹。因为我没有那种天赋,所以好羡慕你们喔,真了不起。 你们今后也要努力喔。我会替你们加油的。我们要当永远、永远的朋友喔。 小椿或许也知道这件事。高中生的「了不起」.保存期限只有高中生活的这段时间。原本以我们的标准判断出来的「了不起」,在毕业后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因此,小椿并没有成为模特儿。她并没有自我感觉良好到想靠当上模持儿来讨牛活的地步。小椿没有选择以模特儿的身分来成名,而是选择了成为比一般人可爱一点的知名女大学生。她很聪明。 现在,小椿还是什么事都向我报告。像是终于把手机换成智慧型手机了,或者自己被传染了喜欢的人的口头禅,之类的。报告著一些在那个时候,我所瞧不起的事、看起来没有做任何努力的事、作为确认你很普通而我很特别的依据。 但如今,都再也无法换来一句「了不起」了。 曾经说要追随我去念squaresteps的学妹,听说透过入学考试中心的考试成绩申请、录取了东京都内的私立大学,然后加入了音乐方面的活动社团。 ☆ 我顺其自然地跟第一次带我来这个地方的大学生交往了。高二那年夏天,一个私立大学舞蹈社的大二生,向在夜店活动中跳舞的我搭话。我们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一瓶一公升装的麦茶,要了两根长吸管一起喝。那一天,整个晚上都很闷热,我们两人汗流浃背地练舞;到了早上,我去他的公寓借浴室淋浴。在那个时候,大二生看起来就像是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似的;看起来就像是知道这世上所有事情的大人。 假如当初选择上大学的话,我现在也会是大二生。 夜里,寻求著练舞场所的舞者们,聚集在宽阔的新宿大楼。如果将四边全部连起来、化为一条直线,说不定有两百公尺左右。有人独自默默练舞,也有步调一致跳著舞的团体;以几十个人为单位、正在练习表演的都是大学生,但也有团体以课程的形式在练舞。这些人彼此互相礼让,调整各自的喇叭音量,在没有规则的情况下,维持著这个场所的平衡。 深夜的新宿乍看之下有点乱七八糟的,但我觉得其实是乱中有序。看起来像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其中确实有著能让我们行走的道路;只有对这条路视而不见的大学生,才会喝得烂醉地躺在车站里。新宿的夜晚,其实并没有比我想像的更加光怪陆离。 我换上新的练习服,充分伸展之后,开始基础练习:节奏训练和istion。istion是指只动脖子、胸部等身体了部分的训练。从开始跳舞的那天起,就连一天我也不曾中断这个练习。 没有人会去注意除了自己之外的人。每个人都看著镜子里自己的身影。所以,这个深夜的空间感觉起来很舒服。 看见的地方,也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将不再是舞蹈社的社长。 我的身影,浮现在深夜的新宿之中。 明明玻璃上只映著我的影子,但我却看见身旁的有佐。而老师站在我身后,看著我和有佐的舞。哥哥则将我们的样子,完整地描绘在画布上。 square steps是两年制的学校。那间舞动著色彩缤纷的练习服和鞋子的舞蹈教室,将不会再守护著即将二十岁的我。 翔多总是叫我「小遥」。每当他这么叫我,我总觉得自己不是总是跳最后一排左边位置的「遥」,而是另一个人。霎时,泫然欲泣。 我用毛巾擦汗,把拔下的耳机挂在脖子上。 这个地方的缺点是厕所很远。只有一段距离外的便利商店或麦当劳才有厕所,而且那里总是有人正在使用,必须要等;所以如果等到快憋不住才去,就会憋得相当辛苦。 解决完上厕所的事之后,我顺便买了饮料,然后走回去练舞。我练舞的地点,是大楼四边当中离便利商店最远的那一边,所以得绕建筑物一圈才能回到那里。我在走回去的半路上,停下了脚步。 是有佐。 去便利商店的时候,我走的是反方向,所以没有看到他。他一个人在练舞。总觉得背上的汗迅速地乾了。 在深夜的新宿,彷佛只有那里打上了聚光灯。 有佐一个人默默练习著同一个部分。从喇叭里传出的音乐,果然是发表会要跳的曲子最后的部分。最后的齐舞。有佐注视著映在玻璃中的自己,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反覆跳同一个地方。跳了又倒带,再跳再倒带。擦拭汗水、喝饮料、继续跳。 ——第二个八结束时,你的轴心晃了一下。 有佐认真地接受了老师今天在课堂上,对他讲的唯一一句话。他反覆地跳著那个部分,直到身体的轴心不再晃动为止。因为既然站在中间的位置,就必须笔直地伫立于表演的中心点、舞台的正中央。他没有察觉到我正在附近看著他。完全没有察觉。 有佐身上穿的衣服跟刚才上课时一样。下课后他就直接来这里了。他没有像我那样先回家一趟,没有吃沙拉,也没有换衣服。老师的一句话,就让他来到了这里。 ——听说有佐录取了迪士尼的表演舞者! 班上同学在女生厕所的镜^前而,尖声叫道。当时,我在隔间里。 ——我有看到,大厅里有贴公告_。有佐果然不同凡响,录取率不晓得多少耶,真是太强了! 卷动著卫生纸,发出了「喀啦喀啦」的声音。他跟米奇跳舞了耶,好厉害、好厉害。她们嘴上虽然记样说,但话中还带有别种意思,那种语气化为锐利的形状,刺向我的耳膜。 ——对了,爵士舞那班有个不认识的女生,头发挑染成蓝色的那个。她是谁啊? 我不禁停下手边的动作。原本发出「喀啦」声的卫生纸,也沉默了下来。 ——她叫遥吧?我也很好奇,所以看了一下名簿。我知道这个人喔,她在高中时赢过尬舞,有点名气。 ——尬舞? 反问的人轻轻笑了起来。 ——她好像一?直只跳硬梆梆的锁舞。但是那么一来,就无法成为表演舞者或伴舞舞者了吧?所以啊,她好像终于开始上爵士舞和古典芭蕾的课程了。老师说,或许太晚建议她了。 ——哎呀,一整个太晚了吧。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卫生纸卷动的声音。卫生纸用完了,只剩下纯白的芯,在银色的卫生纸架中停了下来。 在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有佐跳著舞。他跳舞的声音,只有我的耳朵听得见。 有佐面前有几千、几万人。今后他也会在那样的舞台上继续跳下去。 小椿一面继续当著读者模特儿,一面念著知名的大学。哥哥在美术展中得奖,学生电影的制作团队邀请他参加拍摄。有佐获得了在所有人憧憬的梦想国度中,持续跳舞的未来。 刚才在便利商店买的饮料,重得差点从手里滑落。 手机震动。是新邮件。 我希望是翔多传来的邮件。 我把手伸进口袋,用力地握住手机,像是要让它因为手掌的温度而融化似地,用力握著。 翔多,救救我。 说我很了不起。像平常一样笑著说:舞者耶,真是酷毙了,蓝色的挑染不适合我啦。 ☆ 后脑勺那里突然一痛。心中升起的暖意盖过了那股疼痛,何我故意语气冰冷地说: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你会对我做这种事。说完,我「啪」一声阖上了杂志。其实不管我翻开哪一页,报导的内容都没有进入脑中。我满脑子只想著:今天打工和翔多是同一个时段,那他什么时候—会进入休息室? 「笨蛋,小遥是河马!」 今天也晒得一身古铜色的翔多,笑得很开心。他又跟朋友去踢五人制足球了吧。 「……你在讲什么?」 「你倒著念看看!」 笨蛋,小遥是河马。笨蛋,小遥是河马(注49)。我冷著脸说「你惹毛了老娘两次」,翔多则「哇哈哈哈哈」地挺起单薄的胸膛示威。吼?无聊。我说著,然后喝下无糖的罐装咖啡。其实,我并不喜欢无糖,但有次翔多曾说「你喝黑咖啡啊?酷?」,我一直都记得那句话。 「喂?喂?小遥。」翔多很愉快似地不断拍打桌子。「干嘛啦!」他今天也用发蜡将褐色的短发抓成了刺猬头,完全露出来的额头窄窄的。我觉得翔多浏海的发线,看起来非常可爱。 「我觉得啊,比起愉快的时刻,引颈期盼的时候还更觉得幸福,你说对不对?」 明明是难得的打工休息时间,翔多却和平常一样活力充沛。不过,他今天比平常更加有活力。跟小 注49:原文为「马鹿、ハルはカバ!」,发音为ba ka ha ru wa ka ba,从头念和倒著念都一样,所以这里念了两次。 椿喝酒有那么开心吗?我这么想著,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黏稠地从胸口深处流了出来。 「……噢,嗯,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他好像总是马上就把真正的心情写在脸上。「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我像在哄小孩那样露出笑容。尽管如此,肋骨内侧还是阵阵刺痛。我为了避免被他发现,随口说起无关紧要的事。 「你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可别吓一跳唷。」「咦?她没化妆的样子跟平常差那么多吗?」 「就是因为一点也没变,所以才吓人啊。」 「会变成超级丑八怪」这种谎话,我也说不出口。 「我换了睫毛膏」,或「我找到了便宜又好用的化妆水」,小椿就连这种事都会向我报苫。我心里一直想著「你不化妆也够可爱了」,但一次也没有说出口。 如果邮件也是诸如此类的报告就好了。 「……对了。」 一想到「得说点什么才行」,便不禁一用力、咬断了衔在嘴里的pocky。 「翔多,你读的大学是不是很流行拍学生电影啊?」 我跟翔多共通的话题只有小椿,所以两人独处时,只能聊小椿的话题。「是满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过朋友当中也有人在拍。」你问这种事干嘛?翔多眨了眨双眼皮,这么问我。 我拚命想著有没有其他的共通点,结果浮现在脑海的是哥哥的话题。 「我哥啊,读美术大学三年级 ,他说他参加了你们大学的电影拍摄。」 pocky的巧克力在口中全部融化。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想不想聊这种事。 「咦?你说的那部电影……副导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镜框?」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 我像平常一样冷淡地回应,但总觉得哥哥好像说过那种事。我真的很敷衍地在听哥哥说话。我想著。 「不过,听说有个人顶著一头爆炸头卷发。」 我哥好像有这么说过啦。我这么补上一句之后,翔多稍微敛起了贼笑。该不会是他认识的人吧。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总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电影。」 我跟翔多说这种事,到底希望他说什么呢? 「我哥说,那电影超级无聊的。」 你们大学的学生明明就脑筋很好?嗯,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想得太多、脑筋秀逗了吧?我一面这么说著,却一面想要否定现在说的话。我并不是想瞧不起翔多念的大学。我拿起另一根pocky,问他: 「要不要吃?」然后递了过去。翔多摇了摇头。 干嘛不接呢。如果你不像平常一样咧著嘴笑,我就会停不下来。 「但我哥很高兴,因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参与电影拍摄。」 太甜的巧克力的余味,被我并不怎么喜欢的黑咖啡冲掉了。 「但我觉得,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只有苦味还留在口中,让我皱起了脸。 「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要成为迪士尼的表演舞者,必须从好几百人的海选中脱颗而出。哥哥又是以怎样的画,在怎样的美术展中获得了第一名呢?今后也会有校外的制作团队邀他参与电影拍摄吗? 我今后会怎么生活下去呢? 「明明没有亲眼看过却说那种话,这样不好吧。」 不曾听过的低沉嗓音,让我觉得被人一把揪住领子。 「如果实际看了那部电影,说不定你会觉得非常有趣喔?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会知道吧。」 这么说完之后,翔多的语调马上提升了一个八度。 「再给我一根pocky!」 我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翔多的手掌上摩擦。「你够了喔!」他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让我稍微感到安心。 我放心了。我期待和翔多这样嬉闹的时光,能够持续到最后一刻。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吗?」 翔多衔著pocky的尾端,点头如捣蒜。 「是喔。」 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那天半夜在有佐身后收到的邮件,是小椿传来的。 小遥,你好吗?我有没有告诉你,我跟前男友分手了?我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下次也介绍给你认识。他跟我之前的男友不同类型,你可能会吓,大跳喔。他是很奇特的那种类型?我又找到了,家好喝的咖啡店,改天去吃个饭吧! 我希望翔多能一直笑著。我希望他能一直追求著小椿,而我只要从他背后,看著这样的他就够了。这么一来,翔多不会受伤,而我也能跟他当朋友。 「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 我背对著翔多,这么说著。我以为他会马上顶我一句「为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希望他能一直笑著。我不希望他受伤。我希望他永远左一句「小椿」,右一句「小椿」地依赖我这个狗头军师。我走出休息室,以为翔多也会一起走出来,但背后的门阖上之后就没有再打开。 我原本打算和平常一样愉快地聊天,然后将那段时光累积在心中,明天起继续努力。 有些事,要自己亲眼看过之后才会明白。我这么想著。 没有换了的练习服。反覆跳著最后齐舞的一小部分。有佐被选为中间舞者的理由。此后他也能够一直在许多人面前跳舞的理由。 自己亲眼看过之后,于是明白了的事。 明天,就要公布发表会的位置了。 ☆ 要不要举办誓师人会?有佐举起了戴著手环的右手。所有人都差不多换好衣服的置物区,忽然间喧哗了起来。等一下去美式餐厅坐一下怎么样?有佐说著,取下原本绑著一头长发的橡皮圈。有人大声说「啊?,我想喝酒」,另一个人则安抚他「发表会结束后,再喝酒喝到早上」。有几个人开始用手机查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有佐则点著人头,准备打电话到附近的jonathan"s订位。 「啊,抱歉。」 我开口说话的同时,比平常大声地关上置物柜。 「……我今天有点事。」 抱歉,再见。我一面说一面拨开人群,试图离开置物区。每当我跨过别人的包包,就觉得有人对我投来责备的视线,背后痒得要命。 当我握住冰冷的门把时,有佐「喂」了声。 「下次要到新宿练舞时也叫我一声。我陪你去。」 银色的门把因为我的手汗而起了白色的雾气。 「我们大家要一起携手打造一场好表演。说不定我们会收到各种批评和指教,但如果是没有现场看过舞台表演的家伙,就随便他们去说。只是,我们一定要让来看的人,觉得看到了精彩的表演。」 我听著身后的有佐如此呼吁大家的声音,然后打开了置物区的门。 我踩著脚踏车。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所以大学也关门了吧。不过,要是不小心在白天去、偶然碰个正著,就糟透了。不久前翔多说过,他们一群人在半夜溜进大学玩捉迷藏;所以就算是晚上,要进入校内应该也不怎么困难吧。虽然也许会进不去,但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应该进去了也不要紧。 公布的结果,我的位置是最后一排的左边。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一公布的时候,我还是用力收紧抱著膝盖的双手手臂。除了最后齐舞的位置之外,所有位置也依照今天公布的位置为准来决定。老师第一个公布的是有佐的位置,最后公布的则是我的位置。 我踩著脚踏车。从座垫上站了起来,像是要划开迎面而来的风。 我用手机查过美术大学的所在地。位在比想像中交通工具更不容易到达的地方。 我没有回小椿的邮件。在邮件的最后,她每次都会以「改天去吃个饭吧」来作结尾,但其实高中毕业之后我们一次也没见过面。尽管如此,小椿还是会传邮件给我。在我从当时的「了不起」不断走下坡的过程中,小椿仍跟当时一样,向我报告著普通的日常生活。那种日常生活中有翔多,有著能再当两年以上学生的时间,那些都是我无法获得的事物。 我踩著脚踏车。身体向前倾地用力踩著。 我无法选择成为一般的女大学生。如果我有勇气选择变得一般,或许我就能变得和小椿一样。哥哥说看不太懂的电影的制作团队里的人,还有有佐,一定也是一样。 不过,这之间有个决定性的差异。我只是无法选择变得一般,所以待在现在的学校;有佐则是因为选择变得特别,所以才待在现在的学校。 我来到两侧生长著茂密树木的大马路上。脚踏车的车灯只照亮了眼前一小块地方。正前方出现了一扇气派的大门。 ——如果是没有现场看过舞台表演的家伙,就随便他们去说。只是,我们一定要让来看的人,觉得看到了精彩的表演。 放入口袋。我确认四处无人后,便爬上大门、跳了进去。著地时发出「哒」的一声,响彻了大学校园,感觉有点畅快。 每一栋建筑物都黑漆漆的。建地内有几个像街灯的东西,我凭著它的光线向前走。从大门那里稍稍走了一会,有栋一楼部分是开放空间的大型建筑物。这里就是底层架空处。这里就是一馆。 哥哥确实是说,画展示在一馆的底层架空处。 我走进一片漆黒的底层架空处,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过去的我在那里。 在我视线高度的地方,过去的我跳著舞。被画框包围著的舞台上,在许多人的注视、与五颜六色的聚光灯下跳著舞。 沉溺在充斥自己四周的「了不起」之中,除了成为舞者之外无法勾勒出其他梦想的,过去的我。 哥哥为什么要画过去的我呢?为什么希望我看这幅画呢?现在的我,看起来并不是这样。我在聚光灯打不到、观众的目光无法触及的最后一排左边,拚命抬高无法抬得更高的脚,摇摇晃晃地旋转、跳舞。为了活下去、为了站上位于地面的大舞台,拼命跳著不擅长的舞。 画框旁贴著写了哥哥的名字,以及那幅画的题目的奖状。 她的将来 画的名称以漂亮的字迹写著。 我把手搭在画框上,小心地从墙上拿下那幅画。「哐当」一声,响彻了四周,但反正完全没有人,所以我并不在意。 我寂寞、悲伤得无以复加。 我为什么要发誓,希望自己不要变得像哥哥那样呢?那是因为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颜料把手弄脏的哥哥,看起来并不像在努力。因为我一直以为,只有弄脏手掌的颜料颜色变了,但哥哥却毫无改变;而我不像哥哥一样,依赖著看不见的天赋。因为我发誓,我要以眼睛看得到的努力,来改变现状。但其实我是知道的。从像这样来看画的好久、好久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在舞蹈教室或新宿跳舞跳到早上的自己,只是看起来像是在努力而已。 我从画框中取出画。像这样拿在手中,感觉好沉、好重。 手稍稍用力。 画被划破的声音,宛如枪声般响彻了整个底层架空处。 在别人眼前这么展示著自己,让我感到非常羞耻、非常落寞、也非常悲伤,完全无法忍受。我无法像这样跳舞。其实我并没有在做什么能获得这种将来的努力。我不希望连哥哥都在撒谎,不希望连哥哥都避免去看真正的我。 口中彷佛尝到了哥哥调的可尔必思,浓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