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落町妖怪杂货店》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弱酸 猫目次郎 让彼方住进幽落町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故,次郎非常崇拜水脉。 水脉 彼方的房东。经营「水无月堂」这家杂货店的美人(但却是男人)。 御城彼方 误以为房子位于有乐町而租下,因而住进幽落町的大学生。 序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有个全身黑漆漆的孩子站在那里。 「店主」发现那个孩子就站在敞开的拉门另一头。 从头到脚就像道影子般被黑色填满。 那孩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在这座小镇经常发生这样的状况。 没多久,孩子就会开始散布忧伤。因为他能引发灾难,也是忧愁的化身。 店主却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觉得寂寞的话,就跟我玩吧。」 慈祥的声音包围着孩子。 店里有许多孩子们喜欢的东西。展示柜与玻璃瓶内装满零食,还有贝壳陀螺和圆纸牌等玩具。 店主拿起手边的小沙包,沙包沉甸甸的,因为洗豆妖【※妖怪的一种,出现在河边淘洗红豆,若靠近它可能会因此落河。】在里头装了很多不错的红豆。 见店主抛接着小沙包,小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黑色的脸庞上露出微笑。 「您又把不干净的东西招进店里?」 店里的阴暗处传出一个年轻的嗓音。 「不可以这样形容客人。」 「抱歉。可是,他好像是不洁之物。」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离开。我会收留所有来到这座小镇的不洁之物,在他们造成灾祸之前,先收留他们。」 店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似乎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阴暗处传出一声叹息。 「看来您不懂,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啊。」 「我会趁一个月一次的缘日净化累积的不洁之物。」【※缘日意指所有与神佛有缘的日子,如神诞,显灵日或者得道之日等等。】 「但我听说按现况来看,净化的效果有限。」 抚摸孩子的手倏地停下动作。 「果然……」店主叹了口气说:「不能只让常世【※日本神话中永久不变的世界,可指神域,或人死后的黄泉之国。】的人祭祀。祭祀毕竟是活人做的行为。」 「找一名现世的人进来不就好了?」 「你想让人进来这座小镇?」 黑暗中的人影点了点头说:「没错。」 「可是你找来的人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吗?」 「别担心,我已经想到一条妙计。」 「妙计?」 「是。请再稍等一下,我会立刻替您带一位活蹦乱跳的人类一来。」 黑暗中的身影开始移动。 柔软的尾巴滑顺地伸展,自昏暗的店里窜出去。 第一章 樱花的失物 我迷路了。 街道上人潮来来往往,拥挤得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原以为是附近有庙会活动,但其实并非如此。这样的人潮在东京算是常态。 「没想到中央出口竟然有两个。」 我事先便知道东京的车站有如地下迷宫般复杂可怕,还先把东京的地图存成书签。 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地图根本无用武之地。我单手拿着手机,站在池袋车站中 央无助地叹息。 我是御城彼方,今年春天开始是大学新鲜人。 即将在东京展开新生活,结果才第一天就让我想打退堂鼓。 「虽然跟房屋仲介约在『池袋』车站碰而,但我找不到东口在哪里,这时候还是老实 地求救吧。」 我慢吞吞地启动手机的通话功能,这时背后有人唤了声「彼方先生」,我不禁挺直背脊回答:「是,我是!」 一回头,看见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 我见过这个亲切的笑容,他就是房屋仲介公司的猫目次郎先生。 「猫目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哎呀,我等了很久,彼方先生都没出现,所以就过来接你。」 「对、对不起,这里跟千叶完全不一样……」 「没关系,别客气。」 猫目先生笑容满向地说。仿佛模特儿般身材纤瘦的他,身高应该比我高,但因为驼背导致我们的视线高度相同。五官端正好看,算是很俊美的男人,要是没有驼背就好了。仔细一看,我发现他那对细长的双眼居然是金色的,加上斜着眼看人的缘故,有种妩媚的感觉。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眼珠颜色很罕见。」 「很像猫眼石吧?」 我老实地点头。更妙的是,他还姓「猫目」。 「这次真的很谢谢你,想不到居然有租金只要四万的房子。」 「不客气。房了碰巧空出来罢了,是彼方先生运气好。」 「是啊。还以为房子在三鹰或是中野,想不到竟然位在有乐町!」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时间倒回至一个月前。我来到池袋车站前的某家房屋仲介公司,一进去就被满满的客人兴员工吓到,这时猫目先生过来招呼我。 「幽落町很不错喔,条件很符合。」【※「幽落町」与「有乐町」日文发音相同。】 「是啊,我已经上网调查过了。」 能够住在经常出现在电视或漫画里的地区,简直像做梦一样。 而且房租又便宜,只要四万。为了更快习惯当地环境,这几天我一直在看当地的街景照片。 「不过仔细想想,我还没看过平面图或房子本身,多少有点担心。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呢?比方说房子其实是间仓库之类的。」 「怎么可能?那是三坪大小的和室,还有厨房跟厕所,买了绝对划算!说是这样说,但其实是『租』才对啦。」 「这么说也没错,虽然只是租用而已。」 「你来店里时我也说过,这间房的窗户开在南方,加上又是边间,东侧也有窗户。」 「看样子不需要闹钟了啊。早上有阳光照进房内,很容易就能醒来。」 「而且这间房选刚好位在最上层,格外安静。」 条件真不错。我真的很幸运,居然有这么好的房子空出来。 「我们走吧。」 猫目先生从口袋里取出怀表确认时间。 「对了,房子是不是有附家具?」 「没错没错,连棉被都准备好了,你有没有带换洗衣物?」 「有。其他行李稍后会从老家寄过来。」 我秀一下手上的波十顿包,猫目先生点头表示理解,接着他发现我手上还有一个纸袋,便问:「那个纸袋是?」 「啊,这是给房东的见面礼。」 「哦?是毛巾之类的吗?」 「不是,是『米屋』的羊羹,不知道房东喜不喜欢吃,但是机会难得,希望房东能品尝一下千叶的名产。」 「米屋」是间和菓子老店,最有名的商品就是羊羹,总店位于成田山新胜寺的参道上,生意兴隆,客人络绎不绝。 「羊羹!不错!这选择非常好。」 「咦、咦?」 猫目先生瞪大了双眼,紧紧握住我的手。 「哎呀,选择彼方先生真是太棒了。」 「选择?」 「只是自言自语罢了。让我来带路吧。」 「从池袋车站转乘东京地下铁不是更快吗?」 「不。」 猫目先生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啊,搭山手线也可以到吧?」 「不是,我们不搭电车,走路就可以。走、路。」 「从、从池袋到有乐町似乎有一段距离吧?」 「是吗?」 猫目先生耸了耸肩反问。 「是啊,我查过地图。记得搭电车的话,起码距离十站以上——哇啊!」 差点撞上别人,我连忙闪避。「对不起!」我向差点被我撞到的上班族道歉,而猫目先生则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逐渐走远。 「猫目先生,等一等,别丢下我!」 我赶紧追上去,不想独自被留在连出口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的车站里。 走到地面上之后,闷热的空气迎面而来,那是人群和柏油路散发出来的热气。挂着大型广告看板的大楼占据天空,东京的建筑物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往这边走。」 我们在人潮中走过宽敞的斑马线,接着弯进某条小巷。 夹在建筑物中间的小巷很狭窄,这条路真的能通往有乐町吗? 「真的是这条路吗?难道猫目先生走的是捷径?」 「不是。我才不用地图网站那种愚蠢的规划路线功能呢。快到了,快到了。」 「快到了?可是我们才走没多久耶。」 这时视野忽然一亮,原来我们已经走出围绕住小巷的建筑物群。 「太好了,成功地把你带来这里。」 猫目先生这么说着,他前面有一条商店街。 天空很辽阔,我看见一整排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家的住商合一型房屋。 「哇,没想到池袋里头有这种地方。」 「过了一、两条小巷就是这种景象喔。」 我看见几个已经褪色的老旧广告看板,商店街里甚至还有公共澡堂或自助式洗衣店,充满老街的怀旧气氛。 这时听见小孩子大声喊叫的声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玩捉迷藏,有好几组脚步声传过来。 真稀奇,现在已经很少看见小孩子们活力十足地在外头玩耍。觉得心头一暖的我往脚步声的方向看过去,瞬间全身僵硬。 那根本不是小孩子。我看兄一个脸上只有一颗大眼珠的小孩,还有几只只用后脚走路的狸猫。 我不禁发出「啊!」的叫声。跟刚才听见的小孩叫声不同,我发出的不是开心的叫声,而是真正的惨叫声。 他们脚步轻快地从快要昏倒的我面前经过。 「彼方先生,怎么了?」 「刚才那个小孩只有一颗眼睛,而且狸猫竟然只用后脚走路!」 「这里的确有单眼小僧跟妖狸,毕竟是幽落町嘛。」 猫目先生很干脆地回答。 「这里真的是有乐町吗?怎么跟我在网路还有电视上看到的街景不太一样。」 「哦?」 猫目先生若无其事 地听我说话。 「有乐町不是应该有很多玻璃帷幕的大楼,感觉很现代化的地方吗?车站前还有卖家电和3c产品的bic camera!」 「彼方先生,你好像搞错了喔。你说的是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的有乐町吧?」 「咦?」 「你看那边。」 猫目先生指着商店街入口的拱门型看板。看板上写着几个字: ——欢迎来到黄昏与边界之城镇 幽落町 「幽落町……幽落町……?」 「欢迎来到幽落町,你租的房子就在幽落町里。」 猫目先生笑嘻嘻地走进商店街,我则因过度惊吓而合不拢嘴。 一把长着脚的纸伞和我擦身而过,像是从绘本跑出来般,伞上还有颗大眼睛,长长的舌头挂在嘴边。 我是不是正在做恶梦?原以为房子在有乐町但其实却是幽落町,而且这里大白天的就有妖怪四处游荡。 「猫目先生……」 「什么事?」 「那把伞是穿着玩偶装的人吧?就像电影文化城里常见的那种?」 「你说什么?那是真正的伞妖喔。」 「太奇怪了吧!大白天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妖怪跑来跑去!」 我想抓住正要离开的伞妖肩膀——等等,他没有肩膀,所以我改抓舌头,结果感觉到黏腻的触感,舌头从我手中挣脱。 「啊!」 「哇!」 伞妖和我同时发出哀号。有些粗糙的表面和难以抓住的生肉的触感,仍清晰地残留在我手中。没错,那真的是舌头。 「你很过分耶!呜哇!」 伞妖像孩子般边哭边同时用单脚一跳一跳地逃跑了。因为是伞,所以只有一只脚。 「哎呀,怎么一来就使用暴力呢?会引起大骚动喔。」 猫目先生看着我笑嘻嘻地说。 「刚才的触感,是真的……」」 「我就说是真的伞妖你偏不信。还是不相信的话,可以摸摸其他妖怪确认一下。」 我看见一只穿着围裙的狸猫站在店门口认真地工作,迩有脖子长得吓人的女人提着购物篮走在路上。 这些怪异的东西,过着如同普通人类般的生活。 商店街里全都是妖怪。 「不、不用再确认了……」 「很好,人就该懂得适时放弃。」 猫目先生一派轻松地说。 「这里不该叫黄昏与边界之城镇,应该是鬼怪城镇吧?」 「也不是鬼怪,算是妖怪喔。」 猫目先生毫无意义地订正我的说法后,往路旁走去。 「猫目先生。」 「什么事?」 「我想回去了。」 「你一个人回得去吗?」 猫目先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里有一些特别喜欢人类的妖怪喔。」 「被妖怪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的『喜欢』是喜欢吃的意思。」 脑海里瞬间闪过「猎物」这个讨厌的词汇。 但这也不奇怪,毕竟有很多妖怪吃人的故事。万一我在回去的路上被妖怪袭击,可就不太妙了。 「先看看房子之后再走吧。因为彼方先生要来住,房子打扫得很干净喔。」 「既然你这么说了……」 这一切都是梦。我如此说服自己,不情愿地跟上去。 再往前走一会儿,看见一栋颇具昭和时代气息的木造公寓。不用仔细看也知道这房子很老旧,说难听点就是一间破旧的公寓。 「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月租四万的房子?」 「价格很实在吧?」 「的确实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安全,难怪只要四万。」 我忍不住出言讽刺。 这栋两层楼的公寓总共才六间房,要租到最高楼层的边间,机率高达三分之一。 一踏上室外楼梯,楼梯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斑剥的油漆屑纷纷掉落地面。楼梯下方长着一片散发独特臭味的茂密蕺草。 猫目先生打开房门,一股新榻榻米的清香味飘散出来。看来房东换过榻榻米的表层,没有日晒痕迹的鲜绿色亮得刺眼。 「打扰了。」 「打什么招呼嘛,这里是彼方先生之后要住的地方啊。」 「我还没有答应要住在这里。」 「讨厌,都签好约了。」 「我要依照重新考虑的条款要求解约。」【※原文为「cooling-off」,意指在买卖法中,买方可在一定期间内取消交易。】 「契约书上清楚写着房子位于『幽落町』啊?」 他拿出契约给我看。这份租赁契约上有我的签名与盖章,上头确实印着东京都狭间区幽落町的地址——但字体非常小。 我真的被骗了。什么狭间区,从来没听说过。 「地址印这么小怎么看得清楚!契约无效!无效!」 「所以你想重新找房子罗?」 「这……」 三天后就要开学了。 「现在这个时间点空的房子很少。你就放弃解约的念头,在这里住下来吧。虽然旧了点,却是不错的房子喔。」 「可是这里到处都是妖怪耶。」 「正常啦,这里是幽落町啊。不过大多都是好妖怪。」 「你刚才不是说有爱吃人的妖怪?」 「我的确那样说过。但是我认为彼方先生应该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毕竟你这么干瘦,不太好吃,身体都是骨头,多不好咬啊。」 「不用形容得这么具体吧?害我开始想像自己被妖怪吃下肚子的情景。」 我颤抖着观察起这间房子。 面积大约三坪,附有基本家具。不知为何,房内放着一盏方形灯笼,但灯笼里不是蜡烛而是灯泡。壁橱里有一套全新的棉被组。一个人生活的基本配备都齐全了。 我发现墙上还贴着一份像是订报纸送的月历。 「连月历都帮我准备啦。」 「啊!」 来到这秤之后,猫目先生头一次露出严肃的表情。 「哎呀,抱歉,我忘记把那个撕掉。」 「忘记撕掉?所以那是之前房客留下的……」 看到月历上的年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然是五年前。 「这、这房子空了五年?」 「嗯,有时候会空比较长的时间。」 猫目先生急忙拿下月历,咂了咂舌头之后把月历扔进垃圾桶。 「话说回来,这栋公寓还有其他房客吗?总觉得好像没人住在这里。」 我不安地询问,猫目先生脸上再次出现有些僵硬的笑容。 「彼方先生、彼方先生,这样吧,如果连同隔壁的房间一起租下来,房租算你七万八千圆就好,如何?若租下这栋公寓的所有房间,还可以算你更便宜。」 「哦?好棒喔,猫目先生,您人真慷慨。」我故意用很冷淡的语气回答。 换句话说,这栋公寓全是空房。 我垂头丧气地打开厕所门打算上厕所,没想到却只见地板上挖了一个洞。 「这种厕所我没有看过,难道是……」 「没错,这是粪坑型厕所。」 「啊啊啊啊!我猜对了。这种厕所连我乡下的老家都已经没在用了!」 「所以你老家用的是冲水马桶吗?」 「当然,千叶县又不是未开发的偏僻地带。虽然京成电铁沿线不是 到处都收得到数位电视的讯号,但是冲水马桶早已经普及了!」 我连珠炮地说完,再次冷静地思考。 路上都是妖怪,房子又怪怪的,租金四万应该算贵。现在立刻回池袋车站从头开始找别的房子才是上策。或许现在这时间空屋已经不多,但总不可能完全找不到。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猫目先生拍着手说「对了」。 「我带你去见见房东吧。如果要住在这里,一定要跟他打声招呼。」 「等、等一下,我还是——」 猫目先生拉住我的手,不容我拒绝。 不过如果要解约,还是跟房东打声招呼比较好。尽管有点担心像这种城镇里的房东该不会也是妖怪,但我依然听从猫目先生的建议。 「请问房东是什么样的人?」 「是很漂亮的人。」猫目先生迅速回答。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原来是一位女房东啊。 「房东既美丽又温柔,还拥有慈悲心肠。对我来说是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的人。」 「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刚才那种爱开玩笑的态度消失无踪,猫目先生的侧脸看起来非常严肃,可见他很重视这位房东。 「为了他,我愿意上刀山下火海。如果他想要一把三味线琴,我愿意剥下自己的皮送给他做琴;如果他需要坐垫,我愿意趴在地上充当坐垫。」 「真是忠心耿耿。不过为什么是坐垫?」 我面露苦笑,猫目先生则强调说:「那又如何!我真心想当恩人的坐垫啊。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让他坐在屁股底下更棒的事!」 「等一等,猫目先生,这样不太好吧?」 先不管猫目先生的反应有多怪,听他这么说,房东应该是个好人,我也稍微放心了。 离开公寓之后,我和猫目先生走回商店街。 「那边是蔬果店、肉店还有米店。也有类似便利商店的店家,晚一点再跟你介绍。对了,那间是澡堂,房里没有浴室,想洗澡请到澡堂。」 在一间满是妖怪的澡堂泡澡,想来应该不是很舒服。 「还有,后面那边像森林的地方有神社。每个月一号是缘日,很热闹喔。」 猫目先生用下巴指了指商店街的尽头,那里耸立着一座石制的鸟居,后方是树木茂盛的小山,看不见神社的样子。 我们路上与一名卖豆腐的男孩擦身而过,男孩穿着甚平【※和服便服的一种,为男性或小孩的家居服。】、头戴斗笠。我正觉得难得能在这里看见普通的小孩,猫目先生便笑着说:「这小孩也是妖怪。」 「他怎么看都像人类啊?」 「他的名字是豆腐小僧,会引诱人类吃下他手上的豆腐,若人类吃下豆腐,身上就会发霉。」 好夸张的生化恐怖攻击。 「放心吧。他现在卖的是普通豆腐,就算是豆腐小僧也得赚钱才能生活下去。」 豆腐小僧表情戏谑地笑了笑,害我背脊一阵发凉。听完那个身体会发霉的故事,谁还想跟他买豆腐啊? 但猫目先生却问他:「一块多少钱?」豆腐小僧则以尖细的嗓音回道:「五十圆。」 「给我一块,顺便给我一根汤匙。」 「好。」 豆腐小僧将装在盘中的淡黄色豆腐递给猫目先生。豆腐的形状像是稍微变形的正方体,似乎很好吃,看样子猫目先生想拿着边走边吃。 「彼方先生,来,啊~」 「你该不会是想喂我吃这个吧!」 「当然,这里又没有别人。快张开嘴,不然会戳进鼻孔喔。」 别闹了,我可不想鼻孔遭殃。 我做好心理准备,决定吃下猫目先生用汤匙递过来的豆腐。豆腐冰冰凉凉的,味道比想像中还爽口。 「好吃耶……」 「好吃吧?」 猫目先生弯起嘴角,豆腐小僧也很开心地笑了。看起来很可爱——我称赞的并不是猫目先生,是豆腐小僧。 结果,我被迫吃完整块豆腐。当然,我只让猫目先生喂了一口,之后都是自己拿着盘子吃。 在豆腐小僧的目送下,我们再度迈开脚步。 猫目先生从商店街的主要道路转进小巷子里。 「到了。」 一栋两层楼的木造店面出现在眼前,玻璃拉门敞开着,能清楚看见店里的状况。 「杂货店……?」 我看到木制招牌上头写着「水无月堂」几个字,店门口放着几台转蛋机,后而则是展示柜。 「真令人怀念,我老家附近原本也有一间这样的杂货店,但是最近倒了。」 「哎呀,真遗憾。」 「是啊。一直到我念高中放学时都还常常光顾呢。」 「彼方先生也喜欢吃零食【※原文为「驮菓子」,可译为「粗菓子」。与茶席上或赠礼用的高级和菓子有异,是孩童吃的便宜零食。专卖这种零食的杂货店便称为「駄菓子屋」,近似台湾的「柑仔店」。】吗?」 「嗯,还好。爷爷……祖父家常常有零食可以吃,所以觉得有点怀念。」 猫目先生贼贼地笑说: 「原来彼方先生是爷宝。」 「请、请跳过这话题好吗?」 跨过门槛,首先看见一整排贴着墙壁摆放的木架,上层放着方形铁罐,罐身贴着零食的贴纸;下层则是圆形玻璃瓶,瓶子里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及铝制小铲子,看得出是秤重贩卖的糖果。 店里的天花板吊挂着抽奖糖果【※水果味的硬糖果,上头黏着一条线,购买时以拉扯线头的方式抽逻糖果的口味。】,还有缘日时常见的面具,甚至还有贝壳陀螺与源纸牌。 「商品种类真多,除了零食还卖古早童玩呢。」 「这样小孩子才能买得开心啊。现在刚好没有客人,我们来得正好。」 也没看见店员,在里头休息吗? 猫目先生朝柜台另一头的纸门喊: 「老爷,水脉老爷,猫目回来了。」 老爷? 我正不解地偏着头,纸门轻巧地拉开了。 「真难得,你居然从大斗走进来,平时不都是从窗户跑进来吗?」 仿佛空气流动起来,杂货店那种杂乱的氛围瞬间转变为清爽的感觉。 一名身穿和服的年轻男子走出来。他穿着蓝色的紬布和服,姿态轻盈地走向我们。深蓝色的头发披在白皙得仿佛透明的颈项上。 他的嘴边漾着优雅的微笑,金色的双眸看着我们。虽然他的眼珠颜色和猫目先生一样,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眼神沉稳又温柔,好清澈的一对眼睛。 真的是很漂亮的人。 一看就知道他是猫目先生口中的房东。 「他是客人?」 声音也很温柔,说话的音量不大却很清楚,仿佛连空气都听他的指挥而流动。 「是,这位是御城彼方先生。」 「初、初次见面,你好。」 我紧张地点头行礼。 「你多礼了。我叫水脉,请多多指教。」 他对我微微一笑,我不禁看呆了。先声明,我对男人没兴趣,纯粹是被美丽的艺术品吸引住了目光。 「那、那个,这个……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把装有羊羹的纸袋递给水脉先生,双手紧张地颤抖。 「你真有心。能否请教一下里头是什么呢?」 「是米屋的羊羹,千叶的名产。」 「什么!」 水脉先生瞪大双眼。 「我 知道米屋!总店在成田吧?我以前也住在那附近喔。你听说过印旛村吗?」 「知道!我没去过,但是知道位置在印旛沼附近。」 听了我的回答,水脉先生不停点头。 「我最爱吃米屋的羊羹呢。花生口味的最中饼也很好吃。哎呀,真是太开心了!」 水脉先生紧抱着纸袋不放。没想到这位优雅的美男子竟然如此孩子气。猫目先生也微笑看着水脉先生。 「老爷最爱吃甜食了。」 「原来如此。」 没想到他会这么开心,早知道应该连花生最中饼也买来送他。 「来,快请进。」 水脉先生欣喜地拉开纸门邀我们进去。 「你来自现世?是次郎的朋友吗?」 「他不是我的朋友,是公寓的访客。」 猫目先生代替我回答。 「咦?那栋公寓吗?」 「我考上大学后开始一个人住,去房屋仲介公司找房子时,猫目先生介绍我那间房子。不过,没想到是妖怪城镇里的房子……」 水脉先生和有点狡猾的猫目先生不同,人看起来很好,让我很难开口说要解约。 他看了看我和猫目先生,像是领悟了什么般发出一声叹息。 「次郎,你说的『妙计』就是这个?正觉得奇怪你怎么穿西装,原来是为了要假扮成房屋仲介啊?」 假扮? 「对不起。仲介公司的员工太忙啦,所以我才稍微帮一下忙啊。不是有句话说,忙到连猫的手都想借用吗?」 「你说错了,这样只是抢走仲介公司的客人吧?」 水脉先生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咦?难道猫目先生不是仲介公司的员工吗?」 「抱歉,没想到你会轻易地上当。」 猫目先生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看来我完全落入猫目先生设下的陷阱,令我一瞬间差点失去意识。 「其实是我们这边有些复杂的原因,次郎才把你带来这里。我代替次郎向你道歉。」 水脉先生恭敬地对我低头道歉。 「请抬起头来。我也有错,自己应该确认清楚才对。」 「就是嘛,不是老爷的错啊,是我还有粗心的彼方先生不对。」 「你还好意思说!」 我的确没有确认清楚,但是这个罪魁祸首更没有资格谴责我。 「总而言之,租约算是无效吧?虽然你们可能有什么苦衷才骗我签约,但是我决定另外找房子住。我的心脏不够强壮,没办法住在一堆妖怪出没的地方。」 「嗯,这样也好,我也会帮彼方同学找房子。」 水脉先生很干脆地答应解约的要求。 这时,猫目先生突然插嘴说: 「恐怕没办法。我已让彼方先生吃了豆腐小僧卖的豆腐,也就是常世的食物。」 「次郎,怎么可以那么做!」 水脉先生顿时脸色大变。 「咦?怎么同事?难道吃了那种豆腐身体会发霉?」 「不是。只要吃了常世的食物,就会变成常世的居民。」 他们从刚才就一直说什么现世或常世,到底是什么意思?水脉先生大概察觉到我的困惑,继续解释: 「意思就是今后只能生活在常世,也就是另一个世界。」 这有点严重。 「这是说我已经死了吗?」 我的死因居然是「吃了一块豆腐」。虽然有句俗话说「撞豆腐自杀」,但没想到吃豆腐也能死人。 「不,你没有死。只不过你虽然活着却已经成为常世的居民。」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我是不是不能去念大学了?」 他所说的内容实在很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理解。我来东京是为了念大学,如果不能上学会很伤脑筋。我得先确认这一点。 「以结果而言,你还是可以上大学。幽落町位于现世与常世——也就是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交界处,基本上算是常世居民的住所,但这里的居民还是可以去现世。」 「也就是说可以自由来去两地?」 「是的,但是活动的据点只能在这一区。」 换句话说,从今天起我就成为常世的居民,必须住在那间房子才行。 「如、如果我想住在呃……现世呢?」 「若不住在这里的话,你的存在感会逐渐变得薄弱,最终消失。」 「消失!这是什么意思?我这辈子都得住在这片土地上吗?」 「不是一辈子,住一年就可以。」 水脉先生伸出美丽的食指。 「一年之后你就能从常世解脱,并不会永远被束缚在此地。」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关于现世与常世的说明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水脉先生这样说让我放心不少。 「我知道我的请求很无礼,但是能不能请你住那间房子住一年?」 水脉先生默默抓着我的手,柔软的手出奇冰冷。他的双眼凝视着我,眼神如此清澈,令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可、可是……」 「不管你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所以,请务必帮忙。」 「帮忙?」 「是的。」 水脉先生不肯多加解释,只是充满期待地盯着我。 「我能帮什么忙?」 「只要住在这里就可以。」 「如果这样就好的话……」 见我点头,水脉先生露出笑容。 「谢谢。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就算没事也欢迎来找我,请把我们当成一家人。」 「家人……」 「我也明白,让你遇到这种状况,还说想当你的家人是有点厚颜无耻。」 「怎、怎么会!别这么说!是我高攀才对!」 我不断摇头,水脉先生则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啊,呃……请多多指教。」 「嗯,之后就请你多多指教。」 水脉先生要我别客气,自己却对我鞠躬行礼。只是他的举动并不会让我有距离感。听他说要当我的「家人」,让我感到非常窝心。 「次郎。」 「在!」 猫目先生弯着腰回应。 「关于你这次的行动,我了解你为何这样做,但是做法不对。」 「哎呀,您生气了吗?」 「当然。所以次郎,我要罚你暂时不能吃点心。」 我还以为水脉先生要责骂猫目先生,处罚方式却好像在处罚小孩子,但是他的表情好认真。 「只有我跟彼方同学能分享米屋的羊羹,次郎只能和我共吃一份。」 这处罚也太轻了。而且这么一来,水脉先生只能吃到一半他最爱的羊羹。 「呵呵,有点伤脑筋啊。」 猫目先生恭敬地低头行礼,脸上浮现开心的笑容。 「次郎,你有没有好好反省?」 「有,当然有。我只能跟老爷一起吃一块对吗?好害怕、好害怕喔。」 这根本是装出来的害怕。虽然水脉先生紧蹙眉头,但是他生气的样子好像小孩子,完全没有魄力。这样的处罚反而让猫目先生很开心。 我感到很傻眼。 「对了……」水脉先生重新看着我说:「我们替彼方同学办个小型欢迎会吧?晚上请来寒舍用餐。」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我正烦恼不知要去哪里买晚餐吃,这下 子问题解决了。 我正想答应时,突然感觉后头有人。是客人吗? 「哇!」 一转过头,我忍不住大喊。 我看见一道黑影。那道黑影跟小孩子差不多大,就站在店门口。 「又来了。」 「次郎!」 猫目先生似乎很讨厌黑影,水脉先生则出声制止他。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个孩子是……」水脉先生不着痕迹地订正我对黑影的称呼。「死后仍徘徊在现世与两个世界分界处的人。」 「是幽灵之类的吗?」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那跟仍然活着却得生活在常世的我完全相反。 「欢迎光临。」 水脉先生蹲下来朝黑影招手,黑影便跑进店里。猫目先生贴近墙壁躲避着黑影。 「彼方先生,最好别碰到他。那是不洁之物,碰到他会生病。」 「不洁之物?」 水脉先生脸也一沉。 「他是灾祸与疾病之源。肉体消失之后的人,本来不该逗留在现世或是分界处,应该前往常世。如果没有前去常世,灵魂就会变成灾星,带给周围不好的影响。」 「这么说,那个小孩……」 「没错。我希望在他变成灾星之前,替他解决心中的烦恼。」 水脉先生抚摸着黑影的头,黑影开心地摇晃身体。黑影看来好像是个小学一年级左右的孩子。 「既然肉体已经消失,代表他已经死了吗?他是怎么死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 水脉先生摇了摇头。 「在黑影的状态下,我无法得知他的身分或者死凶。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觉得很寂寞。我想是因为他和家人分开的缘故。」 「原来如此,他一个人在这里啊。」 我好像能了解这个小孩的心情。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还是充满妖怪的城镇生活,让我非常不安。 但是水脉先生对我说,想和我当一家人时,多少消弭了些我的不安,我猜这个孩子的心情应该和我类似。 「彼方先生!」 我听见猫目先生阻止的叫声,但还是忘我地摸了黑影。 指尖一触摸到黑色人影,一股寒气便窜上背脊。 「哇!」 我赶紧跳开。摸到黑影的手像是被冻僵般,变得好冰冷。 「彼方同学……」 「对、对不起,我只是很在意这个孩子,所以忍不住摸了他。」 我赶紧向水脉先生道歉,但是他说「没关系」。 「次郎,你也看一下。」 靠在水脉先生身旁的人影开始有了其他颜色。原本全黑的身影,出现皮肤的颜色,还看得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羽绒外套。 「老爷,这是怎么问事?」 「这孩子从彼方同学那里获得了生气。应该是接收到现世的刺激,让他想起自己生前的模样。」 黑影果然是个小男孩。草绿色的外套和牛仔裤满是泥泞,脚上少一只鞋子。现在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他却戴着围巾和手套。 最奇怪的是头部,他的头扭向很奇怪的角度。稚嫩的脸庞上毫无光彩,肤色蜡黄。 「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水脉先生问,男孩表情茫然地望着水脉先生。 「他好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如果衣服上有别著名牌就好了。」 「是啊。」 水脉先生很遗憾似地说着。他跟男孩说了声「不好意思」,仔细观察男孩身上,想看看有没有线索让他找出男孩的名字。 他似乎想推论出男孩的死因,认真的侧脸跟之前为了羊羹开心大喊的模样判若两人。 「既然他穿着保暖的衣物,应该是在冬天的时候过世。死因可能是颈骨骨折所造成的脊髓损伤。」 男孩忽然吸了吸鼻子。 『肚子饿了。』 他喃喃地说,声音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一直在路上徘徊,很疲倦了吧?这里有很多食物,喜欢吃什么就拿来吃吧。」 水脉先生从瓶子里取出一根黄豆粉棒棒糖,男孩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是糖果喔。」 听到水脉先生这么说,男孩露出灿烂的笑容接下棒棒糖。 『谢谢。』 「不客气。」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你很有礼貌,真是乖孩子。」 水脉先生摸了摸男孩的头,那张歪斜的脸开心地笑了。 「要是记得自己的名字或是地址就更乖了。」 猫目先生不耐烦地说。 「可、可是,既然已经能看见他的模样,只要查一下失踪人口的资料就应该能找出他的身分。搞不好会有寻人启事,车站那边会不会贴着类似的告示呢?虽然要找出全国的失踪人口资料,有点困难就是了。」 「不。」 猫目先生听了我的提议之后摇摇头。 「只有死在东京都内的人,灵魂才会跑来幽落町。」 「是吗?那范围就大幅缩小了。」 「也没有缩小多少。因为光是东京都,每年差不多有十万人失踪;被通报的人数虽说是冰山一角,数量也不小。」 猫目先生耸了耸肩膀。 「确实不少……他看越来这么寂寞,真想早点让他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男孩似乎听到我说的话,身体颤抖起来。他拿着吃到一半的棒棒糖,四处张望。 『爸爸跟妈妈在哪里?』 「糟糕。」 猫目先生伸手捂住脸孔。 『我好痛、好冷喔,爸爸……妈妈……』 我不该那样说的,让他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对、对不起。那个……」 我想要安慰男孩,便说: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 『真的?』 听到我随口说出的说词,男孩眼神发亮地看着我。 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父母。 「真的。」 水脉先生默默拥抱男孩的身体。他仿佛要消弭折断的颈项带来的痛苦,温柔地抱着他同时替冰冷的小小身躯取暖。 「我向你保证,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或痛苦。」 『保证……』 男孩紧紧抱着水脉先生,重复了一次。 「是,我保证。」水脉先生微笑说道。 这时我注意到男孩的肩膀。 「咦?那是什么?」 男孩的肩膀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小花。 「是不是樱花?」 我一说完,水脉先生也「咦」了一声,眨了眨眼睛。 「的确是樱花没错,这是一种叫河津樱的樱花。你看,是不是比染井吉樱的颜色还要深一些?」 他说得没错,这朵花确实比现在正盛开的樱花颜色还要浓。 「奇怪的是,河津樱盛开的时节早已过去。」 「咦?是吗?」 「没错,河津樱的花季是二月上旬到三月上旬。现在则是染井吉樱盛开的季节,河津樱应该早就凋零了才对。」 这朵河津樱和男孩的苍白脸色不同,依然鲜艳美丽。粉色的花瓣美丽地绽放,虽是朵小小的花却极力展现自己的美。 「东北地区的河津樱或许还没有凋谢。」 水脉先生摇摇头,否定猫目先生的推论。 「或许那边的河津樱仍末凋谢,但是 这个孩子一定是从东京来到这里。这时候东京已经没有盛开的河津樱——啊!」 水脉先生说到这里,突然发出惊呼。 「如果是生长在山上的河津樱或许还在开花。」 「山上?有可能还在开花吗?」 「有可能。高处的气温与平地不同,而且山上的花会比较晚开。相反地,山上的枫叶则比平地的枫叶更快转红。」 我重新看向男孩。 「这么说来,这孩子是在山上过世的吗……」 「假设他是在山上过世,身上穿厚重衣物这一点也就有合理的解释。」 「东京的山区……应该是高尾山吧?」 「哈!」 听了我的推论,猫目先生嗤之以鼻。 「果真是外行人,东京附近的山区还有御岳山或阵马山,不可以小看东京。」 「对了。」 水脉先生插嘴说道。 「我看到他穿的衣服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应该是因为鞋子的关系。」 男孩脚上穿的是运动鞋。 「登山时不适合穿运动鞋,因为下山时容易摔倒。他的父母或许有整套登山装备,却没想到要替孩子添购适合的登山鞋。」 「换句话说,他的爸妈可能是像我这样的门外汉罗?」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猫目先生也赞同地说:「原来如此。」 「高尾山以初学者也能轻易挑战的健行路线闻名。没有登山经验的新手,很可能会选择这座山当成带孩子一起挑战的目标。」 「没错。尽管山下已经渐渐暖和,但是山上的气候依然寒冷,地面也还结着冰或者结着霜。当太阳升起,冰霜融解之后,会让地而变得更加湿滑。」 「所以说,这个孩子……」 「我猜他是登山时摔死的。事实上,很多人都是爬高尾山时跌落山谷而死。」 男孩讶异地看着我们对话。 「好。」 水脉先生看着猫目先生说: 「高尾山上住着一群侍奉权现【※日本神的神号之一,代表大乘佛教中的佛菩萨经由化身方式以日本神的形态出现。】的天狗。次郎,请你联络他们,请他们帮忙以河津樱盛开之处为中心,找寻这孩子的尸体。另外,现世里应该也有人发出寻人启事,就从那边着手找出联络方式。」 「遵命,请交给小的。」 猫目先生点点头,水脉先生摸了摸男孩之后站起来。 「就这样,次郎负责联络跟看店,我必须亲自送这孩了过去那边。」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不安地询问,水脉先生温柔地回答: 「彼方同学在家里等就好,我一定会把这孩子送回他父母身边。」 「可,可是我也想参与,即使只让我待到发现他的尸体也没关系。看见他寂寞的表情,让我好难过。而且,寻找时多一点人手不是更容易找到吗……?」 「这……」水脉先生有些犹豫。 「你应该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别跟去了吧。」 正打算要钻进店后头的猫目先生这么劝我。我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可是听到他这么说难免有些受伤。 「天狗更了解高尾山的地形,我相信天狗并不需要猫或者是彼方先生的帮忙。」 「不。」 水脉先生摇了摇头。 「没关系,彼方同学,你跟我一起去吧。」 「老爷?」 「可、可以去吗?」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地点头。 「心意最最要,能对这孩子遭受的痛苦感同身受而想要帮忙的心意很好。」 「其实……也没有那么伟大啦……」 「彼方同学,你要对自己的助人之心感到骄傲喔。我认为这次的行动,很需要你这一份心意。」 水脉先生搂着男孩的肩膀走出店外。 「走吧,我们必须趁太阳下山之前赶快去找。次郎,麻烦你看店。」 「好啦,遵命。」 猫目先生很明显在闹脾气。 我朝猫目先生低头行礼,随即跟随水脉先生离开。 走出店外,我才注意到幽落町的天空颜色晦暗。乌云密布,让人无法借由天色判断出时间。 商店街里还是有许多妖怪。有一家招牌上的名字是「八百商店」,但搞不清是卖蔬果还是卖其他东西的店【※日文中的蔬果店被称为「八百屋」。】。店里有一只穿着围裙以后脚站立的狸猫,正和站在旁边的豆腐小僧开心地聊天。 「啊,是水脉大人。」狸猫说道。 「你好,八百先生,生意好不好?」 「还过得去,嘿嘿。」 被称为八百先生的狸猫笑逐颜开,豆腐小僧也结结巴巴地问:「您要出去啊?」 「是,我要去一趟高尾山。我会买天狗烧回来给大家。」 「好棒!」 豆腐小僧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些许血色。 另一方面,男孩幽灵则紧紧抱着水脉先生的腰不放。 『妖怪。』 他指着八百先生说。用围裙遮掩住肥硕肚子的八百先生眨了眨眼睛回道: 「咦?嘿、嘿、嘿,竟然怕妖怪啊?吼吼!哇!」 八百先生高举双手、毛发直竖,故意想吓唬男孩。他虽然不是想吃掉男孩,但动作也算魄力十足,让男孩吓得躲到水脉先生背后。 「不可以这么幼稚。」 水脉先生怒瞪了八百先生一眼,出言斥责他。 「呵呵,抱歉。我家也有年龄相仿的小孩,忍不住就想扮怪兽跟他玩一下。」 「这样啊。你孩子跟太太好吗?」 「很好,托您的福,还是老样子。」 「太好了。」 水脉先生稍后又聊了几句,便向八百先生告别。他们之间对话的模样,跟人类闲聊的样子没两样。 一路上,商店街的妖怪们接连不断地向水脉先生打招呼:「请问您要出门吗?」「请慢走。」「路上小心。」等等,听起来比较像是跟上司问好般恭敬,而不像是对一名杂货店老板会有的态度。 水脉先生经营杂货店,也是房东,不过或许他在这一区的地位比这两种身分更崇高。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商店街的出口。 「要先去池袋车站吗?」 「不搭电车,我们走路过去。」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水脉先生说的高尾山和我认识的那座高尾山不同?就跟有乐町还有幽落町的差异一样吗?」 「不是。这座高尾山就是彼方同学和大家都熟知的那座山,也是权现大人的家。」 水脉先生拉着男孩的手,穿过出口的那座拱门型招牌,我也跟着进去。 一走过去,空气突然改变。没有人的气息,鼻腔中充满绿草的香气。 「咦?怎么会这样?」 眼前并不是池袋的街景。虽然地面还是柏油路,道路两旁却是绿油油的树木。 凉爽的清风吹拂,旁边有一栋小木屋风格的建筑物,上头写着「高尾山车站」。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高尾山的缆车车站。」 水脉先生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但是幽落町不是在池袋吗?」 「不是,幽落町位于东京都的狭间区,可以通往东京的任何一个角落。」 「哇,这么方便。」 「确贷方便。所以我们可以瞬间来 到山上。」 我站在缆车车站旁,俯瞰山下的样子。 「哇……」 忍不住赞叹起来。 被夕阳染红的街道看起来好遥远。常有人形容远方的景色宛如缩尺模型,但是我认为这种形容不够正确,更像是看见了异世界一样的心情。 男孩也四处张望。 『我知道这里,我是从那边走上来的。」 他指着缆车旁的路,水脉先生眨了眨眼睛。 「原来你是从登山步道走上来的,很辛苦吧?」 『不辛苦。』 男孩抬头挺胸,似乎不觉得爬山很辛苦。水脉先生见了笑着说:「好厉害啊。」 水脉先生和男孩一起走向车站的商店。 「这里的天狗烧很好吃,我买给你吃看看。喜欢豆沙馅吗?」 『喜欢!』男孩活力十足地回答。 「顺便也买给次郎他们。彼方同学也要吃吧?」 「啊,好的,谢谢!」 所谓的天狗烧似乎是现做的甜点。做法类似鲷鱼烧,先把面糊倒入天狗造型的模子里烤。面糊烘烤后飘出的香味让人不由得饥肠辘辘。 「这个给你,请用。」 我接过刚刚烤好的天狗烧。烤好的点心是一张天狗的脸,嘴巴是鸟嘴的形状。一口咬下,吃到加了芝麻的豆沙馅,口感弹牙。 男孩也朝天狗的头咬一大口,津津有味地吃着。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 水脉先生不吃吗?这个天狗烧绝对是爱吃甜食的人难以抗拒的美味。 就在这时候,从天空传来「水脉大人!」的呼唤声。 随着翅膀拍动的声音,一群有着乌鸦脸孔的修验者翩然降临【※修验道是日本自古以来的山岳信仰委外来的佛教等影响成立的宗教。修验道的实践者成为修验者或山伏。】。他们的长相跟我们正在吃的天狗烧一模一样,导致刚刚才吞下的天狗烧差点哽在我的喉咙,眼前状况真是尴尬。 水脉先生则露出温和的笑容迎接他们。 「乌鸦天狗,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很好,托您的福。我们的同伴正在河津樱花下方寻找。」 「麻烦了。」 水脉先生恭敬地行礼。 「别客气。水脉大人开口,我们怎能不帮忙?河津樱生长的区域也有限,长在这附近的,就只有几株种植住山脚下的那棵树的孩子或孙子。」 「幸好不会太麻烦。寻人启事查得如何?」 「一个早期前,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男性通报了失踪人口。失踪者的特征吻合,应该就是这孩子没错。」 水脉先生跟乌鸦天狗说话的时候,我扪剩下的天狗烧都塞进嘴里。男孩不知是模仿我的动作,或者是出于和我同样的心情,也跟着把天狗烧塞进嘴巴。 「希望能在日落之前找到。鼻高天狗就算了,我们几个到了晚上眼睛就看不清楚。」 乌鸦天狗一脸严肃。现在已经是傍晚,距离日落没剩多少时间。 『他们在找东西吗?』 男孩问我,他大概不知道我们在找的东西便是他的尸体吧,他似乎仍未察觉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是啊,在找东西喔。如果他们找到了,你就能见到爸爸跟妈妈。」 『嗯!』 男孩点了点头,但是因为他的脖子已经折断,点头的动作有些不太顺畅。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惊人的低呜声响彻天空,我曾经在古装剧里听过这个声音,那是号角的声响。 「好像已经找到了。水脉大人,这边请。」 乌鸦天狗拍动漆黑的翅膀,水脉先生拉着男孩的手,我也跟过去。 我们穿过巨大的杉木林,踏上未铺柏油的路径。满是泥泞的路面不太好走,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穿着皮鞋来这里。 「喂!在这边!」 我听见其他乌鸦天狗的声音,好像是从道路外侧的斜坡下传来。长长的野草长满整个坡面,看不清地面的状况。坡度颇为陡斜,得鼓足勇气才敢走过去。 「水脉先生,我还是……」 我正想提议自己要在这边等的时候,有人一把抱住我。 「咦?哇啊!」 抱我的人是乌鸦天狗。 「谢、谢谢。」 「您是水脉大人带来的贵宾,可不能让您摔下去。」 另一方面,水脉先生则是背着男孩走下斜坡。穿着草鞋的他走在斜坡上却看不出步履艰难,山坡上长了些矮木丛,但水脉先生也顺利地通过。不如说,那些矮木丛似乎都让路给水脉先生通行。 没多久,眼前出现一棵可爱的粉红色樱花树,正是河津樱。 在黄昏的天空下,河津樱在其他树木的环绕之中,静静地盛开。好几个有着黑色羽翼的乌鸦天狗站在树下。 「水脉大人!从衣物判断,应该就是这具尸体。」 乌鸦天狗的脚边有一件满是尘土的绿色羽绒外套。 「哇……」 尸体已腐烂了好一阵子,从外套的袖口露出骨头。 我不习惯看见尸体,默默地退后并别过头。 但是男孩却直直盯着尸体,还指着尸体喊: 『跟我一样的衣服!』 「没错,的确是一样的衣服。」 水脉先生抱着男孩的肩膀说道。 『大哥哥,你们在找的就是这个小孩吗?』 男孩天真地问,不知道那具尸体就是自己。 站在我身旁的水脉先生点头说「是啊」。 「就是他。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回家了。」 『耶!晚餐我想吃汉堡排!』 男孩高举双手。 太阳渐渐没入西边的大地。 在夕阳中高举着的双手渐渐消失。 「水脉先生,那个孩子……」 「他应该能回到父母身边,放心吧。」 太阳下山之后开始起风,樱花的花瓣在空中飞舞,男孩的身影已完全消失。 「他真的死了。」 「不。他只是再度昏睡而已。」 水脉先生凝视着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 他的侧脸露出放心与慈祥的表情,却仿佛隐含着忧伤。那股忧郁的气质更突显出水脉先生的美,感觉不像是现世的人。 「好了。」 水脉先生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接下来还得通知他的父母才行。一定要让这孩子回到父母身边。」 我点点头。 没错,并不是找到尸体就告一段落。 「水脉先生好厉害,我根本不知道那朵樱花是河津樱。」 多亏水脉先生的推理,我们才能找出男孩遗体的所在地。尽管他说是为了解决男孩的烦恼才帮忙,但我想他应该一直是如此乐于助人。 水脉先生有些尴尬地微笑。 「以前我只要看到对方,就可以了解很多事。然而,现在的我已经失去那样的能力,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处理。」 「以前?」 我反问,但是水脉先生不肯再多说。 高尾山上的风依然寒冷,被吹落的樱花仿佛正要飘过我们眼前,转瞬间却又往灯火渐明的山下人家飘去。 水脉先生说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给他们,于是我独自一人回到幽落町的住所。一见到绿色的榻榻米,我立刻仰身躺了上去。 全身酸痛,该不会是接触不洁之物的影响吧? 「水脉先生真强,一直摸那个孩子也没事。他是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啊?」 我盯着天花板的木纹喃喃自语。 几个小时后,他们要我过去水无月堂,说是欢迎会已经准备完毕。 踏进店里的和室,里头放着矮桌,桌上有红豆饭和菜肴,天狗烧也放在一旁。 「那个孩子顺利地走了。」 水脉先生平静地说。 「我们根据寻人启事上的联络方式,告知他的父母,孩子的遗体已经找到了,他们便立刻赶过来。」 「这样啊。他终于可以回到爸妈的身边了。」 「嗯。」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他的笑容温柔而慈悲,却仿佛隐藏着忧愁。既然已经完成男孩的愿望,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水脉先生,你——」 「什么事?」 「没、没什么!」 「何必这么客气。」 水脉先生掩着嘴唇呵呵笑着,我也被他的笑容感染,忍不住笑出来。 「来啊,彼方先生,快吃吧。今大老爷亲自下厨,一定要吃光光。」 猫目先生端着托盘从里头走出来。他端给我和水脉先生的茶冒着热气,他自己的茶却没有。 「咦?只有猫目先生喝冷茶吗?」 「次郎怕烫。」 「我就爱喝冷茶,别管我。」 猫目先生才一就座,便闹脾气似地喝起冷冷的茶。 「怎么这么没规矩?大家还没一起干杯就自己喝了。」 「是、是,抱歉。干杯!」 猫目先生完全没有诚意要跟人家一起干杯,好像还在生气。水脉先生见了便说「真是随便」。 「真不好意思,我们家的次郎很没礼貌。我们来干杯,庆祝彼方同学入住。」 水脉先生和不情不愿的猫目先生不同,很热情地替我庆祝。 「对了,这红豆饭里的红豆是洗豆妖替我们仔细洗过的。等一下也顺便去向洗豆妖打声招呼吧。」 「洗豆妖也是妖怪的一种吧?我好像曾经在书里见过。」 「没想到你知道这种妖怪,彼方同学懂得真不少。」 「也没有那么了解,只是我爷爷有这一类的书。」 「原来如此。」 猫目先生开口说道。 「难怪你要搬进妖怪城镇还能这么冷静,我还以为你会哭哭啼啼地抱怨呢。」 「抱歉啊,让你失望了。」我嘟起嘴说。 「没什么好失望的啦。如果我想看你哭,大可以想其他办法弄哭你。」 还真是缺德。 「别闹了。」 水脉先生责备猫目先生。 「彼方同学,可以聊一聊你爷爷的事吗?我很想知道这一方面的事。你跟爷爷似乎感情很好?」 「嗯……不过我对爷爷也只剩下零星的记忆,因为他在我小时候便过世了。」 「哎呀,真抱歉。」 水脉先生掩住嘴道歉。 「别介意。」我摇了摇头说:「爷爷很喜欢神明与妖怪的故事,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都会说故事给我听。虽然当中有很多恐怖的故事,但我很喜欢听爷爷讲故事。」 「呵呵,真令人羡慕。我也很喜欢听故事。」 「如果我还记得的话,就可以讲给你听了。」我苦笑着说。 「如果你想起来了,再告诉我吧。」 「好。」 我点点头,将视线移至桌上的餐点。 「每道菜看起来都好好吃,光看就眼花撩乱。」 「哪里,都是些简单的菜色,希望能合你的口味。」 「一定合的,我很肯定!」 说完,我拿起红豆饭。 「啊,我一直吃常世的食物,会不会永远不能返回现世生活啊?」 「会。」 「真的吗?」 「不过你放心,水无月堂贩卖的东西部是现世的食物。洗豆妖洗的红豆还有红豆饭的米,也是从现世拿来的食材。」 「是、是喔。所以如果是猫目先生拿来的食物就得注意,而水脉先生准备的餐点可以放心地吃。」 猫目先生在一旁默默听着,眉毛倏地挑动一下。 「彼方先生,我下次会在餐桌上偷放一块吃了身体会发霉的豆腐喔。」 「不要再用生化武器攻击我了!」 我惨叫一声,水脉先生则是微笑地看着我们两人对话。 住在这里的水脉先生跟猫目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充满我的心中。 但现在我只想待在新朋友身边,享受这有如茶杯冒出的热气般温暖的氛围。 第二章 无法合而为一 我看到部落格介绍了一家新开的咖啡厅而去一探究竟,但是到了那里才发现店门口不但停着警车,还有大批民众围观。这种情况在东京应该箅是司空见惯吧? 新宿素有「魔界都市」之称,警视厅的员医几乎二十四小时都会在这一区出没。我之所以来到新宿是为了看电影,顺便买书,并且想在买完书后找一家咖啡厅坐下看书。 难得来到魔境,要是去大型连锁咖啡厅喝咖啡未免无趣,于是我上网寻找看起来气氛不错的咖啡厅。 结果就是这样。 通往咖啡厅的路上拉起印有「keep out」字样的塑胶材质封锁线,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在此聚集逗留。 「听说找到了尸体耶。」 惊悚的词汇让我忍不住颤抖。 「好像是殉情自杀,还留下了遗书。」 「这年代居然还有人会殉情自杀,真是少见。」 口吻听起来真是冷漠,聚集在这里的不都是这家店的左邻右舍吗? 这一带是住宅区,离热闹的地区有些距离,不人像新宿的感觉,平时路上也只有住在这附近的人们往来。 咖啡厅本身也兼住家,店里的空间并不宽敞。部落格上的评论这么写:「这家店很小,却有一种仿佛坐在自己家里的气氛。」 「真可惜,正觉得这家店远离闹区,适合看书。」 我叹一口气,抱着郁闷的心情踏上归途。 早晨的阳光好刺眼,从窗帘缝隙洒落的阳光叫醒我。 正觉得胸口怎么有点闷,才发现是刚买来的书压在胸口的缘故。我躺在被窝里看书,一不小心就这样睡着了。 梳洗完毕、吃完早餐之后,我打开大门准备上学。 眼前是高挂着灿烂太阳的晴朗天空——不,外头的天空灰蒙蒙地乌云密布。 「咦、咦?」 「彼方先生,怎么了?为什么好像被阴摩罗鬼【※妖怪的一种,传说心有怨念的死者未受到好好祭拜便会化为阴摩罗鬼。】的竹枪打到的表情?」 头顶上传来猫目先生的声音,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比喻。声音是从屋顶传来的。 猫目先生帅气地穿着西装外套却睡在屋顶。这是什么情形? 「猫目先生,你怎么在那里?」 「没什么啦。我出来散步,本来想偷看你睡觉的样子,没想到自己却睡着了,春天这个季节实在危险,让人不停想打呵欠。」 话刚说完,猫目先生便发出「呼啊~」的声音打着呵欠。 「睡在屋顶不是很危险吗?」 「我没有笨到会从屋顶掉下去。话说回来,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本来以为今天是晴天,出来一看却发觉竟然是阴天罢了。」 「哎呀,你得节哀,到缘日结束之前都会是这种感觉。」 还以为猫目先生要掉下来了,但是他轻巧地转身,划出美丽的弧线在我面前落地,灵活的身手简直跟体操选手一样。 「到缘日结束之前吗?」 「没错。那些乌云可不是一般的乌云,都是来到幽落町的不洁之物。这里原本就是那些东西的通道,所以不干净的东西容易聚集在此,必须要在缘日举行祭祀加以净化。」 「喔……」 我来到幽落町之后,见到的天空一直都是这样灰蒙蒙的,过了缘日之后,真的能变成水蓝色的天空吗? 「那为什么还有阳光?我是被太阳晒醒的耶。」 「你睡昏头了吧?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这么傻。」 「你怎么这么说。再继续取笑千叶县民,我们会拿花生丢你喔。」 「哇,好害怕。」 猫目先生笑嘻嘻地回应,我们一起走下会发出怪声的楼梯。一走到公寓外头,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因为我看见了早晨那阵阳光的真面目。 原来是火球。有一团火球在公寓走廊的天花板底下晃来晃去。 「猫、猫、猫目先生。」 我抓着猫目先生的火服,他皱着眉露出明显厌恶的表情说: 「哇……那是人类的灵魂,好像叫做『遗念火』,真恶心。」 「人类的灵魂?跟幽灵很像的东西吗?」 「嗯。把它想成是火球版的幽灵就对了。」 猫目先生捡起一块石头,瞄准遗念火扔过去。 「滚!去别的地方!」 石头「叩」一声砸在走廊的栏杆上,遗念火因为惊吓而停顿动作一会儿后,瞬间便不知去向。 「看样子这玩意儿前天就跑来了。」 猫目先生看着遗念火消失的方向说。 「拿石头扔它没问题吗……」 「要是不赶它走,它会一直在那边。」 猫目先生若无其事地回答。 「话说回来,它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晃动的方式很奇怪。该不会是想带彼方先生走吧?」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啦!」 「开玩笑的。不过,它似乎在走廊待了很久,那股臭味还没散去。」 「幽灵会发出臭味?」 「有啊。不洁之物很臭。像刚才的遗念火,只要仔细闻就可以闻得到,像是饭团坏掉的臭味。」 「我又没闻过坏掉的饭团!」 我对天发誓,打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没有让任何一个饭团放到坏掉过。 我和猫目先生再度迈开脚步。 要离开幽落町一定要经过商店街,然后从拱门下方穿过。这样才能从幽落町到达想去的目的地。 商店街的店家铁门紧闭。即便是妖怪开的店,早上也没营业。不,不如说因为是妖怪开的店,早上才没营业吧。 「说到幽灵,昨天发生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什么事?」 「我本来想去新宿的某家咖啡厅喝咖啡,没想到有警车停在门口,咖啡厅还被警方封锁起来。听说是因为店里发生了殉情自杀案件。可能之后也没办法去那里喝咖啡吧?」 「喔,那还真惨。不过,发生过殉情自杀事件的咖啡厅,说那个一点,就算重新开张恐怕也——」 说到这里,身边的猫目先生忽然闭嘴。但就算他没说完,我也猜得到他想说什么。 「是啊,就算重新开业,坐在里头喝咖啡也不会觉得好喝吧。」 我苦笑着继续前进,再走几步就到达出口的拱门。 「彼方先生,等一等。」 「怎么了吗?」 我转头看猫目先生,但脚步来不及停下,一穿过拱门,周遭的空气倏地产生变化。 「哎呀,糟糕。」 猫目先生单手捂住脸孔。只见走出拱门之后,眼前的场景并非大学附近,而是某条安静的住宅区小路。 「是新宿的那家……咖啡厅……」 昨天去的那家咖啡厅矗立在我们眼前。 「走过商店街出口时心里想什么,就会去到那个地方啊。」 「对、对不起。」 「我也不好,没事多问什么。之后要多注意才行。何况彼方先乍看起来像是杂念颇多的人。」 猫目先生还是一样,硬要说一句很多余的评语。 「我要寻找能回去幽落町的分界,彼方先生可以搭电车去大学上课吧?」 「我想省一些交通费,也先回幽落町好了,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请便。」 猫目先生转身就走,我也跟上前去,不过这时忽然看见一个东西。 「等一等。」 我抓着猫目先生的外套袖子,猫目 先生不耐烦地转头问:「又怎么了?」 「那边好像有人。」 有道恍惚地看着咖啡厅里头的人影。猫目先生发出「呿」的声音。 我隐约闻到一股臭气。 人影像是个年轻的男人,但是他站立的地方有点昏暗不明。他的眼神空洞,视线也没有聚焦,最奇怪的是整张脸全是黑的。 没有错,他不是活人。 「这就是坏掉的饭团臭味?」 「彼方先生,你没事乱看这些东西干嘛啊。」 猫目先生脸颊抖动,手肘一转,甩开我的手腕。痛死我了。 「没想到在幽藩町以外的地方也看得到幽灵。」 「你已经变成常世的居民,当然看得见。何况你上次不也跟着那个孩子的灵魂一起去了高尾山?」 说得也是。 「好,我们快走吧,若被那家伙发现就麻烦了。一旦他发现我们看得见他,便会缠上我们,要我们帮忙。」 「帮忙?」 「会变成幽灵,表示那个人还有未充成的心愿。死在高尾山的小鬼就是个例子。」 那个被留在山上的男孩是想和父母团聚。那么,现在站在咖啡厅前的人影,心中一定也有放不下的思念。假设真是如此,就这样放着不管真的好吗? ——感到迷惘时更该采取行动。若一味逃避,就没机会了解你应当知道的唯一真相。 我原本打算转身离开,但爷爷说过的话却浮现在脑海里。 「那个……如果他真的有困难,我们能不能伸出援手?」 我话刚说完,猫目先生便发出「噗」的声音。 「你、你在胡说什么啊!」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满可怜的。而且,就像上次水脉先生帮那名小男孩一样,也许我们替幽灵完成心愿,他就能成佛了啊。」 一提到水脉先生,猫目先生便冷笑一声。 「老爷跟你根本是天差地别,就好像pierre hermé paris跟只卖五圆的巧克力之间的差距一样遥远。」 那个pierre是谁啊?既然是跟五圆巧克力比较,应该也是某一种巧克力的品牌吧? 可惜除了godiva,我不认识其他高级巧克力。 「话说回来,水脉老爷店里卖的五圆巧克力,绝对不是jean-paul hévin或者pierre hermé paris可以相比!」 「虽然听不太懂,但是能感受到猫目先生的坚定意志。」我点了点头。 「没错,随便和死者扯上关系不太好,从死者那边接收到不洁之物会生病的。更何况,你不知道对方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我正想反驳,但是被猫目先生的叹息打断。 「万一他要求你让出自己的身体,让身体已经腐烂的他使用,你也会答应吗?」 「这、这个……」 「若你无法答应他的要求,他可能会跟着你一辈子。我想你也不愿意吧?不论渠道哪里,那股腐臭的气味都如影随形。」 他说得有道理,我正想点头表示赞同时—— 『呜……』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混浊的空气与异臭扑鼻而来。 男人似乎来到我背后,他察觉到我跟猫目先生了。 「猫目先生——」 「嘘!」 猫目先生看着前方,食指抵着嘴唇。 「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彼方先生看得见这个男人的幽灵。」 「咦?」 猫目先生冷淡的态度让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就是这样,毫无关联的我要先走啦!」 下一秒,猫目先生纵身一跃,体态轻盈地跳上路旁的围墙。 「咦咦咦咦咦!」 想不到猫目先生竟然从立体的道路溜走。 「之后就交给你处理。要是敢把他带回幽落町,我就对你不客气。」 「那我该怎么处理啊!」 「别同情他,他会一直跟着你。你最好狠下心离开。」 站在围墙上的猫目先生快步离开,忍者般的灵活身手让我看得目睹口呆。 『呜……』 不,我现在没时间目瞪口呆。 呻吟声更接近了,我只有一个选择。 「请你去别的地方!」 大喊的同时,我拔腿就跑, 快溜,总之先逃跑再说。 我在狭窄的小路上奔跑,找寻能带我回幽落町的交界处。听说找十字路口比较好,但不能是太宽的马路,最好找那些能通往小巷子的小路。 我往住宅区里狂奔,只要看到小路就弯进去找。我跑过道路的反射镜旁、跑过老旧的公寓、穿越私人道路,却依然回不了幽落町,因为我找的道路都太宽了。 正常我改变主意,打算冲进新宿车站躲进人群里时,突然听见猫咪的叫声。 旁边的围墙上有一只毛色亮丽的黑猫,摇晃着长长的尾巴看着我。 黑猫好像和我四目相接,但随即以流畅的动作跳到地面,「喵」了一声之后钻入围墙与围墙之间。 是不是要我跟它走的意思? 围墙间的小路好窄,身为人类的我不侧着身体便无法通过。 一走进去,身上就黏了不少蜘蛛丝,脚上也沾满尘埃,但是我无暇顾及这些,因为那股腐臭又更逼近了。 没多久,我终于穿出围墙之间的夹缝,眼前出现「欢迎来到幽落町」的招牌。 「到了!」 我赶紧走过那道拱门,熟悉的商店街就在前方。 刺鼻的恶臭已经消失,看来我成功地甩掉他了。虽然很同情那个男人,但是我也无能为力。 刚才的那只黑猫优雅地坐在地上。 「托你的福我才能安全逃离,谢谢!」 为了对上黑猫的视线,我趴在地上说道。靠近一看才发现这只黑猫的眼睛是金色,长得很漂亮,甚至觉得它很有灵性。 「你住在这里吗?」 它的毛色非常光洁亮丽,不像是流浪猫,应该是有人饲养的家猫。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它的头。 这时,一阵潮湿的风掠过我的脸颊。 『呜呜……』 背后传来呻吟声。我的身体忍不住僵硬越来,腐臭的气味包围全身。 他还在,那个男人就在我背后。 回到幽落町的时候,我又不小心同情起那个男性幽灵,这让他追踪到我的行踪,跟着我来到幽落町。 这时,黑猫施展华丽的猫拳揍了我一拳。 「好痛!」 我按着被打到的鼻梁,黑猫却对我冷哼一声后转身离去。 「等、等一下!」我伸出的手扑了个空。 幽落町的入口处只剩下我和那个男性幽灵。 路上没有人,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大家都躲在角落窥视。 妖怪们讨厌不洁之物。豆腐小僧和八百先生都恐惧着男性幽灵,躲得远远的。 我必须想想办法。 「有、有什么事吗?我该怎么办才好?」 我惶恐地询问,但是回答我的只有那声『呜……』的叫声。 「看样子只能找水脉先生帮忙了。」 虽然把问题丢给水脉先生有点过意下去,但是为了解决问题也管不了这么多。我一迈开脚步,男性幽灵也摇摇晃晃地跟过来。我朝着水无月堂走去。 「水脉先生!」 我站在水无月掌前呼唤店主的名字,却没有回应。难道他不在店里? 「水、水脉先生?」 「来了。」 我不好意思地再次喊着,这时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通往和室的纸门随之开启。 穿着紬布和服的美人现身,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有一种从堆满垃圾的房子来到凉爽森林的感觉。 「欢迎光临,彼方同学。刚才失礼了,我头有点昏,没有办法立刻回应。有人送了『舟和』的地瓜羊羹给我,你要不要一起享用?」 水脉先生笑容可掬地招呼我,他的眼睛还有点湿润,看样子刚才可能在睡觉。在他休息的时候请他处理麻烦的事件,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很乐意一起享用,不过在吃羊羹之前,有事情想跟水脉先生商量一下。」 「商量?没问题,请说。」 水脉先生很干脆地答应。 「其实是跟这个人有关。」 我让他看看背后的幽灵,水脉先生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咦?原来是『客人』啊。」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可是只有水脉先生能帮我。」 「别这么说,你做得很好。」 温柔的微笑消除我的罪恶感。 水脉先生和善地看着男人,但是男人只以『呜……』的叫声回应。 「原来如此,他似乎是因为过分哀伤而失去记忆。我们先让他恢复记忆吧。」 「要不要我摸一下他的身体?」 「不用。你摸他等于是输送生气给他,对你是一种负担,最好别经常这么做。」 水脉先生走到摆放玩具的地方,拿出和溜溜球及剑玉【※日本童玩的一种,造型像木槌,并以绳子绑着木球。】放在一起的黑色箱子。 「那是什么?」 「幻灯机。为了避免上次的事件再发生,前天才买来的机器。本来是用来播放胶卷影像,不过今天拿来播放他的记忆。」 水脉先生默默地递出幻灯机,眼神空洞的男人便自然而然地接过机器。 打开幻灯机的开关之后,灯光打在白色的墙面上,功能跟投影机差不多。 黑暗中出现模糊的影像。地点是新宿那家咖啡厅,但是跟我见到的光景不同,店里灯火通明,只是没有客人。 接着来了一个女人。她留着长发,是一位打扮朴素的美女。 『美、美奈子……』 女人的影像摇晃着,不,是拿着幻灯机的男人颤抖造成的结果。他双眼回睁,斗大的泪珠不停滑落。 「他似乎是想起来了。」 水脉先生拿出手帕,仔细替男人擦去泪水。 男人的眼神恢复光彩,不知何时脸上的黑影与奇怪的腐臭味也淡化不少。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加藤,加藤雄司。』 男性幽灵——加藤先生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的年纪比我大一些,留着清爽的短发『我应该是跟美奈子一起死了才对。』 「美奈子是幻灯机播放出的那个女人吗?」 『是。』 加藤先生回答之后,开始娓娓道来。 加藤先生与美奈子小姐是一对情侣,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 他们的梦想是在东京开一家咖啡厅,为了达成梦想而努力存钱。 然后,他们很幸运地以低价租到位于新宿的店面。 存款不足的部分以借款的方式补足,梦想已久的「东京咖啡厅」就这么开幕了。 『但光是营运就已经忙不过来,完全没有余力想办法跟周围的店家抢客人。』 加藤先生痛苦地说着。 从外县市来到东京的两人根本不熟悉当地环境。 咖啡厅的生意清淡,没有客人上门,没多久就经营不下去。他们想办法借钱苦撑,生意还是没有起色。但是他们不肯放弃咖啡厅,一心追寻梦想,结果却让两人负债累累。 『没有办法还钱,梦想也破灭了,我和美奈子决定一起服氰酸钾自杀。既然无法在现实世界生存下去,至少死后要在一起。』 我静静地聆听。 「你一定很辛苦吧。」 水脉先生温柔地说,加藤先生点了点头。 『可是……』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却发生了问题是吗?」 『没错……到处都找不到。』 加藤先生伸出手,还以为他想抓水脉先生的和服,但他只是泪汪汪地看着水脉先生。 『我到处都找不到美奈子。我们一起自杀,约定好死后也要在一起啊!』 「只剩下你一人到处徘徊?」 『是啊。美奈子究竟去了哪里?她生来就体弱,经常生病。我一定要陪在她身边才行!我想要在她感到痛苦寂寞的时候握着她的手!』 加藤先生好激动,宛如暴风般倏地站起身。 『不知道是否只有美奈子没办法到死后的世界,或者我得去别的地方找她。我想见美奈子!现在立刻让我见她!』 乌黑混浊的空气席卷而来,加藤先生心中的困惑、焦虑与哀伤同时爆发。 站在附近的我全身不舒服,好想要逃离这里。 只有水脉先生还维持冷静。 「没问题。」 如清流般清澈的嗓音安抚了陷入混乱情绪的加藤先生。 「就让我来解决你的烦恼。」 水脉先生默默碰触加藤先生的手。 『你真的……要帮我?我可以见到美奈子?』 「那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是、是啊。可是……』 他忽然慌张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眼神无法对焦。 『我必须快点回去。我不能待在这里。不行。』 「你要回去哪里?」 『咖啡厅啊。我的店。我必须要待在店里才行。』 他用指甲抠着自己的指尖,手指的表皮纷纷掉落在地上。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们先去你的店。」 水脉先生依然很冷静。 「雄司先生,请带路。」 『好、好。』 加藤先生不断点头,水脉先生整理了衣襟之后转头看着我。 「结果就是这样。彼方同学,我现在要去雄司先生家里一趟,如果你见到次郎,能不能替我转达留言?」 「咦?好……」 「你这次立了大功。因为你将需要帮忙的雄司先生带来找我。」 我无法直视而带微笑的水脉先生。 其实根本不是那样,我只是害怕被幽灵缠上所以逃跑,还无视猫目先生的建议而不小心把幽灵带来幽落町,最后逼不得已才找水脉先生帮忙。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办法说出真相。我猜水脉先生应该知道真相,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一想到这里,我更加沮丧了。 「水、水脉先生。」 「怎么了?」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很惶恐地发问之后,忐忑地等待水脉先生的回应。 「当然可以,一起来吧。」 水脉先生没有拒绝我,一丝不悦的神情也没有,始终保持微笑。 我们从幽落町的出口再次移动到咖啡厅。新宿的天空跟幽落町一样灰蒙蒙的。 「咦?」我忍不住惊呼。 咖啡厅前停着一辆巡逻警车,有两个人从店里走出来。其中一人的年纪大约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穿着风衣:另一人则是大约三十岁,穿着西装的高瘦男子。他们在咖啡厅周围来回踱步,让人很难靠近。 但是水脉先生却直接朝他们走过去。 「辛苦了,请问你们是警察吗?」 水脉先生礼貌地行礼,年纪较长的男性抬头挺胸地回答「是」。 「有什么事吗?」 年长的刑警自称是东原,他从内侧口袋拿出纵开式的警察识别证让我们看,态度有些高傲。水脉先生点了点头说: 「是这样的,我们有点事情必须进去里面,如果需要警方的许可,想请两位答应让我们进去。」 「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东原刑警低声一笑,随即又瞪大眼睛大喊「不行」。 「怎么可以让闲杂人等跑进杀人命案现场?」 「杀人命案?」 『乱讲!』 我和加藤先生同时大喊,但是东原刑医听不见加藤先生的声音。 「咖啡厅的事件不是殉情吗?是不是之后又发生别的案子?」 我一发问,刑警便伸出手指着我。他的食指又肥又粗糙。 「不是其他案子,发生在这家咖啡厅的是伪装成殉情自杀的杀人事件,秋山!」 「在!」 站在东原刑警身边的年轻男子挺直背脊向他敬礼。 「遗体在昨天发现。因为他们的信箱里堆满邮件,于是邻居联络了警方。没想到一调查之下,竟然发现一男一女的腐烂尸体!」 名叫秋山的年轻刑警单手拿着记事本朗读,说话的方式像在演戏一样。 「然后呢?」水脉先生沉稳地催促他说下去。 「房间里留有一封遗书,内容写道:『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决定喝氰酸钾自杀。给大家添麻烦了。』唉,又是一对死于非命的情侣——通常会这样想对不对?对不对?」 秋山刑医突然逼问我。震慑于他的气势,我不禁点头表示同意。 「但是!错了!哪里错了呢?就是尸体的状态有问题!」 「请问尸体的状态有什么问题?」 听到水脉先生的疑问,秋山刑警露出期待已久的表情继续说,语气充满热情。 「女性死者的尸体已经腐烂一阵子,但是男性死者的尸体才刚刚开始腐烂而已!」 我诧异地瞪大双眼。东原刑警至今一直默默听着报告,此时满脸得意地宣布: 「这样你们懂了吗?说什么殉情自杀完全是骗人的,这根本是一起谋杀案。」 「为什么判定是谋杀呢?」 水脉先生问道,东原刑警贼贼地笑说: 「很简单。该名男性杀死女性之后逃跑,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逃不过警方的追捕而放弃逃亡,并回到杀人现场自杀。他故意在女性死者身边自杀,以伪装成殉情自杀的样子。」 『胡说!』 加藤先生大喊。 「啊!」我不小心跟着人喊,东原刑警跟秋山刑警都露出狐疑的神情看向我。这也难怪,毕竟他们看不见加藤先生。 『胡说!我是跟美奈子一起自杀的。我不可能杀她,我怎么可能杀她?』 加藤先生不停呢喃,原本恢复肤色的脸颊此时又开始泛黑,一股难忍的恶臭飘散出来,糟糕。 「怎么回事,年轻人?」 「没、没什么……」 东原刑警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可疑人物,害我紧张到背后冷汁直流。 「那个,虽然只是门外汉的意见啦,不过我觉得说是谋杀有点奇怪,毕竟加藤先生并没有杀害美奈子小姐的动机。」 「你怎么知道凶手与被害人的名字?你是他们的朋友?」 东原刑警满脸讶异。 糟糕,我太多嘴了。 这时,水脉先生立刻点头说: 「是的,刚才我们听加藤雄司先生本人说了整起殉情事件的来龙去脉。」 「本人?他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说话!」 「他现在就站在那边。」 水脉先生指了指站在我身边的加藤先生。东原刑警和秋山刑警闻言,直盯着加藤先生站的地方猛瞧,然后又对看了一眼。 「加藤在那边?这位美人说话还真有趣。是不是啊,秋山?」 「的确!怎么可能有幽灵?骗人的吧,世界上没有幽灵这种东西。」 两人笑了一会儿,突然恢复正经的表情。 「人还活着就算了,人都死了怎么提供证词?简直胡扯。」 「就是说啊。只有睡昏头的人眼花才会以为自己见到鬼。」 「喂,秋山。」 「在!」 「你从刚才就一直强调世上没有鬼,是不是囚为你很怕幽灵啊?」 秋山刑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我,我才不怕!要是幽灵敢跑出来,我会把它丢进冰箱,让它冻僵。」 东原刑警一脸严肃地摩挲着眉间说: 「你……敢盯着尸体看,却害怕幽灵?」 「拜托,幽灵耶!不论拿枪或拳头,或是用铁撬都打不到的幽灵喔!呃,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怕幽灵!」 秋山刑警赶紧转头看着我们。 「你们究竟是谁?再继续阻挠我们办案,我就以妨害公务的罪名逮捕你们!」 秋山刑警激动地喊着,水脉先生则往前踏出一步。在清爽的气息环绕之下,原本还想多说什么的秋山刑警自然而然地噤声。 「失礼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杂货店『水无月堂』的老板,名叫水脉。」 「水无月堂的水脉!」 发出惊叹声的人是东原刑警。 「你就是水脉?帮忙解决部筑事件的人?」 「咦?怎么回事?难道这俩人是什么名侦探之类的人物?」 「不,我只是一个经营杂货店的人。」 水脉先生平静地回答,但是我注意到他的神情短暂地蒙上一层阴影。东原刑警口中所说的「都筑事件」又是什么? 「我会证明雄司先生的清白,能不能让我进去咖啡厅看看呢?」 「呃、啊、这……」 「东原前辈,你怎么了?不是应该严厉地告诉他们说,一般民众不准进入——」 「混蛋!」 「吗——啊啊!」 东原刑警朝秋山刑警全力挥拳,导致秋山刑警宛如漫画情节般夸张地飞出去,倒在柏油路上。 「你在做什么?我反对暴力行为!」 东原刑警靠近大声嚷嚷的后辈说: 「这位俊美的小哥曾经替我们警方抓到了陷入僵局的案件的凶手,这件事在警视厅可说是赫赫有名……但我不知道这人的个性挺不可思议的。」 「原来他这么厉害!」 「嗯。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形,你搞清楚了吗?」 「就是有名侦探的地方就会有杀人事件!」 秋山刑警非常严肃地回答,东原刑警傻眼地说「我现在才发现,你心目中的侦探形象跟邪神没两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个人也许认识我们局里的高层!」 「所以,如果阻止他调查,我们可能会被抓走……」 「虽然不会被抓走,但是很可能会影响升迁。」 两人同时颤抖起来,他们重新看向水脉先生。 「既然你都这么要求了,我就让你进去看看,但是要注意,千万不能扰乱现场。」 「麻烦两位了,这是一点小心意。」 水脉先生把手伸进袖子里。 「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袖子里的东西?」 秋山刑警眼中闪烁着期待的眼神,所谓袖子里的东西应该 是指贿赂吧。 可惜,水脉先生从袖子里拿出来的东西只是一罐糖果。 「工作辛苦了,吃点甜食可以舒缓疲劳。」 「喔,真令人怀念。」 「我小时候常常吃这种糖!」 东原刑警与秋山刑警的双眼,有如孩子般闪闪发光。 「东原前辈,可以给我薄荷口味的吗?我要吃薄荷口味的!」 「混蛋!薄荷口味很少,你给我吃柠檬口味的就好!」 东原刑警挥手驱赶黏在身旁的秋山刑警,水脉先生笑容可掏地看着他们。 「如果里头有很多薄荷口味的糖就好了。那么,方便借用钥匙吗?」 「好,请拿去用。这个也给你。」 东原刑警把钥匙和数位相机递给水脉先生。水脉先生很有礼貌地欠身行礼: 「谢谢。那我们走吧。」 水脉先生催促我们出发,但是加藤先生却低着头,迟迟不肯行动。 「没问题,我一定会证明你的清白。」 『嗯,好……否则我没有脸去见美奈子。』 就这样,我们带着伤心的加藤先生踏入漆黑的房子之中。 遗体是在二楼的住家找到。走向二楼的途中,我们从紧闭的门看见一楼的店面。 我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着店里的情形。店里当然没有人,相当安静。连吧台的座位在内,大约只有十个座位,环境整洁舒适。 店里摆放许多木制人偶,给人温柔且温暖的感觉,不知道收集这些人偶是不是美奈子小姐的兴趣。 这家咖啡厅很适合带本书来静静地阅读,可惜生意却做不起来。 走上二楼,打开楼梯尽头的门之后,便闻到一股腐烂的恶心味道。 二楼的隔间跟我住的地方有点像。三坪大的和室里几乎只放了衣柜和电视,角落的小矮桌上放着旧式的笔记型电脑。两个人一起住空间显得太过拥挤,这个地方只能够睡觉而已。房间正面的窗户窗帘整个拉开,可以看见停放在店门口的警车。 「什么都没有。」 『为了这家店,我们过得很穷困。』 加藤先生尴尬地说,我赶紧摇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加藤先生和美奈子小姐的遗体已经不在这里。」 「遗体与证据部已经被警方带走,所以他们才能让我们进来这里。」 水脉先生熟练地操作若数位相机让我有些意外。 「现场拍下的照片仍储存在相机里,彼方同学想看吗?」 「咦?啊,好的。」 我不小心答应了,但是相机里储存的可是尸体的照片啊。 我有点后悔地接下水脉先生递过来的相机,看见从玄关往房间里拍摄的照片。房间中央放着一床被褥,加藤先生躺在靠门的地方,而内侧——也就是窗边,躺着一名女性,应该就是美奈子小姐。 「哇!」我忍不住发出惊呼。 加藤先生的脸呈现淡青色,连我这外行人都看得出是死人才会有的脸色。另一方面,美奈子小姐的肌肤却是红褐色,身体肿胀,和加藤先生透过幻灯机投射出来的记忆画面里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不必细看都能看出两具尸体之间的差异。 『呜呜……』 加藤先生发出呻吟声。他看着美奈子小姐已经变形的模样,满脸悲凄。 「加藤先生,事情就交给水脉先生处理,你先休息一下吧。」 『好。对不起,但是我实在无法冷静地在旁边等。』 脸色惨白的加藤先生,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中央。 『美奈子就躺在这里,她牵着我的手说,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在一起。』 加藤先生凝视着已空无一人的榻榻米,让人见了于心不忍。 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证明他的清白。他因走投无路而决定殉情自杀,最后竟被怀疑杀死了心爱的人,实在太可怜。 『美奈子现在怎么了……希望她不会感到寂寞。』 「是啊,我们是为了寻找美奈子小姐才来到这里,没想到却……」 我也忍不住感到灰心。 「水脉先生,要怎么做才能洗刷加藤先生的冤屈呢?」 「根据东原刑警的推理,他推断两人的死亡时间不同便是关键所在。只要解开这个谜题,就能瓦解关于谋杀罪嫌的推论,警方也会开始重视雄司先生所写的遗书的内容。」 虽然水脉先生说得好像很容易,可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遗体状态会不一样。 「彼方同学,你玩过花绳吗?」水脉先生突然问道。 「没有,只看过漫尽里的女生玩过。」 「这样啊。」 水脉先生卷起紬布和服的袖子,柔嫩而白皙的肌肤上缠着一条红色毛线。他拿下毛线,绑成一个圈。 「花绳就是用绳子做成的环变出复杂图形的游戏,像这样子。」 水脉先生的手指灵巧地操控着红色毛线,没多久,一个上半部样式复杂、下半部简单地张开的形状便在他手里诞生。 「这是『房子』,倒过来就成了『杯子』。」 接着他的手指解开下方的绳子,变成一个围裙的形状。 「这是『围裙』,如果拉掉这边的线则会变成『灯泡』。」 水脉先生又轻轻一拉,毛线形成的图形瞬间恢复成原本的环状。 「好厉害……毛线交错成那么复杂的图案,却一下子就恢复原状。」 「也就是说,不论多复杂的图形,解开之后其实只是一条线罢了。世间众多的谜题,原本也是非常单纯的东西。」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我方才不安的情绪消失大半,现在就放弃还太早了点。 「加藤先生和美奈子小姐应该是同时死亡,但加藤先生遗体的状态却像是在美奈子小姐之后才死亡的模样……加藤先生,你有想到什么可能的原因吗?」 『没有。喝下氰酸钾之后很痛苦,我突然昏了过去,醒来便已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加藤先生沉重地叹息。 「如果美奈子小姐的遗体腐烂速度也比较慢,警方就会认为她的死亡时间比较晚。尸体腐烂的速度是否跟性别有关呢?」 「没有关系。」 水脉先生否定我的想法。 「男女的体温不同,可能会造成极微小的差异,但不至于差这么多才对。」 「嗯……这样啊……」 「关键一定藏在这间房里。我们不要慌张也不要着急,但是要尽快找出来。」 水脉先生环顾四周,看了看家具摆放的位置,接着盯着榻榻米一动也不动。 我忍不住对他问: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 他没有回答,想必是太过专注的缘故。 「对、对不起,我还是别打扰你好了。」 我赶紧退下,水脉先生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你刚才是不是跟我说话?抱歉,我有点闪神。」 水脉先生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没关系,你还好吗?」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水无月堂时,水脉先生也曾经像刚才那样闪神。 「水脉先生……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也不是,只是有一点累了。」 「真的很抱歉,在你需要休息的时候道找你出来。」 「别介意。」水脉先生露出微笑。 「可是我在你睡觉时打扰你,还让你在准备享用羊羹时出门 。」 我丧气地低着头,水脉先生刚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他想透过这样的动作告诉我不要太自责。 「我的疲劳并不是靠睡眠或饮食就能消除。」 他喃喃地说,让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是水脉先生此时已转头看着加藤先生。 「先别管我的事,现在要专心处理他的事情。」 「嗯,嗯。」 加藤先生从刚才就一直待在美奈子小姐躺过的地方,不肯离去。 他沉痛的表情让人无法直视。 「对了,为什么东原刑警会那么得意洋洋地肯定说是杀人事件?是不是想跟电视上警匪剧里的主角一样出锋头呢?」 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水脉先生看着榻榻米回答: 「你说对一半。身为刑警若能解决情节重大的案件便能立下大功,这对升官有利。」 「原来是想升官啊……但也不该拿这些面临困境而走上绝路的人当跳板,太过分了。 想到加藤先生的处境,我就无法原谅这种行为。」 『你……』 加藤先生讶异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只是个局外人还这么说。但是,我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企图让不幸的人更加不幸,总觉得很难过、很生气。」 「我能理解彼方同学的心情。」 水脉先生抬起头,有些困扰似地微笑。 「但是,我也能理解东原刑警他们的心情。」 「有机会晋升,就能够加薪。你想想看,他们会把薪水用在什么地方?若是有家室的人,孩子的教育费用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有房子的人,要维持也得花费不少费用。像是彼方同学的学费,又是谁辛苦工作赚来了薪水才能支付的呢?」 对了,我的学费是用爸爸的薪水支付。 「在现世生活就需要金钱。大家都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品质,这是极为正常的事。」 「可是,嗯……也许是这样没错。」 水脉先生不是在指责我。他只是说出事实,我不得不认同。 「警察这份工作绝对不简单,不但要通过极为困难的考试,而且是个既危险又必须面封许多黑暗面的工作,若存着马虎的心态绝对无法胜任。」 「看来,我所看见的只是刑警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已。」 「是啊。但是我很欣赏彼方同学为弱势的人打抱不平的心意。」 「没有你说得那么伟大啦。」 水脉先生的眼神让我于心有愧。 「人眼所能看见的仅仅是事情的一小部分,因而经常产生误会。但是,不需要为此退缩。若是产生误会,赶快解开就没事了。」 水脉先生说完便站起来。 「所以,这次的事件也一样,只要解开误会就好。」 「难道水脉先生已经找出原因了吗?」 「我已经发现一件让我很好奇的事,但是花绳仍然无法顺利解开。」 水脉先生支着下巴寻思。 这时窗外忽然亮起来。只儿天空中的乌云散去,太阳重新露脸。 照在榻榻米上的阳光好刺眼,加藤先生的脚边也因此形成明显的阴影。 「真吓人,房间突然变亮,我还以为遗念火又出现了。」 「遗念火?」 水脉先生不解地偏着头。 我简单向他说明今早发生的事件,水脉先生听了之后再次支着下巴。 「嗯……确实有些奇怪,但现在先暂且不管。」 说完,水脉先生转向加藤先生问道: 「雄司先生,这留房间朝向南边是吗?采光良好,冬天也很温暖吧?」 『其实还好。因为房子的墙壁很薄,房内并不是很温暖。如果没有阳光,现在这季节也还是很冷。』 加藤先生耸了耸肩膀答道。 这时,水脉先生的眼里出现自信的神色。 「原来如此,这下子花绳能顺利地解开子。」 「真的吗?」 「嗯。这么一来,也就能解决雄司先生的烦恼。」 水脉先生沉稳地微笑,笑容真是优雅。没想到,长相俊美的人脸上一旦出现自信的神采,看上去就宛如一幅画般美丽。 「彼方同学,麻烦你请东原刑警他们上来。」 我按照水脉先生的指示,到外面请东原刑警和秋山刑警到二楼的房间。 「都看完了吗?」 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东原刑警嘴里发出「喀喀」的声响,像是在咀嚼糖果的声音。跟在他后头的秋山刑警则有些迟疑的样子。 「东原前辈,那个……加藤的幽灵应该不在吧?」 「不在啦。不要黏在别人背后,烦死了。」 加藤先生站在我身旁,一脸复杂的表情。我很想跟秋山刑警说「其实加藤先生在这里喔」,又怕搞砸事情,决定先略过不提。 秋山刑警注意到水脉先生,立刻打招呼说:「啊,你好。」态度十分谦卑。 「谢谢你送的糖果!虽然很久没吃这种糖果,不过柠檬口味也不错呢!小时候我老觉得柠檬口味是假的薄荷口味,所以不太爱吃。」 他似乎嘴里还含着糖果,说话时飘出淡淡的柑橘类香味。 「只是很便宜的东西而已。我们很快就能处理完毕,请放心。」 水脉先生向两位刑警恭敬地行礼。东原刑警以臼齿用力咬碎糖果,接着说: 「请尽快完成,我还要回警视厅写报告。」 「咦?原来这件案子的报告还没完成?那正好,就让我简单地向两位说明,不会替两位多添麻烦。」 「啊?」 「加藤雄司先生是无辜的。」 水脉先生朗声说道,东原刑警、秋山刑警还有加藤先生和我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遗体的状态出现差异的原因在这里。」 水脉先生指着榻榻米说。仔细一看,榻榻米泛黄的表面上满是使用痕迹,甚至已经褪色,非常老旧。 「两人的死亡判定时刻出现分歧的界线在这里。请看。」 「啊!」东原刑警大叫一声。 水脉先生纤细而美丽的手指着的地方确实出现一条「界线」。 窗边的榻榻米被太阳晒到褪色了。 「美奈子小姐躺着的位置是从这条界线到窗边,雄司先生则躺在靠走廊的位置。也就是说,只有美奈子小姐的尸体曝晒在阳光下。」 加藤先生的遗体一直在阴暗处,美奈子小姐的遗体则整天晒着太阳,日照的有无让两人的遗体产生完全不同的变化。 「换句话说,女方的遗体是因为受到阳光曝晒而加快腐烂的速度?」 「没错。尸体靠酵素进行分解,这是一种化学反应。温度上升有助于促进化学反应。 即使曝晒造成的差异不多,但是尸体已经在这间房里放了好几天,两者的腐烂状况出现差异并不奇怪。」 「可、可是,这只是你的推测吧?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的说法?」 「要立刻证明确实有困难。但是只要问到警局,利用新鲜的肉品做实验就可以证明。 我相信实验过后,一定能得到具有说服力的结果。」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只要静静等待验证结果出来,我相信报告内容一定会和我的看法一致。如何?关于尸体腐烂程度为何不同已有合理的解释,这么一来,两位应该对雄司先生的遗书内容没何异议了吧?」 秋山刑警看了东原刑警一眼,仿佛在征询他的意见。 东原刑警咬牙切齿地 说: 「秋山,我们走!既然不是谋杀案,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意思!」 东原刑警说完便转身离去。他用力踏着木头地板,脚步声往玄关的方向移动,秋山刑警也赶紧跟过去。 「等等我!水脉先生给你糖果,你有跟他道谢吗?」 「少罗嗦!这人情我一定会还!」 大门被粗鲁地甩上,两位刑警就此离开。 现场宛如暴风雨过后再度恢复宁静。 「成功了,加藤先生!」 『太好了……我之前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谢谢,你们帮了大忙。』 加藤先生感激地看着水脉先生。 「没什么,我只是想替雄司先生解决烦恼罢了。」 水脉先生温柔地笑说,接着转身看向加藤先生。 「好,我们必须回幽落町一趟。证明清白之后,雄司先生的行动将会更自在。」 『什么意思?』 「东原刑警将你们的自杀当成谋杀案件——也就是想以犯罪者的名义逮捕雄司先生,这种想法会束缚住你。这是导致雄司先生一直想回到咖啡厅的其中一个原因。」 其中一个?这样的说法让我很在意,难道还有其他原囚? 「我们现在去迎接美奈子小姐吧。」 『你知道美奈子在哪里吗?』 加藤先生诧异地瞪大双眼。 「我知道。她为了找寻雄司先生,已经先走一步。」 水脉先生说完,带着我们再度回到幽落町。 幽落町商店街里的店家陆续拉开铁门。穿着围裙、身材略胖的狸猫——八百先生正在「八百商店」前方打扫。 「咦?是水脉先——啊!」 他发出惨叫,视线落在加藤先生身上。 「那,那不是死人吗!快把他赶去常世!」 「不可以这么说。」 水脉先生轻声责备八百先生。 「我有事情想请教,你是否见过遗念火呢?」 「遗念火?」八百先生偏着头同答:「我记得你们家的猫目曾经赶跑一团遗念火。」 「次郎……」 水脉先生深深地叹息。 「因为那团遗念火在后面的咖啡厅附近打转,害大家都不敢进去店里,所以猫目才丢石头赶走它。」 「我能体会次郎的心情,可是他应该等我来处理啊,或者先跟我说一声比较好。」 「我想他不说也是因为担心水脉大人。」 「我很感谢他的心意,但是……」 水脉先生的脸庞蒙上一层阴影。 「喂,跟班的那位小哥。」 八百先生应该是在叫我吧?我订正他说「我叫彼方」之后,八百先生也立刻改称我为「彼方先生」。 「水脉大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他有时候很乱来。若他开始乱来,请务必阻止他。因为对我们来说,水脉大人是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好。」 「回答得真好。下次来光顾我们店吧。傍晚五点开始是特价时间喔。」 八百先生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水脉先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窘。 「是后面的咖啡厅吗?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下次再来我家跟孩子们玩吧。」 「一定。」水脉先生面带微笑答应。 在八百先生的目送之下,我们走进巷子里,附近有几家很复古的咖啡厅。 『这里的环境真不错。』加藤先生喃喃说道。 「这些几乎都是从大正或者昭和时代就经营到现在的店家,每一间店都有很多自家特色,生意兴隆。」 『他们不会互相抢客人吗?』 「不会。因为每一家咖啡厅有不同的特色,客人也很欣赏这一点。」 「原来如此,客人会依照自己的喜好选择啊。」 「你说得没错,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微笑着,加藤先生也跟着露出落寞的笑容。 『喜好啊……真希望我们经营的咖啡厅也能受到客人喜爱。』 「已经有客人喜欢你们的店喔。」我回答。 『咦?』 「我昨天就是看了喜欢咖啡厅的作者写的部落格文章,才去了加藤先生的店,可惜没有机会在里头喝杯咖啡。」 加藤先生盯着面露苦笑的我。 「不过,我相信一定有人喜欢加藤先生的店。请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好。』 加藤先生用力点头。尽管脸上仍有困惑的表情,但他看起来心情比刚才好一些。 「以前……新宿曾经有很多独特的咖啡厅或酒吧,就连至今仍广为人知的文豪也经常光顾。」 水脉先生用一种仿佛亲眼见证过的语气说道。现在的新宿充斥着大型连锁咖啡厅,没想到以前也曾和幽落町一样,有许多颇具特色的店家。 「现在的现世已经无法接纳太有个性的事物了吗?」 「我想不是因为那样。可能是大家都太忙,没有多余的心力注意这些特别的地方。」 水脉先生笑得有些尴尬,就在这时候—— 「你这家伙!快滚回常世!」 粗鲁的叫声传来,原来是猫目先生。 「次郎!」 「糟糕,老爷!」 猫目先生站在并排的咖啡厅后方,右手拿着石头,左手不知为何拿着一罐喷雾式的除臭削。 「我不是交代过你不可以这么粗暴吗?」 「我,我只是在打扫啊!打扫而已。」 猫斗先生将石头随手一扔,看着水脉先生搓了搓手。水脉先生一脸难过的样子。 「我想要尽量帮往生者解决心中的烦恼,所以经常跟你说,遇到类似的状况一定要先跟我商量。」 「可是,一直帮他们的话,老爷会……」 猫目先生乖着眼回答。 他的驼背越来越严重,在他背后可以看兄一点点火焰。 我问到猫目先生用「坏掉的饭团」形容的臭味。那一定是我早上在家里看过的那团遗念火。 『美奈子!』 加藤先生高声呼叫。 『阿……雄……?』 遗念火里传出一个声音。虽然很沙哑,但仍能分辨出是女人的声音。 『是,是我!』 加藤先生冲过去。只见火焰摇摇晃晃,变成一名女人的形状。她张开双手,像是要迎向加藤先生。 『知道我是谁吗!美奈子,美奈子!』 『阿雄……』 加藤先生冲上前抱住那团遗念火——应该说是美奈子小姐。他用力紧抱着,像是要被火焰吞噬一般。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美奈子小姐语音颤抖地说。 只见她环抱加藤先生背部的手渐渐变成肤色,脸和身体也变成我曾在幻灯机所放出的影像中见到的模样。 『你一定很寂寞吧?』 美奈子小姐那张美丽的脸庞涕泪纵横。 『我醒过来时找不到阿雄,眼睛也看不清楚,只是被强烈的感觉引导到这座陌生的城镇,却遭人丢石头……』 猫目先生倏地别过脸。 「没想到那团遗念火就是美奈子小姐。水脉先生,你没有亲眼见过遗念火,怎么能确定那就是美奈子小姐?」 「遗念火原本便是两团火为一组,所以我听彼方同学叙迎时就觉得奇怪,因为你只看到一团火焰。」 水脉先生以慈爱的眼神望着相拥的两人。 「雄司先生可能对自己的咖啡厅仍有强烈的不舍,所以才没有变成遗念火,甚至还留在原地。」 原来这就是束缚住加藤先生的另一个原因。 『原来如此。对不起,是我对咖啡厅的不舍让美奈子这么孤单。』 加藤先生将头埋进美奈子小姐的肩膀道歉。 『不,我知道阿雄一直很重视我们的店。是我不好,自己先走一步。』 『笨蛋,这种时候你要对我发脾气啊,应该骂我:「店跟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我看不见加藤先生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肩膀颤抖着。 『没关系,反正我们往后就在一起了吧?』 『嗯,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美奈子小姐轻抚加藤先生,他抬起头,双眼湿润。 加藤先生紧紧握住美奈子小姐的手,转身望向水脉先生。 『真的很感谢你。多亏你的帮忙,我们两人终于能合而为一。』 加藤先生与美奈子小姐抱着对方,一起向水脉先生行礼。 「能帮得上忙是我的荣幸,祝福两位一路顺风。」 水脉先生的祝福像是道别的话语,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我正努力思考该说些什么才好,加藤先生便对我说: 『谢谢你。如果你没有带我到水无月堂,我和美奈子就无法相见了。』 「别这么说……虽然从结果看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 我尴尬地别过头,但加藤先生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你为了我生气,还告诉我部落格文章的事,让我很开心,谢谢。』 「咦?」 我讶异地转头,这一刹那突然刮起一阵风,我闻道一股刚泡好的咖啡香味。 脑海里倏地浮现一个场景。 有一家远离闹区,开在住宅区的咖啡厅。我在咖啡厅里喝着年轻老板泡的咖啡,一边看着从车站前的书店买来的书。老板娘拿着咖啡壶问我要不要续杯,老板还开玩笑地笑说:「我老婆很怕寂寞,你每个礼拜都要来光顾喔。」 安详的时光,幸福的笑脸。 这样的光景却已不复见。 当我回过神来,看见两团火球相依偎着飘至半空中,从这条开着许多咖啡厅的巷子缓缓升天。 「看样子他们已经走了。」 水脉先生喃喃地说,巷子里只剩下我们几个。 我和水脉先生离开巷子。猫目先生也嘟起嘴跟过来。 结果我还是把加藤先生带去找水脉先生帮忙,所以猫目先生看我的眼神好恐怖。 「猫目先生,你可不可以别那样瞪我?」 「拜托,我哪有瞪你。我根本没有看彼方先生,看的是老爷。真的!」 他绝对是骗人的,从刚才我就感觉到背后传来愤怒的气息。 「对了,水脉先生,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他们……真的只能选择殉情自杀这条路吗?」 水脉先生忽然低下头。 「这世上有许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的侧脸充满哀伤,却又好像若有所悟。 「个人的力量非常渺小,无法抵抗巨大的潮流,有时只能被吞噬。」 「嗯……」 加藤先生他们一定是烦恼了很久,最后不得已走上绝路。我无法妄下断语,只是觉得很难过。 「可是……」 水脉先生对沮丧的我说。 「在很多情况下,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还有很多能克服困境的方法。」 我忍不住抬起头,正好看见水脉先生脸上有些困惑的微笑。 「没有人能断言怎么做才是最正确,人生不像玩花绳那么简单,总有许多难题。」 「嗯……」 水脉先生也和我一样会感到烦恼,真是人好了。 一想到我们一样困惑,心情就稍微轻松一些,同时,我打了一个喷嚏。 「彼方同学,你是不是感冒了?」 「这么一说,我好像觉得有点冷。」 浑身开始打颤,越来越不对劲。 「可能是因为你和雄司先生与美奈子小姐长时间接触的缘故,回去之后我煮姜汤给你喝吧。」 「好的,谢谢。」 我按压着有点痒的鼻子。 「不过我得快点去学校,虽然已经赶不上第一堂课了。」 水脉先生听我这么说,清澈的金色眼眸瞬间张大。 「糟糕!我们快走吧。」 水脉先生慌张地朝我伸出手,但是猫目先生故意站在我们之间加以阻挡。 「别担心。我负责送彼方先生过去,老爷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没问题吗?次郎。」 「没有。听到彼方先生需要帮忙,我怎么可以不管。」 「你根本只是吃醋吧?」 我看着站在我和水脉先生之间的猫目先生,朝他的背影嘀咕。 「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我故意学猫目先生闹别扯的语气说话,水脉先生似乎很开心地笑了。 我再次仰望天空。 如果那两人能前往某个日的地,希望他们这次在那里能够事事顺心——我望着眼前这片位于现世与常世交界处的天空,许下愿望。 第三章 来玩捉迷藏吧 「很久以前,印旛沼里住着一条龙。」 那是爷爷跟我说过的故事。 爷爷房间里的东西不多,使用的都是曲线柔和、触感温暖的木制家具。 房间角落有个摆放许多古老而褪色书籍的大书柜。但是听说因为爷爷年轻时就已失明,一直不曾看过这些书。 爷爷常跟我说:「不可以只用眼睛看,要倾听大自然的声音、感觉风的香气、接触空气的流动,并确认味道。只要这样做,就能够窥见肉眼看不见的世界。」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双眼看不见的爷爷能感觉到我们眼睛看不见的事物。 有关龙的故事,爷爷是这样了说的: 「因为龙的守护,我们才能在印旛沼捕到鱼;并利用印旛沼的水灌溉农田,收获丰硕的稻米。」 爷爷用颇有威严却很慈祥的声音说着。 「这条龙真好。」 「没错,它很善良又慈悲。但是……」 爷爷的神情转趋凝重。 「有一年,阳光炙熟,田地因此干枯,住在池沼附近的居民决定祈雨。」 「祈雨?」 「是一种用来祈求老天爷下雨的祈祷仪式。以前只要请龙帮忙,它就会让天下雨,但那一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是晴天。」 「龙感冒了吗?」 「如果只是感冒还好。」 爷爷苦笑着。 「大家拼命地祈祷,结果来了一位陌生人。他自称是龙。」 「什么?龙幻化成人形出现了吗?」 「没错。好心的龙不忍心见到人家这么苦恼,答应大家说:『其实龙王要我别再降下雨水,但是为了大家,我会让天空再次下雨。』」 「然后呢?然后呢?」 「龙果然按照约定让天空下雨了,干枯的田地恢复生气,大家都非常高兴。」 「好棒喔!真是值得庆贺的结果。」 「你错了。」 爷爷摇了摇头。 「龙因为擅自降雨而受到责罚,身体断成了三截。」 「咦……是谁处罚它呢?」 「是龙王。」爷爷回答:「印旛沼的龙虽然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却依然为了大家降下雨水。」 龙努力地做好事,却害自己的身体被断成三截。 当时的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龙要遭受处罚。 努力的人,应该要有一个快乐的结局才对吧? 「好像梦见了很久以的的事情。」 一醒来就见到熟悉的天花板,放在枕边的时钟显示着我该起床的时间。 幽落町的早晨一直都有点昏暗,因为天空总是被厚厚的云层遮蔽。 今天要到下午才有课,但是我不喜欢赖床,所以还是在相同的时间起床,一如往常地吃着早餐。 「糟糕。」 从大学附近的超市买来的土司吃完了。 我最近才得知八百先生经营的店里有贩售自现世进货的食物,心想干脆出门散步,顺便去一趟八百商店。 我把荷包蛋放在土司上,坐在小矮桌旁享用。因为没有电视,家里显得好安静。 刚搬来的时候,我还跟猫目先生哭诉:「少了三大神器的其中一样,我会受不了啊,猫目先生!」不过,现在已经习惯没有电视的生活。 我随便解决完早餐,做完早上的家务之后才出门。 天空仍是沉闷的灰色。古时候的人曾担心天空会不会塌下来,我现在有点理解他们的心情了。那些沉甸甸的乌云看来就像随时可能会掉到街上。 我从小巷子往商店街的方向走去,路上和某人擦肩而过。 「啊,早安。」 我下意识地向对方打招呼。要习惯和妖怪们相处就要先亲近他们,要亲近他们就得从打招呼开始。我一直抱持这种想法主动接触。 不过我打招呼的对象似乎不是妖怪,害我吓一跳。那是个黑色的人影。 像影子般的物体发出『呜』或『啊』的声音之后,摇摇晃晃地飘向其他地方。它如霞雾般模糊,轮廓也很不清楚。 「最近这种东西好像越来越多……」 我闻到附近飘散着腐臭的气味。 穿出小巷子便来到商店街,栉比鳞次的店铺前有些妖怪正忙着打扫。黑影步履不稳地在商店街漫步。 那不是我刚才看过的人影,还有其他黑影在幽落町里闲逛。而且不只一个,光这样看去就发现了三、四个黑影。 那些令都是幽灵,是仍眷恋现世的亡魂最为悲惨的下场。 慢跑中的无脸妖发现人影后赶紧躲避。 「幽灵的数量这么多,就连水脉先生也没办法处理吧?」 就算释迦牟尼佛将蜘蛛丝垂入地狱,也无法救助地狱中的所有罪人。恐怕在到达极乐世界之前,救人用的蜘蛛丝就断裂了。 我摇摇头,快步走过商店街。虽然不太想故意忽视需要帮助的人,但是人数实在太多,根本无能为力。 脚步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商店街的尽头,八百商店老早就过了。 「啊,那是……」 眼前是神社的石造鸟居。 一阵热闹的声音自神社里传来,但是楼梯上方被枝叶茂盛的树木挡住,无法看见后头的情形。 「咦?彼方先生,真是巧啊。」 「猫目先生。」 猫目先生从另一头走过来,我微微点头行礼。 「神社那边好像很热闹。」 「嗯,因为缘日快到了。」 猫目先生抬头仰望鸟居,鸟居上的木牌刻着「龙头神社」。 「龙?」 「是啊。这问神社祭祀的对象是龙,你已经来这里参拜过了吧?」 见我摇头,猫目先生故意叹息说: 「唉,这样不行罗。要住在这座城镇,就必须来拜访神明的家啊。」 「我最近有点忙,所以……」 「好、好,别找借口,快去参拜一下。我陪你去吧。」 猫目先生说是要陪我去,却一副好像是施了什么恩惠给我的态度。 于是,我们一起穿过鸟居。 「对了,我建议你可以顺便跟白尾大叔聊一聊,他会告诉你这间神社的由来。」 「白尾先生?」 「没错。白尾大叔是负责在缘日举行祭祀的人,也负责管理这间神社。不过,原本他侍奉的神明和这间神杜里的神不一样。」 猫目先生苦着一张脸说。 「侍奉不一样的神明没问题吗?」 「只有白尾大叔能掌握其中的诀窍啦。举行祭祀仪式本来是现世的人才会做的事,我们根本不懂该怎么做啊。哎呀,烦死人罗。」 猫目先生开始磨牙,不愿意继续说明。 通往神社的楼梯比想像中还要陡、还要长。 爬到最顶端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猫目先生脸不红气不喘,讶异地看着我。 「彼方先生,你的脸好红。」 「嗯、嗯,我、我可能缺乏运动吧。」 「一定是幽落町太方便的缘故,你应该乖乖搭电车去学校。住在市中心的人,经常在广大的车站内走来走去,腰力跟腿力都很强。爬这么一小段楼梯就喘气的,大概只有以车代步的乡巴佬。」 「干嘛说我是乡巴佬?千叶县不但有机场,还有迪士尼乐园。要是敢瞧不起千叶县,我们千叶县人可能会独立出来,创立一个花生王国喔!」 「真不像话啊。该不会想在海萤火虫设海关吧?」【※海萤火虫是位于 千叶县木更津市的人工岛,为经由东京湾的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 「还要将所有在铫子捕获的美味渔获都课关税。」 「拜托,筑地的鱼也一样好吃啊。」 「海流根本不一样啦,海流。」 我代表着太平洋,猫目先生则代表东京湾,两人怒目对视。 「看样子,我跟彼方先生必须要有个了断。不过……现在先带你参观一下神社。」 我还以为他要抓住我的头打我,结果他只是拖着我走进神社内。 「哇!」 神社正面矗立着原木建成的美丽拜殿,木造的古典外观朴实高雅。 境内到处是妖怪,有些妖怪正忙着搭建摆摊用的棚架,应该是为了缘日做准备。 这里完令没有黑影,和镇上见到的光景截然不同。 「喂!那边歪掉了!」 一个响亮的声音神经质地喊着,一名做神主打扮的男人正在指挥妖怪们做事。 「猪颊肉串烧是缘日的主角啊,绝不容许丝毫差池。每个摊子的间隔不多不少,刚好两尺。谁敢超出两尺的范围,隔壁的摊子可以把违规的摊子砸了。」 这个人好像很可怕,但是妖怪们没有半句怨言,迅速地组装摊位。 「白尾大叔!」猫目先生高声喊着。 原来那个人就是白尾先生。神主打扮的男人也大声地喊:「猫目!」 他那头银白色的发丝让人印象深刻,剽悍的五官仿佛带点野性。 「猫目,你是来帮忙的吗?」 「不是,我是来让你冷静一点。」 「臭小子,我现在忙到连猫的手都想借来用—咦?这位先生是谁,没见过啊。」 我朝白尾先生轻轻点头。 「初次见面,我是前一阵子刚搬进幽落町的御城彼方。」 「哦?你就是传言中的那位先生。」 白尾先生瞪大双眼。 「活人住在幽落町可是很稀罕的事,而且还住在猫目介绍的公寓里。」 「这……说来话长。」 其实我是被骗进来的,但猫目先生瞪着我,我只好含糊交代来到幽落町的经过。 「别聊这些了,你先把这间神社供奉的神好好介绍给彼方先生吧。话说回来,他可能已经知道其中一部分罗。」 猫目先生催促着白尾先生,但是他那样说是怎么回事? 我不解地偏着头,准备听白尾先生的说明。 「从前从前,距今许多年以前。」 白尾先生驾轻就熟地开始说明。 「从这边往东的土地上有一个龙栖息的沼泽。在龙的庇佑下,沼泽的渔获颇丰,附近的田地也很肥沃。」 「咦?这不是印旛沼那条龙的故事吗?」 「你也知道?」 果然没错,正是爷爷说过、断成三截的那条龙的故事。 「所以你也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知道。最后龙因为擅自降雨遭受处罚,身体断成三截。」 「没错。不过,故事还有后续。」 还有后续? 白尾先生清了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龙的身体断成三截之后裂成无数碎片,头部则飞到现世与常世的交界处。那里是死者自现世通往常世的通道。」 这我就没听过了。 紧握的手心冷汗直流。好心没好报的龙,最后怎么了呢? 「抱着遗憾死去的人会逗留在交界处,散播着不洁之物。而在现世无容身之处的妖怪们也聚集在此地,每天因为死者散播的不洁之物提心吊胆。」 「在现世无容身之处的妖怪?」 「没错。那里有被人丢弃的老旧工具,还有被抛弃的家犬与家猫化成的妖怪。我也一样,因为原本侍奉的神社老朽废弃,让我无处可去。」 白尾先生颇感寂寞地说。 「别看我现在是个人样,其实我是一只狐狸,从前住在供奉稻荷神的小神社里,现在则会定期参加一些狐狸的聚会。」 说到这里,白尾先生再次清清喉咙说:「糟糕,我扯太远了。」然后继续说明。「只剩下头部的龙失去法力,但总算还能变成人形。他决定帮助死者与妖怪。」 「两者都帮吗?」 「是的。龙觉得怀抱着恐惧过日子的妖怪与痛苦挣扎的死者都很可怜,于是说:『我会接受人所变成的不洁之物,请妖怪们安心地住在这里。』从此在龙的帮助下,交界处的不洁之物获得净化,此处成为妖怪们的住处。妖怪们在此地盖屋造镇,也就成为现在的幽落町。」 「原来幽落町是因为龙的关系才能存在啊。」 「这么说也没错。心怀感谢的妖怪们供奉起龙,每个月都有一天是缘日,向龙表达感激之意。」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 没想到我的故乡流传的古老故事竟然和幽落町有关。 我还以为龙被处罚之后已经死去,然而龙不但没死,甚至还在这里继续帮人。 放下心来的同时,我脑中也产生一个疑问。 「那个,我想请问一下。龙帮助死者这一点我理解,可是这么一来,龙本身不会受到不洁之物的影响吗?」 「当然会。」 「那么谁来疗愈龙呢?」 不经意的问题却让白尾先生与猫目先生面面相觑。 「抱歉,我的问题太奇怪了。」 「不奇怪,其实那一直是个问题……你看这片天空。」 白尾先生仰望天空。 「镇上的天空灰暗,正是龙无法净化的秽物所造成。原本我们利用缘日举行祭祀,净化龙与幽落町所接收的不洁之物,但是光靠常世的力量还不够。说来丢人啊,我们怎么也无法完全净化成功。」 「没错,再这样下去,龙会变得虚弱,幽落町则会遭不洁之物占据。一定要想想办法才行。」 猫目先生也深深点头同意。 「所以才需要彼方先生出马。」 「我?」 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让我吓得连讲话都破音。 「没错,只要彼方先生愿意负责祭祀,就能搞定一切!龙和城镇都能获得疗愈。」 「这个提案很好。祭祀原本就是现世的仪式。由身为活人的彼方先生来执行,一定能发挥原本的效力。」 连白尾先生都点头赞成。 「不、不太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啊。」 「那么,幽落町充满不洁之物、龙变得虚弱,你也不在乎吗?」 「当然不是。现在镇上的状况确实不太好,但我没有自信能担当这样的重任……」 听我这么说,猫目先生静静地叹息。 「彼方先生,你以为我为什么特地找上你这种乡巴佬?还不都是因为你身上印旛沼的气味。」 「喔喔,原来如此。彼方先生和龙同乡,那一定适合。」 听到白尾先生的回应,我瞪着猫目先生问: 「难道猫目先生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我负责祭祀,才故意把我带到这里?」 猫目先生眯着金色眼睛,不怀好意地笑着说「答对了」。 「总而言之,彼方大人,麻烦您了。」 什么「总而言之」啊? 白尾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一点也不困难,只要念念祝祷词就可以,又不是要你踏过烧烫的石头,或是在寒冷的水中游泳。」 「可是我没有念过祝祷词啊……」 「到时会准备小抄给你看,如果出现不好念的汉字,白尾大叔会给你提示。」 猫目先生拍了拍我另一边的肩膀说道。 看来我的选项中没有「拒绝」这一项。 「好吧……我会努力……」 我越说越小声,无力地点头。 在龙头神社与白尾先生道别之后,我和猫目先生回到商店街。 「没想到彼片先生真的答应了,非常感谢。」 猫目先生笑容满面,但是我紧张得胃都快纠结成一团。 「咦?彼方先生,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太开心耶。接下这么重要的工作,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就是因为责任重大才笑不出来啊。我真的做不到。」 「还没做就说泄气话不太好喔。为了让你打起精神,我们出去逛逛吧,像是去银座之类的!」 「不要啦,银座那么高级的地方我会怕。我们去水无月堂走走就好。我也想见水脉先生,顺便买一下膨糖【※将糖熬煮成浓稠糖浆后加入小苏打粉所制作成的日本传统贴心。】。」 「水无月堂喔……」 猫目先生脸也一沉。 「怎么了吗?」 「老爷现在身体不适。」 「咦?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得去探望才行。」 「探望?」 猫目先生一脸讶异。 「不行!若爷身体不舒服,必须静养,不能见客!」 猫目先生拼命拒绝。 「不过……说是这样说,但老爷也喜欢热闹,让你去探望一下似乎不错。」 「谢谢你,猫目先生。」 「但是话说在前头,如果老爷拒绝你探望,我绝对不会让彼方先生靠近老爷!我会用草蓆把你卷起来,踢着你的屁股把你赶出去。」 「好、好,我知道了。就算你不赶我走,我也不会打扰病人太久。水脉先生若真的很不舒服,我会立刻告辞。」 水无月堂的拉门依旧敞开,但是今天的生意比平常还要冷清。 「水脉老爷。」 猫目先生伸手想拉开店内的纸门,但是水脉先生早一步从里头的房间走出来。 「水脉先……」 我突然住嘴,因为水脉先生身上穿着睡衣。 「真对不起,穿着睡衣就出来见客。」 他低垂的眉眼充满忧愁,原本白皙的肌肤现在更是病态的苍白。亮丽的发丝凌乱,如松开的绳子般垂在松垮的衣襟。尽管衣着不整——不,应该说因为是这副模样,让水脉先生看越来更加性感,令人不由得心跳不已。 「我才抱歉,明知道水脉先生身体不舒服,还硬要来探望,也没带什么伴手礼。」 应该先准备好探病用的伴手礼才对。 水脉先生静静地微笑。 「别这么说,如果有人陪我聊天,我会比较有精神。谢谢你来店里看我。」 他笑起来好虚弱,而硬打起精神的样子让我看了更难过。 「说来真是丢人,都是因为我累积了太多疲劳才变成这样。等到缘日之后,我应该会好一些。」 和缘日有什么关系?我狐疑地偏着头。 「因为老爷沾染到不洁之物。」猫目先生在旁边低语。 原来是这样。因为水脉先生总是积极帮助幽灵,而且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我还以为他跟我不一样,不会受那些秽物影响,看样子我误会了。 加藤先生的事情我都推给水脉先生,所以,水脉先生身体不舒服我也有责任。 「对了,老爷,我有一件好消息要跟您报告。彼方先生答应要帮忙祭祀,白尾大叔也很开心呢。」 「真的吗?」 水脉先生又惊又喜。 「嗯。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 「不用担心,彼方同学一定能做得很好,要对自己有信心。」 「嗯、嗯。」 见水脉先生这么鼓励我,我只能点头。 同时,我觉得这次绝对要好好努力,顺利完成任务。 我希望水脉先生能够早日恢复元气。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买完膨糖之后我便早早告避。 走出水无月堂时,外面下起蒙蒙细雨。 我提着装膨糖的塑胶袋走在小路上,突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有一个女孩子站在建筑物的阴暗处。她穿着童话故事里常见的可爱洋装,张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一身西洋童话风打扮的她,与四周日式怀旧风味的街景格格不入。 「怎么了?」 我对她说。该不会是住在这附近的女孩吧?乍看之下像是人类,不过也有外型和人类一样的妖怪,光看外表判断并不准确。 『那个……』 她指着我手上的袋子。 「里头是膨糖喔,你想吃吗?」 『我肚子饿了,想吃甜的东西。』 「那我给你一个。」 我拿出外型蓬松的小麦色砂糖点心,香气跟着飘出来。 「给你。」 女孩默默地接过膨糖。大概因为肚子真的很饿,她几乎是用抢的拿走我手上的糖。 这时,我忽然闻到一股恶心的味道,冲进鼻腔的刺鼻恶臭让我全身寒毛肾起。 这女孩是人类变成的幽灵。 目前见过的幽灵都是黑色的,眼神也无法聚焦,一看就知道很奇怪,但是眼前这个女孩的模样却很清晰,如黑曜石般的眼睛也炯炯有神。 就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看什么啊?』 「咦?没、没什么。」 『是吗?』 女孩说完,咬了一口膨糖,原本不悦的表情刹那间亮起来。 『好好吃!』 才刚说完,她便一口接着一口,没多久就吃光了,于是我又递一个给她。 『谢谢!』 这次她笑着收下,脸红的模样十分可爱。 她很珍惜地慢慢吃着第二个膨糖,深怕一下子就吃光。 我把空了的袋子折起来,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我吃完了!』 「不客气。你如果想吃膨糖,可以去前面的——」 我闭上嘴,不继续对她介绍水无月堂。现在可不能让水脉先生接触到幽灵。 『前面的什么?』 『没什么。对了,我姓彼方,你呢?』 『奈奈。我叫奈奈。请多指教,彼方哥哥。』 奈奈拉起裙子下摆,像公主般低头行礼,实在是不太像现世的孩子。话说回来,她已经死了,现在算是常世的人。 「奈奈,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想找人陪我玩。』她立刻同答。 通常会来到幽落町的幽灵,都是因为临死之际心里仍有遗憾,难道奈奈来到这里是因为还没有玩够? 『我听见鸟居另一头传来很开心的声音。』 「因为缘日快到了。」 『缘日?』 「那是人家为了感谢守护这座城镇的神明而举办庙会的日子。」 奈奈看着神杜的方向,龙头神社的小山丘显露在栉比鳞次的两层楼建筑物之间。 「缘日会有很多摊贩罗,现在大家正为了缘日做准备。」 『可以吃到很多甜甜的东西吗?』 「可能吧。我猜应该会有人卖水果糖葫芦或巧克力香蕉。」 『真好,奈奈也想去。』 虽然她也想参加缘日的活动,问题是她是幽灵,绝对不是幽落町居民欢迎的对象。 等一等,或许食物的香味可以掩盖死者发出的恶臭。我要想办法达成 奈奈的心愿。 「你来龙头神社跟我们一起玩吧。」 『真的吗?大哥哥,那就这么说定罗!』 奈奈的眼睛闪闪发觉,真是个坦率的好孩子。 『我吃饱罗,要先走了,大哥哥再见。』 「嗯,再见。」 奈奈一转身,裙摆便轻飘飘地扬起。她挥手道别,消失在小路尽头。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但是缘日那天应该能再见到她吧。 既然水脉先生已经很累,我想要替他分担一些帮助幽灵的工作。和加藤先生接触后出现的感冒症状也已经痊愈,这一次我应该可以自己处理奈奈的心愿。 缘日当天,天空降下绵绵细雨。 黑色乌云盘旋在空中,空气潮湿,有种闷臭的气味。 幸好今天是假日,我一大早就前往龙头神社做准备。神社前插着缘日的旗帜,登上石梯之后,一整排摊贩出现在眼前。 炒面跟章鱼烧的摊贩现在还没有客人光顾,但是妖怪老板们都已经在摊子就位,等候着客人上门,到处充满食物诱人的香气。 经过巧克力香蕉的摊位前,脑海里忽然浮现奈奈的脸庞。 从几天前相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来?我带了很多零用钱,想让她多吃一些甜甜的点心。 绕到拜殿后方,已先到神杜的猫目先生注意到我来了。 「你好,彼方先生,你来得真早。」 「我想练习一下祝祷词,要是在大家面前吃螺丝就糗大了。」 「你的判断非常明智。」 猫目先生眯起眼睛笑着。 「水脉先生的状况如何?」 笑容自猫目先生的脸上消失,他皱起眉头「嗯」了一声。 「不是很好,不过老爷说祭祀开始之前会过来。」 「这样啊,真令人担心。」 「我的担心比你多百万倍。不过,照顾老爷的工作就交给我,彼方先生只要专心完成祭祀仪式就好。」 「嗯,好,我会努力。」 点头的勋作有点不顺。因为太紧张的缘故,额头上满是冷汗。 「怎么露出这种表情?这样无法顺利净化不洁之物喔。还有——」 拜殿的门突然打开,我和猫目先生同时转头,只见白尾先生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大叔,怎么同事?你的脸色好难看。」 「不见了。」 白尾先生环顾四周。他原本整齐的发型凌乱,好多短短的头发翘起来。 「什么东西不见了?」 「神像。神像不见了!」 「你说什么!」 猫目先生瞪大双眼。 「怎么回事啊,大叔!是不是你忘记把神像放在哪里?」 猫目先生口气粗暴地质问,白尾先生摇头说: 「怎么可能!神像和平常一样放在本殿啊。」 「难道被人偷走了?是哪个遭天谴的混蛋干的好事!」 看着暴怒的猫目先生,我忍不住吞一口口水。不过猫目先生随即恢复平时的模样,像是猫咪生气时竖起的毛又垂下。他向我道歉说: 「抱歉,我不小心太过激动了。」 「没有神像就无法祭祀吧?」 白尾先生垂头丧气地点头。 「少了神像无法举行祭祀仪式,毕竟祝祷词就是要献给神。神都不在了,祝祷也没有意羲。总而言之,在日落举行祭祀的时间来临之前,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找出神像。」 「如果日落之前找不到的话该怎么办?」 「如果找不到,这个月的祭祀就得取消。」 白尾先生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若祭祀不能顺利完成,就无法消除这些乌云。现在已经到达临界点,镇上到处是不洁之物,根本没办法等到下个月。这么一来,龙无法获得疗愈,水脉先生的健康状况也难以好转。 「我也帮忙找,神像是什么模样?」 「神像装在小箱里,用蓝色绳子绑紧。我想只要你见到那个箱子,一定认得出来。」 「我一定会找出神像。」 必须在日落之前找回木箱才行。 这时,眼角瞥见人影晃动。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人竟然是奈奈。 『早安,大哥哥。』 道完早安,奈奈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猫目先生明显地露出嫌恶的表情,白尾先生也皱起眉头。我穿过两人之间,走到奈奈身边。 「抱歉,你先等我一下,我有急事要处理。」 『哎唷~』 奈奈生气地嘟嘴。也难怪她会生气,毕竟她那么期待和我一起玩。 「真的很抱歉。还有,我有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有问题要问奈奈?」 「嗯。我在找一个木箱。用蓝色绳子紧紧绑住的箱子……」 『我知道那个箱子,我看过。』 「咦?」 奈奈肯定的答复让我们同时发出惊呼。 「在哪里看到的?」 『奈奈把它藏起来了。』 奈奈可爱的嘴里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奈奈把箱子藏起来了?」 『嗯。我想跟大哥哥玩找东西的游戏,所以把箱子藏起来了。』 奈奈笑嘻嘻地说,笑容里丝毫不见罪恶感。 「就算不藏起箱子,我也会陪你玩啊。先把箱子还给我,我们再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我好不容易想到这么棒的主意呢。』 奈奈突然转身背对我。 「彼方先生,这个小鬼是恶灵。」 猫目先生冷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恶灵……?」 「就是死者之中最坏的亡灵,也是灾祸的根源。他们拥有自我意识,性格非常邪恶,对人或妖怪都有害。」 怎么可能?奈奈不可能是恶灵吧? 「为什么她可以随意进入神的领域?神社的结界应该能阻挡恶灵才对。」 白尾先生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厌恶。 「难道有人邀请她进来这里?」 「啊!」 我脸色铁青,同想起之前和奈奈约定时的情景。 那时候,我的确请她来神社玩。难道是因为我那样说,奈奈才能进来神社? 奈奈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来玩捉迷藏吧。大哥哥当鬼寻找那个木箱,时间就限定在日落之前。』 「如果日落之后我还找不到箱子呢?」 『那么木箱就是奈奈的!以后都不还给你!』 「……臭小鬼。」 猫目先生咒骂着,打算街上前殴打奈奈,白尾先生赶紧拉住他。 「我们只能先照她说的话去做。神像还在她手上,不能轻举妄动。」 『没错。要是奈奈出了什么意外,箱子会一直被藏起来喔。』 奈奈轻盈地跳起来,如羽毛般轻巧地浮在半空中。 「反正幽落町等于是我们自家的庭院,熟悉得不得了,赶快找出木箱再来对付她。」 猫目先生气得想要吐口水。奈奈闻言,双手在嘴唇前交叉,并发出『噗、噗——』的声音。 『答错了,木箱不是藏在这个镇上,我藏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喔。』 「什……」 我们哑口无言,奈奈伸出食指说: 『提示一—小箱藏在东京都二十三个行政区之中。』 「二十三区的范围太大了,可以再给一点提示吗?」 白尾先生说 完,奈奈不高兴地说:『咦!』 「我拿点心跟你交换。」 『好吧!』 奈奈这次很快就答应。 白尾先生从衣袖取出一包点心给奈奈,里头是月饼。奈奈拿着月饼吃得津津有味。 『提示二!藏在人很多的地方。』 但东京都二十二区基本上都是人很多的地方,好像天天有庙会一样热闹。 「什么样的人比较多?学生?还是上班族?人很多也分为很多种不同的状况啊。」 『嗯……有很多家庭,小孩子跟着爸爸妈妈很开心地走着的地方。』 「很多家庭?所以是游乐设施?」 白尾先生对猫目先生摇头。 「你知道二十三区内有多少游乐场所吗?我们需要更多提示,」 「说得也是。」 白尾先生点点头,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包点心。 「请给我第三个提示。」 『不吃了,奈奈的肚子已经很饱啦。」 奈奈说了句『我吃饱了』,将揉成一团的月饼包装扔进垃圾桶。 『加油喔。奈奈会一直在旁边看着大哥哥。』 话一说完,奈奈便自半空中消失,猫目先生与白尾先生都瞪着奈奈刚才所在之处。 「对,对不起!」 我向他们两人鞠躬,不敢看他们的脸,边感受着几乎要压垮我的罪恶感,边把奈奈之所以会来神社的经过告诉他们。 「原来如此,是彼方大人让她进来的。」 「真的很抱歉!我会负责找出神像。」 我双手放在地上,正打算磕头赔罪时,猫目先生骂了句「笨蛋」。 「你有什么办法能找到?顶多是到处晃来晃去,到傍晚还找不到任何东西。」 「这、这个……」 「不要凭着一股傻劲就说要负责,冷静一点。」 「你自己刚才还不是要跟那个小女生吵架?还好意思叫人冷静。」 白尾耸了耸肩膀说,猫目先生嘟着嘴回了声「少罗嗦」。 「想开口请人帮忙就说吧,神像对我们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请……帮我。」 「没问题。」两人都点头答应。 「只是我还得忙着祭祀的准备工作,否则就算找到神像,准备工作没有完成一样无法举行祭祀仪式。但是我可以提供意见。」 白尾先生露出为难的表情说道。没错,若是少了统筹的白尾先生,祭祀就无法进行。 「寻找神像的工作交给我跟彼方先生吧。大叔住在东京很久了,要是你想到什么线索再告诉我们。」 「就这样决定。」 我点点头,然后猫目先生突然竪起食指,修长的指尖戳了戳我的双眉之间。 「不要一直道歉。道歉太多次,反而会削弱道歉的效果。」 「可、可是,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老实说,我很想骂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听到猫目先生这么说,我缩起身子,无法反驳。 「不过,这种滥好人的个性就是彼方先生的特色。虽然我很不甘心,但老爷就是欣赏你这一点,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改变。」 「猫目先生……」 「对我而言,捉弄老实的你也是乐趣之一。要是你变得太多疑,我可是会很困扰。」 这才是猫目先生的真心话吧。 但是托猫目先生的福,我比较没那么内疚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二十三区之内有很多适合家庭去的地方吧?」 「正如大叔所说,很可能是游乐设施。我最先想到的是池袋的水族馆及namja town,和位于水道桥的tokyo dome city,以及上野的动物园,还有押上的晴空塔,再来是拥有最多游乐设施的台场等地方。」 「荒川也有游乐园,虽然没有后乐团那么好。」 白尾先生手支着下巴说。 「大叔很推荐都路荒川线呢,之前管理的神社附近就有荒川线电车经过。那么,浅草附近呢?那边也有花屋敷游乐园。」 「浅草那边外国观光客比较多,与家庭客较多的提示似乎没有关联。」 说到浅草,我就想起收到「舟和」的地瓜羊羹而开心的水脉先生。 猫目先生与白尾先生陆续过滤一些可能的游乐场所,不过如果是水脉先生,一定能很快推理出正确的地点。 「彼方先生,你是不是在想水脉老爷的事?」 「咦?」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又想找老爷帮忙的样子。」 猫目先生嘲笑我,但我摇了摇头。 「不可以勉强水脉先生。虽然我很想找他帮忙,但这一次我想靠自己的力量。」 「很好,的确需要顾虑到这一点。」 猫目先生满意地笑了。 「但是,就算只到最先提到的池袋搜寻,大概就得花掉一天的时间,我们必须再缩小搜寻的范围。」 猫目先生耸了耸肩膀,白尾先生点头说「没错」。 「那个箱子很醒目,要是藏得不好,很可能会被第三者拿走。换句话说,箱子应该被藏在一个人潮汹涌却不容易注意到的地方。」 「比方说置物柜之类的?」 听到我的猜测,白尾先生点头说「没错」。 「那么,我们就到刚才列举的游乐场所,找寻里头的置物柜。趁那他小鬼肚子饿之前找到箱子,让她无话可说。」 「嗯,加油吧。」 说完,白尾先生目送我跟猫目先生出发。 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水道桥,那里有东京最大的游乐设施——tokyo dome city。 钻出水道桥的小巷子后,被高大的围墙环绕、宛如要塞般的游乐园出现在眼前。 摩天轮与云霄飞卓的轨道出现在满是办公大楼或学校的城市之中,好像一个塞满玩具的玩具箱。 从入口走进去就看见旋转木马,仿佛从办公区直接走进梦幻世界里。 但是今天没空玩这些华丽的游乐设施,我们的目标是隐藏在角落的置物柜。 「游乐园里有好几个地方设有置物柜。」 服务中心的姐姐笑容满面地告诉我们。听到置物柜区的数量之后,我差点昏倒。 「虽然问到所有置物柜的位置,但是全部检查完也得花上半天的时间。」 「我平常没有使用置物柜的习惯,还以为找置物柜很容易。」 「若是能很快找到木箱就好了。」 时间还是早上,游客却不少,几乎都是亲子组合,大家朝游乐园里的东京巨蛋前进。 「几乎都是小男孩,东京巨蛋那边有什么活动吗?」 「好像有英雄表演秀,而且是由演员本人亲自演出。小孩想看英雄,妈妈大概想看演员吧。听说最近的特摄片都找帅哥来演。」 「猫目先生知道得真清楚。原来是英雄秀啊,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可是爸妈都没有带我来看过。」 「现在你可以自己去看秀。当然,这得等找到东西之后再说。」 「虽然是有点想看,不过我都这么大了,还跑去看英雄秀好像怪怪的。」 说着说着,我们来到第一个置物柜区。白色的置物柜排在一起,许多置物柜的钥匙被拔下,代表已有人使用。 「有一些柜子上锁了。」 「那就把锁打开来看看里头。」 「咦?可以打开吗?」 猫目先生在外套口袋里翻找一会儿 ,拿出一根细细的铁丝。 「锁的构造并不复杂,要打开不太困难。」 他把玩着手上的铁丝,走近置物柜。 「但一个个打开太麻烦。柜子的密闭性不太好,我先大概确认一下再开锁。」 猫目先生说着,鼻子凑近置物柜的门,然后嗅了嗅。他神情专注地板着,好像野生动物,闻一闻味道就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嗯,有很浓的柔软精香味,里头大概是洗好的衣服或是替换用的衣服吧。」 「好厉害,闲一闻就知道了。」 我也学猫目先生的样子闻着置物柜,但什么都闻不到,只感觉到铁柜的冰冷。 「……不行,我闻不出来,」 「废话,彼方先生的嗅觉绝对比不上我。我可是鼻子精英,你的鼻子只是一般人的鼻子罢了。」 我只听过「鼻子名流」【※某个日本面纸的品牌。】,头一次听说「鼻子精英」这种东西。 「这样吧,上锁的柜子交给我,彼方先生负责察看那些没有上锁的柜子。」 「了解。」 我打开第一个柜子,里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接着打开的第二个、第三个柜子也一样。 「猫目先生,你那边进行得如何?」 「我闻到加了卡士达酱的点心味道,应该是伴手礼。」 猫目先生同样毫无所获。 就这样,我们检查完所有置物柜,但没有找到任何与神像有关的东西。 「去下一个地方找吧。」 「等一等,猫目先生。」 「怎么了?」 「走之前可以让我买个西班牙油条(churros)吗?」 听我这么说,猫目先生以手背打向我的鼻子,发出「啪」的清脆声音。 「你这个笨蛋,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点心?」 猫目先生诧异地看着我,我赶紧小声地对他解释: 「不是我要吃的啦,是要买给奈奈。我想她差不多到了想吃点心的时间。这么找下去可能也没有进展,或许可以用点心跟奈奈交换一个提示。」 「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点说?」 我根本没机会解释就被打啦,不过现在没时间计较这么多。 游乐园外面有一家卖西班牙油条的店,我买了一份刚炸好的油条,甜甜的香味刺激着我空空的胃袋,但是我只能忍耐着想买一份给自己的冲勤。 『大哥哥,你手上的点心看起来好好吃。』 「奈奈。」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我转身一看,发现满脸笑容的奈奈站在后面。西班牙油条的魅力真大。 『你们怎么跑来这里?日落之前真的能找到箱子吗?』 「你的意思是……木箱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喔。』 奈奈别过头,但是眼睛依然盯着西班牙油条不放。 「如果我把这个给你,你可以再给我一个提示吗?」 『嗯……好吧。』 奈奈收下西班牙油条,看样子她答应了。 『现在是第几个提示啊……算了,我的提示是,附近有鲸鱼。』 「鲸鱼?」 我和猫目先生对看一眼。 「在海边吗?可是东京湾好像没有鲸鱼?」 「小笠原有,但是小笠原不在东京都二十三区的范围内。」 猫目先生满脸惊讶,我猜我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 「台场那边有鲸鱼出没吗?」 「我没听说过。」 我在脑海中想像着鲸鱼在彩虹大桥下方喷水的情景,随即摇头。 「有鲸鱼的水族馆呢?」 「太阳城、品川或葛西的水族馆都没有鲸鱼。」 「我认为这可能是一条重要线索,她说的会不会是白海豚或者与鲸角相近的鱼?」 「小女生给线索时会想那么多吗?如果是白海豚,她大可以直接说是有白海豚的地方就好了。」 「也对。」 我们想筛选出正确的地点,结果现在连可供筛选的选项都没有。 奈奈吃着油条,很开心似地看着伤脑筋的我们。 「鲸鱼、鲸鱼……有很多家庭游客,也有鲸鱼的地方……」 说到鲸鱼,找就想到《小木偶奇遇记》中出现的巨人哺乳动物。抹香鲸、座头鲸,还有据说是地球上最大型哺乳动物的蓝鲸。 不过,怎么想都不觉得嘴巴稍微张开就可以吞下一个人类的蓝鲸,会出现在东京都二十三区里。 「嗯?」 「怎么了,彼方先生?」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知道蓝鲸的尺寸呢?」 蓝鲸拥有一般建筑物无法容纳的巨大身躯,眼神却很温柔,好像正守护着我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还有樱花存在——我曾在樱花盛开的时节看过蓝鲸。 「我想起来了!是上野!上野的博物馆!」 「啊,你说的是国立科学博物馆吧?没错,科学博物馆外头有鲸鱼的模型。」 猫目先生的金色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我没有藏在博物馆里喔,那个箱子在一个有企鹅跟大象的地方!』 「企鹅跟大象……?」 『没错,加油吧。』 奈奈一转身,身影再度消失。 上野只有一个地方有企鹅跟大象。 那就是上野动物园——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但是我们找遍了动物园也没有找到木箱。 这里到处是动物的气味,还有小朋友发出的吵闹声,我们已经束手无策。 时间已是下午,动物园里人声鼎沸。 「这边只有一个置物柜区,还以为很快就能找到箱子,结果箱子却不在置物柜里。」 猫目先生单手拿着动物园的地图,筋疲力尽地坐在长椅上。 「找遍了所有可能藏匿箱子的场所却一无所获啊。木箱的体积不小,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才对啊。」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茶给猫目先生,猫目先生接过茶之后一饮而尽。 「真没面子。这里充满太多动物的气味,我很难闻出味道。」 「再找下去也没用……」 猫目先生无奈地点头。 「我们可能找错地方了。」 「可是我想不出其他有企鹅跟大象的地方。」 非洲象正在长椅另一头悠闲地踱步,小孩子抓将栅栏看着大象摇晃鼻子的模样。 「那只是她的说法,也许不只是企鹅跟大象。」 没错,奈奈给的提示未免太过简单。 「如果是白尾先生,搞不好可以猜到什么。」 「找大叔帮忙的时候到了,我们先回幽落町一趟吧。」 我们穿过建筑物之间的小路回到幽落町,迎接我们的是不输动物园的热闹景象。 商店街里的妖怪比平常多一倍,到处都有摊贩。大家不知道神像被偷走的事情,整座城镇都沉浸在庙会的气氛里。 「嗨,小哥!」 八百先生从店里走出来,我回说「你好」,但是脸上挤出的笑容有点不自然。 「猫目也在啊?你们要去神社吗?」 「嗯,是啊。」 「为了参加缘日的活动吧?我也打算早点打烊,去神社卖弹珠汽水,等一下记得来光顾我的摊子喔。你们都是熟客,我会给你们特别折扣。」 八百先生爽朗地笑着,我点头说「谢谢」,然后和猫目先生一起迅速逃离现场。 怀抱着尴尬的心情走到神社,只见摊贩的布置都已完成,整齐地排列着。 神社里只有妖怪,单眼小僧买了棉花糖吃,无脸妖手里提着刚捞到的金鱼,长脚的旧工具妖怪则在他们之间忙碌地跑来跑去。 白尾先生看见我们之后跑了过来。 「找到了吗!」 「没有,我们陷入僵局。」 听完我们的说明,白尾先生支着下巴思索。 「嗯,上野有企鹅跟大象的地方,我也只想到上野动物园而已。」 「要不要再去动物园找一次?」 「不。」白尾先生否定我的提案。「猫目说得没错,应该不是普通的企鹅跟大象,就像她所说的鲸鱼不也是模型吗?」 「有没有像我这种年轻人不知道的地方?比方说,只有大叔们才知道的秘密场所。」 「有是有,可是那里没有企鹅,也没有大象。」 白尾先生肯定地说完,却又皱起眉头沉吟。 「怎么了?」 「听到你说年轻人不知道的地方我才想起来,上野以前选有另一个车站,车站的墙壁上画着企鹅跟大象,只是那个车站已经废站了。」 我与猫目先生面面相觑。 「站名好像叫……博物馆动物园站吧?」 「就是那里!不会错。那很像是那个小女生会藏东西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要藏在那里?车站应该在很久以前就废站了吧?」 白尾先生点头。 「平成九年(西元一九九七年)就已经废站了。」 「假设箱子藏在博物馆动物园站,而她知道这个车站,这表示她应该是在车站废站之前就过世。」 「那不重要啦,我们快去把箱子拿回来。」 没错,距离日落没剩下多少时间了,既然知道藏匿的地点就得快点行动。 车站遗迹就隐藏在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园区内。 车站是一栋石制建筑物,以装饰艺术风格建成,挂着「博物馆动物园站」的浮雕。虽然外观有着风吹雨淋的痕迹,却没有明显的裂痕。尽管不复往日风光,车站本身仍具备西洋风味的优雅气质,入口那扇铁制金属门紧紧关闭着。 「真不容易发现这是个车站呢,原来月台藏在地底下。」 猫目先生敲了敲铁门,如预期般没有任何回应。 脚底下仿佛能感觉到从地底传来的震动,下方似乎台什么东西存在。 「搭京成电铁从日暮里往上野的路上,电车在地下行驶时好像会经过某个诡异的月台,搞不好就是那个月台。」 「电车在地下行驶还能见到那个月台,表示月台那边有电灯亮着。铁门下方有脚印,也许废弃的车站现在被当成仓库之类的空间使用。但是应该不常有人来,所以是一个很适合藏东西的地点。」 猫斗先生拿出铁丝插入门的锁孔,大约转动了两、三次之后听到「喀嚓」的声音。 「你看,就是这样子打开。」 「太厉害了,猫目先生!」 为什么他懂得如何开锁呢?我决定先别问这个问题。目前最要紧的任务是找出神像,而不是追问猫目先生平常做什么工作维生。 打开铁门之后,能看见通往地下的楼梯。 紧急照明灯亮着,不过里头还是非常昏暗,灰色的墙上到处是熏黑的痕迹,让这里的气氛显得更加诡异。 脚步声听起来特别大声,楼梯间仍留有售票处的道路,旁边还有通往厕所的斗。带有腥味的风自敞开的入口吹来,轻轻打在我们身上。 「猫目先生……」 「别黏在我身上。我的兴趣是紧黏着水脉老爷,没兴趣跟彼方先生靠在一起。 「对、对不起,老是给你添麻烦。」 我竭力忍耐着,不要抓住猫目先生不放。 「现在问这个问题好像时机不太对,但是……」 「你想问什么?」 「猫目先生跟水脉先生是什么关系?」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水脉老爷就像是我的救命恩人。」 「喔……」 「我遭遇一些事情着点死掉,在小巷子里徘徊时老爷救了我。于是我就对老爷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我决定这一生都要追随老爷。」 猫目先生说这段话时,眼神直直望着前方,不知是在看楼梯前方,还是看着不在这里的水脉先生。我不知道他看见什么,只知道他的眼神非常认真。 「还有,老爷算是我的饲主吧。」 「饲、饲主?」 这是某种比喻吗?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猫目先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显然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 走下楼梯之后就是月台,隐约能看见白色的柱子,墙壁跟柱子下方则涂成黄色。如果没有被熏黑,或者灯光再亮一些,应该会觉得参观这里很有趣。 「真的是我看过的月台没错。那时候只匆匆瞥了一眼,我还以为是幻觉,没想到真的有个月台在这里。」 「与其说是幻觉,不如说道整个月台都宛如妖怪一般,不,应该说是尸体。既然这库车站已经废止,等于是死了。」 「死掉的车站啊……」 月台空荡荡,地下铁道另一头埋入深邃的黑暗中,的确像是被现世舍弃的地方。 「没看到木箱。」 「可能不在这一头的月台,这边也没有企鹅跟大象。」 猫目先生指着对面的月台说。铁路另一侧的月台也一样昏暗,气氛相当诡异。 从月台旁的楼梯走下去,有一条通往对面月台的路。这里的天花板特别低,仔细听还能听到「嗡……」的奇怪声音。 「那、那是什么声音!」 「是电车的声音吧?彼方先生,你也太容易被吓到。」 猫目先生傻眼地说。 确实如同他所说,那是电车车轮经过上方的声音。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回响着,站在铁轨下方听来,感觉好像是野兽狂奔的声音。 走上楼梯后,尽头处隐约能看到什么东西。尽管被烟熏黑了,仍看得出是企鹅的壁画。上头书着两只企鹅亲昵地并肩站立。 「真的有企鹅!」 「嗯,两只走路摇摇晃晃地装可爱的家伙。」 「为什么对它们的敌意这么深?」 「它们是我永远的敌人。」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猫目先生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不过对企鹅来说,被当成敌人应该觉得很困扰吧? 月台上到处堆放着物资,像是沙包或钢筋等物品,更强调出这里已经不是使用中车站的事实。 仔细观察四周,发现月台的尽头处有个不自然地染黑的方形物体。 「那个该不会就是……」 我走过去看,发现那边放了一个栅栏,让人无法靠近,但是那的确是大象的画。 「这里有大象!」 我看着大象的画,发现大象的脚边放着一个木箱,上头用蓝色绳子仔细地捆绑。那就是放置神像的箱了。 「猫目先生,是神像!」 「干得好!快把神像带回去。」 猫目先生准备搬走栅栏,不拿开栅栏就没办法取走箱子。 这时奈奈拍着手出现了。 『很好。你们中奖啦,中大奖!』 她走到大象的画旁,拿起木箱。 『恭喜!你们在日落之前找到木箱,大哥哥们蠃了。』 「太好了,你会把木箱还给我们吧?」 奈奈也应该满意了。我等着收下木箱,奈奈却一动也不勤。 「怎么了,奈奈?」 『我们再玩一次嘛!这次的时限定在晚上之前。』 奈奈眼神晶亮,猫目先生却是臭着一张脸。 「这跟我们约定的内容不一样。快把箱子还给我们。」 『不要!』 「奈奈!」 我忍不住朝抱着木箱的奈奈大喊。她浑身颤抖,一脸害怕地望着我。 「对不起。可是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没有那个箱子我们会很困扰。」 『可是,如果我把箱子还给你,大哥哥就会回去了对不对?』 「等祭祀结束后,我们再一起逛摊好吗?」 『不要!我现在就要一起玩,我不要大哥哥回去!』 奈奈的叫声在熏黑的月台回荡。 『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奈奈也是这样被抛弃的!』 「奈奈……」 抓着栅栏的猫目先生吸了吸鼻子。 「难怪她身上除了腐坏的钣团味,还有一点羊水的臭味。一定是婴灵。」 奈奈闻言『啊』了一声,她说自己被抛弃,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奈、奈奈是在这个车站出生的。』 奈奈凄苦地诉说着。 『一生下来就被纸包着放进箱子里,想哭也哭不出声音;想打开纸箱的盖子,双手却没有办法勤。箱子里又黑又窄,我好害怕。』 奈奈用力抱着木箱,小小的肩膀颤抖着。 『我在箱子里听见外而的人声,是小孩子跟妈妈还有爸爸的声音。小孩子说等一下要看熊猫或者恐龙等等,听起来好开心。可是奈奈却只有一个人。没有名字的奈奈一个人孤单地待在箱子里。』 过往曾经发生刚出生的宝宝被扔在置物柜里的事件,奈奈竟也有过类似的遭遇。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我就到了箱子外头,能够穿着喜欢的衣服自由地去很多地方。 但是没有人能看得见我,我还是好孤单。』 「你到处流浪,最后来到幽落町是吗?」 『那里很明亮,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所以我也想认识大家,只是大家都躲着我。』 「就在那个时候,我跟你打了招呼……」 『嗯。大哥哥会跟奈奈一起玩,所以我最喜欢大哥哥!』 奈奈天真地笑着。若不是处于这种状况,我真想给她一个拥抱。 可是我必须赶紧把神像带同神社才行,距离日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我们可以一起回幽落町啊。手牵着手一起回去,我不会把奈奈留在这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 奈奈有些慌张。 吵闹的噪音传过来,电车似乎又要经过这个车站。奈奈发现电车即将通过,若有所悟地抬起头。 『对了,只要这个箱子消失就没问题啦!这个箱子独占了大哥哥,如果箱了坏掉,大哥哥就是奈奈一个人的。』 「咦?」 『装在这个箱子里的小朋友好奸诈!大哥哥跟其他人都这么重视他!我要砸坏他!』 奈奈将木箱高高举起。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强,整个月台跟着震动起来。 「这个臭小鬼!」 猫目先生想搬开原本抓着的栅栏,但是已经来不及。 下一秒,猫目先生消失了——不,正确地说,是猫目先生变成一只黑猫。 「是那个时候的猫!」 我看过这只黑猫。我想逃离加藤先生身边时,就是它带我回到幽落町。 变成黑猫的猫目先生转瞬间便跳上栅栏,接着朝瞪大眼睛的奈奈跳过去。 『啊!』 因为黑猫撞上奈奈的脸,她晃了晃身体,手松开木箱。这时一道刺眼的光芒照进月台,列车即将通过。 木箱在雪白的灯光照耀下飞往空中。 「糟糕!」猫目先生大喊一声。只见木箱上下颠倒地掉落在铁轨上,这样下去,木箱会被电车辗过去。 ——我得保护木箱。 回过神时,我已经跳下铁轨。我伸出手抓着木箱,迅速用身体保护它。 电车猛然逼近,我听见铁轨与车轮摩擦后发出类似尖叫的噪音。 我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多少缓冲电车撞击时的力道,就算木箱被撞坏,也希望能保护里头的神像。 就在我做好心理准备时,身体突然被人抓住,一道光从我身旁穿过,而电车像条蛇一般扭动之后消失在黑暗中。 「真是太乱来了。」 「咦……啊!」 一点都不痛。我回过神来,发现有人温柔地抱着我。 「水脉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白尾说了,谢谢你替我们找回神像。」 水脉先生温柔地微笑,我仍双手紧紧抱着木箱。 「老爷!」 依售维持黑猫姿态的猫目先生跑过来。 「您身体还好吗?」 「还好。我静养了一阵子,身体好多了。」 说是这样说,但是水脉先生的脸依然毫无血色,很明显他在硬撑。 「可是……」 水脉先生望着月台的尽头。奈奈伫立在倒在地上的栅栏另一头。 『木箱被拿走了……大哥哥也会离开。』 「是你带走木箱的吗?」 水脉先生一靠近,奈奈的身体便僵硬起来,但是水脉先生并没有责备她,只是默默抚摸奈奈的脸庞。 「你的愿望并不是要抢走这个木箱,对吗?」 水脉先生平静地询问,奈奈点了点头。 「也不是为了要跟彼方同学玩。」 「咦?」 我诧异地瞪大眼睛,水脉先生姿态优雅地回过头。 「你们的对话我只听到一半,不过我想,这个孩子把木箱藏在她死去的地点,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这……」 如果是我,应该会很畏惧自己死去的地方。若没有深切的思念,绝对不会想回去。 一想到这里,答案便呼之欲出。 「她对这里还有某种留恋?」 「没错。」 水脉先生点头。 「她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一点,让她实现真正的心愿。」 「真正的……?」 「没错,她希望这里能够再次涌现人潮。」 堆满物资的月台,被烟熏黑的大象与企鹅壁画——水脉先生望着这座遭人废弃的车站说道。 「你是不是想用自己的双脚走在这个热闹的车站里?」 『…………嗯。』 漫长的沉默过后,奈奈终于点头。水脉先生蹲在她面前,对上她的视线说道: 「那么,就让我解决你心中的烦恼。」 「真的可以吗?」 猫目先生问,那对金色眼眸不安地仰望水脉先生。 「当然可以。这个车站以车站而言算是已经死去,所以——」 奈奈用力紧握住水脉先生的手。 在幽落町,祭祀的时间已渐渐逼近,街灯一盏盏亮起,照亮整座城镇,妖怪们也陆续前往神社。 我们在水脉先生的带领下,朝着与人潮相反方向的外围走去。我常在商店街周边走动,却是第一次来到郊外。 这里没有住宅,只有茂盛翠绿的树林。树林一隅出现一些妖怪,但都是一些生面孔。 「那些是从外县市来的妖怪吗?」 恢复成年轻人外型的猫目先生问水脉先生。 「嗯。除了幽藩町之外,各地都有许多妖怪城镇。次 郎没有使用的机会所以大概不晓得。其实大家移动时会使用这种车站。」 水脉先生让我们看的正是刚才见过的那个装饰艺术风格的车站。没错,那是博物馆动物园站。 我和猫目先生面面相觎。 「车站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俗话所说的『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吧?」 我们的反应让水脉先生露出微笑。 「幽落町是妖怪们居住的地方,同时是死者的通道。不只是生物,就连完成使命的工具或建筑物也会来到这里。」 奈奈牵着水脉先生的手,眼睛闪闪发亮。 做工精巧的六盏壁灯将车站照得闪耀亮眼,大大的入口处没有那扇铁门。 『我们快点进去!』 奈奈拉着水脉先生的手。 为了不让妖怪们发现奈奈,我站在奈奈身边掩护她,一起走下楼梯。雪白的墙面没有熏黑的痕迹,售票处站着一名身穿制服、压低帽檐的人。 『好棒、好棒,好多人喔!』 「因为今天有庙会啊。奈奈,你想怎么做?」 『我想搭电车!』 「好,我帮你买一张能搭到终点站的车票。」 水脉先生替奈奈买了车票,同时替我们自己买了月台票。和售票处一样,剪票口也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那人压低帽檐,看不清长相,但很可能是妖怪。 奈奈走下月台之间的楼梯,朝我伸出于喊了声:『大哥哥!』我默默地伸出右手。 奈奈右手牵着水脉先生、左手牵着我,开开心心地走在通道上。她对猫目先生喊了声:『小猫咪。』像是要说什么似地看着猫目先生,但是猫目先生立刻别过头。 『小猫咪不喜欢我。』 「他只是有点害羞而已。」 水脉先生的回应让猫目先生露出尴尬的表情。 走上楼梯后就是上行电车停靠的月台。墙上的企鹅壁画有着黑白分明的轮廓,尽头处的大象壁昼也没有熏黑的痕迹。 不一会儿,刺眼的光照亮月台,有着四节车厢的电车停下来。门一打开,妖怪们陆续走下车,其中有个河童手里提着米屋的纸袋。 「那个河童难道是……」 「嗯,似乎是从印旛沼来的。」 水脉先生笑逐颜开。我也以怀念的心情目送河童离开。 『大哥哥们,谢谢!奈奈好开心!』 奈奈松开我的手,径自走进电车。电车上显示终点站的牌子写着「常世」。 我懂了。如此一来,奈奈不会继续在交界处徘徊,而会前往她该去的地方。我得笑着送她离开才行。 「再见,奈奈,多保重喔。」 『嗯,大哥哥也多保重!』 奈奈拼命挥手。即使电车已经关上门、开始移动之后,她仍继续挥着手。 驶往常世的电车载着一名小女孩,静静地离开月台。我也一直挥着手,直到电车的灯光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为止。 「好,我们回去吧。」 电车开走之后,水脉先生转身准备离开。但是他才刚踏…一步,双脚立刻瘫软。 「水脉先生!」 「老爷!」 我伸出手之前,猫目先生便已冲上前撑住虚弱的水脉先生,小心翼翼地搀扶他。 「快抓着我。」 「抱歉,麻烦你了。」 猫目先生摇了摇头。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不该让老爷勉强自己,应该自己想办法解决才对。」 「别这么说。你们两人已经做得很好。是你们找到正确的地点,我才能帮上忙。你们很努力了。」 水脉先生露出极具包容力的笑容看着我们。 没关系,问题已经解决了——看见水脉先生的笑容,很自然地就会这样想。 也许是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放松的缘故,我的手也跟着放松,原本抱在手里的木箱就这么掉下去。 「啊!」 我慌张地想接住箱子却为时已晚,木箱撞上坚硬的地面,撞击的力道让蓝色绳子松脱,盖子跟着打开,让箱子里的东西掉出来。 「哇!对不起!」 我赶紧蹲下来打算捡起箱子,但在蹲下之后却无法动弹。 箱子里掉出来的东西——也就是原本收藏在箱子里的东西,竟然是一颗头。 那颗头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如珍珠般的白色鳞片,头上长出小树枝般光滑的角。双眼紧闭,露出像是睡着般的神情。 这颗龙头宛如雕刻般——不,应该说它比所有人类雕出来的雕刻品都还美丽。 我跪坐在气氛庄严的客厅里。 不常穿的神主服装让我不太自在,整个人都无法放松。我的茶点也还原封不动地摆在矮桌上。 神像平安地回到本殿,祭祀仪式也准时进行。我对着神像朗诵祝祷词,白尾先生则在旁殷切提醒,让我没有因为难念的词汇而出糗,顺利地完成所有仪式。 嘶……我吸了吸鼻子。一同到神社就全身发冷,大概是因为和奈奈接触过久,身体有些吃不消。 神杜前方傅来妖怪们的声音。零星传来的开朗笑声让我稍稍缓解紧张的情绪。 我等一下要与龙见面。 「方便进去吗?」 听见白尾先生的询问后,我拉开纸门。看见门后方的人,我顿时倒抽一口气。 「彼方同学,你这次立下大功,辛苦了。」 「水脉先生……」 站在走廊的白尾先生朝我们点头,关上纸门便离开,客厅只剩下我和水脉先生。 「你好像不是很惊讶呢。」 「我已经隐约猜到水脉先生就是龙。因为你做的事情和龙很像。」 我偷偷观察着水脉先生的气色。 他的肌肤已经恢复光泽,气色比我们刚刚认识时还要健康许多。我感觉因为祭祀成功,缠在水脉先生身上的污秽之气也消失了。 正因如此,我有话想对他说。 「那个,水脉先生……」 「什么事?」 「我知道自己这样问好像有点自大……」 我先这样声明,免得他误会,但是掌心已汗水淋漓。 「水脉先生……你为了帮助因干旱而受苦的人,身体断成三截。现在又为了抚慰烦恼的幽灵而遭受痛苦……这样做真的好吗?」 水脉先生很疑惑似地微微偏着头。 「为什么你能够牺牲自己帮助别人?经历这么多痛苦的事,有什么理由让你选择继续帮人?我想知道理由。」 我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水脉先生不肯放弃地帮助他人。 他付出这么多却不见得能得到好的结局,为什么还能够毫无保留地奉献自己? 「理由很简单。」 水脉先生没有露出困扰或者生气的表情,只是静静地回答我。 「见到别人痛苦,我也会感到心痛:见到别人哀伤的表情,我也会感到哀伤。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 「我也想问你。为什么电车进站的时候,你会跳下铁轨呢?要是被电车撞到,绝对会受重伤,但你还是跳了。」 「我只是想尽力保护好神像。」 「为什么想保护神像?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当时会不顾安危地冲下铁轨。」 水脉先生轻声询问。 确实如此,要是水脉先生没来救我,我可能会死。 一回想起来,背后不禁冷汗直流。 「因为……若没有神像就无法完成祭祀,那么水脉先生会一直痛苦下去…… 番外篇 你在寻找什么? 「水脉先生,跟平常一样,我要买这些。」 彼方将膨糖与黄豆粉棒棒糖放进竹篮后,走了进来。 正忙着将点心上架的水脉停下手边的工作,笑着迎接彼方。 「好的。彼方同学真的很爱吃这两种点心呢。」 「嗯,没吃就觉得无法消除一天的疲劳。」 「消除疲劳的方法竟然不是喝酒,而是吃零食?还真是省钱又健康的选择。」 猫目露出嘲讽的笑容,从里头探出头来。 「次郎,别这样。」水脉先生轻声责备他。 「在大学念书很伤脑力,会想吃点甜食啊。」 「不过你的喜好还真复古,巧克力或是砂糖制的点心不是更甜吗?」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连水脉也不解地偏着头。 「彼方同学是否对这两种点心有什么特殊感情呢?」 「算是吧,但是也没什么特别的。」 彼方补充说道。 「我第一次买膨糖就是在水无月堂。我从以前就微想吃吃看,没想到膨糖竟然这么好吃。不知道膨糖的美味,实在是过往人生中的一大损失。」 「如果觉得是损失,之后就多吃一点来弥补吧。为了让彼方同学能随时吃到膨糖,我进了很多喔。」 「真的吗?谢谢水脉先生。」 「别客气,彼方同学是我们的熟客啊。你喜欢黄豆粉棒棒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彼方沉吟片刻,偏着头按揉双眉之间,像是正努力搜寻脑中的记忆。 「不是。只知道每次吃到黄豆粉棒棒糖就会觉得很放松、很怀念。」 「会不会是因为曾经在爷爷家吃过?」 猫目这么一说,彼方便喊道: 「啊!有可能!应该是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这个味道是你和爷爷的回忆呢。」 水脉恍然人悟似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种感觉。虽然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记忆也很模糊——」 说到这里,彼方突然住口。 「怎么了?」 「……总觉得好像还有其他让我非常怀念的点心。」 「咦?难得你想起来,我请你吃吧。」 彼方脸上充满光彩,但是立刻又允满歉意地低下头。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这里好像没有卖。」 「没有卖?」 「只要我看到它应该就能想起来,可是目前没有类似的感觉,所以我猜水无月堂里没有卖。」 「……你、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样的点心吗?」 水脉张大双眼,难得露出如此激劲的样子。个性一向冷静的水脉,只要一提到和点心有关的事情就颇为坚持,不肯退让。 「呃……有些点心是圆圈状,也有些像是把红豆泥揉成丸子,以及扭成长条形做成的点心……虽然加了很多砂糖,但是味道很纯朴……」 「圆圈状的点心、把红豆泥揉成丸子的点心,还有扭成长条形的点心……我觉得我们店里好像有的样子……」 「啊,没关系啦,毕竟是我小时候的记忆,不见得很正确。」 看到水脉认真思考的模样,彼片有些慌张。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买膨糖。」 彼方鞠躬说声「打扰了」,迅速离开水无月堂。 店里只剩下努力思索的水脉以及表情冷淡的猫目。 「老爷,彼方先生都那样说了,您就别再多想啦。」 猫目劝告着水脉,水脉却用平时少见的执著态度说: 「不行!怎么可以让客人买不到想吃的点心,那我们还算什么杂货店呢!为了让彼方同学更能够纡解压力,我一定要找出他想买的点心!」 水脉那对金色眼眸深处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那是经营杂货店的强烈使命感所燃烧起来的火焰。 近距离见到那双眼眸,猫目只好点头说: 「请让我助您一臂之力……」 「店里的商品种类繁多,也许他只是刚好看漏了。」 猫目望着几乎要淹没整间店面的零食说道。排在墙边的柜子、展示柜或者玻璃瓶都装满形形色色的零食,还有一些从天花板垂吊下来, 「老爷费尽心力,从现世找来这么多商品,彼方先生想吃的东西不可能不在这里。」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不过,的确有可能被其他零食遮住,所以他没有看到。」 「让我找找有没有他形容的那种零食。」 「不,我们一起找吧。」 「老爷坐在里头等就好。」 「我不能让次郎一个人找。」 猫目面露苦笑,看着坐立不安的水脉。 线索只有彼方所说的「圆圈状」、「红豆泥揉成的丸子」,还有「扭成长条形」这些形容词汇。 「把红豆泥揉成丸子,应该是红豆丸吧?」 水脉搬来一盒撒了黄豆粉的红豆丸放在柜台。 「我也只想到这个。不过扭成长条形的点心好像不多。」 猫目也抱了一堆可能的零食过来。 圆圈状的零食候选名单包含一袋小甜甜圈,以及圆圈状的蜂蜜蛋糕裹上巧克力的甜点。至于扭成长条形的零食,则有由三种不同颜色的泡泡糖组成的长条泡泡糖,以及上头印着彩色螺旋图案、包装细长的彩色果冻。 「种类有点少呢。」 「而且这个小型甜甜圈是零食界的畅销商品,就算彼方先生的记忆模糊,也绝对不会认不出它。」 于是,猫目把甜甜圈挪到一旁。 「彼方同学还说那种零食『虽然加了很多砂糖,但是味道很纯朴』,所以我们可以排除一些口味浓郁的西式点心。」 「喔,这么一来,也可以排除掉一些有人工调味的点心。」 「没错,次郎。人工甜味剂和天然食材的味道不一样。」 水脉陆续缩小可能的范围,最后柜台中央只剩下红豆丸。 「刚才拿来的那些点心都不是啊。」 「嗯,是的……」 水脉也觉得很意外。 「我们果然没有卖他想吃的零食……」 「老、老爷,您别这么沮丧,我觉得也许彼方先生的记忆本身就有什么错误。」 「不会错的,他形容得那么具体,应该没有错。只不过线索藏在他所说的内容之中,我们必须仔细找出来才行。」 平常个性稳重的水脉也有让人感到棘手的时候,他一旦坚持起来,不达成目的就不会放弃。猫目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不禁垂下眉毛露出担心的神色。 「对了,您是以什么样的标准选择水无月堂要卖的零食呢?」 「基本上,我进的都是一些明治时代之后问世的零食。毕竟得从现世进货,若是已经停产的东西……」 说到这里时,水脉大喊:「啊!我知道了!」 「难不成是已经停产的东西?」 「不是。彼方同学出生于许多零食都已经停产的平成年代,这表示他吃过的零食一定是长销型的商品。」 「那您刚才是想到……」 「我发现我遗漏一个重点。除了我们店里贩售的零食品项以外,其实还有其他长销型的商品。」 水脉看着红豆丸与其他被排除的零食。 「您的意思是,有水然月堂没有贩售的长销商品罗?」 「没错,我只进了明治时代以后的商品,因为来光顾的客人大多是明治时代之后才出生的,所以我没有想到明治时代之前便出现的零食。」 「明治时代之前不就是江户时代吗?真的有从江户时代就热销到现在的零食?」 猫目双眼圆睁,水脉露出微笑说: 「当然有,就是地方特产。」 「地方特产?」 「是的,那是特定地区才知道的点心。当时被归类成零食,现在却被大家当成传统的高级点心。」 水脉走进里头,没多久后拿着一本旧书走出来。 「那是江户时代平民百姓最爱的点心。原料随手可得,味道自然纯朴。从时间点来判断,正碓答案应该不是红豆丸,因为第一家制造红豆丸的公司昭和四年才成立。」 水脉翻阅褪色的书页,猫目也在一旁看。水脉翻到介绍地方特产的页面才停下来。 「彼方同学所说的三种点心,应该是他同时吃到的,所以才会联想在一起。」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找形状是圆圈状、揉成圆形的红豆泥丸,还有扭成长条状的地方特产就可以了吧?」 「使用很多砂糖这一点也要注意。」 「是不是表面撒上砂糖的点心呢?像是金柑糖或粗糖仙贝那种,一看就知道表面有一层糖粒的点心。」 「你说得很有可能。用这些线索推论出来的结果——」 水脉伸出美丽的手指,指着书中一项地方特产。 「……仙台零食……?」 「没错。听说仙台零食的起源,是迁居到陆前盐釜一带的南京人所制作的南京糖。基本材料是糯米、黄豆、红豆跟麦芽糖等,全都是一般百姓随手可得的材料。还有一个说法是,在下雪而无法工作的日子,仙台人会将制作这种零食常成休闲娱乐。」 「仙台的积雪量有那么惊人吗?不过,下雪的时候确实也只能窝在暖桌里,什么也做不了。」 记载着仙台零食的页面上画着圆圈形状的「轮南京」,还有把红豆泥揉成丸子后做成的「兔玉」。这两种点心都撒上糖粉,宛如被雪花覆盖似的。 「彼方同学之所以那么爱吃黄豆粉棒棒糖,或许是因为黄豆粉棒棒糖能让他联想到这种点心吧。」 水脉指着书上的「黄豆粉麻花卷」,那是一种撒上大量黄豆粉、扭成长条状的饼干。 「看来彼方同学的爷爷应该是仙台人。」 「一般提起仙台,大家最常联想到的,应该是牛舌跟伊达政宗,没想到仙台还有这样的甜食。」 猫目凝视着书上的内容。 「你对仙台特产有兴趣吗?」 「嗯。我想吃吃看『兔玉』,然后和红豆丸比较看看。身为东京的猫,我想知道这两种点心哪一种比较好吃。」 「仙台零食是很强劲的对手喔。别忘了,仙台有许多有名的点心,如荻之月或毛豆糕等,都是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点心。」 「东京有名的点心数量绝对不输给仙台,完全是不同等级。」 猫目抬头挺胸、充满自信地说道,水脉则以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那么,我们店里也进一些仙台零食吧。我也想知道一般杂货店卖的红豆丸、『舟和』的红豆丸还有仙台的『兔玉』,哪种比较好吃。试想这三种不同的红豆点心摆在一起贩售的情景,一定很可爱。」 沉醉在想像里的水脉看起来好幸福。 「我倒觉得站在这三种点心前,喜不自胜的老爷最可爱。」 猫目微笑说道。评比哪一样点心最美味已经不重要了。 隔天,彼方和往常一样来到水无月堂。 「晚安,水脉先生、猫目先生。」 「彼方同学,我等你很久了!」 水脉笑容可掬地欢迎他。 「我知道你上次说的点心是什么了,应该是仙台零食喔。」 「啊、嗯,好像是——」 「老爷想说彼方先生一定爱吃,所以订了很多。」 猫目打断彼方的话,插嘴说道。结果彼方讶异地「咦?」了一声。 「在八百先生的协助下,我们顺利安排好地方特产的进货途径。仙台零食大约后天就能送到这里,敬请期待。」 「……谢、谢谢。」 彼方不断向面帮微笑的水脉点头道谢。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没、没有啊。没什么,真的!」 彼方摇摇头,买完点心之后就匆匆离开水无月堂。 水脉与猫目对看一眼。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怎么可能!他一定很开心啦。人真正开心的时候反而很难笑出来喔。」 彼方走出水无月堂之后,尴尬地打开包包。 「实在说不出口……其实我在池袋一家卖宫城县特产的店里找到那些点心,还买了一些想跟人家一起吃……」 彼方看着放存包包里的仙台零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序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忙着针线活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老爷,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问的店主,回过了头。一只黑猫从店里走出,它站在色彩缤纷的众多零食前,衬得它的毛色更加乌黑亮丽。 「是不是又有什么烦恼?」黑猫问。 「没有。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别骗我了。我知道,只要老爷做针线活时停下来,就表示心里有什么烦恼。」 「真是的,什么都瞒不过次郎。」 店主轻声叹息,黑猫金色的双眼担心地仰望着店主。 「你的身体状况是否又变差了?」 「不是那样的。只是如你所说,有些烦心的事情罢了。恰巧又想起了一些让我感到无能为力的事情。」 「你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黑猫圆睁着眼睛。 「老爷总是替人解决烦恼,不是吗?你所帮忙的那些人,每一个人都恢复了笑容。你牺牲自己拯救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说你能力不足!」 黑猫拼命地说着,店主却尴尬地笑着。 「谢谢你这么说。但我不是也曾经救不了那个孩子吗?心怀烦恼的那个孩子。」 黑猫略显诧异,随即提出反驳:「可是那个是……」店主听了摇摇头。 「只要一想起那个孩子,我总是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微不足道。」 「老爷……」 黑猫靠过来用身体摩擦着店主,店主轻抚着黑猫的背。 「对不起,次郎。我也不能老是这样自怨自艾。」 「没关系。这是我的特权,只有我能看到老爷沮丧的模样。」 「次郎,不可以取笑我。」 店主轻拍了黑猫的背,而黑猫则笑嘻嘻地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第一章 记忆中的味道 「真是丢人啊。」说着说着,水脉先生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别人送的樱花羊羹。 羊羹的尺寸并不是一口就能吞下的大小。 他一个人独享了形状如纯金金块的羊羹。 「水脉先生真的很喜欢甜食。」 我朝他微微一笑,不过这个时候我也只能用暧昧的微笑来面对。 放在我面前的是水脉先生端给我的花衣(注1),这是一种浅红与深绿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造型可爱的上生菓子(注2),我把花衣推到水脉先生面前问:「要不要把这个也拿去吃?」 自从被带来这个位于常世与现世之间的妖怪小镇——幽落町,也经过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我是御城彼方,现在人坐在杂货店「水无月堂」里面的榻榻米上,隔着矮桌与我面对面坐着的人是店主——水脉先生。 水脉先生娴静端庄,长相俊美,光是站在那儿,就能让周遭的空气瞬间清爽起来。身上一袭优雅的和服更衬托出他的气质。 水脉先生虽身为男儿,却充满慈爱与母性,而且他的真面目是曾经牺牲自己,拯救了人类的龙,更令人敬畏。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现在却专心地吃着甜食。 「吃这么多没关系吗?我还以为你的食量很小。」 「才不是,老爷本来就吃这么多。」 一个高瘦的年轻人自敞开的店门走了进来,原来是猫目次郎先生。 与穿着和服的水脉先生形成对比,猫目先生穿着时髦的西式服装。他有一对充满妖艳气息的细长眼睛,尽管身材高眺却习惯性驼背,视线也比挺直站立时还要低。 猫目先生似乎是妖猫之流,真面目是一只黑猫,也是把我骗来幽落町的罪魁祸首。 「不洁之物都已袪除干净,老爷的食欲自然就恢复了。只要是甜食,现在的老爷统统能吃得一乾二净。」 猫目先生边说边放下抱在怀里的纸袋,沉甸甸的声响传来。 我凑过去看纸袋装了什么,发现里头装满了羊羹,还有盒装的落雁糕(注3)和馒头(注4),全都是零食。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水脉先生露出害羞的表情,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 「别、别这么说。看见你恢复食欲,我也很开心。」 「就是说啊,老爷。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非常有魅力喔。」 猫目先生探出身子。 「其实,老爷随时随地都是如此迷人。做针线活时的样子、做菜时的样子,当然还有顾店时的样子,或者跟臭小鬼们讲话时的样子,都让人大饱眼福啊。最棒的还是老爷的睡脸啊!实在太美了,我可以一直欣赏下去!可惜的是,老爷总是立刻发现我在偷看,一下子就醒来。哎呀,不过物以稀为贵,能短时间欣赏也不赖。」 猫目先生表情陶醉地讲个没完没了,我默默地和他保持距离。 「咳!」 他大概察觉到我的举动,故意清了清喉咙。 「整体而言,老爷这个人太过节制了啦。若是见到饿肚子的小鬼,他连自己爱吃的东西都会分给对方。这就是老爷的个性。所以现在就请老爷好好吃个过瘾吧。」 「次郎……」 猫目先生将纸袋交给水脉先生,水脉先生则凝视着猫目先生,他一定很感动吧,清澈的金色眼眸正在闪烁。 「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乖孩子。」 「别这么夸我,为了老爷,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被制成三味线也很乐意。」 这话由实际上身为猫妖的猫目先生口中说出来,还真不能当作玩笑。 不过看见猫目先生露出害羞的模样,水脉先生也笑容满面地看着猫目先生,这样的情景让人觉得有股暖意注入心头。 「我也买一点零食送给水脉先生吧。」 「这怎么好意思。」 水脉先生慌张地拒绝。 「平常我受到水脉先生不少照顾,买点零食送你也是应该的啊。」 「可是……」 「别跟我客气了。大学附近有一家和菓子店,不知道合不合水脉先生的口味,我会尽量挑一些看起来很好吃的和菓子。」 我看了装着很多和菓子的纸袋一眼,接着说:「而且……」 「我们刚好有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不如一起享用。当然,一定会让水脉先生吃得很过瘾。大家不是都说,吃饭的时候人多一点,饭吃起来比较香吗?不过我们不是一起吃饭,是一起吃零食。」 「嗯。你的提议非常好。」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彼方先生也越来越懂事了嘛。值得让我称赞一下。」 「猫目先生,你还是没变,老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不过我也不是很介意他这样对我。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今天大家就一起悠闲地享用零食吧。成员是次郎和彼方同学,还有我。」 「好啊、好啊。就照老爷说的办。」 猫目先生难得这么开心。 仔细想想,水脉先生外出时都是由猫目先生看店。猫目先生外出时,水脉先生通常待在水无月堂。也许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少。 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让他们两人一同度过悠闲的时光。 「那我就出发啰。我会早点回来——」 就在我打算站起来的时候,一道黑影自敞开的拉门另一头飘进店里。 『请问有人在吗?』 我们一起转头看着声音来源。 一名穿着和服的婆婆站在门口,从外面照进店里的微弱光线打在她身上,藉此看出她有着一头银白发丝与如孩子般的娇小身材。脸和双手都已皱纹密布,一看便知她年事已高。 但是老婆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气质高雅,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 「是死者吗?」 猫目先生夸张地皱起眉头,独特的死人气息混杂着沉香的味道飘进鼻子。 「次郎。」水脉先生轻声斥责着猫目先生,随即站了起来。 「是客人吗?欢迎光临水无月堂。」 水脉先生朝婆婆行礼,婆婆也露出微笑。 『哎呀,你是这里的店员?长得真漂亮。』 「哪里。」 水脉先生很尴尬地垂下眼。猫目先生则不知为何,以夸张的表情询问婆婆。 「请问你想找什么?」 『其实我没有特别想找什么,只是这家店的外观让我觉得很怀念,所以就进来了。这里是杂货店吧?最近这种商店越来越少了。』 婆婆的手放在脸颊上,微微笑着。她环顾店里,最后目光停留在放着玩具的货架上。 『哎呀!你们居然连这个都卖啊?』 她拿起一个外型做成红色金鱼的铁制玩具,仔细瞧会发现那是一个浇水器。 『还有茑谷喜一(注5)的着色画本。真是令人怀念!』 婆婆兴奋地看着着色画和写生画。 猫目先生以看着远方的眼神望着婆婆,他露出讶异的表情戳了我一下。 「那个阿婆跟目前见过的死者好像不太一样。」 「嗯,确实不太一样。她很像奈奈,整个人轮廓清晰,但是又没有奈奈那种奇怪的感觉。」 奈奈是一个变成恶灵的小女孩,之前在我们这里引发不小的骚动。幽灵的原貌应该是些微透明难以辨识,但若本身灵力够强,就能够以清楚的样貌出现。 这位婆婆和奈奈一样,拥有非常清晰的身影。但是她身上不太具有幽灵会有的那种不洁之气。 开心地浏览店里的商品后,婆婆才突然回过神说:『哎呀,讨厌。』 『这里该不会已经是死后的世界吧?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哥、帅气的小哥以及可爱的小哥。』 漂亮的小哥指的应该是水脉先生,而帅气的小哥是猫目先生。用消去法来推断,剩下那个应该就是我吧。 「可爱的……」 「没办法,彼方先生有张娃娃脸。」 猫目先生悠闲地说。我都快二十岁了,还被人用可爱这种形容词好像不太适合。 『我已经死了吧?我自己也知道。』 婆婆脸上仍是开心的表情。 『大概是三个月前,我就已经因为生病而无法动弹了。不过,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孩子和孙子都在我身边守着。』 「婆婆算是安享天年才离开人世,好幸福的人生。」 听了水脉先生的话,婆婆点头。 『所以我想要快点到河的另一头,我先生在那边等我呢。只不过,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你一回过神时,人已经来到这里了对吗?」 『没错。』婆婆答。 『我想去一趟上野。』 婆婆微笑着继续说。 『上了年纪之后,到人多的地方总觉得累,就很少去上野了。可是,年轻时我经常在那一带活动喔,那边的东西都很好吃,不是吗?』 「是啊。『三桥』跟『上野风月堂』都在上野。」 『没错没错。我经常购买三桥的馅蜜(注6)当伴手礼送人,一旦吃过他们家的馅蜜,就再也不想吃别家的馅蜜了。』 「三桥的红豆泥则是光用浓厚一词都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味道非常有层次,是让人忍不住想含在嘴里好好品尝的美味。口感好又不腻,再多我都吃得下。」 『对啊,你说得没错。』 水脉先生与婆婆看着对方直点头,这两个人的口味还真合。 『可是,上野还有很多好吃的店喔。三桥的馅蜜一定要品尝,风月堂的甜点也不错。不过还有一家店让我更想去吃呢。』 婆婆很烦恼似地叹息,水脉先生则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是哪家店比风月堂更加美味?」 『其实呢,那家店并不比刚才提过的那两家店更好吃,但重点是,我想吃的东西只有在那里才能吃到。三桥的馅蜜也好,风月堂的法兰酥也好,真想吃的话都能在百货地下街买到,可是地下街却没有卖那家店的食物喔。』 站在我身边的猫目先生发出咂舌声。我想起来了,猫目先生带来的纸袋上印有「tobu」的标志。我小小声地对他说: 「婆、婆婆又没有说在百货地下街买的零食不好呀。」 「哼。我买的是神户风月堂的法兰醉,不是上野风月堂的。」 猫目先生生气了。 『我想请你帮忙,能不能带我去上野?我想,只要能到那家店一趟,我就没有遗憾了。』 虽然婆婆已先说她知道她的要求很任性,不过,她仍用少女般的神情注视着水脉先生。 「就让我来解决你的烦恼吧。」 水脉先生一如往常用充满慈爱的笑容包容着对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 但是水脉先生今天说话的语气似乎充满期待。他难掩兴奋地提议: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用餐吗?我想吃看看你刚才推荐的那家店的食物。」 『当然可以。大家一起吃会更好吃。不过,我已经没有身体吃不了啰。所以请小哥点餐,我在一旁闻闻香味就好。』 「没问题。好期待啊,不知道那里的食物会是什么味道!」 水脉先生的脸上充满光采。 「咦?」听了他们两人的对话之后,我有点疑惑。 「原来幽灵不能吃东西啊……」 「彼方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猫目先生不解地偏着头,我则看着他回答: 「我记得奈奈那个时候吃了西班牙油条啊。」 「那个小鬼不是普通的恶灵。若变成那样的恶灵,吃点东西又算什么呢。一般的幽灵是无法吃东西的。大家供在佛坛前的供品并不会消失,不是吗?」 「也对。」 他的比喻还真是浅显易懂。 「但是水脉先生这一次……」 「该说他的动机跟平常不一样,还是该说他想品尝跟平常不一样的味道呢?」 「这一次水脉先生好像有点太投入了。」 「没错。」 水脉先生似乎很想去婆婆推荐的那家店。难得看他这么激动的模样,我以喜悦的心情在一旁守护。 另一方面,猫目先生则有点不满。不知道是因为他在百货地下街买的法兰酥被贬低了,还是因为和水脉先生在水无月堂一起享用零食的机会被剥夺的缘故。以猫目先生的个性来看,八成两个原因都包含在内。 「猫目先生,你的情绪完全表现在脸上了喔。」 「我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也很正常啊,又得看家了。」 猫目先生抱怨后发出叹息。这时,水脉先生突然转过头来。 「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去?今天现世的天气好像不错,我们就当成是散步,一起到外头走走吧。」 「咦?真的可以吗?」 猫目先生大声地问。 「嗯,当然可以。这是认识好店的良机,次郎跟彼方同学也一起来吧。」 水脉先生说完,露出常见的温柔微笑。 猫目先生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也很开心,这么一来不但可以帮婆婆的忙,也许还能趁机更了解东京。 我怀抱着小小期待离开了水无月堂。 婆婆的名字是千代。 千代婆婆说她想去三家店。其中两家店是餐厅,一家是茶点店。 千代婆婆最先说出的是卖天妇罗的餐厅「山下」。名字很平凡,却是一家非常高级的天妇罗餐厅。 『那里的天妇罗绝不输给其他餐厅。听说他们只要卖出一份套餐,就会把油炸过的油换掉。』 「这么不惜成本啊?新的油炸出来的天妇罗一定很爽口。」 『没错。』千代婆婆点头。 『我最爱吃炸莲藕了,尤其那种脆脆的口感很棒吧?可是如果用炸了很多次的油来炸,莲藕吃起来就会不够爽脆。』 「确实如此。虽然天妇罗是一种油炸的食物,却必须炸得清爽才行。」 水脉先生深表同意。 『小哥你喜欢吃什么食材?』 「我喜欢炸地瓜和南瓜,甜的食物总让我难以抗拒。」 水脉先生和千代婆婆完全打成一片。我和猫目先生似乎很难加入他们,只好跟在他们两人后面,大约距离一步之遥。 「真让人不高兴。」 猫目先生露出带刺的眼神紧盯着千代婆婆的背影,他的行为实在很幼稚。 「水脉先生不是很开心吗?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知道,所以才不高兴。我也想走在老爷身边啊。」 「今天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猫目先生气得咬牙切齿,发出喀喀的声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负面能量让人非常不舒服。 幽落町通往现世的各个角落,我们能够轻松地移动到其他地方。 穿过熟悉的幽落町商店街的拱门之后,迎接我们的正是上野公园的入口。虽然在东京,这里却有着宽广的晴空与一路延伸向前的石版地。 水脉先生与千代婆婆站在公园外头,环顾着四周。 中央通道笔直延伸,左右两侧是连绵不绝的高楼大厦,但是整体缺乏一致性,景观显得有些杂乱。 『这里变了好多啊。』 千代婆婆看着街上的景色,很遗憾似地说。她提到的那家天妇罗店似乎在京成上野站旁边。 「婆婆最后一次来上野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啊?嗯……应该是五十年前吧。真的好久没来了呢。』 「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确实完全不一样了。有没有什么标的物可以让人辨认位置?」 『那个、就是那个。「山下」就在有那个的那条小路上。』 千代婆婆指着一栋白色的大楼。 褪色的红色霓虹灯上写着「adult movies」。水脉先生很困扰似地垂下眼。 「那不是专门放成人电影的电影院吗?竟然还没倒闭啊。」 猫目先生低声呢喃。电影院隔壁是一间以年轻人为主要客群的卡拉ok,卡拉ok的华丽招牌和电影院的破旧招牌有着天壤之别。 『从这条路往弁天堂的方向走就对了。你看。』 千代婆婆快步地向前走,我们也赶紧跟上去。 走过去之后,只看到一间连我都认识招牌图样,很流行的连锁居酒屋。但是只看见它的招牌,没看见「山下」的招牌。 『咦……山下好像消失了。』 千代婆婆看着并排着的新颖招牌,大感意外地说。 道路两旁插着许多居酒屋的旗帜,我想五十年前的这里绝对不是这副模样。 「山下也可能搬家了,要不要找找看?」 水脉先生贴心地询问,千代婆婆却摇头拒绝。 『没关系。反正还有其他想去吃的店。』 「这样啊……接下来想去哪里?」 『不忍池那边有一家名为「笑福亭」的餐厅,从江户时代就一直开到现在。』 「原来如此,真是历史悠久。」 『是啊。那家餐厅就在不忍池旁边。每逢春天,坐在店里就能欣赏农人替池中莲花疏苗(注7)的景象,夏天时莲花盛开的景色真是美丽。』 千代婆婆的眼神绽放光采。 她似乎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脸上出现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彷佛是妙龄女子般的动人神情。 『樱花季才刚刚结束,现在来还太早了,不过光是欣赏聚集在不忍池的野鸟也很有趣喔。那家餐厅拥有很大的开放空间,只要拉开纸门往下看,就能看到不忍池。』 「真的好棒,简直是为了赏莲花而开的餐厅。」 『或许真的是专为了赏莲花开的呢。听说不忍池的莲花在江户时代也非常有名。』 听到千代婆婆这么说,水脉先生也高声地说:「对了!」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听说过这家餐厅。」 『真的?』 千代婆婆的眼睛闪闪发光。 如果连水脉先生也知道这家餐厅,那应该就能放心了。 「我们应该能找到第二家店喔。」我笑了。 但是——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这位小哥,你说得很久以前顶多十年或二十年吧?』 「不,那是明治时代的事。」 『明治……?这位小哥,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啊?』 千代婆婆听了有些目瞪口呆,颇感佩服地说。 她的适应力出乎意料地强,听了水脉先生的说明后竟然立刻就接受了。还是说,婆婆把死后世界的各种见闻与生前的事情区隔成不一样的范畴了呢? 「我有一个叫白尾的朋友,来参观过博览会,他就是在那时告诉我这家餐厅的事。」 他指着不忍池中央的小岛说:「从那边的小岛一隅看过去的地方,有一家从江户时代经营到现在的餐厅。那里不但料理一绝,更棒的是整间店的氛围。从店里望出去的风景被刊登于《江户名所图会》中,评语是:『不忍池为江府首屈一指的莲池。夏日之际,荷叶朵朵漂浮于池水之上,白里透红的莲花点缀其间,芳香袭人。喜爱莲花的人士可于凌晨前往,更能悠闲地欣赏莲花之美。』让我见识到他学识丰富的一面。」 『哇,竟然被收录在《江户名所图会》里?既然是这么有名气的餐厅,应该和当时一样,不会倒闭。』 「希望如此。」 『一定还在。那家餐厅现在一定还有很多赏莲的客人光顾!』 千代婆婆眼神中透露出自信的神采。 「嗯……一定找得到。彼方同学和次郎也这么认为吧?」 「嗯,真想快点找到。很想知道从江户时代开到现在的餐厅有多美味。」 见到千代婆婆这么有活力的模样,我也好像有了信心。 但是猫目先生却暧昧地说:「这个嘛……」难得他会用这种语气响应水脉先生。 「次郎,怎么了?」 「没什么。」 「如果觉得累就跟我说,别客气。立刻休息一会儿吧。」 「老爷别担心,只是阳光很暖和,让我有点想睡觉而已。」 猫目先生嘴巴张开大大地打着呵欠,这个动作让他的帅脸完全崩坏,水脉先生不禁露出苦笑。 「原来如此。很想睡的话就告诉我。」 「遵命。」 水脉先生还是有点担心的样子,猫目先生则朝他轻轻地挥手。 「猫目先生,你真的没事吗?」 等水脉先生与千代婆婆走远之后,我靠近猫目先生,在他耳畔轻声询问。 「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想睡。」 「我、我知道啦。你从刚才就一脸无聊的样子。」 「嗄?」话才刚说出口,猫目先生就瞪着我,看来这次是祸从口出了。 「那不是废话吗?老爷一直跟死者开开心心地聊天,我怎么可能会觉得有趣啊?」 「而且也没有办法跟水脉先生走在一起。」 「就是啊。难得有机会跟老爷一起上街,没想到却跟着两颗电灯泡。两颗!」 「我也算是电灯泡吗?」 「当然算啊,你这家伙不是常跟老爷在外面卿卿我我吗?」 这真是欲加之罪啊。 「你误会了!天大的误会!」 「是吗?」 猫目先生冷哼一声别过了头,对着千代婆婆的背影咒骂: 「希望可以快点找到她回忆中的店家,然后让她早点升天。」 我也很希望千代婆婆能早点找到想去的店,完成心愿。不过猫目先生的说法跟我的心情似乎不太一样。 「希望啰。」 我不经意地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明亮地近乎白色。 沐浴在春天的和煦阳光下,走着走着看见一条两旁有许多摊贩,非常热闹的路。 鼻子闻到蜂蜜鸡蛋糕混合着烤肉的香味,让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摊贩小路通往一座桥,过了桥之后出现一间周围被水池围绕,壮观而气派的庙。这样说不太对,其实该说是庙盖在一个大大的水池上。 「难道这里就是不忍池?」 听见我的疑问,水脉先生点头说:「没错。」 「名字是不忍『池』,还以为是更小一点的水池。」 「呵呵,很惊讶吗?还有天鹅在池子里优游喔。」 「竟然有天鹅?现在这个季节还有吗?」 我诧异地瞪大双眼,这时猫目先生戳了我一下。 「老爷口中的天鹅指的是天鹅船啦,彼 方先生。」 「啊,原来是天鹅船。」 「出租天鹅船的店家在池子后面,租船的客人几乎都是亲子档或是情侣。要是没有你们这两个电灯泡,我就可以邀请老爷一起踩天鹅船了。」 「对、对不起,我当了电灯泡。」 尽管猫目先生这样说有点坏心,但是我仍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这座不忍池还真是宽广。 池的另一头在很遥远的地方。池子里长满莲叶,水鸟在莲叶之间悠闲地优游着。 「里头的庙是祭祀弁财天的弁天堂。听白尾说,这里曾经有一座很气派的门,名字是龙宫门。可惜现在已经拆掉了。」 「门?头一次听说这里有门。」 「我也是,是什么样的门呢?」 往弁天堂看过去,天空无限宽广,完全找不到曾经有一座门矗立过的痕迹。 「名副其实,是一座很豪华,会让人联想到龙宫的门。由于名字里也有龙,我一直很想在龙宫门拍一张纪念照……早知道博览会的时候我也过来一趟就好了,现在想想很后悔当时没来。」 水脉先生一脸惋惜的样子。他的真面目是一条龙,难怪会对龙宫门这么有兴趣。 『这附近遭到空袭时都被烧光了。龙宫门可能是那个时候被烧毁的吧,我记得连弁天堂都被烧毁了呢。』 千代婆婆眺望着坐镇在不忍池上方的弁天堂。 「这么说来,现在的弁天堂是后来重建的啰?」 『没错。我来上野的时候,弁天堂才刚刚重建完成呢。我远远看着簇新的弁天堂,一边走到笑福亭。』 弁天堂的建筑确实没有那种长满青苔历经风霜的感觉。虽然造型很气派,却不像常见的古老寺庙或神社般气氛沉重。 『笑福亭就在弁天堂旁边。』 『从这里走。』千代婆婆朝弁天堂小跑步过去,我们也跟在后头慢慢地跑着。 一经过弁天堂前,千代婆婆便停下脚步,满怀期待的表情也转变成失望的样子。 「啊、这……」 稍后跟上来的水脉先生也欲言又止。 那里只有一个花棚,根本没有餐厅。花棚底下摆着一张长椅,有一个男人拿报纸当棉被睡在长椅上。 『笑福亭也收起来了。』 她沮丧地低语,听了让人感到难过。 「笑福亭真的开在这里?」 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曾经有开过餐厅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询问。千代婆婆无力地点头。 『真的。就在弁天堂隔壁,我没有记错地点。』 「对了,我曾听说原本弁天堂附近有各种店家,不过后来都慢慢消失了。」 水脉先生脸上也蒙上一层阴影。 「原来如此……」 花棚附近立着一排石碑,不知是纪念往日荣景,还是代表曾经有过的梦想。 「这里原本有很多……出合茶屋。」 水脉先生有些迟疑地说着。 「很像是现在的爱情宾馆吧。」猫目先生说。 「这时候就不用特地搭腔了啦,真迟钝。」 我用手肘轻轻撞了下猫目先生。 「总而言之,听说博览会时,光临出合茶屋的客人闹出不少纠纷,有害善良风俗。尤其是千代婆婆来上野的时候是昭和年代,当时风纪更是混乱。」 『博览会不是明治时代的活动吗?那之后出合茶屋区还是常常闹出纠纷吗?』 千代婆婆露出寂寞的眼神,看着原本开着笑福亭的地方。 「我也清楚详情如何。只是,这里一直是变化快速的地区。」 「是吗?」我疑惑地偏着头。 我只觉得这里安静又悠闲。 「是啊,从江户到明治发生不少事情。明治政府让出政权时,弁天堂一带暂时被划分在东京都之下,但是这里原本是德川将军的领地。」 「原来是这样……好像很复杂。」 如今只有鸽子在这里悠闲地啄着地面。 「不忍池现在成了很祥和的地方,不过它也曾经是座赛马场喔。有许多马匹在池子四周奔驰。」 「赛马场!?」 猫目先生脸上的表情超越了感动,用傻眼来形容更为贴切。 「池子里还曾经设过滑水道喔。」 「滑水道!?以前这里居然这么好玩?」 「是啊。」水脉先生面露苦笑。 「现在的不忍池气氛宁静,很难想象以前那么热闹。」 许多携家带眷的游客与年轻男女在弁天堂四周漫步着,还有老爷爷正倚靠着栏杆,拿鸟食喂池子里的水鸟。 『赛马场跟滑水道消失了,就连笑福亭也不见了。』 千代婆婆望着花棚一会儿,随即放弃似地移开视线。 「第二家店也收起来了,看来最好别太期待第三家店还在。」 猫目先生刻意叹了一口气。 「我说老爷,我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忘不了某些食物的味道就无法升天呢?」 他说完之后,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千代婆婆。猫目先生说得有道理,千代婆婆的动机确实很没说服力。 「若说那是百货公司没有卖的食物也不合理,毕竟还有很多美食都没有办法在百货公司买到。」 『嗯,小哥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千代婆婆很干脆地承认。 『其实,我没说清楚是因为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也不是什么必须要隐瞒大家的理由。』 她看着我们,下定决心地说: 『我列出的那些店家,其实都是年轻时我和丈夫一起去过的地方。』 「原来如此。你想念的不只是美味的食物,而是因为那些店家本身就是你的回忆啊。」 『正是如此。若我渡过了三途河,就再也没机会回到现世了。如此一来,不觉得让人很感伤吗?所以我才希望能够在渡河之前来这些回忆中的地方看看,好好地向现世告别。』 『而且……』千代婆婆继续说道: 『我觉得啊,虽然我们离开了现世,但是回忆中的地方却依然存在,真的是非常好的事情。』 看见千代婆婆脸上那寂寞的笑容,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这么有活力,却还是觉得离开现世很寂寞。才会想借着寻找回忆中的地方来克服寂寞的心情。 「喔,原来是这样。」 猫目先生懒洋洋地抓着后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啊。这么一来,我也会想要帮你。」 水脉先生露出微笑看着猫目先生。 「次郎真是温柔的孩子。」 「才、才不是。我只是想快点把老爷抢回来而已。」 猫目先生有点恼怒地转身背对我们。 「可惜笑福亭已经收起来了,但是还有一家还没找,我相信下一家店一定还在。」 『这个嘛……』 不知为何,千代婆婆的表情有些黯淡。她摇摇晃晃地在弁天堂前的楼梯坐下。 『我不记得那家店的地点跟名字了……只记得他们家的丸子很好吃。』 最后一家店的线索少得可怜。 「丸子吗?上野的茶点店很多,何况那是一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店。」 「嗯……对了,水脉先生。」 「怎么了,彼方同学?」 「要不要问问白尾先生?他之前也提供意见,让我们知道了原本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我们能从他那边得到一些提示。」 白尾先生是狐妖,十分了解东京。就算线索不多,他应该也能想到些什么。 水脉先生听了我的建议,摇了摇头。 「很不巧,白尾去开会了,现在应该在王子。那个集会对所有在神社服务的狐狸来说非常重要,绝对不能打扰他。」 「是喔……」 我们同时发出叹息。 『没关系,找不到就放弃吧,我直接启程就好。』 千代婆婆抬起头,坚强地微笑着。 「不可以。」 水脉先生立刻说。 「放弃的话,等于没有解决你的烦恼。这件事请交给我处理,我希望你能毫无遗憾地离开。」 「就是说啊,丸子可是老爷最爱吃的东西,比起找天妇罗餐厅或者其他餐厅,老爷找丸子店一定会格外认真。这下子就等于是搭上一艘大船,你就安心地跟老爷一起去找吧。」 「次郎,够了。」水脉先生喝止突然插嘴的猫目先生。 「我说的是实话啊……」 「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真是受不了。」 水脉先生不悦地嘟起嘴唇,猫目先生则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对不起。这样好了,等一下我的丸子可以让给老爷吃,请老爷原谅。」 「你真的有认真反省吗?怎么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次郎?」 水脉先生气鼓鼓地说,但是没多久便刻意清清喉眬,把对话拉回正题。 「那么,我们再加油一下,努力找出最后一家店吧。」 微笑的千代婆婆,眼尾挤出深刻的皱纹。 『谢谢你,那么就再麻烦你了。』 没错,现在放弃还言之过早。 我们跟小吃摊买了炸鸡块果腹。坐在弁天堂的楼梯上,一边吃着刚刚炸好的鸡块,一边听千代婆婆说话。 『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也不确定有没有记错。』 千代婆婆先告知我们这一点。 『那家店前面有庭院,院子里放着能让客人坐着吃丸子的长椅,还有一个有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的池子喔。』 「喔,那家店跟笑福亭一样,附近都有水。」 『是啊。是一个能让人感觉很放松的地方。』 听了水脉先生的话,千代婆婆点头。 『从那里可以看见五重塔,我常常和先生一边看着五重塔,一边吃着丸子。真是一家好店啊。』 千代婆婆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彷佛正沉醉在往日的记忆里。 「上野有五重塔吗?」 我一发问,水脉先生便朝我点头。 「我想应该是宽永寺的五重塔吧?」 「宽永寺?」 总觉得好像听过这名字又好像没有,我搜寻着脑中模糊的记忆。 「没错。这座寺庙是德川家康将军的心腹——天海大师创建的寺庙。仿效京都比叡山延历寺而建成,弁天堂与五重塔都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建造。」 「原来如此。为什么要模仿比叡山的延历寺呢?」 「听说是为了封住鬼门——不好的东西会从丑寅方位涌入现世,天海大师想要阻止这样的情形发生。」 水脉先生在空中描绘着地图。从江户城看,宽永寺位于江户城的东北方。 「厨房不是通常会开一个通风扇用的小洞吗?为了防止虫子从通风孔爬进屋里,还会在孔上加一个盖子,寺庙的功能就类似那个盖子。」 被水脉先生这么一说,一个江户时代的重要寺庙就变成了通风孔用的盖子。这话千万别让江户的人或者天海大师听见。 『那里的五重塔很厉害喔。』 千代婆婆很兴奋地插嘴说道: 『关东大地震时,其他建筑物全都倒塌了,只有五重塔仍屹立不摇。』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真的很厉害。」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 『会不会是因为它封住鬼门的关系?』 「我记得塔的中间贯穿着一根心柱,听说能在五重塔摇晃时抵消摇晃的力量。当然,也可能是天生具有强大的灵力缘故。」 『原来是这样。江户人真是厉害,居然连防震对策都考虑到了。』 千代婆婆十分佩服的样子。 「听说东京的晴空塔也运用了这个技术。」 「咦?是这样吗?」 我不禁发出惊呼。不过仔细想想,三一一大地震时,五重塔和晴空塔确实都没有被震垮。 『不论遇到什么灾害,仍能毫发无伤,真不简单。如果餐厅的美味也能如此完好地传承下来该有多好……若山下或笑福亭也有强力的心柱保护,一定能继续经营到现在。』 「希望第三家店还在。」 『嗯,我也希望。』 千代婆婆垂下眼,面带微笑。 「从能见到五重塔这一点来判断的话,应该是这个方位。我们走吧。」 水脉先生站起身,带领我们前往。 我们穿越弁天堂前的车道,走上斜坡。 半途经过一个以白石建造的鸟居。我瞄了鸟居一眼,水脉先生便告诉我:「这里是五条天神社。」 「是祭祀天神的神社。」 「天神指的是学问之神(注8)吧?」 「没错,就是学问之神。你还真了解。」 「嘿嘿。」得到水脉先生的称赞,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考高中跟大学时常常拜学问之神,碰巧知道而已。 「这间五条天神社在节分之时会举行驱鬼仪式,很精采喔。」 「驱鬼仪式?」 「仪式的内容是由名为方相氏的四眼鬼击退恶鬼。当两只鬼战斗之后,会对着各个方位射出箭矢。在舞台前近距离观赏,非常具有震撼力,可惜人潮汹涌,想挤到前面还真不容易。」 『真令人怀念。一旦挤到前面,会被人潮推挤到无法动弹喔。我曾经和先生一起带女儿看过。』 千代婆婆仔细地看着神社境内。 神社本身面积不小,但是里头建有拜殿与许多设施,光容纳少数人进来就已经十分拥挤。现在参拜的民众不多,境内到处有鸽子悠闲踱步。 「哇,这么受欢迎啊。一提到节分,我只知道成田山新胜寺会请相扑力士进行撒豆驱邪的仪式。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想来看看这里的驱鬼仪式。」 『嗯,节分的时候务必要来观赏。驱鬼仪式完成之后也会撒豆子,很多人都是为了撒豆子的活动来的喔。』 因为啊,神社撒的不只是豆子。千代婆婆补充说道。 『他们会准备小玩具跟着豆子一起撒给大家。我先生为了帮女儿拿,当时可是拼命地伸长了手等着拿。可惜,神社的人主要是发给小孩子,所以完全不往我先生的方向扔呢。』 「啊,神社的人大概以为这个大人很幼稚,想跟小孩抢玩具吧。」 『就是啊。我先生努力跳跃着,最后总算拿到一个。结果没想到女儿手上早就拿到一个玩具了。原来女儿被我背在背上,是神社的人细心地注意到女儿,发了一个给她,所以我才没发现她已经拿到玩具了。』 被千代婆婆的笑容感染,我也忍不住笑了。 「你先生那么努力才拿到一个,不过这么一来总共拿到两个玩具,你女儿一定很开心吧?」 『确实如此,女儿的收获最多了。』 听了千代婆婆的话,水脉先生也笑逐颜开。 「这里的撒豆仪式真的会撒出各种不同的东西,我希望可以拿到零食。听说最近还有神社在撒豆仪式上发杯面。」 「杯面!? 这么大一个不太好丢吧?」 节分时出现杯面此起彼落飞舞的情景,实在很超现实。 「要是被杯面打到应该很痛吧。」 「就是说啊。对了,水脉先生是不是曾经被杯面击中过?」 「是啊,吓了一大跳。」 水脉先生表情凝重地点头。我在脑海中清楚地描绘出水脉先生被杯面突击的模样。 「但是这里撒豆子不是为了打鬼,而是为了将福气分给大家。」 「是啊,福气要进屋,所以要把拿到的豆子跟零食放进口袋,带回家吃。可是杯面放不进去……」 我轻松地想象水脉先生乖乖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杯面,想放进口袋却放不进去的模样……虽然怎么想都觉得杯面的尺寸太大,不可能放得进去,但水脉先生应该还是会很认真又慌张地不断尝试。 「是老爷不好,根本不需要傻傻地跟着大家做。」 猫目先生向水脉先生提出建言。 「老爷可以待在屋顶上观赏仪式,等到撒豆仪式开始之后,再拿一个大纸袋跑到低处等着,一下子就可以装到很多豆子或零食。」 「能坐在屋顶上看的人只有猫目先生吧?」 「才怪。老爷也身轻如燕喔,下次就爬上屋顶看吧。」 「我不要,那样太卑鄙了。我也要跟大家一样在地上站着等,然后下次我一定会加油,不要再用头而是用手好好地接住杯面。」 水脉先生莫名其妙地燃起了斗志。 「对了,次郎。」 「什么事?」 「今年拿到的豆子跟零食我们一起吃完了,我给你的杯面呢?」 「被我当成传家之宝了。」 猫目先生立刻回答。 「杯面是食物,应该拿来吃啊,猫目先生……」 「彼方先生你在胡说什么!那是紧急存粮,不可以随便吃掉。」 猫目先生很理所当然地说。 「等发生了足以动摇心柱的灾难时,再把老爷给的杯面拿出来。」 「嗯嗯。」 「把它当成心灵支柱,每天膜拜。」 「应该拿来吃掉吧!」 我忍不住开口纠正,神社里的鸽子被我的声音吓到,同时飞了起来。 我们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了五条天神社,走到上野公园。 樱花树已经完全染上新绿,亲子档游客们脚步轻快地经过树下,朝上野动物园的方向前进。 走了没有多久,一座石制鸟居出现在茂盛树林的另一头。 「这里是上野东照宫。」水脉先生向我说明。 穿过鸟居之后还有一座门,走过去之后可以看见一整排石灯笼。 「哇……」 我忍不住发出赞叹声。只见路的尽头有座漆成金色的气派社殿,沐浴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这间神社祭祀的是家康公,提到上野东照宫,牡丹苑的牡丹值得一看,有时间的话真想好好欣赏。」 「是啊,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找到那家店。」 我点头。 千代婆婆在神社的入口处等候。我和她四目交接,她朝我微微欠身行礼。 「婆婆不进来吗?」 「嗯……穿过鸟居之后就是神的领域……过世的人若走进来会被结界弹开。」 既然如此,我们得快一点了,不能让千代婆婆一个人在那边等。 但这边只有气派的社殿和石灯笼,没看见五重塔的踪影。我正四处张望时,水脉先生用眼神向我示意。 「彼方同学,那个就是宽永寺的五重塔。」 五重塔就在神社栅拦的另一头,屹立不摇的五重塔高耸直入天际。 「真巨大。」 「是啊。不过这里长满许多高大的树,不太能注意到塔的存在。」 「的确。我来到这里才第一次注意到五重塔在那里。」 「没错,能看见五重塔的范围很有限,因此我推测我们要找的店就在附近了。」 四周的能见度并不好,茂盛的树林让人难以看清五重塔的样貌。 「咦?」 我注意到围住五重塔的栅栏没有出入口。 「我想登上五重塔确认,但似乎不能进去?」 「好像不能。」 水脉先生露出困扰的表情。 依照这个情况来看,就算拜托神社的人通融,他们也不可能让我们进去。 「这样好了,让我上去看看。」 猫目先生提出建议。 「啊,猫目先生身轻如燕,应该能跳过栅栏。可是那边被锁住了,不是吗?」 听到我这么说,猫目先生嘴角微扬。 「外头已经用栅栏围起来,不让人进去,里头的门就应该不会用太精密的锁,有可能可以用我的道具轻松打开。」 我还是不知道猫目先生平常的工作是什么?但是在这种时候有他在,让人非常安心。 「可以麻烦你吗?」 「只要是老爷的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猫目先生弯起嘴角,身手跟忍者般敏捷,轻松地跳过栅栏。 过了一会儿,水脉先生喃喃地说:「好像已经进去了。」 定睛一瞧,有一只黑猫站在五重塔最上层的扶手上,那就是猫目先生。 变身为黑猫的猫目先生看着塔下的景致,没多久便利用附近的屋顶一路跳下来。他灵巧地扭着身体着陆,实在很精采。 「伤脑筋,从上面也看不太清楚。」 猫目先生躲进树林里,恢复成年轻人的样子后回到我们身边。他看着水脉先生,很抱歉地垂着眼。 「是什么情形让你看不太清楚?」 「如老爷所言,树林阻挡了视线。就连来时路另一头的动物园方向也一样,全是茂密的树林。虽然看得见动物园入口与前方的范围,可是找不到像是那家店的店家。」 「我知道了,谢谢你接受这么危险的任务。」 水脉先生对着猫目先生深深一鞠躬,慰劳他的辛苦。 「我是为了老爷才这么做的。要是彼方同学拜托我去,我一定会踢他的屁股,要他自己去。」 「嗯、嗯。就是说啊,猫目先生一定会那么对我。」 干嘛硬要扯上我啊。 我们回到千代婆婆等待的鸟居前方,向她报告调查的结果。千代婆婆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反而一脸惊讶的样子。 『五十年前还没有那么多树呢。』 「那么应该在很多地方都能看见五重塔啰?」 『是啊。难怪,都经过五十年了,树已经成长变成大树了。』 千代婆婆发出叹息。 我们已无计可施。 水脉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嗯」地一声抬起头。 「既然如此,干脆假设树不存在好了。」 「可是我跟老爷又没有透视东西的能力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用透视也可以找呀。刚才次郎说的话让我有点在意……」 「跟树有关的那些话吗?」 「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如果从五重塔上看不见那家店,那么我们只要找被树木遮蔽住,从塔上无法看清楚的区域就可以了,因为没被树遮住的地方并没有那家店。我们已经找过不忍池到五重塔这段,接下来要找动物园那边的区域。」 「啊、原来如此,从逆向思考着手的想法。」 我忍不住击掌。水脉先生露出温和的微笑。 「出发吧,也许那边有好吃的丸子等着我们。」 我们几人对看了一眼,随即跟在水脉先生的后面迈开脚步。 往动物园的方向前进,从树林间可以看见一座风格复古的游乐园。 狭窄的栅栏里拥挤地摆放着小型旋转木马,还有知名卡通人物造型的游乐设施。从游乐园里传出欢乐的音乐与孩子们的声音。尽管设备有些褪色,仍旧受到大家的喜爱。 「咦?果然被树林遮住了。」 水脉先生颇为赞同地说。 一间日式房屋低调地矗立于游乐园对面。 在碧绿的树林簇拥之下,让人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它。写着「新莺亭」几个字的招牌,若隐若现地藏在繁茂绿叶之间。 入口处的拉门悬挂着写着「莺丸子」的门帘。 『啊!我想起来了,我想找的就是这家店!』 千代婆婆发出惊呼,水脉先生听了双目闪闪生辉。 「真是太好了,我们快进去吧。」 『好。』 拉开店门后发现店里并不宽敞,但是环境整洁。靠近门口的位置放着桌椅,里头则是榻榻米座位。年轻的女店员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说了声「欢迎光临」。 「客人总共三位吗?」 「不,我们有四个人。」 水脉先生更正人数后,女店员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过她大概以为另一个人稍后才会进来店里,便招呼我们进去店里。 「机会难得,要不要坐榻榻米区?」 依着水脉先生的建议,我们走到里头的榻榻米区。 窗外是一个放着长椅的小巧庭院。和千代婆婆描述的一样。 『池子已经干涸了啊。』 千代婆婆望着窗外,颇感遗憾地说。曾经存在的池子,现在里头没有水,当然也看不到鲤鱼。 「果然还是看不见五重塔。」 『动物园盖了围墙,旁边也种了树木,那些树又正好遮住了五重塔,景观没有以前那么美了。』 「原来是这样……」 『都过了五十年,什么都变了……这家店的外观也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样。』 见到千代婆婆深感遗憾的模样,水脉先生开口说:「但是……」 「如果只是被树木挡住,或许冬天时能看得比较清楚。」 『也对。只有冬天才能欣赏到的五重塔,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千代婆婆面带微笑地浏览着菜单。 菜单的字是手写的字迹,可能是因为有很多外国客人的缘故,还细心地加上英文。 「好美的菜单,上头还画了莺。」 『哇,真是可爱。』 千代婆婆看见小小的莺的插画,开心地笑着。菜单上还画着一串有三种颜色的丸子。 『就是这个,这就是莺丸子……!这真的很好吃。你们也吃吃看!』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最爱吃这种东西了。」 水脉先生双眼闪闪发亮,跟千代婆婆一样地兴奋。 「次郎跟彼方同学也来一份吧?」 「那是一定要的。」 「嗯,我也很好奇千代婆婆回忆中的味道有多好吃。」 「这样啊……那么——」 水脉先生呼唤店员,理所当然似地点了四份莺丸子。 『这家店真的还在……世上的确有经过五十年仍然不变的东西。』 千代婆婆很感慨地说。 「根据菜单上的介绍,这家店创立于大正四年。向来只有一名店员负责招呼外场,应该是个人经营的小店。能够在同一个地点,以同样的型态持续经营下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画在菜单上的三色丸子没有用竹签串起来,但是代代经营的理念却如心柱般串起了这家店。 『我比这家店还年轻,却已经死了。』 千代婆婆有点沮丧地说,但是水脉先生却摇了摇头。 「这家店是代代相传的店,千代婆婆不也一样?虽然离开了,却留下了子孙。」 千代婆婆闻言张大双眼,然后松了一口气似地笑逐颜开。 『也对……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守护他们,让孙子的孩子,以及再下一代的孩子都能继续开枝散叶。』 千代婆婆露出微笑,那是一个很安详而美丽的笑容。 「让您久等了。」 店员送上四盘莺丸子。 莺丸子有红、白、绿三种颜色,以朱红色的盘子盛装。水脉先生以欣赏的眼神望着莺丸子。 「红色是红豆口味,白色是大手亡(注9),绿色应该是抹茶吧?真是可爱。」 『嗯,跟以前一样,客人点了之后,老板才一个一个现做出来,不快点吃会变硬喔。』 千代婆婆的脸颊上滑下泪珠,眼眶仍噙着泪。 『我先生当年就是在这家店向我求婚的呢……他对我说:「红色丸子是你,白色丸子是我,绿色的丸子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像丸子一样围成一圈,永远团聚在一起。』 千代婆婆低头靠近红色的丸子,还以为她想闻丸子的味道,但却听见她称赞:『真好吃。』 『好吃,真好吃。跟以前的味道有点不一样,但还是非常好吃……』 她的身影如蒸腾的热气般摇晃,从指尖开始渐渐变得透明,轮廓也开始模糊起来。 「或许为了要迎合现代人的口味,丸子的味道也经过不断的调整。」 『呵呵。这世上有消失的东西,也有一直没有改变地保留下来的东西,还有一些东西虽然稍微改变,却继续保存下来了。』 千代婆婆缓缓闭上双眼。 『谢谢你。我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见到我先生时,与他分享这段经历便是最好的伴手礼。』 说完这句话之后,千代婆婆面带微笑地消失了。 「看来我们已经解决了婆婆的烦恼。」 默默地目送千代婆婆离开,水脉先生满意地笑了。 婆婆的盘子里还有三颗丸子,水脉先生将这三颗丸子分给我和猫目先生。 「这些献给成佛的人的供品,得由活着的人吃掉才行。不过,我和次郎都已经是常世的人了,彼方同学现在也算是常世的居民。」 「这么一想,我们是非常难得的稀客耶。」 「怎么现在才这么说。」 猫目先生讽刺地说。我无法回嘴。 「我开动了。」 我们双手合十,喊完开动之后,我拿起外层包满红豆泥的丸子放进口中。 温柔的甜味刹时在嘴里扩散开来。 「好吃耶……」 我忍不住立刻称赞。猫目先生也眨了眨眼说:「这个丸子不错喔。」 最被注意的水脉先生竟没有发表意见。吃到好吃的甜食应该比谁都开心才对,不知为何竟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咀嚼着丸子。 「水、水脉先生?」 「老爷,给一点评语嘛……比方说:『好好吃』啦,或者『三桥的丸子更棒』之类的……」 水脉先生默默咀嚼了一会儿,不久,很不舍得似地动了动喉眬,吞下嘴里的丸子。 「味道……」 「味道如何?」 我和猫目先生莫名地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水脉先生喃喃地开始述说: 「味道很细腻,和三桥的红豆泥一样,有着层次丰富的味道,彼此交织成绝妙的协奏曲。如此香甜而浓郁的红豆泥,吃起来却完全不腻口,丸子本身和红豆泥产生共鸣,组成温柔的味道。就这样吃掉实在可惜,若没有用各种方式来享用它,实在无法说自己吃过这个丸子。」 水脉先生犹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地朗朗说着。 「这、这评语好像出自美食评论家之口耶,谢谢老爷。」 「不愧是水脉先生……」 我只能这么说。听了他这番评语,如果哪天有人跟我说水脉先生私下经常在美食网站发表美食评论,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这个丸子真的很棒……为什么我以前都不知道这家的丸子这么好吃……」 水脉先生沮丧地低下头。我和猫目先生则拼命地想办法安慰他。 「呃……现在知道也很好啊。」 「就是说啊!从今天起,老爷可以连以前没吃到的份也一起吃。」 水脉先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倏地抬起头。 「没错!从今天起,我可以一个礼拜来吃一、两次。」 「这么喜欢这家的丸子?」 「嗯。短时间内,我应该会经常来这里光顾。唉,真不甘心,这家店从大正四年开到现在,我竟然没机会认识每个阶段的口味变化。」 水脉先生一副很懊恼的样子,拿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水脉先生。 等一下!如果水脉先生常常来这里光顾,那么猫目先生独自在幽落町看店的机率不就跟着增加了吗? 「真是的!老爷的心完全被莺丸子给吸引住了。」 果然,猫目先生的心情又变差了。看着水脉先生对莺丸子赞不绝口地一直说:「这样真糟糕。」或者「怎么会这么好吃。」的样子,猫目先生拿起牙签,像要对付杀父仇人般用力插在丸子上。 「我会尽量帮忙看店,让猫目先生可以陪水脉先生来吃丸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偷偷在他耳边提议,但是猫目先生仍然开心不起来。 「先别说顾店的问题,光是看到老爷这么迷恋丸子,我就觉得没意思。」 「喔,原来是吃醋了,对方只是丸子耶。」 「反正我就是不会说话。」 猫目先生臭着脸瞪我一眼。 他把气出在三色丸子上,一口气吃完,正要用牙签叉起第四颗丸子时,猫目先生露出好像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表情,突然弯起嘴角笑了。 「啊、好痛!」 突如其来的惨叫声,让水脉先生讶异地瞪大眼睛。 「次郎,你怎么了?」 「刚才从五重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扭到手腕了。好痛啊,没办法吃丸子了。」 明明之前还好端端地用手叉着丸子吃啊。不过我不好直言,决定先静观其变。 「很痛吗?糟糕,要不要让我帮你先固定手腕?」 「不用了,固定好手腕,丸子就变硬了。老爷,请喂我吃丸子。」 受不了!原来这就是猫目先生的目的。 都吃到剩下一颗丸子才喊痛实在很可疑,但是水脉先生却乖乖地点头说好。 「难得有这么好吃的丸子,若放到变硬才吃,对丸子太失礼了。来,次郎,张开嘴巴……」 水脉先生这样配合猫目先生好吗?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要麻烦老爷亲手喂我。」 猫目先生一派轻松地道歉。 水脉先生用牙签叉起最后一颗丸子,送到猫目先生嘴边并喊了一声:「啊。」 「平日承蒙你照顾了,我只能在这种时候略尽棉薄之力报答。有你帮忙顾店,我才能放心地出门。谢谢你,次郎。」 猫目先生咀嚼了几口后吞下丸子,面露苦笑。 「……老爷真坏心……原来已经看穿小的心里在想什么。」 水脉先生默默地以微笑响应。也许他已经察觉到猫目先生平日累积的不满,所以今天特地邀我们同行。 这家店从大正时代便一直守护着上野,宛如出发到另一个世界的千代婆婆脸上的笑容般,给人某种温暖的感觉。 今后,这家店也将在此继续提供来访的游客们好吃的丸子。 尽管形式与口味都有些许改变,但是这家店今后也必定会在这里继续守护着上野。 不知不觉间,我的盘子也只剩下最后一颗丸子,我叉起丸子放进嘴里。 水脉先生说得没错,丸子的味道确实是很温柔啊。 注1:花衣 和菓子的名称。 注2:上生菓子 和菓子的一种,以白豆沙与糯米粉揉合制成。 注3:落雁糕 为米粉加入砂糖后用模型压制而成的点心,类似云片糕或绿豆糕。 注4:馒头 日本的馒头为外皮薄,内馅饱满之甜点,与中式的馒头不同。 注5:茑谷喜一 昭和时期的插画家,出版许多当时流行的着色画作品。 注6:馅蜜 红豆泥加上洋菜冻与汤圆等,再淋上黑糖蜜做成的点心。 注7:疏苗 植物生长时,按照适当的间距拔掉生长过密的苗,让植物能获得足够养分,称为「疏苗」。 注8:学问之神 学问之神为菅原道真。 注9:大手亡 四季豆的一种,种子为白色,可做成白豆沙。 第一章 记忆中的味道 「真是丢人啊。」说着说着,水脉先生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别人送的樱花羊羹。 羊羹的尺寸并不是一口就能吞下的大小。 他一个人独享了形状如纯金金块的羊羹。 「水脉先生真的很喜欢甜食。」 我朝他微微一笑,不过这个时候我也只能用暧昧的微笑来面对。 放在我面前的是水脉先生端给我的花衣(注1),这是一种浅红与深绿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造型可爱的上生菓子(注2),我把花衣推到水脉先生面前问:「要不要把这个也拿去吃?」 自从被带来这个位于常世与现世之间的妖怪小镇——幽落町,也经过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我是御城彼方,现在人坐在杂货店「水无月堂」里面的榻榻米上,隔着矮桌与我面对面坐着的人是店主——水脉先生。 水脉先生娴静端庄,长相俊美,光是站在那儿,就能让周遭的空气瞬间清爽起来。身上一袭优雅的和服更衬托出他的气质。 水脉先生虽身为男儿,却充满慈爱与母性,而且他的真面目是曾经牺牲自己,拯救了人类的龙,更令人敬畏。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现在却专心地吃着甜食。 「吃这么多没关系吗?我还以为你的食量很小。」 「才不是,老爷本来就吃这么多。」 一个高瘦的年轻人自敞开的店门走了进来,原来是猫目次郎先生。 与穿着和服的水脉先生形成对比,猫目先生穿着时髦的西式服装。他有一对充满妖艳气息的细长眼睛,尽管身材高眺却习惯性驼背,视线也比挺直站立时还要低。 猫目先生似乎是妖猫之流,真面目是一只黑猫,也是把我骗来幽落町的罪魁祸首。 「不洁之物都已袪除干净,老爷的食欲自然就恢复了。只要是甜食,现在的老爷统统能吃得一乾二净。」 猫目先生边说边放下抱在怀里的纸袋,沉甸甸的声响传来。 我凑过去看纸袋装了什么,发现里头装满了羊羹,还有盒装的落雁糕(注3)和馒头(注4),全都是零食。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水脉先生露出害羞的表情,白皙的脸颊染上红晕。 「别、别这么说。看见你恢复食欲,我也很开心。」 「就是说啊,老爷。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非常有魅力喔。」 猫目先生探出身子。 「其实,老爷随时随地都是如此迷人。做针线活时的样子、做菜时的样子,当然还有顾店时的样子,或者跟臭小鬼们讲话时的样子,都让人大饱眼福啊。最棒的还是老爷的睡脸啊!实在太美了,我可以一直欣赏下去!可惜的是,老爷总是立刻发现我在偷看,一下子就醒来。哎呀,不过物以稀为贵,能短时间欣赏也不赖。」 猫目先生表情陶醉地讲个没完没了,我默默地和他保持距离。 「咳!」 他大概察觉到我的举动,故意清了清喉咙。 「整体而言,老爷这个人太过节制了啦。若是见到饿肚子的小鬼,他连自己爱吃的东西都会分给对方。这就是老爷的个性。所以现在就请老爷好好吃个过瘾吧。」 「次郎……」 猫目先生将纸袋交给水脉先生,水脉先生则凝视着猫目先生,他一定很感动吧,清澈的金色眼眸正在闪烁。 「太谢谢你了。你真是个乖孩子。」 「别这么夸我,为了老爷,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被制成三味线也很乐意。」 这话由实际上身为猫妖的猫目先生口中说出来,还真不能当作玩笑。 不过看见猫目先生露出害羞的模样,水脉先生也笑容满面地看着猫目先生,这样的情景让人觉得有股暖意注入心头。 「我也买一点零食送给水脉先生吧。」 「这怎么好意思。」 水脉先生慌张地拒绝。 「平常我受到水脉先生不少照顾,买点零食送你也是应该的啊。」 「可是……」 「别跟我客气了。大学附近有一家和菓子店,不知道合不合水脉先生的口味,我会尽量挑一些看起来很好吃的和菓子。」 我看了装着很多和菓子的纸袋一眼,接着说:「而且……」 「我们刚好有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不如一起享用。当然,一定会让水脉先生吃得很过瘾。大家不是都说,吃饭的时候人多一点,饭吃起来比较香吗?不过我们不是一起吃饭,是一起吃零食。」 「嗯。你的提议非常好。」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彼方先生也越来越懂事了嘛。值得让我称赞一下。」 「猫目先生,你还是没变,老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不过我也不是很介意他这样对我。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今天大家就一起悠闲地享用零食吧。成员是次郎和彼方同学,还有我。」 「好啊、好啊。就照老爷说的办。」 猫目先生难得这么开心。 仔细想想,水脉先生外出时都是由猫目先生看店。猫目先生外出时,水脉先生通常待在水无月堂。也许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想象中的少。 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让他们两人一同度过悠闲的时光。 「那我就出发啰。我会早点回来——」 就在我打算站起来的时候,一道黑影自敞开的拉门另一头飘进店里。 『请问有人在吗?』 我们一起转头看着声音来源。 一名穿着和服的婆婆站在门口,从外面照进店里的微弱光线打在她身上,藉此看出她有着一头银白发丝与如孩子般的娇小身材。脸和双手都已皱纹密布,一看便知她年事已高。 但是老婆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气质高雅,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 「是死者吗?」 猫目先生夸张地皱起眉头,独特的死人气息混杂着沉香的味道飘进鼻子。 「次郎。」水脉先生轻声斥责着猫目先生,随即站了起来。 「是客人吗?欢迎光临水无月堂。」 水脉先生朝婆婆行礼,婆婆也露出微笑。 『哎呀,你是这里的店员?长得真漂亮。』 「哪里。」 水脉先生很尴尬地垂下眼。猫目先生则不知为何,以夸张的表情询问婆婆。 「请问你想找什么?」 『其实我没有特别想找什么,只是这家店的外观让我觉得很怀念,所以就进来了。这里是杂货店吧?最近这种商店越来越少了。』 婆婆的手放在脸颊上,微微笑着。她环顾店里,最后目光停留在放着玩具的货架上。 『哎呀!你们居然连这个都卖啊?』 她拿起一个外型做成红色金鱼的铁制玩具,仔细瞧会发现那是一个浇水器。 『还有茑谷喜一(注5)的着色画本。真是令人怀念!』 婆婆兴奋地看着着色画和写生画。 猫目先生以看着远方的眼神望着婆婆,他露出讶异的表情戳了我一下。 「那个阿婆跟目前见过的死者好像不太一样。」 「嗯,确实不太一样。她很像奈奈,整个人轮廓清晰,但是又没有奈奈那种奇怪的感觉。」 奈奈是一个变成恶灵的小女孩,之前在我们这里引发不小的骚动。幽灵的原貌应该是些微透明难以辨识,但若本身灵力够强,就能够以清楚的样貌出现。 这位婆婆和奈奈一样,拥有非常清晰的身影。但是她身上不太具有幽灵会有的那种不洁之气。 开心地浏览店里的商品后,婆婆才突然回过神说:『哎呀,讨厌。』 『这里该不会已经是死后的世界吧?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小哥、帅气的小哥以及可爱的小哥。』 漂亮的小哥指的应该是水脉先生,而帅气的小哥是猫目先生。用消去法来推断,剩下那个应该就是我吧。 「可爱的……」 「没办法,彼方先生有张娃娃脸。」 猫目先生悠闲地说。我都快二十岁了,还被人用可爱这种形容词好像不太适合。 『我已经死了吧?我自己也知道。』 婆婆脸上仍是开心的表情。 『大概是三个月前,我就已经因为生病而无法动弹了。不过,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孩子和孙子都在我身边守着。』 「婆婆算是安享天年才离开人世,好幸福的人生。」 听了水脉先生的话,婆婆点头。 『所以我想要快点到河的另一头,我先生在那边等我呢。只不过,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你一回过神时,人已经来到这里了对吗?」 『没错。』婆婆答。 『我想去一趟上野。』 婆婆微笑着继续说。 『上了年纪之后,到人多的地方总觉得累,就很少去上野了。可是,年轻时我经常在那一带活动喔,那边的东西都很好吃,不是吗?』 「是啊。『三桥』跟『上野风月堂』都在上野。」 『没错没错。我经常购买三桥的馅蜜(注6)当伴手礼送人,一旦吃过他们家的馅蜜,就再也不想吃别家的馅蜜了。』 「三桥的红豆泥则是光用浓厚一词都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味道非常有层次,是让人忍不住想含在嘴里好好品尝的美味。口感好又不腻,再多我都吃得下。」 『对啊,你说得没错。』 水脉先生与婆婆看着对方直点头,这两个人的口味还真合。 『可是,上野还有很多好吃的店喔。三桥的馅蜜一定要品尝,风月堂的甜点也不错。不过还有一家店让我更想去吃呢。』 婆婆很烦恼似地叹息,水脉先生则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是哪家店比风月堂更加美味?」 『其实呢,那家店并不比刚才提过的那两家店更好吃,但重点是,我想吃的东西只有在那里才能吃到。三桥的馅蜜也好,风月堂的法兰酥也好,真想吃的话都能在百货地下街买到,可是地下街却没有卖那家店的食物喔。』 站在我身边的猫目先生发出咂舌声。我想起来了,猫目先生带来的纸袋上印有「tobu」的标志。我小小声地对他说: 「婆、婆婆又没有说在百货地下街买的零食不好呀。」 「哼。我买的是神户风月堂的法兰醉,不是上野风月堂的。」 猫目先生生气了。 『我想请你帮忙,能不能带我去上野?我想,只要能到那家店一趟,我就没有遗憾了。』 虽然婆婆已先说她知道她的要求很任性,不过,她仍用少女般的神情注视着水脉先生。 「就让我来解决你的烦恼吧。」 水脉先生一如往常用充满慈爱的笑容包容着对方,毫不迟疑地回答了。 但是水脉先生今天说话的语气似乎充满期待。他难掩兴奋地提议: 「我也可以跟你一起用餐吗?我想吃看看你刚才推荐的那家店的食物。」 『当然可以。大家一起吃会更好吃。不过,我已经没有身体吃不了啰。所以请小哥点餐,我在一旁闻闻香味就好。』 「没问题。好期待啊,不知道那里的食物会是什么味道!」 水脉先生的脸上充满光采。 「咦?」听了他们两人的对话之后,我有点疑惑。 「原来幽灵不能吃东西啊……」 「彼方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猫目先生不解地偏着头,我则看着他回答: 「我记得奈奈那个时候吃了西班牙油条啊。」 「那个小鬼不是普通的恶灵。若变成那样的恶灵,吃点东西又算什么呢。一般的幽灵是无法吃东西的。大家供在佛坛前的供品并不会消失,不是吗?」 「也对。」 他的比喻还真是浅显易懂。 「但是水脉先生这一次……」 「该说他的动机跟平常不一样,还是该说他想品尝跟平常不一样的味道呢?」 「这一次水脉先生好像有点太投入了。」 「没错。」 水脉先生似乎很想去婆婆推荐的那家店。难得看他这么激动的模样,我以喜悦的心情在一旁守护。 另一方面,猫目先生则有点不满。不知道是因为他在百货地下街买的法兰酥被贬低了,还是因为和水脉先生在水无月堂一起享用零食的机会被剥夺的缘故。以猫目先生的个性来看,八成两个原因都包含在内。 「猫目先生,你的情绪完全表现在脸上了喔。」 「我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也很正常啊,又得看家了。」 猫目先生抱怨后发出叹息。这时,水脉先生突然转过头来。 「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去?今天现世的天气好像不错,我们就当成是散步,一起到外头走走吧。」 「咦?真的可以吗?」 猫目先生大声地问。 「嗯,当然可以。这是认识好店的良机,次郎跟彼方同学也一起来吧。」 水脉先生说完,露出常见的温柔微笑。 猫目先生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也很开心,这么一来不但可以帮婆婆的忙,也许还能趁机更了解东京。 我怀抱着小小期待离开了水无月堂。 婆婆的名字是千代。 千代婆婆说她想去三家店。其中两家店是餐厅,一家是茶点店。 千代婆婆最先说出的是卖天妇罗的餐厅「山下」。名字很平凡,却是一家非常高级的天妇罗餐厅。 『那里的天妇罗绝不输给其他餐厅。听说他们只要卖出一份套餐,就会把油炸过的油换掉。』 「这么不惜成本啊?新的油炸出来的天妇罗一定很爽口。」 『没错。』千代婆婆点头。 『我最爱吃炸莲藕了,尤其那种脆脆的口感很棒吧?可是如果用炸了很多次的油来炸,莲藕吃起来就会不够爽脆。』 「确实如此。虽然天妇罗是一种油炸的食物,却必须炸得清爽才行。」 水脉先生深表同意。 『小哥你喜欢吃什么食材?』 「我喜欢炸地瓜和南瓜,甜的食物总让我难以抗拒。」 水脉先生和千代婆婆完全打成一片。我和猫目先生似乎很难加入他们,只好跟在他们两人后面,大约距离一步之遥。 「真让人不高兴。」 猫目先生露出带刺的眼神紧盯着千代婆婆的背影,他的行为实在很幼稚。 「水脉先生不是很开心吗?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知道,所以才不高兴。我也想走在老爷身边啊。」 「今天就暂时忍耐一下吧……」 猫目先生气得咬牙切齿,发出喀喀的声响,从他身上散发出的负面能量让人非常不舒服。 幽落町通往现世的各个角落,我们能够轻松地移动到其他地方。 穿过熟悉的幽落町商店街的拱门之后,迎接我们的正是上野公园的入口。虽然在东京,这里却有着宽广的晴空与一路延伸向前的石版地。 水脉先生与千代婆婆站在公园外头,环顾着四周。 中央通道笔直延伸,左右两侧是连绵不绝的高楼大厦,但是整体缺乏一致性,景观显得有些杂乱。 『这里变了好多啊。』 千代婆婆看着街上的景色,很遗憾似地说。她提到的那家天妇罗店似乎在京成上野站旁边。 「婆婆最后一次来上野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啊?嗯……应该是五十年前吧。真的好久没来了呢。』 「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确实完全不一样了。有没有什么标的物可以让人辨认位置?」 『那个、就是那个。「山下」就在有那个的那条小路上。』 千代婆婆指着一栋白色的大楼。 褪色的红色霓虹灯上写着「adult movies」。水脉先生很困扰似地垂下眼。 「那不是专门放成人电影的电影院吗?竟然还没倒闭啊。」 猫目先生低声呢喃。电影院隔壁是一间以年轻人为主要客群的卡拉ok,卡拉ok的华丽招牌和电影院的破旧招牌有着天壤之别。 『从这条路往弁天堂的方向走就对了。你看。』 千代婆婆快步地向前走,我们也赶紧跟上去。 走过去之后,只看到一间连我都认识招牌图样,很流行的连锁居酒屋。但是只看见它的招牌,没看见「山下」的招牌。 『咦……山下好像消失了。』 千代婆婆看着并排着的新颖招牌,大感意外地说。 道路两旁插着许多居酒屋的旗帜,我想五十年前的这里绝对不是这副模样。 「山下也可能搬家了,要不要找找看?」 水脉先生贴心地询问,千代婆婆却摇头拒绝。 『没关系。反正还有其他想去吃的店。』 「这样啊……接下来想去哪里?」 『不忍池那边有一家名为「笑福亭」的餐厅,从江户时代就一直开到现在。』 「原来如此,真是历史悠久。」 『是啊。那家餐厅就在不忍池旁边。每逢春天,坐在店里就能欣赏农人替池中莲花疏苗(注7)的景象,夏天时莲花盛开的景色真是美丽。』 千代婆婆的眼神绽放光采。 她似乎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脸上出现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彷佛是妙龄女子般的动人神情。 『樱花季才刚刚结束,现在来还太早了,不过光是欣赏聚集在不忍池的野鸟也很有趣喔。那家餐厅拥有很大的开放空间,只要拉开纸门往下看,就能看到不忍池。』 「真的好棒,简直是为了赏莲花而开的餐厅。」 『或许真的是专为了赏莲花开的呢。听说不忍池的莲花在江户时代也非常有名。』 听到千代婆婆这么说,水脉先生也高声地说:「对了!」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听说过这家餐厅。」 『真的?』 千代婆婆的眼睛闪闪发光。 如果连水脉先生也知道这家餐厅,那应该就能放心了。 「我们应该能找到第二家店喔。」我笑了。 但是——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这位小哥,你说得很久以前顶多十年或二十年吧?』 「不,那是明治时代的事。」 『明治……?这位小哥,真是看不出来,原来你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啊?』 千代婆婆听了有些目瞪口呆,颇感佩服地说。 她的适应力出乎意料地强,听了水脉先生的说明后竟然立刻就接受了。还是说,婆婆把死后世界的各种见闻与生前的事情区隔成不一样的范畴了呢? 「我有一个叫白尾的朋友,来参观过博览会,他就是在那时告诉我这家餐厅的事。」 他指着不忍池中央的小岛说:「从那边的小岛一隅看过去的地方,有一家从江户时代经营到现在的餐厅。那里不但料理一绝,更棒的是整间店的氛围。从店里望出去的风景被刊登于《江户名所图会》中,评语是:『不忍池为江府首屈一指的莲池。夏日之际,荷叶朵朵漂浮于池水之上,白里透红的莲花点缀其间,芳香袭人。喜爱莲花的人士可于凌晨前往,更能悠闲地欣赏莲花之美。』让我见识到他学识丰富的一面。」 『哇,竟然被收录在《江户名所图会》里?既然是这么有名气的餐厅,应该和当时一样,不会倒闭。』 「希望如此。」 『一定还在。那家餐厅现在一定还有很多赏莲的客人光顾!』 千代婆婆眼神中透露出自信的神采。 「嗯……一定找得到。彼方同学和次郎也这么认为吧?」 「嗯,真想快点找到。很想知道从江户时代开到现在的餐厅有多美味。」 见到千代婆婆这么有活力的模样,我也好像有了信心。 但是猫目先生却暧昧地说:「这个嘛……」难得他会用这种语气响应水脉先生。 「次郎,怎么了?」 「没什么。」 「如果觉得累就跟我说,别客气。立刻休息一会儿吧。」 「老爷别担心,只是阳光很暖和,让我有点想睡觉而已。」 猫目先生嘴巴张开大大地打着呵欠,这个动作让他的帅脸完全崩坏,水脉先生不禁露出苦笑。 「原来如此。很想睡的话就告诉我。」 「遵命。」 水脉先生还是有点担心的样子,猫目先生则朝他轻轻地挥手。 「猫目先生,你真的没事吗?」 等水脉先生与千代婆婆走远之后,我靠近猫目先生,在他耳畔轻声询问。 「告诉你,我一点儿都不想睡。」 「我、我知道啦。你从刚才就一脸无聊的样子。」 「嗄?」话才刚说出口,猫目先生就瞪着我,看来这次是祸从口出了。 「那不是废话吗?老爷一直跟死者开开心心地聊天,我怎么可能会觉得有趣啊?」 「而且也没有办法跟水脉先生走在一起。」 「就是啊。难得有机会跟老爷一起上街,没想到却跟着两颗电灯泡。两颗!」 「我也算是电灯泡吗?」 「当然算啊,你这家伙不是常跟老爷在外面卿卿我我吗?」 这真是欲加之罪啊。 「你误会了!天大的误会!」 「是吗?」 猫目先生冷哼一声别过了头,对着千代婆婆的背影咒骂: 「希望可以快点找到她回忆中的店家,然后让她早点升天。」 我也很希望千代婆婆能早点找到想去的店,完成心愿。不过猫目先生的说法跟我的心情似乎不太一样。 「希望啰。」 我不经意地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明亮地近乎白色。 沐浴在春天的和煦阳光下,走着走着看见一条两旁有许多摊贩,非常热闹的路。 鼻子闻到蜂蜜鸡蛋糕混合着烤肉的香味,让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摊贩小路通往一座桥,过了桥之后出现一间周围被水池围绕,壮观而气派的庙。这样说不太对,其实该说是庙盖在一个大大的水池上。 「难道这里就是不忍池?」 听见我的疑问,水脉先生点头说:「没错。」 「名字是不忍『池』,还以为是更小一点的水池。」 「呵呵,很惊讶吗?还有天鹅在池子里优游喔。」 「竟然有天鹅?现在这个季节还有吗?」 我诧异地瞪大双眼,这时猫目先生戳了我一下。 「老爷口中的天鹅指的是天鹅船啦,彼 方先生。」 「啊,原来是天鹅船。」 「出租天鹅船的店家在池子后面,租船的客人几乎都是亲子档或是情侣。要是没有你们这两个电灯泡,我就可以邀请老爷一起踩天鹅船了。」 「对、对不起,我当了电灯泡。」 尽管猫目先生这样说有点坏心,但是我仍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不过,这座不忍池还真是宽广。 池的另一头在很遥远的地方。池子里长满莲叶,水鸟在莲叶之间悠闲地优游着。 「里头的庙是祭祀弁财天的弁天堂。听白尾说,这里曾经有一座很气派的门,名字是龙宫门。可惜现在已经拆掉了。」 「门?头一次听说这里有门。」 「我也是,是什么样的门呢?」 往弁天堂看过去,天空无限宽广,完全找不到曾经有一座门矗立过的痕迹。 「名副其实,是一座很豪华,会让人联想到龙宫的门。由于名字里也有龙,我一直很想在龙宫门拍一张纪念照……早知道博览会的时候我也过来一趟就好了,现在想想很后悔当时没来。」 水脉先生一脸惋惜的样子。他的真面目是一条龙,难怪会对龙宫门这么有兴趣。 『这附近遭到空袭时都被烧光了。龙宫门可能是那个时候被烧毁的吧,我记得连弁天堂都被烧毁了呢。』 千代婆婆眺望着坐镇在不忍池上方的弁天堂。 「这么说来,现在的弁天堂是后来重建的啰?」 『没错。我来上野的时候,弁天堂才刚刚重建完成呢。我远远看着簇新的弁天堂,一边走到笑福亭。』 弁天堂的建筑确实没有那种长满青苔历经风霜的感觉。虽然造型很气派,却不像常见的古老寺庙或神社般气氛沉重。 『笑福亭就在弁天堂旁边。』 『从这里走。』千代婆婆朝弁天堂小跑步过去,我们也跟在后头慢慢地跑着。 一经过弁天堂前,千代婆婆便停下脚步,满怀期待的表情也转变成失望的样子。 「啊、这……」 稍后跟上来的水脉先生也欲言又止。 那里只有一个花棚,根本没有餐厅。花棚底下摆着一张长椅,有一个男人拿报纸当棉被睡在长椅上。 『笑福亭也收起来了。』 她沮丧地低语,听了让人感到难过。 「笑福亭真的开在这里?」 这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曾经有开过餐厅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询问。千代婆婆无力地点头。 『真的。就在弁天堂隔壁,我没有记错地点。』 「对了,我曾听说原本弁天堂附近有各种店家,不过后来都慢慢消失了。」 水脉先生脸上也蒙上一层阴影。 「原来如此……」 花棚附近立着一排石碑,不知是纪念往日荣景,还是代表曾经有过的梦想。 「这里原本有很多……出合茶屋。」 水脉先生有些迟疑地说着。 「很像是现在的爱情宾馆吧。」猫目先生说。 「这时候就不用特地搭腔了啦,真迟钝。」 我用手肘轻轻撞了下猫目先生。 「总而言之,听说博览会时,光临出合茶屋的客人闹出不少纠纷,有害善良风俗。尤其是千代婆婆来上野的时候是昭和年代,当时风纪更是混乱。」 『博览会不是明治时代的活动吗?那之后出合茶屋区还是常常闹出纠纷吗?』 千代婆婆露出寂寞的眼神,看着原本开着笑福亭的地方。 「我也清楚详情如何。只是,这里一直是变化快速的地区。」 「是吗?」我疑惑地偏着头。 我只觉得这里安静又悠闲。 「是啊,从江户到明治发生不少事情。明治政府让出政权时,弁天堂一带暂时被划分在东京都之下,但是这里原本是德川将军的领地。」 「原来是这样……好像很复杂。」 如今只有鸽子在这里悠闲地啄着地面。 「不忍池现在成了很祥和的地方,不过它也曾经是座赛马场喔。有许多马匹在池子四周奔驰。」 「赛马场!?」 猫目先生脸上的表情超越了感动,用傻眼来形容更为贴切。 「池子里还曾经设过滑水道喔。」 「滑水道!?以前这里居然这么好玩?」 「是啊。」水脉先生面露苦笑。 「现在的不忍池气氛宁静,很难想象以前那么热闹。」 许多携家带眷的游客与年轻男女在弁天堂四周漫步着,还有老爷爷正倚靠着栏杆,拿鸟食喂池子里的水鸟。 『赛马场跟滑水道消失了,就连笑福亭也不见了。』 千代婆婆望着花棚一会儿,随即放弃似地移开视线。 「第二家店也收起来了,看来最好别太期待第三家店还在。」 猫目先生刻意叹了一口气。 「我说老爷,我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忘不了某些食物的味道就无法升天呢?」 他说完之后,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千代婆婆。猫目先生说得有道理,千代婆婆的动机确实很没说服力。 「若说那是百货公司没有卖的食物也不合理,毕竟还有很多美食都没有办法在百货公司买到。」 『嗯,小哥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千代婆婆很干脆地承认。 『其实,我没说清楚是因为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也不是什么必须要隐瞒大家的理由。』 她看着我们,下定决心地说: 『我列出的那些店家,其实都是年轻时我和丈夫一起去过的地方。』 「原来如此。你想念的不只是美味的食物,而是因为那些店家本身就是你的回忆啊。」 『正是如此。若我渡过了三途河,就再也没机会回到现世了。如此一来,不觉得让人很感伤吗?所以我才希望能够在渡河之前来这些回忆中的地方看看,好好地向现世告别。』 『而且……』千代婆婆继续说道: 『我觉得啊,虽然我们离开了现世,但是回忆中的地方却依然存在,真的是非常好的事情。』 看见千代婆婆脸上那寂寞的笑容,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她现在看起来这么有活力,却还是觉得离开现世很寂寞。才会想借着寻找回忆中的地方来克服寂寞的心情。 「喔,原来是这样。」 猫目先生懒洋洋地抓着后脑。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啊。这么一来,我也会想要帮你。」 水脉先生露出微笑看着猫目先生。 「次郎真是温柔的孩子。」 「才、才不是。我只是想快点把老爷抢回来而已。」 猫目先生有点恼怒地转身背对我们。 「可惜笑福亭已经收起来了,但是还有一家还没找,我相信下一家店一定还在。」 『这个嘛……』 不知为何,千代婆婆的表情有些黯淡。她摇摇晃晃地在弁天堂前的楼梯坐下。 『我不记得那家店的地点跟名字了……只记得他们家的丸子很好吃。』 最后一家店的线索少得可怜。 「丸子吗?上野的茶点店很多,何况那是一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店。」 「嗯……对了,水脉先生。」 「怎么了,彼方同学?」 「要不要问问白尾先生?他之前也提供意见,让我们知道了原本不知道的地方。也许我们能从他那边得到一些提示。」 白尾先生是狐妖,十分了解东京。就算线索不多,他应该也能想到些什么。 水脉先生听了我的建议,摇了摇头。 「很不巧,白尾去开会了,现在应该在王子。那个集会对所有在神社服务的狐狸来说非常重要,绝对不能打扰他。」 「是喔……」 我们同时发出叹息。 『没关系,找不到就放弃吧,我直接启程就好。』 千代婆婆抬起头,坚强地微笑着。 「不可以。」 水脉先生立刻说。 「放弃的话,等于没有解决你的烦恼。这件事请交给我处理,我希望你能毫无遗憾地离开。」 「就是说啊,丸子可是老爷最爱吃的东西,比起找天妇罗餐厅或者其他餐厅,老爷找丸子店一定会格外认真。这下子就等于是搭上一艘大船,你就安心地跟老爷一起去找吧。」 「次郎,够了。」水脉先生喝止突然插嘴的猫目先生。 「我说的是实话啊……」 「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真是受不了。」 水脉先生不悦地嘟起嘴唇,猫目先生则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对不起。这样好了,等一下我的丸子可以让给老爷吃,请老爷原谅。」 「你真的有认真反省吗?怎么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次郎?」 水脉先生气鼓鼓地说,但是没多久便刻意清清喉眬,把对话拉回正题。 「那么,我们再加油一下,努力找出最后一家店吧。」 微笑的千代婆婆,眼尾挤出深刻的皱纹。 『谢谢你,那么就再麻烦你了。』 没错,现在放弃还言之过早。 我们跟小吃摊买了炸鸡块果腹。坐在弁天堂的楼梯上,一边吃着刚刚炸好的鸡块,一边听千代婆婆说话。 『这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也不确定有没有记错。』 千代婆婆先告知我们这一点。 『那家店前面有庭院,院子里放着能让客人坐着吃丸子的长椅,还有一个有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的池子喔。』 「喔,那家店跟笑福亭一样,附近都有水。」 『是啊。是一个能让人感觉很放松的地方。』 听了水脉先生的话,千代婆婆点头。 『从那里可以看见五重塔,我常常和先生一边看着五重塔,一边吃着丸子。真是一家好店啊。』 千代婆婆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彷佛正沉醉在往日的记忆里。 「上野有五重塔吗?」 我一发问,水脉先生便朝我点头。 「我想应该是宽永寺的五重塔吧?」 「宽永寺?」 总觉得好像听过这名字又好像没有,我搜寻着脑中模糊的记忆。 「没错。这座寺庙是德川家康将军的心腹——天海大师创建的寺庙。仿效京都比叡山延历寺而建成,弁天堂与五重塔都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建造。」 「原来如此。为什么要模仿比叡山的延历寺呢?」 「听说是为了封住鬼门——不好的东西会从丑寅方位涌入现世,天海大师想要阻止这样的情形发生。」 水脉先生在空中描绘着地图。从江户城看,宽永寺位于江户城的东北方。 「厨房不是通常会开一个通风扇用的小洞吗?为了防止虫子从通风孔爬进屋里,还会在孔上加一个盖子,寺庙的功能就类似那个盖子。」 被水脉先生这么一说,一个江户时代的重要寺庙就变成了通风孔用的盖子。这话千万别让江户的人或者天海大师听见。 『那里的五重塔很厉害喔。』 千代婆婆很兴奋地插嘴说道: 『关东大地震时,其他建筑物全都倒塌了,只有五重塔仍屹立不摇。』 「我也听说过这件事,真的很厉害。」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 『会不会是因为它封住鬼门的关系?』 「我记得塔的中间贯穿着一根心柱,听说能在五重塔摇晃时抵消摇晃的力量。当然,也可能是天生具有强大的灵力缘故。」 『原来是这样。江户人真是厉害,居然连防震对策都考虑到了。』 千代婆婆十分佩服的样子。 「听说东京的晴空塔也运用了这个技术。」 「咦?是这样吗?」 我不禁发出惊呼。不过仔细想想,三一一大地震时,五重塔和晴空塔确实都没有被震垮。 『不论遇到什么灾害,仍能毫发无伤,真不简单。如果餐厅的美味也能如此完好地传承下来该有多好……若山下或笑福亭也有强力的心柱保护,一定能继续经营到现在。』 「希望第三家店还在。」 『嗯,我也希望。』 千代婆婆垂下眼,面带微笑。 「从能见到五重塔这一点来判断的话,应该是这个方位。我们走吧。」 水脉先生站起身,带领我们前往。 我们穿越弁天堂前的车道,走上斜坡。 半途经过一个以白石建造的鸟居。我瞄了鸟居一眼,水脉先生便告诉我:「这里是五条天神社。」 「是祭祀天神的神社。」 「天神指的是学问之神(注8)吧?」 「没错,就是学问之神。你还真了解。」 「嘿嘿。」得到水脉先生的称赞,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考高中跟大学时常常拜学问之神,碰巧知道而已。 「这间五条天神社在节分之时会举行驱鬼仪式,很精采喔。」 「驱鬼仪式?」 「仪式的内容是由名为方相氏的四眼鬼击退恶鬼。当两只鬼战斗之后,会对着各个方位射出箭矢。在舞台前近距离观赏,非常具有震撼力,可惜人潮汹涌,想挤到前面还真不容易。」 『真令人怀念。一旦挤到前面,会被人潮推挤到无法动弹喔。我曾经和先生一起带女儿看过。』 千代婆婆仔细地看着神社境内。 神社本身面积不小,但是里头建有拜殿与许多设施,光容纳少数人进来就已经十分拥挤。现在参拜的民众不多,境内到处有鸽子悠闲踱步。 「哇,这么受欢迎啊。一提到节分,我只知道成田山新胜寺会请相扑力士进行撒豆驱邪的仪式。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想来看看这里的驱鬼仪式。」 『嗯,节分的时候务必要来观赏。驱鬼仪式完成之后也会撒豆子,很多人都是为了撒豆子的活动来的喔。』 因为啊,神社撒的不只是豆子。千代婆婆补充说道。 『他们会准备小玩具跟着豆子一起撒给大家。我先生为了帮女儿拿,当时可是拼命地伸长了手等着拿。可惜,神社的人主要是发给小孩子,所以完全不往我先生的方向扔呢。』 「啊,神社的人大概以为这个大人很幼稚,想跟小孩抢玩具吧。」 『就是啊。我先生努力跳跃着,最后总算拿到一个。结果没想到女儿手上早就拿到一个玩具了。原来女儿被我背在背上,是神社的人细心地注意到女儿,发了一个给她,所以我才没发现她已经拿到玩具了。』 被千代婆婆的笑容感染,我也忍不住笑了。 「你先生那么努力才拿到一个,不过这么一来总共拿到两个玩具,你女儿一定很开心吧?」 『确实如此,女儿的收获最多了。』 听了千代婆婆的话,水脉先生也笑逐颜开。 「这里的撒豆仪式真的会撒出各种不同的东西,我希望可以拿到零食。听说最近还有神社在撒豆仪式上发杯面。」 「杯面!? 这么大一个不太好丢吧?」 节分时出现杯面此起彼落飞舞的情景,实在很超现实。 「要是被杯面打到应该很痛吧。」 「就是说啊。对了,水脉先生是不是曾经被杯面击中过?」 「是啊,吓了一大跳。」 水脉先生表情凝重地点头。我在脑海中清楚地描绘出水脉先生被杯面突击的模样。 「但是这里撒豆子不是为了打鬼,而是为了将福气分给大家。」 「是啊,福气要进屋,所以要把拿到的豆子跟零食放进口袋,带回家吃。可是杯面放不进去……」 我轻松地想象水脉先生乖乖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杯面,想放进口袋却放不进去的模样……虽然怎么想都觉得杯面的尺寸太大,不可能放得进去,但水脉先生应该还是会很认真又慌张地不断尝试。 「是老爷不好,根本不需要傻傻地跟着大家做。」 猫目先生向水脉先生提出建言。 「老爷可以待在屋顶上观赏仪式,等到撒豆仪式开始之后,再拿一个大纸袋跑到低处等着,一下子就可以装到很多豆子或零食。」 「能坐在屋顶上看的人只有猫目先生吧?」 「才怪。老爷也身轻如燕喔,下次就爬上屋顶看吧。」 「我不要,那样太卑鄙了。我也要跟大家一样在地上站着等,然后下次我一定会加油,不要再用头而是用手好好地接住杯面。」 水脉先生莫名其妙地燃起了斗志。 「对了,次郎。」 「什么事?」 「今年拿到的豆子跟零食我们一起吃完了,我给你的杯面呢?」 「被我当成传家之宝了。」 猫目先生立刻回答。 「杯面是食物,应该拿来吃啊,猫目先生……」 「彼方先生你在胡说什么!那是紧急存粮,不可以随便吃掉。」 猫目先生很理所当然地说。 「等发生了足以动摇心柱的灾难时,再把老爷给的杯面拿出来。」 「嗯嗯。」 「把它当成心灵支柱,每天膜拜。」 「应该拿来吃掉吧!」 我忍不住开口纠正,神社里的鸽子被我的声音吓到,同时飞了起来。 我们就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了五条天神社,走到上野公园。 樱花树已经完全染上新绿,亲子档游客们脚步轻快地经过树下,朝上野动物园的方向前进。 走了没有多久,一座石制鸟居出现在茂盛树林的另一头。 「这里是上野东照宫。」水脉先生向我说明。 穿过鸟居之后还有一座门,走过去之后可以看见一整排石灯笼。 「哇……」 我忍不住发出赞叹声。只见路的尽头有座漆成金色的气派社殿,沐浴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这间神社祭祀的是家康公,提到上野东照宫,牡丹苑的牡丹值得一看,有时间的话真想好好欣赏。」 「是啊,不过现在我们得先找到那家店。」 我点头。 千代婆婆在神社的入口处等候。我和她四目交接,她朝我微微欠身行礼。 「婆婆不进来吗?」 「嗯……穿过鸟居之后就是神的领域……过世的人若走进来会被结界弹开。」 既然如此,我们得快一点了,不能让千代婆婆一个人在那边等。 但这边只有气派的社殿和石灯笼,没看见五重塔的踪影。我正四处张望时,水脉先生用眼神向我示意。 「彼方同学,那个就是宽永寺的五重塔。」 五重塔就在神社栅拦的另一头,屹立不摇的五重塔高耸直入天际。 「真巨大。」 「是啊。不过这里长满许多高大的树,不太能注意到塔的存在。」 「的确。我来到这里才第一次注意到五重塔在那里。」 「没错,能看见五重塔的范围很有限,因此我推测我们要找的店就在附近了。」 四周的能见度并不好,茂盛的树林让人难以看清五重塔的样貌。 「咦?」 我注意到围住五重塔的栅栏没有出入口。 「我想登上五重塔确认,但似乎不能进去?」 「好像不能。」 水脉先生露出困扰的表情。 依照这个情况来看,就算拜托神社的人通融,他们也不可能让我们进去。 「这样好了,让我上去看看。」 猫目先生提出建议。 「啊,猫目先生身轻如燕,应该能跳过栅栏。可是那边被锁住了,不是吗?」 听到我这么说,猫目先生嘴角微扬。 「外头已经用栅栏围起来,不让人进去,里头的门就应该不会用太精密的锁,有可能可以用我的道具轻松打开。」 我还是不知道猫目先生平常的工作是什么?但是在这种时候有他在,让人非常安心。 「可以麻烦你吗?」 「只要是老爷的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猫目先生弯起嘴角,身手跟忍者般敏捷,轻松地跳过栅栏。 过了一会儿,水脉先生喃喃地说:「好像已经进去了。」 定睛一瞧,有一只黑猫站在五重塔最上层的扶手上,那就是猫目先生。 变身为黑猫的猫目先生看着塔下的景致,没多久便利用附近的屋顶一路跳下来。他灵巧地扭着身体着陆,实在很精采。 「伤脑筋,从上面也看不太清楚。」 猫目先生躲进树林里,恢复成年轻人的样子后回到我们身边。他看着水脉先生,很抱歉地垂着眼。 「是什么情形让你看不太清楚?」 「如老爷所言,树林阻挡了视线。就连来时路另一头的动物园方向也一样,全是茂密的树林。虽然看得见动物园入口与前方的范围,可是找不到像是那家店的店家。」 「我知道了,谢谢你接受这么危险的任务。」 水脉先生对着猫目先生深深一鞠躬,慰劳他的辛苦。 「我是为了老爷才这么做的。要是彼方同学拜托我去,我一定会踢他的屁股,要他自己去。」 「嗯、嗯。就是说啊,猫目先生一定会那么对我。」 干嘛硬要扯上我啊。 我们回到千代婆婆等待的鸟居前方,向她报告调查的结果。千代婆婆没有露出遗憾的表情,反而一脸惊讶的样子。 『五十年前还没有那么多树呢。』 「那么应该在很多地方都能看见五重塔啰?」 『是啊。难怪,都经过五十年了,树已经成长变成大树了。』 千代婆婆发出叹息。 我们已无计可施。 水脉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嗯」地一声抬起头。 「既然如此,干脆假设树不存在好了。」 「可是我跟老爷又没有透视东西的能力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用透视也可以找呀。刚才次郎说的话让我有点在意……」 「跟树有关的那些话吗?」 「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如果从五重塔上看不见那家店,那么我们只要找被树木遮蔽住,从塔上无法看清楚的区域就可以了,因为没被树遮住的地方并没有那家店。我们已经找过不忍池到五重塔这段,接下来要找动物园那边的区域。」 「啊、原来如此,从逆向思考着手的想法。」 我忍不住击掌。水脉先生露出温和的微笑。 「出发吧,也许那边有好吃的丸子等着我们。」 我们几人对看了一眼,随即跟在水脉先生的后面迈开脚步。 往动物园的方向前进,从树林间可以看见一座风格复古的游乐园。 狭窄的栅栏里拥挤地摆放着小型旋转木马,还有知名卡通人物造型的游乐设施。从游乐园里传出欢乐的音乐与孩子们的声音。尽管设备有些褪色,仍旧受到大家的喜爱。 「咦?果然被树林遮住了。」 水脉先生颇为赞同地说。 一间日式房屋低调地矗立于游乐园对面。 在碧绿的树林簇拥之下,让人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它。写着「新莺亭」几个字的招牌,若隐若现地藏在繁茂绿叶之间。 入口处的拉门悬挂着写着「莺丸子」的门帘。 『啊!我想起来了,我想找的就是这家店!』 千代婆婆发出惊呼,水脉先生听了双目闪闪生辉。 「真是太好了,我们快进去吧。」 『好。』 拉开店门后发现店里并不宽敞,但是环境整洁。靠近门口的位置放着桌椅,里头则是榻榻米座位。年轻的女店员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说了声「欢迎光临」。 「客人总共三位吗?」 「不,我们有四个人。」 水脉先生更正人数后,女店员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过她大概以为另一个人稍后才会进来店里,便招呼我们进去店里。 「机会难得,要不要坐榻榻米区?」 依着水脉先生的建议,我们走到里头的榻榻米区。 窗外是一个放着长椅的小巧庭院。和千代婆婆描述的一样。 『池子已经干涸了啊。』 千代婆婆望着窗外,颇感遗憾地说。曾经存在的池子,现在里头没有水,当然也看不到鲤鱼。 「果然还是看不见五重塔。」 『动物园盖了围墙,旁边也种了树木,那些树又正好遮住了五重塔,景观没有以前那么美了。』 「原来是这样……」 『都过了五十年,什么都变了……这家店的外观也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样。』 见到千代婆婆深感遗憾的模样,水脉先生开口说:「但是……」 「如果只是被树木挡住,或许冬天时能看得比较清楚。」 『也对。只有冬天才能欣赏到的五重塔,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千代婆婆面带微笑地浏览着菜单。 菜单的字是手写的字迹,可能是因为有很多外国客人的缘故,还细心地加上英文。 「好美的菜单,上头还画了莺。」 『哇,真是可爱。』 千代婆婆看见小小的莺的插画,开心地笑着。菜单上还画着一串有三种颜色的丸子。 『就是这个,这就是莺丸子……!这真的很好吃。你们也吃吃看!』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最爱吃这种东西了。」 水脉先生双眼闪闪发亮,跟千代婆婆一样地兴奋。 「次郎跟彼方同学也来一份吧?」 「那是一定要的。」 「嗯,我也很好奇千代婆婆回忆中的味道有多好吃。」 「这样啊……那么——」 水脉先生呼唤店员,理所当然似地点了四份莺丸子。 『这家店真的还在……世上的确有经过五十年仍然不变的东西。』 千代婆婆很感慨地说。 「根据菜单上的介绍,这家店创立于大正四年。向来只有一名店员负责招呼外场,应该是个人经营的小店。能够在同一个地点,以同样的型态持续经营下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画在菜单上的三色丸子没有用竹签串起来,但是代代经营的理念却如心柱般串起了这家店。 『我比这家店还年轻,却已经死了。』 千代婆婆有点沮丧地说,但是水脉先生却摇了摇头。 「这家店是代代相传的店,千代婆婆不也一样?虽然离开了,却留下了子孙。」 千代婆婆闻言张大双眼,然后松了一口气似地笑逐颜开。 『也对……我会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守护他们,让孙子的孩子,以及再下一代的孩子都能继续开枝散叶。』 千代婆婆露出微笑,那是一个很安详而美丽的笑容。 「让您久等了。」 店员送上四盘莺丸子。 莺丸子有红、白、绿三种颜色,以朱红色的盘子盛装。水脉先生以欣赏的眼神望着莺丸子。 「红色是红豆口味,白色是大手亡(注9),绿色应该是抹茶吧?真是可爱。」 『嗯,跟以前一样,客人点了之后,老板才一个一个现做出来,不快点吃会变硬喔。』 千代婆婆的脸颊上滑下泪珠,眼眶仍噙着泪。 『我先生当年就是在这家店向我求婚的呢……他对我说:「红色丸子是你,白色丸子是我,绿色的丸子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像丸子一样围成一圈,永远团聚在一起。』 千代婆婆低头靠近红色的丸子,还以为她想闻丸子的味道,但却听见她称赞:『真好吃。』 『好吃,真好吃。跟以前的味道有点不一样,但还是非常好吃……』 她的身影如蒸腾的热气般摇晃,从指尖开始渐渐变得透明,轮廓也开始模糊起来。 「或许为了要迎合现代人的口味,丸子的味道也经过不断的调整。」 『呵呵。这世上有消失的东西,也有一直没有改变地保留下来的东西,还有一些东西虽然稍微改变,却继续保存下来了。』 千代婆婆缓缓闭上双眼。 『谢谢你。我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见到我先生时,与他分享这段经历便是最好的伴手礼。』 说完这句话之后,千代婆婆面带微笑地消失了。 「看来我们已经解决了婆婆的烦恼。」 默默地目送千代婆婆离开,水脉先生满意地笑了。 婆婆的盘子里还有三颗丸子,水脉先生将这三颗丸子分给我和猫目先生。 「这些献给成佛的人的供品,得由活着的人吃掉才行。不过,我和次郎都已经是常世的人了,彼方同学现在也算是常世的居民。」 「这么一想,我们是非常难得的稀客耶。」 「怎么现在才这么说。」 猫目先生讽刺地说。我无法回嘴。 「我开动了。」 我们双手合十,喊完开动之后,我拿起外层包满红豆泥的丸子放进口中。 温柔的甜味刹时在嘴里扩散开来。 「好吃耶……」 我忍不住立刻称赞。猫目先生也眨了眨眼说:「这个丸子不错喔。」 最被注意的水脉先生竟没有发表意见。吃到好吃的甜食应该比谁都开心才对,不知为何竟面无表情,只是默默地咀嚼着丸子。 「水、水脉先生?」 「老爷,给一点评语嘛……比方说:『好好吃』啦,或者『三桥的丸子更棒』之类的……」 水脉先生默默咀嚼了一会儿,不久,很不舍得似地动了动喉眬,吞下嘴里的丸子。 「味道……」 「味道如何?」 我和猫目先生莫名地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水脉先生喃喃地开始述说: 「味道很细腻,和三桥的红豆泥一样,有着层次丰富的味道,彼此交织成绝妙的协奏曲。如此香甜而浓郁的红豆泥,吃起来却完全不腻口,丸子本身和红豆泥产生共鸣,组成温柔的味道。就这样吃掉实在可惜,若没有用各种方式来享用它,实在无法说自己吃过这个丸子。」 水脉先生犹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地朗朗说着。 「这、这评语好像出自美食评论家之口耶,谢谢老爷。」 「不愧是水脉先生……」 我只能这么说。听了他这番评语,如果哪天有人跟我说水脉先生私下经常在美食网站发表美食评论,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这个丸子真的很棒……为什么我以前都不知道这家的丸子这么好吃……」 水脉先生沮丧地低下头。我和猫目先生则拼命地想办法安慰他。 「呃……现在知道也很好啊。」 「就是说啊!从今天起,老爷可以连以前没吃到的份也一起吃。」 水脉先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倏地抬起头。 「没错!从今天起,我可以一个礼拜来吃一、两次。」 「这么喜欢这家的丸子?」 「嗯。短时间内,我应该会经常来这里光顾。唉,真不甘心,这家店从大正四年开到现在,我竟然没机会认识每个阶段的口味变化。」 水脉先生一副很懊恼的样子,拿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脸。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水脉先生。 等一下!如果水脉先生常常来这里光顾,那么猫目先生独自在幽落町看店的机率不就跟着增加了吗? 「真是的!老爷的心完全被莺丸子给吸引住了。」 果然,猫目先生的心情又变差了。看着水脉先生对莺丸子赞不绝口地一直说:「这样真糟糕。」或者「怎么会这么好吃。」的样子,猫目先生拿起牙签,像要对付杀父仇人般用力插在丸子上。 「我会尽量帮忙看店,让猫目先生可以陪水脉先生来吃丸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偷偷在他耳边提议,但是猫目先生仍然开心不起来。 「先别说顾店的问题,光是看到老爷这么迷恋丸子,我就觉得没意思。」 「喔,原来是吃醋了,对方只是丸子耶。」 「反正我就是不会说话。」 猫目先生臭着脸瞪我一眼。 他把气出在三色丸子上,一口气吃完,正要用牙签叉起第四颗丸子时,猫目先生露出好像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表情,突然弯起嘴角笑了。 「啊、好痛!」 突如其来的惨叫声,让水脉先生讶异地瞪大眼睛。 「次郎,你怎么了?」 「刚才从五重塔上跳下来的时候扭到手腕了。好痛啊,没办法吃丸子了。」 明明之前还好端端地用手叉着丸子吃啊。不过我不好直言,决定先静观其变。 「很痛吗?糟糕,要不要让我帮你先固定手腕?」 「不用了,固定好手腕,丸子就变硬了。老爷,请喂我吃丸子。」 受不了!原来这就是猫目先生的目的。 都吃到剩下一颗丸子才喊痛实在很可疑,但是水脉先生却乖乖地点头说好。 「难得有这么好吃的丸子,若放到变硬才吃,对丸子太失礼了。来,次郎,张开嘴巴……」 水脉先生这样配合猫目先生好吗?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要麻烦老爷亲手喂我。」 猫目先生一派轻松地道歉。 水脉先生用牙签叉起最后一颗丸子,送到猫目先生嘴边并喊了一声:「啊。」 「平日承蒙你照顾了,我只能在这种时候略尽棉薄之力报答。有你帮忙顾店,我才能放心地出门。谢谢你,次郎。」 猫目先生咀嚼了几口后吞下丸子,面露苦笑。 「……老爷真坏心……原来已经看穿小的心里在想什么。」 水脉先生默默地以微笑响应。也许他已经察觉到猫目先生平日累积的不满,所以今天特地邀我们同行。 这家店从大正时代便一直守护着上野,宛如出发到另一个世界的千代婆婆脸上的笑容般,给人某种温暖的感觉。 今后,这家店也将在此继续提供来访的游客们好吃的丸子。 尽管形式与口味都有些许改变,但是这家店今后也必定会在这里继续守护着上野。 不知不觉间,我的盘子也只剩下最后一颗丸子,我叉起丸子放进嘴里。 水脉先生说得没错,丸子的味道确实是很温柔啊。 注1:花衣 和菓子的名称。 注2:上生菓子 和菓子的一种,以白豆沙与糯米粉揉合制成。 注3:落雁糕 为米粉加入砂糖后用模型压制而成的点心,类似云片糕或绿豆糕。 注4:馒头 日本的馒头为外皮薄,内馅饱满之甜点,与中式的馒头不同。 注5:茑谷喜一 昭和时期的插画家,出版许多当时流行的着色画作品。 注6:馅蜜 红豆泥加上洋菜冻与汤圆等,再淋上黑糖蜜做成的点心。 注7:疏苗 植物生长时,按照适当的间距拔掉生长过密的苗,让植物能获得足够养分,称为「疏苗」。 注8:学问之神 学问之神为菅原道真。 注9:大手亡 四季豆的一种,种子为白色,可做成白豆沙。 第二章 都筑的故事 东京都内发现奇怪的尸体。 随意浏览网络新闻时,看见了这样的标题。 「部分内脏消失,腹部有缝合的痕迹。好恶心的案件。」 「哇!猫目先生,不要偷看啦!」 我和猫目先生在水无月堂看店。正确地说,我是来陪打着大呵欠、看似空闲的猫目先生一起看店。水脉先生好像外出采买了。 「何必吓成这样?该不会平常都在偷看色情网站吧?」 「才、才没有!只是觉得被这样盯着很不好意思。」 「看那些网站表示你是一个身心健康的男生,别不好意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喔。」 「我真的没有看色情网站啦!」 天大的误会。猫目先生笑嘻嘻地看着我。 「那不重要。」 猫目先生一把抢走我的手机。 「总觉得新闻的标题都很耸动,不是体罚,就是虐儿新闻,还有医疗意外等等……」 「我也有看那则医疗意外的新闻,听说有医院掩盖了好几件医疗疏失,会让人吓到不敢到医院看病。」 「放心啦,听说乡巴佬不会感冒。」 「第一次听说耶!身为下总(注10)的子民真是太棒了啊!」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以自嘲的语气故意装出开心的样子,结果猫目先生却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你说自己是下总人,那不就包含葛饰区吗?不要拖累葛饰区好吗?」 「呜、你究竟想要嘲笑千叶到什么时候……!」 下总也包含了一部分埼玉县,这么说连埼玉县民都得罪了。两县人民总有一天会对猫目先生发动总攻击。 「话又说回来了,这个案件真的很诡异。」 我一边叹息一边从猫目先生手中抢回手机。 「的确诡异,内脏不见听起来就有一种很离奇的感觉。」 「而且不见的内脏只有肝脏喔……为什么是肝脏呢?」 猫目先生表情一僵。 「只有肝脏?」 「嗯、是啊。新闻是这样写的,你看。」 猫目先生张大金色的双眸,再次从我手里拿走手机,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则网络新闻。 「乍看之下,难以看出的精细缝合伤痕、消失的肝脏、医疗疏失……」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猫目先生浑身发抖并甩了甩头。总觉得他的脸色好像有些铁青。 「只有肝脏消失,还真是有意思……」 我谨慎地低语。 「肝脏就是肝,魍魉最喜欢吃死人的肝了。」 说到这里,猫目先生忽然噤声不语。 「彼方先生。」 「什、什么事?」 「这则新闻千万不能让水脉老爷知道。根据老爷的个性,看到这类新闻一定会很难过。」 「……有道理……我答应你。」 我立刻想起水脉先生悲伤的表情。我也不想惹水脉先生伤心,所以答应了猫目先生的要求。 可是,原因真的如此单纯吗?由猫目先生的态度判断,他要我保密的目的似乎不只是因为怕水脉先生伤心。 隔天上学时,我完全忘记这起案件。和平常一样上课,度过寻常的一天。 但是这一天却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御城!」下课时,有人立刻喊住我。 一回头,看见同系的同学绫濑奈奈也。 在我们系上,他算是比较会打扮的男生,经常和同样对打扮有兴趣的同学热烈地讨论流行趋势。 向来态度亲切的他露出有点抱歉的表情,双手合十对我说: 「抱歉,可不可以借我上个星期的笔记?今天老师讲的内容我一点都听不懂。」 「对了,我记得你上星期请了假?」 「对啊,有点忙所以请假。拜托,借我好吗?」 他拼命拜托。 绫濑穿着搭配得很好看的连帽上衣与衬衫,脚上穿着一双看起来很有份量的帅气靴子。他的打扮和身为下总居民的我不一样,完全就是「涩谷风」的造型。我们平常少有交集,连打招呼的机会也很少,我猜今天他找我说话,只是因为我刚好在他附近。 不管他找我是因为什么理由,我无法拒绝需要帮助的人,于是把笔记递给他。 「谢啦,你救了我一命啊!」 他露出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看着我,不至于令人讨厌就是了。 「我等一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拿去影印。小彼方你呢?要参加社团活动?」 他立刻替我取了一个昵称,也太快跟人熟稔起来了吧。 讲到跟人熟稔起来就想到猫目先生,但猫目先生会让人感到很可疑,而绫濑同学却不会给人有其他企图的感觉。 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也有点害臊地摇摇头。 「没有,我都直接就回家了。」 「喔?原来你参加的是回家社啊?难得拥有大学的校园生活,怎么不参加社团?太浪费了。」 「刚好有点状况,所以必须早点回家。」 「因为你家很远吗?你住在哪里?」 「嗯,我住在幽落——」 我差点脱口而出,赶紧噤声。但是已经太迟了,绫濑同学听了之后眼睛闪闪发亮。 「你住在有乐町!?原来是有钱人!」 「别、别这么说,我租的是租金才四万的便宜房子啦。」 「什么?太便宜了吧?你该不会租仓库住吧……?」 「不、不是啦。说来话长,总之我有门禁。」 「我懂了,你租的房子是类似宿舍的地方吧?到了某个时间就得赶回家,听起来好像灰姑娘。」 他的比喻还真浪漫。 可惜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浪漫。因为种种因素,我成了常世的居民,若是拒绝住在幽落町,可能得面临身体被消灭的悲惨下场,感觉比较像人鱼公主。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一起混到门禁之前啰?」 「绫濑同学,你不是还要去社团?」 「其实我也是回家社,和小彼方一样喔!知道吗?」 绫濑同学突然拉近距离,用力抱着我的肩膀,害我不禁发出「哇」的惊呼。 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对我的心脏好,尽管这只是类似打招呼的动作。 「好意外,我以为绫濑同学一定会参加社团。」 「我很忙的耶!不过那些事情已经在昨天忙完了。」 我们走到有复印机的大学生协(注11)店铺。绫濑同学如他所说的,迅速地印好笔记后,当场把笔记本还给我。 「得救了!为了表示感谢,让我请你吃晚餐吧!」 「咦、没关系。不用这么破费……」 「别跟我客气,我也只能请你吃学生餐厅的餐点,只用一枚硬币就能表达谢意,很便宜啊。」 最后我还是被绫濑同学说服,和他一起前往学生餐厅。 或许是下午第四堂课已经结束的缘故,餐厅里已经有不少学生。有人正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吃着拉面,也有人坐在里头写报告,或者玩手机游戏。 我点了猪排咖哩饭,绫濑同学负责到餐券机付款,我则先坐在窗边的座位等候。占地不甚宽广的校园已染上一片红霞,一排银杏树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我们餐厅卖的油面很好吃喔!」 没多久,绫濑同学笑容满面地端来猪排咖哩饭和一碗上面摆着几块叉烧肉片和鱼板的油面。 绫濑同学坐在我对面的位子,笑嘻嘻地开 始吃面。 「看起来确实很好吃,我下次也想吃看看。」 「一定要吃看看,不吃绝对是你的损失喔。」 「猪排咖哩饭也很好吃。」 咖哩浓稠可口,很好吃。价格也便宜,偶尔来学生餐厅吃晚餐也不错。 这时我注意到一件事。 「绫濑同学。」 「叫我奈奈也吧,喊我姓氏觉得有点太严肃。」 「那我喊你奈奈也同学吧。」 奈奈也同学笑着回问我:「什么事?」 「你的右脸颊怎么了?红红的耶。」 「喔,这个啊?」 明亮的灯光让他右脸颊上的红肿更加醒目,他很不好意思地摸着红肿的地方。 「其实是摔倒造成的伤,很明显吗?」 「还好啦,只是刚好看到。还以为你被人揍了,吓了一跳。」 「呃……」 奈奈也同学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 我很讶异,他那开朗的态度似乎跟着瞬间消失了。 「啊、抱歉,没什么啦。」 我慌张地想打圆场,但是奈奈也同学仍尴尬地别过了头。 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只听见其他学生交谈的声音。奈奈也同学默默吃着油面,我也默默地吃着猪排咖哩饭。饭好像没有刚才好吃,感觉一点味道都没有。 「突然跟你说这些,可能会吓到你。」 先开口说话的人是吃完了油面的奈奈也同学,但是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灰暗和之前完全不同。 「我哥哥的状况不太好,其实我的脸是被他打伤的。」 「原、原来是这样……」 「吓到了吗?」 奈奈也同学用泫然欲泣的眼神笑了笑,我赶紧摇头。 「没吓到……只是有点惊讶,也不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该说什么才好……」 「不怪你有这种感觉,抱歉。」 「啊、可是,如果你觉得很痛苦的话,不妨跟我聊聊……我也有点在意。」 在意,这个词汇还真好用。我没那么没礼貌,硬要打听别人家里的私事,可是对当事人而言,若有人可以倾听他的心事,心情应该会轻松一些。 奈奈也同学轻声叹息,那是松了一口气的叹息。 「说来话长……我哥哥生病了。」 奈奈也同学开始娓娓道来他家的状况。 「哥哥被妄想缠住了,他甚至跟大家说,他是某个高贵人物的后代,为了躲避敌人的追杀才隐藏身份。」 奈奈也同学露出开玩笑似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却很哀伤。 「如果只有妄想就算了,但是哥哥以为家人是伪装成同伴的暗杀者,经常在家里大吵大闹。我跟爸爸两个人合力才能制止得了他,可是爸爸要工作,不在家,我妈无法一个人制止他,所以我一下课就得立刻回家。」 「难怪你也是回家社。」 「就是这样……上礼拜也是因为我哥才没办法上学。」 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 「最近哥哥的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昨天终于让他进去了。」 「进去哪里……?」 「医院。」 简短地回答之后,奈奈也同学吐了长长一口气。 「交给专家处理,应该会比较合适。我们真的没办法自己在家照顾哥哥了,再也撑不下去。送去医院之后,哥哥不仅能得到完整的治疗,我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在学生餐厅吃晚餐,我还打算加入社团呢。」 「原来如此……」 从奈奈也同学的话语之中,我可以感觉到他有一种解脱感,同时也有一点罪恶感。 「已经有属意的社团了吗?」 「嗯……我想我可能会参加轻音部或是舞蹈社吧。」 「你看起来就很像是这两个社团的人。」 我笑着说。 「什么意思?看起来就很像?」奈奈也同学说着说着也笑了。 「以后下了课再像今天一样,一起到学生餐厅吃饭吧。」 好吗?奈奈也同学问。我点了点头。 「当然好!进了大学之后,要是没参加社团,很难有机会跟同学聊天,若有人可以一起吃饭当然很开心。」 「就是啊,虽然没有分班,可是班上没几个我认识的人。」 「没错。」 「而且小彼方又是草食系的人。」 「这跟我是不是草食系没关系吧?」 我瞪大双眼,结果奈奈也同学慢慢地伸手指着我说:「当然有关系。」 「下课时间你几乎都自己安静地看著书,不常看你跟隔壁同学聊天。」 「嗯、好像是这样。」 对我来说,找到适合的时间点和人攀谈,是一项极为困难的行动。因为同学们大多聊着社团还有电视与时尚的话题,而我却对这些话题一点也不熟。 「对了,我找你说话就是因为很好奇你在看什么书。你到底都在看些什么样的书呢?」 「也没什么啦,就是一些大家都认识的作家写的书啊。」 「日本的作家吗?」 「不是。是柯南?道尔。」 「哇,很久以前的作家耶。该不会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系列吧?」 这时我说明,因为最近开始对推理小说产生兴趣才找来看。 「一开始就挑这么古典的作品看,品味独特喔。不过,电视剧倒是拍得不错,就是那部英国的影集。」 「我家没有电视……」 「是、是喔……」 我们都接不下去,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奈奈也同学赶紧找话题聊: 「我没看过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原著,如何?会不会很难懂?」 我想这就是我们社交能力不同的地方。他聊天时不会让话题中断,绝对是社交专家。 「难不难懂要看译者是谁,我手上的版本还满简单好懂,想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真的吗?谢啦!」 奈奈也同学笑逐颜开,这时我听见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我爸爸打来的……」 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颤抖的手从口袋拉出连着手机的吊饰。 奈奈也同学压低了声音简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嘴唇颤抖地对我说: 「我哥哥他、死了……」 突如其来的噩耗。 奈奈也同学和我前往位于新宿的医院。 医院的建筑似乎年代久远,墙壁到处都是裂缝。来看诊的病患很少,走进医院后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护理人员也人数不多。整间医院飘散着消毒水的气味,还有某种跟不上时代的昭和气息。 「抱歉,连累你跟着我跑一趟。」 往病房大楼前进的奈奈也同学无力地笑着,我默默地摇着头。 「小彼方陪我来真是太好了,我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一个不注意就会昏倒了。」 他开玩笑似地说着,但是他走路的步伐确实非常不稳。 他现在的状况已经好多了,刚刚接完电话时,他连路都无法好好走,可见受了多大的打击。 我们在柜台报上姓名之后,护理师立刻过来找我们。奈奈也同学的父母好像还没有赶到医院。 「我去看看哥哥……再见……谢谢你今天陪我过来。」 奈奈也同学跟着护理师离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人的死亡总是令我感到不安,可是我也无能为力。 心情郁闷地正想转身离开时,双腿却停止了动作。 因为我看到走廊 的尽头,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与奈奈也同学擦身而过,朝我的方向走过来。 「啊……」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一股浓烈的尸臭味冲进鼻腔。 那个黑影是遗忘了自己原本的样貌,成了一团黑色云雾的死者,靠着仅存的意念行动着。黑影沿着走廊直接朝我这里走过来。 我慌张地向右转,如果黑影想求救,我会愿意帮忙,但是我不能和黑影正面冲突。 想是这样想,尽管现在情况危急,身体却无法动弹,因为我被吸引住了。 因为我看见一个纯白色的人影站在死者对面。 那是一个穿着白袍,好像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身上不只白袍是白色的,年纪虽轻,头发却如刚落下的白雪般满头白发,皮肤也如白色的瓷器般白皙,眼神锐利如冰。他长得很俊美,却让人感到恐惧。 他是活人吗? 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活人,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现世的人。 他的美不是水脉先生那种能让见到他的人都获得疗愈的美,他的美像是高耸的冰山般很有威严,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美。 这个威严的人现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完全说不出话。 这一瞬间,我的视野突然漆黑一片,寒气窜上背脊,侵入五脏六腑。 「啊……!」 我听到高亢的叫声,过了几秒才辨识出那叫声原来出自我的喉眬。 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怎么样? 那团黑色物体好像连我产生的疑问都能涂黑般,迅速地侵蚀了我。 恶臭袭击了我的大脑。 不是死者的臭味,而是屎尿之类的恶臭。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我隐约看见模糊的人影,不只一个,仔细一看,整个房间塞满了人。 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芒,眼神却像是某种摆饰品般呆滞且毫无生气。 ——不可以待在这里!这是他们丢弃人类的地方。待在这里就不能继续当人了啊!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我脑中吶喊。 醒过来时,我人正趴在一个像是天花板里面的空间。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在狭窄的通道内匍匐前进。我看见光从前面的某个地方照进通道,原来那是设置在天花板的通风口。 我拆下铁网,从通风口爬下去,底下的房间是关了灯的等待区。 虽然是晚上,但街灯自入口的玻璃门照进等待区,带来微弱的照明。 ——回去吧……我要回家……回到有奈……的家…… 我又听见那个男人说话。 但是,下一秒我听到有人大喊:「有人逃跑了!」 心脏如击鼓般快速跳动,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发现有个高大的人用手指着这个方向,全身立刻冷汗直流,稍微停顿之后,我猛力发足狂奔。 耳边听着追兵的脚步声,伸出手用差点撞上玻璃门的姿势试图推开它。可是电源大概被关掉了,打不开自动门。 还来不及想办法打开门,背后便受到撞击,眼前所见不再是玻璃门,而是地板。 「竟然让我们耗费这么多力气!」 「快拿束缚器来!」 我被压制住了,不知不觉间来了更多帮忙抓住我的人,还有脚步声。 「奈奈也……!」 我大声喊着。可是喉咙所发出的声音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不要吵!」 啪地一声短促的声响过后,我的意识渐渐混浊,再次坠入黑暗的深渊。 回过神时,我正在亮着灯的等待区里。 身体好冷,牙齿也合不拢地发出喀喀喀的刺耳声音轻颤着。 周围那阵黑色阴霾已经退去,覆盖我的黑色死者刚刚离开。 看样子,我刚才应该是被他吞噬了,死者原本模糊的轮廓彷佛稍稍清晰了一些。 「可是……」 鲜明的感觉仍残留在耳边、喉咙,还有背部。刚才见到的那些情景难道是黑色死者的记忆? 「奈奈也……他刚才喊的是奈奈也吧?」 他确实喊了这个名字,难道那个黑影是奈奈也同学的哥哥? 「喂!」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喊着我,吓了我一跳。 刚才见到的那个浑身雪白的男人正站在我身旁,衣服上挂着写着「宫下」的名牌。 「呃……啊……」 「你是不是能看见死人?」 神经质的声音魄力十足,难道他看得见我被黑影覆盖的样子? 「难、难道你也可以看见吗?」 「是我先提问的,不要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 冷冰冰的视线立即刺了过来。他的身材高眺,令人有一种眼前突然出现高墙的感觉。 「我……可以看见。」我努力挤出声音回答。 「喔?原来如此。」 宫下先生点点头,却不打算回答我提出的疑问。 「你如何得到看见死者的力量?」 「为什么要问?」 「快回答我!」 宫下先生钳住我的下巴,他的手好冷,彷佛有块冰压在我的下巴般寒冷。 他的手指虽然纤细好看,力气却跟老虎钳一样,我的下巴发出被强力挤压的声响。 「因为、因为我吃了常世的食物……」 连回答都让我好吃力。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宫下先生端正的脸靠近我,喷在脸上的气息也很冰冷……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活人? 宫下先生冷哼一声。 「喔……你今天晚餐吃猪排咖哩饭啊?咖哩块放太多,蔬菜的比例却很少,里头没有调理包特有的成分,餐点里的猪排面衣很厚,晚餐是在学生餐厅解决的吗?」 「你……」 他完全说中了,我讶异地张大双眼。下一秒,他突然伸出手插入我的右边肋骨下方。 「啊!」 「你身上没有烟味,看来没有抽烟的习惯,而且肝脏也没有问题。」 宫下先生的脸凑得更近了些说:「你合格了。」 冰冷的脸庞忽然笑逐颜开,头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让我的紧张感也稍微解除。 但是,他说我「合格」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松开手,我有点头晕,原地踏了几步。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什么意思?」 「你不像病人,既然不是病人,也不是病人的家属,在医院出现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我来医院是因为朋友的家人过世了……」 「真是遗憾。」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同情的成分,反而有种说风凉话的感觉。 我正开始有点生气时,宫下先生继续说道: 「不论是谁都难逃一死……穷人或富人,好人或坏人,大家都难以逃脱『死』的命运。」 「死的命运……」 我想起了那些在幽落町遇到的死者与刚才擦身而过的黑色死者。 「只要是人都会死。」 宫下先生无情的声音响起。 「这是决定好的事,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我也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死去,他的意思就是这样。 「可是人仍然抗拒着死亡,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了家人吗?」 「你的 回答还真典型。」 宫下先生嗤之以鼻。 「能提出其他原因吗?」 「可能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或者害怕死亡吧?」 「假设你即将死在这里,你会担心什么事情?」 突然这么问我,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如果大学毕不了业,我会很伤脑筋……因为我已经缴了注册费,学费跟生活费也都花了……平时对我照顾有加的人,应该也会因为我的死而感到讶异与伤心……」 水脉先生肯定会很难过,即使是猫目先生,至少也会为我露出哀伤的表情吧……我不希望他们为了我而难过。 「真像是学生才会讲的回答。」 宫下先生冷笑一声。彷佛被他看穿了自身的肤浅般尴尬,我双颊发烫。 「那你觉得呢——」 「人总是恐惧死亡。」 我的问题被打断了。 「所以才有这样的机构和我们。」 他指的是医院,还有医生。负责拯救我们生命的机构,还有拯救我们的人。 提出这一点的宫下先生动作优雅,态度却傲慢至极。 「医疗技术因人类对死亡的恐惧而日新月异。再过十年、二十年,会随着技术的发展而更突飞猛进。」 与过去相比,医疗技术进步许多,能够治愈原本无法治愈的疾病,甚至某种疾病因此而彻底消失。相信未来能够依靠这些技术救活更多因疾病而痛苦的人。 「可是,现在就已经面临生死关头的病人要怎么办?」 宫下先生的话让我很讶异。 他那对深不可测的眼睛望着我,彼此眼神交会。 「他们无法多等十年、二十年,只能渐渐死去。但他们也有为了他们死亡而伤心的家人,也有未完成的心愿,也许跟你一样想要念完大学。」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艰难地挤出声音问他。宫下先生露出挑衅的笑容说道: 「我的意思是,不论哪个年代,都会有怀抱着遗憾死去的人。即使是被视为救世主的最新医疗技术,也经常对这些病人见死不救。」 「可是,救不了人也无可奈何吧……虽然令人悲伤,但是医疗不可能拯救所有的人啊……」 宫下先生的话让我受到一些冲击,我的心好像被人灌了铅般沉重。 「你说的没错,这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这个世界的……」 「人类很脆弱,总是如烛火般不稳地晃动着。」 「但是……」宫下先生继续说道。 「若是被真理消灭不是很令人生气吗?」 「嗄?」 「你也不想成为那些无法被拯救的人吧?」 「是、是啊……」 「所以,未来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上。不该委身于时代的洪流中随波逐流,也不该依赖任何机构或者任何人。你不觉得靠自己开创一条道路,才算是真正地反抗过命运吗?」 「是、是这样……吗?」 他提的意见似乎很有建设性,可是我就是无法点头认同。 宫下先生稍微挑起眉毛看着我背后的某个地方。 「太久没看到像你这么健康的人类,不小心就多说了几句……心情好对我而言是一种困扰啊。」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怎么看都不像心情好的样子。 「再次提醒你,千万不要抽烟或者喝酒。」 宫下先生抛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 「喔、好……」 他的建议其实还满不错的,我不禁愣愣地回答了。 「还有……」宫下先生停下脚步。 「请你告诉水脉,我在这里等他。」 「咦?」 为什么他会提起水脉先生的名字? 宫下先生似乎看穿我想问什么,轻轻地笑了笑。 「我只知道一个可能让人吃到常世的食物,并能让你这种和平又蠢笨的学生能安稳生活的地方。」 宫下先生在走廊上踏着规律的步伐离开一阵子后,我仍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难以理解!但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那根宛如白骨般雪白的手指触摸过的肋骨下方,不,应该说是直接摸到我的肝脏,留下了毛骨悚然的恶心感觉。 这时背后传来「小彼方」的呼唤声。 一回头就看见表情忧伤的奈奈也同学。 「我看过哥哥了。」 他的声音颤抖着。 「真不可思议……曾经那样大吵大闹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安详地睡在床上。」 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刚才看见的影像。 「小彼方,是不是我害的?」 「什么意思?」 「是不是因为我,哥哥才会死?」 「怎么可能!他不是在医院过世的吗?」 奈奈也同学点头说:「听说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 「可是才住院没多久就突然心脏衰竭而死,不觉得很可疑吗?」 黑色死者的记忆片段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 逃跑与逮捕、渴望与绝望、我仍记得那个男人的吶喊声。 「我猜或许哥哥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事……」 原本垂头丧气的奈奈也同学忽然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水。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告诉他实情,只好抱着内疚的心情别过头。 「也许我只是希望哥哥并不是死于心脏麻痹,毕竟我的心情还很乱。」 「奈奈也同学……」 我正想拍拍奈奈也同学的肩膀替他打气时,传来一名年长女性的呼唤声。 转头一看,有一位长得很像奈奈也同学的女人站在病房大楼的入口。 「妈!」 既然他家人到了,我也不便久留。虽然有点担心奈奈也同学,但是身为外人的我还是别管太多的好。 「那我先走啰。」 「好。谢谢你,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别这么客气了啦。对了,你不要太自责。」 奈奈也同学默默地点头。 尽管还有些放心不下,但是我仍离开了医院。 一回到幽落町,我还没进家门便先去拜访水无月堂。 大概是接触了死者的缘故,身体到处酸痛不已,出现不舒服的征兆。可是我又不想一个人回家睡觉。 到了水无月堂,正好看见猫目先生在里头的榻榻米区收拾茶杯。看样子刚才有客人来过。 「欢迎回来,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露出慈祥的微笑,让我原本紧绷的情绪和缓下来。 水脉先生坐在那里,腿上放着一个呈趴地姿势的青蛙玩具,记得这种玩具好像叫做跳跳蛙。 青蛙有着橡胶制的下半身,屁股连着一个塑料气囊,用力压气囊,折迭的青蛙腿便会伸直,让青蛙跳起来。 「那个是……?」 「这是今天早上豆腐小僧拿过来的玩具,这只玩具青蛙的橡胶破了呢。」 水脉先生答道,同时伸手抚摸着青蛙。 「气囊已经破了一个洞,还硬是继续压下去,结果让破洞越来越大。」 猫目先生从里头走了出来。 「好像也很难用胶带封住破洞,只好换掉橡胶的部分。」 水脉先生压着气囊,青蛙便跳了起来。他笑容可掏地看着精神饱满的青蛙,猫目先生也心满意足地看着,不过他注视的主要目标并不是青蛙, 而是水脉先生。 「不过……」 猫目先生露出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瞧。 「你身上好像沾到了奇怪的臭味。你从哪里回来的?」 猫目先生皱着眉看我,我便老实地把大学朋友的哥哥去世的事情告诉了他。 「真令人遗憾,请你朋友节哀顺变。」 水脉先生低垂着眉眼。 「虽然遭遇了家暴,但毕竟是至亲,你那位名叫奈奈也的朋友一定很难过——」 「可是一住院就立刻去世了,真的有点可疑。」 「的确有点奇怪。」 水脉先生点头。 「我还看见了怪东西喔。」 「怪东西?」 我把黑色烟雾包围我的事情告诉了水脉先生。说完之后,水脉先生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那真是……」 「那团黑雾是不是奈奈也同学的哥哥?如果是的话,我认为有必要找出真相。」 「彼方同学想知道真相?」 我以点头回答了水脉先生的提问。 「想。我认为医院似乎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掩盖医疗疏失。我想起了之前看过的网络新闻。 「还有,我想让奈奈也同学开心一点。虽然我们今天才第一次正式地聊天。但是,怎么说才好呢……」 「你想解决他的烦恼?」 「没错、没错!」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试图解决活人的烦恼吧?但是那种不希望对方留下痛苦回忆的心情,不管是对死者也好,对活人也罢,都是一样的。 「你的想法很好。既然如此,请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你,水脉先生。」 我看着水脉先生站了起来,忽然想起有人托我传达留言给水脉先生。 「对了,我在医院还见到了一个叫宫下先生的人。」 「宫下先生?」 水脉先生眨了眨眼睛。 「嗯,应该是那边的医生。他说他等着水脉先生。」 「是老爷的朋友吗?」 猫目先生也一脸讶异的模样,而水脉先生只是疑惑地偏着头没有回答。 「原来不是水脉先生的朋友啊……他身上的白袍别着一个写着宫下的名牌,他的皮肤白皙,长相俊美,但是感觉很冷酷。」 「……白皙?」 「嗯。年纪大约三十多岁,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头发跟皮肤都是白色的。」 我才刚说完,水脉先生跟猫目先生的表情便渐渐严肃起来,两人对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 「猫目先生也认识宫下先生吗?」 「谈不上认识不认识,没想到那家伙到现在还在医院出没啊?」 猫目先生不悦地发出咋舌声。 「竟然自称宫下,那家伙的本名是都筑早马。」 都筑!这个名字我听过。之前东原刑警讲到水脉先生帮警察解决的那个扑朔迷离的案件时有提过。 「为什么都筑会在医院出现?」 水脉先生的脸上蒙着一层阴霾。 「那还用说吗?」猫目先生恨恨地说。 「他一定是想叫老爷过去找他,好让他报仇。老是摆出一副高傲的菁英模样,真想挫挫他的锐气,让他再也没办法引人瞩目。实在让人厌恶。」 「宫……都筑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我惶恐地提问。 「他是最差劲的讨厌鬼,一想起这个人就让我想吐。」 「次郎!」 水脉先生轻声责备猫目先生,然后说道: 「都筑是很优秀的医生,外科医生。拥有出色的开刀技术,被人称为神医……最拿手的是肝脏方面的手术,可说是天才,救治了无数人的性命。」 「但是……」水脉先生的语气忽然低了下来。 「虽然他的医术很高明,却做了非常不应该的事。但是因为都筑的手法很巧妙,至今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恶行。」 「不应该的事?」 浮报医疗费用、擅自替病人安乐死……新闻曾经播报过的案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可是水脉先生说出口的事,远远超越我的想象范围。 「听说他吃掉了被他开刀的病患的肝脏。」 「什么……!」 我顿时语塞了。被都筑先生触碰过的肝脏好像突然痛了起来。 「彼方同学,你知道吗?虽说肝脏是人体的重要器官之一,但是切除一部分却不会造成严重伤害,人类依然能继续活下去。」 「嗯、我知道。」 「他一开始找的对象是必须进行肝脏手术的病人,除了必须切除的患部之外,只切走一小部分健康的肝脏。但是他的行为越来越大胆,最后甚至盯上不需要开刀的病人,他伪造病历,取走了完全健康的肝脏。」 我不禁捣着嘴巴,以压住即将涌上来的胃酸,同时想起了当时的感觉。 原来「合格」是这个意思。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审查过我的肝脏。 「嗯,你会感到恶心也是正常的反应。」 猫目先生毫不掩饰自己的坏心情,皱着一张脸说。 「为什么要吃肝脏?」 都筑先生的气质实在不像活人,别说是肉食,我甚至无法想象他会吃东西。 「我哪知道理由啊。但是我猜想,或许生吃肝脏能够延长他的寿命。」 「吃肝脏延长寿命?」 「妖怪生吃肝脏获取力量,这不是典型中的典型案例吗?」 对抗死亡的命运,靠自己开创道路。 我想起都筑先生曾经说过的话。 「可、可是,他不仅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医生吗?得靠生吃肝脏延长寿命,未免太不科学了。」 「你人在幽落町,居然在我们面前提出科学两字……」 猫目先生以不满的眼神瞪着我。 糟糕。我那样说确实全盘否定了他们的存在。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都筑很了解我们这边的状况,也知道我们是常世的居民。」 水脉先生很困扰似地低垂着眉眼。 「之前靠着老爷的推理差点破了案呢,可惜那帮家伙在警方到达之前便逃之夭夭。都筑那家伙竟然还悠哉悠哉地继续当医生,真是可恶的混蛋。」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去那家医院一趟才行。」 水脉先生倏地站起身。 「老爷!你不能去。不必理会都筑的邀约啊!」 「次郎,我必须帮助奈奈也同学哥哥的事,也不能放任都筑不管。」 水脉先生态度强硬地宣言,猫目先生无法继续反对。 「彼方同学,你想在店里休息吗?」 「不,我想跟水脉先生一起去。」 我也想帮奈奈也同学解决烦恼。 「麻烦次郎替我联络一下警视厅的搜查一课。这次的事件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最好能请警方协助。」 「好吧……请老爷多小心,不知道都筑那家伙见到老爷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会小心。次郎,麻烦你顾店。」 「小的遵命。」 我们在猫目先生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水无月堂。 屋外的空气出奇地冰冷,无情地吹拂着我的身体。 医院前停着一辆警车,坐在前座的刑警看到我们走近,探出头来。 「啊!是水脉先生跟小哥啊!」 那位朝我们挥手的刑警,是之 前在案发现场见过,总是态度激动的秋山刑警。 「东原刑警已经先进去医院了,他想还你人情,所以格外认真。」 「什么人情?我怎么不记得帮过东原刑警什么忙?」 「你又来了,每次都这么说,真是个谦虚的人啊。」 秋山刑警笑嘻嘻地搓着手,或许是我们上次帮忙解决了殉情事件,所以他这次对我们非常客气。 秋山刑警催促着我们走进病房大楼。 等待区空荡荡,并排的长椅上空无一人。 东原刑警就站在等待区一隅,他还是没变,双手环胸,不可一世的模样。 「喔,你们来啦。」 东原刑警看见了我们,水脉先生朝他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哪儿的话。有案子发生,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毕竟这可跟我的升职有密切的关系啊!」 东原刑警态度嚣张地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音量这么回答。如果他没有讲最后一句,我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位极富正义感的刑警。 「我已经跟院长谈过,要求他来等待区碰面。」 「这样啊,那我们就趁院长来之前先确认一下吧。」 水脉先生转头看着我。 「你是在哪里看见疑似奈奈也同学哥哥的死者?」 「在那边。」 我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 「喔?原来出现在那边,这么说来,病房也应该在那个方向吧?」 水脉先生朝走廊尽头走去,东原刑警听了之后摇头说:「不……」 「那边是灵堂,病房在楼上。」 东原刑警以下巴指指嵌在墙上的平面图。 「由于病房不足,所以遗体很快就被移至灵堂。可是这家医院看起来病人并不多,应该不需要立刻清出病房给其他病人使用才对……」 东原刑警看着空荡荡的等待区,低声说道。 我想起之前看过的幻影,还有状态凄惨的大病房。 「或许……他们只是不想让我们看见病房的状况。」 「什么意思?」 「啊、不……没什么啦。」 很难解释清楚,我只能含糊带过。幸好东原刑警也干脆地回答说:「没什么就好。」没有继续追问。他之所以没问,大概是认为晚一点就会详细调查了。 「不过,这家医院的人真的很少。」 不只等待区,就连柜台和护理站也没有人,只有老旧的日光灯一直照亮着整间医院。 「请问有人在吗?」 水脉先生踏入敞开的入口,确认里头是否有人。 东原刑警不悦地嘟起嘴。 「他们也太不注意了吧?还是跑去上厕所了呢?」 站在水脉先生背后的我也跟着窥视,只见一堆资料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柜台里,一看就知道这家医院没有好好管理数据。 「咦?」 「水脉先生,你发现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不过值班表的确认栏在一星期前就没人填写了,有点奇怪。」 值班表以磁铁固定在铁架上,最后一次的确认日期已经是上星期的日期。 「不管再怎么疏忽,隔这么久没有确认也太夸张了一点。这家医院真的还在经营吗?越来越让人感到可疑。」 东原刑警重新看着水脉先生。 「对了,那件事是真的吗?都筑真的在这里?」 「嘘!」 东原刑警难掩兴奋,水脉先生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在水脉先生的暗示下,我们离开柜台,走到走廊上。 这时碰巧有个年轻的男护理师从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下来。 「啊!」我不禁发出惊呼。 这位护理师跟我在黑色死者的记忆中见过的男人很像,就是那个大喊:「有人逃跑了!」的男人。我小声地在水脉先生耳边报告了这件事。 「要不要让我来找他问话?」 「问话是我的拿手功夫。」 水脉先生婉拒了东原刑警的提议。 「不,现在还不需要刑警先生出手,先交给我处理吧。」 「可是水脉先生,你是门外汉,我才是问话的专家呀。」 「其实听客人说话也是杂货店老板的工作之一。而且,别看我这样,我最拿手的就是软化变硬了的麦芽糖。」 我想起颜色透明的麦芽糖,用两把卫生筷卷起来,不停搅拌后,麦芽糖渐渐软化,颜色变白,更加美味。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东原刑警对水脉先生一副没辙的样子。 取得刑警的同意后,水脉先生默默地朝护理师的方向走过去。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一下。」 「什么事?」 护理师停下脚步,语气冷淡。他彷佛戴了张面具般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的确像是变硬了的麦芽糖,水脉先生的比喻实在贴切。 水脉先生却仍保持笑容,与护理师形成对比。 「我听说朋友住进了这家医院,可以请问一下他住在哪间病房吗?」 「喔。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水脉先生说了一个名字,当然是顺口胡诌的,护理师不可能知道那是谁。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好像没有叫这个名字的病患,抱歉帮不上忙。」 他点头致歉的动作非常机械化,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 「别这么说,感谢你如此多礼的对应。你看起来似乎很累,贵医院是否人力不足呢?」 护理师似乎稍微瞪大了双眼一秒,但是没多久又随口答说:「还好。」 「这栋病房大楼看起来很大,想必有很多住院的病人吧?」 「没错,病人越来越多了……」 不经意的一句回答听起来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水脉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 「没有人出院吗?」 护理师伸手遮住嘴巴,方才那张坚硬的面具似乎已经脱下,脸上写满讶异。 水脉先生看着他手腕上的瘀青。 「你受伤了?」 护理师慌张地遮住有瘀青的手腕。 「啊、这个、只是小伤……」 「是不是在照顾病人时弄伤的呢?」 水脉先生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护理师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不小心。」 「说得也对,毕竟有机会使用到束缚器吧?」 「……你!」 护理师瞠目结舌。 气氛有些尴尬,看样子水脉先生猜中了。 过了一会儿,护理师终于不再坚持,他刻意不带感情地回答说:「因为经常有病人大吵大闹。」 「通常会让几名工作人员一起压制病人,但是如果病人仍然不肯安静下来,就必须将他固定在床上,不然要是伤害到其他病人就糟糕了。」 「原来如此。即使受伤还是尽心完成工作,我很佩服你。你应该很尽心尽力,希望能帮助病人吧?」 「这……」 护理师低头看着地板,似乎想要避开水脉先生温柔的注视。 「那些心灵生病的人……不仅是本人痛苦,就连在一旁照顾的人都劳心劳力。但是有了你们这些不惜牺牲自己照顾病人的护理师,病人一定会感到很安心。希望住在这里的病人都能早日康复。」 护理师被水脉先生的话冲击,他忽然表情哀伤地扭曲着。 「你说错了……我没有资格让你这么说……」 护理师好像被闪 电击中般,迅速伸手抓住水脉先生的手。 「我、我知道这些话找路过的人倾诉有点不对,可是我希望你可以听我说,拜托你!请听我说……听听我的、忏悔……」 水脉先生讶异地张大双眼,但随即温柔地朝他点头。 「如果我的倾听能消除你的烦恼,我很乐意帮忙。」 我觉得水脉先生虽是龙神,却更像是充满神圣气息的观音菩萨。 站在水脉先生身旁的东原刑警使了一个眼色,我也会意地朝他点头。该找一个人少的地方好好让护理师说话。 「你真厉害啊,刚才的诱导技巧真是太高明了。」 两人走在走廊时,东原刑警小声地称赞水脉先生。 「称不上什么诱导技巧,我只是说出心里所想的话罢了。」 水脉先生的表情有点复杂。 「我只是觉得若能找出对方的优点加以称赞,就连麦芽糖也能软化……」 我们听了护理师的忏悔及说明,得知这位护理师果然就是负责照顾奈奈也同学哥哥的人。因为他哥哥大吵大闹,不得已只好将他捆绑在床上,之后护理师便去照顾其他病人。 护理师还告诉了我们另一件事,一个压在他心头已久的重大秘密。 这家充满怀旧气氛的医院,私底下秘密进行的恶行。 在会客室等候我们的是一位刚刚步入老年、身材略为肥胖的男人——细田院长。 「警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院长明显地皱着眉头。东原刑警大概也习惯被调查对象这么对应,他不理会院长厌恶的态度继续说道:「我接获报案,听说最近在你们医院过世的某位病人似乎有些疑点,希望你们能让我们调查清楚。」 「我们医院很忙……请问你们有带搜索令吗?」 「在这里!」 东原刑警从内侧口袋取出一张纸,打开之后让院长看,院长感到十分讶异。 「你们警方竟然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报案而申请搜索令?」 「因为是很有力的线索。」 东原刑警看了水脉先生一眼,水脉先生以眼神表示谢意。 「所以你可以带我们去放置过世的病人的地方看看吗?」 「……好。」 细田院长先拨打内线下了指示,然后跟着我们一起走出会客室。我们沿着刚才走过的通道前往地下室。 目的地的灵堂有些昏暗,水泥墙面满是裂痕。 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因为……躺在这里的都是死人啊。 沉闷的空气在寒冷的走廊盘旋着,地下室一片漆黑。 「绫濑诚先生的遗体在这边。」 奈奈也同学的哥哥似乎就叫做诚。 狭窄的房间里摆放着简单的床架,上面躺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盖着一块像床单的布,脸上也覆盖着小小的白布。感觉不像是一个人,比较像是某种物体。 枕边放着简单的佛坛,空气中飘散着焚香的味道。 水脉先生和东原刑警走到床旁。 「失礼了。」 两人默祷了一会儿,拿下覆盖在那人脸上的白布。 奈奈也同学的哥哥——诚先生和弟弟长得并不相似。脸部轮廓削瘦而骨感,却带有精明的气质,若非事先知情,很难想象他和长相柔和、亲切的奈奈也同学是亲兄弟。 水脉先生不经意地指出疑点: 「绫濑先生的脸上似乎有瘀血……」 「他死于心脏衰竭,出现瘀血现象很正常。」 院长不耐烦地说。 诚先生的脸上确实有许多大小像是被针头刺过的斑点状瘀血。 不太好意思盯着遗体看太久,加上我其实不太敢看,于是很快就别过了头。转头时我注意到遗体手腕上有红色的伤痕。 「水脉先生,你看那个。」 「咦?这是……束缚器造成的伤痕吗?」 束缚器——院长听了这个词汇,皱起眉头。 「有时候病人会激烈抵抗,我们担心病人会伤到自己,逼不得已时只好使用束缚器固定病人。」 「这一点我明白。」 水脉先生点头,接着将盖在遗体上的布从脚往上卷,露出的双足上也有红色伤痕。 「虽然若不使用这些东西,有时候连负责照顾的护理师都会受伤……可是,使用时也应该要考虑到可能发生的意外。」 「你说的意外是指什么?」 水脉先生的指摘让院长不知该说什么。 「没错!绫濑诚先生并不是死于心脏衰竭。」 「水脉先生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东原刑警问,水脉先生深深点头。 「所谓的心脏衰竭是指心脏停止的状态。死因若是心脏衰竭,表示心脏已经停止。那么这时便产生几个疑点。」 「疑点?」 「绫濑诚先生的双脚出现了尸斑,而所谓的尸斑会出现在死亡后血液囤积的部位,彼方同学,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水脉先生突然朝我发问,东原刑警与细田院长也一起看着我。 「呃……这个嘛,是不是表示他死亡的时候,脚朝着下方呢?」 「正是如此。人死亡之后经过约两个小时会出现尸斑,由此可知,诚先生死亡时已经被放置了几个小时之久。最奇怪的是,脚还朝着下方。」 「可能是因为心脏衰竭,导致他从床上掉下来吧……」 细田院长插嘴说道,但是东原刑警立刻反驳: 「他被束缚器固定在床上,怎么可能摔下床?」 「重点就是在这里,虽然诚先生被束缚器固定在床上,但是不知是束缚器松脱,或者是诚先生挣扎的缘故,让他滑下床,就这么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他的死因是心脏衰竭!绫濑先生是死亡之后才滑下床的!」 细田院长大声喊道。 水脉先生则回答:「不,他先滑下床,然后才断气的。我有证据能显示出他并非死于心脏衰竭。」 「证据就是诚先生脸上的瘀血。」 「那是溢血点,有什么问题吗?」 细田院长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但是水脉先生依然气定神闲。 「当人无法呼吸时,脸上便会出现那样的红点,形成的原因是脸上的微血管破裂。心脏衰竭的病人也会有那样的红点。」 「你用了『也』这个字,是否表示还有其他原因能造成红点?也对,呼吸困难不一定只有心脏衰竭才会引起。」 水脉先生肯定了东原刑警的推测。 「没错。心脏衰竭时,呼吸停止后心脏也跟着停止跳动,输送至脸部的血液不多,溢血点自然较小,差不多是针尖轻轻刺入的大小。」 我重新审视诚先生的脸孔,他脸上的溢血点不像是被针尖刺到的,根本是直接刺穿的大小。 我大概能猜到溢血点比较大的原因。 「原来如此,若是负责输送血液的器官—心脏继续跳动,即使停止呼吸,血液仍能流动……所以,心脏跳动的时间越长,微血管的破洞就越大,囤积越多血液。」 「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原理和坏掉的跳跳蛙一样——即使橡胶制的下半身穿了孔,若不压缩气囊打入空气就没有特别的变化。可是若继续压缩气囊打入空气,那破洞处就会扩大,漏出更多空气。 「从溢血点的大小分析,诚先生呼吸停止之后,血液仍持续流动了一阵子……也就是说,他的心脏并无异常——他并非死于心脏衰竭。」 「那么……」 我和东原刑警屏息以待。 「嗯,诚先生是被勒死的。很可能是在束缚器捆绑着的状态下持续挣扎,导致束缚器的带子缠绕住脖子,形成上吊的状态。」 「这算是医院的照顾疏失吧?不过既然连值班表都那样乱写了,肯定也没有好好地巡房,类似的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 东原刑警狠狠地瞪着脸色铁青的细田院长。 「你竟然隐瞒自己的疏失,随便拿心脏衰竭当借口蒙混过去?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请你到警局来一趟。」 「我、我……」 「有什么异议的话,可以在警局好好地说给我们听。应该可以挖出更多其他罪行,比方说病人明明痊愈可以出院了,你却故意下药,强行留住病人之类的……」 细田院长顿时脸色大变,他看着东原刑警的眼神彷佛想问为什么会知道他做过的坏事。 「是你们医院里尚有良知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他还说:『我当护理师不是为了做这些坏事。』」 东原刑警将细田院长逼至墙角,狠狠责备着: 「应该拯救病人的医生却虐待病人以满足私欲,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不是我干的!是宫下!是那个男人带头做的,包括掩盖医疗疏失也是他干的!」 水脉先生表情一僵,东原刑警则狐疑地反问:「宫下?」 「就是不久之前,没有拿介绍信就来我们医院应征的男人。听说他当外科医生的经验丰富,对外科颇有研究。再、再加上我们医院人力不足,所以……我让他帮忙开刀,没想到这个男人的技术非常高明,我们就决定聘请他了!」 「你竟然只因为人力不足,就随便雇用来路不明的家伙,还让他替病人开刀啊?不过,这个叫宫下的人该不会就是——」 东原看了我一眼,我默默地点头。 「喂,叫那个宫下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他。」 东原刑警揪住细田院长的衣领说。 「啊!」灵堂里响起懦弱的叫声。紧接着一阵寒风吹上我的背脊。 「找我吗?」 先前那个纯白色的男人就站在灵堂入口——宫下先生、不,应该是都筑先生。 「宫下,你……!你想怎么解决你造成的问题啊!」 「问题?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只不过是提出建议罢了,并没有保证那个人不会抵抗。若真要追根究柢,这应该是你管理不善所导致的问题。」 都筑先生干脆地回答。面对年长的雇主,他的态度可说是十分无礼。 「水脉。」 都筑先生注意到水脉先生的存在。 「你真的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水脉先生的表情很僵硬,都筑先生则轻耸了肩膀。 「我只不过用了一个假名,加上给他们一些建议,轻而易举地就让他们雇用了我。」 「……你跑来医院做了些什么?」 「除了无聊的建议之外,也从事医疗行为。毕竟我是个医生,本来就该医治病人。」 那张如玻璃艺术品的脸孔出现了某种表情。 是微笑的表情,而且是让人感觉到亲昵感的笑容。 猫目先生曾经说过,都筑先生讨厌水脉先生。可是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水脉先生? 另一方面,水脉先生则刻意压低了声音说: 「都筑,你已经没有拿手术刀的资格了。」 「要不要拿手术刀是我的自由。」 「你所做的一切只会让你自己更痛苦。」 「水脉这样说真过分,好像我没有真正医治病人一样。」 水脉先生默不作声,但是脸上瞬间出现了哀伤的表情。 「算了,玩笑话到此结束,反正你也已经看穿一切。」 「你果然还是跟那个时候一样,对病人……」 「是啊。」都筑先生很干脆地承认。 这时院长插嘴说道: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宫下,你究竟是什么人?」 「细田院长,你怎么现在才问这个问题?」 都筑先生讪笑着。院长开始慌乱起来。 「什么叫做真正医治病人……怎么回事?你说想帮助这家医院,我也认为你的能力不错,才请你来我们医院帮忙。你所负责的手术……手术确实成功了啊。没错,应该都成功了……」 「手术本身确实是成功的!」 东原刑警叹息般地说道。 「只不过这家伙有个每次切开病人肚子时,就会偷走病人重要东西的坏习惯。你可以查一下 都筑早马这个名字,保证查完你会昏倒。」 「都、都筑早马……我听过这个名字。难道就是那个……」 院长的眼神迅速恍惚起来,似乎感觉到恐惧。看来都筑先生的名声颇为响亮。 「都筑先生,请到警局跟我们详谈。」 东原刑警单手把玩着手铐,一边走近都筑先生,但是都筑先生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这只老跟在水脉身边等着立功机会的长印鱼,别随便开口跟我说话。」 「你说什么!?」 「每个家伙都这么碍眼,都是只想要依靠别人生存的脆弱家伙。」 都筑先生愤恨地说。 憎恨!我从他的话中隐约感觉到这个情绪。 「这家伙也一样。」 他把矛头指向细田院长。 「我只不过给了一个建议,之后就一直依赖我。『宫下,怎么办?怎么办,宫下?』丑态百出地恳求,自己却不想办法解决问题,所以才会被尽情地利用。」 都筑先生完全不看院长畏缩而丑恶的脸。 「水脉,我们换个地方聊吧。难得再次相会,我有很多话想说。」 「可是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水脉先生摇头。 「但是,如果我的倾听能够解决你心中的烦恼的话……」 「烦恼?」 都筑先生往前踏出一步,他的脸孔靠近水脉先生并发出冷笑。 「你说我有烦恼?我跟靠你帮忙的死者与妖怪不同,我并不想被你拯救,别把我跟那些家伙混为一谈。」 「可是……」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协助。」 都筑先生说话的语气蕴藏着怒气,冷酷的眼神里有着愤怒的火焰。 「都筑……」 水脉先生用哀伤的眼神望着都筑先生。 当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们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水脉先生总是替人解决烦恼,而都筑先生则是—— 「散播烦恼的人……」 听到我的低语,都筑先生转头看着我。 「我要感谢你的帮忙,谢谢你把水脉带来这里,值得称许。」 「我、我带水脉先生来医院并不是为了要帮你,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要帮助奈奈也同学跟诚先生。」 「无所谓。」 他不理会我的说明,径自看着院长。 「离开的时候到了,这家医院已经无法继续存活下去。」 「啊……」 被冷酷的眼神凝视,细田院长发出简短的惊呼。 「人难逃一死,设施与组织也一样,皆在诸行无常的常理之中。你为了延续即将死亡的医院而找我帮忙,但是——」 都筑先生往前踏出一步,院长则跟着后退一步。 「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你不能继续依靠我的帮助。」 「等、等一下!」 院长恳求般大叫。 「真难看。」 都筑先生冷冷地说,一股寒意在全身窜流,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最受不了那些明明没有生存能力,却仍然嚣张跋扈的家伙。你的生命就在此地结束吧。」 都筑先生说完后,随即响起低沉的呻吟声,沉重的躯体如腐朽的树根折断般倒下。 院长的身体直接倒在地上。 「啊……啊……」 院长双眼圆睁,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四肢开始痉挛。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 「都筑!你这混蛋对他做了什么!」 东原刑警发出怒吼,但是都筑先生毫不在乎。 「不要继续丢人现眼,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都筑先生态度嚣张地指着东原刑警的鼻尖说: 「你就替他的尸体上手铐吧。水脉,跟我来,有话想跟你说。」 都筑先生转身离开,身上的白袍跟着飘动,似乎很笃定水脉先生一定会跟他走。 但是水脉先生并没有跟上前,而是先冲到院长身边。 东原刑警露出好像着了魔般的表情大喊: 「这是怎么回事?都筑这家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冷静点,他一定是用了什么诡计。」 「你刚才也看见了,他什么也没做,院长就突然昏倒,简直像是被施了妖术!」 妖术——这个形容很贴切。都筑先生的确没有碰到院长,可是院长到现在仍倒在地上,四肢痉挛,嘴巴半张开且微微颤抖。水脉先生一脸严肃地观察院长。 「不要被都筑散发的气势影响了判断。我们来会客室前,他有很多时间能够准备,比方说下毒,他可能事先让院长喝下某种毒药。」 「嘴唇与手指都有麻痹现象,无法好好说话……他的症状与中了河豚的毒——也就是河豚毒素的症状类似,可是时间点也太晚了啊!怎么可能中毒之后经过二十分钟才开始出现症状!?」 没错,何况二十分钟前院长已经跟我们在一起。 「河豚毒的作用是阻断钠离子通道,妨碍神经传导,如果同时摄取了作用相反的毒素……」 「难道他还中了乌头的毒——乌头(注12)碱!」 东原刑警抬起头大喊。 「乌头碱能够开启钠离子通道——也就是引发心悸的意思,这么一来两种毒素产生抗拮作用,延缓了中毒者出现中毒症状的时间!」 东原刑警得到水脉先生的提点,滔滔不绝地说出了精辟推理。 「但是即使找出他中了什么毒,我也无能为力啊!」 「这里是医院,一定可以找到能帮助他的人!」 水脉先生难得地以如此强硬肯定的语气说话,东原刑警犹如醍醐灌顶般拿出了无线对讲机请求支援。没多久,秋山所警便带着医院的人员来到会客室。 水脉先生看见他们后便站起身让出位置。 「我能帮的就只有这些,接下来要麻烦你们了。」 我也跟着水脉先生走出了灵堂。 都筑先生大概发现秋山刑警在正门的玄关处等他,所以他往后门走去。 后门一打开,发现夜幕已然低垂。 「我必须阻止那个孩子,不能让他继续替人做那种『手术』。」 水脉先生才刚往前走,都筑先生便从后门的死角冲了出来。 「啊……」 他抓住水脉先生的手腕并反转到水脉先生背后固定。 「水脉先生!」 我立刻冲到水脉先生身边,但是都筑先生早我一步抓住了水脉先生。他手上握着一把亮晃晃的银色刀刃——是手术刀! 「近距离欣赏,更觉美丽。」 拿着手术刀抵在无法动弹的水脉先生喉咙之后,都筑先生把脸凑近覆盖在水脉先生颈项上的黑发。 「这就是拥有永恒生命的人的美?因为拥有了永远才能如此美丽?」 「都筑……」 水脉先生仍试图说话。 「你怨恨我是应该的,毕竟我揭发了你的罪行,让你再也无法活跃。你想怎么对付我都行,但是请不要再多造罪孽了,好吗?」 「怎么对付你都行?」 都筑先生冷哼一声:「那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想要你……没错……我想要你……的肝。」 「什么……!」 我忍不住大吼。 「病人的肝对我帮助不大,但是拥有永恒生命的人的肝绝对比病人的肝还要有用。」 「这就是你找我来这里的原因?」 这一瞬间,水脉先生脸上出现了思考的表情。他除了是个滥好人外,同时也非常具有牺牲奉献的精神,连我都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如果拿走我的肝……」 「不可以,水脉先生!」 「能让你不再窃取别人的肝——」 都筑先生露出笑容。 下一秒,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都筑!你这混蛋!快放开老爷!」 「什……!」 黑影原来是一只黑猫,猫目先生直接降落在都筑先生的脸上。 「别来捣乱!滚开!」 都筑先生试图拉开猫目先生。 「老爷快逃!」 在猫目先生的催促下,水脉先生挣脱都筑先生的钳制。猫目先生看见水脉先生脱险之后,转了一圈跳到地面。 「原来是水脉豢养的猫咪啊,你应该乖乖顾家,跑出来做什么!」 「拜托!有你这家伙在,我怎么能悠闲地待在店里?我就知道你会对老爷不利,所以一直守在没有警察监视着的后门伺机而动。」 猫目先生看了医院屋顶一眼,看样子他刚才就是从屋顶跳下来的。 「老爷,你也别再做傻事了。如果老爷发生什么意外,会有很多人感到难过……小的以及那边的彼方先生都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那、那种事才……!」 其实我肯定自己不会哭得那么惨,所以说到一半就无法继续反驳。 「……对不起,我只是太焦急了。」 水脉先生很不好意思地低垂着眉眼,猫目先生则摇了摇尾巴。 「算了,这就是老爷的作风,也是小的喜欢老爷的地方。」 都筑先生听了发出不屑地冷笑。 「居然故意在我面前表演主仆情深,真扫兴。」 他以熟练的姿势挥动手术刀,然后转身离开。 「水脉,下次见面时我会好好替你管教你养的猫跟狗。」 不知为何,都筑先生朝我瞥了一眼。 「咦?你、你说的狗是指我……?」 「这里还有别人吗?」 都筑先生发出低沉笑声,就这么离开了。 「喂!你别跑!」 维持黑猫姿态的猫目先生追了上去,白色的影子与小小的黑色影子,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般,附近再度恢复宁静。 「真抱歉,彼方同学。」 转头一看,水脉先生很抱歉似地低着头。 「我没有冷静地判断,给大家添麻烦了,等一下我也会跟次郎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猫目先生不也说过了吗?这就是水脉先生的优点啊,虽然我刚才也是替你捏了一把冷汗……」 「非常抱歉……」 「没关系。」我笑着说。 「只要你下 第三章 位于陆奥的家 「彼方,那里很危险喔!」 爷爷的呼唤让我停下了脚步。 我走的路径前方正好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树木,分心看着旁边的我差点就撞上去。 「啊、吓死我了。」 「走路的时候若是不好好看着前方的道路,就会迷失方向。」 我松了一口气,爷爷过来和我并肩走着。他身材高挑且体格壮硕,与其说他是一名老人,其实更像是一名老兵。 小时候每次去爷爷家,我一定会去爷爷家后面的公园玩。 公园里有一个区域很像森林,还有一个大大的喷泉,会让人忘记那里其实位于都市之中。我最期待能够玩公园的游乐设施。 爷爷也喜欢公园,只要我说「想去公园」,他一定会马上带我到公园散步。 但是爷爷的眼睛看不见,他总是一边利用白色的拐杖探索着前方的道路,一边走着。 尽管爷爷看不见,走路的速度却很快,没有犹豫的样子。刚才也是—— 「爷爷,你好厉害喔!你怎么知道我快撞到树?」 「是风告诉我的。」 爷爷很理所当然地说。 「风?」 「彼方也闭上眼睛,专心聆听看看,应该能听见风的声音。」 我照爷爷说的闭上眼睛。 可是我只能听见远处有小孩嬉闹的声音,还有车子行驶的声音。 「听不见风的声音啊。」 「是吗?那也许是因为彼方还不知道聆听风声的方法。」 爷爷笑了。 「若能够与大自然融洽地相处,自然能够培养出听风的能力。」 「我常常来公园玩啊……」 「这是盖在都市里的人工公园,很难在这里培养听风的能力。」 真可惜,也觉得有点不甘心。对我而言,公园就已经是大自然了啊。 「爷爷也曾经生活在大自然里?」 这附近以前应该没有被完全开发,也许都还是田地,或者还有森林或树林。 但是爷爷给的回答却超乎我的想象。 「那是打仗时候的事了。」爷爷露出苦笑继续说。 「我曾经在南方岛屿里的原始森林中不停地走着。」 「在那里听得见风的声音?」 我问。爷爷口中说出的「打仗」二字听起来无比地沉重。 爷爷面不改色地点头说:「可以。」 「听得见喔。能听见风声、树林的沙沙低语,还有精灵或妖怪的吵杂声音。」 「它们都说些什么?」 「人类的战争让它们感到很困扰,它们抱怨说没有办法好好睡觉。」 「是喔?」 听起来合情合理。 不过,爷爷应该也不是自愿去打仗的吧。 「刚开始听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好像听见了什么。当我得过热病之后,这些细微的声响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热病?爷爷在战争时生病了?」 「没错。因为那场病害我失去视力。」 爷爷指着自己的双眼,他的眼珠子像是两颗镶在眼窝的透明玻璃珠,无法反映出任何影像。 「眼睛看不见之后,会看见全然不同的世界。风声也一样,即使用耳朵听也听不见。」 「不用耳朵听,要怎么听见声音嘛。」 我发出哀号。见到看不见的东西,听到听不见的声音,简直像是人类根本做不到的魔法啊。 爷爷笑着点头。 「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吧?再玩下去,我们会被雨淋湿喔。」 「现在还是晴天,怎么会下雨?」 天空蔚蓝晴朗,连朵乌云都找不到。 「从刚才开始,附近就一直传来『快下雨了、快下雨了』的声音。」 「咦?真的吗?」 我凝神倾听,果然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果然听不到。」 「回爷爷家之后,你可以在院子里练习看看,现在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但是别慌张,否则又会不小心撞到树了喔,而且你要是走得太快,爷爷会跟不上你的。」 「爷爷别担心,来。」 我把手递给爷爷,爷爷那满是皱纹、粗壮厚实的手便紧紧握住我的小手。 「爷爷的脚果然退化不少啊,已经无法去很多想去的地方了。」 爷爷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嘀咕。 我可不这么认为,爷爷现在也还没驼背,背脊挺直,腰也没弯。尽管拄着拐杖,但那等于是眼睛的替代品,并不是因为双腿不便才使用的。 「你想去很远的地方吗?如果是的话,可以搭出租车或电车去啊。」 「那里不是交通工具到得了的地方……我想去的地方在山里喔。」 爷爷面露苦笑。 之后我们就一起走回家了。 几分钟后,天空开始乌云密布,如爷爷所言,真的下雨了。 这是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儿时记忆。 「我想去爷爷那里一趟。」 在水无月堂用餐时,我这么对他们说。 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在矮桌另一头观察我的脸色,我刻意露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其实想去爷爷家的动机真的很单纯。 「搬到这里之后,接触常世的人的机会变多了,开始有点想念爷爷。」 「不过彼方的爷爷好像是仙台人?也住在仙台,对吗?你想要离开幽落町这么长一段时间去旅行……」 猫目先生很为难似地噤声不语。由于我已经订下一年时间成为常世居民,留在现世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平常到大学上课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若因长时间旅行而没有接触常世的环境,我的人会因此而消失。我重新体认到这样的制度有多么可怕。 「没关系,我打算当天来回。」 「喔,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要不要拜托水脉老爷,请他替你引介仙台那边的常世小镇?」 猫目先生瞥了水脉先生一眼,水脉先生却有些困扰地微笑。 「很可惜,我并不熟悉仙台地区的常世小镇。我能引介的地区顶多只有关东区而已。我甚至不清楚陆奥(注13)那边有什么样的常世小镇。不过……」 水脉先生继续说道。 「彼方同学若想寻找常世的住处,我定会尽力协助。」 「谢、谢谢。不过我想跑一趟仙台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从东京都到仙台的交通很方便,只要搭乘东北新干线,来回车程只要三、四个钟头。 「可是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跟爷爷聊吧?我记得你不是跟爷爷感情很好?」 「很多话吗?如果能尽情地跟爷爷聊天一定很不错。」 「你可以在爷爷坟前跟爷爷聊啊,我相信你爷爷一定会在天上看着你。」 水脉先生的话让猫目先生瞪大了金色的眼眸。 「咦?原来你爷爷已经过世了啊?」 「啊、嗯。对不起,我没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听说过!我还以为你爷爷仍然健在。难怪觉得好像有点各说各话的感觉。」 猫目先生嘟着嘴,同时伸出筷子夹取盘子里的豆皮寿司。 今天晚餐吃的是水脉先生的特制豆皮寿司,看见猫目先生开动,我也跟着夹起一块塞满饭粒的豆皮寿司。 「如果是这种情形,的确当天来回即可。替我向你爷爷问好吧。」 「好。」 「是否已经买到新干线的车票?」 吃完寿司之后,水脉先生一边装了些 炖煮竹笋与红萝卜到我的空盘里,一边这么问我。 「我在金券行(注14)买好自由座的车票,希望自由座的车厢不会客满。如果客满的话,就得在车厢通道待上好几个钟头,看手机打发时间了。」 「呵呵,希望如此。要不要带一本书去看?彼方同学不是很爱看书吗?与其盯着手机,不如看书打发时间。」 「带书会增加行李重量,我应该会带电子书。我喜欢纸本书的触感与重量,在家里只看纸本书,不过旅行的时候就没办法坚持了。」 真感谢自己出生在这个利用比文库本还轻薄的手机,就能够阅读书籍的年代。 「依彼方先生的状况来看,即使是放在手机里,内容也多到足以让手机的速度变慢吧?因为你会把喜欢的东西通通下载到手机里。」 完全被他猜中了。 我的心情大概显现在脸上,观察力不错的猫目先生露出邪恶的微笑。 「放心吧。我一点都没有误会彼方先生除了电子书以外,还下载了色情图片才占用了手机容量。」 「我才没有那样想!更何况我也不曾下载过那种不堪入目的图片!」 猫目先生真的很坏心!黑猫的黑与黑心的黑是同一个字! 「对了,我不介意收牛舌喔。」 「什么意思?」 「还用说吗?当然是指伴手礼啊。」 猫目先生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仙台产的牛舌似乎很贵。」 「那送我竹叶鱼板好了,有加牛舌那种。」 「看样子你似乎无论如何都要吃到牛舌……」 「这样拜托有点失礼,不过,我想吃萩之月……」 水脉先生也不好意思地加入对话,我立刻展露笑容回答: 「好啊,我会帮水脉先生买。对了,要不要顺便帮你买毛豆糕?水脉先生应该会很喜欢喔。」 「我听说毛豆糕是生鲜类的零食,最好在当地现买现吃。长时间存放在常温下的话,毛豆馅容易变色,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有机会品尝。」 真可惜,如果池袋的特产店有卖毛豆糕,也不是无法享用到新鲜的毛豆馅。不过水脉先生似乎想在当地品尝。 「那就请你先替我买萩之月就好。」 我用手机把水脉先生托买的伴手礼记录起来,这时猫目先生突然用手戳了我的侧腹。 「你对老爷的态度怎么跟对我的态度差那么多?你好大胆子啊。」 「这就是个人品德高低的问题。」我故意很坏心地笑给猫目先生看。 「竟敢这么说!别太嚣张,小心我趁你不在的时候跑到你的衣柜睡午觉,让你的衣服都沾上猫毛。」 「别乱来!」 我忍不住大喊。他的战术也太恶劣了。猫目先生露出胜利的微笑。 「啊、对了,猫目先生。」 「什么事?」 「你曾经说过有些食物你不敢吃对吧?猫好像有不少食物都不能吃。」 我前天读过一本书,书上说不能给猫吃鲍鱼,否则猫会得皮肤炎。 「喔?不过只要我变成人类的外形,就能吃大部分的食物。」 「是这样吗?」 「拜托,妖怪不是当假的。但是只有葱我不吃,吃了葱会引发严重的贫血。」 「所以我做饭给次郎吃的时候绝不放葱类的食材。」 水脉先生说完站了起来。 「对了,既然我请你替我买伴手礼,如果你在车站里购买的话,请用这个付钱。」 水脉先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皱绸布制成的票夹,默默地递到我手中。 「这是什么?」 「你也很熟悉的东西,魔法卡片。」 票夹里放着的是铁路公司发售,有电子货币包功能的ic卡片。 「在指定的店家消费就能累积点数,很方便喔,请尽量使用。」 「嗯、好。谢谢。吓我一跳……因为是水脉先生借给我的东西,还以为是真正的魔法卡片哩。」 水脉先生见我不停打量着这张ic卡,忍不住噗哧一笑。 「只要拿这张卡轻轻碰触收款机旁的小东西就能够付钱买东西,很像魔法吧?以前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种东西,人类真的很厉害。」 水脉先生笑嘻嘻地说。他口中的「小东西」应该就是感应ic卡的机器吧。 冷静想想,水脉先生原本就经常在东京寻找美味的甜食享用,只是因为他经营昭和气息浓厚的怀旧杂货店,让我时常忘记这一点。既然常常出门吃甜食,熟悉贩卖许多甜食的车站状况也不足以为奇。 ic卡上有铁路公司的企鹅图案,四周贴上菖蒲的莳绘贴纸,朴实与华丽交错的风格,让人觉得很可爱。 我满怀感激地收下ic卡,缓缓伸出筷子,准备享用装在小盘中的炖菜。 出发至仙台的那日天气晴朗,不过上野的东北新干线月台位于地下,天气好坏完全没有影响。 「再见,彼方先生,路上小心。」 我和猫目先生在上野车站转乘新干线的闸门前分手。 「谢谢你特地送我到这里。」 「别客气,我也只是遵照老爷的吩咐罢了。」 「你还是一样别扭耶。」 猫目先生微愠地别过了头,但是我已经知道,他故意别过头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 「啊、对了。」 猫目先生在夹克内侧口袋寻找着。 「不好意思让老爷用珍藏的卡替我买竹叶鱼板,你就用这个买伴手礼吧。」 看见他递过来的纸张上的图案,我顿时哑口无言。 「这、这是一万圆钞票啊!」 「嘘、小声点啦。」 猫目先生竖起食指放在形状优美的嘴唇上。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纸钞,利用月台的照明,清楚地看见中央的空白处出现福泽谕吉的浮水印头像。 「…………哇,这张不是叶子变成的耶。」 「拜托,就连白尾大叔跟八百先生都已经不用叶子变假钱了,那样做会触犯禁止制造伪钞的法律。」 猫目先生一脸严肃地说。 我在绘本和小说里曾经读过狐狸或狸猫变身成人类维生,看来现在妖怪的常识是要遵守现世的规矩。 「用这些钱买伴手礼吧。当然,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 「真的可以用吗?」 「我不能只让老爷出钱啊。总之,为了让老爷开心,你就买三个人够吃的份量吧。」 「喔,原来如此。」 他说的没错,如果大家都能享用一样的零食,水脉先生也会很开心。 「谢谢你,猫目先生。」 「对了。我调查了仙台口碑不错的甜点,听说大家最推荐的并不是毛豆糕,而是毛豆蛋糕卷。而且蛋糕卷的保存期限应该比较长,要不要改买毛豆蛋糕卷给老爷吃?」 「嗯,好主意!不愧是猫目先生。」 「称赞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喔。」 猫目先生又别过了头,脸颊似乎变得有些红润。 与猫目先生道别之后,我搭上长长的手扶梯,就这样不停地、不停地深入不见天日的地方。 到了地下之后,不知是否错觉,感觉空气好像变得沉重许多,但也可能是地下车站的天花板太高或身处地下造成的压迫感。 虽然今天是假日,但是因为时候尚早,车站里没什么人走动。 我曾经背着后背包,跟着爸妈一起搭过这座手扶梯。当时的我雀跃不已,满脑子只想着很快 可以见到爷爷,还有见到爷爷后要跟爷爷聊些什么话题。 一闭上眼睛,片段的记忆再次浮现脑海。 从仙台车站走一小段路,就到了爷爷家。我记得那是一栋很气派的房子,有着高围墙与宽广的庭院。 爸爸说,那栋房子在爷爷过世之后卖掉了。我已经不记得怎么走,加上很久没来仙台,街道的样子完全变了样,没有办法找到爷爷家,看看房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爷爷还活着,真想跟他聊聊幽落町的事。」 我看着车站挑高的天花板喃喃自语。 爷爷最喜欢这些神奇的故事了,我想他一定会开心地听我述说。 印旛沼的龙神开了一间杂货店,至今仍对遭遇困境的人们伸出援手,爷爷要是听见这件事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哎呀,不妙。」 想得太入神,忍不住鼻酸起来,视线渐渐模糊。 我假装打了一个呵欠,掩饰眼眶的泛泪,虽然附近也没什么人会看见。 按照电子告示牌的指示前往新干线的月台。这个车站比地下铁车站面积大多了。 距离出发还有一点时间,我四处寻找贩卖车站便当的店,结果却看到往仙台的新干线列车已经停靠在月台上。 「咦?车子已经到了!」 我赶紧冲过去。 如果买的是对号列车就不必赶着搭车,问题是我买的是自由座列车,不赶快上车找位子,恐怕到仙台的这几个小时都得站着。 新干线的列车车身是白色搭配绿色线条。没想到这个型号的车仍在行驶,它可是第一代的新干线列车,人称圆鼻子。 真令人怀念,我以前常搭这一型的新干线去爷爷家。 现在的新干线大多改用车鼻修长,具有流线造型的漂亮列车,但是看到旧型的新干线列车仍努力地工作,让人感到很开心。 这时放在上衣口袋外套里的手机响了,来电者是猫目先生。 「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彼方先生。要是敢花光我给你的一万圆,我绝不会饶了你。」 「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别担心啦,我不会花光的。我面露苦笑地答道。 「嗯,路上小心。吃晚餐之前就会回来了吗?」 「嗯。」 「你回来的时候大概也很累了,没办法准备晚餐。干脆到我们这里用餐吧,我会替你跟老爷说一声。」 「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猫目先生似乎在电话另一头点头答应。 「那我就先挂断啰,车子已经进站了,是旧型的新干线。」 「喔?旧型的喔。祝你能找到空位,旅途愉快啊。」 讲完电话后走进车厢,里面空无一人,看样子列车才刚刚进站。 享受着第一个坐进车厢的优越感,正要经过自动门时,突然有一种彷佛一阵闷热潮湿的风吹过身旁的奇妙感觉。 『鼎大人。』 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轻声呼唤,但我知道这个名字。 御城鼎,那是爷爷的名字。 「你是谁?」 踏进车厢的同时我跟着发问。 有种空气改变,空间扭曲,很不对劲的感觉朝我袭来。下一秒车厢竟然变成到处都是茂密青绿树木的森林。 「咦?咦咦?」 我背后应该是新干线的自动车门,但是一回头却看不见车门。只见我前后左右都被树木围绕,眼前是一条蜿蜒狭窄野兽走的小径,从颇为倾斜的角度看来,这条小径似乎是条山路。 「不会吧,我现在应该在新干线的车厢里啊?」 我自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鼎大人!』 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看不见声音的主人,只能强烈地感觉到附近有人。 「谁?是谁在说话?」 『终于见到你了。』 这语气似乎跟我很熟。但是我不记得曾经听过这个不高不低、很奇妙的嗓音。 看样子,这次是遇到了非常不寻常的状况。 还好我这个常世的居民也不是当假的,有了先前的经验,遇到类似的超自然现象时,还是有办法保持冷静的。 「等一等,鼎是我爷爷的名字,我叫彼方,御城彼方。」 『鼎大人!』 声音的主人根本不听我解释。 那个感觉渐渐逼近,好像有东西碰到了我的手肘。 「哇!」 全身寒毛直竖,一回过神来我立刻拔腿就跑。 脚底传来的触感并不是新干线的车厢地板。地面很硬,草地的气味飘进鼻腔。 我边全速奔跑边回想往事。 我想起以前和爷爷从公园回家的路上,爷爷告诉我他丧失视力以前,徘徊在南国原始森林的事情。 爷爷说他当时罹患当地特有的热病,却没有足够的药品,体力也已经几乎耗尽,意识朦胧。 一回过神时,他人正走在曾经去过的森林之中。 「刚开始走的时候,遮住上方天空的都还是南国的树木,不知不觉却渐渐被杜鹃和杨桐所围绕。」 「那不是日本的植物吗?」 爷爷缓缓地点头。 「都是我们家附近山上的植物。我好讶异,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仙台。不,或许我当时真的回到了仙台,因为听说人快死时,灵魂都会飞回故乡。」 「可是爷爷不是还活着吗?」 「嗯,因为有一个人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才能痊愈。」 「照顾爷爷的人是一起当兵的同伴吗?」 听了我的疑问,爷爷摇头。 「我在山里徘徊时,看见一栋气派却很古老的民宅,在那里——」 古老的民宅。 回忆中的词汇彷佛触发了什么,我的视野刹时变得开阔,眼前竟矗立一间像是从江户时代就有的古老日式民宅。 外观看似老旧,却是很气派的建筑,称呼它为宅邸也不为过。 「有人在家吗!」 我大声地喊着却无人应答,只好进入敞开的大门。 庭院维护得很整齐,还有几只鸡在院子里悠闲踱步,但是没有看见任何人。 「打扰了!」 我走到没有上锁的玄关,惶恐地打招呼,宽敞的房子里没有任何回应。 走进空荡荡的走廊,木地板发出咿呀的声响。 我悄悄拉开旁边的纸门,里面的房间也没有人在。 再确认下一个房间,也一样没有人。 「找不到任何一个人,但是我感觉这里好像有人啊。」 没错,从刚才开始就觉得有人在附近。不论是走廊或每个房间,整间房子都营造出有人在附近的感觉。 纸门另一头传出声音。 这次一定能看见人了吧?我怀着振奋的心情用力拉开纸门,但是只看见一个烧出灰的炭火在地炉里哔剥作响。 我想起爷爷说过的话—— 有一栋跟里头打了招呼却没有得到响应,颇具江户时代建筑风情的古老的民宅。由于身体的热度让我几乎快要昏倒,所以便在没得到允许的状况下进入屋里。 没错,没有人,至少不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东西。 「咦、咦?」 就在我有点分心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餐盘。 餐盘上放着一杯刚刚泡好、兀自冒着热气的茶,以及用方形餐盒盛装的怀石料理。 我见过这样的料理,小时候和爸妈搭新干线时, 在餐车吃过的松花堂便当就是长这样。所以说,我的人还在新干线里面? 我已经快搞不清楚我现在究竟身处森林之中,还是新干线的车厢内。 这让我想到现在居住的妖怪小镇。 「该不会是跟幽落町很类似的地方吧……」 这里或许也是能够从交界处随意进入的不可思议的地方。我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又来到现世与常世之间的空间。 『鼎大人!』 又是那个声音。 「你找错人了,那是我爷爷!」 好像有什么东西摸了我的脖子,一回头却不见人影,但是这种有人在附近的感觉一直纠缠着我。 『鼎大人!』 「我是彼方!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请你看清楚,我长得一点都不像爷爷!」 爷爷曾经给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很像军人般的勇猛长相,和我有点像又不会太像。 为了甩开那种奇怪的感觉,我跑到和室外,在蜿蜒的走廊跑了很久都没见到半个人影。不知何时,我迷失方向,不知道该怎么走才能回到玄关。 怎么办?要怎么离开这间房子? 就在这个时候,内侧口袋传出悠扬的来电音乐。看了屏幕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是水脉先生打来的电话。 「水、水脉先生!」 我慌张地滑动手机上的通话图示。 「不好意思,在你旅途中打扰了。」 接通后,手机传来水脉先生温柔的声音,突然涌上安心的感觉让我都快哭了。 「有件事情一定要问你,是关于晚餐的味噌汤里要放的食材。」 「救命啊!我现在在森林里的民宅里迷路了!」 「咦?你不是搭新干线去仙台吗?」 「我在上野搭新干线,结果车厢里竟然出现森林!」 连我自己都知道,这话听起来非常的奇怪。 但是水脉先生并没有嘲笑我,他的声音马上变得严肃。 「可以告诉我详情吗?」 「恩,其实是这样的……」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水脉先生。 原本搭上了新干线,结果却进到了森林里头;无人的房子,还有一直缠着我的奇妙感觉;以及被人莫名其妙地当成爷爷的事情也说了。 「或许真如彼方同学所言,你被拉进了异界。但是既然我能够打电话给你,表示你离现世并不远。」 「我该怎么做才能逃出去?」 「彼方同学,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必须先消除『为什么』。别急着下结论,要像解开九连环一样慢慢来才可以。」 水脉先生的声音宛如一股清流,逐渐平静我的心情。 「首先要弄清楚的是,为什么对方会把你误认为你爷爷?」 「我也不知道!我和爷爷一点也不像啊,如果说有什么共通点,应该就只有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家人这一点。」 「就是那个。」 水脉先生以温柔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你感觉到的那个人,可能是因为你们是亲人而把你们搞混了。骨肉至亲的连结比人类所想像的还要强烈,妖怪之类的常世居民在这方面的感觉非常敏锐。」 「这么说来,我感觉到的那个东西的真面目是妖怪?」 我想起爷爷故事的后续—— 爷爷说他擅自闯入那间宅子之后便突然昏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厚实而柔软的床铺上,额头还放着冰凉的湿毛巾。 但是他没看见那个家的主人,和我面临的状况十分相似。 爷爷说很奇怪的是,当他心里想吃粥时,不知不觉枕边就出现了一碗附梅干的粥。嘴里喃喃说着好想喝一杯热开水时,也会突然出现一杯用高级茶杯装着的热开水。 ——我觉得身旁好像有人,但是不论我去哪个房间查看,都看不到任何人。神奇的是,我并不会因此而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好像有一个很爱照顾人的人,经常陪伴在自己身边。 爷爷的病就这样慢慢好转起来。 某天早上,前往玄关的路忽然出现,爷爷没有多想便走到房子外头,外面已变回了南国的原始森林。正确地说,当爷爷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回热带闷热的空气时,他忽然眼前一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 或许他能够看见屋里的东西,是因为那栋宅邸本身属于常世的范围。 先别想这些好了。 「爷爷该不会是遇上妖怪了吧?」 「或许是……听你的描述让我想到一个可能——你爷爷当时可能快变成常世的居民,所以才会从南国的原始森林回到熟悉的地方。听说人将死之际,灵魂会回到熟悉的地方。幸好你爷爷遇上了喜欢照顾人的妖怪,因此而得救了。」 「但是为什么那个妖怪现在会出现在东京的上野?」 「又出现另一个『为什么』了。」 我彷佛感觉到水脉先生在手机另一边点了点头。 「那个妖怪在常世栖息,而彼方同学最近来到了常世,也许妖怪只是追踪你的气息而找上你。」 「它以为我是爷爷?」 「嗯,很有可能……」 爷爷很早以前就过世了,所以它才说:『终于见到你了。』 「它似乎是爷爷的朋友,应该没有恶意,可是完全无法跟它沟通。我都已经说我不是爷爷了,它就是听不进去。」 「如果它无法辨识彼方同学的声音或外貌,情况可能有点不妙。」 「不妙?」 「它很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不太记得了,我们必须让那个妖怪认清自己。」 「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我猜它很可能太想你爷爷,想念太过深切了。」 从那个亲昵地呼唤爷爷的声音,可以感觉出它一直很想念爷爷。 我也很喜欢爷爷,所以不难理解那个妖怪的心情。 正因为能理解它的心情,更想要帮助它……我希望和那个妖怪聊一聊。 「现在该怎么办?」 「只能先猜猜看它是什么妖怪了,基本上妖怪被名字所束缚。」 「比方说水脉先生的『水脉』,还有猫目先生的『猫目次郎』之类的名字吗?」 「那也是我们的名字,但是我说的是更简单的名字。比方说我是『龙』,而次郎则是『猫妖』,但次郎原本是现世的人,算例外。」 「住在这房子里的妖怪名字?爷爷好像没跟我提过它的名字……」 「就算没有直接说出它的名字也没关系,有没有提过什么提示?你爷爷是陆奥人,或许那个妖怪也是陆奥的妖怪,记不记得你爷爷提过相关的事?」 对了,我从爷爷那里听过不少奇妙的故事。 我赶紧搜寻脑中的记忆。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传来杂音。 「彼方……同……电话……听不……楚。」 「水脉先生!」 电话突然断掉了。 之后再也听不见水脉先生的声音,我重拨了好几次都无法打通。 『鼎大人!』 又是那个似乎近在咫尺的声音。 「我是御城彼方!我不是爷爷——鼎先生啦!」 『我要一直陪着你。』 好像有东西抓住我的手腕,我却看不见它的样貌,身体也动弹不得。 本能告诉我,我会被关在这间宅子里。 我必须想个办法查出它是什么妖怪才行。 「你、你是谁?」 『鼎大人!』 「 唉,它还是不肯听我说。」 爷爷跟我说过很多妖怪的故事。 其中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有:为了让大家吃当季的柿子而化身为人类的「柿子妖」。「钓瓶妖」则是一种有颗大大的头,会突然从渺无人烟的山路滑落的妖怪。另外还有出现在海面上的琵琶法师「海座头」(注15)等。 可是爷爷没有跟我提过现在遇到的这种妖怪。 我继续搜寻着记忆。 「对了,好像有本网罗了远野神奇故事的书?」 我想起来了,爷爷的书架上有一本封面老旧的《远野物语》,那本书里介绍了不少妖怪。 爷爷拿到那本书的时候已经丧失视力,所以书的内容是我念给他听的。爸爸先替我把书里出现的所有汉字都标上了读音,我再照本宣科地念出来。 书里常见的妖怪是「河童」,但是这个妖怪并不是河童。 说到出现在屋子里的妖怪,我联想到的是出没在空屋或坏掉屋子的妖怪——「座敷童子」,以及供奉在家中,会帮忙做家事的「屋内样」。 「不对,总觉得还有更符合的妖怪……」 在山里徘徊时看见一栋古老气派的宅邸,里面空无一人,却感觉有人在。 「难道是——」 一转过头,刹那间语塞。 只见一团呈现不规则形状的黑色烟雾,牢牢抓住我的上手臂,不让我挣脱。我开始全身发冷。 『鼎大人!』 黑色烟雾蔓延到我面前。 「等、等一等!」 这个东西和死者一样。 忧伤的情绪向我袭来。等待着某人的那种漫长焦急而寂寞的心情,传入我的心里,难以招架。 「你——」 「你是『迷家』!你的真正面目是『迷家』,对吗?」 一道飒爽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 宛如清流般澄澈的声音来自于—— 「水脉先生!」 这时,眼前景致开始扭曲,天花板的梁木与木板墙壁全都像是退潮般消失了, 我正瘫坐在新干线的月台上。 「你没事吧,彼方同学?」 「伤脑筋,这家伙真是会麻烦人啊。」 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正低头看着我,我则一头雾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明明是在新干线的车厢里啊……」 「那是妖怪!你不是跟次郎说看见怀念的新干线旧车型停靠在月台吗?就是听到这句话,我才起了疑心。」 月台上已经看不到圆圆车鼻的新干线列车,它完全消失无踪,看来那辆列车打从一开始就未曾进站过。 「最近的新干线大多造型新颖,若提到怀旧造型的东北新干线,就只有车鼻为圆形,车体为绿色的二零零系列车。我也有一个二零零系的铁制玩具列车,它和开往西部的零系蓝色列车,同样都是很受欢迎的玩具。这一型的列车可说是新干线的起点。」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你刚才说车厢是妖怪,那是什么意思?」 「彼方同学,二零零系的列车已经停驶了喔。」 「停驶?」 「从平成二十五年起就已经不再提供服务。」 虽是不久前的事,但不熟悉铁路的我完全不知道。 「东北新干线自昭和五十七年十一月开始通车,当时登场的二零零系列车性能优越,能够行驶于因下雪而潮湿的铁轨。但是为了避免过重的设备让车身太重,改采铝合金制作,而非钢铁。」 水脉先生望着原本应有新干线列车的月台。 「它的煞车功能也很出色,完全不输给近期那些造型新颖的列车喔。可是它毕竟开始老化,整修过很多次,因此当新干线开始使用隼列车时,终于让它退休了。」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停驶的新干线会出现在月台?」 还有那个抓了我的妖怪,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那种妖怪的特性,彼方同学应该听过不该出现在山里的房子却出现了的神秘故事吧?」 「啊啊……是『迷家』……」 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年轻人。他的打扮让我联想到管家——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配上温文儒雅的眼睛,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典型的美男子。 他看着我喊「鼎大人」。 「不、你不是鼎大人……吧?」 「你就是抓了我的人——不、你是抓了我的妖怪?」 男人点头。 「我是御城彼方,鼎是我爷爷的名字。」 「什么……!实在是太失礼了,小的以为你是鼎大人,很失礼地误认了。」 男人伸出一只手遮着脸,懊恼地说。他说话的方式非常老派和外表不同。 「忘了告诉各位,小的名叫小城真夜。」 真夜先生深深一鞠躬。 「喔,你取的名字还真好听,竟然是迷家的变位字谜(注16)。」 猫目先生惊讶地眨着眼。 「这是鼎大人替我取的名字。」 「迷家这种妖怪原本不具人形,难道你的样貌也是他给你的?」 水脉先生问,真夜先生点了点头。 「正是。全都是鼎大人赐给我的东西。他是我的良友,长久以来,一直无法见面让我非常担心,终于在前几天感受到来自东京的气息,小的这才搬来了东京。」 「对不起。」 我忍不住向他道歉。 「你感受到的气息应该来自于我……因为我爷爷他、已经过世了。」 「什么……」 真夜先生哑口无言,看来受了不小的打击。 他一定很想念爷爷吧。光凭着这份想念,让他追踪气息,一路从东北的山里追到了东京。 我摸着手上被抓到的地方,真夜先生的烦恼之痕似乎仍停留在那里。 我看着水脉先生,他彷佛已经明白我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朝我点头。 「真夜先生。」 我下定决心,对神情憔悴的真夜先生提议道。 「我等一下要去替爷爷扫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扫墓?」真夜先生用我的话反问。 「没错。真夜先生很喜欢鼎先生吧?我也最喜欢鼎先生——也就是爷爷。爷爷知识丰富,教会我许多重要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当时我年纪还小就随便敷衍我。」 祖父对人总是一视同仁,即使我是他的孙子还是个小孩,他仍然把我当成一个大人看待。 我相信他也是这样对待真夜先生。虽然他没有多提,但是爷爷一定用自己的方式和真夜先生建立起特别的友谊。 「我也有很多话想跟爷爷说,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他,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没有办法和他说话了。」 就这层意义来说,我和真夜先生都一样舍不得爷爷。 「所以希望你一起去。啊,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总之,和我一起去扫墓吧,就让我们这两个同样认识爷爷的人一起去吧。」 「彼方大人……」 真夜先生张大了双眼,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点头。 「我没有理由拒绝,甚至想主动请求让我同行。」 「请多指教,真夜先生。」 我朝真夜先生露出笑容,真夜先生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也跟着笑逐颜开。 列车开始进站。 进站的列车不是二零零系,而是造型酷炫的新型新干线——车鼻修长,白色的车体漆着红色图案。 「那是e6系的列车,二零零系退 休的隔年推出的型号。」 「……老爷,没想到你居然是铁道迷。」 水脉先生随口便说出了列车的名字,猫目先生钦佩地说。 「我并不是铁道迷,次郎。这只不过是透过玩具才得到的知识,如果是真正的铁道迷应该会知道更多的知识。」 「原来如此。也对,如果是那些铁道迷大概连时刻表都能背起来……」 「好了,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重新看向我。 「我们只买了月台票,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就请你们两人一起出发吧。」 「嗯,谢谢你。」 「可别忘了买我们的伴手礼喔。」 「我知道了啦。」 我露出苦笑。猫目先生的坚持还真是始终如一。 「对了,真夜先生,你买票了吗?」 「我不需要买票,小的原本就是没有实体的妖怪,只要暂时隐形即可。」 这样的特性还真是方便,虽然有点像是逃票的行为,但是他没有实体,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那我们出发吧。」 「遵命。」 我朝跟在身后半步之遥的真夜先生伸出手,瞬间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用力握住我的手。 透过白手套,我感觉到他有一只结实的大手,可是他跟人偶一样没有体温。我心不在焉地想,因为是假的身体所以才没有温度吧。 「你的手和鼎大人不一样,和女孩子一样纤细。」 真夜先生笑了。 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有怀念与爱怜的感觉,让人颇有好感。 下一秒,我觉得好像被什么吸了进去。 雨水的气味静静包围过来。 我听见雨声。 水滴自一片叶子滑落至另一片叶子的声音。 不是热带的雨,而是陆奥的雨。 有一个人在树木茂盛的山路上奔跑着,溅起点点水花。 「喂、喂!你在吗!」 我认识那个拄着拐杖,毫不在意地踩着水洼跑来的年轻人。 他是爷爷!爷爷有一张粗犷坚毅的脸,身材比我高挑许多。尽管年纪尚轻,却散发出历经生死关头的士兵气质。他的表情仍然天真,虽然眼睛看不见东西,步伐却没有一丝犹豫。爷爷果然不是靠眼睛看东西啊。 「我想跟你聊一聊,可以现身吗!」 爷爷大声喊着,接着爷爷背后出现一道人影。 「鼎大人,你的衣服都湿了。」 以管家打扮出现的正是真夜先生。 真夜先生温柔地搂着年轻时候的爷爷的肩膀,默默地用手里拿着的纸伞替爷爷遮雨。 「抱歉,只想着要见你,伞也没带就跑过来了。」 「你的心意让小的倍感荣幸。鼎大人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 爷爷隔着肩膀转头看着真夜先生,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真夜先生却惊讶地瞠目结舌说: 「没什么事?那为什么淋着雨跑到山里?」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跟你说说话啊。不能因为这种理由来找你吗?」 「鼎大人……」 「好了,别多说了,快带我进去吧。我想快点到你家休息一下。」 爷爷握着真夜先生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尽管已经是大人却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夜先生眼神如母亲般温柔看着爷爷。 「好,就让我为你带路。」 真夜先生也回握了爷爷的手,并领着他慢慢往前走。 「我们家的人真糟糕,因为我看不见就对我很客气,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实在烦人。」 「你也别太逞强了,小的也会担心。」 被真夜先生这么一说,爷爷生气地嘟着嘴。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小的是鼎大人的朋友,身为朋友当然会担心啊。」 「反正如果生病了,还有你会照顾我。」 「鼎大人。」 「这么一来就可以尽情地聊天了,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被爷爷这么一说,本来想安抚爷爷的真夜先生傻眼地很难继续说教。 「鼎大人太狡猾了。」 「我哪里狡猾?」 「……全部。」 有些不满的真夜先生牵着爷爷的手,那栋古老的宅邸就在他们前方。 雨声忽然变小。 视野突然变成了屋内的场景。 头上传来雨滴打在屋顶上,接着掉到地面的滴答声响。真夜先生心不在焉地听着雨滴敲打声。 但是爷爷并不在屋子里。 「到今天就是第一千八百二十六天了。」 真夜先生喃喃自语。从他那恍惚的神情可以判断,那应该是他和爷爷没有见面的天数。 「鼎大人到底怎么了?」 屋外传来声音,真夜先生立刻站了起来,拉开门之后从檐廊冲了出去,但是声音的来源却是狸猫。吃了一惊的狸猫,逃往树林之中。 「鼎大人……」 冷冷的雨打湿了真夜先生的身体,雨滴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哭了一样。 他喜欢招待人、喜欢和人见面、希望被某人看着。 市中心附近还有住宅区零星分布,但是没多久窗外所见就几乎都是绿地了。欣赏着花季独有的景致,继续坐了一会儿就到了葛冈车站。 从绿意之间能窥见一些民宅,但是路上人烟稀少,车站内也空无一人,四周非常地安静。 走出葛冈车站,真夜先生便突然现身了。 「哇、吓我一跳!你一直都在吗?」 「我附在彼方大人身上了。」 他很干脆地回答。或许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共享他的记忆。 不知真夜先生知不知道这个情况,但是他看起来很自在。 虽然有些话想说,但是我决定配合他,假装没看见那段回忆。 「爷爷的墓要往这个方向走,坡道有点多,但是离车站并不远。」 「原来如此。小的体质不会感觉疲劳,请彼方大人放心。如果你需要休息,请随时告知小的。」 「哈哈!那些坡道没有那么难走啦。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我和真夜先生并肩走着。这里不是偶尔会有扮装的人走动的东京街头,穿着一身管家服饰走在东北地方的乡下,显得非常突兀,幸好路上的人并不多。 「对了,为什么真夜先生会是这种风格?」 「什么风格?」 「就是穿着管家的衣服,可是说起话来却像是古装剧的人,实在太有个性了点。」 「都是因为鼎大人啊。」 「爷爷?」 「都是鼎大人害的。」 真夜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小的原本是没有实体的妖怪,会以房子的模样出现也并不是我变出来的结果,因为小的本身就是那个地方——也就是结界。」 「这跟狸猫或狐狸变成人类不一样,而是那个地方本身就是真夜先生?」 「嗯。」真夜先生点头。 「但是鼎大人病情稳定之后就说很想见我一面。」 「我明白爷爷的心情,但是这个要求一定让你很为难吧?」 真夜先生深深点头。 「鼎大人一直以为照顾他的人是住在房子里的人,而我没有能力变身成人类,正因此而不知所措时——」 「然后呢?」 「鼎大人这么说了:『这间房子像是江户时代武士的家,或许 你也是像武士般的人,不过若是西洋风格也不错,比方说穿着燕尾服的管家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光想象就觉得很有趣。』」 「因为这样才变成和洋混合的风格?」 「正是。」 我忍下想问清楚为什么这两种风格会混合在一起的冲动。 「后来还继续和爷爷往来吗?」 「嗯。他从战场返回家乡之后,我们再次重逢了。只是很遗憾的是,鼎大人失去了视力……」 真夜先生很感慨地说。 「鼎大人经常来访,和我聊了许多现世发生的事。只不过小的居住在山里,每次都让鼎大人辛苦地奔波。」 我想起年轻时的爷爷冒着大雨,在山路奔跑的样子。 爷爷曾经说过他上了年纪之后就没有办法上山了,因为那是搭电车或出租车也到不了的地方。我猜爷爷提过的那个地方指的就是真夜先生的家。 「真夜先生,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已经没有办法去太远的地方了……他因为没有办法拜访真夜先生一直感到相当遗憾。」 「原来是这样啊……小的完全不知情。」 真夜先生垂头丧气。 「我实在不该一直在原地等待,应该下山去找他。这样或许就能够再见到鼎大人,也不会让鼎大人感到那么寂寞……可是我却……」 真夜先生紧握双拳,白手套因此被用力揪紧,可见他内心有多懊悔。 「真夜先生已经时时刻刻记挂着爷爷了,不是吗?」 真夜先生用力点头。 「你为了寻找爷爷,几乎忘了自己的真面目,也无法分辨出我的声音和样貌……我相信爷爷一定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我真心希望爷爷能感受到真夜先生的心意。 「就好像在战场上染病的爷爷灵魂竟返回了故乡的山上一样,真夜先生的心意也一定能够传达到爷爷那边……因为思念是不分距离远近的啊。」 「如果真能传达,那么我很羡慕这样的思念啊,因为这份心意比我还能够长伴鼎大人左右呢。」 真夜先生漆黑的双眸有些湿润,他泣然欲泣温柔地笑了。 「……不过,我的想法似乎不够周全……」 「什么意思?」 「小的是迷家妖怪。妖如其名,我们这种妖怪大多以房子的样子出现。主要的特色是让人进来屋里,让来者感到放松舒适。」 原来如此,迷「家」这名字取得真好。 「最近才得知,现世有一种和住家一样宽敞的列车,小的感到十分震骜。更想不到的是,这样的列车里居然还有睡铺,甚至供应餐点。」 他说的是可以调整椅背的座椅还有餐车吧? 「为了让客人满意,小的必须要天天研究才行啊。」 真夜先生好认真啊。原来这种公关型的妖怪也会检讨并改进服务,看着他受到文化冲击的表情,让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餐车最近也渐渐消失了。印象中,我小时候只有二零零系的列车才有餐车。」 「喔。这就是人世间常见的『时代潮流』吧?看着习惯的事物一个个消失,让人觉得很寂寞……」 「就是说啊……」 这话由在时代潮流里与朋友分别的真夜先生口中说出来,更让人心有戚戚焉。 走上坡道来到墓园,小小的山丘迎接着我们。许多坟墓密密麻麻地盖在视野辽阔、坡道和缓的山丘上。 爷爷的墓地比较靠近山丘顶部。真夜先生静静伫立在刻有「御城家之墓」的墓碑前方。 「鼎大人就长眠于这块石头下面啊。」 「嗯,已经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寂寞?」 他的侧脸充满如母亲般的慈爱神情。 「我想爷爷应该不会太寂寞,毕竟还有其他祖先在,附近也有很多邻居。」 「你说得没错,确实没有小的出现的必要。」 「怎么会!我相信爷爷一定很想见见老朋友,如果你能够偶尔来看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真夜先生点了点头。 「……鼎大人是个很幸福的人。」 「没错。爷爷有你这么重视他的朋友,真的很幸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鼎大人有很好的子孙。」 「咦?」 很好的子孙,难道是指我? 「彼方大人亲切地带领小的来探望鼎大人,不介意小的把彼方大人和鼎大人弄混,还想把你关在自己身体里。」 「从结果来看是这样没错。但这是因为真夜先生很喜欢爷爷才会那么做,我很珍惜你对爷爷的心意。」 「你的个性真了不起,和鼎大人一样温柔。」 「和爷爷一样吗?」 在真夜先生的记忆里见到的年轻时的爷爷,是一个随性又孩子气的人。或许是因为那样的个性,所以爷爷才能自战争中生存下来,即使失去视力也仍能坚强地活下去。 我没有自信能够跟爷爷一样活得如此精采,不过听到他说我很像爷爷还是觉得满开心的。 「……这里的景色真美,彼方大人你看,那边能看到山。」 听真夜先生这么一说,我抬起头从爷爷的坟墓眺望远方的景致,峰峰相连的山脉之中,有一座山的形状像是倒过来放的饭碗。 「那座山可能是太白山。」 真夜先生很开心似地说道。 「彼方大人知道梵天大人吗?」 「呃、那是佛的名字吗?」 「抱歉,应该是梵天丸大人才对。小的擅自亲昵地喊他为梵天大人。如果说伊达政宗公,或许比较耳熟能详。」 我终于知道是谁了。梵天丸是伊达政宗的乳名,以独眼龙闻名的武将——伊达政宗可说是无人不晓。 「梵天——一说到政宗大人就想到在短短一晚的时间便生成的不可思议的山——太白山。这座山从近海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地看见,被渔夫当成辨识的标的,住在山脚下的农民也总是一边欣赏山边的云彩,一边在田里工作。太白山可说是伊达藩(注17)的骄傲。」 「喔,原来是这样啊……」 越看越觉得这座山的形状很特殊。附近的山都有着柔和的轮廓,只有太白山是很突出的形状。 「好神秘的山啊,我来这里扫墓很多次,却没注意到这座山。」 「宝物就沉睡在我们周遭,对宝物视而不见地活着实在可惜啊。这是鼎大人的口头襌喔。」 「啊、我也听爷爷说过。」 我这样回答之后,难过地哀号:「唉。」 「看来我还得多多学习才能变得跟爷爷一样。」 或许是高处较接近太阳的缘故,这里的阳光比在街道时刺眼,风却清凉而舒服。 线香的香气被风吹拂,柔和地掠过我的脸颊。我感觉到有一种温柔而雀跃的心情,似乎爷爷就在身边。 「走吧,真夜先生。还是你想再多逗留一会儿?」 「不。时间也差不多了,彼方大人必须要早点回去,不是吗?」 「啊、没错。若有什么状况时可以先到这附近的常世区域,可是水脉先生不太清楚确切的地点,如果地点在山里面还有可能会迷路。」 「我可以替你带路,陆奥的山林很有趣喔!有很多喜欢人类的妖怪。」 「这样啊……可是你说的喜欢……应该不是喜欢吃的那种喜欢吧?」 由于幽落町的经验,我忍不住想先确认这一点。真夜先生听了严肃地点头。 「的确有会吃人的妖怪存在, 还满毛骨悚然的喔。」 「……那我不去了。」 那种恐怖跟坐刺激的游乐设施,或者进去鬼屋的感觉完全不同。如果要拿本人年轻且新鲜的肉体才能换取刺激的感觉,那代价未免太高了一些。正确地说,我可不想感受到货真价实的恐惧。 「啊!还得买伴手礼!水无月堂的两个人都请我买伴手礼。」 「那么就让小的替你拿行李吧,水无月堂在哪里?」 「在东京的狭间区幽落町,不过不能麻烦你,真夜先生是东北地方的妖怪吧?送完我之后你还得赶回东北,太辛苦了。」 「不辛苦。请让小的替你拿行李,何况我还得向水脉先生好好道谢,是他猜出了我的名字,让我恢复正常。」 说完,真夜先生推着我的背。 「真夜先生真的很爱照顾人。」 而且还出乎意料地强势,或许是受到有魄力的爷爷的感染才变成这样。 「下次来扫墓时,得带一些鼎大人爱吃的东西当伴手礼才行。」 「爷爷爱吃的东西啊……这么说来,我好像不是很清楚爷爷爱吃什么耶?」 「那就让小的告诉你吧!鼎大人喜欢吃温面(注18),尤其爱在温面上加绿紫苏叶和梅子一起吃。」 「是喔?再多告诉我一些吧。」 我觉得好像透过真夜先生,认识了我所不知道的爷爷。 下一次来替爷爷扫墓时,除了线香以外,还要带一些温面来祭拜。 手上被真夜先生抓过的地方已经不痛了,我想那是因为真夜先生心中的烦恼,已经消除了。 「所以你去扫墓的结果就是这个?」 猫目先生站在白色的纸箱前面,傻眼地说。 纸箱里装着十公斤量贩装的白石温面。 「……不小心就买了这么多。啊、对了,我也替猫目先生买了牛舌,还有加了牛舌的竹叶鱼板喔。」 我刻意露出亲切的笑容,猫目先生则从我手里抢过装着伴手礼的袋子。 「既然你确实地买了我交代过的东西那就好,反正白石温面是你自己出钱买的。但是你难道没考虑到万一被老爷看到这箱面会有什么后果吗?」 猫目先生突然靠过来,我忍不住往后仰。 水脉先生的视线已经完全被白石温面吸引住,美丽的眼眸散发出比平常更灿烂五成的光芒。 「实在太棒了!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没吃过温面啊。彼方同学,我可以拿来煮吗?」 当然。我点了点头,然后朝猫目先生使了一个眼色。 「你看,这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吃到水脉先生亲手做的温面喔。」 猫目先生却默不作声,露出复杂的神情。只见水脉先生开心地继续说: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来吃温面大餐好了。」 「嗯、每天吃温面大餐……每天吗!」 「是啊。」水脉先生微笑地响应。 「……老爷的个性就是这样,一旦迷上了就会一头热。老爷亲手做的料理再多我都吃得下,但是彼方先生,你让老爷的菜单这么单调,罪孽深重啊。」 猫目先生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我会一次买这么多,也是想说到下一次扫墓之前可以慢慢享用。 「也要谢谢真夜,多谢你不辞路途辛苦,替我们搬回这箱温面。」 「别这么说,小的非常乐意。」 真夜先生站在我身旁腼腆地笑着,看来他是那种被称赞就会害羞的个性。 「那么小的告辞了。」 「真夜,请留步。」 水脉先生开口叫住打算回去的真夜先生。 「我听彼方同学说了,听说你很喜欢人类?」 转过头来的真夜先生有些疑惑地点头。 「确实如此……」 「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住在我们这里?从幽落町的出口到东京各个角落走路零分就到了。东京都心很繁华,住着许多人,你应该会喜欢这里。」 水脉先生突兀的提议让真夜先生和我都瞪大了眼睛。 「老、老爷!你该不会想请他来水无月堂工作吧?」 猫目先生忍不住探出身子,水脉先生摇了摇头。 「这家小店有我和次郎就已经足够了,但是我们还有其他地方很需要人手不是吗?」 水脉先生看着我。他指的是目前只有我一个房客,其他房间都还空着的我租的公寓。 「有个地方非常需要真夜的帮忙,当然,我会尽力支付你所希望的待遇给你。」 「……小的真的能帮得上忙?」 「当然可以。如果你无法离开陆奥,我就不勉强了。我只是想,若喜欢招待客人的迷家能够留下来帮忙,那里一定也会变成一个很有魅力的地方。」 我想起迷家的房子——建筑物本身虽然老旧,但是维护得非常好。真夜先生能够把那么大的宅邸打理得有如高级旅馆,想必也能成功改造那间破公寓吧。 而且我也想拜托真夜先生一件事。 「我能不能也拜托你一件事?那个……真夜先生知道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爷爷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够多跟我聊一些爷爷的事。」 「彼方大人。」 「我也想多认识你一些,我也想当真夜先生的朋友。」 我有些踌躇地提出要求,真夜先生英气十足的表情瞬间柔和许多。 「你就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啊,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替那间公寓除草了。」 猫目先生态度冷淡地说。彷佛表示只要真夜先生不住水无月堂,他就不欢迎也不反对。 「次郎!」 水脉先生很困扰地笑了,猫目先生开玩笑地耸了耸肩膀,真夜先生受到他们两人的影响也跟着笑了。 「我很愿意配合……不,应该说,要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真夜先生单膝跪在榻榻米上,恭敬地低下头。水脉先生也跟着跪下去,端正姿势之后,双手并拢地弯腰鞠躬。 「谢谢你!有什么问题就别客气,直接来水无月堂找我们。就算没什么问题,也欢迎你随时过来玩。」 水脉先生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在此刻,幽落町又增加了一个居民。 「好了,今天一定要煮温面吃,顺便替真夜开欢迎会。」 水脉先生轻巧地站起身,朝厨房走去。真夜先生也一起走了过去。 「水脉大人,可以先做绿紫苏与梅子口味,之后再尝试其他口味吧。」 「好啊。鲔鱼搭配日式美乃滋感觉也很好吃。温面本身的味道并不突出,很适合搭配各种食材。」 真是干劲十足啊。 「没想到他们这么合得来。」 「两个人都是爱照顾人的个性啊,组合起来的威力会令人难以招架……」 猫目先生和我都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事到如今,只能做好心理准备了。彼方先生,是你买的面,请负起责任尽可能地收集多种食谱,如果多一点煮法的变化,或许就不会吃腻了!」 「呃、我不常做菜耶……」 「你可以上网查啊。快把手机拿出来!找一下食谱网站,用『温面、食谱』搜寻!」 在猫目先生的逼迫之下,我开始操作手机。 「啊、找到了很多食谱!」 「干得好!这个温面法式咸派看起来很好吃!」 「还有加了卡门贝尔起司的食谱。咦?这些食谱里的温面几乎不是以面的形态出现耶。哇,温面这种食物真是深奥啊……」 这一天,水无月 堂的餐桌比平常还要热闹……和我们一起享用温面的真夜先生看起来好幸福。 这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爷爷。 我坐在二零零系的新干线餐车里,爷爷站在吧台另一头,一边煮着温面一边对我说: 「彼方啊,其实温面配上油豆腐皮和大葱也很不错喔,最后再打个蛋进去更好吃。」 爷爷煮面的动作好利落,根本不像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没多久,爷爷便做好了一碗烩面。 「大葱可以预防感冒,来,快吃吧。」 对了,爷爷生前一直很注重养生呢!或许是为了健康才在温面里放梅干一起吃。 因为爷爷希望自己能长寿一些,这样才能靠着自己的双脚再次登上那座山,为了和在山上等待着他的朋友见面。 也许爷爷就是这样想的。 爷爷煮给我吃的温面如字面所示,吃了之后不但暖身,更能暖心,我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叹息。 「嗯,真好吃。」 「太好了。」 「可是猫目先生不吃葱,要请水脉先生替他拿掉葱花才行。」 「猫目?水脉?是你朋友的名字吗?」 爷爷的问题让我思索了一会儿。 「不算是,我觉得他们更像是我的家人,是很重要的人,就像真夜先生和爷爷的交情一样。」 梦里的爷爷很怀念似地瞇起了眼睛。 注13:陆奥 或称为陆奥国,为日本古时实施律令制时的地方行政区,范围大约为现在的日本东北地方内陆或太平洋沿岸。 注14:金券行 贩卖车票或各式票券的商店,价格通常会比定价便宜。 注15:海座头 出现在海上,背着琵琶,手拿拐杖之巨人妖怪。 注16:变位字谜 迷家的罗马拼音为mayoiga,小城真夜则为ogimaya。变位字谜是以同样的拼法,改变字母顺序之后组成新的单字。 注17:藩 江户时代的行政单位。伊达藩原名为仙台藩,约为现今岩手县南方至宫城、福岛一带。 注18:温面 面线的一种,主要的产地为宫城县的白石市。 番外篇 深切的思念 豆腐小僧拿着零钱走进水无月堂。 「我要满鸡蛋小馒头。」 穿着甚平的小男孩以童稚的口吻说。 「真不凑巧,刚好卖完了。」 老板水脉满怀歉意地垂着眉眼。 「我正要出门采买,如果可以的话——」 「那我满麸菓子好了。」 看样子豆腐小僧似乎不是很坚持非买鸡蛋小馒头不可,他决定买其他零食。 他买了水脉替他拿来的麸菓子,开心地回家了。 「次郎。」 水脉对着睡在座垫上的黑猫说话。 「什么事,老爷?」 「不能让鸡蛋小馒头一直缺货,我现在去批发商那边一趟。」 「让小的跑一趟吧。货物很重,需要出力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工作必须由身为老板的我来做啊。」 「老爷还是一样讲究规矩吶。」 猫目很伤脑筋地笑了。 水脉为了准备出门而走进里头,正好这时店外来了客人,原来是彼方和真夜。 「水脉先生,我要买平常买的那些零食。」 「小的想买仙台零食。我听彼方大人说过,这里特别进了一些仙台的零食……」 穿着燕尾服的管家操着一口如古装剧里武士般的口吻,眼睛如孩子般闪闪生辉。但是他们的要求被猫目一口拒绝。 「请自己挑选想吃的零食,自己拿过来结账,本店采取自助式服务喔。」 「你的服务态度还是一样差,而且竟然没有变回人形。」 彼方无奈地说,猫目则甩了甩黑色的尾巴。 「有必要的时候,比方说要打算盘时再变身不就得了。不过,我通常都是用心算搞定。」 「猫目大人真是优秀。」 「真夜先生,你太老实了。猫目先生的意思是:『对你们这两个客人,我只要躺着招呼就绰绰有余!』」 彼方瞪着正在窃笑的猫目。 「水脉先生不在吗?」 「在啊,老爷在里头。等一下老爷要去采买小馒头,小馒头卖光了。」 「鸡蛋小馒头吗?」 彼方的视线落在榻榻米上的矮桌。 「这里不是有吗?」 漆器器皿里装着柔和的鸡蛋色零食,怎么看都是鸡蛋小馒头。 「啊、这些都是开封过的小馒头,不能卖给客人。」 「还有,其实这是『卫生小馒头』,别人送给我们的伴手礼。」 「卫生小馒头?」 彼方和真夜疑惑地偏着头,猫目先生不耐烦地站起来,把打开的包装袋用嘴叼给他们。 「真的耶!上面写着『卫生小馒头』。」 「这种小馒头跟一般的鸡蛋小馒头有什么不一样吗?」 「看起来一样,是不是味道不一样?」 「你们可以吃看看。」猫目先生这么一说,彼方便抓起一颗小馒头扔进嘴巴。 「味道好像也一样啊,真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吗?」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嗯,我也不太记得鸡蛋小馒头的味道,或许要一起吃看看才能比较出来。猫目先生,你能不能具体说明这两种小馒头之间的差异?」 就在这一瞬间,猫目故意偏起头,装出可爱的样子。 「…………名字不一样?」 「猫目先生根本不知道它们哪里不一样吧?」 「吵死了!应该是制造的厂商不一样啦。」 他用猫手灵活地将包装袋翻至背面。 「我记得生产鸡蛋小馒头的厂商好像在爱知县。」 「卫生小馒头则是在京都生产。」 「还有,卫生小馒头的『卫生』有什么意义呢?」 三人面面相观。真夜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小馒头』(注19)很可能是南蛮来的词汇,应该也有零食的意思。」 「真夜先生对于出乎意料的领域具有渊博的知识耶。呃、不过、南蛮——」 「南蛮指的不就是葡萄牙吗?大学生。」 「我、我知道啦!我只是想取笑真夜先生说:『现在已经没有人用「南蛮」这样的称呼了。』」 「真的吗?」 猫目扬起尾巴,代替耸肩的动作。 「重点在于,卫生是什么意思?」 「卫生听起来很像日文。」 真夜一脸认真,嘴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的样子。 「啊、真夜先生,你知道卫生是什么意思吗?」 「……小的只是胡乱猜测。」 「说说看吧,别吊人胃口了。」 「那么,彼方大人、猫目大人,听了可别太惊讶。」 两人吞着口水等待真夜揭晓答案。 「所谓的『卫生』就是『卫星』的意思,也就是代表『月亮』!」 「……月亮?」 「没错。请仔细看看小馒头的形状,是不是会让人联想到金光灿烂的满月?」 真夜振振有词地说。 「嗯……」 「会那样命名,是因为月亮正是地球的卫星吧?」 彼方和猫目都一脸严肃。 「真夜先生,难不成你想说小馒头就像是『萩之月』?」 「萩之月」是仙台仿造满月造型的名产。口感湿润柔软的蜂蜜蛋糕里填满高级的卡士达奶油馅,可说是到仙台必买的当红商品。 「满脑子都想着自家附近的零食,不愧是来自东北地区的妖怪。」 「我、我没有想到『萩之月』啊!」 「我很喜欢萩之月。」彼方先这样声明。 「但是萩之月跟小馒头根本不像,我想卫生小馒头应该不是模仿月亮的造型,毕竟它那么小颗,一包又有那么多粒。」 「没错没错。要是包装袋上印着土星之类的图案那还有可能。」 「没想到会被两位抨击成这样……」 真夜垂头丧气地说。 「没关系啦!仙台的零食确实好吃,难怪你会联想到萩之月。」 「彼方大人,小的刚才说过,我并不是在说萩之月。」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 充分地表达对萩之月的喜爱后,彼方把话题拉回原先的主题。 「既然生产小馒头的厂商在京都,可见得历史很悠久。所以我认为应该是『永世』(注20)小馒头。创业的老板希望这款零食能够流传至后世,才取了这个名字。」 「喔喔,这个语源听起来满像回事。」 「你的猜测让我觉得不太对。」 猫目不置可否的回应,让彼方皱起眉头。 「总之,由粗心大意的彼方先生所提出的说法,我认为应该会猜错。」 「你的意见是不是太主观了啊!」 收拾好沮丧心情的真夜赶紧介入争论的两人之间。 「小的认为彼方大人的说法很有趣,但是——」 「但是?」 「零食能否流传至后世是由顾客决定,直接这样命名似乎是老板太过一厢情愿的做法。」 「嗯,这么说的话……」 彼方喃喃地说。 「猫目先生,你有什么看法?」 「请猫目大人分享意见。」 两人的视线集中在猫目狭窄的额头上,让猫目开始感到慌张。 卫生、永世、卫生、永世…… 「它、它不是『卫生』小馒头吗?就是那个跟保健卫生股 长有关的那个卫生的意思啊。」 说着说着,猫目别过了头。 「咦?为什么是卫生?好像有点夸张,你只是用消去法来推测吧?」 彼方皱着眉逼问着,猫目则不断逃避彼方的眼神,原本挺直的猫耳朵此刻已然垂下……就在这个时候—— 「卫生二字就是守护健康的意思。」 清澈的声音响起,水脉先生从店里头拿着外出用的束口袋走了出来。 「老爷!你准备好了?」 「是啊。」水脉面带微笑。 「不论是卫生小馒头或是鸡蛋小馒头都是很好的零食喔。原料只有鸡蛋、马铃薯粉和砂糖。有些厂商则添加奶粉或面粉来制作,不论是哪一种配方,都是很简单的材料,没有添加物,能够放心地买给小孩吃。」 「所以『卫生』就是能够守护小孩健康的意思啰?」 听了彼方的询问,水脉点头响应。 「鸡蛋小馒头的名字虽没有卫生两个字,可是我听说老板取这样的名字是希望透过这样的零食,让孩子们吃下营养丰富的鸡蛋。」 「原来如此。名字虽然不同,里头蕴含的心意却是不变。」 真夜大感佩服。 「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萩之月』拿来给小孩吃很可惜,应该要等小孩吃过更多好吃的零食后,才能品尝这种美味逸品。」 「小的已经说过很多次,我真的不是在说『萩之月』……等等,水脉大人,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我们的谈话?」 「里头听得见你们的声音喔。」 水脉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乎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样子。 猫目的前脚靠在矮桌上,仔细地盯着漆器器皿。 「既然有这样的效果,那我想把这些卫生小馒头分给豆腐小僧吃,和他分享。」 「刚才没有机会向豆腐小僧提议,我也正想说要拿一些给他吃。」 水脉一边用怀纸(注21)打包一些装在碗里的小馒头,一边笑着说。 「老爷想趁采买鸡蛋小馒头的途中送到豆腐小僧那里?太麻烦了,让我替老爷送去吧。」 「可以吗?那就麻烦你了。」 水脉把装有小馒头的怀纸放进束口袋里,朝猫目低头行礼。 「只要是老爷的吩咐就不麻烦。」 猫目又别过了头,垂下猫耳,看来这次是因为害羞。 「那我出门了。」 「那就麻烦你们两个人帮忙看店了。」 水脉和猫目走出门口,离开了水无月堂。 被留下的两个客人对看了一眼。 「难道……」 「他们要我们看店?」 彼方无奈地垂下肩膀。 「唉,那两个人好像忘记我们并不是水无月堂的店员?」 「可是彼方大人,既然水脉大人把重要的店托付给我们,我们就应该负起责任,好好地『招待』客人。」 只有真夜一人突然燃起斗志。 在这家充满昭和气氛的杂货店里,一名身穿燕尾服,手戴白手套的管家正蓄势待发。 目前唯有彼方发现这样的场景有多么地不协调。 「啊、突然想到『管家杂货店』这种莫名其妙的名词。」 彼方看着店主与其饲养的猫消失的方向,露出凝视远方的眼神。 注19:小馒头 日文为ボーロ。发音为bolo。 注20:永世 永世与卫生的日文发音相同。 注21:怀纸 小张的和纸,具有多种用途。可于茶会时用来垫在甜点底下或是擦拭洒出的茶水等。 第二章 永不结束的暑假 彷佛舍不得一天的结束,蝉唧唧鸣叫。 我坐在水无月堂边吃着冰淇淋边听着惆怅的蝉鸣声,拿起木匙挖了一匙装在纸杯里的香草冰淇淋送入口中,温和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那幅写着「冰」字的旗子迎风飘扬,放在店门口的锉冰机刚结束工作正在休息。 「彼方先生,你今天不去大学吗?」 店里的榻榻米区传来说话声。 猫目先生懒洋洋地趴在矮桌上,啜饮着弹珠汽水。 「大学现正放暑假。」 「没有暑假作业?」 「又不是小学跟国中,没有啦。」 我耸耸肩膀。 虽然放暑假前的报告,让我犹如身陷地狱般痛苦,不过只要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就轻松多了。 「真无聊,这样就看不到你被暑假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你的兴趣还真奇怪。就算我作业一大堆,你也可以把猫手借给我用啊。」 「我的手很贵的。」 猫目先生贼兮兮地笑着。按照惯例,他又补充一句:「不过如果是老爷,我一定免费帮忙。」 「那我就请水脉先生替我请你帮忙。」 「喂!这样太卑鄙了吧!冷血学生!」 这样就说我冷血,会不会太过分。 「不过我刚才也说了,大学是没有暑假作业的。」 没错,我没有自由研究,也不用写讲义或者练习汉字。从此再也不用承受义务教育时期的痛苦。 「没有暑假作业不觉得空虚寂寞吗?」 「怎么会?」 「比方说老师规定的自由研究,你必须花心思烦恼要做什么主题,这烦恼的过程不就很有趣吗?」 「一点都不有趣,每年的自由研究都让我头痛至极。」 「从早到晚都忙着捕捉昆虫,简直像是延长了玩耍的时间一样好玩,不是吗?」 「才没有!我们家附近的昆虫好少,不好抓……应该说,我家并不在山上,我也算是住在城市里喔!」 猫目先生那样说难道是想暗示千叶县是荒郊野岭? 纸杯中的冰淇淋差不多空了,我用木匙刮取所剩不多的冰。 猫目先生喝完弹珠汽水后对瓶子里的弹珠很有兴趣,上下左右地摇晃着瓶身,弹珠叮叮咚咚地响着。 「那你选了什么题目?牵牛花的观察日记?」 「那好像不适合当自由研究的题目。」 我到底选了什么题目……回想着小学时代的记忆,竟然非常模糊,想起来。 「我好像调查过市内的古坟。」 「够老派!你调查古坟的什么东西?」 「比方说市内的哪里有什么样的古坟,然后制作地图,调查古坟的出土文物等等。」 「喔,原来是田野调查啊。伤脑筋,你怎么挑这么难取笑的题目啊。有没有其他更可爱的小故事?」 「为什么我要提供故事让你取笑!」 我的抗议声回响在整间水无月堂。 「请问……」 这时传来听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子声音。 「老爷不在店里。」 猫目先生不经意地响应了对方,我也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对、对不起……」 一位穿着制服,给人朴素印象的女孩站在门口。她戴着眼镜,眼镜后方是她畏畏缩缩垂着的眉眼,黑色长发在脑后绑成马尾,似乎是高中生。 怎么看她都像是「人类」。因为狸猫或狐狸变成的人通常都态度大方,但她却瑟缩着身子,一副尽量不想给大家添麻烦的模样。 「看起来不像是妖怪,也不是死者。」 猫目先生嗅了嗅,确实闻不到幽灵特有的腐臭味。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真难得,居然有现世的活人迷了路闯进这里。」 女高中生有些困扰似地抓着手里的包包。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猫目先生似乎不太想理会她,只好换我发言。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彷佛得救似地抬起头回答: 「那、那个,我好像迷路了。这里是哪里?我没有来过这里,而且这里的天空好奇怪……」 她越说越小声。 「呃……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这里是位于狭间区的幽落——」 肚子突然被重重打了一拳。「呕呜!」我痛得发出了奇怪的叫声。打我的犯人是猫目先生的手肘。 「干嘛打我!」 「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会造成很麻烦的后果。」 「这、这个……」 猫目先生看着结巴的我,一脸冷静地说。 「那只是非常罕见的一般的迷途羔羊。」 「真的只是迷路了吗?」 「不是偶尔会有人掉到水沟吗?她的误闯就像是人不小心跌进水沟一样的状况。」 「真的是这样吗……」 我困惑地将视线移回女高中生身上。她的眉毛垂成八字形,仍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还是早点让她回到现世比较好。 「我送你到出口吧。」 「……出口?」 「呃,应该说送你回到之前的地方。你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我原本在涩谷车站前面……然后……我正准备去补习班。」 「喔,你参加了暑期补习班啊?真辛苦。补习班的课要是迟到就不太好了。」 想起考生时期,我露出苦笑。被汗水沾湿的衣服让人觉得不舒服,我缓缓站了起来。 店外是橘红色阳光洒落大地的黄昏时分。幽落町的时间总是停留在黄昏,即使是盛夏季节,阳光也并不炙热。但是时钟的针指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也就是说现世的涩谷目前正艳阳高照。 光是想象炎热的场景我就觉得快晕倒了,可是又不能不管这个迷路的学生。 「猫目先生,我出去一下。」 「好的。请多注意,不要让人家继续迷路下去。」 「请不要触我霉头好吗?」 在猫目先生的目送之下,我带着迷路的女孩离开了水无月堂。 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并肩走在路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状况有些奇妙。不知道是因为她怕生,还是对我有戒心的缘故,她也尽量在这条狭窄的通路上离我远远地走着。 一直沉默下去有些尴尬,我决定找些话题聊聊。 「我叫御城彼方,你呢?」 「啊!我叫麻生……静香……」 她用要是不专心就会听不清楚,几乎快听不见的音量回答。 「是喔。你叫静香啊,很好听的名字。」 「我、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抱、抱歉。因为你年纪比我小,所以我不小心就叫得太亲昵了。」 「年纪小……?御城先生,你几岁?」 她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正看着什么可疑人物。没想到我也有被女孩子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的一天。 我心碎了,谁能来疗愈一下我这颗破碎的心?突然很想念水脉先生温柔的笑容。 「我现在是大学一年级。」 「是、是、是吗……对、对不起。那个、那个,你看起来实在很年轻所以……!」 因为提到年龄,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也就是说,连高中生都觉得我长相幼稚啊。 「那……既然如此,请随便称呼我吧。不好意思……看你是想喊我名字,还是去掉称谓都可以。甚至喊我『你这家伙』或者是『你这 女人』也没问题……!」 「你、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啦?」 直呼她名字已经是我的底线了。 她好像很不擅长和人说话,讲话的时候完全不敢看我的眼睛。感觉似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挤出一些话。 「算了,我们走吧。」 再逼她继续说下去也不太好。这情形让我的举动很不自然,想快点送她到出口。 这时从围墙缝隙冲出一只很像是小狗的小生物。 「啊!」 原来是住在幽落町的兽妖——绊脚犬。 妖如其名,瞧它正赖在静香的小腿磨蹭,但被它突然吓到的静香完全失去了平衡。 「呜哇!」 咚地一声跌坐在地,包包里的东西都甩了出来。 害她摔倒的绊脚犬也被吓得朝对面的竹栏围墙钻过去,逃之夭夭。 「你没事吧?」 我看静香无法站起来,于是便伸出援手。但碰到她的手腕时,她惊呼一声。 「抱、抱歉!我不习惯男人碰我的手……!」 静香边按着自己的右手腕边往后退。 「呜呜……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我还头一次遇到被我一摸就念佛的人!」 我决定放弃帮她站起来。 只替她捡回散落一地的讲义和报告纸就好。捡起掉在脚边的报告纸时,不经意看见上头写满从黑板抄下来的笔记和一些插画。 「咦?」 「哇啊啊啊、请还给我!」 静香从旁边一把抢走我捡回来的报告纸,眼眶中竟有泪水打转。 「呃、你……好会画画。」 「别说了!」 她用报告纸遮住脸孔,连耳朵都红了。 静香真的画得很好。她画的是两个像少女漫画里的帅哥,只不过画中那两个帅哥的脸好像凑得太近了些,让人有些在意。 「我的画被你看见了!我只能死了!」 「太夸张了,不需要死吧……」 「呜呜……太丢脸了。请你杀了我吧!杀死我!」 「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请别人杀死你!」 静香把收集好的报告纸全塞进包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今天实在太倒霉了……我本来想抄快捷方式去补习班,结果却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别这样想啊,总是会有几天运气比较差。」 「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涩谷?还是其他地区?我从来不知道这附近有这么复古的小镇,商店街好像也在办庙会。」 「庙会?」 「大家都在cosy……扮装不是吗?好、好专业喔。」 看样子静香似乎已经遇到了一些妖怪,但是她误以为那是人类扮装后的模样。我必须在话题变得更复杂前把她送到出口才行。 「嗯,好像是……是庙会,嗯,庙会。」 静香的情绪似乎已经冷静下来,走路的步伐也稳定许多。不过她仍然与我保持很远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静香喃喃地说: 「御城先生你……是大学生吧……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羡慕我?」 「因为、因为、你不是已经考完入学考了吗?我现在才正要开始准备考试,觉得很害怕。」 「原来是这样……考试这种事只能靠毅力克服了。无论如何,考试的日子终究会来临,我想只要咬牙苦撑一定能够熬过去。」 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给的建议一点帮助也没有。 「可是,我选择的未来很微妙……我不确定是否该走那条路。」 「所以说,你已经有计划了?」 静香点了点头。 「我、我想当公务员。」 「很踏实的选择。」 但是静香听了却摇头。 「其实……是妈妈要我当公务员的……她说这年代当公务员比较稳定,就连要报考哪间大学也是她替我决定的。」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想选择公务员这条路?」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对、对了,御城先生,你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间大学呢?」 「因为我的成绩刚好能上这间学校,加上我一直很想进东京的大学。」 我选择这间大学的理由很随便。静香听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将来有什么目标?」 「嗯……还没决定,要去哪里上班这种事情等进了大学再想就好了。」 「这、这样啊。大学生也……思考未来该做什么啊。」 「嗯、嗯。抱歉,只能给你这样的答案。」 毫无计划这点曝光,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对、对了。高一的暑假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静香彷佛察觉我的尴尬,体贴地换了一个话题。 「去年这个时候还忙着做自由研究,上高中后就没有这个作业了。」 「自由研究吗?国中时被自由研究整惨了,想破头也找不到题目。」 「会吗?」 「小学跟国中加起来总共要想出九个主题,当然辛苦。」 「我一向都是妈妈替我想题目所以还好……妈妈总是事先替我决定了很多事情。」 静香很困扰似地笑了笑。 「爸爸也一样,为什么大人总是要控制小孩的行动呢?」 我们家的大人没管这么多,所以觉得静香有点可怜。 就在闲聊的期间,我们渐渐走到小路的尽头。再过去就是幽落町商店街那条大路,出口也快到了。 「我喜欢暑假……」 静香抱着包包,低头看着地面说。 「为什么?」 「因为暑假得一直念书啊……虽然上学时也是一直念书,可是学校有教室里的课程以及其他课程,比暑假好多了。啊、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的体育项目很拿手喔。」 「我懂,上体育课可以转换心情。」 听到我这么说,静香点头如捣蒜。 「还有社团活动。」 「社团?你该不会是漫画研究社吧?」 「咦、咦!你怎么知道?」 静香非常慌张。 「你好像很喜欢画画,通常喜欢画画的人都会参加漫画研究社或者美术社。」 「嗯、嗯……」 静香面红耳赤的,看来我又踩到她的地雷,还是结束这话题吧。 「可、可是漫画研究社只是一个让大家讨论漫画感想的社团而已……」 说归说,静香觉得漫画研究社很有趣,参加社团似乎让她觉得很充实。 「嗯,既然社团这么有趣,休长假当然让人觉得无聊了。而且文化类的社团在暑假也不太会安排活动。」 「没错……不过小学时很期待暑假喔。因为……我很喜欢去奶奶家玩。」 静香的话让我想起失明的爷爷。 「我懂!我也很喜欢去仙台的爷爷家玩。」 「仙台好远啊,我奶奶家在东京。」 「既然在东京,就算没放暑假应该也能去。」 但是静香摇了摇头。 「我奶奶家在很西边喔,在奥多摩附近。」 「那边就有点远了。」 我还没去过奥多摩,但是听说从市中心得搭两个小时的电车才能到那里。一样是在东京都,想去一趟却有点辛苦。 「不过奥多摩的自然环境很丰富,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听我这样说,静香 也不住地点头。 「那里空气好,奶奶也对我很好,真想一直住在那里。可是暑假一结束就得回家,所以我真的很讨厌八月三十一日。」 「要是八月能够再多一天就好了。」 「嗯,真希望有八月三十二日。」 静香颇有感触地回答。 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我们已经走出狭小的巷道,眼前矗立着「欢迎来到黄昏与境界的小镇幽落町」的拱门。 「啊、对了,静香是从哪里走过来的?」 我赶紧抛出这个问题。因为从拱门走过去,会直接前往心中想着的地点。 「涩谷车站,jr涩谷的西口。」 「有八公铜像的地方?」 「呃、有铜像的是另一个出口。」 真糗,被她发现我很无知。 穿过幽落町的拱门之后,视线忽然暗了下来。但是不要紧,这只是一瞬间的黑暗,我们很快就能到达人潮汹涌的涩谷街头……照理说是这样。 没听见闹区的吵杂声,却忽然听见吵杂的蝉叫声。 身体感受不到炙热的空气,反而闻到一股青草的气味。 我们身边没有大楼围绕,只见陡峭斜坡上的茂盛绿意,还有零星盖在树林中的屋子。 山林环绕宛如四面绿墙将我们团团围住,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看起来辽阔遥远。 「怎么会这样……?」 静香喃喃地说。 「这里是奶奶家附近。」 「什么?难道这里是奥多摩?」 「是、是啊。很像奶奶家附近。可是,不可能啊。我们刚才不是在涩谷吗?」 「呃、嗯……」 嗯。我实在不擅说谎,只能点头敷衍过去。 「静香,你刚才心里确实想着涩谷吧?」 「咦?嗯,因为我们聊到八公像啊,还想着必须赶快去补习班才行……」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静香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写着这几个字。 背后幽落町的拱门已经消失。只看见一间杂草丛生,颜色褪成咖啡红色的废弃屋子,还有杂草间的小径。 我们正站在铺着柏油的马路上。单边各为一线车道的马路旁没有人行道,路上也没有车子。 反射着阳光的马路上只有并排着的两道黑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如果这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吧?」 静香信步往前走,我赶紧跟了过去。 「啊!御城先生,请看那边!」 「啊?」 她指着一栋盖在陡坡一隅,面积颇大,两层楼建筑的日式民宅。 「那就是我奶奶家,连那座湖也在……」 我转过头仔细盯着树林,从树林间隙可以看见斜坡下有一座湖。在阳光照射下,绿宝石色泽的湖面波光粼粼。 「御、御城先生……」 尽管她没说出口,我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接下来她一定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我也很想问:明明心里想着涩谷,怎么会跑来奥多摩?难道说静香穿过拱门时,心里想着的是位于奥多摩的奶奶家? 无论如何,我必须送静香回涩谷。看是要找出境界再度回到幽落町,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搭电车回到涩谷车站,二选一。 「静香,这是因为……」 该不该把幽落町的事情简单地告诉静香呢?就在我开始考虑的时候…… 「静香?」 我听见一个年迈的声音,静香却吓了一跳。 一转过身,一位娇小的婆婆站在后面。深刻的皱纹显示出婆婆已有相当年纪,但是她站得很稳,腰杆挺直并未驼背。 「奶奶……」 原来这位婆婆是静香的奶奶啊,看起来的确很温柔。 可是静香的态度却很奇怪。她并未因为再次见到奶奶而开心,反而表情僵硬、脸色苍白,非常恐惧的模样。 「你怎么了?」 听到我的提问,静香只是拼命地摇头,不发一语。 「这一位是你的朋友吗?」 奶奶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没错,我是她的朋友。」因为不太好说明,我决定先含糊带过。 「难得来一趟,快进来,家里有冰凉的麦茶可以喝喔。」 奶奶眼角济出皱纹,亲切笑着,她先走一步替我们带路。 她大概以为静香来找她玩吧。这下子很难直接离开回去市中心了。 「呃……」 我转头看着静香,只见她咬着下唇,嘴唇毫无血色。 「静香……?」 她眼里充满怀疑与恐惧,神色有异地瞪着我瞧。 「好、好奇怪。」 「哪里奇怪?」 「我奶奶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小声地朝我喊着。 我不禁低头看向她奶奶的脚边。 她没有……没有影子。 奶奶缓慢地转过身来。 刚才听见的吵杂蝉声忽然停止,四周格外宁静。 「你们两个人快点来啊,就在这里。」 我们彷佛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往前推,照奶奶所说的跟在她后面走过去。 江户风铃清爽的铃声响起,转动着的电扇发出噗噗的声响。 我们被带到一间以前设计常见的那种打开所有纸门,就会变成大房间的房子,屋内通风良好,仅靠着一台电扇吹拂便能凉爽无比。待在这里时觉得那个让都心沦陷的热岛效应彷佛根本不存在。 「静香长大了唷。」 我们面前放着一片片被切得整齐美丽,大小统一,看起来多汁而美味的鲜红西瓜。 「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啊?」 静香老是低着头,让奶奶担心地偏着头询问。 「我现在就替你拿药去,等奶奶一下。」 「我、我肚子不痛!」 静香阻止了打算起身拿药的奶奶。 「这一切都不对劲!我肚子并不痛,而且我们应该在涩谷,还有奶奶应该早就死掉了啊!」 「讨厌啦,静香胡说什么呀。奶奶还这么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我死了?」 「我参加过奶奶的丧礼!也用筷子替奶奶捡骨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嘛。你爷爷还没有来这儿接我呢。」 奶奶面带笑容,很干脆地否定了静香的话。 「今天你们两个就先住下来吧。这附近有地方能赏萤火虫喔。你朋友也一起住下吧。」 话题突然扯到我身上,让我有些局促不安。 「呃、可、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过夜,这样太打扰了。」 「别跟奶奶客气,老人家一个人住很寂寞的。」 奶奶微微一笑,脸上挤出深刻的皱纹。 「我这里有足够的棉被和房间,今晚一定会很热闹。」 「那、那个,其实我们还得去一个地方……」 「晚餐想吃点什么?吃面线好不好?再附上静香爱吃的西红柿色拉吧。今年院子里的西红柿可是大丰收喔。」 奶奶完全不听我的话。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便站起来,走进厨房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间房子在奶奶死后也早就卖掉了啊?」 我也有满腹疑问。手很自然地伸进口袋,拿出手机。 得快点联络水脉先生才行,只有他能够帮我们。 可惜手机屏幕残忍地告诉我,现在收不到讯号。 「没办法打电话……就算是在奥多摩,手机也不至于没有讯号,搞不好这 里并不是真正的奥多摩。」 挂钟走动的声音听来格外大声,放在房间角落的电视也是非常旧的机种。 静香突然抓住我的衣服下摆,眼睛望着挂在墙上的日历。 「你看那个……」 日历是一天撕下一张,很常见的那种样式。今年是平成几年啊……我在日历上找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年份在哪里。 日历上的日期让我怀疑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八月、三十二日……?」 「果然对劲!」 静香说得不错,因为世界上并没有八月三十二日。至少,在现世没有。 「……难道这里是常世?」 所以现世的常识在这里并不适用,也就是说,这里并非现世。 「常、常世?」 「就是死后的世界。」 「我已经死了吗?」 静香快要哭出来了。我赶紧回应:「呃,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会有人不小心迷路,闯进常世。可是这并不代表已经死亡,也不代表之后不能回到现世。放心吧,有办法能够回去的。」 「真、真的吗?」 「真的,真的。」 我尽量冷静地微笑,因为笑容是不安的特效药。 既然没办法找水脉先生帮忙,只能由我自己担任水脉先生的角色……要是被猫目先生听到,他一定会狂扁我一顿。从现在起,我必须努力试着达成水脉先生的几十分之一的表现才行。 「总觉得这好像漫画的剧情……」 「若我们能平安回去,你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梦就好。」 总而言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找出回家的路。 等静香的嘴唇不再颤抖后,我开口问她: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怎么从死后的世界回去嘛!」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从奥多摩回东京的路?我想只要我们能搭上电车,应该就能回去了。」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幽落町会连结至常世的奥多摩。 不过若搭上常世的电车,应该就能回到幽落町。搞不好到半路就能找到境界,回到现世了。 「我都是搭电车来奶奶家玩的,怎么搭车回去我很熟。」 「太棒了。能麻烦你带路吗?」 确认奶奶还没走回来,我赶紧拉着静香的手走到屋外。 我想趁静香未吃下西瓜或喝麦茶前离开这栋房子。若吃下常世的食物,她就会和我一样被困在常世了。 屋外一片寂静,没有半个人影。 「完全没有人耶……」 「是啊。」 「这里平常都有人走动,马路也都有车子经过。」 不知何时,天空已变成灰色。沉甸甸的乌云彷佛随时会降下雨滴,潮湿的空气抚上我的颈项。 静香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下摆。 「没事的。」 我不知说了多少次「没事的」。 「快点走吧。」 「好、好。往这里走,一直往前就是车站了……」 我们并肩跑到马路上,右侧的湖彷佛一直跟着我们。 「好漂亮的湖。」 为了让静香分心,我故意这么说。 「这座湖叫做白丸湖。」 静香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通往白丸水库,那是一座规模小却很美丽的水库喔。」 彷佛正回想着过去的情景,静香露出看着远方的眼神。我想静香的奶奶一定曾经带着她到湖边散步。 「白丸水库那边还有鱼道。」 「鱼道?」 「嗯,能让鱼游过去的通道。因为盖了水库后也挡住了鱼行进的路。」 她说的没错,盖了水库后,鱼就无法离开这座湖,河川的鱼也无法游进湖里。 「鱼道连接山脚下的水池。如果有人要去鱼道,可以经由很漂亮的螺旋阶梯,走下长长的阶梯就到了有水经过,鱼儿优游其间的通道。因为那里在地下,夏天也很凉爽我很喜欢,可惜……」 可以感觉得出若不是遇上这种状况,静香一定很想去鱼道那走一走。 「过了水库走到步道时,不仅会看见一座吊桥,还会跟许多来登山的游客擦身而过,这些游客也经常笑容满面地和我打招呼。」 「是喔?他们真亲切。」 「彼此互相打招呼应该是登山者的某种默契吧。比方说登山时可能会遇到山难,为了在遭遇山难时留下点线索让搜救的人好找,因此只要遇到陌生人就互相打声招呼,如此搜救的人就可以查出在哪里遇见穿着什么样衣服,共有几个人一组等等讯息。」 「喔,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打招呼只是登山者友善的习惯,没想到背后竟包含如此严肃的意义。 「还有,我也喜欢看铃铛。」 「什么铃铛?」 「赶熊用的铃铛,这附近有熊出没喔。」 「咦?」 我忍不住警戒起来,不过目前并没有看见熊。别说熊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没想到东京都内竟然有熊出没的地方,听说位于千叶的老家附近也有一个有熊的树林,只是不知谣言的真伪。静香的说明,让我对这里突然产生莫名的亲近感。 「虽然这里是奥多摩,不过奥多摩站却是下一站。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静香似乎加快了脚步。 「这里的车站就在边境之前,有东京的秘境之称。」 她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好像不太对劲。 「不过这一站和隔壁车站的距离不远,用走的就可以到了。比方说鸠之巢站,走路大约二十分钟左右。」 「是喔,真的很近。在我老家那边只有开发过的区域,相隔的距离才会这么近,若再深入,绝对不可能用走的就能走到下一站。」 「虽然被取笑是秘境,其实还在东京的范围内。你看这里不但铺了柏油路,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距离也不远……对啊,不远……应该不远才对啊……」 静香重复说着。其实,不需要强调我也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因为我们已经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如果她刚才说的是真的,那早就应该走到了车站才对。 「好奇怪,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早该经过车站和白丸水库,到了鸠之巢站啊。」 风景仍旧没有变化,左手边是有着一些民宅的陡坡,右手边则是茂盛的树木,再过去一点就是白丸湖。 一股讨厌的预感正渐渐在心中扩散。 「有没有可能走错路?」 「不、不不……因为只有这条路可以到啊!」 静香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何时,我们两人的影子开始伸长,从云层间探出来的太阳逐渐西沉,湖面已染上金黄色的余晖。 这时前方道路出现一道人影。 第一次看见有路人经过。「我们找那个人问一下路吧!」我立刻往前跑,静香也跟在我后面。 可是,当我们跑到能看清来人的距离时,静香发出惨叫声。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那个路人竟是静香的奶奶。应该早就死去的奶奶,笑容满面地从奶奶家的反方向走了过来。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回家吧。」 餐桌上放着好多菜。 有西红柿色拉、寿司手卷、日式汉堡排等等……每一道都是小孩子爱吃的菜色,排满整个桌面。 「你们两个别客气,尽量吃啊 。」 全部都是奶奶亲手做的菜,蔬菜一定也是从院子里的菜园采收的吧。 「怎么了?这些都是静香爱吃的菜啊,你肚子还在痛吗?」 奶奶很担心地看着静香的脸。自从我们被奶奶带回家后,静香一直低着头。 「啊!」 静香发出小小的惊呼。 「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这、这是因为……」 「想说什么尽管说吧!静香你啊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老是这样忍耐,总是把自己的痛苦藏在心里。」 奶奶露出包容的微笑。如果不是现在这情形太诡异,奶奶如此和煦的笑容,一定能够抚慰心灵的。 「我去拿药给你吃。」 趁奶奶离开时,我凑过去悄悄地问静香: 「你没事吧?」 「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回答我的声音如蚊子般细微。我摸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 「对了,最好不要吃奶奶端出来的食物。」 「为什么?」 「若是吃下常世的食物,你就会变成常世的居民。我有带从常去的杂货店买来的零食,饿的话就吃这个吧。」 水无月堂的零食是从现世进货的商品,吃了也没问题。 我偷偷递给她小甜甜圈和牛奶糖,静香接过零食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 「谢……谢谢你……可是我不饿……现在的状况这么奇怪……」 我也觉得此时根本无暇理会肚子饿不饿的问题。 假设刚才走的那条路无法通往车站,那么搭电车回幽落町的方法就不可行了,只剩下找出境界回现世的方法。问题是找不到境界所在的十字路口啊,民宅与民宅之间都相隔甚远,不可能是回现世的通路。 该怎么做才能回去呢…… 「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去车站才行。」 「为、为什么我们走不到车站?」 「我也不知道。这里既然是常世,现世的常识大概也不适用。」 「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别担心。」 我打断静香的话。语言隐藏着力量,那些泄气话一旦说出口很可能会成真。 「我们一定回得去。」 只是找不到方法而已。身边少了总是能提出正确建议的水脉先生,也没有态度轻浮却会保护我们的猫目先生,更没有直觉强烈的真夜先生。 所以,这一次我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了。 「我们再试着去车站吧。」 「可是……」 「刚才走到一半就被找回来了,也许只要我们再往前走远一点,就能到车站了。」 过了一会儿,奶奶回到餐厅。 静香假装喝下有着独特气味的正露丸,我也假装肚子不舒服,婉拒了晚餐。 「怎么两个人都肚子痛呢?那我就别勉强你们吃饭了。」 奶奶寂寞的表情让人觉得心痛。她领着我们来到二楼的房间。 「静香就睡平常睡的那间房间好吗?彼方就睡你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铺好床铺,日光灯一照,雪白的床单让人看得刺眼。 「怎么办……要现在出发去车站吗?」 奶奶离开后,我去静香的房间找她时,她这么问我。 「嗯……等一等。」 打开窗户,带有些许水的味道,沁凉的夜风便吹进房中。风似乎是从白丸湖的方向吹来的。 尽管外面有着零星的昏暗街灯,但是四周仍是漆黑一片。此处,大自然赢过了人工制造的东西。 黑暗之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蠢动。 虽然没听见声音,但是清楚地感受到某种东西蠢动的气息。 怎么回事!我的背脊一凉,没有勇气走出去。 「晚上还是先别出去好了,怕会遇到奶奶以外的幽灵。」 我关紧窗户。 「现在只能先睡觉了。」 「如果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该有多好。」 「就是说啊……」 没错,若一切都是梦,那么我醒来的时候,人就会回到幽落町的老旧公寓。 一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原来不知不觉间,幽落町已经成为我的家。今年春天开学前,被猫目先生诈骗而签下租约时,我还那么希望一年赶快过去,快点回到现世生活。 我怀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准备离开静香的房间,不过我没办法动,因为静香牢牢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怎、怎么了?」 静香低着头,小声地说:「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睡?」 「咦!」 「我……不敢一个人睡……我怕睡醒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是,我是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跟女高中生睡同一间房间。」 「没、没关系!御城先生看起来应该是草食系的男生!」 「你的判断基准太奇怪了吧!」 「还有,我也不是很有魅力的女生!」 「别这样强调!何况那也不是事实!」 静香朴素的外表,是因为她怯弱的表情、厚重的发型还有功能取胜的眼镜所造成的假象。其实她五官端秀,只要换个发型并摘下眼镜,相信一定能令人耳目一新。 「御城……先生?」 听到静香的呼叫,才让不知不觉间盯着她的脸不放的我回过神来。静香脸颊染上红晕,很困扰似地看着我,那仰望的眼神让她的长睫毛看来更加修长。 「没、没什么!」 连我也开始害羞起来,赶紧别过头。 「那、好吧……我就陪你一起睡吧。」 静香的眼中散发出安心的光芒。然后她立刻盖上薄毯躺下,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看样子她真的是累坏了,这也难怪。」 我也想把这一切当成梦,安稳地睡觉……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假设这里就是常世,我一定要想办法把静香带回现世。这是身为一个活着却住在常世的人的义务。 「没错,我必须效法水脉先生,一定要想办法……加油才行。」 水脉先生清澈的眼眸彷佛能看穿所有事物,他能察觉枝微末节,解决事件并为人解开烦忧。 虽然我们目前遇到很多不可思议的怪事,可是为了离开这里,一定要找出解决问题的线索。 依照之前的经验,关键是烦恼。我猜想这次会遇到怪事,应该也是某人的烦恼缠上了我们。 静香抓着我的衣服下摆,发出均匀的鼾声。 被她的鼾声影响,正在思考对策的我也一起进入梦乡。 早上了。 幽落町是万年的黄昏时分,好久没有在早上起床了。 「原来这并不是梦……」 静香讶异地说。 到了隔天早上,我们仍然在静香奶奶的家,状况完全没有改变。 「你们两个快来啊,早餐做好了喔。」 我和静香对看了一眼,奶奶叫我们过去,我们不得不去。 狭窄的楼梯被踩得咿呀作响,我们下楼走到厨房时,看见穿着和服围裙的奶奶。 「早安。有味噌汤喔,快趁热喝了。」 奶奶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喝汤,可是桌上并没有食物。 桌上只放着空盘和碗,但是里头没有装味噌汤。 「奶……奶?」 「有味噌汤喔,快趁热喝了。」 奶奶保持微笑,重复了相同的台词。 「可是 ,味噌汤……」 「快趁热喝了。」 奶奶还是笑着。 「好、好,马上喝!」 我替静香回答后,奶奶慢慢地点头。 「多喝点,厨房还有汤。你们吃早餐,奶奶要去院子里的菜园看看。」 说完后,奶奶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们目送着穿着和服围裙的娇小背影,没想到奶奶在去走廊的半路上倏地消失。 静香紧抓着我的衣服下摆。整齐地摆在桌上的空盘越发诡异。 「刚才奶奶她……」 「嗯……她消失了……而且好奇怪……」 厨房挂着和客厅一样的日历。 「日期还是八月三十二日。已经过了一晚,日期怎么还是一样?」 「为什么会是八月三十二日……」 「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暑假。」 静香的背颤抖了一下。 「我、我来奶奶家玩的时候,常常想着如果有八月三十二日就好了。是、是不是因为这样才遇到怪事?」 「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有某种关联。」 这时我突然发现,奶奶刚才消失的地方掉了一本像是笔记本的册子。 「咦?那是什么?」 静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捡起它。原来是一本着色画。 「是以前奶奶买给我的着色画……你看,这是我着色的喔。」 那是很久以前流行过的着色画,内容是用蜡笔将女生爱看的动画图片涂上色彩。只用喜欢的颜色着色,所以色彩搭配得不太好,也没有涂在框框内,空白处还画了写有台词的对话框。虽然看不懂写了些什么,但是可以猜到是年幼的静香所想象的主角会说的话。 「应该是幼儿园时候画的吧?真怀念。」 「你还写了台词耶。」 「呵呵。因为一看到画,脑中就自然浮现出故事情节。」 静香不好意思地笑着。 「不过为什么画册会在这里?我以为它早就被扔掉了。」 早晨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不见外头的鸟语虫鸣与车子经过的声音。当然除了我们以外也没有其他人……静香的奶奶刚才还在这里,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 「奶奶她是不是放不下和静香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那个奶奶果然是幽灵?」 「应该是。」 彷佛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怀念,静香的表情很复杂。 「我们最好去找奶奶问个清楚。」 「好、好啊。」 走出玄关就看见周围以栅栏围起,面积适中的庭院。房子建在斜坡上,栅栏外是陡峭的山坡。 庭院角落有一块小小的田,应该就是人家常说的家庭菜园吧。在太阳底下工作,正在田里照顾蔬菜的奶奶,怎么看也不像幽灵。 「奶奶!」 静香大喊。但是奶奶却没有回头,难道她没听见静香的呼唤? 「我们过去看看。」 静香露出紧张的表情开始往前走。奶奶明明就在咫尺之间的距离,我们却怎么走都无法接近她。 「咦、咦?」 静香开始跑步,我也跟着一起跑,仍然无法接近奶奶。 好奇怪,怎么喊都没有反应,而且无论怎么跑都无法靠近她。 原本高挂在天上的太阳竟渐渐西沉,可是明明才过了几分钟而已。 「你们两个,奶奶做好晚餐了,快回家。」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夕阳余晖将庭院染成橘色,菜园里的奶奶消失了。 「什么时候……」 一转身便看见穿着和服围裙的奶奶,站在玄关前朝我们微笑着。 回到家里,「晚餐」已经等着我们。只不过菜色不如昨晚那样丰盛,整张餐桌摆满了空的餐具。 「肚子已经不痛了吗?」 我们模棱两可地点头。 我看着静香,她也欲言又止地抬头看我。 「静香,我们开动吧!」 她察觉到我话中的含意,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们拿起空盘假装吃东西,奶奶见了笑逐颜开。 「你们两个真是吃得津津有味。成长中的孩子就是要这样吃才行。饭还有很多,尽量吃哦。」 奶奶边说边指着空空如也的电饭锅。 回到房间后,静香脸色苍白,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也和她差不多难看。 「又到了晚上……」 「嗯。」 「我、我们要怎么回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直接说出口避免让静香感到不安。 「我想或许要先替奶奶解决烦恼后,我们才能回去。」 「烦恼?」 「也许奶奶想多跟静香相处一些时间。那我们就再多陪陪她,直到她满意为止。」 「那、那我们要陪到什么时候才行啊?」 静香低着头,眼睛盯着那本老旧的着色画。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一直随身带着这本画册。 「只有奶奶知道要陪多久才行。」 「今天我们有好好地吃饭,奶奶心中的不舍应该减轻了许多。如果明天能变成九月一日,大概就能回家了……应该吧?」 我默默地摸摸看来很需要安慰的静香的后脑杓。 「应该可以。就让我们祈祷明天真的能变成九月一日吧。」 今晚也和静香睡同一间房间……虽然和女孩子同房,却完全无法感到雀跃啊。 我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弯曲的木板纹路越看越像人脸,赶紧移开视线不再看下去。 「不知道大家现在在做什么?」 脑海中浮现出水脉先生、猫目先生,还有真夜先生的脸庞。我已经失踪两天了,不知道大家是否会挂念我?又或者这里的时间流动速度根本就和幽落町不一样。 就在我想着这些问题,意识也渐渐沉入梦乡。 一醒来又是早上了。照进房间的阳光好刺眼,天花板上那个像人脸的木纹仍静静地看着我。 「你们两个快来啊,早饭做好了喔!」 奶奶的呼唤声从一楼传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 静香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我也跟在她后面下楼。偷偷看了客厅的日历,今天还是一样是八月三十二日。 「早安。有味噌汤喔,快趁热喝了。」 奶奶重复说着和昨天一样的台词。 但是我们看不见奶奶。 厨房没有煮东西,桌上也没有放碗盘。 「奶、奶奶……?」 静香四处张望却看不到奶奶的踪影。空无一人的厨房发出和昨天一样的说话声音。 有人在地板走路的声音也近在咫尺。 「厨房……还有汤……」 「啊!」 静香尖声惨叫。模糊不清的声音横跨我们之间: 「……喝点……你们……吃早餐……奶奶……要去院子里的菜园看一看……」 咿呀咿呀的脚步声从我们身旁经过。 静香脸色惨白地蹲了下去。 「不……别再说了……!」 脚步声消失的地方又掉下一本像是笔记本的东西。 「静香,看看这个。」 我捡起那个东西。 原来是自己做的书。用书来形容可能太过正式,其实只是一本随便用订书机钉好,封面画着穿洋装的女孩的图画纸而已。 「这是我小学时画的漫画……」 她伸手擦去眼泪,接过书之后开始翻阅。里头拙劣的漫画及对 话框,看得出是小学生的笔触,但是人物、背景与框线都画得很仔细,可以感受得到当时静香画画时的努力。 「静香从以前就喜欢画漫画?」 「是、是啊。来奶奶家玩的时候也一直画,这本漫画要是放在家里,被爸爸妈妈发现的话会立刻被扔掉的。」 静香很难过地低垂着眉眼。 我想起画在报告纸上的漫画,比这本图画纸上的还要漂亮几十倍,可见她一直瞒着父母,在家也没有中断练习,偷偷地画着。 「这是我画的第一本漫画。奶奶看见后还称赞:『你画得真棒。』我听了好开心,决定将来要当漫画家。」 「咦?可是你不是决定要当公务员?」 「那是爸爸跟妈妈要我考的。他们说漫画家这个工作并不稳定,我又没有才能不如早点放弃。还说我不可能靠画漫画养活自己,若坚持要进入这个业界,一定会立刻遭遇挫折。」 「可是没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结果?」 「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不能反抗爸爸妈妈的决定。」 静香双手微微颤抖地抱着亲手绘制的漫画书。 「这本漫画是我送给奶奶的礼物,我还以为它早就不见了……」 静香往走廊踏出一步。 「奶奶,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想让我一直留在这里吗?」 即使静香如此质问,奶奶依旧没有现身,也没有回答。 「我曾经想过要永远待在奶奶家,希望九月一日永远不要来。可是现在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爸妈也不可能让我一直待在这里。」 她用力抱紧怀里的图画纸。 「我不能留在八月三十二日,我也不能一直画漫画。因为我必须当公务员啊!」 静香跑出玄关。 「等一等,静香!」 我赶紧追上去。我们朝着通往车站的路跑去。 静香脚步不稳地在无车的马路上不停奔跑,我使尽全力才跑到她身旁——不是我跑得太慢,是她真的拼了命地奔跑。 但无论我们跑多久,马路仍继续往前延伸。没多久,橘红色阳光再次染上大地。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听见奶奶那模糊的声音,我们不禁停下脚步。 看不见奶奶,只听见脚步声一步步从对面逼近。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不回去!」 静香大喊。 「我们回家吧。」 奶奶用听起来彷佛在训诫我们的口吻重复了一遍。静香用力摇头。 「我不回去。我已经回不去了,奶奶!」 静香非常用力抱着怀里那本自制漫画。 她的样子让我有些介意。 不断重复的八月三十二日真的是奶奶的意志造成的结果吗?是因为奶奶希望静香留下来所以才这样做的吗?……真的吗? 静香说过,其实希望有八月三十二日的人是她自己。 梦想成为漫画家的她,现在却因为爸妈的劝说而决定以公务员为目标。 没错,考公务员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爸妈的意见。 「……静香,你是否还想当漫画家?」 突兀的问题让静香讶异地瞠大双眼,她嘴唇颤抖地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一定得考公务员啊。」 「我不是问你爸妈的希望,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想法。」 「我、我的想法……?」 「其实你想当漫画家,对不对?你根本没有办法放弃这个梦想。」 静香瞠目结舌地望着我。 「这、这……」 看了静香诧异的反应,我心中的疑问终于获得证实。 其实静香仍然犹豫不决,她无法放弃自己的梦想,才会趁空闲的时间持续练习画画。不,或许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无意识地趁念书的空档画画,可见她根本没有办法放弃梦想。 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奶奶的脚步声。虽然看不见她,却可以感觉到奶奶正站在某处看着我们。 「我……很想……」 静香拼命地挤出声音说话。 「我很想当漫画家!我想要学习美术、练习素描、买很多画具,在房间、在许多画纸上画漫画!」 太阳完全没入西边,漆黑的马路上只听得见她强而有力的吶喊。 「因为我好喜欢画画、好喜欢创作故事。无论爸爸妈妈如何反对,我还是偷偷地、瞒着他们画画。我就是疯狂地喜欢画漫画,所以才一直画啊。」 静香声音嘶哑地说出悲鸣般的剖白。 树林发出沙沙声响,自湖面吹来的凉爽夜风轻轻拂过我们面前。 『就是这样没错。』 慈祥的声音响应了静香。 『太好了,静香终于想起了未来的梦想。』 和之前见到的不太一样,脸上挂着温柔微笑,娇小的背散发出温暖光芒的奶奶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这几天见到的应该不是静香的奶奶。 让无法结束的暑假不断重复的,或许是住在静香心中的「奶奶的亡灵」。 「奶奶……」 奶奶安慰着瘫坐在地的静香。 『漫画家这工作很辛苦喔。必须依靠自己的实力才能在严酷的世界生存下去,不仅得多方学习,即使付出惊人的努力,却无法保证一定能获得幸福的结果。所以我能明白你爸爸妈妈担心你的心情。』 「可、可是、我……」 『奶奶知道。』 奶奶深深地点头。 『没关系。你只要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充满信心,坚定地前进就好。别忘记梦想!人生只有一次,最好能竭尽心力去完成真正想做的事情,否则一定会后悔。』 奶奶的身影渐渐模糊到已经能看到背后的景象。静香赶紧站了起来。 「奶奶,那你呢……!」 『什么事?』 「奶奶感到后悔了吗?」 我好像看到奶奶呵呵地笑了。 『其实我很想当诗人,可是父母并不让我尝试,结婚之后就封笔了。虽然建立了一个幸福家庭,也有了可爱的孙女,但是心中仍有遗憾。我常常想,如果能成为诗人,那么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奶奶的幻影轻轻地抚摸静香的头。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静香时,整个人的轮廓瞬间消失了。 「奶奶!」 只剩下奶奶如唱歌般响起的声音,那是她留给最爱的孙女的最后话语: 『感到迷惘的时候,就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选择之后就奋战到底;这场战斗或许艰苦,但是只要坚持下去,你就能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奶奶变成光的颗粒,如萤火虫般照亮黑暗的道路。 萤火虫照亮的方向有一块写着「白丸车站」的白色招牌,招牌前面是个坡道。 『快去吧!』 奶奶的声音催促着。我们头也不回地奔跑,静香拼命擦着不停流出的泪水,刚才还紧紧拥在怀里的漫画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奶奶,谢谢你,我一定会努力的。」 静香露出开朗愉悦的表情,坚定地说。 走上坡道便看见平交道,过了平交道就是车站。 正确地说,车站其实就是月台。没有建筑物,也没有剪票口,只有一个孤伶伶佇立在月光下的月台。 「我们到了……!这就是奶奶家附近的车站。」 月台边放着自动售票机,感应ic卡的装置 也状甚无聊地立在角落。看来那边应该算是这个车站的剪票口。 月台上还有一个神秘的白色圆形屋顶,从铁轨另一头绕过去看才发现是一个隐密的候车室。 夏季尾声出现的虫子聚集在灯光旁飞舞。 这条路线只有一条铁轨,车站对面有个看不见另一头,黑漆漆的山洞。反方向也有一个山洞,不知道哪边是上行轨道,哪边是下行轨道。 被山包围着的无人车站像是被现世所遗弃的地方。 「啊!电车来了!」 漆着橘色线条的列车从山洞中探出头来,我赶紧把ic卡按在卡片阅读机上跑进月台。 「咦?车厢漆着橘色,所以这是中央线的车……?」 「不是,这是青梅线。可以在青梅站转乘直通中央线的列车。」 原来如此,车厢上的目的地显示着「青梅」二字。 电车在月台停靠后,静香按着门旁的按钮,电车门便缓缓地开启——原来车厢门采手动控制啊。 电车里有许多背着大型后背包的乘客,感觉像是爬完山后踏上归途的登山客。 「我们应该已经回到现世了吧……」 头一次搭乘青梅线,我有些困惑,静香却径自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这时我才实际地感受到我们真的已经回到现世了。 「已经完全变成晚上了。」 「是啊。」 我也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 「翘掉了补习班的课。」 静香吐了吐舌头。手机显示的日期还是我们迷失在静香奶奶家的日期——只不过我们离开幽落町时是白天,现在已经是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晚上了。 「不知道爸爸跟妈妈会不会骂我?」 「不会,他们应该很担心你而已,不会骂你吧。」 「无论如何,等我跟他们讨论将来的出路时,很可能会有一场大战。」 尽管这么说,静香看起来却很开心,让我也忍不住笑了。 电车停靠在「鸠之巢」站,不知道再几站才会到青梅,也不清楚从青梅回到市中心要多久时间。 不过搭电车悠闲地旅行也不错。不知不觉静香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对面座位上的登山客也开始摇头晃脑打起瞌睡。 电车摇摇晃晃地像坐摇椅一样舒服,让我也忍不住睡着了。 「然后你就一路睡到青梅也没醒过来,再跟着原车折返奥多摩,还坐到了终点站?」 回到水无月堂时已经是半夜。不过幽落町一直保持在黄昏的时间,所以天色仍微微亮着。 「你是笨蛋吗?从奥多摩回青梅的电车班次很少耶。」 「嗯。就算被你骂笨我也无法反驳。」 面对猫目先生的责骂,我只能委屈地乖乖吞下去。 我和静香两个人都睡过头,回到市中心时已经很晚了。我送静香到她家附近才离开,虽然我真的很担心她回家后和父母可能产生的冲突。 「之前彼方大人的气息变得很微弱,让小的好担心。」 真夜先生双手遮着脸。 「你……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别、别这样,太夸张了啦……」 真夜先生放声大哭,我有些尴尬地拍着他的背。 「你做得很好。」 听完事情经过的水脉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 「如果是老爷一定很快就可以解决。」 「次郎。正因为彼方同学可能会有和静香小姐类似的烦恼,才能够体会静香小姐的心情。这就是只有彼方同学才做得到的事情。」 「是、是吗?」 水脉先生说只有我才做得到,听起来很不错。 「不过幸好你们都平安无事。虽然不小心坠入常世间隙的状况并不常见,但是只要在里头迷了路,想要脱身可说是难如登天。」 「常世的间隙?」 「那是人的意念所创造出的异界。这股意念越是强烈,异界的结界也就越坚不可破。」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那样……」 我想起那条怎么走都到不了车站的路,还有不断阻止我们前进的奶奶身影……原来那些都是静香强烈的意念所创造出来的幻象。 「静香的迷惘与想要突破僵局的心情创造出异界,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嗯。」 她已经见过真正的奶奶,也受到奶奶的鼓励,不再感到迷惘。 静香的八月三十二日已经过去,九月一日来临。我们分开时,她整个人散发出的光芒让我确信她所面对的全新季节与下个舞台,一定是很棒的局面。 「彼方同学也一样。」 「什么?」 「希望你也能早日找到将来的路。」 水脉先生脸上温和的笑容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目前还没有找到人生目标。 「将来的梦想啊……」 我也希望能找到梦想,但是真的能找到吗?我能够像静香一样,找到能让自己拼命追求的梦想吗? 我拉着仍在啜泣的真夜先生的手,一起离开了水无月堂。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走下耸立于白丸湖旁水库的那个螺旋状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里头有许多鱼儿舒适地游来游去,水泥做成的沟渠。 不知何时,水脉先生来到身旁并露出温柔的眼神望着水中优游的鱼儿。 鱼儿们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往固定好的路线前进。 我和水脉先生在旁边一起守护着它们。 第一章 被传达的愿望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为了躲避热辣的阳光走进地下街,迎接我们的是最近突然热闹起来的车站。 「隅田川的烟火大会就快到了。」 走在身旁的奈奈也同学说。我吓了一跳,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最近常看见烟火大会的海报。 这天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读同科系的绫濑奈奈也同学一如往常打扮得非常帅气。他和总是穿着朴素的我完全相反,是「东京人」。 由于种种因素,这一年我必须住在现世与常世的交界。虽然可以利用「境界」抄快捷方式回幽落町,但是今天还有很多话想跟奈奈也同学聊,于是决定和他一起搭地下铁回去。只不过,奈奈也同学一直以为我住在有乐町,所以明明没有要去有乐町,却还是得在那一站下车。 「奈奈也同学想去隅田川的烟火大会吗?」 「咦?」 奈奈也同学惊呼。 「我才不想去咧,挤死人了。我已经决定在家里悠闲地看电视转播就好。」 「啊,原来是这样。」 我还以为东京人都会去看隅田川的烟火,看来并不是这样。 原来东京人跟住在千叶老家的我一样,都待在家里看电视转播的烟火大会。我最喜欢边看转播边吃着融化中的冰淇淋。 「也对,就跟住在成田的人,不一定会在大年初一时去新胜寺拜拜一样。」 「成田山新胜寺的新年参拜人潮很可怕,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盛况。」 「嗯,就连成田车站附近都很难济进去喔。」 我很严肃地点头。 对了,这阵子差不多也是举行只园祭的时间。神轿会绕行成田山那条长长又挤满参加祭典人潮的参道,由于太拥挤导致许多人没办法好好地参拜神轿。 可是欣赏烟火的形式和参拜神轿并不相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不过我满想参加一次看看。」 「就是说啊,我也这么想。」 但是,我们两人都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我们不是夏天的虫子,不会没事朝火光飞过去。 才刚经过剪票口便闻到一股恶臭_是死者的臭味。 回过头,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有一块正在蠢动的黑色烟雾。那个东西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人形,站在那里好像看着某个东西般一动也不动地盘踞着。我随着它的视线看过去。 「……烟火大会的海报?」 「你怎么了,小彼方?」 「啊、没事,没什么啦。」 我跟在奈奈也同学后面往月台走去,离开时再次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烟雾依然文风不动。死者也想要去烟火大会吗? 「如果这一次的烟火大会能顺利举行就好了。」 「咦?」 奈奈也同学突然的一句话,让我不解地偏着头。 「之前举行的葛饰纳凉烟火大会,不是被临时取消了吗?」 「啊、啊啊!」 我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奈奈也同学说的没错,上次烟火大会开始后,天气突然变坏,基于安全而决定取消。 「那天的天气真的很可怕。我因为比较晚下课,出来的时候雨超大的。」 「还不停打雷,听说有些地方甚至下了冰雹,的确可怕。」 「下冰雹?会让人很狼狈耶。」 若是大一点的冰雹,雨伞很快就会被打出一个一个小洞。 「总而言之,希望隅田川烟火大会那天是晴天。」 「嗯。」 虽然不会去现场观赏,但是我很喜欢看烟火。一定也有很多人期待能参加这次的烟火大会。 在心中默默许下这个小小的愿望之后,我跟奈奈也同学一起离开了那里。 「欢迎来到幽落町」。 穿过悬挂着复古招牌的拱门后前往商店街。这座仍具有昭和气氛的小镇一如往常般有许多妖怪出没。 幽落町位于狭间区,与东京二十三区相比,气温稍微低一些。我想是因为幽落町没有高楼大厦,拥有较多空地与植物的缘故。尽管如此,还是很闷热。 「啊、是彼方哥哥!」 「哥哥!」 小狸猫们见到我就一拥而上,这对兄弟是经营八百商店的八百先生的孩子。两人都戴着草帽。 「欢迎回来!大学的课好不好玩?」 「还好。老师要我们下个礼拜交报告作业,截止之前得好好加油了。你爸爸还好吗?」 「很好。他被妈妈问说肚子是不是凸出来了。」 「妈妈说那是啤酒肚!」 「原来他喝啤酒……我还以为他喜欢喝日本酒或是烧酒。」 我们随意闲聊着。 小狸猫们眼睛闪闪发亮着,好像正期待着什么。 「怎么了?你们看起来好像很兴奋?」 我蹲下来和他们保持同样的视线高度。一问完,他们两人便对看了一眼。 「呵呵,因为那个很快就到了喔。」 「没错没错,就是因为那个。」 「哪个?」 「烟火大会!」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烟火大会?是隅田川那个吗?」 「嗯!爸爸说要带我们去看喔。」 「妈妈也会去,大家一起去玩!」 「好棒喔。」 全家总动员一起看烟火,想到这种温馨的场景就忍不住微笑啊。 「不过,我们会先变身成人类后再出发。」 「我最不拿手的就是藏尾巴了啦。」弟弟说。 小狸猫们把树叶放在头上,身手利落地在空中转了一圈。 瞬间变成幼儿园大小的人类小孩。 「桂!你们好厉害、好棒喔!」 哥哥的变身比较成功,弟弟努力藏着跑出来的尾巴。看得出来他想尽办法要藏好,可是似乎怎么也没办法让尾巴消失。 「能不能骗大家说这条尾巴是装饰品呢?」 「啊,对耶!彼方哥哥好聪明喔!」 狸猫弟弟一松手,毛茸茸的尾巴就垂到了地面。以小孩子的装饰品来说,这条尾巴未免太夸张,不过在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奇怪的东京应该不会太显眼。 「真希望弟弟能够像猫目先生那么会变身就好了。」 狸猫哥哥抱怨道。我也点头说:「原来如此。」 「猫目先生确实很厉害,根本看不出他不是人类。」 「你说我怎样?」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呜哇!猫目先生!」 「难怪我鼻子痒痒的,原来是有人在说我的八卦。你们刚才说什么?该不会说我对老爷那么偏心让你觉得很恶心吧?」 猫目先生手拿圆扇替自己扇风,一脸不高兴地看着我。他穿着翻领衬衫与薄外套,袖子却卷起来,有点不太能理解猫目先生的时尚品味。 「我、我才没有说你很恶心!不过,其实你自己多少也有感觉到吧?」 「嗯、话虽如此,我仍然无法压抑住对老爷的爱意。」 他这样将错就错地承认实在高明。 「你们刚才究竟在聊什么?」 「我们在聊隅田川那个烟火大会。」 「猫目先生,你不去吗?」 小狸猫兄弟偏着头。 「镇上的人好像会去,但是去参加烟火大会根本是找死的行为,还没走到会场就被人潮挤扁了吧?我打算看 电视转播。」 不愧是东京猫,猫目先生的反应跟东京人奈奈也同学一模一样。 「你不跟大家去吗?」 狸猫弟弟张着圆滚滚的眼睛问。「不去。」猫目先生很干脆地回答。 「我怎么可以带老爷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人那么多,一定有可疑人物混在里头。」 「可疑……」 猫目先生才是最可疑的那个人吧,但是我无法直接说出口。 不过看到一直注意着烟火大会的死者,还有充满期待的狸猫兄弟,我突然觉得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烟火大会很可惜。还好附近有许多高耸的建筑物,如果能在高楼的楼顶观赏,或许能避开汹涌的人潮。 而且,我也有点想要亲眼观赏烟火。 我怀抱着难以释怀的纠结心情,和平时一样去了水无月堂。 「原来如此,已经是隅田川烟火大会的季节了。」 在店里榻榻米区记账的水脉先生慢慢地抬起头。 水脉先生还是那样俊美。身穿清爽的䌷布和服,加上清澈的嗓音,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凉爽起来。 蚊香的烟乘着电扇吹出的风,轻轻掠过身旁。 「我每年都是看现场转播,很精采。『隅田川烟火大会』这个名字让人觉得有特别的氛围。不过看见死者也在注意烟火大会的海报,让我有些惊讶。」 「隅田川烟火大会原本就是为了安魂而举办。」 「咦?真的吗?」 「嗯。江户时代不是曾经发生过享保大饥荒吗?许多人死于那次的饥荒。」 水脉先生难过地垂下眉眼。 「江户的大街小巷皆笼罩着悲伤的气氛,当时的吉宗将军因此决定举行慰灵祭,那就是隅田川烟火大会的由来。」 「原来是这样。所以死者对烟火大会有兴趣也是正常的啰……」 「正是如此。利用灿烂的烟火净化不洁之物,我想今年举办的烟火大会必定也能安慰众多灵魂……这么一想就觉得烟火大会确实了不起。」 看着笑容可掬的水脉先生,我只能跟着点头。 「没想到烟火大会背后竟然有这么深奥的意义。」 「反正你只会脑袋空空地舔着冰淇淋看电视转播啦。」 被猫目先生这样讥讽,我也无法回嘴。 「不过幽落町的居民们似乎也因为烟火大会而感到兴奋呢。不知道今年有多少人会去看烟火?」 「听说八百先生全家都要去。」 「这样啊,真好。」 「不知道白尾先生会不会去?」 我突然想起那位具有绅士风范、负责管理祭祀水脉先生的「龙头神社」的狐妖。 「他会去。听说大家约在吾妻桥的稻荷神社碰面,一起去看烟火。」 「吾妻桥是横跨隅田川的桥吧?就是连结浅草与晴空塔的红色的桥?」 「没错。」 「离会场很近耶,真不错。」 我很直接地表示羡慕。 尽管立刻闭上了嘴,但是为时已晚,水脉先生已笑嘻嘻地盯着我。 「彼方同学也想去吗?」 语音刚落,猫目先生便以谴责的语气插嘴说道: 「去人潮那么汹涌的地方,根本只是人挤人啊。」 「可是次郎,我也想去看看烟火大会。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参加,正想说今年一定要去。」 看见水脉先生垂下眉眼,很为难的模样,受到冲击的猫目先生全身僵硬,但是仍然不放弃垂死的挣扎。 「可是,这样一来老爷身上的高级和服会被挤皱啊……」 「没关系,可以泡浆来去除皱折。」 「搞不好会被人踩到脚喔。」 「我会小心不要被人踩到。其实人这么多,被踩到也是无可奈何的啊。」 「现、现场一片混乱,搞不好会有坏人趁机偷摸老爷耶。」 我不能直接回嘴:「水脉先生不是女人,不会有人乱摸。」否则猫目先生会连我一起唠叨。 「如果真的遇到这种坏人……」 水脉先生露出平静的笑容。 「次郎会出面保护我吧?」 「唉、唉呀……」 水脉先生大获全胜。 猫目先生痛苦地抱着头,然后倏地转头看着我。 「喂!彼方先生也替我说说老爷啊!」 「我、我吗?」 躺着也中枪。不过,这可是说出真心话的好机会。 虽然猫目先生催促的眼神让人害怕,但我望着笑容满面的水脉先生说: 「我、我想跟水脉先生他们一起参加隅田川的烟火大会……」 「什么?你、你这个叛徒!千叶县民!」 「跟千叶县无关,别扯到出身地喔!小心我拿壳很硬的花生(注1)丢你!」 「谁怕花生啊?我可以连壳一起吃下肚。可恶,要是老爷在途中发生什么意外,我可饶不了你!」 猫目先生气到浑身发抖。 「对、对不起。可是既然住在东京,当然会想参加看看,一直看电视转播也会有点无聊啊。」 「呵呵。两票对一票,我们赢了,次郎。跟我们一起去看烟火吧。」 猫目先生气得牙痒痒,但是没多久就无力地垂下肩膀说:「真拿你们没办法。」 「去,我跟你们一起去,满意了吧?既然要去,我会尽全力保护老爷。前往会场的路上一定人山人海,要是被人群淹没就糟糕了。」 「那、那我呢……?」 「彼方先生就自求多福吧。」 猫目先生回答的语气远超过冷淡的等级,可说是冷冰冰。不过,我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 「你若被坏人趁着人潮拥挤抓走,并用竹席卷起来扔入隅田川,我可不管喔。你这个叛徒!」 「如果我被丢到隅田川,犯人一定是猫目先生吧……」 趁大家的目光集中于空中的烟火时,利用看不见的死角进行精心计划的犯罪……我可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就变成死者。 水脉先生看着我脸上复杂的表情,微微一笑。 「彼方同学,请放心。次郎只是嘴巴坏了点,他不会真的那样对你。」 「嗯,说得也是。」 猫目先生老实地点头。 「这一次我真的半点儿也没有想过要实行这个计划喔。」 「骗人!你绝对有想过!」 看来与其担心人潮,我还是先提防一下自己人比较好。 自从决定要参加隅田川烟火大会后,每天的心情都很难平静。 尤其是烟火大会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让人无法忽视。害我也曾如黑色烟雾的死者般,站在海报前方愣愣地盯着。 「要在哪里看烟火才好?还没有预订位子吧?」 到了烟火大会的前一天,我如此询问了正在水无月堂看店的水脉先生。 「这个嘛……若是能在天上看就好了。」 水脉先生的本体是龙。如果能用原本的样貌,就能在空中欣赏烟火。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有那种神力,自己也觉得很遗憾。 「有机会的话,真想让彼方同学和次郎坐在我背上看烟火。」 「怎、怎么可以让我们坐在老爷背上!」 原本以黑猫姿态躺在榻榻米上的猫目先生跳了起来。 「应该让小的载老爷飞才对。」 「猫目先生,你不是本来就不能飞吗?」 「我会飞、我会飞。为了老爷,我可以飞去任何地方!」 猫目先生很认真地说。为了 水脉先生,猫目先生连办不到的事情都想做。 「次郎真是可靠。不过烟火原本就是在地上欣赏的东西,我们就乖乖站在地上欣赏吧。」 水脉先生似乎很习惯这样四两拨千金地应付猫目先生。 「没关系,我们可以现在去把垫子铺在地上占位子啊。」 「不行!规定不能在前一天先占位子。」 水脉先生轻声责备了猫目先生。 「若我们先占了位子,就会有人没办法挤进去看烟火。还是应该要当场互相礼让座位才好。」 「老爷,你说得这么轻松,位子没多久就会被抢光了喔。别说是互相礼让了,到时候连只猫都挤不进去。」 「次郎,我认为我们不一定非得要挤进会场才能观赏烟火。」 哦,我发现了。 「水脉先生是否找到了不为人知的好地点?」 「没错。」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回答。 「彼方同学,能帮我打开地图吗?」 「你是说地图app吗?」 「是啊,我们这里只有很旧的地图。」 水脉先生很抱歉地回答。我有点好奇店里的地图究竟有多古老,但是现在还是先打开地图app再说。手机画面立即出现浅草周边的地图。 「会场在这里跟这里。」 水脉先生分别指着位于隅田川的两个施放地点——言问桥附近和驹形桥附近,都离浅草很近。 「如果从这边的高楼观赏,一定能清楚看见烟火。啊、要不要从晴空塔上面看烟火?」 才刚刚说完,猫目先生就不屑地嘲笑我: 「唉,不愧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讲到高楼就只想到晴空塔啊?」 「这、这附近最高的建筑物不就是晴空塔吗?」 对不对?我寻求水脉先生的认同。 「嗯……彼方同学说的没错。但是正因为大家都会想到那里,人一定很多。东京晴空塔原本就是很受欢迎的景点,到时可能会管制入场人数。」 「没错没错。必定会有一大群跟彼方先生一样的傻蛋,兴冲冲地跑去晴空塔喔。」 「呜……」 猫目先生还是一样,硬要说出很多余的话。 「我推荐东武浅草站的车站大楼。」 水脉先生指着东武浅草站。 从当地的照片中,可以看见一栋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矗立在十字路口前方。 「哇!好酷的大楼。高度也够,应该能看得很清楚吧。」 「不愧是老爷,选得真好。」 「不过这里也是从以前就为大家所熟知、很受欢迎的景点,虽然我个人也很想去这里……」 风格复古的大楼确实与浅草的气氛十分相称,有其吸引人的魅力,应该有很多长辈喜欢这里。 「但烟火大会当天,浅草的各个角落都会人满为患,或许应该到距离稍远的地方观赏比较好。」 「既然如此,要不要去上野呢?」 忽然间,一道低沉老练的嗓音插嘴说道。 「啊!白尾先生!」 一转过身,便看见满头银发依然梳理得十分整齐,神主打扮的壮年男人站在后面。很难得地在神社以外的地方见到白尾先生,水脉先生也瞪大眼睛,讶异地「咦」了一声。 「今天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买零食的,听说你们店里进了仙台零食。」 「原来是这样,仙台零食放在这一区。」 水脉先生开心地替白尾先生介绍。 「感激不尽啊,仙台零食滋味美妙,我很喜欢。尤其爱吃加了仙台味噌的味噌面包,还有盐味落雁糕(注2)也很不错,不仅味道好,独特的口感更会让人上瘾啊。可惜那不算是零食,应该不可能在水脉大人的店里贩卖,实在可惜。」 「那个……白尾先生,从上野也看得到烟火吗?」 「可以。隅田川烟火大会可是大规模的烟火大会。虽然远一点看,烟火比较小,但还是看得见。」 白尾先生深深点头同意。 「因为附近没有很多高楼,上野公园算是不为人知的烟火景点。」 「嗯……确实如此。」 我们去过上野公园几次,那里绿意盘然,树木茂盛,还有开放的空间,想要眺望远处并非难事。 「若是从宽永寺的五重塔上看,一定能看得很清楚。」 猫目先生插嘴说道。 「猫目啊,那里不能进去。五重塔可是重要的文化财产,不可以随便乱动。」 「我只是说说看罢了,只是说说看。」 猫目先生赶紧打圆场。他曾经被迫登上五重塔,我和水脉先生尴尬地对看了一眼。 「可是,那附近只有五重塔算是高的建筑物啊。」 「其实不然。上野公园再上去一点,地势就比一般路面高,甚至被人叫作上野山,所以即使没那么高的建筑物也无妨。」 「原来如此。」 他说得没错,上野公园的地面高度确实和jr上野车站的高架联络道路差不多。 「从烟火施放的位置与高度判断,在上野只要找一个能看见晴空塔的地方,应该就能观赏烟火了。」 我想到了。 「比方说国立科学博物馆?」 「照这个方向想就对了,可惜国立科学博物馆傍晚就关闭了。」 确实是这样。烟火还没开始施放就关门了,没办法在馆里看烟火。 「这么一来,正确解答应该是上野精养轩的屋顶吧?」 「那里还有露天啤酒屋(注3)喔。」 白尾先生听了水脉先生的回答后点头。 「可是精养轩原本就是非常受欢迎的餐厅,平常时间就已经很多客人,虽说比浅草更容易取得座位,但是能不能顺利进去仍需要一点运气。」 白尾先生摸着下巴,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还不到可以喝啤酒的年纪,但是如果能在屋顶欣赏,视野一定很辽阔。 「那我们就把精养轩当成候补选项,然后去现场探勘一下,反正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找。」 「咦?老爷要去找地点?这种事让我来就可以啊。」 「不。」水脉先生干脆地摇头。 「次郎就在店里好好休息吧,而且上野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啊!那请老爷带点伴手礼回来吧,如果肯给我礼物我就不去了。」 猫目先生似乎已察觉水脉先生的心思,决定放弃争取。 原来如此。水脉先生想藉由探勘地点的名义,到上野寻访美食。 「对了,彼方同学你呢?」 水脉先生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我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起去,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放心啦,你至少还能帮忙拿东西。」 「若水脉大人又沉迷于甜点,彼方先生就要担任让水脉大人恢复理智的重要角色。」 猫目先生说话依然狠毒,但是白尾先生似乎也不遑多让。 水脉先生好像有些恼怒,嘟起浅红色的嘴唇。 「我……或许……无法否认我并没有那么沉迷甜点。」 「水脉先生,你大可以否定啊。」 我露出苦笑看着垂头丧气的水脉先生,然后一起往上野出发。 夕阳西沉,上野染上一片金黄。傍晚时分地面开始散发热气,特别闷热,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铁板上的大阪烧。 高大而茂密的树木在宽广的道路两旁迎风摇曳,远方传来手风琴演奏的怀旧乐曲。 今天的上野公园依旧一片祥和。 「呼,都这个时间了居然还这么炎热。彼方同学,小心别中暑了,要是觉得身体不适记得立刻告诉我。」 「嗯,水脉先生也要小心喔。」 虽然我这么说,其实水脉先生连一滴汗也没流,和平常一样整个人充满凉爽的气息。 我决定尽量靠在给人水润清凉感觉的水脉先生身旁。 「咦……」 「怎么了,水脉先生?」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开始打量起四周。但是只看见一些街头表演艺人,还有吃着棒冰的小朋友们。通往京成上野车站的楼梯跟从高处能看见的yodobashi camera电器屋也并没有任何异状。 「咦?」 我发现那附近有个大型围栏。 「你觉得不对劲的原因是不是这个?」 水脉先生也抬头看着围栏。那里原本是西乡隆盛的铜像,不知为何现在却看不见牵着爱犬的西乡隆盛像。 「是不是在整修?」 「似乎是。」 以相同间隔摆放着的三角锥阻挡了我们行进的方向,铜像被乳白色的布覆盖住,完全看不见。 「来到上野山却无法见到西乡先生,让人觉得有些寂寞。」 「没错。无论是整修还是其他工程,希望能够早日完工。」 水脉先生盯着铜像一会儿,终于放弃似地转身离开。 「精养轩应该是这个方向。」 我不熟悉上野,只能跟着水脉先生走。没多久便见到一栋白色的气派建筑物。 「啊、这里就是精养轩!我常常看到,却不知道是什么建筑物。」 「从远处看也很显眼。」 这是一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左右极长的造型极具震撼力,威风凛凛的风格给人气势惊人的感觉。 我们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前往屋顶。露天啤酒屋的营业时间,好像是从傍晚到晚上这段时间。 在屋顶迎接我们的是美丽全景,连晴空塔也看得很清楚。 「哇!好漂亮喔!」 「坐在这里,不只是烟火,就连夜景也一览无遗。」 这里放了不少桌椅,应该能让大家悠闲地欣赏烟火。 「对了,还要邀请真夜先生!」 来自东北地方的妖怪——真夜先生和我住在同一栋公寓。 水脉先生请他担任公寓的管理员,为了让老旧的公寓住起来更加舒适,真夜先生他正艰苦奋斗中,我希望能藉由观赏烟火让辛苦的真夜先生转换一下心情。 「好啊,就让我们四个人一起悠闲地观赏烟火吧。反正烟火大会当天也不会有客人光顾杂货店。」 客人应该都跑去看烟火了吧。水脉先生补充说道。 「希望那一天天气晴朗。」 「嗯,我也希望。」 「葛饰区的烟火大会因为下雨而取消了……希望隅田川的烟火大会别也被取消了。」 「就是说啊。不过,夏季的气候一向阴晴不定。」 水脉先生有点困扰似地微笑着。在灿烂夕阳的沐浴下,即使水脉先生露出困扰的表情也仍是那样美丽。 绽放在夏日夜空中的彩色烟火,加上凝望着烟火的水脉先生,看起来宛如画般美丽动人。虽然我不是猫目先生,但是也同样喜欢欣赏这样的光景。 就在这个时候,鼻腔忽然飘进一股异味,是腐坏的饭团臭味。 「这个味道难道是……」 一回头,果然看见一个死者站在背后。 那个死者站在露天啤酒屋的角落,茫然地仰望着天空。感觉似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性死者。 「你怎么了?」 察觉到死者存在的水脉先生毫不迟疑地开口搭讪。听到水脉先生说话,男人缓缓地转头看着我们。 『我在看烟火。』 「你来看隅田川的烟火大会?」 男人点头。 「原来如此。其实我们也是来看烟火大会。虽然明天才举行,但是希望我们能够一起观赏。」 『……嗯。』 男人的身影模糊不清,但我彷佛看见他开心地微笑了。 虽然猫目先生看见我们跟死者一起看烟火一定会大发脾气,不过烟火大会这天就请他忍耐一下吧。 「烟火大会实在太厉害了,连已经过世的人也这么期待。」 「不论是活着的人或是死去的人都一样,欣赏美丽的事物就能获得疗愈。」 我此时深深感受到,每年定期举办的烟火果然具有慰藉亡灵的效果。 「感觉就像是水脉先生的神社所举办的缘日活动。」 「没错。烟火可是重要的活动,能够净化东京的不洁之物。」 这么一想,我每年都边吃冰淇淋边看电视转播烟火大会,似乎有点不对。今年一定要怀着感恩的心来欣赏烟火。 「我们回去吧,次郎大概正伸长脖子等着我们。」 「也对,搞不好猫目先生的脖子快要跟长颈女一样长了。」 「呵呵。如果真的变得那么长,那我们就帮他把多余的脖子塞回去吧。」 水脉先生的对策出乎意料地强硬。 完成探路工作的我们踏上归途,往妖怪小镇——幽落町前进。 隅田川烟火大会当天天气晴朗。 从中午开始到傍晚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热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完全变成常世的居民,衬衫也都湿透了。 「昨天也一样热,即使太阳下山了也没有变得凉爽一些。」 我边蹒跚地走在略微昏暗的上野公园内边喃喃地说。水脉先生垂着眉眼。 「没办法,连地面都被太阳晒得发烫。柏油路和泥土地不一样,吸收热气后会散发出来,洒点水或许会比较凉爽。」 「我觉得应该在路边装自动洒水器,用四只脚走路的我更辛苦啊。」 猫目先生一向怕热又怕冷,他的驼背好像比平常更严重了。 「不过,仔细一瞧,我们还真是大阵仗啊。」 我、水脉先生、猫目先生,还有穿着燕尾服的管家——真夜先生,四个人并肩地走着。真夜先生不畏酷暑,仍穿着整齐的礼服,手上也戴着白手套。附近的人都保持一段距离,偷偷打量着真夜先生。我想他们一定以为真夜先生在玩扮装游戏吧。 「真夜先生,你不觉得热吗?」 「俗话说得好,心静自然凉。」 这位典型美男子用严肃至极的表情这么回答。 「你真的不需要这么平静,至少可以脱下外套啊。看你穿这么多,我都觉得热起来了。」 「如果真的造成彼方大人的困扰,小的只好照办。」 真夜先生先说了句:「失礼了。」然后表情严肃地脱下外套。 「是不是应该把背心跟衬衫也脱了?」 「不、不用脱光啦!把袖子卷起来就会比较凉了!」 「那下面的裤子……」 「不要脱裤子!你会被警察抓走!」 我立即制止一脸认真的准备抽出裤子皮带的真夜先生。他虽然具有人类的外表,却不是真正的人类。不,应该说,他连生物都算不上,所以有时他的常识严重地不足。 「别闹了,你要是被条子抓走,大家就看不成烟火了。」 「没错。难得来一趟,希望大家能够一起欣赏烟火。」 水脉先生并未显现慌张地静静点头。今天他穿着加上刺子绣的缟布制成的蓝色浴衣,看 起来十分清爽。他拿着扇子缓缓扇风,姿态优美。 「不过……」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真夜先生看了看大家。 「我们这样好像是一家人。」 「形容得很不错喔!老爷应该是妈妈吧?」 「我、我是妈妈……?」 水脉先生对此感到疑惑。不过我赞成这个说法。真夜先生也毫无异议地说:「确实如此。」看来大家一致通过水脉先生是「妈妈」这个设定。 「这么说来,猫目先生就是哥哥啰。」 而且是有点坏心眼的哥哥。但是我决定不逞口舌之快,只在心里偷偷地说。 「那么彼方先生不就是我弟弟?别开玩笑了,我才不要这么乡巴佬的弟弟。」 「别、别扯到千叶好吗?」 「我可没说是哪个县喔。」 「我告诉你,印旛沼的烟火大会可不是盖的!」 「没错,那附近没有遮蔽物可以看得很清楚。」 「水脉先生……」 虽然他并没有恶意,而是在称赞,但水脉先生的发言反而更强调我的老家是荒凉的乡下地方。 「对了,既然真夜先生说我们像一家人,那你算是家庭里的哪个角色?」 「小的是房子。」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房、房子?」 「小的就是我们家的房子。」 「用不着重复一遍啦!不过这确实像是迷家妖怪会说的回答。」 真夜先生是一种名为迷家的妖怪,化为房子招待在山林间迷路的人。年轻男人的外表只是他变化出的姿态。 真夜先生一脸认真地继续说道: 「小的要变成房子守护大家,所以小的必须更精进待客技巧。」 「喔,说得不错。你打算怎么精进?」 「主要是家事方面。」 他迅速地回答。 「与其说你是我们家的房子,不如说你是我们家的钟点男佣。」 真夜先生平时真的替我打扫房间和洗衣服,着实让我轻松不少。晚回家时,他连床都替我铺好了,虽然住的是一个月四万圆的老公寓,却享受着饭店级的服务。 水脉先生喃喃地说: 「真夜先生真是可靠,但是可惜,我不能让他到我家服务。」 「为、为什么呢?」 真夜先生大受打击,猫目先生则颇能理解似地点头。 「因为老爷最喜欢做家事啊。」 「没错,洗衣服、打扫和煮饭也是我生存的价值!我知道这么说有点任性,但是我还是不愿意让别人替我做家事。」 「原来如此。水脉大人,请放心。小的绝对不敢踰矩,只担任你的后援。」 「好可靠的后援!和真夜一起煮饭很开心,有机会请再和我一起下厨。」 「遵命!」 真夜先生的眼睛闪闪发亮。 喜欢做家事的水脉先生和真夜先生,彷佛进入了两人世界,我跟猫目先生完全被排挤在外。 「彼方先生,距离烟火大会还有多久时间开始?」 觉得无趣的猫目先生发问,我看了看手机屏幕显示: 「大概再三十分钟左右。」 「咦?不快点赶到精养轩的话,很可能抢不到位子。快点走、快点走吧。」 猫目先生推着我们的背催促着。 这时,有个冷冷的东西掉在脸上。 「咦?」 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乌云竟笼罩在我们上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难道快要下雨了……」 水脉先生也表情凝重地抬起头来。 「这个感觉……似乎冷空气在上空盘旋,也许会下起午后阵雨。」 我想起在地下街和露天啤酒屋遇见的死者,还有八百先生家的小狸猫。他们和站在这里的我们都如此期待烟火大会。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的这个时候下雨……」 我发出叹息。 「葛饰区的烟火大会也因下雨而取消,难道老天爷不想让我们办吗?」 「听说其他地方的烟火大会也被取消,原因都是下雨。」 「感觉烟火大会好像被盯上了。」 水脉先生望着天上的乌云,低声说道。 「难道说这并不是普通的冷空气?」 「什么意思?」 「午后阵雨的成因是不稳定的大气状态。尤其是市中心,地面经常笼罩着热空气不是吗?地面所累积的热空气上升,此时若冷空气飘到上空,就会让天气变得很不稳定。」 水脉先生将手伸进衣袖里寻找着,接着拿出一个小小的不倒翁。 「咦?那不是水无月堂贩卖的玩具吗?」 「那是不倒翁小法师吧。」 真夜先生开心地说,水脉先生默默地露出微笑。 「答得很好,真夜。不倒翁小法师是会津(注4)有名的乡土玩具。这个不倒翁的制作方式跟不倒翁小法师一样。」 水脉先生将不倒翁放在白皙的手掌上,然后倒立不倒翁的身体。因为身体比较重,即使试图用手指固定,倒立着的不倒翁也一样摇摇欲坠。 「刚才我举的例子就像倒放的不倒翁,温暖的空气就好像是不倒翁的头,而冷空气就是不倒翁的身体。」 语音刚落,水脉先生便松开了固定不倒翁的手指,于是不倒翁便恢复头上脚下的安定状态。 「这才是不倒翁原有的样子,空气也一样,原本冷空气在下方,温暖的空气在上面才是最安定的状态。不安定的空气为了取得平衡而大幅移动,让天气也变得不稳定。」 「原来是这样,所以这阵子才常常下大雨。」 人类使用了过多的电,地上又全铺了柏油,使得市中心的夏天越来越炎热。这就是所谓的「热岛效应」(注5)吧。 正因为如此炎热,所以只要有冷空气经过,天气就变差了。 「我大概了解形成午后阵雨的原因了。但是为什么像真夜先生所说,烟火大会好像被坏天气给缠上了呢?」 猫目先生的双脚微微踏步,彷佛催促大家赶快前往精养轩。可能猫不爱淋雨,猫目先生也一样,想趁下雨之前赶到目的地。 「因为冷空气。」 「你的意思是冷空气缠上了烟火大会?」 没错。水脉先生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我刚才所言,这个冷空气并非普通的冷空气。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状?」 「你这么一说……」 猫目先生吸了吸鼻子。 「总觉得闻到一股讨厌的臭味。」 「小的好像感觉到哀伤的气氛。想回去却又回不去,想要去某个地方却又无法到达的那种抑郁的情绪。」 他们说的没错,我也感觉到从上空吹来的风带有死者的臭味,沉重的乌云则让人感觉悲伤。 「就是这样,现在的天空就像是从前的幽落町天空。」 水脉先生一脸严肃地点头。 「东京上空累积的烦恼已经形成与冷空气同样的物体。这些烦恼因为想看烟火,于是朝烟火大会而来。」 不洁之物也想要获得疗愈。 天空彷佛正在哭泣,这次雨滴滴在我的额头上。 「可是如果烟火大会被取消,就无法发挥安魂的功能,烦恼会越积越多啊。」 「没办法解决吗?」 水脉先生低垂着眉眼。 「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态,去年举行烟火大会时还一切顺利的啊。」 没错,去年这个 时候,我正坐在千叶的老家里,边吃冰淇淋边看电视转播的隅田川烟火大会。电视画面里的天空很晴朗,完全没有下雨的迹象。 「难道东京跟幽落町一样,没有好好地净化不洁之物?」 幽落町的天空布满乌云,是因为水脉先生的净化能力变差,才让无法净化的不洁之物逐渐累积。猫目先生这么一说,水脉先生便回答:「原来如此。」 「很有可能。东京从江户时代开始就是依照阴阳道而建造的城市,也许是哪个部分的平衡被打破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雨滴不停掉落地面,远方传来打雷的声音。 「彼方同学,能不能打开地图给我看?」 「啊!好。」 烟火大会即将开始,没多少时间了,看这状况随时会下起午后阵雨。 但是水脉先生却气定神闲。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冷静吧。 「只要组合几个宗教的建筑物,就特别容易发现背后蕴含的意义。比方说宽永寺和增上寺就是一个例子。」 「啊,对皇居而言,位于莺谷方向的宽永寺是鬼门,而位于芝公园的增上寺就是后鬼门,对吗?」 我想起来了,水脉先生曾经跟我说明过这些。 「没错。这两个鬼门延伸过去是筑波与富士两座灵山,将寺庙盖在与灵山呈一直线的位置,就能得到强大的气。」 水脉先生用手比划着地图。 「灵山……我记得这里也是山。」 「是的,这里叫做上野山。」 「不知道上野山和富士山有没有连成一线。虽然上野山不是灵山,可是附近有很多寺庙跟神社,也许对平衡东京的气场有帮助。」 「有这个可能。」 我也试着用手指在地图上拉出一条线。不过上野山延伸出去的线并未通过皇居。 「咦?难道我猜错了?」 「彼方先生,是不是这里?」 猫目先生放大了地图,原来上野公园与富士山之间夹着都厅(注6)。 「没通过皇居,而是都厅?」 「原来如此。都厅算是东京的中枢,也是日本众多中枢之一,非常有可能被当成基准点。」 水脉先生也点了点头。 「嗯,虽然不知道都厅的建筑设计用意,但是你们不觉得都厅的造型很特殊吗?肚子像一面宽墙,而顶部却盖成看起来非常难用的双塔造型。我猜设计出这样奇怪的造型应该有什么用意吧。」 「不愧是东京猫,看得真仔细啊。」 「你可以去参观免费就能登上展望台的都厅,那里是最适合穷学生的观光景点。」 「不愧是猫目先生,每次都硬要多说一句。」 「都厅应该是刻意设计成那种形状,才能让富士山的气通过。若富士的气真的来到上野山,附近应该有充当天线的建筑物才对……」 水脉先生的视线离开了手机屏幕,开始环顾四周。 「上野公园有什么宗教的建筑物吗?」 猫目先生也跟着水脉先生一起寻找。真夜先生闭上双眼,彷佛感应什么似地抬起头。 「如果在山里,在下的眼睛或许能稍稍看出气的流向,但这里的人太多了,很难找出气的流向。」 水脉先生诧异地问: 「真夜,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这里人太多了,很难找出气的流向。」 「你说到重点了!上野山自古以来便是人潮汹涌之地,因此我们要找的天线应该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 「这里大概只有五重塔那边才没什么人吧?」 「不。」猫目先生摇头。 「都厅是明治政权成立后的建筑物。由于政权交替,使用旧政权的建筑物不太合适,所以通常天线会避免使用德川幕府时代的建筑物。扣除这些之外,人烟稀少又能担任天线的建筑物,但却没有好好发挥功能的东西……」 水脉先生这么一说,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红色的三角锥后方,被布覆盖的那个东西…… 「……啊!西乡隆盛的铜像!」 「没错,彼方同学!」 我忍不住伸出食指,而水脉先生也跟着伸出食指。 「西乡先生现在好像正在整修。」 「是啊,这就是气场紊乱的原因。」 水脉先生说完便开始奔跑,和服的下摆随着跑步而飞扬起来。 「老爷,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西乡先生那边。次郎,你们几个先去露天啤酒屋吧!」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雨滴越下越多,开始下起午后阵雨了。 「……彼方先生、真夜先生,现在去露天啤酒屋也应该客满了,对吗?」 「嗯。何况上次店家说下雨就不营业,也许根本没有开店啊。」 「那么我们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不必多说。 我们三人朝对方点头之后,追着水脉先生的背影而去。 与早到一步的水脉先生会合之后,我们一起站在西乡隆盛像前面。 盖住铜像的乳白色布,因强烈的风势吹拂发出啪啪的声响,但仍好好地遮住没让人看见铜像的模样。 「只要拿开这块布就能解决问题了吧?」 猫目先生的提案让我有些踌躇。 「可是,我们没有得到许可就擅自乱动不太好吧……」 「现在不是顾虑这个的时候,如果不让气流恢复正常,都心的天空会继续累积不洁之物,导致取消隅田川的烟火大会,而且下一场烟火大会八成也办不成。」 「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 「不,次郎。彼方同学言之有理。」 水脉先生干脆地说。 「铜像并不是被人恶作剧,是为了安全才被盖上这块布。如果因为我们拿掉布而引起意外,整修工程就会被延误了。」 若工程延误,也会延长铜像被覆盖的时间,一样无法接受来自富士山的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该准备一个替代用的天线吗?」 水脉先生站在西乡隆盛像前沉默不语。 「我来当天线吧,幸好现在附近没什么人走动。即使没有站在基座上,我也应该能接收到富士山的气。」 「这、这么做不要紧吗?」 水脉先生会不会有危险? 水脉先生对我露出微笑。 「我是龙的化身,本来就是容易产生气流的体质。我一定能称职地完成西乡先生的工作。」 「呜,这果然只有老爷能办得到。」 猫目先生似乎很不甘心,我也一样。只能在一旁守护的我们觉得很难过。 似乎是浅草方向的天空发出闪光。厚厚的黑色云层发出轰隆隆的不祥声音。 我打开手机的电视功能,看着实况转播的画面。烟火大会的现场挤满了人,但是几乎人人都撑着雨伞。浅草一带也开始下雨了。 「没有时间了。」 水脉先生从上野山这里往都厅的方向看过去,眺望更遥远的富士山方向。 这时雨正式落下,斗大的雨滴很快地濡湿水脉先生的蓝色头发,以及身上那袭颇富凉意的浴衣。 「水脉大人。」 真夜先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纸伞,替水脉先生遮雨。 「劳你费心了。」 向真夜先生道谢之后,水脉先生便不再说话。 他静静闭上双眼集中精神,像是要拥抱天空般张开双臂。 真夜先生手里拿着的纸伞弹开了雨滴。 这时我彷佛听到另一种不像是雨水打在地上的水声。那道像是小溪潺潺的优雅温柔水声,让我有一种正被大自然围绕的感觉,几乎忘了我们在上野。 刹那间,水脉先生发出如水般清透的淡淡浅蓝色光芒。 龙的幻影与水脉先生的身影重迭在一起。 一条雪白美丽的龙,我曾经见过那条龙的头。 「道路连结上了。」 真夜先生喃喃地说。 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原本—着周边的热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附近充满清凉的空气。 「成功了吗?」 猫目先生小心翼翼地问,真夜先生则点了点头。 「嗯,水脉大人成功接收到来自富士灵山的水气,但是小的并不清楚这是否就算是成功了……」 仰望天空,乌云并未散去。 「不洁之物累积了不少,想要全部驱除让大气恢复正常,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开始的时间迫在眉睫了,这么下去可能赶不上烟火大会。 从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会场画面来看,状况仍不明朗。只见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聚集的画面一闪而过,负责主持现场的艺人笑容也蒙上一层阴霾。 浅草那边传来阵阵雷声。主持人开始呼吁观众:「请到建筑物里头避雨。」 「拜托了……」 我听见水脉先生的祈求声音。 「请让不论是现世或是常世的人,都能欣赏隅田川的烟火大会,大家都那么地期待烟火,所以,拜托了……」 水脉先生边集中精神边恳切地请求。但是他祈祷的话还没说完,雨便无情地落下。 「真是的,别闹了好吗!」 猫目先生狠狠地瞪着阴暗的天空,粗声粗气地抱怨。 「该死的脏东西!老爷都这么努力了!真那么想看烟火,就别赖皮地一直哭!」 说得好。盘旋在隅田川上空的乌云就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小鬼。 像是一个大哭大闹、抱着糖果柜不放吵着要吃糖的小鬼。但问题是,双手一直抱着糖果柜是要怎么打开糖果柜啊? 呼呼。一阵强风吹来,我不禁摇晃了一下,手机也掉在地上。 「啊!」 我赶紧捡起手机,但掉落地面的撞击使得画面全黑了,无法收看现场直播。不知道重开机的话能不能重新连上。 水脉先生面朝富士山的方向,虔诚祈祷。 「我愿意牺牲……请赐给我驱除雨云的力量吧。」 这时天空传来迸裂的声音。 一阵刺眼的光打了下来,击中水脉先生背后的西乡隆盛像。 「怎、怎么搞的……!」 转头一看竟发现西乡隆盛像消失了。 地上只剩下基座,连那块乳白色的布都一起不见了。 「大、大家看那个!」 真夜先生指着浅草上空。 天空除了沉甸甸的乌云和轰隆隆的闪电外,还有一个笼罩在宛如黑色面纱的雨丝中的巨大黑影。 刚开始以为那黑影是晴空塔,但是轮廓完全不一样,那是道人影。 「那道人影难道是……」 大家应该都认识他。那是一个体格壮硕、长相吓人、穿着和服的男人。透过云层甚至能看见他牵的那只狗的巨大身影。 「那不是西乡先生吗!」 猫目先生瞠目结舌。 没错,那绝对是西乡隆盛像。 巨大的西乡隆盛像宛如大怪兽般出现在东京都心的天空。 这什么鬼东西啊!我捏了捏脸颊确定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好痛。 站在我身旁,嘴巴张得大大的猫目先生也很自然地捏了我另一边的脸颊,也同样很痛。 「怎、怎么会这样?」 即使发问,水脉先生仍专注地收集灵气,毫无反应。 「这实在太奇怪了,很像是大入道(注7)之类的妖怪……」 「不,我觉得比较像是超人战队连续剧里的合体金刚……」 跟晴空塔一样巨大的西乡隆盛,从容地卷起和服的袖子,握起大大的拳头。 「不会吧……」 我吞了一口口水。 紧接着西乡先生的拳头往天上打了过去。 风呼呼地吹着,我的手机差点又掉在地上。猫目先生被吹得摇来晃去,真夜先生的纸伞被吹上空中。 只有水脉先生文风不动,他缓缓张开眼睛,祈祷般望着浅草的天空。 「怎么会这样!」 猫目先生跟着水脉先生的视线仰望天空,忍不住张大了眼睛。 刚才还团团累积的乌云竟然完全消失不见。正确地说,是只有隅田川上空的乌云破了一个洞。 「西乡先生的那一拳暂时净化了不洁之物……?」 满天星斗自云层后方露出,在被打出圆洞的乌云后方出现清澈美丽的夜空。 巨大的西乡隆盛像已经消失。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因为老爷的愿望实现了?还是来看烟火大会的人的祈祷奏效?还是——」 我惶恐地转身一看,乳白色的布和之前一样盖着西乡隆盛像的基座。一阵风吹来,虽然布飘飘飞起,却看得出西乡先生和他牵着的狗都好端端地待在基座上。 「还是因为这位先生助了老爷一臂之力呢……」 我们几个暂时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听见咚地一声巨响,我们才回过了神。在无数的建筑物另一头,浅草的天空绽放出硕大的花朵。 「啊!开始放烟火了!」 「烟火大会总算顺利举行了。」 多采多姿的烟火之花陆续绽放于星星闪烁的夜空上,这块诞生在黑暗中的花田让我的心雀跃不已。 「太棒了!这么一来大家就能欣赏到烟火了。」 水脉先生露出温和的微笑,终于放松下来,但是他突然脚步不稳。 「老爷!」 猫目先生立刻扶住水脉先生纤瘦的身体。 「老爷又乱来了,真的是让人很伤脑筋。」 「让你担心了……」 水脉先生很抱歉似地垂下眉眼。 「老爷不用道歉,反正老爷常常这样做。」 「就是说啊,水脉先生,这次辛苦你了。一定很累吧?要不要吃点甜食?京成上野车站里有便利商店,我去买一点回来。」 正打算朝通往车站的楼梯走过去,水脉先生却阻止了我:「不用了。」 「我现在只想和大家一起看烟火。」 虽然水脉先生已经全身无力,但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却是那么幸福。 「而且,好像也不需要去精养轩了,在这里也能看见烟火,虽然多少会被大楼挡住一些。」 烟火此起彼落地升空,碰碰碰地响着,热闹的声音响彻晴朗的夜空。 不知何时,附近开始聚集看烟火的人。有些是专程来这里看烟火,有些是因为烟火而停下脚步的路过的人,总之人越来越多。 「伤脑筋,结果来这里看烟火的人一样很多嘛。」 「这样不是很好吗?何况我们也轻松地找到能看烟火的位置啊。」 「说是这样说,但是等一下老爷就会情不自禁地让位给没位置看烟火的人了。真受不了!」 被这么一说,水脉先生很困扰似地苦笑着。 「猫目大人真是位口是心非的人啊。明明心里面根本不在乎水脉大人让位,却还这样说。」 「真夜先生何必多嘴?」 即使被猫目先生 瞪着,真夜先生还是愣愣地注视着空中的烟火。 趁大家陶醉地看着烟火时,我偷偷走下旁边的楼梯。 虽然他刚才婉拒了,我还是想买点甜食给辛苦的水脉先生。他一定想吃甜食,只是他总是以别人为优先考虑。 走下长长的楼梯,来到面对马路的广场,再往前走应该就是京成上野车站的入口。 广场里听不清楚烟火的声音。上面聚集了那么多人,这里却如无人的废墟般静谧。 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广场中央。 「啊!」 我不禁发出惊呼。白色的人影转头看着我。 锐利的眼神贯穿了我的身体,雨刚停歇带来的湿热空气彷佛瞬间冷却。 「原来是水脉养的狗。」 「都、都筑先生……」 一头雪白的头发加上苍白的肤色,明明是夏天却穿着浅色大衣但身上却没有流汗。站在广场中央的便是宛如冰冻雪地的人——都筑早马。 曾经是外科医生的他,为了私欲而擅自取走病人的肝脏。被水脉先生揭发这些违背常理的行为之后,都筑先生因被警察盯上转而在地下活动。 为什么都筑先生会在这里出现…… 这是恶梦吧!但是从脚边窜上来的寒意、不,应该说是压迫感却很真实。 「为什么水脉的狗会在这里?」 「我、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有名字叫做御城彼方……!」 「水脉在吗?」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反驳,还是跟以前一样自我。 「……我不想回答你。」 好不容易挤出回答,声音却有点颤抖。紧握着的拳头也早已被冷汗浸湿。 水脉先生想要替都筑先生解决心中烦恼,但是都筑先生却只想拿走水脉先生的肝脏。我不会让他和水脉先生见面的。 「喔。」 都筑先生开始走动,充满尖刺般的空气不停刺着我的身体。 「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在人多的地方引起骚动。我猜水脉就在上面,那里还聚集了一堆观看无聊烟火的路人吧……」 「你、你怎么知道!」 他为什么知道水脉先生在上面? 都筑先生望着无法动弹的我讪笑着。 「你刚才从楼梯走下来,现在又死命地站在原地守着,谁都能猜到你在保护上面的某人。」 被他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原来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双脚张开,做出墙壁般的动作挡住去路,这时慌张地想掩饰却为时已晚。 就算被他嘲笑,也不该轻易地动怒,我实在太没用了。 下定决心之后,我喊了转身背对着我的都筑先生。 「请问……!」 「什么事?」 「你难道……也是为了看烟火才来这里?」 他停下脚步。这时一朵格外巨大的烟火爆炸声在我们头上响起,传来咚的巨响。 「为什么觉得我是来看烟火?」 「没、没有啦,只是突然想到。」 「懒得跟你说。」 都筑先生再次迈开脚步。尽管外型引人注目,他一离开上野公园却也瞬间淹没在茫茫人海中,再也看不见。 白色的身影消失之后,周遭似乎同时恢复吵杂——路上来往的车声、楼梯上传来的人声、还有茂盛青翠的树叶摩擦后发出的沙沙声,全都传入耳里。 「这是巧合吗?」 怎么想都不觉得都筑先生今天来到这里是巧合,他一定有什么目的,难道是想看烟火? 我没有水脉先生的知识与推理能力,但是注意到了一件事——站在晚上公园里的都筑先生,侧脸看起来彷佛若有所思。 他那对如冰块般的双眸直直地凝视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 死者为了解除烦恼而渴望着烟火,就连活着的人也…… ——都筑心中也藏着烦恼啊。 我想起水脉先生曾经说过的话。都筑先生心中究竟有什么烦恼呢? 「我得快点回到大家身边才行。」 闷热的感觉完全回复了,我赶紧跑到便利商店买了四个杯装冰淇淋后,快速回到大家身边。 「谢谢你特地跑去买冰淇淋!」 水脉先生开心地接过冰淇淋,让我闷闷的心情顿时舒缓不少。 「彼方同学……?」 「嗯,没什么啦。」 水脉先生眼尖地看出异状,但是我不想让他担心便摇头否认。这时猫目先生插嘴说道: 「你好像去了很久,该不会一直在便利商店吹冷气吧?」 「我、我才没有!」 「开玩笑的啦。想也知道,彼方先生一定是在那边烦恼了很久,思考该帮大家买什么口味的冰淇淋吧?真是的,其实随便挑选都可以,不需要那么费心。」 猫目先生说完便耸了耸肩膀。我想这应该是他表达感谢的迂回说法。 「各位,快看啊!」 真夜先生大喊,周围的人也发出欢呼声。 夜空中开出了许多灿烂夺目的硕大花朵。 烟火与烟火重迭在一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天际。我们如身处梦境般忘情地看着掉落的发光颗粒。 「烟火真美,彼方同学。」 「嗯。看现场果然跟看电视转播感觉完全不同。」 我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 闭上眼睛彷佛还能看到闪亮的火焰花瓣落下的模样。 「希望明年的烟火大会也是晴朗的好天气。」 不洁之物所形成的乌云已经散去。我们几个同时抬头仰望西乡先生打开的云层洞穴后方,晴朗的都心夜空。 远方的星星正温柔地朝着我们眨眼。 注1:花生 千叶的特产之一。 注2:盐味落雁糕 志ほがま。为宫城县盐灶市名产,原料为干燥后的糯米粉、糖与盐腌制过的绿紫苏叶,混合后以模型压制而成。 注3:露天啤酒屋 上野精养轩的露天啤酒屋(beer garden)是每年五月至九月在屋顶特别开设的餐饮服务。 注4:会津 古代藩名,涵盖范围约为现今的福岛县西部与部分的新潟县与栃木县地区。 注5:热岛效应 指的是其中一个地方的气温高于邻近地区的现象。 注6:都厅 东京都政府与议会所在地。 注7:大入道 有着巨大身躯,留着和尚头的妖怪。 第二章 永不结束的暑假 彷佛舍不得一天的结束,蝉唧唧鸣叫。 我坐在水无月堂边吃着冰淇淋边听着惆怅的蝉鸣声,拿起木匙挖了一匙装在纸杯里的香草冰淇淋送入口中,温和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 那幅写着「冰」字的旗子迎风飘扬,放在店门口的锉冰机刚结束工作正在休息。 「彼方先生,你今天不去大学吗?」 店里的榻榻米区传来说话声。 猫目先生懒洋洋地趴在矮桌上,啜饮着弹珠汽水。 「大学现正放暑假。」 「没有暑假作业?」 「又不是小学跟国中,没有啦。」 我耸耸肩膀。 虽然放暑假前的报告,让我犹如身陷地狱般痛苦,不过只要上学期的课程结束就轻松多了。 「真无聊,这样就看不到你被暑假作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你的兴趣还真奇怪。就算我作业一大堆,你也可以把猫手借给我用啊。」 「我的手很贵的。」 猫目先生贼兮兮地笑着。按照惯例,他又补充一句:「不过如果是老爷,我一定免费帮忙。」 「那我就请水脉先生替我请你帮忙。」 「喂!这样太卑鄙了吧!冷血学生!」 这样就说我冷血,会不会太过分。 「不过我刚才也说了,大学是没有暑假作业的。」 没错,我没有自由研究,也不用写讲义或者练习汉字。从此再也不用承受义务教育时期的痛苦。 「没有暑假作业不觉得空虚寂寞吗?」 「怎么会?」 「比方说老师规定的自由研究,你必须花心思烦恼要做什么主题,这烦恼的过程不就很有趣吗?」 「一点都不有趣,每年的自由研究都让我头痛至极。」 「从早到晚都忙着捕捉昆虫,简直像是延长了玩耍的时间一样好玩,不是吗?」 「才没有!我们家附近的昆虫好少,不好抓……应该说,我家并不在山上,我也算是住在城市里喔!」 猫目先生那样说难道是想暗示千叶县是荒郊野岭? 纸杯中的冰淇淋差不多空了,我用木匙刮取所剩不多的冰。 猫目先生喝完弹珠汽水后对瓶子里的弹珠很有兴趣,上下左右地摇晃着瓶身,弹珠叮叮咚咚地响着。 「那你选了什么题目?牵牛花的观察日记?」 「那好像不适合当自由研究的题目。」 我到底选了什么题目……回想着小学时代的记忆,竟然非常模糊,想起来。 「我好像调查过市内的古坟。」 「够老派!你调查古坟的什么东西?」 「比方说市内的哪里有什么样的古坟,然后制作地图,调查古坟的出土文物等等。」 「喔,原来是田野调查啊。伤脑筋,你怎么挑这么难取笑的题目啊。有没有其他更可爱的小故事?」 「为什么我要提供故事让你取笑!」 我的抗议声回响在整间水无月堂。 「请问……」 这时传来听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子声音。 「老爷不在店里。」 猫目先生不经意地响应了对方,我也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对、对不起……」 一位穿着制服,给人朴素印象的女孩站在门口。她戴着眼镜,眼镜后方是她畏畏缩缩垂着的眉眼,黑色长发在脑后绑成马尾,似乎是高中生。 怎么看她都像是「人类」。因为狸猫或狐狸变成的人通常都态度大方,但她却瑟缩着身子,一副尽量不想给大家添麻烦的模样。 「看起来不像是妖怪,也不是死者。」 猫目先生嗅了嗅,确实闻不到幽灵特有的腐臭味。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真难得,居然有现世的活人迷了路闯进这里。」 女高中生有些困扰似地抓着手里的包包。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猫目先生似乎不太想理会她,只好换我发言。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彷佛得救似地抬起头回答: 「那、那个,我好像迷路了。这里是哪里?我没有来过这里,而且这里的天空好奇怪……」 她越说越小声。 「呃……该怎么说明才好呢?这里是位于狭间区的幽落——」 肚子突然被重重打了一拳。「呕呜!」我痛得发出了奇怪的叫声。打我的犯人是猫目先生的手肘。 「干嘛打我!」 「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会造成很麻烦的后果。」 「这、这个……」 猫目先生看着结巴的我,一脸冷静地说。 「那只是非常罕见的一般的迷途羔羊。」 「真的只是迷路了吗?」 「不是偶尔会有人掉到水沟吗?她的误闯就像是人不小心跌进水沟一样的状况。」 「真的是这样吗……」 我困惑地将视线移回女高中生身上。她的眉毛垂成八字形,仍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还是早点让她回到现世比较好。 「我送你到出口吧。」 「……出口?」 「呃,应该说送你回到之前的地方。你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我原本在涩谷车站前面……然后……我正准备去补习班。」 「喔,你参加了暑期补习班啊?真辛苦。补习班的课要是迟到就不太好了。」 想起考生时期,我露出苦笑。被汗水沾湿的衣服让人觉得不舒服,我缓缓站了起来。 店外是橘红色阳光洒落大地的黄昏时分。幽落町的时间总是停留在黄昏,即使是盛夏季节,阳光也并不炙热。但是时钟的针指出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也就是说现世的涩谷目前正艳阳高照。 光是想象炎热的场景我就觉得快晕倒了,可是又不能不管这个迷路的学生。 「猫目先生,我出去一下。」 「好的。请多注意,不要让人家继续迷路下去。」 「请不要触我霉头好吗?」 在猫目先生的目送之下,我带着迷路的女孩离开了水无月堂。 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并肩走在路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状况有些奇妙。不知道是因为她怕生,还是对我有戒心的缘故,她也尽量在这条狭窄的通路上离我远远地走着。 一直沉默下去有些尴尬,我决定找些话题聊聊。 「我叫御城彼方,你呢?」 「啊!我叫麻生……静香……」 她用要是不专心就会听不清楚,几乎快听不见的音量回答。 「是喔。你叫静香啊,很好听的名字。」 「我、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抱、抱歉。因为你年纪比我小,所以我不小心就叫得太亲昵了。」 「年纪小……?御城先生,你几岁?」 她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正看着什么可疑人物。没想到我也有被女孩子用不信任的眼神看着的一天。 我心碎了,谁能来疗愈一下我这颗破碎的心?突然很想念水脉先生温柔的笑容。 「我现在是大学一年级。」 「是、是、是吗……对、对不起。那个、那个,你看起来实在很年轻所以……!」 因为提到年龄,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也就是说,连高中生都觉得我长相幼稚啊。 「那……既然如此,请随便称呼我吧。不好意思……看你是想喊我名字,还是去掉称谓都可以。甚至喊我『你这家伙』或者是『你这 女人』也没问题……!」 「你、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啦?」 直呼她名字已经是我的底线了。 她好像很不擅长和人说话,讲话的时候完全不敢看我的眼睛。感觉似乎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挤出一些话。 「算了,我们走吧。」 再逼她继续说下去也不太好。这情形让我的举动很不自然,想快点送她到出口。 这时从围墙缝隙冲出一只很像是小狗的小生物。 「啊!」 原来是住在幽落町的兽妖——绊脚犬。 妖如其名,瞧它正赖在静香的小腿磨蹭,但被它突然吓到的静香完全失去了平衡。 「呜哇!」 咚地一声跌坐在地,包包里的东西都甩了出来。 害她摔倒的绊脚犬也被吓得朝对面的竹栏围墙钻过去,逃之夭夭。 「你没事吧?」 我看静香无法站起来,于是便伸出援手。但碰到她的手腕时,她惊呼一声。 「抱、抱歉!我不习惯男人碰我的手……!」 静香边按着自己的右手腕边往后退。 「呜呜……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这……我还头一次遇到被我一摸就念佛的人!」 我决定放弃帮她站起来。 只替她捡回散落一地的讲义和报告纸就好。捡起掉在脚边的报告纸时,不经意看见上头写满从黑板抄下来的笔记和一些插画。 「咦?」 「哇啊啊啊、请还给我!」 静香从旁边一把抢走我捡回来的报告纸,眼眶中竟有泪水打转。 「呃、你……好会画画。」 「别说了!」 她用报告纸遮住脸孔,连耳朵都红了。 静香真的画得很好。她画的是两个像少女漫画里的帅哥,只不过画中那两个帅哥的脸好像凑得太近了些,让人有些在意。 「我的画被你看见了!我只能死了!」 「太夸张了,不需要死吧……」 「呜呜……太丢脸了。请你杀了我吧!杀死我!」 「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请别人杀死你!」 静香把收集好的报告纸全塞进包包,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今天实在太倒霉了……我本来想抄快捷方式去补习班,结果却跑到完全陌生的地方……」 「别这样想啊,总是会有几天运气比较差。」 「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涩谷?还是其他地区?我从来不知道这附近有这么复古的小镇,商店街好像也在办庙会。」 「庙会?」 「大家都在cosy……扮装不是吗?好、好专业喔。」 看样子静香似乎已经遇到了一些妖怪,但是她误以为那是人类扮装后的模样。我必须在话题变得更复杂前把她送到出口才行。 「嗯,好像是……是庙会,嗯,庙会。」 静香的情绪似乎已经冷静下来,走路的步伐也稳定许多。不过她仍然与我保持很远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静香喃喃地说: 「御城先生你……是大学生吧……我很羡慕你。」 「为什么羡慕我?」 「因为、因为、你不是已经考完入学考了吗?我现在才正要开始准备考试,觉得很害怕。」 「原来是这样……考试这种事只能靠毅力克服了。无论如何,考试的日子终究会来临,我想只要咬牙苦撑一定能够熬过去。」 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给的建议一点帮助也没有。 「可是,我选择的未来很微妙……我不确定是否该走那条路。」 「所以说,你已经有计划了?」 静香点了点头。 「我、我想当公务员。」 「很踏实的选择。」 但是静香听了却摇头。 「其实……是妈妈要我当公务员的……她说这年代当公务员比较稳定,就连要报考哪间大学也是她替我决定的。」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想选择公务员这条路?」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对、对了,御城先生,你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这间大学呢?」 「因为我的成绩刚好能上这间学校,加上我一直很想进东京的大学。」 我选择这间大学的理由很随便。静香听了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将来有什么目标?」 「嗯……还没决定,要去哪里上班这种事情等进了大学再想就好了。」 「这、这样啊。大学生也……思考未来该做什么啊。」 「嗯、嗯。抱歉,只能给你这样的答案。」 毫无计划这点曝光,让我觉得有点尴尬。 「对、对了。高一的暑假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静香彷佛察觉我的尴尬,体贴地换了一个话题。 「去年这个时候还忙着做自由研究,上高中后就没有这个作业了。」 「自由研究吗?国中时被自由研究整惨了,想破头也找不到题目。」 「会吗?」 「小学跟国中加起来总共要想出九个主题,当然辛苦。」 「我一向都是妈妈替我想题目所以还好……妈妈总是事先替我决定了很多事情。」 静香很困扰似地笑了笑。 「爸爸也一样,为什么大人总是要控制小孩的行动呢?」 我们家的大人没管这么多,所以觉得静香有点可怜。 就在闲聊的期间,我们渐渐走到小路的尽头。再过去就是幽落町商店街那条大路,出口也快到了。 「我喜欢暑假……」 静香抱着包包,低头看着地面说。 「为什么?」 「因为暑假得一直念书啊……虽然上学时也是一直念书,可是学校有教室里的课程以及其他课程,比暑假好多了。啊、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的体育项目很拿手喔。」 「我懂,上体育课可以转换心情。」 听到我这么说,静香点头如捣蒜。 「还有社团活动。」 「社团?你该不会是漫画研究社吧?」 「咦、咦!你怎么知道?」 静香非常慌张。 「你好像很喜欢画画,通常喜欢画画的人都会参加漫画研究社或者美术社。」 「嗯、嗯……」 静香面红耳赤的,看来我又踩到她的地雷,还是结束这话题吧。 「可、可是漫画研究社只是一个让大家讨论漫画感想的社团而已……」 说归说,静香觉得漫画研究社很有趣,参加社团似乎让她觉得很充实。 「嗯,既然社团这么有趣,休长假当然让人觉得无聊了。而且文化类的社团在暑假也不太会安排活动。」 「没错……不过小学时很期待暑假喔。因为……我很喜欢去奶奶家玩。」 静香的话让我想起失明的爷爷。 「我懂!我也很喜欢去仙台的爷爷家玩。」 「仙台好远啊,我奶奶家在东京。」 「既然在东京,就算没放暑假应该也能去。」 但是静香摇了摇头。 「我奶奶家在很西边喔,在奥多摩附近。」 「那边就有点远了。」 我还没去过奥多摩,但是听说从市中心得搭两个小时的电车才能到那里。一样是在东京都,想去一趟却有点辛苦。 「不过奥多摩的自然环境很丰富,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听我这样说,静香 也不住地点头。 「那里空气好,奶奶也对我很好,真想一直住在那里。可是暑假一结束就得回家,所以我真的很讨厌八月三十一日。」 「要是八月能够再多一天就好了。」 「嗯,真希望有八月三十二日。」 静香颇有感触地回答。 眼前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我们已经走出狭小的巷道,眼前矗立着「欢迎来到黄昏与境界的小镇幽落町」的拱门。 「啊、对了,静香是从哪里走过来的?」 我赶紧抛出这个问题。因为从拱门走过去,会直接前往心中想着的地点。 「涩谷车站,jr涩谷的西口。」 「有八公铜像的地方?」 「呃、有铜像的是另一个出口。」 真糗,被她发现我很无知。 穿过幽落町的拱门之后,视线忽然暗了下来。但是不要紧,这只是一瞬间的黑暗,我们很快就能到达人潮汹涌的涩谷街头……照理说是这样。 没听见闹区的吵杂声,却忽然听见吵杂的蝉叫声。 身体感受不到炙热的空气,反而闻到一股青草的气味。 我们身边没有大楼围绕,只见陡峭斜坡上的茂盛绿意,还有零星盖在树林中的屋子。 山林环绕宛如四面绿墙将我们团团围住,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看起来辽阔遥远。 「怎么会这样……?」 静香喃喃地说。 「这里是奶奶家附近。」 「什么?难道这里是奥多摩?」 「是、是啊。很像奶奶家附近。可是,不可能啊。我们刚才不是在涩谷吗?」 「呃、嗯……」 嗯。我实在不擅说谎,只能点头敷衍过去。 「静香,你刚才心里确实想着涩谷吧?」 「咦?嗯,因为我们聊到八公像啊,还想着必须赶快去补习班才行……」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静香脸上的表情也明显写着这几个字。 背后幽落町的拱门已经消失。只看见一间杂草丛生,颜色褪成咖啡红色的废弃屋子,还有杂草间的小径。 我们正站在铺着柏油的马路上。单边各为一线车道的马路旁没有人行道,路上也没有车子。 反射着阳光的马路上只有并排着的两道黑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如果这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吧?」 静香信步往前走,我赶紧跟了过去。 「啊!御城先生,请看那边!」 「啊?」 她指着一栋盖在陡坡一隅,面积颇大,两层楼建筑的日式民宅。 「那就是我奶奶家,连那座湖也在……」 我转过头仔细盯着树林,从树林间隙可以看见斜坡下有一座湖。在阳光照射下,绿宝石色泽的湖面波光粼粼。 「御、御城先生……」 尽管她没说出口,我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接下来她一定会问:「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我也很想问:明明心里想着涩谷,怎么会跑来奥多摩?难道说静香穿过拱门时,心里想着的是位于奥多摩的奶奶家? 无论如何,我必须送静香回涩谷。看是要找出境界再度回到幽落町,还是要老老实实地搭电车回到涩谷车站,二选一。 「静香,这是因为……」 该不该把幽落町的事情简单地告诉静香呢?就在我开始考虑的时候…… 「静香?」 我听见一个年迈的声音,静香却吓了一跳。 一转过身,一位娇小的婆婆站在后面。深刻的皱纹显示出婆婆已有相当年纪,但是她站得很稳,腰杆挺直并未驼背。 「奶奶……」 原来这位婆婆是静香的奶奶啊,看起来的确很温柔。 可是静香的态度却很奇怪。她并未因为再次见到奶奶而开心,反而表情僵硬、脸色苍白,非常恐惧的模样。 「你怎么了?」 听到我的提问,静香只是拼命地摇头,不发一语。 「这一位是你的朋友吗?」 奶奶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没错,我是她的朋友。」因为不太好说明,我决定先含糊带过。 「难得来一趟,快进来,家里有冰凉的麦茶可以喝喔。」 奶奶眼角济出皱纹,亲切笑着,她先走一步替我们带路。 她大概以为静香来找她玩吧。这下子很难直接离开回去市中心了。 「呃……」 我转头看着静香,只见她咬着下唇,嘴唇毫无血色。 「静香……?」 她眼里充满怀疑与恐惧,神色有异地瞪着我瞧。 「好、好奇怪。」 「哪里奇怪?」 「我奶奶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她小声地朝我喊着。 我不禁低头看向她奶奶的脚边。 她没有……没有影子。 奶奶缓慢地转过身来。 刚才听见的吵杂蝉声忽然停止,四周格外宁静。 「你们两个人快点来啊,就在这里。」 我们彷佛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往前推,照奶奶所说的跟在她后面走过去。 江户风铃清爽的铃声响起,转动着的电扇发出噗噗的声响。 我们被带到一间以前设计常见的那种打开所有纸门,就会变成大房间的房子,屋内通风良好,仅靠着一台电扇吹拂便能凉爽无比。待在这里时觉得那个让都心沦陷的热岛效应彷佛根本不存在。 「静香长大了唷。」 我们面前放着一片片被切得整齐美丽,大小统一,看起来多汁而美味的鲜红西瓜。 「你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啊?」 静香老是低着头,让奶奶担心地偏着头询问。 「我现在就替你拿药去,等奶奶一下。」 「我、我肚子不痛!」 静香阻止了打算起身拿药的奶奶。 「这一切都不对劲!我肚子并不痛,而且我们应该在涩谷,还有奶奶应该早就死掉了啊!」 「讨厌啦,静香胡说什么呀。奶奶还这么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我死了?」 「我参加过奶奶的丧礼!也用筷子替奶奶捡骨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嘛。你爷爷还没有来这儿接我呢。」 奶奶面带笑容,很干脆地否定了静香的话。 「今天你们两个就先住下来吧。这附近有地方能赏萤火虫喔。你朋友也一起住下吧。」 话题突然扯到我身上,让我有些局促不安。 「呃、可、可是。我不能在这里过夜,这样太打扰了。」 「别跟奶奶客气,老人家一个人住很寂寞的。」 奶奶微微一笑,脸上挤出深刻的皱纹。 「我这里有足够的棉被和房间,今晚一定会很热闹。」 「那、那个,其实我们还得去一个地方……」 「晚餐想吃点什么?吃面线好不好?再附上静香爱吃的西红柿色拉吧。今年院子里的西红柿可是大丰收喔。」 奶奶完全不听我的话。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便站起来,走进厨房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这间房子在奶奶死后也早就卖掉了啊?」 我也有满腹疑问。手很自然地伸进口袋,拿出手机。 得快点联络水脉先生才行,只有他能够帮我们。 可惜手机屏幕残忍地告诉我,现在收不到讯号。 「没办法打电话……就算是在奥多摩,手机也不至于没有讯号,搞不好这 里并不是真正的奥多摩。」 挂钟走动的声音听来格外大声,放在房间角落的电视也是非常旧的机种。 静香突然抓住我的衣服下摆,眼睛望着挂在墙上的日历。 「你看那个……」 日历是一天撕下一张,很常见的那种样式。今年是平成几年啊……我在日历上找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年份在哪里。 日历上的日期让我怀疑眼睛是不是有问题。 「八月、三十二日……?」 「果然对劲!」 静香说得不错,因为世界上并没有八月三十二日。至少,在现世没有。 「……难道这里是常世?」 所以现世的常识在这里并不适用,也就是说,这里并非现世。 「常、常世?」 「就是死后的世界。」 「我已经死了吗?」 静香快要哭出来了。我赶紧回应:「呃,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会有人不小心迷路,闯进常世。可是这并不代表已经死亡,也不代表之后不能回到现世。放心吧,有办法能够回去的。」 「真、真的吗?」 「真的,真的。」 我尽量冷静地微笑,因为笑容是不安的特效药。 既然没办法找水脉先生帮忙,只能由我自己担任水脉先生的角色……要是被猫目先生听到,他一定会狂扁我一顿。从现在起,我必须努力试着达成水脉先生的几十分之一的表现才行。 「总觉得这好像漫画的剧情……」 「若我们能平安回去,你就当这一切是一场梦就好。」 总而言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找出回家的路。 等静香的嘴唇不再颤抖后,我开口问她: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我、我怎么会知道怎么从死后的世界回去嘛!」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从奥多摩回东京的路?我想只要我们能搭上电车,应该就能回去了。」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幽落町会连结至常世的奥多摩。 不过若搭上常世的电车,应该就能回到幽落町。搞不好到半路就能找到境界,回到现世了。 「我都是搭电车来奶奶家玩的,怎么搭车回去我很熟。」 「太棒了。能麻烦你带路吗?」 确认奶奶还没走回来,我赶紧拉着静香的手走到屋外。 我想趁静香未吃下西瓜或喝麦茶前离开这栋房子。若吃下常世的食物,她就会和我一样被困在常世了。 屋外一片寂静,没有半个人影。 「完全没有人耶……」 「是啊。」 「这里平常都有人走动,马路也都有车子经过。」 不知何时,天空已变成灰色。沉甸甸的乌云彷佛随时会降下雨滴,潮湿的空气抚上我的颈项。 静香一直抓着我的衣服下摆。 「没事的。」 我不知说了多少次「没事的」。 「快点走吧。」 「好、好。往这里走,一直往前就是车站了……」 我们并肩跑到马路上,右侧的湖彷佛一直跟着我们。 「好漂亮的湖。」 为了让静香分心,我故意这么说。 「这座湖叫做白丸湖。」 静香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通往白丸水库,那是一座规模小却很美丽的水库喔。」 彷佛正回想着过去的情景,静香露出看着远方的眼神。我想静香的奶奶一定曾经带着她到湖边散步。 「白丸水库那边还有鱼道。」 「鱼道?」 「嗯,能让鱼游过去的通道。因为盖了水库后也挡住了鱼行进的路。」 她说的没错,盖了水库后,鱼就无法离开这座湖,河川的鱼也无法游进湖里。 「鱼道连接山脚下的水池。如果有人要去鱼道,可以经由很漂亮的螺旋阶梯,走下长长的阶梯就到了有水经过,鱼儿优游其间的通道。因为那里在地下,夏天也很凉爽我很喜欢,可惜……」 可以感觉得出若不是遇上这种状况,静香一定很想去鱼道那走一走。 「过了水库走到步道时,不仅会看见一座吊桥,还会跟许多来登山的游客擦身而过,这些游客也经常笑容满面地和我打招呼。」 「是喔?他们真亲切。」 「彼此互相打招呼应该是登山者的某种默契吧。比方说登山时可能会遇到山难,为了在遭遇山难时留下点线索让搜救的人好找,因此只要遇到陌生人就互相打声招呼,如此搜救的人就可以查出在哪里遇见穿着什么样衣服,共有几个人一组等等讯息。」 「喔,原来如此。」 我还以为打招呼只是登山者友善的习惯,没想到背后竟包含如此严肃的意义。 「还有,我也喜欢看铃铛。」 「什么铃铛?」 「赶熊用的铃铛,这附近有熊出没喔。」 「咦?」 我忍不住警戒起来,不过目前并没有看见熊。别说熊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没想到东京都内竟然有熊出没的地方,听说位于千叶的老家附近也有一个有熊的树林,只是不知谣言的真伪。静香的说明,让我对这里突然产生莫名的亲近感。 「虽然这里是奥多摩,不过奥多摩站却是下一站。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静香似乎加快了脚步。 「这里的车站就在边境之前,有东京的秘境之称。」 她的笑容有点不自然,好像不太对劲。 「不过这一站和隔壁车站的距离不远,用走的就可以到了。比方说鸠之巢站,走路大约二十分钟左右。」 「是喔,真的很近。在我老家那边只有开发过的区域,相隔的距离才会这么近,若再深入,绝对不可能用走的就能走到下一站。」 「虽然被取笑是秘境,其实还在东京的范围内。你看这里不但铺了柏油路,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距离也不远……对啊,不远……应该不远才对啊……」 静香重复说着。其实,不需要强调我也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因为我们已经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如果她刚才说的是真的,那早就应该走到了车站才对。 「好奇怪,走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早该经过车站和白丸水库,到了鸠之巢站啊。」 风景仍旧没有变化,左手边是有着一些民宅的陡坡,右手边则是茂盛的树木,再过去一点就是白丸湖。 一股讨厌的预感正渐渐在心中扩散。 「有没有可能走错路?」 「不、不不……因为只有这条路可以到啊!」 静香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不知何时,我们两人的影子开始伸长,从云层间探出来的太阳逐渐西沉,湖面已染上金黄色的余晖。 这时前方道路出现一道人影。 第一次看见有路人经过。「我们找那个人问一下路吧!」我立刻往前跑,静香也跟在我后面。 可是,当我们跑到能看清来人的距离时,静香发出惨叫声。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那个路人竟是静香的奶奶。应该早就死去的奶奶,笑容满面地从奶奶家的反方向走了过来。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回家吧。」 餐桌上放着好多菜。 有西红柿色拉、寿司手卷、日式汉堡排等等……每一道都是小孩子爱吃的菜色,排满整个桌面。 「你们两个别客气,尽量吃啊 。」 全部都是奶奶亲手做的菜,蔬菜一定也是从院子里的菜园采收的吧。 「怎么了?这些都是静香爱吃的菜啊,你肚子还在痛吗?」 奶奶很担心地看着静香的脸。自从我们被奶奶带回家后,静香一直低着头。 「啊!」 静香发出小小的惊呼。 「你的脸色好苍白啊。」 「这、这是因为……」 「想说什么尽管说吧!静香你啊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老是这样忍耐,总是把自己的痛苦藏在心里。」 奶奶露出包容的微笑。如果不是现在这情形太诡异,奶奶如此和煦的笑容,一定能够抚慰心灵的。 「我去拿药给你吃。」 趁奶奶离开时,我凑过去悄悄地问静香: 「你没事吧?」 「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回答我的声音如蚊子般细微。我摸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 「对了,最好不要吃奶奶端出来的食物。」 「为什么?」 「若是吃下常世的食物,你就会变成常世的居民。我有带从常去的杂货店买来的零食,饿的话就吃这个吧。」 水无月堂的零食是从现世进货的商品,吃了也没问题。 我偷偷递给她小甜甜圈和牛奶糖,静香接过零食的手苍白得毫无血色。 「谢……谢谢你……可是我不饿……现在的状况这么奇怪……」 我也觉得此时根本无暇理会肚子饿不饿的问题。 假设刚才走的那条路无法通往车站,那么搭电车回幽落町的方法就不可行了,只剩下找出境界回现世的方法。问题是找不到境界所在的十字路口啊,民宅与民宅之间都相隔甚远,不可能是回现世的通路。 该怎么做才能回去呢…… 「我们还是应该想办法去车站才行。」 「为、为什么我们走不到车站?」 「我也不知道。这里既然是常世,现世的常识大概也不适用。」 「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别担心。」 我打断静香的话。语言隐藏着力量,那些泄气话一旦说出口很可能会成真。 「我们一定回得去。」 只是找不到方法而已。身边少了总是能提出正确建议的水脉先生,也没有态度轻浮却会保护我们的猫目先生,更没有直觉强烈的真夜先生。 所以,这一次我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了。 「我们再试着去车站吧。」 「可是……」 「刚才走到一半就被找回来了,也许只要我们再往前走远一点,就能到车站了。」 过了一会儿,奶奶回到餐厅。 静香假装喝下有着独特气味的正露丸,我也假装肚子不舒服,婉拒了晚餐。 「怎么两个人都肚子痛呢?那我就别勉强你们吃饭了。」 奶奶寂寞的表情让人觉得心痛。她领着我们来到二楼的房间。 「静香就睡平常睡的那间房间好吗?彼方就睡你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铺好床铺,日光灯一照,雪白的床单让人看得刺眼。 「怎么办……要现在出发去车站吗?」 奶奶离开后,我去静香的房间找她时,她这么问我。 「嗯……等一等。」 打开窗户,带有些许水的味道,沁凉的夜风便吹进房中。风似乎是从白丸湖的方向吹来的。 尽管外面有着零星的昏暗街灯,但是四周仍是漆黑一片。此处,大自然赢过了人工制造的东西。 黑暗之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蠢动。 虽然没听见声音,但是清楚地感受到某种东西蠢动的气息。 怎么回事!我的背脊一凉,没有勇气走出去。 「晚上还是先别出去好了,怕会遇到奶奶以外的幽灵。」 我关紧窗户。 「现在只能先睡觉了。」 「如果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该有多好。」 「就是说啊……」 没错,若一切都是梦,那么我醒来的时候,人就会回到幽落町的老旧公寓。 一想到这里,我有些惊讶,原来不知不觉间,幽落町已经成为我的家。今年春天开学前,被猫目先生诈骗而签下租约时,我还那么希望一年赶快过去,快点回到现世生活。 我怀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准备离开静香的房间,不过我没办法动,因为静香牢牢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怎、怎么了?」 静香低着头,小声地说:「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睡?」 「咦!」 「我……不敢一个人睡……我怕睡醒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可是,我是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跟女高中生睡同一间房间。」 「没、没关系!御城先生看起来应该是草食系的男生!」 「你的判断基准太奇怪了吧!」 「还有,我也不是很有魅力的女生!」 「别这样强调!何况那也不是事实!」 静香朴素的外表,是因为她怯弱的表情、厚重的发型还有功能取胜的眼镜所造成的假象。其实她五官端秀,只要换个发型并摘下眼镜,相信一定能令人耳目一新。 「御城……先生?」 听到静香的呼叫,才让不知不觉间盯着她的脸不放的我回过神来。静香脸颊染上红晕,很困扰似地看着我,那仰望的眼神让她的长睫毛看来更加修长。 「没、没什么!」 连我也开始害羞起来,赶紧别过头。 「那、好吧……我就陪你一起睡吧。」 静香的眼中散发出安心的光芒。然后她立刻盖上薄毯躺下,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看样子她真的是累坏了,这也难怪。」 我也想把这一切当成梦,安稳地睡觉……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假设这里就是常世,我一定要想办法把静香带回现世。这是身为一个活着却住在常世的人的义务。 「没错,我必须效法水脉先生,一定要想办法……加油才行。」 水脉先生清澈的眼眸彷佛能看穿所有事物,他能察觉枝微末节,解决事件并为人解开烦忧。 虽然我们目前遇到很多不可思议的怪事,可是为了离开这里,一定要找出解决问题的线索。 依照之前的经验,关键是烦恼。我猜想这次会遇到怪事,应该也是某人的烦恼缠上了我们。 静香抓着我的衣服下摆,发出均匀的鼾声。 被她的鼾声影响,正在思考对策的我也一起进入梦乡。 早上了。 幽落町是万年的黄昏时分,好久没有在早上起床了。 「原来这并不是梦……」 静香讶异地说。 到了隔天早上,我们仍然在静香奶奶的家,状况完全没有改变。 「你们两个快来啊,早餐做好了喔。」 我和静香对看了一眼,奶奶叫我们过去,我们不得不去。 狭窄的楼梯被踩得咿呀作响,我们下楼走到厨房时,看见穿着和服围裙的奶奶。 「早安。有味噌汤喔,快趁热喝了。」 奶奶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喝汤,可是桌上并没有食物。 桌上只放着空盘和碗,但是里头没有装味噌汤。 「奶……奶?」 「有味噌汤喔,快趁热喝了。」 奶奶保持微笑,重复了相同的台词。 「可是 ,味噌汤……」 「快趁热喝了。」 奶奶还是笑着。 「好、好,马上喝!」 我替静香回答后,奶奶慢慢地点头。 「多喝点,厨房还有汤。你们吃早餐,奶奶要去院子里的菜园看看。」 说完后,奶奶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我们目送着穿着和服围裙的娇小背影,没想到奶奶在去走廊的半路上倏地消失。 静香紧抓着我的衣服下摆。整齐地摆在桌上的空盘越发诡异。 「刚才奶奶她……」 「嗯……她消失了……而且好奇怪……」 厨房挂着和客厅一样的日历。 「日期还是八月三十二日。已经过了一晚,日期怎么还是一样?」 「为什么会是八月三十二日……」 「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暑假。」 静香的背颤抖了一下。 「我、我来奶奶家玩的时候,常常想着如果有八月三十二日就好了。是、是不是因为这样才遇到怪事?」 「我不知道,但是应该有某种关联。」 这时我突然发现,奶奶刚才消失的地方掉了一本像是笔记本的册子。 「咦?那是什么?」 静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捡起它。原来是一本着色画。 「是以前奶奶买给我的着色画……你看,这是我着色的喔。」 那是很久以前流行过的着色画,内容是用蜡笔将女生爱看的动画图片涂上色彩。只用喜欢的颜色着色,所以色彩搭配得不太好,也没有涂在框框内,空白处还画了写有台词的对话框。虽然看不懂写了些什么,但是可以猜到是年幼的静香所想象的主角会说的话。 「应该是幼儿园时候画的吧?真怀念。」 「你还写了台词耶。」 「呵呵。因为一看到画,脑中就自然浮现出故事情节。」 静香不好意思地笑着。 「不过为什么画册会在这里?我以为它早就被扔掉了。」 早晨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不见外头的鸟语虫鸣与车子经过的声音。当然除了我们以外也没有其他人……静香的奶奶刚才还在这里,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 「奶奶她是不是放不下和静香在一起的时光?」 「所以那个奶奶果然是幽灵?」 「应该是。」 彷佛有些害怕,却又有些怀念,静香的表情很复杂。 「我们最好去找奶奶问个清楚。」 「好、好啊。」 走出玄关就看见周围以栅栏围起,面积适中的庭院。房子建在斜坡上,栅栏外是陡峭的山坡。 庭院角落有一块小小的田,应该就是人家常说的家庭菜园吧。在太阳底下工作,正在田里照顾蔬菜的奶奶,怎么看也不像幽灵。 「奶奶!」 静香大喊。但是奶奶却没有回头,难道她没听见静香的呼唤? 「我们过去看看。」 静香露出紧张的表情开始往前走。奶奶明明就在咫尺之间的距离,我们却怎么走都无法接近她。 「咦、咦?」 静香开始跑步,我也跟着一起跑,仍然无法接近奶奶。 好奇怪,怎么喊都没有反应,而且无论怎么跑都无法靠近她。 原本高挂在天上的太阳竟渐渐西沉,可是明明才过了几分钟而已。 「你们两个,奶奶做好晚餐了,快回家。」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夕阳余晖将庭院染成橘色,菜园里的奶奶消失了。 「什么时候……」 一转身便看见穿着和服围裙的奶奶,站在玄关前朝我们微笑着。 回到家里,「晚餐」已经等着我们。只不过菜色不如昨晚那样丰盛,整张餐桌摆满了空的餐具。 「肚子已经不痛了吗?」 我们模棱两可地点头。 我看着静香,她也欲言又止地抬头看我。 「静香,我们开动吧!」 她察觉到我话中的含意,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们拿起空盘假装吃东西,奶奶见了笑逐颜开。 「你们两个真是吃得津津有味。成长中的孩子就是要这样吃才行。饭还有很多,尽量吃哦。」 奶奶边说边指着空空如也的电饭锅。 回到房间后,静香脸色苍白,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也和她差不多难看。 「又到了晚上……」 「嗯。」 「我、我们要怎么回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没有直接说出口避免让静香感到不安。 「我想或许要先替奶奶解决烦恼后,我们才能回去。」 「烦恼?」 「也许奶奶想多跟静香相处一些时间。那我们就再多陪陪她,直到她满意为止。」 「那、那我们要陪到什么时候才行啊?」 静香低着头,眼睛盯着那本老旧的着色画。从今天早上开始,她就一直随身带着这本画册。 「只有奶奶知道要陪多久才行。」 「今天我们有好好地吃饭,奶奶心中的不舍应该减轻了许多。如果明天能变成九月一日,大概就能回家了……应该吧?」 我默默地摸摸看来很需要安慰的静香的后脑杓。 「应该可以。就让我们祈祷明天真的能变成九月一日吧。」 今晚也和静香睡同一间房间……虽然和女孩子同房,却完全无法感到雀跃啊。 我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弯曲的木板纹路越看越像人脸,赶紧移开视线不再看下去。 「不知道大家现在在做什么?」 脑海中浮现出水脉先生、猫目先生,还有真夜先生的脸庞。我已经失踪两天了,不知道大家是否会挂念我?又或者这里的时间流动速度根本就和幽落町不一样。 就在我想着这些问题,意识也渐渐沉入梦乡。 一醒来又是早上了。照进房间的阳光好刺眼,天花板上那个像人脸的木纹仍静静地看着我。 「你们两个快来啊,早饭做好了喔!」 奶奶的呼唤声从一楼传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 静香步履蹒跚地走下楼梯,我也跟在她后面下楼。偷偷看了客厅的日历,今天还是一样是八月三十二日。 「早安。有味噌汤喔,快趁热喝了。」 奶奶重复说着和昨天一样的台词。 但是我们看不见奶奶。 厨房没有煮东西,桌上也没有放碗盘。 「奶、奶奶……?」 静香四处张望却看不到奶奶的踪影。空无一人的厨房发出和昨天一样的说话声音。 有人在地板走路的声音也近在咫尺。 「厨房……还有汤……」 「啊!」 静香尖声惨叫。模糊不清的声音横跨我们之间: 「……喝点……你们……吃早餐……奶奶……要去院子里的菜园看一看……」 咿呀咿呀的脚步声从我们身旁经过。 静香脸色惨白地蹲了下去。 「不……别再说了……!」 脚步声消失的地方又掉下一本像是笔记本的东西。 「静香,看看这个。」 我捡起那个东西。 原来是自己做的书。用书来形容可能太过正式,其实只是一本随便用订书机钉好,封面画着穿洋装的女孩的图画纸而已。 「这是我小学时画的漫画……」 她伸手擦去眼泪,接过书之后开始翻阅。里头拙劣的漫画及对 话框,看得出是小学生的笔触,但是人物、背景与框线都画得很仔细,可以感受得到当时静香画画时的努力。 「静香从以前就喜欢画漫画?」 「是、是啊。来奶奶家玩的时候也一直画,这本漫画要是放在家里,被爸爸妈妈发现的话会立刻被扔掉的。」 静香很难过地低垂着眉眼。 我想起画在报告纸上的漫画,比这本图画纸上的还要漂亮几十倍,可见她一直瞒着父母,在家也没有中断练习,偷偷地画着。 「这是我画的第一本漫画。奶奶看见后还称赞:『你画得真棒。』我听了好开心,决定将来要当漫画家。」 「咦?可是你不是决定要当公务员?」 「那是爸爸跟妈妈要我考的。他们说漫画家这个工作并不稳定,我又没有才能不如早点放弃。还说我不可能靠画漫画养活自己,若坚持要进入这个业界,一定会立刻遭遇挫折。」 「可是没试试看又怎么会知道结果?」 「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不能反抗爸爸妈妈的决定。」 静香双手微微颤抖地抱着亲手绘制的漫画书。 「这本漫画是我送给奶奶的礼物,我还以为它早就不见了……」 静香往走廊踏出一步。 「奶奶,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想让我一直留在这里吗?」 即使静香如此质问,奶奶依旧没有现身,也没有回答。 「我曾经想过要永远待在奶奶家,希望九月一日永远不要来。可是现在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爸妈也不可能让我一直待在这里。」 她用力抱紧怀里的图画纸。 「我不能留在八月三十二日,我也不能一直画漫画。因为我必须当公务员啊!」 静香跑出玄关。 「等一等,静香!」 我赶紧追上去。我们朝着通往车站的路跑去。 静香脚步不稳地在无车的马路上不停奔跑,我使尽全力才跑到她身旁——不是我跑得太慢,是她真的拼了命地奔跑。 但无论我们跑多久,马路仍继续往前延伸。没多久,橘红色阳光再次染上大地。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听见奶奶那模糊的声音,我们不禁停下脚步。 看不见奶奶,只听见脚步声一步步从对面逼近。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回家吧……」 「我不回去!」 静香大喊。 「我们回家吧。」 奶奶用听起来彷佛在训诫我们的口吻重复了一遍。静香用力摇头。 「我不回去。我已经回不去了,奶奶!」 静香非常用力抱着怀里那本自制漫画。 她的样子让我有些介意。 不断重复的八月三十二日真的是奶奶的意志造成的结果吗?是因为奶奶希望静香留下来所以才这样做的吗?……真的吗? 静香说过,其实希望有八月三十二日的人是她自己。 梦想成为漫画家的她,现在却因为爸妈的劝说而决定以公务员为目标。 没错,考公务员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愿,而是爸妈的意见。 「……静香,你是否还想当漫画家?」 突兀的问题让静香讶异地瞠大双眼,她嘴唇颤抖地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一定得考公务员啊。」 「我不是问你爸妈的希望,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想法。」 「我、我的想法……?」 「其实你想当漫画家,对不对?你根本没有办法放弃这个梦想。」 静香瞠目结舌地望着我。 「这、这……」 看了静香诧异的反应,我心中的疑问终于获得证实。 其实静香仍然犹豫不决,她无法放弃自己的梦想,才会趁空闲的时间持续练习画画。不,或许她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无意识地趁念书的空档画画,可见她根本没有办法放弃梦想。 不知何时已经听不见奶奶的脚步声。虽然看不见她,却可以感觉到奶奶正站在某处看着我们。 「我……很想……」 静香拼命地挤出声音说话。 「我很想当漫画家!我想要学习美术、练习素描、买很多画具,在房间、在许多画纸上画漫画!」 太阳完全没入西边,漆黑的马路上只听得见她强而有力的吶喊。 「因为我好喜欢画画、好喜欢创作故事。无论爸爸妈妈如何反对,我还是偷偷地、瞒着他们画画。我就是疯狂地喜欢画漫画,所以才一直画啊。」 静香声音嘶哑地说出悲鸣般的剖白。 树林发出沙沙声响,自湖面吹来的凉爽夜风轻轻拂过我们面前。 『就是这样没错。』 慈祥的声音响应了静香。 『太好了,静香终于想起了未来的梦想。』 和之前见到的不太一样,脸上挂着温柔微笑,娇小的背散发出温暖光芒的奶奶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这几天见到的应该不是静香的奶奶。 让无法结束的暑假不断重复的,或许是住在静香心中的「奶奶的亡灵」。 「奶奶……」 奶奶安慰着瘫坐在地的静香。 『漫画家这工作很辛苦喔。必须依靠自己的实力才能在严酷的世界生存下去,不仅得多方学习,即使付出惊人的努力,却无法保证一定能获得幸福的结果。所以我能明白你爸爸妈妈担心你的心情。』 「可、可是、我……」 『奶奶知道。』 奶奶深深地点头。 『没关系。你只要对自己选择的道路充满信心,坚定地前进就好。别忘记梦想!人生只有一次,最好能竭尽心力去完成真正想做的事情,否则一定会后悔。』 奶奶的身影渐渐模糊到已经能看到背后的景象。静香赶紧站了起来。 「奶奶,那你呢……!」 『什么事?』 「奶奶感到后悔了吗?」 我好像看到奶奶呵呵地笑了。 『其实我很想当诗人,可是父母并不让我尝试,结婚之后就封笔了。虽然建立了一个幸福家庭,也有了可爱的孙女,但是心中仍有遗憾。我常常想,如果能成为诗人,那么我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奶奶的幻影轻轻地抚摸静香的头。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静香时,整个人的轮廓瞬间消失了。 「奶奶!」 只剩下奶奶如唱歌般响起的声音,那是她留给最爱的孙女的最后话语: 『感到迷惘的时候,就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选择之后就奋战到底;这场战斗或许艰苦,但是只要坚持下去,你就能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奶奶变成光的颗粒,如萤火虫般照亮黑暗的道路。 萤火虫照亮的方向有一块写着「白丸车站」的白色招牌,招牌前面是个坡道。 『快去吧!』 奶奶的声音催促着。我们头也不回地奔跑,静香拼命擦着不停流出的泪水,刚才还紧紧拥在怀里的漫画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奶奶,谢谢你,我一定会努力的。」 静香露出开朗愉悦的表情,坚定地说。 走上坡道便看见平交道,过了平交道就是车站。 正确地说,车站其实就是月台。没有建筑物,也没有剪票口,只有一个孤伶伶佇立在月光下的月台。 「我们到了……!这就是奶奶家附近的车站。」 月台边放着自动售票机,感应ic卡的装置 也状甚无聊地立在角落。看来那边应该算是这个车站的剪票口。 月台上还有一个神秘的白色圆形屋顶,从铁轨另一头绕过去看才发现是一个隐密的候车室。 夏季尾声出现的虫子聚集在灯光旁飞舞。 这条路线只有一条铁轨,车站对面有个看不见另一头,黑漆漆的山洞。反方向也有一个山洞,不知道哪边是上行轨道,哪边是下行轨道。 被山包围着的无人车站像是被现世所遗弃的地方。 「啊!电车来了!」 漆着橘色线条的列车从山洞中探出头来,我赶紧把ic卡按在卡片阅读机上跑进月台。 「咦?车厢漆着橘色,所以这是中央线的车……?」 「不是,这是青梅线。可以在青梅站转乘直通中央线的列车。」 原来如此,车厢上的目的地显示着「青梅」二字。 电车在月台停靠后,静香按着门旁的按钮,电车门便缓缓地开启——原来车厢门采手动控制啊。 电车里有许多背着大型后背包的乘客,感觉像是爬完山后踏上归途的登山客。 「我们应该已经回到现世了吧……」 头一次搭乘青梅线,我有些困惑,静香却径自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这时我才实际地感受到我们真的已经回到现世了。 「已经完全变成晚上了。」 「是啊。」 我也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位子上。 「翘掉了补习班的课。」 静香吐了吐舌头。手机显示的日期还是我们迷失在静香奶奶家的日期——只不过我们离开幽落町时是白天,现在已经是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晚上了。 「不知道爸爸跟妈妈会不会骂我?」 「不会,他们应该很担心你而已,不会骂你吧。」 「无论如何,等我跟他们讨论将来的出路时,很可能会有一场大战。」 尽管这么说,静香看起来却很开心,让我也忍不住笑了。 电车停靠在「鸠之巢」站,不知道再几站才会到青梅,也不清楚从青梅回到市中心要多久时间。 不过搭电车悠闲地旅行也不错。不知不觉静香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对面座位上的登山客也开始摇头晃脑打起瞌睡。 电车摇摇晃晃地像坐摇椅一样舒服,让我也忍不住睡着了。 「然后你就一路睡到青梅也没醒过来,再跟着原车折返奥多摩,还坐到了终点站?」 回到水无月堂时已经是半夜。不过幽落町一直保持在黄昏的时间,所以天色仍微微亮着。 「你是笨蛋吗?从奥多摩回青梅的电车班次很少耶。」 「嗯。就算被你骂笨我也无法反驳。」 面对猫目先生的责骂,我只能委屈地乖乖吞下去。 我和静香两个人都睡过头,回到市中心时已经很晚了。我送静香到她家附近才离开,虽然我真的很担心她回家后和父母可能产生的冲突。 「之前彼方大人的气息变得很微弱,让小的好担心。」 真夜先生双手遮着脸。 「你……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别、别这样,太夸张了啦……」 真夜先生放声大哭,我有些尴尬地拍着他的背。 「你做得很好。」 听完事情经过的水脉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下来。 「如果是老爷一定很快就可以解决。」 「次郎。正因为彼方同学可能会有和静香小姐类似的烦恼,才能够体会静香小姐的心情。这就是只有彼方同学才做得到的事情。」 「是、是吗?」 水脉先生说只有我才做得到,听起来很不错。 「不过幸好你们都平安无事。虽然不小心坠入常世间隙的状况并不常见,但是只要在里头迷了路,想要脱身可说是难如登天。」 「常世的间隙?」 「那是人的意念所创造出的异界。这股意念越是强烈,异界的结界也就越坚不可破。」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那样……」 我想起那条怎么走都到不了车站的路,还有不断阻止我们前进的奶奶身影……原来那些都是静香强烈的意念所创造出来的幻象。 「静香的迷惘与想要突破僵局的心情创造出异界,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嗯。」 她已经见过真正的奶奶,也受到奶奶的鼓励,不再感到迷惘。 静香的八月三十二日已经过去,九月一日来临。我们分开时,她整个人散发出的光芒让我确信她所面对的全新季节与下个舞台,一定是很棒的局面。 「彼方同学也一样。」 「什么?」 「希望你也能早日找到将来的路。」 水脉先生脸上温和的笑容吓了我一跳,因为我目前还没有找到人生目标。 「将来的梦想啊……」 我也希望能找到梦想,但是真的能找到吗?我能够像静香一样,找到能让自己拼命追求的梦想吗? 我拉着仍在啜泣的真夜先生的手,一起离开了水无月堂。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走下耸立于白丸湖旁水库的那个螺旋状的阶梯。 阶梯尽头是里头有许多鱼儿舒适地游来游去,水泥做成的沟渠。 不知何时,水脉先生来到身旁并露出温柔的眼神望着水中优游的鱼儿。 鱼儿们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往固定好的路线前进。 我和水脉先生在旁边一起守护着它们。 第三章 亲爱的你 「彼方先生,你知道花林糖有很多种类吗?」 猫目先生边整理摆放在水无月堂的袋装花林糖边这么问我。 「花林糖不是只有像黑糖的种类吗?」 「不应该说『像』!所谓的花林糖就是面粉加砂糖油炸后,接着在表面淋上煮融的黑糖的零食。有些花林糖是用白砂糖做的喔。」 「真的吗!啊!我知道了,那种颜色比较浅的花林糖就是用白砂糖做的吧?」 「没错。」猫目先生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两种花林糖的外观的确不一样。之前都没发现,猫目先生还真了解。」 「还好啦,我也是听老爷说才知道。」 「是喔……」 猫目先生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对零食这么了解。 水无月堂店里只有我和猫目先生两个人,水脉先生站在门口,担任八百先生两个孩子陀螺比赛的评审。 小狸猫们开心的笑闹声与陀螺撞在一起的声响从店外传了进来。 「不过,为什么突然提到花林糖?」 「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跟彼方先生聊一些知识类的话题。」 「什么意思?」 「我刚不是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吗?」 猫目先生把零钱放到篮子后,打开了一包花林糖。 「算了。」我露出苦笑。 「花林糖真好吃。朴实又古早的零食。」 「听说花林糖在江户时代是高级的食物,现在在银座或日本桥依然有贩卖高级花林糖的店。」 「是喔?但是我对花林糖的印象是乡下的老奶奶会端出来的零食。」 「那是因为花林糖的种类繁多啊。」 猫目先生咀嚼着放进嘴里的花林糖,突然补充说: 「不过,只要是水脉老爷买来的花林糖都是高级品。」 「嗯、嗯,我知道。」 猫目先生还是老样子。 「老爷买的花林糖自然特别,但是『tachibana』的花林糖也很好吃喔。他们的花林糖有圆形跟细长型,口感酥脆,味道优雅,真是无可挑剔地好吃啊。」 猫目先生一脸幸福地说着。很少看见他谈论水脉先生以外的事物也露出这种表情。 「这家叫『tachibana』的店在哪里?我也想吃看看。」 「在银座,银座喔。就是会让彼方先生很害怕的名流地区。」 「哇,原来在银座啊。」 银座。光从发音就觉得是一个和我完全不搭的地方。那里的每一家店都高级得让人不敢走进去。打从出生以来,我一次也没去过银座,这不是炫耀文哦。 「喔?」 猫目先生一副正期待着什么的表情打量着我。 「怎、怎么了吗?」 「好!我决定了。」 还以为猫目先生接下来会拍一下手,结果他只是把剩下的花林糖塞进嘴巴。 「我们去银座吧。」 「咦、咦咦?」 「有什么关系嘛,就当观光一下东京,而且我也想请老爷吃『tachibana』的花林糖啊。」 「既然如此,猫目先生自己去不就得了?」 「什么?」猫目先生听我这么说便皱起眉头。 「彼方先生正好趁这机会逛逛银座,所以一定要一起去啊!」 「你找我一起去应该是想看我在银座手足无措的样子吧?」 猫目先生张大双眼。 「彼方先生……」 「啊!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还好啦。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觉』的?」 「原来我没误会你啊……」 顺便一提,他口中的「觉」是一种能读取他人心声的妖怪。 「好啦,我们快走吧。去帮老爷买好吃的花林糖。」 「等一等,别推我啊!我还没有答应要一起去……!」 我就这么被猫目先生一路推到水无月堂外头。 「你们要出门吗?」 水脉先生微笑着坐在店外的长椅,小狸猫们正开心地在一旁打陀螺。 「水、水脉先生……我……」 我想跟水脉先生求救,可是猫目先生却捣住我的嘴巴。 「两个人一起外出好像很有趣,是不是要去买东西?」 「是啊。我想去『tachibana』帮老爷买一些花林糖。」 「真的吗?」 水脉先生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这么一来我也没办法拒绝同行了。 「是不是以前次郎请我吃过的花林糖?那家店没有在百货公司开分店,也不能网购对吗?一定要去银座才买得到。」 「水、水脉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银座吗?」 我扯下猫目先生的手,想办法发问。但水脉先生却露出落寞的微笑。 「啊!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我感到十分慌张,不过水脉先生却摇头说:「不是那样的。」 「银座那边有很多美食。」 「嗯……好像是。」 「所以我要是去银座,八成就没办法回来了……」 「……原来如此。」 我能想象出两眼发亮、不停穿梭在各家甜点店的水脉先生。但是水脉先生不能丢着水无月堂不管,所以才自我约束不和我们一起去银座。 「好吧,水脉先生。那我们就出发去买花林糖了。」 小狸猫们暂停玩耍。 「猫目哥哥、彼方哥哥,你们要去哪里?」狸猫弟弟问。 「银座,我们要去银座。」 「真好,好像很好玩!」 「路上小心喔!」 在四只圆滚滚的眼睛与水脉先生温柔的眼神目送下,我们朝幽落町的出口前进。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总觉得猫目先生看起来似乎满怀心事。 走出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境界,东京难得一见的广阔天空迎向我们。这里的街道宽敞得吓人,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上满是广告广告牌,但是街上却有着沉稳的气氛。 我们旁边就是东京地下铁银座线的银座站。 「这里就是银座……」 我的背脊已经冒出冷汗。 「彼方先生,不用这么紧张吧。」 「可、可是,这里是银座耶。」 「快走吧。」猫目先生摆出我在说废话的态度,推了我一把。 转头一看,一栋有着雪白雕刻外墙,并在外墙最上面挂着巨大时钟,像是一座钟塔的建筑物气派地矗立在街头。 「啊!我在电视上看过!」 「嗯,那是和光大楼,从战前一直保存至今的建筑物,好像是新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样式。」 「真漂亮,不知道大楼内部是什么模样?」 「里头是商店,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虽然猫目先生这样说,可是这栋和光大楼虽有橱窗,却没有任何招揽客人用的招牌,实在不像是「商店」那么平易近人的地方。 「那我就进去看看啰。」 「请便。」 猫目先生在外头等。我怀抱着不安与好奇的心情走进自动门。 一走进大楼,气氛瞬间转变。 店里的灯光与装潢令人感到放松舒适,店员与客人安静地在店里走动,没有人大声喧哗或快步奔跑。 玻璃柜里摆放着许多看不到标价的手表。这些手表彷佛只是 静静地躺在柜子里观察着客人的表情,没有吸引人购买的欲望。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着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动弹而停下脚步。 本能告诉我,不该待在这里。这种压倒性的压力究竟是什么,朦胧的意识中闪过一个非常贴切的词汇。 ——高级感。 「欢迎光临。」 发现我的存在,店员用过分洗练的嗓音,搭配彷佛一把尺插在背上才能做出的完美鞠躬向我打招呼。 「啊、啊啊啊!」 我不禁慌张地冲出打开的气派自动门,不小心跌在猫目先生的脚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你的脸色跟晒到阳光的吸血鬼一样惨白耶。」 「我差点就变成灰烬了啊。」 膝盖不自觉地发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真没用!店里头是什么样子?」 「是一间展览手表的博物馆。」 要不然就是美术馆,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商店」。 「我们离开这里吧,继续沐浴在这种高级感里会死掉的。」 猫目先生傻眼地耸耸肩膀。 「和光又不是杀生石(注8),你感受到的高级感只不过是他们从明治十四年开始就有的待客方式。」 「历史真悠久。银座的店都是这么历史悠久的老店吗?」 「嗯,不可否认,银座确实有很多老店。」 「银座真吓人。」 我只能说出这样的评语。猫目先生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咦?你很喜欢银座?」 「我哪有这样说!」 「就跟人说馒头很可怕一样的道理啊。我还以为你开玩笑哩。」 古典落语里有这么一段: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聊自己害怕的东西时,男主角就跟大家说:「我最怕的东西是馒头。」其他人听见了想要吓吓男主角,于是趁男主角睡着时,故意拿很多馒头扔到他房里。男主角看见馒头后说:「这东西实在可怕,我要吃掉它,把它消灭才行。」便津津有味地吃光所有馒头。 「别闹了,如果你扔一堆银座到我房里,我一定会立刻死掉。」 「看来你真的吓到了。要不要去资生堂parlour那里喝杯茶冷静一下如何?」 「不、不要!我不想再去高级的店了!」 我抓着路灯。 「你的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耶。」 猫目先生对拼命拒绝的我傻眼,径自迈开脚步。 我有种要是跟丢了就再也回不了家的感觉,只好像只小鸭似地跟在猫目先生后头。 在主要道路上走了一会儿,猫目先生弯进旁边的小巷。 巷道里头的人潮较少,街景也较杂乱无章,令人眼花撩乱的高级感稍稍淡薄,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看,这里就是『tachibana』。」 招牌很不起眼,小小的店面在某栋大楼的一楼。若是不知道的人经过,也不会多加注意。 「喔,好可爱的店。」 这家店跟刚才的和光有着天壤之别。店里狭窄到光三个大人进去,就几乎让人动弹不得。 店里只放花林糖一种商品,似乎是花林糖专卖店。有装在袋子里的也有装在朱红色铁盒里的,样品上贴着价格。 店里贩卖两种花林糖,一种是如细小树枝般的细长花林糖,另一种是圆形花林糖。从糖的表面有着透明光泽来看,应该是用白砂糖做成的。 猫目先生一走进店里,立刻选了装有两种口味的铁盒,店员再从里头拿出包装好的盒子——为了加速客人在狭窄空间内的流动率而把货品放在里头——好聪明的做法。 「送老爷的礼物买到了,我们回去吧。」 猫目先生亮了亮纸袋,心满意足地说。 「猫目先生是不是常来这家店买糖?」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很熟悉这家店。」 这么隐密的地方,猫目先生却能熟门熟路地直接走到这里。 猫目先生听了我的回答,露出复杂的表情。 「嗯,以前常常有人买这家店的花林糖给我吃。」 「难道是遇见水脉先生之前的事?」 猫目先生含糊地点点头。 「是不是都不重要。总之,这家店的花林糖很好吃。」 他推着我的背催促着快快离开时,门口忽然出现人影。 「等一等,猫目先生!」 我双脚用力一蹬,总算停下没撞上客人。 「啊!对不起,你先请。」 新来的客人是一位有着圆圆眼睛,长相仍有些稚气,大约是国中生年纪的可爱女孩。她让我们先走。 「彼方先生,快走吧。乡巴佬就是这样,迟钝又——」 猫目先生说到一半,金色的眼眸看到我身旁的女孩时突然不再说下去。 「百、百合小姐……」 「……咦?」女孩诧异地瞪大眼睛。 他们两人僵硬地站在门口,隔着我对望。 「你们认识?」 「……不认识,第一次见面。」 猫目先生很快地别过了头,推着我继续往店外走。「等一等!」那女孩转过身来叫住我们。 「你、你刚才喊的是我姐姐的名字吧?你是不是认识我姐姐?」 猫目先生仍一脸不认识对方的表情。 「我不是说了我不认识你吗?」 「……你好像次郎啊。」 女孩突然这么说。猫目先生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颤抖了一下。 「那是谁啊?那个叫次郎的家伙。」 「是我们家以前养的一只黑色的公猫,跟百合姐姐感情很好。」 「我又不是猫,我是人类。」 「啊,也对……你说的没错。对不起。」 女孩失望地垂下肩膀。 「我怎么会把你看成了次郎……可能是我以为连死去的次郎也变成幽灵回来了吧。」 「我又还没死。」猫目先生低声说道,但女孩并没有听见他的呢喃。 「……?等一等,你刚才说『连死去的次郎也』?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变成幽灵的人啰?」 面对猫目先生的质疑,低着头的女孩怯怯地点头。 「难道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叫百合的人?」 那位百合小姐应该就是猫目先生已经过世的前任饲主。而眼前这个女孩则是百合小姐的妹妹。 「我最近常常梦见姐姐,但梦里姐姐的表情好哀伤,一直盯着我看。」 「喔?」 明明是猫目先生主动跟对方搭话,却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态度。不过虽然他别过头没有正面看着少女,实际上却一直注意着女孩所说的话。如果以黑猫的样貌出现,八成是竖起耳朵偷听的样子。 「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难过吗?」 女孩无力地摇了摇头。 「猫目先生,要不要我先回避一下?」 他们之间似乎情况复杂,如果我在旁边不方便,那我可以先回去幽落町。 「不用了,我反而希望你也可以陪我听一下。」 猫目先生抓着我的肩膀这么回答。 「虽然我并不是次郎,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听你说。」 少女用力点头后,告诉我们她叫做片桐有希。 在猫目先生的带路下,我们来到了「资生堂parlour」。 这里的桌椅有着精细的装饰,走路时鞋子会深深陷入地毯。店里的欧美装潢风格再次散发出我最不想 面对的高级感。 猫目先生和有希小姐态度轻松自然,正津津有味地享用茶饮,而点了相同餐点的我却食不知味。 「彼方先生,你脸色不太好喔。」 「是、是吗?只是有点紧张。」 「我嘲笑你也嘲笑够了,请你快点习惯银座的气氛吧。」 「何必这样说,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嘲笑才这么害怕银座。」 我嘟着嘴拿起茶喝。 「请问……」 有希小姐开口说话。 「刚才真的很抱歉!猫目先生根本不可能是我们家养的猫。」 「没关系,别太介意了。常常有人说我像猫。」 猫目先生一脸平静地喝着茶。 「不过,你们的气质好像……如果次郎变成人类,应该就是猫目先生这种模样吧?」 「次郎是什么样的猫?」 我也产生了兴趣,于是插嘴问一句。猫目先生还是佯装不知。 「它很任性又难讨好,只亲近姐姐一个人,完全不理会我。」 「喔,原来是只肯亲近饲主的猫啊。」 「好像是这样。」有f姐点头。 「话说回来,次郎这名字很糟糕耶。」 有希小姐面露苦笑,我偷偷瞥了猫目先生一眼,他依然面不改色。 「这是姐姐取的名字。我本来想帮次郎取一个更酷的,因为次郎是一只很帅的公猫。」 猫目先生喝着茶,嘴角漾着一抹微笑。看来他并不介意被称赞。 「姐姐说她很想要一个弟弟,所以才替猫取名为『次郎』,不知道姐姐是不是认真的……」 「弟弟啊……」 我现在差不多完全变成猫目先生的小弟了,很难想象猫目先生变成别人的弟弟是什么情景。 「真想让姐姐见一下猫目先生。」 有希小姐露出悲伤的表情。 「可惜在我很小的时候,姐姐就因为落水意外而死了。」 猫目先生将茶杯放下,默默地听着。 「姐姐死了后没人照顾次郎,爸爸发现次郎后立刻送到卫生所。记得那是姐姐死后隔天的事。我一直跟爸爸说我会负责,会好好照顾次郎,但爸爸还是不肯答应。」 「你父亲不知道养猫的事情?」 「嗯,因为现在的爸爸很怕动物。」 「现在的?」 「啊!之前的爸爸到天国去了……所以我想次郎一定很恨我,因为我救不了它。」 「不。」猫目先生摇摇头。 「也许那只帅气的猫已经成功逃脱了。」 「咦!」有希小姐抬起头。 「毕竟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它被关在卫生所啊?」 「可、可是……」 「放心吧。一只聪明的猫咪绝对不会恨一个无能为力的小鬼。不要把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如果那只猫还活着,可能会想跟你说:『别随便处死我。』吧。」 还是跟平常一样别扭,这就是猫目先生特有的安慰法。 「嗯,你说的有道理。」 有希小姐的脸上总算恢复笑容。 「不过这不重要。」猫目先生喝完杯中剩下的红茶。 「你刚才说梦见了百合小姐。是什么样的梦会让你觉得她变成幽灵,可见梦境的内容非比寻常。」 有希小姐颇犹豫地眨了眨几次眼睛,然后才小声地说: 「那是因为……梦里的姐姐全身湿透地对我说:『帮我找。』」 「帮我找?找什么呢?」 我提出疑问,但有f姐却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姐姐弄丢过什么东西啊。」 「你说百合小姐死于落水意外,难道你们并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不是。有希小姐又摇摇头。 「姐姐身上穿着衣服,躯体非常干净完整地在荒川的河床找到的。」 她用干净来形容,很没有真实感。 「警察说姐姐应该是在上游的桥上失足掉入河里。姐姐失踪那天,河川因为下雨而涨潮,水流速度也变快,掉下后很难获救。」 原来如此,所以她在梦里才会是湿淋淋的模样。 「百合小姐到底想请你找什么呢……」 猫目先生一脸凝重,看来连他也猜不到百合小姐想找什么东西。 有希小姐双眼忽然充满水气。 「我梦到好几次了,梦里的姐姐跟她死的时候一样还穿着离家时的衣服。看见姐姐的尸体时,感觉姐姐只是睡着了,因为前一天下雨的关系才全身湿透……」 不知该如何安慰快哭出来的女孩子,手足无措的我只好露出求救的眼神看着猫目先生。 双手交叉的猫目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后,说出让我大感意外的话: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梦吧?我觉得很可能是你睡昏头做的梦。」 「怎么可能……!」 有希小姐擦去眼泪,身子往前移。 「姐姐是在十五岁时过世的,而我今年正好也是十五岁,跟当年的姐姐一样是国中三年级的学生。不觉得很巧吗?我会梦见姐姐一定有什么原因!」 有希小姐非常激动,但是猫目先生仍无动于衷。 「好了,我的好奇心已经获得满足,我们走吧,彼方先生。」 「咦?可是!」 「你不快点跟上来我就把你丢在这里,想在银座中心迷路的话随便你。」 猫目先生扔下沮丧的有希小姐,用力拉着不知所措的我,快速地替大家结完帐后离开了咖啡厅。 「猫目先生,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不需要说得那么过分吧?」 他对我的抗议嗤之以鼻。 太阳西下,地上的影子渐渐拉长。 「你大概也猜到了吧,百合小姐曾经是我的饲主。不过……那已经是距今十年以上的事情了。」 他喃喃地说。「可是,我却从未见过百合小姐的幽灵。」 猫目先生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原来,猫目先生很嫉妒有希小姐。 「这个花林糖是百合小姐最爱吃的零食。」 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纸袋。由于他背对着我,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原来今天是百合小姐的忌日,难怪我突然很想吃花林糖。在这样的日子里,竟然遇到长大后和当年的百合小姐年纪相同的有希小姐,未免太过巧合了。」 「猫目先生……」 「看到有希小姐时,还以为百合小姐特地来找我了……」 猫目先生那寂寥落寞的背影蕴含了千言万语。 回到水无月堂时,水脉先生正和真夜先生一起准备晚餐。 尽管真夜先生被交付的工作是管理我住的那间公寓。不过最近一到晚餐时间,他就会来水无月堂帮水脉先生准备晚餐。 穿着燕尾服的管家把味噌汤端到昭和气息浓厚的矮桌上,这样的构图好不真实。 一进入店里,猫目先生立刻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他拿着装有花林糖的纸袋,朝里头大声喊着: 「老爷,我回来了。我们买到了花林糖喔。」 「谢谢你!等下吃完晚餐后大家一起享用吧。」 水脉先生从厨房走了出来,视若珍宝地收下朱红色的圆罐。但是,他忽然盯着猫目先生的脸说: 「次郎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猫目先生讶异地看着水脉先生。 「次郎个性坚强,遇到事情总把苦往肚里吞,但是我希望你感到痛苦 或难过时能够多依赖我,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啊。」 「老爷……」 之后,猫目先生陷入了沉默。 后来我也一起留在水无月堂用餐。平时总是滔滔不绝的猫目先生今天不发一语,让四个男人的餐桌显得寂静无声,只听见大家动筷子的声音。 「猫目大人是不是肚子痛?」 真夜先生打破沉默。猫目先生有些尴尬地回答: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今天见到了前任饲主的妹妹喔。」 「彼方先生!」 坐我隔壁的猫目先生,责备似地轻轻踢了我的脚。 「抱歉。可是我觉得把话说出来会比较轻松。」 「多管闲事!给我记住!」 我宁愿相信这是猫目先生感谢的话语,不然之后我真的会被他整死。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听过次郎以前的事,只知道你被饲主取名为次郎。」 水脉先生调整姿势,一副准备听猫目先生娓娓道来的模样。 「没什么好说的啦。就是饲主死了,我没有办法待下去,被送到卫生所后拼命逃出来而已。」 「前任饲主很疼爱你,对吗?」 向来毒舌的猫目先生忽然静默下来。 「因为她不顾家人反对收留了你,而继续使用次郎这个名字的你,也代表很喜欢前任饲主。」 猫目先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有些不情愿地开口说道: 「可是,自从百合小姐去世之后,我连一次也不曾见过她,但她却到妹妹的梦里好多次。」 「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妹妹说吧。」 「她好像对妹妹说『帮我找』。」 听到这里,水脉先生瞇起温和的眼睛。 「但是百合小姐的妹妹有希小姐,却猜不到姐姐想要她帮忙找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无论如何,我感觉到百合小姐必定有什么烦恼。」 「即使不是本人真的出现在有希小姐的梦里,就只是普通的梦?」 「没错!做梦也算是某种契机啊。」 水脉先生目不转睛地望着猫目先生。 「次郎,能不能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老爷……」 「只要有人心中藏着烦恼,我就想帮忙解决。」 水脉先生默默放下筷子,微微一笑。温柔包容的笑容比任何话语都来得让人安心。 「……好吧。」 猫目先生也不再坚持,开始娓娓道来。 「确实有点可疑。」 水脉先生听完事情的经过,露出凝重的表情。桌上的盘子已经空空如也。 「我再确认一次,死去的百合小姐遗体和离家时一样,身上……没有任何损伤?」 「我没有亲眼目睹,但是有希小姐是这么说的没错。」 水脉先生倏地站起来。 「百合小姐被发现的地点是荒川的河床吧。次郎,跟我来。」 「老爷要去哪里?」 「荒川啊!虽然我们并不知道正确的陈尸地点,但是可以当成参考。」 水脉先生跟猫目先生一起走了出去,我赶紧朝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问道: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当然可以。水脉先生微笑地回答。 「真夜呢?」 「为防有客人来找水脉大人,小的决定留下洗涤碗筷,接着在此静候各位归来。」 真夜先生将右手放在胸口,做出货真价实、充满忠义之心的管家会做的动作。 「那么就麻烦你看家了。我固然担心碗盘上的油污放太久会不好清洗,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人的烦恼也会更难处理。」 「水无月堂就由小的舍命守护,请放心。水脉大人如同小苏打粉一样,专门清洗烦恼。请大人尽情完成自己的使命。」 「竟敢把老爷比喻成小苏打粉?胆子还真不小啊!」 猫目先生狠狠地瞪着真夜先生,不过水脉先生却不介意。 「呵呵。我一向很佩服用处颇大的小苏打粉喔。」 「老爷,请别随便自贬身价。」 稍稍恢复了平时的互动气氛,接着我们一起朝常世与现世的出入口——幽落町商店街的拱门前进。 太阳已完全西沉,周围都暗了下来。 尽管有街灯,但是每一盏灯的间距过远,照明效果不彰。被夜色染黑的河水在眼前潺潺流动。 「只要一下雨,荒川就会泛滥。」 水脉先生提着灯笼,让脚下稍微明亮。 「泛滥时的河水流动速度变快,成为急流。次郎,你说百合小姐出门那天也是雨天,对吗?」 「没错。」猫目先生点头。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百合小姐开心地对我说,她要拿那把她很喜欢的绣球花颜色的雨伞。走出房间之前,她还摸了摸我的头……」 然后这么说: 「我出门啰,次郎。如果明天放晴的话,我们就一起出去走走。」 可是,她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猫目先生还没有看到百合小姐的遗体,隔天就被送到卫生所了。 「百合小姐原本打算要返回家里啊。」 水脉先生默默地看着地面,猫目先生也低着头。 「其实我是百合小姐偷偷饲养的宠物。」 「好像是这样没错。所以她父亲发现你后,就把你送走了。」 「那个男人是姐妹母亲再婚的对象,是一个爱喝酒找女人的人渣。百合小姐是个很坚强的女孩,但是经常一脸忧郁、眼眶泛泪地回到房间……」 「这……」 「大概是不想看见那个人渣跟母亲吵架吧。那对夫妻每晚吵架的声音都会传到百合小姐位于二楼的房间。受不了,真搞不懂她母亲为何要跟这种男人在一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断言是好或坏。或许当初他们也曾经拥有过震撼心灵的惊人邂逅。」 水脉先生委婉地解释。猫目先生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了,刻意清了清喉咙。 「算了,先别管她父亲是什么样的男人。总之,他曾经命令百合小姐扔掉我,于是百合小姐便偷偷把我养在房里。」 据说只有妹妹有希小姐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那么,猫目先生一直待在百合小姐的房间?」 「嗯。百合小姐外出时,我会玩她买给我的玩具,或看看窗外。放假时百合小姐就会带我出去。」 「喔?真令人意外。毕竟猫目先生一直都很好动。」 「应该说他被长期豢养在房间里,反而更喜欢外面的世界,喜欢往外跑。」 听了水脉先生的解释,我懂了,确实有道理。 「没错,就是这样。」猫目先生也跟着点头。 「当时状况就是如此。所以家里的状况,我都是听百合小姐或有希小姐说才知道。如果我能在家中自由活动,或许现在就可以提供更多线索了。」 不。水脉先生摇了摇头。 「次郎,百合小姐那天真的出门了吗?」 猫目先生露出像是鸽子被枪打中的讶异表情。 「次郎,其实你只知道百合小姐有没有离开房间吧?」 「老爷说的没错……」 「当时有希小姐在她的房间吗?」 「不、不在。她应该不在家……百合小姐那时跟我说:『有希去外面玩了。』」 「还有谁会知道百合小姐出门时穿什么样的衣服?」 「我记得那个时间,她母亲外出打工,她父亲应该在家。有希小姐或她母亲可能是从他那里听说所有的状况。」 水脉先生有点哀伤地再度确认: 「也就是说,只有百合小姐的父亲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出门』啰……?」 说到这里,我总算明白水脉先生到底察觉到什么。 假设说当时百合小姐并没有离开家门? 若这个前提被打破,那么百合小姐的落水就可能不是单纯的意外了。 「老爷,难道百合小姐她……」 猫目先生张大金色的双眸,痛苦地问:「她是被她父亲杀死的吗……」 水脉先生并未否定。这就是水脉先生的回答。 「……你说她的死因是溺死吧?若真的是掉落河里溺死,遗体的状况绝对不可能那么干净。」 水脉先生捡起一块大约有拳头那么大的石头。 「你看。」 他把石头扔到河里,石头发出扑通的声响后沉入河底。 「接着看看这个。」 这次水脉先生捡的是一根树枝,同样把树枝扔进河里,树枝浮在水面后被冲往下游。 「重的东西扔进河里会沉下去,轻的东西则浮在水面。里头含有空气的物体也会跟树枝一样载浮载沉地漂流。如果扔下去的是宝特瓶又会如何?」 不能拿宝特瓶实验,我事先向水脉先生声明。石头或树枝就算了,但是把宝特瓶扔进河里并不环保。 「只要肺部有空气,人就能浮在水面上;若肺部没有空气就会沉下去。再加上河水湍急,人体会被强力的水流带动,一旦下沉便会撞击到满是石子的河底,就会全身是伤、身体受损、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破破烂烂的。」 「也就是说百合小姐的肺部仍有空气?」 「没错。」针对我的提问,水脉先生点点头说。 「人溺水时会拼命呼吸反而喝进大量的水,水也会被吸进肺里。也就是说,这时人体的状态宛如装满了水的宝特瓶。」 装了水的宝特瓶跟石头一样会沉入水里,然后会在河底边碰撞边被冲到下游。 结论就是,这种状况下溺死的人被找到时,遗体状态不可能跟百合小姐的遗体一样完整干浄。 「难道百合小姐并不是溺死的?」 「没错。她很可能是在已经死亡的状态下被扔进河里。」 「能够犯下这案子的人只有百合小姐的父亲?」 「关于这一点我不敢断言……也可能……她那天真的外出了,然后在外面被某人杀死。只不过,有一点让我很在意……」 水脉先生有些为难地继续说。 「再怎么害怕动物,也不太会在女儿意外死亡后的隔天就把她的宠物送到卫生所。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没有选择放走宠物,而是送到确定会被处死的地方。」 「也就是说,她父亲很怕猫目先生?因为猫目先生是他犯案时唯一在场的证人。」 「……很有可能。」 水脉先生点头。 猫目先生紧握着的拳头开始颤抖,嘴唇被他咬到几乎没有血色。 「原来是这样……难怪那男人发现我在百合小姐的房间时,会露出可以用异常来形容的眼神。」 「如果推理属实,这就是一桩杀人案件,必须报警才行……」 若不这样做,百合小姐也会死不瞑目。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如果遗体还在,或许能够找到一些线索……可是现在百合小姐已经化成灰烬长眠在坟墓之中。」 「不!我决定回片桐家一趟。」 猫目先生开口说道。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直接跟百合小姐的父亲确认。」 「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不行也得行!为了百合小姐必须试试看!」 猫目先生的双眸露出坚定的眼神。 「次郎,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接下来我必须自己面对。老爷就先回去吧。」 「好吧。如果遇到什么状况,记得快点逃到境界。」 「遵命。谢谢老爷替我们分析了这么多。」 猫目先生朝水脉先生深深鞠躬,但是水脉先生却摇摇头说:「不客气。」 「一路顺风,次郎。务必要找出真相,替百合小姐与有希小姐解决烦恼。」 猫目先生在水脉先生的加油声中走出去,但不知为何他竟伸手揪着我的衣领。 「等、等一等,我也得一起去片桐家吗?」 「我需要有人担任肉体劳动的工作。」 「想要我帮忙就好好说啊……」 我就这么被猫目先生拖着前进。 「那个家伙很谨慎,连一只黑猫都怕,必定还藏着其他证据。我们先从搜索他家开始。」 原来这就是他口中的肉体劳动啊。 在猫目先生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来到了片桐家。 这一区都是建商盖好后出售的房子,其中一户门牌上写着「片桐」的就是片桐家。 「突然来访没问题吗?」 「拜托,谁会从正门大摇大摆走进去啊?跟我来。」 猫目先生灵活地爬上院子里的树。不愧是猫,动作敏捷而利落。 「这棵树旁边就是百合小姐的房间,我猜现在已经变成有希小姐的房间,但她一定愿意帮我们。」 猫目先生留我在原地,一个人迅速地爬到二楼。 他敲敲亮着灯的房间窗户,有希小姐便出现了。 也难怪她会惊讶,她张大一双可爱的眼睛望着猫目先生。 「猫、猫目先生!连御城先生也来了!」 「嘘。有关百合小姐的事,我们需要你帮忙。」 「……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说明,可是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确认心中的怀疑。」 「这……有点难懂,不过如果我能帮得上忙……」 她彷佛察觉到了什么,用力握紧颤抖的手。 「我希望你能带我去你父亲的房间。」 「爸、爸爸的房间?」 有希小姐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但是不久便点头答应。 「好的,我带你们去。」 「太好了。不过,首先要请你替不会爬树的彼方先生开门。」 有希小姐开门让我进去。虽然家里打扫得很整洁,却让人感觉有点阴冷,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隐隐约约、很像是死者身上那种独特的臭味。 「难道是不洁之物?」 「彼方先生,在这里。」 猫目先生站在走廊向我招手。 他没有压低音量说话,看来有希小姐的爸妈现在都不在家,我也不再蹑手蹑脚,快步走了过去。 「妈妈去打工了,很晚才会回家。爸爸今天应该也一样会晚点回家。」 有希小姐带我们来到里头的房间。 猫目先生打开房间的灯。这是一间随意扔着许多男人衣物,矮桌上放着空杯子的和室。本该是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香烟熏黄了。 「这就是爸爸的房间,我平时很少进来这里。」 「这样啊。你父亲的房间还……满有个性的。」 猫目先生不理会正和有希小姐对话的我,皱着眉头踏进这间和室。 「彼方先生,来帮忙吧。有希小姐请把风。」 「喔,好。」 我让有希小姐待在房门口,赶紧跑到猫目先生旁边。 「彼方先生,你通常会把想藏起来的东西藏 在哪里?」 猫目先生环顾整个房间后问道。 「其实我没有什么想藏起来的东西。」 「那些色情书刊呢?」 「我、我才没有看那种书……」 本想开玩笑地回嘴,但看到猫目先生认真的侧脸,只好假设每个人都有若干秘密物品,一起帮忙想藏匿地点。 「嗯……应该会放在衣柜里吧?」 「为什么?」 「因为衣柜经常使用,可以在每次开关时,不着痕迹地检查东西还在不在里头。而且别人也不太会跑来开自己的衣柜。」 「原来如此。」 猫目先生说完便朝衣柜走过去。 「我可是一点都不能理解你们人类的习性啊。」 他擅自打开抽屉翻找。 「彼方先生,你找那边。」 实在不太想翻别人的衣物,但是无法拒绝。我学猫目先生的动作,翻开抽屉里的领带及衬衫。 「找到了!」 猫目先生手上拿着一个咖啡色立体信封大喊。 他几乎将信封扯破,粗鲁地打开。里头装着一本硬皮封面上绑着带子,用锁严密地锁起来,大大的万用手册。 「……这是日记本?」 「啊!那是姐姐的东西!」 站在门口观看的有希小姐冲进房间。 「有没有钥匙?」 把信封倒过来也没有掉出任何像钥匙的东西。 「钥匙应该在姐姐那边……」 「没办法,只能撬开它了。」 猫目先生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夹子后,插进锁孔。 接着以非常熟练的动作转动两、三次之后,轻松地打开日记的锁。 「好了,不难打开。」 「我一直都很好奇,猫目先生平常的工作究竟是什么?」 「好了。」针对我的疑问,猫目先生耸了耸肩膀含混带过去。 「先别管我的工作,现在得先查看这个东西。」 「对了,为什么这本日记会在爸爸的房间……?」 有希小姐的表情充满怀疑与不安,但也似乎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的表情。 「总而言之,现在必须快点找出真相。百合小姐究竟遇到什么事?为什么日记会出现在这里都得查清楚。不能只是怀疑,我想掌握确切的证据。」 尽管猫目先生竭力装出平静的模样,但他翻阅日记的动作却越来越快。 「……怎么会这样?」 过了一会儿,猫目先生才艰难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和有希小姐都凑过去看着猫目先生手里的日记。 日记写满了悲痛的心声。 百合小姐一直被父亲家暴。父亲只要喝了酒,就会利用小事找碴,抓着百合小姐的头发殴打她。父亲总是对准了穿上衣服就看不见的部位拳打脚踢,加上都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动手,根本没有人能够保护百合小姐。他甚至威胁说,如果百合小姐敢把他的暴行说出去,就会被他赶出家门。一想到妹妹年纪还小,又不想给忙碌的母亲添麻烦,百合小姐只好隐忍下去…… 我看了之后哑口无言,有希小姐也脸色铁青。 「那个老头大概知道日记里写了对自己不利的事实,所以才把百合小姐的日记藏起来。不知道是没有勇气破坏锁头看日记的内容,或者是因为觉得既然锁上了就不会被别人看见,才继续把日记藏在家里。无论是什么原因,这老头实在是太粗心。」 猫目先生的发言比平时还要毒。此时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跟铅块一样凝重。 「就连我……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 猫目先生垂头丧气,有希小姐也泫然欲泣地低下头。 「姐姐她竟然……我一点都不知道。」 日记里还写说,只要父亲把自己当成虐待的目标,妹妹就能够获得安全。 「为了保护我,姐姐她……难道姐姐是因为再也撑不下去而自杀了?」 「自杀?」 猫目先生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有$姐。 「你怎么还以为你姐姐死于自杀?听好了,百合小姐没有自杀,她是——」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充满一触即发的口气,低沉的声音响起。 一转过身,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 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头发几乎都已变白,一开口便喷出浓浓酒臭,暴躁而愤怒的眼睛宛如腐坏的鱼般混浊。 他就是百合小姐与有姐的父亲。 「你们几个到底在干什么!有希,他们是谁?」 「他、他们是……」 有希小姐的父亲毫不在意地踩着榻榻米边缘(注9),渐渐逼近有希小姐。 「竟然在外头结交一些不良少年!你跟百合一样!都是差劲的小鬼!」 「不是这样的……!」 他不由分说便高举右手。「啊!」有希小姐吓得缩起身子。 这时,一道有着一头长发及与有希小姐相似侧脸的黑影,从我身旁窜了过去。 直觉告诉我,那是百合小姐。 「住手。」 英气十足的声音震撼全场。 百合小姐——这个早已经死去的女孩站在父亲面前,保护着有希小姐。 「姐姐!」 「百、百合……为什么……」 「不准打有希。」 百合小姐人如其名,是一个皮肤白皙的美丽女孩。一头乌黑亮丽、水润滑顺的发丝柔软地顺着肩膀披在胸前。 「你、你应该已经死了啊……」 父亲脸色苍白,不停揉着混浊的双眼,退了几步后跌坐在地。 百合小姐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隐含怒气,默默地低头瞪着父亲。 「我没有死。」 「你说谎!我还记得你已经没有呼吸了!」 「可是我现在人就在这里。」 「胡说!你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父亲从地上站起来,挥拳打向百合小姐。有希小姐发出惨叫声。 但是他的拳头没有打到任何人,百合小姐突然消失了。 「啊!啊啊……」 只见原地出现了一只黑猫,而黑猫的金色眼睛正牢牢盯着男人丑恶的脸孔。 「不要……不要看!不要看我!」 黑猫竖起柔软的尾巴,往前踏出一步,百合小姐的父亲则往后退了两步。 「你果然看见了!看见我做了什么……看见我杀死百合!」 有希小姐大吃一惊。 父亲从桌上拿起沉重的烟灰缸朝黑猫挥舞。 但是黑猫的动作更为敏捷,它轻巧地在榻榻米上一跃而起,直扑对方的脸。 「啊!」 黑猫伸出爪子攻击,父亲双手捣着脸跌在榻榻米上,黑猫顺势踩着他蜷曲的背部往上跳,伸出前脚拉了灯的开关。 「啪」地一声,房间的灯瞬间熄灭。 「次郎!」 有希小姐大喊。黑暗中有人抓住我的手腕。 「彼方先生,我们快溜。」 猫目先生变回人类的模样,拉着我朝玄关跑过去。 「你有带手机吗?有的话立刻打110或119。」 刹那间不太懂他这样说的意思。 我一从口袋取出手机就被猫目先生抢走,并按下三位数的电话号码。接通后,他简短地说明了这里的地址和状况,不等对方响应就挂上电话。 「虽然那人已经站不起来,再加上喝醉了应该无法危害他人,但是在有希小姐的母亲回家前,不 能让那个人渣跟有希小姐两个人待在家里。」 「啊!原来是这样。」 我们边听着有希小姐父亲的哀号声,与有希小姐呼唤猫目先生的声音,边离开了片桐家。 当我们穿过境界回到幽落町,染上夕阳颜色的熟悉风景映入眼帘时,僵硬的身体立刻虚软无力。 「百合小姐果然是被父亲杀死的……」 「没错。」 猫目先生伸展双臂,像是要在脑后交叉似地边伸懒腰边悠闲地走着。 我仍纠结在无法忽视的事实。 「猫目先生,你刚才打1l0报警的时候,好像没跟警察说这件事吧?这样不太好,要不要再打个电话跟警察说——」 「不必。就算我们不出面也不会有问题,因为我事先放了数字录音笔在有希小姐脚下录音,足以当成证据了。」 「太厉害了!什么时候放的?」 「小事一桩啦。」 猫目先生干脆地响应,不因我的称赞感到害羞或者骄傲。 「对了,刚才的百合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喔……那是我变的幻影。」 「幻影?」 「干嘛这么惊讶?我可是妖猫啊。不过老实说,变身术是从白尾大叔那里学来的,但没有白尾大叔那么厉害,只能变成很熟悉的对象。」 「喔,原来如此啊……」 白尾先生是侍奉神明的狐妖,他的变身术想必很厉害。 「只能变成很熟悉的对象?所以你也能变成水脉先生啰?」 「那么令人惶恐的事情我做不到啦!」 神圣不可侵犯。我想猫目先生对百合小姐一定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能让他抛下这份感情变身成饲主,可见刚才的情况有多危急。 水脉先生的推理没错,百合小姐确实被父亲所杀。 若要让真凶接受法律制裁,有希小姐就必须将真相告诉第三者。首先得先告诉她的母亲和警察。 「……有希小姐能承受吗?即使有证据,要向警察解释清楚也不容易。若她母亲能助她一臂之力就好了。」 「这很难说,毕竟她母亲挑了个这么烂的男人,当我要被丢弃时,她母亲也只是畏畏缩缩地待在一旁……最好别对这个人抱持期望比较好。」 猫目先生耸了耸肩膀。 「反而有希小姐是个坚强的女孩。虽然当时她年纪尚小却挺身而出向父亲抗议,要求继续饲养我。」 「这样啊。」 「而且她也和我一样喜欢百合小姐,之后的事情她一定能处理好。我的任务就到此结束了。」 充分肯定的语气,看得出他对有姐的信任。 「好了,我们回水无月堂吧。」 小狸猫兄弟手里抓着零食的袋子,笑嘻嘻地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他们两人大概正要从水无月堂回家吧。 「究竟是不是百合小姐出现在有姐梦中?」 「谁知道!」猫目先生冷淡地说。 「有姐现在和百合小姐相同年纪,看事情的角度想必也和百合小姐更加一致。或许她潜意识里觉得姐姐的死有疑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必须查出真相而焦虑不已,然后这样的情绪变成百合小姐出现在梦中也不一定。」 「原来如此。」 「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我未曾见到百合小姐的事实。」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落寞。 弯进旁边的路后就看见木造的杂货店,水脉先生正站在门口。 「欢迎你们回来!我正在想你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水脉先生露出温和的笑容迎接我们。 「次郎、彼方同学,辛苦你们了。看样子,你们应该已经解决了百合小姐的烦恼?」 「嗯,没错。一切都是猫目先生的功劳。」 对吧?为了寻求认同而转过头,却发现原本是青年外型的猫目先生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正踩着轻快步伐,快步走到主人身边的黑猫。 「哎呀。」 水脉先生蹲下来,抱起变回黑猫的猫目先生。 「次郎真是爱撒娇。」 猫目先生默默将脸埋进水脉先生怀里,水脉先生温柔地抚摸着黑猫梳理整齐的毛发,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继续抚摸着黑猫。 后来猫目先生又和有希小姐见面了,地点就在银座的「tachibana」。 有希小姐已经顺利地将百合小姐的案件告诉警方。 由于百合小姐已经死了十年之久,除了当晚与猫目先生对质的凶手本人的证词以外,没有其他证据。所以警方在有希小姐报警后,开始详查她父亲周遭的一切。 根据父亲的供词,百合小姐那天出门时,在门口碰到喝醉酒回家的父亲。 父亲以为她要出去见男人,于是故意找借口殴打百合小姐。抵抗父亲攻击的百合小姐没有喊叫,因为她知道若是喊出声音会被打得更严重。可是这样的忍耐却激怒了父亲,他把百合小姐拖到浴室后,将她的脸压进放满水的浴缸里。 百合小姐被难以抵抗的力量持续压着后脑,无法呼吸的她因窒息而死。烂醉的父亲看见女儿不再抵抗,头也无力地沉入浴缸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虽然他慌张地拉出倒在浴缸的女儿,并试图救醒却为时已晚。 害怕的父亲用塑料布包裹好女儿湿透的尸体后,装到车子后车厢,载到荒川弃尸。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么拙劣的掩饰手法竟没有被任何人撞见,就连平时被虐打的伤痕也被当成是溺水造成的。百合小姐的死就这样被当成意外结案。 虽然尚不知道司法审判,会如何惩罚无血缘关系的父亲的罪行。不过,摊在太阳底下的事实已经足够唤醒母亲。 「妈妈决定跟爸爸离婚,之后我们两人一起努力生活下去。」 经历了重大难关的有希小姐,看起来比以前还成熟。猫目先生开心地说:「你越来越像百合小姐了。」 「可惜,还不够端庄文静啊。」还是没忘记补上一句严苛的评语。 只不过有姐最后问了猫目先生一个问题: 「你果然是次郎,对不对?」 猫目先生以不回答的方式装傻带过去。 过了几天之后,我又来到水无月堂陪猫目先生一起看店。水脉先生刚好外出采买,不在店里。 「彼方先生,要不要来比赛打陀螺?」 猫目先生边把玩手中的陀螺边这么问我。 「好啊。不过,我没打过陀螺。」 「我会教你基本的打法,边看边学就会了。」 难得猫目先生如此亲切。 「但是若没有赌注,比赛就不好玩了,这样吧,输一次就请对方吃一包花林糖如何?」 「一包太多了吧?改成一块如何?」 「是男人就别说这么小气的话。」 「这跟性别无关吧……!」 虽然有点不安,但只要能赢就不用怕。我从店里贩卖的陀螺中挑选了一个,请猫目先生替我结账。 「谢谢惠顾。我先教你怎么卷绳子。」 猫目先生拿起自己的陀螺开始卷绳子。 「等等,你的陀螺前端很尖耶?」 他的陀螺前端比我刚才买的那个尖锐很多,而且我的陀螺是圆锥型,他的陀螺却是有棱有角的八角锥型。太狡猾了吧!一看就知道他拿的是改造过的陀螺。 「别胡乱栽赃喔。」 「竟然说我是栽赃,那你不要把陀螺藏起来!」 「咦?你们要比赛打陀螺啊?」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降 临在这厮杀的战场上,水脉先生提着购物篮回到店里。 「次郎,如果你要使用改造过的陀螺,就得让一让彼方同学。」 「老、老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找到一个让我很好奇的东西,决定提早结束购物行程回到店里。」 水脉先生伸手到购物篮中,竟然拿出来的是一本附锁的日记。 我看过它,那是百合小姐的日记。 「为、为什么老爷会找到那个……」 「你果然知道它是什么。它掉在我第一次见到次郎时的那条巷子。」 猫目先生接过锁已经被打开,坚硬的封面有许多焦黑处的日记。 「这可能是现世烧掉之后出现的日记。」 案子落幕后,有希小姐将这本日记烧给了百合小姐。 「原来如此。日记被烧掉后,等于在现世『死掉』了……」 「它在幽落町出现,表示心中仍有某种留恋。」 猫目先生摸着封面的手停了下来,喃喃说道: 「……不,仍有留恋的人应该是我。」 按开略微焦黑的金属部分,日记打开了。 他慢慢地读着日记里的文字。我们突击片桐家时,光忙着寻找线索,没有时间仔细阅读内容。 「我明明都和百合小姐在一起,却从来没有发觉她遭受父亲家暴……这一点让我无法释怀。」 「这……是因为百合小姐刻意隐藏,所以你才没有发现。她一定是不希望猫目先生为她担心。」 「我认为这表示她一点都不信任我……如果她愿意向我求救……不,如果她能够向我抱怨几句,也许我就能帮得了她。」 猫目先生变成妖猫之前,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黑猫,我很怀疑他是否帮得了百合小姐。但是即使他无能为力,也会尽全力拯救最喜欢的百合小姐。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看到了手写日记结束的地方。日记以百合小姐的死为分界,后面的页数全都是白纸。 但是猫目先生仍未停下翻页的手,彷佛正透过那本日记和饲主撒娇。 百合小姐死后从来没有出现在猫目先生面前,我不认为那是因为百合小姐不重视自己的爱猫,我也不愿意这样想。 我宁愿相信,猫目先生的思念并不是单方面的。 我以祈祷的心情看着猫目先生,突然感觉到他的驼背后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摇晃。 「啊!」 是长头发在摇晃。我见过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是百合小姐。 她的身影有些模糊,不仔细看就看不清轮廓,但确实是百合小姐。美丽的少女剪影正默默地望着猫目先生的背影。 「猫目先——」 水脉先生伸手制止了我。他缓缓地摇头,要我别告诉猫目先生。 「为什么?」 水脉先生不发一语,只是微笑着。他的视线静静落在猫目先生身上。 猫目先生忽然停下翻页的手。 「这是……」 翻过几页空白的页数后,又出现了一篇日记。 猫目先生赶紧看着封底,从最后一页开始阅读。 「从另一头开始,是不一样的日记。」 「咦?我也要看!」 日记里有着以蓝黑色的墨水写成,女孩子娟秀的笔迹。 这不是一般的日记。每一页都出现许多「次郎」这个单字,这是宛如美丽诗歌的日记。 这些日记记录着许多回忆:百合小姐和次郎在房间里玩耍的情景、次郎听主人抱怨学校琐事、感冒时次郎随侍在旁、百合小姐想起亡父亲伤心落泪时次郎舔主人手指加以安慰、百合小姐用零用钱买「tachibana」的花林糖,没想到味道非常好吃,次郎也很喜欢,让百合小姐觉得非常开心。 「百合小姐……」 猫目先生的声音颤抖着。 ——即使遭遇这么多不开心的事情,但是只要次郎陪着我,我就能够克服难关。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单独两个人生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水滴落在日记的文字上,如黑夜般深邃的墨水晕成了淡淡的蓝色。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蛋。」 猫目先生肩膀颤抖,看不清他低着头的脸孔,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吗?我一直和百合小姐在一起,却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我真的是很没用的笨猫。」 他背后的百合小姐好像正露出微笑。 少女以温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随即像水蒸气般融解在空中。 「看样子,她的烦恼已经解决了喔。」 一阵风从门口吹了进来,慢慢地吹过水无月堂。 秋天的凉爽微风带着非常温柔的香气。 注8:杀生石 日本民间故事中被妖狐附身的石头,会放出毒气杀死经过的动物。 注9:榻榻米边缘 日本有一项禁忌是进入和室时不可以踩到榻榻米的边缘。 番外篇 以前的生活 时光倒转,回溯到夏天尚未来临之前。 彼方搬来这里已经过了一个季节,房间却和刚搬来时相差无几。 「哎呀,彼方大人的房间真的是很『极简』风。」 「真夜先生,你大可以说我的房间家徒四壁,没关系的。」 彼方与真夜在这老旧公寓的其中一间房间里。 三坪大小的房间里放着几样基本的家具:矮桌、书架、衣柜及垃圾桶。大衣柜里放着一套被褥和闲置的电扇,另外还有一盏插电的立式灯笼放在房间一隅,不知道是房东水脉先生的喜好,还是之前的房客留下的物品。 「我很少在家,常常外出,不是去大学上课,就是待在水无月堂,回家好像只是为了睡觉。」 彼方踩了踩已经用习惯的榻榻米。 尽管房间有些空荡荡,不过由于之前住在这里的房客喜欢看书,因此书架排满了上课要用的参考书或小说等书籍。 「彼方大人不采购其他家具或家电吗?」 「不用了。因为到现世的量贩店买大型家具,他们也无法送来这里。其实幽落町的商店街也有卖,只可惜一直没时间去选购。」 「原来如此。」真夜点头。 「要不然,就交给小的处理吧!」 他握拳之后敲了穿着燕尾服的胸口,充满自信地建议。 「什么、什么意思?」 「小的要替彼方大人布置舒适的居住环境!计划就命名为『迷家的全能住宅大改造!』吧!」 看着双眼闪闪发亮的真夜,彼方眼睛瞪大到彷佛成了两颗圆点。 「那个……不可以用锯子锯柱子喔!水脉先生……可能不会生气,但是猫目先生一定会骂人。」 「遵命!」 「也不可以为了增加开放感,而在墙上贴玻璃或者亮晶晶的东西;或为了追求设计感,而故意把水泥裸露出来,知道吗?」 「请放心,毕竟这栋长屋是木造的啊!」 「这、这不是重点啦!」 彼方激动地回嘴,同时也忽然冷静下来。真夜的真面目是一种名为迷家的妖怪,本身是一栋气派的宅邸,造型绝对更接近传统的日本民宅而非前卫风格。 「……如果能改成那种风格也不赖。」 「彼方大人?」 「没、没什么啦。只要交给真夜先生就没问题了。」 「是吗!」 看见真夜率真的笑脸,开心的样子,彼方也跟着笑逐颜开。 「请问彼方大人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嗯……没什么特殊要求。」说完,彼方环顾整间屋子。 「不过我想要一台洗衣机,因为每次洗衣服时都得去投币式洗衣店,有点麻烦。还有,我希望能有那种挂在墙上的时钟,之前都是看手机来确认时间的。」 「彼方大人的愿望还真简单。」 「是吗?其实只是因为我预算有限啦。」 彼方露出苦笑,开始担心改造费的问题了。 不过真夜却胸有成竹地说: 「请别担心。我会用迷家力来完成这次的改造。」 「迷家力是什么……?」 该不会是女子力的亲戚吧? 「我也算是妖怪啊,可以运用一、两种法术辅助。」 「嗯,那就拜托真夜先生了。多说无益,还是依靠真夜先生的力量比较实际。」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替彼方大人打造出完美的住处。」 看着充满自信地发表宣言的管家,彼方心中的不安早已随风而逝。 从某个角度来看,真夜确实是住宅专家,经年累月所淬炼的改造技术绝对很厉害。 他一定能想办法完成使命。 彼方当时确实是如此认为。 几天后的傍晚,彼方从大学回到公寓时,不只是真夜,连房东水脉先生也站在公寓的玄关等候着彼方。 「欢迎回来,彼方同学。今天上课辛苦了。」 水脉先生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沉静微笑迎接彼方。 「水脉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听真夜说他替你添置了家具。今天是改造的日子,身为房东应该来看看房子会被改造成什么新模样。」 「啊!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真夜先生确实说过要改造了。」 不过光看门口还是跟早上一样没有变化,仍是破旧的公寓。 「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改变……」 「为了保存古老美好的外观,我决定不要大幅更动内部装潢,利用既有的设备,备齐家具,让彼方大人的住处更为舒适。」 「原来如此,只是让公寓变得更好住啊。」 彼方似乎有些失望。真夜曾说这是「住宅大改造」,所以他一直暗暗期待会有那种让他感到惊喜的大改造。 「那么就请两位进来看看吧。」 真夜打开大门。 「开门时铰链摩擦的声音没了。」 细心地注意到这个小变化的人是水脉。 「之前铰链生锈了,我上了一点油。」 「不愧是真夜,那我就打扰了。」 水脉先生虽是房东,却仍脱下草鞋,客气地进屋,彼方跟着走了进去。玄关处的木质踏阶擦拭得光洁闪亮。 「好厉害,变得好干净喔。」 「别太早感到惊讶,请看这里!」 真夜指着客厅一隅,彼方瞠目结舌地看着。 「有洗衣机!」 不过,好像哪里怪怪的。 「呃……为什么洗衣机旁边有个转动用的把手?」 「转动那个把手才能脱水啊。」 「脱水……?这台洗衣机不能自动脱水吗?」 「这是喷流式的洗衣机,是昭和三十年代流行的机种。」 水脉先生抚摸着洗衣机边缘,微笑地说。 所以这台机器是昭和时代的遗产,那当然不可能有全自动洗衣功能。 「怎么办?我连双槽式洗衣机都不知道怎么用了……」 「请放心。小的会为你讲解使用方法。」 「好棒。真开心。不愧是真夜先生。」 彼方语气平板地说出赞美之词,但是脸上已完全无表情。 「不过,你买的这台机器真的很方便,简直是文明的利器。」 被水脉一称赞,真夜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接受正确现代文明洗礼的彼方,完全跟不上他们的对话。 「水脉大人家里没有洗衣机吗?」 「没有,我都用洗衣板手洗。」 「真是不方便,要不要考虑买一台洗衣机?」 「这个提议很吸引人,不过我喜欢用手洗净衣物。」 水脉先生摸着脸颊,温柔地微笑。「原来如此。」真夜点头。这两个同样喜欢做家事的人可说是意气相投。 「和服确实不能用洗衣机洗。」 「是啊。和服是很纤细的材质。我最喜欢一边跟衣服说:『经常麻烦你,辛苦了。』一边清洗。」 「可、可是,我穿的衣服是完全不纤细的西式衣服,比较适合用全自动洗衣机左搓右揉喔……」 彼方的发言被完美地忽略了。 「彼方大人、彼方大人。」 真夜拍了拍彼方因失望而垂下的肩膀,他指着这间三坪大的房间的墙壁说。 「那里有时钟!」 挂在墙上的是木纹十分美丽,复古型的挂钟。 「啊!这个挂钟还满不错的。」 「哎呀,好漂亮啊。这是发条式的挂钟吧?」 水脉不经意的发言,让彼方几乎怀疑自己的听力有问题。 「发条式……?」 「嗯。上紧发条后时钟就会运转,只要好好保养就可以用很久。」 「不是装电池的时钟?这么说,要是哪天忘了转发条的话……」 彼方一脸为难。但是真夜却露出确信彼方很喜欢的表情。 「还有,彼方大人,我还准备了一个必备家具。」 「……必备?」 彼方心中闪过某种不好的预感。 不过无论看到什么,彼方都不会太惊讶了。毕竟对方可是昭和时代以前的妖怪。所以就算他这次拿出来的是黑色转盘电话、留声机或者火盆,彼方都决定要保持冷静。真夜指着三坪大房间的里面。 「彩色电视机!」 真夜隆重的介绍,彷佛还能听到「登楞」的音效。 见到这个和预想稍稍不同的东西,彼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竟然有彩色电视机!」 率先发出惊呼的是水脉。 「彼方同学,有电视喔。彩色电视机!」 「……嗯、是啊。」 水脉摇晃着彼方的肩膀,难得看见水脉如此兴奋的样子。 「我家的是黑白电视,根本看不出料理的颜色。若是彩色电视,节目里拍出的料理一定看起来更加好吃。」 「……对、对啊。」 尽管彼方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水脉比自己还兴奋,但是电视的登场确实让他稍稍开心了起来。 虽然并不太常看电视,身为认真的大学生偶尔也会想收看新闻或者政论节目。 这台款式有点老旧的电视让彼方有些介意,不过比起堪称昭和遗产的洗衣机,以及发条式挂钟,它的文明利器度高出许多。 「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彼方大人是这个家的主人,当然要打开来看看。」 真夜催促着彼方,水脉也深深点头。 彼方满怀期待地打开了电视的电源。 「咦?」 画面出现的是灰色与黑色夹杂的横纹——噪声。 「要不要转一下控制开关看看。」 彼方按照真夜的建议转动控制开关,但是不管怎么转,画面都是噪声。 「幽落町果然接收不到现世的节目。」 「可是水脉大人的家里不是也有电视机?」 「也对。难道是因为电视太老旧了?」 「虽说是旧型的电视,却是新的机器啊。难道……」 真夜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再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 「难道是我的『重现』错误了吗?」 看样子,这些复古家电都是真夜展现「迷家力」创造出来的东西。虽然很方便,可是现在看来,重现的效果会受到使用法力的人的品味影响。 总而言之,电视的画面仍然只有噪声。彼方和真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你们两个,可以听我说一句吗?」 「怎么了,水脉先生?」 「请你们冷静地听我说,我猜也许……」 水脉超乎寻常地严肃,让彼方他们也紧张地吞着口水仔细倾听。 「也许这台电视无法接收数字电视的讯号。」 「数、数字电视?数字电视是什么,水脉大人!」 下次要去量贩店拿些目录,替真夜好好上一课才行。 彼方默默在心里下了决定。 之后在曾经将水无月堂的黑白电视改成能接收数字讯号,拥有强硬技术与知识的水脉先生建议下,彼方家里的彩色电视总算摇身一变,成为能够播放现世节目的文明利器。 彼方今天也没有忘记替挂钟上紧发条。 第三章 除夕夜 「彼方大人想要怎么过新年呢?」 白尾先生站在龙头神社境内,边拿着扫帚扫地边这么问。 宽敞的境内有我和壮年的神主——白尾先生,还有零星几位来拜拜的妖怪。参道旁的独眼婆婆和长颈女,正热烈地讨论能量景点(注11)与年终送礼的事情。她们聊天的模样还真像是人类三姑六婆谈论八卦的样子。我看着她们聊天,然后回答白尾先生: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过。」 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色的雾气,冷冽的空气让脖子倍感寒冷,我赶紧戴上围巾御寒。反观穿着年初刚认识时穿的神主服饰,若无其事扫着地的白尾先生,穿那么少不会冷吗? 「可惜不能回老家过年。」 「嗯,就是说啊。」 如今的我被一年契约的时间限制,变成半个常世人,若长时间离开常世便会烟消云散。 所以我已经跟爸妈报备过,今年要和东京的朋友一起过年,不回去了。暑假也是用同样的说法留在东京,爸妈虽然颇有微辞,却也无可奈何。 「本来想说要让这个借口成真,可惜奈奈也同学跟长谷川同学新年期间都忙着打工。」 「喔。过年期间有些地方会发给员工特别加班费。」 「是啊。」我点头。虽然透过同科系的奈奈也同学认识了一些平时在大学能一起聊天的新朋友,不过这些朋友不是要回老家过年就是计划与女友一起过节。 「有朋友约我通宵唱歌,不过我不太会唱流行的歌曲。」 我发出的叹息化为白雾,消融在冰冷的空气里。 「嗯。」白尾先生望着鸟居另一头。 「可以利用幽落町的移动机制,到高尾山欣赏日出美景。不过,那里算是权现大人的地盘,而我侍奉的是稻荷神,总觉得不是很想推荐这个活动。」 「高尾山吗?感觉到时候人会很多……」 山上一定会挤满登山客。 「还是去王子呢?」 「王子?在西东京吗?」 「在西东京的是八王子,王子在东京都北区。过年时会举行名为『狐狸游行』的活动。」 「那是什么活动啊?好像很有趣!」 我见过狐狸娶亲的画,狐狸游行该不会是像画一样,让狐狸们穿着礼服游行吧。 「啊!可是我是人类,可以参加吗……」 「别担心。那是人类为了振兴小镇,规划举办的活动。让假扮成狐狸的人排成一列,从装束稻荷神社游行到王子稻荷神社。在乐队伴奏下绕行王子的街道,很有看头喔。」 「哇……」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有兴趣?」 「嗯,我想去看。」 我一点头,白尾先生便开心似地眯起眼睛。 「其实那原本是我们狐狸开始举办的活动,集合近郊所有侍奉稻荷神的狐狸,在装束稻荷神社的朴树下更衣,在狐火(注12)的陪伴下前往王子稻荷神社参拜。因为掌管东方的统领就在王子稻荷,大家必须去请安。」 「所以白尾先生,你们的游行跟刚才说的狐狸游行不一样啰?」 「没错。而且我们的队伍里面没有人类。」 「也对,毕竟是很神圣的游行。」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顶多就像是男人聚会不让女人参加的感觉。」 「喔,原来如此……」 「掌管东方的统领并不只是我们的神而已。」 「是什么样的神呢?」 我不经意的疑问似乎打开了白尾先生奇怪的开关。 「喔!被我们称为统领的神其实就是稻荷神。稻荷神原本是掌管丰收的神只,对人类来说是很常见的神,后来不知何时开始,稻荷神也被当成了防止火灾与商业之神。如你所知,古代的人从事农业维生,稻榖好不容易结穗,却经常被麻雀偷吃,让百姓很头痛。不过麻雀可是我们狐狸最爱吃的食物,因为狐狸吃掉了麻雀这种害鸟,间接地保护了稻穗,所以大家开始说狐狸是稻荷神的使者。」 「原、原来是这样啊。」 我只能尽量回应。白尾先生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一鼓作气地说着,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换气的。 「不过这只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传说。我也不是活了那么长时间的狐狸,不知真假。」 话虽如此,但是白尾先生这个人拥有脱俗的风采,一定活了比外表的年龄看起来还要更久的时间。 「对了,说到我们会被大家说爱吃炸豆皮的理由呢——」 白尾先生的知识分享源源不绝,但是我的手指已经冻僵,快要失去知觉了。 正在想要如何才能阻止他继续聊下去,这时长颈女忽然以尖细的嗓音大喊:「白尾先生。」 「怎么了?」 「你听我说!借畚箕婆婆(注13)在事八日(注14)那天到现世挨家挨户拜访时,有好多小孩用奇怪的手表朝着婆婆。」 那位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婆婆好像就是借畚箕婆婆。只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唯一一颗眼睛正充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小孩子出现在现世的时间很短,无论我们妖怪怎么隐身,还是会有小孩能够轻易看见我们。唉,真是灾难。」 「讨厌,我吓得魂飞魄散,真没想到会遇上比竹笼还可怕的东西。」 「真可怜。婆婆最怕那种有很多格眼的东西了。」 「我还以为现世已经没有悬挂竹笼的习惯,所以太过大意。想不到会被那么多小孩看见。」 借畚箕婆婆啜泣着,白尾先生也颇能感同身受似地点头。 「确实是灾难没错呀。拜最近某个不知名的新游戏所赐,了解我们妖怪的小孩子越来越多了。」 「这……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觉得倒霉。」 婆婆露出复杂的神情擦去泪水。 「游戏的设定是透过某种特殊的手表找寻妖怪,如果和妖怪变成朋友,就能得到徽章之类的东西。」 「徽章?是不是跟观光地卖的纪念品一样的东西?讨厌,那不是很贵吗?不给他们徽章就不走,现在的小孩好可怕。」 长颈女的长脖子开始颤抖。 有点听不太懂他们在聊什么,不过这可是我逃离白尾先生永无止尽的知识讲座的好机会。我朝他微微点头,迅速逃离现场。 「狐狸游行?」 在水无月堂提起这个话题时,猫目先生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猫目先生今天也变成黑猫的模样,窝在暖炉桌底下,从棉被边探出头来。 「大概是白尾大叔常参加的那个活动吧。太佩服他了,这么冷的天还去游行,是不是趁机顺便修行呢?」 「天气是很冷,不过好像是很有趣的活动。」 「有趣又怎样?要是冻死了可就一点都不酷。」 「仔细做好保暖工作就不会觉得太冷。」 坐在旁边的水脉先生边剥着橘子皮边说。水脉先生的手真灵巧,剥下的皮都还连在一起。 「我也一直觉得那是个有趣的活动。」 「老、老爷,难道你……」 猫目先生屏息以待。 「彼方同学,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去看狐狸游行?」 「咦?可以吗?」 水脉先生停下剥橘子的手,面带微笑说:「可以啊。」同一时间,猫目先生从暖炉桌里跳出来。 「老、老、老爷!你在胡说什么啊?为什么除夕夜还得跑到外头去呢?穿再多衣服都还是会冷啊!」 「戴上两条围巾,穿两层袜子应该就不会冷了。」 「可、可是。」 「次郎怕冷,可以留下来顾家。」 「呜呜呜……」 黑猫外型的猫目先生,耳朵垂下紧贴着头。 「彼方大人,你在这里吗?」 杂货店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毛玻璃拉门被拉开,一名与昭和风情的店面完全不搭,穿着燕尾服的管家站在店里。是真夜先生。 「啊!真夜先生。」 「天色已晚你却仍未回家,让我有点担心,决定出来迎接。原来你在水脉大人这里,小的也能放心了。」 「真夜,欢迎光临。要不要吃橘子?」 水脉先生剥下一瓣橘子递给真夜先生。戴着白手套的真夜先生单膝跪地,宛如家臣接受将军赏赐宝物般恭敬地收下。 「感激不尽!」 「太夸张了啦,真夜先生。」 我也伸手拿了一个放在暖炉桌中央的橘子。从底部戳下去,将皮剥开,但是没办法剥得像水脉先生那样完整。撕下橘络后再把橘子放进嘴里,多汁酸甜的味道立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真夜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狐狸游行?」 「那是不是大名游行之类的活动?」 「是啊。不过没有那么盛大。」 由人扮成狐狸在镇上游行,水脉先生简单地说明。真夜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强而有力地点头说:「如果彼方大人去的话我就去。」 「呵呵。已经确定有三个人参加啰。次郎你呢?」 「呿。」猫目先生孩子气地嘟起嘴。 「我去总行了吧,我去!」 「你也可以选择嵩在暖炉桌里看家喔。」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陪老爷一起去。」 黑猫外型的猫目先生从暖炉桌慢慢晃出来。 看见它的模样,我不解地偏着头:「咦?」 「怎么了?」 「猫目先生,你是不是变胖了?」 「什么!」 猫目先生瞠目结舌,身体颤抖。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冬天换毛的关系,因为冬天换毛!」 「可是总觉得你圆滚滚的身体,不只是因为换毛的关系……」 确实比之前苗条的身体稍稍肥胖了点,尤其是看起来好笨重的臀部。 「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冷后,次郎就一直窝在暖炉桌的缘故。」 「没办法,实在太冷了啊。」 「天气冷的时候更应该外出走走,现在空气很好,走一走很舒服喔。」 「可是……」猫目先生很难接受。 「猫目大人,还可以做干布擦澡啊!」 真夜先生突然走上前来,眼神充满斗志。 「你可以站在寒空底下露出肌肤,锻炼健全的肉体与精神力!」 「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干布擦澡吗?我也想试试看。」 「不行!我不能让老爷那样做!要是如珍珠般光滑细嫩的肌肤被干布刮伤了该怎么办?」 吶喊了一阵子后,猫目先生直接使出猫拳攻击真夜先生。「你少在那边乱提议喔!」榻榻米区回荡着「啪」的清脆声响。 「大家一起过除夕啊。」 没想到我会跟水脉先生、猫目先生,还有真夜先生四个人一起过年。不过这样也不赖,应该说会很开心才对。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我第一次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希望过年赶快来临。 终于到了引颈期盼的除夕。 如果还在老家的话,往年这个时间我应该已经开始看红白歌合战了,不过今天却完全没有打开电视就出门了。顺便一提,真夜先生替我准备的复古电视机在水脉先生的努力之下,已经可以收看数字电视,非常好用。 我们在水无月堂集合后,一起走过幽落町的拱门。 从jr王子车站旁的路来到现世,眼前一整排的灯笼迎接着我们。太阳开始西沉,天色渐渐昏暗起来,灯笼柔和的光线照亮周围。 一群拉着登机箱,很引人注目的年轻人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难道他们就是要扮成狐狸的人?」 「有可能。你看,那边也有人穿着很漂亮的和服。」 我循着水脉先生所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几个打扮得很雅致的女孩聚在一起,开心地聊天。忽然又看见一个穿着素净和服的男人,披着斗篷走了过去。 王子车站前大马路与天桥交错排列,还有若干充满昭和气息的建筑物。紊乱的街景平易近人,莫名地让人觉得怀念。 jr的高架铁路下方是都电荒川线,电车的车铃叮铃叮铃地响着,以缓慢的速度滑进了都电的车站。 「没想到东京还有路面电车啊。」 真夜先生感慨地说。 「以前仙台也有吗?」我问。 「嗯,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有,可惜现在已经停驶。」 「不对喔,这里写说仙台的路面电车在昭和五十一年就停驶了。」 真夜先生垂头丧气,他身旁的猫目先生把脖子缩进两层围巾里,接着从我手里抢走手机后看着屏幕。 「不是前阵子吗……?」 「难不成对迷家来说,四十年前也算是前阵子?那时候我跟彼方先生都还没出生耶。」 「你们两位还真年轻。」 真夜先生颇有感触地说。无论到了哪里,他都一样我行我素。 「都电荒川线是东京仅存的路面电车。大约是东京举办奥运的时候吧,大家开始以车代步,路面电车与汽车的使用率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地下铁也开始发展起来,路面电车便日渐凋零了。」 都电荒川线之所以能够残存下来是因为它使用专用轨道,搭乘路面电车的乐趣之一,也就是在马路上与车同行的距离非常短的缘故。 都电的小巧车厢停靠在车站,老人家或者家庭客陆续从车厢走到月台。这小小的车厢竟容纳了这么多乘客令人佩服,同时也注意到乘客并非是观光客,可见直到现在荒川线仍受到当地居民的喜爱,觉得很窝心。 「搭乘都电时可以看见飞鸟山上的樱花,白尾很喜欢坐在都电上赏樱喔。」 「飞鸟山?」 「嗯。那是德川吉宗将军规划出的赏樱景点,也是王子有名的景点喔。我也曾到飞鸟山赏花过,会去那里赏花的家庭客与老人家比年轻人多,可以很悠闲地参观。」 「原来如此。之前提到东京的樱花,我最先想到的是上野公园或皇居。」 「那是只靠电视节目认识东京的乡巴佬才会有的概念。」 猫目先生又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了。 「我刚搬来幽落町时,你是不是也这么说过……」 那是快要开学前的事情。那时我在高尾山看见了河津樱,不过那一次并不是为了赏花才专程跑去高尾山。 「到现在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好像一点进步都没有。」 「东京的历史很长,难免会有很多不甚了解的事情。我也跟你一样,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水脉先生的响应让人如沐春风,跟猫目先生实在差太多了。 我们几个人呼出的气都化为白色雾气,猫目先生连鼻尖都冻得红冬冬。只有不具备真实形体的真夜先生穿着管家服饰却毫不觉得寒冷。 「好冷,快要冻僵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应该窝在暖炉桌看红白就好了。」 「但是机会难得,我想看狐狸游行。伤脑筋,我都穿了两层袜子,怎么还是这么冷。」 最冷的部位是脚趾,寒气彷佛从脚趾蔓延到全身。 「装束稻荷神社附近有摊贩聚集,只要走到那里就可以买到热腾腾的食物了。」 「对了老爷,要不要到快餐店等到半夜?摊贩还是在户外啊。」 「原来如此。猫目大人吃了快餐就可以变得更肥了!」 真夜先生毫无心机地说,猫目先生的右手开始握拳。 「你又随便多嘴了!」 「猫、目大人疯了!猫目大人疯了!」 和猫相比,成年男子的拳头显然有力许多,热闹的王子车站前响起咚的声响,还有真夜先生的惨叫声。 走在从王子车站延伸出的商店街时,看见一个特别热闹的地方。广场上有整排的傩贩,还有一群穿着日式服装的人。有些人戴着狐狸面具,有些人则在脸上画着像狐狸的妆容。 「这活动比想象中还要盛大。」 「是啊。而且他们都好可爱。」 一个小男孩脸上画着狐狸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热狗玩耍着。似乎是在广场的某个角落让人画上胡子的。附近也有好几个孩子脸上都化着妆。 「次郎跟彼方同学要不要画看看?」 「别、别开玩笑了!我是猫,为什么要变成狐狸?太可悲了!」 「我不想化妆,比较想戴面具。」 仔细一看,参加的客人戴着的面具并非只有一种,有像发饰的小面具,有些狐狸面具是笑脸,也有生气的,各式各样。 「如果路上看到卖面具的店就买一个吧。狐狸的面具真可爱。」 「嗯,我也觉得狐狸面具很朴实又很酷。」 「呋,大家都这么买狐狸的帐啊?」 猫目先生不悦地嘟起嘴唇。 「明明我比较可爱。」 「猫目先生,你打算改走卖萌路线吗……?」 他变成成年男人的时候长相俊美帅气没错,但并不是可爱。恢复成黑猫的模样时虽然是一只漂亮的猫,不过我不会用可爱来形容他。他讲话太毒,不可爱应该是个性的问题。 对了,他以前好像也曾经想跟博物馆动物园站的企鹅壁画比较。可惜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赢。 「次郎也很可爱,只是今天的主角是狐狸啊。」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称赞了猫目先生,猫目先生的表情立刻柔和起来。 「今天就不跟它计较了。狐狸也还算可爱啦,排名在我后面。」 真现实。算了,如果这样就能安抚猫目先生也好。 十二月的冷冽寒风扑面而来。「啊??」冷得我忍不住发出哀号。 「彼方大人,请享用温热的食物。」 「谢谢你,真夜先生。」 真夜先生到附近发放甜酒酿的地方领了回来。我接过甜酒酿,双手传来温暖的触感。 啜饮一小口之后,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冻僵的身体总算复活了。 「好暖和……」 真夜先生也给了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甜酒酿。 「满机伶的嘛,陆奥的管家。」 「真好喝……」 水脉先生也感动地说。尽管他穿着一件厚羽织,也戴着围巾,仍觉得寒冷。他很珍惜似地抚摸着装着甜酒酿的纸杯。 「三位大人,请到这里来取暖。」 真夜先生请大家到火堆旁取暖。 「欢迎,大家都过来吧!」 一位戴着手套的爷爷不停地把木头放进火堆燃烧,我心怀感激地让原始的暖意温暖身子。 「还有多久游行才开始?」 猫目先生一边啜饮着甜酒酿,一边询问。水脉先生望着广场附近的大时钟回答: 「新年一到就开始,大概再过四个多小时吧?」 「不行不行不行。」 猫目先生猛摇头。 虽然我们就站在火堆旁,但是背后还是会冷。 「我们去那家店等吧!边吃鸡边杀时间!」 肯德基爷爷站在马路另一头朝我们微笑,彷佛正在对我们说:「快来啊,这里有热腾腾的炸鸡喔。」 「……难得来到王子,不想去连锁餐厅吃东西。」 水脉先生一脸为难的表情,虽然我喜欢吃炸鸡,不过水脉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 「要不要利用评价餐厅的网站找其他餐厅呢?」 我拿出手机,但是手指已经冻僵,无法灵活地操作手机。 「边走边找会不会比较快?走路也能暖和身体,可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对啊。真夜说的没错,我们就靠自己边走边找吧。」 蹲在火堆旁的水脉先生站起身,猫目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说:「真拿老爷没办法。」 当然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准备离开。 不知何时,那群扮成狐狸的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灯笼。 灯火晃动着,到处都是点点灯光。 这景象真是不可思议,明明身处现世,却不像是人类居住的城镇。一想到这些狐火排成一列依序前进的场景,不禁开始雀跃起来。 「唉呀,每一家店都客满了耶。」 猫目先生的声音让我自空想中回过神来。 他说的对,能用餐的地方几乎都客满了。餐厅挤满了参加狐狸游行的人以及来参观的游客。就连猫目先生最先提议的肯德基也早就已经没有位子了。 我们和一群穿着和服的女孩子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女孩拿着手机,嘟着嘴。 「喂,小萌没接电话耶。而且,手机好像也没讯号了。」 「今天晚上人太多了,可能线路太拥挤吧?」 「人真的很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啦,不是说只是去调整一下和服吗?」 「刚才应该先约好碰面地点,现在只希望能在装束稻荷神社面前遇到她了。」 正如她们所言,王子真的是人山人海,天色昏暗视线不佳。想要在无法用手机联络的情况下找到人并不容易。 接着我们走到一家便利商店前,看见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聚在一起。 「冷死人了,我去买暖暖包来用吧?」 「光吃一个肉包好像不太够。对了,阿刚到底跑去哪里了?说是要去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或者是被狐狸迷惑了?」 「好好笑喔。我们再继续等十分钟吧,再没回来就打电话给他。」 他们都染着金发,身上穿着整齐的和服,手里拿着狐狸面具,打扮得很潇洒,应该也是来参加狐狸游行的吧。 「早知道我也穿和服来了。」 「彼方先生,你有和服吗?」 「更正。早知道我应该买一件和服来穿。」 「如果你早点说,我就能把我的和服借给你穿了。」 水脉先生很遗憾似地垂着眉眼。 「不、不用客气。怎么好意思跟你借,要是弄脏就不好意思了。」 「弄脏的话洗一洗就好。」 「不过水脉先生比我高,我穿你的和服,下摆应该会拖到地上。」 「若是尺寸太长可以把多的部分折在腰部调整长度,最后再绑上带子就可以了。」 「这方法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怎么有一种输掉什么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在比赛什么。 「不过似乎很多人都失散了,让我有些担心。」 水脉先生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我也有点在意这样的情形。 「如果是来看狐狸游行的,应该会聚集在装束稻荷神社那边吧?希望他们能找到自己的朋友。」 「反正这里在东京都二十三 区的范围之内,同样都有电车或公交车。万一找不到朋友也可以自己回家。等人潮散去再打手机联络就可以。」 「是啊。这里又不是陆奥的深山,是很多人居住的城市啊。」 真夜先生也同意猫目先生的意见。 「如果在东北的山里遇难,就不好玩了。」 聊着聊着我们走回了车站。 王子车站涌出大量人潮,来看游行的人应该会越来越多,车站附近的餐厅也一样没有空位。 「老爷,我们干脆在水无月堂悠闲地等到除夕的钟声响起,好不好?」 猫目先生露出毫无生气的眼神,驼背似乎比平常更严重,步履蹒跚地走着。水脉先生驳回猫目先生的建议。 「可是次郎一旦钻进了暖炉桌,就再也不想出来了吧?」 「老爷说的没错。」 为了不挡到其他人行进,我们站在隔壁的路旁。我也因为太冷忍不住想打瞌睡而被真夜先生喊了好几次「彼方大人」。 「叮铃!」这时忽然听见脚踏车的铃声。 一个穿着斗篷、牵着脚踏车的人影,伫立在车站高架铁路下方的隧道里。 「各位朋友,晚安。」 娇小的人影伸手掀起猎帽向我们致意。 「苏芳先生……」 「大家成群结伴是要去王子稻荷神社吗?」 「嗯,是啊。」 「何必这么提防着我,我们不是朋友吗?真教人难过。」 苏芳先生这么说,但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他真的是一个很高深莫测的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每次看见他都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情绪,却因为太过莫名奇妙而让我很不安。 「彼方先生,他是你的朋友吗?」 猫目先生戳了我一下。 「是啊。」苏芳先生代替我回答。 「我和彼方是朋友,也想成为你的朋友,猫目次郎。」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也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水脉。」 「难道……」猫目先生吓得寒毛直竖。 「你是跟在我身边的跟踪魔……?」 「等一等,猫目先生。苏芳先生也认识我跟水脉先生。」 「那他很可能是跟踪我们三个人的跟踪魔啊。跟踪彼方先生就算了,竟敢跟踪老爷,臭小子!」 猫目先生露出明显的敌意,但是苏芳先生仍然保持笑容。 「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怎么看都看不腻。」 「谢、谢谢……」 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称赞,不过我还是先道谢了。 「苏芳怎么会来这里?」 水脉先生问。 「我喜欢热闹的气氛。今天到明天为止,我打算到处闲晃,不过新年一到会先回去。」 「回幽落町吗?」 「当然。你们不回去吗?」 「不。我们要看狐狸游行,打算在王子跨年。」 「咦?」苏芳先生诧异地瞪大双眼。 「……这样啊,这下子伤脑筋了。」 「怎么了?」 水脉先生一脸疑惑,苏芳先生也看着水脉先生。 「没什么。既然那是水脉的选择,我也无所谓……唉,真是可惜。」 「呃……我……我怎么了吗……」 水脉先生开始局促不安起来,苏芳先生没有回答,反而牵着脚踏车迈开脚步。车子后方的货架上绑着表演纸芝居用的木箱。 「别介意,水脉,玩得开心点。彼方、猫目次郎,下次再会。嗯……迷家的话可能还得多花点时间才能熟稔起来吧?」 苏芳先生掀起斗篷,和刚才出现时一样,忽然消失了。 「这家伙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已经在哪里认识我的态度。」 「猫目先生也这么想吗?我也有一样的感觉耶……」 水脉先生盯着苏芳先生消失的方向。 「苏芳的外套内里……」 「怎么了?」 「颜色跟幽落町的天空一样。」 是黄昏时街上的天色。那件斗篷的内里颜色确实很像是幽落町的天空颜色。 「而且他说的话让我很在意,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走着走着或许就能想起来了吧。这里好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猫目先生催促着水脉先生,一旁的真夜先生却僵硬地站在原地。 「真夜先生,你怎么了?」 「三位大人,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怎么这么问,看起来应该是一个纸芝居艺人啊。」 「嗯。那是一位名叫苏芳,很奇特的纸芝居艺人。」 我也附和猫目先生。 「是……纸芝居艺人……?我看不见他。不,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看到一团像人形的雾……」 真夜先生的话让我们面面相觑。可是苏芳先生已经消失,无法确认清楚。我们几个再度迈开脚步。 我们穿过高架铁路下方,来到车站另一头,眼前的景观和刚才完全不同。 建筑物的另一头是树林,路面也从水泥铺设的道路变成了石版路。 「咦、咦?」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看错了,是不是闯进了其他地方。 「几位小哥。」 是女人的声音。 仔细一看,一名穿着和服的女性站在一栋木屋前方,正朝我们挥手。 「想喝酒就来我们这里坐坐吧,欢迎光临。小店也有热腾腾的饭菜喔。」 招牌上写着「扇屋」两字。店面是一栋三层楼的日式民宅,有着看似沉重的瓦片屋顶。店里传出热闹的声音。 我们几人默默地对看了一眼,没有人提出异议。 喧闹的声音与温热的酒气迎面而来。 猫目先生发出「呜呕」的声音。水脉先生虽然还是面带微笑,却微微皱起眉头。 这是一家风格老式的餐厅。天花板上气派的梁柱与桁条纵横交错。建筑物本身还很新,木材原本的色泽相当美丽。 里头的座位坐满穿着和服,正在喝酒的年轻男女。 「今天是迎接新年的好日子,值得庆贺,请大家尽情享用美食,喝得痛快吧。啊!要不要来一份厚片煎蛋?我们店里的厚片煎蛋很有名喔。」 穿着和服的店员笑嘻嘻地推荐,坐在里头的客人们纷纷点了厚片煎蛋当下酒菜,吃得津津有味。 水脉先生走上榻榻米,坐在入口纸门旁的位子,我们也跟着坐进去。 我差点被放在地上的火钵绊倒,钵里放着被烧得红红白白的木炭。 「老爷,要不要坐里头的位子?坐这个位子会吹到外头进来的冷风耶。」 猫目先生搓着双手说。他想利用摩擦生热的原理取暖,可是双手都戴着手套,怎么搓也没用。 「不。我想我们还是别坐太里面的位子比较好。」 「什么意思?」 「小的也同意水脉大人的看法。」 原本沉默不语的真夜先生开口说。 「打从进入这家店,小的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猫目先生闻了闻店里的味道,我也学着他的动作。 「……没闻到什么。天气太冷害我的鼻子变得不太灵光了。」 「嗯。我只闻到浓浓的酒臭味,没闻到奇怪的味道。」 「嗯。」水脉先生沉吟。 「次郎。你不脱大衣吗?」 「老爷,你胡说什么呀!这么冷还要我脱下大衣,我会冷死。」 「没错,这里的确很冷。现代的店家会开暖气,以前的店家则利用暖炉提高店里的温度。可是这家店——」 水脉先生看着火钵。 「这个该不会只是装饰吧……」 我看着旁边那个复古的取暖装置。火钵看似努力地燃烧着,效果却远远不及暖炉或者暖气。 「还有,虽然店里点着火钵,可是天花板却异常干净,照理说使用火钵的地方,天花板或多或少都会被熏黑才对。」 「这栋建筑物还很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刚刚改建过,所以没有熏黑的痕迹?」 「如果是改建过的店面,应该会装上空调设备吧?像这种充满缝隙的木造房子不是很冷吗?」 猫目先生若无其事地移动到火钵旁说。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奇怪。」 「嗯。而且我想起来了,『扇屋』这家店曾经出现在以王子为舞台的落语中。」 「以王子为舞台的落语……是不是『王子的狐狸』?」 猫目先生眨了眨眼睛,真夜先生也颇感兴趣似地凑了过来。 「是什么样的故事?」 「简单说就是狐狸化身成人类的故事。舞台是位于王子的餐厅,那家餐厅好像就叫做『扇屋』。」 一旁的水脉先生点头。 「所以这是从以前就经营到现在的餐厅?」 「不……」水脉先生欲言又止。 「白尾告诉过我,扇屋的建筑物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 「没错。扇屋是吉宗将军建造飞鸟山公园之前就有的餐厅。生意相当兴隆,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烧毁了。」 水脉先生难过地垂着眉眼。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家餐厅又是什么。我们几人默不作声。 「讨厌,小萌讲的笑话很冷耶!」 里头的座位区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喝醉了。 「啊哈哈!阿刚讲的笑话也很冷好吗?」 穿着可爱和服的女孩拿着手里的狐狸面具拍着染成咖啡色头发的阿刚。女孩满脸通红,算是醉鬼二号。 小萌跟阿刚……怎么好像听过这两个名字。 「难道他们两个人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 「没错,他们很可能就是失踪的那两位朋友。」 水脉先生严肃地说。 应该不存在的扇屋。行踪不明的男女。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奇了。 我们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店员身上。忙着做菜的年轻老板,还有端菜给客人的女孩。他们年纪虽轻,却都穿着和服,与古色古香的店非常相称。 「难道他们都是狐狸?」 「很有可能。毕竟各地的狐狸现在都聚集在王子。」 「快离开这家店。」 我们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店员走过来了。 「请问要点菜了吗?」 「我们要点四份厚片煎蛋。」 水脉先生立刻点菜。 「请问要喝什么饮料?」 「请给我们热开水。」 「要不要喝点酒?」 「不用了,我们有人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难得过年,这些规定就——」 「还是得遵守。」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非常果决地回答。店员听了也笑着说:「好的。」干脆地退下了。 「老爷,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 「这个时候聚集在这里的狐狸大多法力高强,我们还是先别轻举妄动比较好。」 「但是他们都喝得醉醺醺了,不用怕他们吧。再说了,若他们真是狐狸,那等一下端出来给我们吃的可能不是厚片煎蛋,而是马粪啊(注15)。」 「『王子的狐狸』里的馒头就算了,煎蛋跟马粪这两样东西不太可能被搞混,应该不用担心。」 水脉先生笑吟吟地说,真夜先生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 「这间店该不会是狐狸之间互相较量变身技巧的结果?」 「嗯,有可能。可是这里是东方统领的地盘,狐狸们不至于玩得太过火。虽然这个地方只是狐狸喜欢捉弄人才用幻术变出来的餐厅,我还是希望能够在狐狸游行开始之前回去。坐在里头的两个年轻人的朋友也很担心他们。」 「嗯,的确是这样。」 小萌和阿刚的朋友还在找他们。他们的朋友很可能在电话联系不上的状况下在寒风中到处找人,比起坐在这里的小萌和阿刚更令人担心。 「我们该想个办法安全脱身才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用幻术对付它们就好了。」 水脉先生不解地偏着头,猫目先生则不耐烦地继续说。 「若能用幻术打败狐狸,因为它们的自尊心很强,应该会放我们走。不过,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狐狸可是幻术界的专家,我这种程度没办法骗过它们,老爷你们也不擅长幻术。」 猫目先生耸了声肩膀。「这个办法好!」水脉先生很激动地喊。 「老、老爷是指哪个办法……等一等,那应该行不通吧?我的变身术还是跟白尾大叔学的耶。」 「交给我吧。」 「咦?水脉先生也会变身?」 头一次听说。水脉先生原本是龙,人类的模样是他变身后的样子。可是感觉上他的变身跟狐狸的幻术比赛所用的法术似乎不太一样。 「当然……」水脉先生抬头挺胸,很得意地说。 「会变身?」 「不会。」 「不会变身!」 我们被吓到差点摔倒。 水脉先生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里头装着鱼形小娃娃的小小试管。 「这是什么?」 「浮人形(注16)的材料。」 「浮人形?」 没听过这个东西。猫目先生和真夜先生也一脸疑惑的样子。 水脉先生只是微笑着,没有多做解释。 「让各位久等了。」 就在我们讨论的时候,店员送来了四人份的厚片煎蛋。煎蛋的厚度果然不负厚片之名,确实是厚厚一片。鲜明美丽的黄色让人食指大动。不过我也只能拼命压抑着想吃掉煎蛋的冲动。 水脉先生单手拿着试管,叫住了送餐给我们的女店员。 「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请问有什么事?」 「这个孩子也想参加你们的比赛。」 水脉先生竟然指着我。 「嗄?什么!」 我跟猫目先生,还有店员同时发出惊呼。 「为、为什么是我?」 「非常抱歉,但是请你暂时配合我一下。」 水脉先生这么拜托我,我无法拒绝。 另一方面,店员脸上的笑容消失,宛如线一般细长的眼睛往上弯,变成狐狸的脸。 「你看起来不像是人类,难道是什么有名的妖怪……?」 「不。我只是一个经营杂货店的人,这个孩子也只是普通的学生而已。相信你并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妖气吧?」 店员吸了吸鼻子,闻闻我的味道,吓死我了。 「他身上有常世的味道,却只是一个普通男孩。」 「我、我是年轻人,不是男孩……」 我纠正她的声音跟蚊子一样细微。 「喂,发生什么事?」 一个像是领班的人从里头走过来,他的体格壮硕,手臂看起来强壮有力。其他的店员也放下手边的工作聚集到我们身旁。 「各位快过来!这个孩子说要参加我们的比赛呢。」 女店员喊道,她的口吻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变得开朗愉悦。其他的店员——不,该说是其他狐狸的眼神闪闪发亮。 「有趣。让我们开开眼界吧!办得到的话就好,办不到的话我就把你做成厚片煎蛋吃!」 「我、我一点也不好吃!」 我提出抗议,但是声音非常无力。「这主意真不错。」狐狸们互相点头说。 「喔喔。看样子你得好好加油了,免得被狐狸做成厚片煎蛋。」 猫目先生竟然加入观众行列,还对我说风凉话。坐在火钵旁端着茶杯等着看好戏,实在是非常差劲的背叛行为。 「我、我要怎么加油啦。」 我露出求救的眼神看着真夜先生,没想到他却用佩服的表情这么对我说: 「彼方大人,没想到你竟然学会了能够变成狐狸的变身术,实在很了不起。」 「我没有学!我根本不会变身术!」 糟糕。原本希望真夜先生能在紧要关头发挥天兵的本领帮我一把,看来我不该对他有所期待。 「不对。彼方同学只要有心就能做得到。」 怎么连水脉先生也这么说。 我好绝望,然而水脉先生无视我,径自把试管拿给狐狸们看。 「这里有一个没有任何机关或诡计的试管。」 狐狸们眼睛一亮,用鼻子嗅闻着试管确认。由于它们都变成人类外型,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好诡异。 「嗯,确实没有机关。」 「只是一个玻璃容器。」 「我要把水装进去,有没有人愿意帮忙?」 一个狐狸站了起来,拿着水壶替试管加水。 「谢谢。」 水脉先生露出微笑,把小小的鱼形娃娃放入试管。 「我要用橡皮将这个试管盖起来。为了不让水漏出来,同时也绑上橡皮筋。」 水脉先生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 「到此为止没有任何造假,对吧?」 「确实,没有使用妖术的迹象。」 「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机关。」 「就算不使用妖术,这个孩子也能随心所欲地操控这只被关在试管里的鱼。」 「随、随心所欲……?」 水脉先生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没问题的,照我说的做就好。」 水脉先生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接着默默地把试管交到我手上。试管仍留有水脉先生手上的余温,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情绪。 「他不是用妖术控制那只鱼吧?」 「当然不是。他并不具备任何妖力啊。接下来即将发生神奇不可思议的现象。彼方同学来吧,请和鱼儿心意相通,并请呼唤鱼儿来到这里。」 「喔!好!」 水脉先生小声地要我把手放在橡皮盖上,我照他说的用手指按住橡皮盖。 「快、快来这里。」 结果鱼彷佛被我的手指吸引了般,竟然从试管底部浮了上来。 「哇!」 「他、他真的做到了。他没有使用妖术就控制了假鱼!」 狐狸店员发出欢呼。连真夜先生都感动地拍手。 「彼方大人太厉害了。不愧是鼎大人的孙子啊!」 「这、这跟我爷爷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好了,这次假装命令鱼儿沉下去,接着放开手指。」 水脉先生又偷偷地对我说悄悄话,我不加思索地点了点头。 「呃,沉下去吧!」 我一放开手指,鱼儿就立刻往下沉。狐狸们又发出开心的欢呼。 浮人形这名字取得真好。 其实还满好玩的,我之后又表演了几次。鱼好像装了丝线般,被我的手指吸引上来。 「呜喔喔,实在了不起。能不能再表演一次?」 狐狸直称赞我的表演。但是水脉先生却为难地垂着眉眼。 「不能再表演下去了,手指若使用过度会开始喷烟。」 「真的吗!」 我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手,目前还没有喷烟的迹象。水脉先生轻柔地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指上涂了某种黏黏的东西。 「见到我的暗号就摩擦自己的手掌。」 水脉先生小声地给予指示,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会喷烟?这么神奇。」 狐狸们露出混杂着好奇与怀疑的眼神,来回看着水脉先生和我。 水脉先生严肃地点头。 「而且烟的成分是硫化氢。」 「那、那不等于是杀生石吗!」 「讨厌,他放出的毒气跟被封印的金毛九尾狐一模一样!」 水脉先生的设定还真夸张。 水脉先生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就开始摩擦涂了黏黏物体的手指。 摩擦手指之后,不知怎地,真的冒出了白烟。诡异的烟直飘至天花板,狐狸们陆续发出惨叫声。 「他、他是什么妖怪啊!大家快逃啊!」 「别忘了被我们叫进来的人类!那个毒烟吸进一点点就会死掉喔!」 某只狐狸的耳朵跑出来,另一只狐狸则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它们抱起坐在里头的座位、喝得醉醺醺的一男一女,慌张地逃了出去。 「彼方大人,请用我的手帕遮住嘴巴!」 真夜先生非常紧张地递给我一条白色的手帕。 「不要紧。那个白烟并不是真的硫化氢。」 我客气地把折迭整齐的手帕还给真夜先生。 只有待在观众区的猫目先生看着这一幕,笑到在地上打滚。 当我回过神来,人正坐在石版路上。 木屋已经消失,原本店家的位置只有树木,伸展的枝桠宛如屋檐,遮挡着夜空。不知为何厚片煎蛋、热开水和火钵都还在,盘子里的黄色厚片煎蛋颜色格外鲜艳。 「扇屋真的是狐狸用妖术变出来的房子。」 树荫下有几只狐狸缩着身体簌簌地颤抖着,店员的外型消失,变回野兽的姿态。 「对不起,我做得太过火了一点……」 水脉先生满怀歉意地垂下眉眼,最大只的狐狸则迅速抬起头,可能是变身成领班的狐狸。 「刚、刚才的白烟是骗人的把戏?」 「是。我想要带给大家惊喜,赢了比赛后你们才会让我带着被你们招进店里的人类孩子一起平安地离开。」 水脉先生有些沮丧。狐狸们也垂头丧气地垂下耳朵。 「你竟然没有嗅出不对劲的味道!」 毛色亮丽的母狐狸轻轻戳了大狐狸一下。 「唉,因为天气太冷,加上酒味让我的鼻子失灵了。」 大狐狸被这么一说,心虚地瑟缩着身体。他的说词跟猫目先生一样。 「啊……仔细一看,你不是水脉先生吗?」 大狐狸恍然大悟地说。 「是,我就是杂货店『水无月堂』的店主水脉。」 「我听白尾先生提起过你。唉呀,原来我的对手是水脉先生,难怪会输。」 「不、不知白尾说了我什么,但是你千万别这么说……」 水脉先生深感惶恐。 「不过你们也真够大胆,竟然在这个时候抓了人类,还举行比赛?」 猫目先生确定双方形势逆转之后,嘴巴不知嚼着什么,一边这样说。盘子上的厚片煎蛋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没有抓他们,只是邀请他们进来店里罢了。」 「因为他们好像在找餐厅,我想让他们喝点酒。不过我也承认,可能他们两个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所以才邀他们进来。你看,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不错啊。」 穿着和服的小萌与阿刚睡着了,对这场骚动毫无所知。 其他狐狸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他们两人身上,可能是担心他们感冒。 「他们的朋友正在找他们,要让他们快点回去才行。」 「原来他们不是一个人出来玩啊?」 「那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联络一下他们的朋友,请朋友来接他们吧。狐狸游行就快要开始,没什么时间了。」 「咦?」 狐狸们瞪大眼睛。 「现在几点了?」 「呃、晚上十一点三十分了。」我回答。 狐狸们开始慌张起来。 「喂!现在不是忙着比赛的时候啦!」 「我们也得快点换衣服!大家应该都已经集合了。」 「这两位人类朋友就交给我们,各位快去参加游行吧。」 水脉先生微笑着说。 「可、可以麻烦你吗?」 「这回真是欠你人情了,老爷!」 「别这么说。我们也享用了各位提供的美味厚片煎蛋啊。」 「白尾先生说的没错,水脉先生真是一位有着菩萨心肠的好人啊。你的恩惠我们必将报答!」 感动不已的狐狸们叼起自己的衣服跑走了。 它们如一阵风般离开之后,附近再度恢复平静。只听见一对男女发出的鼾声。 真夜先生边穿外套边问道。 「这两位又该如何处置?」 「他们应该有带手机吧。手机里可能有朋友的来电记录,只要看来电记录就能回电给他们的朋友了。」 「原来如此。猫目大人真是聪明!」 「……因为这种小事被称赞,会有一种被当成笨蛋的感觉。」 猫目先生皱着眉头说,一边找着睡着的人的衣服或束口袋。 「我们也必须加紧脚步了,现世的游客应该都聚集在装束稻荷了。」 「嗯。对了,水脉先生。」 「怎么了?」 「烟没有办法消失耶……」 食指跟拇指一摩擦就冒烟。在夜晚的街灯照射下看起来相当诡异。 水脉先生呵呵地笑着。 「只要洗洗手就没事了。」 「是喔?那就好。」 「谢谢你的帮忙。下次我们一起去吃美味的甜点。」 「太棒了!需要我帮忙就别客气,尽管开口。」 我再次摩擦手指,白色烟雾再次飘上夜空。 「对了,这是什么烟啊?」 「是一种叫做『妖怪之烟』的玩具。线状的黏稠物体看起来像烟,很有趣吧?」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手里拿着画着奇怪老人或是妖怪的包装袋。 「是水无月堂贩卖的商品吗?」 「嗯。是我们店里很受欢迎的商品。」 妖怪玩妖怪之烟……好超现实的一幕。 摩擦手指之后又出现白色的物体。仔细一瞧,那确实不是烟,而是某种很细的丝状物体。 「刚才那个叫浮人形的东西是什么……」 「啊,这个吗?」 水脉先生亮了亮手里的试管。 「现在大家都叫它『浮沉子』。是一种利用压力与浮力做成的玩具。幽落町的缘日有时会贩卖浮沉子。」 「真厉害,没想到市面上有卖这种理科玩具。」 我不知道有这种玩具。下次幽落町缘日的时候我再找看看。 水脉先生拔开试管的橡皮盖子,边倒掉水边说: 「我离开店里的时候正好和鱼儿四目交接,所以就顺手把它放进袖子里……今天晚上多亏了鱼儿帮忙。」 水脉先生对着从试管里倒出来的鱼道谢:「谢谢你。」 「老爷,已经联络上他们两位的朋友了。」 「谢谢你,次郎。那我们快点出发。」 石版路前方有一间连锁的居酒屋,那边人多,他们的朋友很快就会来找他们。即使不用在睡着的小萌跟阿刚身边看着,他们也不会有危险。如果我们一直待在旁边,还得想办法跟来找他们的朋友解释,太麻烦了。 往人潮走去的时候,我想起刚才去过的奇幻餐厅。 「没想到那么气派的建筑物竟然毁于战火。开创于江户时代的店家就这么消失了,让人觉得很可惜。」 「虽然店消失了,可是扇屋的味道并没有消失。」 水脉先生指着与居酒屋同一排的建筑物,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店。 「啊!」 那家小店规模宛如摊贩,店门挂着老旧的门帘,染着「割烹王子扇屋」的字样。一名穿着和服围裙的男人站在门帘后方,贩卖厚片煎蛋。 「我知道了!狐狸端给我们的煎蛋就是从那家店买来的!」 「真正的扇屋制作出的美味煎蛋连狐狸也喜欢。」 「扇屋的厚片煎蛋确实好吃。口感滑顺宛如布丁,高汤的味道浓郁,让煎蛋的味道更有层次。不愧是从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店家。」 猫目先生一脸幸福的表情。仔细想想,我好像连一口都没有吃到。煎蛋端来的时候我没有心情享用,之后又被猫目先生趁机吃光。 「我也想吃看看……」 「那我们买一些回去吧,回家之后大家一起吃。」 说完,水脉先生便买了厚片煎蛋回来。煎蛋的面积不小,四个人分食也绰绰有余。 也许比起比赛的胜负,那些狐狸更想让人知道扇屋的煎蛋有多好吃,所以才一直推荐我们吃厚片煎蛋。 我擅自这么想象着,然后在心中默默合掌对它们说:「多谢招待。」 装束稻荷神社前方已是人山人海的状态。 附近满是店家,小小的神社位在其中一个角落,挤满打扮成狐狸的人群。 「我本来想过去打声招呼,人这么多怕是挤不进去了。」 鸟居离我们很遥远。水脉先生手里拿着外带的厚片煎蛋喃喃地说。 「这么多人连只猫都很难挤进去。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 穿着和服的人聚在同一处紧紧靠在一起,寒冬的夜晚确实很冷。 我现在没有进入扇屋前那么冷了。或许是因为狐狸给的热开水和扇屋的厚片煎蛋的关系。虽然厚片煎蛋全都进了猫目先生的胃。 「即将开始倒数啰!」 真夜先生兴奋的声音让我转头看了时钟,时钟显示目前是十一点五十九分。 装束稻荷神社前方,一名像是主持人的人拿着麦克风开始倒数。 三、二、一…… 「新年快乐!」 在水脉先生温和的问候声中,新的一年就此展开。 「是。快乐!」 「恭贺新喜!」 「今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我也朝大家鞠躬行礼。 祝福新年到来的声音此起彼落,有些人拍摄纪念照,有些人则跟朋友击掌祝贺。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会场充满欢乐气氛。 新年祝福暂告一个段落之后,游行的队伍缓慢地出发。乐队的伴奏声响彻冷冽的夜空。扮成狐狸的人们手提着灯笼照明,依 序跟着前进。 「游行的队伍正朝着王子稻荷神社前进。」 「是啊。我们先绕到前面看看吧。」 游行的队伍会绕远路,沿着大马路慢慢走到目的地。大马路旁的人行道上也挤满了参观的游客。有些人带着专业的大相机,有些人则携家带眷来参观。还有人从附近的大楼窗户探出头来看游行。 大马路禁止汽车通行,另一头传来了热闹的伴奏声。走在最前面的是风格气派的狐狸,后方则有各式各样打扮的狐狸。 队伍中央举着两个巨大的狐狸面具,像是神轿,可能是带领游行队伍的狐狸。 「好棒喔……好像不在现世一样。」 「是啊,游行很壮观。」 水脉先生很佩服似地眯起眼睛。 「老爷的缘日要不要也来个游行?」 幽落町的缘日就是龙头神社举行庙会的日子,是为了水脉先生而举行的庙会。 猫目先生的提议让水脉先生惊慌失措。 「这、这太不好意思了吧……」 「我们可以举着上头写『水脉大人万岁』的牌子,一边高呼万岁,一边绕行幽落町。」 「不、不要那样做!你、你是故意捉弄我吗?」 即使夜色昏暗,也能清楚看见水脉先生白皙的脸庞飞上两朵红云。水脉先生拍着猫目先生的背,猫目先生则露出促狭的笑容。 「也对,我非常了解老爷,与其大张旗鼓地游行,老爷比较喜欢大家开开心心聚在一起。」 「次郎,你真是个坏心的人,不,该说是坏心的猫。」 水脉先生气鼓鼓地嘟着嘴。 狐狸游行的队伍正要通过我们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真夜先生瞠目结舌地「嗯」了一声。 「彼方大人,你看那个!」 附近忽然一阵骚动,队伍里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一个不是发自灯笼的光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即将横跨队伍。 缓慢摇晃的火焰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增加,很快地数量便超越了灯笼的数量。 「那、那是什么?」 「很可能是狐火。」 参加游行的人讶异地摘下狐狸面具,一脸茫然地凝视着狐火。 没有任何人拿着这神秘的火光。 每个人都露出像是中了狐狸幻术般迷惘的表情,乐队也不知何时停止了演奏。 没多久,狐火整齐地排成一列,笔直地往前移动,朝着王子稻荷神社的方向。 「……哇,真是惊人。」 旁边一位望着马路的爷爷喃喃地说。 「没想到可以亲眼见到真正的狐火,今年或许能过一个好年啊。」 在狐火的映照之下,狐狸的姿态刹那间出现在我们眼前。 是扇屋的那群狐狸。它们已经打扮整齐,最大的狐狸穿着羽织袴(注17)。 大家屏息以待,真正的狐狸队伍穿过人类的队伍后扬长而去。狐火的数量也逐渐消失。 最后一个狐火消失后,人类游行队伍的先锋才忽然回过神来。 「好,我们也跟着前进吧!」 好!响应的喊声此起彼落。伴奏的乐声再度响起,共同经历不可思议的体验让大家心中充满感动。 由人类扮成的狐狸队伍再次前进,我们也跟着一起走。过了一会儿,队伍进入住宅区,不停往里头走,便看见了一座气氛庄严肃穆,豪华的门。不愧是东方统领的住处。 走过这座门后,迎接我们的是一座大型的石制鸟居还有气派的狐狸石像。 神社旁有一栋低矮的建筑物与彩色的游乐器材,好像是一间幼儿园。 「好酷喔。没想到神社境内竟然有幼儿园。园里的小朋友等于是在稻荷神的身边度过幼儿时期。」 能够在神明身边成长真的很棒。 扮成狐狸的人、拿着相机的人,还有穿着厚运动衣搭配羽绒外套,像是附近的居民的人,都排队等着进去稻荷神社进行新年参拜。 四周的灯光昏暗地照着神社,境内的鲜红色柱子与金光灿烂的装饰,在夜色中隐隐浮现。 「哇……魄力十足啊。」 「拜殿自战火中幸存下来,从古代便一直屹立于此。」 「原来如此,难怪看起来如此风格独具。」 拜殿充分展现长久的历史所酝酿出的气质,让人不禁挺直背脊,态度恭敬。即使是经常驼背的猫目先生也不禁端正了站姿。 终于轮到我们上前参拜。 二拜二拍手一拜(18)。 我看着前面参拜的人的方式,依样画葫芦地照做,虽然做起来有些不顺,但希望恭敬有礼的心意,能够好好传达给稻荷神。 「彼方先生,你许了什么愿望?」 参拜结束后,猫目先生率先发问。 「我希望今年一整年都能够健康平安。」 「怎么是如此平常的愿望?」 「猫目大人是否希望即使多一秒也好,时刻陪伴在水脉大人身边呢?」 「你!真夜先生太卑鄙了吧?竟敢偷窥我的内心!」 「……小的才没有偷窥,是猫目大人的想法太好猜测罢了。」 这种愿望大可以跟本人诉说就好……不过我没有直接说出口。 「各位,神社里头有『神石』跟『狐洞遗迹』可以参观,要不要过去看看?」 水脉先生对我们之间的对话毫无所悉,开朗地指着神社深处给我们看。 拜殿后方树木茂盛,石版路延伸至后方,来参拜的人也陆续朝后方移动。 「神石跟狐洞遗迹是什么?」 「神石是一块能够实现愿望的石头。而狐洞据说是『王子的狐狸』里出现的狐狸的巢穴。」 「难得来到这里,我要去看看神石。」 猫目先生一对金色眼眸发出灿烂光芒,该不会也要跟神石祈祷,希望能够一直跟水脉先生在一起吧。 「我对狐狸的巢穴比较好奇。」 「那我们走吧。」 水脉先生迈开脚步,我不禁对着他的背影说: 「今天好开心啊。跟家人以外的朋友一起跨年也很不错。」 「呵呵。我也觉得很开心,感谢大家的陪伴。」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地说。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我的第二群家人一样。 「……水脉先生。」 「怎么了?」 「我可以在幽落町多住一年吗?」 原本的约定是在那间公寓住一年,可是住在幽落町通学不成问题,妖怪们对我很亲切,幽落町住起来也很舒服。 但水脉先生却脸色一沉。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可是你还是只住一年比较好。因为过了春分,彼方同学吃下的豆腐便会失去效果。」 没错。当初吃下豆腐小僧的常世制豆腐,被迫成为常世居民,就是我必须住在幽落町的原因。 「难道说,在幽落町住超过一年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这——」 水脉先生一脸严肃地准备说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熟悉的身影随着一阵风出现在我们面前。 「白尾!」 「水脉大人,我找你好久了!原来大家都来看游行了啊……」 白尾先生上气不接下气,一向整齐的发型也有些紊乱,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我向稻荷神拜完年后,为了神社的工作立刻赶回幽落町……但是神社里最重要的神明却不在啊… …」 水脉先生的脸唰地铁青起来。 「就、就是我……我完全忘了自己的工作!」 「难、难道苏芳先生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快点赶回去吧!大家都很想见你,再不快点回去的话,每个妖怪的脖子会等到跟长颈女一样长了!」 白尾先生有些粗鲁地抓着水脉先生的手。 来王子稻荷神社参拜的客人络绎不绝,我想龙头神社那边等着水脉先生回去的妖怪一定也已经大排长龙了。 「真糟糕,我完全忘记了。看样子为了表示歉意,只好准备老爷的大型广告牌来弥补了。」 「你说的大型广告牌是什么东西?」 白尾先生疑惑地偏着头问。 「嗯,就是可以让人举着的牌子,大小跟老爷本人一样。然后举行新年游行时,大家一起吶喊『水脉大人万岁』,这样不是很热闹吗?」 「别胡闹了……虽然我很想这样说,不过这活动听起来似乎还不赖。」 白尾先生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举行。」 水脉先生的脸一下红一下惨白,忙着切换表情。 夜晚的神社境内,回荡着伴奏声与人群的喧闹声。 我转头看向拜殿,彷佛看见一位穿着气派衣裳的狐狸,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恭敬地鞠躬致意。 注11:能量景点(power spot) 为去了之后能获得力量或好运的地点。 注12:狐火 灵异现象之一,类似鬼火。 注13:畚箕婆婆 只有一只眼睛,拥有老婆婆外型的妖怪,会出来寻找跑到外头玩的坏孩子。据说害怕竹笼之类格眼很多的物品。 注14:事八日 每年2月8日与12月8日举行两次的小型祭祀,据说事八日时会出现一种名为单眼小僧的妖怪。 注15:马粪 相传狐狸会用马粪变成饭团或馒头等食物让人吃。 注16:浮人形 浮人形为放在水里会浮起来的玩具。 注17:羽织 袴和服的礼服之一,下半身为裤子。 注18:二拜二拍手一拜 日本的神社参拜方式为鞠躬两次,拍手两次,最后鞠躬一次,称为二拜二拍手一拜。 第一章 失去的地方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秋意渐浓。 都心也不例外,银杏落叶如地毯般铺满大街小巷。我一路踩着颜色鲜艳的落叶,朝池袋的太阳城前进,想着差不多该采买些冬衣了。 穿越太阳城大楼旁的公园时,一群聚集的人潮让我停下了脚步。 「那是纸芝居(注1)艺人吗……?」 一名戴着猎帽,身穿斗篷的人站在装有木箱的脚踏车旁,正对着一群孩子们表演纸芝居。 「——那条龙让干旱的村庄降雨,所以龙王将它的身体断成三截。」 纸芝居艺人响亮的声音传入耳里。我小跑步靠近他们,站在那群孩子后面看着纸芝居表演。 画纸上画着雪白美丽的龙,但它的身体被残忍地切断成头、身体与尾巴三个部分。 没错,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是流传于我老家千叶县印旛沼的神龙传说,也是房东水脉先生的故事。 没想到会在东京市中心,听到有人讲述这个并不知名的传说。 孩子们入神地观赏纸芝居表演,连那几个拿着掌上型游戏机的小朋友,也完全没有注意游戏机的画面。 「那条龙好可怜啊。」 「就是说嘛,它救了村庄耶。」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他们手里拿的麦芽糖或是酱油煎饼,应该是跟纸芝居艺人买来的零食。 「嗯。这条龙确实很温柔却也很可怜……不过,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喔。」 纸芝居艺人如此对孩子们说。尽管他以响亮的声音说故事,但本人却身材娇小,再加上猎帽压得极低,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不过,他的声音音质圆润温柔,听起来非常年轻有活力。 纸芝居艺人接着说下一个场景。 印旛沼的神龙传说,应该说到龙的身体断成三截就结束了,不知他还安排了什么后续发展。 接着转换场景,他抽出新场景的画卡。我一看忍不住悚然心惊。 画里是黄昏时分,充满昭和气息的复古商店街,还有正走向商店街的妖怪。 「龙的身体散落各地,头则掉落在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交界处,也就是充满死者的悲伤世界。死者的悲伤太过强烈,就连原本住在交界处的妖怪都心怀恐惧地过日子。但是龙却承接了死者的悲伤,创造出一个能让妖怪安居乐业的地方,也就是妖怪小镇。」 他讲的是幽落町的故事。 为什么纸芝居艺人会知道这些? 「从此之后,妖怪为了感谢龙,决定兴建神社祭祀龙。虽然曾经有过悲惨的遭遇,如今龙已经和妖怪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 下一个场景画着的木造古老杂货店,根本就是水无月堂。 「今天的演出就到此结束。」 咚。最后一张纸芝居被抽走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孩子们热烈地鼓掌,有些孩子称赞故事很有趣,有些孩子则有些意犹未尽。 纸芝居艺人的嘴角微扬。 「各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再度现身。」 很奇妙的台词。 他开始收拾纸芝居,失去兴趣的孩子们也一哄而散,有几个小朋友继续开始玩掌上型游戏机。 只有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眼睛牢牢盯着纸芝居艺人,看着他把纸芝居收进脚踏车的木箱里。 纸芝居艺人注意到我的视线,说了声:「你好。」向我打招呼。 「你、你好。」 「这位小朋友年纪有点大喔!是不是觉得有点怀念?」 「不是,这是我第一次看纸芝居表演。」 「不奇怪,毕竟这已经是只出现在大家回忆里的古老工作。」 他摘下猎帽往上举,看起来像是在耸肩,覆盖着身体的斗篷连带着被撩起。 我不禁诧异。 竟是个孩子!这位以奇妙的台词表演的纸芝居艺人居然是一个小孩子。 尽管他身形娇小瘦弱,看起来仍未成年,不过他那张幼嫩的脸庞却毫无稚气,甚至有一种老成的气质。大大的斗篷穿在他身上也十分相称,毫不突兀。 好奇特的男孩。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明明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却好像似曾相识,真奇怪。 「那个……小朋友……啊,不是,你是谁?」 我不想把他当小孩对待。纸芝居艺人又笑了。 「你提出了一个很哲学的问题。我应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用职称?或者是名字?」 纸芝居艺人颇似愉悦地说。 「以职称说明,我应该就是纸芝居艺人。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就喊我苏芳吧。」 「苏芳……」 「没错,苏芳色的苏芳。这个颜色不是很美吗?」 这位自称是苏芳的纸芝居艺人,亮了亮斗篷里层接近紫色的深红色——宛如黄昏街道的颜色。 「呃……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彼方。你的名字是御城彼方。」 「咦?」 「看你的表情,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苏芳同学——不,应该称呼他「先生」更恰当。总而言之,他露出恶作剧的表情看着我。 「我当然知道,这附近的交界处我可是了如指掌。」 「所以你会知道幽落町也是……」 「因为那里也是交界啊。」 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到底是——」 「我只是一个纸芝居艺人。」 他明知道我想问什么,却故意装傻,想趁我问清楚他的身份前先发制人。 「这个送给你吧。」 他动作流畅地递给我一根上头插着一团麦芽糖的卫生筷。 「咦?这个……要给我?」 「刚好卖到剩最后一枝,就送给你吃吧。」 他半强迫地把麦芽糖塞在我手里,让人傻眼。 这个人虽充满谜团,但我曾遇过像他这样神秘的人——他可能是幽落町的居民,由于我恰巧是町内比较特别的存在,所以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如果他是妖怪,那么外貌和实际年龄不一致也不足以为奇。 「那……我付钱给你吧。」 「不用了,我已经说了这是要送你吃的。」 苏芳先生阻止了试图从口袋里拿出钱包的我。 「只剩下一枝觉得有点可怜,所以才送给你。如果收了你的钱,不就等于是我强迫推销吗?」 「可、可是……」 「你就收下吧,适时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亲切的行为。」 他以稍微强硬的口吻这么说,感觉有点可怕。我决定乖乖收下。 「你知道吃法吗?不可以直接吃喔。要先转动插着糖的两根竹筷,等麦芽糖揉软之后再吃。」 我按照他所说的做,因为曾经在水无月堂买过麦芽糖,我熟练地转动竹筷,软化了麦芽糖。 「做得不错啊。」 「是、是吗?」 「你的手法很熟练。刚才有个小朋友还不小心把筷子折断了。」 若麦芽糖还没软化就先转动筷子,会很容易折断筷子。我也曾经失败过好几次。 小心转动了一会儿后,待空气进入麦芽糖,筷子会越来越容易转动,等麦芽糖开始变白与变软,具有延展性时就可以吃了。 对了,我记得水脉先生好像曾经用麦芽糖比喻过人心,是形容谁呢…… 记忆的角落出现纯白的「 那个人」。直到听见苏芳先生说:「麦芽糖的柔软度很不错。」我才自空想回到了现实。 「你真的是吃麦芽糖的高手。」 软化麦芽糖的手法被称赞,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很有前途。对了,我们交个朋友吧。」 「朋友?」 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我目瞪口呆。苏芳先生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我很中意你,你身上的香味闻起来让人感觉舒服。」 「香、香味……?」 我下意识地将鼻子凑近上衣的肩膀处嗅着,却只闻到了麦芽糖的甘甜香气。苏芳先生饶富兴味地看着我。 「可以当我的朋友吗?」 「呃……如果苏芳先生愿意的话,当然没问题啊。」 「唉!不可以那样说。」 苏芳先生耸了声肩膀,很难过似地垂下眉眼。 「跟朋友说话不用这么客气,我希望我们能更拉近点距离。」 他边说边靠近,仰望我的眼神彷佛想看穿我的内心。 夕阳映入他的眼底,我有一种即将被那对暗红色瞳孔吸引进去的感觉。 「好,那我们就当朋友吧。」 「很好。」 苏芳先生露出满意的微笑。 感觉有点不自在。为了逃避他的笑脸,我低头吃起手中味道香甜且朴实的麦芽糖。 「嗯,好好吃……谢谢。」 一抬起头,前方却没有任何人。 那辆装载着纸芝居的脚踏车,还有那位自称是苏芳的不可思议男孩都不见了。 只剩下手中的麦芽糖能证明,刚才确实有位纸芝居艺人在此出现过。 到底是怎么回事?感觉好像人还醒着却做了一个梦。 我一边回味着嘴里残留的甜味,同时将空了的卫生筷扔进公园的垃圾桶。 就在这个时候,身体碰地一声受到撞击。我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对、对不起。」 「啊!抱歉!是我不好……咦?」 这声音好熟悉。 眼前这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让我感到诧异。 「长谷川同学!你是长谷川恭介同学吗?」 「果然是你啊,御城!」 长谷川同学那张因日晒而黝黑的脸庞露出笑容。 他是我高中时代的朋友。身为田径队的他曾在全国大赛取得优异成绩,获得体育推荐甄试的机会,进入了东京的大学,是个运动健将。尽管我们并非最亲近的好友,但是他算是同一届同学中比较熟的朋友。 「最近好吗?」 长谷川同学用像是要抓住肩膀的动作拍了拍我。 「还好。你呢?」 「如你所见,很好啊。大学生活很快乐,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那太好了。我也一样,认真的上课中,没问题。」 但是我不小心住进了常世。我吞下这句没必要告知的说明。 「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 「真的。你今天来池袋做什么?」 「买东西啊,我正在找东急手创馆。」 「啊!手创馆好像在那个方向……」 如果他是从池袋车站走过来,那么已经错过了手创馆,于是我立刻告诉他要怎么走到那里。 「谢啦。其实我有看地图,可惜我是路痴。」 「你还是没变。」 还是跟高中一样,长谷川同学对陌生的地方很没辙,就算看着地图都能走到反方向。幸好他今天没有从池袋西口走出来。 「不过能够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没错,不会在池袋迷路了。」 「不只是这样。」 长谷川同学摇头。 「我是透过推荐甄试的方式入学,而不是跟朋友一起来东京念书。所以只有我一个人,不时觉得有点寂寞。」 虽然他开玩笑似地耸了耸肩膀,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光采,应该是真的觉得寂寞。 「我虽然是考进去的,可是我也是一个人啊。」 「御城选的学校有一点特殊,听说有佛学科系,很多寺庙的小孩去念吧?」 「嗯。平常还有和尚在校园里走动喔。」 「你们学校还真特别。为什么选这间学校?」 「刚好成绩可以考上。而且也有一些普通的科系,比方说文学系。」 顺便一提,我念的就是这个普通的文学系。 「这理由还真有御城的风格。保守中的保守选项。」 「你这么说究竟是褒还是贬啊?好像怪怪的喔。」 「总而言之,很高兴遇见你。」 长谷川同学递出手机。 「我们来交换电子邮件吧,要不然给我app的账号也行。」 「用电子邮件联络吧。」 没有安装聊天用app的我,也算是很老派的人。 交换了彼此的电子邮件后,他放松似地吐了一口气。 「今天去手创馆后,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们改天再找时间好好聊一下。」 「嗯,一定。」 「……有时候也想要沉浸在回忆里。」 长谷川同学露出凝望着远方的眼神,喃喃地说。 「回忆?」 「嗯。前阵子我一个人在东京闲逛时,突然想念以前爸妈带我去过的地方,所以就过去看看。」 「喔?该不会是上野动物园吧?在那里充分回忆了吗?」 「不是上野动物园。」 长谷川同学摇了摇头。 「那里已经消失了。」 「咦?」 「让我想念的地方已经消失了。」 长谷川同学五官扭曲成左右不对称的模样,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什么意思?」 「因为是很老旧的建筑物,好像已经被拆除了。」 「这样啊……」 我想起以前曾经和死去的老婆婆幽灵一起寻访回忆中的店。那位老婆婆——千代婆婆喜欢的几家店中,也有想找却无法找到的店。 「在东京,时间流动得太过快速,很多东西似乎一下子就成了过去式。」 「嗯……」 他说的话非常很中肯,我无话可说。 不知不觉间,街道都改变了样貌,等到发现时已经变成完全陌生的城市。 「啊,对了,我会再联络你。」 「谢谢。我也有很多话想跟你聊。」 「要不然这样好了,下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哪里走走吧。」 「可以吗?」 长谷川同学的脸上发出了光采。 「想在哪里碰面?我对上野还满熟的,也许可以为你带路。啊!但是不可以去银座喔。」 「那里太高级了,还不适合我们去。」 他颇赞同似地点头,不过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我有病入膏肓,连猫目先生都受不了的银座恐慌症。 「那就选秋叶原吧,那里有很多餐厅,还有很多可以逛的地方。」 「不错喔。那要在哪里碰面?」 「这样好了……」 决定好集合地点与时间后,我们利用手机记录下来,详细确认。 「下星期天见。」 「嗯,我很期待。」 说完后,我们便分手了。 长谷川同学越过马路,朝十字路口另一头前进。他的身材高大,然而背影看起来却让人感到渺小。 「咦?」 我发现 在长谷川同学前方不远处有一辆脚踏车很眼熟。仔细一看,牵着脚踏车的人是戴着猎帽、身材娇小的纸芝居艺人——苏芳先生。 「他什么时候……」 长谷川同学也注意到苏芳先生了,感觉两人四目交接。 就在这个时候,苏芳先生掀起斗篷,只见苏芳色的斗篷飞扬起来宛如要包覆住长谷川同学般…… 此时交通灯号转变,往来的车辆刚好遮住了我的视线,当我再度看见对面道路时,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 不知不觉黄昏接近尾声,夜幕降临之前,池袋的街道染上浓得让人害怕的苏芳色。 在水无月堂用晚餐时,我想起了这件事。 今天的晚餐菜色是杂煮汤(注2)和西京渍鲭鱼(注3)。天气渐渐转冷,喝杂煮汤可以暖心暖胃。 「彼方先生,怎么不吃了?不想吃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不、不用了!我不想给猫目先生吃!」 我赶紧端起西京渍避开驼背美男子——猫目先生的魔掌。别看他现在是一个普通人类的样子,其实猫目先生的真面目是黑猫,理所当然地爱吃鱼。 「何必这么小气,给我一口也好啊。」 「猫目先生吃鱼的时候都咬好大一口,绝对不能给你吃一口。」 我声色俱厉地拒绝了。 「次郎自己不是也有吗?请你吃自己的就好,真抱歉,要你这般忍耐。」 矮桌另一头的水脉先生困扰似地垂着眉眼。 水脉先生是杂货店「水无月堂」的美男店主,也是我租屋处的房东。虽是男儿身,却有着纤细而清爽的气质。 他的真面目则是印旛沼神龙传说里的龙。苏芳先生表演纸芝居时所说,身体被断成三截的龙正是水脉先生。 「别这样说,老爷不用感到抱歉啊。我想帮忙吃是因为如果彼方先生吃不完鲭鱼,鲭鱼就太可怜了。」 「不会剩下,我会全部吃完。」 「猫目大人胃口真好。」 穿着燕尾服的管家真夜先生说出有些不搭调的感想,很佩服似地点了点头。 在这间具有浓浓昭和气氛的和室里,只有西式管家打扮的他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不知为何,真夜先生总是以武士的口吻说话,其实他是我爷爷御城鼎的好友,名为「迷家」的存在。当然,他也不是人类。 「真夜先生,猫目先生根本别有所图。」 「你、你竟敢这么说!明明是花生县民居然这么嚣张!」 「这跟千叶没有关系。告诉你,东京迪斯尼乐园也在千叶喔,我们可以立刻把它更名为浦安迪斯尼乐园,知道吗?」 其实我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学生,哪有权利更改乐园的名字,但是只要能够击中猫目先生的弱点,让他不甘心地碎念,我就心满意足了。 「猫目先生老是取笑千叶,其实千叶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什么?除了迪斯尼乐园外,你们还有什么值得说嘴的地方?」 「首先,铫子这个地方抓到的鱼很好吃。」 「喔,好像是跟着黑潮游过来的鱼?或许鱼确实好吃,可是要论起新鲜度跟美味,筑地卖的鱼也毫不逊色。」 「千叶还有九十九里滨喔。」 「说起海滩的热闹程度,九十九里滨绝对比不上台场。」 「台场是人造海滩,占地狭窄,九十九里滨是货真价实的海滩,真正的海滩喔。」 我抬头挺胸地说。猫目先生无法反驳,不满地嘟起嘴巴。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击。 「千叶的房总地区还有鸭川海洋世界。东京虽然也有许多水族馆,但是没有一间水族馆里有海洋之王『逆戟鲸』。鸭川海洋世界还有白鲸、海豚、北海狮跟海狮,拥有许多海洋生物。」 「他、他们那边也跟太阳城水族馆一样,有曼波鱼跟海獭吗?」 「当然有。还有一大群企鹅。」 没错!千叶县拥有全部基本配备,不只是水族馆,还有动物园跟牧场,美食与宽广的土地,优点非常多。虽然千叶给人的印象是盛产花生的乡下地方,但足以让人自豪的东西绝对不只有花生而已。 「彼方先生。」 「嗯?」 「有件事情让我很好奇。」 「什么事?尽管问。」 「千叶的中央有什么?」 咦? 我说不出话,只能默默地看着猫目先生。 「中、中央吗?」 「地图上方——下总附近还有靠海的那一带大概有印象。可是中央呢?也就是千叶君的脖子到下腹部的区域。」 千叶君是千叶县的吉祥物。侧面的身影看似千叶县的地形,是一种长得像红色小狗的生物。 我发现我只能说明千叶君的脸及轮廓。 「呃……」 我赶紧拿出手机,打开地图app,调出千叶县的地图。猫目先生也探过头来一起看。 「千叶君的脖子到下腹部——」 根据空拍的照片,那一带都是绿色。 「未开发地带……」 猫目先生低声说道。 「应该说是具有发展潜力的地带啦!」 慌忙将空拍照片切换回地图后,我不禁傻眼。 「咦,这附近好像都是高尔夫球场……」 水脉先生看了照片,毫无恶意地说。没错,地图上确实到处写着乡村俱乐部(c.c.)或是高尔夫球场(g.c.)……完全没有发展潜力。 「已经开发过了唷,算是吧。」 算是吧。猫目先生故意这么强调。 「陆奥可没有开发到这样的程度,不愧是房总(注4)啊。」 真夜先生总是发表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言,虽然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听起来觉得很讽刺。 「若真的是尚未开发的地带还比较好……」 「这些绿地都是高尔夫球场,想开发也难吧?」 猫目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的拍法反而让我感到莫名的心酸。 「总算知道千叶的中央有什么东西,不小心学到了可有可无的小知识。唉,不知同样身为千叶县民的长谷川同学知不知道这个可悲的事实?」 「长谷川同学?是什么人?」 听到我那样说,水脉先生讶异地眨了眨眼睛。 「是我的高中同学。今天碰巧遇到他,和他约好下星期日要一起去秋叶原吃饭。」 「喔——这不是约会吗?」 「你、你胡说什么啊,猫目先生!他是男生,是男的啦!」 「彼方大人,日本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拥有断袖之癖的人。」 「怎么连真夜先生都这样说!别闹了啦!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别气了。希望你们两位老朋友可以开心地聚一聚。」 只有水脉先生的反应让人感到安慰。看到他如菩萨般的笑容,忍不住想合掌拜拜。 「长谷川同学好像很寂寞,希望这次聚会能让他转换心情。」 「寂寞?」 「虽然他以优异的体育成绩推荐甄试入学,但跟同学有些格格不入。再加上难得东京有他的回忆之地,但那个地方却已经消失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感到寂寞了。彼方同学是否想要替他解决心中烦恼?」 「没、没有水脉先生说得这么夸张啦。」 水脉先生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让我忍不住别过了头。 没错,其实我的动机真的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我也有点寂寞,想一起回味住在千叶时的感觉。 「为什么会选在秋叶原碰面,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水脉先生的询问让我稍稍偏着头思索。 「没什么特殊理由……因为长谷川同学说那边很多地方可以逛,还有很多餐厅所以才选在那里碰面。」 「喔??那边好像有很多次文化的店。」 猫目先生插嘴说道。 「秋叶原常被称为电器街或者宅男街。除了家电量贩店外,还有女仆咖啡厅或者武器店。」 「武器店……?」 「没错。武器店里有卖忍者刀还有戟喔。」 猫目先生竟然知道得这么详细。 「哇,像是奇幻世界里才有的商店。」 「这就是秋叶原啊。」 虽然原本就知道秋叶原是个很有特色的地方,但没想到连这么特殊的商店都有。 「别看秋叶原现在很繁华,以前可是一大片草原喔。」 「咦?真的吗?」水脉先生的话让我非常惊讶。 我回想着从电车上或电视里见过的秋叶原街景:有许多广告或招牌的大楼、路上总是人潮汹涌等……大概都是这种印象。很难想象秋叶原没有任何高楼大厦的景象。 「听说以前的秋叶原是堆放木材或柴火木炭的地方,所以经常发生火灾。为了预防火灾发生,还设置了防火区与庇佑消除火灾的神社。」 「啊!如果是什么都没有的草原,就算着火也不怕延烧吧。」 「正是如此。」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 「交通发达后,秋叶原成了铁路转运站,非常活跃,一直发展至今。」 「嗯。从千叶县只要搭总武线就能直达秋叶原了。」 「之后,设在其他地方的果菜市场也迁到了秋叶原。秋叶原越来越繁荣,形成了黑市,后来高架桥下开了许多商店,发展成电器街,达到今日的规模。」 「从这点来看,秋叶原也算是变化剧烈的地区。现在正在兴建大楼的工地,之前是可以运动的广场。」 「变化剧烈的地方吗?」 我想起长谷川同学说过的话。 秋叶原也是一个失去许多令人怀念事物的地方。 「啊!」站在水脉先生旁边的真夜先生慢半拍地拍了拍手。 「真夜先生,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如果那边有女仆咖啡厅,有可能也会有管家咖啡厅。」 「真夜先生,管家咖啡厅的发源地是池袋啦。」 猫目先生伸手戳了戳慢半拍的真夜先生说。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我站在秋叶原车站前。 装在大楼外墙的大型电视不停地播放动画广告。车站里张贴的也几乎都是动漫人物的海报。感觉往来的行人当中,喜欢动漫的人似乎占了多数。 「长谷川同学怎么这么慢?」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我寄了信到他的手机信箱,却没有收到回信。试着打他的手机联络,不知是没电还是人正在收不到讯号的地方,话筒只传来自动语音的答复。难道他在忙? 不,应该不会。我打消这样的念头。 长谷川同学是个很有礼貌的人。我们高中时代曾一起出游,他只迟到过一次。即使是那一次迟到,他也事先传来邮件,通知他可能会因为社团活动的时间延后而比较晚。结果他只迟到了短短五分钟的时间。 我看着手机显示的数字时钟,上面的时间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三十分钟。 我现在的心情彷佛一个人被抛弃在繁华都会的热闹浪潮之中。 「为了不让他迷路,特地选在车站前碰面,应该不可能是因为迷路才迟到吧?更何况,若是找不到约定的地点,也应该会先打电话联络我。该不会他还在睡吧?」 之前跟长谷川同学交换联络方式时,顺便问了地址。他现在住在小岩。 干脆去他家接他好了。 为了避免在半路错过彼此,我出发去他家前先发信通知后才搭上了总武线。如果很清楚目的地在哪,不妨从幽落町直接过去,可惜我不太熟悉小岩一带,担心不知该从交界处移动到哪里,所以决定使用普通人类会选择的交通路线。 到了小岩车站后,我利用手机的导航功能前往长谷川同学家。到了后发现,他家在一栋老旧程度跟我现在居住的幽落町老公寓不相上下的小公寓里。 「长谷川同学!」 我按了对讲机后呼唤长谷川同学的名字,但没人响应,感觉家里好像根本没人。 「怪了,难道刚好错过了吗?」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害我忍不住发出惊呼。一回过头,只见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士单手拎着超市的塑料袋站在那里。 「那、那个,我是来找朋友的。」 「你是长谷川先生的朋友吗?那孩子没有回家唷。」 「没有回家?」 让人讶异的发言。 「刚开始我还想,他还是学生大概晚上喝太多了只好借宿朋友家。不过我好像猜错了,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仔细询问过后,得知她是这栋公寓的房东。她轻轻摇着已冒出不少白发的头,很困扰似地看着长谷川同学家的大门。 「前天是缴房租的日子,可是他却不见人影。目前为止他都按时缴纳房租,不曾拖欠啊。」 「怎么会这样?」 长谷川同学这么一板一眼,不可能故意拖欠房租。 「是不是不想上学,所以回老家了呢?」 房东叹息,而我摇了摇头。 「不可能。长谷川同学绝对不是那种不吭一声就跑掉的人。」 「嗯。听你这么一说也没错,他确实不像是那种孩子。要是他在某个地方遇上意外就糟糕了。如果下个礼拜他还没回来,我就鸡婆一点,联络他老家问问看,顺便也报警好了。」 「嗯,麻烦您了。」 警察。听到这个词汇好像会有事件发生,感觉不太好。 我朝房东鞭躬行礼后离开,再次回到秋叶原的约定地点。仍然不见长谷川同学的身影,也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我踩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幽落町。镇上没有高楼大厦,景致悠闲。提着购物篮的长颈女正和八百商店的店主,也就是狸猫八百先生讲话。 经过他们身旁,我朝有水脉先生守候着的地方——水无月堂走去。 「水脉先生。」 「咦?你回来啦。」 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迎接我,他正站在店门口悠闲地扫地。猫目先生大概外出了,没看到他。 「你怎么了?脸色铁青。」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我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 「我没见到长谷川同学。」 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水脉先生,他那白皙的脸庞彷佛也有些铁青。 「失踪……吗?确实让人很担心。」 「嗯。如果不是被卷进什么奇怪的案件就好了。」 「叮铃!」这时传来了脚踏车的铃声。 一名戴着猎帽的男孩,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面前。脚踏车的后座绑着一个表演纸芝居用的木箱。 「苏芳先生……」 「你好,彼方。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他轻轻抬起猎帽的帽檐向我致意,微微笑着。他和水脉先生一样有着温柔的笑容,但水脉先生的笑带有某种透明感,他的笑却让人看不透,深不见底。 「他是你的朋友?」 「啊!嗯,在池袋认识的朋友。水脉先 生认识他吗?」 「这是第一次见面,可是……」 水脉先生有些紧张地打量着苏芳先生。 「他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让人熟悉却又摸不着头绪。水脉先生对他的感觉和我一样。苏芳先生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微笑着。 「我现在变成这副样子,你会以为我们初次见面也不奇怪。这是我在现世活动时所使用的外型。」 苏芳先生走近水脉先生。 「可是我对你十分熟悉,水脉。你是一个伟大的人,让这个宛如一滩死水的交界处重新流动起来。」 「……你究竟是谁?」 平时总是笑容可掏、态度谦逊的水脉先生,神色慌张地注视着苏芳先生,看起来好像对他颇有戒心。而苏芳先生脸上仍是那个深不可测的笑容。 「你们也认识我,就好像我很熟悉你们一样。」 「我也认识你……?」 水脉先生沉吟着,苏芳先生则若无其事地说: 「可惜,你们应该很难找出答案。不过我是谁并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水脉,希望从今以后我和你就好像兄弟一样,我们能够和睦相处。」 「兄弟……」 水脉先生修长的睫毛垂了下来。 「水脉先生?」 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线索,水脉先生仍然沉默不语。 「对了,彼方。」 苏芳先生不知何时走到我身旁,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表情非常的好奇。 「你脸色好难看,发生了什么事吗?」 「呃……是这样的,我朋友好像失踪了。」 「失踪了?」 「嗯、嗯。听说从几天前就没有回家了。」 苏芳先生脸上仍维持笑容地响应:「喔?」 「可能是不想再待在家里。」 「所以他真的回老家了吗?」 「不。他没有回去任何地方,他只是出去玩了。」 一定是这样。苏芳先生愉快地点头。 「可是出去玩也不可能好几天不回家啊。还得上学,突然失踪会让身边的人很担心,不是吗?」 「人啊,只要找到了自己想待的地方,大概就管不了这么多了吧。」 「我觉得不太可能。」 「很有可能。」 苏芳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和我一起玩的孩子就是这样。」 「和苏芳先生一起玩的孩子?」 「没错,就是几天前在池袋遇到的孩子。因为他看起来很寂寞,所以我就主动上前搭讪。」 惊人的寒意瞬间冻结全身,讨厌的预感和某种酸酸的东西从胃部往上涌。 我就是在池袋遇到长谷川同学的啊。那天也认识了苏芳先生。甚至亲眼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好像彼此认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水脉先生问苏芳先生。 「那个孩子的名字是否叫做长谷川恭介?」 「嗯。好像是喔。」 「就是他!他就是我的朋友!」 「喔?真的?」 「你对长谷同学做了什么?」 「因为他看起来很难过,我就带他到他想去的地方。」 苏芳先生耸了声肩膀,无关紧要地说着。 「想去的……地方?」 「没错。想去的地方——也就是回忆中的地方。」他满不在乎地点头。 「那是哪里?」 「你想知道?」 我拼命点头。于是苏芳先生问我:「为什么想知道?」 「我要去找长谷川同学,叫他回来。」 「为什么这么做?即使他根本不想回来你也要找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可是我不能让他一直待在那。大学要怎么办?」 「大学这种地方,不想念就别去啊。」 「不行。好不容易努力得到了体育推荐甄试的机会,长谷川同学将来大有可为,他一定要回来!」 「喔?」 苏芳先生露出大感意外的天真表情。 「苏芳先生,拜托你。请告诉我长谷川同学人在哪里?」 「可是我想让他随心所欲地待在那里。」 苏芳先生刻意忽视我的焦急,态度轻松地说。 「在现世过得不开心,干脆离开现世。水脉,你不觉得应该这样做吗?」 一直在旁边默默听我们对话的水脉先生,态度冷静地回答: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我也希望能够替恭介同学解决烦恼,可是一味地逃避现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应该怎么做?把他带回现世?带回这个让他难过的现世?」 「没错。」 「这样啊。看样子表决结果是『让他回来比较好』。伤脑筋,如果我不肯说出他在何处,倒显得我心眼很坏。」 苏芳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伤脑筋,笑容满面地耸声肩膀。 「这样吧,不知道该怎么决定,干脆用游戏决胜负。」 「游戏?」 我和水脉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游戏规则非常简单,只要彼方或水脉能够找出那个孩子在哪里,我就让他回到现世。时间限制嘛……就设定为日落之前吧。」 我赶紧查看手机的数字时钟,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如果我们找不到他呢?」 「那他就会永远留在回忆里。」 「这……!」 我大惊失色,水脉先生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要担心,只要我们找到他就没事。」 有水脉先生在,让人心安,问题是长谷川同学到底在哪里? 「能够给我们一点提示吗?」 「我不想让那个孩子回来,彼方。我不希望他再次伤心难过。」 即使他的脸上仍维持笑容,却让人感觉强硬。虽然他说这是游戏,可是我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动机。 「……我知道了。」 「我会替你们加油。虽然不想让那个孩子回来,不过我也喜欢你们。」 叮铃。脚踏车的铃声响起,同时吹来一阵强风,我反射性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苏芳先生已经消失了。 「彼方同学,我们走吧。」 水脉先生将扫帚靠在店门口后抓起我的手腕,感觉比平常还用力。 水脉先生的侧脸看起来很焦急,失去冷静。被他的表情影响,我也跟着加快脚步。 「水脉先生,我们要去哪里?」 「长谷川恭介同学他……」 水脉先生说话时没有望着我。 「为什么会选择秋叶原为碰面的场所?」 这个问题之前水脉先生也问过,我偏着头回想有关长谷川同学的事。 「可能是因为他住在小岩车站附近,搭总武线就能到秋叶原。」 「嗯,这或许是原因之一。不过他在东京都人生地不熟,为什么特意选择变化迅速的秋叶原呢?」 仔细想想,他的选择确实不太合理。 「他原本宣称是因为秋叶原有很多餐厅,也有很多地方可以逛。不过秋叶原并非以美食闻名,虽然次文化兴盛,但没有什么游乐设施。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一开始就对秋叶原有某种程度上的熟悉,才挑中这里。」 听水脉先生这么一说,我想起长谷川同学曾经说过的话。 「长谷川同学曾经说:『在东京,时间流动得太过快速,很多东西 似乎一下子就成了过去式。』这句话形容的会不会就是秋叶原?」 「嗯。虽然时间流动快速的地方不光只有秋叶原,不过现在看来,他说的地方应该就是秋叶原。」 「难道长谷川同学被藏在秋叶原的某个地方……对了,我记得他曾经说过回忆的地方已经被拆除。应该是老旧的建筑物吧?」 「嗯……」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幽落町入口的拱门前。 水脉先生拉着我的手穿过拱门。 一穿过拱门立刻被热闹的气氛包围,高耸的大楼栉比鳞次,随处可见画着动漫人物的招牌。 我们来到了秋叶原。 「我也不是很熟悉这个地方。毕竟只要几年没有来秋叶原,这里的街景就完全不一样了。空地兴建起大楼,原本的商店也可能已经汰换成其他的店家。」 在这个具有未来气氛的街道上,穿着和服的水脉先生像是从古代穿越到现代的人般,格外显眼。这里彷佛是个拒绝古老事物的城市。 「车站前面的区域,也和我之前来时有着极大差异。」 水脉先生仰望着秋叶原车站。 这个车站好大。高架铁路从宛如高墙般耸立的建筑物钻出;建筑物到处贴着现代化的玻璃外墙,车站内的百货商标优雅地贴在外墙。 「以前的秋叶原车站比较杂乱,像是盖在高架铁路下方的感觉。」 「现在的车站大楼比较时髦。」 「是啊。」水脉先生有些落寞地点了点头。 「长谷川同学回忆中的地方到底是哪里?连车站都改建成这样,我想我们要找的地方应该不少。」 「你说的没错。我们先缩小搜寻范围吧。恭介同学还说过什么?」 「记得他说他爸妈曾经带他去过那个地方。」 「这样啊……」 水脉先生不发一语。我猜他应该正利用这个线索过滤可能的地点。帮不上忙的我觉得好焦急。 「刚才我说过,秋叶原并没有什么游乐设施,通常都是小孩被爸爸带着来买东西,很少有人会携家带眷一起来秋叶原玩。」 「咦?所以长谷川同学的回忆之地,其实并不是秋叶原啰?」 「不。没有游乐设施是现在才有的情况。」 水脉先生迈开脚步。 这里的人潮比起池袋毫不逊色,走着走着差点撞上拿着大纸袋的男人或是一群说着外语的游客。不过水脉先生却没有停下脚步,如水里优游的鱼儿般迅速通过他们身旁。 「你的意思是以前有啰?」 我努力地不被来往的行人冲散,与水脉先生并肩而行。水脉先生听了点点头。 从车站出发,走了一会儿便见到一座桥。桥上有块上头写着「万世桥」的浮雕。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与繁华的秋叶原似乎格格不入。总觉得过了这座桥后路上的行人似乎减少许多。 「这座桥从江户时代便一直保存至今。经过几次修建,成了现在的样貌。」 「江户时代?就是附近仍是一片草原的时候?」 「是啊。其实东京有非常多的水路,只是现在几乎都被填平了。」 从桥上可以看见水流和缓的小河。河川两边都被水泥墙包围,无法看见河川的全貌,一股特殊的气味直冲鼻腔。 「这条河叫做神田川,是江户时代为了疏洪而挖掘的人造河川,所以把过河用的桥梁架在此处。德川将军就是走这条路从江户城前往宽永寺。」 「宽永寺是不是在莺谷?」 「是啊。是天海大师创立的寺庙。你记得真清楚。」 「还好啦。」 有种被最喜欢的老师称赞的感觉,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这座桥一直守护着秋叶原。」 「嗯。尽管现在的外观和以前不同,但是以『桥』而言,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桥。」 说完,水脉先生看着对岸。 「再过去就是神田。市电开始运行之际,万世桥是连结神田与秋叶原的重要桥梁。」 「市电?」 「现在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不过这附近曾经行驶过路面电车。」 我曾经看过路面电车的黑白照片。高中的校外教学旅行去的长崎也有路面电车。 铁轨直接铺设在马路上,箱型的电车行驶其上,可说是复古风格的代表。 「没多久火车开始行驶,那边就盖了一栋红砖建筑的车站,站名为万世桥站。」 水脉先生指着目前只剩一栋小巧红砖建筑和一栋现代化玻璃外墙高楼的对岸。 「那里有车站……?」 「是啊。虽然现在只剩下一点痕迹,但那里曾经有一个非常气派的车站。」 望着那栋闪亮的高楼,很难想象那里曾经有过气派的车站。水脉先生看到我无法想象的表情,告诉我说: 「网络上可能找得到照片,你可以搜寻看看。」 「啊,对喔。」 我拿出手机,试着用「万世桥站」这个关键词搜寻。找到的照片让我忍不出发出「哇」的惊叹声。 「好壮观,好像东京车站啊!」 照片里出现一栋西式设计风格,气派的红砖建筑。车站前方还有某个人的铜像,路面电车在附近奔驰。 「万世桥车站落成的时间比东京车站早,或许东京车站便是模仿其风格建成。」 「那它不就等于是东京车站的原型……」 越看越难以置信。这栋有着三角形屋顶,造型时髦的红砖建筑物如今竟完全消失。照片里的车站周遭行人如织,热闹非凡。现在却人烟稀少,与秋叶原中心相比略显寂寥。 「东京车站落成,变成铁路的运输中心后,这里便没落了。」 「这么说来,东京车站落成之前的中心是万世桥站啰?」 「是。」水脉先生点头。 「难道长谷川同学回忆中的地方就是……」 「万世桥站在昭和十八年就停止营业了。」 「啊!这样啊。」 那一年我和长谷川同学都还没出生。 「停止营业后,车站变成了『交通博物馆』。」 「交通博物馆?」 听起来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主要展示铁路资料的博物馆。里头展示新干线零系列车的车头,另外还设有让游客体验驾驶新干线的区域。名为交通博物馆,所以除了电车之外,也展示其他交通工具。不但受到小孩和大人的欢迎,还有许多学校的校外教学旅行也都安排到这里参观。」 「哇,听起来好有趣,我也想参观看看。」 「可惜交通博物馆在平成十八年也关闭了。」 水脉先生颇为感伤似地垂着眉眼。 「然后博物馆就被拆除了吗?」 「嗯,没错。」 「平成十八年还是不久以前,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 那是长谷川同学有可能会造访的时期,也符合他曾经说过的话。 「可是交通博物馆已经不存在了吧……?」 苏芳先生说长谷川同学在回忆中的地方……可是博物馆却早已经拆除。 那我们应该怎么找呢? 「你看那边,有没有看见一栋红砖建筑物?」 水脉先生指着用红砖建成的小建筑物,红砖的部分呈现拱门形状,很奇怪的建筑。 「那是仅存的万世桥车站,上头有月台。」 「上头有电车经过啰?」 「没错,部分铁道至今仍持续使用。」 仔细一看,红砖建筑上面确实有高架铁路。正好有一辆车身漆着橘色线条的电车经过,好像是jr中央线的列车。 「难道他在那里?」 「嗯。交通博物馆也曾利用过那座建筑,所以有可能在那里。」 我们头顶上的太阳已经渐渐往西方倾斜,必须趁太阳尚未沉入西方的天空前想办法找到长谷川同学。 「我们走吧,彼方同学。」 「好。」 我们快步走过万世桥,神田川上吹来的秋风凉爽地吹着我的背脊。 走近一看,红砖建筑其实非常现代化。 里头有一些商店,从拱门的部分可以看见内部的装潢。面对神田川的那一面设有露台,像是情侣的年轻男女正愉快地聊天。 建筑本身很老旧,原本是红色的砖头已褪色不少。侧边有个像山洞的入口正张着大嘴欢迎我们。 走过自动门后,迎面而来的是有着水泥墙与柔和灯光的空间。裸露钢筋的天花板,感觉是直接使用原本高架铁路下方的空间。 独特的气氛让我有些疑惑。尽管这里有贩卖日用品的店与餐厅,却充斥某种让人畏惧的气氛,使我感到紧张。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这里飘散的某种神秘气氛应该是我最害怕的「高级感」。 店里点着香精油,香味与水的味道融合在一起,水的味道应该来自神田川吧。 「他们保留了原本的造型。没有盖上新的墙面或天花板来遮住拱门,反而刻意强调好让客人欣赏。」 水脉先生很喜欢这里的装潢,美丽的手指爱怜地轻抚着冰冷的水泥墙面。 「这面墙一直在这里,这里很可能是员工休息室或者仓库。在漫长的时间里扮演着支持万世桥车站的角色。」 「就像是我们常说的无名英雄吧?」 「没错。应该是铁路下方的无名英雄。」 水脉先生温柔地笑着,但是随即又露出那种落寞的表情。 「如果不是急着找人,真想好好地逛一逛。」 「嗯……不过现在必须快点找出长谷川同学才行。」 「嗯。建筑物不会跑掉,可以下次再来。」 水脉先生边点头边以严肃的眼神环顾四周。 这里的设计真的很特殊。店面与通道几乎没有隔起来,或许根本没有打算在这里开设店铺,所以才会把通道拿来充当店面使用。 水脉先生仔细地观察着墙壁、天花板及地板。 悬挂在天花板的水晶灯没有点亮,仅仅反射着灯光而闪闪发亮,实际上的光源来自采取间接照明的地板。 「或许是为了避免在天花板装设线路的缘故,毕竟上面还有铁路经过。」 「原来是这样,如果天花板的耐久性减弱会很危险。」 「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钢筋天花板开始摇晃,中央线的列车大概正从我们头上经过。 我听见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钢筋也发出吱呀的声音。 同时还听见了孩子的笑声。 「啊。」 我和水脉先生对看了一眼,看来水脉先生也听见了。 我们四处张望,店里并没有小孩子。 「你刚才听见了吧?」 「嗯。是小男孩开心玩耍的笑声。」 但是我们怎么找都没有看见小男孩。店里只有几个边逛着日用品边聊天的女孩。 我突然想起奥多摩的景致——夏日的天空、群山围绕的湖泊、无人车站。还有那个文静而有些奇怪的女高中生静香。 静香太过思念与过世的奶奶相处的日子,迷失在人的思念所创造出的异界——「常世的夹缝」里。 「水脉先生,长谷川同学是不是也在异界?」 「嗯。他的烦恼来自于没有熟悉的人事物而感到寂寞。」 「该怎么做才能进去异界……?」 以静香的例子而言,我只是因为和当事人静香在一起,所以才一起被拉进异界。 但是长谷川同学并不在我身边。 「前往异界其实就和来往幽落町与现世之间并无差别。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如果本人不在,那我们就只能透过和本人有强烈关联的地方,也就是异界的境界才能够进入异界。」 「有强烈关联的地方啊……」 「你知道境界是什么意思吧?」 「嗯。就是某个地方切换到另一个地方的交界。」 「没错。」 「可是,水脉先生。这里原本是职员休息的地方,或者被当成仓库使用。应该和长谷川同学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这里仍是万世桥车站的时候或许和他无关。但是这里变成交通博物馆的时候呢?」 水脉先生看着开放式的通道,不,他看着的是通路另一头的某个东西。 虽然现在开了餐厅或日用品店,不过店铺之间却完全没有隔开,是一个非常开放的空间。从此处开放的设计可以看出原先注重的是一目了然的特点。 「啊!对了。这里的设计是为了让人可以看得更清楚。」 「正是如此。这里很适合摆放展示柜。」 我望着这个通道兼房间的空间,试着想象这里放着展示柜的光景。 不只展示电车的车厢内部,因为交通博物馆还展示电车以外的交通工具,所以也可能展示古董车也不一定。 有个留着平头,皮肤晒得黝黑的男孩,正朝展示品飞奔而去。父亲和母亲则面带微笑,望着正双眼发光地看着展示品的儿子。 我在脑海里描绘出这样的光景。这时水脉先生抓着我的手,用力地拉着我走到主要通路之外的小通道。 这时四周的气氛瞬间转变。水的气味消失,喧闹的气息直逼身旁。 「咦?咦?」 原本陈列在眼前的日用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摆在铁路旁的那种号志灯,种类繁多,有些曾经看过,有些则没有。四周除了安静的大人外,还有吵闹的孩子们。 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让室内变成了黄昏的颜色——苏芳色。 「如果是交通博物馆,之后会陆续切换展示品,看样子我们成功进入异界了。」 「所以这里就是异界?」 开心的孩子们排成一列朝我们跑了过来。我慌张地想避开,他们却穿过我们的身体,往我们的背后跑走了。原来他们没有实体。 「恭喜你顺利地找到这里了。」 不知何时,戴着猎帽的苏芳先生在眼前出现,像是牵着幼儿般牵着一个男孩。那个男孩理着运动员平头,皮肤晒得黝黑,是我很熟悉的人。 「长谷川同学!」 被我喊长谷川同学的男孩,大约是刚上小学的年纪,他恍惚地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彷佛身处梦境之中,很幸福。 「我会依照约定让他回去。虽然觉得他很可怜继续在现世受苦。」 苏芳先生蹲了下来,伸手抚摸长谷川同学的头。 他的动作非常温柔,不过给人的感觉却和水脉先生那种慈爱或温暖不一样。太过天真的模样,让我感到不安。 「……请原谅我的无礼,我想再请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什么人?」 水脉先生大概和我有相同的感觉,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 苏芳先生依然笑容满面,他轻掀起猎帽向我们致意。 「我是什么人你应该很清楚。毕竟是你让我成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 「不只你一个人,还有很多人需要我,我才能茁壮成长。」 「你到底是……」 「好了,回去吧。」 像是要打断水脉先生的话,他推了幼年的长谷川同学。 「水脉。你似乎很想替人解决烦恼。」 「嗯,没错。」 「但是,水脉。缅怀的心情也属于烦恼的一种喔。你怜惜死者的心也可能孕育出不洁之物。」 他说完这句充满谜团的话后,我们的视线便开始摇晃。开心奔跑的孩子、展示用的号志都渐渐模糊起来。 「与其哀叹失去的东西,因此伤心难过,还不如关在回忆之中。这样就能永远活在幸福的时光里,不必一直缅怀过去。」 「……」 水脉先生不发一语。长谷川同学步履蹒跚地向水脉先生走去,为了迎接他,水脉先生默默地蹲了下来。 「水脉,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不同意!」 回答的人不是水脉先生,而是我。脱口而出的回答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喔?」苏芳先生颇感兴趣似地张大双眼。 「为什么呢,彼方?告诉我原因。我想要听听朋友的意见。」 「这、这是因为……」 我看着幼年的长谷川同学。 他以体育推荐甄试的方式上了大学,为了掌握未来而不断前进。 「要是关在回忆之中,不就没有办法前进未来了吗?」 「未来?他不正是因为现在很痛苦,所以才想念起过去?你居然还希望他继续前进?想让他更痛苦吗?」 苏芳先生维持不变的笑容,平静地询问。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到沉重。想到长谷川同学寂寞的身影,我也觉得很心痛。 「人就算感到痛苦也要持续向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掌握幸福。」 水脉先生开口说道,他的声音清晰、充满力量。 「幸福?在我看来,人实在失去了太多东西。一味追求方便,反而失去了往日的温暖。水脉你窝在水无月堂狭窄的客厅,和朋友一同用餐,光是这样就感到无比幸福,因为那是足以感受到他人温暖的时刻。可是现代人的生活又如何呢?」 我好像明白苏芳先生想说什么。 随着生活日渐富裕,大家住在宽敞的房子里,但是家人却各过各的生活。父母加班加到深夜,孩子们也念书念得很晚,全家团圆的机会越来越少。其实我住在老家的时候很少有机会跟家人一起用餐。所以我很喜欢在水无月堂吃饭,或是在学生餐厅跟朋友一起吃午餐。 突然觉得苏芳先生所说的也有点道理。 可是水脉先生却摇头。 「人民生活变得富裕之后,饿死的人大量减少,抢夺他人财物的人也变少,不再吝于善待自己。虽然这一切都变得如此理所当然而容易被大家所忽视,但是比起从前的年代,现代人已经幸福许多。」 「哈哈,从这个角度来看,确实算是幸福。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也变得淡薄啊。整体而言还算不上是幸福吧?」 「不。正因为生活富裕,人才能随时与他人联系。」 长谷川同学终于走到水脉先生身旁,水脉先生紧紧抱着他小小的身体。 「现在无论人在哪里都能够传送电子邮件,打电话就能和对方说话。人与人之间能够使用不同于从前的方式联络。我并不认为这样的联系比不上过去。毕竟时代总是不断地变迁。」 精神恍惚的长谷川同学过了一会儿也露出笑容,紧紧地抱着水脉先生。就像是对父母亲撒娇般将脸埋进水脉先生怀里。 「我不认为缅怀过去有什么不好。我甚至希望大家别遗忘旧时代,但是我们不该逃进过往之中。应该把美好回忆当成鼓励自己的力量,然后努力地往前走下去。」 「水脉先生……」 我想起自己总是在水无月堂得到安慰。我买膨糖,让那质朴的味道疗愈心灵。买仙台零食,让怀旧的好滋味鼓励自己。这么一来,我就有了能在明天继续加油的力量。这绝对是过去所赐给我的活力泉源。 「原来如此。」苏芳先生干脆地耸了声肩膀。 「你所说的话还真发人省思。」 原先的小孩子都已经消失。号志灯的轮廓也消失成了难以辨识的块状物体。 苏芳先生重新戴好猎帽,转身离开。 「可是,水脉。人类就是一种经常裹足不前的生物。回忆的温暖越是舒服,就越想回到回忆里。」 叮铃。脚踏车的铃声清脆地响起。 「今天就让你们参观到这里,下次再会。我的朋友,还有我的兄弟。」 苏芳先生的背影消失,同时原本摇晃的视野也跟着恢复清晰,我们正站在日用品店的中央。 店员一脸讶异地看着我们。水脉先生蹲在地上,长谷川同学则在他怀里蹲着。但是背影却变得修长,他已经变回原本的大人模样。 「咦?我……」 「长谷川同学,你没事吧?」 「御城……你怎么了?」 「我才想问你怎么了?长谷川同学,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不会吧……」长谷川同学睡眼惺忪地哀号。 「我遇见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人。他送我麦芽糖,还表演了纸芝居给我看。让我有很熟悉的感觉……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人就到了交通博物馆。」 说到这里,长谷川同学露出无力的苦笑。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却很幸福的梦……」 「梦?嗯,一定是梦。」 看起来仍有睡意的长谷川同学蠕动着嘴唇,似乎说了:「可是……」 「总觉得是一个意犹未尽的梦……在博物馆时,我是小孩子……没有烦恼,也没有事情要做,只是一个被爸妈保护着的孩子,令人怀念又幸福,可是又觉得不能够一直待在那里。」 「长谷川同学……」 「因为我还有成为运动选手的梦想啊。东京……虽然没有了交通博物馆,也没有很多朋友,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更努力才行。尽管是个陌生的地方,我还是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它。」 长谷川同学的双眼闪耀着坚定的光芒。 「那一天我会去池袋,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多认识东京。能够在那里和你巧遇,我认为是神想要替我打气才如此安排。」 长谷川同学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非常耀眼,是一个很棒的笑容。 「恭介同学。」 水脉先生平静地说。 「交通博物馆已经搬迁至埼玉,以铁路博物馆的身份继续服务中。或许原先的建筑已经消失,但是它以新的样貌重新出现也不错。」 「这样啊……看来即使换了一个地方,应该还是有很多小朋友在里头开心地跑来跑去。」 「嗯,一定。」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长谷川同学正想跟着微笑时,双眼却瞪得大大的。 「我、我为什么会被美女抱着?难道之前的梦是回光返照?这里是天堂?还是极乐世界?」 「冷静一点,长谷川同学!水脉先生既不是天使,也不是菩萨!等等,其实从某个角度而言他两者都是!」 「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会弄死自己的事啊……!」 长谷川同学陷入慌乱状态,水脉先生也有些惊慌失措。我则是越解释越糟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个……这位客人,我们店里还有其他客人……」 店员很客气地对我们说。附近的客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注视着我们,我们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对、对不起……」 我们尴尬而惶恐地迅速离开 了店里。 回程中,长谷川同学告诉我们有关交通博物馆的回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间博物馆。挑高三层楼的大厅展示着气势惊人的蒸汽火车。蒸汽火车真的好酷。」 「嗯嗯。我小时候也玩过可以放在塑料轨道上跑的蒸汽火车的模型。」 「我也玩过。真令人怀念,组合了各式各样的轨道。」 「没错没错。」我点头。 「交通博物馆里有大型立体透视模型,里头有很多小型的铁路模型,火车在轨道上奔驰。我跟爸爸常常忘我地盯着模型看,看到妈妈都受不了,要我们适可而止。」 「嗯,我懂。我非常能体会那种心情。如果看到那种模型,我大概也会看得很入迷。」 我们看着对方猛点头,水脉先生突然停下脚步。 「虽然没有电动行驶的铁路模型……」 他伸出美丽的手指指着日用品店的一隅。大大的玻璃柜里正展示着立体透视模型。 模型中央是一栋有着西式的三角屋顶,很豪华的红砖建筑车站。车站后方有一条高架铁路,底下由同样以红砖砌成的拱门支撑。 「哇,好棒喔。是东京车站……不对,应该是万世桥站。」 「没错。这是明治四十五年开始营业的第一代万世桥站。」 长谷川同学听了之后说:「哇,好酷喔。」专注地看着玻璃柜。附近有好几个男人和他一样,露出男孩般的闪亮眼神凝视着玻璃柜。 万世桥附近有好几条市电路线交错,当年市电的地位就跟现在的公交车差不多。里头穿着和服的人物模型正朝车站前进,看起来栩栩如生。 街景和现在差异甚大,既没有高楼大厦,天空也很宽广。 「以前这附近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是啊,不过关东大地震发生后,万世桥站和许多建筑物都消失了……」 「这么气派的建筑物也在地震时崩塌了?」 「这附近在地震时还发生了严重的火灾。」 所有东西都毁于祝融,让这一带变成了瓦砾山。后来万世桥站经过重建,仍建成一栋独栋的车站。 「这么说来,这里不只是交通博物馆,也是充满各种回忆的地方。」 长谷川同学颇有感触地仰望着天花板,裸露的铁架似乎正低头看着我们。 「长谷川同学,改天再来这里看看吧。」 「嗯,我一定会再来。虽然已经没有交通博物馆,可是这里对我来说仍然是很重要的地方。你看,没有了铁路模型,却有真正的电车在这里行驶。」 长谷川同学露齿一笑。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 水脉先生温柔地微笑着。 「万世桥车站原本的大厅开了一间咖啡厅。店里以玻璃围成墙面,让客人能够近距离欣赏奔驰在轨道上的电车。」 「咦?真的吗!」 「御城,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长谷川同学的眼神都变了,连我也按捺不住兴奋的情绪。 这时我们头上传来电车经过的声音。尽管车站已经消失,高架铁路下的空间也改变了样貌,不过为了将人们送往下一个车站,万世桥旁的电车如今仍然持续奔驰。 注1:纸芝居 是一种将故事画成数张绘画,由表演者向观众讲解故事的表演,有时会搭配贩卖零食。现在比较少见,但是日本仍有出版社持续出版纸芝居的图书绘本。 注2:杂煮汤 一种以酱油与味噌调味的汤,汤料为蔬菜、豆腐蒟箬等。 注3:西京渍鲭鱼 西京渍为一种腌渍食材的方式,用味噌、酒、味醂等调味料腌渍食材,之后以烤或煎的方式烹调。 注4:房总(房总半岛) 为古代令制国安房国、上总国与下总国的总称,约为现在的千叶县。 第二章 心怀怨恨的都筑 那一天,我做了一个梦。 我被人关在黑暗的监牢里。因为如果不把我关起来,就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关在牢里的我,见到一个宽大但看起来很痛苦的某人背影。 那个人因为我而感到痛苦,可是我对此无计可施。 不,或许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拯救他。 那就是杀死我自己—— 梦到这里我就醒了。这个梦实在过于真实而悲伤。 「好像又发现了没有肝脏的尸体。」 奈奈也同学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我全身颤抖,并且突然觉得眼前这盘猪排咖哩饭让我食之无味。 「夏天还没来临前不是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引起不小的骚动,有点讨厌。」 「呃……是啊……很可怕的案件。」 我刻意挤出笑脸回应。 坐在对面的奈奈也同学已经吃完了叉烧面,正一脸悠哉地用手机浏览新闻。 和同科系的绫濑奈奈也同学变成朋友,差不多已经半年了。乍看之下他是一个外表时尚又喜爱和异性玩乐的东京人,对我这个出身自千叶乡间的人来说,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对象。不过,历经他哥哥猝死的事件后,我发现他其实很容易与人亲近,个性也非常爽朗,从那次之后我们就变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哥哥去世那天,我们两个第一次来学生餐厅吃饭。现在来学生餐厅吃饭已经成了我们平常的固定行程之一。 听到这则不祥的新闻,我想起某个与当时事件有关的人物。 不经意地看着餐厅外头,沉甸甸的灰色乌云正盘踞在校园上空。明明是白天,天色却昏暗不明,潮湿的空气席卷而来,更加重不祥的气氛。 「小彼方,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啦。只是觉得好像快下雪了。」 「就是啊。十二月很少下雪的,今天的气候特别奇怪。」 奈奈也同学也被我影响,跟着看窗外。 「希望雪别下太大,这样上学会很麻烦。」 「要是能停课就好了。」 「很难吧?就算地面交通因下雪而瘫痪,还能搭地下铁。小彼方不就是从有乐町搭地下铁来学校的吗?」 「嗯,是啊。」 其实我现在住在现世与常世的交界——幽落町。但是奈奈也同学并不知情,应该说,他对我住在哪里产生了某种误会。 「如果能下得刚刚好就好了。稍微积一点雪,外头就会变成纯白的街景,东京的雪景很漂亮喔。假如雪真的下得刚刚好,那我们就去太阳城的展望台看雪景吧!」 「咦?若想从高处俯瞰,应该选择晴空塔比较好吧?」 「晴空塔太贵了啦。太阳城比较便宜。而且从太阳城的展望台能近距离欣赏街景,晴空塔离地面太远了。」 这样的感想只有两个展望台都去过的人才说得出口。不愧是东京人。我两边都没上去过,不知道有什么差异。顺便一提,我连东京铁塔也没去过。 「去太阳城的话,还可以顺便去看水族馆的企鹅。天气这么冷,企鹅应该会很有精神吧。」 「对了,那边是不是有星象仪剧场?我一直很想看看。」 「小彼方,两个男生一起去星象仪剧场好像怪怪的……」 奈奈也同学双手掩面。想象着全场都是情侣档的星象仪剧场里,我跟奈奈也同学并肩坐着的情景,我也开始因为这个提议而深深懊悔。 「可是,水族馆不也一样吗——」 「别这样说。就陪我去水族馆嘛,我很想看企鹅……」 奈奈也同学虚弱的声音自双手下方传出。没想到他这么喜欢企鹅。 放在桌上视线角落里的奈奈也同学的手机响了。因收到邮件而变亮的手机屏幕上,仍然显示着那则发现失去肝脏尸体的新闻。 那个如雪般纯白、冷酷如冰的男人身影忽然闪过脑海。他是一个到处偷取别人的肝脏,然后大快朵颐的恐怖男人。 「……都筑先生。」 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幸好奈奈也同学恢复好心情,开始热烈地谈论起企鹅,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突然很想见水脉先生,一回到幽落町我立刻前往水无月堂。 可惜水脉先生不在店里,只有变回黑猫外型的猫目先生,从暖炉桌里探出头来迎接我。 「欢迎光临。今天本店实施自助制。请客人自行结账,不过要是敢乱找钱会被我殴飞喔。」 「你一点都没有顾店的热忱。不过外头确实很冷,我懂你的心情。」 「不。彼方先生根本不懂。在这么寒冷的天气让我到外面散步,我那纤细的肉球会立刻冻僵。」 「变成人类的样子不就得了?」 「变成人类,那我身上的毛就不见了耶。」 「我倒是满羡慕你身上的毛。唉,要是我身上也有一层毛就好了。」 我和往常一样走到榻榻米区放下包包,正打算把脚伸进暖炉桌底下时,猫目先生迅速使出一记猫掌打了我的脚。 「走开啦,不要把臭脚伸进来。」 「我、我的脚才不臭!每天都洗得很干净!」 「哼!真的吗?每一个没洗脚的人都会说自己有洗。」 「你、你竟然随便抹黑别人……!」 不管我怎么说,猫目先生坚持我有脚臭。我只好放弃暖炉桌,走到电暖炉旁边。这个加热到红冬冬的昭和风格怀旧暖炉,正努力带给四周温暖。 「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有点烦躁?」 猫目先生的观察力真敏锐,我决定有话直说了。 「因为最近好像又发生不少这种事件。」 我把手机递过去,让他看屏幕上所显示的新闻。猫目先生用黑色的肉球,灵活地操作着手机。 「喔!是都筑干的?」 「……应该是。」 「也对。想不出有其他人会做这种事。以人类来说,犯下这种案件实在太诡异,但若他是妖怪,应该能更高明地取走人的肝脏才对。」 「说到妖怪……喜欢肝脏的妖怪是魍魉吗?」 「没错。不过我前天才见过魍魉,它好像都在超市购买肝脏。」 「对喔,超市就有卖动物的肝脏……」 「现在的人死亡后大多采取火葬的方式,很难取得适合的尸体。而且就算是魍魉,也不会轻易地攻击活人。」 去超市就能买到肝脏,比以前还要方便许多。 这不重要。猫目先生将话题拉回原先的主题。 「总而言之,想要吃人类肝脏的人只有都筑那家伙。」 「要是都筑先生吃超市贩卖的肝脏能获得满足就好了……」 「他应该不可能那样就满足吧?虽然我没吃过肝脏,也许他需要新鲜到还在滴血的肝脏才行。」 「真是这样吗?」 「肯定是的啊。那家伙常接触死亡,跟魍魉不一样,不需要在墓园徘徊,寻找埋葬在土里的尸体。」 都筑先生是医生,不,正确地说他曾经是医生。 因为他做的坏事已经摊在阳光下。听说现在他是利用自己的医术在黑社会活动,从活着的病患还有死去的病患身上偷取肝脏。 「可是,嗯……」 「怎么了,猫目先生?」 「彼方先生,可以给我纸跟笔吗?」 「咦?好。」 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人类的猫目先生,接过我从包包里拿出的报告纸跟原子笔。猫目先生变身的速度快到让人难以看清。 「总觉得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一手拿着我的手机,不发一语地用另一只手在报告纸上写着。看样子他似乎是要将类似的案件依照时间顺序整理。 「嗯……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看来确实有事件发生,只是仍未浮上台面罢了。要举例的话,这份数据应该已经足够。」 猫目先生用手将撕下的报告纸弹给我,我接下后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个……」 「果然非常可疑,事件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 猫目先生说的没错,类似的奇怪事件数量,随着日期接近而越来越多。 「警察大哥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已经锁定都筑是犯人,一直在调查。毕竟这些案子的手法都一样。」 「肝脏走之后,伤口都完美地缝合了对吗?」 「没错。每个案件都是尸体送去司法解剖的时候,才惊觉肝脏不见了。」 「照这情形看来,应该还有人被拿走肝脏却仍未察觉。」 「是啊。若是只拿走活人的部分肝脏,更加难以察觉。」 猫目先生皱着一张脸,我想我的表情应该跟他差不多。都筑先生的行为完全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 「为什么他对肝脏那么执着?」 「谁知道呢?他确实很奇怪,竟然为了肝脏而甘冒奇险。」 「而且使用相同的手法犯案。」 「到目前为止,他一直遵守同样的原则来取得肝脏。虽然照他犯案的频率来看,就算不择手段随意拿走肝脏也不奇怪。」 「原则?」 「是啊。他只拿走死人的全部肝脏,若对象是活人,他就只拿走一小部分的肝脏。」 「啊,这样啊。都筑先生他——」 「他从不因为想得到肝脏而夺走对方的生命,那孩子一直遵守着这最后一道防线,从未逾矩。」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猫目先生忽然挺直微驼的背脊。 他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只见水脉先生站在榻榻米区前方的磨石子地板上,身旁是手里提着购物篮的真夜先生。 「欢、欢迎回来,老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是次郎变成人的时候。」 「老爷怎么这么坏心啊!真夜先生也是。」 猫目先生狠狠瞪着真夜先生。真夜先生的表情宛如被野兽追逐的小兔子般,不停地摇头。 「因为水脉大人说要先在一旁默默观察一阵子……」 「算了。这么大一个人别用那么懦弱的声音说话好吗!」 「请高抬贵手啊,猫目大人。请原谅小的……!」 「讨厌,好啦,我知道了!」 猫目先生难以招架,只好将视线移回水脉先生身上。 「老爷,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要替都筑说话?他迟早会为了拿肝脏而害死人的。」 猫目先生用指尖敲了敲报告纸强调。 「都筑那家伙差不多是时候打破自己的原则了。从纸上整理的时间表来看,他最近又开始活动了。真是个随性的家伙。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急什么,只知道他确实非常渴望得到肝脏,所以……」 猫目先生襟声不语。 「……所以他可能会为了拿到肝脏不惜杀人。」 猫目先生刻意保留不说破,水脉先生却平静地替他说出口。 「嗯。除了拿别人的肝脏之外,他似乎也不介意弄脏自己的手做坏事。老爷该不会忘记这一点了吧?」 对了。都筑先生之前曾经试图杀害协助他偷取肝脏的医院院长。 「所以说,为什么呢?」 「咦?」 「你说的没错。都筑确实不介意弄脏自己的手,他可以毫不迟疑地杀人。可是为何只有在取得肝脏的时候设下不杀人的原则?」 「听你这么一说……」 猫目先生和我对看了一眼。 「我想,他偷肝脏或许是为了某人。」 真夜先生突然想什么似地插嘴说道。 「为了某人……?」 「没错。为了某人而偷取肝脏。若是过程中做了什么坏事,恐怕会报应在『那个人』身上。所以他不愿意因偷肝脏而害死人。我认为他的想法非常合理。」 真夜先生直视前方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不过这番话确实有道理。虽然真夜先生有点天然呆,不过有时候他会像现在这样说出一些很有道理的话。 「可是,他是都筑喔。」 「嗯。刚才说的那些……是在我不认识都筑大人的前提下,擅自想象出来的推论……」 我想起烟火大会那天,在上野见到的都筑先生,那时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哀伤,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的思绪一团混乱,陷入胶着。 偷肝脏这种事情实在难以想象。若是因此而造成别人死亡,更是无可挽回的恶行。认识都筑先生的我们必须阻止他。可是…… 为了某人……? 假设真的是为了某人才犯罪,都筑先生究竟是为了谁?因为什么原因而渴望得到肝脏呢? 那天起,我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找寻都筑先生,心想或许我能在拥挤的人潮中见到那个白色的身影。 猫目先生的情报网经常传来目击者的证词,每一位目击者都是在东京都二十三区内见到都筑先生,但都只是匆匆一瞥。就算立刻跟上去,也迅速地被甩开。目击者说都筑先生表情跟鬼一样可怕,彷佛正在寻找什么。 他究竟在寻找什么?难道是在找拥有健康肝脏的人?一想到这里,曾经被他检查过的肝脏似乎开始隐隐作痛。若他真的在寻找夺肝目标,那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 不过,我还知道一个都筑先生想找的东西。 那就是水脉先生。都筑先生想要龙化身的水脉先生的肝脏。 「如果他真的想拿水脉先生的肝脏,应该会主动接近我们。这对我们来说或许是很有利的情况……」 虽然对水脉先生有点不好意思,我竟想把他当成诱饵。但如果能确定他的下手目标,那么就能够趁都筑先生下次犯罪前阻止他。 我穿过幽落町的拱门,前往现世。 眼前是红砖砌成的东京车站。车站前方耸立着许多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高楼大厦, 每一栋看上去都好类似,营造出洗练的氛围。 拉着大行李箱的旅客在宽敞的人行道上颇引人注目,不知是因为假日,或者平日就这么多游客,不愧是都心,可说是人山人海。 「呃……大手町在哪个方向呢?」 我打开地图app,今天和奈奈也同学约好了在那里碰面。 「皇居在那个方向……大手町应该也在那里。」 我朝着高楼对面,天空比较辽阔的方向前进。 「希望不要下雪。」 上空积满乌云,好像随时会飘下白色雪花。 我并不讨厌雪,只是不希望在出门的时候下雪。 北风呼啸地吹着,我忍不住把脖子缩进大衣里。 「好冷啊……在寒风中走路有点辛苦。」 宛如庞然大物的大楼不能减弱风势,而是完全阻绝了寒风,反而造成大楼与大楼之间的风势更加强劲。 都市里大楼间的风切好强。像我这么弱的人应该一下子就会被冻僵。 「从这里走吧,都是地下铁,应该有相通。」 我赶紧走进最近的地下道。 地下道既明亮又宽敞,而且好温暖,来往的行人也多。在宽敞的空间里,即使人多,行走的速度也很顺畅。 看着道路指示牌确认方向后,跟着往大手町方 向的人潮一起走过去。 东京车站的地下街实在惊人,既不寒冷,也没有风。面积广大,有许多通道,还亲切地设置了许多地图,似乎也能从地下街直接走到下一站。像是巨大蚂蚁窝的东京地下街,究竟涵盖了多大的范围呢? 不过……我还不知道东京车站跟大手町站在线路上的位置。地下铁原本就很难搞懂,转乘也很复杂。难以理解为什么车站附近常有不同名字跟路线的其他车站。 我看着路标跟着人群,突然有个东西飘过眼角。 「啊!」 我忍不住惊呼。白色头发加上白色的衣服,我认识这个高挑清瘦的人。 「都筑先生!」 我奋力冲进人群追了上去。虽然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我还是想跟他谈一谈。 都筑先生忽然放慢脚步,我朝他跑过去,渐渐拉近距离。 「等一等,都筑先生!」 「……原来是水脉的狗。」 都筑先生头也不回地说。 「快滚!我没空理你。」 他好冷淡。不过我不能就此退缩。 「那个……你在做什么?怎么会来这里?」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这时空气彷佛冻结了并发出耳鸣般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杀气吗? 我忍不住后退,后方是墙壁。我被逼到背贴着墙壁上的磁砖,都筑先生修长的手臂则靠我身旁的墙上。那张能让人结冻的俊美脸庞近在咫尺。 「啊……」 「你没听见吗?我叫你滚。」 「可、可是……」 「这是第二次警告,快滚。趁我还没出手以前。」 彷佛念咒般的语气,他压低了声音,而他的眼神则好像立刻要把我吃掉般贯穿我的身体。 我本能地察觉到,现在最好不要刺激他。 「哼……还是我先消失在某个地方好了。」 都筑先生转身离开。我的身体像是被鬼压床了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完全看不见他的踪影后,我全身发软。 没用的我就这么直接坐在地上,双腿微微颤抖。进入地下街后变暖和的身体就像是被倒了一盆冷水般阵阵发寒。 表情跟鬼一样可怕。这个形容实在贴切,甚至可以说这样的说法才足以形容。 被都筑先生那样看着,真的吓死我了。 「他的样子实在太恐怖……」 常见的冷笑不见了,他究竟在寻找什么? 难道他真的在寻找新的牺牲者……? 我应该振作起来,追上前去,可是到处都看不见都筑先生的身影。 我对自己很失望,步履蹒跚地走着,就这样走到了大手町站的验票闸门。 「啊!小彼方!」 已经先到达约定地点的奈奈也同学朝我挥手,我无力地挥手响应。 「你怎么了,小彼方?好像没什么精神。」 「抱歉,我只是在发呆啦……」 「没事吧?是不是睡眠不足?」 「没、没事。昨晚睡得很饱。」 「没事就好。」 虽然奈奈也同学这么说,但他仍是一脸的担心。我只好再次强调:「真的没事。」 我们走出验票闸门,到位于更下层的月台。 「小彼方是不是讨厌在假日的时候,两个男人一起出游?」 「怎、怎么会!」 奈奈也同学半开玩笑似地说着,我则拼命否认。 「……结果我们还是决定去晴空塔。」 「哎呀,上次聊到企鹅,让我突然想看看隅田水族馆的企鹅。我还没有去过那里喔。」 头一次看见他笑得这样开心。 「奈奈也同学真的很喜欢企鹅。」 「没错,我喜欢企鹅!最可爱的企鹅是阿德利企鹅。它身体小小的,眼睛周围是白色的,摇摇摆摆的走路模样最棒了!隅田水族馆不知道有没有阿德利企鹅,如果有就好了。」 「阿德利企鹅究竟是哪种企鹅啊?」 「西瓜卡,就是suica(注5)上的卡通图案就是阿德利企鹅!」 「喔喔,原来长那样啊!」 「小彼方!不是这个意思啦!西瓜卡上画着它的图案,你可以了解阿德利企鹅有多棒了吧……!」 奈奈也同学的脸逼近我、双眼盯着我看。好吓人。 「对、对了!听说晴空塔也有星象仪剧场耶……」 「我绝对不要两个男生一起去看星象仪剧场!」 他立刻拒绝我的提案,让我好失望。 「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看了。」 「你可以找女生一起去啊。小彼方,你没有可以约会的对象吗?」 「不……没、没有吧……」 回答完之后觉得更加沮丧了。 「咦!真的吗?这、这样啊……」 奈奈也同学惊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努力地思索后给了这个回答:「……要、要不要约房东一起去?」 「水脉先生是男人耶!虽然他长得很漂亮,也很有母爱,但他毕竟还是一个男人啊!」 而且如果我跟水脉先生一起去看星象仪剧场,不知道猫目先生会怎么对付我哩。 我也是很爱惜生命的好吗? 「可是小彼方,你到底怎么了?」 「咦?」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东张西望,在找谁吗?」 「没、没有啊,没什么!」 我还是不经意地寻找着都筑先生,实在太想找到那个人了。 是不是应该早点通知警方比? 「……啊……我只是在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阿德利企鹅。」 「怎么可能有。企鹅不会出现在这里啦!」 我正要拿出手机,前方的奈奈也同学的手却往后打在我的手腕上。 「啊!不过这里可能会有西瓜卡上的企鹅喔。东京地下铁也可以用西瓜卡搭乘,如果你看见了可爱的企鹅海报,记得告诉我一声。」 这次轮到奈奈也同学开始东张西望,总算成功地朦混过关。 这时我看见我们站着的月台下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咦?那是什么?」 「阿德利企鹅吗?」 「不是。那个东西比企鹅小。」 那绝对不是企鹅。身体大约跟成人的拳头一样大,颜色非常接近水泥。 「……是老鼠!」 奈奈也同学发出哀号。 「地下铁偶尔会出现老鼠。不知道它们平时都躲在哪里?」 「喔。来东京后第一次看见老鼠。」 「真的吗?这附近很多喔。可能是因为它们跑得很快,所以不常被人看见。」 虽然奈奈也同学说老鼠跑得很快,可是月台底下那只老鼠却跑得很慢,好像一拐一拐地在走路。 「它脚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啊!好像有。白白的,是不是纸?」 奈奈也同学偏着头,我则被老鼠的动作吸引,突然跳下月台。 「喂、喂!小彼方!你在干什么啊!」 「我想抓它。」 「危险啊!不可以下去啦!月台下面的东西都要请站员捡才可以。而且老鼠身上有很多病菌,要是被它咬到就糟糕了!」 我听着奈奈也同学的呼喊,一边靠近老鼠。老鼠充满警戒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不,应该说它想动也动不了,可以看 出它现在很虚弱。 我也很怕被传染病菌,所以戴着防寒手套直接抓。这只灰色的小动物无力地待在原地,没有试图挣扎的迹象。 「小彼方,快点!」 奈奈也同学朝我伸出手,在他的帮助之下总算爬回月台。 「别太乱来啊。没想到小彼方的好奇心这么旺盛。」 「嗯、嗯。只是觉得很好奇。」 老鼠的后腿绑着纸条,结打得又丑又随便,让纸条几乎成了一个纸团。 我尽量小心在不伤到老鼠的前提下解开纸条。 「靠近一看,其实老鼠还满可爱的。眼睛圆圆的,四肢也好小喔。」 「你才让我意外,原来只要是动物你都喜欢啊?」 「是啊。这只老鼠好像受伤了,很痛的样子……」 老鼠的后脚折成奇怪的角度,这就是它行动迟缓的原因。不知道是谁用力压着它绑上纸条的。 我们把老鼠放在地上,它的步伐还是一样缓慢,就这样一拐一拐地拖着后腿,消失在某个角落。 「有点想替它疗伤,但又不可能收养它。」 奈奈也同学很遗憾似地目送老鼠离开,然后转身看着我。 「那是什么呢?」 「不知道。不过,有可能是一封信……吧?」 我默默地打开被人用力扭紧,形状已经固定的潮湿的纸条。 打开纸条的瞬间,一股恶心的铁味冲进鼻腔。 「哇……」奈奈也同学立刻往后退,我也哑口无言。 因为纸条上以潦草的笔迹写着: ——「救我」。 「这、这是什么?恐怖电影的情节?还是推理小说?」 奈奈也同学大惊失色。 「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人试图求救。」 我突然想起都筑先生刚才逼近我时,脸上可怕的表情。 这绝非寻常的巧合——事件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一直遵守着的原则、表情跟鬼般正在寻找某样东西的都筑先生、还有这张求救的纸条。这一切如同磁铁般在我脑中聚集并重组。 「难道……」 「小彼方?」 「抱歉,奈奈也同学!你自己去隅田水族馆好吗!」 「等等!小彼方!」 「以后再补偿你!」 当我回过神来,双脚已经开始奔跑。 我冲上月台的阶梯,找到境界后钻了进去。一回到幽落町,立刻跑到水无月堂。 「水脉先生!」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杂货店里。 水脉先生坐在店里头的榻榻米区,身旁摆着针线盒,正忙着缝补衣物。 「怎么了,彼方同学?」 「这、这个。你看一下。」 我把纸条递给水脉先生,看着纸条的内容,水脉先生的脸色也转为铁青。 「这是……」 从暖炉桌底下钻出来的猫目先生,还有感应到我的气息而来到店里的真夜先生,也一起听我说明今天发生的事情。 「都筑出现在东京车站与大手町站之间,然后在东京地下铁的半蔵门线大手町站的月台上,你发现了脚上绑着纸条的老鼠…………」 水脉先生一脸严肃。 「这是向外界求助的纸条,而且不是墨水是用血写成的。」 猫目先生拿着纸条,厌恶似地闻了闻。 「血?可是字的颜色是黑色的啊。」 「那是因为写完后经过一段时间,血液氧化后会变黑。」 「啊!原来如此。可是居然用鲜血写字…………」 头一次看见用鲜血写成的文字。又不是恐怖电影或是推理小说里的世界,过着和平生活的人不太可能有机会看见血书。 「上面写着『救我』,也就是说写这封血书的人有生命危险。」 「嗯,很可能——」 「该不会被都筑绑架了吧?」 猫目先生语带指责地说。 「不,应该说曾经被绑架。肝脏差点被拿走的病人从那个庸医的魔掌下逃出来,躲在车站里。所以都筑才急着找人。这么一想,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被猫目先生流畅地说了出来。 「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在医院守株待兔的做法。所以开始绑架那些离家出走的人或流浪汉,把他们关起来。这么一来,他就能随时取得新鲜的肝脏。」 「不能否定有这个可能性,可是……」 水脉先生欲言又止,跟着低下了头。 「等一等。我们还不能证实求救纸条跟都筑大人有关。」 「可是最有可能害人的就是他,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猫目先生瞪了真夜先生一眼,彷佛指责他不该多嘴,然后继续说: 「我们就先不讨论谁是犯人,先想办法帮助那个求救的人吧。毕竟那人竟把血书托付给一只老鼠,可见情况有多危急。」 「……没错。次郎说的对。我们必须先找出是谁写了这张纸条。」 水脉先生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抚纸条上悲痛的文字。 「彼方同学。」 「是。」 「关于那只老鼠,你知道它是从哪里跑到月台的吗?」 「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它跑出来,所以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 听到我这没用的回答,水脉先生点头说:「这样啊。」 「不是在大手町站里头吗?」 水脉先生以摇头回答了真夜先生的疑问。 「不一定在大手町站。东京的地下铁如网状分布——彼方同学,可以让我看一下地图吗?」 「啊!好!」 我拿出手机打开地下铁的路线图。诚如水脉先生所言,地下铁的路线像是人类的血管般分布得密密麻麻。 「都心的地下有东京地下铁和都营地下铁。这两家地铁公司能在都心营运也算是经过一番奋斗。一开始,被称为地下铁之父的早川先生成立了东京地下铁路这间公司,然后实业家五岛先生成立了东京高速铁路。」 「这两家公司就是现在的东京地下铁和都营地下铁?」 「不是,彼方同学。这两家铁路公司彼此竞争激烈,最后合并为帝都高速度交通营团,收归国有。然后因行政改革而民营化,变成了东京地下铁。」 我们常说的都营地下铁则是另一家成立于东京的铁路公司。 「嗯,因为地下铁很赚钱啊。」猫目先生跟着补充。 「不只是铁路,他们也积极开发地下街或地下道。都心的地下世界就这样逐渐扩大,越来越复杂。」 「所以那只老鼠也可能从其他地方跑到大手町站啰?」 针对我的提问,水脉先生点头说:「没错。」 「老鼠受了伤,对吗?受了伤的脚能够移动的距离有限,所以我猜它原本待着的地方离月台并不会太远……」 水脉先生看着纸条上鲜血写成的文字,美丽的脸庞扭曲,彷佛自己也感受到了写的人的痛苦。 「写下这封求救信的人,一定躲在一个足以藏身之处。可以从这一点来缩小可能的范围。」 「地下铁里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彼方同学,你和次郎曾经去过一个死亡的车站,对吗?」 水脉先生这么说让我突然想起来。 我们曾经去过上野的废弃车站——博物馆动物园站。那里已经变成堆放物资的地方,但是绝对有空间供人躲藏。 「难道那个人就躲在那里?」 「不。那个车站属 于京成电铁,而且只有从日暮里到上野这段区间的铁路在地下,老鼠不太可能是从那里走到大手町站。」 「这样啊……」 「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已经死亡的车站?」 真夜先生迅速地提问。「有。」水脉先生点头。 「先回到刚才的话题,早川先生的东京地下铁路公司与五岛先生的东京高速铁路公司,旗下的路线曾经拥有同样的车站,就是名字一样的车站。」 「原来如此……」 光想象就觉得附近有两个名字一样的车站是非常惊人的事情。可见两家公司之间的竞争有多么激烈。 「可是若两个车站合并后呢?合并后势必得废除其中一个车站……」 「啊!」真夜先生发出惊呼,猫目先生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如此,没想到会有车站因此被废除。对了,像这样因合并而废除的车站是哪一站呢?」 「两家铁路公司同时开设的车站地点,那就是——」 水脉先生指着地图的某一点。 「新桥。两家公司在这里建了两个新桥站。」 离开幽落町后,我们前往东京地下铁的新桥站。 我们来到一个在紧急照明灯的微弱光线下略显昏暗的月台。 墙壁由红砖砌成,墙上留有一块由右至左写有「新桥」两字的磁砖。一张长椅孤单地摆在站名下方。月台采面对面的方式建成,拱门型的柱子对面有另一个月台。 「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啊……」 猫目先生四处张望,月台有点狭窄,宽度勉强能让两个大人错身而过。脚底下传来如野兽低鸣般的声响。 「月台下方似乎有电车经过,现在的新桥站应该也在这附近。」 水脉先生的声音在月台回荡,空气中充斥某种浓烈气味,让人呼吸困难。 「这里好像有瘴气。」 真夜先生帅气的脸皱着。 「彼方大人,请务必小心。这种瘴气吸多了对身体有害。」 「嗯,好。」 「居然有瘴气,看来这里的环境并不是很好。」 猫目先生抖动鼻子,站到水脉先生身旁。水脉先生则默默地观察四周。 「……这是?」 「老爷,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嗯。请看这里。」 水脉先生蹲了下来,白皙的手指所指示的地方有一块黑色污渍。那块污渍附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并飘着铁锈般的臭气。 「这不是血迹吗?」 「那……再往里面……」 将血书绑在老鼠脚上的人——也就是被绑架的人就在里面吗?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拖着某个东西行走的沙沙声响。定睛一看,昏暗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有人在吗?」 水脉先生发问。但是没有得到回音。 「那个……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也试着跟对方说话,一样没有回答。 「会不会是被绑住了,没办法开口说话。还是因为伤势过重而无法发出声音……」 「嗯,是啊。可是……」 水脉先生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呢? 我很想早点拯救那个被捆绑且受了伤,正在昏暗处受苦的「某人」,于是往前踏出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巨大的黑影自黑暗中窜出。 「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大喊一声。真夜先生则用力拉着我的手,猫目先生一个翻身变成黑猫,扑向那团黑影。 「喵!」 猫目先生被黑影甩开,翻了一个跟斗后落在地面。 「猫目先生!」 我感觉到污浊的气体喷出,弥漫在四周。 那个气体让人深感厌恶,笼罩了所有黑暗……是瘴气。 我立刻转过头再次看着前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站在我前面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野兽。 月台里并没有风,但是它身上红黑色的体毛却诡异地飘动着。它的血盆大口直裂至耳际,红色的双眼精光灿烂,头部却长着黑亮的头发。它伸出锐利的爪子站在水泥地上,发出老虎般的低吼。 「这、这是……」 「是妖怪吗……?」 真夜先生抱着我,讶异地说。 它看起来不像人类,也不像是现世里的任何动物。浑身缠绕着暗黑气息,饥渴的双眼紧盯着我们不放,长长的爪子上残留着血迹。 好可怕。 它就像是所有恐怖生物的集合体。 「都筑那家伙……抓来关着的并不是人类啊。老爷,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猫目先生蹲在地上,黑色的尾巴敲打着地面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它身上有大量的不洁之物。」 水脉先生的视线停在前方,伸手抱起猫目先生。 『呜、呜喔喔……』 异形发出吼声,越来越靠近我们。 『——给、我、给我新鲜的肝……』 异形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给我新鲜的肝!』 妖怪一跃而起向我攻击。血盆大口里的犬齿在微弱灯光照明下发出黯淡光芒,被血染成红黑色的爪子伸向我。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无法动弹。 「彼方大人!」 真夜先生冲到面前保护我,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 「住手!隼人!」 有人狠狠朝妖怪的脸踹了一脚,让整只妖怪撞在背后的墙上,发出巨大声响后往前扑倒。 一个纯白的人影冲向昏暗的月台。 「都筑……先生……」 「你果然在这里……连这些多余的家伙也跑来了。」 都筑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接着以充满轻蔑的冷淡目光望着我们。 「水脉的狗,你好像什么事情都会跟饲主报告?」 「我、我叫御城彼方。对了,那个是…………」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红黑色物体。妖怪摇晃双脚,试图重新站立起来。 「没想到水脉自己送上门来,要不要当场给我一些新鲜的肝?」 都筑先生无视于我的提问,径自询问水脉先生。变成黑猫的猫目先生在水脉先生怀里朝都筑先生发出低吼。 「我不能答应你。」 水脉先生平静地摇头。 「想也知道。」都筑先生干脆地放弃。大概早已预料到会被水脉先生拒绝。 「……没想到你们会看见这个东西。」 都筑先生用「这个东西」来代称旁边的妖怪。可是他刚才好像是用别的名字叫它。 妖怪眼里的红色杀气已经消失。它吐着瘴气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才无力地趴在地上。 「看样子它已经恢复正常。」 「哥……哥……」 哥哥。刚才妖怪喊都筑先生「哥哥」。 「都筑先生,这个妖怪难道是……!」 都筑先生听到我说话却只瞥了我一眼。 「回去吧,隼人。你不能到外面来,没想到你竟然能破坏那么坚固的监牢。」 都筑先生正要转身离开。 但是妖怪——不,被称为隼人的人却用力摇头,如鬃毛般的黑发跟着摇晃。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仔细一看,他的前脚受了伤,看见凝固的血迹,那封血书忽然闪过脑海。 难道那封血书是…… 『不要 。我不要再继续伤害任何人了。我不想让哥哥痛苦……!』 「少废话。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好!」 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都筑先生走向隼人先生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黑发准备拉走他。就在这个时候…… 「住手!」 水脉先生严厉地喝止他。 「都筑,别拉他。我已经知道状况了。」 「什么……!光听到这些对话你就知道状况,观察力未免太好了吧。」 都筑先生讽刺地回答。 「都筑,你收集肝脏就是为了那个孩子吧?你口口声声说是自己要吃,藉此掩藏他存在的事实。」 「无聊。别妄下断言。」 「我之前听过你『好像会吃肝脏』这个传言,但是并没有亲眼见过你吃肝脏。也就是说,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吃掉肝脏的人是你。」 我们懂了。如果没有人亲眼见过都筑先生吃下肝脏,如果他说谎,所有的前提就全部被推翻了。 「哼。」都筑先生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隼人,这封血书是你写的吧?」 水脉先生打开用血写成的纸条,隼人先生发出低吼声并点了点头。 「你有时候能够拥有自己的意识,有时候则不能,对吗?当你失去自我意识时,会很想吃新鲜的肝脏,可是你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希望有人来救你。所以等你恢复意识后,为了求救而写下这封信——是不是这样?」 『……是。』 「能不能告诉我详情?」 「我拒绝。」 都筑先生强硬地拒绝了我们。 「这是我们的问题,跟你们没关系。」 『哥哥!』 都筑先生一如往常般态度傲慢。但是他的侧脸看起来有些苦涩。 我看过这样的表情,在烟火大会上他也曾露出这样满腹心事的表情。 「都筑先生,拜托你告诉我们。也许我们能够帮得上忙啊。」 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都筑先生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们根本帮不上忙!」 『他们可以!』 隼人先生大喊。 「你说什么?」 『他们……可以。哥哥跟我都办不到的事情,他们却可以办到。』 隼人先生的前脚着地,静静地走过来。他朝水脉先生跟我们深深鞠躬。 『拜托了。请你们……杀了我。』 「什么!」 『其实我应该自我了断,可是我没有勇气这么做,哥哥也不希望我死。所以,拜托你们……我死了哥哥就不用再伤害其他人了。』 隼人先生像是朝我们跪拜般往前趴倒。 「你还不闭嘴!」 都筑先生勃然大怒,但是隼人先生如石头般文风不动。水脉先生在他的前脚旁蹲下,伸手抚摸他头部的鬃毛。 「不洁之物制造了瘴气……不是从外部来的,而是发自内部。感觉上应该是某种『诅咒』。」 『……没错。』 「你会变成这副模样也是因为诅咒的缘故吧?」 「………………是。』 「你吃了不少苦啊。」 啪答。水滴掉落在水泥地面。 水脉先生的眼泪滑过脸颊,闪闪发光的泪珠一颗颗同时也滴在隼人先生身上。 隼人先生悲伤地低吼着。 「……可恶。」 都筑先生胡乱地抓着雪白的发丝,不一会儿发出深深的叹息。 「回去吧,隼人。」 『哥哥……』 「你们也一起来吧。既然你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没有权利拒绝我的邀约。」 都筑先生不等我们回答便转身离开。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都筑先生,你刚才……」 「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吗?」 「再不走我要丢下你们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态度实在很不亲切。 我们几个用眼神朝对方示意,接着一起尾随先行离开的都筑先生。 都筑先生毫不迟疑地从地下废弃车站月台走到地面上,出来后走路的速度仍未减慢。 猫目先生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人类的模样,和水脉先生一起追着都筑先生。都筑先生跟猫目先生就算了,没想到连水脉先生也走得这么快——和服的下摆竟丝毫没有紊乱,像是鱼儿游泳般迅速前进。我则完全不行,好几次落后了还是靠真夜先生推着我追上才行。 有着异形外观的隼人先生也跟我们一起走,路人纷纷被水脉先生吸引,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隼人先生,彷佛完全看不见他。 「他本身的存在不太正常,所以隼人大人几乎已经算是常世的人了。」 「也就是说,他跟妖怪差不多,所以普通人看不见他……是这样吗?」 「没错。看来他身上的诅咒力量很强,因为那么多的不洁之物是无法随便依附在人身上……」 真夜先生盯着异形隼人先生说。 我们被带到一栋古老的日式民宅前,民宅四周以高高的围墙围起,非常气派。不过门口没有悬挂门牌,庭园也任其荒废。乍看之下难以判断究竟还有没有人住在里面。 『这里就是我家。』 隼人先生简短地介绍,都筑先生不发一语,拿钥匙开门。 一踏进屋内,沁凉的空气迎面而来。里面很宽敞,收拾得很干净。不过总觉得整间屋子充斥某种稍微肮脏,沉重且潮湿的空气,让人呼吸困难。气氛跟旧新桥站极为相似,可能也是某种瘴气。 我们被带到铺着榻榻米的房间。 这间房间是佛堂。都筑先生粗鲁地打开了佛坛的门。 「我们家每一代的长男全都很短命。」 他从佛坛的抽屉里取出一本线装书放在我们面前后,突然开始诉说起来。水脉先生拿起书翻阅,里头以毛笔写着像是族谱的内容。 「我父亲在隼人出生后两年就死了,享年三十六岁。祖父三十八岁时过世,曾祖父则是在三十四岁时过世。几代之前的祖先里还有人更年轻就去世了。」 都筑先生站在水脉先生前面,用手指著书里记载的人名,平静地说明。我们则在一旁默默地聆听。 「我们家每一代的子孙,都得了水脉所说的那种名为『诅咒』的病。」 「为什么会有这种状况?」 「据说不知道是几代以前的祖先犯了某项禁忌,自那时起就有了『都筑家长男必须承受诅咒』的法则。」 首先,都筑先生家只生得出男丁。即使想逃避诅咒,仍无法孤独终老,再怎么样都会娶妻成家,然后生下男孩。 如果是一般的家庭大概会很庆幸能一直生男孩,可是对都筑先生家而言却是被强迫生出接受诅咒的后代。 都筑先生也一样,因为这个无法逃避的命运而诞生于这个世界。 「我曾经以为,在科学与医学如此发达的现代,必定有办法能切断这无聊的诅咒。」 都筑先生的语气开始烦躁起来。 「我的祖先里,有人学习咒术,希望能找出解咒的办法。家里的仓库也确实存放着许多相关的资料。可是毕竟都是以前的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根本无法解除诅咒,学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所以你才学医?」水脉先生问。 「是。」都筑先生点头。 「过去有很多被人们认为是灵异现象,后来却能以科学加以证明的例子。山顶上出现的巨人其实并不是神,而是布罗肯现象(注6)。雅各布的天梯(注7)其实只是云 隙光(注8)。科学也已经能够解释形成鬼压床或者灵魂出窍现象的机制。从这些例子来看,我认为祖先的诅咒也可能只是某种疾病。」 「若是遗传性疾病,只要找出治疗方法就可以解除诅咒。」 「你也应该能看得出,我的样子并不正常吧?」 都筑先生自嘲地笑了笑。全身雪白的都筑先生看起来非常与众不同且难以亲近。 「……但是,我的研究并没有获得确切的成果,再加上时间也渐渐逼近,我的身体开始有一些不明原因的病痛……」 都筑先生用力握拳,能感觉得出他有多不甘心。不知道是在气那个难以理解的诅咒,还是气自己没有得到任何成果。还是说,两者都有。 「可是某一天,我身上的病痛突然完全消失。」 都筑先生以愤怒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弟弟,外型吓人的隼人先生被他这么一瞪,竟像是小动物般吓了一跳非常害怕。 水脉先生突然说道: 「因为隼人……」 「没错。就在我寻求医学的解决之道时,这家伙阅读了祖先留下的资料,研究咒术。」 当时的都筑先生一定很不希望隼人先生那样做——弟弟竟然拼命地学习那些被自己放弃的过去的遗物。 「喂,狗。你猜他读那些数据的目的是什么?」 「咦?」 「你猜猜看。」 话题突然抛过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为、为了……解除被加诸在身上的诅咒?」 「错了。」 都筑先生笑了。难以宣泄的愤怒似乎全都涌了上来。 「他想学转移诅咒的咒术。这家伙竟然把腐蚀身为长男的我的诅咒——这个从祖先开始代代累积下来的诅咒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 都筑先生露出嘲讽般的笑容,看着表情僵硬的我。 「结果就是你所看见的,他承受了加诸在都筑家每一代长男身上的诅咒,甚至无法维持人类的外型与正常的思想。」 变成异形的隼人先生低下头。 「那样做实在太乱来了……」 水脉先生嘴唇颤抖着。 「隼人变成异形后,只能吃新鲜肝脏,没有办法吃正常的食物。所以我才需要肝。」 「为何最近这么急着找新鲜的肝脏?」 「因为……他的症状恶化了。」 都筑先生的话让水脉先生难过地叹息。 「我们家族所受的诅咒力量非常强,若想替人承受必须背负大量不洁之物。人不可能受了这么强力的诅咒还能安然无恙。就算是妖怪,这么做也可能会很危险。而你却……」 『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哥哥……』 隼人先生努力地解释。水脉先生以慈祥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个很爱哥哥的弟弟,为了救哥哥不惜自己……」 「别开玩笑了!」 都筑先生的怒吼让隼人先生更加畏缩。 「我并没有求你救我!」 都筑先生不管我们几个人还在场,生气地吼着弟弟。 「我根本不需要你救!自作主张地转移诅咒,让自己受苦!最后还要别人杀死你?开玩笑也该适可而止!」 『对、对不起、对不起……』 「别忘了是谁照顾变成异形的你!又是谁得负责喂食只能吃新鲜肝脏的你、肚子饿时就完全变成一头野兽的你!你所做的一切只造成我的困扰,只是你的自我满足罢了!」 都筑先生不停地破口大骂。 他怒气冲冲,可是我不能坐视不理。隼人先生是为了都筑先生才牺牲自己,不该被这样责备。 「都、都筑先——」 我正要开口阻止他时,水脉先生阻止了我。 我以眼神询问水脉先生原因,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对不起,哥哥……我应该在状况恶化成这样之前,早点了断自己的生命。』 下一个瞬间,都筑先生高举起拳头,隼人先生则发出惊呼:『啊!』 就在我以为都筑先生盛怒之下要殴打隼人先生时。 都筑先生却没有下手。 「别开玩笑了……」 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这样说。 「你救了我,我绝不允许你轻易寻死……」 「哥……哥……」 「我不想白费那些为了延续你性命而喂给你吃的新鲜肝脏。仔细听好了,我的医术比谁都还要高明。我……一定会把那个不祥而无聊的诅咒从你身上拿走。所以,我不准你死。」 都筑先生松开拳头,用手梳理覆盖在隼人先生脸上的黑发。像是心疼变成异形的弟弟,也像是要亲近拯救了自己的人。 沉默降临在偌大的和室之中。 敞开的佛坛放着一对年轻男女的遗照。女性应该是他们的母亲。不知是意外或生病,他们的母亲似乎也很早就去世了,只剩下兄弟两人相依为命。 「都筑。」 水脉先生轻轻抚摸着都筑先生的背。 「你们家中的诅咒似乎是非常复杂的诅咒。很可惜,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咒。不过,我可以缓和诅咒的影响。」 「……你说什么?」 「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诅咒现在已经集结成团,聚集在隼人的体内。因此,只要驱散一些缠绕在隼人身上的不洁之物,应该能够减轻症状……也就是说,或许能够让隼人不再想要吃人肝。如此一来,也能减轻都筑肩上的重担了吧?」 「……这个办法行不通。」 都筑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你说的这个方法跟隼人用的方法一样吧?你想把他身上的不洁之物转移到自己身上,是不是?」 「老爷!」 猫目先生以责备的语气喊道。 「不可以这样做。难道忘记我带彼方先生回幽落町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了吗?为他人牺牲也得有个限度啊!」 水脉先生有些困扰似地微笑着。 「承接少量秽气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我也不想再让次郎你们担心啊。」 猫目先生还想说些什么,水脉先生接着说:「没关系的。」 「只要躺着休息两、三天,我就能够净化吸收到的不洁之物。只不过,休息的这段期间可能会替大家带来麻烦……」 水脉先生看着我们。 「真夜,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做家事?」 「当然可以!别说是帮忙,小的会负责完成所有的家事!」 真夜先生像是一名军人严肃地敬礼,已经不是管家或者武士会有的动作。 「次郎,可以麻烦你替我跑腿吗?」 「没办法。为了老爷,我愿意借出猫手。」 猫目先生大概知道继续反对也没用,耸了声肩膀说。 「……那我呢?」 水脉先生没有指派工作给我,我只好主动请缨。水脉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望着我。 「那就请你说一些现世的趣闻给我听吧。我很喜欢听彼方同学的大学生活,或者是与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 「嗯,没问题。我会随时向你报告,说很多给你听!」 「谢谢。」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过几天我会再跟奈奈也同学出去一次,弥补今天提前离开。到时候再跟水脉先生分享出游经过。要买阿德利企鹅的玩偶当伴手礼送水脉先生,还是买「舟和」的羊羹好呢? 「就这么决定。」 水脉先生再次看着隼人先生与都筑先生。 「我已经获得了家人 的许可,接着就让我来替你驱除不洁之物。」 「我……」 「……咦?」 「我可以做些什么?」 都筑先生语气冷淡地问。 「我不想只接受你的帮助,也让我做些什么吧。」 「哼,怎么突然这么见外。之前根本不管别人困不困扰,硬是狠心地想要拿走老爷的肝脏。」 猫目先生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但是都筑先生充耳不闻,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我可以做什么,水脉?」 「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你做。」 「……你说什么?」 「你不是对隼人这么说吗?这只是自我满足,不需要任何回报。我只希望能够软化你心中那块坚硬的麦芽糖。」 「又来了。因为你的自我满足而被帮助的人就只能一直欠你人情,感觉非常差。」 都筑先生发出咋舌声,来回瞪着水脉先生和隼人先生。 「我不需要你的回报,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一件事?」 「是。」 水脉先生默默走到都筑先生身旁执起他的右手,用他一双纤细的手包覆着都筑先生厚实的手掌。 「你的祖先因为犯了禁忌而被诅咒,罪孽便是导致诅咒——也就是不洁之物缠身的主因。因此请你多积点功德,抵消这些罪孽。」 「你的意思是一加一减后,罪孽便能抵消,或许能解除隼人身上的诅咒?」 「是。」 「积点功德……你是要我多做善事?」 「没错。」 「这……」 都筑先生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的双手已经沾染过多血腥,还能够做善事吗? 不。水脉先生摇头。 「一定可以。因为你的医术和神一样优秀。」 水脉先生温柔而慈悲地抚摸着都筑先生被称为神之手的手掌。 「都筑,你的努力已经成为你的力量。虽然你无法亲手解除腐蚀隼人内在的诅咒,但是只要你能够行走于正确的道路上,相信一定能成为解咒的关键。」 「……哼。」 都筑先生甩开水脉先生的手,以眼神示意水脉先生看隼人先生。 「要就快点行动,若他又开始躁动就很难制服了。」 说完,都筑先生转身不再看水脉先生。 「解咒之路漫长而艰险,可是都筑和隼人都拥有强大的意志力。前方的道路必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 水脉先生摸着蹲在地上的隼人的头。隼人先生那对血红的双眼簌簌地流泪,那是充满感谢与希望的温暖泪水。 身旁传来吸鼻涕的声响,转头一看,真夜先生正拿出白色手帕,跟着嚎啕大哭。 「呜呜、这么一来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不,现在才正要开始吧?都筑这家伙罪孽深重,想要做善事累积功过相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他抵消所有罪孽前,警察就会来抓他了。猫目先生坏心地说,看来他跟都筑先生真的是八字不太合。 「不过,我相信他们兄弟应该可以做到。」 听到我这么说,猫目先生冷淡地点头说:「嗯,或许吧。」 都筑先生转过头,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看着他难以判断出情绪的背影,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彷佛听到了他小声地道谢。 都筑先生的祖先也是医生,是村里口碑很好,深受众人尊敬的名医。 但是某一天,他却闯入禁止进入的神域偷走神酒。因为传闻若喝下神酒,无论什么病痛都能立刻痊愈。 当时祖先的儿子生病,这个孩子是他的爱妻留下的唯一子嗣,尽管他医术高明,却无法查出儿子的病因,儿子随时可能会丧命。这就是他不择手段盗取神酒的原因。 都筑先生认为这是「为了解释有血缘关系的男性族人,容易罹患的疾病而虚构出来的传说」,开始进行研究。 但是他仍然研读所有代代相传下来的资料,研究有关常世的一切,想必也学习了咒术的相关知识。好胜且自尊心强的他,在知识的吸收上绝不容许丝毫妥协。 最后他选择了不一样的方式。可惜的是,无论他在医学多么努力,再怎么精进自己的医术,依然无法如愿以偿——他还是无法解除诅咒。 正因为他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所以他轻蔑并憎恨毫不努力的人。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心态,他才冷酷地向企图掩盖医疗疏失的院长下毒。 虽然我不是都筑先生,不可能真正了解他…… 水脉先生接收了隼人先生身上的不洁之物,如他所言,必须暂时卧床休息。 这段期间猫目先生负责采买、真夜先生负责做家事、而我则如往常般上学,放学后到水无月堂,把在现世发生的事情说给水脉先生听。 第三天,东京下了一场雪。 校园成了纯白之地,完全看不清路在哪里。我穿着运动鞋,靠着车子经过后留在地上的痕迹辨识方向。这是我最后悔没有提早买雨鞋备用的一天。 从造型如凯旋门的校门走出去时,我听到曾经听过,低沉而冷酷的声音喊: 「喂。」一转过身,果然看见都筑先生站在那里。 白头发加上白皙的肌肤,身穿白色大衣的他彷佛完全融入雪景之中。 「水脉的狗。」 「我是御城彼方。」 「水脉怎么样了?」 他无视于我的纠正,径自说着。抗议大概无效,我只好回答他:「听说明天就差不多好了。」 「把这个交给水脉。」 都筑先生不容拒绝,把纸袋塞到我手上。 「这、这是什么……?」 「是上野的『兔屋』的甜点。有铜锣烧、最中饼(注9)还有兔子馒头。」 「兔、兔子馒头……?」 「就是做成兔子形状的馒头。水脉不是很喜欢这些女人才爱吃的食物吗?」 「嗯……是啊……」 太可怕了,他选择的甜点居然恰巧都是水脉先生爱吃的种类。可是…… 大概我露出很奇怪的表情,都筑先生责备似地瞪着我。 「你想说什么?」 「呃,就是,觉得很意外,没想到你既然知道好吃的甜点店。啊!其实是觉得,都筑先生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喜欢吃甜食。」 「隼人以前很爱吃。」 都筑先生冷冷地回答。 「他很喜欢上野,因为那里有动物园跟科学博物馆。他经常在回家的路上找甜点吃,所以还算熟悉那附近。」 「喔喔,所以……」 我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那个时候你才会跑去看烟火。」 都筑先生曾在上野公园欣赏烟火。我猜会不会在隼人先生还没有变成那样前,他们两人曾经一起在那看过烟火。 白色与黑色的身影。两人亲昵地并肩站着,欣赏天空中此起彼落的巨大花朵。我的脑海忽然闪过这样奇幻的场景。 「好漂亮,各种颜色的烟火同时施放,好像一束花喔。」 黑发的隼人先生大概会这样说。 「嗯。技术很不错,应用了焰色反应(注10)。」 都筑先生大概会这样响应。 「哥哥真是煞风景,不能专心欣赏烟火就好?」 「我那样说是称赞的意思。」 都筑先生一脸平静。 隼人先生有些不高兴,但随即又将视 线转回烟火。 「听说烟火具有替死者安魂的效力。如果每个人看了烟火都能获得疗愈就好了。」 隼人先生凝望着天空,站在他身旁的都筑先生则不知回了什么。 他到底会说什么呢?会否定这句话或者加以讽刺?我想象不出他们之后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对话了。 「……如果死者看了烟火就能获得疗愈的话……」 眼前的都筑先生喃喃地说。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他看穿我现在正在想什么。不过,他不可能会知道。都筑先生凝视着远方。 「烟火就等于是佛花吧。」 「佛花?是不是放在佛坛或是墓前的花?」 「很多人误以为那是慰藉死者的东西,但是我听说佛花原本的意义正好相反。放置佛花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见到日渐枯萎的花后,能够领悟诸行无常的道理。所以佛花并非献给佛坛或坟墓,而是献给活着的人。」 「可、可是烟火确实具有安魂的用意啊——」 「活着的人见到烟火,以为死者的灵魂受到疗愈而感到放心。这么一来才能够让那些被束缚在现世的死者了无牵挂地前往常世。我认为所谓烟火的安魂效果是这样来的。」 都筑先生仍是望着远方的眼神,也许以前他也曾经跟隼人先生聊过相同的话题。 「承蒙你们照顾了。」 语音刚落,都筑先生便转身准备离开。 「啊!」 「这些甜点要快点吃完。现在吃最好吃,不准明天以后才吃。」 都筑先生指着纸袋自顾自地说完,迅速离开了校门口。 「啊!请等一下!」 我想追上前去,但他很快地消失在纯白的雪景中,再也看不见。 「……都筑先生。」 又开始下雪了。 到了明天,现在残留在路面的车痕可能又将被白雪覆盖。 这一天寒风刺骨,戴了手套的手依然冰冷。 可是眼前这一片雪白的街景,看起来似乎稍稍温暖了一些。 注5:suica suica为电车的储值车票,类似捷运卡,发音与日文的西瓜相同,又称为西瓜卡。 注6:布罗肯现象 山顶的阳光经过云雾反射之后,形成一圈光环的现象。 注7:雅各布的天梯 圣经故事之一。雅各布睡觉时看见来自天上的梯子,耶和华与使者自天梯降临。 注8:云隙光 阳光自云的周围射出,照在灰尘上让光芒更加清晰。 注9:最中饼 一种外层为饼干,里头包红豆馅的甜点。 注10:焰色反应 利用燃烧来测试某种金属是否存于化合物中的方法。 第三章 除夕夜 「彼方大人想要怎么过新年呢?」 白尾先生站在龙头神社境内,边拿着扫帚扫地边这么问。 宽敞的境内有我和壮年的神主——白尾先生,还有零星几位来拜拜的妖怪。参道旁的独眼婆婆和长颈女,正热烈地讨论能量景点(注11)与年终送礼的事情。她们聊天的模样还真像是人类三姑六婆谈论八卦的样子。我看着她们聊天,然后回答白尾先生: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过。」 呼出的气瞬间变成白色的雾气,冷冽的空气让脖子倍感寒冷,我赶紧戴上围巾御寒。反观穿着年初刚认识时穿的神主服饰,若无其事扫着地的白尾先生,穿那么少不会冷吗? 「可惜不能回老家过年。」 「嗯,就是说啊。」 如今的我被一年契约的时间限制,变成半个常世人,若长时间离开常世便会烟消云散。 所以我已经跟爸妈报备过,今年要和东京的朋友一起过年,不回去了。暑假也是用同样的说法留在东京,爸妈虽然颇有微辞,却也无可奈何。 「本来想说要让这个借口成真,可惜奈奈也同学跟长谷川同学新年期间都忙着打工。」 「喔。过年期间有些地方会发给员工特别加班费。」 「是啊。」我点头。虽然透过同科系的奈奈也同学认识了一些平时在大学能一起聊天的新朋友,不过这些朋友不是要回老家过年就是计划与女友一起过节。 「有朋友约我通宵唱歌,不过我不太会唱流行的歌曲。」 我发出的叹息化为白雾,消融在冰冷的空气里。 「嗯。」白尾先生望着鸟居另一头。 「可以利用幽落町的移动机制,到高尾山欣赏日出美景。不过,那里算是权现大人的地盘,而我侍奉的是稻荷神,总觉得不是很想推荐这个活动。」 「高尾山吗?感觉到时候人会很多……」 山上一定会挤满登山客。 「还是去王子呢?」 「王子?在西东京吗?」 「在西东京的是八王子,王子在东京都北区。过年时会举行名为『狐狸游行』的活动。」 「那是什么活动啊?好像很有趣!」 我见过狐狸娶亲的画,狐狸游行该不会是像画一样,让狐狸们穿着礼服游行吧。 「啊!可是我是人类,可以参加吗……」 「别担心。那是人类为了振兴小镇,规划举办的活动。让假扮成狐狸的人排成一列,从装束稻荷神社游行到王子稻荷神社。在乐队伴奏下绕行王子的街道,很有看头喔。」 「哇……」 「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有兴趣?」 「嗯,我想去看。」 我一点头,白尾先生便开心似地眯起眼睛。 「其实那原本是我们狐狸开始举办的活动,集合近郊所有侍奉稻荷神的狐狸,在装束稻荷神社的朴树下更衣,在狐火(注12)的陪伴下前往王子稻荷神社参拜。因为掌管东方的统领就在王子稻荷,大家必须去请安。」 「所以白尾先生,你们的游行跟刚才说的狐狸游行不一样啰?」 「没错。而且我们的队伍里面没有人类。」 「也对,毕竟是很神圣的游行。」 「没你说的那么夸张。顶多就像是男人聚会不让女人参加的感觉。」 「喔,原来如此……」 「掌管东方的统领并不只是我们的神而已。」 「是什么样的神呢?」 我不经意的疑问似乎打开了白尾先生奇怪的开关。 「喔!被我们称为统领的神其实就是稻荷神。稻荷神原本是掌管丰收的神只,对人类来说是很常见的神,后来不知何时开始,稻荷神也被当成了防止火灾与商业之神。如你所知,古代的人从事农业维生,稻榖好不容易结穗,却经常被麻雀偷吃,让百姓很头痛。不过麻雀可是我们狐狸最爱吃的食物,因为狐狸吃掉了麻雀这种害鸟,间接地保护了稻穗,所以大家开始说狐狸是稻荷神的使者。」 「原、原来是这样啊。」 我只能尽量回应。白尾先生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一鼓作气地说着,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换气的。 「不过这只是古代流传下来的传说。我也不是活了那么长时间的狐狸,不知真假。」 话虽如此,但是白尾先生这个人拥有脱俗的风采,一定活了比外表的年龄看起来还要更久的时间。 「对了,说到我们会被大家说爱吃炸豆皮的理由呢——」 白尾先生的知识分享源源不绝,但是我的手指已经冻僵,快要失去知觉了。 正在想要如何才能阻止他继续聊下去,这时长颈女忽然以尖细的嗓音大喊:「白尾先生。」 「怎么了?」 「你听我说!借畚箕婆婆(注13)在事八日(注14)那天到现世挨家挨户拜访时,有好多小孩用奇怪的手表朝着婆婆。」 那位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婆婆好像就是借畚箕婆婆。只见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唯一一颗眼睛正充满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小孩子出现在现世的时间很短,无论我们妖怪怎么隐身,还是会有小孩能够轻易看见我们。唉,真是灾难。」 「讨厌,我吓得魂飞魄散,真没想到会遇上比竹笼还可怕的东西。」 「真可怜。婆婆最怕那种有很多格眼的东西了。」 「我还以为现世已经没有悬挂竹笼的习惯,所以太过大意。想不到会被那么多小孩看见。」 借畚箕婆婆啜泣着,白尾先生也颇能感同身受似地点头。 「确实是灾难没错呀。拜最近某个不知名的新游戏所赐,了解我们妖怪的小孩子越来越多了。」 「这……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觉得倒霉。」 婆婆露出复杂的神情擦去泪水。 「游戏的设定是透过某种特殊的手表找寻妖怪,如果和妖怪变成朋友,就能得到徽章之类的东西。」 「徽章?是不是跟观光地卖的纪念品一样的东西?讨厌,那不是很贵吗?不给他们徽章就不走,现在的小孩好可怕。」 长颈女的长脖子开始颤抖。 有点听不太懂他们在聊什么,不过这可是我逃离白尾先生永无止尽的知识讲座的好机会。我朝他微微点头,迅速逃离现场。 「狐狸游行?」 在水无月堂提起这个话题时,猫目先生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猫目先生今天也变成黑猫的模样,窝在暖炉桌底下,从棉被边探出头来。 「大概是白尾大叔常参加的那个活动吧。太佩服他了,这么冷的天还去游行,是不是趁机顺便修行呢?」 「天气是很冷,不过好像是很有趣的活动。」 「有趣又怎样?要是冻死了可就一点都不酷。」 「仔细做好保暖工作就不会觉得太冷。」 坐在旁边的水脉先生边剥着橘子皮边说。水脉先生的手真灵巧,剥下的皮都还连在一起。 「我也一直觉得那是个有趣的活动。」 「老、老爷,难道你……」 猫目先生屏息以待。 「彼方同学,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去看狐狸游行?」 「咦?可以吗?」 水脉先生停下剥橘子的手,面带微笑说:「可以啊。」同一时间,猫目先生从暖炉桌里跳出来。 「老、老、老爷!你在胡说什么啊?为什么除夕夜还得跑到外头去呢?穿再多衣服都还是会冷啊!」 「戴上两条围巾,穿两层袜子应该就不会冷了。」 「可、可是。」 「次郎怕冷,可以留下来顾家。」 「呜呜呜……」 黑猫外型的猫目先生,耳朵垂下紧贴着头。 「彼方大人,你在这里吗?」 杂货店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毛玻璃拉门被拉开,一名与昭和风情的店面完全不搭,穿着燕尾服的管家站在店里。是真夜先生。 「啊!真夜先生。」 「天色已晚你却仍未回家,让我有点担心,决定出来迎接。原来你在水脉大人这里,小的也能放心了。」 「真夜,欢迎光临。要不要吃橘子?」 水脉先生剥下一瓣橘子递给真夜先生。戴着白手套的真夜先生单膝跪地,宛如家臣接受将军赏赐宝物般恭敬地收下。 「感激不尽!」 「太夸张了啦,真夜先生。」 我也伸手拿了一个放在暖炉桌中央的橘子。从底部戳下去,将皮剥开,但是没办法剥得像水脉先生那样完整。撕下橘络后再把橘子放进嘴里,多汁酸甜的味道立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真夜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狐狸游行?」 「那是不是大名游行之类的活动?」 「是啊。不过没有那么盛大。」 由人扮成狐狸在镇上游行,水脉先生简单地说明。真夜先生沉吟了一会儿,强而有力地点头说:「如果彼方大人去的话我就去。」 「呵呵。已经确定有三个人参加啰。次郎你呢?」 「呿。」猫目先生孩子气地嘟起嘴。 「我去总行了吧,我去!」 「你也可以选择嵩在暖炉桌里看家喔。」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陪老爷一起去。」 黑猫外型的猫目先生从暖炉桌慢慢晃出来。 看见它的模样,我不解地偏着头:「咦?」 「怎么了?」 「猫目先生,你是不是变胖了?」 「什么!」 猫目先生瞠目结舌,身体颤抖。 「你在胡说什么!这是冬天换毛的关系,因为冬天换毛!」 「可是总觉得你圆滚滚的身体,不只是因为换毛的关系……」 确实比之前苗条的身体稍稍肥胖了点,尤其是看起来好笨重的臀部。 「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冷后,次郎就一直窝在暖炉桌的缘故。」 「没办法,实在太冷了啊。」 「天气冷的时候更应该外出走走,现在空气很好,走一走很舒服喔。」 「可是……」猫目先生很难接受。 「猫目大人,还可以做干布擦澡啊!」 真夜先生突然走上前来,眼神充满斗志。 「你可以站在寒空底下露出肌肤,锻炼健全的肉体与精神力!」 「我才不要!绝对不要!」 「干布擦澡吗?我也想试试看。」 「不行!我不能让老爷那样做!要是如珍珠般光滑细嫩的肌肤被干布刮伤了该怎么办?」 吶喊了一阵子后,猫目先生直接使出猫拳攻击真夜先生。「你少在那边乱提议喔!」榻榻米区回荡着「啪」的清脆声响。 「大家一起过除夕啊。」 没想到我会跟水脉先生、猫目先生,还有真夜先生四个人一起过年。不过这样也不赖,应该说会很开心才对。 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我第一次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希望过年赶快来临。 终于到了引颈期盼的除夕。 如果还在老家的话,往年这个时间我应该已经开始看红白歌合战了,不过今天却完全没有打开电视就出门了。顺便一提,真夜先生替我准备的复古电视机在水脉先生的努力之下,已经可以收看数字电视,非常好用。 我们在水无月堂集合后,一起走过幽落町的拱门。 从jr王子车站旁的路来到现世,眼前一整排的灯笼迎接着我们。太阳开始西沉,天色渐渐昏暗起来,灯笼柔和的光线照亮周围。 一群拉着登机箱,很引人注目的年轻人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难道他们就是要扮成狐狸的人?」 「有可能。你看,那边也有人穿着很漂亮的和服。」 我循着水脉先生所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几个打扮得很雅致的女孩聚在一起,开心地聊天。忽然又看见一个穿着素净和服的男人,披着斗篷走了过去。 王子车站前大马路与天桥交错排列,还有若干充满昭和气息的建筑物。紊乱的街景平易近人,莫名地让人觉得怀念。 jr的高架铁路下方是都电荒川线,电车的车铃叮铃叮铃地响着,以缓慢的速度滑进了都电的车站。 「没想到东京还有路面电车啊。」 真夜先生感慨地说。 「以前仙台也有吗?」我问。 「嗯,一直到前阵子都还有,可惜现在已经停驶。」 「不对喔,这里写说仙台的路面电车在昭和五十一年就停驶了。」 真夜先生垂头丧气,他身旁的猫目先生把脖子缩进两层围巾里,接着从我手里抢走手机后看着屏幕。 「不是前阵子吗……?」 「难不成对迷家来说,四十年前也算是前阵子?那时候我跟彼方先生都还没出生耶。」 「你们两位还真年轻。」 真夜先生颇有感触地说。无论到了哪里,他都一样我行我素。 「都电荒川线是东京仅存的路面电车。大约是东京举办奥运的时候吧,大家开始以车代步,路面电车与汽车的使用率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地下铁也开始发展起来,路面电车便日渐凋零了。」 都电荒川线之所以能够残存下来是因为它使用专用轨道,搭乘路面电车的乐趣之一,也就是在马路上与车同行的距离非常短的缘故。 都电的小巧车厢停靠在车站,老人家或者家庭客陆续从车厢走到月台。这小小的车厢竟容纳了这么多乘客令人佩服,同时也注意到乘客并非是观光客,可见直到现在荒川线仍受到当地居民的喜爱,觉得很窝心。 「搭乘都电时可以看见飞鸟山上的樱花,白尾很喜欢坐在都电上赏樱喔。」 「飞鸟山?」 「嗯。那是德川吉宗将军规划出的赏樱景点,也是王子有名的景点喔。我也曾到飞鸟山赏花过,会去那里赏花的家庭客与老人家比年轻人多,可以很悠闲地参观。」 「原来如此。之前提到东京的樱花,我最先想到的是上野公园或皇居。」 「那是只靠电视节目认识东京的乡巴佬才会有的概念。」 猫目先生又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了。 「我刚搬来幽落町时,你是不是也这么说过……」 那是快要开学前的事情。那时我在高尾山看见了河津樱,不过那一次并不是为了赏花才专程跑去高尾山。 「到现在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好像一点进步都没有。」 「东京的历史很长,难免会有很多不甚了解的事情。我也跟你一样,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水脉先生的响应让人如沐春风,跟猫目先生实在差太多了。 我们几个人呼出的气都化为白色雾气,猫目先生连鼻尖都冻得红冬冬。只有不具备真实形体的真夜先生穿着管家服饰却毫不觉得寒冷。 「好冷,快要冻僵了。」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应该窝在暖炉桌看红白就好了。」 「但是机会难得,我想看狐狸游行。伤脑筋,我都穿了两层袜子,怎么还是这么冷。」 最冷的部位是脚趾,寒气彷佛从脚趾蔓延到全身。 「装束稻荷神社附近有摊贩聚集,只要走到那里就可以买到热腾腾的食物了。」 「对了老爷,要不要到快餐店等到半夜?摊贩还是在户外啊。」 「原来如此。猫目大人吃了快餐就可以变得更肥了!」 真夜先生毫无心机地说,猫目先生的右手开始握拳。 「你又随便多嘴了!」 「猫、目大人疯了!猫目大人疯了!」 和猫相比,成年男子的拳头显然有力许多,热闹的王子车站前响起咚的声响,还有真夜先生的惨叫声。 走在从王子车站延伸出的商店街时,看见一个特别热闹的地方。广场上有整排的傩贩,还有一群穿着日式服装的人。有些人戴着狐狸面具,有些人则在脸上画着像狐狸的妆容。 「这活动比想象中还要盛大。」 「是啊。而且他们都好可爱。」 一个小男孩脸上画着狐狸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热狗玩耍着。似乎是在广场的某个角落让人画上胡子的。附近也有好几个孩子脸上都化着妆。 「次郎跟彼方同学要不要画看看?」 「别、别开玩笑了!我是猫,为什么要变成狐狸?太可悲了!」 「我不想化妆,比较想戴面具。」 仔细一看,参加的客人戴着的面具并非只有一种,有像发饰的小面具,有些狐狸面具是笑脸,也有生气的,各式各样。 「如果路上看到卖面具的店就买一个吧。狐狸的面具真可爱。」 「嗯,我也觉得狐狸面具很朴实又很酷。」 「呋,大家都这么买狐狸的帐啊?」 猫目先生不悦地嘟起嘴唇。 「明明我比较可爱。」 「猫目先生,你打算改走卖萌路线吗……?」 他变成成年男人的时候长相俊美帅气没错,但并不是可爱。恢复成黑猫的模样时虽然是一只漂亮的猫,不过我不会用可爱来形容他。他讲话太毒,不可爱应该是个性的问题。 对了,他以前好像也曾经想跟博物馆动物园站的企鹅壁画比较。可惜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赢。 「次郎也很可爱,只是今天的主角是狐狸啊。」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称赞了猫目先生,猫目先生的表情立刻柔和起来。 「今天就不跟它计较了。狐狸也还算可爱啦,排名在我后面。」 真现实。算了,如果这样就能安抚猫目先生也好。 十二月的冷冽寒风扑面而来。「啊??」冷得我忍不住发出哀号。 「彼方大人,请享用温热的食物。」 「谢谢你,真夜先生。」 真夜先生到附近发放甜酒酿的地方领了回来。我接过甜酒酿,双手传来温暖的触感。 啜饮一小口之后,全身都开始暖和起来,冻僵的身体总算复活了。 「好暖和……」 真夜先生也给了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甜酒酿。 「满机伶的嘛,陆奥的管家。」 「真好喝……」 水脉先生也感动地说。尽管他穿着一件厚羽织,也戴着围巾,仍觉得寒冷。他很珍惜似地抚摸着装着甜酒酿的纸杯。 「三位大人,请到这里来取暖。」 真夜先生请大家到火堆旁取暖。 「欢迎,大家都过来吧!」 一位戴着手套的爷爷不停地把木头放进火堆燃烧,我心怀感激地让原始的暖意温暖身子。 「还有多久游行才开始?」 猫目先生一边啜饮着甜酒酿,一边询问。水脉先生望着广场附近的大时钟回答: 「新年一到就开始,大概再过四个多小时吧?」 「不行不行不行。」 猫目先生猛摇头。 虽然我们就站在火堆旁,但是背后还是会冷。 「我们去那家店等吧!边吃鸡边杀时间!」 肯德基爷爷站在马路另一头朝我们微笑,彷佛正在对我们说:「快来啊,这里有热腾腾的炸鸡喔。」 「……难得来到王子,不想去连锁餐厅吃东西。」 水脉先生一脸为难的表情,虽然我喜欢吃炸鸡,不过水脉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 「要不要利用评价餐厅的网站找其他餐厅呢?」 我拿出手机,但是手指已经冻僵,无法灵活地操作手机。 「边走边找会不会比较快?走路也能暖和身体,可说是一石二鸟之计。」 「对啊。真夜说的没错,我们就靠自己边走边找吧。」 蹲在火堆旁的水脉先生站起身,猫目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说:「真拿老爷没办法。」 当然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准备离开。 不知何时,那群扮成狐狸的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灯笼。 灯火晃动着,到处都是点点灯光。 这景象真是不可思议,明明身处现世,却不像是人类居住的城镇。一想到这些狐火排成一列依序前进的场景,不禁开始雀跃起来。 「唉呀,每一家店都客满了耶。」 猫目先生的声音让我自空想中回过神来。 他说的对,能用餐的地方几乎都客满了。餐厅挤满了参加狐狸游行的人以及来参观的游客。就连猫目先生最先提议的肯德基也早就已经没有位子了。 我们和一群穿着和服的女孩子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女孩拿着手机,嘟着嘴。 「喂,小萌没接电话耶。而且,手机好像也没讯号了。」 「今天晚上人太多了,可能线路太拥挤吧?」 「人真的很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啦,不是说只是去调整一下和服吗?」 「刚才应该先约好碰面地点,现在只希望能在装束稻荷神社面前遇到她了。」 正如她们所言,王子真的是人山人海,天色昏暗视线不佳。想要在无法用手机联络的情况下找到人并不容易。 接着我们走到一家便利商店前,看见三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男生聚在一起。 「冷死人了,我去买暖暖包来用吧?」 「光吃一个肉包好像不太够。对了,阿刚到底跑去哪里了?说是要去找个可以休息的地方,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 「该不会是迷路了吧?或者是被狐狸迷惑了?」 「好好笑喔。我们再继续等十分钟吧,再没回来就打电话给他。」 他们都染着金发,身上穿着整齐的和服,手里拿着狐狸面具,打扮得很潇洒,应该也是来参加狐狸游行的吧。 「早知道我也穿和服来了。」 「彼方先生,你有和服吗?」 「更正。早知道我应该买一件和服来穿。」 「如果你早点说,我就能把我的和服借给你穿了。」 水脉先生很遗憾似地垂着眉眼。 「不、不用客气。怎么好意思跟你借,要是弄脏就不好意思了。」 「弄脏的话洗一洗就好。」 「不过水脉先生比我高,我穿你的和服,下摆应该会拖到地上。」 「若是尺寸太长可以把多的部分折在腰部调整长度,最后再绑上带子就可以了。」 「这方法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怎么有一种输掉什么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在比赛什么。 「不过似乎很多人都失散了,让我有些担心。」 水脉先生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我也有点在意这样的情形。 「如果是来看狐狸游行的,应该会聚集在装束稻荷神社那边吧?希望他们能找到自己的朋友。」 「反正这里在东京都二十三 区的范围之内,同样都有电车或公交车。万一找不到朋友也可以自己回家。等人潮散去再打手机联络就可以。」 「是啊。这里又不是陆奥的深山,是很多人居住的城市啊。」 真夜先生也同意猫目先生的意见。 「如果在东北的山里遇难,就不好玩了。」 聊着聊着我们走回了车站。 王子车站涌出大量人潮,来看游行的人应该会越来越多,车站附近的餐厅也一样没有空位。 「老爷,我们干脆在水无月堂悠闲地等到除夕的钟声响起,好不好?」 猫目先生露出毫无生气的眼神,驼背似乎比平常更严重,步履蹒跚地走着。水脉先生驳回猫目先生的建议。 「可是次郎一旦钻进了暖炉桌,就再也不想出来了吧?」 「老爷说的没错。」 为了不挡到其他人行进,我们站在隔壁的路旁。我也因为太冷忍不住想打瞌睡而被真夜先生喊了好几次「彼方大人」。 「叮铃!」这时忽然听见脚踏车的铃声。 一个穿着斗篷、牵着脚踏车的人影,伫立在车站高架铁路下方的隧道里。 「各位朋友,晚安。」 娇小的人影伸手掀起猎帽向我们致意。 「苏芳先生……」 「大家成群结伴是要去王子稻荷神社吗?」 「嗯,是啊。」 「何必这么提防着我,我们不是朋友吗?真教人难过。」 苏芳先生这么说,但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难过。 他真的是一个很高深莫测的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是每次看见他都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虽然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情绪,却因为太过莫名奇妙而让我很不安。 「彼方先生,他是你的朋友吗?」 猫目先生戳了我一下。 「是啊。」苏芳先生代替我回答。 「我和彼方是朋友,也想成为你的朋友,猫目次郎。」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也知道你最喜欢的人是水脉。」 「难道……」猫目先生吓得寒毛直竖。 「你是跟在我身边的跟踪魔……?」 「等一等,猫目先生。苏芳先生也认识我跟水脉先生。」 「那他很可能是跟踪我们三个人的跟踪魔啊。跟踪彼方先生就算了,竟敢跟踪老爷,臭小子!」 猫目先生露出明显的敌意,但是苏芳先生仍然保持笑容。 「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怎么看都看不腻。」 「谢、谢谢……」 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太像是称赞,不过我还是先道谢了。 「苏芳怎么会来这里?」 水脉先生问。 「我喜欢热闹的气氛。今天到明天为止,我打算到处闲晃,不过新年一到会先回去。」 「回幽落町吗?」 「当然。你们不回去吗?」 「不。我们要看狐狸游行,打算在王子跨年。」 「咦?」苏芳先生诧异地瞪大双眼。 「……这样啊,这下子伤脑筋了。」 「怎么了?」 水脉先生一脸疑惑,苏芳先生也看着水脉先生。 「没什么。既然那是水脉的选择,我也无所谓……唉,真是可惜。」 「呃……我……我怎么了吗……」 水脉先生开始局促不安起来,苏芳先生没有回答,反而牵着脚踏车迈开脚步。车子后方的货架上绑着表演纸芝居用的木箱。 「别介意,水脉,玩得开心点。彼方、猫目次郎,下次再会。嗯……迷家的话可能还得多花点时间才能熟稔起来吧?」 苏芳先生掀起斗篷,和刚才出现时一样,忽然消失了。 「这家伙好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已经在哪里认识我的态度。」 「猫目先生也这么想吗?我也有一样的感觉耶……」 水脉先生盯着苏芳先生消失的方向。 「苏芳的外套内里……」 「怎么了?」 「颜色跟幽落町的天空一样。」 是黄昏时街上的天色。那件斗篷的内里颜色确实很像是幽落町的天空颜色。 「而且他说的话让我很在意,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走着走着或许就能想起来了吧。这里好冷,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坐吧。」 猫目先生催促着水脉先生,一旁的真夜先生却僵硬地站在原地。 「真夜先生,你怎么了?」 「三位大人,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怎么这么问,看起来应该是一个纸芝居艺人啊。」 「嗯。那是一位名叫苏芳,很奇特的纸芝居艺人。」 我也附和猫目先生。 「是……纸芝居艺人……?我看不见他。不,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看到一团像人形的雾……」 真夜先生的话让我们面面相觑。可是苏芳先生已经消失,无法确认清楚。我们几个再度迈开脚步。 我们穿过高架铁路下方,来到车站另一头,眼前的景观和刚才完全不同。 建筑物的另一头是树林,路面也从水泥铺设的道路变成了石版路。 「咦、咦?」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看错了,是不是闯进了其他地方。 「几位小哥。」 是女人的声音。 仔细一看,一名穿着和服的女性站在一栋木屋前方,正朝我们挥手。 「想喝酒就来我们这里坐坐吧,欢迎光临。小店也有热腾腾的饭菜喔。」 招牌上写着「扇屋」两字。店面是一栋三层楼的日式民宅,有着看似沉重的瓦片屋顶。店里传出热闹的声音。 我们几人默默地对看了一眼,没有人提出异议。 喧闹的声音与温热的酒气迎面而来。 猫目先生发出「呜呕」的声音。水脉先生虽然还是面带微笑,却微微皱起眉头。 这是一家风格老式的餐厅。天花板上气派的梁柱与桁条纵横交错。建筑物本身还很新,木材原本的色泽相当美丽。 里头的座位坐满穿着和服,正在喝酒的年轻男女。 「今天是迎接新年的好日子,值得庆贺,请大家尽情享用美食,喝得痛快吧。啊!要不要来一份厚片煎蛋?我们店里的厚片煎蛋很有名喔。」 穿着和服的店员笑嘻嘻地推荐,坐在里头的客人们纷纷点了厚片煎蛋当下酒菜,吃得津津有味。 水脉先生走上榻榻米,坐在入口纸门旁的位子,我们也跟着坐进去。 我差点被放在地上的火钵绊倒,钵里放着被烧得红红白白的木炭。 「老爷,要不要坐里头的位子?坐这个位子会吹到外头进来的冷风耶。」 猫目先生搓着双手说。他想利用摩擦生热的原理取暖,可是双手都戴着手套,怎么搓也没用。 「不。我想我们还是别坐太里面的位子比较好。」 「什么意思?」 「小的也同意水脉大人的看法。」 原本沉默不语的真夜先生开口说。 「打从进入这家店,小的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猫目先生闻了闻店里的味道,我也学着他的动作。 「……没闻到什么。天气太冷害我的鼻子变得不太灵光了。」 「嗯。我只闻到浓浓的酒臭味,没闻到奇怪的味道。」 「嗯。」水脉先生沉吟。 「次郎。你不脱大衣吗?」 「老爷,你胡说什么呀!这么冷还要我脱下大衣,我会冷死。」 「没错,这里的确很冷。现代的店家会开暖气,以前的店家则利用暖炉提高店里的温度。可是这家店——」 水脉先生看着火钵。 「这个该不会只是装饰吧……」 我看着旁边那个复古的取暖装置。火钵看似努力地燃烧着,效果却远远不及暖炉或者暖气。 「还有,虽然店里点着火钵,可是天花板却异常干净,照理说使用火钵的地方,天花板或多或少都会被熏黑才对。」 「这栋建筑物还很新,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刚刚改建过,所以没有熏黑的痕迹?」 「如果是改建过的店面,应该会装上空调设备吧?像这种充满缝隙的木造房子不是很冷吗?」 猫目先生若无其事地移动到火钵旁说。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奇怪。」 「嗯。而且我想起来了,『扇屋』这家店曾经出现在以王子为舞台的落语中。」 「以王子为舞台的落语……是不是『王子的狐狸』?」 猫目先生眨了眨眼睛,真夜先生也颇感兴趣似地凑了过来。 「是什么样的故事?」 「简单说就是狐狸化身成人类的故事。舞台是位于王子的餐厅,那家餐厅好像就叫做『扇屋』。」 一旁的水脉先生点头。 「所以这是从以前就经营到现在的餐厅?」 「不……」水脉先生欲言又止。 「白尾告诉过我,扇屋的建筑物已经不存在了。」 「不存在?」 「没错。扇屋是吉宗将军建造飞鸟山公园之前就有的餐厅。生意相当兴隆,但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烧毁了。」 水脉先生难过地垂着眉眼。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家餐厅又是什么。我们几人默不作声。 「讨厌,小萌讲的笑话很冷耶!」 里头的座位区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喝醉了。 「啊哈哈!阿刚讲的笑话也很冷好吗?」 穿着可爱和服的女孩拿着手里的狐狸面具拍着染成咖啡色头发的阿刚。女孩满脸通红,算是醉鬼二号。 小萌跟阿刚……怎么好像听过这两个名字。 「难道他们两个人是……」 我吞了一口口水。 「没错,他们很可能就是失踪的那两位朋友。」 水脉先生严肃地说。 应该不存在的扇屋。行踪不明的男女。事情的发展越来越离奇了。 我们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店员身上。忙着做菜的年轻老板,还有端菜给客人的女孩。他们年纪虽轻,却都穿着和服,与古色古香的店非常相称。 「难道他们都是狐狸?」 「很有可能。毕竟各地的狐狸现在都聚集在王子。」 「快离开这家店。」 我们正想站起来的时候,店员走过来了。 「请问要点菜了吗?」 「我们要点四份厚片煎蛋。」 水脉先生立刻点菜。 「请问要喝什么饮料?」 「请给我们热开水。」 「要不要喝点酒?」 「不用了,我们有人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难得过年,这些规定就——」 「还是得遵守。」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非常果决地回答。店员听了也笑着说:「好的。」干脆地退下了。 「老爷,你还想继续留在这里?」 「这个时候聚集在这里的狐狸大多法力高强,我们还是先别轻举妄动比较好。」 「但是他们都喝得醉醺醺了,不用怕他们吧。再说了,若他们真是狐狸,那等一下端出来给我们吃的可能不是厚片煎蛋,而是马粪啊(注15)。」 「『王子的狐狸』里的馒头就算了,煎蛋跟马粪这两样东西不太可能被搞混,应该不用担心。」 水脉先生笑吟吟地说,真夜先生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问道: 「这间店该不会是狐狸之间互相较量变身技巧的结果?」 「嗯,有可能。可是这里是东方统领的地盘,狐狸们不至于玩得太过火。虽然这个地方只是狐狸喜欢捉弄人才用幻术变出来的餐厅,我还是希望能够在狐狸游行开始之前回去。坐在里头的两个年轻人的朋友也很担心他们。」 「嗯,的确是这样。」 小萌和阿刚的朋友还在找他们。他们的朋友很可能在电话联系不上的状况下在寒风中到处找人,比起坐在这里的小萌和阿刚更令人担心。 「我们该想个办法安全脱身才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用幻术对付它们就好了。」 水脉先生不解地偏着头,猫目先生则不耐烦地继续说。 「若能用幻术打败狐狸,因为它们的自尊心很强,应该会放我们走。不过,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狐狸可是幻术界的专家,我这种程度没办法骗过它们,老爷你们也不擅长幻术。」 猫目先生耸了声肩膀。「这个办法好!」水脉先生很激动地喊。 「老、老爷是指哪个办法……等一等,那应该行不通吧?我的变身术还是跟白尾大叔学的耶。」 「交给我吧。」 「咦?水脉先生也会变身?」 头一次听说。水脉先生原本是龙,人类的模样是他变身后的样子。可是感觉上他的变身跟狐狸的幻术比赛所用的法术似乎不太一样。 「当然……」水脉先生抬头挺胸,很得意地说。 「会变身?」 「不会。」 「不会变身!」 我们被吓到差点摔倒。 水脉先生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里头装着鱼形小娃娃的小小试管。 「这是什么?」 「浮人形(注16)的材料。」 「浮人形?」 没听过这个东西。猫目先生和真夜先生也一脸疑惑的样子。 水脉先生只是微笑着,没有多做解释。 「让各位久等了。」 就在我们讨论的时候,店员送来了四人份的厚片煎蛋。煎蛋的厚度果然不负厚片之名,确实是厚厚一片。鲜明美丽的黄色让人食指大动。不过我也只能拼命压抑着想吃掉煎蛋的冲动。 水脉先生单手拿着试管,叫住了送餐给我们的女店员。 「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请问有什么事?」 「这个孩子也想参加你们的比赛。」 水脉先生竟然指着我。 「嗄?什么!」 我跟猫目先生,还有店员同时发出惊呼。 「为、为什么是我?」 「非常抱歉,但是请你暂时配合我一下。」 水脉先生这么拜托我,我无法拒绝。 另一方面,店员脸上的笑容消失,宛如线一般细长的眼睛往上弯,变成狐狸的脸。 「你看起来不像是人类,难道是什么有名的妖怪……?」 「不。我只是一个经营杂货店的人,这个孩子也只是普通的学生而已。相信你并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妖气吧?」 店员吸了吸鼻子,闻闻我的味道,吓死我了。 「他身上有常世的味道,却只是一个普通男孩。」 「我、我是年轻人,不是男孩……」 我纠正她的声音跟蚊子一样细微。 「喂,发生什么事?」 一个像是领班的人从里头走过来,他的体格壮硕,手臂看起来强壮有力。其他的店员也放下手边的工作聚集到我们身旁。 「各位快过来!这个孩子说要参加我们的比赛呢。」 女店员喊道,她的口吻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变得开朗愉悦。其他的店员——不,该说是其他狐狸的眼神闪闪发亮。 「有趣。让我们开开眼界吧!办得到的话就好,办不到的话我就把你做成厚片煎蛋吃!」 「我、我一点也不好吃!」 我提出抗议,但是声音非常无力。「这主意真不错。」狐狸们互相点头说。 「喔喔。看样子你得好好加油了,免得被狐狸做成厚片煎蛋。」 猫目先生竟然加入观众行列,还对我说风凉话。坐在火钵旁端着茶杯等着看好戏,实在是非常差劲的背叛行为。 「我、我要怎么加油啦。」 我露出求救的眼神看着真夜先生,没想到他却用佩服的表情这么对我说: 「彼方大人,没想到你竟然学会了能够变成狐狸的变身术,实在很了不起。」 「我没有学!我根本不会变身术!」 糟糕。原本希望真夜先生能在紧要关头发挥天兵的本领帮我一把,看来我不该对他有所期待。 「不对。彼方同学只要有心就能做得到。」 怎么连水脉先生也这么说。 我好绝望,然而水脉先生无视我,径自把试管拿给狐狸们看。 「这里有一个没有任何机关或诡计的试管。」 狐狸们眼睛一亮,用鼻子嗅闻着试管确认。由于它们都变成人类外型,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好诡异。 「嗯,确实没有机关。」 「只是一个玻璃容器。」 「我要把水装进去,有没有人愿意帮忙?」 一个狐狸站了起来,拿着水壶替试管加水。 「谢谢。」 水脉先生露出微笑,把小小的鱼形娃娃放入试管。 「我要用橡皮将这个试管盖起来。为了不让水漏出来,同时也绑上橡皮筋。」 水脉先生的动作看起来很熟练。 「到此为止没有任何造假,对吧?」 「确实,没有使用妖术的迹象。」 「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机关。」 「就算不使用妖术,这个孩子也能随心所欲地操控这只被关在试管里的鱼。」 「随、随心所欲……?」 水脉先生到底要我怎么做呢? 「没问题的,照我说的做就好。」 水脉先生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接着默默地把试管交到我手上。试管仍留有水脉先生手上的余温,多少缓和了紧张的情绪。 「他不是用妖术控制那只鱼吧?」 「当然不是。他并不具备任何妖力啊。接下来即将发生神奇不可思议的现象。彼方同学来吧,请和鱼儿心意相通,并请呼唤鱼儿来到这里。」 「喔!好!」 水脉先生小声地要我把手放在橡皮盖上,我照他说的用手指按住橡皮盖。 「快、快来这里。」 结果鱼彷佛被我的手指吸引了般,竟然从试管底部浮了上来。 「哇!」 「他、他真的做到了。他没有使用妖术就控制了假鱼!」 狐狸店员发出欢呼。连真夜先生都感动地拍手。 「彼方大人太厉害了。不愧是鼎大人的孙子啊!」 「这、这跟我爷爷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好了,这次假装命令鱼儿沉下去,接着放开手指。」 水脉先生又偷偷地对我说悄悄话,我不加思索地点了点头。 「呃,沉下去吧!」 我一放开手指,鱼儿就立刻往下沉。狐狸们又发出开心的欢呼。 浮人形这名字取得真好。 其实还满好玩的,我之后又表演了几次。鱼好像装了丝线般,被我的手指吸引上来。 「呜喔喔,实在了不起。能不能再表演一次?」 狐狸直称赞我的表演。但是水脉先生却为难地垂着眉眼。 「不能再表演下去了,手指若使用过度会开始喷烟。」 「真的吗!」 我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手,目前还没有喷烟的迹象。水脉先生轻柔地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指上涂了某种黏黏的东西。 「见到我的暗号就摩擦自己的手掌。」 水脉先生小声地给予指示,然后松开了我的手。 「会喷烟?这么神奇。」 狐狸们露出混杂着好奇与怀疑的眼神,来回看着水脉先生和我。 水脉先生严肃地点头。 「而且烟的成分是硫化氢。」 「那、那不等于是杀生石吗!」 「讨厌,他放出的毒气跟被封印的金毛九尾狐一模一样!」 水脉先生的设定还真夸张。 水脉先生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所以就开始摩擦涂了黏黏物体的手指。 摩擦手指之后,不知怎地,真的冒出了白烟。诡异的烟直飘至天花板,狐狸们陆续发出惨叫声。 「他、他是什么妖怪啊!大家快逃啊!」 「别忘了被我们叫进来的人类!那个毒烟吸进一点点就会死掉喔!」 某只狐狸的耳朵跑出来,另一只狐狸则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它们抱起坐在里头的座位、喝得醉醺醺的一男一女,慌张地逃了出去。 「彼方大人,请用我的手帕遮住嘴巴!」 真夜先生非常紧张地递给我一条白色的手帕。 「不要紧。那个白烟并不是真的硫化氢。」 我客气地把折迭整齐的手帕还给真夜先生。 只有待在观众区的猫目先生看着这一幕,笑到在地上打滚。 当我回过神来,人正坐在石版路上。 木屋已经消失,原本店家的位置只有树木,伸展的枝桠宛如屋檐,遮挡着夜空。不知为何厚片煎蛋、热开水和火钵都还在,盘子里的黄色厚片煎蛋颜色格外鲜艳。 「扇屋真的是狐狸用妖术变出来的房子。」 树荫下有几只狐狸缩着身体簌簌地颤抖着,店员的外型消失,变回野兽的姿态。 「对不起,我做得太过火了一点……」 水脉先生满怀歉意地垂下眉眼,最大只的狐狸则迅速抬起头,可能是变身成领班的狐狸。 「刚、刚才的白烟是骗人的把戏?」 「是。我想要带给大家惊喜,赢了比赛后你们才会让我带着被你们招进店里的人类孩子一起平安地离开。」 水脉先生有些沮丧。狐狸们也垂头丧气地垂下耳朵。 「你竟然没有嗅出不对劲的味道!」 毛色亮丽的母狐狸轻轻戳了大狐狸一下。 「唉,因为天气太冷,加上酒味让我的鼻子失灵了。」 大狐狸被这么一说,心虚地瑟缩着身体。他的说词跟猫目先生一样。 「啊……仔细一看,你不是水脉先生吗?」 大狐狸恍然大悟地说。 「是,我就是杂货店『水无月堂』的店主水脉。」 「我听白尾先生提起过你。唉呀,原来我的对手是水脉先生,难怪会输。」 「不、不知白尾说了我什么,但是你千万别这么说……」 水脉先生深感惶恐。 「不过你们也真够大胆,竟然在这个时候抓了人类,还举行比赛?」 猫目先生确定双方形势逆转之后,嘴巴不知嚼着什么,一边这样说。盘子上的厚片煎蛋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没有抓他们,只是邀请他们进来店里罢了。」 「因为他们好像在找餐厅,我想让他们喝点酒。不过我也承认,可能他们两个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所以才邀他们进来。你看,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不错啊。」 穿着和服的小萌与阿刚睡着了,对这场骚动毫无所知。 其他狐狸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他们两人身上,可能是担心他们感冒。 「他们的朋友正在找他们,要让他们快点回去才行。」 「原来他们不是一个人出来玩啊?」 「那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联络一下他们的朋友,请朋友来接他们吧。狐狸游行就快要开始,没什么时间了。」 「咦?」 狐狸们瞪大眼睛。 「现在几点了?」 「呃、晚上十一点三十分了。」我回答。 狐狸们开始慌张起来。 「喂!现在不是忙着比赛的时候啦!」 「我们也得快点换衣服!大家应该都已经集合了。」 「这两位人类朋友就交给我们,各位快去参加游行吧。」 水脉先生微笑着说。 「可、可以麻烦你吗?」 「这回真是欠你人情了,老爷!」 「别这么说。我们也享用了各位提供的美味厚片煎蛋啊。」 「白尾先生说的没错,水脉先生真是一位有着菩萨心肠的好人啊。你的恩惠我们必将报答!」 感动不已的狐狸们叼起自己的衣服跑走了。 它们如一阵风般离开之后,附近再度恢复平静。只听见一对男女发出的鼾声。 真夜先生边穿外套边问道。 「这两位又该如何处置?」 「他们应该有带手机吧。手机里可能有朋友的来电记录,只要看来电记录就能回电给他们的朋友了。」 「原来如此。猫目大人真是聪明!」 「……因为这种小事被称赞,会有一种被当成笨蛋的感觉。」 猫目先生皱着眉头说,一边找着睡着的人的衣服或束口袋。 「我们也必须加紧脚步了,现世的游客应该都聚集在装束稻荷了。」 「嗯。对了,水脉先生。」 「怎么了?」 「烟没有办法消失耶……」 食指跟拇指一摩擦就冒烟。在夜晚的街灯照射下看起来相当诡异。 水脉先生呵呵地笑着。 「只要洗洗手就没事了。」 「是喔?那就好。」 「谢谢你的帮忙。下次我们一起去吃美味的甜点。」 「太棒了!需要我帮忙就别客气,尽管开口。」 我再次摩擦手指,白色烟雾再次飘上夜空。 「对了,这是什么烟啊?」 「是一种叫做『妖怪之烟』的玩具。线状的黏稠物体看起来像烟,很有趣吧?」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手里拿着画着奇怪老人或是妖怪的包装袋。 「是水无月堂贩卖的商品吗?」 「嗯。是我们店里很受欢迎的商品。」 妖怪玩妖怪之烟……好超现实的一幕。 摩擦手指之后又出现白色的物体。仔细一瞧,那确实不是烟,而是某种很细的丝状物体。 「刚才那个叫浮人形的东西是什么……」 「啊,这个吗?」 水脉先生亮了亮手里的试管。 「现在大家都叫它『浮沉子』。是一种利用压力与浮力做成的玩具。幽落町的缘日有时会贩卖浮沉子。」 「真厉害,没想到市面上有卖这种理科玩具。」 我不知道有这种玩具。下次幽落町缘日的时候我再找看看。 水脉先生拔开试管的橡皮盖子,边倒掉水边说: 「我离开店里的时候正好和鱼儿四目交接,所以就顺手把它放进袖子里……今天晚上多亏了鱼儿帮忙。」 水脉先生对着从试管里倒出来的鱼道谢:「谢谢你。」 「老爷,已经联络上他们两位的朋友了。」 「谢谢你,次郎。那我们快点出发。」 石版路前方有一间连锁的居酒屋,那边人多,他们的朋友很快就会来找他们。即使不用在睡着的小萌跟阿刚身边看着,他们也不会有危险。如果我们一直待在旁边,还得想办法跟来找他们的朋友解释,太麻烦了。 往人潮走去的时候,我想起刚才去过的奇幻餐厅。 「没想到那么气派的建筑物竟然毁于战火。开创于江户时代的店家就这么消失了,让人觉得很可惜。」 「虽然店消失了,可是扇屋的味道并没有消失。」 水脉先生指着与居酒屋同一排的建筑物,那里有一家小小的店。 「啊!」 那家小店规模宛如摊贩,店门挂着老旧的门帘,染着「割烹王子扇屋」的字样。一名穿着和服围裙的男人站在门帘后方,贩卖厚片煎蛋。 「我知道了!狐狸端给我们的煎蛋就是从那家店买来的!」 「真正的扇屋制作出的美味煎蛋连狐狸也喜欢。」 「扇屋的厚片煎蛋确实好吃。口感滑顺宛如布丁,高汤的味道浓郁,让煎蛋的味道更有层次。不愧是从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店家。」 猫目先生一脸幸福的表情。仔细想想,我好像连一口都没有吃到。煎蛋端来的时候我没有心情享用,之后又被猫目先生趁机吃光。 「我也想吃看看……」 「那我们买一些回去吧,回家之后大家一起吃。」 说完,水脉先生便买了厚片煎蛋回来。煎蛋的面积不小,四个人分食也绰绰有余。 也许比起比赛的胜负,那些狐狸更想让人知道扇屋的煎蛋有多好吃,所以才一直推荐我们吃厚片煎蛋。 我擅自这么想象着,然后在心中默默合掌对它们说:「多谢招待。」 装束稻荷神社前方已是人山人海的状态。 附近满是店家,小小的神社位在其中一个角落,挤满打扮成狐狸的人群。 「我本来想过去打声招呼,人这么多怕是挤不进去了。」 鸟居离我们很遥远。水脉先生手里拿着外带的厚片煎蛋喃喃地说。 「这么多人连只猫都很难挤进去。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 穿着和服的人聚在同一处紧紧靠在一起,寒冬的夜晚确实很冷。 我现在没有进入扇屋前那么冷了。或许是因为狐狸给的热开水和扇屋的厚片煎蛋的关系。虽然厚片煎蛋全都进了猫目先生的胃。 「即将开始倒数啰!」 真夜先生兴奋的声音让我转头看了时钟,时钟显示目前是十一点五十九分。 装束稻荷神社前方,一名像是主持人的人拿着麦克风开始倒数。 三、二、一…… 「新年快乐!」 在水脉先生温和的问候声中,新的一年就此展开。 「是。快乐!」 「恭贺新喜!」 「今年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我也朝大家鞠躬行礼。 祝福新年到来的声音此起彼落,有些人拍摄纪念照,有些人则跟朋友击掌祝贺。每个人都笑容满面,会场充满欢乐气氛。 新年祝福暂告一个段落之后,游行的队伍缓慢地出发。乐队的伴奏声响彻冷冽的夜空。扮成狐狸的人们手提着灯笼照明,依 序跟着前进。 「游行的队伍正朝着王子稻荷神社前进。」 「是啊。我们先绕到前面看看吧。」 游行的队伍会绕远路,沿着大马路慢慢走到目的地。大马路旁的人行道上也挤满了参观的游客。有些人带着专业的大相机,有些人则携家带眷来参观。还有人从附近的大楼窗户探出头来看游行。 大马路禁止汽车通行,另一头传来了热闹的伴奏声。走在最前面的是风格气派的狐狸,后方则有各式各样打扮的狐狸。 队伍中央举着两个巨大的狐狸面具,像是神轿,可能是带领游行队伍的狐狸。 「好棒喔……好像不在现世一样。」 「是啊,游行很壮观。」 水脉先生很佩服似地眯起眼睛。 「老爷的缘日要不要也来个游行?」 幽落町的缘日就是龙头神社举行庙会的日子,是为了水脉先生而举行的庙会。 猫目先生的提议让水脉先生惊慌失措。 「这、这太不好意思了吧……」 「我们可以举着上头写『水脉大人万岁』的牌子,一边高呼万岁,一边绕行幽落町。」 「不、不要那样做!你、你是故意捉弄我吗?」 即使夜色昏暗,也能清楚看见水脉先生白皙的脸庞飞上两朵红云。水脉先生拍着猫目先生的背,猫目先生则露出促狭的笑容。 「也对,我非常了解老爷,与其大张旗鼓地游行,老爷比较喜欢大家开开心心聚在一起。」 「次郎,你真是个坏心的人,不,该说是坏心的猫。」 水脉先生气鼓鼓地嘟着嘴。 狐狸游行的队伍正要通过我们面前。 就在这个时候,真夜先生瞠目结舌地「嗯」了一声。 「彼方大人,你看那个!」 附近忽然一阵骚动,队伍里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一个不是发自灯笼的光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即将横跨队伍。 缓慢摇晃的火焰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增加,很快地数量便超越了灯笼的数量。 「那、那是什么?」 「很可能是狐火。」 参加游行的人讶异地摘下狐狸面具,一脸茫然地凝视着狐火。 没有任何人拿着这神秘的火光。 每个人都露出像是中了狐狸幻术般迷惘的表情,乐队也不知何时停止了演奏。 没多久,狐火整齐地排成一列,笔直地往前移动,朝着王子稻荷神社的方向。 「……哇,真是惊人。」 旁边一位望着马路的爷爷喃喃地说。 「没想到可以亲眼见到真正的狐火,今年或许能过一个好年啊。」 在狐火的映照之下,狐狸的姿态刹那间出现在我们眼前。 是扇屋的那群狐狸。它们已经打扮整齐,最大的狐狸穿着羽织袴(注17)。 大家屏息以待,真正的狐狸队伍穿过人类的队伍后扬长而去。狐火的数量也逐渐消失。 最后一个狐火消失后,人类游行队伍的先锋才忽然回过神来。 「好,我们也跟着前进吧!」 好!响应的喊声此起彼落。伴奏的乐声再度响起,共同经历不可思议的体验让大家心中充满感动。 由人类扮成的狐狸队伍再次前进,我们也跟着一起走。过了一会儿,队伍进入住宅区,不停往里头走,便看见了一座气氛庄严肃穆,豪华的门。不愧是东方统领的住处。 走过这座门后,迎接我们的是一座大型的石制鸟居还有气派的狐狸石像。 神社旁有一栋低矮的建筑物与彩色的游乐器材,好像是一间幼儿园。 「好酷喔。没想到神社境内竟然有幼儿园。园里的小朋友等于是在稻荷神的身边度过幼儿时期。」 能够在神明身边成长真的很棒。 扮成狐狸的人、拿着相机的人,还有穿着厚运动衣搭配羽绒外套,像是附近的居民的人,都排队等着进去稻荷神社进行新年参拜。 四周的灯光昏暗地照着神社,境内的鲜红色柱子与金光灿烂的装饰,在夜色中隐隐浮现。 「哇……魄力十足啊。」 「拜殿自战火中幸存下来,从古代便一直屹立于此。」 「原来如此,难怪看起来如此风格独具。」 拜殿充分展现长久的历史所酝酿出的气质,让人不禁挺直背脊,态度恭敬。即使是经常驼背的猫目先生也不禁端正了站姿。 终于轮到我们上前参拜。 二拜二拍手一拜(18)。 我看着前面参拜的人的方式,依样画葫芦地照做,虽然做起来有些不顺,但希望恭敬有礼的心意,能够好好传达给稻荷神。 「彼方先生,你许了什么愿望?」 参拜结束后,猫目先生率先发问。 「我希望今年一整年都能够健康平安。」 「怎么是如此平常的愿望?」 「猫目大人是否希望即使多一秒也好,时刻陪伴在水脉大人身边呢?」 「你!真夜先生太卑鄙了吧?竟敢偷窥我的内心!」 「……小的才没有偷窥,是猫目大人的想法太好猜测罢了。」 这种愿望大可以跟本人诉说就好……不过我没有直接说出口。 「各位,神社里头有『神石』跟『狐洞遗迹』可以参观,要不要过去看看?」 水脉先生对我们之间的对话毫无所悉,开朗地指着神社深处给我们看。 拜殿后方树木茂盛,石版路延伸至后方,来参拜的人也陆续朝后方移动。 「神石跟狐洞遗迹是什么?」 「神石是一块能够实现愿望的石头。而狐洞据说是『王子的狐狸』里出现的狐狸的巢穴。」 「难得来到这里,我要去看看神石。」 猫目先生一对金色眼眸发出灿烂光芒,该不会也要跟神石祈祷,希望能够一直跟水脉先生在一起吧。 「我对狐狸的巢穴比较好奇。」 「那我们走吧。」 水脉先生迈开脚步,我不禁对着他的背影说: 「今天好开心啊。跟家人以外的朋友一起跨年也很不错。」 「呵呵。我也觉得很开心,感谢大家的陪伴。」 水脉先生面带微笑地说。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是我的第二群家人一样。 「……水脉先生。」 「怎么了?」 「我可以在幽落町多住一年吗?」 原本的约定是在那间公寓住一年,可是住在幽落町通学不成问题,妖怪们对我很亲切,幽落町住起来也很舒服。 但水脉先生却脸色一沉。 「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可是你还是只住一年比较好。因为过了春分,彼方同学吃下的豆腐便会失去效果。」 没错。当初吃下豆腐小僧的常世制豆腐,被迫成为常世居民,就是我必须住在幽落町的原因。 「难道说,在幽落町住超过一年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这——」 水脉先生一脸严肃地准备说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熟悉的身影随着一阵风出现在我们面前。 「白尾!」 「水脉大人,我找你好久了!原来大家都来看游行了啊……」 白尾先生上气不接下气,一向整齐的发型也有些紊乱,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我向稻荷神拜完年后,为了神社的工作立刻赶回幽落町……但是神社里最重要的神明却不在啊… …」 水脉先生的脸唰地铁青起来。 「就、就是我……我完全忘了自己的工作!」 「难、难道苏芳先生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快点赶回去吧!大家都很想见你,再不快点回去的话,每个妖怪的脖子会等到跟长颈女一样长了!」 白尾先生有些粗鲁地抓着水脉先生的手。 来王子稻荷神社参拜的客人络绎不绝,我想龙头神社那边等着水脉先生回去的妖怪一定也已经大排长龙了。 「真糟糕,我完全忘记了。看样子为了表示歉意,只好准备老爷的大型广告牌来弥补了。」 「你说的大型广告牌是什么东西?」 白尾先生疑惑地偏着头问。 「嗯,就是可以让人举着的牌子,大小跟老爷本人一样。然后举行新年游行时,大家一起吶喊『水脉大人万岁』,这样不是很热闹吗?」 「别胡闹了……虽然我很想这样说,不过这活动听起来似乎还不赖。」 白尾先生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举行。」 水脉先生的脸一下红一下惨白,忙着切换表情。 夜晚的神社境内,回荡着伴奏声与人群的喧闹声。 我转头看向拜殿,彷佛看见一位穿着气派衣裳的狐狸,正朝着我们的方向恭敬地鞠躬致意。 注11:能量景点(power spot) 为去了之后能获得力量或好运的地点。 注12:狐火 灵异现象之一,类似鬼火。 注13:畚箕婆婆 只有一只眼睛,拥有老婆婆外型的妖怪,会出来寻找跑到外头玩的坏孩子。据说害怕竹笼之类格眼很多的物品。 注14:事八日 每年2月8日与12月8日举行两次的小型祭祀,据说事八日时会出现一种名为单眼小僧的妖怪。 注15:马粪 相传狐狸会用马粪变成饭团或馒头等食物让人吃。 注16:浮人形 浮人形为放在水里会浮起来的玩具。 注17:羽织 袴和服的礼服之一,下半身为裤子。 注18:二拜二拍手一拜 日本的神社参拜方式为鞠躬两次,拍手两次,最后鞠躬一次,称为二拜二拍手一拜。 番外篇 都筑的道路 多做善事。 说起来简单,却不是容易达成的事情。 都筑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双手已经染满血腥,无法再回头。过去他也曾经希望这双手能够行医救人,做好事,如今却无法达成。 「真是讽刺。」 为了拯救弟弟而选择的道路,却是错误的道路,也是修罗的道路。 不。都筑甩甩头。 自己不能就此停在原地,未来的路途还很漫长。 既然之前走错了路,只要换条路就好。即使必须行走在树丛里或是必须度过河川也得勇往直前。 这一天的天色十分灰暗。 明明还是白天,四周却很昏暗。尽管不是个适合外出的天气,但是有急事的都筑还是必须出门。办完事后的回程路上,都筑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住宅区时,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和服的小女孩,蹲在丁字路口的尽头哭泣。 那里有一栋难得一见,风格沉稳厚实的日式传统建筑。奇怪的是,那栋房子的大门敞开,不,似乎原本就没有门的样子。 女孩脚边没有影子,可是也没有死者的气息。 都筑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孩是妖怪。 「你看得见我?」 女孩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她留着妹妹头,有着长长的睫毛,长相楚楚可怜。 「是。」都筑随口答道。 「你为什么哭?」 「因为很痛,腰这边好痛喔。」 女孩皱着脸说。 她说自己名叫真白,躲在门柱后方,有些羞怯地解下腰带,让都筑检查她的腰。她的腰骨上方长了一颗表面潮湿的大瘤。 如果这个女孩是人,可能得了恶性的皮肤病。但是都筑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而是这么询问女孩: 「你住在这间房子?」 「嗯……到今年为止,住了一百零二年。」 真白手脚利落地穿好和服并回答。低垂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白色的哥哥。」 「叫我都筑。」 「都筑先生。你可不可以帮帮多喜枝?」 「多喜枝?」 多喜枝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也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据说丈夫已经离开人世,一个人独居于此。 「最近多喜枝家变化很大。大家一直说什么『要改善日晒情形就必须砍掉松树』或者『通风很差,干脆拆掉门板,增加开放的感觉』,不停更动家里的装潢。」 「这么夸张?」 多喜枝该不会被黑心业者给骗了吧? 「就是啊。很奇怪对不对?可是多喜枝却信以为真,付给那些人改建的费用,然后我的身体开始痛起来……」 「屋主常常出门吗?」 「不常出门。多喜枝的脚跟眼睛都不好,之前撑拐杖还能走路,后来不小心跌倒受伤后就不太敢出门了。」 「一直窝在家里的人受到的外部刺激减少,容易导致思考能力减退。人一旦孤单,就会想要有人陪着说话,让诈骗的人有机可趁。」 「多喜枝听不到我的声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都筑转身就走,抛下垂头丧气的女孩。 「等一等!求求你,帮帮多喜枝吧。再这样下去,她的财产会被骗光。那些财产是住在这里的孩子们一点一滴存下来的钱啊。」 真白的眼眸流下斗大的泪珠。 「求求你……帮帮她……」 女孩蹲在地上哭泣,深深的叹息声自她头上传来。接着一只大大的白皙手掌放在女孩头上。 「别哭了。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方式接近屋主。」 「都筑先生……!」 「我不是同情你……只是诈骗集团的手法实在太乱来了,我不能容许这种蠢货在黑社会横行。」 都筑不耐烦地说。 「而且……」 「而且?」 没什么。都筑别过了头。 药商的业务员。这是都筑捏造出来的职称。 一位看起来文静且和善的婆婆自屋子里走出来。但是她身体瘦小,柱着拐杖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请问府上有药箱吗?」 「药箱?」 「是。婆婆一个人住,家里还是要有一个放着常备药品的药箱比较心安。比方说感冒,或者是做家事时不小心受伤,还得去药局买药不是很麻烦吗?」 「就是说啊,有个药箱确实方便。我之前做菜时不小心切到手,啊、那个时候我要把洋葱切丁,被洋葱熏得直掉眼泪。切到手后到处找不到ok绷,伤透脑筋啊。逼不得已只好拿手帕包着止血……」 老婆婆滔滔不绝地说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都筑露出笑容打断老婆婆的话。 「那真是伤脑筋啊。不过我们的药箱里有放ok绷,请放心。」 玄关正面的墙上放着维护得十分干净的神龛,可能每天都有打扫。 「……那个神龛是?」 「那是我们家的神明住的地方喔,祭祀的对象好像是蛇神。」 「原来是蛇神啊,会替家里带来财源跟良缘。」 「嗯。多亏蛇神庇佑,我们家确实不愁吃穿。所以啊,最近我想要好好整修一下家里。」 「整修?」 「外面不是有围墙吗?我想打掉围墙。有个很亲切的装修业者跟我说,如果家里有围墙,人容易变成茧居族——」 「最好别打掉围墙。」 都筑立刻这么回答。 「为什么?」 「围墙可以保护房子。以风水学来说,山脉是龙的住处,若有群聚围绕的山脉,其山脚下便是龙穴,聚集能够带来吉利好运的龙。可是都市里没有山脉,周围的建筑物便像是围绕的山脉。围绕着房子建造的围墙也是相同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如果山脉消失,龙也会跟着消失?」 「没错,以这个家而言,消失的应该就是蛇神。」 多喜枝担忧地望向神龛。 「难道……大门没有门板、还有庭院里刚被砍下的松树也是整修业者的建议?」 「嗯,是啊。他们说这样可以让通风变好……」 都筑夸张地叹息。 「这位太太,仔细听好了。现在这状况可不是改善通风就能解决,这个家必须防止某个东西才行。」 「必须防止……?」 「没错。那个东西就是杀气。」 所有环境造成的有害物质统称为杀气。都筑补充说道。 「房子的玄关正对着一条笔直延伸的马路,会引来杀气并呼唤恶灵,这样的状况称为凶相。人家说丁字路口算是建筑物之间通风的途径,非常危险。为了阻挡危险才装上大门或建立围墙,种下树木。」 「那、那……」 「杀气已经进入这间房子,如果你继续整修,会引入更多杀气。」 多喜枝露出不安的神情,都筑说到这里则笑了笑。 「虽然名为恶灵,不过它并不具有神秘不可思议的力量,它所带来的不好的影响就是让周遭产生压迫感,或是因为家门前太多人走动而带来的精神压力。还有,丁字路口的尽头也是风集中之处。举个例子来说,如果前面的哪户人家失火了,你们家可能会因为风势带来火苗而遭到波及。」 「尽头不就是我家吗?如果有门或者围墙就能保护建筑物了。」 「正是如此。最好能够让家里恢复原状。如果无法恢复原状,可以装上新的门。但是,千万别再委托现在的业者帮忙了 。」 多喜枝完全被都筑流畅的话术说服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一阵骚动。 「糟糕。」多喜枝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遮着嘴角。装修业者似乎已经来到这里。 「怎么办,该怎么拒绝他们才好……?」 「交给我吧。这是我的拿手强项。」 都筑露出温和的微笑,请多喜枝先避到屋内。 「二阶堂太太,你好啊。新的报价单终于……呜哇!」 一名长相凶恶,态度却异常亲切的男人出现,但是一看见站在玄关的都筑时,他立刻发出惊呼。 难怪他会被吓到。毕竟都筑一头白发,肤色白皙、一身白色的衣服,加上高挑的身材营造出的压迫感非比寻常。男人背后还有一个抱着工具箱的年轻工人,跟男人一样因都筑的出现而受到惊吓。 「你胆子真大,竟然用这么粗糙的手法诈骗别人。」 「你……你……你是谁啊!」 「我是二阶堂多喜枝的外甥,负责这个家的财务管理。原本从事法律相关工作。」 虽然都筑并未报上姓名,但是男人一听到法律相关这几个字眼后脸色大变。 「这……这个……」 「想假扮成装修业者,起码也得学一下基本的风水常识。」 「风、风水?不用吧,风水这种东西听起来像是什么魔法类的东西,很可疑。」 男人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都筑「哈」地冷哼一声。 「无论是从地球科学或者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风水的说法都比你们这种笨蛋胡扯的理由还要有说服力。」 两个男人哑口无言,都筑对他们冷冷地说: 「快滚吧。以后不准再踏进这个家一步。」 「凭什么?你以为你随口说说我就要乖乖听话吗!」 自称为装修业者的男人伸手打算攻击都筑。说时迟那时快,男人的身体立刻旋转一圈,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体传出「喀喀」的可怕声响。 「好痛啊!」 「你的肩膀已经被我弄脱臼了。如果你仍打算假借整修名义来诈骗,我就让你另一边的肩膀也脱臼。」 「啊、啊啊!」 「吵死了。想要我缝合你那张烦人的嘴吗?这样也好,缝起你的嘴,你就没有办法继续从事这个缺德的『工作』了,一石二鸟——你说是不是?」 都筑坏心地喃喃说道。年轻的男人看见他那残虐的笑容吓得不住发抖。 「这、这家伙很可怕!大哥,我们收手吧!」 穿着工人服的年轻男人搀扶着肩膀脱臼的大哥,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同时撂下极为普通的狠话:「这种鬼地方我们也不想再来!」 「谢谢你!」 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都筑转身一看,真白就站在后面。 「你保护了多喜枝跟这个家的财产!我该怎么谢谢你才好——」 「不。这只能算是事前准备而已。」 都筑看着真白。 「杀气堆积在你腰上的肿瘤里,不割掉肿瘤就无法消除疼痛。」 「你、你要替我治疗……?」 「不想当我的病人吗?」 都筑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真白的疑问,真白没有理由拒绝。 之后都筑送了一个真正的药商贩卖的药箱给二阶堂家。那家药商是都筑以前往来的可以信赖的厂商。药商会定期派人上门拜访并补充药箱里的药品。这么一来,多少也能够消除多喜枝独居的寂寞。 都筑并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出于善意,他只是不想跟那些不入流的诈骗集团一样,变成空口说白话的人罢了。 几天后,他再次经过二阶堂家时,二阶堂家气派的门柱已经装上了簇新且看起来坚固无比的门板。 穿着白色和服的女孩站在门前。 「都筑先生。」 真白跑了过来,她已经不再哭泣。 「自从你替我动手术之后,我已经不再疼痛,完全恢复了。」 真白天真地想要撩起和服让都筑看伤口。「不用给我看。」都筑说。 「我很清楚,你身上几乎看不见手术留下的伤痕,因为是我替你开的刀。」 「哇,你好有自信。」 「既然你的伤已经恢复,不会影响你的工作就好……你不是还得守住这个家的财产,替她带来财富吗?」 「嘿嘿,被你发现了。」 真白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细细长长,前端分叉成两边。 「因为神龛就放在容易接收到杀气的位置。」 「大门一打开,我就会被讨厌的气击中,很痛苦。不过托都筑先生的福,喜多枝似乎也清醒了。」 真白默默地递出一个纸袋给都筑。「这是什么?」都筑问。 「这是柚子羊羹。早上喜多枝放在神龛上的供品。我猜可能是她想送你吃的东西,所以就拿来给你了。柚子羊羹是喜多枝最爱吃的甜点喔。」 「柚子羊羹吗……」 「你不喜欢吃甜食?」 「不。」都筑并未推辞,直接收下了纸袋。 「我就不客气了。这个羊羹可以送给我弟弟吃。」 都筑提着纸袋离去,真白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真的很谢谢你。都筑医生!」 都筑差点停下脚步。 他忽然清楚地回想起那些曾经被自己医治过的病人的笑脸。 他不禁看着自己的手。当他看见那个蛇神——真白的症状时,双手曾不自觉地隐隐作痛。或许想要拯救病人,已经成了自己的本能。 「感觉还不赖。」 道路就在前方,他仍能继续前行。 抬头仰望,天空湛蓝而澄澈。 都筑缓缓地往前踏出下一步。 第一章 前往对岸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一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黄昏时的和煦阳光自窗帘细缝照进房里。 「新年快乐。」 「早啊,真夜先生……」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跪坐在床铺边,身穿管家服饰的年轻人。他是个长相端正,典型的美男子,但他双手并拢,低首敛目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管家或武士该有的动作。 「真夜先生,你在干嘛?在模仿刚结婚的少妇……?」 「彼方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啊!」 「对、对不起……!」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联想很糟糕,赶紧向真夜先生道歉。 「这样说实在让小的太惶恐了!而、而且我怎么可以跟鼎大人的孙子……」 「重点不是这个吧,跟爷爷没关系啦!」 真夜先生是已故爷爷的好友。虽然外表是人类,其实他是名为迷家的妖怪,房子的外型更贴近他的本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的反应有时候会怪怪的。 「……托你的福,我现在完全清醒了。」 「能帮上彼方大人的忙,小的深感荣幸!」 看着他真心的笑容,我只好暧昧地点头回应:「嗯。」可惜真夜先生听不懂我话里的讽刺。 「你真的很喜欢我爷爷耶。」 「彼方大人不也一样喜欢鼎大人吗?」 「嗯,这我不否认。可是我对爷爷的喜爱应该比不上你……」 爷爷在真夜先生心中的地位依然很高,我到现在都还只是「鼎大人的孙子」。 「彼方大人?」 「没什么。」 真夜先生疑惑地偏着头,而我则刻意挤出笑容回应。 「呃……」 为了转换心情,我开始搜寻脑中的记忆。 记得昨天我们到王子看了「狐狸游行」。 传说中,各地的狐狸会于除夕夜聚集,带着狐火进行新年参拜。根据这个传说,举办了由人扮演狐狸到王子稻荷神社参拜的活动。虽然途中我们遇见了真正的狐狸,也算是美好的回忆。 只是后来水脉先生为了赶回龙头神社参加被他完全抛在脑后的新年参拜,全部人又一起赶回幽落町,场面非常混乱。 总之,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就是元旦。 「重新来一次。新年快乐。」 我穿着睡衣向真夜先生鞠躬行礼,真夜先生也跟着回道:「新年快乐。」 「你的衣服在这里,请快点更衣,我们一同前往水无月堂。」 「对喔,我们得去跟水脉先生还有猫目先生拜年。」 「年菜也都准备好了等你享用。」 真夜先生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地宣布。 到了水无月堂,正好看见白尾先生走出店门。他穿着神主服饰,外面罩着羽织,头发也整齐地扎起。 「新年快乐。昨晚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 我有些尴尬地低头行礼,因为我也得为水脉先生忘记新年参拜,负一部分责任。 「你来跟水脉先生拜年?」 「是啊。拜年这种事可不是昨晚打过招呼就算了。必须要在今天正式来一趟才行。」 「没、没错。」 白尾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猜他刚才八成对着水脉先生不停说教,内容大概就是说水脉先生缺少身为祭祀神的自觉等等。 「白尾大人真是勤快。」真夜先生说。 「这是当然,毕竟我负责守护幽落町的神社啊。那么我先告辞,两位再见。我得回神社了。」 「还会有香客去神社新年参拜吗?」 「有啊。除了接待香客,还得忙着准备捣麻薯大会的事。」 「捣麻薯大会?」 「是啊。每年元旦,龙头神社都会举行捣麻薯大会,祈祷今年一整年大家都能健健康康。」 「我先走了。」白尾先生点头行礼后,迅速返回龙头神社。 我一跨过门坎,身穿?布和服,美丽的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啊!新年快乐。」或许是来参拜的香客还有白尾先生的唠叨让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昨晚辛苦你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也跟水脉先生一起在王子逛得很开心,所以……」 所以我也有罪。我怀着很抱歉的心情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你看……」 店门口贴着一张上头写着「今日公休」的纸。 看来即使是水无月堂,元旦也是会休息的。不过纸条有备注:「有需要的话,请从后门进入店里。」感觉还是非常乐意服务购买零食的客人。 「彼方先生睡到现在才起来吗?竟然从元旦就开始睡懒觉,真有你的。就连花生都比你有用。」 新年才刚刚来临,就从店里传出猫目先生的毒舌讽刺。他今天不是黑猫的模样,而是驼背的帅气青年。 「为什么要扯到花生?」 「因为你气鼓鼓时双颊膨胀的样子很像花生。」 「……等一下,猫目先生。」 「嗄?」 「你刚才说的花生是指有壳的那种?」 「当然。你还满了解的嘛。」 猫目先生一脸轻松的模样。我边逼近他边说:「我一点都不懂。完全不懂,猫目先生!」 「干嘛啦!脸不要靠我这么近。」 「我一直在忍,但是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告诉你,有壳的那种叫落花生!剥了壳后,表面还有薄膜时,叫做南京豆!去掉薄膜后才叫做花生啦!」 「分这么细!都一样是花生啊!」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唉,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不要再靠近我,表情有够难看。」 猫目先生举双手投降。肯认输就好。我希望他之后能小心对待花生,因为花生可是千叶县的宝物。 「机会难得,我特地在年菜里放了味噌花生(注1)。」 水脉先生指着摆满了小矮桌的年菜。他准备的年菜足足装满五层餐盒,豪华丰盛。 有虾子、伊达卷、鱼板和黑豆。在昆布和鱼卵等固定出现的菜色当中,我发现有一道焦糖色的菜,是味噌里头混着花生。 「真的是味噌花生!」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嗯,我最喜欢吃这个了!在东京难得能吃到这样食物。哇,好开心。」 我不禁双眼发亮。味噌花生是千叶县学校营养午餐常见的菜色,可说是经典中的经典。在家的时候,妈妈常买回来吃。自从来到东京后就再也没吃过了。 「味噌花生喔。该不会是千叶县民的soul food吧?」 猫目先生摆出受不了的样子碎碎念。 「既然是老爷特意准备的食物,一定好吃。但是也没必要高兴成那样吧?」 说完,猫目先生伸出筷子夹了味噌花生。「不可以偷吃,太没规矩了 !」水脉先生轻声斥责,猫目先生还是夹到了一颗花生并塞进嘴里。 「……这、这个味道!」 猫目先生张大了双眼。 「主要的味道并非来自味噌,而是甜味。花生的口感与坚果类独特的甜味被提升至最高境界,甜而不腻,这味道实在太完美了啊……!」 猫目先生当场瘫坐在地。 「完全输了,我完全输了啊……」 「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头一次见到吃味噌花生吃到这么感动的人。 「这些年菜,小的也有幸帮忙。证据在此,请看。」 真夜先生从旁边走来,指着年菜里的菜说道。果然有证据,年菜里有牛舌与竹叶鱼板,角落里还有一团美丽的绿色食物,应该是毛豆馅吧? 「喔,竟然还放了仙台的名产,真是豪华。」 「其实我本来还想把萩之月也放进去……」 「可是萩之月是零食,饭后再吃吧。」 水脉先生面露苦笑说。依照真夜先生的脾气,他一定还想放更多名产。虽然我曾经住在爷爷家,也爱吃这些仙台名产,不过年菜若都是零食,也颇令人伤脑筋。 「好了,既然次郎已经先吃了,我们也快点开动吧。」 「好,我开动了。」 我双手合十,立刻进攻味噌花生。水脉先生也拿起筷子,灵活地夹起黑豆。 「对了,彼方同学。」 「什么事?」 「你今天有计划要去哪里吗?」 被水脉先生这么一问,「这个嘛……」我开始思索。 「我想他一定想要睡过整个新年吧?」 猫目先生开着玩笑,我则反驳:「才没有!」 「彼方大人已经醒了,因为他一路熟睡到刚刚才起床呢。」 「真夜先生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我边哀号边想着。难得来到东京,我想要做一些只有在东京才能做的事情。 「啊!对了!我想去浅草寺!」 「浅草寺?在浅草的哪里?」 「嗯。我知道现在那边跟成田山新胜寺一样人潮汹涌,但是我想见识一下人潮究竟有多可怕。」 「像彼方先生这样的乡巴佬去浅草寺,一定会迷路。」 猫目先生嘴里边嚼着味噌花生边说。一个不留神,没多加注意,花生快要被猫目先生吃光了。 「去那边人挤人真的很危险?」 「别担心。只要先约定好集合地点跟时间,即使跟大家走散了也不会有问题。我们一起去吧。」 水脉先生的微笑如此温暖,我开心地回问: 「真的要跟我一起去?」 「当然是真的。我希望彼方同学能过个开心的新年。」 「小的也想陪同各位一起前往!」 「嗯,很欢迎真夜先生和我们一起去。」 水脉先生点头。只有猫目先生不悦地喃喃自语: 「唉唷!又要在天寒地冻中出门了,真辛苦。」 「猫目先生不去吗?」 「那可是浅草寺。每年电视都播放新年期间浅草寺那边的恐怖景象喔。」 「确实是如此。」 「明知如此还要跑去凑热闹,你疯了不成?唉,但是老爷已经答应了彼方先生的邀约,我也没办法。老爷真是可怜啊,还有,为什么才刚刚过年,我就得跑去人挤人的地方啊……」 猫目先生话才说到一半就与水脉先生四目交接。「如果次郎也能一起来,我会觉得很开心喔。」水脉先生委婉地说。 「我也去!」 猫目先生立刻回答。 「为了老爷,不论是浅草寺或是晴空塔我都愿意去!」 「喔喔。晴空塔也不错耶。晴空街道那边可能会有新年首卖会(注2)的活动。」 「新年首卖会喔!我好像很少为了新年首卖会出门逛街耶。」 现在想想,在老家过年时,通常都走悠闲路线。像是新年参拜或是新年首卖会这种人山人海的活动,根本不会想特地出门参加。 不过,过年出门跟大家挤一挤好像也不赖。 我边这样想,边把剩余不多的味噌花生全部夹起来放进嘴里。 「龙头神社下午有捣麻薯大会,我们得趁大会开始前回到幽落町。」 水脉先生说完,带着我们离开了水无月堂。冷风吹来,让人忍不住缩起身体。 「这次要是又忘记回来,绝对会被白尾大叔骂的。」 「嗯。这次绝对不能给白尾添麻烦,而且我也想跟大家一起吃麻薯。」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说到麻薯,就想到红豆馅。不过小的很想推荐大家搭配毛豆馅吃。」 「我喜欢毛豆糕,可是把毛豆馅拿来配新年的麻薯,好像不太对味。」 我忍不住面露苦笑地说,但是真夜先生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尴尬,双眼仍闪闪发亮地对我问道: 「彼方大人,你喜欢搭配哪种配料吃麻薯?」 「红豆馅跟黄豆粉相比,我应该比较喜欢黄豆粉吧?」 「光沾黄豆粉吃不会有点恶心吗?我比较喜欢安倍川麻薯(注3)。」 「不管搭配什么配料我都爱吃。但是若真要挑选一样,我会选红豆汤。汤里的红豆颗粒配着软绵绵的麻薯一起吃,让人觉得好幸福。」 水脉先生单手做出拿着碗的动作,露出像是在做梦般的神情。我猜他已经开始想像自己正在吃红豆汤的情景。 「能看见老爷幸福的表情,就是我最幸福的事了。」 「新的一年才刚到,猫目先生就开始耍肉麻。」 「别这么称赞我。」 「那不是称赞好吗?」 水脉先生听到我们的对话,发出笑声。 「不过提到了红豆馅,就想到那个孩子呢。」 「啊,老爷是说那一位吗?他只要听到红豆馅或是羊羹,眼神都变了。」猫目先生似乎知道水脉先生说的是谁,颇感赞同地说。 「那个孩子……?」 我和真夜先生偏着头,一脸疑惑。水脉先生则与猫目先生对看了一眼。 「呃……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他以前住在幽落町。」 「现在不住在这里了吗?」 面对一脸讶异的真夜先生,水脉先生点头回答:「嗯。」 「他在全国各地到处旅行。偶尔会捎来信息,还有当地的名产。」 「喔,看来是一个礼数周到的人。」 「有时觉得他太有礼貌,其实可以别那么拘束。」 猫目先生喃喃地说,水脉先生则露出稍微困扰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他们似乎不太想多聊那个人,于是我也含糊地回应道:「原来如此。」就这么结束了这个话题。 幽落町商店街里的商家都会在店门口摆放门松(注4)。不过每家店都拉上了铁门,连我常去光顾的八百商店也不例外。果然大家都会在正月时放假,恐怕只有现世的人类会在这个时候仍积极开店做生意吧? 「啊!水脉大人!」 「是彼方哥哥跟猫目哥哥,小的也在!」 孩子的声音让我们停下脚步。 转头一看,狸猫兄弟从铁门紧闭着的八百商店后门慢慢走过来。 「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对小兄弟朝大家鞠躬,我们也点头回应:「新年快乐!」 「你们要出去玩吗?」 狸猫哥哥问道。水脉先生点头说:「是啊。」 「我们要去浅草,看看新年参拜的人潮。」 「所以我们主要目的不是新年参拜,而是观看人潮喔……」 率先提议的我颇有感触地说。 「那是因为老爷很聪明。他知道那边人太多,根本没有办法进去参拜啊。」 「原来如此,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观察人群啊。」 真夜先生如往常般很认真地发表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评论。只是 没想到狸猫兄弟帮他取了「小的」的绰号。 「浅草听起来很好玩,我们两个要玩这个。」 狸猫哥哥指着弟弟手上抱着的东西说。 「风筝?」 没错,他手上拿着奴风筝(注5)。 「我们要去放风筝。」 「我爸爸很会放风筝喔!去年他让风筝飞得高高的,好像要飞到天空另一头了呢。」 狸猫弟弟的眼睛发出光芒。 「放风筝很好玩。可是要注意别让风筝缠到电线了。」 「好!」 狸猫兄弟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目送他们走远后也跟着离开。 「好像从小学毕业后,就没有放过风筝了。」 「呵呵。回来之后彼方同学想放风筝吗?我们店里还有存货喔。」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狸猫兄弟的风筝似乎就是从水无月堂买来的。 「那就承你贵言。别小看我喔,我小时候很会放风筝的。」 「哇,看你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可惜你现在没有当时年轻,别太勉强才好。要是不小心缠到电线可就麻烦了。」 「万一真的缠到电线,可否请猫目先生帮我把风筝拿下来……」 「你要是真的敢叫我拿,我就把你绑在大风筝上,让你跟着大风筝飘到天空的另一头。」 「放心吧,彼方大人!小的也会帮忙放大风筝!」真夜先生抬头挺胸地宣布。 「他要把我放到天空耶!别帮他!帮我放风筝就好!」 「能在高高的天上眺望幽落町,听起来还不赖,让人好羡慕。」 「怎么连水脉先生都这样说……」 但是我知道真夜先生和水脉先生并没有恶意,元凶是猫目先生。他现在正得意地笑着,因为天然呆的两人碰巧帮他说话。 「彼方先生,你知道吗?风筝这种东西只要在适当的高度切断绳子,它就会乘着上升气流飘到很远的地方。」 「不用替我操心,在你把我绑上大风筝前我就会逃跑了……!再说了,根本没有风筝大到可以载着我一起飞!」 「拜托,没有试试看怎么知道?」 猫目先生一脸轻松地说。我希望他一辈子都做不出那样的风筝。 我们就这样边斗嘴边穿过幽落町的拱门前往现世。 一股热气忽然朝我们袭来。 我们到了浅草寺前面,正看着沐浴阳光的雷门。 雷门前挤满了夸张的人潮。其实用挤满形容还不够恰当,因为人潮根本是一路塞到门的另一头。 「啊!怎么会这么多人。老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大家都还好吗?」 水脉先生温和的声音被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警察拿着扩音器引导人流,但说话的声音混进香客的声音中,根本听不清楚。 「我在这里!真夜先生呢?」 「我在这里!此种情景彷佛身在战场啊。」 高挑的真夜先生一把将我拉了过去,直到距离雷门稍远的地方,人口密度才降低不少。 「看样子很难从仲见世通走过去了,我们走旁边的路吧。」 水脉先生整理着被挤皱了的?布和服袖子,看着人山人海的仲见世通。平日来这里,可以悠闲地漫步,逛逛两旁的纪念品店,今天大概没有办法这么做了。 「就是说啊,我可不想被挤死……」 「本来还想吃舟和的羊羹,看来是吃不到了。」 水脉先生失望地垂下肩膀。 「老爷,我们去本店买吧。虽然离这里有点远,不过那边应该不会这么多人。」 「有道理。我就先忍一忍,放弃到处品尝人形烧的念头……」 「水脉先生,原来你计划要吃遍所有仲见世通人形烧店的人形烧?」 水脉先生点头。仲见世通上确实有不少贩卖人形烧的店家,水脉先生胃口真好,回到幽落町有麻薯等着我们享用,还能吃那么多人形烧。 接下来由真夜先生领头,我们跟着他走在仲见世通旁的小路。虽说是小路,同样挤满了企图避开人潮的人。我们想办法挤过人潮,终于走到浅草寺。 穿过气派的门,豪华的拜殿便矗立在眼前。参拜的队伍长到看不见最尾端排在哪里。 「难得来一趟,想参拜一下再走,但是排成这样,恐怕要等很久。」 「不过我们已经在王子稻荷神社完成新年参拜了,现在又到处参拜,感觉好像太花心了点。」 「嗯,这么说也没错。」 猫目先生看也不看香客的队伍,驼着背悠闲地走着。 「这样吧。来完成在王子稻荷神社没做的事情吧。」 猫目先生指着一群人聚集的地方说。 「原来是抽签啊。」 「啊,原来是抽签。难怪昨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到神社寺庙没有抽签好像怪怪的。我也附和了猫目先生。 「我一定能抽到大吉。像彼方先生这样的小老百姓,最适合抽个小吉,对吧?」 「拜托!抽签有什么好比的啊!再说了,小吉也是吉,一样是好签啊。」 「哼。抽到小吉就满足的话那就随便你。」 「难讲喔,搞不好我会抽到大吉。」 既然猫目先生先挑衅,我也不会客气。我们之间的战火熊熊地燃烧着。 「我听说新年的时候签筒只会放好签喔。要是两位都能抽到大吉就太好了。」 真夜先生悠闲地说。 「没抽之前无法确定传闻是真是假,总不可能两个人都抽到大吉吧。」 猫目先生走到无人贩卖处投入百圆硬币后抽了签,我则利用他身边的签筒抽签。 「没错,一定要抽抽看才知道是什么。」 签筒掉出一根前面写着号码的木棒,我循着号码在签诗柜找到相对应的抽屉,拉开后拿出一张签诗。 「彼方先生,我们同时亮出签诗如何啊?」 「正有此意。」 我和猫目先生让签诗正面朝下,火药味十足地瞪着对方。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签诗内容,可是我不想输给猫目先生,也相信自己会赢。 「开始吧。一、二……」 「三!」 写在我们签诗上的字是「凶」。 「咦!」 「等、等一等!」 猫目先生揉着眼睛,我也不停地眨眼。不管我们看了多少次,两张纸上都写着同一个字——凶。 「真夜先生,抽到凶了啦!」 「怎、怎么会!好奇怪啊……」 真夜先生难掩惊讶,水脉先生则在一旁露出苦笑。 「我记得浅草寺的签一直都是同样的,所以即使是新年期间,签筒里也一样有坏签。这种签称为观音百签,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样的机率。不过因为抽到凶的人太多了,因此从以前就有传言说签筒里坏签的数量比较多。」 「就算机率一样,也不可能同时都抽到凶吧?」 「就、就是说啊,上头写说我等的人不会出现,然后我家会失火!」 「要是公寓失火就伤脑筋了啊。」 水脉先生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毕竟他是那栋公寓的主人。 「不,签诗上说的家该不会是指小的吧?」 真夜先生胆颤心惊。 「应该不是你啦!万一真夜先生着火了,我会立刻拿水灭火,放心吧!」 「浴火的管家,听起来一点都不酷。」 猫目先生脸色铁青地呢喃。 这时水脉 先生刻意清了清喉咙。 「大家别这么慌张,冷静一些。所谓的签说穿了就像是给我们的忠告或是警告,里头所说的不见得会发生喔。」 「可是,它是凶耶……」 「即使抽到凶,若平时能够多加留心,就能逢凶化吉。而且抽到凶,意味着之后能渐入佳境,做生意的人反而想要抽到凶签呢。」 「喔,原来是这样。」 我和猫目先生对看了一眼。签诗上写着愿望难以实现、生病好不了、失物找不回来,这张签诗散发出满满的负面能量。 「虽……虽然很难把凶签当成好签,不过一想到之后会否极泰来又觉得,好……好像不用太害怕……」 「如果还是很不安,就把签绑在神社后再离开吧。你们看那边。」 我看向水脉先生所指示的方向,发现那里放着一个上面绑满了签的东西。还有几名男女正试着把签绑上去。他们是否也和我们一样抽到了凶签? 「听说绑签时要用平时不惯用的那只手,等于是克服困难的意思,可以让抽到的凶签转变为吉签。彼方同学跟次郎要不要试试看?」 「好、好主意。猫目先生,我们快——人呢!」 猫目先生已经冲过去绑签了,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对了,我还听说若将签绑在神社里,还代表着与那座神社或寺庙结缘的意思。」 真夜先生站在我们后面看着我们说,水脉先生也点头。 「没错。浅草寺祭祀的是观音菩萨,这么一来等于和观音菩萨结缘了呢。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就算他们遇到凶险,也一定会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听到水脉先生这么说,我和猫目先生不禁对看了一眼。 「观音菩萨……好像水脉先生喔。」 「就是啊,老爷就是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结了缘,应该好好参拜过后再离开。」 「嗯。我也去贡献一枚五圆硬币吧。」 香客的队伍还是很长,可是又不想抽了签就打道回府。 「不管了,先把签绑好……」 然后跟水脉先生与真夜先生说一声,再过去排队。 计划是这样,不过后来完全没空说话。因为签纸实在太硬,加上非惯用的那只手,再加上手指因寒冷而僵硬,怎么也绑不上去。 「彼方先生,你的手也太笨拙了吧?」 「猫目先生还不是一样,到现在都没绑好。」 我用力拉着签纸的两端,想办法打结。就在这一瞬间,听到一声很不祥的声响:「啪!」 「天啊!破掉了!」 「啊哈哈!彼方先生好逊!」 猫目先生哈哈大笑,接着就听到听起来很不妙的滋一声。 「啊啊!我的签!」 「谁叫次郎爱取笑人呢。」 「哇哇啊,彼方大人跟猫目大人的签都破了,你们还好吧?」 真夜先生慌张赶过来,我们俩手里都拿着断成两半的签,好凄惨。 「这样还觉得我没事,你会不会太状况外了,陆奥来的管家……」 「我、我没事。一点都没问题……」 「可是彼方大人,你的眼神一点活力也没有!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真夜先生不停摇晃着我的肩膀,没有力气推开他的我,只能让他继续摇下去。 「既然撕破了,就让小的去拿些必备用品吧!」 「必备用品?」 听到我的疑问,真夜先生得意洋洋地说: 「就是饭粒啊!只要用饭粒就能黏好,一定能恢复原状!」 「别去!」 「就算你能找到愿意给你饭粒的人,但被人知道原因,我会丢脸丢到没办法走出门啦!」 真夜先生转身,燕尾服的下摆随之飘动。我跟猫目先生一起拼命阻止他往前冲。 最后我跟猫目先生决定把撕破了的签带回家。因为水脉先生建议:「干脆把签带回去,用来提醒自己多注意也不错。」 我们几人离开浅草寺后,走上涂成红色的吾妻桥,朝晴空塔前进。 桥上的人潮依然很多,还有穿着和服正装的男男女女,煞是好看。河面宽敞的隅田川在桥下潺潺流过,行驶在河面上的水上巴士也坐满了乘客。 「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边要放一朵觔斗云?」 我指着矗立在晴空塔前方的建筑物。在绽放金黄光芒的大楼隔壁,有一栋奇特的建筑物。它的造型像是一个黑色的器皿,上面放着一朵觔斗云。 「那其实是火焰喔。隔壁的大楼是一间大型啤酒制造商的总公司,听说那个雕塑象征啤酒制造商跃动的心。」 「听你这么一说,才觉得它看起来的确有点像火焰……」 「不管是火焰还是云都好啦,觔斗云也能—跃动的心啊。」 猫目先生发表了直率的感想。 「据说总公司大楼的造型灵感来自啤酒杯,你看,上面的部分是白色的。」 「啊!真的耶。上面像是啤酒的泡泡。」 设计得真有意思,而且我也终于解开「为什么要在浅草放一朵觔斗云」,这个多年来的谜团,太好了。 「各位快看,有人在放风筝!」 真夜先生指着天空说。那里有一个不知道是谁放的传统造型的风筝,正遨游于空中。狸猫兄弟现在是不是也正高高地放着风筝? 「平时东京的天空总给人匆忙的气氛,今天看起来却很有假日的悠闲感觉。」 「就是说啊,水脉先生说的没错,天空现在看来多了几分闲适。」 风筝迎风摇曳,越飞越高,彷佛能一直飘到云端。 水上巴士在河面上奔驰,激起点点浪花,前方的路上接连几座桥,宛如恐龙的背脊。 「最前面那座桥是驹形桥,再过去那座桥则是厩桥。」 水脉先生注意到我视线的落点,亲切地告诉我。 「厩桥?厩是放马的地方吧?」 「没错。之所以会取名为厩桥,那是因为附近有马厩的缘故。当时需要马来搬运米粮。」 仔细一看,这两座桥前面还有几座桥。隅田川上的桥梁还真不少。可见周边的交通量有多大。 「不过……」 猫目先生忽然开口说话。 「吾妻桥似乎很新,不是吗?印象中这附近是很有历史的城镇,这座桥应该从江户时代就盖好了。」 「没错。桥的名称从江户时代便已存在,来自东国——也就是关东地区的总称『azuma』(注6)。也有人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本地的吾妻神社。」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 「桥本身看起来不像是江户时代所建,难道也和万世桥一样经过重建?」 我想起之前见过的那座连结神田与秋叶原的桥。水脉先生听了点头说:「是啊。」 「刚开始是木制的桥梁,后来被大洪水冲坏。」 「原来如此……所以才变成现在的模样?」 「不是。之后又经历了关东大地震……」 水脉先生没有接下去说完。关东大地震是非常严重的灾难,连万世桥站都因此损坏。 「那是一场几乎摧毁整个首都的灾难。我记得地震发生时恰好是中午,许多地方被煮饭所用的火波及而酿成火灾……」 「嗯,大多数的建筑物都毁于祝融。当时浅草有一栋高十二层楼的高楼,你听过『凌云阁』这个名字吗?」 我和猫目先生以及真夜先生面面相觑。 「那是一栋红砖瓦建筑, 造型气派,人称『浅草十二阶』。最上面还有能遥望远方青山的展望台。」 「好像是古早版的晴空塔,只不过它不是一座发送电波的塔。」 我们眺望着吾妻桥另一头的晴空塔。晴空塔位于押上,从这里走过去有点距离,但是已经能感受其惊人的魄力。顶端稍稍笼罩着些许云雾,可见它的高度非比寻常。 「十二层楼也满高的啊,即使是现在也算是醒目的建筑。」 猫目先生仰望着浅草的天空,附近虽有不少高大的建筑物,却未能遮盖整个天空。若凌云阁仍存在,站在这里的我们一定能从这里看见它。 「关东大地震后,吾妻桥又坏了吗?」 「是啊。吾妻桥栏腰断成了两截,逼不得已,只好先拆除。」 「这样啊……」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栋未曾亲眼见过的十二层建筑物。既然是红砖瓦建筑,应该会跟东京车站一样,采用质感高级的红色,统一整栋建筑的色调。和某些玻璃外墙的摩登大楼不同,沉稳而有气势。 「吾妻桥也曾在关东大地震中发生火灾,现在我们看到的吾妻桥是大地震后重建的桥。」 「原来如此……好凄惨的灾难啊……」 当时桥上一定有人正试图逃离火场,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桥本身也着火而崩坏,逃难的人一定来不及逃出去。 这时一组家庭游客从我们身旁经过,有年幼的小男孩跟小女孩,以及他们的父母,共四人。他们亲昵地牵着彼此的手往浅草方向走去。看着如此和平的景象,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那么严重的灾难。 「无论火灾或水灾,人类遇到灾害时总是那么渺小无力。」 真夜先生喃喃自语,他的视线落在隅田川前方的东京湾。 真夜先生的故乡东北在几年前发生东日本大地震,蒙受巨大的损失。住在山林间的真夜先生想必也听说了。总是清澈明亮的双眼也蒙上一层哀伤的薄雾。 我们默默地走在吾妻桥上,过了一会儿猫目先生才略微迟疑地开口说道: 「对了老爷,我们现在是要去押上对吗?去晴空塔做什么呢?」 「我想去买新年首卖会贩卖的福袋。」 「福袋?」 水脉先生的回答让我觉得有点疑惑,不过原因并非来自于我不了解福袋是什么。 「福袋就是里头放很多衣服的那个东西?可是,我记得晴空塔那边好像没有卖和服的店啊……」 就算有卖和服的店,他们会不会推出福袋才是重点,毕竟水脉先生只穿和服。 水脉先生却缓慢地摇头。 「我想买的是零食福袋。晴空塔里也有卖零食的店吧?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番。」 「啊!原来是这样。果然像是水脉先生的作风。」 「彼方同学,你们如果想逛什么店也别客气,尽管开口。让我们一起挖掘新的店家吧。」 水脉先生用力握紧纤细的拳头。 恢复好心情的我们,继续朝东京最高的高塔前进。 不出所料,东京晴空塔果然是人山人海。下面的商场好可怕,宽敞的通道如今挤满人潮,寸步难行。 「哇。你们三个等等我啊。」 「彼方先生,你再这样乱逛小心我把你扔下。」 「彼方大人,快牵着小的的手。」 我正试图握住真夜先生伸出的手时,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已被附近的人潮冲散,消失不见。 「你们三位跑去哪儿了啊!」 「真夜被冲散了!我们先退到通道旁边吧。」 我们遵照水脉先生的指示慢慢地退到通道旁,真夜先生原本整齐的发型现在已经成了一头乱发。 「彼、彼方大人你没事吗!」 「我没事,真夜先生你看起来比较有事。」 「……江户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真夜先生,德川政权很早就结束了喔。」 猫目先生一脸轻松地纠正真夜先生。他的衣服依然整齐,不愧是东京猫,已经习惯拥挤的人潮。虽然在浅草寺也还是被人潮挤到衣服乱了。 「好多人啊,恐怕没有办法买福袋了,水脉先生。」 我转头看着水脉先生,结果不见他的人影。 「水、水脉先生?难不成被人群冲散了?」 水脉先生一向可靠,应该不至于在混乱中和大家失散,我慌张地环顾四周。 我看见一家和菓子店的招牌。店门口排列着铜锣烧与最中饼,还有一大堆福袋,前方聚集着一群人。 我在那群人中看见穿着和服的优美背影。 「水脉先生动作也太快了吧!这么快就发现那家店!」 「老爷真厉害,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排好队了。」 猫目先生用迷恋的眼神望着水脉先生的背影。 过了 一会儿,水脉先生抱着两个纸袋回到我们身旁。 「让各位久等了。回水无月堂之后再和大家分享。」 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说。他那无比幸福的模样让我们看了也觉得开心。 「连我们的份也一起买了,谢谢!」 「老爷,会不会很重?让我帮你拿。」 「不、不,让小的来!」 整理好头发的真夜先生主动请缨。 「你抢什么啊?陆奥的管家?」 「帮大家打杂是在下的工作啊。」 喜欢水脉先生的猫目先生与爱帮忙的真夜先生之间火花四射。不过其实杀气腾腾的只有猫目先生,真夜先生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怒意。 「那我们用猜拳决胜负吧。能用拳头解决对方的人才是赢家。」猫目先生的手早已握成拳头。 「原来你想玩猜拳死斗(注7)」真夜先生说。他完全理解错误,而且还真的打算接受挑战。 「不要在这里举行死斗啦!而且那不是要猜拳的意思!」 我赶紧介入他们之间。 「你跑来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帮老爷拿东西?」 「为什么我来就表示我想帮忙拿东西?虽然我确实也想帮水脉先生,但是如果有其他人自愿,我很乐意把机会让出去!」 「很好,彼方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嘛。」 猫目先生满意地点头,虽然他算是在称赞我,可是我开心不起来。 「那个……」 困扰的水脉先生垂着眉眼插嘴说道。 「两位的好意让我感到开心……可是……你们两人难道就不能一人帮我拿一包吗?」 水脉先生抱着两个纸袋,迟疑地问道。 「不愧是水脉大人。nice idea!」 「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没办法,我们就一人拿一个吧。」 两人接受一人拿着一个纸袋的公平处置。我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刚过年,他们就想来一场决斗。 「对了,彼方同学不想买福袋吗?」 水脉先生问,我迟疑地「嗯」了一声。 「不买也无所谓。现在拥有的衣服还够穿,我对零食福袋比较有兴趣。」 不过既然水脉先生已经买了和菓子的福袋,想吃零食还可以去水无月堂买,好像也没有必要特地再买一个。 「可是买了福袋或许会有新的邂逅。也许会拿到平时不常穿的款式,穿上去后发现意外的适合也不一定。」 「喔,听你这么一说,让我有点心动了……」 猫目先生不经意的诱惑动摇了我的心。 「彼方大人的衣服大多都很朴素。干脆趁此良机买一些新衣,变身成歌舞伎 演员如何?」 「真夜先生,你的提议未免太高难度……」 别说是歌舞伎了,我连奢华的衣服都驾驭不了,也不想打扮得那么新潮。 「服饰类的福袋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衣服,让人有些不安。要是里头放了闪亮的粉红色衬衫该如何是好?」 「闪亮的粉红色衬衫?很有趣啊。」 「猫目先生,重点不在于有不有趣吧?」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 「彼方大人绝对可以变成歌舞伎演员。」 「别再提什么歌舞伎演员了啦,真夜先生……」 我低垂着头,水脉先生有些不安地对陷入低潮的我说: 「其实,你若是走歌舞伎演员路线也会很可爱喔……」 「没关系,水脉先生,你不用特地安慰我,我本来就不打算穿那样的衣服。」 虽然水脉先生是好意,听起来却像是在讽刺我。 「如果拿到不喜欢的衣服,可以拿去交换啊。听说有些客人会径自在店门口开起交换大会。」 「喔?真的吗?」 「是啊。就算买到的福袋里没有自己喜欢的衣服,很可能别人的福袋里会有。这时就可以跟对方交换。」 「猫目大人,你知道得真清楚。」 「次郎以前曾经在涩谷买过福袋。」 水脉先生这么一说,猫目先生便点头响应:「嗯,正是如此。」 「在涩谷买衣服,不愧是东京猫。」 「那是年轻时的事情啦,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以猫的基准来看,所谓的「年轻的时候」究竟是几年前,不过我还是先回应:「原来如此。」 「彼方先生不去涩谷逛街吗?像你这种年纪的人,不是都在涩谷逛街吗?」 「不,其实我对涩谷不太熟。奈奈也同学也介绍过那边的店家,但是我对品牌原本就不熟悉,而且也不是很会打扮,总觉得那边不太适合我逛……」 「你真的不想变成会打扮的人?」 「我的人生只拥有过uniqlo跟思梦乐。」 可是没想到东京的思梦乐分店那么少,令我好绝望。为了思梦乐和uniqlo的名声,我不得不补充: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两个牌子很土,我只买这两个牌子是因为他们的衣服好穿又很适合我。 「不过我会去池袋逛。那里离大学近,我比较熟。」 「对喔,你之前也是去池袋找房子。」 没错。我就是在池袋认识猫目先生的。 记得当时的猫目先生西装笔挺,假扮成房屋中介。所以我才签约租下了幽落町的房子。 「真令人怀念,签约后已经过了九个月了。」 「我们次郎给你添麻烦了……」 水脉先生满怀歉意地低垂着眉眼。 「别、别这么说。虽然一开始有点惊讶,但是水脉先生对我很亲切,幽落町的妖怪们也都是好人。」 我还曾经说过想解约,然而现在却完全习惯了住在幽落町的生活。 「可是都是因为我们,害你被卷入了恐怖的事件之中。」 我不经意地想起那个拥有冰冷眼神的纯白色人影。 也想起变成黑色物体的死者们。 我曾经因活生生的人而感到恐惧,也曾同情过死去的人。 「可是……我觉得这些都是很不错的经验,从来都不觉得讨厌。」 每个事件都是珍贵的回忆。若不是住到幽落町,就不会认识你们,并得到从未有过的体验。 「而且正因为我暂时留在常世,真夜先生才能找到我,互相认识。」 「你说的没错!若是小的没有认识彼方大人,可能会继续迷失自我,无法恢复正常。」 真夜先生也用力点头响应。 「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 水脉先生手按胸口,面露微笑。 「我也很开心能够认识彼方同学,因为彼方同学带给我很多美好的回忆。」 「被……被当面这样说,让人觉得有点害羞耶。」 水脉先生温柔地呵呵笑着。 「当然真夜先生也一样。很开心能认识你,和真夜一起做家事非常愉快。」 「小的也一样。能够认识水脉大人,觉得非常幸福!」 真夜先生脸上绽放出笑容。 「彼方先生跟真夜先生,你们应该感谢我,是我制造机会让你们认识的。」 「猫目先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才对……!」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无法忘记这个人对我做了类似诈欺的行为。 「我不知道该反省什么耶。啊,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幽落町,捣麻薯大会就要开始啦。」 猫目先生厚脸皮地说。 「没错。要是迟到,白尾又要生气了。大家还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没有。」 「小的也没有。」 「那我们回去吧。」 我们想办法穿过人潮,走到商场出口。 找到境界了。 我们从境界直接回到幽落町。 走过出口,迎面而来的是黄昏的天色。眼前景象从现代化的商场瞬间转变为复古的怀旧商店街。 商店街已热闹非凡,声音来自龙头神社的方向。 「大家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我们快点回去放好东西,过去跟大家会合。」 我们正要往水无月堂走的时候。 「咦?」水脉先生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次郎?为何拉扯我的衣服?」 「嗄?我什么也没做啊?」 猫目先生高举双手,真夜先生和我站的位置也碰不到水脉先生的和服。 「咦,啊……」 水脉先生转头一看,发现有个小孩站在他后面。好像是一个留着妹妹头的女孩, 穿着课本上见过的古老服装。 猫目先生也注意到那个女孩,闻了闻味道后,他皱着一张脸。 我也注意到了,那个女孩是死者。 女孩身边围绕着独特的臭味,她的轮廓模糊而淡薄,几乎难以察觉。全身乌黑,布满伤痕,皮肤到处溃烂红肿,几乎无一处完好。头发紊乱,衣服也破损。 女孩露出痛苦的表情,紧紧抓着水脉先生的和服,似乎把水脉先生当成母亲。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 水脉先生握住女孩的手,同时让她放开自己的衣服。 女孩没有回应,眉头深锁,用力抿着嘴唇。 「可恶,刚才人潮过多害我鼻子失灵……捣麻薯大会即将开始,我们却不小心带死者回来了。」 猫目先生语气自责并痛苦地哀号。 「她身上有烧伤的痕迹……难道是徘徊在吾妻桥一带的死者?」 我想起之前聊过的关东大地震,她会不会是在那场地震中丧生的孩子? 「老爷,我们该怎么办?」 「这孩子心中仍留有烦恼,才会在人间徘徊不去,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她的烦恼才行。」 「……我就知道。」 猫目先生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既然发现死者,水脉先生就一定会想办法拯救对方,看样子他已经完全将捣麻薯大会抛在脑后。 「她的气息如此微弱,看来已经往生很长一段时间了。」 真夜先生平静地说。 女孩好像看不见我们,也没有回答水脉先生的问题。我默默朝女孩伸出手。 「啊!彼方同学 ……!」 在水脉先生察觉并阻止前,我已经摸到了那个女孩。 寒意立刻传遍全身,视线也开始摇晃。 天空被火焰包围,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推挤着彼此。 浓烟自后方逼近,火势增强,几乎要烧灼全身。有个女人紧握着我的手,我直觉地认为那个女人就是妈妈。 好痛啊。就像是活生生着了火般的疼痛。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我闻到了肉被烤焦的味道。 我无法摆脱这样的痛苦,但是该怎么办?身体到处烧得红冬冬的,就算涂药也无法消除痛楚。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该找谁帮忙?好像有个人教过我很多次。教我的人是谁呢——对了,是妈妈。 好多人想要逃离火场,冲到桥上逃往对岸。 可是桥承受不了重量,随着劈里劈里的不祥声响,脚下瞬间踩空。 「妈妈!」 我用尽所有力气嘶吼。妈妈好像也注意到我的呼唤,可是声音瞬间被可怕的巨响吞噬。 紧握着的手也跟着松开…… 「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的呼唤让我回到现实。 女孩彷佛也大梦初醒稍稍抬起头。被我这个活人碰触,似乎让她稍微恢复了意识。 「真是的,你实在太乱来了!」 猫目先生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我。接触死者,身体就像被打中般难受,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可选。 「……我想等一下可以吃麻薯,吃完就能恢复元气。」 「要是吃完麻薯还是没有恢复,那老爷或真夜先生不就得照顾你?下次要先想想这一点再行动好吗?」 「哼!」猫目先生别过头。真夜先生不忘记多余地补充说:「这就是猫目大人表示担心的方式。」 『好痛喔……』 女孩突然说。 「身体很痛吗?」 水脉先生蹲下身子,很担心地看着女孩。 女孩点头,表情逐渐痛苦起来。 『好热。我好痛……好痛……妈妈……』 女孩放声大哭,可是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她的身体因被火烧伤而干涸,只能用沙哑的嗓子发出哭声。 「……真是可怜,原来是和妈妈走散了。」 水脉先生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物般,小心翼翼地默默拥抱女孩的身体。女孩不停发出的稚嫩哀号让人听了好心疼。 「只要帮她找到妈妈就可以了吗……」 「看她这副模样,我想她妈妈应该也已经过世了,若魂魄尚在原处徘徊也就算了,若已经前往该去的地方,想找也找不到啊。」 猫目先生仰望着幽落町的天空。点点星辰在夕阳西沉的天空彼端闪烁着,彷佛正以担心的眼神看着地上。 「若能让她见到母亲自然是好事,不过现在她的烦恼似乎来自身体的疼痛。」 水脉先生低头观察。 女孩的手有烧烫伤造成的水泡,从破烂衣服的破洞处露出的皮肤也全烧焦了,可说是体无完肤,令人不忍卒睹。 「没错……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拿药膏涂死者的身体……好像也没用。」 真夜先生也蹲了下来,燕尾服下摆垂到地面,他望着女孩的双眼说:「要不要吃点糖果?」接着把在水无月堂买的糖果球递给女孩,但是女孩却不停摇头。 「我想吃点甜食应该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全身是伤,应该没心情吃糖吧?」 猫目先生揉着眉心,似乎是嫌真夜先生多此一举。 「必须治疗死者的伤……要是我的神力还在就好了。」 水脉先生很抱歉地说。 「如果有能够治疗常世人的药就好了。」真夜先生喃喃说道。水脉先生听到后也开始思索。 「……有妖怪用的药物,可是妖怪和亡灵本质并不相同。死去的人像是一团意念,与其用药治疗,不如用许愿的方式……」 水脉先生灵光一闪。 「对了……可以许愿或者……」 「许愿?是指在神社向神明祈祷?就像是我们f参拜时的祈祷吗?」 我问道。「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如果是神力高过我的神,一定能立刻净化她心中的烦恼。可是我们必须先想想,要请哪位神帮忙。」 「也对。若想治疗,就不能找掌管生意兴隆、五谷丰收与预防火灾的稻荷神。否即就如同牙痛却跑去看眼科医生一样。」 猫目先生耸着肩膀说。原来神与佛也有各自的专业领域啊。 「浅草寺的观音菩萨也不是掌管治疗病痛的神。」 「……啊!我想起来了。她妈妈好像曾经告诉过她,这种时候该找谁帮忙喔。」 我想起刚才接触女孩时,从她那里接收到的情绪,谨慎地开口说。从女孩的样子来看,她妈妈说的应该不是医生之类的帮助,或许能够从中找到线索。 「这样啊……那我们再问她一下吧。」 水脉先生再次望着啜泣的女孩。 「你在找可以替你疗伤的人吗?能不能告诉我,妈妈跟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女孩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在找牛先生……想要摸摸牛先生……可是牛先生不见了……』 「牛……?」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越来越错综复杂了,那附近应该没有牧场啊?」 猫目先生双手交叉,认真的思考。 只有水脉先生用力点头,彷佛已经想到了什么线索。 「原来如此,你会在那里徘徊是因为想找牛先生?」 「咦?老爷?那附近有牛吗?」 「有。我想起来了。如果是那位牛先生,或许就能治愈她的痛楚。」 「牛?」「能治愈痛楚?」 猫目先生和我对看了一眼,头上浮现一堆问号。 水脉先生背起女孩,再次走过幽落町的拱门。 我们又来到了吾妻桥。不过这次我们在靠近押上这一头。觔斗云——啊,不对,是火焰雕塑正俯瞰着我们。 红色的桥依然挤满了充满新年气息的人群,他们看不见全身被火烧伤的女孩。 『呜呜……』 女孩躲在水脉先生背后不停颤抖。 『桥……垮掉了。好多人被压扁……』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过桥?」 女孩点头。 「我带你过桥好吗?」 水脉先生的提议让女孩更加害怕。 『好可怕……好痛喔……』 浅草就在对岸,大楼林立且充满活力,很难想象过去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惨况。 可是女孩心中仍充满恐惧,非常抗拒过桥。 「……我们走吧。必须要找到牛先生啊。」 「水脉先生,真的有牛吗?这里好像没有牧场。」 「牛先生并不在牧场里,而是在神社。」 「神社?」 水脉先生快步走着,想要尽早治愈女孩身上的痛苦。 「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在那里,一直在神社治疗大家。关东大地震的时候,神社也差点被烧毁。」 牛先生不见了。我想起女孩的话。 我们沿着隅田川继续走着,往左可以看见隅田川的水上巴士。 过马路后再走一会儿,看见一座公园。光秃秃的树枝伸往寒冷天空,水脉先生毫不迟疑地走进树林。 「哇,这座公园好大,虽然无法与上野公园相比,却有着不错的自然 环境。」 「夏天来临时一定绿意盎然。」 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像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公园里有个颇大的水池,有些人正望着水池发呆。 我们紧跟着水脉先生,只听见脚步声与女孩断断续续发出的呻吟声。 「——在这边。」 没多久便看见一座石制鸟居,被称为阿与哞的狛犬像端坐两旁。 牛嶋神社。 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神社境内挤满新年参拜的香客,大多是携家带眷的人还有老人家。 「关东大地震前,神社在更北方的位置。附近有常夜灯,到了晚上,灯光照着樱花,非常美丽。」 「常夜灯?」 「以前隅田川上有渡船,放常夜灯是为了做记号。」 「啊!原来如此。有点像灯塔的功能。」 「没错。常夜灯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樱桥附近的大灯笼就是当时所使用的常夜灯。」 先别聊这个。水脉先生转换了话题。 「我们去见牛先生吧。应该就在这里。」 在水脉先生的带领下,我们一起踏入牛嶋神社。 女孩还是趴在水脉先生背上。听说死者会被神社的结界阻挡在外,不能进入神社境内,不过她现在由身为龙神的水脉先生背着,自然不适用这个规则。 可是女孩的身影似乎更透明了些,或许她不能在神社里面待太久。 「我记得就在这附近啊。」 境内角落出现一个铺着瓦片的屋顶。 「啊!」 我们不禁发出惊呼。 那里有一只牛。 牛挂着红色围裙,趴在铺着瓦片的屋顶下方。气派的牛角呈弯曲状突出,看起来神圣而庄严,但是它的眼神却很温柔。 「真的是牛耶……」 只不过那是一只石头雕刻的牛。石牛默默无言地趴着。仔细一看,牛角上也挂着小小的围裙。围裙还很新,不知道是谁替它戴上的。 『牛先生。牛先生。』 女孩伸长了手。水脉先生抱起女孩。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你就是想摸这只牛先生?」 我问女孩,她听了之后点点头。 『妈妈告诉我,痛痛或者难过的时候就来摸摸牛先生。』 「这位牛先生的名字是『抚牛』。」水脉先生补充道。 「抚牛?」 我傻傻地跟着重复,水脉先生替我说明。 原来摸牛是这里的风俗习惯之一。据说脚不好的人摸抚牛的脚,腰不好的人就摸抚牛的腰,该部位的病痛就会好转。不只是肉体上的病痛,就连心灵伤痛也能医治。 香客也摸着抚牛。有些人不停地摸着,有些人则客气地轻轻抚摸。大家都想要被疗愈,而上前抚摸它。 女孩也伸出半透明的手摸着抚牛。她的手指甲剥落,满是水泡,抚摸牛的动作却很温柔。 『请替我治好痛痛的地方……如果我妈妈也有痛痛的地方,请牛先生一起医治我妈妈喔……』 女孩诚心诚意地不停摸着。 这时石头做成的牛眼闪过一丝光芒。 是我看错了吗?我眨了眨眼睛,身旁的水脉先生则发出惊呼:「咦?」 「啊!烧伤的地方……」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女孩也讶异地瞪大双眼。 从破烂的衣服破洞中露出来的烧伤伤痕全都消失了。女孩身上的皮肤一瞬间变成稍微黝黑的光滑肌肤。 『不痛了!』 女孩的双眼闪闪发亮,水脉先生也跟着露出微笑。 「太好了。」 『嗯!』 她充满活力地点头,我总算放心了。 「太好了。」真夜先生由衷替女孩感到开心,猫目先生只是回说:「对啊对啊。」然后就别过头去。我知道他故意用平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掩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抚牛好像一直望着女孩——不对,它的视线应该落在女孩后面。 我们也随着抚牛的视线看了过去。 『啊……』 女孩发出惊呼。牛嶋神社的鸟居外头站着一个女人。 『妈妈!』 女人身上的衣服和女孩一样到处是烧焦的痕迹,破烂而凄惨。可是她的皮肤却没有烧伤的痕迹。 女孩的母亲同样遇上火灾,不可能全身而退,看她身上的衣服就知道。然而她现在却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女孩的祈祷真的应验了。 水脉先生抱着女孩走出神社后慢慢放下,女孩便跌跌撞撞地冲到妈妈身旁。 『妈妈!妈妈!』 母亲蹲下来,双手抱紧女儿。豆大的泪珠自紧闭的双眼簌簌滑落。 女孩也哭了起来。被治愈滋润的身体终于流出眼泪。泪水不停滑落,温柔地轻抚过伤愈后的水润肌肤。 重逢的母女一起回到吾妻桥。 曾经让她们摔落而丧命的桥如今已重建完成,延伸至对岸。 母亲紧握着女儿的手,女儿也用力握着母亲的手。 『各位大哥哥,谢谢你们。』 女孩的脸颊如苹果般红润,她用空着的手朝我们挥手。她的母亲也朝我们深深一鞠躬,接着两人走上吾妻桥。 她们一步步往浅草前进。在温和的初春阳光照射下,两人的身影逐渐淡薄,快要消失前,女孩忽然回头。 她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风筝在远方的天空优雅地飞着,在它附近也有一个小风筝一起飞翔。 看起来就像是那对母女一样。 注1:味噌花生 一种将花生煮熟后拌入味噌的小菜。 注2:新年首卖会 过完年后第一天营业时,日本的商店通常会贩卖福袋或是做促销。 注3:安倍川麻薯 外层包裹黄豆粉与白糖的麻薯。 注4:门松 日本新年时放在门口的装饰品,以松叶与竹子等制成。 注5:奴风筝 原文为奴凧,上头绘制江户时代武家仆人的图画。 注6:azuma 五口妻桥的发音为azumabashi。 注7:猜拳死斗 デスマツチ,为一种猜拳游戏,输的人要被赢的人打手。一般的死斗指的是双方决战,直到分出胜负的意思。 第一章 前往对岸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 图源:真妹控 扫图:真妹控 录入:污驴 一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黄昏时的和煦阳光自窗帘细缝照进房里。 「新年快乐。」 「早啊,真夜先生……」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跪坐在床铺边,身穿管家服饰的年轻人。他是个长相端正,典型的美男子,但他双手并拢,低首敛目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管家或武士该有的动作。 「真夜先生,你在干嘛?在模仿刚结婚的少妇……?」 「彼方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啊!」 「对、对不起……!」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联想很糟糕,赶紧向真夜先生道歉。 「这样说实在让小的太惶恐了!而、而且我怎么可以跟鼎大人的孙子……」 「重点不是这个吧,跟爷爷没关系啦!」 真夜先生是已故爷爷的好友。虽然外表是人类,其实他是名为迷家的妖怪,房子的外型更贴近他的本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的反应有时候会怪怪的。 「……托你的福,我现在完全清醒了。」 「能帮上彼方大人的忙,小的深感荣幸!」 看着他真心的笑容,我只好暧昧地点头回应:「嗯。」可惜真夜先生听不懂我话里的讽刺。 「你真的很喜欢我爷爷耶。」 「彼方大人不也一样喜欢鼎大人吗?」 「嗯,这我不否认。可是我对爷爷的喜爱应该比不上你……」 爷爷在真夜先生心中的地位依然很高,我到现在都还只是「鼎大人的孙子」。 「彼方大人?」 「没什么。」 真夜先生疑惑地偏着头,而我则刻意挤出笑容回应。 「呃……」 为了转换心情,我开始搜寻脑中的记忆。 记得昨天我们到王子看了「狐狸游行」。 传说中,各地的狐狸会于除夕夜聚集,带着狐火进行新年参拜。根据这个传说,举办了由人扮演狐狸到王子稻荷神社参拜的活动。虽然途中我们遇见了真正的狐狸,也算是美好的回忆。 只是后来水脉先生为了赶回龙头神社参加被他完全抛在脑后的新年参拜,全部人又一起赶回幽落町,场面非常混乱。 总之,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也就是元旦。 「重新来一次。新年快乐。」 我穿着睡衣向真夜先生鞠躬行礼,真夜先生也跟着回道:「新年快乐。」 「你的衣服在这里,请快点更衣,我们一同前往水无月堂。」 「对喔,我们得去跟水脉先生还有猫目先生拜年。」 「年菜也都准备好了等你享用。」 真夜先生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地宣布。 到了水无月堂,正好看见白尾先生走出店门。他穿着神主服饰,外面罩着羽织,头发也整齐地扎起。 「新年快乐。昨晚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 我有些尴尬地低头行礼,因为我也得为水脉先生忘记新年参拜,负一部分责任。 「你来跟水脉先生拜年?」 「是啊。拜年这种事可不是昨晚打过招呼就算了。必须要在今天正式来一趟才行。」 「没、没错。」 白尾先生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猜他刚才八成对着水脉先生不停说教,内容大概就是说水脉先生缺少身为祭祀神的自觉等等。 「白尾大人真是勤快。」真夜先生说。 「这是当然,毕竟我负责守护幽落町的神社啊。那么我先告辞,两位再见。我得回神社了。」 「还会有香客去神社新年参拜吗?」 「有啊。除了接待香客,还得忙着准备捣麻薯大会的事。」 「捣麻薯大会?」 「是啊。每年元旦,龙头神社都会举行捣麻薯大会,祈祷今年一整年大家都能健健康康。」 「我先走了。」白尾先生点头行礼后,迅速返回龙头神社。 我一跨过门坎,身穿?布和服,美丽的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啊!新年快乐。」或许是来参拜的香客还有白尾先生的唠叨让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昨晚辛苦你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也跟水脉先生一起在王子逛得很开心,所以……」 所以我也有罪。我怀着很抱歉的心情吐了吐舌头。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你看……」 店门口贴着一张上头写着「今日公休」的纸。 看来即使是水无月堂,元旦也是会休息的。不过纸条有备注:「有需要的话,请从后门进入店里。」感觉还是非常乐意服务购买零食的客人。 「彼方先生睡到现在才起来吗?竟然从元旦就开始睡懒觉,真有你的。就连花生都比你有用。」 新年才刚刚来临,就从店里传出猫目先生的毒舌讽刺。他今天不是黑猫的模样,而是驼背的帅气青年。 「为什么要扯到花生?」 「因为你气鼓鼓时双颊膨胀的样子很像花生。」 「……等一下,猫目先生。」 「嗄?」 「你刚才说的花生是指有壳的那种?」 「当然。你还满了解的嘛。」 猫目先生一脸轻松的模样。我边逼近他边说:「我一点都不懂。完全不懂,猫目先生!」 「干嘛啦!脸不要靠我这么近。」 「我一直在忍,但是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告诉你,有壳的那种叫落花生!剥了壳后,表面还有薄膜时,叫做南京豆!去掉薄膜后才叫做花生啦!」 「分这么细!都一样是花生啊!」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唉,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不要再靠近我,表情有够难看。」 猫目先生举双手投降。肯认输就好。我希望他之后能小心对待花生,因为花生可是千叶县的宝物。 「机会难得,我特地在年菜里放了味噌花生(注1)。」 水脉先生指着摆满了小矮桌的年菜。他准备的年菜足足装满五层餐盒,豪华丰盛。 有虾子、伊达卷、鱼板和黑豆。在昆布和鱼卵等固定出现的菜色当中,我发现有一道焦糖色的菜,是味噌里头混着花生。 「真的是味噌花生!」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嗯,我最喜欢吃这个了!在东京难得能吃到这样食物。哇,好开心。」 我不禁双眼发亮。味噌花生是千叶县学校营养午餐常见的菜色,可说是经典中的经典。在家的时候,妈妈常买回来吃。自从来到东京后就再也没吃过了。 「味噌花生喔。该不会是千叶县民的soul food吧?」 猫目先生摆出受不了的样子碎碎念。 「既然是老爷特意准备的食物,一定好吃。但是也没必要高兴成那样吧?」 说完,猫目先生伸出筷子夹了味噌花生。「不可以偷吃,太没规矩了 !」水脉先生轻声斥责,猫目先生还是夹到了一颗花生并塞进嘴里。 「……这、这个味道!」 猫目先生张大了双眼。 「主要的味道并非来自味噌,而是甜味。花生的口感与坚果类独特的甜味被提升至最高境界,甜而不腻,这味道实在太完美了啊……!」 猫目先生当场瘫坐在地。 「完全输了,我完全输了啊……」 「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头一次见到吃味噌花生吃到这么感动的人。 「这些年菜,小的也有幸帮忙。证据在此,请看。」 真夜先生从旁边走来,指着年菜里的菜说道。果然有证据,年菜里有牛舌与竹叶鱼板,角落里还有一团美丽的绿色食物,应该是毛豆馅吧? 「喔,竟然还放了仙台的名产,真是豪华。」 「其实我本来还想把萩之月也放进去……」 「可是萩之月是零食,饭后再吃吧。」 水脉先生面露苦笑说。依照真夜先生的脾气,他一定还想放更多名产。虽然我曾经住在爷爷家,也爱吃这些仙台名产,不过年菜若都是零食,也颇令人伤脑筋。 「好了,既然次郎已经先吃了,我们也快点开动吧。」 「好,我开动了。」 我双手合十,立刻进攻味噌花生。水脉先生也拿起筷子,灵活地夹起黑豆。 「对了,彼方同学。」 「什么事?」 「你今天有计划要去哪里吗?」 被水脉先生这么一问,「这个嘛……」我开始思索。 「我想他一定想要睡过整个新年吧?」 猫目先生开着玩笑,我则反驳:「才没有!」 「彼方大人已经醒了,因为他一路熟睡到刚刚才起床呢。」 「真夜先生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我边哀号边想着。难得来到东京,我想要做一些只有在东京才能做的事情。 「啊!对了!我想去浅草寺!」 「浅草寺?在浅草的哪里?」 「嗯。我知道现在那边跟成田山新胜寺一样人潮汹涌,但是我想见识一下人潮究竟有多可怕。」 「像彼方先生这样的乡巴佬去浅草寺,一定会迷路。」 猫目先生嘴里边嚼着味噌花生边说。一个不留神,没多加注意,花生快要被猫目先生吃光了。 「去那边人挤人真的很危险?」 「别担心。只要先约定好集合地点跟时间,即使跟大家走散了也不会有问题。我们一起去吧。」 水脉先生的微笑如此温暖,我开心地回问: 「真的要跟我一起去?」 「当然是真的。我希望彼方同学能过个开心的新年。」 「小的也想陪同各位一起前往!」 「嗯,很欢迎真夜先生和我们一起去。」 水脉先生点头。只有猫目先生不悦地喃喃自语: 「唉唷!又要在天寒地冻中出门了,真辛苦。」 「猫目先生不去吗?」 「那可是浅草寺。每年电视都播放新年期间浅草寺那边的恐怖景象喔。」 「确实是如此。」 「明知如此还要跑去凑热闹,你疯了不成?唉,但是老爷已经答应了彼方先生的邀约,我也没办法。老爷真是可怜啊,还有,为什么才刚刚过年,我就得跑去人挤人的地方啊……」 猫目先生话才说到一半就与水脉先生四目交接。「如果次郎也能一起来,我会觉得很开心喔。」水脉先生委婉地说。 「我也去!」 猫目先生立刻回答。 「为了老爷,不论是浅草寺或是晴空塔我都愿意去!」 「喔喔。晴空塔也不错耶。晴空街道那边可能会有新年首卖会(注2)的活动。」 「新年首卖会喔!我好像很少为了新年首卖会出门逛街耶。」 现在想想,在老家过年时,通常都走悠闲路线。像是新年参拜或是新年首卖会这种人山人海的活动,根本不会想特地出门参加。 不过,过年出门跟大家挤一挤好像也不赖。 我边这样想,边把剩余不多的味噌花生全部夹起来放进嘴里。 「龙头神社下午有捣麻薯大会,我们得趁大会开始前回到幽落町。」 水脉先生说完,带着我们离开了水无月堂。冷风吹来,让人忍不住缩起身体。 「这次要是又忘记回来,绝对会被白尾大叔骂的。」 「嗯。这次绝对不能给白尾添麻烦,而且我也想跟大家一起吃麻薯。」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说到麻薯,就想到红豆馅。不过小的很想推荐大家搭配毛豆馅吃。」 「我喜欢毛豆糕,可是把毛豆馅拿来配新年的麻薯,好像不太对味。」 我忍不住面露苦笑地说,但是真夜先生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尴尬,双眼仍闪闪发亮地对我问道: 「彼方大人,你喜欢搭配哪种配料吃麻薯?」 「红豆馅跟黄豆粉相比,我应该比较喜欢黄豆粉吧?」 「光沾黄豆粉吃不会有点恶心吗?我比较喜欢安倍川麻薯(注3)。」 「不管搭配什么配料我都爱吃。但是若真要挑选一样,我会选红豆汤。汤里的红豆颗粒配着软绵绵的麻薯一起吃,让人觉得好幸福。」 水脉先生单手做出拿着碗的动作,露出像是在做梦般的神情。我猜他已经开始想像自己正在吃红豆汤的情景。 「能看见老爷幸福的表情,就是我最幸福的事了。」 「新的一年才刚到,猫目先生就开始耍肉麻。」 「别这么称赞我。」 「那不是称赞好吗?」 水脉先生听到我们的对话,发出笑声。 「不过提到了红豆馅,就想到那个孩子呢。」 「啊,老爷是说那一位吗?他只要听到红豆馅或是羊羹,眼神都变了。」猫目先生似乎知道水脉先生说的是谁,颇感赞同地说。 「那个孩子……?」 我和真夜先生偏着头,一脸疑惑。水脉先生则与猫目先生对看了一眼。 「呃……是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他以前住在幽落町。」 「现在不住在这里了吗?」 面对一脸讶异的真夜先生,水脉先生点头回答:「嗯。」 「他在全国各地到处旅行。偶尔会捎来信息,还有当地的名产。」 「喔,看来是一个礼数周到的人。」 「有时觉得他太有礼貌,其实可以别那么拘束。」 猫目先生喃喃地说,水脉先生则露出稍微困扰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觉得他们似乎不太想多聊那个人,于是我也含糊地回应道:「原来如此。」就这么结束了这个话题。 幽落町商店街里的商家都会在店门口摆放门松(注4)。不过每家店都拉上了铁门,连我常去光顾的八百商店也不例外。果然大家都会在正月时放假,恐怕只有现世的人类会在这个时候仍积极开店做生意吧? 「啊!水脉大人!」 「是彼方哥哥跟猫目哥哥,小的也在!」 孩子的声音让我们停下脚步。 转头一看,狸猫兄弟从铁门紧闭着的八百商店后门慢慢走过来。 「祝大家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这对小兄弟朝大家鞠躬,我们也点头回应:「新年快乐!」 「你们要出去玩吗?」 狸猫哥哥问道。水脉先生点头说:「是啊。」 「我们要去浅草,看看新年参拜的人潮。」 「所以我们主要目的不是新年参拜,而是观看人潮喔……」 率先提议的我颇有感触地说。 「那是因为老爷很聪明。他知道那边人太多,根本没有办法进去参拜啊。」 「原来如此,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观察人群啊。」 真夜先生如往常般很认真地发表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评论。只是 没想到狸猫兄弟帮他取了「小的」的绰号。 「浅草听起来很好玩,我们两个要玩这个。」 狸猫哥哥指着弟弟手上抱着的东西说。 「风筝?」 没错,他手上拿着奴风筝(注5)。 「我们要去放风筝。」 「我爸爸很会放风筝喔!去年他让风筝飞得高高的,好像要飞到天空另一头了呢。」 狸猫弟弟的眼睛发出光芒。 「放风筝很好玩。可是要注意别让风筝缠到电线了。」 「好!」 狸猫兄弟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目送他们走远后也跟着离开。 「好像从小学毕业后,就没有放过风筝了。」 「呵呵。回来之后彼方同学想放风筝吗?我们店里还有存货喔。」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狸猫兄弟的风筝似乎就是从水无月堂买来的。 「那就承你贵言。别小看我喔,我小时候很会放风筝的。」 「哇,看你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可惜你现在没有当时年轻,别太勉强才好。要是不小心缠到电线可就麻烦了。」 「万一真的缠到电线,可否请猫目先生帮我把风筝拿下来……」 「你要是真的敢叫我拿,我就把你绑在大风筝上,让你跟着大风筝飘到天空的另一头。」 「放心吧,彼方大人!小的也会帮忙放大风筝!」真夜先生抬头挺胸地宣布。 「他要把我放到天空耶!别帮他!帮我放风筝就好!」 「能在高高的天上眺望幽落町,听起来还不赖,让人好羡慕。」 「怎么连水脉先生都这样说……」 但是我知道真夜先生和水脉先生并没有恶意,元凶是猫目先生。他现在正得意地笑着,因为天然呆的两人碰巧帮他说话。 「彼方先生,你知道吗?风筝这种东西只要在适当的高度切断绳子,它就会乘着上升气流飘到很远的地方。」 「不用替我操心,在你把我绑上大风筝前我就会逃跑了……!再说了,根本没有风筝大到可以载着我一起飞!」 「拜托,没有试试看怎么知道?」 猫目先生一脸轻松地说。我希望他一辈子都做不出那样的风筝。 我们就这样边斗嘴边穿过幽落町的拱门前往现世。 一股热气忽然朝我们袭来。 我们到了浅草寺前面,正看着沐浴阳光的雷门。 雷门前挤满了夸张的人潮。其实用挤满形容还不够恰当,因为人潮根本是一路塞到门的另一头。 「啊!怎么会这么多人。老爷,你没事吧?」 「我没事。大家都还好吗?」 水脉先生温和的声音被淹没在周围的喧闹声中。警察拿着扩音器引导人流,但说话的声音混进香客的声音中,根本听不清楚。 「我在这里!真夜先生呢?」 「我在这里!此种情景彷佛身在战场啊。」 高挑的真夜先生一把将我拉了过去,直到距离雷门稍远的地方,人口密度才降低不少。 「看样子很难从仲见世通走过去了,我们走旁边的路吧。」 水脉先生整理着被挤皱了的?布和服袖子,看着人山人海的仲见世通。平日来这里,可以悠闲地漫步,逛逛两旁的纪念品店,今天大概没有办法这么做了。 「就是说啊,我可不想被挤死……」 「本来还想吃舟和的羊羹,看来是吃不到了。」 水脉先生失望地垂下肩膀。 「老爷,我们去本店买吧。虽然离这里有点远,不过那边应该不会这么多人。」 「有道理。我就先忍一忍,放弃到处品尝人形烧的念头……」 「水脉先生,原来你计划要吃遍所有仲见世通人形烧店的人形烧?」 水脉先生点头。仲见世通上确实有不少贩卖人形烧的店家,水脉先生胃口真好,回到幽落町有麻薯等着我们享用,还能吃那么多人形烧。 接下来由真夜先生领头,我们跟着他走在仲见世通旁的小路。虽说是小路,同样挤满了企图避开人潮的人。我们想办法挤过人潮,终于走到浅草寺。 穿过气派的门,豪华的拜殿便矗立在眼前。参拜的队伍长到看不见最尾端排在哪里。 「难得来一趟,想参拜一下再走,但是排成这样,恐怕要等很久。」 「不过我们已经在王子稻荷神社完成新年参拜了,现在又到处参拜,感觉好像太花心了点。」 「嗯,这么说也没错。」 猫目先生看也不看香客的队伍,驼着背悠闲地走着。 「这样吧。来完成在王子稻荷神社没做的事情吧。」 猫目先生指着一群人聚集的地方说。 「原来是抽签啊。」 「啊,原来是抽签。难怪昨天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到神社寺庙没有抽签好像怪怪的。我也附和了猫目先生。 「我一定能抽到大吉。像彼方先生这样的小老百姓,最适合抽个小吉,对吧?」 「拜托!抽签有什么好比的啊!再说了,小吉也是吉,一样是好签啊。」 「哼。抽到小吉就满足的话那就随便你。」 「难讲喔,搞不好我会抽到大吉。」 既然猫目先生先挑衅,我也不会客气。我们之间的战火熊熊地燃烧着。 「我听说新年的时候签筒只会放好签喔。要是两位都能抽到大吉就太好了。」 真夜先生悠闲地说。 「没抽之前无法确定传闻是真是假,总不可能两个人都抽到大吉吧。」 猫目先生走到无人贩卖处投入百圆硬币后抽了签,我则利用他身边的签筒抽签。 「没错,一定要抽抽看才知道是什么。」 签筒掉出一根前面写着号码的木棒,我循着号码在签诗柜找到相对应的抽屉,拉开后拿出一张签诗。 「彼方先生,我们同时亮出签诗如何啊?」 「正有此意。」 我和猫目先生让签诗正面朝下,火药味十足地瞪着对方。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手里的签诗内容,可是我不想输给猫目先生,也相信自己会赢。 「开始吧。一、二……」 「三!」 写在我们签诗上的字是「凶」。 「咦!」 「等、等一等!」 猫目先生揉着眼睛,我也不停地眨眼。不管我们看了多少次,两张纸上都写着同一个字——凶。 「真夜先生,抽到凶了啦!」 「怎、怎么会!好奇怪啊……」 真夜先生难掩惊讶,水脉先生则在一旁露出苦笑。 「我记得浅草寺的签一直都是同样的,所以即使是新年期间,签筒里也一样有坏签。这种签称为观音百签,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样的机率。不过因为抽到凶的人太多了,因此从以前就有传言说签筒里坏签的数量比较多。」 「就算机率一样,也不可能同时都抽到凶吧?」 「就、就是说啊,上头写说我等的人不会出现,然后我家会失火!」 「要是公寓失火就伤脑筋了啊。」 水脉先生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毕竟他是那栋公寓的主人。 「不,签诗上说的家该不会是指小的吧?」 真夜先生胆颤心惊。 「应该不是你啦!万一真夜先生着火了,我会立刻拿水灭火,放心吧!」 「浴火的管家,听起来一点都不酷。」 猫目先生脸色铁青地呢喃。 这时水脉 先生刻意清了清喉咙。 「大家别这么慌张,冷静一些。所谓的签说穿了就像是给我们的忠告或是警告,里头所说的不见得会发生喔。」 「可是,它是凶耶……」 「即使抽到凶,若平时能够多加留心,就能逢凶化吉。而且抽到凶,意味着之后能渐入佳境,做生意的人反而想要抽到凶签呢。」 「喔,原来是这样。」 我和猫目先生对看了一眼。签诗上写着愿望难以实现、生病好不了、失物找不回来,这张签诗散发出满满的负面能量。 「虽……虽然很难把凶签当成好签,不过一想到之后会否极泰来又觉得,好……好像不用太害怕……」 「如果还是很不安,就把签绑在神社后再离开吧。你们看那边。」 我看向水脉先生所指示的方向,发现那里放着一个上面绑满了签的东西。还有几名男女正试着把签绑上去。他们是否也和我们一样抽到了凶签? 「听说绑签时要用平时不惯用的那只手,等于是克服困难的意思,可以让抽到的凶签转变为吉签。彼方同学跟次郎要不要试试看?」 「好、好主意。猫目先生,我们快——人呢!」 猫目先生已经冲过去绑签了,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对了,我还听说若将签绑在神社里,还代表着与那座神社或寺庙结缘的意思。」 真夜先生站在我们后面看着我们说,水脉先生也点头。 「没错。浅草寺祭祀的是观音菩萨,这么一来等于和观音菩萨结缘了呢。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就算他们遇到凶险,也一定会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听到水脉先生这么说,我和猫目先生不禁对看了一眼。 「观音菩萨……好像水脉先生喔。」 「就是啊,老爷就是解救众生的菩萨。」 「既然结了缘,应该好好参拜过后再离开。」 「嗯。我也去贡献一枚五圆硬币吧。」 香客的队伍还是很长,可是又不想抽了签就打道回府。 「不管了,先把签绑好……」 然后跟水脉先生与真夜先生说一声,再过去排队。 计划是这样,不过后来完全没空说话。因为签纸实在太硬,加上非惯用的那只手,再加上手指因寒冷而僵硬,怎么也绑不上去。 「彼方先生,你的手也太笨拙了吧?」 「猫目先生还不是一样,到现在都没绑好。」 我用力拉着签纸的两端,想办法打结。就在这一瞬间,听到一声很不祥的声响:「啪!」 「天啊!破掉了!」 「啊哈哈!彼方先生好逊!」 猫目先生哈哈大笑,接着就听到听起来很不妙的滋一声。 「啊啊!我的签!」 「谁叫次郎爱取笑人呢。」 「哇哇啊,彼方大人跟猫目大人的签都破了,你们还好吧?」 真夜先生慌张赶过来,我们俩手里都拿着断成两半的签,好凄惨。 「这样还觉得我没事,你会不会太状况外了,陆奥来的管家……」 「我、我没事。一点都没问题……」 「可是彼方大人,你的眼神一点活力也没有!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啊!」 真夜先生不停摇晃着我的肩膀,没有力气推开他的我,只能让他继续摇下去。 「既然撕破了,就让小的去拿些必备用品吧!」 「必备用品?」 听到我的疑问,真夜先生得意洋洋地说: 「就是饭粒啊!只要用饭粒就能黏好,一定能恢复原状!」 「别去!」 「就算你能找到愿意给你饭粒的人,但被人知道原因,我会丢脸丢到没办法走出门啦!」 真夜先生转身,燕尾服的下摆随之飘动。我跟猫目先生一起拼命阻止他往前冲。 最后我跟猫目先生决定把撕破了的签带回家。因为水脉先生建议:「干脆把签带回去,用来提醒自己多注意也不错。」 我们几人离开浅草寺后,走上涂成红色的吾妻桥,朝晴空塔前进。 桥上的人潮依然很多,还有穿着和服正装的男男女女,煞是好看。河面宽敞的隅田川在桥下潺潺流过,行驶在河面上的水上巴士也坐满了乘客。 「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候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边要放一朵觔斗云?」 我指着矗立在晴空塔前方的建筑物。在绽放金黄光芒的大楼隔壁,有一栋奇特的建筑物。它的造型像是一个黑色的器皿,上面放着一朵觔斗云。 「那其实是火焰喔。隔壁的大楼是一间大型啤酒制造商的总公司,听说那个雕塑象征啤酒制造商跃动的心。」 「听你这么一说,才觉得它看起来的确有点像火焰……」 「不管是火焰还是云都好啦,觔斗云也能—跃动的心啊。」 猫目先生发表了直率的感想。 「据说总公司大楼的造型灵感来自啤酒杯,你看,上面的部分是白色的。」 「啊!真的耶。上面像是啤酒的泡泡。」 设计得真有意思,而且我也终于解开「为什么要在浅草放一朵觔斗云」,这个多年来的谜团,太好了。 「各位快看,有人在放风筝!」 真夜先生指着天空说。那里有一个不知道是谁放的传统造型的风筝,正遨游于空中。狸猫兄弟现在是不是也正高高地放着风筝? 「平时东京的天空总给人匆忙的气氛,今天看起来却很有假日的悠闲感觉。」 「就是说啊,水脉先生说的没错,天空现在看来多了几分闲适。」 风筝迎风摇曳,越飞越高,彷佛能一直飘到云端。 水上巴士在河面上奔驰,激起点点浪花,前方的路上接连几座桥,宛如恐龙的背脊。 「最前面那座桥是驹形桥,再过去那座桥则是厩桥。」 水脉先生注意到我视线的落点,亲切地告诉我。 「厩桥?厩是放马的地方吧?」 「没错。之所以会取名为厩桥,那是因为附近有马厩的缘故。当时需要马来搬运米粮。」 仔细一看,这两座桥前面还有几座桥。隅田川上的桥梁还真不少。可见周边的交通量有多大。 「不过……」 猫目先生忽然开口说话。 「吾妻桥似乎很新,不是吗?印象中这附近是很有历史的城镇,这座桥应该从江户时代就盖好了。」 「没错。桥的名称从江户时代便已存在,来自东国——也就是关东地区的总称『azuma』(注6)。也有人说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本地的吾妻神社。」 水脉先生点了点头。 「桥本身看起来不像是江户时代所建,难道也和万世桥一样经过重建?」 我想起之前见过的那座连结神田与秋叶原的桥。水脉先生听了点头说:「是啊。」 「刚开始是木制的桥梁,后来被大洪水冲坏。」 「原来如此……所以才变成现在的模样?」 「不是。之后又经历了关东大地震……」 水脉先生没有接下去说完。关东大地震是非常严重的灾难,连万世桥站都因此损坏。 「那是一场几乎摧毁整个首都的灾难。我记得地震发生时恰好是中午,许多地方被煮饭所用的火波及而酿成火灾……」 「嗯,大多数的建筑物都毁于祝融。当时浅草有一栋高十二层楼的高楼,你听过『凌云阁』这个名字吗?」 我和猫目先生以及真夜先生面面相觑。 「那是一栋红砖瓦建筑, 造型气派,人称『浅草十二阶』。最上面还有能遥望远方青山的展望台。」 「好像是古早版的晴空塔,只不过它不是一座发送电波的塔。」 我们眺望着吾妻桥另一头的晴空塔。晴空塔位于押上,从这里走过去有点距离,但是已经能感受其惊人的魄力。顶端稍稍笼罩着些许云雾,可见它的高度非比寻常。 「十二层楼也满高的啊,即使是现在也算是醒目的建筑。」 猫目先生仰望着浅草的天空,附近虽有不少高大的建筑物,却未能遮盖整个天空。若凌云阁仍存在,站在这里的我们一定能从这里看见它。 「关东大地震后,吾妻桥又坏了吗?」 「是啊。吾妻桥栏腰断成了两截,逼不得已,只好先拆除。」 「这样啊……」 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栋未曾亲眼见过的十二层建筑物。既然是红砖瓦建筑,应该会跟东京车站一样,采用质感高级的红色,统一整栋建筑的色调。和某些玻璃外墙的摩登大楼不同,沉稳而有气势。 「吾妻桥也曾在关东大地震中发生火灾,现在我们看到的吾妻桥是大地震后重建的桥。」 「原来如此……好凄惨的灾难啊……」 当时桥上一定有人正试图逃离火场,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桥本身也着火而崩坏,逃难的人一定来不及逃出去。 这时一组家庭游客从我们身旁经过,有年幼的小男孩跟小女孩,以及他们的父母,共四人。他们亲昵地牵着彼此的手往浅草方向走去。看着如此和平的景象,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那么严重的灾难。 「无论火灾或水灾,人类遇到灾害时总是那么渺小无力。」 真夜先生喃喃自语,他的视线落在隅田川前方的东京湾。 真夜先生的故乡东北在几年前发生东日本大地震,蒙受巨大的损失。住在山林间的真夜先生想必也听说了。总是清澈明亮的双眼也蒙上一层哀伤的薄雾。 我们默默地走在吾妻桥上,过了一会儿猫目先生才略微迟疑地开口说道: 「对了老爷,我们现在是要去押上对吗?去晴空塔做什么呢?」 「我想去买新年首卖会贩卖的福袋。」 「福袋?」 水脉先生的回答让我觉得有点疑惑,不过原因并非来自于我不了解福袋是什么。 「福袋就是里头放很多衣服的那个东西?可是,我记得晴空塔那边好像没有卖和服的店啊……」 就算有卖和服的店,他们会不会推出福袋才是重点,毕竟水脉先生只穿和服。 水脉先生却缓慢地摇头。 「我想买的是零食福袋。晴空塔里也有卖零食的店吧?我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番。」 「啊!原来是这样。果然像是水脉先生的作风。」 「彼方同学,你们如果想逛什么店也别客气,尽管开口。让我们一起挖掘新的店家吧。」 水脉先生用力握紧纤细的拳头。 恢复好心情的我们,继续朝东京最高的高塔前进。 不出所料,东京晴空塔果然是人山人海。下面的商场好可怕,宽敞的通道如今挤满人潮,寸步难行。 「哇。你们三个等等我啊。」 「彼方先生,你再这样乱逛小心我把你扔下。」 「彼方大人,快牵着小的的手。」 我正试图握住真夜先生伸出的手时,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已被附近的人潮冲散,消失不见。 「你们三位跑去哪儿了啊!」 「真夜被冲散了!我们先退到通道旁边吧。」 我们遵照水脉先生的指示慢慢地退到通道旁,真夜先生原本整齐的发型现在已经成了一头乱发。 「彼、彼方大人你没事吗!」 「我没事,真夜先生你看起来比较有事。」 「……江户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真夜先生,德川政权很早就结束了喔。」 猫目先生一脸轻松地纠正真夜先生。他的衣服依然整齐,不愧是东京猫,已经习惯拥挤的人潮。虽然在浅草寺也还是被人潮挤到衣服乱了。 「好多人啊,恐怕没有办法买福袋了,水脉先生。」 我转头看着水脉先生,结果不见他的人影。 「水、水脉先生?难不成被人群冲散了?」 水脉先生一向可靠,应该不至于在混乱中和大家失散,我慌张地环顾四周。 我看见一家和菓子店的招牌。店门口排列着铜锣烧与最中饼,还有一大堆福袋,前方聚集着一群人。 我在那群人中看见穿着和服的优美背影。 「水脉先生动作也太快了吧!这么快就发现那家店!」 「老爷真厉害,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排好队了。」 猫目先生用迷恋的眼神望着水脉先生的背影。 过了 一会儿,水脉先生抱着两个纸袋回到我们身旁。 「让各位久等了。回水无月堂之后再和大家分享。」 水脉先生笑容满面地说。他那无比幸福的模样让我们看了也觉得开心。 「连我们的份也一起买了,谢谢!」 「老爷,会不会很重?让我帮你拿。」 「不、不,让小的来!」 整理好头发的真夜先生主动请缨。 「你抢什么啊?陆奥的管家?」 「帮大家打杂是在下的工作啊。」 喜欢水脉先生的猫目先生与爱帮忙的真夜先生之间火花四射。不过其实杀气腾腾的只有猫目先生,真夜先生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的怒意。 「那我们用猜拳决胜负吧。能用拳头解决对方的人才是赢家。」猫目先生的手早已握成拳头。 「原来你想玩猜拳死斗(注7)」真夜先生说。他完全理解错误,而且还真的打算接受挑战。 「不要在这里举行死斗啦!而且那不是要猜拳的意思!」 我赶紧介入他们之间。 「你跑来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帮老爷拿东西?」 「为什么我来就表示我想帮忙拿东西?虽然我确实也想帮水脉先生,但是如果有其他人自愿,我很乐意把机会让出去!」 「很好,彼方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嘛。」 猫目先生满意地点头,虽然他算是在称赞我,可是我开心不起来。 「那个……」 困扰的水脉先生垂着眉眼插嘴说道。 「两位的好意让我感到开心……可是……你们两人难道就不能一人帮我拿一包吗?」 水脉先生抱着两个纸袋,迟疑地问道。 「不愧是水脉大人。nice idea!」 「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没办法,我们就一人拿一个吧。」 两人接受一人拿着一个纸袋的公平处置。我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到刚过年,他们就想来一场决斗。 「对了,彼方同学不想买福袋吗?」 水脉先生问,我迟疑地「嗯」了一声。 「不买也无所谓。现在拥有的衣服还够穿,我对零食福袋比较有兴趣。」 不过既然水脉先生已经买了和菓子的福袋,想吃零食还可以去水无月堂买,好像也没有必要特地再买一个。 「可是买了福袋或许会有新的邂逅。也许会拿到平时不常穿的款式,穿上去后发现意外的适合也不一定。」 「喔,听你这么一说,让我有点心动了……」 猫目先生不经意的诱惑动摇了我的心。 「彼方大人的衣服大多都很朴素。干脆趁此良机买一些新衣,变身成歌舞伎 演员如何?」 「真夜先生,你的提议未免太高难度……」 别说是歌舞伎了,我连奢华的衣服都驾驭不了,也不想打扮得那么新潮。 「服饰类的福袋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衣服,让人有些不安。要是里头放了闪亮的粉红色衬衫该如何是好?」 「闪亮的粉红色衬衫?很有趣啊。」 「猫目先生,重点不在于有不有趣吧?」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 「彼方大人绝对可以变成歌舞伎演员。」 「别再提什么歌舞伎演员了啦,真夜先生……」 我低垂着头,水脉先生有些不安地对陷入低潮的我说: 「其实,你若是走歌舞伎演员路线也会很可爱喔……」 「没关系,水脉先生,你不用特地安慰我,我本来就不打算穿那样的衣服。」 虽然水脉先生是好意,听起来却像是在讽刺我。 「如果拿到不喜欢的衣服,可以拿去交换啊。听说有些客人会径自在店门口开起交换大会。」 「喔?真的吗?」 「是啊。就算买到的福袋里没有自己喜欢的衣服,很可能别人的福袋里会有。这时就可以跟对方交换。」 「猫目大人,你知道得真清楚。」 「次郎以前曾经在涩谷买过福袋。」 水脉先生这么一说,猫目先生便点头响应:「嗯,正是如此。」 「在涩谷买衣服,不愧是东京猫。」 「那是年轻时的事情啦,年轻的时候。」 不知道以猫的基准来看,所谓的「年轻的时候」究竟是几年前,不过我还是先回应:「原来如此。」 「彼方先生不去涩谷逛街吗?像你这种年纪的人,不是都在涩谷逛街吗?」 「不,其实我对涩谷不太熟。奈奈也同学也介绍过那边的店家,但是我对品牌原本就不熟悉,而且也不是很会打扮,总觉得那边不太适合我逛……」 「你真的不想变成会打扮的人?」 「我的人生只拥有过uniqlo跟思梦乐。」 可是没想到东京的思梦乐分店那么少,令我好绝望。为了思梦乐和uniqlo的名声,我不得不补充: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两个牌子很土,我只买这两个牌子是因为他们的衣服好穿又很适合我。 「不过我会去池袋逛。那里离大学近,我比较熟。」 「对喔,你之前也是去池袋找房子。」 没错。我就是在池袋认识猫目先生的。 记得当时的猫目先生西装笔挺,假扮成房屋中介。所以我才签约租下了幽落町的房子。 「真令人怀念,签约后已经过了九个月了。」 「我们次郎给你添麻烦了……」 水脉先生满怀歉意地低垂着眉眼。 「别、别这么说。虽然一开始有点惊讶,但是水脉先生对我很亲切,幽落町的妖怪们也都是好人。」 我还曾经说过想解约,然而现在却完全习惯了住在幽落町的生活。 「可是都是因为我们,害你被卷入了恐怖的事件之中。」 我不经意地想起那个拥有冰冷眼神的纯白色人影。 也想起变成黑色物体的死者们。 我曾经因活生生的人而感到恐惧,也曾同情过死去的人。 「可是……我觉得这些都是很不错的经验,从来都不觉得讨厌。」 每个事件都是珍贵的回忆。若不是住到幽落町,就不会认识你们,并得到从未有过的体验。 「而且正因为我暂时留在常世,真夜先生才能找到我,互相认识。」 「你说的没错!若是小的没有认识彼方大人,可能会继续迷失自我,无法恢复正常。」 真夜先生也用力点头响应。 「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 水脉先生手按胸口,面露微笑。 「我也很开心能够认识彼方同学,因为彼方同学带给我很多美好的回忆。」 「被……被当面这样说,让人觉得有点害羞耶。」 水脉先生温柔地呵呵笑着。 「当然真夜先生也一样。很开心能认识你,和真夜一起做家事非常愉快。」 「小的也一样。能够认识水脉大人,觉得非常幸福!」 真夜先生脸上绽放出笑容。 「彼方先生跟真夜先生,你们应该感谢我,是我制造机会让你们认识的。」 「猫目先生应该好好反省一下才对……!」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无法忘记这个人对我做了类似诈欺的行为。 「我不知道该反省什么耶。啊,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幽落町,捣麻薯大会就要开始啦。」 猫目先生厚脸皮地说。 「没错。要是迟到,白尾又要生气了。大家还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没有。」 「小的也没有。」 「那我们回去吧。」 我们想办法穿过人潮,走到商场出口。 找到境界了。 我们从境界直接回到幽落町。 走过出口,迎面而来的是黄昏的天色。眼前景象从现代化的商场瞬间转变为复古的怀旧商店街。 商店街已热闹非凡,声音来自龙头神社的方向。 「大家已经聚集在那里了。」 「我们快点回去放好东西,过去跟大家会合。」 我们正要往水无月堂走的时候。 「咦?」水脉先生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次郎?为何拉扯我的衣服?」 「嗄?我什么也没做啊?」 猫目先生高举双手,真夜先生和我站的位置也碰不到水脉先生的和服。 「咦,啊……」 水脉先生转头一看,发现有个小孩站在他后面。好像是一个留着妹妹头的女孩, 穿着课本上见过的古老服装。 猫目先生也注意到那个女孩,闻了闻味道后,他皱着一张脸。 我也注意到了,那个女孩是死者。 女孩身边围绕着独特的臭味,她的轮廓模糊而淡薄,几乎难以察觉。全身乌黑,布满伤痕,皮肤到处溃烂红肿,几乎无一处完好。头发紊乱,衣服也破损。 女孩露出痛苦的表情,紧紧抓着水脉先生的和服,似乎把水脉先生当成母亲。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呢?」 水脉先生握住女孩的手,同时让她放开自己的衣服。 女孩没有回应,眉头深锁,用力抿着嘴唇。 「可恶,刚才人潮过多害我鼻子失灵……捣麻薯大会即将开始,我们却不小心带死者回来了。」 猫目先生语气自责并痛苦地哀号。 「她身上有烧伤的痕迹……难道是徘徊在吾妻桥一带的死者?」 我想起之前聊过的关东大地震,她会不会是在那场地震中丧生的孩子? 「老爷,我们该怎么办?」 「这孩子心中仍留有烦恼,才会在人间徘徊不去,我们必须想办法解决她的烦恼才行。」 「……我就知道。」 猫目先生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既然发现死者,水脉先生就一定会想办法拯救对方,看样子他已经完全将捣麻薯大会抛在脑后。 「她的气息如此微弱,看来已经往生很长一段时间了。」 真夜先生平静地说。 女孩好像看不见我们,也没有回答水脉先生的问题。我默默朝女孩伸出手。 「啊!彼方同学 ……!」 在水脉先生察觉并阻止前,我已经摸到了那个女孩。 寒意立刻传遍全身,视线也开始摇晃。 天空被火焰包围,一大群人争先恐后地推挤着彼此。 浓烟自后方逼近,火势增强,几乎要烧灼全身。有个女人紧握着我的手,我直觉地认为那个女人就是妈妈。 好痛啊。就像是活生生着了火般的疼痛。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我闻到了肉被烤焦的味道。 我无法摆脱这样的痛苦,但是该怎么办?身体到处烧得红冬冬的,就算涂药也无法消除痛楚。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该找谁帮忙?好像有个人教过我很多次。教我的人是谁呢——对了,是妈妈。 好多人想要逃离火场,冲到桥上逃往对岸。 可是桥承受不了重量,随着劈里劈里的不祥声响,脚下瞬间踩空。 「妈妈!」 我用尽所有力气嘶吼。妈妈好像也注意到我的呼唤,可是声音瞬间被可怕的巨响吞噬。 紧握着的手也跟着松开…… 「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的呼唤让我回到现实。 女孩彷佛也大梦初醒稍稍抬起头。被我这个活人碰触,似乎让她稍微恢复了意识。 「真是的,你实在太乱来了!」 猫目先生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我。接触死者,身体就像被打中般难受,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可选。 「……我想等一下可以吃麻薯,吃完就能恢复元气。」 「要是吃完麻薯还是没有恢复,那老爷或真夜先生不就得照顾你?下次要先想想这一点再行动好吗?」 「哼!」猫目先生别过头。真夜先生不忘记多余地补充说:「这就是猫目大人表示担心的方式。」 『好痛喔……』 女孩突然说。 「身体很痛吗?」 水脉先生蹲下身子,很担心地看着女孩。 女孩点头,表情逐渐痛苦起来。 『好热。我好痛……好痛……妈妈……』 女孩放声大哭,可是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她的身体因被火烧伤而干涸,只能用沙哑的嗓子发出哭声。 「……真是可怜,原来是和妈妈走散了。」 水脉先生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物般,小心翼翼地默默拥抱女孩的身体。女孩不停发出的稚嫩哀号让人听了好心疼。 「只要帮她找到妈妈就可以了吗……」 「看她这副模样,我想她妈妈应该也已经过世了,若魂魄尚在原处徘徊也就算了,若已经前往该去的地方,想找也找不到啊。」 猫目先生仰望着幽落町的天空。点点星辰在夕阳西沉的天空彼端闪烁着,彷佛正以担心的眼神看着地上。 「若能让她见到母亲自然是好事,不过现在她的烦恼似乎来自身体的疼痛。」 水脉先生低头观察。 女孩的手有烧烫伤造成的水泡,从破烂衣服的破洞处露出的皮肤也全烧焦了,可说是体无完肤,令人不忍卒睹。 「没错……该怎么办才好?」 「就算拿药膏涂死者的身体……好像也没用。」 真夜先生也蹲了下来,燕尾服下摆垂到地面,他望着女孩的双眼说:「要不要吃点糖果?」接着把在水无月堂买的糖果球递给女孩,但是女孩却不停摇头。 「我想吃点甜食应该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全身是伤,应该没心情吃糖吧?」 猫目先生揉着眉心,似乎是嫌真夜先生多此一举。 「必须治疗死者的伤……要是我的神力还在就好了。」 水脉先生很抱歉地说。 「如果有能够治疗常世人的药就好了。」真夜先生喃喃说道。水脉先生听到后也开始思索。 「……有妖怪用的药物,可是妖怪和亡灵本质并不相同。死去的人像是一团意念,与其用药治疗,不如用许愿的方式……」 水脉先生灵光一闪。 「对了……可以许愿或者……」 「许愿?是指在神社向神明祈祷?就像是我们f参拜时的祈祷吗?」 我问道。「没错。」水脉先生点头。 「如果是神力高过我的神,一定能立刻净化她心中的烦恼。可是我们必须先想想,要请哪位神帮忙。」 「也对。若想治疗,就不能找掌管生意兴隆、五谷丰收与预防火灾的稻荷神。否即就如同牙痛却跑去看眼科医生一样。」 猫目先生耸着肩膀说。原来神与佛也有各自的专业领域啊。 「浅草寺的观音菩萨也不是掌管治疗病痛的神。」 「……啊!我想起来了。她妈妈好像曾经告诉过她,这种时候该找谁帮忙喔。」 我想起刚才接触女孩时,从她那里接收到的情绪,谨慎地开口说。从女孩的样子来看,她妈妈说的应该不是医生之类的帮助,或许能够从中找到线索。 「这样啊……那我们再问她一下吧。」 水脉先生再次望着啜泣的女孩。 「你在找可以替你疗伤的人吗?能不能告诉我,妈妈跟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女孩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在找牛先生……想要摸摸牛先生……可是牛先生不见了……』 「牛……?」 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越来越错综复杂了,那附近应该没有牧场啊?」 猫目先生双手交叉,认真的思考。 只有水脉先生用力点头,彷佛已经想到了什么线索。 「原来如此,你会在那里徘徊是因为想找牛先生?」 「咦?老爷?那附近有牛吗?」 「有。我想起来了。如果是那位牛先生,或许就能治愈她的痛楚。」 「牛?」「能治愈痛楚?」 猫目先生和我对看了一眼,头上浮现一堆问号。 水脉先生背起女孩,再次走过幽落町的拱门。 我们又来到了吾妻桥。不过这次我们在靠近押上这一头。觔斗云——啊,不对,是火焰雕塑正俯瞰着我们。 红色的桥依然挤满了充满新年气息的人群,他们看不见全身被火烧伤的女孩。 『呜呜……』 女孩躲在水脉先生背后不停颤抖。 『桥……垮掉了。好多人被压扁……』 「……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过桥?」 女孩点头。 「我带你过桥好吗?」 水脉先生的提议让女孩更加害怕。 『好可怕……好痛喔……』 浅草就在对岸,大楼林立且充满活力,很难想象过去被熊熊烈火包围的惨况。 可是女孩心中仍充满恐惧,非常抗拒过桥。 「……我们走吧。必须要找到牛先生啊。」 「水脉先生,真的有牛吗?这里好像没有牧场。」 「牛先生并不在牧场里,而是在神社。」 「神社?」 水脉先生快步走着,想要尽早治愈女孩身上的痛苦。 「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在那里,一直在神社治疗大家。关东大地震的时候,神社也差点被烧毁。」 牛先生不见了。我想起女孩的话。 我们沿着隅田川继续走着,往左可以看见隅田川的水上巴士。 过马路后再走一会儿,看见一座公园。光秃秃的树枝伸往寒冷天空,水脉先生毫不迟疑地走进树林。 「哇,这座公园好大,虽然无法与上野公园相比,却有着不错的自然 环境。」 「夏天来临时一定绿意盎然。」 散步的人三三两两,像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公园里有个颇大的水池,有些人正望着水池发呆。 我们紧跟着水脉先生,只听见脚步声与女孩断断续续发出的呻吟声。 「——在这边。」 没多久便看见一座石制鸟居,被称为阿与哞的狛犬像端坐两旁。 牛嶋神社。 那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神社境内挤满新年参拜的香客,大多是携家带眷的人还有老人家。 「关东大地震前,神社在更北方的位置。附近有常夜灯,到了晚上,灯光照着樱花,非常美丽。」 「常夜灯?」 「以前隅田川上有渡船,放常夜灯是为了做记号。」 「啊!原来如此。有点像灯塔的功能。」 「没错。常夜灯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樱桥附近的大灯笼就是当时所使用的常夜灯。」 先别聊这个。水脉先生转换了话题。 「我们去见牛先生吧。应该就在这里。」 在水脉先生的带领下,我们一起踏入牛嶋神社。 女孩还是趴在水脉先生背上。听说死者会被神社的结界阻挡在外,不能进入神社境内,不过她现在由身为龙神的水脉先生背着,自然不适用这个规则。 可是女孩的身影似乎更透明了些,或许她不能在神社里面待太久。 「我记得就在这附近啊。」 境内角落出现一个铺着瓦片的屋顶。 「啊!」 我们不禁发出惊呼。 那里有一只牛。 牛挂着红色围裙,趴在铺着瓦片的屋顶下方。气派的牛角呈弯曲状突出,看起来神圣而庄严,但是它的眼神却很温柔。 「真的是牛耶……」 只不过那是一只石头雕刻的牛。石牛默默无言地趴着。仔细一看,牛角上也挂着小小的围裙。围裙还很新,不知道是谁替它戴上的。 『牛先生。牛先生。』 女孩伸长了手。水脉先生抱起女孩。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你就是想摸这只牛先生?」 我问女孩,她听了之后点点头。 『妈妈告诉我,痛痛或者难过的时候就来摸摸牛先生。』 「这位牛先生的名字是『抚牛』。」水脉先生补充道。 「抚牛?」 我傻傻地跟着重复,水脉先生替我说明。 原来摸牛是这里的风俗习惯之一。据说脚不好的人摸抚牛的脚,腰不好的人就摸抚牛的腰,该部位的病痛就会好转。不只是肉体上的病痛,就连心灵伤痛也能医治。 香客也摸着抚牛。有些人不停地摸着,有些人则客气地轻轻抚摸。大家都想要被疗愈,而上前抚摸它。 女孩也伸出半透明的手摸着抚牛。她的手指甲剥落,满是水泡,抚摸牛的动作却很温柔。 『请替我治好痛痛的地方……如果我妈妈也有痛痛的地方,请牛先生一起医治我妈妈喔……』 女孩诚心诚意地不停摸着。 这时石头做成的牛眼闪过一丝光芒。 是我看错了吗?我眨了眨眼睛,身旁的水脉先生则发出惊呼:「咦?」 「啊!烧伤的地方……」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女孩也讶异地瞪大双眼。 从破烂的衣服破洞中露出来的烧伤伤痕全都消失了。女孩身上的皮肤一瞬间变成稍微黝黑的光滑肌肤。 『不痛了!』 女孩的双眼闪闪发亮,水脉先生也跟着露出微笑。 「太好了。」 『嗯!』 她充满活力地点头,我总算放心了。 「太好了。」真夜先生由衷替女孩感到开心,猫目先生只是回说:「对啊对啊。」然后就别过头去。我知道他故意用平时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掩饰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抚牛好像一直望着女孩——不对,它的视线应该落在女孩后面。 我们也随着抚牛的视线看了过去。 『啊……』 女孩发出惊呼。牛嶋神社的鸟居外头站着一个女人。 『妈妈!』 女人身上的衣服和女孩一样到处是烧焦的痕迹,破烂而凄惨。可是她的皮肤却没有烧伤的痕迹。 女孩的母亲同样遇上火灾,不可能全身而退,看她身上的衣服就知道。然而她现在却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这里,或许是女孩的祈祷真的应验了。 水脉先生抱着女孩走出神社后慢慢放下,女孩便跌跌撞撞地冲到妈妈身旁。 『妈妈!妈妈!』 母亲蹲下来,双手抱紧女儿。豆大的泪珠自紧闭的双眼簌簌滑落。 女孩也哭了起来。被治愈滋润的身体终于流出眼泪。泪水不停滑落,温柔地轻抚过伤愈后的水润肌肤。 重逢的母女一起回到吾妻桥。 曾经让她们摔落而丧命的桥如今已重建完成,延伸至对岸。 母亲紧握着女儿的手,女儿也用力握着母亲的手。 『各位大哥哥,谢谢你们。』 女孩的脸颊如苹果般红润,她用空着的手朝我们挥手。她的母亲也朝我们深深一鞠躬,接着两人走上吾妻桥。 她们一步步往浅草前进。在温和的初春阳光照射下,两人的身影逐渐淡薄,快要消失前,女孩忽然回头。 她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风筝在远方的天空优雅地飞着,在它附近也有一个小风筝一起飞翔。 看起来就像是那对母女一样。 注1:味噌花生 一种将花生煮熟后拌入味噌的小菜。 注2:新年首卖会 过完年后第一天营业时,日本的商店通常会贩卖福袋或是做促销。 注3:安倍川麻薯 外层包裹黄豆粉与白糖的麻薯。 注4:门松 日本新年时放在门口的装饰品,以松叶与竹子等制成。 注5:奴风筝 原文为奴凧,上头绘制江户时代武家仆人的图画。 注6:azuma 五口妻桥的发音为azumabashi。 注7:猜拳死斗 デスマツチ,为一种猜拳游戏,输的人要被赢的人打手。一般的死斗指的是双方决战,直到分出胜负的意思。 第三章 何去何从 春天的脚步近了。 樱花的花蕾开始染上色彩,随时可能绽放。春天是一个展开新生活的季节。 「真夜先生,你觉得这一间怎么样?」 真夜先生接过我从房屋中介那边拿到的房屋平面图复印件,脸色一变。 「难、难道你要抛弃小的?还是想劈腿?这是劈腿吧?无论如何,请不要这样做,彼方大人!」 「我没有要抛弃你啊!还有,劈腿又是什么意思啊?」 「彼方大人已经有了小的这间房子,还想要找其他房子……」 真夜先生拿起白色手帕遮着眼睛,开始啜泣起来。 我们站在位于幽落町商店街尽头的龙头神社的石阶。 天空依旧是黄昏的天色,远方传来了狸猫兄弟的嬉闹声。 「啊!抱歉。真夜先生管家的形象太过鲜明,我完全忘记你其实是迷家了。」 「小的的属性本来就是房子啊。千万不要忘记了啊!」 房子属性。真夜先生又发明了新词汇。 「你干脆直接变成房子让我住,这样我就不用找房子租,也不错。」 我喃喃地说,但是真夜先生露出为难的表情。 「彼方大人,迷家基本上是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出现的房子。我没有办法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以房子的样貌出现。如果你坚持要住在东京,可能得选奥多摩山区之类的偏僻之处才行……」 「可是我要上学,从奥多摩通车太远了……」 我能接受的通车时间最多三十分钟以内。我曾经从奥多摩之前的秘境车站——白丸站搭车回都心,光是从那一站回东京就已经很辛苦,很难想象若是从奥多摩的山区回东京会如何。 「嗯。可是都心也有树林茂盛且人烟稀少的地方喔。」 「树林茂盛的地方?你是说上野公园?可是那边人很多。」 「是一个比上野更适合的地方。」 真夜先生自信满满地说,可惜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你、你说的是哪里?」 「在天皇陛下住处的附近。」 原来是吹上御苑。 吹上御苑面积有二十五个东京巨蛋的大小,是一座位于都心的森林。原本是高尔夫球场的用地,但是昭和天皇一声令下,保留了该区的自然风貌。现在那里成了都市中的皇家绿洲,还有减缓周边热岛效应的功能,也提供珍贵的动植物栖身处,听说一年仅开放参观一次。 「不行,那里绝对不行!」 「那里可是人人向往的都心地区喔。」 「太都心了啦!根本是中心的中心点!超越了向往的程度!」 「这样啊……」 真夜先生失望地垂下肩膀。 「我想住在中野或高圆寺附近。荻洼那里也不错。如果居住环境好,就算上学得花多一点时间,我也愿意。」 「那就选奥多摩……」 「我不要去奥多摩!」 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的立场……」 「别太介意,真夜先生。你只要像现在一样继续帮忙做家事我就很感激了,不敢多要求什么。」 这是真心话。我拍着真夜先生的背。是我不好,不该提出希望他变成房子之类的无聊提议。 「彼方大人,你人真好……」 「这个嘛……其实我只是弥补自己刚才不小心说错话而已啦。」 「如果能找到适合的三坪套房就好了。」 「呃,我先说清楚,我并不是自愿住到那间昭和风的三坪套房喔。」 这么说虽对房东水脉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现在住的房间真的太小了。 等一等。其实太老旧这个问题应该比房间太小还严重。厕所不是冲水马桶,也没有浴缸。不知道是因为房子位在幽落町的缘故,还是水脉先生妥善的管理,都平成年代了还有那么老的房子,某个角度来说也颇令人佩服。 「难得要搬家,这次我想找一间大一点的房子。还要有浴缸和厕所。」 「一样要粪坑式厕所吗?」 「要冲水马桶!」 我勉强可以接受蹲式厕所,可是绝对要有冲水功能。 「你们聊得很开心,在聊什么呢?」 叮铃。脚踏车清脆的铃声响起,不知何时,神社的石阶下方正站着一个纸芝居艺人。 「苏芳先生……」 体型娇小的他,牵着放纸芝居工具的脚踏车。头上戴着压得极低的猎帽,尽管气质像大人容易让人忽略,不过从他的外表来看,仍是男孩的年纪。身上那件披风里层的布和幽落町一样是黄昏的颜色。 「我们在讨论新住处的事情。」 「咦?你要搬家啊?虽然刚开始觉得有些不方便,但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惯住在这里了?」 苏芳先生还是老样子。轻易就能看穿很多一般人根本猜不到的事情,他该不会在暗中监视我吧? 「一开始就约定好要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我会住在幽落町只是因为吃下豆腐小僧的豆腐,才会以活人的身份成为常世的居民。豆腐的效用已即将到期……」 「真可惜啊。」 他伸手抬高了猎帽的帽檐,夸张地垂着眉眼说。 「难得你都已经融入了常世,干脆就这么住下来也不错啊。」 融入常世。他的话让我悚然心惊。 我想起身为方相氏的忍先生,他因为待在常世的时间太长而变成妖怪,似乎也因此而感到后悔。 我不能同意苏芳先生的提议。 「……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 「为什么不能?」 「我一定要住在现世。现世有我的家人、学校。所以我不能离开现世。」 「喔?」 苏芳先生瞇起眼睛。 「你只是以为自己别无选择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世的人就必须住在现世。你只是被这个迂腐的成见束缚了,你明明对常世还有这么多依恋。」 「我……对常世依恋?」 我心里有些动摇。心头立刻浮现在水无月堂和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一起吃饭的温馨光景。 「彼方,就算你不在常世生活也无法活下去。」 叮铃。脚踏车的铃声响起。 当我注意时,才发现苏芳先生早已不见踪影。 「彼方大人……你没事吗?」 真夜先生摇晃我的身体,才让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像做了恶梦似的,汗水流下颈项。 「……嗯。我没事……只是有点……」 「刚才那是什么?」 「你还是无法清楚看见苏芳先生?」 「小的只感觉到一团类似人形的物体……」 真夜先生疑惑地偏着头。之前他也看不清苏芳先生的样貌,但是我和水脉先生,还有猫目先生都能清楚看见。 「总而言之,请多小心。小的完全察觉不到他是何时出现的。简直像是瞬间冒出的泡泡般突然现身。」 「……好,我会小心。」 真夜先生的直觉很敏锐,苏芳先生却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真夜先生。」 「什么事?」 「真夜先生对爷爷仍存有依恋?」 真夜先生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为……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刚才苏芳先生提到依恋,所以才想到。真夜先生不是经常把爷爷的事情挂在嘴上吗?」 「嗯,你 说的没错……」 「像我们现在这样聊天,你心里会不会觉得,如果是在跟我爷爷聊天该有多好?」 我以轻松的语气开玩笑,但是真夜先生却没有笑。 「……小的同样喜欢和彼方大人聊天啊。」 真夜先生露出法然欲泣的神情,我赶紧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 「我那样说太奇怪了,请你忘了……忘了好吗!」 「彼方大人……」 真夜先生低着头喃喃地说。 「其实彼方大人比小的更想念鼎大人不是吗?」 「……唔。」 我无法否认。 我常常会想,如果是爷爷碰到这种情况的话他会怎么做?若他仍在世,会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呢? 脚踏车清脆的铃声在耳畔挥之不去。 铃声持续在耳朵里回荡,彷佛正重复地说着苏芳先生那如哑谜般的话语。 「小彼方,你的猪排咖哩快漏出来了。」 奈奈也同学的提醒让我慌忙擦拭嘴角。 这一天,我跟大学的朋友——绫濑奈奈也同学一起到学生餐厅吃晚餐。奈奈也同学点了油面,吃得津津有味的他一脸忧心地望着我。 「你还好吧?双眼有点无神喔。」 「嗯……嗯,是有一点。」我露出暧昧的笑容。 「有什么心事?」 「也不算什么心事啦……」 因为某个原因,我必须搬离现在的住处。虽然必须快点找到新房子,可是目前进度完全停滞不前。我简单扼要地跟奈奈也同学说明状况。 「小彼方搬家后会觉得很寂寞吧。」 「真的吗……」 「怎么可能不感到寂寞。比方说平常你没跟我吃饭时,都跑到房东家吃饭不是吗?然后每次从学校放学回去,也几乎都会绕过去店里吧?久而久之自然产生和家人一样的感情。」 奈奈也同学颇赞同似地点头。 「和家人一样吗……」 「还有,房子的契约期限只有一年会不会太短?通常租屋契约不都是签两年吗?有乐町这种高级地段果然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嗯……是啊……」 每次听见奈奈也同学误会我住在有乐町,都让我心境十分复杂。因为我并不住在有乐町,而是幽落町。我至今仍未踏足过真正的有乐町。 「现在的房子不能再续约签一年吗?」 「嗄?」 我不禁发出怪声。奈奈也同学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租房子的规定应该是这样啊。想继续住就续约,如果你还想住在那里就找房东商量一下。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原因是什么,不过我想那位房东那么漂亮,应该会答应让你续约吧?」 要不要让我续约跟漂亮好像没关系啊……续约,我想都没想过的一个词汇。如果我真的续约,继续住下去,应该会和忍先生有同样的遭遇。 「对了,你这次想搬到哪里?六本木?青山?啊!还是想住银座?」 「我要是住到银座,大概一天就阵亡了吧。」 「一天太快了吧!而且银座没那么危险啊。」 「不。对我而言银座很危险,那里的高级感可不是盖的。」 我绝对会因为高级感而死亡。不管在东京住上一年或者两年,我永远也无法适应那种高级感。 「我要找的住处,最好不是座银、是要一个没有六本木族或青山族的好地方。」 「等……等一等,小彼方……你好像是第一个把银座倒过来念的人。」 不知为何,奈奈也同学非常吃惊。 「六本木族就算了,那个青山族是什么东西?」 「就是看起来像是在青山地区出没的人啊……」 「是……是喔。嗯,虽然我不太懂你所谓的和平基准是什么,不过我听说麻布很适合居住喔。」 奈奈也同学口中说出的地名,好像是中介从来没提过的地方。 「总……总而言之,我想要找的就是房租六万左右,屋里有浴室跟厕所,而且不是仓库的房子……」 我边吃着猪排咖哩,边用微弱的声音说。 离开大学后,我前往池袋的房屋中介公司。那是一家常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广告的大型中介公司。 一年前,我就是在池袋遇见猫目先生。 「现在才开始找房子?手脚太慢了喔。现在到处都没有空房了。」 第一次见到猫目先生时,他西装笔挺,若无其事地和我搭讪。 「手脚快的人从去年秋天就开始找房子了,好的对象大约在冬天结束前就会被订光。」 「呃……所以这间也没了吗?」 我给他看网络上刊登的西巢鸭套房平面图。西巢鸭离大学跟池袋都近,平时上学方便,假日还可以去池袋逛街。如果住在那里,应该可以度过很有意义的大学生活。 「这间啊……虽然屋龄有点老旧,不过采光不错。可惜,这间前几天已经先被人租走了。」 「可是它还刊登在网页上耶……」 「网络上的情报通常比较旧,不可能实时更新。」 说完,猫目先生飞快地敲打着计算机键盘。 现在想想,猫目先生当时说的话应该都是胡诌的吧?可是当时我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 「咦?」 猫目先生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 「这位客人,你的运气真好。另外一个对象正好有客人不想要了,而且条件很不错喔。」 「很不错?」 「没错。房租只要四万。」 「四万!」 我不禁张大眼睛,不过很快地又恢复冷静。 「不会是仓库吧?」 「不是仓库啦。」 「房子在三鹰或中野?」 我听说这两个地方的房子都意外便宜,但是猫目先生摇头。 「听了可别吓到。竟然在幽落町!」 「有乐町!」 「而且房子朝南边,周围也没有高楼大厦喔!」 「好棒喔,那采光应该很不错!东京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还以为只有在大楼高楼层的房子采光才好!」 「哈哈哈。现在可以立刻签约,如何啊?」 猫目先生那对金色的双眸闪闪发光。 「我签!」 我立刻回答。 就这样,我这个纯真又纯乡下孩子完全踏入了陷拼里。 希望这次不要再被骗了。 我边看着平面图,边离开了中介。 网络上的租屋网站确实不会实时更新信息,已经签约的房子也继续放在网页上。听说有些中介公司更恶劣,会故意把没有要招租的极品对象放在网络上吸引客人。 不过这些手法跟强行把一个乡下青年带往常世,且没人性地擅自将青年体质改造成必须住在常世相比,都还算是可爱的手法。 「……虽然一开始的做法很过分,可是住在那里其实还满开心的。」 我喃喃自语。 我认识了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也认识了心地善良的妖怪,还有心怀烦恼的死者或活人,更认识了爷爷的朋友真夜先生。还能够亲眼见识到水脉先生是如何解决各式各样的事件,也曾经出了一份力。 真是多采多姿,好充实的一年。 所以我不想放手,不愿意离开和我共同度过精彩一年的朋友。 「今天有点不想回幽落町……」 有点想见水脉先生,又有点不想。因为若是见到面就会不想离开。 可是我必须回去,因为现在的我仍是常世的居民。若是离开常世超过一定时间,我就会消失了。 我在天色渐暗的池袋寻找境界。 都市里的路错综复杂,境界也多。随便找了条巷子,正要走进去时,一台熟悉的脚踏车映入眼帘。 「苏芳先生……?」 巷子两旁皆是店家,一台放着纸芝居的脚踏车停在店门口。苏芳先生坐在脚踏车旁,腿上放着画板,拿着笔迅速地画着。 「是彼方啊。竟然被你找到我了。」 苏芳先生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不过他的气质仍出奇地稳重,完全没有和外表年龄相符的可爱感觉。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制作纸芝居。」 他身边放着一个调色盘。我正想瞧瞧他的画作,但苏芳先生刻意遮住了画板。 「别心急。再一下下就完成了。完成后一定第一个给你看。」 「嗅?真的可以给我看?」 「当然可以。因为我需要你这个重要的朋友啊。」 我现在需要的是新住处跟下定决心的魄力。前者得靠房屋中介帮忙,后者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苏芳先生该不会是想用纸芝居来鼓励我吧? 「很期待可以看到新的纸芝居。」 「嗯。相信你一定会喜欢。」 在满脸笑容的苏芳先生目送下,我走进巷子的分岔路。 幽落町是境界小镇,只要有境界存在就能从任何地方回去。 一踏入境界之后,周围的气氛瞬间转变。池袋的喧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复古的街景。 苏芳色渲染了整条街。 ——欢迎来到黄昏与边界之城镇幽落町 拱门广告牌迎接我的归来,又看见熟悉的风景。 若是平常,我会直接先去水无月堂,或回去真夜先生等待着的公寓房间。可是今天我两边都不想去。 脚步异常沉重,好似变成了铅块。 「先去那里好了……」 我朝龙头神社的石阶走去,在那里可以一个人静静想事情。 我快步地走着,想赶快逃离有许多妖怪聚集的商店街。 这时我听见清脆的铃声。 「刚才那是……」 是脚踏车的铃声。 正要四处张望时,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我明明才刚刚走出商店街,可是人却突然出现在水无月堂的店门口。 「咦?咦?」 在店门口玩耍的狸猫兄弟看到我来了,露出开心的表情。 「啊!是彼方哥哥,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哥哥!」 「我……我回来了。呃……你们今天在玩什么?」 「跳圈圈。」 小狸猫指着画了好多圆圈的地上。 「单脚踩在圆圈里,跳两次之后换两只脚踩。」 小狸猫灵活地单脚跳着。 「彼方哥哥,一起玩圆纸牌吧。」 「一起玩嘛!」 狸猫哥哥拿出色彩鲜艳的圆纸牌,弟弟则拉着我的手。 「等一下,我的手快断了啦。」 我忍不住笑了。 就快要和他们分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才好。 「彼方哥哥,你好像有点没精神?」狸猫哥哥问。 有吗?我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内心却一阵刺痛。 「不用担心了,彼方哥哥。」 「嗄?」 「彼方哥哥不用搬家了喔!」 我吓得几乎不能呼吸。 小狸猫竟看穿了我的心事,而且他们也知道我要搬家的事。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而且刚才他好像说了什么很关键的字句。 「你说我……怎样?」 「你不用搬家了喔!」狸猫哥哥说。 「不用喔!」狸猫弟弟开心地跳着,跟着重复一次。 「是谁说的?」 「水脉大人啊。他说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 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开始快速奔跑。 差点被门坎绊倒的我,冲进水无月堂里。 「欢迎回来,彼方同学。」 水脉先生露出纯净而美丽的笑容迎接我。 「今天上学辛苦了。已经用过餐了吧?」 「嗯……吃过了。对了,那是真的吗?」 「你是说搬家的事情?」 「嗯。听说你说我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是啊。水脉先生点头。 「我想了很久,我认为彼方同学应该继续留在这里。」 「可是,那个……」 脑海浮现忍先生的脸。我若继续留在常世,就不能回现世了啊…… 「而且你若搬走,我也会很寂寞。一想到彼方同学要离开,我难过到连甜食都吃不下。」 听到水脉先生这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肩膀无力地垂下。 猫目先生忽然从里头的榻榻米区走出来说: 「既然老爷都这么说了,你就继续住下去吧。那里可是本人推荐的房子喔。」 「猫目先生……」 「我不准你说什么要回现世之类的话。」 猫目先生似乎想掩饰自己的害羞,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我再次注视着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他们两人也看着我。 真的可以? 我真的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吗? 住在这里……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什么也不需要担心。 既然水脉先生这么说,就一定不会有错。因为不论面对什么样的难题,他都能完美地解决。 「彼方大人。」 是真夜先生的声音。我转身对他说:「我回来了。」 但转身后的眼前光景却让我瞠目结舌。 「欢迎回来,彼方。」 一位柱着拐杖的长者和穿着管家服饰的真夜先生,亲昵地并肩站在一起。 「咦?爷爷……?」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和大学的朋友出去玩?还是跟妖怪一起玩才这么晚啊?」 站在那里的人是我爷爷——御城鼎。 「爷爷,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边界小镇,也是妖怪与死者的回忆聚集之处。」 「回忆……」 爷爷以拐杖代替眼睛确认路径,朝我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如此沉稳,完全看不出是视障者。 「彼方,你不需要感到苦恼,我们就永远一起住在这里吧。」 「就是说啊,彼方大人。鼎大人也回来了,我们就继续住在那栋公寓吧!」 「爷爷回来了……?」 爷爷默默地摸着我的头。 没错,这是我小时候,爷爷手的触感,和未曾褪色的往日记忆一模一样。 「你犹豫着是否该回现世,也就是说你仍留恋着常世。因为住在这里的一年,你获得了更多的珍贵回忆,对不对?」 「……嗯。」 「离开这里,等于是抛下了这些回忆。一想到这些,你就觉得非常难过对吗?」 「……嗯。」 心思完全被爷爷看透了,我只得承认。 「你不需要这么为难,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想留下来就永远留在这里,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爷爷说得没错。 离开幽落町到现世 生活后,身边除了真夜先生外没有其他妖怪,无法进入境界,看不见不洁之物,再也无法和这些人事物产生交集。 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因为我已经认识了他们,认识了常世这个地方。即使回到现世,还是会有一种心里卡着什么东西的感觉。 「如果你对常世的留恋大于对现世的留恋,那么你应该住在常世才对。这跟地点是现世或常世无关,你是自由之身。」 「我是……自由之身?」 「没错。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如果你因美好的回忆而犹豫,就别再挣扎。喜欢你的人也不愿意见到你苦恼的样子。」 「住在自己想住的地方……美好的回忆……」 我细细反刍着爷爷说的话。 这时水脉先生喊我的名字:「彼方同学。」 「进来吧。要不要吃点甜食?我这里刚好有红豆馅,替你准备一份馅蜜好吗?」 水脉先生邀我坐进里头的榻榻米。 「座垫数量不够,无法分给每一个人,就不发给彼方先生了喔。」猫目先生好坏心。 「我们过去吧。」真夜先生邀我入座,爷爷也朝我伸出手。 「去吧,到属于你的地方。」 「…………」 我没有握住爷爷的手。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裹足不前。爷爷张着看不见的眼睛,一脸讶异地寻找着我。 「彼方,你怎么了?」 「红豆馅……还有馅蜜……」 那个人力量强大又可靠却无法抵挡红豆馅——不,是羊羹的魅力。 忍先生。方相氏忍先生。我想起那个人离开现世太久,最后成了真正的「鬼」。 他也曾经在常世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可是—— ——彼方同学! 我听到有人喊我,那人的声音和水脉先生好像。 可是我面前的水脉先生却微笑地看着我。 心里有一种非常不对劲的感觉……之后我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不对。」 「彼方?」 我退后一步,远离爷爷。 「爷爷跟水脉先生都好奇怪。水脉先生明明跟我说过,可以把回忆当成鼓励自己的力量,努力往前走下去。爷爷不也希望我能往前走?然而现在你们却说我应该沉浸在回忆里,继续留在幽落町,太奇怪了吧!」 没错,这里的一切都很诡异。 水脉先生和爷爷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真夜先生曾经那么想见爷爷一面却无法如愿,甚至因此遗忘了自己。你不觉得爷爷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就算我们在幽落町,也不可能轻易就能见到爷爷啊?」 真夜先生维持着朝榻榻米区前进的姿势,面无表情地僵在原地。 「猫目先生也一样奇怪!你不是一向因为担心水脉先生的身体状况而厌恶死者吗?即使对方是我爷爷,容不下任何死者的你,也不可能一句怨言都不说,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 猫目先生也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每一个人都很平板,就像是画在纸上的假人。 「我想要的不是这种什么都美好得过分的世界。就算会很辛苦、很痛苦,我还是想要全力以赴地前进!」 「啵」这时我听见一个不祥的声响。 ——着火了。 燃烧的火焰刹那间包围了水无月堂,火苗无情地蔓延至静止不动的水脉先生他们身上,熊熊大火吞噬全身。 「水脉先生、猫目先生、真夜先生!爷爷!」 我大声吶喊并伸出手,可是却抓不到任何一人。 「在这里!」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身体被某种清凉的物体包裹,一道白色的影子唰地飘过去。 白色的影子是龙。像是要替我指引方向,一条美丽的白龙飘在空中。 「……水脉先生!」 我拼命地喊着他的名字。接着一只手抓住我,将我拉出水无月堂外头。 一种飘在半空中的感觉,然后我的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好痛……」 「彼方同学,你还好吗?」 和平时一样美丽的水脉先生,担心地望着我。 「水脉……先生?啊!对了!水无月堂被——」 我赶紧跳了起来,但是水无月堂已经消失。 黄昏的天空下,有一团燃烧着的物体,那是一捆纸。 那捆纸被火燃烧后变黑并缩小。定睛一看,烧毁的纸张残骸上有以水彩精心绘成的水无月堂。 「难道……」 「唉……法术被破解,纸芝居也烧毁了。」 背景是黄昏的天空,苏芳先生身上披着里层颜色和傍晚天色相同的披风站在那里。脚踏车倒在地上,木箱也翻倒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家伙把彼方先生关在纸芝居里。」 猫目先生弯着驼背,在我耳边悄声地说。真夜先生就站在猫目先生后方。 我倒在幽落町商店街外头、龙头神社的石阶前方。虽然缘日时这里很热闹,可是平时却人烟稀少。 「对了,我刚才想来这里,可是忽然听见了脚踏车的铃声……」 「我只不过是完成了纸芝居,然后带来让你看而已。」 苏芳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我再次看着那团火,像是纸芝居的纸团缩得小小的,火势也渐趋平熄。 「……苏芳先生他……他把我关进纸芝居里?」 「没错。」真夜先生点头。 「小的察觉彼方大人出事了,于是赶紧请来水脉大人与猫目大人。然后……」 真夜先生低头不语,苏芳先生便接着继续说下去: 「大家拼命喊你的名字,见到他们那样,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只是我没料到水脉的声音竟然可以传进纸芝居。看来你们应该有某种程度的强烈联系。」 让我有点吃味喔。苏芳先生有些开心似地补充说道。 「因为彼方同学不但是我的同乡,也帮忙我举行神事啊。」 水脉先生向我投来一个寻求认同的眼神,我默默地点头赞同。 地上的纸芝居几乎成了灰烬。 「原来爷爷也只是纸芝居里的角色而已……」 「你……你见到了鼎大人?」 我对盯着我的真夜先生回了一个苦笑。「那并不是真正的爷爷。」 苏芳先生边凝视着燃烧殆尽的纸芝居,边压低猎帽帽檐直至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几人,是用你的回忆与烦恼制作出来的成果。」 「我的回忆与烦恼……」 「换句话说,是你的『怀念』。以前真好,我希望能够这样做。我利用你的这些情绪,和水彩混和后创造出理想的现在。」 「理想……可是那……」 「容我更正,应该说我创造的是你的『理想』。但是显然我搞错了,因为你已经否认了那个世界。」 苏芳先生耸了声肩膀。 我不能说他错了。因为纸芝居里的世界确实是我的理想。 我想在幽落町继续度过第二年。我也很想念爷爷,很希望他能给我一些建议。 可是,我并不想一味地缅怀过去。水脉先生和爷爷都是在背后敦促我前进的人,而我也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前进。 「想不到我竟然失败了。上次也一样,我好像一直输给你。」 苏芳先生悠闲地扶起脚踏车。 「为什么 要那样做?」 「还用说吗?彼方,因为我很喜欢你啊。所以我希望你跟上次那个朋友一样,别再烦心。不过,对你或者对他,我似乎都用错了方法。」 他说的朋友是我老家的朋友——长谷川恭介同学。他也曾经被苏芳先生关在回忆之中。 「因为喜欢就把人抓走幽禁起来,这根本是犯罪行为啊,你知道吗?竟然选上彼方先生跟踪,品味实在不太好。」 年轻人外表的猫目先生火大地说。我觉得好像听到一句让人无法忽视的台词,但决定先当做没听到。 苏芳稍稍蹙起眉头。 「怎么把我说成跟踪魔?好过分。所谓的跟踪魔是只有单方面的喜欢,可是彼方也喜欢我啊,我们两人算是相亲相爱的好朋友。」 「是、是这样吗?」 猫目先生吓了一跳,刻意远离我一步。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咦?难道你不喜欢我?奇怪了,你不是正为了我的事情而烦心?因为对我存有留恋之情,舍不得离开我,才产生这些烦恼。」 「存有留恋之情?烦恼……?」 猫目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真夜先生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彼方大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 「我也很想知道啊!」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演了神秘连续剧,什么相亲相爱、什么离开。不会吧?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众人惊慌之际,惟有水脉先生保持冷静,托着纤细的下巴沉吟着。不一会儿,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苏芳先生。 「苏芳,你……该不会是幽落町吧?」 「嗄?」 我们几个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苏芳先生的嘴从猎帽底下浮现一抹微笑。 「不愧是水脉,你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我的身份,对吗?」 是。水脉先生点头。 「你的外表,就是幽落町的化身……对不对?这么一来,来到幽落町时日尚短的真夜感应不出你的真貌也不足为奇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会如此了解我们……」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跟踪魔?」 猫目先生完全傻眼了,我也讶异地合不拢嘴。 苏芳先生竟是幽落町的化身。 的确,如果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解释。 我对「他」仍有留恋,这也确实成了我烦恼的来源。 可是……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喜欢你啊。你对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人。」 不可或缺这样的评语有些言过其实,我真的没那么重要。只是没想到幽落町竟会试图绑架我。 「……原来如此。我在的话,缘日举行的神事才能清除不洁之物……」 我刚到幽落町的时候,这里充满不洁之物。但是自从我开始帮忙举行神事,累积的不洁之物几乎完全清除干净,恢复平静的日子。 幽落町自己也不希望累积不洁之物。苏芳先生是幽落町的化身,我能理解他不愿让我离开的心情。 「我懂苏芳的心情,可是我希望由其他人接手彼方同学的工作。」 「你已经找到接手的人了?」 「这……」 苏芳先生点出问题核心。水脉先生垂下眉眼,猫目先生也别过了头。 「帮忙举行神事的活人,必须和祭祀神水脉合得来才行,所以猫目次郎才刻意挑了彼方,因为彼方是来自下总的人,我说的对不对?我相信想找到如彼方这样,全心接受幽落町,吻合条件的人并不容易。」 「只……只要肯找一定找得到。我现在正努力寻找中。过不久一定能找到像彼方先生这样游手好闲的千叶县民!」 猫目先生极力反驳。水脉先生则平静地说: 「你应该知道,彼方同学无法长久待在幽落町。他若完全变成常世的人,就无法帮忙神事了啊。」 听水脉先生这么说,我想起来神事需要「活人」才能发挥作用。如果我不是活人,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 苏芳先生沉默不语。一点都不惊讶的他,想必确实知道这个原则。 那为什么他还想把我留在这里? 「……水脉大人,我觉得有一点很令人费解。」 真夜先生有些犹豫地举起手。 「真夜,请说。」 「苏芳大人似乎是最近才突然现身?」 真夜先生像是近视的人没有戴眼镜般,瞇起眼睛专注地看着。不像平时那样,有些严肃的他似乎想利用这个方式看清楚苏芳先生。 「这么说来……」 「我也是最近才第一次见到苏芳先生,就是去年除夕的时候。」 「我也是在处理恭介的事情时,在水无月堂前第一次见到苏芳。」 猫目先生和水脉先生同时将视线移至我身上。 「我也是最近才见过苏芳先生,和长谷川同学碰面前,地点在太阳城前面。」 不过,我比他们更早认识他。 水脉先生来回看着我和苏芳先生。 「原来如此……」 「观察力敏锐的水脉似乎已经发现了。」 「苏芳,你是幽落町的化身。你本来不该出现,但如今你却因为某个非比寻常的变化而被创造出来。」 苏芳先生默默地重新压低猎帽。 非比寻常的变化?我只想到一个可能。 「这个变化难道是指我搬来幽落町……?」 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我对幽落町而言,就是一个不寻常的事件。 一个「现世居民」闯入了非常难闯的常世,并吃了豆腐小僧的豆腐。明明活着却成了常世的居民,还因为订下契约,被迫在此定居。 对幽落町而言,我就像是异物般的存在。 「你答对了,彼方。我能够产生出人格正是因为你。」 火焰完全熄灭,纸芝居成了灰烬。苏芳先生小心翼翼地拾起灰烬,像变魔术般将灰烬放在手掌上。 「你的存在并不正常。某个地方出现变异,其他地方自然也会产生变异。就好像折纸的时候,对折纸张会得到一个突起的山线,自然也会有凹陷的谷线。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彼方同学可说是你的生父,所以你才对他如此执着。这么说好像也不对……」 水脉先生摇头。 「苏芳,其实你那么做并不是真的想把彼方同学关起来。」 一阵风缓缓吹来。 吹起苏芳先生手里的灰烬,飘往黄昏的天空。 「……」 苏芳先生默不作声。他脸上的表情被猎帽遮住,就这样静静等着水脉先生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希望他能够陪你玩,对吗?希望这个赐给你形体的彼方同学陪你。」 「希望我陪他玩?」 我诧异地看着苏芳先生。 停了一拍,才听见苏芳先生发出沮丧的叹息。 「不愧是水脉,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他将猎帽稍稍往上拉。 苏芳先生的脸上仍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但看起来却比平常落寞。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是这个外型?分明是成人的举止,却拥有孩童般的外表。我想……你的外表反映的是你想要玩耍的心情。」 苏芳先生的外表年龄,像是那种带着幼童出门的小哥哥,虽然是哥哥,却也还是玩心很重的年纪。 「难道他那时带走长谷川同学,也是基于同 样的理由?」 他带走长谷川同学并非因为长谷川同学很想回到过去,而是因为苏芳先生自己想要找人玩。之前是长谷川同学,现在则是我。 发现了这一点后,他脸上的表情不再让我感到高深莫测,而是如清水般透澈。 苏芳先生背对着我们,彷佛企图隐藏起自己的真心。 「伤脑筋,被你们看穿心思,让我有点尴尬。既然无法实现彼方的愿望,那我要走了,我还是以沉默的小镇身份继续守护大家好了。」 他将纸芝居的木箱绑在脚踏车后座,缓缓迈开脚步。 我看着他的背影喊:「等一下!」 苏方先生停下脚步并转过头来,嘴边浮现一抹微笑。 「彼方,我忘了跟你道歉……很抱歉。从结果来看,我似乎已经冒犯了你的美好回忆。」 「不……不是这样。我叫住你不是为了要你道歉。」 我翻找口袋,可惜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只好露出求救眼神看着水脉先生。 「水脉先生,请问你有没有粉笔?」 「有。」 水脉先生不问原由便伸手进袖子里寻找,接着取出被包在怀纸里的白色粉笔。 「苏方先生。」 我拿着粉笔蹲在地上。 我在柏油路上画了几个圆圈,然后依序在圈里写上数字。 「要不要一起玩跳圆圈?不过我是第一次玩哦。」 「彼方……」 苏方先生张大了猎帽下方的双眼。 双手仍放在袖子里的水脉先生以平静的语气说: 「我这里也有圆纸牌跟弹珠。这条路很宽,可以在这里打弹珠喔。」 所谓的打弹珠就是在先地上画出岛屿形状并放几颗弹珠后,在稍远的地方用其他弹珠瞄准岛里的弹珠后打过去,让放在岛里的弹珠弹出岛屿的游戏。打得好的人就能得到岛里的所有弹珠。 「老爷的袖子果然是个四次元口袋,我也有带陀螺喔。」 猫目先生讶异地耸了耸肩膀,接着从口袋里拿出陀螺。 「哇,好棒喔。可是猫目先生的陀螺好像是改造过的耶。」 我故意揭穿他,猫目先生冷哼一声。 「只要能赢,改造过又怎样?赢才是重点。如果不想输给我,彼方先生也可以改造你的陀螺啊。」 猫目先生有够幼稚。 「老爷跟彼方先生人太好了。不过……我也受了幽落町不少照顾,让我一起加入吧。」 猫目先生喃喃叨念着。喜出望外的我,赶紧向他说声:「谢谢!」结果猫目先生却别过头说:「拜托,我又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 「小的也有陀螺喔。鼎大人曾教导过小的,怎么制作厉害的陀螺。」 真夜先生从外套的内侧口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着的陀螺。我请他让我拿看看,发现这个陀螺重量不轻。 「上面的图案好像被灌了蜡!」 真夜先生的陀螺顶部有图纹,所有图案的刻纹几乎灌满了蜡。 「原来这个改造陀螺是爷爷教你的。」 「鼎大人说,填补图纹的蜡一定得使用蜡笔才行。」 真夜先生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说。既然他知道怎么改造,看来可以正大光明来一场改造陀螺大赛。不过,用改造陀螺比赛,好像跟正大光明扯不上边。 「我们先不玩陀螺。」 我转身看着苏方先生。 「我们一起玩吧。如果玩跳圈圈不够过瘾,水无月堂还有很多玩具。」 我看着苏方先生,投去询问的眼神。 他似乎感到非常讶异,不停地眨着眼睛。 「……还是你不想玩?」 「不,我想玩……我们来玩吧!」 苏芳先生的眼神像孩子般闪闪发亮。 冷风呼呼地吹着,吹走了猎帽。苏芳先生露出的脸颊如孩子般红润,表情也开朗许多。 他脱下有着黄昏颜色的披风,停好沉重的脚踏车后冲了过来。 他那天真的表情,看起来充满宜侵与希望,让人好生惊讶。 龙头神社前方的地面满是粉笔画出的记号。 有连在一起的圆圈与不规则形状的岛,还有星星。各种大小形状各异的记号排在一起,看起来有点像是街头艺术作品。 「我们玩得太入迷了,路面被我们画成这样,白尾看见了一定会发火。」 水脉先生虽然这样说,表情看起来却很开心。 「没……没想到我的改造陀螺竟然输了,真是我此生的遗憾。」 「我当时应该请鼎大人也教教我怎么丢陀螺……」 这两个老大不小的人,脸色苍白地坐在石阶上。男孩外型的苏芳先生坐在更上面,手里拿着尖尖的陀螺与灌了蜡的陀螺。他将两个战利品往黄昏的天空一举,看起来心满意足的样子。 「玩得太开心了。没想到偶尔玩玩游戏也不错。」 「说得也是,苏芳先生平常很少玩,总是负责表演给孩子们看。」 我转头看着停在路边的脚踏车,虽然木箱绑在车上,可是现在里头却没有放纸芝居。 「我一直很想加入大家,一起玩游戏。买了零食后,先欣赏纸芝居表演,然后再跟小朋友一起玩。虽然看孩子们玩游戏也很有趣,可是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或许这就像是水脉说的,我累积了一些『烦恼』吧。」 「你表演完纸芝居后,为什么不加入他们一起玩游戏?」 坐在我对面的水脉先生问。苏芳先生听了露出苦笑。 「年纪越大就越难融入他们,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垂头丧气的猫目先生看着我们这边。 「你大可以大方加入他们啊,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了。你看彼方先生,都大学生了,还不是跟狸猫家的小鬼玩在一块儿。」 「也对,你也很幼稚,还拿改造过的陀螺找人比赛。」 「呜……」 苏芳先生好整以暇地反击,让猫目先生发出不甘心的呻吟。 「其实你以大哥哥的身份跟小孩子一起玩也不错,毕竟有大人陪着玩,小孩子也放心。」 水脉先生提出建言,苏芳先生率直地响应:「嗯,下次就这样办。」说完他重新戴上猎帽。 「那要不要现在就去找他们玩?狸猫兄弟应该还在商店街的入口那边玩哦。」 我站起来,苏芳先生也跟着站起来对我摇摇头说:「我不去了。」 「今天已经玩很久了,就此告辞吧。我真的很开心。」 他露出满足的笑容,但是很快地就被猎帽再度遮去脸上的表情。 「你要回去了?」 水脉先生问道。苏芳先生点头。 「嗯。我必须在乌鸦开始啼叫前回去,回到我该回去的地方。」 他披上披风,黄昏天色的里层在我们面前展开。 「啊!」 苏芳先生就这样凭空消失。 原本停在一旁的脚踏车也跟着不见了。就好像他的人跟脚踏车从未出现在这里般了无痕迹。 「他已经离开了。」 「嗯……」 我猜苏芳先生现在一定正守护着我们几个人,但也可能因为玩得太累而睡着了也不一定。 「真希望他能把我的陀螺还给我。那是我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改造成的。唉,真夜先生,你就这样让人拿走鼎先生的陀螺吗?」 猫目先生一脸不满,然而真夜先生却愣愣地盯着刚才苏芳先生站着的地方。 「真夜先生怎 么了?」 「小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 「小的清楚看见苏芳大人的样貌了!是男孩的样子!」 「嗄……你现在才看得见喔?」 猫目先生有点受不了似地抓了抓后脑勺。 「嗯。感觉充满智慧,五官端正,看起来竟有点像是儿童版的鼎大人。」 真夜先生颇有感触地说着,我和水脉先生及猫目先生则面面相觑。 「彼方先生,真的像吗?」 「嗯,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像喔……不过,我并不认识小时候的爷爷。」 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苏芳先生确实有点像爷爷。 「或许苏芳的样貌是彼方同学按照自己想念的人创造出来的。」 「……原来如此。」 对了,我刚才还见到了死去的爷爷,原以为不可能再和爷爷说话,虽然是纸芝居,还是觉得很开心。 「那位苏芳先生……不可能是鼎大人的弟弟……」 真夜先生是爷爷的好朋友,他看起来非常失望。 「啊!对了,真夜先生。」 「什么事?」 「我……想跟你说声谢谢。多亏你跑去通知水脉先生和猫目先生,才能把我平安救出来。」 真夜先生似乎不懂我向他道谢的理由,诧异地看着我。 「彼方大人是很重要的朋友,你身陷险境,小的自当拔刀相助!」 我胸口一紧,他对朋友的热情让我觉得很安心。 「朋友啊……」 「咦?难道小的不是你的朋友?」 真夜先生有些慌张。 「当然是,你是我的朋友啊。真夜先生和我是朋友没错。」 真夜先生的脸上瞬间出现光采。 没错。我们之间不再是爷爷的孙子与爷爷的朋友,我就是我,真夜先生就是真夜先生,我们是彼此的好朋友。真夜先生的笑容证实了我们的真诚友谊。 抬头仰望黄昏的天空,已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闪烁。或许是空气很好的缘故,今天的星星看起来格外耀眼。 「啊!」 染上黄昏色彩的天空划出一道轨迹。 原来是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瞬间飞入黄昏的帷幕里。 尽管流星已经消失,我仍许下愿望。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结果我在西巢鸭找到了新住处。离大学很近,骑脚踏车就能到池袋。环境很安静,物价也还算便宜,是个可以放心安居的好地点。 向住了一年的房间道别后,我抱着少少的行李离开公寓。稍后,水脉先生会替我将彩色电视等用品送到新居。 外面的楼梯还是一样一踩就发出声音。等天气更暖和时,楼梯旁又会长出蕺草吧。我想起刚搬进来时觉得有点不喜欢,但住了几天后就习惯了蕺草独特的气味。人类的适应力果然惊人。 走到水无月堂时,水脉先生与猫目先生早已在门口等候。 建筑物角落有两道人影看着门口,从他们动来动去的耳朵可以猜出,这两道人影是狸猫兄弟。他们大概听说我要搬出幽落町,特地过来送我。 我朝他们挥手,小小的手便有些迟疑地朝我挥着。狸猫弟弟的眼睛蒙上水气,哥哥的眼睛也红冬冬的。他们为了我的离开而哭泣,真的是……非常可爱的兄弟档。 「彼方大人,你没事吧?」 真夜先生观察着我的表情,开口询问。 「没……没事。只是看到他们哭,我也想哭了……」 我跟真夜先生借了手帕,擦去涌出的泪水。 「毕竟是住了一段日子的地方……」 「怎么连真夜先生也一起哭了!伤脑筋,快拿去!」 我把手帕还给泪汪汪的真夜先生,这位俊美的管家竟用力擤了鼻涕。 「唉唷,都一把年纪了还哭成这样,丢死人了。有什么好哭的呢?」 猫目先生冷淡地看着我们。 「猫目先生怎么这样说,明明就舍不得我们……!」 「拜托,别乱讲好吗?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跟老爷随时都能去现世啊。」 「是啊。我们还想说过几天要去彼方的新居拜访。」 看见水脉先生那充满慈爱的微笑,我又想哭了。赶紧吸吸鼻子,想办法忍住即将流出的泪滴。 「对了,这份契约书应该要还给你。」 水脉先生拿出一张纸。 那是我搬进公寓时签的租屋契约。上面记载着房子的样式,出租人与承租人是谁等等事项。 猫目先生那特有的笔迹这么写着: 出租人是水脉先生,承租人则是我。 租金四万圆,无管理费,不收礼金与押金(注11)。 然后契约期间是两年。 ……咦? 「水……水脉先生……你……你看这个……」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但是契约上确实写着两年。 「哎呀,这……」 水脉先生伸手捣着嘴。 「期……期间写的是两年啊!是不是猫目大人笔误呢?」 「怎么可能!我写的契约书没错,确实是一年。一定是有人偷偷补写了一笔。汉字的一再加上一条线就变成二,你看!那根本不是我的笔迹!」 那一笔补得十分自然,看不出来是别人的笔迹。但既然猫目先生自己都那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吧? 「呃……不过这终究只是书面契约,只要两方都同意就可以作废……」 水脉先生也有些慌乱。 「叮铃」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熟悉的脚踏车铃声。 「嗨,水无月堂的快乐伙伴们。」 「苏芳先生!」 苏芳先生牵着脚踏车现身,背后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怎么了,彼方?为什么如此惊讶?」 「没什么啦……我还以为你玩得开心满足后就完全消失了。」 民间故事里,那些不可思议的存在只要达成心愿不都会消失吗? 苏芳先生听了忍俊不住。 「我不肯能会消失,因为我是幽落町的化身。更何况,那张折纸还折着,没有改变啊。」 「咦?的确……我还在这里没错。」 「我们现在很忙!」这时猫目先生突然打断我们的对话。 「你是不是觉得契约的年限并不重要,猫目次郎?」 「当然重要啊,很重要。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讨论什么?啊!你就是窜改契约的犯人吧!」 猫目先生像是侦探漫画的主角般,伸手指着苏芳先生的鼻子。 嗯。苏芳先生干脆地承认了 「我把一年改成两年了,因为我还想跟彼方玩。」 「为……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芳先生没有理会大声质疑的猫目先生,反而转身面对水脉先生。 「你觉得如何,水脉?反正还没有找到下一任房客,继续让彼方住也无妨吧?」 「可……可是,若彼方同学继续逗留在常世的话……」 「他将不再为人,而变成妖怪。不过这只是一般的状况。」 苏芳先生振着嘴笑了。 「彼方,和你们玩游戏后,让我感到很满足。所以我想要给你一个奇迹。」 「咦……?什……什么奇迹?」 「把头靠过来。」 我按照苏芳先生所要求,蹲下之后把头靠近他。苏芳先生脱下猎帽后靠过来和我额头碰额头。 「御城彼 方,幽落町准许你住在此处并守护你。这里永远欢迎你,以此为证。」 他严肃地朗读着这段话,感觉像是在我脑中签下某种契约。不可思议地,我全身的细胞好像被染成了黄昏的色彩。 「苏芳,这是……」 水脉先生大吃一惊。苏芳先生离开我的额头后笑着说: 「没错,现在彼方能以现世居民的身份留在幽落町了。」 他轻巧地宣布。我忍不住发出疑问: 「也就是说,我可以长时间待在这里,也可以自由进出啰?」 「没错。」苏芳先生点头。 「但是这样的待遇仅限幽落町,因为我的力量无法涵盖其他的常世小镇。」 「这样就够了!太棒了!」 好像在做梦。我开心到当场跳了起来。迟了一步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真夜先生也跟我击掌说:「真是太棒了。」 「好了,水脉,这么一来问题就解决了。这阵子受到你不少照顾,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彼此彼此……我也要感谢你的好意。」 水脉先生慎重地朝苏芳先生鞠躬行礼,苏芳先生苦笑着说:「别这样。」 「我只是想报答你之前的恩情,我不喜欢欠人情。」 「那要不要顺便把陀螺还给我?」 猫目先生嘲讽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总觉得猫目先生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呼,终于赶上了。」 这时,白尾先生突然出现。 似乎是匆忙赶过来的样子,梳理整齐的银色发丝掉下几缕。呼吸很紊乱,表情却很从容。 白尾先生递给我一个用纸张包住的东西。 「我做了豆皮寿司给你,就当做替你饯行。缘日的仪式我们会自己想办法处理,你就放心地搬去新家吧。」 这包豆皮寿司显得沉甸甸的又温暖。看着白尾先生的笑脸,罪恶感油然而生。就在我试图解释之前,猫目先生便插嘴说道: 「白尾大叔,搬家取消了喔。」 「喔喔,取消了啊。唉,这世上本就是充满意外……你说什么?」 白尾先生瞪大双眼。 「对、对不起,白尾先生。我会在这里多住一年。」 我向他致歉。如果地上有洞的话,我很想用跪姿钻进去。 「那豆皮寿司该怎么办!不对,豆皮寿司不重要,你不能一直待在常世啊!」 「是……是没错啦……」 「我们边吃白尾做的豆皮寿司边慢慢聊吧。」 水脉先生走过来,拿走我手上的豆皮寿司。 「水、水脉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让我彻底明白。」 「说的也是,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 水脉先生微微一笑。 「苏芳也一起吃吧。白尾做的豆皮寿司很好吃喔。里头的饭放了很多山菜。」 「是我一大早到现世的山里摘回来的山菜喔。」白尾先生突然得意洋洋地说。 「听起来很好吃,请让我一起享用。」 「小的想知道豆皮寿司的做法!」 真夜先生精神十足地举手,白尾先生喜孜孜地说: 「这豆皮寿司的做法可是我的秘方,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传授你几招吧。」 「白尾大人的度量真大!啊!对了,猫目大人的肥肚子好像已经消了,太棒了!」 「少啰嗦,陆奥的管家。我说过,那只是冬季长毛造成的错觉!我本来就不胖!」 猫目先生边叨念着边走进水无月堂里。真夜先生与白尾先生跟着走进去,接着是苏芳先生。 外面只剩下我和水脉先生。 「水脉先生,未来这一年……要请你多多照顾了。」 「嗯,彼此彼此。」 水脉先生也朝我低头行礼。 「又要请你多多照顾了。」 「你太客气了。被照顾的人是我才对!」 「我们就互相照顾吧。大家就像家人一样,让我们互相扶持。」 家人。 水脉先生这么说让我忍不住笑逐颜开。我可以和真夜先生在那间老公寓房子多住一年,和猫目先生打打闹闹,也能继续看见水脉先生美丽的笑脸,真开心。 「啊!对了,西鸭巢的房间得快点取消才行。」 「没错。我也要赶紧联络轮入道快递与珑车快递才行。」 「那是什么快递啊?听起来好有百鬼夜行的感觉。」 「其实他们等于是现世的黑猫宅急便,还有佐川急便之类的快递业者。我本来请他们替我把你的行李,还有我替你准备的米或是干粮送到新居。」 后面那个很像是乡下的妈妈会寄来的粮食种类。 「我们也快进去吧。」 水脉先生朝我,还有我背后的人伸出手。 「咦?」 我很自然地随着水脉先生的视线转头一看,正好看见狸猫兄弟快速冲过来。 「彼方哥哥!」 「哥哥!」 两个小朋友用力扑到我身上,让我很没用地发出「呜恶」的哀号,幸好还是勉强接住了他们。 「你是不是不用搬去现世了?」 「不用搬了吗?」 他们两个抱得好紧,让我无法动弹。我对双眼闪闪发亮的他们点头说:「不用。」 「我还要在这里多住一年,请你们多多指教。」 「太棒了!又可以一起玩了!」 「好棒!」 两只小狸猫呵呵笑着,我摸摸他们的头,水脉先生也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 「我们快进去吧。白尾做了豆皮寿司给我们,而且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们认识,大家可以一起玩喔。」 我跨过水无月堂的门坎,店里比平时热闹,猫目先生正走出拥挤的榻榻米区。 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东西飘进我的视线范围。 「啊……」 我用手掌接住,是一片不知从哪里被风吹进来的可爱粉红色樱花花瓣。 不知道今年高尾山上的河津樱是否还会再度绽放? 不忍池的莲花到了夏季是否会盛开? 季节更迭,不论在现世或常世都一样。 烟火大会过后,奥多摩山上到处皆是羽化完成的蝉,接着银杏替秋天添上色彩,过不久冬季来临,过年时狐狸游行的队伍又将漫步在王子的街头。 樱花的花瓣消融在风中。 春天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幽落町里。 注11:礼金与押金 在日本租屋,签约时有时必须给房东谢礼,退租时无法取回。押金与台湾相同,退租时扣除必要的修缮与清洁费会退给承租人。 番外篇 祭典音乐 一个月一次的神事结束后,御城彼方换上平时穿的便服,急忙赶到朋友身边。 「让你们久等了!」 水脉、猫目、真夜还有苏芳站在龙头神社的鸟居下方等候。 「太慢了吧,我快饿死了。」 「抱歉,猫目先生,我请你吃庙会上卖的小吃吧。」 「哎唷,这么阔气?那我要点串烤牛五花。」 「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彼方心头一凉。水脉与苏芳则笑咪咪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 「我们走吧!炒面跟烤玉米,还有射击游戏跟捞金鱼摊位都在等着我们!」 管家打扮的真夜打头阵,明明已经去过好几次,但真夜仍对庙会感到好奇,今天也一样兴奋得双眼发亮。 龙头神社在缘日举行神事,同时也举办庙会。 神社境内排列着一整排摊贩。耳边听见大阪烧在铁板上煎得滋滋作响的声音,空气里飘着小蜂蜜蛋糕的甘甜香气。路上还看见八百商店的老板——狸猫八百摇晃着肥胖的肚子卖弹珠汽水。大家一起跟他买了汽水。拿着买的小吃边走边吃的乐趣可说是庙会的精华。 苏芳看着淡蓝色的玻璃瓶身,颇有感触地说: 「我喜欢弹珠汽水,味道跟碳酸的口感就不用多提了,连瓶子的造型也这么好看,里头还有弹珠。猫目次郎好像很想要里头的弹珠,要想尽办法拿出来吗?」 「谁会做这么幼稚的行为?」 猫目嗤之以鼻。 可是彼方却清楚记得,夏天猫目喝弹珠汽水时,对里头的弹珠非常有兴趣。 「辩解什么嘛,苏芳先生都看见了……」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彼方嘟起嘴巴。 「呵呵,你们感情真好。」 水脉开心地说,他们两人则异口同声地抗议:「一点都不好!」 「你们真像是亲兄弟,再加上苏芳大人就变成、呃……弟……兄……镇……?」 「真夜先生,镇什么啊……」 虽然苏芳先生确实是小镇没错啦。彼方揉了揉眉心。 「我无所谓。不过若以实际年龄计算,我即使是哥哥,也是跟他们两个年纪差很多的哥哥。」 「干脆这样好了,将你变成人形的日子订为生日,你就能当他们两个的可爱弟弟。」水脉提议。 「嗯,好主意。那我就现在认亲好了,彼方哥哥。」 「不要用那么成熟的语气喊我哥哥啦,完全不像可爱的弟弟……」 彼方听了有点提不起劲,苏芳却不甚在意。 「要不要去捞金鱼的摊子看看?」一行人因苏芳的提议而移动。 到了捞金鱼的摊位前,彼方仔细观察着金鱼的池子。 「欢迎光临!」穿着肚围的大叔满脸堆笑。不同的是,他是一只貉,和八百他们一样是妖怪老板。 「今天有特选的金鱼喔。除了和金之外,你们看,还有兰寿(注12)。」 「哇,兰寿很少见啊。胖胖的真可爱。」 水脉笑逐颜开,头上有着许多肉瘤的红色金鱼正在池子里游来游去。 「彼方同学,你知道金鱼的起源吗?」 「叹?不知道。」 彼方疑惑地偏着头,水脉则开始替他说明: 「金鱼本是栖息于中国南方的鲫鱼,后来产生突变,大自然中首次出现全身红色的鲫鱼,让大家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在大自然中,没有保护色的鱼通常会先被吃掉。」 「确实如此,那么这些红色的鱼怎么存活下来的呢?」 「这可能得问鱼才知道……后来大家开始繁殖这些突变的红色鲫鱼,使得红色鲫鱼的数量日渐增加。」 「然后就变成现在我们看到的金鱼?」 嗯。水脉紧盯着池子点头。 「我喜欢的品种是土佐锦鱼,可惜这里没有。土佐锦鱼的尾鳍宛如裙摆般飘逸,十分可爱。」 「嗯,我曾经在水族馆看过土佐锦鱼。真的很漂亮,可是——」 彼方瞥了站在池子角落,双眼闪闪发亮地猫目一眼。 「猫目大人,你怎么了?表情好可怕!」 「不要跟我讲话,陆奥的管家。我正使出浑身解数抵抗自己的本能。」 猫目以视线追着金鱼跑,苏芳见了他的模样,恍然大悟:「对了。」 「猫最喜欢吃鱼。」 「哎呀,水脉大人家有猫目住着,我想你还是别捞金鱼比较好。」 貉很遗憾似地建议,水脉听了垂头丧气。 「老爷,请放心。即使流血流泪,我也会为了你忍耐!」 「不。我不希望次郎勉强自己。金鱼大可以趁庙会的时候来观赏就好。」 「欢迎水脉大人来我这里观赏金鱼。」貉大方地点头。 「多谢你。」水脉朝老板行礼后,带着大家前往下一个地方。 拜殿里仍有零星的香客,是一些来不及参与神事的妖怪。 大多数的妖怪会选择在神事结束后参拜。因为刚结束时水脉仍在殿里,对镇上的居民来说,一个月参拜一次为了神事而穿上美丽服饰的水脉,也是隐而不宣的乐趣之一。 水脉与香客互相点头致意,接着离开拜殿。缘日的摊位排成丁字型,延伸至境内左右两侧。 「啊!有射击游戏!」 彼方发现了玩射击游戏的摊位,发出孩子般的欢呼声后冲上前。架子上的奖品琳琅满目,有大型的绒毛玩偶,也有小包装的零食。 彼方跃跃欲试,水脉则鼓励他尝试:「请吧。」 「可是若打中绒毛玩偶的脸,它会很痛,不如瞄准比较不疼的部位……」 「咦?这是不让我瞄准头部的意思吗?」 水脉笑嘻嘻地提高了射击难度。当然,他并不是故意的。 「彼方先生,既然要玩,干脆瞄准那只大猫玩偶如何?」 「好选择。顺便一提,那只红色的猫背后还有个故事,它其实是死于交通意外的地缚灵。还有,听说它很喜欢吃巧克力棒喔。」 「苏芳先生,你居然这么清楚……」 「我也是听小朋友说才知道。」 彼方拿来一组软木塞子弹与射击用的枪。 「那我就瞄准那只红色的猫又(注13)吧。」 「彼方同学,加油!」在水脉的加油声中,彼方瞄准了猫玩偶的正中央。 「我要开枪啰……中!」 软木塞子弹瞄得很准,打中红猫的肚子,可是玩偶却文风不动。 「哎呀,玩偶重,所以重心很稳,就算打中央也没有办法让它倒下。应该瞄上面点。」 「瞄上面一点就会打到脸了啊。」 「让我试试看。」 猫目接过枪,像猎人般瞄准猎物后开枪。他瞄准了红猫的耳朵。 「啊!」彼方惊呼。玩偶摇晃着。 可惜,只是晃了几下而已。 「可恶!真的太重了!看来只好请老爷出马。」 「咦?换我?」 水脉犹豫地接过枪,正要开始瞄准,却又不住地摇头,放弃猫准。 「我……我没办法开枪打那只猫咪……」 「没关系啦,老爷。它看起来很耐打,绝对不怕软木塞子弹!」 「可……可是……」 大人,你中奖啦!来,牛奶糖给你!」 负责看守射击摊位的妖怪捡起牛奶糖交给水脉,水脉惶恐地接下那一小盒牛奶糖。 「抱……抱歉……」 水脉以微弱的声音抚摸着牛奶糖的盒子说。分不清他道歉的对象究竟是彼方与猫目,还是被他打中的牛奶糖。 「老爷真是太善良了,是我不好,不该怂恿你开枪。」 「我也来试试看吧。只要把玩偶打下来就可以,对吗?剩下的三发子弹可否都让我使用?」 苏芳颇感兴趣地拿起枪。 「看你自信满满的样子,有胜算吗?」 「不知道。不过我很想替你们报仇。」 苏芳面带微笑。他掀起披风挂在肩上,接着拿起枪瞄准玩偶。 「加油,苏芳先生!」彼方替苏芳加油。 「啊!打的时候记得手下留情……」水脉很担心绒毛玩偶。 「对不起,水脉。这我无法答应你。如果它被打痛了,我再替它涂药膏吧。」 语音刚落,苏芳便果决地扣下扳机。 噗!玩偶被打中耳朵,身体开始摇晃。 「瞄得很准,可惜结果跟我一样……」猫目先生懊恼地说。 可是苏芳看也不看摇晃着的玩偶,继续扣下板机。 噗!这次是另一边的耳朵被打中。这时玩偶开始剧烈摇晃,掉落在地上。 「成功了!」 聚集在周围的人顿时热烈鼓掌,连水脉也兴奋地望着这一幕。 苏芳接过红猫玩偶,得意地高举起来。 「太厉害了!你怎么办到的?」 「没什么啦。其实猫目次郎击中后,玩偶就已经稍稍往后移动,因此我只要再让它移动一下就可以了。我想若趁第一发子弹让它摇晃时赶紧补上第二发子弹,应该就能让它更剧烈摇晃。」 「总之,你实在太厉害了,谢谢你替我们报仇!」 「打得好,苏芳……不知道猫咪痛不痛?」 听到水脉这么说,苏芳直直地盯着玩偶瞧,然后他这么回答: 「它说:『这几发子弹我才不怕喵。』真坚强。」 「那太好了。」水脉总算放下心中大石。 最后,苏芳决定带走玩偶,让玩偶跟着它一起巡回演出纸芝居,直到有小朋友想拿走它为止。 「对了,真夜先生跑去哪里了?」 彼方四处张望,找寻从刚才便不见人影的真夜。 此时从人群另一头传来叫喊声: 「水脉大人!小的拿到金鱼了!」 「咦?咦咦?」 水脉有些慌乱。声音听起来有些开心,又觉得这么一来必须对理智地压抑野性的猫目感到抱歉。 不过当真夜走近,他们才发现他手上拿着的并不是水里游的金鱼。 「啊……那是……」 「是糖果店贩卖的糖果。我想若是这个糖果,猫目先生就不会不小心吃掉它了!」 他拿着一只用糖果做成土佐锦鱼,做工精致,巧妙地展现了土佐锦鱼纤细的尾鳍。 「谢谢……!我真的可以收下这个?」 「当然可以。我平时也受了水脉大人不少照顾啊!」 水脉接过金鱼之后,陶醉地欣赏着。 「陆奥的管家,你偶尔也做得不错嘛。」猫目先生戳了戳真夜。 猫目难得的称赞让真夜害臊起来。 「做得好美喔,我也想请店家替我做个东西。」 「我想请他们做只猫给我,像我一样超级可爱的黑猫。」 「小的想要一个房子!」 「那我就选小镇吧。」 「真夜先生、苏芳先生,你们选动物会不会好一点……」 彼方低调地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