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缤纷》 第一话 富勘长屋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想不出名字的肘子 录入:始祖滚 校对:滚二代 一 我今天带来一个很少见的东西哦—— 门口传来这声叫唤,古桥笙之介从梦中醒来。回头一看,村田屋的治兵卫就站在门口,他捧着一个包袱,没带侍童,独自前来。 笙之介深感纳闷。那扇不易开关的纸门,治兵卫为何能悄然无声地打开又关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吓了一跳,让治兵卫撞见他慵懒的模样。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几声呢。」 治兵卫在狭小的土间【注:日式房进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脱好鞋,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自己走进房内。笙之介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书桌就占去一半空间,治兵卫的目光迅速朝书桌上扫过一遍,确认过草稿纸上什么也没画后,嘴角轻扬。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将砚台和洗笔筒挪向一旁。治兵卫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包袱摆在桌上。 「我可没睡哦。」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赏樱。」 晒衣场位于门口反方向,前方种有一株樱树,树面向运河的河堤坡道扎根,树干往水面上斜倾,长得枝繁叶茂。 噢——治兵卫望向那株樱树,眯起眼睛。 「话说回来,这风景变美了呢。」治兵卫侧头不解,笙之介对他说道: 「因为原本的木板墙没了。视野变开阔了。」 十天前,这株樱树与河堤之间有一面木板墙,虽然严重斜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驶在运河上的扁舟和货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内,而且冷风直贯,实在很吃不消,倘若强风加上大潮,甚至会有水花溅来。因此,那扇木板墙可说是助益良多。 但这栋长屋的孩子们合力推倒那面墙,拆来当柴烧。因为入春后乍暖还寒持续五日之久,若不这么做,恐怕会活活冻死。整面木板墙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块不剩,不过,当初就是从笙之介住处开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着一把斧头向笙之介威胁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吧? 这孩子才十二岁,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岁的大人。虽说是一介浪人,但毕竟腰间插着一长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胁的一方固然有问题,但被威胁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如果要从我这里开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说完后,太一果真替他送来木柴。这么一来,他也没资格告密。 「视野是不错,不过笙兄,这样日后不会很麻烦吗?」 「在冬天到来前,勘右卫门先生应该会想办法。」 勘右卫门是深川北永堀町的这座富勘长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从事木材批发业,宅邸在冬木町。这带许多土地都归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这里的长屋在命名时,开头都采「富」字。富吉长屋、富善长屋、富长长屋,每个名字听起来都很富贵吉祥,不过只有富勘长屋将负责管理长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进长屋名称。勘右卫门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绰号。 话虽如此,勘右卫门可没特别关照这栋长屋。他反而常说,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没钱,最难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这栋长屋。事实上,这确实是一栋穷人长屋。否则也不会擅自拆掉木板墙。 附带一提,当拆木板墙当柴烧的事穿帮,勘右卫门怒气冲冲地四处找太一算帐时,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寝衣中间,笙之介摊开数张草稿纸盖在上头。 ——我正在晾干,请勿碰触。 笙之介以这套说辞替太一掩护。 ——秃头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过一劫的太一说起大话。说这话的一方有问题,而被点名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提到这件事,治兵卫开心地莞尔一笑。 「太一现在还在躲啊?」 「不,早饶过他了。他现在正四处跑呢。」 「应该是被富勘先生逮着了吧。」 「富勘先生的气也消了。现在生气也于事无补,而且他很乐于助人,应该会修好那座木板墙。」 也许他会对福富屋说「下次再这么轻易被人拆下来当柴烧怎么行」,于是与他们交涉,重新盖一座坚固的木板墙。 「枝叶长得真不错,不过……」 治兵卫望着朝运河门户洞开的屋外景致,微微缩着脖子。 #插图 「现在樱花只开了一成。而且今天这样的天气,门一直开着,可是很冷的。」 吹进屋内的河风,确实寒气砭骨。笙之介拉上纸门,挡住眼前的樱树。 「你连墨也没磨,看得出神,是从那株樱树看到了什么漂亮的构图吗?」 面对治兵卫的询问,笙之介翻动火盆里的木炭,将变凉的铁壶重新摆上炉架,迟迟没答腔。 「……我想起藩国的樱花。」 治兵卫挂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藩校的庭园里,有一株模样很相似的樱树。刚好也是位在池畔,树干往水面上挺出。」 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池畔边朵朵绽放的樱花,与映照水面的樱花双重映衬,美不胜收,人称「镜樱」。 「最近可有接获什么书信?」 「自从过年后便没再来信。想必没什么改变。」 没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糟——笙之介在心里补上一句。治兵卫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不发一语。 村田屋是深川佐贺町的一家书店,在大川东侧这带最具规模。客源广,从商家到旗本【注:江户时代,将军家直属的武士,奉禄未达一万石者。】、大名的下屋敷【注:大名于江户的藩邸,可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下屋敷主要是充当大名的别宅,大多位于离江户城较远的郊外。】,都是他们的顾客。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经营租书店的生意,由治兵卫负责。他们兄弟俩共同分担家中生意。笙之介与兴兵卫只有一面之缘,兴兵卫虽然待人谦和,但拥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较像军学家,租书店这种工作接触的对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并不适合他。而治兵卫懂得和人开玩笑,也喜欢聊东道西,闲话家常,笑起来总是双眼含笑,很适合这项工作。 治兵卫比笙之介年长几岁。虽然没确认过,不过年纪应该相差两轮以上。他有抢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体格,外加立体的五官——特别是那对浓眉大眼,太一他们常调侃说「就像摆着煤炭和炭球」,虽然整体轮廓不太协调,却增添几分亲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论在何处都能像孩子般尽情大笑,让人觉得他年轻又充满朝气。 笙之介认识治兵卫,向他承包誊写抄本的工作,已经快满半年。尽管两人交谊匪浅,但健谈的治兵卫向来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从勘右卫门口中得知,治兵卫以前有位刚娶入门的妻子遭逢横祸而丧命,他之后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着光棍。 ——他其实很寂寞。 勘右卫门对笙之介说——我看你和他处得不错,才偷偷告诉你这件事。 富勘长屋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绝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长得又其貌不扬,但毕竟还年轻,又是男人,有时候总还是会想要寻芳问柳,追求香艳刺激。不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邀治兵卫先生一起去,或是请他介绍。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在这件事 情上,笙之介同样听从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开水招待。这时,治兵卫一双天生的大眼紧盯着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这是什么对吧?」 「你说是很少见的东西。」 书桌上摆着一个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号的蓝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卫开心地搓着手,动手解开牢固的绳结。 「你可别吓着哦。」治兵卫呵呵轻笑,一副很希望他会吓着的表情。打开包巾一看,原来是书。不,不光是书。还有一个用半纸【注:全纸一半大小的纸张,约长35公分,宽25公分。】包好的小包裹。看起来像由多块薄板叠成。 「先看这个。」治兵卫将书本摆在书桌上,然后一字排开。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装帧,铸模作出蔬菜浮雕图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着淡黄色的长方形书名。 看到书名,果真如治兵卫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惊。 「这不是《料理通》吗?」 全凑齐了吗?笙之介抬头望向治兵卫,这位租书店老板眼中闪着光辉。 「没错。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刚出的第四本,我全都买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书,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则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时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针对店内提供给客人的料理所写的书。按春夏秋冬编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说。光这样就够豪华了,还附上众多文人和画家的文章、图画、彩色版画,堪称豪华至极。 文化文政年间,料理书蔚为风潮,各种设计和内容的书籍纷纷问世,民众争相阅读。尤以《料理通》的名气最响亮,因为名店八百善出的书,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笙之介当然是在治兵卫底下工作后才知道这件事。笙之介从小生长的上总国捣根藩距江户约两天路程,虽是幕府创立之初便有的藩国,却是只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现任藩主千叶家的家风尚武,严谨刚直、质朴检约,藩士们自然加以仿效,奢华的料理书根本毫无用处。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桥家只有八十石的奉禄,根本买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禄也遭收回,父亲与世长辞,身为家中嫡子的长兄寄宿在藩国的亲戚家中,过着闭门思过的日子,家中经济变得更拮据。 ——然而…… 面对眼前这本金光闪闪的《料理通》,他不禁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又在这里做什么?明明关上纸门,但似乎有一阵寒风冷不防掠过胸前。 「当初在贩售时,这里头好像还附书袋呢。」治兵卫手拿第二本书,出示衬页说道。笙之介眨着眼,抬眼望着他。治兵卫露出陶醉的眼神。「这是模仿八百善暖帘【注:日本的店铺门上会挂上一片布做的门帘,上面印上店家的商号与店徽,称之为「暖帘」。】的设计。别有风味。因为是夹在衬页里,在转卖时就遗失了,令人扼腕。」 「好好找或许找得到。像之前的广告传单。」 「没错。还是很值得期待。」 笙之介战战兢兢地拿起第四本书。其他本状况也不错,但这本书刚出版,颜色鲜艳。 「这里头提到桌袱料理【注:所谓桌袱料理是指融入中国料理与西欧料理的一种宴会料理。发祥地为长崎市。】和普茶料理【注:江户时代初期从中国引进日本的料理。不同于日本的精进料理,它大量使用葛根与植物油,味道浓厚,四人围一桌食用为其特征。】。」 「桌袱……」 「长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则是禅宗的素斋料理。」 笙之介这时也只能点头称是。「如果只是誊字的话,没有问题,不过……」 治兵卫莞尔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凑齐这四本书,不可能马上就交给你誊写,我可没那么清心寡欲。我会暂时留在身边好好享受一番。」 笙之介吁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书很养眼呢。」 而且我凑齐这四本书,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卫如此说道。 「虽然养眼,但似乎对心脏很伤。」 打从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个不停。 「看来我的功力还不到家。还是轻松一点的古书比较适合我。」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获得这次的工作。约定的交件日还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着赏樱,浑然忘我地看着樱花只开一成,微微透着寒意的景致。 「不过,我今日前来并不全然谈公事。」 治兵卫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细地重新包好,接着取出另一个用半纸包成的包裹。 「其实我刚才说少见的东西,指的是这个。」 乍看判断不出何物。约半纸大小的薄板上贴有印刷品,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头印制的图案,他却看得一头雾水。笙之介凑近细看,上头有砖瓦屋顶、走廊。这应该是栏间【注:横楣上的装饰。】吧。这里铺有榻榻米,应该是房间。共好几个。壁龛里还有挂轴和花瓶。 「这东西叫作『起绘』。」治兵卫说。「剪下后组装,就能作出一间『八百善』。」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光建筑本身,就连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绘其中。 「说起来,这就像玩具一样。作得很精细吧?」 在料理书大行其道的时代,八百善同时打响料理名店的称号。不只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没想到还会以这种形式四处流行。 「没想到还完好留下这么一个。我作梦也没料到竟然买得到。」 你可以替我组装吗?治兵卫问。 「我?」 「应该小事一桩吧。笙兄不光能画能写,更有一双巧手。」 「这东西很贵重吧?」 「这东西若不试着组装一次看看,哪会知道是什么情况啊。」 情势开始有点诡异。「你说的情况是?」 「我打算以此当范本,制作全新的『起绘』贩售。先从这一带的料理店作起。」 换句话说,他要笙之介负责设计制作。 「在现今世道愈来愈难营生。去年铸造业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转。当生意变差时,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头。」 笙之介重新细细端详眼前的「起绘」。 「不过,正因为是有名的八百善,这东西才有价值吧?」 因为对一般百姓而言,这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作梦也构不着。 「对这带的穷人来说,八幡宫的二轩茶屋和八百善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对笙之介来说亦然。 「料理书也是。在我们店里租料理书的并非都是厨子。许多客人说,这书光看就饱了。」 确实如此。村田屋也是为了这些客人制作廉价的手抄本,做起租书店。拜此之赐,笙之介得以糊口。 「而且,料理店送这东西给客人当伴手礼也是好办法。或者是充当叫外卖随附的小礼物。」 这似乎大有可为。小孩子确实很喜欢这类玩具,不过像太一这样的孩子应该对豪华料理的店家不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也买不起。就笙之介所见,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张罗得来,便是亲手制作。 「我明白了。我会试试看。但不确定能否拼得好……」 「就算最后没作好,也不会叫你用工资赔偿,我不会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你尽管放心。」 治兵卫笑着说。但对笙 之介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其实我已跟『平清』洽谈过这件事。他们很感兴趣,觉得这主意很有意思。」 平清是深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卫不只和他们有生意往来,可能常以顾客的身分光顾。村田屋经营稳健,生意兴隆。 「只要是用饭粒当浆糊黏上,热气一蒸就能撕下来重黏。别板着一张脸嘛,放轻松去做。」治兵卫将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后补上一句。「话说回来,这起绘是别人送我的,我一毛钱也没出。所以一点都不吃亏。」 早说不就得了。 送走治兵卫后,重新将那扇不易开启的纸门关紧,笙之介坐向书桌前,叹了口气。 他不是嫌麻烦。笙之介的个性很适合这种精细的手工业。他甚至乐在其中。 ——可是…… 做生意还真是不可思议。在这里生活半年多,与治兵卫往来频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许多事想不通,无法接受。那样做可以大卖;这样做会博得好评;这样会引顾客上门;那样会把顾客赶跑。全是当初在藩国里不会想过的事。 不,这不是武士该思索的问题。 ——我真的愈走愈远了。他心中感触良深。 二 笙之介诞生于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听治兵卫说—— 「那年江户市内正好流行栽种牵牛花。一些热中此道的人,配对各种牵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颜色或形状的新品种。当初我靠这方面的入门指南书大赚一笔。」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总国捣根藩,没听说过当时流行栽种牵牛花。就算真的流行过,他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应该不会知道。他在小纳户【注:江户幕府的职务名。在将军身旁服侍,担任理发、用膳、庭番、马匹管理等职务。】任职,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对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关知识,但无一专精。说到他的嗜好,就属养狗了,一听到谁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马上去要回家养,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喂养,最后养在自家庭院里,惹来妻子里江一顿痛骂。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两岁的大哥胜之介遵循捣根藩的藩风,个性骁勇,自幼投入剑术修行。多年苦练有成,习得一身精湛剑术,年方二十便担任藩内道场的代理师傅。 主家千叶氏当初师承鹿岛新阴流,融入居合拔刀术的呼吸法,创立独门剑法「都贺不念流」,流传至今。身为都贺剑派创始者的剑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时不存杂念」。在持剑交锋时,脑中若存太多杂念,往往落败。它的意思是心无杂念,全神贯注于迅捷如电的一刀。这并非单纯的居合拔刀术,当中有两、三回的交锋技巧,里头还融合体术。 换言之,这是完全适合实战的剑术。宗左右卫门的父亲,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着重的是枪术。因为昔日在战场上,枪的威力凌驾在刀之上。擅长此种流派的剑术,充分展现出自身个性的强悍。胜之介是个性精悍,充满武士气概的男人。 至于笙之介,讲白一点,就是懦弱。也不擅长剑术,被人用竹剑打得满脸和手脚红肿,从道场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顿训的情形不胜枚举。他以架设在庭院的稻草人当对象,请大哥指导剑术,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也不知凡几。如今虽化为无限怀念的回忆,但回想起还是感到隐隐作疼。 不过,与其说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说胜之介是古桥家的异类。因为宗左右卫门的剑术完全不行。他年轻时,城下外郊有只饥饿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卫门虽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没斩杀那只野狗,就连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后那只狗被他的朋友斩杀,他则沦为众人的笑柄,大家都说「古桥的剑法不是不念流,而是连狗也斩杀不了的不犬流」。 父亲应该觉得颜面无光。不过,就算有人想起过往,聊及这件丑事,父亲从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一脸难为情地沉默不语。 笙之介喜欢这样的父亲。 父亲无法斩杀野狗,并非因为胆小,而是怜悯那只野狗。不过,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会有危险,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亲考量到此应该就会斩杀。他就是如此深具责任感。 ——连野狗都饿肚子,表示治理这块土地的人领导无方。 父亲对笙之介这样说道。而母亲和兄长各自因不同的原因与父亲不合。 亲子间也有投缘与否的问题。看在个性刚直好胜的胜之介眼中,应该会觉得父亲的温和是怯懦,而父亲面对和自己个性南辕北辙的长子,很早便对他有顾忌。两人不论长相还是体格都没半点相似。 胜之介小时候听别人嘲笑父亲是「不犬流」,觉得很不甘心,勤练剑术。历经千锤百链,待人们都对他另眼看待后,他开始瞧不起父亲。尚武的藩内风气更助长这种想法。笙之介认为,大哥与父亲关系不睦源自于此。这是不幸的循环。 至于母亲里江,她和父亲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阶远比古桥家高,甚至有在藩内担任重臣的亲戚,照理是不会嫁入古桥家。 那为何里江会落魄地嫁入古桥家呢?全因为里江是梅开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给第二任丈夫后,深受婆媳问题所苦,两人争吵不断,加上始终没有生育,两年后离异。 两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连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该待在娘家。他们很想替里江找个归宿。但里江是个敢和婆婆对骂的悍妇,消息传开后,甚至有人说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克死,要找到再嫁的对象自然不易。 刚继承古桥家家业的宗左右卫门就此雀屏中选。也许是看准他没多大出息,人们硬是将里江和他送作堆。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爱父亲温和的个性。但他认为,当时父亲应该将天生的温和个性抛在一旁,拒绝这门婚事。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是这样,笙之介不会降生这个世上。 说来讽刺,里江嫁入古桥家后,没多久便生下胜之介,接着又生下笙之介。 里江一直背负名门之后的身分。尽管娘家无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紧守着这份矜持。面对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当然不觉得幸福。而且看在好胜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丧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顺眼。 不过,她生的长男居然拥有刚毅的个性。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才干逐渐展现,与丈夫形成强烈对比。里江对这孩子疼爱有加。胜之介自然很敬爱里江。他也逐渐养成轻视父亲的想法。母子俩意气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讨厌的回忆。尽管他像父亲一样个性敦厚,与大哥相比,一无是处,但里江不会亏待他。母亲就像要弥补自己与丈夫之间感情疏离的遗憾,对兄弟俩投注浓浓的爱。不过,当天真无邪的孩子开始有主见,个性逐渐养成时,笙之介从中明白,母亲对他大哥充满期待,对他却几乎什么也不求。其实应该说,母亲要求的,他没有一样具备。 继承家业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轻松许多。不过,日后离开家,不知道父亲变成怎样:心中不免担心。父亲低调地担任基层职务,在家中养狗,与佣人亲昵的闲聊,在庭园自辟的菜园种蔬菜和地瓜,每次望着父亲的背影便隐隐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无法言语。 如今回想,那种程度的不安和寂寥,与现实中向他袭来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桥宗左右卫门突然被藩内的目付【注:藩内负责监督的职务。】传唤。 据说他疑似向御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贿赂。该名商家提出控诉。 对方说,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桥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缴纳的贿款不断增加,如今无法承担,虽知自己有错在先,但迫不得已,还是提出控诉。 宗左右卫门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古桥家向来生活俭朴。若说到比较奢侈的作为,应该就是里江怀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时为了夸耀出身,尽管家中奉禄不多,却雇不少佣人。对了,父亲在庭院种田,并不是为了贴补家用,他单纯只是喜欢种田。像古桥家这种奉禄不高的武士家,雇用的侍从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领地内的农家子弟,宗左右卫门就是向他们学习种田。他似乎认为这是奉禄的来源,最好能对实际情况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讨厌他这么做。这的确不像一般小纳户会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诉具有强力的证据。宗左右卫门给他的文件上头记载贿款的收授、金额、藏匿的方法等。细部不太一样的文件多达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来。波野千的店主应该就是防范这么一天,暗中保留这些文件。 宗左右卫门大为错愕。因为他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笔迹,怎么看都像是他亲笔所写。 胜之介身为父亲职务的接班人,当时在小纳户里担任下级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则在藩校「月祥馆」就学。这里的老师佐伯嘉门之助很赏识他,让他求学,同时替他安排,想拔擢他为右笔【注:武家的职务名。掌管文书和纪录。】。 在捣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笔都是代代世袭,少有变动。不过,担任其他职务的武士,若是儿子成材,佐伯老师总是悉心栽培,安排适合的职务。这种时候,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让藩内重臣招赘收为养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门,藩内最资深的右笔加纳家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亟欲为女儿招赘。 对笙之介而言,这是求之不得。虽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最爱。虽然尚未见过婚事对象,但这是小小的藩国,略有耳闻。传闻对方长得像夏日绽放于捣根海边的文殊兰,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兴。 偏偏这时突然冒出宗左右卫门的收贿疑云。 上级接连审讯数日,始终没有进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宗左右卫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文件铁证如山,怎么看都像是他的笔迹。但他根本没写过。不管上级如何要求解释,他也只能说没写过这种东西。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说辞前后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样,同样感觉不假。他一本正经说,他是为了守护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捣根藩的御用商家,抱着被判死罪的觉悟,前来提出控诉。 五年前,确实是这家店以藩国御用商家的身分获准在城内进出的那年。根据投标结果,由这家店替换先前的御用商家。当时负责安排投标的正是古桥宗左右卫门。波野千说,贿赂就是从那时开始。 这下宗左右卫门无路可退。 深入调查后,对宗左右卫门不利的事浮上台面,那就是他收取贿款的流向。 小纳户算是文官,很适合宗左右卫门。但继承家业的胜之介是藩内有名的剑士。他其实想担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亲里江和胜之介一样,希望他能担任武官。 照捣根藩的传统,不凭世袭,凭实力取得重臣职位的人向来都是武官出身。虽然这种风气有点跟不上时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艺的传统风气下是多年来的惯习。 里江请娘家新嶋家帮忙,暗中四处托人帮忙。这少不了花钱打点。里江上下使了不少银子,凭古桥家的奉禄根本没这个能耐,如今上级追查的就是这笔钱从何而来。 查明原因便会明白,那一定是里江的娘家在背后帮忙。当时和现在,笙之介都这么认为。除此之外,没其他可能。向来对里江态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对胜之介充满期待,这并不足为奇。 然而,暗地里使钱谋求职位,这种作法为武士所不齿。既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揭露,与藩内重臣关系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认。 里江被逼进死胡同。走到这一步,宗左右卫门终于招了。他承认收贿,说全是他一人所为,钱都用在请人替胜之介媒合武官的职位上。 听闻父亲认罪时,笙之介并不惊讶。这样的困境下,父亲一定早有这么做的心理准备。他只为了保护母亲和胜之介。 然而,上头迟迟没下达处分。听说主君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认为此事讲得过于简单,难掩不悦之色。 捣根藩主千叶有常,当时四十五岁。家臣们并不认为他是英明的贤君。但他可一点都不昏庸。听佐伯老师说,捣根藩千叶家表面上没有内讧,但血缘至亲与姻亲间暗中较劲,势力争夺,并不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谁都清楚。这次的收贿风波其实也是这样的纠葛浮出台面,古桥宗左右卫门只是颗被牺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后另有内幕。 宗左右卫门免除职务,奉命闭门思过。屋子周边架设起竹刺篱,并有卫兵把守。笙之介深信这并非是最终处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暂时处置。 然而…… 闭门思过三天后,天尚未明,古桥宗左右卫门于自家庭院前切腹。 令人眼花缭乱,宛如一场恶梦的夏天已过,黎明将至,秋虫在前庭轻声鸣唱。 没有介错人【注:武士切腹时,在一旁挥刀斩下其首级,助其解脱者。】。最早发现异状的是胜之介,他见父亲腹部血流不止,状甚痛苦,急忙挥刀斩下他的首级。这是后介错。晚一步赶到的笙之介跃下庭院时,宗左右卫门已断气。 ——为什么? 笙之介听到脸色苍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长刀,如此沉声低语。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我替你介错。 爹应该是觉得这对你太残酷了。笙之介不自主应道。胜之介闻言便朝他扑来,像要一刀斩了他。 ——那这就不残酷吗?这就不悲惨吗? 太难看了。胜之介不屑地说道。 笙之介无话可说。 古桥家被废除家名。胜之介与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里江遵从这项处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两罚金,只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来。这次他们就算被没收财产也不足为奇,但因为店主自行控诉此案,其行可敬,罪减一等。 事件落幕,风波平息。 胜之介与笙之介在新嶋家闭门思过一个月。之后上级准许胜之介重回道场,笙之介重回月祥馆。胜之介应该会仰赖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则有佐伯老师打点。月祥馆原是身为儒学家的佐伯老师经营的个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时被立为藩校,背后有在千叶家代代担任家老【注:家臣中最高的职位。】的黑田家作后盾。如今老师官拜捣根藩「藩内学问指南」的职务,拥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与黑田家往来密切。老师利用这次的机会,请托让笙之介当助理书生。 「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青云之路断送了。」 老师命笙之介坐在面前,晓以大义。当然了,右笔加纳家招赘一事也告吹。 「如果你认为再继续追求学问也无济于事,那也无可厚非。助理书生说来好听,不过今后你的身分与下人无异。同侪想必会以轻视的眼神看你。尽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学问,我还是你的老师。」 笙之介流下泪来,挨了老师一顿骂。 接着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说他与下人无异是夸张点,不过三十几名藩士全在月祥馆上课,张罗的事务繁多,笙之介只有一早和深夜能打开书本,在砚台前写字。其他时间都被杂务追着跑。 北风吹起时,笙之介由新嶋家迁往佐伯家居 住,照料老师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书生。老师的妻子早逝,无子承欢膝下,独自寡居,一名驼背的女佣负责打点。这位名叫阿添的女佣教导笙之介煮饭、烧洗澡水、打扫茅厕。她是位严厉的老师。 虽然看不见未来,但入睡后,清晨会到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样,一再重复,尽管如此,笙之介心中还是抱着期待。 关键在于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桥宗左右卫门这位活证人,小纳户与波野千挂钩一事,最后无人闻问。但主君应该仍旧心中存疑。他的怀疑还没完全消除。 或许日后又有所行动。 店主被处以磔刑,尽管招牌留下,但理应成为空壳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获准重新营业,此事令笙之介觉得不对劲。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沦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轻。当中应该另有隐情。不过,只有我这么觉得吗?笙之介常这样自问自答。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感到怀疑吗?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尚未完结。还有内幕未公诸于世。笙之介不禁这么想。 光阴如流,从不停下脚步回顾潜藏于人们心中的牵挂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馆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将绽放,镜樱会在短暂灿放后凋谢,在捣根藩的山脚下布满新绿。梅雨季来临,阿添严格教导他防止书籍长霉的方法,历经几次滂沱雷雨后,恼人的乌云散去,闷热的夏季将来。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时略显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亲里江意外来访。 暌违许久的母亲,与父亲刚过世时相比,气色好转不少。尽管双肩仍旧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脸颊线条恢复原本的圆润。 以前人们常批评里江没帮夫运,是悍妇,当时因为她姿色秀丽,常落人口实。听说她年轻时非但在捣根藩傲视群芳,甚至号称是上总国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余韵犹存。 他很高兴母亲恢复生气。虽然自己的反应有点孩子气,不过与母亲重逢,笙之介不胜欣喜。 宗左右卫门切腹后,里江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泪水也不会见过。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结冻,厚实的寒冰一角从两道眼皮间露出。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尽是固定的问候语与感谢词。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母亲在事件后未曾叫过笙之介的名字。 另一方面,则在各种情况下都称呼大哥——胜之介大人。有时像是畏怯,有时像在讨他欢心,有时则像在训斥,母亲会改变口吻称呼大哥,但就是没叫过笙之介。 今日母亲徒步前来。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过开心,完全没想到母亲所为何事。 「娘一点都没变……不,气色看起来更好了。我大哥他……」 笙之介急切地问道,里江马上打断他。 「胜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样子。你也一样。」 里江眼中的寒冰虽融解,但冷澈如昔。 「今天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没时间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笙之介说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动,无言。因为纸门敞开,走廊传来阿添的声音。里江与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儿,尽管两人是母子,但还是极力避免私下密谈。 「您好。」驼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弯了,她手置于榻榻米上,端来热茶。里江连头也不点一下,冷峻地望着阿添。阿添也没看里江一眼。 见现场沉默的气氛凝重,笙之介开口道: 「阿添女士,这是家母。」 阿添低着头,虽然行了一礼,却没说话,步履蹒跚地离去。里江始终不发一言,把脸别开。 「那是这户人家的女佣对吧?」待阿添离去后,里江压低声音问道。 「是的。」 「你竟然称呼女佣『阿添女士』?」 太丢人了——里江紧咬着嘴唇。 笙之介顿时慌起来,他说并不是老师要我这么做的。因为阿添教导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这样称呼她。 「如果对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还另别论,但她不是女佣吗?」 里江的语气强而有力。这是叱责的声音。这正是母亲里江。 笙之介受您关照了——母亲可有向阿添这样问候一声?完全没有。 「我听说你都在这里煮饭、汲水。是真的吗?」 笙之介差点就点头了,但他极力忍住,抬起脸来朗声答道:「没错」。 里江眉头一蹙。「和女佣一起工作对吧?」 「这也是助理书生的工作之一。」 「你不是为了求学问才留在这里吗?」 「照料老师的起居也是求学问的一种。行住坐卧,老师的一切全都值得学习。」 里江再度紧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 「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里江低声地问道,接着像要打消刚才的问话般摇摇头。 「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浪费时间罢了。」 其实是这样的……里江趋身向前,悄声说道。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户。」 笙之介瞠目。因为事出突然。 「要我去江户?」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了什么?」 「拜访在藩邸【注:江户时代,诸大名设置于江户的宅邸。】担任留守居的坂崎大人。坂崎重秀大人。」 留守居是常驻在江户藩邸,负责替藩国与幕府交涉,并联络诸项事务的重要职务。对无法独立,总是窝在老家也从没去过江户的笙之介而言,除了听过名称外,其他一无所悉。 「我和坂崎大人讲好了。书信往返太费事,不如直接请你去江户一趟,这是坂崎大人的吩咐。」 说到这里,里江挺直腰板,露出浅浅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说——这样你全明白了吧。 笙之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到江户见到坂崎大人后,该做些什么才好?」 里江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笙之介猛然忆起,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一见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亲总会露出这种表情。期待的笑脸倏然消失,接着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说……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母亲移膝向前,以手势示意笙之介靠近。 「我要你请坂崎大人帮忙,重立古桥家。和他商讨此事。」 笙之介大吃一惊。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惊,而是原本凌乱没有头绪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拢所产生的惊诧。 重立古桥家,当然是指立胜之介为古桥家之主,请江户藩邸的人居中协调…… 里江看着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颔首。 「坂崎大人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这么有力的帮手了。」 这下笙之介终于明白,令母亲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来来源于此。 江户的留守居握有强大的权力,有时甚至能左右藩国的兴亡,因此并非人人都能担任,必须兼具智慧与经验,人脉也很重要。捣根藩代代都由坂崎家担任,特别是现今的留守居坂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厉害人物。笙之介听过人们对他的评价。而且坂崎重秀与里江并非素不相识。尽管与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桥家素无渊源,但与里江有一层关系。 坂崎重秀与里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虽然年纪相差一轮,但从小关系亲如兄弟,所以里江与他很熟识。他也将侄儿如花似玉的媳妇当成妹妹看待,疼爱有加。 说到笙之介为何知道这段往事,自然是从里江听闻得来。对 古桥家和宗左右卫门深感不满的里江,每次话及当年,总是直接跳过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纯粹因命运捉弄而破灭的第一段幸福婚姻。里江往往无限怀念地谈起往事,引以为傲,然后对眼前的落魄牢骚满腹。里江可能也很明白这点,讲这件事情时总会挑对象。年幼时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选。 里江想再次透过昔日的人脉来重振古桥家。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这么一句,在接着往下说前,他极力在脑中思索。 江户留守居确实是重要的职务。坂崎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在藩内权大势大。但正因为是留守居的职务,所以坂崎重秀长年待在江户,不太熟悉藩内情势。像这次小纳户收贿一事,从头到尾都发生在捣根藩内,笙之介不认为详情会传进人在江户的重秀耳中。 「坂崎大人毕竟也不是万能。」最后他回答。「而且这么做尚嫌太早。」 里江陡然眼尾上挑。 「你应该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挂上招牌营业,赠献贿款的一方获得上级原谅了。」 原谅收取贿款的一方却还嫌太早,哪有这种事呢——里江说。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认为惩处太宽松。可是这……」 里江完全没听笙之介的话,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隐隐透着寒光。 「你爹切腹自尽,收贿的罪行已有交代。胜之介尚有大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不只他,你也是。」 她在后来才补上笙之介的名字。 「坂崎大人很同情我们的遭遇。我有他写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桥家,也理应重立。」 看来母亲多次与江户鱼雁往返。对象是坂崎大人。 「关于此事,新嶋家怎么看?」 里江略显怯缩,频频眨眼。笙之介察觉她神色有异。 「娘,难道……」 「新嶋家什么都不知道。」里江没看笙之介,低头望向膝盖,很快地说道。 「就算他们察觉出什么,我也是为了胜之介好。他们应该会默许我这么做。」 怎么可能没察觉。里江不论是派人传话,或是委托信差送信,寄人篱下的她,举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里。 笙之介相当泄气。 他至今仍坚信父亲宗左右卫门的收贿风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不过,当时有不利于父亲的证据,而和这项证据息息相关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的求官行动。 明明尝过一次苦头,怎么还学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觉此事,为什么还默许她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认为母亲请江户留守居帮忙,根本就找错对象,最后终究白忙一场才任由她去做吗?难道就没人训斥她、劝阻她吗? 「我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面对笙之介的询问,里江用力颔首。 「胜之介大人看过坂崎大人的信之后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现。」 新嶋家是里江的娘家,他们收容被处以闭门思过处分的笙之介兄弟俩。由他们提出重立古桥家的要求并非不可,但需要时间。这场风波平息前,不宜轻举妄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桥家没有血缘关系,又与这起事件无关的藩内重臣代为发声——里江打的算盘不难理解,但终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然而,母亲此时眼中坚定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大哥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拜托,爹的冤屈你们已经不在乎吗?母亲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桥家这件事,与洗刷父亲的污名,不是同一件事吗?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现……」笙之介暗自低语。 这不是在确认,而是希望里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但里江浑然未觉。「没错。你为大哥效力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里江急忙改口。 「是为古桥家效力。」 好遥远啊……笙之介暗忖。 原本母亲与大哥就离他无比遥远。尽管如此,父亲在世时,他们毕竟身处同一条路,只是彼此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现在不同,他们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许同样都是在对世人有所忌惮的立场,因此彼此距离相近,但双脚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娘,爹是为了袒护你才切腹自尽的。那是你认为很窝囊、不曾真心接受过的男人对你最大的体贴。你不会完全不知道吧?你怎么想呢?是否怀有一丝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谢? 笙之介想问清楚,但话到喉头时,他紧抿双唇,双手握拳摆在膝上,久久无法言语。 他害怕逼问后,母亲口中的回答。 里江似乎也从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她道出极为造作的一番话。 「若能重立古桥家,最高兴的人莫过你爹了。笙之介,这你知道吧?」 打从刚才起,里江一直都采用「你爹」这种说话方式。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带挖苦地说。「现在的我是在这里受佐伯老师关照看管。如果没有老师的许可,别说去江户,连踏出领地半步都办不到。」 里江的表情无比开朗。「这点你不必担心。坂崎大人会请黑田大人安排。」 「这话怎么说?」 「黑田大人会向佐伯老师下令,让你到江户为月祥馆办事。」 所以才找你帮忙啊,笙之介——里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胜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户,但你有。」 佐伯老师昔日在江户的昌平坂学问所求学,现在仍会请人从江户送许多书来,那里也有不少熟识。诚如里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话多得是。 笙之介深感错愕。这么说来,母亲与坂崎重秀直接跳过佐伯老师,擅自推动这件事。 笙之介再也无法按捺,「佐伯老师是看我遭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心生怜悯,才提出要雇我当助理书生的要求。这是莫大的恩情。我绝不能用这种方式利用老师。」 里江丝毫不以为意,「老师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吗?要收你为助理书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这样,这次不也是一样的情形吗?」 没救了。笙之介顿时晓悟。娘没救了。她得了恣意妄为的病。这就像热病,要让她彻底退烧冷静,光是好言相劝根本没用。唯有让她试个鼻青脸肿才会明白。感觉就连那位人称厉害角色的坂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里江耍得团团转,言听计从,还给里江最想要的回复,他这样的男人靠得住吗? 我知道了——笙之介应道。眼下仅能这么做,而且他只想早一点请里江离开。 目送踩着轻快脚步离去的里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懒得叹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厨房。 阿添人在厨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进酱菜桶里。 这名老妇以眼角余光确认是笙之介后,挑明说道: 「好一个高傲的女人,传言果然不假。」 这摆明在批评母亲,但笙之介无从反驳。阿添拉出腌黄萝卜干,用力以骨瘦嶙岣的双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动作,阿添继续毫不客气地说: 「明明只有那么点女人的浅薄见识,还爱耍权谋。难怪古桥家会垮。」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唤道,「请您行行好,别再说了。」 「老师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咦?」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因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来传话。我端茶去时,老师还笑呢。」 佐伯老师为此事笑了。 「是谈到要派我去江户的事吗?」 阿添替酱菜桶盖上盖子,嘿咻一声起身。她不论蹲还是站,背始终一样弯。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可想而知。 「老师说,如果古桥夫人日后还是这样没完没了,笙之介去远一点的地方也许是个好办法。」 就算阿添说的内容和老师说的一样,但在表现方式上应该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要求学问,不论在哪里都行。」阿添面向酱菜桶说道,「到外头去,仔细想想面临的遭遇,对往后的路会有助益。」 这次应该就是仿照老师的口吻了。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户,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连阿添都知道。 「谁叫她见识浅薄。她以为行动隐密就不会被人发现。」 当初替大哥展开求官行动时,母亲不也采取同样的作法吗? ——所以造成那种结果。 她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笙之介先生。」阿添唤道。 「在。」 「你还真是『落樱纷乱』呢。」 她说了什么? 「在甲州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阿添那张脸,活像是洗得皱巴巴的皱绸直接晒干,满布皱纹,很难判断那究竟是笑脸还是怒容。此时,她眼中带着笑意。 「因为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备尝艰辛,引发轩然大波时,人们都会这么说。」 阿添出身甲州韭崎。佐伯老师在江户求学时,阿添便以女佣的身分服侍他,跟着他到捣根藩。阿添为何离开生长的地方到江户又有无亲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许老师也不清楚阿添的来历。 「落樱纷乱是吧。」笙之介试着重复一递。「这句话听起来真美。」 虽然心情并未因此轻松,但略感安慰。 三 笙之介独自面对村田屋治兵卫寄放在这儿的八百善「起绘」。 他将书桌推向墙边,空出一块空间,地板打扫干净后,一字排开七片起绘。有些部分一看就知道关联,有些部分复杂难懂。上头描绘得很详细,色彩很丰富,厨房里甚至绘有食材和餐具。他端详每处细部,趴在地上仔细检视起绘,愈看愈发现描绘精细,乐趣无穷。 边角的部位有掉漆的情形。七片当中的两片与其他五片相比,略显褪色。虽然不清楚治兵卫透过什么管道取得,不过应该和《料理通》一样有点年岁。 既然要组装,自然想修补掉色,但得避免和原色相差太多,因此修补起来实属不易。若贸然重新上色,这两片就会特别突兀。正当他苦思时,笔墨商胜六前来找他。他是日本桥通四丁目的笔墨砚台批发商「胜文堂」的店内伙计,叫六助。人们简称胜六,笙之介都叫他六大。比笙之介年长几岁,约二十五、六。 「笙兄,今天有没有什么吩咐啊?」胜六在晒衣场叫唤,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地打开纸门,看到笙之介整个人趴在地板上,他惊呼:「怎么啦?钱掉了是吗?」 胜六手长脚长,脸蛋轮廓像极丝瓜,外加细眼窄鼻,一吃惊起来就看不清眼珠。 笙之介趴在地上朝他招手。「六大,你过来看看。」 胜六放下用藏青色棉质包巾包成的包袱,急忙爬上入门台阶。 「你也开始接春宫图的工作啦?」但胜六马上期待落空。「好怪的画啊。」 日本桥通町一带聚集所有批发商,当中不少书籍批发商。胜六负责跑外务,理应四处造访这些店家,但他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起绘。笙之介大致说明给他听。 「喏,你看这里。」笙之介指向起绘上厨房的某个角落。那是快被他指甲遮住的一张小图。 「笊篱上装着蔬菜。这是蜂斗菜的花茎。」 蜂斗菜花茎是春天的食材。这个起绘画的是春天时的八百善。 咦?什么?在哪儿?我看不懂啦。经过一番大呼小叫,左瞅右瞧后,胜六才说道: 「啊,真的耶。笙兄,这么小的东西,真亏你看得出来。」 如果要画春天,在庭院里画樱花不就得了——胜六补上这么一句。 「如果像你说的,就算不是料理店也办得到。以食材来表示春天正是精妙所在。」 另外还找到蜂斗菜和竹笋。再细找,客人在的厢房内插花瓶里有一截樱花枝桠。 「真细腻。」胜六目瞪口呆,笙之介觉得这种精细设计正是乐趣所在。虽然无从得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对画出这几张起绘的画师益发钦佩。 「这你打算怎么处理?」 「组装起来。」 胜六皱起他那窄细的鼻头。「要把上头的画一一裁切下来,很费事呢。」 确实如此。在裁切的过程中,裁线不能有丝毫偏差,得干净俐落。 「需要用到尺。不过,若是用短刀来切,或许很难。」 胜六如此说道,指着笙之介的佩刀。「用那个如何?」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这么做。 「不行吗?看来笙兄还保有武士的尊严呢。」 笙之介常被人瞧扁武士尊严。 「尺向阿秀姐借就行了,顺便向寅藏先生借切鱼刀如何?」 两人都是富勘长屋的住户。阿秀以修补旧衣和洗张【注:将和服的缝合处拆开后加以洗清、上浆、敞开晾干的一项作业。】为业,寅藏则是挑着扁担四处叫卖的鱼贩,住斜对面。他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王太一的父亲。 「用切鱼刀切这东西未免……」 那是寅藏赖以维生的谋生道具,但胜六完全不当一回事。 「寅藏先生在乎吗?他今天也没去鱼市场呢。」 听说他现在又在茅厕后面打瞌睡。 「他又宿醉了。反正他也没在用那把刀,你付钱跟他租用,他高兴都还来不及。」 但太一应该会生气。儿子常骂这位爱睡懒觉、喝便宜劣酒的父亲是米虫。不过被骂的一方确实完全让人无法忍受,因此教人伤脑筋。 「我会再想办法。」笙之介说。 「有点褪色呢,要补色吗?」不愧是胜六,观察敏锐。 「不好处理。」 「说得也是。正本最好维持原状。如果要上色,最好照着复制一份,然后作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应该对思考如何制作起绘有帮助。 「那浆糊呢?」 治兵卫建议用饭粒来黏,但笙之介说出这项作法后,胜六马上挥着手直呼不行。 「它虽然薄,但毕竟是木板,用饭粒撑不久,得用黏胶才行。」 我帮你想办法吧——胜六说。 「谢谢。」 「与其道谢,不如向我多买些墨。复制这东西需要用到墨吧。」 「真拿你没辙。」 谢谢惠顾——胜六这么一喊,笑成眯眯眼离去。就算笙之介什么也没说,胜六应该会主动替他跟嶋屋知会一声。嶋屋是神田三河町的一家笔店,贩售的作画用具连颜料之类都有。每家店都和治兵卫熟识,通晓他们间的生意往来,向来都会通融,笙之介很是感激。像今天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向笙之介收取墨和黏胶的费用,而是把帐记在村田屋上头。日后再从工钱中结算,与笙之介实际支付这笔钱没两样,不过这样就不会因材料不足而工作停摆。 近午时分日照增强,一早就暖和许多。阿秀在井边,使劲踩踏装满水的大水桶,笙之介正好省去找她的时间。阿秀撩起衣服下摆,露出白皙的小腿。她是年过三十,独力扶养孩子的妇人。 「啊,笙先生。」阿秀在这副模样下,以她丰腴的双颊朝笙之介投以亲切的微笑,笙之介一时不知眼睛往哪摆。在这方 面,他还不习惯市街的生活。 「今天一早,村田屋的人来过吧?您可真忙。」 「是,托您的福。」 大水桶里是脏得连颜色都看不清的衣服。因为阿秀用脚踩踏,应该是厚衣吧。 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放晴,阿秀不是在井边,就是在河边的晒衣场。除了夏天,冷水和寒风都冷得教人难受。但就笙之介半年所见,阿秀始终工作不离手(或该说是不离脚)。因为若不这样辛苦赚取每日工钱便无法糊口,笙之介看了总不免感叹。但他心里明白,说这种话只会引人大笑或招来诧异的目光,所以他选择沉默。 听说阿秀的丈夫是没用的男人,好酒、好赌,外加欠一屁股债,为了有钱玩乐,甚至打算将妻子卖到妓院为娼,阿秀拼命逃离丈夫,至今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躲着不让她丈夫找到。此事并非从谁那里听闻得知,在富勘长屋里的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但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不论何时见到阿秀,她始终挂着开朗的笑脸。 「尺?可以啊,小事一桩。」阿秀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脚底,准备走出水桶。她单脚站立,笙之介不自主地伸手扶她。阿秀微微一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这时,突然传来一道很不吉利的沙哑声。 「看吧,这位放荡的寡妇又向人献媚了。」 一位以「天道干」为业的男人住在最靠井边的房间,叫做辰吉。所谓的天道干,是在路上铺草席,摆出旧道具贩售的生意。笙之介在藩国里从没见过这事,觉得很新奇。 辰吉的母亲名叫多津。年过四十的辰吉可能是她的么儿,多津是眉毛和牙齿都掉光的老太婆,但耳聪目明。不但心眼坏,嘴巴更恶毒。尽管她腰腿无力,上茅厕都很吃力,但她醒着便躲到挂在门口的帘子后监视富勘长屋住户的出入与行径,尽其所能负面解释,然后扯开嗓门,逢人就说。 富勘长屋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没人当真,所以不会生气。此时,阿秀同样微笑以对。 「多津婆婆好像有精神多了。」 阿秀望帘子一眼,悄声对笙之介说道。 「她昨天和前天老做恶梦,食不下咽,整天躺着。富勘先生也很担心,特地来探望。」 笙之介全然不知此事。虽然这是穷人比邻而居的隔间长屋,但老窝在家中,有时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何事。 「有精神固然不错,不过辰吉先生还真辛苦。一个没弄好,多津婆婆还比辰吉先生长命呢。」 辰吉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染上风寒,迟迟无法痊愈,今早仍咳嗽不愈,但还是出门做生意。 辰吉其实很中意阿秀。他明明是个身高将近五尺五寸的大汉,但个性很敦厚温和,害羞内向,总是弓着背、低垂着头,为人木讷,这把年纪却从未沾过女色,始终和母亲同住。在富勘长屋里,阿秀算是新来住户,不过也住了三年。辰吉对阿秀的爱意一直潜藏心中,没向任何人提过。 阿秀应该早已察觉,因为就连旁观者笙之介都看得出来,当事人怎么可能不明白。但阿秀始终装不知情。要是其中一方再多加把劲,这场恋情也许会开花结果,但这种事不是笙之介能预料。 ——他们不会有结果。阿秀对辰吉先生没兴趣。 胜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常在笙之介的住处进出,久而久之对富勘长屋内的情形知之甚详,不时趁着生意之便,说出他观察得来的结果及忠告。 ——倒不如说,阿秀对笙兄你还比较有意思。这不全然是你个人魅力的缘故,应该说是想要照顾你,不忍心放着你不管。不过,也不能说和你的魅力完全无关啦。 阿秀吃了不少苦,而且只身一人,想必很孤单吧?所以笙兄,你就多多请她帮忙吧。 胜六说这话时一本正经,不带一丝嘲讽,笙之介心里也认同。不过,笙之介别无所图。他绝对没任何企图。 两人离开井边,多津叨絮不休,充满诅咒和怨恨般的沙哑声音紧追在后。不断嚷着什么黑寡妇在拉人衣袖,吸人血哦,那位花花公子如何如何…… 阿秀不是寡妇,不过她说的花花公子指的应该是我吧——笙之介想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平时阿秀在洗衣服时有人在场,但众人在今天的好天气下外出奔忙,剩他们孤男寡女,时机很不凑巧。 这里是隔着水沟盖对望,格局狭窄的穷人长屋,但房间离出入口的木门愈近,身分愈高,而离水井和茅厕所在的深处愈近,身分愈低。房租价格也不同。日照和通风情况也有差别。 阿秀住在木门数过来第二间房,临近河边。与七岁的女儿佳代相依为命。佳代到附近的私塾上学,应该快回家了。她们母女俩俭朴的住处,整理得一尘不染,炉灶旁摆着一个笊篱,上头盖着一条毛巾。里头应该是她们的午饭。在这个季节,富勘长屋居民的午饭大多是蒸地瓜。 「不过,抄写书本上的字怎么会用到尺呢?」 阿秀一询问,笙之介便说明,这时他才想到女人应该会比较喜欢起绘这种东西。阿秀露出兴趣浓厚的表情。 「待会可以让我和佳代开开眼界吗?」 「当然没问题。随时欢迎。」 虽然可能又会被说是花花公子,但随她去说。 「如果是要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作法应该不太一样吧?需要打印的道具吗?」 阿秀一并出借裁缝用的抹刀。 「这是我娘的遗物。」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借用。」 「没关系,已经很老旧了,而且平时收着没用。但和三味线的拨板一样,是用象牙作成。请不要放在湿气重的地方。这样会很快出现裂痕。」 笙之介道谢完,刚打开那扇纸门,佳代正好跑回来,一路上发出轻快的笑声。笙之介对她唤了一声「你回来啦」,佳代红通通的脸颊顿时堆满笑意。 「笙之介老师,欢迎。」 真难为情。笙之介偶尔会教她写字和算盘,佳代都这样称他。 「我来向你娘借个东西。」 笙之介微微弯腰,与佳代四目对望。 「你今天学了些什么啊?」 「我今天学了假名。」佳代从年初开始上私塾。 「写得好吗?」 年幼的佳代得意洋洋地鼓起腮帮子说道:「武部老师给我画圈圈。」 佳代就学的私塾老师,是位名叫武部权左右卫门的浪人。他住这附近,与笙之介有数面之缘。武部老师有张凶恶的脸,孩子们给他取了一个叫做「赤鬼」的绰号,他靠这项生意养活妻子和五个孩子,而且私塾的风评颇佳。 笙之介将借来的东西收进怀中,准备直接走进自家门内,突然念头一转,过门而不入,转往茅厕走去,并非为了如厕,而是猛然想起胜六说过的话。鱼贩寅藏该不会还在那里吧…… 果真! 胜六说寅藏在「茅厕后方」,但此时寅藏身体一半在茅厕里,从门绞松动的茅厕门里露出腰部以下的部位,俯卧在地上。 「寅藏先生!」 开门一看,寅藏正把头塞进漆黑的粪坑里。 「你在做什么啊!」 闻到粪便的扑鼻恶臭,笙之介直眨眼。寅藏虽然身材矮短,但浑身是肉,而且完全虚脱无力,笙之介要独力将他扛起来并不容易。他一把抓住寅藏的腰带后方,好不容易将他拖出茅厕,待他全身都出现在门外,双手架向他腋下,一路将他拖至井边。以水桶汲水并从他头部浇淋,寅藏微微睁开眼睛,开心低语: 「我……喝不下了。」 真拿他没办法。粪便的臭味已散,但酒臭犹浓。 到底 是何方神圣,让好吃懒做的寅藏喝了这么多酒?酒不可能免费。笙之介深感诧异,同时用手巾替他擦脸,费一番工夫拉寅藏站起后,扶着肩膀带他回他的住处,但屋里空无一人,不得已之下只好从土间扛进屋内,让他躺下。若是放着不管,恐怕会染上风寒,他拿起一旁的棉袄替他盖上。笙之介替他张罗时,渐感怒火中烧。 寅藏除了太一这个儿子,还有已届适婚年龄的女儿,叫阿金。她是太一的姐姐,不过很少在长屋看到她。她无比勤奋地工作,一次兼数份打杂差事,诸如当褓母、替饭馆送饭等等。她趁着工作空档还向阿秀学裁缝和洗张。她问过笙之介能否教她读书写字。笙之介回答随时都可以,但不管阿金再怎么勤奋,一天时间毕竟有限,一个月里能用的天数也都固定,所以迟迟无法如愿。 说到工作赚钱,太一也一样。他承接几家澡堂工作,帮忙捡柴、打扫、烧柴,赚取工钱。虽然还是孩子,但力气过人,和人打架时也很强悍,因此他在常有客人起冲突的澡堂里颇受倚重。 ——孩子们都那么认真工作。 寅藏缩着身子睡得一脸香甜,笙之介低头俯视他,气喘吁吁,频频拭汗,本想对他说教,但他胸中激动,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真是个幸福的父亲。 寅藏的切鱼刀,今天一样没派上用场,放在炉灶旁的橱柜。尽管光线昏暗,刀刃依旧熠熠生辉。保养刀的人并非寅藏,反而是太一每天的功课。今天早上他应该磨过刀。门旁的横板上摆着磨刀石,正在晾干。 不管出再多钱租用,应该也不会同意用来切鱼以外的东西。笙之介莫名沮丧,就此离去。 接着他连午饭也没吃,埋首于七块起绘的复制工作中。 他先用纸放在起绘上头,再以镇纸压住四个角落。尽管如此,复制的过程中还是会有些偏差,这时阿秀借他的抹刀便派上用场。像外框、柱子、走廊这类线条较粗的部分,用没骨笔【注:在日文中又称作附立笔,常用于水墨画。】便够,至于家具、栏间等线条纤细处,则用面相笔【注:日本画所用绘笔之一。主要用来画眉毛、鼻子轮廓等纤细的线条,笔尖细长。】。之前在抄本中附上插图时,很少会画这般复杂的图绘,所以他还是第一次用面相笔,好在事先已备好这些用具。 #插图 进行细部绘制时,现有的镇纸变得不太适用,于是他经过晒衣场到河边捡拾大小适合的石头,顺便冷静头脑一下。寒冷的河风令笙之介缩起脖子,花开一成的樱树正摇曳着枝桠。 他逐渐掌握住诀窍,过下午两点时画好三张。这时胜六又露面了。他拿来黏胶外还问道: 「笙兄,肚子饿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响。 「我猜也是。」 两人一同吃起胜六买的麻糬。吃麻糬时,笙之介还是紧盯着起绘。胜六离去后,他又全神投入工作,就连何时太阳下山,自己何时点亮座灯,他都不记得。当第七片起绘大致复制好,时间已经入夜。外头门板传来咚咚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风势转强,但接着纸门开启。双唇紧抿的太一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昂然站在门外。 「嗨,」笙之介心不在焉地唤道,「晚安。」 太一仍旧站在原地,嘴角垂落,猛然向他递出包裹。 「这个给你。」笙之介一愣。太一急起来。「我姐姐叫我拿这个给你。」 是晚饭。太一噘起嘴说道,像在发牢骚。 「啊,谢谢……」笙之介这才注意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搞错了。你跟我道谢干么?是我姐姐说要谢谢你。」 还有我……太一神色尴尬地直眨眼。 「听说白天时,你从茅厕带我爹回家吧?」 哦,原来是那件事啊。「寅藏先生醒了吧?」 「我爹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听多津婆婆说的。」 监视着长屋一切事务的多津婆婆,向他们通报此事。 「我姐姐哭丧着脸,说她觉得好丢脸,没脸见你。」 笙之介莞尔一笑。「又不是阿金喝醉酒,待在茅厕里不出来。有什么好丢脸的。」 看来笙之介会错意。太一露出拿他没辙的表情。 「不是这个意思。」喏,太一递出那个包裹,步步逼近。笙之介就像被他的气势震慑般收下包裹。里头是饭团。 「听阿秀姐说……」太一望了一眼书桌。「那个炭球眉毛又丢了烫手山芋给你,是吗?」 炭球眉毛是村田屋的治兵卫。附带一提,阿秀应该不会说这是「烫手山芋」。 笙之介让太一看起绘,告诉他正在忙些什么,接着突然想到好主意。 「切割起绘得用到短刀,我想磨一下刀。可以借我磨刀石吗?」 太一皱起眉头,十足的大人样,就像笙之介做了不像话的坏事。 「笙先生,你要自己磨吗?」 劝你还是免了吧。太一毫不客气地泼他一桶冷水。 「我来帮你磨。你先吃饭吧。这段时间我替你磨刀。反正你打算晚上要接着做吧?」 你目光炯炯,显得斗志高昂呢——太一说。 笙之介感到难为情。「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太一不显丝毫得意之色,反倒板起脸孔,撑大鼻孔用力嗅闻。 「快去洗个澡吧。再不快去,澡堂的水就要放掉了。」 你满身粪味呢,笙先生。 就这样,笙之介祭完五脏庙,洗去一身的污秽,投入起绘的组装。太一真是好眼力,笙之介果然忙到半夜仍浑然未觉。还没完成组装的工作,他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 不知是因为那小巧又奢华的八百善正一点一滴完成,还是因为上头描绘的奢华雅致之美。 黎明时分,笙之介做了美梦。 那应该是梦。可能是梦吧。可是,如果那不是梦…… 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四 那个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樱树下。那个人……应该用「女子」来形容,还是用「少女」来形容比较恰当呢?不,话说回来,她真的是「人」吗?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犹如提早绽放的樱花精灵。也许是因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现,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脸颊与肌肤的色泽,与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红色相互映衬,只有衣带颜色较深,绳结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樱树枝楹。就像樱树弯下腰并伸长树枝,想要轻柔地拥抱她一般。 在清晨的河风吹送下,她缓缓从樱树上飘降。轻柔无声,轻盈犹胜鸿毛。 她留着一头与肩切齐的秀发。每当河风吹送,樱枝摇曳,秀发随之飘扬,照向她秀发的晨光也跟着耀动。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侧脸面向笙之介,伸长雪白的颈项仰望樱树,樱枝正欢喜地颤动着身子,沙沙作响。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着笑意。浏海同样在眉毛上方切齐,每当风吹起她的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额。与其他景象相比,眼前这一幕格外关键。当笙之介想到「啊,额头」时,顿时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樱花精灵或仙女,应该不会有这种额头。她可爱的凸额头与「美」显得很不协调。 #插图 笙之介一时忍不住而笑起来。 声音应该不大。此外,他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但对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转头望向笙之介,双目圆睁。那株樱树位于河堤旁,面向河面,地势倾斜,不易站稳。女子忘了身处的情况,猛然转身…… ——危险! 第二话 三八野爱乡录 一 坐在台阶上的人物确实气色不佳。他个头矮小,身材清瘦。至于年纪……不易判别。应该介于四十到六十之间。虽然这样的猜测很草率,不过此人的长相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一身旅装,但没戴斗笠。身上衣服严重破损,两脚满是沙尘。小小的肩搭行李,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严重褪色。 简单一句,就是一脸穷酸样。 「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两人一碰面,对方马上起身直逼而来。对方冷不防把脸凑向面前,笙之介不禁后退一步。 「我再请教一次。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步步逼近步履踉跄的笙之介。 「没错,我就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惊慌地回答道,这时,一件怪事(确实够怪)就此发生。那名不远之客突然垂落双肩,露出一脸颓丧的表情。 「唉——」他长叹一声,单手抵向额头。「又弄错了。」 就在这时。 咚!一直敞开着的房间纸门,猛然发出一声巨响,从门槛上脱落。笙之介早习以为常,但这名客人大为惊骇。「啊!」他一跃而起,奔向门边,想将它修好,笙之介急忙拦阻。 「请、请不用费心。」 富勘长屋每一户的房间纸门都大同小异。想要顺利开关,需要特殊技巧。住户都懂得个中诀窍。笙之介嗨咻一声,重新将纸门装回门槛。这名客人一直呆立着注视眼前这幕,当笙之介转身面向他时,他急忙行了一礼。 「真对不起。在您外出时擅自走进屋内。」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阿金向这名客人说「笙先生应该快回来了,请您在屋里等」,引他进门。这名客人应该是认为即便是如此破旧的长屋,当屋主外出要等候时,关紧房门乃无礼之举,所以特地打开房门。由于他不懂开门的方法,纸门才会脱落。 ——是位正派人士。不过,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找我所为何事? 刚开始听阿金提到「脸色苍白的武士」时,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几张脸。从脸色一点都不苍白的大哥胜之介,到脸色比苍白更没生气的佐伯老师,一连想到好几个人,全都是藩国人。笙之介完全想不出来哪位是他认识,但阿金从未见过的武士。 像捣根藩这样的小藩,藩士彼此认识。就连笙之介这种不太受人注意的家中次男,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那种备受拘束的感觉,就是小藩的生活。所以若是有来自藩国的客人,他马上能想到是谁,或至少见过面,但此人他完全看不出来历。而且对方劈头就确认他姓名。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 「古桥笙之介先生。」这名客人一脸尴尬地眨着眼。双肩依旧垂落。「在下突然不请自来,又询问您的大名,实乃无礼之至。真的很抱歉。在此向您赔罪,尚请见谅。」 来路不明又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拍拍裙裤下摆,理好衣襟,以立正之姿深深鞠躬后报上姓名。 「在下长堀金吾郎。在奥州三八野藩担任御用挂一职。」 他拘束地行了一礼。笙之介恭敬回礼,但他对三八野藩实在没半点头绪。 所谓的御用挂,一般是在藩主身边服侍的职务。随着工作型态的不同,这项职务的重要性也有不同,有的是打杂角色,有的是像将军的侧用人【注:在将军身旁服侍,在老中与将军之间传达命令,并向将军陈述意见的重要职务。】,拥有插手藩内政治和人事的权力。 ——话虽如此…… 就笙之介所知,三八野藩与捣根藩是相似的小藩,而且从长堀金吾郎的模样来看,似乎不是担任什么重要职务。根据他这身旅装判断,应该是刚从奥州到江户,而且没随从同行。 「听我这样报上姓名,您一定益发困惑吧。」长堀金吾郎搔着那头没半点光泽的月代【注:自中世末起,成年男子将前额到头顶的头发剃除的一种发型。】,一脸歉疚地缩着身子。「在下明白此举甚为无礼,但在解开您的困惑前,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阁下今年贵庚?」 「咦?」 「今年几岁?」就像在问小孩似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岁。」长堀金吾郎跟着反复低语,眼中的光芒倏然消失,但他又接着问。 「那令尊的大名该不会也是笙之介?或者可能是您的伯父。」 到底是怎样,笙之介一头雾水,他只能回一句「不是」。 「家父名叫宗左右卫门。家人和亲戚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叫笙之介。」 长堀金吾郎沮丧地呆立原地。尽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的模样引人同情。不,也许是笙之介心地善良的缘故。 「谨惯起见,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笙之介这名字会不会是阁下的剑术师傅或老师呢?」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声音愈来愈小。 「不是。」笙之介如此回答,这时连他也猜出几分。 这名武士在找人,而且认错人了。长堀金吾郎要找的「古桥笙之介」与笙之介年纪不合。笙之介应该太年轻了,所以长堀金吾郎才会向他确认父亲和师傅的名字。 「这样啊。」长堀金吾郎叹息道,头垂得更低了。「请原谅在下的无礼。」 他突然一脸疲态。笙之介此刻逐渐恢复平静,这才看出他疲惫困顿的模样。刚才此人不自主地低声说一句「又弄错了」。他找寻「笙之介」似乎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长堀金吾郎矮小的身躯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坐地上。血色从他的脸庞和嘴唇抽离,甚至还翻白眼。笙之介发出一声惊呼,阿金马上从敞开的纸门外冲进来。 「怎么了,笙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金手里捧着一根抵门棍。纸门再度脱落,发出一声巨响,这次缓缓往水沟盖倒落。 「在下真是太没面子了。」 长堀金吾郎一面道歉,一面张口吃着饭团。饭粒都沾到嘴角。他右手握着饭团,左手端着装开水的茶碗,趁着吃饭团的空档,咕嘟咕嘟喝着开水。与笙之介并肩而坐的阿金一见茶碗见底,马上以铁壶倒水。这大颗饭团是川扇的梨枝特地包给笙之介当晚餐。刚拿的时候还很温热。那握得密实,份量十足的饭团共三个,都用竹叶包裹,金吾郎吃的是最后一个。 「武士大人。」阿金看得目瞪口呆。 「在下名叫长堀金吾郎。」 这名一脸穷酸样,而且无比饥饿的武士,礼貌周到地向阿金报上姓名,说话时饭粒喷飞。 「长堀先生,您是何时开始没吃饭啊?」 笙之介朝阿金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但还是慢一步,金吾郎突然停止嚼饭,转为颓丧之色。 「——两天前,我身上带的米吃光了。」 哎呀——阿金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从那之后一直饿着肚子?」 「说来惭愧,我都是靠喝水苦撑。」 难怪他眼花腿软。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感到很可疑。长堀金吾郎是在主君身旁服侍的御用挂。藩主如果在江户,自然就不用说了,但就算只有他一人到江户办事,他应该住在三八野藩的江户藩邸才对——倒不如说,非这么做不可。但他似乎住在廉价客栈里,还带米在身上。 笙之介的疑问是武士一定有的质疑,金吾郎应该猜得到。他尴尬地低下头,把饭团移开嘴边。 「我们藩国经济拮据。」 就连江户藩邸要筹措资金也是伤透脑筋,所以除了参勤交代外,家臣到江户洽公都得依规定自备白米和味噌。 「因为江户物价高。」 笙之介缓缓颔首。阿金则听得目瞪口呆,开口问道 :「您连木柴都自己背吗?」 这次笙之介同样来不及以眼神制止,他感到一阵寒意,但长堀金吾郎皱得紧紧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回望阿金惊讶的眼神。 「如果能背的话,我也很想这么做。」 「光白米就很重了吧?」 「阿金。」 「可是奥州很远吧,你说是不是啊,笙先生?」 长堀先生可真有力气呢——阿金由衷地感叹。笙之介则是心底一沉,备感沉重,沉默无言。 有句话说「吃米饭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户,尽管住在穷人长屋里的住户也吃白米饭——除了每天辛苦赚钱,买米回来煮饭吃之外,没有其他填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这句话的含意。在富勘长屋里,地瓜和杂粮才是主食,但这句话指的不是这种小地方,简单来说它要表达的含意是——在江户若不用钱购物,根本无法过日子。江户市的居民早丧失自己摘采食粮、狩猎、栽种的技能。顶多只有小孩子在水边捡拾蚬贝罢了,也不是捡来食用,而是拿去卖钱。 市町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就算是各藩的藩邸,也跳脱不出这个道理。 「这次在下离藩到江户是擅自提出要求,所以更不能给藩邸添麻烦。」阿金料想无法彻底明白这番话的含意,金吾郎接着对她说道:「而且这里的自来水相当难得,在下喝得肚皮发胀。」 真不简单呢——阿金朝笙之介望一眼。笙之介也不发一语地莞尔一笑。 金吾郎张口咬向吃一半的饭团,一扫而空食物,接着逐一吸吮指上的饭粒,心满意足地点头。 「这是相模的白米呢。」 「您吃得出来?」 「要不就是房州的米。」有关东米的味道——金吾郎说。「我们三八野藩一直在寻求耐寒害的稻米品种。广从各地找来秧苗和稻谷,倾全藩之力不断尝试混种,想种出全新的稻米品种。」 所以我才尝得出各种稻米的味道。 「三八野藩的米饭很香哦。带有一股甘甜,而且吃起来有嚼劲。」所以这个饭团也很好吃。「很感谢您的招待。哎呀,我一个人全吃光了。」 应该是心情放松后才注意到这件事。金五郎突然畏缩起来。 「这该不会是古桥先生您的晚餐吧?」 「您不必在意,这是别人送我的。」 「村田屋老板吗?」阿金很开朗地询问,替笙之介解围。 「嗯。」就当是吧。 「笙先生替租书店誊写抄本哦。」阿金得意地抬起下巴。「是佐贺町的一家大书店。店主治兵卫先生前阵子邀我们赏花。全是因为笙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工作表现又好,我们才跟着沾光吃.一顿。」 笙之介叫了声阿金,打断她的话,「开水没了哦。」 阿金执起铁壶后俐落起身,「那我去跟阿鹿夫人要一些来。地瓜应该蒸好了。」 「不不不,在下吃饱了。」 阿金朝慌张的金吾郎行了一礼,充满活力地走出房。 「这位千金人真好。」 「您说千金,她应该不知道是在说谁吧。」 笙之介应道,金吾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重新端坐,规矩地行了一礼。 「惭愧。此次真是天助我也,幸甚幸甚。」 他的气色好转些许,笙之介松口气。人要是过度饥饿,进食的时候胃会无法承受。这种时候只能躺下静养,用开水或米粥调养,慢慢恢复。要是长堀金吾郎在某处昏厥无法动弹,他应该会很伤脑筋。毕竟他的身分可不像笙之介这么轻松——虽然笙之介并不认为轻松。 「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笙之介开口提问。「不过,有人和我同名同姓,终究算有缘。关于长堀先生您四处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可否说来听听?虽然我不认为帮得上多大的忙。」 笙之介瞄一眼刚才阿金离开的方向。 「诚如那姑娘说的,我靠誊写抄本营生。雇主村田屋老板经营租书店,所以人面甚广。若您能在容许的范围内告知您遭遇的情况,我或许帮得上忙。」如您所见,我乃一介浪人——隔一会,笙之介接着道。「我既没主家,也没主君。就这点来说,您不必担心。」这时,笙之介没就自身的处境多做说明。 长堀金吾郎嘴角的皱纹顿时加深不少。那既非板起脸孔,也非微笑,反而像是刚才咀嚼饭团时的表情。 「这是第十人。」阁下刚好是第十人。「像您这样给予亲切回应的人,在下第一次遇到。」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九位叫『古桥笙之介』的人吗?」 尽管江户地广人多,但笙之介还是颇为惊讶。 「古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而且『笙之介』也是很普遍的名字。不过,虽然同音很常见,但还没遇见和我同样是『笙』字的人。尤其是武家的男子,取这种名字的…… 「的确,之前我遇见的那九位古桥先生,『笙』这个字都是不同的汉字。」 果然没错。 「不过,连汉字都完全一样的,阁下是第一位。我原本满怀期待,可是……」 阁下太年轻了。 「我一看就知道弄错人了。在下找的古桥笙之介先生,年纪至少五旬。」 所以金吾郎才会确认这是否是继承自父亲或师傅的名字。 「可以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请。」 「阁下笙之介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是家父。」笙之介坦然回答。「听说家母很排斥这名字,她说笙这字意指吹奏乐曲的笛子,以它入名,显得过于软弱,不适合武士之子。但家父还是坚持。」 ——我想将这孩子养育成一位如同笙乐般感动人心者。 金吾郎的眼神转为柔和。「那令尊如今可安好?」 「数年前亡故。」 「真遗憾。」金吾郎满是皱纹的脸蓦然闪过一丝怀疑笙之介身分的神色,但旋即消失。笙之介佯装不知情,金吾郎没多问。「在下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先生,也许是他本人长成后自封的名字。」 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金吾郎莞尔一笑。 「他也是一名浪人,也可以称他是武艺家。据说他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 这次换笙之介伸手抵向额头。「这就和我更无缘了。」 「哦,您剑术不精吗?」 「何止不精,根本完全外行。」 「不过,您的学问深厚,足以让您靠誊写抄本营生。」 「在下才疏学浅。照我老师的说法,我不过是个略懂皮毛的毛头小子。您找寻的古桥先生,在学问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吗?」 「他声称自己修习山鹿流军学,精通汉籍。」金吾郎似乎已无戒心,侧着头,盘起双臂,如此苦笑道。「这到底是真是假,现在我也不敢保证了。」 听起来着实可疑。这位「古桥笙之介」十分古怪。不过笙之介倒不意外这样的情况。 「至于在下……不,三八野藩为何找寻这号人物……」金吾郎眨眨眼,松开双臂后转为严肃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为了替刚才的无礼道歉,以及答谢您美味的饭团相赠,在下会毫不保留地告诉您。」 笙之介重新坐好,挺直腰板。 「长堀家代代侍奉三八野藩主小田岛家,担任御用挂一职。」 金吾郎继承父亲长堀金之丈的家业,从十九岁迄今三十个年头,他一直都在小田岛家第八代藩主小田岛一正麾下效力。前年四月,小田岛一正将藩主的位子让给嫡男一隆并隐退时—— 「在下一度辞去职务,将家位让给长男,然而……」今年一月刚过完年 ,金吾郎又奉第九代藩主小田岛一隆的命令复职,担任小田岛一正隐居所的御用挂。 「老藩主一正公与在下同年。家母曾是一正公的奶妈。」 金吾郎显得有点难以启齿,所以笙之介代为接话。「也就是说,长堀先生的母亲是前小田岛藩主的奶妈。你们虽是主君与家臣的关系,但想必情同手足。」 隐退的小田岛一正离开藩主的位子后,尽管保有权威,但他完全放下权力之后略感寂寥,想将亲近的家臣留在身边,于是向儿子如此吩咐或提出要求。这样的情形不足为奇。 然而,金吾郎似乎有话难以启齿。「大致是这样的情况没错。」 笙之介压低声音。「如果您不方便提的话,我就不再细问了。」 不不不——金吾郎摇头,注视着笙之介。「一隆公顺利坐上藩主之位。前年一正公隐退时也不是以生病为由,临时隐退,而是几年前就决定好的事。对幕府没任何忌惮。对领民们也无任何隐瞒。」 若非如此,两人一开始见面时,金吾郎应该不会报上姓名和身分。他应该会隐瞒。这点就连个性大而化之的笙之介也看得出来。 「虽然没有任何隐瞒,但是……」说到这里,金吾郎突然变得吞吞吐吐。「一正公这半年来突然起了变化。」在隐居所服侍的家臣都深感畏惧。一些胆小的人甚至偷偷逃离,行事老练的金吾郎便被找去。 ——好像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笙之介对自己的亲切感到有点后悔,但为时已晚。 「老藩主一正公原本个性开朗。」 他爱酒、爱花,同时也对爱花的女人宠爱有加——金吾郎说。 「尽管退隐,但这种性情还是没变。虽年届五十,还是身强体健,他要精力衰竭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但偏偏他又无法像在下一样,把精力都用在农事上。」 不光是金吾郎,三八野藩的家臣们在退职后都过着半务农的生活。 「这并不是最近的风气。这可说是在小藩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想出的智慧。不过,我们没办法要求老藩主拿起锄头。除了请他改变生活方式,别无他法。」 退隐的生活费是个问题,因为三八野藩的财务吃紧。 「一隆公的个性与老藩主截然不同。他身为藩主,得当家臣和领民的表率,生活严谨,励行检约,勤勉自律。」 为了解决慢性恶化的财政困难,一隆努力开源节流。 「虽然才上任两年多,往后路途险峻,但要是袖手旁观,藩国前途堪忧。」 说到这里,金吾郎加重几分力道。 「端看全民是否上下一心,全力朝改革藩政迈进。」 原来如此——笙之介一脸认真地聆听。 「然而……老藩主颇有意见。」金吾郎的脸因用力而紧绷,但陡然双眉垂落,一脸哀戚。 「关于一隆公的改革,他每件事都看不顺眼。改革的余波甚至远及隐居所,更令老藩主光火,但偏偏无能为力。因为藩政的实权操控在一隆公手中。」而且道理是站在一隆公那边——金吾郎直言。「我们三八野藩向来穷困。老藩主都不正视这个问题。他担任藩主的模样,身为继承人的一隆公全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难过,就连重臣也感到不安,但老藩主一直没察觉。」 说完后,金吾郎略显慌张地补上一句——糟糕,我讲得太直接了。笙之介摆出不解其意的神情,回以一句——我只是个闲散度日的浪人罢了。 「一隆公今年贵庚?」 「二十五岁了。」 他继承藩主大位时是二十三岁。真年轻呢。笙之介发出由衷感叹。和自己比较后更是惊叹,我明年就二十三岁了,到时候是否能具备贵为人君应有的人品气度和能力呢?换个格局小一点的比喻好了,要是我被指派担任富勘长屋的管理人,我是否有能力胜任? ——我不行。对了,富勘先生今年多大年纪?他应该年过五旬了。 爱酒、爱花、爱女人,小田岛一正与富勘一样六根不净,他现在退隐未免太早了吧?而且,真的可以像他说的一样『对幕府没任何忌惮』,也没引发任何纠纷就顺利完成藩主交接吗?虽然心生疑窦,偏偏笙之介不好开口。 「我只是个浪人,只知道市街上的事。」笙之介始终都一派悠闲地应答。「像那一带的蔬果店和鱼店,每次当父亲和儿子因做生意而意见相左时,总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一国之君想必更严重吧。」 「蔬果店和鱼店……」金吾郎表情一僵,跟着重复一遍,接着再次露出刺探的眼神打量着笙之介。「古桥先生,您说您没有主家,也没有主君,这是……」 「是,打从我懂事起就一直是这样。」 这时候就得继续圆谎。我一直都住在长屋里,是的。 「哦……」 「抱歉。我也许说了什么冒犯的话。」 金吾郎缓缓摇摇头,莞尔一笑。 「一点都不冒犯。是在下不好,与阁下素昧平生,竟然没头没脑地告诉您这件事。」 因为这样的缘故——金吾郎以手指轻抵前额,转为正经的表情。 「老藩主自从隐退后便满腔怒火,板着脸孔。当他知道情况不会有任何转园时,他变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半年前起,他的沉默不语转为郁疾。」 「您的意思是,他的状况产生变化吗?」 「是的。」 首先是不讲话。 「他终日不发一语。他是隐退之身,不说话也不会带来多大麻烦。不过,只要是活人,不管再怎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要说话才行吧?例如天气好坏、饭好不好吃、花开了没、花谢了没。」 金吾郎认真地比喻,模样很滑稽,笙之介一时忍不住嘴角轻扬。「嗯,没错。」 「喏,就像阁下这样。」金吾郎一脸认真。「一般人都有回应,而且早晚还要问候。」 「这些他一概都不开口吗?」 「是的,就像一尊摆饰般静默无语。听负责隐居所的同僚说……」 ——就像是一具空壳。 「不光是沉默不语,老藩主就像魂魄飘走,对任何事都没反应,神情茫然。」 「他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愤怒吧?」 「我起初也这么认为。」金吾郎情绪激昂。「因为……该怎么说好,老藩主其实有点孩子气。这点我最清楚了。每当有事不顺他的意,他就会使性子。」 这是感情深厚的同乳兄弟才有的口吻。 「不过,当他一直保持缄默时,其他诡异的事发生了。」 老藩主开始写信。 「他不找右笔代写,而是亲笔挥毫。写上日期和画押,格式看起来像一般的书信。」 但完全看不懂上头写什么。 「因为内容很支离破碎吗?」 「不,是看不懂文意。」 「是字迹太潦草吗?」 「不不不,老藩主写得一手好字。」他的笔法俊朗秀丽,但一个字都看不懂。 「整面纸上写满汉字,但不是文章体。看得懂的就只有日期,但日期也完全不对。」 那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日期。 「既然是书信,那应该有收件人吧?」 「同样看不出来。也许上头有写,但看不懂。」 上头写满汉字,而且汉字…… 「怎么看怎么怪。我们平时写的汉字,上头一个字也找不到。」 笙之介沉思着。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说看也不吃亏,他隔了一会才开口: 「那这会不会是『密文』呢?」 亦即密 码。金吾郎双手一拍,竖起食指指向笙之介。「说中了!阁下反应真快。」 笙之介笑了。长堀金谷郎是位不炫己长的好人。 「如果是密文,某处应该藏有解读的方法。一正公应该是向藩内的人们设下这个谜题,要你们找寻解密的方法,加以破解。」 「什么样的谜题?」金吾郎立即反问一句,笙之介一时语塞。一藩之主竟向家臣们设下谜题。而且此事情况复杂,又不是小孩在玩家家酒,就算解开谜题,大家也不会感到佩服,就此一笑置之。 「这……」笙之介无法接话,尴尬地搔着头。这时,金吾郎突然双肩垂落,眼神变得柔和。 「例如老藩主打算拉下一隆公,重登藩主之位。」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或是藉此号召认同他这项企图的人们起义。」 「不,长堀先生,我刚才那番话,并没有这个意思。」 金吾郎就像要否认什么似地再度缓缓摇头。 「老藩主绝不会做那种事。如果他有这样的骨气和野心,当初就不会轻易让位给一隆公了。」 这是意志消沉的口吻,他两道眉毛垂得更低了。 笙之介拿定主意,深入细问。「当初藩位交接时,真的进行得很顺利吗?」 长堀金吾郎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一正公当初应该完全没料到一隆公当上藩主会像现在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吧?」 「一隆公行事谨慎,没让老藩主知道他的想法。」 「那一正公是因为什么想法,才这么快就隐退呢?」 长堀金吾郎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微光。既非愤怒也非哀伤。 「他应该没想太多。」金吾郎说到这里又点点头。「老藩主以为隐退后还是能和以前一样为所欲为。他心想一隆是年轻小辈,当藩主也不会有作为。他不认为三八野藩要改革什么。」 他认为三八野藩不会改变。 「老藩主当初因为父亲病逝,年纪轻轻二十岁就当上藩主。不过当时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有事发生,也没人注意。」在小田岛一正平安无事、毫无作为的治理下,三八野藩愈来愈穷困,最后有人发现事态严重。「不光是老藩主,藩内的家臣也都安逸度日,毫无作为。只是在一隆公的喝斥下,比老藩主早一点清醒过来。」 金吾郎颇感惭愧,双手抵在膝上,全身紧绷。 「我们三八野藩是个弹丸小藩。论藩主家世、论地利,都不是幕府提防的对象。因此,之前幕府不会指派协助修缮或各项劳役的工作给我们,省去受罪。我们守着这块弹丸般的领地,辛勤耕种,尽管褐衣疏食,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这……」和我们捣根藩的情况很类似——这句话笙之介硬生生吞回肚里。 由于不受外界的强烈影响,至今坚守传统的尚武风气。没半点进步,更没任何改变。纷争也就只有藩内的权力斗争。三八野藩没这问题,说起来还比捣根藩来得强。比起身处在太平盛世还将重心摆在舞刀弄枪上的捣根藩,选择拿起锄头的三八野藩务实多了。 笙之介说出心中的想法。「这表示贵藩一切安泰。」 「藩内再安泰,要是金库没钱,家臣无法糊口,领民因歉收而饿肚子,那也没用。这种『安泰』根本就是愚昧。」 笙之介为之一震。「长堀先生,您说得太过火了吧?」 金吾郎抬起头,表情出奇平静。「在下讲得太过火也无妨。阁下听过即忘就不会有事了。」 两人互望一眼。 ——我算是第十人。 笙之介重新思索此事。金谷郎找寻「古桥笙之介」之旅应该是徒劳无功。他擅自提出前往江户的要求,为了不给藩邸添麻烦,三餐不济,一味四处奔波,到最后饥肠挽挽,头昏眼花,双腿发软,一再的徒劳无功令他心力交瘁,所以找到第十位古桥笙之介,而且还是第一次受对方帮助(虽然笙之介既不可靠,又没多大能耐)时,他很想吐露心事,尽管不能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透露一小部分也好。 ——究竟是怎样的心事呢? 金吾郎的眼中再次闪动淡淡的光芒。这次终于看出来了,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是同情、怜悯。不是基于长年在一旁服侍的御用挂身分,而是基于同乳兄弟的身分对小田岛一正的闲散、愚昧及最后的处境寄予同情。 「在隐居所当差的同僚不明白老藩主为何写下这样的书信,感到慌张无措,此事就传进一隆公耳中。于是一隆公对在下说『金吾,我爹就拜托你了』,命在下前往任职。一隆公心中仍保有这份父子之情。老藩主的古怪行径令他甚为痛心。」 ——金吾,我爹他是否心智丧乱呢? 这也是笙之介想问的问题。 「亲眼见识那些书信前,在下也半信半疑。因为一隆公有不少布局。」两人不约而同地凑近彼此,金吾郎悄声道:「一正公的正室产下一隆公后,同年怀了千金,后来在生产时丧命。从那之后,老藩主便恣意更换侧室,兴致来了,就算是出外打猎时看上眼的乡下姑娘也不放过——就是这么随兴。」 所以三八野藩没有所谓的「藩国夫人」,她们全视为「爱妾」。这些女人都没产下男丁,因此一直没发生权倾一方的事态。 「少了引发内讧的根源,实属万幸。但老藩主四处宠幸女人,数量如过江之鲫。」 前年一隆公当上藩主后一声令下,把父亲的爱妾全部遗散。有的是帮忙找适合的人家改嫁,有的送回乡下去。「对此,老藩主全忍了下来。」但惹恼他的最大主因也在于此。 「就算他再生气也没用,他的爱妾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一隆公监视着她们。只留下一名后宫女侍照顾老藩主的起居,此女名叫桂,有相当年纪,不过她聪颖机灵,深谙礼数,是老藩主重要的支柱,堪称是隐居所的栋梁,可惜……」 老藩主隐退不到一年,她便病逝了。 「这是第一个布局。」金吾郎接着道。「老藩主虽非武人,但他对马的钟爱程度更甚于女人。拥有十多匹骏马。」 这些骏马在他隐退时全被没收,留下一匹。 「去年九月中旬,老藩主骑着仅存的一匹马出外打猎,但这匹名为『响箭』的灰毛马马脚不小心被兔洞绊倒,老藩主因此落马。」 虽然没受重伤,但有轻微跌伤,小田岛一正躺了数日。后脚骨折的响箭遭到处决。 「这是第二个布局。」金吾郎叹口气。「失去心灵依托的女人,又痛失爱马,接连的心伤终于令老藩主内心的平衡就此瓦解,在下担心他不光是忧郁成疾,恐怕已迷失自我。」 笙之介重重点头。「时间上也刚好吻合……」 痛失所爱的悲剧接连袭来。第一波打击勉强挺下,但第二波打击令人完全心碎。 「不过,当在下前往隐居所任职,亲眼见过老藩主的笔迹后,我的担忧顿时消除。」 ——老藩主神智清楚。 「他会写这种诡异的书信,有其原因。」 「因为他的笔迹还是一样工整秀丽吗?」 「没错,但不光如此。」金吾郎加重语气。「在下见过那一连串诡异的汉字。那确实是密文。老藩主年轻刚就任藩主大位时,与一位住在城下,自称是『古桥笙之介』的武艺家过从甚密长达一年,那段时间里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在书信往返时都用这种密文!」 发明这种密文,教导年轻时的小田岛一正如何使用的人,正是名为古桥笙之介的男人。 #插图 「诚如在下一开始所言,这位古桥笙之介是来历不 明的流浪汉。他租下城下一间酱油店的空仓库,四处宣传要开道场,整天一派悠闲地看书,或是挥动竹剑做做样子,有时还受雇当保镖,用赚来的工钱买酒喝,总之是个可疑人物。当古桥接近老藩主,展现出讨他欢心的举动时,我们都很提防他。」 尽管如此,「古桥笙之介」还是在三八野城下待一年多,与年轻时的藩主互动频繁,一来是当时他担任三八野藩剑术指南的职务,拉近两人的关系,二来是不管周遭人再怎么劝谏,小田岛一正始终都不肯和他断绝往来。 「听说这位古桥笙之介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事实上,他会造访藩内道场——也就是上门踢馆,担任起剑术指南的职务,所以他并非是中看不中用。」 「长堀先生,您对那个男人了解不深是吗?」 要称呼对方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实在有点排斥。 「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老早就听过他的传闻。老藩主告诉我的。」 ——金吾,城下有个男子很有意思。 金吾郎面露笑容,频频眨眼。 「不过,一直没机会见他施展剑术,更没和他好好聊过。因为我们只想着要他离老藩主远一些。」不过一直无法得逞——金吾郎说。「在下当时刚继承家父的职位,光是平日的工作便忙得不可开交。家父见那样的可疑人物在讨好藩主,应该有办法严格制止和防范。」 「可是,最后那个男人还是离开三八野藩的城下,不是吗?」 「不是我们赶走古桥,他某天突然离去。老藩主颇遗憾。他一直想纳古桥为藩士。」 听说「古桥笙之介」在离去前,向身边的人透露他待腻这种乡下地方。 「老藩主用的就是那个男人发明的密文。」 就像重回二十岁时的那位年轻藩主一样。 「如今回想,对老藩主而言,那个男人也许是他年轻时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藩主的权力与责任、孤独与寂寥。年轻、不成熟、过盛的精力,全封闭在这座小城,这时从外头吹来一阵奇特的凉风。笙之介隐隐有这样的感想。 「不知道老藩主如今是在什么念头下想起此事。他用密文又是想传达些什么呢?」长堀金吾郎像在细细思索般低语,转头望向笙之介。「我需要密文的破解方法。既然无法从老藩主口中间出,就只能找出发明密文的男人,问个明白了。」 也许老藩主他——金吾郎犹豫片刻才拿定主意,接着往下说。 「也许他是藉由密文在向我下令——金吾啊,我现在无比寂寥,给我个朋友吧。」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还是得找出那名男子,对吧?」 「在下是这么认为。」 「那位古桥先生人在江户的线索,您可确定?」 「这个……」金吾郎顿时显得怯缩起来。 「不确定吗?」 「只知道他以前常在三八野城下夸口,说日后一定要在江户功成名就……」 笙之介大为惊诧,凭藉著名字和这句话当线索,就到江户四处寻人? 「这么说来,连此人是否还在人世也不确定?」 「是的。」 就连当时也不清楚此人的实际年纪。看起来比年方二十的年轻藩主长几岁,不过模样看来还不到三十。现在粗估约莫年过五旬。 「感觉就像大海捞针。」见笙之介发愣的模样,金吾郎逃避似地垂下头。 「尽管这样,您还是要持续找下去吗?有第十一个人或第十二个人要找吗?」 金吾郎没回答有或没有。 长堀金吾郎想为昔日主君做点什么。见主君终日沉默,什么也不做,一味写着金吾郎无法解读的书信,金吾郎无法坐视不管。 ——这下果然麻烦了。 并不是金吾郎说的这件事麻烦,而是笙之介听了之后内心受到震撼,难以平静。 「我无法帮您寻人。」笙之介说完后,金吾郎抬起脸来。「不过长堀先生,那些书信您可有带在身上?就算是誊本也行。」 「我有。」金吾郎伸手入怀。笙之介加以制止。现在还不用。不急,不急。 「之前可有谁试着解开密文?」 金吾郎手放在怀中,瞪大眼睛近逼而来,笙之介一时说不出话。 「依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对吧?」 「现在藩里除了我之外,没人关心老藩主。」 尽管小田岛一隆尚保有父子之情,但此时正值藩政改革之秋,他不可能命家臣去解读父亲所写的诡异汉字。就只有你是吧——笙之介在心中暗忖。金吾郎就像要回应般悄声说道: 「这件棘手的事,非在下能力所及。」 笙之介自言自语般「嗯」一声,肩膀微微晃动。 「如果不会给您带来不便……不,应该说,既然听闻您的情况,就算会给您带来不便也只能请您相信我了,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金吾郎以求助的表情说道,「在下相信阁下。」 长堀先生,您一定很疲惫吧。笙之介想。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不过幸好我在租书店工作,周遭意外有不少智者。就算我遇到困难也能请他们帮忙。」 当然了,我会替您隐瞒详细情形——笙之介不忘补上一句。 「可否由我来试着解开密文呢?」长堀金吾郎眼中闪着泪光。笙之介已无退路。 二 长堀金吾郎手中共三封书信。每一封皆不是誊本,而是小田岛一正亲笔写的正本。 「因为老藩主每天都写这种信。隐居所的书信盒都快装不下了。」 选出这三封带在身上是因为…… 「虽然内容一样看不懂,但光就字面来看,就属这三封信写得最好。」 就文字排列来看,感觉像是反复书写同样的字。 「字的写法中也许暗藏破解密文的关键。若是这样,光看誊本也无法解开。」 所以我才带正本在身上——金吾郎说道,笙之介恭敬地收下。 「那我就收下了。」 「在下会时常来拜访。不,并不会每天来……在下没有催您的意思。」 金吾郎满头大汗地说完后,踩着比来时更稳健的步伐离开富勘长屋。笙之介独处后整理桌面,摊开三封书信。虽然折得很整齐,但每封信篇幅都不长。只写一张纸多,而且字体颇大。 笙之介一时看得入迷——写得真好。 果然写得一手好字。不光是字体端正,每个小地方都活力十足。顿的地方顿得有劲,该挑的地方挑得有力。光就字来看,不觉得写字的人心智有什么问题。而且这字虽然诡异,却不是乱写一通。当中有规则,懂汉字的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金吾郎说过,在三八野藩没人这么关心老藩主,一想到此便替他感到落寞。 笙之介知道——这个国家学过写字的人们一般用的汉字,在信件上头一个也找不到。「言字旁」加上「夕」,这字该怎么念?「提手旁」加上「甘」又是什么字?「头部」底下加个「每」,这又是什么字?但若试着将这些汉字拆解成「左偏旁」和「右偏旁」,就会明白这不是什么怪字。每个「左偏旁」和「右偏旁」都确有其字。 没错。就只是替换组合,所以乍看像乱写一通。因为上头写满字,更教人看得一头雾水。 好,就把它命名为赝字吧。笙之介一面磨墨,一面思忖。 如果这是要写给某人的书信,文章中一定会出现的字是什么呢? ——应该是「候」【注:候文是日语在中世纪至近代期间使用的一种文语体。在句末使用助动词「候」。】吧 。 那就来找寻「戾」这个「右偏旁」搭不是「人字」的「左偏旁」所构成的赝字吧。笙之介瞪大眼睛,仔细检视那三封信。不久,他眉头紧蹙,抬起头来。 找不到。没有「戾」这个「右偏旁」的字。 换句话说,这个赝字并非单纯只是更换汉字的「左偏旁」。「右偏旁」也在某个规则下被替换,与「左偏旁」重新组合。既然这样,接着找寻使用频率较高的赝字吧。既然是书信,假设有「候」字应该不会有错。 只要找出三封信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字,就能假设它是「候」字。若能从中看出赝字的「左偏旁」和「右偏旁」由「人字旁」和「戾」替换而来,那这会远比只更换「左偏旁」的情况更棘手,不过将会是解谜的线索。 笙之介干劲十足,他很惯重地抄下每个赝字细数。一会儿后,他搁下毛笔,盘起双臂。根本就杂乱无章。这三封书信找不到共通而且出现最多次的赝字。第一封最多的字是「訁父」,第二封最多的是「佄」,第三封最多的是「忄木」。 尽管如此,要是将这些字都换成「候」会是什么情形? 所谓的密文、暗号,有的单纯,有的复杂。就最单纯的情况来说,例如「将『言字旁』的汉字全改成『人字旁』的汉字」,这样的解读方法只要事先口头约定好即可。若是如此,要是不知道双方约定的人在看过后将「言字旁」改成「人字旁」,谜题就解开了。 但这么一来密文就不堪用了,更复杂一些吧——若是将「言字旁」改成「人字旁」,把「人字旁」改成「提手旁」,把「提手旁」改成「心字旁」,那就连使用密语的人也会记不住。若不光是改变「左偏旁」,连「右偏旁」也依照某个规则替换,那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么一来,就得备好某种备忘录,或是文字更换一览表,使用密文沟通的双方各持一份,取得这张一览表就随时能使用密文和解读。 如果将「候」替换成某个赝字,应该就能以此作为出发点推测替换规则。笙之介认为有这个可能,或许办得到。所以他细数可能是「候」的赝字,结果找到几个。 这代表什么呢? 为了制作赝字而替换「左偏旁」与「右偏旁」的规则,亦即文字更换一览表,可能不只一份。多花点时间倒也不是办不到。但使用多种替换规则时,势必得在密文或暗号文章里藏指示,让对方知道「解读得用哪份一览表」。 长堀金吾郎说过,这些书信中——看懂的就只有日期,但就连日期也完全不对。 这点着实诡异。日期、年号、干支该不会就是老藩主的指示吧?告知对方在解读这些书信时,「得用某某文字更换一览表」。例如上头写庚子就用这份,写丙午就用那份。 笙之介盘起双臂沉声低吟,手中的笔蘸满墨。好,分别挑出三封信中最常用的「左偏旁」,数数看有多少,或许看得出规则性。结果又让笙之介沉声低吟。「左偏旁」的使用频率多寡不一,三封信找不出共通点。笙之介不认输,他用同样的方法针对「右偏旁」试一次,但一样找不出规则。 真有点麻烦。 真希望多一点参考资料。如果小田岛一正的书信全都在这,可用来解读的材料能多一些,或许可以看出一定的规则性(就算不只一个也无妨),但眼前只有三封。 没有就是没有,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他甩甩头,松开双臂,接着改为托腮,继续思索。 据说老藩主一再反复写这三封书信,金吾郎才将它藏进怀中,四处找寻来路不明的古桥笙之介。反复写这三种书信有什么含意吗? 笙之介突然心头一震。 倘若替换的规则不只一个,那小田岛一正手中应该也有一览表或备忘录之类的东西,完全对照上头的规则来写。他不可能全记住复杂的规则。如果真是这样,老藩主在写这些诡异的书信时,在隐居处服侍的家臣们应该有人亲眼目睹过一两次。这很容易发现。 难道老藩主将规则全记在脑中? 该不会他记得的不是替换规则,而是书信的内容吧? 会不会只是想起年轻时所写的信,完全照着重誊呢?所以这三封信的文字一再出现的原因是内容令他印象深刻,或是他一直深植脑海。若是这样,恐怕连小田岛一正本人也忘了这些赝字的排列及解读方法。 就算找出那位神秘(现在令周遭人头痛不已)的古桥笙之介,恐怕连他也忘了这件事。经你们这么一提才想到,以前我发明过那样的密文。文字更换一览表?我现在已经没那种玩意儿。连内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哈哈哈! 笙之介想着于事无补的事,肚子突然唱起空城计,但梨枝特地准备的晚饭全进了长堀金吾郎的肚里。 太阳下山后,笙之介点亮油灯,抄写那三封书信。光一次还不够,他一再照着临摹。 抄着抄着,益发佩服那漂亮的笔迹。凭笙之介的功力,无法令文字蓄含这等劲力。 ——这就是人品气度的差距。 不是毛笔功力深浅的差距。写字者的人生经验差距全显现在文字中。就算小田岛一正这位藩主再怎么无能,毕竟是统率一藩之尊,至今贵为前任藩主,出身也截然不同。不像笙之介这个全身沾满市街尘埃,风一吹便连同身上的尘埃一起被吹走的年轻小伙子,小田岛一正的手指暗藏着笙之介没有的力量。 笙之介对自己的毛笔字颇有自信。至少他自认毛笔字的功力远在剑术之上。但他在临摹小田岛一正的赝字时,尽管能模仿秀丽的笔迹,却无法完全一样,总会带着微妙的差异。尽管他一直喃喃自语,苦思良久,当天晚上还是睡着了。他隔天一起身又开始喃喃自语,前往茅厕,在井边洗脸,接着一路苦思,返回屋内坐在书桌前。 他一面思索着如何模仿小田岛一正的笔迹,一面抄写书信,思考解开密文的关键藏在哪里。模仿笔迹与解开密文间虽然没半点关联,但抄写时头脑清晰,思绪平静。他隐约觉得,只要完全化身为小田岛一正,便能了解小田岛一正脑中的想法。 全文抄写完毕后,他又逐一抄写赝字。这次着眼的不是字形,而是针对同音的部首分类,并不忘细数每个音出现的次数。笙之介全神投入其中。 「打扰了。」 富勘还是老样子,穿着短外罩,长长的衣绳随风晃荡,他前来时,笙之介正专注地写着毛笔。 「打扰了,古桥先生。」 笙之介连头都没抬。 「古桥先生!」 耳边听到富勘的大声叫唤,笙之介手中的毛笔脱落,回过神来。 「富、富勘先生。」定睛一看,富勘整个人趋身向前,两人的额头都快撞在一起了。阿金、太一、阿鹿、阿秀也全聚在门口,往内窥望。 「笙先生,你没事吧?」阿秀唤道。「今早不管谁跟你打招呼,你都像没听到似地一直喃喃自语。你记得吗?然后你一直关在房里。」 「我就说嘛,笙先生一定在做什么重要的工作。」阿金制止在场众人,噘起嘴,像在替笙之介解释。「昨天那位武士应该是有事请笙先生帮忙。所以他才会这么忙吧?」 说起来都是姐姐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太一一脸不悦。 「动不动就笙先生长,笙先生短的。」 「你少插嘴。」 「笙先生,你今天没洗衣服吧?」阿鹿徐缓地说道,替他操心。 阿秀则面露苦笑。「你早上没煮饭吧?午餐吃了吗?」 「咦,已经中午啦?」 「说什么呢。」富勘一脸惊讶。「早过下午两点了。」 已经这么晚啦?难怪肚子又饿了。「抱歉。我好像太 投入了。」 「就说嘛。喂,散了!散了!」富勘粗鲁地挥着手,把女人和太一赶走。「就算是古桥先生也不可能会坐在书桌前就这么饿成人干,他才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就属管理人的话最毒。」阿秀笑着推阿鹿往前走,就此离去,至于踮着脚尖往笙之介手里的东西猛瞧的阿金则被太一拖着走。 「真是艳福不浅啊。」富勘一屁股坐在入门台阶处,他这番话的口吻不像调侃,倒像有些嫉妒。 「我就算发高烧卧病在床,也没哪个女人会用这么关心的表情待我。」 没想到向来很有男子气概的管理人也说这种挖苦人的话。 「那是因为富勘先生您有人会替您操心啊。」 「理应会替你操心的村田屋老板,又塞给你什么麻烦的差事吗?」 富勘望向书桌上那叠笙之介写的纸,蹙起眉头。尽管没想到管理人会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但他爱照顾人,爱替人操心的个性还是没变。 「这不是村田屋老板给的差事。」笙之介不禁眉头紧锁。都这时候了,竟然还沉迷于不是本业的事物上,甚至浪费这么多的纸和墨。村田屋委托的工作交期明明迫在眉睫。 「要是我们两人一直像牙疼似地皱着张脸,那可没完没了。」富勘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听说昨天来了一位陌生的武士。」 是你藩国的人吗——富勘悄声问,眼神无比认真。 笙之介颇为讶异。与东谷关系密切的富勘,果然略有所悉笙之介的身世。 「和我的藩国无关,只是另外接了份差事。」 笙之介回答后,突然心念一转,将他誊写的书信全拿出来。 「就是这个,您看了有什么感想?」 富勘是管理人。虽然称不上长屋的主君,好歹相当于家老的地位。长堀金吾郎应该不会怪他随便拿给别人看才对。 富勘上扬的眼角猛然一震。「这什么东西啊?」 「您认为是什么?」 富勘朝誊本检视良久后,望向笙之介。「以前有过这种东西。」 「咦?」难道他想到了什么? 「好像是发生在本所相生町的事。有家米行,好像是家里生了男丁,为了庆祝就准备像这样的猜谜文字,作成传单四处发送。」 这是猜谜文字吧——富勘向笙之介确认。 「如果能解开谜题,就能得到一袋白米。很慷慨吧?」 「是很难解的密文吗?」 「不,只要懂汉字,任谁也解得开,非常简单。只要把读音连在一块就行了。它其实是一句吉祥话。例如『しちふくじん(七福神)』或『たからぶね(宝船)』之类的。」 当时发出不少袋白米当奖品。 「那白米好像很好吃。」富勘将书信还给笙之介。「虽然上头写的是莫名其妙的汉字,但我看它很像是决斗信。」 「决斗信?」 「这笔迹霸气十足。」 果然没错,能够从字面上感受到写字者意图和想法的不光是笙之介。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投入。好歹吃个开水泡饭吧。」 笙之介懒得花时间用开水泡饭,直接吃起冷饭,过了一会,胜文堂的六助前来。六助说完午安,一见书桌四周的情景,脸上顿时泛起笑意。 「我鼻子真灵。来得正是时候。你刚好纸和墨都快用完了吧?」 笙之介难为情地笑着,告诉他事情经过,让他看那些书信。接下来就找武部老师谈谈吧。 「笙兄,烧个开水吧。」 「六大,你该不会说,这是抵向热气后就会浮现文字的设计吧?」 「才不是呢。那就顺便一起说了,这看起来也不像得用火烤。」六助呵呵轻笑。「笙兄,我看你的表情,活像吃冷饭给噎着了。刚好我也有点口渴。」 笙之介依言前去烧开水时,六助眯起眼睛细瞧那些书信,有时倒着拿,有时翻到背面细看。 「嗯,这是密文对吧。」 「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两人喝完开水,略为平静些许。笙之介说出目前的想法,六助缓缓点着头。 「真亏你想得到。不过,如果解密的方法好几种,笙兄你光凭想像是不可能解开的。有没有其他线索?」 「也许从长堀先生那里可以问出什么。要是可以多拿到一些书信……」 「那表示目前只有这些线索。」六助天生的细眼弯成弓形,分不清是笑还是叹息。 「书信中最常出现的汉字是『候』,这个前提没错吧?」 「难道还有其他?」 「例如像『之』。」六助弯弯的眼睛眨了眨。「或是『致』。」 「那得看书信的内容而定。」 两人皆沉默。 「你说那位老藩主可能不是经过细想才写下这些书信,他只是将记得的文字原原本本写下,我赞成你的看法。还有……」六助以修长的手指在鼻梁摩娑。「我这么说像在泼你冷水,请莫见怪。话说回来,这位老藩主年轻时,是否曾经用那么复杂的文字替换一览表写过书信呢?」 因为这只是一种游戏吧? 「又不是密探或隐目付【注:临时受幕府命令担任目付,暗中监视大名行动的职务。】的密信。穿帮也不会有人送命,或是谋反的企图被推翻。就只是一位少主为了和欣赏的流浪汉来往,不想受众家臣的妨碍而特地写的书信。」 笙之介颇戚扫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喽,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书信,应该会用更简单的方式写吧。」 这种赝字的制作方法和解读方式,应该可以直接记在脑中吧——六助道。 「这位老藩主是喜欢汉文典籍的人吗?」 「这个嘛……长堀先生没特别提。」 「那就更有可能了。因为笙先生你只有一知半解,反而想多了吧?」 的确很像在泼冷水,不过一针见血。六助提出忠告,并且替笙之介补齐纸和墨之后(记在村田屋帐上)离去。笙之介沮丧地倚向书桌。 ——得工作赚钱才行。 心里这么想,但他不死心地钻研起密文,然后打起瞌睡。 自古传说英雄豪杰的笔迹带有灵威。若是随便在寺院神社的匾额文字下口出恶言,会遭到诅咒,轻者染病,重者丧命。小田岛一正仍旧健在,而且称不上什么英雄豪杰,所以笙之介没因此睡不安稳。但他做了梦,梦里有许多「左偏旁」和「右偏旁」在脑袋四周翩然飞舞。 三 武部老师没闲工夫陪笙之介解密文之谜。 隔天一早,为了借重老师的智慧,笙之介认为趁私塾的学生来上课前请教比较恰当,因此一起床便赶着出门,但老师和夫人聪美别说起床了,昨晚根本整晚没睡。因为孩子们病了。 「不光是我家的孩子。数天前起,私塾的学生们便开始相互传染。」 据说手指、嘴角、口内都冒出一粒粒红疹,并伴随发烧。虽然不是足以致命的重病,但发疹又痛又痒,年幼的孩子尤为难受。照料的父母也很辛苦。 「阿秀姐家的佳代也染病了吗?」 「嗯,那孩子也发疹子,正躺着静养。你没听说吗?」 笙之介胸口一震。阿秀见他全神钻研密文,替他担心而前来叫唤,但他完全没注意到阿秀身旁少了佳代。 「目前还没传染成人,不过为了小心起见,笙先生,记得勤洗手。」 「我明白了。如果哪里我帮得上忙,请尽管跟我说,别客气。」 「感激不尽。」 就这样,武部没问他有什么事,笙之介也没机会开口。 ——既然这样…… 笙之介改前往村田屋找治兵卫谈谈。翻找村田屋的藏书,也许能找出记载密文的书籍。既然有这个可能就去试试看吧。 「哦,欢迎。今天可真早。」笑脸相迎的炭球眉毛尽管明白笙之介并非赶在交期前提早交件,但也没面露不悦。笙之介将密文的事说得口沫横飞,而治兵卫态度沉稳地望着他,说道: 「看你急于找寻解开密文的线索,表示你其他事都停摆对吧?」 「抱歉。」 「没想到笙兄也会有如此勇往直前的一面。」还真不能小看你呢——治兵卫说。「好吧。我们到隔壁的房间谈。我请老爷子助你一臂之力。」 治兵卫口中的老爷子是村田屋的老掌柜。 「我们店里哪些书放什么地方,老爷子全都记得,可说是个活目录。而且书本只要他看过一递,大致都会记得内容。一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位老爷子搬来小书桌和砚盒,笙之介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坐下。这时听他本人介绍,才知道原来这位老掌柜有个很少见的名字,叫作「帚三」。 「家父是一位作扫帚的工匠,儿子们分别取名为帚一、帚二、帚三。」 「原来如此,请多指教。」 「不过古桥先生……」帚三驼着背,身材干瘪,他用和本人一样干瘪的沙哑声音说道。 「密文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在使用者间口耳相传。不会写成文字遗留下来。就我所知,没有记载这类密文的作法和解读方式的书籍。」 这样啊——笙之介颇感失落。 「读物中有几个故事,提到幽会的男女为了暗通书信而想出彼此看得懂的密文。因此,只是一些用来告知幽会地点和时间的简单密文,不过这或许能成为线索。姑且先看看吧。」 帚三语毕后旋即离去,回来时捧着一叠书。「全看完很花时间。我会在上面做记号。」 很难相信帚三真的把这些读物全记在脑中,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翻页,用浆糊黏上便条。笙之介努力跟上他的速度。确实都是很简单的密文,例如「新月影落掠鸟巢」,其实意思是「卯时在河船宿屋『新月』见面【注:掠鸟的日语为「むくとり」,与卯时的「六つ(むつ)」开头同音。巢暗指河船宿屋。新月则是店名。】」。算是一种文字游戏。 「古桥先生,您懂荷兰文吗?」 「怎么可能!我完全不懂。」 「每个人一开始都对外国语言一窍不通。长崎的口译员有本名为《荷兰语诸事解读事始》的著作,书中提到他是如何用心将异国语言转换为我国语言。与密文的解读有相通之处。」 「哦,这样啊。」 帚三将书连同荷兰语字典一并带来。接下来几乎都是这样的模式。帚三接受笙之介的想法,反过来提出另一个问题,导引他从不同的角度来思考。 两人频频讨论。这个赝字没有含意,会不会是只取部首的音来念呢?不,还是得从中解读出赝字的密文与原文的替换规则才对吧。日期和干支有含意吗?三封信的前后关系为何?它的顺序会不会藏有什么关键线索? 「光从音来看,没有特别含意。」 「它的规则也许得跳着看。书信中的某个地方或许会透露规则。」 「整体看来分成左右偏旁的汉字居多,像『草字头』这种上下分开的字比较少……」 「那只是分成左右两边的汉字比较容易当成赝字来处理吧?」 「会不会只是我个人才疏学浅,所以看不出来,这当中或许掺杂一、两个真正的汉字,只是看起来像赝字罢了。换句话说,这是本国不会使用的真正『汉字』。」 帚三霍然起身,用不像是驼背的飞快动作走进店内,捧着几本积着厚厚一层灰的书走出。 「这叫作《字监》,是专为解读佛教经典作的字典。」 村田屋竟然藏有这种书籍。 「至于这本是梵字字典。因为我觉得这些赝字当中,有的很像梵字……」 这名掌柜连梵字都懂? 两人翻着书,因上头的灰尘而频频打喷嚏,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一再讨论。 「可是古桥先生。」 「哈啾。」 「写这封信的人,有这么深厚的教养吗?」 「这我不清楚。」 帚三没半句怨言,比笙之介更有耐性。中午时,女侍送来饭团和热茶,尽管休憩片刻,但笙之介脑中塞满各式各样的字。等到夕阳西下,笙之介才不得不认输。 「现在才这么说,或许有点晚……」 「什么事呢?」帚三皱纹密布的干瘪脸庞,不显一丝倦容。 「我们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来,看来这密文的设计其实很单纯。」 这应该是当事人私下约定,缺乏规则性的『模仿密文』。简言之,是一种文字游戏。考量到两人书信往来的关系,这就像是相约幽会的情书,就算程度与前面提到的「掠鸟」相仿也不足为奇——看来六助的解读没错。 帚三脸上仍是没带半点笑容。「我也这么认为。」 「真是抱歉。让您白忙一场。」 「别这么说。就算看起来不太可能,在仔细确认前都不能排除可能性。」 「帚三先生。」 「什么事?」 「您这名字取得真好。」老掌柜侧头不解。笙之介莞尔一笑。 「您真的就像扫帚一样。替我从摸不透的大山中扫出尘埃,让那摸不透的山脊清楚浮现。」 帚三咧嘴一笑,嘴里缺了好几颗牙。「谢谢您的美言。」 笙之介离开时正要恭敬地答谢,治兵卫却打断他,递给他一个包袱。笙之介心想应该是可供我参考的书吧,此外不知道还会有些什么,于是满心雀跃地收下。 「是工作。」 「咦?」 「今天出借我家老爷子给笙兄你用,我要你用工作回报。」 这包袱入手沉甸甸。 「助人固然是不错,不过工作也得好好做哦。」 要糊口不是件简单事——治兵卫若无其事地说道。 笙之介似乎颇受神明眷顾,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工作之神,还是助人之神。这次他整晚都梦见赝字夹杂着梵字,漫天乱舞。武部老师天明时造访富勘长屋。 「才过一天,真是抱歉,希望您能帮我个忙。」为了防止病情继续扩散,他决定让私塾停课几天。「我决定将染病的学生们聚在家中,集中照顾。」 有些父母因为孩子生病而无法出外工作。老师的孩子也卧病在床,得花时间照料。所以老师打算集中照料,让症状轻的孩子帮忙,教导他们明白互助的道理。 「毕竟这也是修身的美德之一。」 「原来如此,好办法。」 「所以我希望笙先生帮忙照料其他健康的孩子。」 地点我已经找好了。 「相生桥前方有家名为『利根以』的鳗鱼店。店里卖的蒲烧鳗刺多又难吃,店里总是门可罗雀。他们同意让我租用一间二楼的厢房。」 听说是富勘居中协调。 「笙先生,可否帮我指导孩子写字?放心,这并不难。只要指导平假名读写,带他们复习算盘即可。我会让他们自行带文具,你人来就好,顶多四、五天。教科书就算没打开看也没关系。」 虽然是请托的口吻,但武部谈妥一切,容不得他说不。因为没染病的学生此时全聚集在「利根以」二楼。 「我向来严格管教,所以我的学生都 很守规矩。笙先生负责监督即可,还可以做自己的工作。虽然对您很过意不去,但还是请多帮忙。您的大恩我会铭记在心。」 就这样,笙之介突然当起老师。 聚在「利根以」的八名学生,从四岁到十一岁皆有,男孩六人,女孩二人。女孩个个像是可靠的邻家大姐,事实上,其中一位是和弟弟一起来。笙之介先询问每个人的名字和住处后,在容许范围内介绍自己。武部老师所言不假,这些孩子果真很守规矩。不过,与他们接触后,笙之介逐渐明白他们如此安分,是因为担心染病的兄弟姐妹或朋友。 「今天要先请你们告诉我,自己学过些什么,又学到什么程度。」 笙之介因为村田屋的工作而抄写过私塾的教科书,也在长屋教过佳代日文假名,但这不表示他一下子就能担任八名学生的老师。就算要摆出架势说一声「我是老师」,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老师的威严,倒不如和孩子们和睦相处,稍微消除心中的不安就行了。笙之介如此暗忖。 第一天,他只确认武部老师如何教导。身为新手老师的笙之介顺利从最大只有十一岁的孩子口中问出这点,就证明武部老师是位很优秀的老师。下午两点他让孩子们回家,稍微喘口气才猛然回神,然后慌张地返回长屋。身兼多项工作果然辛苦。 他在井边遇见阿秀,气喘吁吁地询问佳代的情况。 「她已经可以下床玩了。发疹子的情况好像也开始好转。」 「真抱歉,我都没注意到这件事。」 阿秀面露诧异之色。「笙先生,你为何道歉?」 「佳代在家吧?」 「是的,我告诉她,笙先生代替武部老师当代课老师哦,她听了一直吵着说要请老师教我,但她现在还在禁足。传染给太一可就过意不去了。这种情形可以用『禁足』这种说法吗?」 「可以,给你打个圈。」 接着笙之介缠上头巾,处理交期将届的村田屋工作。他忙完后,为隔天的授课做预习,这时太一唤道「澡堂的水就要放掉喽」,他急忙和太一一起冲向澡堂。 「笙先生,听说你在帮武部老师忙啊?」 太一每天忙着打零工挣钱,偶尔上武部老师的私塾读书。老师知道他家里情况,未加以苛责。拜此之赐,他才没染上这次的传染病。 「我还是别请你教我好了。」 「嗯,是我太不可靠对吧?」 「才不是呢。」太一捞起热水,从头淋下。「要是让你教我读书写字,我就会想起你其实是身分比我高的武士。」笙之介不知如何回应,跟着捞起热水洗脸。「笙先生,昨天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无比投入,处理好那件事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笙之介第一次想起解读密文的事。他压根忘了这件事。如果说现在无暇顾及此事,对长堀金吾郎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当真是顾此失彼啊。 「还没呢,因为我分身乏术啊……」 「这就叫作『穷人没空闲』对吧?」 「是啊。」 太一噗哧一笑。「干么直接承认,好歹说『勤奋不怕穷』吧。你可是老师。」 说得一点都没错。笙之介也自嘲。 第二天,他请太一跑一趟村田屋,送交交期已满的抄本,自己则怀着比昨天更沉稳的心情做好准备前往「利根以」。昨天匆匆问候几句的「利根以」老板夫妇,今天仔细一看,发现他们的脸和房间墙壁一样又脏又黑,手则和榻榻米一样粗糙。 「当初说好的,二楼的其他包厢可以招待其他客人。」 「好的,您请。」 「请您不要大声朗读教科书。因为这样会让客人觉得扫兴。」 这对夫妇的眼神凶恶,就像鳗鱼一样,给人一种湿滑感。如果他们店里的蒲烧鳗好吃倒还另当别论,但刺多又难吃,难怪店里门可罗雀。 果不其然,别说二楼了,就连一楼的大众席也没客人上门,笙之介和这八名学生不慌不忙地复习九九乘法表。 中午休息完后,笙之介下午起就请这八名孩子各自说出父母的职业。如果是商人,则说明是做什么买卖。是工匠的话,就说在制造什么。听完后,他明白他们全是赚辛苦钱的穷人家子弟,但个个表情开朗,完全不以为意。而孩子们似乎也是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说明出身,显得有点难为情,不知所措,不过他们会替彼此补充,或是驳斥对方的说法,开心地说个没玩。 不久,他们问笙之介。「老师的工作是什么样子啊?」 「替租书店誊写抄本,是不是每天都和很艰深的书大眼瞪小眼啊?」 笙之介举以前作过的抄本为例,说明完全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想让孩子做些什么时,应该自己先做给他们看才对。我把顺序弄反了,笙之介暗自反省。 他一时谈得兴起,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笙之介心中逐渐浮上一个念头。他原本没这个打算,只是在离开长屋时不经意地将密文放进怀中。虽然此时此刻心思只能放在课堂上,但难保哪个时候不会突然想到什么。 那几张密文看在这些孩子们眼中,不知道会像什么? 笙之介禁不住诱惑,从怀中取出一张誊本。 「各位,你们看一下这个好吗?」 八个孩子全凑过来。八双眼睛频频眨眼。 #插图 「与教科书上的字不一样吧?这是你们从没学过的汉字。」 孩子们叫嚷起来。我还没学汉字啦。这么难的字,我不会念。老师,这你会念吗? 「其实老师也看不懂,正为此发愁呢。」 「什么嘛,这样我们一定更看不懂了。」 「老师,你要不要请教武部老师?」 话声此起彼落,年纪最大的女孩刚好就叫阿文【注:日文的「文」,有书信的意思。】,她看了之后说道。 「这字写得真漂亮。」笙之介不禁望向阿文。阿文双眼紧盯着那排赝字。「老师,好美的字啊。」 「嗯,确实很美。」 一名男孩在一旁插话:「怎么觉得这字好像图案哦。」 许多汉字摆在一起,看在不懂含意的孩子眼中就像某种图案。 阿文没理会男孩的意见。一脸钟爱、憧憬的眼神,注视赝字良久。 「武部老师常要我们用心写字。只要用心写,就算功力不够,看起来还是很美。写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头。」 笙之介不觉得这是什么线索。不过,长堀金吾郎听到阿文刚才那番话应该会很高兴。一定会的,所以笙之介对阿文道:「我也这么认为。谢谢你。」 放学后,笙之介独自留在包厢,重新从怀中取出密文书信。要是不赶快返回长屋处理村田屋的工作就挤不出时间解读密文了。尽管心里明白,但他感觉阿文清亮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他想试着静下心来面对这封信。 ——写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头。 面向走廊的纸门微微动了一下。感觉有人。笙之介抬起头。 鳗鱼店借来的书桌上头有孩子用过的砚台和毛笔。在私塾里,自行洗清笔砚和收拾也是学习的一环,但因为这里无法擅自用水,只好摆着。打开纸门的人整张脸蒙着柿子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此人眼波流转,平静地望向桌面说道: 「我来帮您忙。」 她与倒抽一口气的笙之介四目对望,缓缓行一礼。 原来是和香。 她的和服衣袖颇长,看不到她并拢置于膝上的手背和手指。头发和肌肤全覆在头巾下,宛如一块拥有人体轮廓的布静坐其上。尽管如此,笙之介认为从头巾缝隙间露出的 第三话 绑架 一 如果这件事轻轻松松就办得到,谁会那么烦恼啊。 笙之介还是踌躇不决。不过,他并不是漫无目标地原地踏步,而是想到一个很适合见和香的借口,并且正努力地在完成,所以可说他有点进步。 这个借口不是别的,正是川扇的起绘。最后笙之介决定依照春、秋、冬三季,作出樱花、枫红、草木枯黄三种景象,但偏偏只能趁村田屋的工作空档一点一滴地进行,而且先前因密文那件事花费不少时间和心思,这个计划就此中断。 他打算一口气完成起绘,送去给梨枝过目,再邀和香一同前往。这是很充分的借口,同时能让和香看他作的起绘。到时候与和香造访川扇时,再趁机告诉她,请和田屋的大家像以前一样继续光顾川扇。这可行性应该相当高。 另外,这项借口还有很大的优点。笙之介带着和香一起造访川扇,梨枝一定会热情款待,届时起绘刚好可以当作等价回报。如此一来,笙之介也有面子,梨枝也会认同。 现今这时节冷热适中,在不忍池上泛舟无比惬意。和香想必不懂这种户外活动的乐趣。川扇的所在地是一处静谧的岸边,和香应该可以度过一段悠闲时光,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愈想愈觉得这是好主意。笙之介重新绑好头巾,埋首制作川扇起绘。他一旦开始专注在精细的事物上便没完没了。他全神贯注于作业中,猛然回神,发现此时浮现他脑中的不是梨枝,而是和香满是喜悦和佩服的脸庞,他不自主地羞红脸。 春天的川扇果然还是以樱花的景致最适合,这句话说来轻松,但笙之介用他张罗得到的画具,在起绘限定的形状下加以呈现,还是比想像中困难许多。平时看惯的樱红色,一旦动手调配起来时,却成了很稀松平常的淡红。樱红色与淡红色看起来似是而非,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颜色,两者的差异一看便知。 冬天草木枯黄的景象也是同样情形。水边微微蒙上一层霜,池之端的树林就像枝头洒上白粉般挂着细雪——这样的构思固然不错,但在这小小的图版上,要画得让人分辨何者是雪,何者是霜,其实难度颇高。在多次的尝试和错误中,他试着将棉花撕成碎片贴在树枝上,但组装后会从旁边开始变脏,因而作罢。他甚至想用银箔和金粉,但这么一来便悖离起绘原本的设计用意,那就是「孩子看了会喜欢的玩具乐趣」,笙之介对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 色彩鲜艳的枫红景致在描绘时没花太多工夫,但水面的颜色相当棘手。春天时水面映照出明亮的蓝天之色,冬天时,不忍池像月光般一片银白,至于秋天,笙之介认为比起枫红似火的秋日景色,略显昏暗灰蒙的景象更具秋意,为了达到此等意境,他一再重新调配颜料,重头画过。其实笙之介并没多少预算用在颜料费上,但可以暂时赊账,他就不细想逐渐累加的金额。俗话说,去时胆壮,回途胆怯,等回来再担心就行了。 笙之介并不会直接组装精心描绘上色的作品。起绘的乐趣就在组装,他另外作了几个没上色的试作品,其中一组送给长屋的佳代。佳代和母亲阿秀两人组装得很开心。笙之介收到她们送的炖鱼和糖煮地瓜,帮了他一个大忙。 「笙先生,这家茶馆在哪里?」 「在池之端。」 「没想到笙先生也会在那种地方出入,真是不容小看。」虽然阿秀出言调侃,但她没冒出一句「听说您认识我一位客人的千金?」已令笙之介大大松口气。冷静一想,阿秀只是向和田屋承包工作,她应该不会听闻这么深入的事,不过此时的笙之介对跟和田屋有关的人事物都很紧张。 就这样,当他完成川扇的起绘时…… 「笙先生,又有客人来找你喽。」 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尽管寅藏说「这么好的天气,就该舒服地睡个懒觉」,但阿金还是把他叫醒,并派太一陪同寅藏去鱼市场,她则捧着木桶,装着在井边洗好的茶碗,探头窥望笙之介房内。 「这次是一位女侍。她问是否有位古桥先生住在这儿。」不是一般的女侍,是一位女侍小姐哦——阿金特别强调。她的眼睛不知为何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别有含意。 外头传来阿秀开朗的声音。「哎呀,这不是津多小姐吗。早安啊,真是难得。」听到阿秀的问候,一道粗犷的女声应道:「原来阿秀小姐住这啊。我真是糊涂,应该早点想到。」 富勘先生还是老样子没变吧?是的,一点都没变,教人有点嫉妒呢。看来愈让人嫉妒的人,愈吃得开,这句话一点都没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津多小姐?笙之介经过阿金,与那扇不好开启的纸门缠斗一会后到门外。两个女人就站在阿秀家门口。 「您要找的古桥先生,就是那位年轻人。」 阿秀用手掌比向笙之介,笙之介点点头,接着瞪大眼睛。 好高大的女人啊。身高应该超过一百八十多公分,而且一身肥肉,简直像女相扑力士。如果是从这具身体发出声音,就算响若洪钟也不足为奇。阿金吃惊地双目游移。 「好像是和田屋的女侍……」阿金在笙之介背后低语。「笙先生,你人面可真广。」 「您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女相扑走近他。 「是吧,笙先生?」阿秀笑得开怀,阿金默默回以礼貌性一笑。 「是的,我就是古桥。」 「请原谅我贸然来访。我叫津多,在富久町和田屋担任女侍总管一职。」 这名高大的女子弓身行礼,她满是肥肉的后背高高隆起。要作她这身衣服,少说也要一反【注:布的单位,约宽37公分、长12公尺半。】布才够用。不过,她叫津多?六助说过,和田屋那位忠心不二的女侍总管,同时担任和香的守护人,名叫「多津」。她与长屋的多津婆婆同名,绝不会是自己听错,难道是不同人? 「我今日特地赶来是有事相询。请问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可有在您府上?」 「咦?」笙之介发出憨傻的惊呼,与阿金面面相觑。 「租书店的治兵卫先生。」 笙之介并不认识其他治兵卫。「不,他没来。」 这名高大女子的一张大脸满是阴郁之色。她五官立体,额头上方明显的美人尖如同画上去一般。她前额隐隐浮现三道皱纹,看来不是因为不悦,而是有事忧心。 「今天早上,村田屋老板没派人向您传话吗?」 「不,没人来过……」 「这样啊。这么说来,古桥先生您什么都还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高大女子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村田屋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见笙之介的询问,像相扑力士般的女侍抬起眼,坐镇在五官中央的高挺鼻子呼出重重气息。 「治兵卫先生前天起便失去下落。」 「咦?」 这次不光是笙之介,阿秀和阿金也尖声惊呼。 前天中午两点,治兵卫拜访和田屋。 「因为我家小姐要的书凑齐了,他送书过来。」 六助说过,和田屋的裁缝女工和女侍们都是村田屋的顾客。和香更是村田屋的大客户,她不但看黄表纸【注:黄色封面的书,以绘本小说为主。】和赤本【注:红色原面的书,主要是儿童走向的绘本故事。】,也喜欢阅读史书、歌集。所以和香要的书,治兵卫都亲自接洽,时常出入于和田屋。 「他和小姐聊了约一小时后打道回府。之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就此消失无踪。 「这不像治兵卫先生的作风……」 和田屋的女侍总管,在笙之介 的狭小住处里尤为高大。她一屁股坐向入门台阶,面向笙之介。顿时成了一座人形屏风,笙之介完全看不到站在门边的阿秀与阿金。 「昨天一早,村田屋的人到我们店里询问,我们才知道此事。村田屋的人说,治兵卫一直没回店里,是不是突然有什么急事,或是人不舒服,在您府上叨扰?」 当然了,根本没这回事。若真有这种情况,和田屋会派人前去村田屋通报一声。和香也不觉得前天治兵卫有何异状,而且离开时,治兵卫还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盒,说要拜访下一位客户。 「他下一个要拜访的客户是谁?」 「听说治兵卫先生没去。不过,对方似乎没和他约见面,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笙之介低声沉吟。 「不过治兵卫先生毕竟是个大人,他们店里决定暂时看看情况,可是……」 等了两晚,治兵卫还是没回来。和香担心不已,无法保持平静,昨晚彻夜未眠。 「今天早上,小姐吩咐说,或许富勘长屋的古桥先生知道些什么,因为他与治兵卫先生颇有交情,治兵卫先生可能在他那里,不妨询问一下。」高大的女子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睁着一双大眼,仔细打量笙之介。「就派我前来了,既然古桥先生您什么都不知情,看来我们找错人了。」 书谈间有些许责怪笙之介的意味。虽然不清楚为何被责怪,但笙之介还是出言道歉。 「听我家小姐说,治兵卫先生很赏识古桥先生誊写抄本的功力,相当倚重您。」 「不,我只是个新手。从治兵卫先生那里学习到不少。」 高大的女侍骨碌碌转动她那双大眼。 「两位有时会一起去风月场所,在那里学习吗?」 「什么?」这次笙之介没发出憨傻的惊呼声,因为怕被阿秀和阿金听到。但她们早毫无顾忌地笑出声。 「笙先生和治兵卫先生?」 「他们两位都是书虫啊,津多小姐。」 「治兵卫先生姑且不论,这位笙先生就算想去也没钱啊。」 阿金,少在一旁多嘴。 「阿秀小姐,治兵卫先生毕竟是男人,偶尔会被花街柳巷的脂粉味吸引吧?」高大女侍总管额头上的皱纹又加深些许。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会先跟店里的人说一声吧?」 「拜托,阿秀小姐,没想到你对男人这么不了解。男人做那种事,哪会一一跟别人说啊。」 也许是泡在哪个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女子一口咬定治兵卫一定在哪里流连忘返。 「如果治兵卫先生打算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笙之介开口后,现场三位女人的目光登时往他身上汇聚。「就、就算因为尴尬而偷偷前去,应该会跟掌柜帚三说一声。倒不如说,帚三先生早会料到这点,不会闹大事情。」 一定是这样——笙之介加重语气。 「既然连帚三先生也不知道,那应该有特别的理由。看来和香小姐并不是白操心。」 和香认为笙之介应该会知道什么,这点令笙之介很欣慰。未能符合她的期待,心中有点遗憾,但面对眼前这名高大的女侍总管宛如目付般的严峻目光,笙之介觉得这时表现出深感遗憾的表情应该比较妥当。整件事说来还真是复杂。 「我与治兵卫先生认识至今半年,但我知道他为人刚直。而且我从一位很了解他的人那里听说,治兵卫先生一直过着像僧侣般严谨的生活。」 自已是从富勘那里听说。笙之介不清楚说出实情是否恰当,言谈之间极为谨惯。 高大的女子闻言后倒抢先说了。「听说他过着鳏夫般的生活,全心替已故的妻子祈冥福,任何人上门谈续弦的事,一概被他回绝。」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从当时富勘说的话来看,这样的情况不难理解。 「现在应该先去见帚三先生。我这就到村田屋一趟。」笙之介拿起佩刀。「多津小姐,请您转告和香小姐,一有进一步消息,古桥马上通知她,请她放宽心。」 笙之介原本要说「津多」,但一时不自觉说成「多津」。这时,女侍总管眼神骤变。阿秀为之一惊,缩起脖子,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古桥先生。」 「什么事?」笙之介腰间插着佩刀,正立起单膝,那名高大的女侍朝他逼近。 「您刚才说什么?」 笙之介面对那惊人的气势,微微向后退。阿秀在门口拉住阿金的衣袖,忍着笑正准备往外溜,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总管,名叫『津多』。不是『多津』。」 「啊,是。」笙之介缓缓后退。「那、那应该是我听错了。真抱歉。我之前听说和田屋有位担任和香小姐守护人的女侍总管,为人忠心不二,名叫『多津』。」 女子的鼻孔撑得更大了。「您说的没错,担任小姐守护人的就是我。」 女侍总管昂然而立,用力用厚实的手拍向胸口。 「我是『津多』。古桥先生,『多津』这名字,您到底从哪儿听来?」 「从胜文堂的六、六助那里听说的。」 「那个葫芦锅!」津多发出一声怒吼,阿秀再也忍俊不住地呵呵笑起来,紧抓着身旁的阿金。 「笙先生,你这样不对啦。」 「不对的人是六助。真不像话,下次让我遇到他,瞧我把他的头扭下来!」 怒不可抑的津多与现在才露出尴尬神情(但还是强忍着笑)的阿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这位女侍总管确实叫「津多」,但因为她体格魁梧、气势非凡、声音粗犷,再加上是辰年所生,让人起了联想。 「他一定说我像是条猛龙【注:津多读音为「つた」,反过来念为多津「たつ」,音同地支里的「辰」,而辰年即是龙年。】。」 「不,对和田屋来说,您就像龙神一样可靠,一定是这个意思。」 她才不像「常春藤」【注:常春藤的日文音同津多(つた)。】那么柔顺呢,根本就是「龙」,这绰号当中带有这等嘲讽。就算因为这样而挨骂,笙之介只能自认倒霉,再次道歉赔不是。但她说「葫芦锅」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用来形容嬉皮笑脸的六助倒很贴切。 「真的很抱歉。」 笙之介的住处时而充满生气、时而满湓欢笑、时而传来声声道歉,无比喧闹,这时来了一名村田屋的童工。阿秀和阿金站在童工两旁,带着他进房。那名童工满脸通红,可能是一路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古桥先生,您早。」他低头行礼,没理会现场情况,极为恭敬地说明来意。「我家主人治兵卫有件事要请古桥先生帮忙,可否劳烦您移驾村田屋一趟……」 话还没说完,这名童工才发现众人神色有异。尤其那位活像龙神的津多一脸铁青。 「请问是怎么了吗?」 我才想这么问呢。笙之介想。 「治兵卫先生回来了吗?」 不管怎样,笙之介决定出门一趟。 村田屋的治兵卫看起来略显憔悴。 火速赶至的笙之介行经帐房,被人带进店内深处。这里不是平日工作时借用、位在书库旁的小房间,而是隔壁六张榻榻米大,设有壁龛的房间。这似乎是治兵卫的起居室。 笙之介如此推测还有另一个原因。壁龛里摆的不是花盆或挂轴,而是一座小小的佛龛,这应该是治兵卫亡妻的牌位。 「我要拜托你的事,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 两天不在,治兵卫两颊消瘦许多,他抚摸着下巴说道。 村田屋的活字典帚三从刚才露脸后就没再出现。帚三神 情不显一丝慌张,店里气氛也很平静。这样看来,还不知道情况的恐怕就只有我了——笙之介推测。 「在谈这个之前,治兵卫先生,先说说你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事?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步骤吧?」 炭球眉毛底下那双圆眼瞪得老大。「咦,笙兄,你知道我这几天不在家啊?」 「和香小姐很担心你,刚才还派人来通报我这件事。」 治兵卫很难为情地搔抓着后颈。「真是抱歉,都怪我一时太激动了。本以为他们会派人通报帚三此事。不过对方无暇顾及此事……」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谁,但看来治兵卫卷入一起令相关人等都变得很激动的严重事态中。 「你短短两天就憔悴成这样,到底发生何事?」 治兵卫意志消沉,声音低沉无力。「本所石原町有一处名叫三河屋的贷席。专门替人办各种庆祝酒宴或是技艺的发表会,生意兴隆,是正派经营的店家,也是本店的客户。」 店主的独生女,今年正值二八年华的阿吉小姐遭人绑架。 笙之介倒抽一口气。「确实是遭人绑架吗?」 治兵卫消瘦的下巴点几下。「今早有人投信三河屋。要他们拿三百两替阿吉小姐赎命。」 阿吉前天早上失去下落。 「女侍叫她起床后,她从寝室到家里后门的茅房如厕,此后没再出现。」 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吉小姐消失后,三河屋家里上上下下全找遍了。因为事出突然,阿吉小姐应该还穿着睡衣。没人见过她换衣服。她不可能穿着一身睡衣在外头走动,所以研判是在家中某处昏倒了。例如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之类的。」 因为做生意的缘故,三河屋的房间多,庭院也很宽阔。有置物间,有仓库。他们展开地毯式搜寻,连地板下、粪坑也全检查一遍,但遍寻不着阿吉。 「简直就像神隐。」 光听他的说明,确实很像被神佛藏起来,或被天狗掳走。 「正当他们慌乱失措时,老板娘胜枝夫人想起我。租书店的治兵卫以前有过同样的经验。去找他谈谈,看他觉得怎么做比较好。」 三河屋的伙计跑了一趟村田屋。当时刚好过前天中午,治兵卫刚离开和田屋。 「当时我离开和田屋,走过仙台堀旁,本想一路去御船手组的公宅。那时刚好与一路跑来佐贺町的伙计在上之桥碰头。如果我是往冬木町走去,应该就会和他错过了。说来还真走运。」 这虽然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治兵卫还是一口气做了交代。 「于是我就前往三河屋。我想先了解详情。待我抵达三河屋后,众人再次分头在家中搜寻,但还是找不到阿吉小姐,接着派人向阿吉小姐的才艺师傅和同门师姐妹等熟人询问下落。」 治兵卫说着说着,流露出阴沉的眼神,摇摇头。 「但还是一无所获。没人见过阿吉小姐,没人知道她在何处。即使进一步询问阿吉小姐最近可有古怪之处,是否有离家出走的计划,还是一样问不出线索。」 两天的时间就在东奔西走中度过,今天一早接获那封投信。 「既然知道是绑架,那不管再怎么四处搜寻也无济于事。」 笙之介插话,「所以你回家后才发现连两天没回家,还没跟任何人说一声。」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缩成八字形。「惭愧。」 「兴兵卫先生想必训你一顿。帚三先生应该也很担心。」 兴兵卫是治兵卫的大哥,是村田屋的本业书籍批发店的第三代当家。兴兵卫就像军学家,拥有威仪十足的严峻眼神,与治兵卫长得不像,年纪有一段差距。有一次会听治兵卫提起,兴兵卫是长兄,治兵卫是么弟。 「大哥对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治兵卫一脸难为情地苦笑道。「他对我劈头一顿痛骂,我完全无言以对。老爷子倒不慌不乱。他好像以为我遇上什么物美价廉的古书,忘了时间。」 确实很像帚三会有的推测。 「不过,他们明白原因后都谅解我,还说难怪我会激动得失去理智。」 治兵卫停顿片刻,像要小心翼翼掏出什么易碎品般望向笙之介。 「笙兄……你知道原因吧?」 笙之介双唇紧抿,微微颔首。「我听富勘先生提过。」 治兵卫炭球眉毛间浮现的皱纹缓缓舒解。「这样啊。那就好。」 「才不好。照理来说,像我这种后生晚辈不该知道这种个人私事,可是富勘先生他……」 没关系、没关系——治兵卫急忙用力挥动双手。 「这是富勘先生的体贴之处,很像是他的作风。笙兄是一位武士。身分与我们这些商人不同。虽说是工作,但总得在某种程度下推心置腹地与我往来,我到底是什么来历的男人,你心里得有个底。富勘先生身为管理人,他认为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他的想法很正确。」 富勘才没像你说的那么正经呢。 ——绝不能跟治兵卫先生谈男女情事或有关女人的话题。因为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为了提醒年轻的笙之介别犯错,富勘道出治兵卫痛苦的经历。 「距今已经二十五年了。」治兵卫如此说道,视线移向佛龛。「登代过世……没想到已经这么久了,现在有时想起不免大为惊讶。一切仿佛是昨日。」 我明明都多出好几根白发和皱纹,却还这么说——治兵卫挤出一丝苦笑。笙之介不忍直视他满是哀伤的笑脸,所以他和治兵卫一样望向整理得一尘不染的佛龛。 登代是治兵卫的妻子。她二十五年前嫁给治兵卫,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因为惨遭某人杀害。 「当时一开始也像神隐一样。」那是六月一日的事。 「当时我大哥把租书店交给我经营,我刚开始自立。虽已娶妻,但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很多事都还没熟悉,终日忙碌。」 早上天未明就起床,晚上挑灯埋首于记帐和整理书籍中。登代一直陪伴在治兵卫身旁侍候。富勘说过,他们夫妻如胶似漆——成婚半年,夫妻俩连拌嘴的空间也没有。 「当时在正觉寺附近有家糕饼店,不过现在成了荞麦面店。有位远从松江前来的糕饼师傅会作出令这带的人瞠目的顶级糕饼。当中还有夏天才作得出来的葛寄【注:以葛粉作成的凝固状点心。】。」 由于数量有限,很难购得。那天登代特地为了爱吃甜食的治兵卫去买葛寄。 「因为上午就会销售一空,她一收拾完早餐就马上出门。」 然后一去不回。 「她走到后门旁合欢树那带时还回头对我笑呢。」 ——等我回来。 那是客人大排长龙抢着购买的葛寄,尽管登代并未马上回来,治兵卫也不担心。他脸上挂着微笑:心想她应该很有耐心地在排队。 「等到快下午两点了,还是不见她归来……」 治兵卫派童工到糕饼店,得知当天葛寄老早就卖完了。询问店员有无见过登代,他们都说没印象。一来他们客户泰半都是女人,二来登代不是店里常客,店员不会记住她的长相。 治兵卫继续等候。现在着急还太早。登代应该是路上遇到什么急事,也许遇上熟识或买到难得的糕饼,突然想让浅草田原町的父母先尝为快。 但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登代还是没返家,也没回田原町的娘家。正觉寺位在冬木町前,与佐贺町的村田屋距离不远,可说就在附近。登代前往那里,途中突然失去下落。 治兵卫整夜没睡,天明才上衙门报案。这一带有众多运河,每当有人失踪,一般的处 理方式就是在河上寻找。衙门派出扁舟,顺流寻找,一路来到大川,但始终没找到登代。 接下来三天、四天、五天就这样浪掷而过。最后看到登代的人是治兵卫,他在衙门接受讯问。当地的捕快展开行动,治兵卫发现捕快们正在查探他周遭的事物。看在外人眼中,他们夫妻俩感情和睦吧?他们俩成婚至今半年吧?妻子一旦出事,最先被怀疑的就是丈夫。只要有人失踪,最后和失踪者见面的人都值得怀疑。这是调查的固定模式,治兵卫很清楚。 兴兵卫、帚三、村田屋的伙计们都只能安慰治兵卫,说登代被神隐了。 半个月过去,正当治兵卫开始习惯周遭人对他投以怀疑的白眼时,发现了登代的遗骸。 遗骸出现在与深川截然不同的方向,在千駄谷。夜里只有零星几户武家宅邸以及岗哨点灯的灯火,登代的尸体就躺在郁郁苍苍的漆黑竹林中,身上穿着外出时那件和服,脚下没穿屐鞋,发髻和衣带凌乱。一把像是匕首的东西插在左胸下方。她的手脚皆被绳索捆绑,嘴边留有塞过布条的痕迹。她是被刺杀而死,似乎刚死没几天。这表示她失踪后还活了十天左右,被人囚禁在某处。 #插图 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下手?又是如何绑架她的? 「这是一桩绑架案,目标明显是登代,我终于得到赦免。」 「赦免」这句话,治兵卫故意说得很夸张,接着阴恻恻地露出苦笑。 「这么一来就能锁定目标,认定凶手是对我或登代怀有恨意的人,接下来换对方陷入被查探的窘境了,偏偏我完全想不出谁是凶手。我们不过是一家小租书店,哪会跟人结下深仇大恨。」 不过,登代的情况就不同了。 「她父亲是佛龛工匠,个性传统守旧,少言寡语。除了『哦』、『嗯』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她母亲个性温顺。不过登代曾经在大须观音的门前町当过茶屋西施。」 她是有一对明显虎牙的可爱姑娘,当时风靡不少人。 「询问茶屋老板娘后得知,当时甚至有人冲着登代的面子,固定到店里光顾,纠缠不休地追求她。自从我们上门谈婚事后,登代马上辞去茶屋工作,这件事我完全不知……」 我甚至将凶手锁定在这个范围,但最后还是走进死胡同。因为完全没任何线索。 「发现登代的地点也很不恰当。说到千駄谷,现在稍有开发,但在二十五年前除了武家宅邸外就只有蚊蚋或狐狸。町人根本管不到那里。」 富勘没对笙之介说这么多。他就提到治兵卫的妻子遭人绑架杀害,以及治兵卫因为那件事(据富勘所言,那根本就是严重的误会)而遭怀疑的事,另外还提到治兵卫至今忘不了登代。 此时治兵卫谈及此事,并非向笙之介吐露一切详情,而是因为又发生一起绑架案,不管治兵卫再怎么压抑,二十五年前的痛苦回忆还是不断涌现心头,若不一次倾吐,他连呼吸都有困难。 治兵卫望着佛龛以及供奉其中的妻子牌位,双眼并未湿润。他的眼神游移。笙之介觉得,此时治兵卫就像与登代的灵魂相互颔首,确认彼此死别的痛苦,以及两人至今心意相通。 「石原町的三河屋想到要请你来帮忙的原因,我现在明白了。」 笙之介朝丹田运劲,极力发出稳重的声音。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治兵卫眨眨眼,露出宛如从梦中醒来的表情。 「三河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应该先回应投信的要求。」 「关于这点。」治兵卫立刻重新坐正。「信中要求今晚子时钟响,在御藏桥下派出一艘扁舟,老板娘胜枝夫人带着三百两坐上船,划往大川。」 笙之介还不熟悉江户的地理环境,他思索片刻。 「嫌犯打算在船上收取赎金,直接渡河逃走。」今晚是新月——治兵卫说。「今天晴空万里,应该看得到星星。大川上如果没灯光,根本看不清对方长相。」 「信中除了赎金,可有提到如何处理阿吉小姐?」 「没有。」治兵卫蹙起眉头。虽说是信,但只是很粗鲁地写几个字。例如『阿吉黄金三百两子时老板娘御藏桥』。」 「里头没写说『拿三百两来赎回阿吉的命,若不照办,就会对她不利』之类的话吗?」 「从笔迹来看,对方应该写不出像样的文章。那很像是我家童工写的字。」 也许是故意那么写的。 「那封投信,真的是有人投进来的吗?」 「是的,有人丢向后门的水缸旁。里头包着一颗小石头,是一张皱巴巴揉成一团的纸。」 「现场没人看到投信的人?」 「有的话早就追上去逮住投信的人了。」 「那这也不见得是从后面投进来的喽?」 治兵卫身子一僵,定睛注视着笙之介。「连笙兄你也这么说……」 笙之介略显怯缩,「可是……」 「我父亲那代就和三河屋有往来了。他们都很清楚我和登代的事,最怕步上我的后尘。」没错,变得像我一样——治兵卫紧紧握拳,重复说道。「当捕快或町内官差查错方向,怀疑是家里的人所为而拖拖拉拉之际,阿吉小姐已经没命了,也让凶手逃了。」 「这么说来,他们没向官府报案?」 「报案又能怎样?」治兵卫脸色一沉。「就算那些捕快进到店里也帮不了忙。」 笙之介静静深呼吸,重新坐正。现在不光是阿吉小姐的绑架案,同时还得应对治兵卫以及了解他悲惨过去的人们心中的创伤。 「我明白了。我问投信是想确认实际情况,没别的意思。治兵卫先生,请您冷静。」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照单全收治兵卫的话。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将刚起床的阿吉掳走,又在店内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投信,若说三河屋内没人与嫌犯挂钩,实在很难办到。如果有人做内应,那应该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笙之介为何得做这样的心理准备呢…… 「治兵卫先生,你是要我和三河屋老板娘一起坐上那艘扁舟吧?」 与她随行——不,是担任保镖。可能是被说中了,治兵卫显得莫名慌乱。 「笙、笙兄你和三河屋没半点关系,拜托你帮这个忙实在是找错对象,我心知肚明。」 「没关系啦。毕竟是治兵卫先生的请托。」而且——笙之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抬起脸说道。「虽然我骨瘦如柴,但好歹是武士。」 不过话说回来,剑术看的是技艺,与胖瘦无关。 「而且我也会划扁舟。」笙之介小小声地补上这句,模样几分可爱。 与其说他正坐上这艘船,不如说当他发现时,船已离岸。不管怎样,坐上就没办法下船了。 二 好拙劣的字。写的全是平假名,笔尖颤抖,墨汁四溅。每个字朝不同方向,排列很紊乱,当真是写得歪七扭八。 妓女常用这种歪七扭八的字写情书给恩客,但这封信就只有提到交办事项,完全不带任何情感,甚至感受不到那名企图威胁他们拿三百两黄金来赎回小姐的嫌犯,身上应有的骇人气势。 笙之介在治兵卫的带领下造访三河屋。抵达后,他旋即与老板重右卫门和老板娘胜枝会面,同意接下保镖的工作,接着马上请托他们夫妇——请让我看今天早上那封投信以及阿吉小姐平时起居的房间。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在阿吉小姐身旁服侍她的人。我一个人在场或许会造成不便,希望派店内的人在一旁见证。 笙之介此时在阿吉面向漂亮庭院的起居室里。栏间的雕刻以及纸门上的图案都别具雅趣,色彩鲜艳明亮,这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笙 之介坐在阿吉的书桌前,细看投信。 治兵卫盘起双臂伫立在庭院。刚才他在围绕庭院的桧木围墙及树丛前方的小木门一带来回查看。不论是阿吉还是其他人,一概都没在庭院留下足迹。治兵卫应该很不甘心。 在起居室入口处,坐着一位叫阿千的女侍,神情沮丧。她约莫三十出头,长着一张瘦脸,双肩和胸部都很单薄。她一直是阿吉的随身女侍,听说小姐还在襁褓时就负责照料她,阿吉与阿千的关系就像和田屋的和香与津多。难怪这两天来阿千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光是坐着也会想起小姐。无怪乎她泪眼婆娑,鼻涕直流。 笙之介并非锁定目标才特别请人带他到阿吉的起居室。这两天,三河屋的人们和治兵卫几乎翻递家里每一寸土地,他不认为还能找到线索。不过,亲自到阿吉失踪前的居所,或许能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 到底会有什么呢? 笙之介想起来了。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切腹时所待的起居室。 父亲与母亲里江老早就分房睡。不知是父亲要分房,还是母亲把父亲赶出去。可能是后者。因此,身为一家之主的古桥宗左右卫门,他的起居室是东北方一座小房间,可望见他用心耕种的那亩田。这亩田理应该在南边耕作,但里江绝不允许。 父亲就在那亩田的角落切腹。竟然不是在庭院前,而是在田里的角落——大哥胜之介很引以为耻,但笙之介认为,目送父亲走完人生终点的是亲手栽种的作物,他略感安慰。 那一夜,笙之介得知有不祥之事发生而冲进房时,脸颊感受到盈满父亲起居室里的冰冷夜气。那股寒意几欲渗进眼中。即便一切都结束,运走父亲的亡骸,地上的血痕也擦除干净,起居室内的寒气还是挥之不去。尽管艳阳高照,外头风和日丽,房内还是滞留着冰冷的夜气。 ——这里留有爹的绝望。 笙之介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因此离开住处,交由母亲的娘家新嶋家看管前,常到父亲的起居室独坐其中,心中如此思忖。 ——只有这个房间知道爹的悲伤。 此外没人知道。母亲和大哥不想知道,笙之介想知道却无从得知。 现在难道不能像那时一样吗?有没有办法从阿吉待过的房里找出从这里消失的阿吉所留下的残存情感呢?如果阿吉强行被人带走,应该能从房里看出强烈的恐惧。应该会残留这种情感。如果阿吉因为某个原因(就算是被骗也一样)而抛下家和父母,自行离去,这里应该会留下阿吉心中的纠葛和犹豫。 ——陌生人就感受不到这种情感吗? 这里窗明几净。 「笙兄,情况怎样?」 在治兵卫的叫唤下,笙之介眨眨眼抬起头。仔细将皱折拉平的那封信就在手中。 「好丑的字。」笙之介回答。 治兵卫用鼻孔哼一声,脱去屐鞋,规矩摆好后走进房间。 「我就说吧。很像小孩的字。」 「也许是用非惯用的另一只手写的。」 所以才会滴落墨汁,笔尖颤抖。 「信盒里有没有阿吉小姐写的字呢?」 「信盒里只有市村座春兴行的演员登场表。阿吉小姐好像不喜欢习字。她擅长三弦琴。」 层架上摆了好几本教本。 「可是我没看到三弦琴。」 治兵卫关上纸门,屈膝跪坐,点头应声「嗯」。 「昨天我从她师傅文字春女士那里听闻,三、四天前阿吉小姐在习琴时说她的琴弦松了,不太好弹,寄放在师傅那里,请常在师傅住处进出的琴匠修理。」 「现在还在那吗?」 治兵卫挑动炭球眉毛。「应该是。」 「最好确认一下。」 治兵卫狐疑地望着笙之介。 「不管再小的事,只要和平时不一样,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拜托您了。」 治兵卫站起身。「好、好,就照你说的去办。」 「我也有事要拜托阿千小姐。」 在笙之介的叫唤下,颓丧的女侍吓了一跳。「是、是。」 「接下来我想试着模仿这封信上的文字。尽可能用到各种笔墨,也想换不同的纸来写,请将屋里的砚台、笔、墨、纸,全拿过来。谁有矢立也请借来一用。」治兵卫似乎有话想说,笙之介率先打断他。「治兵卫先生,你的矢立借用一下。这样就能增加一种毛笔。」 治兵卫板着脸,抽出插在衣带里的矢立递给他。 「请问……您模仿投信文字要做什么呢?」阿千战战兢兢地问。 「试着模仿上头的文字或许能了解写字者的心思。反正白天这段时间没其他事可做。」 原本大家都说好,既然不知道绑架阿吉的人躲在什么地方偷偷观察三河屋,那在半夜交付那三百两黄金前应该小心为上,别做出太显眼的行动。因此前来帮忙的笙之介在和店主夫妇打过照面后暂时无事可做。 「是。」阿千有点纳闷,狐疑地望治兵卫一眼。治兵卫则很刻意地叹口气。 「这位古桥先生以誊写抄本为业,对于笔迹有独到的见解。」 「可是……光模仿别人的字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情吗?」 「我也不懂。但我听人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对此深有所感,想试试看。」 他指的是在加野屋的赏花宴中认识的代书屋老板井垣老先生。笙之介说明: 「井垣先生说过,笔迹的差异在于每个人眼睛不同。要是这世上有人能够完全模仿他人笔迹,那他就能配合要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 「这么说来,笙兄,你是想逆向操作,藉由模仿绑架犯的笔迹来拥有绑架犯的眼睛吗?」 「我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耐。毕竟我不是三头六臂。不过,要是尽可能使用各种不同的笔墨,或许有帮助。」 这当然是真心话,笙之介并无虚言。他真的想试试看。但另一方面,这是一种障眼法。他其实有另一个真正的想法,那就是收集屋里所有笔墨,用来写信的笔墨也许混在其中。他深信这个可能性。笙之介深深觉得,家里一定有这起绑架案的内应。阿吉平空消失太玄了。就算对方巧妙骗她出家门,手段也太高明。他理解治兵卫的愤怒,但他还是觉得投信的事很可疑。 「我明白了。我马上收集。」 阿千摇摇晃晃起身离去后,治兵卫冷淡地说道: 「干脆请屋里的人写字,拿来和信做比对,你看这招怎样?」 光是向治兵卫借矢立还是瞒不过他。完全被他给看穿。尽管瞒不过治兵卫,但重点是绝不能让三河屋的人看穿,要是让内应起戒心就麻烦了。 「治兵卫先生,你可别生气。」 「笙兄真顽固。三河屋里没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想以店主的独生女当要胁,勒索店主。」 「我也希望这样。所以治兵卫先生,这件事请你一定要保密。」 治兵卫虽没答话,却沉着一张脸,就像在说「谁叫你这么多管闲事」,踩着重重步伐出房。不久,阿千抱着一个大托盆,里头摆满砚盒和矢立,并带着一名捧着册子和一叠纸的侍童。 「全都在这了……」连擤鼻子用的纸也在里头,当真是一板一眼。 「谢谢。」笙之介谢完,眉头紧锁的侍童低头行礼。 「大家都很替小姐担心。」阿千就像替侍童哭丧的脸解释般低语。 「我猜得出来。」但哭根本无法成事。笙之介马上俐落地着手计划。 「这大开纸的装订本是帐册吗?」 「是给顾客签名用的芳名录,帐册是这边的小本子。」 翻到背面一看,上头盖着胜文堂的印章。 「你们与胜文堂有往来吧。」 「是的。他们有位叫金太的伙计,每半个月会来小店一趟。」 笙之介将名字记在脑中,打算事后再询问六助。逐一确认每一个砚盒归谁所有,以及摆在店内或屋内何处。笙之介详实记录下来,将它们摆在榻榻米上。矢立也做同样处理。三河屋中,店主夫妇、掌柜和四名伙计都各自携带矢立。 「好气派的砚盒啊。应该很昂贵。」 客人用的砚盒上头都有金莳绘或螺钿工艺【注:一种在漆器或木器上镶嵌贝壳或螺蜘壳的装饰工艺。】,价格不菲。相较之下,屋内的砚盒造型简朴,唯有重右卫门的砚盒盖上刻有精细的仁王像。 「在庆祝或婚宴的宴席上,我们会拿出华丽的砚盒,也会提供场地供客人办法会,这种时候会拿出纯黑漆的砚盒,您需要这种砚盒吗?」 「最近用过吗?」 「不,最近没有,都放在置物间里。」 「那就不用了。」 阿吉的红砚盒仍摆在桌上。它失去漆器光泽,连盒盖角落的涂漆都剥落下来。看来使用多年,相当老旧。毛笔和砚台不带半点湿气,墨壶里也没墨水。不管是谁写那封投信,应该都不会铤而走险使用阿吉的砚盒,一开始就可以屏除这个可能,不过砚盒年代久远,引起笙之介的好奇。它与客人的华丽砚盒摆在一起,质朴的模样更显眼。 「我听治兵卫先生说阿吉小姐不喜欢习字。毛笔是全新的,墨也完好如新,不过砚盒倒是年代久远。」 阿千再度直眨眼。「是老板娘给小姐的。」胜枝送给阿吉的。 「听说是老板娘嫁入门时从娘家带来的。」 「想必夫人很钟爱吧。」 当女儿到了习字年纪便以砚盒相赠。她送的不是发簪、和服、衣带,而是砚盒,这表示她个性一板一眼,从中看得出胜枝的性情及三河屋的家风。 「一直借用想必会带给各位困扰。我用完马上归还,我会再通知您一声。」 笙之介想趁机请阿千离开而故意这么说,但眼中含泪的女侍迟迟不走。 「古桥先生……」 「什么事?」 「模仿别人的笔迹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吗?」 阿千那双泛红的眼睛带有一丝不安,看起来不像对笙之介的说法感到怀疑或不安。 笙之介觉得有异。「怎么说好呢,我只是认为比起坐困愁城,这么做多少有帮助。」 这样啊——阿千颓然垂首,单薄的双肩垂落。笙之介决定进一步刺探。 「俗话说文如其人。我认为『文』并非专指文章。一个人的字也表现出人品和心性,应该说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阿千悄声复诵,眼神游移。笙之介静静等候。 「其实小姐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习字。」 阿千就此松口。很好——笙之介在心中暗自点头。 「她约莫两年前开始讨厌习字。她之前都很认真地和老板娘学书法。」 「夫人亲自教小姐书法。」 「如果不是写得一手好字,根本无法做贷席的生意。店里常会写信给客人,像举办技艺发表会时,我们会承接请帖的制作和寄发。」 「不请代书帮忙吗?」 「我们店里一律自行处理。老板和老板娘亲自挥毫。贷席最重要的就是风格和格调,一旦层次降低,客人的水准跟着下降。老板常说,书信是店家格调的展现,我们不可能委由外人处理。」 正因为做的是出借场地的生意,所以店内必须具备相当的格调。文字会充分展现出格调,这是他们奉行的信念。 「这样的想法很令人敬佩。」 阿千缩着身子,她变得更怯缩,接着说道:「小姐是继承人,早晚得找一位适合的对象招赘,她将成为三河屋的老板娘。小姐也明白这点,她很认真学习,希望写得一手好字。」 「夫人是很严厉的老师吗?」 阿千低垂着头,微微颔首。「可是小姐从没忤逆她。她很了解自己的立场。」 阿吉并非被优渥环境宠坏的千金小姐。 「老板娘不光在习字上对小姐严格指导。茶道、花道、跳舞,小姐当然也拜师学艺,不过回到家中,老板娘又成了小姐的老师。而这些技艺……」 和习字一样,阿吉从两年前开始深感排斥。 「小姐并不是突然排斥。应该说她的热情逐渐冷却,变得心不在焉。」 「可是,小姐不是喜欢三弦琴吗?」 阿千颔首,悄声说道。「只有三弦琴,她的喜好始终没变。可是老板娘说跳舞和三弦琴大致会就行了,希望她不要再学。」 「不同于茶道和花道,小姐对艺妓方面的才艺比较感兴趣对吧?」 可能是笙之介这句话接得很恰当,阿千继续悄声说:「大约一个月前,小姐没去上茶道课,反而跑去找文字春师傅,老板娘大为震怒,对小姐说——你想当艺妓吗?」 老板娘厉声训斥阿吉,最后演变成哭喊声不断的母女争吵。 「争吵过后,老板娘仍旧不想放松对小姐的管教。小姐虽然一度比较收敛,但学才艺时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尤其是习字,小姐明显退步许多,连我也看得出来。」 凌乱的文字,代表了内心的凌乱。 「小姐脸上失去笑容,常一个人望着庭院发呆,有时甚至眼眶泛泪。」 笙之介跟着压低声音询问。「像这种时候,阿吉小姐会对您诉说心中的想法吗?」 阿千按住泛泪的眼角,摇摇头。「我夹在她们母女中间,感到惴惴不安,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小姐个性好强,根本不会倚赖我。」 阿千嘴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有话憋着而略显踌躇。话缠绕在笙之介的舌尖上,等着从口中吐出。另一方面,阿千的舌头则极力想把话吞回肚里。 「这么说来,阿吉小姐可以倚赖的另有其人喽?」 阿千默而不答。她咽口唾沫,喉头滑动。原本缠绕在她舌尖的东西咽了下去。 看来要她说出口没那么简单,那就再补上临门一脚。 「阿千小姐。」笙之介再度压低声音,微微移膝向前,朝阿千低语道: 「我来说说我的推测。如果说错了,请莫见怪。您要笑我也没关系,但请听我说。」 阿千眼中的不安愈来愈明显。 「您怀疑阿吉小姐不是遭人绑架,是她自己离家出走吧?」 阿千马上低下头,避开笙之介的视线。她慌忙拂开衣服下摆起身,猛然一个踉跄,单手撑地。「请、请恕我告退。」阿千逃出房,笙之介独自在阿吉的起居室。颜色、形状、款式全不同的砚盒包围他。接下来嘛…… 就试试看吧。治兵卫先生,请你原谅——笙之介自言自语。 三 夜里的大川,水就像湿衣一样,紧紧缠住笙之介手中的船桨。 三河屋张罗来的扁舟不像笙之介先前造访川扇时,浮在不忍池上的小船,这艘扁舟打造得很坚固。所幸今晚风平浪静,为了横渡因涨潮而水位升高的大川,笙之介缓缓划动又大又重的船桨。 三河屋老板娘胜枝双手提着灯笼,坐在扁舟的中央,全身紧绷。包有十二个切好的年糕及里头三百两黄金的紫色包袱摆在她膝上。胜枝不时单手移开灯笼,抚摸包袱好确认它。她的手指在颤抖,连站在船尾处的笙之介也看得出来。 #插图 从御藏桥划向大川要多久才会到河中心一带,笙之介租下这艘扁舟时事先请教过老经验 的船夫。有时会为客人调度小船和轿子的三河屋,有认识的河船宿屋愿意接受突如其来的请托,当中有位船夫回答笙之介问题,而且完全没过问没必要知道的事。 老船夫顶上一片光秃,与其说因为上了年纪,不如说因多年海风吹袭加上日晒造成,他告诉笙之介,穿过御藏桥后便要开始数数。第一次用力划桨时数「一、二」,划第二下时数「三、四」,等数到三十下,差不多就到河中央。要是停止划桨,船会很自然地冲往下游,所以这时要数自己的呼吸,每数到二十便微微掉转船头。这么一来几乎可停在同样位置。 笙之介系在腰间,那盏没印店徽的长型灯笼也是船夫借他的。船夫说——请系在腰间左侧,而不是背后。这么一来可以看见船桨入水之处,而且灯笼的亮光会形成大光圈。尽管在黑暗中,远远也看得见扁舟浮在河上。 笙之介谨遵船夫的吩咐。带着三百两想赎回独生女的胜枝,与一直在默数的笙之介完全没有交谈。沉默中扁舟来到河中央,静静晃荡。 空中星光闪烁,但夜晚的大川气味令人胸闷。虽然春天已过,显现初夏的样貌,但河面依旧冷澈。胜枝围着一条围巾,蜷缩着身子。 笙之介不断数着呼吸,掉转船头三次,这时幽暗的下游处出现一个小亮点。是灯笼的光。 ——武士先生,夜晚在水面上,物体的实际距离会比肉眼看到的要近。与其他船只交错或是会合时,请注意拍打船舷的浪潮声及船身摇晃的情形。 笙之介牢记船夫的吩咐,他右手握着船桨,左手按向长刀刀柄,注视着黑暗前摇曳的灯光。亮光构成灯笼状,放射出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圈,只见一艘驶近的扁舟逐渐浮现。 这时,传来沙哑的咳嗽声,笙之介眯起眼睛。自己的扁舟像对这样的相遇感到吃惊般,缓缓摇晃起来。胜枝吃惊地坐起身,双手紧紧抓住船缘。 逐渐靠过来的扁舟上有两道人影。一位在靠近船头处,另一位则负责划浆。两人都是男性,衣服下摆塞进衣带里,底下的兜裆布在黑暗中一样自得醒目。两人都用手巾蒙脸。划船者也许是专职的船夫。他系在腰间的灯笼光芒照向水面。船桨一划水,便拨乱水面的光影。 「阿吉——」胜枝像在叫喊似地低唤。对方的扁船滑也似地驶近,船头快撞向笙之介的船身时陡然停住。 「你是三河屋的老板娘吗?」船头处的男子起身,举起右手遮脸。男子手中没拿灯笼。 「是的,我是阿吉的母亲。」 胜枝急忙要往船头走,男子抬起左手,就像要把她推回去。 「老板娘,请先熄去你手上的灯笼。」 笙之介还没来得及开口,胜枝吹熄灯笼。 「阿吉,阿吉人在哪儿?」 她将灯笼抛向一旁,把膝盖上的包袱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向前,紧抓着船缘。 「武士先生。」男子朝笙之介唤道。「你不是三河屋的人。」 笙之介丹田运劲地答道:「我是三河屋老板的朋友。今日前来担任交付赎金的见证人。」 男子高举的右手遮住半边脸。可能是蒙面手巾的结就在鼻子下方,他听起来有点呼吸困难。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一眼就看出——是名老翁。 此人弓着身子不是掩饰样貌,而是原本就驼背。如果取下手巾应该会露出满头白发。 「钱我带来了。」胜枝双手高举着包袱,用尽全力高喊。「请把阿吉还给我。她人在哪儿?你们没带来这里吗?」 「阿吉小姐藏在其他地方。」 男子回答,沙哑地咳几声。他的驼背上下起伏。听在笙之介耳中,那不是假咳,是真咳。刚才那声咳嗽也是这名男子发出。此人不但年迈,还有病在身。他的穿扮相当穷酸,体格也很瘦弱。 「请把包袱交过来。」 胜枝爬向船头,准备要把钱丢给对方,笙之介急忙厉声制止。 「老板娘,请等一下!要先等阿吉小姐回来再说。」 笙之介没想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水面也为之震动。船头男子原本抬起的手微微放下,原本一直背对笙之介的船夫也转过头望向他。从动作和体格来看,这位船夫似乎年轻许多。 「可、可是……」胜枝神色慌张地抱紧包袱。 「要是老板娘把钱交过来,明早阿吉小姐就会返回三河屋。我们也不想无谓杀生。」 「真的吗?你们真的会放阿吉回来?」 笙之介离开船桨,向前踏出一步。 「老板娘,这样不行。我们还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将阿吉小姐藏在某处。」 船头男子就像呛着似一面咳,转身背对他们,然后从怀中取出某个东西递给胜枝。那是一条淡蓝色的衣带,此时折叠绑成一个结。胜枝不自主地趋身向前,一时间包袱落地,切好的年糕撞向扁舟船底,发出一声重重闷响。 「这……」这是阿吉的——胜枝解开衣带结,泣诉着。「她用这当睡衣的衣绳。」 胜枝拿着衣带磨蹭脸颊,船头的男子道:「阿吉小姐衣衫整齐,你可以放心。」他再度抬起手,小心翼翼遮住脸。船夫则背对着他们,仿佛他就是扁舟的船浆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板娘,钱交给我吧。你要相信我的话。」 「阿吉小姐人在哪里?」笙之介强硬地问道。「怎么可以光靠一条衣带就交换赎金!」 哦——以手遮脸的男子暗自窃笑,接着剧烈咳起来。 「年轻人,你可真强势呢。」这语带嘲讽的话语,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老板娘,你请来当保镖的年轻武士都这么说了,我们干脆取消交易吧?」 不不不——胜枝死命摇头。她捡起地上的包袱,根本来不及阻止便马上往男子抛去。包袱擦过男子肩膀,落向对方的扁舟。男子吃惊地正欲捡起包袱时,笙之介大步向前。 胜枝急忙紧紧抓住笙之介的裙裤。 「求求您,不要插手。这笔钱我付。我们只求阿吉平安归来!」 胜枝双手抱住笙之介,他无法动弹。他正准备以拇指推刀锷离鞘时,胜枝急忙按住他的手。 「拜托您不要!我求您了!」 胜枝泪流满面,放声叫喊。对方的扁舟猛然偏斜一旁。船夫正准备掉转船头。 「确实是三百两无误。」男子强忍着咳嗽,沙哑地说道,并用双手一把抓起十二块切开的年糕。「阿吉小姐明早就会回去。你就煮好红豆饭等她吧,老板娘。」 男子乘坐的扁舟,此时已是船尾面向笙之介。船夫一面划浆,一面低着头遮脸。他们的灯笼一样没印店徽。不过笙之介发现那艘扁舟满是泥巴,显得很老旧,都是修补的痕迹。 「阿吉!阿吉!」 那艘没载着阿吉的扁舟逐渐远去。胜枝难忍悲伤之情,不断哭喊阿吉的名字,仿佛深信女儿一定会听见。但传来的回应,就只有船浆在夜里划过大川的水声,以及蒙面男子痛苦的咳嗽声。 那夜,三河屋就像将大川的河水引进店内般,气氛冰冷沉重。 笙之介一回到店内,马上向重右卫门和治兵卫说明事情经过。胜枝静静哭泣,阿千走到老板娘身旁,两人手握着手,哭得更难过。 「阿千,你带老板娘下去休息。你在旁边陪着她。」 在重右卫门的命令下,阿千一路搀扶胜枝走进屋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治兵卫垂落炭球眉毛。「在那种情况下,胜枝夫人只能那么做。」 「惭愧。」笙之介鞠躬道歉。「我原本打算没看到阿吉小姐的面绝对不走。如果没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付赎金就没意 义了。」 「可是,」重右卫门低语。「对方没带阿吉来,我们只能乖乖听话。」 精疲力竭的胜枝在时,三河屋老板还很镇定,胜枝一走,他顿时像失魂似地显出沮丧坐姿。 「要是笙兄当场斩杀那两个绑架的恶徒,便无法查出阿吉小姐的下落。」 治兵卫就像在努力替笙之介找借口。 「我原本就不打算斩杀他们。不过,我倒是想要他们供出阿吉小姐的所在处。」 自己这样说,更像在辩解。 「没关系的,古桥先生。」重右卫门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吹过树洞的声响。「要是没有古桥先生,那群恶徒拿走赎金后也许会直接杀了胜枝。这么一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笙之介忍不住反驳。「如果那名男子打这种主意,那他会不会放阿吉小姐回来还是个问题。」 重右卫门没有答话。他圆睁的双眼也像树洞一样。 「对方不是说他们不想杀生吗?」治兵卫努力不让自己感到沮丧。「就相信对方说的话吧。既然钱都拿到手了,恶贼没理由对阿吉不利。平安送她归来,不把事情闹大,这件事就算落幕了。」 我也这么认为——重右卫门垂落双肩。 再来就等天亮了。 「阿吉小姐的房间可以再借我一用吗?」 白天时收集来的砚盒、毛笔、纸,还有一半维持原状。 「我想趁现在画下恶贼的画像。」 「可是,对方不是蒙面吗?」 「就算是蒙面的画像,先画下来,日后或许派得上用场。我记得他的体型及衣服花色。」 这时重右卫门说了些话,但声音又沙哑又小声,听不清楚。 「您刚才说什么吗?」 笙之介出言询问,重右卫门这才抬起眼注视着笙之介。 「对方咳得很严重吗?」 治兵卫惊讶地挑起他的炭球眉毛。「重右卫门先生,您为何想到这件事?」 「不……我只是想,病人应该没那个力气对阿吉胡来。如果是为了张罗医药费才打这个主意,那他应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笙之介把手放在膝上,转身看向重右卫门。「对方身材清瘦,看起来身子虚弱。就算感染风寒,看起来也不像是最近才染病。也许是肺痨。」 虽然算是没来由的臆测,但他还是毅然说出心中想法。笙之介正面回望的眼神似乎令重右卫门感到刺眼,他别过脸。 「这样啊。既然如此……对方也许真的是走投无路。」 「三河屋老板,对这种绑架年轻姑娘的恶徒,不需要体谅他们。」 治兵卫这句严厉的话语令重右卫门噤声。 笙之介说了一句「我先告辞了」,就此站起身。「天亮前,两位也请稍事休息。」 他拿了灯笼回到阿吉的房间,重重吁口气,接着马上面向书桌,打开砚盒。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一面磨墨,一面思索。 原本笙之介就对今晚支付赎金时,阿吉会不会平安顺利地从恶徒的扁舟回到船上感到半信半疑。这并非是他的平空臆测。他有依据。 白天时,他收集三河屋内所有的笔墨来检视,最后有了收获。笙之介和胜枝一起前往大川时,他确定了一件事。写信用的笔和墨是出自重右卫门随身携带的矢立。这可视为重右卫门所写。如果是砚盒里的笔墨倒还有其他可能,但如果是三河屋老板随身携带的矢立,那情况就不同了。 他用左手写下难看的字。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会被人看出破绽,所以上头只写了一些片段。 矢立里的毛笔容易带有主人的特性。不同于每次现磨的砚墨,矢立里的墨汁在用完之前会一直留着,而且颜色不同,很容易与其他墨汁分辨。笙之介无法完全拥有绑架者的眼睛。但他习惯看字。只要仔细检查,瞧出当中的端倪并非难事,他自己也很惊讶。 相反的,他很纳闷为什么治兵卫一直没发现,不过,治兵卫现在应该没把心思放在上头。这完全是另一件事,况且之前请他帮忙找出用来写信的笔和墨时,治兵卫应该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 换句话说,这场绑架案事有蹊跷。根据阿千的态度,阿吉有理由离家出走,再加上投信的人是重右卫门,那这起绑架案应该是他们演的戏。 阿吉与重右卫门之间到底达成何种共识?何时达成的?一开始就计划好佯装成绑架案,送阿吉出家门,然后假装支付赎金三百两吗?还是说,离家出走是阿吉的决定,而在女儿失去下落,三河屋上下忙着东奔西走的两天里,阿吉以某个方法联系上父亲,请他安排成是一桩绑架案,向父亲要钱? 为何重右卫门允许这种事?阿吉也是,既然要离家出走,顺便从家中的书信盒偷点钱就行了,为何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三河屋对钱看得很紧,阿吉无从下手?连老板重右卫门也无法瞒着妻子塞钱给离家出走的女儿,这家店对金钱的进出当真这么滴水不漏? 若是这样,那还有另一个可能,也就是阿吉并不想离家出走,但外面有人需要这笔钱,阿吉想出资帮忙,因而哭求父亲,上演这出绑架戏码。在这种情况下,等顺利交付赎金后,阿吉只要一直假装是遭人掳走就行了,事后应该会平安归来。愈早回来愈好。这么一来,这出戏的破绽才不会太明显。只要阿吉声称对方一直都蒙着脸,而且她太过害怕,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会有人一再追问。 然而,今晚阿吉没回来,凶手并未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有后续吗?光给钱还不够,还有后续演出吗?为了多打探一下他们的盘算,笙之介甚至在扁舟上做势拔刀,但在胜枝的苦苦哀求下,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没错,胜枝毫不知情。她完全被屏除在计划之外。当胜枝看到对方的扁舟在黑暗中静静驶来时的模样,以及紧抓着笙之介,哀求他不要插手时的声音和神情,怎么看都只像是一位希望女儿平安无事的慈母。 三河屋究竟发生什么事?这出戏背后有什么隐情吗?那名用双手一把抓起三百两,像是病患的男子,与阿吉是什么关系呢? 笙之介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画着人像。描绘他眼中那名站在扁舟上的男子。趁对方痛苦的干咳声完全从耳中消失前赶紧画下他吧。 长夜已尽。 旭日东升,人们纷纷起床。大路上人声喧腾。 阿吉并未回到三河屋。 四 四天过去,五天过去,阿吉迟迟未归。 笙之介拜访三河屋。一天去一次还不够,有时一天去两、三趟。每次他都在心里期待——今天或许可以听到「啊,刚才我们家小姐平安回来了」。 但始终不见阿吉的人影。笙之介心中的懊悔和烦闷与日俱增。 早知如此,当时在扁舟上就应该采取更积极的手段。真该跳到歹徒船上,拔刀威吓,要他们说出阿吉在哪里,或是揪住像病患的男子胸口,使劲摇晃,逼他带我们前往阿吉的所在地。 重右卫门与胜枝如同行尸走肉,身形日渐消瘦。两人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治兵卫在三河屋里住下,时而勉励他们夫妻,时而训斥,在一旁悉心照料,但情况未见好转。 笙之介也不知道每天起床、吃饭、洗澡、工作时该以什么脸面对。事实上,他每天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但猛然回神时又深感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而愣在当场。 「笙先生,你不要紧吧?」阿金很替他担心,但笙之介不知如何回复。 笙之介悲伤和失魂落魄的模样,很快在富勘长屋的住户间传开。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做事虽然可靠,但 内心还是个孩子的太一外,大家都是懂得拿捏分寸的大人,没人直接逼问「笙先生,你到底怎么了」,所以大家都远远观察他,各自做不同揣测。多津婆婆认定一定是他求官的事告吹,大声地逢人便说,她儿子辰吉急忙阻止;阿秀偶尔会用别有含意的眼神望着笙之介,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佳代似乎以为笙之介吃坏肚子,这是阿秀告诉她的吧;至于阿金与太一的父亲寅藏则一如往常,喝得醉醺醺地说: 「笙先生,俗世的烦忧,一醉便可解千愁。」但换来阿金一顿骂。「又说这种话,爹,你是想要笙先生请你喝酒对吧!」 刚好来收房租的富勘一面重绑他长长的短外罩衣绳,一面打量笙之介,原本似乎有话想说,最后还是作罢离去。 笙之介心中的烦闷,掺有一股冰冷的恐惧——难道是我严重误判? 他认为用来写信的笔和墨是重右卫门的矢立。换言之,这场绑架案是一出戏,既然他没强出头,阿吉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危,所以他在交付赎金时才没采取行动。 但如果是自己误判呢? 阿吉不就会因为笙之介的误判而有性命危险?歹徒夺得赎金后,阿吉派不上用场。不论是要杀她,还是转卖他处,都随他们高兴。阿吉没回到三河屋,不都是笙之介轻率判断造成吗? 如果真是演戏,为何重右卫门如此憔悴?倘若他知道阿吉很安全,也知道上演绑架剧的戏码,那就算他担心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憔悴。 话说回来,笙之介其实也称不上确定这些内幕。这些是他自以为,没有进一步的保证。 不知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胜文堂的六助前来,笙之介告诉他这件事并下了封口令,要他绝不能泄露此事,同时询问常在三河屋出入的伙计金太。他心想,该不会是金太与阿吉暗通款曲,相约私奔吧? 绝不可能——六助拍胸膊保证道。 「因为金太另有相好。但对方是附近饭馆的女佣,和这样的姑娘成婚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那金太会不会是为了娶那位姑娘,需要这笔钱?」 笙之介劈头这么问,六助难得露出不悦之色。 「这真不像笙兄你平时的口吻。金太才不是这种人呢。」 「不过,人有时难免会起邪念。」 「说到起邪念,你刚才的说话方式才是呢。」 不,不对,你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说溜嘴——六助恢复原本轻浮的表情。 「笙兄,不管怎样,你一个人为此烦心也无济于事。最好跟衙门报案。」 「治兵卫先生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也没办法啊。被绑架的又不是治兵卫先生的女儿,再这样下去,三河屋老板夫妇会憔悴而死。」 话虽没错,但笙之介垂首不语。 第六天早上,笙之介在没睡好的状态下洗把脸,这才猛然想到去见和香吧。和香应该很担心后来发展。她很聪明,接下来怎么做,也许可以借助她的智慧。他走向和田屋时的脚步一点都不轻松。现在他只想着要见和香,和她说说话,但不想让和香知道他处理不当。他害怕见到和香脸上浮现可怕的猜疑,怀疑他的推测错误害死阿吉。 他来到先前送和香回家时见过的招牌前,望着那面蓝染的大暖帘在潮湿的微风下摆动,笙之介踌躇不前。 「哎呀,您可终于移驾前来了。」高处传来这个声响,笙之介抬头望向和田屋的屋檐。在大屋檐与小屋檐间高挂着写有屋号的区额。「您看错地方喽,古桥先生。」 说话的人在身后。多津——不,是津多。这名女中豪杰身上缠着束衣带,露出壮硕的臂膀,她像仁王般双手插腰,俯视着笙之介。「为什么不早点来?小姐等好久了。」 真没用——笙之介被一把抓住后方衣领拉进和田屋。 在像是会客间的六张榻榻米大厢房里,壁龛处挂着一幅挂轴。上头画了八尊达磨,或怒或笑,表情各有不同,看起来年代久远。 「这是我祖父画的。」他的嗜好是作画——和香补充。 是——笙之介应道。和香一如平时,脸上套着头巾。虽然这不会令笙之介感到困扰,但津多就像要监视他们的会面般背靠着纸门而坐,这令他深感困扰。 「我可没有在这里。」津多再度从高处轻松地说道。就算坐着,她还是一样高大。「如果嫌我碍事,请把我想成火盆。」 哦——笙之介怯缩。这火盆未免太巨大了,而且也不适合时节。 今早和香戴的是水蓝色头巾。可能是因为梅雨季快到了,笙之介心里想。 这时,和香从头巾中露出的双眼猛然呈现严峻之色。 「古桥先生。」 「啊,在。」 「请振作一点。」突然劈头一句训斥。 「我不够振作吗?」 「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恶作剧被武部老师罚站的学生。」语毕,和香莞尔一笑。「因为汉诗那件事,我在村田屋老板的介绍下结识了武部老师。他的夫人待人温柔,是位好人。」 在笙之介不知道的这段期间,和香慢慢与人往来。 「我想在私塾里帮点忙。如果是誊写孩子的教科书或是习字帖,我应该能胜任。这么一来,我就会成为古桥先生的生意对手了。」 「那、那我可伤脑筋了。」 「伤脑筋的话就好好努力,别输给我。」明明比笙之介小,却像大姐姐似地说教。 「这几天您看起来憔悴许多呢。」和香的声音转为柔和。津多在一旁窃笑。 「何事令您这般苦恼呢?和前些日子村田屋老板失踪的事有关吗?」 失踪吗,他那样才算失踪是吧。笙之介不禁笑了。他松口道出一连串发生的事。和香完全没插话,提到扁舟那件事情时,她双手紧握置于膝上,专注聆听。 说到一个段落后,和香转头望向津多。「请帮忙端茶来。」那高大的身躯无声地站起,从房内消失。和香重新转身面向笙之介,取下头巾,笔直地注视他的双眼。 「古桥先生,现在您真的得振作一点了。」 「看来我果然是误判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要您拿出自信来。」 拿出自信? 「既然这是古桥先生您的鉴定结果,那封投信应该就是三河屋的重右卫门先生所写。这桩绑架案是一出戏——至少一部分是。」 「可是,既然重右卫门先生知道剧本,为什么还那样萎靡不振,难过痛苦呢?」 「古桥先生,这就是关键。」和香略显焦急地挥动着拳头。「不能因为重右卫门先生痛苦难过,就否定他们演戏的事实。痛苦难过是内心的感受,肉眼看不到,双手摸不着。不过,投信的笔迹肉眼看得到,还能鉴定。能够鉴定的事物,比起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更不会误判。」 津多移动着高大的身躯,再次无声无息地端着茶点返回。 「重右卫门先生与这起绑架案有关。应该是与她女儿阿吉小姐说好,一起演出这出戏,才会写下那封信。但老板娘胜枝女士似乎不知情。」 「我认为她完全不知情。根据她在扁舟上的模样,我很肯定。」 「也许是重右卫门先生把妻子看得和独生女一样重要,如今女儿的事瞒着没让妻子知道,他心里难过才显得憔悴。自己知道实情,但蒙在鼓里的妻子日夜悲叹,这造成重右卫门先生的重担,他才会面容消瘦。有这个可能性吧?」 确实如此。原来如此,内心的想法不是肉眼能看穿,端看怎么解释。 「您应该尽快找重右卫门先生谈谈。」 「马上吗? 第四话 落樱缤纷 一 梅雨季过去,夏日的脚步悄悄来到江户町。 无边无际的蓝天令笙之介想起藩国的夏日晴空。与江户町相比,一切都小上许多,在质朴的故乡,天空终年看起来都是这么高远。 「笙兄,你的藩国应该没那么远吧,远到连天空的高度都和这里不同。」 治兵卫笑着说,若要说差异的话,确实有所不同。 笙之介在这片夏日晴空下,固定会到和田屋报到。 关于此事,周遭人有不同的看法。笙之介自己认为是「固定报到」,但胜文堂的六助和武部老师可就不是这么说了。他们说笙之介是「整天窝在和田屋里」。 这样讲多难听啊。笙之介并非别有用心才往和田屋跑。他受和香之托,教她制作起绘。 贷席三河屋的绑架事件落幕,笙之介带着和香再次造访川扇。为了送川扇的起绘给梨枝。梨枝抚掌大乐,和香同样眼睛一亮,她第一次见识这种东西。两人当场缠起束衣带,将晋介和阿牧一起找来,拼装三个起绘,乐在其中,和香对此深感着迷。 「我想试著作我们家的起绘。如果顺利学会,我想作村田屋的起绘送治兵卫先生。古桥先生,您可以教我吗?」 因为这个缘故,她给笙之介一笔指导费。对笙之介来说,这是堂堂正正的工作,是一笔生意。事实上,他是以村田屋承办者的身分与和田屋谈妥此事。担任和香守护人的津多也替他说不少话。不然凭他这么一位住长屋的浪人,每天上门找和田屋的千金,老爷自然不会答应。 至于和田屋的老板娘,亦即和香的母亲,笙之介只向她问安一次。由于之前在川扇时会听和香对阿吉吐露心事,所以笙之介见到老板娘时心想…… ——哦,她就是和香的母亲啊。 不知该说是怯缩还是提防,笙之介有点紧张,但对方完全不知他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彼此恭敬地行礼问候,互相寒暄。老板娘说,村田屋生意兴隆,令人欣喜。 她与和香长得很像。眼睛一带长得一模一样。待老板娘离去,笙之介向和香提及此事,结果和香板起脸孔训斥道:「我才不像我娘那样眼角上吊呢! 看来一谈到她母亲,她就无法坦然面对,或她就是得表现出很不坦率的样子才甘心。 虽然身为指导老师,但笙之介要在和田屋四处闲逛观察宅邸格局,终究还是不妥,勘查就交由和香处理。不过,当他依据和香画的内容,准备要画起绘的设计图时,双方又意见不合。和田屋是双层建筑,但拿和香画的内容来比对榻榻米数量时,发现二楼空间会比一楼大。逐一比对问题出在哪里后,得知是将铺木板的房间和土间的坪数换算成榻榻米的数量时占少了。 走廊与房间的连接方式也很怪,窗户的配置更怪。光问和香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请津多带路到现场,结果发现和香画的内容,与实际建造简直就天差地远。他向她指出这个问题时—— 「咦?咦?咦?」和香脸泛潮红,汗珠直冒,并非全然是天热的缘故。「这就怪了……明明是我家啊。」 这是她住惯的房子,那些也是她看惯的墙壁、走廊、窗户以及楼梯,她再熟悉不过了。但那不过是生活在其中,用身体去熟悉这一切,并未逐一测量数量和尺寸,在脑中具备这些知识。因此,想正式将它画成设计图便会产生偏差。 耐人寻味的是,终日窝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和香,在绘制和田屋店面和店内构造时倒相当精准。因为她平时对此没印象,只能向人确认,反而正确。津多偷偷告诉笙之介,这位平日锁在深闺不出的小姐,突然到店面兴冲冲地询问我们和田屋的大门多宽,待客用的厢房几间、如何相连,从哪里进房,伙计们全大为吃惊,那一幕有趣极了。 人们是用肉眼看事物,但要保留所见之物,得用心。人活在世上,是不断将眼睛所见的事物留在心中,而心灵也藉此得以成长。内心也益发懂得去观察事物。眼睛虽然只会看事物,但内心却能对所见之物做解释。有时内心的解释甚至会与眼睛所见有所出入。 在与和香聊及此事时,笙之介想起先前在赏花会的宴席中,他与代书井垣老先生的谈话。 当时笙之介问他,如果有人能完全模仿别人的笔迹,就连被模仿的当事人也无法分辨真伪,那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结果老先生回答他: ——此人应该能配合他要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吧。 当时笙之介觉得颇有道理。但正确来说应该不是换眼睛,而是心中之眼。必须配合被模仿者来更换内心。 和香闻书道:「若说要更换的话,得先将自己的内心交给对方才行吧。」 笙之介一面思忖此事,一面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这样,那名模仿者一时会拥有两种不同的内心。」 「说得也是。」这样就得改说法。不是换内心,是配合模仿的对象改变自己心境,是吗? 「古桥先生,可曾有人拜托您模仿别人的笔迹誊写抄本?」 和香似乎正用她自己的想法,思索笙之介那番低语的含意。 「其实我以前会见过这样的绝技。」不能说出实情。他决定只说梗概。 「当事人完全不记得写过这种东西,但摆在他面前的文件,怎么看都像是他的笔迹。」 和香眨了眨眼。「当事人真的完全没半点印象?」 「是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可是笔迹一模一样?」 「没错。」 古桥先生——和香神情转为严肃。「也许当事人说谎哦。」 笙之介为之一怔。「不,他不像是会说谎的人。」 「是吗?可是古桥先生,你有点像是个滥好人呢。」 「不光是当事人这么说。连周遭的人也都认为那是家父的笔迹……」 笙之介一时说溜嘴。和香眼睛瞪大。笙之介直冒冷汗地低下头。两人间隔着设计草图,相对无语。沉默化为一块看不见的布,紧紧包覆两人。与其这样尴尬地保持沉默,不如向她坦言我爹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事。 「古桥先生……」和香率先开口,想揭开那块沉默的布。她额头冒着汗珠。在进行起绘指导时,和香从一开始就摘下头巾,以原本的面目面对笙之介。「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您还没仔细见过我的笔迹呢。」我写给您看,请稍候片刻——和香说道,急忙走出房外。笙之介独自待在房内,深深吁口气。 不久,和香返回,若说她只是去拿自己所写的字,时间未免太长。她胸前捧着一本书。 「这是从村田屋那里借阅的书当中,我近来最感佩的一本。所以自己也誊写了一本。」 笙之介接过一看,原来是国文学者着的《更级日记标注》。 「噢……」这不像是一般商家小姐会轻松阅读,心生「感佩」的书。 「和香小姐喜欢《更级日记》吧。」 「是的,我誊写过《更级日记》。看完这本书后,发现它与我的解读不同,所以更加喜爱。」 那我就拜读一番——笙之介翻开页面,和香的笔迹跃然纸上。 「和香小姐从这本书中获益不少。」 「是的,我眼界大开。」 「想必很开心。」 「您看得出来?」 笙之介莞尔颔首。「你的字会笑。」 「字会笑?」 「会微笑,会生气,还会装模作样呢。」字如其人。抄本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本《更级日记标注》也一样,在读国学者的抄本与读和香小姐的抄本时,阅读的感受应该不同。文意当然没变,但随着 笔迹不同,感受也不同。」 这类似同一个人在面对不同地点、不同对象时会显现出些微的表情差异。 和香顿时表情一亮。「也就是说书是有生命的喽。」 「没错、没错。」 乐在其中的两人开心地笑了,接着突然难为情起来。和香脸颊泛起红潮,红斑因此没那么显眼。 过一小时,笙之介离开和田屋。他没回富勘长屋而前往村田屋,走着走着,幸福感逐渐退去,心里纳闷起来——许多事好像都是顺便发生。 有事得询问治兵卫才行。上次在加野屋的赏花宴中,笙之介请治兵卫代为宣传如果知道哪位代书有完全模仿他人笔迹的绝技,请介绍他认识,之后便没再问及此事。 「哎,笙兄,今天没去和田屋吗?」 突然开口就这么一句。老爷子帚三看起来也像面带调侃的笑脸,是自己想多了吗? 「我刚从那边来。」 面对缩着脖子的笙之介,治兵卫并未特别搭理。由于三河屋一事已经落幕,他不会像先前那样回想起亡妻而心头纷乱。他理好思绪,将心伤送回原本存放的心灵角落,重新锁上。炭球眉毛底下的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动,声音很宏亮。 笙之介坐在帐房旁边,说出来意。「治兵卫先生,你该不会忘了吧?」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往上扬。「哦,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我已经四处宣传过了。」 「可有回音?」 「不知道该算是有,还是没有。」尽管面露苦笑,治兵卫的笑容还是一样柔和。「笙兄,说到模仿别人的笔迹,只要有心,大部分的代书都办得到。因为他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能用各种方法来写。」 所以根本没必要四处找这样的人,找个有本事的代书,吩咐他这么做就行了。 「你想作出保留原书韵味的抄本,这是别具巧思的构想,但没必要非这么做不可吧?不少人还笑我,说村田屋老板在这种怪事上还真是执著。」 这样啊——笙之介双唇紧抿。治兵卫见他这种表情,露出诧异的眼神。 「听别人那么说,我都随口应付几句,没往心里放。不过,看你此时的表情,你要的应该不单是模仿别人的笔迹,而是模仿得几可乱真,亦即制作赝品的绝技吧?」 「是的,正如你所言。」 「也许是我瞎猜,若有人身怀这等绝技,应该不会用在誊写抄本这种小事上,反而会用来图谋不轨。」 事实上,确实有人图谋不轨。 「治兵卫先生,你四处询问此事,加野屋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他们会对我说什么?」 「可有向你打听,问你为何要找这样的代书?」 治兵卫直眨眼。「为什么加野屋这样问?他们是陶瓷店吔。」 难道加野屋没采取行动? 坂崎重秀是这么看的——应该是波野千在引发店内夺权行动的同时,为了让幕后黑手见识伪造文书的力量才设计陷害古桥宗左右卫门。 东谷认为那名神秘莫测的代书就在江户。要在小小的捣根藩里隐藏这项绝技不容易,拥有这项绝技的藩外人士也会引人注目。更何况这位藩外人士还与藩内重臣暗中往来(或是有必要这么做),想到这点,此人更不可能在捣根藩内。 不过,就算此人在江户生活,捣根藩的幕后黑手应该也有管道和神秘莫测的代书联络。在两边的联络上理应有位中间人。加野屋应该就是中间人。 如果与波野千有生意往来,在江户生意兴隆的加野屋应该有这个能力,难道找错目标了?还是加野屋不理会治兵卫的宣传,也没问他为何找寻身怀此等绝技的代书,只是因为没去深思治兵卫这番话背后的含意?或是他们经过深思后,认为治兵卫这家伙四处放话,行迹可疑,但还是小心提防,决定暂时搁置? 光猜测不会有结果。 「有时这种事会自己传开,等到大家都遗忘时就会有回音。你就再耐心等一阵子。」 虽然治兵卫这么说,但笙之介实在无法耐住性子等候。长堀金吾郎凭着「古桥笙之介」这个名字,不断在江户市内四处找寻,走到腿都快断了。或许笙之介该这么做。 ——找井垣先生帮忙吧。 将那名老先生当作开头,透过代书同业的人脉逐一追查,就像下跳棋一样,从这位代书到另一位代书,展开地毯式搜索。不是静静坐着等待,而是马上采取行动。但笙之介还是有问题要面对,他得赚钱糊口。他又从村田屋承接新工作。他捧着包袱回到长屋,甫一穿过木门,阿秀唤住他。 「笙先生,你回来啦。」她扯住笙之介的衣袖,穿过木门,拉着他往后走。「我问你,你今天一样去和田屋找那位小姐吧?」 阿秀向和田屋承包洗张的工作。她与津多熟识,早听说笙之介与和香的事。 「听说你担任那位小姐的习字老师吧?笙先生很会教导,想必那位小姐也很快乐。」 阿秀出言夸奖,但眼神躲躲藏藏。 「我说笙先生。」阿秀在笙之介耳畔悄声道。「阿金最近常在哭,但你可别放心上啊。这种时候随她去就好了。你就当没看见。」 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笙之介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似乎又有事找上门来。 二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接连数天,笙之介都没和阿金打照面。 不,正确来说是尽管两人碰面,也都假装没看到。他们都住在这狭小的富勘长屋里,就算再怎么不愿意还是会碰头。不过一见到笙之介人影,阿金就像见鬼似地拔腿就跑,笙之介见阿金跑走也没理由追上前,他只是纳闷。 尽管如此,这种不自然感令人难受——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令阿金感到不悦的事? 在这种胆怯想法驱使下,他偷偷向太一询问此事。 「阿金为了什么事生我的气啊?」 太一闻言后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真要形容的话,他就像是吃了一件从未吃过的东西,不知如何用言语来形容味道。 「我说笙先生。」 「嗯。」 「这种事你不该问我。」 「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姐姐啊。」太一搔抓着鬓角。「虽然她很傻,但毕竟是我亲姐姐。」 「阿金一点都不傻。」 「才怪,她傻到家了。」她在这件事上可够傻——太一在嘴里咕哝道。 「笙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什么人什么心的?」 笙之介听得一头雾水。「你是说以仁存心吗?」 他朝天空写个「仁」字并说明,这是用来表示为人的正道和礼节用的汉字。 太一很伤脑筋。「这我不懂。可以给我一天吗?我去请教武部老师。」 太一隔天拿着一张纸来,武部老师写的字墨渍未干。 「就是它。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武部老师说,你应该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上头写着「木人石心」。笙之介当然看得懂,这次他只能搔抓着鼻梁。 阿金是位好姑娘。她性情好,为人勤奋,但对笙之介来说她就仅只如此;阿金似乎也没理由爱上笙之介。此刻笙之介正逐一细想原因,不知该说他是少不更事,还是木人石心,不过他自己倒从未想过这种层面。反过来看,阿金为何啜泣呢,应该是因为笙之介最近勤跑和田屋。阿金以为他与和香情投意合,难过闹别扭。 这纯粹是误会——笙之介很想这么说,但他没把握这纯粹是误会一场。虽然一半是误会,但另一半还不清楚怎么回事——他只能这么说,他还摸不透和香的心思。 藩国的老师教导过笙之介。在面对看不透的事情时切忌心急,勉强了解自己不懂的事,就像突然拿刀把鱼剖开一样,不懂的事物将会溜得无影无踪。因此,当你遇到不懂的事物时,要像把鱼养在鱼池里一样任其悠游,然后仔细观察,这才是正确的理解之道。笙之介在学习任何事情时:心中常浮现老师的教诲。 话虽如此,老师的这番言论不能用在男女情爱这类俗事上。当然了,老师完全没想到这个层面。不过,笙之介眼下只能搔抓鼻梁,别无他法,他此次决定忠实地遵守老师的教诲,暂时将这件麻烦事放进池子观察。他一概不向阿金解释,或劝她别再愁眉苦脸,仍像之前一样过日子;由于阿金躲着不碰面,倒没想像中那么难。阿秀很担心他,脸上又因为好奇而容光焕发,还不时给他建议,所以倒平安无事;唯独对太一有点抱歉,太一郑重其事地问武部老师「木人石心」这句话,并请老师写在纸上,足见他比笙之介更懂人情世故——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要问我」。 太一不像笙之介那样爱讲大道理,他直接看出结论。太一说过,敬鬼神而远之,灾难不上身,换言之,不管我姐怎样都别理她就好了。笙之介虽然略感歉疚,但还不至于逼到得用言语或行动安抚太一。 倘若情况相反,太一突然气冲冲地说「笙先生,你把我姐弄哭了」,或直嚷着「我姐她太可怜了,你想想办法吧」,没半点替笙之介着想的念头,情况想必更棘手。 因此笙之介实在该感念太一这份恩情。这孩子的机智对他的助益,在日后笙之介遭遇一件大事时有更深切的感受,此事容待日后再提。眼下多亏太一备好养鱼的池子,帮他一个大忙。 ——再说我现在无暇为这种事烦心。 他不得不为其他事绷紧神经。事实上,笙之介近来频频在江户市内走动,找寻代书的线索。 他找上的井垣老先生是武士,挂着代书招牌从事这项营生的人大多相同身分。不少人是退休武士或浪人,也有御家人在外兼差。他们生活在市井中,却保有武士的矜持——倒不如说他们一直很期待有机会用合适的方式显露这份身为武士的心情,所以当笙之介寻人时提出「要模仿别人,是不是要配合对方来更换自己的内心和眼睛呢」的古怪问答,简言之,就是超越世俗,很值得讨论的议题时,他们都显得兴致高昂。拜此所赐,笙之介完全没掌握到任何重要线索,因为光是拜访一位代书就得耗去不少时间。这种情况反复上演。 不用说也知道,找寻代书赚不了半毛钱,所以村田屋的工作怠惰不得。太阳下山后若是点油灯,灯油费相当可观,因此他夏日天一亮便工作,吃完午饭便前往市街。 夏去秋来,昼短夜长,这个方式就行不通了。他花了整个夏天四处走访仍一无所获,目前该另寻他法。不过,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现在笙之介的生活精采多了。 从事代书生意的人们所说的话和治兵卫相去不远。既然从事这项生意,如果有人提出这种要求,大多人都有办法模仿他人笔迹。个中老手更能像笙之介说的那样写出唯妙唯肖的笔迹,连当事人都难辨真伪。 然而,非得模仿得这么精细不可的理由很令人怀疑。他们都想细问个中缘由,客人若能坦然说明原因让人接受,那倒还好;如果客人难以启齿,让人觉得事情不单纯,那就不会承接委托,除非客人开出惊人的高价。不,就算开出高价也不会承接。比起轿夫、小贩,代书有格调多了,这项生意乍看很适合失去奉禄的武士从事,但他们平日的生活与每天挣钱糊口的轿夫、小贩没什么两样,同样都是没地位和名声,也没官职作后盾的弱势者。这些人不想惹祸上身是人之常情,遑论兼差当代书的人。为了赚几个小钱搞丢职位,实在得不偿失。 另一方面,有代书的说法与和香雷同。 「看到和自己笔迹完全相同的文件,却坚称不是自己所写的那位仁兄,该不会是说谎吧?」 「这可是关系着武士的名誉。」 「正因为关系名誉,才不能招认是自己写的啊。」 有位代书还说:「你说那笔迹模仿得维妙维肖,就连看见文件的当事人也分不出真伪,这件事的前段应该有问题吧。」 说这话的人是一名比笙之介年长,但就从事代书生意的人来说,算相当年轻的浪人。 「您说前段是……」 「也许笔迹没那么像。」 两人因为年纪相近,说话时不拘礼数。 「古桥先生,你亲眼见过那份文件吗?」 笙之介没见过。那份号称是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所写、直指他收取贿赂的铁证,一直由藩内的目付隐密保管。 「不,我没见过。」 「那就更可疑了。」 「可是,当事人是这么说的。」 「可能一时太激动了,或因为什么苦衷,明明不是多像的笔迹却说得一模一样。」 笙之介第一次听闻这种解释。说到贿赂,母亲里江明目张胆地替大哥四处求官,父亲对此负责而背负冤罪,此事毋庸置疑,但父亲确实很惊讶那份伪造文件,一直声称这不是他亲笔所写。 ——难道是这点有问题? 然而,如果是这样,父亲一开始就承认是自己写的,这样不是干脆多了吗?一味地坚称文件不是他的笔迹,这对父亲有什么好处?他当时再怎么憔悴也知道这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乱,没半点助益。 年轻代书见笙之介沉默不语,温柔地看着他道:「人心会变,有时因为一点小事就改变心意。黎明时深信这样才正确,傍晚时却褪了色,这种事不是很常见?」 说得也是——笙之介应道,就此告辞。 他没过问年轻代书的来历。但总感觉他不是因为没能继承家业,无从糊口才过起市街生活。可能和笙之介一样有类似古桥家的遭遇,因而失去家业,离乡背井,流浪到江户。 另一名代书则用别的方法让笙之介听到他从未想过的意见。他和井垣老先生一样是上年纪的老者,童山濯濯,穿着一件价格不菲的十德【注:穿在窄袖和服外的垂领型外衣。】,说起话来全是武士用语。而且两人交谈时,他频频用长烟管吞云吐雾。 「在下认为,有如此过人本事的代书会愿意接受这种可疑的委托,除了看在钱的份上,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您的意思是,光靠钱无法引诱他这么做吗?」 「没错。」老者重重颔首,烟管轻敲烟灰缸边缘。「当然,如果那位代书与客人素有交谊,就算面对可疑的请托仍无法拒绝就另当别论了。」 笙之介颔首表示同意。 「一种情况是双方意气相投。像那种伪造文件……在下可以直言它是伪造吗?」 「可以,您直说无妨。」 「那位代书深感认同客人想制作这种文件的目的,决定助其一臂之力。但若说制作伪造文件是为了助人或是改革时局,这就夸大了点。」 老者用他那双小眼紧盯着笙之介。 「您是指从伪造文书的用途中看出正面的意义吧?」 「没错。但虽说是正面的意义,可是仅对委托的客人有正面意义。」 至于另外一种情况——这次老者眯起单眼。 「那名代书完全没这种热情,而且他很清楚稍有闪失将惹祸上身,但他觉得有趣。」 「觉得有趣?」 那名客人想必不会一一报告伪造的文件造成什么后果。那位代书应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光是猜想他亲手创造的伪造文件后来怎么被人运用,他就暗自窃喜。他想必是心肠歹毒、愤世嫉俗的人,世上倒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笙之介细细思索这番话,「反过来看,尽管客人一再叮嘱这份文件事关重大,绝不能泄露,要是违背约定,包准小命不保,但这位代书听了反而觉得有趣,会不会有这样的人呢?」 穿十德的老代书嘴角轻扬。「应该有。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参一角就更有趣了。」 因为这种生活实在很乏味——老代书说。 「别看我这样,我曾经是某藩的御医。如今怀才不遇,流落江户,以代书为业,勉强糊口。从事这项生意的人大多和我有一样的遭遇。吃饭睡,睡饱吃,每天过同样生活,在一点一滴耗损生命的日子里,突然有人威胁说『要是敢背叛的话,包你小命不保』,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乐事啊。」 应该会喜出望外地接下这项委托——老者目光炯炯,露齿而笑,似乎觉得很有意思。 这线索与笙之介要找的代书无关。不过,听闻老者一席话并非毫无助益。他重新想起父亲及古桥家的事,给了他重新思考此事的机会。 ——每个人似乎都怀才不遇。 那位年轻代书、担任过御医的老代书,单就吃饱睡、睡饱吃这点来看,目前的生活尚能满足,但他们内心空虚。仿佛心灵出现裂痕,渗入寒风。 生来就没有家名的町人光拥有一技之长便觉得万幸,对他们来说,代书这种想法委实荒诞。然而,对曾经拥有「家名」、有侍奉的主君、有需要保护的人、自己曾受他们保护的笙之介而言,隐约看出他们心中的裂痕。他仿佛感受到同样的寒风。 如今的笙之介并非被逐出捣根藩,但只是形式上没有罢了。他回到藩国也没有容身之所,母亲和大哥应该不会开心地迎接他。母亲里江在笙之介启程离藩时,中了坂崎重秀的花言巧语,勉励笙之介前往江户,为振兴古桥家好好努力,不知道她现在心里又怎么想。里江过年后便没再捎信,而且还接受陷害父亲的同党——波野千的馈赠,过着优渥的生活。 笙之介肩负的重大使命是找出伪造文件的代书。这关系着捣根藩下一代的安泰与祥和,同时能为父亲雪恨,洗刷污名。但安于目前生活的里江对这件事一无所悉,而朝着功成名就的目标迈进的大哥胜之介也许早忘了他窝囊的弟弟。 捣根藩内如果结党营派,互相牵制,那一直希望飞黄腾达的胜之介早晚得选边站。他现在也许加入其中一方。胜之介完全不知情笙之介知道的内幕,他加入的一方或许是陷害父亲的党派。台面上藩内对他大哥的处分相当松,他一旦加入相信的党派,应该会以他刚直的个性全力效忠。 笙之介许下承诺,他在和香完成和田屋的起绘前会固定来指导,因此他持续到和田屋报到,但心早已不在此,思绪动不动飘往他处,有时和香说话也没在听。虽然他想办法掩饰,没让和香起疑,但还是觉得很没面子。 终于结束实地勘查和草图,他们开始画起绘的设计图。 就像先前制作川扇的起绘,要选择哪个季节、壁龛里要摆什么装饰、什么地方配置谁的纸人,他决定这些琐事(同时也是乐趣所在)等还是白纸的和田屋组装好再思考。这天,他为了绘制全新的设计图又向阿秀借来长尺,来到和田屋一看,和香在平时待的包厢哭红双眼。 笙之介心底一凉。继阿金之后换和香落泪,他怀疑又是他造成的。这种念头或许有点往脸上贴金,但既然阿金有机会透过长屋的住户阿秀得知和田屋的事,引发骚动,那就算有人对和香或津多说些什么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和香见笙之介一脸怯缩,毫不遮掩她哭肿的双眼,直接说道:「我和我娘吵架了。」 笙之介当真松一大口气。「到底为了什么事吵架?」 和香噘起嘴。「我不能说。」 「是,我的确不该问这个问题。」 「不,正因为和您有关系,我才不能说。」 好不容易才松口气,这下根本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 「和、和我会有什么关系?」 和香又说了一句「我不能说」。「我要是随便说出此事,会害您心绪纷乱。」 现在明明就乱成一团了。 「和香小姐,你这样是吊人胃口。我反而静不下来。」 「古桥先生。」和香很不自在地搓着手指。「您不是提过善于模仿别人笔迹的代书吗?」 笙之介瞪大眼睛。 「看,您马上露出这种表情。这件事应该很重要。您自从提到那件事后就常若有所思。」 她早发现了。和香在书桌上趋身向前,悄声道:「我不是大嘴巴。我当时并没完全告诉我娘古桥先生说的事。我发誓句句属实。」 根据她刻意强调这点,笙之介不小心脱口说出他父亲的事,和香一直牢记在心。 「然后怎样吗?」 「我娘她……」和香的眼神无比认真,最近她脸上的红斑变淡许多,但今天颜色又略微加深些许,难道是因为吵架哭泣? 「关于古桥先生您说的那位拥有模仿绝技的代书,我娘似乎心里有数。」 笙之介闻言后说不出话,和香像在道歉似地朝他低头鞠躬。 「当我进一步追问详情,她怎样也不肯说,嘴巴闭得跟死蛤一样紧。我又气又恼,忍不住和她大吵一架。」 怎么会这样。笙之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和香的母亲,亦即和田屋的老板娘,名叫鼎。听说是取自「问鼎轻重」里的鼎字。这名字威仪十足。笙之介急忙透过津多请求与鼎面谈。鼎干脆地答应,在津多的陪同下到和香房间,她看着笙之介说道: 「小女多嘴,果然传进古桥先生您耳中。」 虽然言谈间带有责备,但声音不带恶意,神情也不显不悦。笙之介略松口气。 至于面对母亲的女儿,她的嘴巴噘得更高了。「我怎么可能默不作声。」 鼎望了一眼女儿那鼓着腮帮子的模样,手抵着紧缠着暗色衣带的胸前叹口气。 「因为不是我们家里的事,娘才不好开口。你难道不懂吗?」 「不管我懂不懂,你都不会告诉我详情,不是吗?」 「因为你很容易动怒,讲话这么大声,才听不到我说的话。」 仔细一看今天老板娘的鼻子右侧隐隐浮现红疹。虽然她没生气,但可能有事感到苦恼。她内心的纠葛马上表现在脸上,单就这点来说,这对母女的个性可说是率直无伪。 「让两位为此事烦心,真的很对不起。」 笙之介很恭敬地道歉,鼎愧不敢当。 「老师,您快快请起。让您笑话了。」 称我老师是吧。 「我们母女向来感情不睦。」鼎神色自若地道。「相信您早已耳闻,和香对我相当苛刻。她原本就是好胜的女孩,她严苛待我,我身为她的母亲感受最深。」 「话不是这样说的。娘,我又不是都针对你。」 「就像现在这样。」鼎莞尔一笑,朝笙之介行了一礼。「面对如此难伺候的女儿,老师您还愿意担任她的指导老师,我们夫妇俩甚为感谢。感激之情难以书表。因此,只要有我们帮得上老师忙的地方,我们绝不推辞。」 可是——鼎压低声音。「一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二来,此事与其他店家有关,我实在不便透露。」她之前说这不是我们家里的事,原来是这个含意。「就对方来说,此事有损名声,换作是我站在对方的 立场,要是有人对外四处宣传,想必颇感困扰。」 与和香长相相似的鼎,脸上蒙上一层忧虑之色。笙之介上半身重重行了一礼。 「我明白您的情况。我带来这件麻烦事,理应由我向您赔不是。」 今天同样背对着纸门而坐的津多看得津津有味,眼中闪着光辉。 「我四处找寻这样的可疑人物,其实有我难以明说的苦衷。我虽是一介浪人,但好歹算是武士。若说这是为了我古桥家的名声,不知您可否体谅?」 鼎的表情动摇。津多的眼神也有改变。和香噘着嘴。 「我从您这里听到的一切,绝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句。我以古桥家的名誉立誓,绝对守口如瓶。可否请您相信我,告诉我此事。」 鼎重新将双手并拢摆在膝上,双唇紧抿,微微颔首。 「我明白了。」她斜眼瞄和香一眼。「当我一开始从小女听闻关于代书的事情时,一度还怀疑是和香从某处听闻我知道此事,假借古桥老师的名义向我套话。因为老师您找的那位代书,与一位在我所知道的事件中展现绝技的代书完全吻合。」 真可怕的巧合。 「我才不会那样恶作剧。」和香仍旧是闹别扭的口吻。「话说回来,我会在哪里听到这个消息?我明明整天关在家中。」 「说得也是。」 此时鼎脸上流露的既不是和田屋老板娘,也不是母亲的表情,而是一位与人分享秘密的小姑娘,朝和香投以微笑。笙之介推测,她少女时代应该拥有跟和香一样的痛苦,常独自一人躲在家中。和香之所以摆明着顶撞鼎,对她生气、闹脾气,部分当然也是因为生气,心情郁闷,但不管再怎么闹别扭,她知道最了解她感受的人,就是和她拥有同样痛苦的母亲。 「约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鼎道出此事。「我老家是一间杂货店,附近有家陶瓷店,老板的女儿和我同年,我们俩从小常腻在一起。」 后来那家陶瓷店发生继承人之争。 「和我感情好的那位女孩名叫阿福,阿福有两个哥哥。两兄弟差一岁,我小时候常和他们玩。他们兄弟俩感情不睦,长大更形同水火。」 因为长男耽于玩乐,尤其喜爱赌博,沉迷其中。 「在我印象中,阿福他爹曾经扯着嗓门痛骂长男。当时我父母说过,如果痛骂几句就戒得掉玩乐,父母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他们父子争吵不断,最后断绝父子关系,长男离家出走,失去下落,犹如断线的风筝。年后由次男继承家业。 「大约两年后,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的陶瓷店老板突然昏厥倒地,不到半天就断了气。」 好像是中风。 「店里上上下下乱成一团。」 好在继承家业的次男很沉稳,顺利办完丧事,正当大家以为事情落幕时,长男突然返回家中。陶瓷店里的人们都对这位大少爷的意外归来大为吃惊。这名浪子如果因为父亲的死而洗心革面,倒是美事一桩。再怎么说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但这并非是大家预期的美谈。这名被断绝关系的长子非但没悔改,甚至变本加厉,他彻底沦为恶徒。 「有人控制了他。」 因放荡玩乐而欠一屁股债的长男脖子上套了两、三条绳子,被其他人紧紧勒住,分别是一位赌徒无赖,以及一位自称是新内节【注:净琉璃的一支流派。】师傅的放荡女人,两人是那位大少爷的酒肉朋友。他们围在他身边,见没油水可捞,便看准店内的财产,怂恿长男,拱他回陶瓷店继承家业。 「他不是被断绝父子关系了吗?」 和香在一旁插话,鼎缓缓摇摇头。 「老店主就口头上说『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对方就是抓准这点吧。」笙之介说。「虽说被断绝父子关系,但拿不出证据。要是他说『我私下见过爹,他同意恢复我们的父子关系』,一切就完了。」 「没错,老师,就是这样。」鼎完全用「老师」来称呼笙之介。 「无赖在这方面特别会动歪脑筋。时而威胁,时而哄骗,陶瓷店的老板娘认为长男终究还是他的宝贝儿子,他们看准老板娘会念这份旧情,处心积虑地渗透陶瓷店。」 当时鼎跟和田屋谈妥婚事。鼎的双亲见陶瓷店被无赖霸占,深感不安,要是宝贝女儿有什么万一,那可万万不可,所以他们严禁鼎接近陶瓷店。 陶瓷店伤透脑筋,那位次男找当地的捕快商量此事,这位捕快聪明可靠,替他想出一计。 ——对付那种人,如果不讲出个道理来,根本没完没了。 如果只是一味地各说各话,他们这么厚颜无耻,我们只有挨打的份。 「要讲什么道理?」和香问。笙之介猜出几分,心里一阵骚动。 「拿出老店主的遗书就行了。」 我猜也是。 「清楚写着与长男断绝父子关系,将家业交由次男继承的遗书。他们得拿出这份遗书,把一切说清楚。」 就算没告上官府,带着遗书找町名主【注:江户时代负责管理町内事务的官员。】评理,应该治得了那群无赖。只要有这么一份遗书,我便能替你办妥此事。那名捕快说道,揽下这份差事。 「可是根本没这样的遗书吧?」和香说完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没错。无中生有。」 鼎望着笙之介的双眼,笙之介也颔首回应。 「所以找代书帮忙?」 「是,就是这么回事。」 所幸许多文件可作为老店主笔迹的范本。依照这些范本写得出一份真假难辨的遗书。如果草率仿造,只会给那群无赖找到借口,藉题发挥。这出戏最重要的就是遗书。 「最后这场风波平息,无赖们离开陶瓷店,前后闹了约一个月之久。」 鼎像在遥想往事般眯起眼睛说道。 「最后成功了吗?」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鼎从好不容易恢复开朗的阿福那里听闻来龙去脉。 「阿福看了假造的遗书,也觉得是父亲亲笔所写。那封遗书呈交到町名主面前,请他评判。」 此事町名主事前便知悉,不过还是煞有其事地拿遗书与众多文件以及陶瓷店的帐册比对,做完应有的步骤后,鉴定这确实是老店主的遗书,判定次男继承家业。 「因为没告上官府,光这样就足以赶走那批无赖。听说还请了捕快的上司关照此事,包一大笔钱。」 大家因此达成协议。长男这次真的与家人断绝关系,那笔钱当作赡养费。 「这远比被他夺走所有财产好多了。陶瓷店还有阿福这位女孩,要是被那班人占去,不知道下场多凄惨。」 遗书就像是相扑里的德俵【注:相扑场地上,会以二十个装土的袋子围成圆圈当作比赛的范围,此称之为土俵。而这二十个土俵中,东西南北的中央各会有一个俵,比一般的俵位在更外侧。力士来到这里,会多一分继续留在场中的机会,所以称之为「德俵」。】,它是陶瓷店用来守住店面,全力挺住的最后关键。虽是假造,但若没有,陶瓷店恐怕被无赖鲸吞蚕食,完全霸占。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也和遗书有关吗?真是可怕的巧合。 「想必老师您猜到了。」当时那位代书——鼎略微压低声音。「听说陶瓷店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他。一旦托人处理才发现一般的代书无法模仿出几可乱真的遗书。」 配合要模仿的对象改变内心,这种人可不是随处都有。 「我也没从阿福那里听说帮陶瓷店写遗书的是哪位代书。」 「什么嘛,原来娘也不知道啊?」和香 说道,津多眯起眼,摆出责备的神情。只要和母亲在一起,和香就会变得性急又孩子气。 「不过,阿福倒说过……」 ——我们当时为此发愁,找本家商量此事,本家的人说,我替你们想办法,结果真的替我们想出办法来了。 笙之介缓缓重复鼎的话。「您刚才提到本家吗?」 鼎略显怯缩。「是的。」 「夫人您知道那家陶瓷店是某家店的分家吧?」 「没错。是他们的亲戚。他们的本家是一家大规模的老店……生意相当兴隆。」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我与阿福感情好,很早就和他们本家有往来。他们常邀我去他们家做客……现在也常有联络。」她像在逃避似地说得特别快。「本家的生意做得广,人面也广。有困难时请他们帮忙,他们会发挥人脉关系,鼎力相助,这不足为奇。」 确实如此。 「老师,陶瓷店虽然还不至于像古董店那样,但不时会利用陶瓷或漆器附的来历说明来帮助买卖,因此培养出鉴定笔迹和文件的眼力,常与拥有鉴定技艺的人往来。」 附带一提,他们会和懂得伪造文件的人往来。 「老师,阿福的本家是一家正派经营的大店家。」 鼎说起话来感觉像是牙齿里咬着某个东西,应该是因为她不能说出「本家」的店名。既然他们现在有往来,有所忌惮是理所当然。 原来如此——笙之介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膝盖。今年春天时和香前往加野屋举办的那场赏花宴,他一直以为是治兵卫邀请,原来不是,和香因为与陶瓷店有这层关系才受邀在场。 「夫人,」笙之介转身面向鼎。「既然是商家的往来关系,自然有您的顾虑。我不向您打听本家的宝号为何了。」 不过——笙之介凝视着和田屋的老板娘。 「接下来我会说出某家店的店名。如果店名无误……如果这家店是当初介绍代书给您那位好友的陶瓷店,助他们度过难关的本家,可否请您保持沉默呢?相反的,如果我说的店名有误,还请您告知。」 他又问了一声「可以吗」,鼎小声应一句「好的」。 「娘,」和香不自主地唤道。「你放心,我会守住这个秘密。」 鼎眉头微蹙,她神情不安地搓着手指,望向笙之介。 笙之介开口道,「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 鼎默然。 津多也沉默不语,和香望着笙之介。 「谢谢您。」 听见笙之介简短的答谢,鼎转头望向津多,突然改变口吻。 「哎,不用这么拘束。津多,快端茶招待老师。」鼎转为柔和的眼神说道。「小女如此任性,老师您还愿意教她,真是与众不同,这是我一点小小的谢礼。」 这其实是很大的回礼。 三 笙之介急忙捎信给川扇的梨枝,请她向坂崎重秀报告他从和田屋老板娘那里听闻的消息。他很想当面和东谷谈,但主君延迟两个月,现在正好前来江户,江户留守居应该会比平时忙碌,想必不易拨空前来。他们找寻的代书与加野屋有关。那名代书从加野屋搭向波野千,再从波野千搭向捣根藩的幕后黑手,彼此勾结。 话虽如此,今后笙之介若要贸然接近加野屋得要三思。现在不同于先前那场可以混在人群中潜入的赏花宴,也许有波野千的人在加野屋进出,驻派江户的藩士就不用说了,与主君同行的人也可能会造访加野屋。藩士之间都认得彼此,不知道会在哪里被人撞见,常进出又宣让人起疑。查探加野屋的工作就交给东谷大人。就像在藩国时,东谷在波野千里布下眼线,他现在应该会在加野屋安排眼线。 笙之介四处拜访代书屋。由于该问的事变多了,他再次拜访之前见过的代书。您可曾接受神田伊势町的加野屋这家陶瓷店的委托?可曾受托替古物或陶瓷写来历说明文。如果有,是什么样的工作呢?当时听说过什么传闻?您认识的代书中可有人擅长伪造这类文件?或是您听过谁是这方面的高手? 「怎么又是你啊?老问一些怪事。」第二次拜访的代书笑着这样说;而第一次拜访的代书更惊讶,尽管如此,他还是四处找寻线索。 波野千、加野屋、神秘代书之间的关系紧密,为他先前摸不着头绪的探索带来一道曙光。对他而言,这是很大的一步,远远超乎想像。他之前一直奉东谷之命行事,深信不疑东谷的话,但东谷口中那位「是你杀父仇人」的神秘代书是否真有其人——他原本半信半疑。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难以置信,而且笙之介见过许多代书,常听他们说——该不会是坚称不是自己笔迹的那人说谎吧? 对方这样反问后,他更怀疑了。笙之介认为这样的反问如同在说「你爹说谎」,这令他心生动摇。与其像东谷说的那样,承认有这么一位身怀危险绝技的代书,倒不如想成是父亲因某个不得已的原因被迫说谎,或是因为心头纷乱而一时眼花,这还比较合情合理。 但眼下真有这么一位代书。早在父亲宗左右卫门的事件发生前就有人用这项绝技骗人。虽然还不知道真实身分,但世上确有这号人物。 他写下目前得知的现况、自己的想法,以及推测,然后在脑中重新整理。他很想找人畅谈一番。找谁?不是东谷,他想找和香。他想坦言一切,听听和香的意见。 他知道向商家之女说出藩内要事和秘密是轻率之举。尽管心里明白,但很想听她的意见,况且也有其功效。虽然身分和地位不同,但东谷和笙之介都用同样的观点看待此事,但和香不同。 笙之介说服自己前往和田屋。今天天气闷热,他满身大汗,前来应门的津多很吃惊地说一句「您这是怎么回事,就像往身上冲水似的」。这不全然是天气热的缘故。 他一如往常到和香的房里,津多正准备坐在纸门前时,笙之介缓缓说道: 「和香小姐,不好意思,今天请您屏去旁人。」 津多比和香早一步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种时候大奥的女侍可能就会伸手取出怀剑了,没带怀剑的津多那张大脸涨满怒意,双手握紧拳头。 和香忍不住笑出声。「津多,你先退下。」 「可是小姐……」 「如果有事,我会大声叫的。」 如果有事的话。 津多很不情愿地起身,笙之介低下头,刻意不看她凶恶的脸,低声说一句「请海涵」。纸门关上后,剩下他与和香两人。笙之介深呼吸着。 「请说。」和香道。「我保证不说出去。我娘也不会知道。不瞒您说,我很朝待这天到来。」 就像笙之介的轻率之举,这姑娘也有好奇心重的一面。两人刚好半斤八两。 说完整个来龙去脉,笙之介喉咙无比干渴。和香唤来津多端水。津多办完事后马上被打发走,她再次在笙之介面前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瞪他。 #插图 「您一定很痛苦。」和香道。「但令尊若地下有知,一定得以安息。因为您这么思念他。」 笙之介静静喝水。 「我们就照顺序一步步来看吧。」 和香拉来书桌,打开信盒。她一面磨墨,定睛望着某个看不见的事物。 「我想重新确认一下整起事件的起源。」 「你要确认的是……」 「这项阴谋,打从一开始就和你们的前任藩主……」 「请称呼他望云侯。」 「是打从一开始就和望云侯留下的遗书有关吗?还是说,夺取波野千这件事发生得更早?」 此事说来复杂,但和香很清楚整个关系。 「夺取波野千比较早。」笙之介答。 当初第一次暗中谈到父亲这桩冤罪时,东谷曾经说过。 ——我认为这件事得先从波野千店内引发的权力争夺着眼。 一般都会反过来想,城里的幕后黑手向波野千提议「因为某某原因,我们需要伪造遗书,你们肯帮忙就不为难你们」——这样的想法比较自然;而接受提议的波野千则向「幕后黑手」报告他们在江户的客户加野屋,认识很适合执行这项工作的人。太好了,那你马上安排他们去做——此事由幕后黑手主导,波野千则是跑腿。 不过这么一来,为什么会有贿赂风波、波野千为何更换店主,实在无法说明实际发生的事。前任店主处以磔刑,店内一度停止营业,拆下招牌,但过没多久便获得高层许可,重新开张,也没撤除御用商人的地位。乍看处分严厉,但根本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很不合理。 话说回来,不管城内的幕后黑手是谁,假造前任主君遗书是一件天大的阴谋,他们会把藩外人士拉进来吗?这项阴谋应该暗中进行,知道秘密的人愈少愈好。 幕后黑手理应不会把城下的商家扯进阴谋中,他们会试着自行处理。就算是为了找寻伪造文书的代书,或是擅长仿冒的高手而必须把手伸向江户,他们自己也有能力处理。 这件事的关键前提,就是有这么一名代书存在。笙之介很清楚。 波野千企图夺取店里实权的首谋,透过加野屋认识一位有办法伪造文书的代书。因为知道此人会展露绝技,波野千想如法炮制以侵占店内实权。换句话说,一开始是波野千里的某人为了「窃占波野千」而向城内高层提出捏造贿赂事证的计谋,并做了不少事前工作。此人告诉城内高层——我会告诉官府,说有官员向我索贿,到时候再麻烦你们处理。当然,我会奉上相对的报酬。 听闻提议的高层发现对方这项计谋另有用处,并从中发现更胜于钱财的好处。这位高层心想,如果波野千底下的代书真能将文件仿造得几可乱真,连被模仿者都分不出真伪,那不就可以请他制作望云侯的假遗书吗?只要接受波野千的提议,让古桥宗左右卫门蒙受冤罪,便能从中确认那名代书的伪造功力。倘若一切顺利,赌这一把一点都不吃亏。 「我第一次听东谷大人谈到家父蒙受的冤罪背后藏着这种内幕时,真是惊讶莫名。世上竟有这么厉害的代书,我对此半信半疑。但我现在很确定来龙去脉一定是这样。」 和香眯起眼睛。「也就是说,你们藩内的幕后黑手知道代书一事纯属偶然,他心想,有这么好的宝贝,可以好好利用一番,于是接受波野千的提议。」 「没错。」 「早在波野千窃占店内实权,提出那项建议前,那名幕后黑手就在了。」 当然。 「那幕后黑手是谁,应该锁定得出目标吧?」 事情没那么简单。 捏造那场贿赂风波时,波野千中处理事前准备的人是目付众里的哪一位呢?若没能事先打点好此人,这项阴谋根本无法得逞。可能幕后黑手就在其中,或两者间有紧密关联。 不过,光拉拢一人还不够,也许波野千用花言巧语骗得两、三人,而且目付众各自有所属的势力,诸如城代家老的今坂、文官之长黑田、武官之长井藤、藩内名家三好和里见等。因为是弹丸小藩,彼此间有复杂的关系纠葛。 「捣根藩没有一位统管目付众的大目付吗?」 「没有。目付众无法裁决的案件会交付家老审议。还是无法裁决就交由主君定夺。但这种情况很少见。」 和香低吟后说道,「还真不好分析。」 一点都没错。 「那我来问另一件事。古桥先生您现在正在找寻那名代书吗?」 「极力寻找。」 「您不认为那人不在人世了吗?站在幕后黑手的立场,对方制作完假遗书,再灭口会比较安心吧?」 笙之介现在相当习惯和香总随口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 「现在还不会杀他吧。对幕后黑手来说,让那名代书保住一命,日后万一发生什么事,还能派上用场。毕竟他拥有罕见的绝技。就这样送他归西,实属可惜。」 笙之介同样骇人听闻。 「那可以推测幕后黑手抓住那名代书,将他囚禁在某处,等候下次出场,无论软禁在哪里都行。人也许早就被带往捣根藩了。」 「不可能。」笙之介笃定地说道。「和香小姐或许不能理解,不过,捣根藩的世界非常小。外人特别引人注意。就算囚禁在某座宅邸里,消息还是会从常在那进出的人们传出。」 「如果带进深山里呢?」 笙之介苦笑。「那更会引人注意。外地人在当地一眼就会被认出,远非这种市街能比。」 和香噘起嘴。「这么说来就是囚禁在江户的某处喽。」 「其实没必要刻意大费周章地囚禁。也许是派人监视。」 「要是代书逃走怎么办?」 「他不会逃走。我反倒认为那名代书成为幕后黑手的手下。幕后黑手真正担心的不是那名代书会害怕,而是担心他投靠敌方那边。」 和香露出严峻的目光。「您可真坏心。那名代书很可怜。他也许遭到波野千胁迫。」 笙之介转述当过御医的代书所说的话给和香听。从事这行的人有的脾气古怪;有的很不满足眼前的生活;有的虽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却觉得心灵出现裂痕,渗入寒风。他们渴望有趣的事,尽管以身涉险,但只要跳脱得出眼前这种吃饱睡、睡饱吃的日子,他们便毫不踌躇。 「这位代书模仿他人的笔迹,完全化身成对方。他可以变换眼和心。如果他的眼和心像和香小姐您一样流着温热的血,岂会做出这种事。」 此人的眼和心已死,无血无泪,因此能够轻易取出和更换。 「我自己也是脾气古怪的人。」和香发出格格娇笑。「但帮着别人陷害他人,还觉得有趣……」 「您不会这么做。我相信您。」 「那是因为古桥先生您人太好了。」 和香一本正经地说道,隔一会,两人都笑了。 「我不像您那样认定那名代书是坏人。当然,他做了坏事,令尊的事令人同情。但我宁可认为那名代书也是被波野千和贵藩的幕后黑手胁迫,他是一个担心害怕、备受煎熬的人。」如果不是——和香如此低语地低下头。「此人任凭坏人摆布利用,这样令尊的遭遇就更令人同情了。」 笙之介也为之默然。 「您找到他之后会杀了他吗?」 「咦?」 和香看着笙之介。「找到那名代书后,您会亲手杀了他吗?他是令尊的仇人。」 「我不会杀他。如果他不亲口供出一切,就无法洗刷家父的污名了。」 「等这一切都结束后,您杀了他吗?」 「惩罚罪人,不是我的工作。」 「要是藩主准许您杀他,您会怎么做?」 笙之介缓缓说道:「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和香原本在抄写彼此对话要点,这时她搁下笔。 「陷害他人,让人受苦,还感到有趣……」她低头注视自己的手地低语。「这种人不可原谅。但若真有这样的人,我并不认为他的心和眼都死了。」 她到底想说什么? 必想得这么深入。」 笙之介不该这样说。 「抱歉。」 听见笙之介的道歉,和香沉默不语,她微微摇头,手抵向唇前地沉思着。 接着她抬眼望着笙之介说道:「古桥先生,我说一句会让人不太舒服的话,可以吗?」 「如果是会让人不舒服的话,我刚才说很多了。」 「我要说的是其他事。」和香光滑的眉间挤出皱褶。「我认为是其他事,但您或许不这么认为。」 「您指的是?」 「古桥先生,您最近可有从周遭感到可疑的目光?」 和香突然说出像故事书般的内容。笙之介忍不住笑了。 「您说的可疑目光,是怎样?」 经他反问后,和香显得忸怩起来。 「不是我发现这件事,而是津多。她呀……不是我拜托她,因为津多担任我的守护人,她将每件事都看得很重……」 这次换笙之介眉间挤出皱褶。「这什么意思?」 和香缩着脖子。「津多她好像……很注意您平日的生活……」 「很注意我平日的生活?」 和香蜷缩起来。笙之介察觉她脸红了。 「对、对不起。说来真是丢人。不过我发誓,真的不是我拜托她的。」 津多为和田屋的掌上明珠尽忠,笙之介明白。 「津多小姐是厉害的密探。」他以前就这么觉得。「我完全没发现自己被人监视。」 「津多这人就是这样。明明高头大马,行动悄然无声,无孔不入。」 没错,三河屋阿吉遭绑架的事件中,津多就展现她的本事。 「而且她眼力又好……」所以她发现了——和香急着往下说。「大约一个月前。津多说有人在监视古桥先生。说监视太夸张,但有人想接近您,这可以确定。但对方并非正大光明的造访,反而偷偷摸摸。」 「这名行迹可疑的人,是武士,还是町人?」 「津多说是一名武士。」 笙之介双唇紧抿。 和香战战兢兢地道:「该不会是古桥先生您的动向被幕后黑手察觉了吧?」 因为笙之介毫不掩饰地四处找寻那位代书,这样的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打从他决定不再等待,改为主动出击的时候,便做好心理准备。 「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您放心。」 今后得多留神了。 和香叹口气。「听起来实在很难令人放心。」 其实笙之介也这么认为。 四 翌晨,天尚未明。 富勘长屋外一阵骚动。笙之介被声音惊醒。 原本便早起的住户,今天一早比平时更喧闹。向来个性悠哉的阿鹿与鹿藏夫妇正慌张地说些什么,个性温顺的辰吉大声地叫嚷。来回奔跑的应该是阿金或阿秀。笙之介揉着眼往外望,正巧与太一打照面。平时个性沉稳的太一难得脸色苍白,这应该不全然因为户外光线昏暗。 「抱歉,笙先生,你可以来一下吗?」 「怎么了?」 有人倒卧路旁在长屋大门旁的稻荷神社。 「多津婆婆拜拜时发现的。」 她发现时吓得闪到腰,可见事情多严重。若不是有人倒卧路旁,多津婆婆不会大惊小怪。 「那人浑身是血。」太一说。「衣服前面沾满血。他是武士,可能与人决斗。」 难怪这般喧闹。 「他运到我家躺下了,不过他一直小声说什么武士的慈悲之类的,我才来找你。」 还没听他说完话,笙之介赶往阿金、太一、寅藏一家人的住处。狭小的土间里挤满长屋的住户,这时高大的辰吉刚好跑出门口,笙之介与他迎面撞个正着。辰吉穿着一件当睡衣用的浴衣,右肩沾满血渍。应该是扛这名武士进屋时沾到的。 「笙先生!」同样脸色苍白的阿金惊叫,她捧在胸前的水桶堆满染红的手巾。寅藏陪同在武士身旁,请阿秀帮忙,准备将白布缠向伤者腹部。 「阿秀小姐,用力按住。」 「像这样吗?」 「再用点力!」 寅藏每天这个时刻都在睡懒觉,阿金和太一老吼着「会赶不及采买」「鱼市场的鱼都发臭了」,但他现在不仅完全清醒,还精神奕奕地四处奔忙,用粗犷的声音叫唤那名伤患。 「武士先生,会有点痛,请您忍耐。喂,要开始缠喽,阿秀小姐。」 「我也来帮忙。」笙之介见阿秀一副快哭的模样,急忙来帮忙。口中念念有词的武士此时晕厥。此人确实是武士,但却是浪人。没剃净的月代、凌乱的发髻、肮脏的衣服、到处脱线的裙裤。这是一名穷困潦倒的浪人。他骨瘦如柴,犹如地狱图的饿鬼。 「一、二、三!」 寅藏在武士身上缠紧白布,旋即又有鲜血从白布底下渗出。笙之介从阿金手中接过手巾,像要给伤处盖上盖子般死命按住。 「不缝合伤口止不住血。得叫大夫来才行。」 「辰吉先生通报富勘了。」阿鹿紧抓着鹿藏说道。她别过脸,尽量不看血淋淋的画面。鹿藏双手合十,祈求上苍。 「富勘会带大夫来。」 「可以仰仗的时候,没叫管理人来怎么行呢。」 阿秀说起话来很沉稳,但走下土间时摇摇晃晃,紧抓着阿金。 「啊……我不行了。寅藏先生可真厉害。」 「他常杀鱼,早习惯了。」 阿金同样微微颤抖。阿秀走出纸门,发出作呕的声音。 「辰吉先生脚程慢,我也去好了。」 太一正准备往外冲时,笙之介唤住他。「你找武部老师。也许老师有止血药。」 「我、我知道了!」 「阿金,你再去多烧开水。大家把所有锅子全拿来用。手巾和白布再多拿一些。」 「我也来帮忙。」阿鹿和鹿藏带着阿金快步离去。寅藏和笙之介轮流按住伤口,不断更换手巾,但无法止血。 「笙先生,你觉得这是怎样?」 寅藏终年鼻头泛红,十足酒鬼模样。此时他鼻头冒着汗珠,闪闪发光。 「好像不是与人互砍的刀伤。」 笙之介颔首,目光落向浪人枯瘦的身躯,此人肋骨浮凸。 「他的长短刀呢?」 寅藏不发一语,朝房间角落努努下巴。那里摆着一对外装简陋的长刀与短刀。冒犯了——笙之介用眼神致意后迅速检视那对长短刀。两把都是钝刀。短刀的刀锷和刀柄都染着血。 「他蹲在稻荷神社前,手中紧握着那把刀。」 变钝的短刀。 笙之介回望寅藏。这名贪杯又爱睡懒觉的鱼贩表情悲伤地扭曲。 「他应该是想切腹。」 门外传来富勘制止房客喧闹的洪亮声响。 「那位武士现在怎样?」 和香悄声询问。她没戴头巾,跪坐在和田屋后门的入门台阶处。和香最近洒脱多了。 「富勘先生带来的町内大夫大致治疗过,不过……」 听说那位大夫是富勘的落首同伴,擅长治疗金创伤。 「很遗憾,大夫诊断的结果说他恐怕撑不过明天。」 误的传言传进和香耳中,又会令她无谓担心。 「如果是手巾或白布,我们店里多的是。待会儿我派津多送。」 「感激不尽。」 稍顷,津多带着一名童工前来,不光送来手巾。童工背着一个大竹篓,里头塞满蔬菜。 「可以借炉灶一用吗?我要煮味噌汤。」津多准备作菜慰劳富勘长屋的住户。「至于白饭,村田屋老板会派人送来。」 治兵卫亲自带着女侍赶来,就像算准时间似地捧着一个大饭桶。 「各位一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吧。来,快吃。」他朗声说道,接着在笙之介耳边悄声道:「我是听和香小姐说的。她做事可真细心。和田屋老板是有情有义的人。」 「治兵卫先生,你不也是吗?感激不尽。我们大家就不客气了。」 富勘长屋的住户全靠工钱度日。一早遇上这种状况,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几乎泡汤,现在不用愁没饭吃,可说是谢天谢地。 阿秀几名女性忙着洗衣,不过,有些再怎么洗也无法洗去的血渍,鹿藏索性升火烧了。因为现在不是冬季,升火格外低调【注:非冬季时升火,会让人以为是火灾。】。一缕袅袅轻烟乍看如送葬时焚烧的白烟。不可以有这种丧气的念头。笙之介摇摇头:心想说不定武士的情况会好转。 「富勘先生人呢?」 「上衙门去了。」 遇到有人倒在路旁或是迷路,都得一一通报衙门不可。后续处理全看衙门如何安排。 「这样就放心了。富勘先生应该会与衙门交涉,让各位在这里看顾。这种时候富勘先生最值得信赖了。」说完后,治兵卫略微压低声音说道:「前提是各位方便的话。」 「这是当然。毕竟有缘嘛。」 治兵卫那对炭球眉毛底下的骨碌碌大眼带着一丝温柔。「这位姓氏不明的的权兵卫先生【注:权名卫用来泛指不知名的人士。】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切腹啊。」 因为大家同样是穷人,不会弃之不顾——阿金代替众人说出心中想法。 武部老师接着赶到,但很不巧,他身上没有止血药,于是他包些钱要补贴大夫费用,富勘不肯收,武部老师还板起脸孔。他的说法是「武士就该互相帮助」。 「治兵卫先生,此人好像不全然是姓氏不明的权兵卫先生。」 武部老师和笙之介检视过武士怀中的物品。虽然钱包空无一文,却找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家谱。这是「山片家」的家谱,年代久远。是支系繁多的一份家谱。 「他身体瘦弱,很难猜出岁数,不过推测三十岁左右。应该是家谱最底下的名字。」 最底下的一排名字中有六名男子。 「称他山片先生应该不会有错,这唯一可以确定。」 「山片权兵卫先生是吧。」说着说着,富勘从饭桶里取出一颗饭团嚼起来。 「富勘先生在就不必操这个心了,但要是他本人可以说话,最好从他口中间出是否有仇家。」 这不像是治兵卫平时的口吻,可能因为他此时谈的是平时很少遇上的事。 「万一这里的住户卷进麻烦的风波中可不成。」 「我明白了。」笙之介完全没想到这个地步。治兵卫果然处事周详。 「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 「富勘先生请衙门张贴他的画像。他妻子也许在某个地方等他返家。」 这位山片先生并非一身旅装。他就算从别藩流落至此,现在一定住在江户某处,离此不远。 「此事已经传开,早点有人听闻此事前来就好了。」 治兵卫平静地说道。 希望那名武士情况好转的期待落空。山片先生始终不会醒来,过下午四点便咽下最后一口气。富勘长屋的住户个个情绪低落。尽管与他只有半天缘分,真与他有瓜葛反而麻烦,但阿金嘤嘤啜泣,太一哭丧着脸,阿鹿与鹿藏口中不断念佛。一直陪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就像突然想到似地说他想喝酒,坐着发呆。向来喜欢散播谣言,道人是非的多津婆婆此时特别安分,因为她之前发现山片时当真闪到腰,而她儿子辰吉忙着张罗桶棺和寿衣,听说这包含在「天道干」的生意内,他和同伴打听就能便宜购得。 武部老师也到富勘长屋,他在山片枕边诵经,听起来有模有样,他说这是耳濡目染。 「我当初到江户时住在海边大工町的长屋,墙外是一座寺院。我听他们早晚诵经,就算不喜欢还是记住了。」这种诵经只是做做样子,不过这样他就能升天成佛了————武部老师说。 「因为长屋的住户们都为他尽心尽力。」 始终守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坐着打起瞌睡。尽管睡着,鼻头仍旧泛红。津多离去时,阿秀与她同行到和田屋道谢。佳代在丧礼结束前都寄住武部老师家。 「一直待在这里可能没察觉,其实四周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这对佳代这样的小孩来说太残忍。」武部老师慵懒地眨眨眼,望着覆在山片脸上的白布问道:「笙先生,你可曾想要切腹?」 不会——笙之介应道。「不过家父切腹而死。」 武部老师不发一语地回望笙之介。笙之介没看他地径自说。 「介错人是我哥。」 寅藏就连打瞌睡也鼾声如雷。 这样啊——武部老师应道。「抱歉,我不会再过问。」 半晌,听太一说「到外头去找和尚来」的富勘,带了另一人回来。 「这位是死者住处的管理人。」此人是山片住的长屋管理人。 「在管理人的同业中,这件事早传开。能找到他真是太好了。」 「给您添麻烦了。」这名恭敬地低头行礼、年约五十的管理人叫五郎兵卫,他管理的长屋在赤坂溜池北侧的山元町。 「真是意想不到的地方啊。」武部老师大为惊诧。管理人五郎兵卫也很惊讶。 「三益先生在大川这边应该没有认识的人。」 「三益先生?」 除了富勘外,笙之介与武部老师皆异口同声反问。寅藏被声音惊醒。 「原来是富勘啊,你在我屋子里做什么?」 「你这是对管理人应有的说话口吻吗?你还欠缴房租呢。」 在富勘的反驳下,寅藏摸摸他泛红的鼻头,重新坐正。 「虽然姓氏不同,但应该没认错人。最好先检视一下死者的容貌。」 武部老师掀起死者脸上的白布。五郎兵卫合掌朝死者一拜,颔首道: 「是他没错。是我的房客三益兵库先生。」 三益兵库前天中午离开长屋后一直迟迟未归。 「我听说死者身材枯瘦、腰间佩着一对钝刀,而且是切腹自杀,我猜是三益先生没错。」 三益兵库一个月前痛失妻儿。 「因受到梅雨的寒气侵袭,感染风寒。」 他的妻儿在赤贫如洗的生活中缺乏营养,体力不足,撒手人寰。 「三益先生此后动不动想寻死。他说这是武士生命的尽头,至少让我切腹。」 他在离开长屋前会拜托五郎兵卫借他钱。 「他说要从当铺里赎出长短刀,这样就能切腹了,我一直不答应。」 武部老师两鬓抽动。「这么说来,三益先生非得用佩刀切腹不可喽?」 五郎兵卫缩着双肩。「我原本想如果三益先生肯改变切腹的念头,我可以稍微资助他。」 「真是这样吗?你真的是替三益先生着想吗?」 武部老师的声音愈来愈大,果真如他的绰号赤鬼。笙之介连忙居中调解。「武部先生,别这样。你责怪五郎兵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