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体泥棒》 第一章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扫图: 失误小忍 翻译:fkernoob 星消月隐的夜晚,浓重的阴霾笼罩着天空。 倘若在东京的市中心,即便是这种天气,地上的光亮也会映入云霄,把云朵照得灰蒙蒙的。可为何这里的天空却像是涂上了黑漆呢?明明离东京没多远。 这是在照应我的心象风景吧。一片漆黑的不安,四方望不见前路。不正是因为这种精神上的因素干扰了视觉,天空才看上去格外黑暗吗?倘真如此,只要更用心,从这里也应该能望见滚滚的乌云。我凝视了半天,不但什么都没看见,眼睛还酸了。真蠢,我很快放弃了。 话说回来,心里乱糟糟的,沉不下气。这是种什么感觉呢?有别于紧张,白蚁一样的东西在胸口躁动。仿佛一张开嘴,它们就会涌进黑夜。但若憋得太久,又会从内部将我蚕食。 刚过深夜两点,住宅区中鸦雀无声,没有丝毫动静。几栋集合住宅并排而立,窗中仅有一两盏灯光,大多都熄着。从建筑间穿息而来的冬日寒风,刮得我的耳朵生疼。 我的眼前是小区居民们的集会场,水银灯廉价的苍白灯光映照着这座和风平房。我听说她的葬礼会场就在这里,然而现在前台已经撤除,外观上也没有能用以辨别的地方。 白天这里会挂那种黑白条纹的幕布吗?喜事用红白,丧事换黑白,反复用着同样的图案,实在是直白的对比。我一直觉得这么做很滑稽,但却从没听过别人这么说。是我太怪了吧。 几口深呼吸后,我稍许镇定了些。现在可不是吹着冷风发愣的时候。这只会徒增被人看见的可能,招致危险。我得立即行动。接下来,我要把作为这场葬礼的主人公的尸体给偷出来。 再次深呼吸后,为了防止掉下头发,我整了整针织帽,紧紧地扣在头上。随后,带着手套,缓缓拉开了廉价的大门。 大门要是上了锁,我就得绕到房子背面,如果后面也进不去,最坏就只能打破窗户硬闯了,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大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这份马虎却反倒令我起疑。难不成里面还有人在吗? 我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暖香扑面而来。空气里掺杂了抹香与菊花的味道,毋庸置疑,是葬礼的气味。前不久我正好闻过相同的味道,鼻子记得很清楚。人多的话还能闻到卫生球味吧。虽然令人烦闷,却又是很怀念、很安心的味道。当时借用的是正式的殡仪馆,这次却在这般集会场里,肯定还是费用的问题吧。 暖气仍在工作,或许还真有人在。我原地窥伺了半天也没发现动静。听不见一丝鼻息。玄关也没有鞋子,其实并没有人吧,仅仅是残留些有人呆过的气息罢了。 明白了这点,再留在这里可就危险了。我急忙钻了进去,悄悄关上了门。 脱下鞋子,葬礼会场似乎就在左手边的隔扇里面。我提防着发出声音,将隔扇打开一丝缝隙,往里窥探。果不其然,这里也没人。室内一片静默,喉咙中咽下唾沫的声音,听上去分外响亮。 推开隔扇,我踏进草席房间,正面的墙壁上张满了那滑稽的黑白帷幕。左手侧是没有帘子的窗户,从中射入的水银灯光照亮了安置在右手边的祭坛,令本色木料做成的祭坛散发出模糊的光芒。已经这么亮,看来备好的手电筒派不上用场了。 以防万一我检查了天花板的四角,果然没有设置防盗摄像机一类的东西,也没这个必要吧。房间里没有任何值钱的玩意,老旧的草席上还到处起着毛。这房间平常大概是小区居民们用来商讨事情的地方吧。谈谈最近垃圾分类又马虎了,说说不来开会的住户的坏话,肯定都是这一类的话题。 祭坛十分简朴,左右两侧都插着纯白的菊花。在黑暗与静谧的映衬下,花儿的芳香倍感强烈。 我抬头看向在中央最高处挂着的遗像,她在黑框里笑着。 遗照用的大概是她高中毕业时的照片吧,她穿着校服,脸上也没有化妆。发型也是,怎么扎得这么土里土气呢?再怎么说也太难看了。好好打扮打扮,头发整理整理的话,她明明也很有魅力,真是太过分了。脸庞看上去有些肿,说不定是照相那天早上睡过头了。这么说来扎成那样也是为了掩饰头发睡乱了吧。这家伙好些时候糊里糊涂的,拜此所赐,总是在重要场合失态。这下子,每当今天来最后作别的人们想起她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副难看得出奇的面孔。说来也确实有她的风格,真是不像话。说她糊涂吧,打从一开始,怎么就突然死掉了呢。你傻吗? 再想下去的话又要开始忧郁了,我赶紧收回了神。 遗像的下方立着牌位,上面用很小的字写着戒名。我很好奇僧侣们用怎样的话评价死者,可是太暗,看不清写了什么。 接下来,我面前的白箱无疑就是放置尸体的棺材。想必她正在里面沉眠着吧。我伸手摸了摸棺材表面,盖棺布粗糙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瞬间,后背感到一阵莫名的恶寒。 我的目标是打开棺盖,将她带走,接下来才是正戏。这么一想,突如其来的紧张感使我浑身僵硬。深吸了一口气,抖擞抖擞身体,我开始动手。 首先,必须把棺材前面的灵台挪到不碍事的地方。我本打算连带着上面放的香炉和烛台一起移开,但害怕手底下太紧张打翻了东西,反而弄出更大的动静。在这儿就算多花点时间,也应该选更可靠的做法。 我跪在草席上,把上面放置的物品逐个挪到了房间角落。东西没多重,我的手却不停哆嗦,喉咙也很焦渴。刚才为止还没有半点现实感,转眼间我却紧张了起来。过度的紧张和焦躁会导致注意力和集中力极端低下。我一边行动着,一边担忧有没有犯下意想不到的疏失。 无数次确认过身边没有容易碰倒的东西后,我终于把手放在了棺盖上,心里涌起一股亵渎神圣之物时那没有来由的恐惧,一瞬间踌躇了。看来自己多少还有笃信的时候。 我强颜苦笑了一声,双手又重新抓紧了盖角。缓缓揭起棺盖,把它往旁边错开时,棺盖与棺木摩擦,发出了出乎预料的巨响。此前一片静寂,这声巨响听上去撼动了墙壁与天花板,吓得我胆战心惊。然而我没有停手,就这么掀开了棺盖,并成功一声不响地把棺盖放在了草席上。 棺中的人露了面貌。透窗而来的光线十分微弱,棺木中萦绕着浓郁的黑暗,但纯白的装束与肌肤依然模糊地勾勒出她的轮廓。我终于得以亲眼确认,在那里躺着的,毫无疑问是公原幸。 之所以我会感到与生前的印象有难以言喻的区别,不单因为这是遗容,还有经过了化妆的因素吧。专业人士经手的化妆毕竟不一样。与平时不同,她看上去理性而有大人味。她的容貌依然摆在哪里都不逊色。可遗照怎么就成这幅样子了呢?要是能拍下她漂亮的一面该多好啊。 明白了这是幸,我的心情又傻傻地沉重了起来。心里明明再清楚不过了,没想到实际看见尸体还会产生这样的情感。怎么想都应该是精神上的问题,可我真正感受到的,却是像待在氧气稀薄之处一样的窒息感。人类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唉,没办法。距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再会。谁不都是如此吗?一如既往地分别后,肯定以为能一如既往地再见面。然而我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我深深叹了口闷在胸中的气。开始着手下一项工作。 双臂探入棺中,右手撑着她的后背,左手架到大腿内侧。脸一凑近她胸口,我就闻到了尸体中飘出的香水的甜味。起初我还觉得挺会打扮,但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为了遮盖遗体的恶臭。 随后,我屏住气,抬起了 幸冰冷的身体。缺乏运动的腰和手臂开始悲鸣,但她的身体比我预想中要轻,抬起来时用力过猛,这股劲头反而使我失去了平衡。我踉跄着倒退了一步,脚下传来了沙沙的响声。 转头看去,黑色的念珠掉在了草席上。是戴在幸的手腕上的吧。我摆着一副高难度的姿势,试图用脚尖勾过来拾起它。转念一想,这玩意根本用不着嘛。天哪,我果然有些不冷静了。 再次整好姿势,我离开了房间。想必明天第一个进这间屋子的人会吓一大跳,闹出骚动吧。想到这,我有点过意不去,让人担惊受怕可不是我的本意。 话说回来,遗体软绵绵的,很难抱住。虽然听说过死后僵硬这回事,但她看来早已软化了。走起路时她脑袋晃个不停,我有些不忍心看,再瞧另一边,赤裸的脚尖也同样在摇摆。结果我只得盯着面前与脚下,小心翼翼地前行。 偷的过程中没什么感觉,而到离开的时候,恐惧便从背后袭上了身。我害怕得想跑,但又不能。强忍着慌乱,我套上鞋子,走出了玄关,室外的空气十分寒冷。 风也好像变强了,呼啸着刮痛我的皮肤。可见范围内没有人的身影。 车放在隔了一条街的停车场中。要是停在集会场跟前,下手过程中会令人起疑,所以停到了略有距离的地方。现在想来根本不用在乎这些,直接放到大门口才好。 要是被人发现就完蛋了。我慌得要命,最后还是跑了起来。承受着两个人的体重,每一步都很沉,膝盖也在不停颤抖,即便如此我仍在奔跑。终于偷出来了!心中泛起一阵感慨。 对了,这幅场景我在哪里见到过。有一部电影就是这样,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是美国新好莱坞电影的代表作之一。情节虽然已经记不清了,唯独最后一幕我却记忆犹新。 那是主人公将正准备结婚的新娘从教堂夺走的场景。与现在的我不正十分相似吗?幸也和那位新娘一样穿着白礼服。区别只有时间不是白天而是黑夜,场所不是婚礼教堂而是葬礼会场,以及女主人公已经断气了这三点而已。小问题,微不足道。说起来当时霍夫曼“伊莱恩!伊莱恩!”地,用逼真的演技叫喊来着?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大叫,但她活着的时候我都没那么大声地呼喊过她的名字,真是惭愧。 话说回来,这么冷的天里抱着一个人跑步简直难如登天。距离没多远,而到达车旁时我已经濒临缺氧,快要失去意识。呼出的白气遮蔽了眼睛,心脏像敲警钟一样怦怦直跳,甚至有些头疼。 但我可不能在这儿悠闲地休息。我克制着,不能被慌张乱了手脚,打开车门,把幸的身体头朝对面塞进了后座。这时,我注意到她鼻子和耳朵里填着白棉。啊,说起来尸体里都像这样有填充物的。我本打算把它揪出来,考虑到可能有什么意义,还是停手了。 她的腿伸出了车门,于是我给她摆成抱着膝盖的姿势,结果弄乱了裙摆,膝盖和大腿都露了出来。我想就这么盖上毯子算了,可还是于心不忍,最终整好了裙子,顺便把头发乱了的地方也理顺之后,才盖上了黄褐色的毛毯。 我本打算把她藏匿起来,可这下子关上门从窗外看去,怎么瞧这模样依然都是一个人在蜷缩着。不,说不定是有先入之见才会看成这幅样子,然而试着以毫不知情的人的角度看去,印象上也并没有多大差别。 唉,没办法了。只好祈祷到家之前别被人窥见。沿原路的话应该碰不上盘查,能顺利回去吧。这么短的时间里要是情况有变,那可真倒霉到家了。到时候就朝着警察放声大笑吓唬他好了。运气要是这般与我为敌的话,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我坐在驾驶席上,进行最后的确认。没什么忘记的东西吧?尽管对现在的自己没有半点信心,但应该是没有遗忘了的,也没被人发现。看了看表,从到这儿下车以来还不到二十分钟。作为初犯来说还算干得漂亮吧。话虽如此,我又没有以后当小偷的打算。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我可受不了第二次。 差不多准备出发吧。实际上比起被盘查的抓住,引发交通事故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我平常不开车,自从春天那次和师傅两人去医院以来就没开过了吧?打那之后师傅好像也没再说过让我开。我没有驾驶的才能,况且也不喜欢。等这事告一段落,我可再也不想碰车了。 发动起引擎,空调便开始吹暖风,我赶忙摁掉了空调开关。热量对尸体可不好,会害她腐烂的。 一小时后,车开到了家旁。由于要避开人多的大道,绕了远路,比起走直线多花了些时间。期间我一直很紧张,浑身僵硬,腋下渗出了讨厌的汗水。 这附近道路狭窄,到处都在施工填补沥青。尽管我已经降低了速度,车身仍在叮铃哐啷地震着。我担心后座的幸被颠簸晃倒,一边慢慢开着车,一边无数次地扭过头去看。就这样,直到熟悉的公寓从黑暗中出现在眼前,我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带是破落的住宅街,林立着生了锈的钢筋建筑。不论哪一栋都老旧到了难以相信其中竟然还有人住着的程度,倘若发生大地震,它们转瞬就会倒塌成座瓦砾山,空旷得如同东京大空袭过后的景象吧。 我所居住的公寓也是这群古董建筑之一。旁边立着的水银灯恰如其分地忽亮忽灭。灯光透过窗户正好射入我的房间,晚上睡觉时扰得人难以忍受,可不管过多久也没有要换新的迹象。干脆拿石头砸烂它算了,我不知多少次这么想过。 脏兮兮的灰墙上,挂着用墨写着“绿色住宅”的木牌。虽说是自己家,可不论这命名品味也好,还是歪七扭八的文字也好,怎么看都感觉像是来到了自杀圣地一样。不过,周围的建筑也都大同小异,我已经习惯这片景色了。 这附近就算到天亮也会有人经过。我警戒着,一次次环顾周围后才下了车。 下车伸懒腰时,我从窗外瞥见了后座。在驾驶席回头看不见的位置,幸雪白的手足从毛毯中露了出来。我不寒而栗。要是和驾驶席高的大卡车并行的话,肯定就被目击到了吧。回来的时候有过这种情况吗?早该在窗子上贴层黑膜的。只要在还回去之前撕下来,就算车是租来的,应该也不用太客气。 计划的纰漏这么早就暴露了出来,更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失误,我很是不安。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弥补,也没空在这儿发怵了。再次确认附近没人后,我抱起了毛毯裹着的幸的身体,这回背了起来。 公寓有两层,每层各有两个房间,我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要去就不得不爬上陡峭的楼梯。春天时不知哪来的小孩子扔下的牵牛花藤,缠绕在掉了漆、生了锈的楼梯上,就这么变棕、枯死了。 再怎么注意脚步声也是徒劳,我索性叮铃哐啷地上了楼。背在背上时,尸体根本就是一个肉块。尽管有着人的形状,有着人肉的柔软,但尸体的冰冷没有丝毫背着人类的感觉,直到这时我才明白。 背上感受着乳房的触感,鼻中闻着洒在尸体上的香水味,我好不容易登上了楼梯。走廊的正面深处可以看见我的房门。途中路过隔壁房间,房门上方的小窗里一片漆黑,现在应该是没有人住的。以前有一位和蔼的老人住过这里。不知何时却消失了,东西很快也搬了出去,我却都没注意到,说不定是去世了吧。那是个走路拖着脚,行动迟缓的老奶奶,一到晚上便开始咳嗽,我曾听到过这穿透墙壁的轻咳声。 这种地方很难想象会有盗贼,而且我也没放什么重要物品,所以家里从来都不上锁。我握住把手一拉,伴随着木料间的摩擦声,劣质的门打开了。 或许是由于建筑本身形状扭曲,这所公寓的房间布局非常奇怪,只有最里面的房子是宽敞的两室一厅。即便如此,租金也比高级的单室套房低廉 。我想这么便宜不单是这附近的治安差、建筑本身朽化的原因,近旁肮脏的河流也有责任。冬天还好,一到夏天就散发出恶臭,关上窗户都会隐隐侵入房间,只要是个想舒服生活的人都会躲开吧。我是冬天来看房的,所以压根没注意到。等换了季节,我才发现被骗了。 即使这样,它也是我初次独居的公寓,住下也有两年了,还是有些留恋的,因此平常很注重清理。可现在,它仿佛是在揭示我这几天的意志低下,乱到了凄惨的程度。前天送货的快递员好像都皱眉了。人家费劲从狭窄的楼梯和走廊里搬上来,来到的房间却如此脏乱,而且还被要求搬到室内,想想那点运费,肯定会觉得很不划算吧。 踏在这乱七八糟的地板上,我得小心不踩到垃圾。两人份的体重压得草席嘎吱作响。底下的住户还醒着吗?要是这与平时不同的脚步声被听见,很可能会留下疑点。 快递员搬进内屋的,是商业用的大型冷冻库。 我在旧货商店花了十二万元买下了这家伙。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我没空仔细摸清市价,只挑了一排里看上去状态最好的那个。 这个白色的巨型冷冻库把钢管床挤到了角落,安放在了十平米房间里最佳的位置。它的形状是长方形,像塞了塞子的浴缸。运行时嗡嗡地响着,在充满生活感的房间里散发着极不相称的存在感。 现在,要放进去的东西终于到了。今后,这个冷冻库就是幸的新棺。 我把幸平放在了草席上,揭下了包裹着的毛毯,再一次凝视起她,印象又与在葬礼会场焦急地看时产生了不同。这么说可能有些偏心,幸还是那么美丽。这样静静地看上去,她看起来就像在沉眠。 她的双唇轻闭,似乎仍然湿润。白裙内侧显露出的曲线,其性感与生前别无二致。 是因为房间里暗吧,她看上去还有一丝生气。况且不止是暗,屋里的光亮是外面的水银灯透过薄薄的窗帘射入的,伴着它闪烁的节奏,整个房间也时亮时暗。在这转瞬的光芒中凝视,影子的晃动使我陷入了仿佛连床和桌子都在呼吸的错觉中,更何况这有着人形的东西呢。不,兴许她还真的活着呢。 “幸。”我情不自禁低语道,当然,没有任何回应。怎么突然叫起了她的名字呢,我很后悔。 我打开沉重的冷冻库盖,一股凉气吹上脸颊,接着,整好了运送时弄乱的衣服,连同毛毯抱起了她的身体,就这么平放进了冷冻库中。幸的身材比较小,只要稍微弯着点膝盖,就能正好放进这内部面积为1460x500平方毫米的箱子里。 我将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最后,我忽然想要摸摸她柔软的肌肤。冷冻之后,幸的肉体就会僵化。在此之前,我想要留下触感的记忆。 生前我无数次抚摸过这肌肤。然而,现在放走的话这机会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真的是最后的机会。这可称得上是我人生中一项历史性的举动,我甚至以此为论据,来正当化想要跨越底线的自己,最终还是克制住了。我觉得要是真这么做,一切就都完了。 我摇头驱走了邪念,颤抖的手盖上毛毯,关上了盖子。 任务姑且结束了。我躺到床上休息。疲劳一下子袭来,渗入我身体的每个角落。尤其是腰和膝盖,都疼了起来,我开始担心明天会不会肌肉酸痛。不该跑起来的。非比寻常的疲劳压迫全身。这段时间不但运动不足,睡眠也很缺乏。何况刚刚那么紧张,会成这样也没办法。 我本打算稍事休息,结果意识渐渐模糊。睁开一丝眼睛,水银灯的闪烁依然照得房间忽亮忽暗。唉,真烦人。果然还是该买个遮光帘的,如此想着,我再次合上了眼睛。 第二章 作为罪犯的第一个早晨,在接连不断尖锐刺耳的门铃声中伊始了。 我揉着睡眼起了床,果不其然,关节响起了悲鸣。我还想再睡会儿呢,哪儿的白痴这个点跑来了?警察这么早就刺探到我了吗?那可真不容易。我紧张地打开门。该说是幸运吧,可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楼下住着的堀田婆婆站在门口,一对三白眼死瞪着我。 “那辆车,是不是你家的啊?” 被这尖得难以听清的声音问道,我别开视线点了点头,堀田婆婆发起了火,开始喋喋不休。她亢奋得声音走了调,说了什么我一半都没明白,但大致意思好像是:你的车挡着我的自行车出不去,害我现在没法出门买东西,你这个废柴蠢货赶紧给我挪开。 按理说我留了能让自行车通过的空隙,确认后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不是能过去吗?臭老太婆。我正打算这么骂她,想了想,今天还是别引起纠纷为好,便“明白了,我立马挪开”地老老实实点了头。既然如此,索性顺便把车还回去吧,我把车开到了自助洗车场,开始清理。 身体还很疲乏,眼皮也十分沉重。我昏昏欲睡地拿起手持式吸尘器。 堀田婆婆可真是烦人。这老太婆一天到晚在公寓周围瞎逛,瞧到不顺眼的东西就面红耳赤地尖叫。我来之前她就住在这栋公寓里,刚到的时候,怎么倒垃圾、房间里生活的声音之类的,她挨个指指点点。我以为她格外讨厌我才死缠着不放,后来得知不论谁她都这么对待,才明白她就是这样的人。不知道她以往的人生中发生了什么,性格相当乖僻。我保持着现在的性格,到老了会不会也成那样呢?我时常冥思苦想。 租的车并没有多脏,但有可能会留下一些犯罪的痕迹。尤其是和幸有关的痕迹,我想彻底清理掉。最理想的是一根头发、一丝衣服纤维都不留下。拿胶带粘过一遍后,我还不放心,便趴在后座,把没粘下来垃圾一个个捡了起来。 这会儿葬礼会场那边已经发觉遗体消失,乱成一团了吧。警察肯定已经到来,开始查验现场。他们就是这么搜寻作为犯人的我的。犯罪可真是个重大事件啊,虽说这理所当然。我其实本想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自由生活的,俗话说得好,世事难料啊。 我迟早会被抓住吧。偷窃的被捕率应该不是很高,遗体这种东西没了也无伤大雅,作为失窃物而言更没有价值,警察不会那么认真吧——这种推测会不会太过主观了呢?假如搜查到了瓶颈,现场找不到任何证据,查清死者的过去和交友关系的话,立马就会找到我这儿来吧。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为妙。 被捕应该只是时间问题。随后我的姓名和照片就会同大学校名一同曝光,在全国的电视上播出:“这个人就是偷盗尸体的家伙”。与罪行的轻重无关,盗窃尸体的猎奇性更能刺激人的好奇心。 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车子打扫得这么谨慎也没有意义。 即便如此,还是把能做的先做了为好。我考虑事往往比较消极,世上也并非完全不存在幸运这种东西,指不定还能逃掉呢。 最终,检查过无数遍、自信满满没有落下任何痕迹,我才开回了租车店。 店员是位有些秃顶的中年男性,恐怕向来就不信任年轻人,抑或是平时手头比较闲,他又是打开后备箱,又是窥探坐席底下的,仔细得让人觉得异常。 都清理得那么仔细了,怎么可能发现异常啊。我无疑是相当优秀的客人。虽然自己这么认为,实际检查中在后面看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最后没被查出来任何问题,车顺利地还了回去。尽管事情没有结束,心里却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今天晴朗无风。空气微寒,不过沐浴在直射而来的日光中还是暖洋洋的。天气一好,心情也会跟着好起来。要是再来点万事大吉的清爽就更棒了。我沉浸在小小的幸福感中,开始考虑今后不得不做的事。 关于盗窃尸体,计划内的行动已经全部完成。做下来应该没太大失误。要说将来的话,反正迟早会被逮捕,兴许改把身边的事情先处理好。还有,绝对不能让周围人发觉自己家里藏了尸体。不过最近也几乎没外人出入家中,照常生活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过上几天,倘若有能躲掉追捕的迹象的话,就必须考虑得更长远了。先把大学退了吧。话说到现在还没退学,反而很不自然。 同年入学的学生们都已经开始准备就业,我还丝毫没有毕业的眉目。最后一次去学校是什么时候来着?春天虽然选好了课,可教科书也没买,课也没怎么上,打算就这么混到年终。状态这么散漫,上学也没有意义。原想过一阵子就退学,现在时机正好。况且被捕之后,作为无业游民而非在校学生,闹出的骚动多少会小一些吧,毕竟不会出现具体的校名。 接着,该工作了。这又该如何是好呢。没什么特别想干的工作。能游手好闲天天玩乐当然再好不过了,现实却不允许。况且,先不论干劲,我有能力在大萧条中的日本赚钱吗?如果有,又是什么能力呢?。忽然,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结冰的海上默默捕蟹的景象,挥之不去,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差。 还是别想了。将来的事再怎么考虑,终究都不会如愿进行。何况反正我八成会成为阶下囚。好不容易才把幸带回来,总之现在只想着回家就好。 我加紧了步伐。路对面走来了一大群幼儿园的小孩,尽管被领头的老师们围着,孩子们依然吵闹地在路上说笑打闹。这么冷的天也要徒步远足吗?还是有我这种人无法想象的目的呢? 这里离我住的那片煞风景的地段隔了不到一块街区,竟然有孩子们如此开心地欢笑着生活,都市真是不可思议。这儿可是脏兮兮的穷人和连护照都没有的外国人扎堆、每年都能发现无名死尸的街道啊。角落里突然蹦出个老毒枪也不足为奇,要真碰上了,孩子们恐怕就笑不出来了吧。 出乎我的意料,这些事似乎并非所有居民都清楚。狭小的地方要是挤得人太多,便会产生这样的混乱。好些事情被种种缘由吞没,看不见了。昨天起,我家中藏了一具尸体,但在这里有可能并不算特别。往来交错之中,也有人拥有比我更离奇的秘密与人生吧,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思考着这些,经过孩子们身边。领头的老师想让他们排队,可这群无忧无虑稚嫩的小家伙们一点也不听话,旁若无人地霸占了人行道,把其他行人赶到了路边。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就是他们吧。为了不撞上他们,我也让开了路。 每当孩子左摇右晃快要碰到行人,老师就“十分抱歉,十分抱歉”地不停道歉,脸上充满疲惫。想必这个人也怀有着在孩子们面前说不出来的隐情吧,我的心情好转了起来。无论是谁,人生都不会一帆风顺。 或许是放有尸体的缘故,我房间的气氛如同一座坟场。那我现在就是守墓人了吧。愿我能像清冷的陵园中的守墓人一样,静静生活。 幸就在这个四方形的箱子中。到现在我都有些不可思议,为了确认,我轻轻打开了冷冻库盖。 裹在毛毯里的幸正安静地躺在那里。这无疑是现实。昨晚陷入了奇怪的念头中,白天光线明亮了再看上去,尸体无非是尸体而已。 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活人与死人区别之大。这具肉体怎么看都是幸,要说她是幸,也不会有人否认。即便这毫无疑问是幸,却和活着的幸受到的完全是两种待遇。既没有隐私,也无法参政,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没有。像这样被别人擅自带到家里,判下的也是盗窃罪而非诱拐罪吧。这毋庸置疑就是幸,可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物品了。尸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此后我就要和这个叫尸体的东西共同生活 了。将来的我,会在它的旁边吃吃泡面读读书,又是看天气预报又是放屁的吧。和尸体一起生活。虽说是自己亲手造成的,这种情况还真是奇妙。 反正都要共同生活,我想让气氛更好一些。为此我还特地想过一些方法,不过彻底忘光了。 我打开了生活用的冰箱。这个冰箱在幸到来之前就已经有了,里头装着普通食品,它的冷冻柜中装满了塑料袋包着的冰块。没错,我必须用到它们。 我要给遗体保湿。尸体只要冷冻起来就不会再腐坏,但没法防止干燥。和长期在冷冻柜放置的肉品与海鲜会发柴是一个道理,遗体也会变为干尸。冰点以下似乎也有湿度的说法,放点冰块进去的话,应该或多或少能防止干燥。所以在去盗窃尸体前的中午,我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抓起塑料袋的尾部,翻倒过去,无数冰块发着稀里哗啦的干响倾泻下来。哪怕一点也好,但愿能防止干燥。 理想情况下,我想要把她保存得像意大利地下墓穴中沉眠着的罗沙丽亚·伦巴多的遗体一样,这个女婴的遗体在死后过了九十多年的现在,依然保持着和生前一模一样的姿态。似乎没有冷冻,在常温下也没有腐败。好像是把尸体变成了叫做尸蜡的东西。 我很久以前见到过那张照片。称不上栩栩如生的程度,但确实如评论所说,清楚地保留着小孩子那惹人怜爱的容貌。因为有尸蜡的先入观念,看起来像是蜡像一样。不过远比东京塔里的蜡像要精巧得多。 其实我也想把幸的身体做成那样的永存尸体,可那太难了。我既没有设备也没有知识。就算赌上运气去挑战,结果肯定是害她腐坏。这和做培根与火腿是不一样的。要是把世上绝无仅有的幸的身体,变成了散发恶臭的槁骨腐肉,那就太悲惨了。 不过,通过冷冻来维持尸体的形态,我也能做到。虽然准备了些冰块,但我总觉得量不太够。 可以的话我想把幸埋进冰堆里,但根本没那么多冰。花了两塑料袋的冰才勉强填上了尸体与容器间的缝隙,但这不足以保持湿润。必须得多弄来点。该怎么办才好呢?这些是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了根本不想要的冰淇淋,作为附赠提供的用以保冷的冰块,装了一大堆。要是再从超市带走这么多冰的话,肯定会被记住。 总之,先给制冰皿盛上水,放进冷冻柜里。除此之外,家里所有能用的器皿全都盛满了水,开始紧张地制冰。这么做既费时间又没有成效,努力得可悲,但当下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等冰做出来的期间,我收拾了屋子,洗好了堆积下来的脏衣服。饭也得好好吃。我的日常生活从幸死后就开始崩溃,必须尽早复原。 这忙那忙了半天,到了该去打工的时间。我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去了。 我的兼职是当初中生的家教。 电车坐到离对方家最近的车站,学生的母亲吉田阿姨开车来接我了。那辆白车今天依旧停在转盘那里的老地方。虽然不太了解汽车的种类,但我觉得它一定很昂贵。 坐上副驾驶席,车里暖气开得太大了,令仍穿着外套的我感到有些热。今天我穿着的灰色短大衣,是记不清何时继父给我买的,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上,我很珍视它,可最近衣角磨烂,变得越发破旧了。就在刚才,我又发现袖子上的扣子也快掉了。它正随着车的震动晃来晃去,实在太过寒酸,我怕吉田阿姨发现,使劲握住了它。然而,我意识到这只会令自己遮遮掩掩的可悲样子更加凄惨,立马又放了手。 “马上就放寒假了。大学放假那么久,你肯定很期待吧?” 身着没有半点起球的毛衣,吉田阿姨握着方向盘,声音很明快。 “有没有打算去哪儿玩?和朋友一起旅行之类的。” 大体上来说,她是个高雅的人,但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性一样,也有爱说话的时候。 “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是吗。但还是要回一趟老家吧?” “应该就问候几声,没有其他要做的。”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愿闲聊的意思,看来吉田阿姨并没有察觉到。 “说起来,你父母就住在家附近吧。可别因为近,光问候两句就完了,还是得好好聊聊。好些时候住的近反而容易疏远呢。” “哦,是吗。……啊,如果不得不请假休息的话我会提前说的,请放心,不用太在意我的安排。”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才问的。什么都不做多寂寞嘛。你还是学生呢,最好趁现在玩个痛快。” “嗯……” “盐津你是个踏实人,就算休息也不会放松过头吧。我们家芙美子要是也能成熟点就好了。本以为她上了初中就能多少有点女孩子样,结果一点儿也没变。” “哦……” “当家长的才有这种感觉吧。盐津,你怎么看?” “什么?” 我问道,吉田阿姨瞟了我一眼。 “芙美子,是不是更有女孩子样了?” 问起了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有些吧。” “那就好,别看她这样,说不定那孩子在你面前装老实呢。真是的,她平常就是个暴君。唯独在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装可爱,丈夫居然还会轻易上当。……她到底是哪儿学的这花招呢?” “不清楚。大概是本能吧。” “是吗?明明是自己的女儿,我还都不了解。前不久听到房间里吵吵闹闹的,竟然是她在做减肥体操!当时家里还有客人在,真把我给气的。哎,后来啊,盐津……” 吉田阿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听她说话时,我忽然想起来有事要对她说。这份工作还是早点辞退为好。我已经不再是大学生了,怎么能让半途辍学的家伙来教书呢。 然而我没能轻易地把辞职说出口。 回想起来这份工作已经做了相当之久,而且不知为何,自打我来教之后,学生的成绩也稳定了起来。现在说要辞职的话肯定会被刨根问底。可以的话我不想把辍学的事和真正的缘由说出来。 真麻烦。干脆一声不吭断绝音信得了。 考虑这些的期间,吉田阿姨的嘴依然没停。问我寒假闲了到她们家吃饭怎么样、去不去参加她们家的圣诞派对之类的。以前开始我就在想,为什么吉田家的人会这么信任我呢?此外还承蒙了学生父亲的许多关照。可实际上我却是个废物。 太阳西沉,霓虹灯开始闪耀,汽车在街道上驰骋,我来到了台地上清静的住宅区。被吉田阿姨招呼着,我穿过大门,面前的玄关铺满驼色的天然石,不知何处飘来了幽香。一条庞大的室内犬出门迎来,吉田阿姨摸了摸它的头。 这个家的独生女,我的学生,她的房间在二楼。明知是在别人家,我却依然自顾自地把前去厨房泡茶的吉田阿姨抛在一边,敲了敲贴着刻了“fumiko”的软木牌的门,报上名字。 “啊、请稍等。” 里面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房门从内侧打开了。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吉田芙美子站在那里,上身是毛衣,下身是粉色的短裤,脚上穿着厚厚的袜子,一身不搭调的着装。似乎刚洗完澡,皮肤还很湿润。 “我点了根朋友送的香薰蜡烛。是不是很香啊?这味道能让人心平气和,放松下来。我整天压力那么大,应该会有效吧。这可是美国产的呢。” 她指了指桌上飘摇的火焰,兴高采烈地汇报着。在她的眼睛下方、鬓角附近有一颗青色的痣。仿佛被殴打过的痕迹一般,颜色与形状看上去很凄惨,实际并非如此,是皮肤色素异常导致的。 “怎么样?喜欢我就给你分点。” 芙美子笑容满面地欢闹着。 她又迷上这种很快就会腻味的东西了。很遗憾,她沾湿的头发中飘出的香波气味反而更重,不同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产生了怪异的感觉。我如实说出了这番感想。 “那我是不是不该去洗澡。” 同我打交道已久的少女对这样的回答已经习以为常,反应很平淡。 “可是今晚特别冷,回来的时候手脚都冻僵了。……啊,盐津哥哥你脸色也不太好。车里面很冷吧?” “还好,没多冷。” “那就是身体不舒服吧。绝对没错。是不是又失眠了?那可不行啊,必须得好好睡觉,要不然容易长粉刺的。” 芙美子照旧语速很快地说着,我也照旧一边随便敷衍了事,一边脱下外套,挂在墙壁的挂钩上。这时,吉田阿姨走进了房间,端着的托盘上载着热气腾腾的杯子。 吉田阿姨一离开。 “又是香草茶!我都说了多少次讨厌这个,多难闻啊。你不觉得吗?一股杂草的味道。” 芙美子给耐热玻璃做的杯子里倒进含我那份在内的两份砂糖,痛苦地啜着。 她现在初二,上的是初高中一体的女校。虽说在我当家教之前她的成绩也并非一塌糊涂,但有些科目波动得很极端。她在家里不学习,也不愿意上补习班,只能在什么都不干也能学好的科目上拿分。 苦恼中的吉田阿姨问起了上大学的侄子,有没有人能来教芙美子。那个侄子便是我的学长。就这样,机会落到了正在寻找兼职的我身上。那是去年的秋天,算来正好过了一年。 进别人家里教小孩学习,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试过之后才发现没有多难。随着芙美子成绩提高,这家人都产生了我很可靠的错觉。实际上,去年被介绍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没在老实上课,是个渐渐想要辍学的废物。所以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何况,现在要比当时严重得多,处在明天就算被逮捕也不足为奇的地步。居然还谄笑着教富人家的女儿学习,真是蠢得不行,我打从心底想要辞职。 “真希望只从奶茶和乌龙茶里选一个。你一来,那人就开始装潇洒。” 芙美子一边抱怨一边不停喝着。她有拿手指头抚摸脸上的痣的癖好。抱怨母亲的同时,从毛衣长长的袖口中露出的食指也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蹭着。 期末考试还没有准备完善,所以我决定今天的课复习出错的部分。她并非各门都喜欢学习,很不擅长需要记、背和翻来覆去地学习相同东西的科目,做着我当场准备的习题时,也在嘟嘟囔囔地抱怨。 我刚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她很抵触陌生人进自己的房间,态度常常十分反抗,现在虽然也有些不满,但听话多了,令我好受了许多。作业也是,尽管有时候会忘记,大体上还是愿意做的。以前只要我语气不好,她立马就开始吵闹。现在想来,那也是一种怕生吧。或许是因为脸上过于显眼的痣,芙美子的人际知觉有些乖僻。 她理解能力和记忆力都没有问题,只有学习不积极。所以,只要逼着她学习,成绩很快就能提高。这似乎提高了芙美子父母对我的评价,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尽管没有其他拿来对比的经验,我认为对家教来说她是个很好对付的学生。不管和谁相比,都能得出同样的结论吧。 一旦集中起注意力,芙美子就不再喋喋不休了。于是我也得以消停。这样就能拿到薪水,真是轻松。看着她专注地做着题的侧脸,忽然,我又在意起冷冻库里的幸了。 冰的份量足够吗?回去之后又得重复制冰的工作。然而,每次都用冰箱制冰,这方法太没效率了。更何况,一遍遍那么开关冷冻库,我担心温度变化会导致遗体状态恶化。虽然很心疼钱,回去的路上还是买点冰为好。 一考虑起这些事,我便有些坐立不安。果然今天就算装病也该请假的。 无视着一旁的我,芙美子做完了习题。 “搞定了。” 她自豪地扬起头。对完答案,一个错误也没有。考试时都是大意犯下的疏忽吧。 “好的,休息一会吧。” 小测试做到全对的话,就给她足够的时间休息,这是一年里立下的规矩。这会儿才刚开始没多久,我也没什么聊天的心情,本想再延长一会儿,但约定终究是约定。 得到了休息许可,芙美子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手机,不是她之前用的那款。我一问,说是父母给她买的。 “快看。这个手机有one-seg功能,能看电视呢。” “你不是说讨厌手机吗?” “我讨厌的是邮件。同学总喜欢发一大堆回不回都无所谓的信息,不快点回复又会破坏气氛,真没法理解这种文化。女生们怎么都这样呢?说什么这个秘密只告诉你,搞得我都有点紧张了,结果同样的话给其他人都说了一遍,不是有这种人吗?我讨厌这样,太轻薄了。但手机本身我很喜欢,有种文明利器的感觉。” “原来如此。不过还没坏就换掉,挺可惜的。” 似乎没听见我的话,芙美子高兴地操作着给我看。 她好像还不熟练,开启电视功能时一而再地失败了。好不容易打开之后,可能是因为房间里信号不好,画面上全是噪点,无法正常播放。 “这东西不用也无所谓吧。房间里都有电视了。是有什么想在外面看的节目吗?” 听到这话,她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有备无患嘛。不是用不用的问题,有这功能才重要。果然这间屋里还是不行啊。除了nhk之外都很模糊。nhk还在放新闻,真无聊啊。” 她抱怨着,但总归还是觉得稀奇,很快便不吭声了。 我一口喝光了剩下的香草茶。里面似乎混合了不少东西,但我只尝出来了甘菊味。 相对其他这个年龄的少女,芙美子的房间里少了许多没用的东西。她没有贴海报或摆小装饰品一类的习惯,充其量也不过在床头摆个玩偶而已。听说也都是别人送的。白色的书架上放着漫画、杂志,以及小说。我不经意间瞥见了书背。 以前借她考了不及格,我开了个连自己都觉得很恶趣味的玩笑,把《巴黎圣母院》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在和青面兽杨志活跃的《水浒传》之间犹豫了一番,我才做的这个选择。 在此之前她说自己不读全字书,但在极其丑陋可怜的卡西莫多那悲伤的恋爱故事中,她产生了本人意想不到的感情代入,此后便开始自己买书了。回过神来,书架已经被占领了一半。我看到的有《弗兰肯斯坦》、《化身博士》、《歌剧魅影》,甚至还有萨德侯爵与涩泽龙彦之流的著作。喜好真是偏门。除此之外,恋爱小说的比例很高。哎哟,角落里还有米兰·昆德拉。这种书,中学生理解得了吗? “真是的,扣子都快掉了!” 在我盯着架子上的书背时,她厌倦了只能播nhk的手机电视。芙美子从椅子上起身,拿起墙上挂的我的大衣。 “我来给你补上。裁缝可是我的拿手活。” “啊,现在还是不用了。” 无视了我的话,她走向架子。 “好意我心领了,但休息时间快结束了。” 我对着她翻找着裁缝道具的背影说道,她却回答: “很快就能搞定,请稍微等等。反正我一旦发现就会在意得没法集中精神学习。” 结果在她的坚持下,休息时间延长了。和刚开始不同,最近她在另一种意义上不听我的话。是因为有了成绩扎实提高的自信吧。 随后芙美子埋头在针线活上,房间再度陷入沉静。看着别人在缝补自己衣服的身姿, 我心里不知为何痒痒的。 桌子上扔着的手机还开着电视功能,播报员念新闻的声音流淌了出来。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没电的。芙美子专注于缝补没注意到。我打算帮她把手机电视关了,拿起来时,画面映入我的眼中。上面在报道消防队员出动营救卡在大楼与围墙间的野猫。这么无聊的事也炒的沸沸扬扬,日本还真是和平啊。正当我这么想瞬间,下一则新闻把我吓得僵在了原地。 画面里映着的,是眼熟的小区集会场。接着响起解说:“今天上午,宇津木先生来检查会场状况时,发现棺盖翻倒在地……”。与“公原幸小姐”的字幕一同打在画面上的,是那副膨肿的素颜。 我的罪行向全国公开了。尽管预料到有登载在地方报纸上的可能性,我却没想到会在电视新闻上播报。我清楚自己脸上正渐渐失去血色。 “有什么有意思的新闻吗?” 看见我一直在盯着手机,芙美子抬起头问我。我慌忙地掩饰起来。 “啊不,有具尸体被偷了。真是怪事。” 与其诡异地遮遮掩掩不如说出来更好,情急之下这么讲了,但不知道这个判断到底是否正确。 “哎、尸体?这玩意都偷?是哪个名人的尸体吗?” 反倒是勾起了芙美子的兴趣。 “不,似乎是个普通女孩的。” “那是谁偷的呢?这种情况会不会是熟人犯的罪啊。我觉得可能是狂热分子干的好事。恋尸癖一类的,世上总有这类爱好者。盐津哥哥你觉得犯人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不清楚。” 我内心已经慌成一团,但仍极力装作平静关掉了手机。 “无论如何,休息时间不能再延长了。扣子的事我很感激,但是该学习了。别再闲聊了。” 看来这才是正确的回避方式,芙美子“好吧好吧”地说道,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返程的电车碰上了回家高峰,拥挤得我动弹不得。闻着眼前中年男性的老年臭,我考虑起新闻的事情。 报导得那么详细,意味着警察也相应地动起了真格吧。倘真如此,我很快就会被逮捕。该不该趁现在远走高飞呢?我没有办法把幸一起带走,只能留到家里。但这就失去了煞费苦心偷来的意义。虽说如此,被逮捕了也一样。果然还是只能想办法逃走。那么,问题仍在于想不出安全带走幸的方法。 思路原地打圈,没有任何进展。总之还是先回家打开电视,确认报导到什么地步了吧。区区在新闻上播了一下就惊慌失措,以后还怎么办。 电车到达了目的地,我与人流一同走出站台,穿过检票口。到了晚上,气温冷下一截。我两手插兜,缩着脖子,走在冻得坚实的柏油路上。越冷越想早点回家,我自然加快了脚步。 穿过店铺都关得差不多的商业街,走进胡同中。每当在药店和便利店前经过时,灯光就会晃得我眯上眼。 伸进口袋深处的指尖沙沙地,摸到了纸包。那是吉田阿姨送我到车站时拿给我的。 “虽然早了点,这是圣诞礼物。” 她是这么说的,究竟给我了什么呢?我一心在想自己的罪行被报导的事,没好好确认就收下了。走在路上打开包装,里面是个泛着银光的打火机。 吉田阿姨大概不知道我不吸烟吧。打火机沉甸甸的,看上去极其昂贵,可惜只是暴殄天物。 大拇指拨开翻盖,叮,响声高而澄澈。连声音都这么高级。师傅活着的时候要是能得到这个,肯定会高兴的不得了。 拿它不停地点了又熄,熄了又点时,我回想起了师傅抽起烟时,那张皱巴巴的面孔。 做什么事都会很快厌倦的我,唯独剧团,不是出于自愿才放弃的。那是大前学长干的好事。 他是我校内的前辈,也是给我介绍家庭教师这份兼职的人。大前学长惹得剧团的人大发雷霆。眼看着就要公演的关头,他带着招牌女演员闹起了失踪,剧团人发火也是理所当然的。导演那帮人吵嚷着找到了要把他碎尸万段,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就连压根没有信任过大前学长的我,听到这消息时也愣住了。 光是他一个人被厌恶倒还好,但我大体上是被当作他的朋友看待的,而且最初加入剧团也是受了他的邀请,没法不扯上关系。“你小子其实知道他在哪儿吧!”这般,我被扣上无故的嫌疑,成了撒火的出气筒。事已至此,也不得不退出了。 有一天,我本是朝着排练场去的,不知为何,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凝视着浮在人工池上的褐色水鸟。 尽管如此也没有天天来公园的必要,然而一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有不能不去学校、不去学校就得去工作之类的,令人郁闷的强迫观念袭来,安生不下来。想着总之先出门去些适当的地方,但却没有丝毫工作的动力,于是乎每天我都会来公园。 一天到晚干坐在长椅上也没什么乐趣。不过每周两到三回,会有小丑装束的人来表演节目,这是我唯一的慰藉。 小丑吹出气球,做成动物和交通工具的形状送给路过的孩子,还摆一些哑剧里的滑稽动作来逗驻足的人笑。尽管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在外行眼里已经能登堂入室,看上去也没有不靠谱的地方。他抹着厚厚的白妆,没法得知他确切的年龄,但看指尖的褶皱应该不是个年轻人。是职业的吗?可却没有放打赏钱的罐子一类的,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真不可思议。 可能是闲得慌的有钱人的业余爱好吧,我一边想象一边盯着他。有一天那个小丑向我搭起了话。 一场表演结束后,驻足观看的路人散去,收拾好行李、准备就此回去的小丑,突然改变方向来到了我的面前。 “小哥,怎么总在这儿啊。很闲吗?” 被他沙哑的声音突然问道,我动摇地点了点头。 “呵,还年轻呢,就这么自在。没啥事儿的话待会儿一起去喝一杯不?我请客。” 虽然是很可疑的邀请,闲得无聊的我倒没有理由拒绝,对他也有几分兴趣。我点头回答,他抿嘴一笑,脸颊扬了起来:“等着。” 洗掉妆,换下衣服,出现的是名随处可见的寒酸男人。他处于壮年临近初老的年纪,假发脱掉的头上荒凉了许多。颓然的神采下,唯独双眼炯炯有神,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氛。 那天他带我去的是一家他常去的大众居酒屋,柜台里放着一口大锅,腾着炖杂碎的热气。我们坐在了店主眼前的座位,几句寒暄过后便开始饮酒,他似乎喜欢却又不怎么能喝,第一杯下肚,眼角就开始泛红。 “诶,是个学生啊。挺有身份嘛。每天大中午的在公园发呆,这可不好。” 酒劲上头,他变得很兴奋,嚼起了舌头。 “这么做可就离无业游民不远喽。上的还是个好学校,咋就干了这种傻事呢?年轻人胸无大志,不就跟废物一样嘛。” 被上了岁数的人醉醺醺地缠上说教,世间或许很常见,但我从没有遭遇的经验,应付起来很头疼。 “公原先生,别缠着人家年轻人了。” 看我一直闭着嘴,柜台对面秃了顶的老板帮了句腔。 “白痴!我可没缠着。他每天白天在公园都一脸无聊,惹人不爽,我实在担心得受不了。” 他立马以怪异的语气顶了回来。 “谁都会有难言之隐嘛。小哥,对不住了啊,公原先生本质上其实是个亲切的人。” “不,我倒没什么……” 听了我支支吾吾的话,被称作公原的他洋洋得意地高声笑道: “看吧,他自己都没当回事。老板你就少说闲话好好干 活吧。劳动可是神圣的。喂,小哥你杯子空啦。还喝点不?老板,再给这小哥来杯一样的!” 于是乎照他说的,我又喝了一杯。 随后我也提了些关于他身世的问题。为什么要那样在公园表演呢?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他含含糊糊地开些玩笑来搪塞,不肯好好回答,即便如此我还是打探到了,他看来并非出于兴趣,而是在做本职工作。在公园的都是练习,平常则是在能拿报酬的地方表演。与我推测的有钱人来打发时间截然不同。 “不管哑剧还是气球艺术,本质上都是街头表演。要是不那样在路人面前演,就会忘了初心。” 世上还真有这种生活方式啊,我不禁感慨,他大声地笑了。 “哈哈哈!什么生活方式,狗屁!光是想要活下去都失败累累。年轻点倒还好,上了这个年纪就凄惨喽。情况每天都在恶化。真是倒霉的工作,但我还是没法辞职。天呐,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啊!” 似乎是有暴露自己缺陷的癖好,他的语气越发高亢。 “哎,我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比起这些,小哥你大学学的什么啊?不学哲学吗?我们那会儿存在主义、马克思什么的,流行的不得了,现在都流行些什么?好吧,那你快吃这刺身。咋样?好吃不?哈哈哈,不好吃是吧。” 他咧开嘴,亮着熏黄的虎牙笑了起来。酒精令我头晕眼花,竟觉得这个人的笑脸和大猩猩的如出一辙。在那之后,我们又聊了许多事情,我似乎也想了许多,但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便是我与师傅的相识。 从那一天起,我与这个年老的小丑有了往来,开始学起他在公园演的哑剧和气球艺术。 我也数次前往过师傅家。他和我住的没多大区别,都在人生尽头般的公寓里独居。房间简朴,东西很少,而且没有冷气,夏天就他只穿内裤和汗衫度过,胳膊和大腿的肌肉格外显眼。大概是演哑剧意外地需要力气吧。然而,他相貌上却十分穷酸,这种不均衡令人反胃。 没有工作的日子,师傅大多在房间里喝酒、看电视。也就是说,几乎每天他都伴着酒生活。而且都是老头了还喜欢玩电视游戏,我在的时候还让我当过棒球游戏的对手。 师傅很讨厌谈自己的身世,虽然平时不提及半点详情,但酒精一下肚就管不住嘴了。他好像过去是个公司职员,在别处有或有过妻子儿女,我有这种感觉。 有时候也聊到了他学生时代。 “我是那种不问政治的人,在大家都激情澎湃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关心。虽然当时被称作是狂热的时代,我这样的学生也不少呢。我的话,每天就是到茶馆去,啥都不干,一天到晚发楞。你看,和你在公园里傻呵呵闲着不是一模一样嘛。” 所以他才会跟我搭话啊,我不禁想到。 虽说师傅总是讲脏话,以前也算个知识分子吧。和他打上交道后我很快就明白,他有着外表上看不出来的纤细感性。他总是嘴上耍流氓,说话讽刺而又粗鄙,这也都是种演技吧。 年轻时受过一定教育的人,上了年纪却在这种地方独自贫寒地生活,从结果看来人生并不幸福。说实在的,尽管我认为他活得很失败,他本人却呲牙咧嘴地笑着,开着无聊的玩笑。我并不讨厌这样的态度。恐怕我的将来和他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吧,在此之前要先学来这玩世不恭的态度。我觉得自己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然而,好景不长。在临近夏季结束的一天,师傅死了。 我一如既往地登上台阶,敲了敲师傅的房门。从窗户可以看到室内的灯光,确实应该在家的,可再这么敲里面也没有一点动身的迹象。是不是喝了酒在睡觉呢?紧挨着门扔的有一个垃圾袋,里面滋生了大量的小苍蝇,死缠着我的脸和胳膊。 我可没有等师傅起床的闲情逸致,喊了一声“我进来了”,拉起了门把手。 师傅平常就不注意锁门,那天也一样,钥匙都没插的门“叽”地打开了。接着,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在我眼前。 师傅仰头倒在房间的中央。上半身是白色的运动服,下半身却什么都没穿,生殖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远处看去情况也不太对劲,我慌忙脱下鞋子,跨过了门框。 师傅满脸惊愕,瞪着眼睛,可以窥见半张的嘴里堵着银色的东西。小苍蝇在嘴唇周围飞着,种类和外面聚集的那些相同,在口腔中时进时出。肤色一片苍白。 虽说当场就已经察觉到了,慎重起见我摸了一下头的周围,果不其然,已经冰冷了。 师傅他,已经死了。我在心中低喃,正打算起身,袜子底下踩到了湿的东西。那是从师傅胯间渗出来的水洼,一股氨的恶心臭味。踩到了这么脏的东西,我差点放声尖叫。 一直搁在房间中央的小桌位置有些偏移。老师的脚下掉着条卷成一团的三角裤。由这个情况想象,师傅是在换内裤的时候,失去平衡,摔了一跤,然后后脑勺撞在近旁的桌角上了吧。倘真如此,这死法多么丢人啊。历经了数十年风雨的男人竟以这副惨样死去,说得过去吗? 在报警之前,至少把阴部给他遮上吧。我拾起内裤,捏着师傅的脚趾准备提起时,我忽然想起来了。 不,等等,这副不三不四的模样或许正是师傅所期望的。师傅平时总说,幽默是对荒谬人生的反抗运动。不论多大的艰辛、悲伤都能转化为笑容,这才是人类的生命力——我胡乱慷慨陈词些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对比这番话与现在的情况,我发现了:明明是在悲惨的死亡现场,他为何还如此大胆地袒露阴部呢?景象的确变得滑稽而奇怪了。那副表情也是,呆呆的,怎么看都很傻,缺少了悲怆感。 这莫非是身为小丑的师傅倾注了最后的幽默上演的一出好戏吗?是流氓艺者用人生诠释的美学吗?倘真如此,作为弟子的我怎能把它糟蹋了呢? 我当场陷入了沉思。可情况摆在眼前,不能再从容下去了。我汗流浃背,犹豫良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给只他穿上内裤。 师傅倒或许就此心满意足了,可对我而言,拜了这副模样死去的人为师,实在是羞耻过头了。就算这集了师傅的艺术之大成,给别人添了麻烦还如何称得上艺术呢?在此就当是给可爱的弟子赏个面子,阴部必须得遮住。就算是我,也希望至少最后能体面一点。 “对不住了”,我心里道了歉,开始行动。我先抓起他被尿弄脏了的脚,穿过三角裤洞,提到了屁股附近,但这时碰上了麻烦的情况。不管怎么塞,师傅的家伙都太过雄伟,总是从三角裤里伸出来。就这样半露着那玩意放着不管的话,结果上来说,样子比全露着还有趣。 可以的话我也不愿这么做,但还是不得不把它捏起来。兜里翻找了一遍,没有凑巧能用的。没办法了。我鼓起勇气,指尖刚碰到那条黑蛇时,背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这时本该放手的,但惊弓之下我浑身僵硬,只把头转了回去。面前站着一名从未见过的年轻女性,脸上满是惊愕。 映入她双眼的,是蹲在老人遗体旁,捏着他宝贝的我的身姿。 女子“咿!”地倒吸一口凉气,身体缩成了一团。我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但要是大叫出来的话我可受不了。 “给警察打电话。公原先生他,已经死了。” 我先发制人地快速说道。 “诶、死了……” 她一下子僵住了。 “快点!” 显而易见对方处在的混乱中,但仍拿出手机,按我所说打了电话。 报完警后,她进入了房间。神色呆滞地低头看着师傅的遗体。 在打电话的 期间我做完了这边的事,在房间的一角脱着脏袜子迎她进来。 “别靠近那边,那儿沾了尿。” 女子便朝向我,说道: “真的……已经去世了吗?” 我点头回答。 “天呐……” 她就此哑口无言。 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呢,一个人来到这种房间。年龄可能和我一样,看上去还比我小点。我以为是师傅常去的店里的陪酒女之流,但头发和服装都很简朴,容貌也很素净。看气质不是学生就是事务员一类的。 我有许多想问她的事,但她一直沉溺在茫然自失之中,我便默默坐了在草席上。 警察很快就来了。看过现场,在公寓前简单地听取了情况。我先解释了自己是学生,最近在死者这里学习街头表演,接着讲述了今天来到房间后的经过。因为不想引起奇怪的误会,我隐瞒了给他穿内裤的事。 女子也在别的警官那里接受问询,我听到她说自己是逝者的女儿。啊,这就是师傅的女儿吗。只能模糊知道其存在的人实际出现在眼前时,我产生了奇妙的感慨。但碰上了师傅不愿谈及的人物,我也有些过意不去。 尸体搬走后,我们姑且解放了。她似乎还没整理好情绪,在外面仰望着公寓。 已经到了黄昏,知了吵闹地鸣叫着。我一分钟都不愿多等,想尽早回家,但把这副状态的年轻女子就这么放之不顾,心里也过意不去。 我试着向她打招呼。好像没有察觉我的接近,她吓得肩膀一哆嗦,回过头来。 之后,和对警察说过的一样,我把自己是学生,以及跟着逝者学街头表演、工作上给他帮忙的事情逐个说明了。今天也一样,本想让他看看自己练习的成果才来的,结果却遇上了那个场面。 于是女子的脸上浮现出了像是安心、又像是悲伤的复杂表情。 看到这副容颜,我想起了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 “所以说,当时我看到师傅下半身什么都没穿,就打算给他穿上内裤。结果这时候你来了。所以说那个,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作为弟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原、原来如此。” 她好像回忆起了那副场面,垂下了头,脸颊有些泛红。 “那就这样吧,再见。” 我动身准备就此回家,可走了没几步,回头就看到她掩面而泣。和我说话的期间一直都在忍耐,但已经到极限了吧。 这附近的治安可称不上好,不能把年轻女子扔在这儿独自哭泣。 我立马折返,迷茫了半天不该如何是好后,最终掏出了兜里的气球。那是用来做花式的红气球,我将它吹鼓,吱吱地拧着,她诧异地抬起了头。我做了个之前本想给师傅展示的小熊,送给了她。 女子一脸呆呆的表情。在帮师傅工作时,对那些被小丑怪异的形象吓哭的小孩,师傅就像这样送一个气球给他。之后大多数便不哭了,可果然大人和小孩没法同等对待。 要是能说些中听的话就好了,然而我没有这般伎俩。当初要是跟师傅学了点花言巧语该多好啊。我无言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刚开始后悔应该少管闲事老老实实回家的时候,一直盯着气球的女子开口了。 “这是……爸爸教的?” 我点了点头。结果,她面庞开始哆哆嗦嗦地颤抖,又一次哭了出来。这回几乎能称得上是嚎啕,我本打算帮她,却害她哭得比之前更凶,越发没法抽身离开了。 路过的人们向我们投来了怀疑的视线。每一束都使我的心情更加糟糕,对此丝毫没有自觉的她依然在哭个不停。 都有人为自己的死伤心到这种地步了,那我不为师傅难过也没问题吧。真是谢天谢地,我暗自感谢着女子。倘若只有我一个人,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的悲伤方式太过寒碜,没有信心独自支撑故人的死。 不久,哭声停下来后,她无数次“非常抱歉”地鞠躬赔礼。于是我“彼此彼此”地回答道,相互留下了联络方式。 她叫做公原幸,记下之后,我的电话簿中便列着这对父女的名字。 我熄灭了火,把打火机放回兜中。接着去了趟便利店,买了四袋碎冰。 走出便利店,朦胧的天空中浮现着阴云笼罩的月亮。看不见星星。这一带大气污染很严重,若非天气格外好,就没法看见星星,能见到的也只有最明亮的那几颗,真遗憾。 不光看不见星星。无数电线纵横交错在东京的天上,每当我抬起头,总会觉得自己在巨大的茧里呼吸。 以前和幸聊的时候,她似乎说是像在蜘蛛的巢底下来着?还说自己想象有一只大蜘蛛藏在某个地方,时不时地抓人来吃。少空想点这些惊悚电影一样的东西,对精神健康不好,我皱着眉头告诉她。 街灯稀疏,道路昏暗。我听见某个巷子里野猫的撕斗声。不知是谁家的厨房飘来了那不勒斯风意粉的香气。被这香味勾引过去的,是附近常见的那个流浪汉吧。 因为碰面太过频繁,我有些在意起他。两个多月前来到这附近的他,似乎已经在别的地方积累了经验,头发和胡子都放着不剪,打从一开始就是个老练的流浪汉。 这么冷的晚上还在外面徘徊吗?我看向他,对上了视线,他不爽地转弯走了。 看到他这幅模样,我再次确信了有墙和天花板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只要有房子住就算幸福,师傅也常这么说。 过不了多久自己一样得去讨饭了,横尸街头可是我的梦想,师傅如此笑着自嘲过,可最终却死在了草席上,他本人会怎么想呢? 师傅恐怕是想在远离家庭的地方,当着无处扎根的人过活吧,人生还真是讽刺。师傅死的那天,仿佛交接一般,我与他的女儿幸相遇了。后来,葬礼期间也见到了他的妻子。到头来,他的后事只得交给血亲处理。 作为年过六十的师傅的妻子,她很年轻,可能还没到五十吧。至今仍然十分美丽,然而却坐着轮椅。似乎是腿脚不方便,没办法走路。看见她时,师傅和家里保持距离,而又不肯说出详情的理由,我多多少少想象得出来了。 夫人和女儿幸两人,居住在千叶的小区中。葬礼的第二天,我被邀请到了那里。师傅死前我与他走得最近,加之还是遗体的第一发现者,葬礼的嘈杂上多有不周,想要重新向我道谢,她是这么提议的。 我进到家中,幸去了厨房泡麦茶,我挤着很小的桌子和夫人面对而坐。门牌上写的是公原真佐子,肯定是她的名字吧。 夫人虽然美丽,表情却很阴沉。葬礼刚结束不久,脸色差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不知是因为装束打扮,还是言谈举止的神态,无论如何,我都想象不出她开朗的样貌。说的话也句句像在抱怨,一对一的面谈令我难以忍受。屋里的装潢也一样,令我不想再呆下去。 风扇喀拉喀拉地摆着头。鸭居、隔扇、墙纸,还有家具,无不是老旧的。盖在搁板上的罩子似乎是为了活跃气氛,用了涂得黄粉相间的花哨布料,却反倒倍显穷酸。屋里找不到娱乐或展现生活宽裕的东西,充其量只有电视而已。唯独它崭新得奇怪,仿佛是在显示生活中看电视占的比重,越发令人压抑。这是间不存在梦想或希望的屋子。 很快幸就端来加了冰的麦茶,我啜了一口。夫人没有拿起杯子,而是默默地低头盯着。幸坐在了她身旁,微笑着。我想起来了,葬礼的期间她也是这样,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这次的事,丈夫给您添麻烦了。” 她低声说道。 “哪里,也请您节哀顺变。” 我答道,简单地说罢客套话,双方又陷入了沉默。 特地把我叫来对方肯定是有话要说,但似乎并不是想谈些具体的事情。不,说不定打了刚刚的招呼就已经完事了。至少除此之外,夫人没有还要说些什么的迹象。 “盐津先生说,爸爸给他教了气球艺术和哑剧之类的呢。” 幸为了缓和气氛这么说道,我便讲了自己与师傅之间的故事。作为最后和他亲近的人,我将这视为一份义务,在来之前大致地想过该说些什么。 “是吗,那人隐瞒了我和女儿的事是吧。” 虽然也讲了别的,夫人唯独对这部分起了反应。 “哎呀,也没有特意去隐瞒家里的事情,只要是和自己有关的他都避之不谈。” 我如此说道,可夫人的表情依旧阴沉。 “唉,果然,抛弃掉的家庭,怎么可能愿意跟别人提起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 “哪儿能说是抛弃啊!爸爸他说不定只是突然想一个人生活而已。” 幸苦笑着说道。 “他那么喜欢自由。真要是厌弃了,不就干脆失踪了吗?可公寓的地址也没保密,我也时常会去见他呢。” “你跟他又是联系又是见面的,我可什么都没有。” 夫人干巴巴地低喃道,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不是因为你不愿意嘛!而且爸爸也肯定有些尴尬。” “尴尬?那就是说他果然想抛弃我们啊。幸,真对不起你,因为我身体这样,你爸才会离家出走。那人也一样,要是待在家里的话就不会这副样子死掉了。” “真是的。” 幸烦恼地皱起眉,夫人依然低沉着不抬起头。 “真的很抱歉,让您见怪了。” 尽管我“没事没事”地回答,坏了心情却是事实。 后来夫人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那天的事就这么结束了。在我回去时,虽然幸一次次地鞠躬道歉,可我反倒庆幸有了回去的契机。 一到外面,与房间中阴郁的气氛形成对比,晴朗的天气令我记忆深刻。 在那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回归了遇见师傅之前的状态。没有任何干劲,仅仅偶尔做做家教的兼职。除此之外便无所事事。只不过比以前更加无精打采,连公园也不去了。 那天我一如既往在家发呆时,幸忽然打来了电话。 她说前几天的招待是母亲的安排,结果却弄得没表达成谢意还添了麻烦,想要由她自己再次好好道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用非得做到这个地步,我虽然这么想着,但还是没能拒绝。我想要再见她一面。阴沉的母亲旁,她那开朗的身影深深烙在了我眼中。 她说告诉她住所的话便愿意上门拜访。确实礼仪上来说这是基本的,可我担心招她来这个绝美的绿色公寓会害我原形毕露。最终请她到了最近的车站,接着去了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那天依然很热,她好像点了冰镇红茶。当时我喝的是什么来着?似乎为了省钱点了最便宜的,可能是混合咖啡吧。昨天无缘无故熬了夜,没怎么睡觉,意识有些模糊。 一开始,幸就把著名西点店的纸盒放在了桌上。她说这是谢礼,里面混装着曲奇和巧克力。 “葬礼的时候,听说你喜欢甜点才买的。” 幸似乎对这样的面谈有些紧张,笑容十分生硬。 不过随着对话继续,她的表情渐渐变得自然了。之前和她母亲三个人见面时没能聊得投机,但两人独处时对话倒意外的轻松。而且,这样子面对面我便再度确认,她那纯洁的容貌和开朗的态度实在深得我心。 或许是幸太纯朴了吧,我常挂在嘴边的讽刺和婉转的说法她都字面上去理解,有时候话说不到一起。这令我感到相当有趣,每当发现她的误解,我都会大笑起来。 她说起了自己母亲的事。自从师傅死后,夫人的情绪一直不安定,包括当我的面哭出来这事在内,情况无从出手处理。 师傅活着的时候她总是在怨恨、讥讽,现在消沉到这种地步令幸也感到相当意外,又有些欣慰。 “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哪天还能重新一起生活呢。” 她寂寞地笑了。 夫人之所以坐在轮椅上,是约五年前脑溢血,产生了后遗症的缘故。腿不能动,左手也时常有怪怪的麻痹感。尽管如此,想当初刚病倒时连话都不能正常说,现在已经算回复不少了。 当初师傅从医院回来后,在她症状最严重的时期,离家出走了。 这确实很过分,我说道。夫人会怨恨他也情有可原。居然在妻子最痛苦的时候逃跑。尽管我能切身地理解师傅的感受,这也确实像他,可这是为人决不能越过的底线。 我说出了感想。 “但爸爸他也一直很在意。和我一见面最先就问妈妈的状况。所以我觉得不是妈妈所说的抛弃。一般来说抛弃是会断绝联系的嘛。” 幸如此袒护起师傅。 我觉得不论哪样,归根结底是相同的,无疑都是怕麻烦才拉开了距离。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好,但师傅是个人渣,只顾着自己,他本人也深知这一点。啊、我没有贬低的意思。” 那能是什么意思?——要是被这么追问的话我就无言以对了,善良的幸没有坏心眼地追究下去,而是陷入了沉思。 尽管如此,她似乎一直没有认同我的话,在那之后,时常我问都没问,她就一个劲强调父亲和她们母女关系其实非常要好。 最终那天我们忘乎所以地聊了一个多小时,回过神来太阳都快落山了。察觉到时间,幸很慌张,说自己得赶紧回家准备晚饭,我们便立即离开了店里。 送她去车站的途中,我说:“我也想尝尝你亲手做的料理啊。”“如果你想吃,我乐意效劳。”她回答。“那你要是愿意,我得报答点什么,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吗?”“到时候如果能再做些气球,我会很开心。” 在自动检票机前告别时,她好几次回过头来招手。之后我便向自己的公寓返回。背后沐浴着夕阳赤红的光彩,我想道,以后自己会和她渐渐亲密起来吧。 那时的约定在第二周兑现了,我招待幸来到了自己阴暗的房间。 当时天气仍然温暖,外边的阴沟被烘热,熏得连屋里都有些臭。她来的前一天我就在屋里放了除臭剂,见面前还喷了足量的香水,不知道能不能彻底遮住。她是那种就算臭也会默不作声的人,不论怎样都会保持平静吧。 幸说一个人生活饮食肯定会不均衡,就以蔬菜为主做了饭,作为回报,我展露了一下拙劣的气球技艺。一说起它的做法和当时跟着师父学艺的事,泪水就开始在幸的眼里打转。之后我们一起看电视,在夜深之前送她到了车站。 以此为契机,她开始频繁地造访我的公寓。每周一到两次,她一问我能不能工作结束后到车站来,我就蹬着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前去迎接。每当幸做好了饭、我称赞味道很棒,她便羞得面红耳赤。 有时候我们也去看看电影,在外面吃吃饭。这种寻常的约会令我很难为情,但想到这姑且算种经验也就忍耐了下来。 不管是什么日子,幸都会在夜深之前回去。我也有想要挽留她的时候,但明白家里有身体不便的母亲在等着她,便无话可说了。她要工作,要做家务,还得照顾母亲。光是在繁忙中挤出时间过来就令我十分愧疚。另一方面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到底是什么乐趣,让她忙成这样也要来见我这种家伙呢?我没有像世间的暖男一样对她关爱有加,反而自甘堕落,她做完了饭,我却连碗筷都不收拾。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过她还真是个奇 怪的女孩啊,我一而再地感受到了这点。 就这样,晚秋迎来,街上刮起了冷风。那天幸也照常在工作结束后造访我的公寓,为我做了咖喱。 我大加赞赏了一番。“这么普通的味道谁家都做得出来啦”,她如往常一样,腼腆地笑了起来。 “是吗?普通的家里都吃着这么香的饭菜啊。头一次知道。” 我对此很执拗。 “你又说些这话。”她苦笑道。 “不,我是说真的。我母亲从来没做过咖喱,食堂的也很难吃。所以我从小就特别讨厌咖喱这种东西,一直没再吃过。时隔良久今天再次尝到实在令我茅塞顿开,印象天翻地覆。太感谢了,托你的福我对咖喱刮目相看了。” “太夸张啦。” 嘴上这么说,幸还是很开心的。我很喜欢欣赏这幅表情,因此总是为她备好了浮夸的赞美。 自从幸来到这里,器皿和厨具虽然多了,水槽比起以前反倒更加整洁。对着在那里清洗餐具的幸的背影,我突如其来地问道。 “你说你在东京中心区工作,具体都做些什么呢?” 尽管嘴上这么问,心里其实已经大致有底了。能让没有任何特殊资格的十九岁女性来做,报酬还能供养起身体不便且经常要去医院的母亲生活,何况工作时间还短,也不用加班,更有充足的时间做家务和看护,这样的职业可没多少。 即便如此我还故意这么问,一方面是想要确认清楚,另一方面,我对幸会有怎样的反应也兴趣十足。 幸不免一时踌躇了。然后露出出坚决的表情,毫无保留地跟我坦露了事实。 她用僵硬却坚定的语调,告诉我自己的工作是和男性打交道。我向她确认是不是性工作,她回答“是的”,垂下了头。 啊,原来如此,果然没错,我就知道是这样。每次刚工作结束她身上却有一股香味,那应该是沐浴露一类的味道吧。而且,或许她自己没注意到,做饭买食材,还有约会之类的时候,明明相当奢侈,她却毫不在意。在外面吃饭时连我那份的钱也付了呢。所以尽管看上去朴素,我猜她收入还是不低的。要真是想隐瞒的话,防备也太松懈了。以前在剧团的时候也有人告诉过我,自己在偷偷当应召女郎。这世道,富有经验的优秀成年人丢了工作就一个接一个地选择自杀,年轻女孩要想赚大钱,唯有出入那类场所,对此我很清楚,也没多在意。毕竟已经猜到了嘛。 说罢我等待她的反应,她却默默无言。不找借口这点,确实符合她的性格。 而我也不打算对这事追究到底。 “无论如何,跟我坦白了就好。注意身体啊,别染上什么病了。” 听到我的话,她默默点了点头。 于是我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回到平常的气氛,却并不顺利。幸彻底变得胆怯,畏畏缩缩。我再怎么逗乐她也露不出笑容。不,也可能是笑话太无聊了吧。总而言之,她相当消沉,就这么回去的话,肯定不会再来这个家了吧,我有这样的预感。我解释道自己没有别的意图,不如说是为了建立更好的关系才这么问的,可她只郁郁地一笑。 没办法了,我改变了策略。 “作为坦白的回礼,我也来讲讲吧。” 于是,我说起了不怎么对他人提及的往事。 那是与我的身世有关的话题,比如儿时在看护所里呆过。双亲在我懂事前就离了婚,年轻的母亲一找到情人就把我寄养起来。虽然分手之后会把我领走,可等到交了新对象,我大多都会被那个男的殴打一顿再丢回看护所去。 现在母亲已经与可靠的人再婚,同那时相比,优秀得简直像变了个人,再翻旧账其实很不光明,然而由于这样的过去,我对名为家庭的东西不是很了解。尽管现在踏实的父亲营造的家庭干净而温暖,可那终究是别人的家。 不过,自从最近和幸交好、有了两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开始,我常常会想,也许这就是家庭吧。有你在身边,心情莫名好得出奇。我们就像是同样的水质中养大的孑孓。虽然在师傅死后才这么说,对我而言他也如同亲人一般,是因为有着相似的地方吧。 这种感觉真的罕见而珍贵,相比之下你的遭遇实在平淡无奇。何况刚认识不久我就已经猜到了工作的底细,在此之上才亲昵起来的,所以事到如今就别在意这些了。我也后悔不该问些没有意义的事,要是为此不理我的话,我也很难过。 话说完,她似乎没能一下子接受,呆住了。 是不是再补充点更好啊?可是该说些什么呢? 打从一开始,讲出这番话本身就是个错误吧。为什么要说呢?我分明不喜欢给别人倾诉自己的遭遇。因为说出来了无论如何都会博得同情,而我其实也希望被人同情和特殊关照。每当想到自己的这种秉性,我就会感到讨厌、恶心。无论怎么克制,无意识间它也会流露出来,糟糕透了。明知可疑却仍然接受大前学长的邀请,以及跟随师傅学艺,自己之所以会围着表演活动打转,也是这性格在作祟吧。 为什么我明明是个人渣,却想和普通人一样受到同情呢?不如说正因为是人渣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我也不愿被别人看穿自己是个渣滓而蒙羞。 尽管平时都很谨慎,最终还是吐露了出来,显而易见,我是想用不幸博取她的同情心。 “看护所的咖喱难吃极了。所以,刚刚夸你做的好吃并没有说谎。” “……你喜欢你妈妈吗?” 幸泪汪汪地问道。 “喜欢啊。可一想起我被打的时候,她从来都在独自哭泣,一次也没有来救过我,我就很心寒。” 听到我的话,幸哭了出来。 看到她哭泣,就连我也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产生了罪恶感。这真是最卑劣的做法。没有正面进攻就不算光明正大。至今我都对那时的行为感到后悔。 然而这却相当奏效。那天幸虽然没有住下来,却在我的房间留到了深夜。并且在黑暗中,我们初次了解了彼此。 自那天起,我们的交往方式变了。到进屋吃饭为止还是相同的,随后便多了性交。不只是饭后,我一有空便脱下她的衣服、索求她的身体。凌驾不了她至今以来做的次数就无法成为她的第一人,现在想来很蠢,当时却真心如此相信。也许我是有意识地想要对抗她在工作上的行为,抑或只是单纯渴望做爱而已。对以此谋生的幸来说肯定很不好受,但她一次都没有抗拒过,无论何时都坚强地接受着我,不曾表露出半点反感。虽然很高兴,但想到她或许仅仅是无法拒绝比自己更加凄惨的我,心情便有些复杂。 到了了十二月份,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已经彻底入了冬,幸工作休息,两人便在我的房间里吃了火锅,一边看电影、听音乐,一边聊些无趣的事情,悠闲地度过。 平常大多是我抛出话题,幸客气地回答,但那天她却说个不停,反而成我在帮腔了。大概是小酒下肚,兴致上头了吧。她双颊粉红,一直在微笑着。 “快瞧这根萝卜。嘿嘿,两段连在一起,没切好吧。” “你知道阔趾虎吗?是生活在沙漠的一种蜥蜴,手脚的指间有一层蹼,靠它就能不陷进沙子里。水里和沙漠中的生物都有蹼,真不可思议呢。” “这样的公寓真是好啊。总感觉像《神奈川》里的世界一样,蛮适合同居的。我也想哪天能住上这种地方。” 我一味地敷衍了事,她却依然兴高采烈地继续说着。 幸很期待圣诞节,又是要请我吃饭、又是要给我挑个上好的礼物之类的,明明我没有指望什么,她却气势十足地宣告着。她无数次地嘱咐我要好好期 待。和爱人一起度过圣诞是自己的梦想,她笑着说道。 尽管喝了酒,再怎么说她也开心得过头了吧。我很奇怪,是不是发生什么好事了?最后,她宣布了一件大事。 “我把现在的工作辞了。” 此前一直在聊水族馆里的海豚,突然间她直盯着我的脸,如此说道。 “诶,为什么?” “因为你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很不愿意我继续干这行吧。” 她自信满满地笑着。 “那倒是……” 我虽然坦率地表示了高兴,但很快又恢复一本正经。 “可这不要紧吗?普通的工作能负担起你母亲的生活吗?” “拼命工作,各种地方节省点的话,应该没问题。至今以来,自己肯定也有随波逐流而贪图享乐的时候。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人不老实吃苦的话会堕落的。不是吗?” 这想法很对,但我却过着与其背道而驰的生活,没法坦率地点头赞同。即便如此幸也笑眯眯地毫不在意,真拿她没辙。 实际上我也很欣慰。却不想表露出高兴,硬是板着脸。结果不经意间就喝高了。 “你不会再去找别的男人了吗?” 我酩酊大醉后,一不留神说出了这样的话,“嗯!”幸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那这次圣诞节,会住在这里吧?” 话一出口我立马后悔了,然而幸羞答答地犹豫了一阵后,果不其然“嗯”地点了头。 那天她比平时回去的晚了一些。我回到了一个人的房间,残留着醉意的脑海中,下定了从今往后要踏踏实实生活的决心。 之所以会看上我这种人,也是她天生不幸的缘故吧。所谓不幸的人,大多是自发地牵连进麻烦,所以她才会喜欢上我。照理来说,这种时候我就该不负期待地当个暴君,让她受更多的苦。 然而,这回我要打破这条规矩。 不能再混下去了。我得想办法修够学分,从大学毕业,拿到学历这块敲门砖,进到一流企业,不行的话就去其他正规企业,重新做一个老实人。 于是乎,前啃老大学生与前服务小姐,手牵着手,向平凡的幸福前进。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去当励志剧的主人公,但事已至此,不是能不能当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当。身为男人,在这时刻我必须去打破自己命运。 定决心下的第二天,我便做起了复归学校的准备。联系上朋友,让他帮忙复印了还来得及拿到学分的科目的笔记。跑去书店买来了教科书。即便只剩下一年,我还是想要毕业。也考虑过现在就退学就业,但从长远来看还是先拿到大学毕业的称号更有利一点。 “迄今为止,我一直觉得上学和找工作没有意义,但一想到这是为了你和你的母亲,一下子就显得光荣了!我真心爱着你,所以今后再怎么辛苦也会努力。我绝对会坚持到底,要对今后的我刮目相看!” 夜里我独自奇怪地兴奋了起来,把这番话写成邮件发送了出去。结果收到了“不要勉强自己”、“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之类,令我空欢喜一场的回复。自己的遭遇令她萌生了过剩的献身精神,我很难过。不要再这么说了,努力才是我现在想做的——虽然我这么想,但没有传达给她。 光嘴上讲没用,男人就该拿行动说话。或许她没有真正把我的话当回事,才会这么说。倘若如此,只要拿出成果,她就肯相信了吧。 正当我抱着这样的想法,开始投身于各种各样的事情时,幸突然失去了联系。难不成到了这步田地还被甩了吗?我动摇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但事实并非如此,幸只是死了而已。 回到了房间,白色的冷冻库依然响着嗡嗡的运作声迎接我。 打开盖子,幸躺在里面。“你没事啊”,我长叹了一口气。 从黑暗的地方看去,幸像是睡着了一般。然而,我用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已经冻得结实了。心里有些凄凉,但已经硬成这样就不会腐烂了吧。以没有损坏遗体的方式死去,或许值得庆幸。 幸的死因是脑溢血,和导致她母亲残疾的类型相同。她在家中突然倒下,母亲立即叫了救护车,但意识却没能再恢复过来。 送到医院后,她靠机器维持了三天左右的生命,最终还是被判定为死亡。送到我家的讣告上是这么写的。 除了这封信以外没有特别的联系,兴许她母亲不知道我和幸的关系。幸生前说过,母亲从不介入她的交友关系。我想大概是她母亲察觉了幸的工作内容,才对她的异性关系想问又问不出口吧。 收到讣告后,我虚脱地瘫倒在了床上。接着想到了这个无谓的计划。倘若她母亲真的不知道我俩的关系,以为我只是师傅的弟子的话,不就有可能把幸带走也没法确定犯人是谁吗?不,这种事调查一下很快就能摸清,我一时冷静了下来,然而这念头出现过一次便无法彻底打消。就算被捕了也挺好。就这么一直无所作为,我能忍耐得了吗?葬礼开始前,我夜不能寐地思索着,最终,决定闯入葬礼会场。 我很清楚自己轻率地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可实际却没有半分后悔。对于被捕多多少少有些不安,即便如此,也要比决定去偷之前那空虚的心情平静得多。是因为心中的某处已经麻木了吗?倘若真是这样,只要这么永远麻木下去,我就能幸福一辈子吧。 幸的身体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像这样在昏暗的房间里凝视着,我有种她马上就能苏醒的错觉。也许尸体在一点点腐化,但如果足够缓慢的话,我也会在不知不觉中习惯吧。我抚摸起她的头发,已经冻得冰冷了。 只要接下来我不被逮捕,就能像幸所期盼的那样,可以一起度过圣诞节了。我明白这种形式和原本的愿望大相庭径,对我来说一样很难过,所以希望幸也能忍一忍。人生中没有愿望能百分百实现。很遗憾,我也想要再多尽一份力,但已经到极限了。 看得太久,温度上升,会让好不容易冻起来的尸体融化掉。 我打开刚买来的碎冰袋,均匀地铺在幸的身体周围,关上了盖子。 之后我不得不打开电视,开始看新闻。 我单手拿着遥控器,搜索着有没有频道和在芙美子的手机上看到的一样,在报道我的案件,恰巧有政客遭到逮捕,每个台都在不停播报这条消息。我的案件一点也没被理会,无视到了令我怀疑手机上看到的视频是记错了的地步。也许只是我看漏了,仍然有频道在报导,即便如此,只有这么点程度就说明没受到认真对待吧。 真是完美的落网时机啊。没想到我这辈子会有这么感激政客犯罪的时候。 晚间新闻就此告一段落,后面也没什么要做的事。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浴缸里接好热水,我悠哉地泡了个澡,然后看着意大利足球赛,吃了碗方便面。 第三章 学生办事处的柜台,坐着一个双目无神得令人毛骨悚然,深海鱼一样的女人。 我说自己想办退学申请,这个女的连头也不转,白而枯瘦的手指拿出了一张纸。 “只有这个吗?” 我说道,她瞪了我一眼。 “是的,登记好之后,和学生证一起上交。” 语气极其事务性。 为什么会雇这种令人难受的家伙呢?我不满地在表里填上了姓名和学号。理由一栏中只填了身体不适,便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学生证带了吗?” “啊,在这里。” 拿到我给的学生证,她直接塞进了架子里,什么都没说,我便以为还没办完,在原地站着,她却怀疑地抬起头。 “已经没事了。” 她冷淡地对我说。 我走向出口,心里很不痛快。且不论她的态度,我没产生自己的学生生活就这么结束了的实感。一直以来,每当步入或离开学校时,都会有开学大会和毕业典礼之类麻烦的仪式。也不是说要专门为我开个退学仪式,但我苦恼了那么一番才下的决心,这也太轻而易举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柜台那女的也是,稍微惊讶一下,“诶,真的吗?”地问问之类的该多好,不过想来,对我而言是大事,放在整个学校里就算不上稀奇了吧。成天都有学生办退学,她也没心情照顾他们的低落情绪。或许就是这样重复着冷漠的日子,她才炼就了机器人一般的厚脸皮。真可悲啊。 无论怎样,文件被受理意味着我已经退学了,手上也没了学生证,退学的事实毋庸置疑。现在的我不再是学生了。胸中的拥堵也多少得以缓解。尽管有一点遗憾,但没有上学的打算还保持在籍,总会令我心里惦记,这样就好。 作为最后的纪念,我到食堂点了每日一换的套餐。 当天的套餐是蔬菜炒肉丁,里面放进了味道奇怪的调料。就算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吃这儿味道极其恶劣、好处只有廉价的饭,但难吃就是难吃。午餐时间已经结束,作为附赠,明明没有要求,人家却给我盛了一大碗,最近胃口不好的我只得强忍着呕吐把它吃了个干净。 我在食堂角落的座位上磨磨蹭蹭地嚼着难以下咽的饭时,周围的杂谈烦人地灌入耳中。有些人这会儿已经开始放寒假了,大家都在聊着这个话题。 尽管今天是我值得纪念的退学之日,食堂中的气氛却与此无关,和往常没有区别。 这边像是社团的团体在高兴地喧闹,那边是一对情侣在说甜言蜜语。也有独自默默看着书吃饭的孤单学生。 他们大多与我不同,修够了学分,能顺利地从学校毕业。即便现在是个邋遢的学生,几年后也会在企业里工作吧。迟早会找到伴侣结婚,此后兴许还会生下孩子,成立自己的家庭。想到这漫长的路途,我觉得自己会在这里脱节也是极为理所当然的。 吃完了饭,我挺着沉甸甸的胃袋走出食堂,给老家打了通电话,向接听的母亲报告自己办了退学的事。 “诶、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对惊愕的母亲再次说明了一遍。 “诶、为什么?啊、怎么会……” 母亲彻底惊慌失措了,变成了只会重复“诶、诶”的机器。 害她这么狼狈,我很愧疚,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很快,母亲从惊慌中缓了过来,叫我总之先回家跟父亲说明情况。这个提案我一点都不想答应,但看来试图隔着电话说服母亲也没有意义,无奈之下同意了。 离父亲下班回家还有一段时间。要是去得太早,回来之前只会被母亲对辍学的事啰嗦个不停吧。 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我正考虑着怎么打发时间,迎面走来了一个皮肤苍白身材短小的男人。容貌的特征太过显眼,远远就能认出来是谁。他是拐跑了女人、本应从剧团里失踪了的大前学长,见到我一点也不害怕,“呀”地招起了手。 “好久不见。回学校了?” 大前学长扬起了嘴角。雪白的皮肤衬着他那天生绯红的嘴唇,显得十分鲜明,微微一动也难看得醒目。 “是的。大前学长正准备去学校吗?我以为你都远走高飞了。” “为什么我要跑?最近我每天都上学呢。盐津你好像还和以前一样不怎么露脸吧。还去那个剧团吗?” “已经不去了。你以为是谁害的啊。” “谁害的?那肯定是你自己呗。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事到如今怪谁都无所谓了。再见。” “喂喂,太冷淡了吧。别这么说,去附近的咖啡店吗?不是有挺多话要说的嘛。” 我没有陪他的心情,可他强烈要求,加之我正想要消磨时间,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我们走进附近的一家个人经营的咖啡店。模仿着意式酒吧氛围的店内,混杂着很多像是学生的顾客。大前学长往自己点的咖啡里,倒进了连我看着都觉得反胃的大量砂糖,拿勺子转来转去地搅拌着。 不说话时他的表情一本正经,服装似乎反映着他的教养,他穿上高档服饰显得很有品位。不过这种东西无非只是一层薄薄的外皮。仔细观察表情和态度,就能窥见他不省油的性子,本人也并不遮掩自己的本性。大概是很有自信吧。 正因为有自信他才会若无其事地背叛他人、编造谎言。回想起来,邀我进剧团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有熟人在剧团里工作,你来试试当见习脚本家怎么样?只要有我推荐,很快就能收到干部待遇,他是这么说的。这么可疑的话,明明早该拒绝的,可我却嗯地点了头。肯定是无聊和空虚在作祟。也可能是他给我介绍了一份高效的兼职,这人情自己多少有些在意。 无论怎样,察觉到时自己已经听起了大前学长的吩咐。和他一起失踪的那个招牌女演员,经历的也是同样的情况吧。他有着巧妙操纵他人的能力。 进入剧团后我立马后悔了。所谓的干部待遇纯属蒙骗自然不用说,没有演技的我,处于最底层打杂一般的立场,净被使来唤去。然而已经加入了就没法立刻退出,在忍耐着干活期间,我渐渐地和周围人搞好了关系。不管是什么,试着做了也都挺开心的。反正也没有其他事要做,我也有了再加把劲的念头,就在这时,学长祸害了我。 大前学长根里是个纨绔子弟,而且瞧不起世俗与他人。给我介绍家教的兼职时说的话也很低劣。 “每周只用照看小鬼就能拿到很高的时薪。人还挺漂亮,指不定还能有机会拿下她的第一次呢。”他对我的说辞,要是让吉田阿姨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以前他说要制作校园杂志,那时候也一样,只发行了最初的一本,第二本只准备好了原稿,之后便不了了之。他也有要拍自主电影却在中途逃跑的事迹,但和我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都是过去的事,时到现在我已经不再生气,但对方这么积极地跟我搭话,想必又有什么盘算,我警戒着。 “你还真是下了狠心啊。明明没必要非挑这个时候的。” 我如他所问说出了退学的事,他的表情并没有多惊讶。 “反正毕业无望了,保持在籍不也没用吗?所以芙美子的家教我也必须辞掉……对了,大前学长能帮我说说好话吗?这点小事做了也不会遭报应。” “为什么要辞掉?这和退学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啊。中途辍学的人,哪儿能自以为是地给别人当家教呢?” “这事你不说出来就行了呗。你说话真莫名其妙。” 他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皱起了眉。 “莫名其妙 的是你吧。总而言之我想辞职。” “执意要辞吗?明明是份好工作。啊,我懂了。” 大前学长抿嘴一笑。 “对芙美子下手的事暴露了是吧?所以才不得不辞。” “你又说这话。我才没有下手。” “为什么不呢?虽然不该我这个当表哥的来说,但那家伙不是很漂亮嘛。莫非是觉得脸上的痣很恶心?” “跟痣没关系。而且她还是个孩子啊。” “你说的孩子可都已经是初中生了啊!我是你的话可不会放过。这个岁数的小女生最憧憬的就是年长的大学生,你要是有想法,很容易就能拿下。还是两人独处,想怎么聊就怎么聊呢。真可惜啊。” 大前学长仿佛打从心底这么想,叹了口气。 “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怎么这样推举自己表妹。” “别说得这么冷淡嘛。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今天你心情相当差啊。你自己分明也没多了不起,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这话倒没错。说起来,行方小姐怎么样了?我听说被大前学长你骗走了。” “骗走这词说的多难听。那可是我们彼此应允了的为爱逃亡之旅啊。” 他一脸诧异地否认。 “哦,是吗?”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确实现在我和她没了联系,这也无可奈何。爱是会冷淡的嘛,很善变呢。可当时我必须要去确认啊,与她生活的前方,是否有着对我而言真正的幸福呢?我也清楚这种行为很恶劣,但要是光顾忌这些,一辈子得不到满足,就这么死掉的话,社会会对你负责吗?肯定不会吧。所以做事必须要顺着自己的心意。人无论如何都是会死的。在短短的一生中要想或多或少得到满足,就得去勇敢尝试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就像品尝红酒一样。再说了,你应该没有理由对我的私生活发火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啊,我明白了。你是为这事在剧团里待不下去的吧?所以才这么耿耿于怀。那我可给你惹麻烦了。不过就算被那种地方炒了鱿鱼,也没什么大不了。相比起来,我的人生才更重要。” 最后的话好像是在开玩笑,大前学长低声笑了。 “老早以前的事,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来你相当讨厌我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啊,实际上并不讨厌和你聊天。所以才又是邀你进剧团、又是给你介绍兼职的。尽管思考方式有差异,你也算是难得能和我聊到一起去的人。我承认这点。世上大多都是蠢货,跟他们说话是对牛弹琴。” “是吗。” “是啊。” 大前学长一边说着,一边瞟起其他的座位上的学生们。 “说实话,那些家伙的话题无聊透顶。大家说的都相差无几,分不出区别。他们用人生去努力的目标大体上不都一样吗?连幸福都被标准化了。他们脑子里真觉得那是最好的吗?难以置信。” 大前学长露骨地浮现出轻蔑的神色,叹了口气。接着向所剩无几的咖啡里又倒入一勺砂糖,细细搅匀后啜下了最后一口。 “标准化的幸福,这东西不就是为了防止蠢货犯错才给他们定的简单易懂的努力目标吗?真正的幸福,是在人性的更深之处、在心灵的井底的事物啊。本质上是极其私有的东西,怎么可能交给别人呢?那也太退婴了吧。在我看来,比起那群被饲养惯了的家伙,能顺从天性的快乐杀人犯反倒要有人样得多。你退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根本不是。和学长你说话真累啊。我要平凡得多。” “我的话也很平凡啊。事实上,我自己就在平凡中生活。我以为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能寻获些什么呢,她让我对人生积极起来了。这不是很平凡的愿望嘛,只可惜事与愿违。可我并不认为有什么做的不对。你想,要是连追求自己的幸福都会踌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 大前学长再次端起了杯子,但里面已经一干二净,只好扫兴地放回了桌上。 然后直盯着我的脸。 “喂,盐津。你藏了点有意思的东西呢。”他低声说道。 “有意思的东西?你指什么?” “想到最初见面的时候你那一副想不开的表情,我才突然发现的。俗话不是说小人闲居为不善嘛,你正散发着某种愉快的气息。哎呀,告诉我呗。分享分享开心事嘛。反正我无聊得无聊得都快发疯了。” 大前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的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可只要我什么都不说,他就绝不可能知道。双方沉默了一阵,意识到我没有挑明的打算后,他夸张地耸了耸肩。 “……不想说的话就没办法了。要是你肯告诉我,事情绝对会变得更有意思。哎,先别管这了,对了,我最近又在筹划制作校园杂志呢。” “以前就这么说过,结果不还是没坚持下去吗。为二号刊准备的原稿都白写了。” “那时候不是情非得已嘛。这次肯定会出版!希望你也能来写点什么。以前你写的东西评价相当不错呢,到现在也时常有人夸赞。关于那份杰作我还想跟你慢慢聊聊……下次再说吧。今天必须得走了。” 他看着表,自顾自地离了席。 “很抱歉今天叫住了你。回头联系。再见。” 到了街上,他这么嘱咐道,没等我回话就朝学校走去了。 我慢慢走到车站,肚子又开始不舒服了。虽然有和大前学长说话的因素,但原因并不只有这一个。 那份套餐有问题。不知道是菜还是肉里有坏了的东西,被我的内脏吸收、混进了血液,正在全身四处乱窜,仿佛只要我集中精神,就能感受到每一颗粒子。时间越久我越觉得不适。头晕令我难以忍受。怪异的金属在脑子里堆积,再这么下去,要是不能正常思考了该怎么办。我要是头脑不正常了的话,可就没人会替我着想了。 车站周围,到处都有拿着手机等人、和同伴聊着天年轻人路过,咖啡店中也是如此。这附近走到哪儿都是学生。这种地方是叫学生街吧?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在感受这汽车尾气的味道呢? 铅灰的云朵低垂在空中,脚下是暗灰的柏油路。车站的墙壁是水泥原本的颜色,世界尽是一片灰黑。 要不要暂时回家休息休息呢?我可不想以这样的状态坐电车啊。都市的电车向来很拥挤。现在坐上去我恐怕会闻到别人的味道而吐出来。 我在报摊旁蹲了一阵,情况依然没有好转。即便如此,和父母有约在先,我下定决心坐上了车,出乎意料没什么事。随后在中途的站换乘了久违的小田急线,朝着母亲她们所住的街区一路前进。 走出检票机,在附近的超市给年幼的弟弟买了些糖果作为礼品。走在前往家中的路上,我回想起了高中的时候。那会儿每天早晨从家里出来,我都低头计着步数走到车站。 心情愉快的时候是四千步上下。身体不适或者情绪低落的日子,可能是因为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变短了,照平时那样走也会增加到五千步左右。最多好像是七千步吧?今天说不定能刷新这个记录。到中途为止我还在数,但计到几千步的时候一辆车在我眼前急停下来,摁起了喇叭,搞得我记不清数到多少步了,便抬起了头,才发现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周围也昏暗了下来。蝙蝠正在翩翩起舞。小时候无数次试着去抓它,可最终一次也没有抓到,就这么长成了大人。 走到家门口,玄关的灯已经亮了。我没带钥匙,便按下门铃,报上自己的名字,母亲打开了大门。 走进 起居室,三岁的弟弟隆介怪叫着欢迎我。我递给他糖果作为礼物,他高兴地跑出了房间。他向来如此,一拿到东西就藏到私密的地方。他的跑步姿势很危险,看上去快要摔倒。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却经常被大人殴打得吐血,真是难以置信。对三岁小孩这种放着不管也会自己受伤的生物,他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下的手呢? 与我不同,隆介就像裹在棉花里一般,被呵护着养大。地板上散落着他刚玩完的积木。我不由自主地收拾起它们,母亲向我投来不安的视线。 她戴着围裙,穿着拖鞋,彻头彻尾成了普通的主妇,我不禁感到佩服。曾经她动不动就大哭大叫,但那时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和现在的父亲相遇后改变了。两人似乎是刚懂事就认识的青梅竹马,父亲在母亲寻欢作乐的期间也一直没有离弃。最终他实现了长年的愿望,两人结了婚,建立起干净的家庭,生下了可爱的孩子。人生真是难以捉摸。 据父亲所说,现在母亲的样子才是她的本性。她少女时期是个风评很好的女孩,仅仅是变回原样而已。 然而,倘若如此,我所了解的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是患了年轻女子常得的心病吗?若是这样,和我的生父结婚也好,生下我也好,全都可以说是幼稚导致的。实际上倒确实没错。 母亲还记得那个时候吗?对她本人来说,那是段想要忘却的黑暗时代吧,但我却记得一清二楚。 记得最鲜明的,是母亲带着女鬼一样冰冷的表情抓着我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去看护所的样貌。另一个,则是母亲和男人分手、变得寂寞后,“对不起、对不起”地哭泣着来所里接我的身影。 我就像条租借宠物一般,每当男人到来和离开便会出入看护所,当时觉得很伤心,现在回想起来,不论是母亲的豹变还是我的狼狈,反倒都很滑稽。 我没有理会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挑起话题的母亲,回忆起了往事。那个看护所,不仅仅是我,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像宠物店一样的地方。那个大型设施建造于金钱至上的时代,我们把它称为“宿舍”。时常有夫妇来到这里,从无家可归的舍员中挑出中意的孩子带走,有的只是寄养一阵,有的则被认作了养子。这种场面怎么看都像是在选宠物。 宿舍里虽然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正常孩子,但大多是性情扭曲的家伙。在被关在玻璃柜里当展品的时候,有些宠物店里的狗都因为压力产生了问题行为,我们也是一样的吧。我也曾是个扭曲的孩子,和一票同类经常干些蠢事。 虽说如此,有些机智的家伙估量着一定的风险,清楚做坏事要有底线,然而真正的笨蛋和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的孩子,很快就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 我的室友里有一个名叫兼田的家伙,身材硕大,但头脑十分愚钝,被人耍了也似乎无法理解,总是乐呵地嘿嘿傻笑。有一天,他强奸了附近的六岁女孩,被大人们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宿舍。 事发前不久,有人半开玩笑地教会了他自慰,兼田便沉迷其中忘乎所以了。肯定是又有家伙教唆他和真正的女人做爱会更舒服吧。恐怕当时还告诉了他具体的手段,他才会信以为真。 大人们对愚钝但善良的兼田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诧异,问起舍员有没有前兆。大家都声称不知道,明明没有统一过口径,却谁都没说露嘴,真是场杰出好戏啊。 现在想来真是可怜。我看在舍友的情面上虽然给过他忠告,可他实在太过愚笨,没能明白话的意思。 如今他怎样了呢?我到现在仍会时不时地回想。他离开后不久,我也从看护所里出来了,之后的事不是很清楚。 当时没有人对兼田的下场抱有罪恶感吧。宿舍里的孩子对现实所昭示的弱肉强食这四个字理解得很深刻,因为我们没法像世上的其他孩子一样,回到家向父母告状、博取安慰,只能孤身一人活下去,相应地,儿童世界中的好些东西不复存在了,变得浅显易懂。有错的是受骗的人。 母亲肯定不知道吧,我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的童年。 在我刚升上初二的时候,她与现在的父亲结婚、带着幸福洋溢的笑容接我回了家。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这次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家伙呢?我惴惴不安地坐上车,他们却在途中给我买了冰淇淋吃。父亲是知道我喜欢冰淇淋的吧。 或许母亲觉得这次的婚姻可以清算过去的一切,她也确实自此过上了人模人样的生活。父亲比以往任何一个男人都温柔,他从没有对我施过暴力,也让我上起了补习班。拜此所赐我成功地考进了优秀高中,接着成为了大学生。 简直就是《小公主》那般皆大欢喜的结局啊!多么圆满!问题只剩下我没法老老实实地享受这一切而已了。突然间获得了和他人平等的待遇,我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感到了不安,仿佛人生是借来的一样。就像小孩子在旅途中醒来、面前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时感到的慌乱,这种感觉一直无法抹消,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现实感,如同虚假的一般。和班上的同学一样,我也有了父母,也得以对毕业后的未来抱有同样的期待,家里的电视想看多久看多久,也无需再留意熄灯时间和规律。双亲温和地笑着,我与看护所里的其他人不再一样了。简直让我错以为自己被替换成了哪家的大少爷。是不是哪里有陷阱在等着我呢?自己必须做出和大环境相符的行为,这反倒令我窒息。 即便如此,在家里,我的表现仍不负期望。但从高中毕业、进到大学后,本性便暴露了。而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生活里尽是烦心事,但我的心情却并没有多恶劣。不论经历了怎样的路途,人最终还是会漂流到与本性相符的地方啊,最近我时常这么想。 如果现在的母亲才是原貌的话,这和睦的家庭便是与之相应的地方吧。对赋予母亲这家庭的父亲来说,也是如此。隆介也一样,他将这安稳的氛围视为归宿,在其中渐渐长大。 真是可喜可贺,但对我而言,果然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才是原貌,如今眼前的这位只能认做是另一个人,实在很遗憾。而且,我更喜欢以前那个蛮横粗暴的母亲。 我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终于,母亲按耐不住了,开始为辍学的事责备起我。不过我没有在父亲回来之前解释的打算,一直含糊其辞。就这样,在哄隆介睡觉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母亲似乎事先已经用邮件之类的告知他了,他听到我的说明后仅仅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多惊讶,他是个稳重的人。 “学费我无论如何也会还上。但可能会花一些时间,希望你们能等等。” 尽管说了要还,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将来能有实现它的经济能力。在各式各类谎言当中,搪塞金钱问题撒的谎难道不是最为下作的一类吗?刚出口,我就对自己所说的厌恶到了极点,却又没有别的话可讲。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给我破费了,为隆介和你们老了以后的安稳生活存起来吧。” “说什么呢。” 母亲皱起了眉。 父亲始终闭口不言,对我的所做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态度简直就像是在说“想想功平至今以来可怜的遭遇,会有这种异常行为也没办法。我可是个明理的大人,还是不要再多想了,接受他吧。唉,真可怜、真可怜。”我有些恼火,但清楚这无非是自己过度的被害妄想。 “突然就不去上学了,理由呢?”“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母亲执拗地逼问着我的本意。 我没有把真正想法告诉母亲的习惯,只是一味地重复“我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了很多。”反正我也清楚,说什么她都不可能接受。 “就算大学毕业,现在大萧 条也难找工作,没多大区别。” 听到我的话母亲更加激动了。 “你说什么?就是因为萧条,不好好学习才会难找工作啊!” 我觉得这话很对,但无论怎样,“好好学习”已经不可能了。 “已经退了就不要再谈了,今后才是问题。你要是有什么打算的话,可以告诉我们吗?” 父亲边吃着晚饭边含糊地说道。比起辍学本身,他似乎更关心此后的事。且不论有血缘关系的母亲,被父亲这么问道我有些难以应付。 “我有一定程度的打算。” 声音不禁小了下来。母亲听了立马反驳。 “一定程度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才升上三年级,就这么辍学了,不管什么是理由我都没法认同!” “确实,中途放弃是不对的。辜负了你们的期待,很抱歉。” 我坦诚地道了歉,母亲便说不出话了。 谈话大致上就此结束了。之后,父母叫我住下来,但我没有这样的心情。 “那么,再见。” 我说道,强行起身离席时,穿着睡衣的隆介正在楼梯那里。察觉到气氛紧张才起来的吧,他不安地抬头望我。看见这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我非常歉疚。 如果最开始我就不存在,这个家是只有独生子隆介的三人家庭的话,肯定一切都会顺利走下去吧。正因为有了我,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加之以后要是被逮捕了,他们就会遭到更为残酷的对待吧。 “对不起啊。” 我摸了摸他的头,离开了家。 外面一片漆黑,仿佛是要藏进黑暗一般,我长叹了一口气。明明没谈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却忽然疲惫不堪。 第四章 我嫌麻烦,懒得出门,蜷居在家中吹着气球,做了好些动物和花朵。 家里剩了大量气球,是以前从同行那里买来做练习的,再怎么用也用不完,我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个做的还挺不错”、“这次失败了啊”,一边把做好的成品装饰在幸的冷冻库周围。配色乱七八糟,我接连做出了青色的卷毛犬、绿色的爱情鸟、红色的熊和黄茎的花,回过神来,房间中已经遍地都是五颜六色的气球,变得像花田一样。数目多到我没法从坐着的地方走开,再怎么说也有点太病态了吧,搞成这样之后我才察觉。 自那晚潜入葬礼会场以来,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我担心会很快被捕,可就这么毫无变化地到了今天。媒体也做了一定调查,却没有再继续报道。世间已经忘掉我的罪行了吗?还是说,有什么缘故才没能找到我呢? 无论怎样,犯罪后的第二、第三天最危险,而这两天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我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不得不考虑将来了吧。首要的是找工作。顺利按照计划偷出了幸的遗体,我也实现了心愿,然而事实上,这行动却对生活派不上用场、毫无生产性可言。要想活在这世上,必须得采取更现实而有效的行动,所以要先就业。早上起床时,我打算去买本招聘杂志。 然而无论怎样我都提不起干劲。离开大学、结束自己的青涩时光,是不是有些为时尚早了呢?都跟父母夸下了海口,转眼间我却又开始考虑这些事情。回过神时已经喝起了酒,就这么丧失了斗志,光是一味地吹着气球。 像这样专心制作气球,也能为我些许排忧解闷。 原本我就喜欢独自摆弄些小东西,所以在给师傅的工作帮忙时,明明一文钱也赚不到,却一有空就吹吹气球、练练哑剧什么的。分明还没过去多长时间,我却觉得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索性就干它当本行吧,我也认真地这么考虑过。然而,去找师傅商量时,他却“说什么蠢话呢”地一笑了之。 当时我很不满,“说到底还不是师傅你硬拉着我才来帮忙的,哪儿有你这种态度的?就不能好好给我提些建议吗?”地发起火来。师傅便“是这样来着?我都忘了”,佯作不知地撒着谎。 “不过,要是你无论如何都想干的话,我也不会拦着,可你没有才能。干了绝对会后悔,会过上你总瞧不起的像我这样的一辈子。哼,你不说我也清楚。整天瞧不起我。哎,但也没办法。” 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师傅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嘴上叫我不要干这行,一起工作时却又细心地教导我,我展现练习成果的时候,他还会这里那里地指指点点。 师傅的言论和行为相互矛盾,回想起来,最初邀我一起工作时也很唐突。 那是在第一次同去居酒屋的三天后,我手机上突然打来了他的电话。 我连自己告诉了他电话号码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诧异地按下了通话键,传出了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沙哑的声音,说他待会儿要去工作,让我要是闲的话就来帮忙。 就说怎么回事,哦,原来是前几天那个街头艺人啊。闲是闲,可我什么也不会,我踌躇地说道。你不是说在剧团呆过吗?师傅问道。哎呀,虽说呆过剧团,不过是在后台工作,拿铁锤做做舞台装置啊、采购些小道具啊,只干这一类的。于是师傅说,那才正好,现在就过来,几时几刻在哪里哪里,都不管我同不同意。结果我半分郁闷半分好奇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在站台碰面,一起坐上了公交车。这时他才告诉了我工作的内容,是去慰问癌症中心的孩子们。这种工作我真的做得来吗?我很困惑。哎呀,经常有外行的来做志愿,有我在呢没问题。 师傅一点都不担心,我再怎么不安地问他问题,他也只回答些无关紧要的事:喂,你看,那个大姐的裙子也太短了吧!快尝这个年糕,特好吃。 真的没问题吗?不安之中,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建筑前。 巨大而干净的建筑耸立在眼前,有种威压感,我向来对进入这样的场所很有抵触。师傅也是,怎么瞧都不像个正经人,可他却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快步朝里面走去。我也只好赶着跟了上来。 和员工们打过招呼,安排好了房间,师傅穿上了在公园见到过的那身小丑服,脸上化好妆后,又粘上了红色的鼻子。尽管我没有化妆,却也换上了相同的衣服。没想到一生中居然会有穿得这么蠢的时候,我沉浸在感慨中。师傅悠闲地说明了今天的工作。 我的职务是在他给小儿病房的孩子们吹气球和表演小魔术的期间,安抚那些又哭又闹情绪不好的孩子。 然而我从没和孩子打过交道,没有一点自信。而且,能拿到多少时薪也不清楚。我问师傅,他却回答“说什么傻话呢,不是你提出来想要看一眼工作情况的嘛!”我根本没有印象说过这话,师傅却坚称我说过。 “真的吗?我就是醉了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吧。” “那我可不清楚。无论怎样,都到这儿了还不愿意干,我可就伤脑筋了。快,拿上这个。” 师傅塞给了我一袋糖果,意思是要把它发给孩子们吧。 “喂,别愁眉苦脸的。和孩子相处要时刻保持笑容,像这样。” 师傅亲自用满面的笑容当场演给了困惑的我看。 照他说的那样,我不情愿地摆出假笑。“真是难看的笑脸啊。”他怪笑起来,这下我真心想要回去了。 最终我还是忍了下来,给他帮了忙。同行的护士十分亲切,担心的麻烦也没发生,我的确只需要假笑着发糖就够了。 我有空观察起师傅工作的样子。该说他毕竟是职业的吧,一旦入了戏,从走路方式到表情都与平时不同,彻底变成了滑稽的存在。用不着表演什么特别的把戏,光是他的身段就逗得路过的小孩笑开颜,实在了不起。 师傅与护士还有我,三人在宽广的医院里的大厅和单间巡游,几乎和所有入院中的孩子都见了面。隔着对讲机和无菌室里头发脱光的孩子聊天、给无法下床上的孩子枯枝般的手里递上师傅做的气球等等,这些我全是初次体验,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了。 走访完所有的房间,当天的工作就结束了。换回原本的装束、离开癌症中心后,我向师傅说道, “世上真有孩子每天都在这么可怕的地方度过啊。哎呀,我真是吃了一惊。公原先生作为人生的长辈,是想要让我见识这些才带我来的吧。” 映入眼里的尽是离死不远的孩子们的身影,我的情绪糟糕透顶。就算看见,也为他们什么都做不到,这令我很不痛快,涌起一股无名火。虽然不是想排解这份忧郁,我却故甚其词地夸起了师傅。 “没错吧?我大中午毫无斗志地在公园消磨时间,你很担心,才想到让我接触这些拼命活着的孩子们吧。尽管不给时薪令人火大,不过也还是有好处的嘛。” “嗯,啊,差不多吧。” 师傅似乎并没有注意我讥讽的态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很快又聊到了别的话题上。 “话说回来,工作结束了,去喝点酒舒服舒服,潇洒一把不?我请客。” “诶、啊,好的,我都行。” “是吗,那就好。很有意思的。” 他抿嘴一笑。 我和这大叔两个人去喝酒,到底哪里有意思了?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 那时师傅带我去的是家梦寐般的夜店,年轻女孩穿着内衣坐在身旁,又是斟酒又是倾听我们扯些蠢得没边的大话。师傅说,他从癌症中心出来后,总是会到这里来放松。原来如此,把因病受苦的孩子们逗乐了之后,也要让自己快活快活,来保持内心 平衡是吧?我点头说道。才不是这样,只是放松而已,别说傻话了。师傅一脸不爽地回答。 时间尚早,除了我们,店里没有别的客人。玻璃球在天花板中央转着,往昏暗的店里投下白亮与粉红的光,营造出僻静的氛围。 一入座,立刻就有两个露着肌肤的女孩凑了过来。师傅连杯子都没碰,就盯起坐在身旁的女孩白嫩的胸口,上次做是什么时候啊?说着这一类的话,开始贪婪地享受。 机会难得,我也得放松放松。便想试着和身边的大胸妹说上话,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沉默了半晌,对方向我搭起了话。 “客人您真年轻啊,是学生吗?” “是、没错。” “真的吗?说不定和我年龄差不多呢,表情真可爱。” “哪里哪里。” “我来自福岛。您是乡下的哪里来的吗?” “我是从关东来的,关东的神奈川。” 对话上感觉被彻底打败了,那至少别的方面要扳回来,我便紧盯起她裸露的大腿和肚脐一带,她娇羞地扭开了身体。哦,原来如此,这样啊,是这么回事啊,我念叨着点起头时,师傅对我说道: “喂,有意思吧。” “还行。” “是吧,今天我就是为这个才带你来的。” 师傅嘿嘿地笑了笑,回到了放松工作当中。 我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为这个”叫我来,总之当时的这件事成为契机,我开始给师傅打下手、跟他学起了哑剧和气球。大概是在人性卑劣的地方上和他产生了共鸣吧。 在陌生人面前制作气球、给师傅的表演帮忙之类的,真是有趣啊。好想让幸也见识见识我和师傅两人工作时的样子。她说师傅的表演她只看到过几回。想必是在女儿眼前表演会害羞吧。他意外地也有腼腆的一面。 我跟着师傅去了形形色色的地方。除了医院,还有养老院和特殊教育学校之类的,也被叫到过与我曾呆过的那个相似的儿童养育设施,参加义卖活动。那里有坦率表示开心的孩子,也有像我一样乖僻的家伙。 我太了解这类孩子的行为了。这边一做点什么,他们便远远地摆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既然如此那赶紧去别的地方多好,可他们却不走出视野外,偷偷地朝这边瞥来瞥去。 实际上好奇得不行吧。心思一点也藏不住。我小的时候也这样。 窗外传来了堀田婆婆尖锐的声音。又跟路过的人顶上了吗?这么冷的天,真是辛苦了。堀田婆婆太过亢奋,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该不会是跟我有关的事情吧?我停下拧气球的手,试图打探状况,可还是听不清说的什么,不过似乎并没有在针对我。听得见回话的低沉男声。真是可怜。 同设施里的孩子见面时,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刚进宿舍不久的我,无论干什么都常常惹人发火。 虽然惹出过各种各样的麻烦,最多的情况还是因为捡来动物而被骂。野猫、野狗,还有从巢里掉出来的小鸟之类的,总之不管是什么我都会捡。 然而,再怎么训斥我也没有停过手。当时我不在乎惹别人生气,也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坏事。可能是有些愚钝吧。 宿舍里除了我也有好几个这样的孩子,于是,新动物接二连三地到来。最后有了多少只来着?幼小一点的动物被附近的人家领走过,宿舍里也有孩子在夜里偷偷杀死它们,所以总数或许没多大变化。在这当中可能保持着某种平衡,在我来之前,宿舍里已经养了不少动物,离开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多。 就这样,我把各种各样的动物带进了宿舍,但其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条叫做卡儿的大白犬。 建筑工地的木匠喂了它吃的,捡来之后,给它起名叫carpenter,然而谁都不愿叫这么长的名字,只叫它卡儿。 刚来的时候它很小,十分可爱,但随着成长,它变得又大又壮、凶猛彪悍。不论人还是狗,都经常被它咬伤。这孩子问题实在太大,最终,它被结实的锁链拴住了,关在一栋与同伴和人类的生活圈相隔离的建筑里,可孩子们为了试胆,经常跑来拿棒子打它,也失去了疏远它的意义。它的性格日渐扭曲,变得越来越凶暴。最后只要看见人就会呜呜地开始低吼,就算想喂食,它也会咬人手,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照顾它。 到了这个地步,宿舍里实在不能再养它了。大人们中开始传出处理它的打算,然而在下手之前,卡儿死了。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是我。虽然我把动物带来后就基本不对它们负责了,但对卡儿的品行实在是放心不下,每天一大早就去见它,试图想办法纠正它的性格,像是跟它说说话之类的。所以发现的比谁都早。 卡儿是条警戒心非常强的狗,不论多早,一听到脚步声就会醒来,平常我到的时候就已经在低吼了,但那天早上情况却不一样。它蹲伏在地面上,没有起来。 看到这幅场景,我并没有错以为它仍在睡觉。它血迹斑斑,舌头从半张着嘴里耷拉下来,我当时就知道它死了。 卡儿是被像是棒子的器具殴打致死的。出血部位似乎是面部,但它身体上也沾着血。应该是先敲的头,令它动弹不得后,再往身上一通乱打的吧。这么大,而且还十分凶暴的狗,在确信它死透了之前,无疑周到地殴打了一番。 从以前开始,宿舍里就有残忍杀害动物的事件,但我觉得这次的犯人不一样。倘若是同一个人的话应该会用刃器,而且目标也会是更小更弱的动物。肯定是别的讨厌卡儿的人下的手吧。被它咬过的人,或者那人的朋友,也说不定不止一人,而是好几个人围殴的吧。看着遗体的时候,我不知为何有了这种感觉。几天前,一个叫井口的,很有人气的女孩,在试图给它喂食时受了伤,恐怕这是对它的复仇吧,我推测。 害它这样死去,是我的责任。我低头看着尸体,良久无法离开。 啊,堀田婆婆真是吵啊!还在絮絮叨叨地发火吗?我站起身,仿佛在气球的国度里游泳一般,走到了窗边,透过玻璃寻找着声音的方位,在入口附近,面红耳赤的堀田婆婆正在对体格健壮的西装男喷吐白气,破口大骂。 男子面前停着一辆车,似乎是故障了,引擎盖敞开着。 大概是堀田婆婆对此很不满,叫他不要在这儿修理吧。不过,从对方发型、眼神还有穿的西装等等来看,明显是那条道上的大哥。即使这样,她也半点都不犹豫啊,态度和对我发火时丝毫不差。真正的平等主义者,指的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人。 可再怎么说这也有些鲁莽了,多危险啊。我注视着,果不其然她被打了。 堀田婆婆看上去就不像是正常人,那位大哥一开始肯定也在无视她,然而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吧。 岩石般的拳头刺出钩拳,瘦弱的堀田婆婆像纸片一样飞起,翻倒在楼梯口,就这么半点也不抽动地瘫软了。那位大哥好像已经修复完毕,把她放着不理,开上车走了。 一直在房间里抱着半瞧乐子心态的我,看见倒下的堀田婆婆没人搭理,实在有些担心,便下了楼。 在我赶到之前她已经醒了过来。不要紧吗?我问道。她瞥见了我,表情惊讶得就像被豆子打了的斑鸠一般,就这么静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此期间一声不吭。平常光是打个招呼,她不发些牢骚都不会放人走,堀田婆婆这么老实的样子我还是头一次见。被打到要害了吧。 “最好去趟医院啊。” 我姑且在门外喊了一句,房间里寂静无声。我想着没死就好,回了自己房间。 继续吹起气球时,我又有些放不下心,果然就算硬来也得把她带去医院。为她这种人操心着 急,对我来说真是浪费时间又耗费精力,但既然亲眼看见了她像弹球一样被打飞的场面,也没法不担心。 脑挫伤似乎事后才会发作,尽管不会致死,要是没有妥善处理也可能产生后遗症,正是这后遗症,也许会导致像幸的母亲一样身体不听使唤。就算是堀田婆婆这种人,也至少有一两个家人吧。 烦闷之中,我做出了一把剑。虽然是初级而简单的艺术气球,却最能让孩子们高兴。做两个送给孩子们,大伙就会开始打斗。 我将它拿在手中,向空中挥了一剑。接着离开房间,下楼敲起了堀田婆婆的家门。 喊了好几声后,堀田婆婆眼神依然呆滞地露了面。我半拖半拽地把失神的她带到了医院,向医生解释了情况,医生告诉我这时应该报警,但堀田婆婆叫嚷着信不过警察,断然拒绝了。随后做了皮肤ct检查,确认没有异常。会这么老实应该是受了精神上的刺激吧,医生说。没出事本应值得庆幸,我却不知为何很生气。 虽然想把她抛在这里,然而我做不到。在医院给她治疗了外伤,回去时我还送她到了家门口。 事情全部结束时,街道已经变得昏黄。我回到了房间,窥视了一眼钱包,珍贵的一万元已经荡然无存。真是多管闲事,我叹了一口气。 上回没能说出口,但今天绝对要说出来。我下定决心坐上了车。 已经到了寒假,今天是最后一次课,漏掉这个机会,下次就得等到年初了。我不想把旧事拖到新的一年。于是,在前往吉田家的车里,我终于表达了自己想要辞退这份兼职的意愿。 “真是突如其来呢。但你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要是忙的话,也可以休息一阵再来教……” “我大学辍学了。这下没有资格当家教了。” “什么?从大学……” 这话看来相当凑效,吉田阿姨默不作声了。 就这样,车子到了家,“回去的时候我们再谈吧。”吉田阿姨说道。“明白了。”我姑且回答道,可分明已经没有再说什么的必要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明显与以往看待我的眼光不同。对我的评价跌得这么快啊,真是个简单易懂的人。 “非常抱歉!今天我没法学习!” 毫不知情的芙美子,在我刚进房间就立马这么宣布道。 她的学校比其他地方寒假放的早,今天似乎是期末典礼。明天开始就是长假了,她开心的不得了。 “我知道就算这么说,你也肯定会回答‘我这是工作,很为难的’。可是,从每天无聊的生活里解放出来,太开心了!虽然我也想努力,但今天肯定无论如何都学不进去了。” 芙美子满面歉意地皱起了眉。 “诚实虽好,可就算你这么说,以我的立场什么也做不到。哪怕效率低点,也还是得学习。” “我明白。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说不行,然后硬逼着我学习。但是,我现在的幸福感真的特别想让你也感受到!” 我问她假期是不是有什么期待的活动,芙美子说并没有。 “每天同一个点起床、到同一个地方上学、按照规定好的日程行动,从这束缚中解脱要比什么都开心。” “你还真是热爱自由啊。” 我叹着气说道。 “就是嘛,我是热爱自由的女孩。不过我猜你中学那会儿一放假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只是已经忘了而已。” “是吗?” “肯定没错!” 在这么你来我往的时候,吉田阿姨照平时一样端来了茶水。然而表情非常僵硬,十分不自然。或许不该在来的时候,而是在回去的车上说才对。 敏锐的芙美子虽然察觉到了态度上的差别,却似乎理解成了别的意思。 “妈妈讨厌我休息。”她皱着眉说道。 接着,学习的时间开始了。叫她开始之后才发现,和本人事先所说的正相反,她以和平时相差无几的注意力在学习。 看着她的身影,我想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她教书了吧。而且,也是我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芙美子不知道这件事,到了休息时间,还聊起了近在眼前的圣诞节。 “妈妈说为了表达感谢,要把盐津哥哥叫来我们家的派对,告诉你了吗?” “啊,嗯。” 我点了点头。吉田阿姨在车上正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提出要辞职。 “那、然后呢?你会来参加派对吗?。” “不来了。” “是吗,不会来啊。” 芙美子轻声叹了口气。 “很傻对吧,这类活动。又是吃火鸡又是交换礼物的,这在日本虽然与基督教无关,只是个习惯,但却像模仿人家一样,真叫人害臊。” “我不是出于这个理由拒绝的。” “是吗?果然还是有其他安排吧。当上大学生……” “也不是这个原因。” “那就来呗。反正你也放假,在家里呆着也没事干嘛。” “不行啊。” “为什么?你果然是讨厌我吧,虽说我以前就隐约察觉到了,不过就算你讨厌,我也无所谓。” 芙美子开着玩笑,夸张地皱起了眉。 “我以为你肯定会来呢。这下计划全乱了。” 她又自言自语地低喃。 “啊,话说,你把头发剪了一点吧?” 我强行岔开话题,或许是说得太过唐突,她有些惊讶。 “诶、不是,没有啊。” 少女疑惑地回答道。本来我就是瞎猜的,这也理所当然吧。 “我还是把这颗痣去掉更好吧。你觉得呢?” “你不是说治疗看上去好疼,太可怕了,不愿意来着吗?” “是说过啦,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脸上长着这样的东西,你其实是不是很讨厌啊?” 芙美子直盯着我的面庞。 “有没有都一样,随你喜欢吧。不过我觉得去掉会更受欢迎。” “可我不是想要受欢迎啊。” 芙美子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她留长了前发想要把痣遮住。最近倒不怎么提及了,她也有她自己的复杂心情吧。 “反正我的脸怎么样盐津哥哥你都无所谓对吧。” 芙美子赌气地噘起了嘴。 接着,在一如既往的气氛当中,最后的时间过去了。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当面告诉她辞职的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吉田阿姨在玄关旁等待着。 “再见。” 芙美子说道,目送着我,我向她挥了挥手,走出了玄关,有些紧张地坐上了送我回去的车。“稍微聊聊吧。”吉田小姐对我说道,我们两人便去了车站旁的咖啡店。 吉田阿姨问我,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话可以找她商量,我明确告诉她并非如此。非常抱歉,但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要辞职,我一次又一次地对她重复。那真是遗憾,她回答道,便再也无话可说了。 于是如我所期,成功地在那天辞掉了工作。在车站前的转盘处,我与吉田阿姨作了最后的道别。学也辍了,工作也辞了,这下彻底没有我不得不去的地方了。 回到公寓,电话响了。原来是芙美子打来的电话,她的声音在颤抖。 “太过分了!突然就辞职了,你刚才根本没说这件事啊!” 芙美子叱责着,我没有辩解的话。如她所说,我很不负责。 “对不起。” 我道了歉,芙美子很快就无话可说,之后便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地一遍遍重复着,像个任性的小孩一般。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孩子气的芙美子了,有些意外。我一言不发,直到她满意为止,一直静静地听着。 这么多天过去,别说逮捕,连调查的人都没来,真是奇怪。 遗属只要整理下幸的身边事物,应该很快就能发现我的存在,大概是她的母亲没这么做吧,倘真如此那也太残酷了。 我清楚,要是知道我这么想,幸肯定会很难过吧,但说实话,如果她母亲能自立的话,幸也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了,我对真佐子阿姨有些怨恨。虽说我喜欢师傅,但在这个问题上我还是想责备他。他本该成为顶梁柱的,后来却是那样一副得行。 但归根结底,不论家里人怎样,最终还是幸自己选择的人生,怪罪他人可就不对了。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偏袒幸,才会对她周围的人发火吧。 话说回来,虽说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了,但她究竟是怎么看待那份工作的呢? 做这样的工作,她本人也是迫不得已,个人而言我想要相信这一点,但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人类生来就会在做事中感到快乐,实际上她在和我做的时候不也是那么得愉快吗?那娇艳的表情只有我才能见到——这样的想法,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吧。在和客人做的时候说不定也一样,体会着相差无几的感受,摆出了相差无几的表情。 我从来都没有问过她这些。这种问题只有傻子才会问,我也曾深信没有问的必要。她也时常说“你是我第一次真正喜欢上的人”,对这句话我同样没有丝毫怀疑。我究竟盲信到了什么地步呢?倘若这是别人的事,我肯定会嘲笑这是无聊的圣洁娼妇幻想。在绝不会泄露真相的私密地方说谎,让对方得意忘形,这是再常见不过的手段了。 一考虑起这些事情,心情便又开始郁闷。事到如今我明明不打算再去怀疑幸,实在是想太多了。要是知道在自己死后我还这么想,幸会很伤心吧。真蠢。都怪自己没事可干。我坐上电车,前往幸和她母亲所住的小区,倒不是是为了排忧解闷,而是有些在意的事情。 自那天晚上偷走尸体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这里。这就是犯人重返现场的现象吧。自己犯罪的结果、当地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如何都想去确认。独生女的遗体丢失后,失去照顾的母亲真佐子是如何生活的呢?我计算着返回现场的风险,不过只去一趟应该没问题吧。会不会太天真了呢。 坐车去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乘电车却觉得远得出奇。从车站出来,忍着严寒踏过冻结实了的柏油路,好不容易才走到。孩子们在小区前的广场上玩耍。我从中穿过,往集会场的窗里窥去,失去了祭坛的房间里一片空荡荡的。 公原母女的住处我只拜访过一次,房间号码却记得一清二楚。然而,在一楼电梯口附近的信箱上再怎么确认,也没有她们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为了防止恶作剧才没有写上吧,我一边猜测一边爬上楼梯,门牌不见了,放在门前的花盆也没了,电表也已经停止,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 一拉把手,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眼前是一片人去楼空的景象。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视野变得格外良好。午后的阳光从窗中射来,将内屋旧草席上的绒毛照得闪闪发亮。 我呆呆地伫立了半天,但想来也是理所应当的。留下来的真佐子阿姨也有今后的生活,以那副身体很难独自居住。大概是在别的地方,受着某个替代了幸的人照料,继续活着吧。 想到这时,忽然,我开始怀疑真佐子阿姨难道不是搬家,而是自杀了呢?考虑到那人的性格,可能性很高。 一旦在意起来就难以忍受地想去确认,即便认识到这种行为很危险,也还是按下了隔壁房间的门铃、向开门的四十来岁的主妇询问真佐子阿姨的去向,得知是搬家。自杀什么的,是我杞人忧天了。 既然真佐子阿姨已经离开,警察也不会再搜查了吧?事到如今就算找到尸体,要是在老家重新举办一次葬礼,花费的金钱和精力也应该难以负担。或许遗体不还回去也没关系。 这么一想,我不禁松了口气。如果她母亲不需要,那我把幸带走也没问题吧?干脆给真佐子阿姨打一通电话,委婉地问问她如何?听说幸的尸体失踪了,您打算怎么办呢?假惺惺地跟她这么说。 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思考着这些事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大前学长的名字,我不想接,虽说能不接就不接了,但又觉得他好像会擅自多管闲事。 我极不情愿地按下通话键,他问我待会儿要不要见一面。 “我才不要。” 我立刻回答道,但他并没有理会。 “我都到你家附近了,可不能就这么回去嘛。”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用,我现在正在外面呢。” “哦,那我在房间里等你。” 开什么玩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进家门。 “这让我很为难啊。而且门锁着呢,你进不去的。” “是吗?平常不是都不锁的吗。你和添川、白木他们几个,不都是互闯空门进去喝酒的嘛。说起来你最近好像也没和他们一起玩了,怎么回事?在家里窝起来了?毕竟你总是纤细得没必要。” “那些事都无所谓。你就饶了我吧。我也是有个人隐私的啊!” “别这么大声。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也没办法。可惜了带的这瓶好酒啊。” 接着他表现出要离开的意思,但光是这样我还不能相信。只要是他决定了的事,基本上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实行。而且,尽管电话里我说门上了锁,其实心里却没底。 一分一秒也好,我想尽快回家,但现在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再怎么争分夺秒也得花一个小时。过去这么久,足够大前学长进入房间,找到冷冻库,发现里面的幸了。 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公寓门前,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哟,来得真晚啊。” 大前学长弓着背,在我的沙发上坐着。通向里屋房间的隔扇依然紧闭着,但可不能光凭这一点就断言他没有看过。这么长的时间,让他发现冷冻库中的幸、再把一切摆回原样,简直轻而易举。 怎么就没上锁呢!我悔恨交加。不光大门,冷冻库盖子也应该上块挂锁之类的。 “果然,我就知道你会立马从附近折返。我没有乱动你房间里的东西,放心吧。” 在愕然的我面前,大前学长露出了平时的微笑。 “不是这个问题。都说了不希望让你来。你这可是非法侵入啊。” 我极力克制着不吼出声来,大前学长耸了耸肩。 “咱俩谁跟谁嘛。别说得这么见外啊。” 到底看没看见,从他的苦笑中无法判断。以他的作风,或许会故意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来装糊涂。无论怎样,要是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我就完蛋了。 “哎呀,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总之先坐吧。” 大前学长一副在自己家的态度,指着我眼前的座垫。跟他较真没有意义。要冷静。 我姑且照他所说坐了上去。眼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瓶红酒。这就是大前学长带的伴手礼吧。可以看到一块很大的标签,但我并不懂红酒的牌子。 “收下吧。” 大前学长抓起酒瓶,凑到我身边。 “几天不见,弄得还真乱啊。怎么回事?到处都是气球。你辍了学每天就玩这些东西?要真是这样我很担心啊。” 接着,他伸手将散乱在地的瘪了的气球,一个一个捡了起来。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以前学过一点 气球艺术,这些只是在做练习。” “是这样啊,说起来好像听谁提到过。你退出剧团后,就去学街头表演一类的东西了?难不成你是为了干这个当本行才辍的学?” “那倒不是。……学长你才是,怎么突然跑来了。还带来这样的红酒,这可不便宜。吓到我了。” “哎呀,剧团那事好像给你添麻烦了,这算是赔偿。还有之前提到过的,我想重新开始做校园杂志,也有请你参加的意思在里面。” “不干。我没心情参加这些活动,而且辍学之后也不得不工作了。” “就算你说要工作,也不可能马上找得到吧。抽空写写就行啦。我也会出一点稿费的。” “我没兴趣。大前学长你人脉那么广,就别找我这种门外汉了,去叫些更能干的人多好。” “这些人我当然也会叫,不过也想让外行参加嘛。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很赏识你。” 他低声笑道。对现在的我来说,他的态度似乎别有一番含义。是发现了幸才这么说的吗? “很遗憾,我不能答应。” “这么说你可会后悔的啊。” “什么意思?” “哎呀没什么,咱俩不是朋友嘛。” 这个人究竟知不知道?我根本无法看透。 看到冷冻尸体的话,普通人大多都会惊慌失措,但唯独这个人,不见得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沉默着观察他的表情时,他开始阐述关于校园杂志的构思。比起上回他似乎要更动真格,已经开始具体的行动了,据说还委托了新锐的职业作家来写原稿。 看这副他悠闲地聊着的样子,他或许真有可能如自己所说,没有去窥视。 “我不会强迫你,但你也稍微考虑一下吧。” “什么题材都没问题吗?” “你愿意写啦?” “还没有决定……” “千万要写啊。题材什么都可以,形式也随你喜欢,不写小说的话写评论也不要紧,交给你了。我正打算开始活动这会儿,你恰巧闲下来了。肯定是有某种命运般的东西在。写点有冲击性的东西吧。” “哦,冲击性吗。” “对啊,如果拿不定主意,就写私小说怎么样?且不论才能,你有独特的体验和经历,没有理由不去利用它们吧?” 大前学长愉快地笑了,似乎事情已经结束,他披上和之前那件不同的驼色大衣,回去了。 他离开后,屋里的我暂且安下了心,而后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还是一身刚回来时的衣着。 大衣、围巾、手套。我就是这副样子和大前学长聊的天吗?自己的动摇已经暴露了吧。然而,他对此只字未提。这不像是大前学长的作风。和平时不同,意味着他果然是看到了吗?不对,也可能是他沉浸在谈论校园杂志里,没有察觉到而已。他也有这样的时候。 一开始思考,脑袋就疼起来了。即便不是这种情况,大前学长的想法我也无法理解。试图去准确分析它,无不是愚蠢的。 管他看没看见呢。就算看见了,也不过是被逮捕而已吧?这不没什么大不了的嘛。这点小事就被吓得脸色忽白忽红,没有任何意义。 回来时赶得太急,我很疲惫。真是个傻瓜,跑得那么慌,就不能更淡定点吗? 我打算稍稍休息一会儿,横躺在床上,立马就睡着了,就这样到了晚上。 我听见了敲打什么东西的钝响,和抽抽搭搭的呜咽声。 “放我出去!把我放出去!” 好像是从冷冻库内部传来的。在那里面,幸正在哭着敲打盖子。 她什么时候醒来了吗?身体复活了,在那狭小而黑暗的箱子里很痛苦吧。何况我还倒了大把的冰进去。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哦对了,是要存放尸体。为了让她活着的样子能永远维持下去,我才这么做的。吊唁什么的我不管,要是把她烧成灰、埋到黑暗的墓穴里关起来,就太过分了吧。 睁开眼,我才明白幸的啜泣只不过是风声,而拳头的敲打声,也似乎是外面有东西被风吹的咚咚地响。 街灯今天也依旧在闪烁,照得房间时亮时暗。屋里散乱着无数蔫了的气球玩偶残骸,每当房间亮起来时,它们便投下浓重的阴影。 童话般气球王国的已经失落,我也明白了大前学长为何会皱眉。 尽管才睡醒,身体却很沉重,也没有心情去扫除。大概是因为睡下的时间不正常吧。不对,是气温太低的缘故。房间里不知何处吹进了外面的冷风,在屋里都会呼出白气。忘了打开电毛毯的开关,我手脚已经凉透,不停地打起喷嚏。即便如此,我的头脑仍然很清晰。 重新穿起扔在地板上的大衣,我站在了冷冻库前。 我想打开看看,不是为了确认做的梦是真是假,我要搞清楚大前学长是否真的看过了里面。 我轻轻打开盖子,仔细观察了一番,找不出大前学长动过手的痕迹。可如果只是看了一眼,倒未必会留下什么痕迹,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 大前学长看见幸的样子了吗?光是想象他看到我的幸,心中就涌起生理上的反感。 一打开盖子,幸的面庞便令我看入迷了。害怕影响到温度,我尽可能不去打开,因此对我来说,像这样凝视她已是久违了。幸保持着刚埋入冰中时的样子,紧闭着眼。她的表情和刚睡入这狭小的箱里时毫无二致,到现在为止,保存得还算成功。可之后的十年、二十年,我能一直维持她不变吗?存得这么久,说不定我反而会先一步死去。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有多长寿。非但如此,光是现在,我都已经产生一只脚踏进坟墓的感觉了。 师傅死了,幸也死了。与我亲近过的人,都像是被隙间的冷风吹散了一般,唰的一下消失了。亲密的人全都死掉了,眼前活着的人也已疏远。这种情况,我也已经有一半,不,三分之二死掉了。 话说回来,我不明白死是什么。小的时候想过很多,有一段时间把这个疑问抛在了脑后,最近却又开始思索了。身边死了这么多人的话,不论谁都会去思索吧。 说到底,如同火焰熄灭一样,死亡纯粹是一种自然现象,但如果这么去想,那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无法理解。若要如实形容这种感受,就是恼火。 实际上,活着的万物终将死去,这只是条理所当然的定律而已。就像水由高往低流,生命消逝也是理所当然的天理——倘真如此,我连水的流法都想一同否定掉。说到底,不就是命中注定而已,没什么可了不起的吧。什么天理,不过是凑巧,根本没有必须死去的理由。神的存在也没有被证实,“人会死”和“人不得不死”理应是截然不同的。 真是的,太窝火了。这也好那也好,我想一个个地全都否定掉。什么合理性妥善性,都吃屎去吧。如果只需要老老实实接受既定事实,那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心灵。什么明镜止水则天去私,装成石头有什么用?,我把精神的存在意义定义为毫无希望的反抗。我是否定一切的灵魂。就算告诉我死亡是必然,我也绝不认同。水由高往低流,那是引力之类的玩意在自作主张,与我无关。唉,就是因为我真心对自然法则感到恼火,才会一直这么蠢的吧。 静静地凝视着幸的面容,我忽然注意到了。 她睫毛附近沾着白色的污垢。我凑近脸庞,想为她拿下来时,发现幸的眼皮微微打开了。大概是冰冻的过程中变成这样的吧。半睁着眼睛,真是可怜。眼帘间隐隐约约窥得到眼白,至今以来一直都没有注意,但一察觉到,我便在意得受不了。 好不容易合上她的眼睛,我凝视着她,确 认睡颜是否恢复平静的时候,眼皮间窥到的眼白,令我感到哪里有些违和。这是什么感觉?究竟哪里不对劲?我继续观察,很快发现了真相,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这不是眼球的白色。真正的眼球如果被冷冻的话,水润应该会消失,然而从中窥到的眼白,依然光润地反射着灯光。看上去似乎是塑料制成的,做工精巧,相当逼真。是假眼吗?为什么幸的眼窝里会嵌着这种东西呢? 我突然背后一凉。不会是真的吧?我拨开她身上的冰,手伸向了她胸口的白礼服。虽说十分焦急,但要是太过粗暴,伤到尸体可就完了。颤抖的指尖拉开了冻得僵硬的领子,幸的乳房露了出来。 这生前见过无数次的肌肤,不知为何,不经她允许擅自扒开看时,我感到极其愧疚。不出预料,乳房之间有一道凄惨的缝痕。 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是一起看电视的时候。记得是关于医疗的纪录片。内容是讲患上了疑难病症的孩子被送到外国接受移植手术。我在电脑前工作,她坐在沙发上,一脸严肃,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紧盯着画面。 怎么那么认真啊,我调侃她。“多让人担心啊。”她的感想十分直率。 只要操心自己和身边的人就足够了吧,我这么想到,继续开始工作,不知何时幸站了起身,递给我一张卡片。 那就是所谓的器官捐赠卡,翻到背面,表示有意愿提供该内脏的选项上全都画了圈。 “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我很不满,一脸不情愿。 “那到底哪些该留哪些该捐呢?” 她面目纯真地反问我,不得不承认,死了的话就没有哪个内脏更重要了。 “但可别全捐。” 我再次重复时,她已经笑眯眯地把卡片塞进了钱包。 说起来,在幸脑溢血后,靠机器维持了三天生命,讣告上是这么写的。那已经是脑死状态了吧,所以当时画了圈的内脏,全都被医生摘除了。这便是当时留下的痕迹。我将礼服拉的更开,从胸部一直露到了腹部,又有一条长长的缝痕出现了。这里面的器官也被拿走了吧。眼睛、内脏,全都被夺得一干二净。当初漫不经心聊到的事,没想到会成为现实出现在眼前。 切开的伤口没有愈合,她就以这凄惨的样子被冻了起来。没必要切得这么开吧。 我所至爱的幸那光滑而白净的皮肤,被手术刀无情地撕裂,剜出仍在鼓动的心脏,脑海中一浮现出这副场景,我就忍不住想吐。这不是治疗,只是单纯地摘除而已,所以速度和准确是首要的,法律上讲,对身为尸体的幸应该已经不用抱有任何顾虑了。他们肯定是像杀鱼一样,手脚麻利地把内脏抽了出来。我听说做摘除手术时,脑死者的额头会冒汗,大概仅仅是谣传,实际上根本不疼吧。 果然,我在眼皮的缝隙中看到的不是真的眼球,而是假眼。据说哪怕只用得到视网膜,也会把整个眼球掏出来。幸那时而欢笑,时而哭泣的眼瞳,那紧紧注视着我的眼瞳,被金属器械从脸上挖了出来,我不由得想象出这幅场景。 头晕目眩,无法站稳。好不容易关上盖子,我瘫倒在了草席上。一旦倒下,我就忘了该如何使力,站不起来了。 多么的残忍啊。不,不是医生的错。医生只是在尽自己的职务。把还能用的内脏移植给需要的患者,挽救他们的生命,只是在尽这份伟大的职务。但再怎么说,也没必要从可怜的幸身上拿吧。 不对,说到底,是幸表达了提供意愿的错。卡片上画了那么多圈,还开心地拿来炫耀,那家伙真是个傻瓜。 这就是她的命运吧。生时为他人工作,死后也毫不吝惜地捐出一切,可自己微薄的梦想却一个都没有实现,就这么死去了。想要一起过圣诞、想要新年守岁,她像做梦一般和我谈过这些朴素的愿望,可最终却没有实现。实现了的话,她就有勇气说出更现实而宏大的梦想了,但她没能坚持到这一步。 她死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毫无回报了吗?到头来,全都是没用的。能与我共度圣诞的,只有切剩下的废渣了。 不光是幸,只要是人类,最终除了尸体什么也无法剩下,尽管如此,这样的经历和结局再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脑死意味着心脏仍在跳动,血液也在循环,皮肤依然是温暖的。虽说借助着机器的力量,呼吸也肯定没有停止。医生将器械扎进幸的眼窝,剜出眼球,从肚子里掏出新鲜的内脏。在此之前麻醉了吗?不麻醉的话,手术刀切开皮肤时,身体会乱动,好像是叫拉撒路现象。即便在脑死状态,也有双手高举、背部后仰、两脚蹬来蹬去之类的动作。据说摘下人工呼吸器的时候,身体会似乎很痛苦地扭动,所以不会在遗属面前摘。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幸被麻醉了吗?还是说,她是被按着手脚切开的吗?应该不会这样吧。总之,手术完毕时,幸的身体里心脏没了,眼球也没了,一点点变得冰冷,是公认的死亡状态。简直就像能用的部件全被拆走、只剩下底盘的废车一般。变成这样,不论发生什么也无法再动弹了吧。当医生救人真是难以忍受,我发自内心尊敬他们。换我根本做不出来。 房间时亮时暗地闪烁着,像是在打没有声响的闪电。就因为睡在这晃眼的地方,才怎么休息都消除不了疲劳。话说回来拉撒路现象这个名字,起得还真生动。我很熟悉叫这个拉撒路的死者,他的复活在圣经中是重要奇迹之一,耶稣在墓前喊“出来”,他便浑身缠着布地苏醒了。埋葬后已经过了四天,肯定都腐烂了吧,我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还是说拉撒路是腐烂着醒来的呢?无论怎样,死人复活都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神圣的复活者拉撒路之名,被用以命名脑死者的身体抽动的现象,不论是对拉撒路还是对脑死亡这种现象都很讽刺。不知道是谁取的名字,品位相当不错。或许这就是师傅所说的幽默吧。幸一家子的事情,可以的话我都想像这样幽默地看待。这应该能让我更冷静地接受事实吧。 像是忘了如何使劲一般,我怎么也站不起来。不,就这样躺着也不要紧吧?反正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从小,生活中就尽是痛苦,即便如此,我也仍相信着明天一定会好转,坚持到了这一步,遇到幸时我以为到达了终点,她却在我眼前消失了。播音员活力满满地催促着我:“前面一成不变的狗屁人生还在继续,快点接着跑起来。”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遵守规矩跑下去了。这就是我的下场吗:就这么一次,我想要任性一回,偷出来尸体,内脏却没了。(注:原句为“内臓がないぞう”,内臓与没了(ないぞう)谐音) 第二天一醒来,我便前往日用商店给冷冻库买挂锁。 街上很早之前就被装扮成红红绿绿的圣诞色,但今晚似乎是平安夜,点心铺在街边设置了特别柜台,打工的女孩穿着圣诞装,向过路的行人售卖蛋糕,气氛如同开祭典般活跃。社会上正刮着不景气的寒风,即便只在表面上,也得装作开心,真是太好了。我买了香槟和一块小蛋糕,拿来供奉幸。一共三千元,作为我现在一顿饭的费用来说十分奢侈,不过也没关系。 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吗?总感觉脑袋有些麻木,昨夜狂风骤雨般的内心现在却平静得很虚假,非但如此还觉得很轻快。光是走在路上就十分高兴,一不小心傻笑了起来,路过的中年女子怀疑地转过了头。 回到家附近,又碰上了以往的那个流浪汉。他坐在闭着的杂货铺卷帘门前,脏兮兮的脸上,眼睛迟钝地亮着。 为什么会碰到得这么频繁呢?难不成他是我真正的父亲吗?那人在我懂事之前就与母亲分手了,我一点也不了解,但从我遗传下来的人格来类推, 绝对不是个正经人。发财什么的肯定没戏,变得无家可归也毫不出奇。失去一切的父亲想方设法找到了我的住处,来到了近旁,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也难为情,结果一直搭不上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父子相认,也想要借钱。这便是那个流浪汉。 看上去他在饥饿地捂着肚子。难得的圣诞夜,我今天胸怀宽广,想给他找点吃的,但怎么才能和他搭上话呢? 回去之后,家里放着大前学长拿来的红酒。我用纸把它包好,拿了出去,流浪汉闭着眼横躺在原地。我轻轻地把包裹放在他面前,返回了公寓。 做好事了,真是个畅快的下午。我打开冷冻库,和幸打招呼时,发现她的服装依然敞着,乳房裸露在外。昨晚为自己的事忙成一团,彻底忘记给她把衣服穿回去了,这对女性是极其失礼的。照原样拉上拉链,幸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温和了起来。随后我给冷冻库安上锁,把香槟和蛋糕放了进去,实在是完美的平安夜开头,我很开心。不久睡意袭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时,门铃响了,是堀田婆婆找上了门。 堀田婆婆失去了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态度,神色不安地站在门前。可能是伤还没好,不在状态。她脸色铁青,头上的白色绷带大得显眼。 “怎么了吗?” 我不经意间露出了清爽的微笑。 “这个。” 对我的举止有些不知所措,堀田婆婆拿出了盖着保鲜膜的盘子,里面盛着褐色的炖菜。 “做多了点,给你分的。” 她冷淡地低声说道。 这还是头一次堀田婆婆送我东西,是之前我把她带去医院的谢礼吧。要真是的话,我更希望她别拿炖菜,而是还给我医疗费和出租车钱啊。但我不能奢求,今天可是平安夜。她没有请我,是我擅自带她去的,也没有提要求的权利。 “啊,谢谢,真不好意思。” 我说完,堀田婆婆便轻轻点头,下了楼梯。走路晃晃悠悠的,不要紧吧? 我把炖菜放在了冰箱里蛋糕的旁边。话说回来真是空荡荡的冰箱啊,除了一年多前买的梅干瓶和沙拉酱,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不光蛋糕,应该再买只火鸡的。幸的话,会想吃什么呢? 随后,仍然很困的我钻进了被窝。是一直在思念幸的缘故吗?我梦见了她。 我们两人一起着吃饭。餐桌上摆着她亲手制作的料理,戳破盖在盘子上的面包皮,奶油焗菜便露了出来,做得相当精致。因为是平安夜,想必下了一番苦心吧。 连微波炉都没有,怎么做的啊?下功夫就好,她笑道。 另外还有沙拉和烤牛排,也有我买来的蛋糕与香槟,这些东西把餐桌占的满满的。电视一直开着,屏幕上放映着圣诞特别节目,传来演员们的喧闹声。 幸边吃边笑,十分幸福。尽管这很美好,但她没有内脏该怎么消化呢?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伤口还没有愈合,饭从里面渗出来会把衣服弄脏的。看吧,衣服这不立马就开始变色了嘛。 可该怎么给她指出来呢?“你肚子上开了个洞啊”,这么说的话,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肯定会很受伤吧。我深思熟虑后,想到了打趣的委婉说法,讲了出来。 “内脏没啦。” “说什么呢,真是的。” 幸没有察觉到我的本意,吃吃地笑了起来。眼帘间的假眼对不上焦,不知道在看哪里。 吃过饭,差不多该睡觉了,两人钻进了被窝。今天她可以住下。我不用再担心她得回去了。我紧张地脱掉她的衣服,有着巨大缝痕的裸体露了出来。我摸了摸她,十分冰冷,还冻着呢。这下子会冻伤吧,我开起玩笑,但她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幸已经变回了尸体。喂,别吓我啊。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我醒了过来。 夕阳的光芒透窗射入。我以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但看手机依然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只睡了一小会儿。在梦里已经和幸度过了一晚,我总觉得即将开始的是第二个平安夜。 脸颊很冷,在我揉着的时候,门铃又响了,真是烦人。这次又是谁啊?是堀田婆婆又来说什么了吗?如果被那人看上,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平安夜的话该怎么办?虽然已经受够了被她厌恶和发牢骚,但反之也同样可怕。我喜欢你,她要是这么说,我会休克的。 应该没这个可能吧,我警戒着开了门,站在那里的却是意想之外的人。 紧张而生硬地鞠着躬的,是身穿明显与这穷酸的公寓毫不相称的白色高级大衣,脸上有颗青痣的可爱少女。 “非常抱歉,事先没联系就来了。” “吓了我一跳啊。你知道我家地址?” “雅文哥哥告诉我的。这么下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芙美子说着,时不时低下了头。 “哦,是大前学长啊,原来如此。真亏你能这么冷的天来。” 我微笑起来,芙美子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个,请问我能不能进房间呢?” “房间?可以啊。想进来的话请便。来者不拒。” 芙美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怎么了?” “啊,你今天很高兴呢。” “有吗?啊哈哈,不是的。刚才只是因为一些私事。” 我拉上了通往里屋的隔扇,让芙美子进来了。似乎这狭小凌乱的房间把她吓到了,她站在房间入口呆住了。 “从来没进过这么脏乱的房间吧?要是怕染上病的话,现在回去也不要紧。” 我笑道,她摇了摇头。 “毕竟是一个男人独自生活,不奇怪。” 她说着早熟的话,脱下大衣,坐在了沙发的一端。那是刚刚梦里幸所坐的位置。身穿毛衣的芙美子身上,微微透出了女人的味道、区区一个小孩,还真了不得。话说回来,幸的肉体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个味道。它只存在于活着的女人身上吗? 这股香气令沉默着的我心神不宁。心中忘却了的某些东西似乎就要苏醒。房间里有些冷,我打开煤气暖炉的开关,在芙美子对面、矮桌另一头的座垫上坐了下来。 “我能坐到那边去吗?” “不用,你坐沙发就好。这可是我家最像样的座位。” “对、对不起。” 芙美子与平常在她家里见面时不同,变得紧张而拘谨。仿佛是要释放这份压力,她轻轻地深呼吸后,急忙打开了皮包,从中取了什么出来。那是绑着圣诞样式缎带的纸盒,她用双手毕恭毕敬地摆到了桌上。 “那个,这是礼物,圣诞节的。” “天呐,我这边什么都没准备,不能收下。” “这是帮我提高成绩的谢礼,收下吧。很早以前就准备好了。一直想找机会交给你,但你突然说要辞职,就只好这样……” 我拿起了芙美子递出的东西。 纸盒里面是个包装好的盒子,盒子和包装纸都很精美。如果装的是太高档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在我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十分紧张。我意识到她在等我打开看,便把它放到桌上,剥下包装纸,出现了标着“parada”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双皮绒手套。这是初中生送的东西吗?我感到一阵眩晕。 “不喜欢吗?” 芙美子不安地问道。 “不是不是,我以为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有些惊讶。” “我看和你常穿的大衣很相称,就挑了这个。” “你还是多考虑考虑怎么花钱为好。小孩子可不能买这种东西。” 我困扰地说道,芙美子沮丧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 她格外坦率地道了歉,不知为何,今天她很乖巧,让我有些难以应对。 “不过品位确实不错,虽说我对服装不太了解,没什么自信。” 接着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芙美子时不时欲言又止地抬起头,最终又一言不发地低下了。 莫非这个场合应该由我说些什么吗?毕竟我更年长。可来拜访的是芙美子,我这边无话可谈。你真香呢——要是这么直率地说出刚才的感受,就成性骚扰了吧?那该说些什么呢?正当我考虑的时候。 “盐津哥哥,你也玩游戏啊。” 到头来还是芙美子先开口了。 “嗯,算是吧。要玩点什么吗?” “不用了。总感觉不太好。” 于是屋里又回到了沉默中。 “突然把家教的工作辞掉,我也很过意不去,对不起。” 这次换我开口了,芙美子慌忙摇头。 “没、没事,我也很抱歉,在电话里哭得那么凶。” “是吗?” “嗯。总是觉得被抛弃了。冷静之后再去想,才觉得这种想法很奇怪。” 芙美子轻声笑了,笑容有些生硬。 她还真紧张啊,不过跑到这种地方来确实不容易。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我盯着她。话说回来,和最初见面时相比,她成长了不少,区区一年,容貌已变得相当有女人味。这个年龄的孩子变化很快,一眨眼就发育起来了。而且变的不只是脸庞,胸口毛衣的也鼓胀了,好像比去年大了一些。天呐,净看这些地方,我是想干什么啊。以往明明从来没有这样傻盯过的。 尽管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芙美子还是有些害羞。 “平时都是你去我的房间,现在反了过来,总感觉怪怪的。” 她说道。 “我才觉得怪呢。这个屋里还是头一次有你这年龄的女孩子来。不过,咱们相识已经一年多了啊。说起来,最开始见到的时候你发型很奇怪呢,现在潇洒多了。当时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 “好像是把一边的前发留的很长。” 我一说,芙美子羞涩地笑了。 “那是想把痣遮住,才留长的前发。” “哦,原来如此。” 这种事不问也知道,但我仍佯作不知地点了头。 “不过现在想想挺傻的。反正就算换个发型,也没法完全把它遮住,在乎别人的眼光也没用。” 芙美子害羞地笑了。 “是吧,我觉得这是正确的判断。现在的更合适。不过还真怀念啊,那时候你反抗得特别厉害,我都怀疑这工作能不能做下去了。” “真的那么严重吗?” 芙美子歪着脑袋问道。 “相当严重。一叫你学习,你就大喊‘这些玩意对人根本没用’之类的。除此之外还有‘反正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等等,关于存在意义长篇大论了一堆。不记得了?” “这么说的话……是还记得。真丢人啊,当时脑子不太正常。” 芙美子脸颊泛红,稍稍低下了头。 “哈哈,谁都有过这时候。” 我忽然意识到还没有给她端饮料。问她要不要点热饮,她说不需要。可我自己很想喝,便用之前她母亲给的茶包泡了红茶。 “麻烦你了。” “总而言之,你还在成长,一定要顺利地长大成人,千万不能变成我这样。” 我自嘲道,芙美子表情很不满。 “不,我可是在说真的。再怎么说你教养好,和我不是一类人。不可思议的是,没出息的人啊,一旦落魄,就会活得越来越惨。被人鄙视久了,便会自发地做出人渣般的行为,陷入更惨的境地。芙美子你没有邋遢的习惯,要是觉得这话不对,很正常。” “不是的,盐津哥哥你误会我了。你说像是在疏远我一样,我好难过。” “是吗?我倒觉得应该高兴。而且我们确实有区别,这也没办法。我教养不好。” 我说道,芙美子悲伤地低下了头。 “没什么好沮丧的吧。话说回来,今天你家里是要办派对来着?在这儿呆着不要紧吗?我倒不是打算赶你出去。最近几乎没怎么像这样和别人闲聊了,难得有这气氛,我开心的不得了。果然有时候还是得和别人接触接触啊。” “你和别人接触的这么少吗?” 对着目瞪口呆的芙美子,我“嗯”地点了头。 “这么说来盐津哥哥你辍了学、辞掉了家教,现在正在干什么啊?” “什么也不干。每天都浑浑噩噩的。” “我还以为你肯定是有事想做才辞职的。” “没什么想做的,有些累了,想要休息一下而已。失望了?” “不,怎么说呢,确实有盐津哥哥的作风,可是不要紧吗?什么都不干。” 芙美子不可思议地问道。 “谁知道呢。哎,总会有办法的。就因为这样,在干家教这种给别人教东西的事时,我心里发痒,难以忍受。用这种方式辞职,你的母亲也很瞧不起我吧。毕竟她相当权威主义呢。” 我干脆地说道,芙美子撅起了嘴。 “不能拿上不上学来衡量人的价值,好些事比这更重要。” 她不满地说道。确实如此,不用上学也非常出色的人多了去了。然而遗憾的是,像我这种人,辍了学,游手好闲也不成问题。 就算是芙美子,也一时想象不到说话的近旁正藏着尸体吧。现在介绍一下幸的话,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只需要把她领到隔壁房间,打开盖子就行了。被第三者看到自己的样子,幸会不会不高兴呢?但对于我们的关系,我不愿再像现在一样鬼鬼祟祟地躲避着世人的目光,而是希望得到他人的祝福,哪怕一个人也好。我已经累了。 话虽如此,芙美子也不可能祝福我们。真是愚蠢的想法。看来我真有些吃不消了。果然昨天的事影响很大吧。真没意义。不能拿有没有内脏来衡量人的价值,有些事比这更重要。要说什么的话,应该是生命吧,遗憾的是幸也没有。 我憋着不能笑出来时,她的嘴唇动了。 “确实如此,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知道盐津哥哥辍学之后都很失望,还在背地里说坏话。以前都是夸个不停的,突然态度就变了,你不觉得很过分吗?” 芙美子打抱不平地看向我,我对她耸肩一笑。 “人都是这样的。我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我不愿意这样。” 芙美子指着自己眼睛旁边的痣。 “这颗痣刚长出来的时候,我也遭到了同样的对待。这个,是小学的时候长出来的,在那之前,虽然不该自己说,但我在男生和女生中都挺有人气的。痣长出来以后,我被取了怪异的绰号,说什么像是蘑菇,被人取笑。就算难过、哭泣也都会被拿来当笑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见识到了人的本性。或许当时是因为身边都是小孩,但就算是大人,也有人明目张胆地翻脸,都是一样的。光是因为皮肤表面的颜色稍微变了点,态度就有这么大的转变,人真的是无聊至极。这次爸爸妈妈的反应也是一样,他们居然是那么肤浅的人,我真是反感透了。比起他们对你,我对他们要失望的多。重要的应该是人的内在,内涵才对嘛。” 芙美子气愤地说着。 “不过,要说是内涵的话,我更觉得你父母是对的。” 我本想安慰她,可她却说: “不是这样。我不能容忍。我喜欢盐津哥哥,才不希望别人这么说你。” “诶?” “那个,今天我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的。” 说到这里,芙美子满面通红,一下子慌了神。 “啊啊,是吗,这样啊。”我呆呆地问她。“你说的喜欢,难道是想谈恋爱之类的,那种意思吗?”“嗯。”芙美子羞答答地点了头。这可把我吓到了。打量了一番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能被你这样的女孩喜欢上,看来我也不完全是个废物。”说完,我无意间笑了出来。给这种状态下的我表白,这女孩真是不会挑时候啊。 “那么,该怎么办呢。我想象不出和你成为情侣会是什么样子。你应该考虑过这种关系吧?打个比方,不管什么都你愿意听我的吗?” 我半恶作剧地说道,芙美子畏畏缩缩地点了头。我不禁苦笑起来。 “是吗,那就事不宜迟来做吧。我最近心里有些烦躁,你要是第一次的话我可能没法很温柔,不要紧吗?” “你、你是认真的吗?” 说道这个地步,就算是芙美子也吓得表情僵住了。我又笑了。 “哎呀,开玩笑的。不过你的观念也有问题,太不谨慎了。如果你觉得自己是小孩,不会被怎么样,可就大错特错了。如你所见我是个不负责的人,这次虽然是开玩笑,以后说不定真的会做出刚刚说的事情。说话之前必须要好好打量对方。反正你只是想顶撞家长对吧?因为父母的贬低,你才会对我产生高于实际的好感。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到晚都想着反抗大人。为此会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呢。” “我才不是为了这么丢人的原因。” 尽管她如此虚张声势,挨了这么狠的教训还是有些难受,芙美子垂下了头。一边看着她,我一边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红茶。 “不管怎样,你很走运。所幸今天是个好日子,是我最重要的人期盼已久的节日。” “诶、最重要的人……” 芙美子惊讶的同时看向了我。 “那……是恋人吗?” “差不多吧。” “啊,盐津哥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呢。” 芙美子强颜笑道。 “我一点都没注意到。糊里糊涂的呢,我真是。非常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芙美子有一瞬间快要哭了出来,但立马又挤出了笑容。 “哪里,是我不对。不过还好,心意传达到,我也释然了。虽然只能这样,我也算没白跑来添麻烦。” 尽管她表现得很坚强,话尾却已经在颤抖。虽说我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被我拒绝,就那么伤心、受打击,但换作是当事人可就说不出来这话了吧。 “都有了那么重要的人,别的女人就不能进家里了吧。” 芙美子明快地说道,抓起背包,一下子站了起来。 “打扰了,再见!” 她鞠了一躬,掩面转过身去,快步走向玄关。 她双肩颤抖着,不停地擦拭脸庞,穿着鞋子。即便已经暴露的这么明显,她却依然拼命想要隐藏,看到这背影,我觉得她实在可怜。 “我说啊,”我对着在玄关穿鞋的背影说道:“你真的,很幸运呢。”她含着泪回过了头。鼻子和眼角这么快就已经红了,样子真惨。“什么?”芙美子回问道,话里一半是含糊不清的鼻音。她立即用衣角擦了擦脸,哭着说道:“才不幸运呢。这是我至今以来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我没有骗你。别难过了,这可是好事。” 就算我这么说,她本人肯定没法接受。我明明对此清楚,不经意间却又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这话似乎给她伤口上撒了盐,芙美子靠在门上抽泣了起来。 “哎,芙美子啊,哭着也行,能听我说吗?你刚刚说看人不能靠外表,那你觉得该靠什么?” 我问道,芙美子总算忍住了呜咽抬起了头。 “内涵吗?可是人的内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通过对话和表情之类能够表露的行为推测。假如出于某种原因没法对话和做出表情、无从推察了的话,那会怎样?而且从根本上讲,人的内涵究竟是指什么呢?人类的精神也好意志也好,应该都是在大脑里面,也就是脑细胞间跑来跑去的电信号吧。真的能说这种东西比形成外貌的肉体部分还要高尚吗?我觉得谁都差不多。哪一个都无非是种表现而已。是靠外表,还是用语言和动作?仅仅是这样的区别。你所重视的只是舞台表面,并没有对后台创造出它的电信号和脑细胞抱有尊敬之心。你知道哑剧吗?光靠肉体的动作,就能在观众心中呈现出不存在的皮包和墙壁。你所说的‘人的内在’,和看哑剧时想象出的皮包有什么区别呢?事实上,你爱上的我的人格是子虚乌有的。” 芙美子停止了哭泣,站在原地呆住了。一缕黑发被泪水打湿,贴在了脸上。 “我并不是在否定你。我哪有本事去否定别人的观念啊。又不是明白了真理。我没打算了不起地给你说教,仅仅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呐,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能给我些时间吗?” 听到这话,芙美子怯生生地点了点头。我回到房间,站在通往内屋的隔扇前,打开了它。昏黄的夕阳从窗中射入,在冷冻库的边角上反射着光。我的指尖抚摸着闪亮的地方,回过头,芙美子像祈祷一样双手握在胸前,不安地站在那里。 “这个是?” 被刺眼的阳光染得金黄,她眯着眼小声问道。 “我想给你看的东西,就在这里面。” 我蹲在了冷冻库前,取下挂锁,扔在草席上,哐当一声,发出了重响。接着我背对着少女,打开了盖子。 是因为今天难得供了暖,房间中的气温升高了的缘故吗,库里弥漫着一层白霭。我用手将它拨去,横卧在里面,膝盖微躬着的幸显现了出来。 “看看吧。” 我让开位置,招呼她过来,芙美子两步向前,看到幸的身姿,吓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我杀的。前一阵子,她病死了。我就把她带到了这里,一起生活。这就是我的爱人。” 她瞪大眼睛地凝视着库中,一动不动。 “以这副模样,不能哭不能笑,既当不成聊天对象,也没法做爱。你所重视的内涵一点也没有。而且非但如此,她的眼球和心脏也被拿走了,里面填着稀稀拉拉的棉花。因为是脑死,内脏就全都被拿走了。总而言之,这是给葬礼用的残渣,肉体也都空了。以前觉得她什么都倒霉,是个不幸的女孩,但变成这副样子,光是有肉体或精神存在,就已经足够奢侈了吧。” 我嗤鼻一笑,芙美子转过了头,表情像是有些害怕。我耸了耸肩,开始继续。 “不过呢,我已经知足了。确实,她失去了一切,很遗憾,但这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啊,正是在这残渣之中,有我所钟爱的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彼此一无所有,所以把最珍视的事物都相互分享了。现在比起当时失去了更多,我就能接触到她更为宝贵的东西了。一无所有才是最好的,肯定。” 芙美子表情僵硬地在原地伫立着。 “这些话,我想让你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我一句也没有撒谎,所以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关上了冷冻库的盖子。芙美子看了一眼冷冻库,又再次看向我。于是我苦笑道: “我们两个是合不来的。明白了就回去吧。” 金光闪闪的时段告终,天空渐渐化为了紫色。不久太阳就会落下,夜晚将会到来。 芙美子的背影从窗中消失后,我拉上了窗帘,叹了一口气。在治安这么差的地方让她一个人回去, 第五章 我的房间里,可以俯视到之前所说那散发恶臭的河流。天亮之后,肯定就能清楚地看见灰色的浑水蜿蜒着流向远方吧。 我靠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呆呆地眺望着远方。 河上架着几座桥,夜这么深了,依然有行人徒步度过。那人穿着黑黑的衣服,缩着脖子御寒,是要去哪里呢? 日期很快就要更新了。照这么看来,那人将会走在路上迎来新的一年吧。 兴许是错觉,除夕的夜晚,似乎要比平时安静。我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要迎接新年,而是近几天生活彻底乱了套的缘故。 为了节省光热费,我没有开暖气,而是裹在了衣服里。最近饭也没怎么吃,不单是为了节省,也是嫌出门麻烦。现在虽然也空着肚子,但我没有任何食欲。 这几天,累人的事情太多了。发现了堀田婆婆死去的我,其实本想当做没看见,但到头来还是联络了警察。 放着不管也迟早有人会发现,虽说是堀田婆婆,害她腐烂了也有些可怜。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她藏进幸的冷冻库里就可以免掉麻烦了,但这毕竟不可能。说到底,不管什么都冷冻起来保存就好,这简直是勤俭持家的主妇的想法。那里是只属于幸一个人的地方。 警察很快到来,向我听取了情况。堀田婆婆这事我也没什么好隐瞒,便如实地回答了。 据说死因果然是前几天脑袋受到的打击,什么一点一点的出血压迫了大脑之类的。既然如此,出拳的那位冷血大哥就是殴打杀人了。也就是说,这是起伤害致死事件。唯一目击到犯人的我,光是当天还不能脱身,第二天还得去别的刑警那里接受问询。 那天坐出租车前来的二人组,都是没有什么好描述的平凡男人,本想着会是像可伦坡或古畑任三郎那样有点怪癖的人,我有些扫兴。 万一是在我的房间调查情况,该怎么是好?我忐忑不安,但最后却是到附近的咖啡店里喝着茶调查。年长的那位叫做中岛,年轻的叫水木。 中岛先生隔着桌子与我相对而坐,和他严谨的外表相反,嘴里飘着一股口臭。但他本人却似乎并没有察觉,满脸笑容开始了问询。 “盐津功平,二十一岁,无职,没问题吧?” “是的。” “生活费是怎么挣的呢?” “前不久还是学生,刚刚退学,正准备找工作。” “原来如此。” 提着问的中岛先生身旁,水岛先生正积极地记着笔记。自己无职的身份被警察记录,令我有些不舒服。 “请问,我的履历之类的,和这事有关系吗?” “这起案子可不小,你毕竟是第一发现人,身份必须得查清楚。” “是在怀疑我吗?” “不,那倒不是。只不过你是证人,要问你些问题而已。” 然后中岛先生点上了烟。 “那么,能请你回想一下那天的经过吗?” 那天,指的是堀田婆婆挨打的那天吧。事件发生的时间段、打人男子的长相、以及修理的车的特征之类的,昨天我已经陈述过概要了,今天又重新确认了一遍。 “没错。” “然后堀田女士看上去身体不适,你就把她带到医院去了是吧。” “是的。” “她本人并不情愿,你说服了她才带她去,但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呢?” “我听说脑袋一旦被打,就算当时没事,之后也会发生问题,就很担心。” “也就是说,是因为担心才把她带到医院去的。哎呀,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青年啊。最近的人总是对别人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能像你一样这么亲切的话,我们的工作也会少很多呢。” 他是抱有疑问才会这么说的吗?抑或仅仅是客套话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怀疑了。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你心虚,杞人忧天而已,打消了多余的疑心。太过小心反而容易自讨麻烦。 中岛先生继续不停发问。在和刑警对话的过程中,我想到,干脆把我的房间里现在有一具尸体的事坦白出来怎么样? 一想象他们惊讶的样子就觉得有趣,但光为了有趣就付诸行动,那是自暴自弃,当然我没有说起这件事,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问题。 说起来,我从警察言语中隐约感受到了对自己“无业青年”这一身份的不信任与厌恶,原来如此,自己真的成为受人鄙夷的人了啊,我有了这样的实感。这就是无业游民的洗礼吗。肯定是被当成犯罪预备军一类的了吧。 我和堀田婆婆一起去医院的事,诊查的医生似乎已经在事后作过证了。医生好像说我是个亲切的好青年。当时在医院里,我对堀田婆婆有那么和善吗?我十分疑惑,但自己有时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表扬,这次可能也是不经意间撞了好运。 或许是这个缘故,关于医院方面的问题很少,案情调查安然无恙地结束了。 “想必以后也会有机会再见,届时也请多多指教。” 说完刑警们便回去了,调查有进展了说不定还会再来找我。看情况,说不定还得作为证人出席审判吧? 这下可麻烦了。堀田婆婆真是的,死了还这么难缠。 发呆的时候,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钟声。一定是除夕的钟声吧。我想起不知何时,和幸说好了要一起去撞钟。 比起新年到来,这一年终于结束了的感觉更为强烈。今年可真有够受的。遇见了师傅,遇见了幸,然后两人都死了。 一年前的除夕,我还是个普通大学生,对了,是在朋友家里打着麻将迎来的新年。 那群家伙现在肯定正聚在一起玩得开心吧。自从辍学之后,邮件和电话联系都彻底断绝了。在此之前,虽然不多,还是会邀请我一起喝酒玩乐。想必在他们心里我已经是过去的人了。 最后发来的,是问我为什么要退学的邮件。不久之前还来借笔记和资料,热情满满地声称无论如何都要毕业的我,突然间退了学,换谁都会感到惊讶。 对我来说则是理所当然的,有理由才会想要毕业,那个理由死掉了就只好作罢,但对他们而言,幸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所以肯定会觉得我反复无常吧。 虽说如此,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们真相,到头来没有回信,就这么放着不管了。哦是这样啊,之所以断绝音信,是因为我无视了他们啊。 不过这样也好。我已经彻底在人生之路上落伍了,失去了打交道的价值,像以前一样去别人家玩也很为难。 话说回来,在那之后,芙美子没有去找警察吧。报了警的话我应该已经被逮捕了。这么看来,她放过了我,也可能是害怕报复。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了庆祝新年,我想要吹些气球做点什么。我踩在椅子上,在架子上找来找去,可买来的那么多,似乎在屋里堆满气球的那天用光,已经一个不剩了。 我只好放弃,但总想干点什么。于是开始了很久没练的哑剧,尝试着去摸看不见的墙壁,然而我果然太差劲,再怎么摸,也没有表现出那般效果。到底还是赶不上师傅的技术。我感到很空虚,在黑暗之中,蹲坐在了草席上,耳畔传来了扫去烦恼的钟声。这钟声,是谁敲出来的呢? 元旦和之后的那天我也一直窝在屋子里,依偎着幸的冷冻库度过。从早到晚地盯着这四方形的冷冻库,在我眼里冷冻库本身也开始变得可爱,这令我感受到自己精神的危机,加上空腹的缘故,三天以来,我新年第一次出了门。 虽说是正月,我住的这带一如既往的煞风景,但走到车站前,仍有华丽的装饰映入了眼 帘。商店街的喇叭中流淌出活泼的笛声,休假中商店的卷帘门上也贴了印着门松的画。 天空虽然晴朗,大气却泛着灰色。我穿上往常的那件破旧大衣,围上扎得脖子痒的围巾,戴上了芙美子给我的手套。延伸向神社的路上仍有新年参拜的人影和卖甜酒的小摊。 我想吃一碗飘着猪背脂、味道浓烈的拉面,但想去的店都关了门,最后在麦当劳要了个汉堡凑合。我在二楼朝窗的座位,一边看着过往的行人,一边往嘴里塞着奶酪汉堡套餐,忽然睡魔袭来,险些一头栽进薯条里。 走出店门,寒风吹散了我的睡意。或许是在打孩子们压岁钱的主意,玩具屋仍在营业,我便买了些气球。这下我在外面的事已经办完,朝家里快步走去时,收到母亲的来电,手机震了起来。 母亲叫我新年回家里来,还要再商量将来的事,重复着已经结束了的话题。请原谅我吧,我向她道歉。我没法和你们打交道,很恶心。求你了,忘掉我吧,全当我不存在。接着趁母亲困惑的时候我掐掉了电话,关了机。 自己出乎意料的直率发言令我心跳加速,不过这样就好。成为陌生人更好。话说回来天气真不错。这么大的风,最适合放风筝了。 路过公园时,前方发现了眼熟的那个流浪汉。四目相交,我点头致意,正想就此走过时,他“喂”地叫住了我。 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极其低沉,瞪着我的眼神十分恐怖。我以为他想要为之前的酒道谢,但很快察觉到他眼中的敌意,心里一紧。我停下脚步,他呸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跟我过来。”他撅了撅下巴。 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看这气氛就算乖乖跟去也不会有好事。虽说我清楚这种情况下最好逃跑,可光是心里在想,身体没法跟着动。会被怎么样呢?明明是自己的事情,我却像看热闹一样起了兴趣。 我被带到了无人的小路上。呜哇,真有不祥的预感啊,我呆站着,立马就被抓起了胸口。 “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试着问道。 “少废话。”他怒吼的同时打了我。 头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过去经常被打,我以为习惯了就没什么大不了,轻敌了。他的拳头比预想中要强烈得多,才吃了一拳我就已经头晕眼花。 原来大人间动真格打架这么疼啊。小时候我对殴打自己的大人恨之入骨,不过现在想来,或许他们手下也留了些情。 正考虑着这些时。 “喂,少给我嚣张。” 男人怒吼着。好像又得吃一拳。我想要招架,可手脚不听使唤。 结果又吃了一拳,蜷缩在地上,又被踢了一脚。拿手护住身体已是极限,我感觉自己要被杀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连原因都不清楚地在道歉,但对方却充耳不闻。 “一个小屁孩还嚣张的不行!谁要你施舍了!” 是之前送酒的事惹他不爽了吗?或许他觉得受到了侮辱。可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觉得亲切才去亲近的。 尽管想要解释,被踢到了侧腹,连正常呼吸都无法做到。我被狠狠地踹了一番,不住地咳嗽。 “路上要是再碰见,可别跟我对上眼。绝对别看我,看了就弄死你。” 抛下了狠话,流浪汉离开了。 我一时无法起身,脸颊感受着柏油的粗糙与冰冷。嘴里泛起铁锈般的一股血味,每咽下一口就恶心得想吐。花了所剩无几的钱填进肚里的东西,吐出来可就太浪费了,我拼命忍耐着胃里的涌动。 过了不久,缓过来了一些,我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沾满尘土。我很担心才收到的手套有没有破损,看到它没有受多大的伤,松了口气。 一走起来,各处关节就开始疼痛。毕竟被踹得那么惨嘛。不过还能走得动,就说明没有骨折吧,大概。然而,我想像平常一样行走,却难以维持平衡,没那么轻快了。丢人得要命。 真亏他有能把我打成这样的精力。吃的肯定比我想象中要营养丰富得多吧。给了瓶红酒而已,居然这么招他恨。话说回来,他喝了那瓶高级红酒了吗?想必是喝了。肯定是一边喝着美味的红酒,一边愤怒地咬着牙:“居然敢瞧不起我。”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啊。 我没有能到家的自信,便去了公园休息。是过去和师傅相遇的那座公园。 我拖着脚,挣扎来到池畔,以往总坐的椅子空着。我坐在了它上面,同那时一样蜷着背。 园里有享受着新年假日的情侣与带着孩子的父母,度过着休憩时间。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察觉到了我,投来惊讶的视线。脸上的伤有那么严重吗?我用手机相机确认了一番,眼睛与嘴角肿成了紫色,像番町皿屋敷里的鬼怪一样。(注:番町皿屋敷为日本传统鬼怪故事) 太惨了。我要是交际正常的社会人或者学生的话,就已经酿成事故了。不过实际上,我只是个根本没有预定或机会和人见面的无业游民,所以没有担心的必要。啊,没工作真好。不被人需要真好。真是太好了,我半分恼火,半分自暴自弃地在内心低语,严寒更一层渗进了皮肤。 实在是冷得过头,一检查才发现大衣侧面破了,寒风从中钻了进来。唉,真是的,可惜了这么一件好衣服。我只得苦笑,但一笑便痛得想哭。我只好取出刚买的气球,吹了起来。 空气吹进黄色的长条气球中,它便唰地一下在冬日的寒风中屹立起来。为了加工,我正给它封口的时候,有人向我搭话了。 “你是……盐津吗?” 抬头一看,眼前是有口臭的中岛先生。他没有和刑警相伴,而是带着一名女性,那位女性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是和家人在散步吗。我和那名女性视线相交,向她点头致意,对方也慌忙低下了头。 “真是巧遇啊。不过,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中岛先生呼着白气问道。尽管和他离得如此之近,今天却没有闻到口臭。 “怎么被打得这么惨。出什么情况了?最好去报警吧。” 他笑了。我不太明白,但他似乎是想开玩笑。 “大过年的还在这种地方一个人玩气球啊。啊不,是叫气球艺术来着?” 中岛先生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说道。然而我并没有陪他聊的心情。本以为扭头不理睬,他便会离开,可他却在我面前寸步不离。 “之前就想问了,你以前也发现过尸体呢。好像是叫公原先生?你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他打探到了麻烦的情报。都了解到了这个地步,我明明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然而似乎不回答他就不肯离开,我不情愿地开了口。 “像这种气球艺术一类的本事,是他教给我的。我是他的弟子。” “弟子,意思是说你打算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当时有这么想过。” “现在没有这打算了?” “嗯,算是吧。” “诶,是这样啊。” 为什么对我调查了这么多。虽然我对此很在意,但总之希望他先从眼前消失。 “去年真是多灾多难啊。” 中岛先生依然不打算离开。热衷于工作虽好,但家人多可怜啊,我这么想着,一边开始摆弄气球。妻子拉了拉他的袖子,“今天可是休假啊”,我听见她小声说道。说的太对了,我内心无比赞同。难得的新年假期,家里人一齐出来散步,做父亲的要是和一身破破烂烂的年轻人聊个没完可就浪费了。 忽然,我看见他女儿正出神地盯着我手上正做着的花式气球。刚好做完了一个鹦鹉,我递给了她,少女来来回 回地望着气球和母亲的脸色。 “机会难得,收下吧。这不是做的挺可爱的嘛。” 母亲似乎很不愿意,但中岛先生却这么说。 “注意着点啊。说不定上面沾了我的血,可能会很脏。” 我说道,把气球交给了她,即便如此少女依然面露喜色,然而背后的母亲却露骨地皱起了眉。 “哎,好好歇着养伤吧。还有,可别不工作。千万别以为还年轻就能随便玩。” 中岛先生说完最后一句,被妻子拽着胳膊拉走了。 我凝视着池面,拿出了新的气球。 两天、三天过去,脸上的浮肿仍没有消失。鼓起来的地方变得青黑,吃饭时光是咀嚼都会一跳一跳地疼。 不光是脸上,腰腿、胸口,被殴打了的地方到处都很痛。再加上发烧,浑身上下又沉又倦。若是受伤带来的发热倒还好,一想到可能是感冒,我就越发忧愁。 我躺在床上翻看招聘杂志,却没找到顺眼的工作。然而就算不情愿,我也必须得工作了。储蓄所剩无几,已经是燃眉之急了。 我硬逼着自己挑一个作为候选,便再次从头翻起,很快就产生了睡意。为什么每当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犯困呢。睡着了问题又不会得到解决。非但如此,明知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紧迫,我却无法违逆强大的睡魔。 迷迷糊糊的时候门铃响了。是谁啊。中岛先生吗?师傅的事情都已经摸清了,查到幸肯定也用不了多久。 正当我打算起床,在被子里蠕动时,对方仿佛有些等不及,门铃再次响了。 我对这急躁的按铃方式有印象。不、不会吧,半梦半醒中我一脸迷糊地开了门,吓呆了。站在眼前的是堀田婆婆。 果真如此,我就说按铃方式怎么这么相似。不过冒出来个死人也太不对劲了吧。 那人向呆站着的我鞠了个躬。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楼下住的堀田的妹妹。”她的语速很快。 哦,原来如此,妹妹吗。这么说来,仔细一看面孔确实有些不同。是那一模一样的气场把我骗到了。 妹妹两眼放光,抬头看着我。有一瞬间,我期待着她会为发现她姐姐的事答谢我,但看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这种打算。 “这次的事情,我要打一场官司。” 据她所说,她想起诉给堀田婆婆诊疗的医生。要告发最初堀田婆婆被带去医院时,医生的诊断失误。 “哦,原来如此。” “您和姐姐一起去的医院,所以我这次来是想打听打听,得到一些参考。” “是这样啊。不过这种事一般不都是律师做的吗?你一个外行来了有什么用。” 她没有理会我的质问。 “可以进房间说吗?” “不行。” 听到我的回答,她瞪圆了眼睛死盯着我。她的眼白有些发黄,好些地方还有棕色的斑痕。她这一对脏兮兮的眼睛,完全就是堀田婆婆二号。 “房间里太乱了,不好意思。” 再沉默下去她好像要怒吼起来,我便道了歉。 “是吗。我也讨厌不干净的地方。” 她恨恨地低语道。她是来对当时医生说的话,还有在那里做的检查刨根问底的。然而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说到底我也没有心情去帮这号人。 “我也不懂行,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懂归不懂,不对劲的地方还是注意到了吧?” “没有这种情况。医生和我谈话也很亲切,他不是什么坏人。” “不可能!” “哎,不过也没什么。无论是谁,偶尔都会犯错。堀田婆婆也是,身体不舒服还不想去医院,这都没办法。” “没办法?哪儿有这种蠢话!” 一不小心惹她发火了,她面红耳赤地叫唤起来。这么大声会给邻居添麻烦的。虽说想到了这个理由,但既然姐妹一个性子,也没法借此来劝住她。 “抱歉,我帮不上你。” “等等!” 正打算关门时,她抓住把手阻止了我。还有什么事吗?我问道。她说希望打官司时我出席法庭,做些对她们有利的证言。 “绝对不能就这么完事。我一定要做个了断!拿到足够的赔偿金,供到墓前,姐姐才能安息。” 我像是驱赶“赔偿金、赔偿金”地叫个不停的堀田妹妹一般,强行关了门,上了锁。即便如此她也不消停,从窗外对我大骂特骂。干嘛跟我发这么大的脾气啊。火气这么大,直接找那个医生骂不好吗?本来,我其实还想讨回治疗费和出租车钱呢,虽然没开口。 在她放弃、回家之后,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怎么净闹些这样的无聊事呢。我身体也不舒服,尽管起因不是这事。 回到床上想要睡觉时,我发现了异常。屋里的气氛和以往不同,我想了想,发现和平时相比,房间太过安静了。究其原因,是冷冻库的运作声停止了。 我慌忙从床上爬起来。一检查发现,那白色的箱子的确已经一声不吭了。看了下墙上的插座,插头稳稳地插在上面。试着换了别的插座,依然没有运作起来。是公寓停电了吗?不对,暖气还在工作,不可能是停电。 我把挂锁咔嚓咔嚓地卸了下来,打开盖子,冰块融化着的表面亮着光。箱底没有积水,融化的不多,停止以后应该还没过多久吧。确认过这些后,为了防止库内温度上升,我立即关上了盖子。 到底怎么回事?出故障了吗?旧货店的员工信口开河,说它还没怎么使用过,跟新的一样,可它连一个月都没到就坏了啊。 这下可头疼了。这么下去里面的冰化成水,幸的身体就会腐烂。好不容易才维持她活着的样子保存到了现在,怎么这么倒霉。 我暂且关上了暖气,打开窗户。室外的空气吹入,屋内的温度很快变得和外面相差无几。我一边穿着外套,一边考虑起接下来该怎么办。 冷冻库没有带售后保险。当然,我也没钱再买个新的。正值深冬,只要这么开着窗户,尸体估计也不会一时半会就坏,但钱也没法很快筹到。等到再暖和点,腐坏就挡不住了吧。幸的皮肤一点点地腐烂、剥落,变得不堪入目。一想到会这样,我后背就开始发凉。 总之,只能缓解一时之急也好,必须想办法应对。得找点比冰温度更低的东西。我想起了以前,因为师傅演出要用,我跑到商店街的冰店买了干冰。才刚年初,不知道那里开业了吗? 打了通电话,对方告诉我明天才开始营业。我恳求说自己现在就过去,请务必卖我一些。对方似乎仍记得以前去医院慰问要用,误以为今天也是这份工作,看在我是要帮助他人的份上,答应特地给我卖。我飞奔了过去,穿着和服棉衣的老板被我一脸淤青吓到了。 “脸都成这样了,还能工作吗?” “反正会用小丑妆遮住,不要紧。” 我买了五公斤的一大块干冰。用不着这么多吧,店主问道。我向他道了谢,急忙赶回家,没剥下报纸就放进了冷冻库。 这样下去只要不停买来干冰,尽管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眼下或许能应付了吧?箱子本身多少有些隔热性,保管得当的话,应该能保持一定的低温。 暂且安心之后,身体又开始泛起倦怠。我穿着外套倒在了床上。困得想休息,可窗外吹来的风太冷了。被子连头都裹住了,身体却还在打冷颤。打开电毛毯,稍微暖和了点,然而温度依然不足以入睡。 在床上挨着冻,到了傍晚,传来了大前学长的联系,邀请我来开新年会,顺便喝两杯。 比起在冰冷的房间里受罪,去 店里喝酒肯定舒服得多。确定是大前学长请客后,我告诉他会去,然后挂了电话。 那天气温骤降,越发寒冷,透过鞋底也能感受到柏油路已经冻得结实。 电车坐了两站,在繁华的街市下车,走到了定好的居酒屋。电梯上其他顾客都盯着我的脸,我这时才注意到脸上的淤青依然十分显眼。忽然,我想到,芙美子是不是平时就受着这样的滋味呢?我应该对她更温柔一些的。 到了四楼,走下电梯,眼前的店铺是采用了白木柱子的和风格局。灯笼模样的电灯照得挂在入口旁的杉叶球闪闪发亮。 之前别人请客的时候来过一次。店里日本酒和鱼似乎很美味,但我尝不出味道有什么差别。装潢还是那么做作啊,我感慨着,拨开了蓝色的门帘。 大前学长已经自己先喝上了,他正夹着凉拌豆腐吃,盛着透明液体的小酒杯放在一旁。不管是醉了还是醒着他都是一个样子。一看见我,便和往常一样装腔作势“呀”地挥起了手。 “真冷啊。据说今晚会下雨或下雪呢,知道吗?” 大前学长如此说道,我坐下点了杯啤酒。 “不清楚。实在太冷了,我说不定会冻死。” 虽说这不是玩笑,他还是哈哈地笑了出来。 随后,今年是个暖冬却还很冷啊,冷气团怎么怎么样之类的,大前学长净聊些天气的话题,对我脸上惹人注目的惨相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只字未提。 啤酒的碳酸刺激着嘴里的伤口。眉头一皱,脸上浮肿的地方也痛了起来。走在路上,寒冷加剧了膝盖的痛楚。今天浑身都在痛。我忍耐着痛苦,眼前的大前学长这会儿又谈起了黄沙现象。他到底要聊天气聊到什么时候啊。 “说起来,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我有些不耐烦,开口说道。 “什么事?” “大前学长,你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 “冷冻库里的尸体。” 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后,大前学长怪笑了起来。是什么让他笑成了这样?经过了令一旁瞪着的我费解的漫长大笑后,他道了歉。 “哎呀不好意思,完全没想到,你会在这种时候自己说出来。” 他擦了擦嘴角,又小声说道: “看见了。挺可爱的女孩子。” “果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我本想着迟早要问你,结果给忘了。这不,最近忙着做杂志嘛。没空搅和进别人的麻烦里。而且我也不想因为知道这些怪事,和你一起被捕。说到底我对尸体没兴趣。” 恐怕最后的才是本意。 “然后呢,那是怎么回事?你杀的吗?” “怎么可能。她突然死了,我就把她带回家了而已。” “说得倒简单,尸体哪儿是随随便便就能带出来的。” “没多难。租辆车,半夜溜进葬礼会场就行。” “那不根本就是个小偷嘛。以前我就觉得,你可真有看不出来的精力啊。” “有吗?” “有啊。刚认识那会儿,你在高木同学的文学社团对吧?当时你倒没犯罪。被我拉进剧团以后好像也挺热心,之后又去学什么街头表演一类的。我看你很喜欢参与活动。然后呢,尸体是谁的?不可能是陌生人的吧。” “冷冻库里的那个女孩,是你刚刚提到的,教我街头表演的师傅他女儿。” 大前学长强忍着笑声。 “她是哪儿好,让你这么动心啊?” “谁知道呢。可能是为了家庭卖身这一点吧。我喜欢不幸的女孩,因为很浪漫嘛。” 我自暴自弃地说道,大前学长终于忍不住失笑了。 “哎呀失礼。不过你的所作所为真奇怪啊。难怪会在无聊的大学里待不下去。” 大前学长开罢玩笑,把端来的白肉刺身一口含进嘴中,嚼了两口便咽下,接着将盛酒的小杯一饮而尽。 “不过,对于偷尸体这件事,我还是不能理解。人死了就完了。尸体是没有未来的吧?这玩意就算拿来观赏,也无非是陶醉于过去的自娱自乐而已嘛。” “是么。” “是啊。如果你说是要吃尸体之类的,反倒更容易理解。吃饭是向未来进发的动力啊。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觉得。再说,我也不想把尸体切碎。要是连外表都变了,不就没法知道那还是不是她了吗?” “是这样的吗?只要一意确信,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拘泥于形而下的外表,不就成单纯地玩玩偶了嘛。” “不管死的活的,他人和玩偶都没多大区别吧。” 大前学长叹了口气。 “都无所谓啦。你要说这是兴趣的话,我也不否认。我只觉得你是有些累了,才会在死人身上执迷。或许你还没意识到,你已经失去那个女人了啊。要是对方还活着,这就等同于失恋。分手了还纠缠不休可不好,像个跟踪狂一样。自己的尸体被这么保管,她本人也会觉得恶心。你最好认清这点。” “这些事,我是明白的。她死了,我失去了她。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哼,谁知道呢。至少我可不想死后被那样关进冷冻库里。” “没人会这么做的。而且,死了以后,关心自己的遗体被怎么样的主体不就没了吗。大前学长,是你没理解死了就完了的意义吧?” “你就是用这种理由,来正当化自己偷盗遗体吗?” 大前学长咂了咂嘴。 “看来我坏了你的心情。”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用叫做苏格拉底问答的方法。就算现在认同你的意见,从中也无法得出什么。我刻意提出反对,是为了我们双方好。而且你偷了这种东西,以后究竟打算怎么办?为了个毫无未来可言的玩意触犯法律,仅仅为了观赏,这不是彻底走投无路了嘛。真是愚蠢。跟我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被社会抛弃,盼望着毁灭呢?呵,真叫人笑话。你变成丧家犬了。” 大前学长露出挑衅的笑容。 “我可没有这种想法。今后我还要活五十年、一百年。毕竟从小,不想死的意志我比谁都要强。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都没有自杀,活了下来,生命力本身就很强。在我看来,大前学长你才是,太受幸福和未来之类的事物拘束,所以才静不下来,一样接一样地忙活,没办法放从容。这种百分百的幸福,上哪里都找不见的。对幸福的追求却会断送人生,你不觉得这自相矛盾吗?你一直说自己是特别的,可到头来也一样,时常勾搭些动不动就割腕的女孩,得了偏执的幸福病啊。这种人,我小时候身边有太多了。” “呵,还给别人乱扣帽子啊。你这种主张只是单纯的失败主义。我光听着,都快染上丧家犬性子了。你自己这么想这么做无妨,但可别让别人知道。” 大前学长无趣地皱了皱眉。 “不过,这下可算明白我中意你的原因了。你是我恶劣一面的分身啊。是警示我不能成这种人的反面教材。所以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同时又令我作呕。呵,真是个大发现。今天虽然听得恶心,但认清了这一点,时间也没白白浪费。” 他将杯中的酒从唇间灌入。 “大前学长,你会揭发我吗?” “是啊,还得考虑这事。你是可耻的罪犯,作为市民我不能放过你。这样倒好,可芙美子怎么样了?没去找你吗?她问我知不知道你家在哪,我就告诉了她怎么去,之后的事情我可得打听打听。” “嗯,来了。在平安夜那天。” “是吗。她彻底陷入热 恋了吧。我被吓了一跳呢。果然还是活着的人好。她那么热情地跑来,就算是你也没把持住吧?” “我给她看了冷冻库里面,她哑口无言,回去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太难以置信了。这种支离破碎的生活方式就是你的人生方法论吗?” 大前学长一脸无奈,摇了摇头。 到了早晨,我哆嗦着睁开眼。窗外异常地亮,我牙齿打着颤,抬头一看,街道改头换面,画上了一层雪妆。 想必是如大前学长所说,夜半开始下起了雪。安置在窗边的冷冻库上,也覆上了薄薄一层飘来的雪。这下肯定会很冷。不过,气温降得这么低,一时半会应该不用担心腐败了,我也很高兴。 我穿得更严实了些,想要睡个回笼觉,但头痛得难以入眠。是昨晚喝酒害的吗?倘若如此情况又有些不对劲。我头晕眼花,还咳嗽。拿起掉在枕边一直没收拾的体温计测了一下,三十九度。看来我终于感冒了。 是因为昨天跑到人多的地方了吗?还是因为没好好摄取营养呢?抑或是待在如此之冷的房间里的缘故吗?无论原因是哪个,过着这样的生活,身体肯定受不住。我本以为关节疼痛是挨打导致的,想来应该是生病害的吧。 我起来取药时,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在梦中行走一般。这可是重症。这样下去我会死掉吧?家里没有储备的食物,以这副状态又没法出门买东西。本来我也没有一丝食欲。这下指不定一不留神,我睡着睡着就会死掉啊。这倒也无妨。趁身体还能动弹,至少得把身边的东西收拾干净。虽说死掉的是个废物,但也该有与之相符的仪容吧。 倒出瓶里的药时,颤抖的手把一大半洒到了地上。我无力再去拾起,连水都不带,把手里剩的药干吞了下去。接着匍匐般的回到了床上,开始休息。 身体出乎意料得难以运动。以这副状态,不管是处理电脑还是整理房间,一点完成的希望都没有。好,那就放弃吧。但是,至少也应该打扮好点。穿一身平时的衣服多没意思啊。虽说还在见习,但我姑且算个小丑,也正希望有那么一手逗笑把戏。虽然这么说,但要像师傅一样袒露阴部,对不起我可不愿意。那该怎么办呢? 我平躺着,手伸到床底下,抽出了装衣服的塑料盒子。最里面放着件小丑的戏服,是不知何时师傅叫我买的。穿上这身应该不错。到时候别人来了会发现一个小丑躺在床上。 想到这副场面,我觉得有趣极了。毕竟回顾过去,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出闹剧啊。可以的话,我还想化上妆,戴上假发,不知道假发还留着没有。对了还有,死因上就算有些诡异的疑点也没有意义,必须得留个备注,“虽然装扮有些奇怪,不过只是病死而已,请不要在意”。 我脱下残留着体温的衣服,换上了戏服。冷得要死。感冒的恶寒也在推波助澜,根本起不来身。即便如此我还是尽全力拿起了笔,在大学的笔记本上写了几句。看也不看一眼就放弃了。本子扔到了地板上,我钻进毛毯,只能瑟瑟发抖。 想不起来化妆道具和假发放在了哪里。意识模糊不清。没办法了,这身戏服说够也足够了。啊,话说我真的就要这么死去了吗?尽管我没那么想死,但这样下去也无法逃过一劫,这就是命吧。跟在师傅、幸的后面,要说是轮着来的话,差不多也该到我了。 枕边放着睡前喝的威士忌,我便喝了一口。如同在我的体内嘎吱嘎吱地燃烧一般,驱散了寒气。真是好东西。顺便,以前熟人给的安眠药放在枕旁的架子上,我从一板里面取出了几片,含进嘴里,就着威士忌咽了下去。意识很快开始模糊。这下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把这一天强制结束掉吧。至于人生会不会被强制结束,就只有上天知道了。 闭上眼睛,用失去意识前的这段时间,我开始思考,假如要给大前学长交原稿的话,该写些什么好呢。 昨天大概是为了原稿的事才叫我来的吧,然而聊了那样的事,最终没提及原稿的话题,会面就结束了。大前学长好像说他要去旅行一段时间,似乎是去拜访在法国留学的朋友。会不会就这么杳无音讯了呢。那人一沉迷进新的事物,就会无视掉其他的一切。 虽然没听他说要写几页,但如果和上次一样的话,那就二、三十页左右吧。写什么内容好呢?上次的校园杂志,依大前学长的喜好,汇集了漫画、小说、照片、专栏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满满的亚文化气息,这次的构成估计也一样。哎,反正我肯定也没怎么受期待,写得开心就好。 自己身上能让人觉得好玩又可笑的,也就这荒唐无稽、失败百出的人生了吧。干脆全盘托出写下来怎么样?反正已经让芙美子和大前学长看过了幸,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把事实和杜撰交织起来。这样如何?主人公被关在水泥墙里,在嵌着铁栅窗的房间中醒来。——啊,我听说外行人写小说,最为陈腐的开头便是主人公苏醒的场景。虽然不知道是真是假,但要是被人评价司空见惯就没意思了,待会儿得想想别的开场。——总而言之,还是从醒着的时候开始吧。接着他发现屋子里除自己睡的那张以外,还有另一张床。上面盖着床单,撩开一看,里面躺着个全裸的女人,肚子上有条巨大的伤口。 雪白的肌肤上,那条伤痕狰狞地开裂,里面一片漆黑。透窗射来的阳光应该没那么暗,这么浓郁的漆黑是怎么产生的啊?里面是种什么构造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时,伤口将他从上身吞入,吸了进去。不过里面出乎意料得宽敞,他倒栽葱摔在了十三四平米大的房间。身体撞到了软乎乎的肉上,他揉着腰,抬头一看,头顶上的远处有一条裂痕,裂痕再往上则是屋子天花板。他“喂——”地喊叫道,却没有任何回应。顾盼四周,也没发见什么能让他灵光一现的东西。怎么想都想不出爬上去的办法。在他抬头张望,试图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时,裂痕自动缓缓合上了。被捕蝇草抓住的苍蝇就是这样的心情吧。还是说,这是种胎内回归吗?被关在漆黑之中,他叹了口气,摸索起别的出口,很快便发现了楼梯。台阶又矮又窄,好像是通往底下的某处。似乎也没有别的出口了。黑暗里钻进狭窄的地方,总觉得不太舒服,但没办法了。他躬下腰,沿楼梯向下前进。 台阶狭窄而漫长。墙壁黏糊糊的。周遭是睁眼闭眼相差无几的黑暗,既然如此,为了防止不小心扎到眼睛,他闭上了眼。 这楼梯究竟有多长呢?应该是通向某处的吧。路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变细变窄吧?要是强行前进,卡在里面进退不得的话,就只好在原地坐以待毙了。不对,说到底,如果这里是那具尸体内侧的世界,那光是因它身体时不时的扭动,通道就会收缩,说不定会被挤死。为什么会这样?他试图回忆自己的人生,却想不出来。不过肯定过的是落得这般命运也无可奈何的人生,不知为何,唯有这点他很清楚。 抱着死囚一般自暴自弃的心情,顺着绵延不断的台阶下行。前方连着的是我儿时生活过的那所宿舍。他不得不去那里。不久,他脚底有了与此前不同的触感,隔着眼皮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光线。睁开眼,楼梯已经走完,他在一栋老旧的木质建筑里面。梁柱上画着的涂鸦也好,墙壁上贴着的海报也好,都是我所熟悉的东西,也就是说,他对这个地方也有印象。 怎么回事?他疑惑着,总之先设法从建筑物里出去,到门口附近时,一名少女突然出现在了他身旁。 她是被大家暗地里骂作公厕女的女孩。碰上的异性不管是谁,她都殷勤地搭讪,不分时间场合地勾引对方性交,简直就像从《索多姆的一百二十天》里出来的女孩,不光宿舍里的孩子,她和几名员工也有过私通,他对此非常了解。 而他最终也同宿舍中其他几个 的少年一样,通过她了解了女性。尽管女孩相貌寒酸,但肌肤柔软而舒适,聊了聊,她也出乎意料地挺正经,发展成这种关系之前,他一直无缘无故地讨厌风评恶劣的她,每当碰面都会躲开。 她和母亲很相像。这令他恶心得难以忍受。少女对他淫靡地微笑着,嘴里的多生齿露了出来。不知为何他感到很恐惧,飞奔起来甩开了她,冲出了大门。 外面的太阳出乎意料得耀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立在入口旁的巨大麻栎树,枝叶随风摇曳着。一到夏天,独角仙和锹甲便会聚到这树上,孩子们争相捉捕它们。日罗花金龟也会来,但大家都讨厌它那不绿又不棕的光泽,一旦抓到,立马就会扯下腿跟翅膀。到了冬天,叶子凋零,在夜晚的月光映照下,它的肢体在地面上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他对这棵树记得很清楚。过去似乎有个七岁少女用这棵树上吊了。这传言太像是哄孩子们的,不知是真是假,但确实有可能。倘若是真的话,她选这么醒目的地方,是为了昭示什么吧。 无意之中他摸到了树干,手掌上黏糊糊的。他慌忙把手拿开,但脏的不是树干而是他自己。毕竟是从尸体里穿过来的,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和脂肪。可脏归脏,却一点也不臭。而且俗话说人不闻自臭,就算沾上了,自己也察觉不到吧。 回过头来,少女的身姿已经不见了。是甩开了吗?抑或是知道他怎么也跑不掉,她一开始就没追过来呢?总觉得她现在仍在建筑物里笑着。 他离开宿舍门口,开始前行。这所设施建造于曾经所有人都拼命挥霍的时代,占地相当广阔。花坛中种着鲜艳的花朵,还埋有破瘪了的足球。脚下的大地干燥得僵硬,风一吹便扬起尘埃。 他记得教堂旁边有自来水。拧开水龙头,混着铁锈的棕红色水流淌了出来。再怎么等也没变清澈,他便用这浑水洗起了身体。双手捧上一瓢,从头顶浇下,冲掉混着尘土的脂肪。污水勾勒着螺旋,被水泥地面角落的排水口渐渐吸走。教堂里传出孩子们伴着管风琴的赞美歌。抬起头来,彩绘玻璃上画着戴帽子的路德。定睛看去,玻璃间的黑铅中渗出了血液,滴滴答答地落下,玷污了教堂纯白的墙壁。窗沿如同嘴唇一般动了起来,开始低吟:“你的人生中,烙印着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的诅咒。你被囚禁在自己的童年里,一直到死,你都永远会被同样的情感支配、号叫着相同的话语、呼唤着同一个名字。”身体洗净,他东倒西歪,彷徨着回到门前,倚在树上哭了起来。抽噎着、抽噎着,他擦拭起脸,向门口走去。前方有人的动静,他停下了脚步,躲在阴影中窥探情形,是宿舍里的孩子,在和好像是新父母的夫妇说些什么。他逃避似的改变了方向,沿着铁丝网的栅栏,向建筑背面绕去。前方是宿舍里养的宠物的坟墓,穿过那里时,他回想起自己过去饲养的白犬。它在冰冷的土壤里等待着。再往前走,有一间存放扫除道具和杂货的仓库。这栋腐朽的房子背面,铁丝网破了,窟窿的大小够一个小孩穿过。这是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大人们谁也没发现这个洞,过了多久都没把它堵上。钻过其中,出现了背向蓝天的杂木林。他四处窥探,确认没被大人看见后,踏入了这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的树林。阴冷湿暗,嘈杂不宁。他拨开杂草,挥赶着纠缠不休的黑斑蚊,向深处前进,来到了堆积废料和水泥板的地方。到了晚上,街灯无法照到这里,附近会变得一片漆黑,但今天,灰色的水泥地却树影斑驳地映着光亮。他绕到一侧,贴着地面,手探进了水泥板的缝隙中。鼻尖贴着泥土,取出了一个铁皮箱子。里面有色情杂志、剩下半瓶的烧酒、与一盒万宝路。万宝路的盒子皱成一团,烟只剩最后一根,卡在了盒中,指头伸进去也夹不出来。最后撕破盒子才取出皱巴巴的烟。把它抻直,叼在嘴上,拿箱里的打火机点燃。缓缓抽进肺里,没有任何味道,简直像在拿麦秆吸气。他把烟丢进水洼,拿起烧酒,对嘴喝了几口。酒也一样,没有半点味道,醉也醉不起来,暖和不了身子,连喝进肚里的感觉都没有。咕咚咕咚灌了几口,酒就喝光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抱着膝盖,蹲坐下来,思考着该如何返回原处。然而,岂止是路,连原来那里是个什么地方,他都想不起来了。自己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在对面肯定还有事情要做。心中明明还有重要的牵挂,他却想不起来,很奇怪吧。或许,原本的世界一开始就不存在,自始至终自己都处在这边。他心里一阵发凉。说到底,为什么会想要从这儿出去呢?只要待在这里,就不会碰上那么多事了。不知何时太阳下了山,四周渐渐昏暗下来,夜晚转瞬间降临了。他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严寒刺骨,难以忍受。黑暗之中,茂密的树叶随风摇摆,沙沙作响。这样下去会死掉吧。 这时他,不,我醒来了。真的醒来了吗?我被人放到了床上。白净的床的周边围着洁白的隔帘,隐约窥见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我被套上了像是便装的奇怪白衣。视野里一片纯白。帘外传来男人的低语声。管子插在我的手腕上,打着点滴。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这是梦境的延续。 恍惚之中,伴着金属划过轨道的清脆声响,白色的帘子打开,一名身穿白衣的女性出现了。她提了几个问题,我含糊地应答着,迟钝的大脑终于意识到对方是位护士。这里是哪儿啊?我问道,她回答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医院名。随后不管我问什么,她分明听得见,却什么都不回答,然后又拉上隔帘,离开了。尽管我觉得她很没礼貌,但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也没对她的态度产生任何疑问。 之后我短暂地睡睡醒醒,期间屋里熄灯变暗,到早上又再度亮了起来。直到护士拉开隔帘,我才认清房间的整体布局。房间很大,列着六张床,患者们穿着和我一样衣服,有的在床上听广播,有的在睡觉。此时我才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完全从梦里醒来了。 在床上吃早饭时,芙美子来到了病房,讲述了事情的经由。 昨天,把酒和安眠药一同喝下的我,躺在灌着寒风的房间里,似乎完全昏迷过去了。这时,前来拜访的芙美子叫了救护车,一路陪护到了医院。即便在医院醒来,我仍然意识模糊,好像又是对芙美子怒吼、又是讲些笑话独自傻笑的,我自己却没有一点印象。就是因为那样一直说个不停,昨晚问护士的时候才会被无视吧。 我似乎被当成是自杀未遂了。我简述了原委,告诉她事情并非如此,自己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芙美子叹了口气,“太好了。” “昨天以为你彻底疯掉了,担心死我了。” 她笑道,眼角肿得通红。倘若是为我而哭的,那自己真的很对不起她。 “抱歉。” 怀着想要从世上消失的心情,我打从心底道了歉。芙美子说,谁都有难堪的时候,不用在意。这下子谁长谁幼都分不清了,越发显得我丢人。 包里装的换洗衣物之类,好像是芙美子从我公寓拿来的。顺带一提,漫画是在医院里的商店买的,很有名气,拿来打发时间应该不错。擅自闯进房间十分抱歉,芙美子向我认错,当然我没有责备她的意思。抱歉、抱歉地无数次赔礼后,她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身体轻快了许多,感冒也只剩下偶尔咳嗽的程度,我觉得已经基本痊愈了。也不再发烧,护士说我已经可以出院了。 午饭时间,我吃了碗乌冬面。毕竟是医院伙食,味道很淡,面条又稀又软。我吸溜着面时,芙美子来了。她看见我,绽开了笑容。 “医生说差不多能出院了。” “我也听说了。” “一起回去吧。因为不知道盐津哥哥你家人的联系方式,我就成亲戚了。” “你撒谎了啊。” 她腼腆地点了点头。这孩 子究竟是怎么原谅在房间里藏匿尸体的我啊?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啜着面汤,吃完了午饭。是身体需求吗?一点也不好吃的病房餐,不知不觉间,被吃了个精光。 我麻利地换好衣服,和芙美子一起离开了医院。天气晴朗,太阳与人的足迹将雪融化。在等候前往车站的公交车时,我突然想起入院费没交,一问才明白,芙美子已经偷偷付过了。 “区区一个初中生,还挺有钱嘛。”我说道。“哪有啊。平时基本没怎么花,存下来的。”她苦笑道。 “过一阵就还你。” “不用放在心上。反正也没别的用途。而且我也不希望自己想付的钱被还回来。” 她是看到了我破烂的公寓,在同情我吗?尽管我这么想,但说出来就太低三下四了,我没有吭声。而且,要是这话题再继续下去,就算她叫我立马还钱,我也还不上,将来的收入也没有着落。 “不过,像这样敲诈初中生的钱,我真是个恶魔啊。” 我说道,芙美子轻轻笑了。 不久车来了,我们乘上公交,并排坐下。 芙美子时而盯着脚下,时而抬起头来,一直不安宁。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发现啊。” “对不起,我擅自闯进了房间。” 芙美子缩着肩,辩解似的说道。 “我看窗户开着,想着你肯定在里面。但是没有回应,安静过头了,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门便发现了这不得了的情况,吓坏我了。” “是啊。确实很不得了。一身奇怪的打扮。哎呀,丢人样都被看光了。” 我动作夸张地说道,芙美子轻声笑了。 “其实我也不是想死。得了感冒,动弹不得,想着反正都没救了,不如干脆当一具离奇的尸体吧,才那么做的。啊,不过,有这闲工夫说不定都叫来救护车了。我没想到啊。当时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总之,你救了我一命。可以的话,也希望你能忘掉我那副丢人样。我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但还是多谢了。我很感谢你,让我现在还能活着。” “我也是,你能恢复健康就好。看到的东西我会忘掉的。” “那就帮大忙了。” “要说忘掉的话……” 她说了一半,又不吭声了。 “怎么了?” 我催促着问道,芙美子的声音小了下来。 “……那个,房间里放着的那人,我也会忘掉的。全当做没看见。那天以后,我想了很多,盐津哥哥话里的含义、以后该怎么办之类的,结果脑袋一片混乱,没法做出决定。” “想报警就去报呗。” 我说道。 “我做不到。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喜欢你。” 没想到芙美子说得这么干脆。 “其实都无所谓了。不过,就算什么都不做,事情马上就会走向它应有的结局了吧,当然会是个平和的结局。这次我也真正吃到苦头了。” “是吗,那就好。我其实都苦恼得睡不着觉了。” “谢谢,给你添大麻烦了。” “哪里。” 芙美子发自内心高兴地笑了。 离车站越来越近,乘客也越来越多。芙美子贴得离我更近,给附近的座位腾开地方,方便入座。 “我想参加中考。” “诶、要考外面的学校吗?” “嗯。反正成绩也提上来了,想着干脆挑战一下。妈妈好像希望我直升原来的高中,啰里啰嗦的,我跟她说她换了学校就去治好那颗痣,她立马不吭声了。其实只是个借口而已。” 她说道,噗哧地笑了。 “我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才去拜访了你的公寓。虽说已经辞职了,情理上来说,你毕竟还是我的老师。” 我笔直地面朝前方,侧脸对着她,但却注意到这时芙美子在悄悄看着我。 “是吗,那太好了。” 我回答道,芙美子重新转向前方,“谢谢你。”她说道。 不久,到达了车站。芙美子要坐电车,而我走路回去。我本想把她送到检票口,但走到楼梯口时,芙美子说,到这里就好。 “再见了。” 她这么说道。 “再见了。” 我也这么回答。走了几步,回过头去,芙美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车站中了。 过了几天,咳嗽停止,脸上的淤青也没那么显眼后,我开始准备出门。 我买来了新的干冰,放进了冷冻库里。托冬日严寒的福,即使不供电,幸也依然保持着和以前毫无差别的身姿。总觉得在这短短的期间,反倒是我的变化更大。 朝躺着的幸的唇上,我轻轻亲吻了一下,然后把盖子照原样关上了。 芙美子把钱包留了下来,里面的钱还没花完,我拿它买了前往目的地的车票。这趟路途坐电车需要换乘两次,花费一小时二十分钟,尽管途中在暖和的座位上差点睡过了头,我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站前的风景与以往多少有些变化,商店街变得落寞,相应地便利店和百元店增加了。繁荣的只有车站周边,还有些许活力,离得稍微远点,立马就变成了一排排旧房子的冷清住宅区。这附近和过去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本以为不可能忘记的,中途却还是迷了路。我大意了,四处乱窜,觉得朝山走的话迟早能到,结果问路人才是最快的。当夹克里开始渗出汗水时,熟悉的风景终于出现在眼前,我松了一口气。 这边似乎也刚下过雪,失修的道路被人踩踏,与泥泞糅杂在一起。变得像泥土冰淇淋一般。不经意间,雪渗进了鞋里,冻僵了我的脚趾。要多冷才会冻伤呢?这点程度还达不到吧。 沿着铺装零散的道路前进,我看到右手边有一间面包房。对了,还有这家店呢。尽管招牌是面包店,日用杂货和粗点心也有的卖,我们经常一拿到零花钱就跑来这里买东西。有时候没钱也会过来偷一些。店主是一位中年女性,我们直呼她面包店的老太婆。 都被偷成那样了还没倒闭吗?似乎正在营业,我便窥视起店内,里面有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啊,寒假结束,新学期伊始。看名牌,他们来自我曾上的那所学校。 她也有些上年纪了,但依旧一边翻着女性周刊一边看店。就是因为这种态度,她才会被孩子们瞧不起。 不过最近的小孩是比我们质量高吗,特地向完全无视顾客的老太婆打招呼,付了钱才回去。我本想买一个过去每当母亲领走我时都会给我买的那种冰淇淋,但冬天似乎不卖,扑了场空,我便买了瓶汽水代替。蜜瓜汽水名不副实,绿得像毒药一般,味道只有发腻的甜味,小时候经常喝它。里面的碳酸比近来的都要刺激,呛得我喉咙疼。 离开面包店,我爬上坡道,穿过左右杂草丛生的田间小路,有一扇标着建筑名的大门。看到它,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回来了。 光从门外看,房屋和以前没多大变化。虽然重新刷了漆,修好了我们那时坏掉的门等等,建筑物却没增没减。房子里传出孩子们的声音。窗户玻璃的那一头,时不时能窥见他们的身姿。 无意之中,我在原地站了好久。我不愿再前进了。到这里已经足够了。用不着那么深入,只要看一眼就可以了吧。如果以往的员工还在,碰上了的话该怎么打招呼才好呢?我打算就此折返。 不过最后唯独想要确认一下那个秘密基地,我绕到了设施背面。然而那里已不是森林,而被开拓成了田地。现在没有种着任何作物,干枯的藤蔓和叶子散落满地,一片荒凉的景色。 哎,是 啊,就是这样。不知为何,我非常能够理解,开始原路返回。走到大门口时,一辆轻卡车从我身边经过。我看它径直驶入了设施,大概是员工的车吧。 车在刚进门的地方停住,驾驶员走了下来。是名身材硕大的年轻职员,我无意间望向他,他也投来了视线。 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正盯着看时,对方走了过来,我便想要离开。接着—— “喂,你。” 背后传来了搭话声,我无奈地转过了头。 “你是这儿的毕业生?”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莫非,是功平吗?” 看他的谈吐和态度,我也想起来了,果不其然,他,无疑就是曾和我住一间宿舍,强暴了小女孩后离开的兼田。 我告诉他自己还没吃饭,他便开车带我来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兼田说自己在那个宿舍当员工。以那种形式离开的人,怎么还能回来工作?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唉,发生了很多事。” 尽管身体成长了,他的舌头依然有些转不过来,吐音还是那么糟糕。 “赔偿完之后,我到了埼玉的工厂里寄宿着工作。但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还有身世等等都讲了出来,遭到了同事的欺负,所以不久就辞职了。真是的,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不说的话,大家都对我特别温柔。现在想来,那里是最好的。” 原本就很愚钝的兼田,在那之后无论去哪儿,都没能长久干下去,虽说如此,他又没有胆子犯罪。颠沛流离期间,他觉得自己只剩死路一条了,打算最后再看一眼曾经那欢乐的宿舍,回来的时候与牧师相遇,便开始在这里工作了。现在负责修补坏了的道具、采购不足的物品之类的,干着杂工一样的劳务。 “真亏人家会要你啊。附近的居民没反对吗?” “附近的人都记不得我的相貌了嘛。而且,以前就在的人也都没说出来我的事情。” “暴露了可就完了。” “嗯,暴露的话就会闹大了。不过,到时候我会老老实实走人。” 兼田平静地说道。他剪得很短的头发上缠了根线头,在空调的风中微微摇摆。 “呵,成功重新做人了嘛。” “嗯,我真的很感激宿舍里的大家。要不是他们愿意收留,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啊,在你幸福安稳地生活的时候,被强奸的那个孩子或许至今仍在每天诅咒你呢。啊,对不起。” 我点的多利亚套餐摆到了面前。等女服务生离开后,兼田一脸苦涩地继续开口了。 “是啊。可能吧。有时候回想起这件事就想去死,但也于事无补了。如果上天真的无法饶恕我的罪行,迟早会判下天罚吧。只能这么乞求了。” “天罚?谁知道呢。有这种东西可就方便了。不过,不管你有怎样的遭遇,对方也不一定能得知,知道了也未必会解恨,说到底,犯下的罪过根本不可能消失。” 鲜虾多利亚饭出乎意料得烫,我只抿了勺尖的一丁点,都不得不费好大的劲才能咽下。 “真是的,别老谈这事了。我也一直在反省。那孩子真的很可怜,可我没办法弥补了。我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每天平静地生活、吃饭的时候为她祈祷幸福了。啊,对了,我接受了洗礼,当上正式的基督徒了。我想洗心革面,为他人工作。” “呵,是吗。悔恨过去犯下的错,你才像苦行僧一样,过着和女人无缘的禁欲生活啊。” “这个嘛……” 兼田依旧那么老实,想说的立马写在了脸上。 “看来不对啊,交到女朋友了?不是?那是就找专业人士服务咯。” “嗯。” 兼田愧疚地点了点头。 “那也没什么不好嘛。谁都需要心灵支柱,只要能保证社会安稳,这样再好不过了。” “哈哈哈,你还是那么喜欢挖苦人。” “不,我没挖苦你。” 兼田缩着他庞大的身躯,似乎很难受。是我言重了吗。 “说白了,你可能是上当受骗了,应该更光明正大一点。” “我觉得不是这样。” 兼田在这一点上没有让步。 我吃下一口在勺子上放温了的多利亚饭。 “说起来,为什么家庭餐厅做的饭吃起来都一样呢?根本不好吃。不过比宿舍的饭还是要好无数倍。” “功平你以前就一直在喊着宿舍的饭难吃呢。我倒一点也不觉得。” “你味觉失灵了吧。” “也就你会这么损人了。” “那失灵的是我吗。哎,无所谓了。” 随后,我们聊起了现在的宿舍。运营预算削减之后更严格了、苦恼着想买一台手机之类的,兼田自说自话地讲着,我觉得可笑极了。 当时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伙人好像也回过宿舍问候,谁结婚了啊,谁死了啊等等,兼田对他们的境况很清楚。 被父母带走,彻底与宿舍失去联系的我,听到这些事,仿佛尘封在记忆中蜡人突然活了过来、开始动弹一般,心里有些发毛。 “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抒发着平庸的感想。“是啊”,兼田说道,对我饱含感情地点了点头。 “功平你现在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 “诶、但是,我听说你被很不错的父母带走了。” 兼田不掩自己的惊讶,不停追问着。 “的确是很出色的父母。托他们的福我还考上了大学呢,不过辍学了,所以现在没工作。” 我耸了耸肩。 “是吗。学习跟不上吗?” “差不多吧。” “是这样啊。”兼田叹了一口气,“大学这地方,原来严厉得连功平都待不下去啊。” “就是啊。很严的。” 随后,在我吃完多利亚套餐的期间,彼此都没了话题。窗外的天气不知不觉中变得很恶劣,乌云密布。我正想趁雨还没下,赶紧回家时,兼田一本正经地开口了。 “要是没有工作的话,来这儿和我一起干活怎么样?” “让我在宿舍打杂?” “嗯,你肯定会大受欢迎的。我还想像过去那样住在一起开心地玩呢。” 听到这句话,我笑了出来。 “有那么好笑吗?” 我笑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兼田问道,表情失去了自信。 “哎呀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是个好主意。” 尽管这么说着,我依然收不住笑声,最后还让兼田担心了。 “你要是没地方可去了,随时回这边来。都是朋友嘛。” 兼田把我送到了车站,在离别之际对我这么说道。对此,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在那两天后,中岛先生带着同一位刑警,来到了我的房间。 他在大门口给我出示了几张正面照,让我指认其中殴打堀田婆婆的男子,不过说实话我的记忆已经模糊,况且那条道上的人长得大都差不多,再怎么看也没有自信确认。大概没有吧,我回答道,自己的不可靠令中岛先生皱起了眉。 事情应该已经就此结束了,他们两人却没打算回去。一边闲聊些无趣的事,一边用打量的眼神盯着我。我可能被发现了,自己也隐隐约约察觉得到,接着中岛先生终于开了口。 “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 “您指的什么?” “你是个友善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由你自己说出来。” 中岛先生轻轻地嗤鼻一笑。今天他的气息也很臭。 我跑不掉了。听这副语气,他已经有把握了吧。就算这只是虚张声势,既然都对我加深了怀疑,发现真相也只是时间问题。 “说的也是。” 我点头说道,请他们进了房间。 我把他们带进内屋,在他们面前取下冷冻库的锁,揭开了盖子。这恐怕是我见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吧。幸躺在那里,姿态和以往完全一样。 我退到了一旁,给他们出示冷冻库的内部。少女围在冰堆之中,沉眠于白箱深处。是揭发犯罪时的喜悦吗?看到她的尸体,中岛先生欣喜地眯起了眼。 第六章 我被警察逮捕后,消息很快传到了幸的母亲真佐子阿姨那里。她得知犯人是我,便立马撤消了报案,似乎还为我写了请愿书。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总而言之,拜此所赐,形势在朝我不受起诉发展。 之前我还那么害怕被警察发现,这下总觉得有些扫兴。 在警局审讯我的是一名唠叨的年轻刑警。是因为随着报案被撤消,事件本身已经结束了的缘故吗?与其说是调查,刑警的态度更像是在闲聊。净提些让我疑惑问这些干嘛的问题,他对我的回答时而感到惊讶,时而笑出声来。 不过比起他的态度,我更在意为什么真佐子阿姨会原谅我,以及,这么下去幸是不是真的会被烧掉。我满脑都在考虑其他事情。 “原来如此啊。明白了。以后可必须得更冷静点啊。” 刑警苦笑着说道,审讯就此结束了。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保证人来。 本想着要等一个小时,我什么都不想地发着呆,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父母两人一起来接我了,母亲看见我,扇了一巴掌。然后向我哭着恳求道: “求求你千万要做一个正常人。” 虽然她这么说,但对我而言,自己是正常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还是说,母亲是要叫我成为她心里想象的另一个人呢? “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我没有成为别人的打算,到死都会做我自己。或许我是个人渣,可我喜欢自己生来的原貌,不想改变。” 我如此说道,母亲哭得更凶了。 这几天我在父母家住下了,在高中之前住的房间里起居。房间里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虽说如此,去客厅的话又会碰到母亲和隆介。我可不愿意。母亲一直想知道更多关于幸的事,肯定一见面就会啰里啰嗦地问个不停。可以的话我不想讲出来。要是说的太详细,母亲肯定会瞧不起幸吧。 既然没法去客厅,必然得窝在房间里过日。独自发呆的时候,我便会回忆起幸。本以为她不过是具尸体,但平时只要那个冷冻库在视线中,我的情绪就会安定下来,时至今日我才察觉到这点。一想到她的肉体已不在身旁,心里就躁动不安,甚至开始厌恶自己。 就算想要排遣,能做的事也不多。书架上列着以往喜爱的书籍,我从中取出了爱德华·戈里的绘本和亨利·达戈的画集来看。山田风太郎的忍者小说也很有趣。除此之外,我还试着回想幸和芙美子来自慰,然而并没有成功。 到了晚上,父亲和我谈了工作的问题。认识的人那里好像愿意雇我。条件虽然不怎么好,但作为回归社会的复健来说还不错,父亲劝道。不管劳动环境如何,我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比起这些,自己就这么被无罪释放、回归社会,真的不要紧吗?这方面更让我不可思议。 说到底,为什么真佐子阿姨会撤消报案呢?亲生女儿的遗体被偷走、告别仪式也被妨碍了啊。但她却如此轻易地宽恕了我。 对真佐子阿姨来说,幸的重要性不过如此吗?是想着赶紧烧掉了事吗?倘若如此,幸真是可怜。 然而,现在的我没有开口的权利。我尽可能什么都不去想,静静地度过每一天。在此期间,也听说最后决定不起诉我。母亲很高兴,我却难以释然。 有一天,母亲叫我接电话,话筒里传出真佐子阿姨阴沉的声音。 “明天是幸的火葬仪式,能否请你出席呢?” 她说本身亲戚就少,这样下去火葬可能会很冷清,所以希望我也能参加。 “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快就撤回报案了呢?我清楚自己没有这么问的立场,但实在觉得很奇怪。” 沉默了一瞬,她回话了。答复很长。 “说实话,我一开始就隐约感到你是犯人了。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看了幸的手机,借此知道了你们两人的关系。但是,我迷茫了。总觉得要是害她最重要的人被逮捕,那孩子会恨我的。……虽说就算不这么做,她恨我的理由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在我的梦里也出现了,啜泣着,说都怨妈妈,自己什么愿望都没有实现。她活着的时候真的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怨言,但说不定都怀在心里吧。她要是索性把不满都说出来,我也能轻松了。我时常会想,这孩子之所以如此坦率开朗,会不会是为了折磨我呢?也有为此反感她的时候。所谓病人,就是这么乖僻的东西吧。好些事情都想得太多,到头来,什么都无法决定。……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再闹些骚动也无济于事。我的身体也不太好,就想回老家,忘掉这一切。这些烦心事,我已经受够了。那孩子的人生确实很凄惨,但我不也称不上幸福吗?盐津你不这么认为吗?总而言之,我想静一静……结果,她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回来,我想都没想过。” 这时真佐子阿姨叹了一口气。 “警察说看到那孩子时,她还是那么漂亮,你有多么珍惜她,一目了然。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会采取不同的态度吧……所以,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怨恨。那孩子死后,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是个过分的母亲,没有责备你的权利。非常抱歉,联系得这么突然,葬礼请务必参加。要是你能来,想必幸也会高兴吧。拜托了,为了那孩子,请一定要来。” 我没能拒绝。最终回答道“我会去拜访”,记下必要的联络事项,放下了话筒。 “什么事情?” 我盯着做了记录的纸,一旁守着的母亲问道。 “她问我要不要出席火葬仪式。” “火葬?幸的?” 我点头回答,母亲拽起我的袖子,拼命地说道: “喂,你不会拒绝了吧?你没这么傻吧?无论如何你都得去啊。要是不去,人家心情一坏,到最后不撤回报案的话,你的人生可就完蛋了啊!喂,你听着没有?这事非常重要。你到底听没听着?” 真佐子阿姨的老家在静冈,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清晨六点出门。 换乘了电车和公交,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穿不惯的丧服令我浑身悲鸣。真佐子阿姨告诉我的,是她和年迈的双亲居住的老旧平房,我找到了相似的建筑,简陋的大门上挂着木质名牌,标有叫做门井的名字。无疑就是这里了,但我却找不到门铃之类的东西。 没办法了,“打扰了”,我高声喊道。 一位老婆婆出来了,带我进了家里。这就是幸的祖母吗?我试图想象她过去的面容,但皱纹太多,看不出来。 我被领进了房间,“真佐子阿姨不在吗?”我问道。她已经在前往火葬场的路上,我稍后和其他亲戚一起坐出租过去。 在摆着矮饭桌和电视的房间里,喝着婆婆端来的绿茶,我心神不宁地着时间到。婆婆笑呵呵地看着电视。她对我是怎么想的呢?正当我思考时,幸的祖父起来了。 他看见我,表情很是诧异。 “我叫盐津。” 我低头打招呼。 “哦,你就是盐津啊。” 他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我听说了。你相当喜欢幸啊。她曾经也很幸福吧。” 我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随后,真佐子阿姨的妹妹和她年龄尚小的儿子来了,参加者就此全部到齐。时间很紧迫,我们立即出发了。在玄关穿鞋时,婆婆问我:“念珠带了吗?” 告诉她我没带后,她把一串红豆色的念珠握在了我手上,叫我用这个。 “我自己有更棒的。里面还放着水晶哪。” 婆婆把夹杂有透明物的念珠拿给我看,微笑了起来。我看到挂在自己手上的念珠,想起了把幸从葬礼会场偷出来的那天, 从她手腕滑落到草席上的那串。 我们分乘两辆出租车,向火葬场出发。出租车在田间路上摇摇晃晃,车里,幸的小表弟向母亲天真无邪地问道:“幸姐姐要被烧掉了吗?不烫吗?” 火葬场的四周都是田野。房屋由清水混凝土筑成,一进大厅,真佐子阿姨立即出来迎接。在她身后推轮椅的似乎是她单身的弟弟,他与其他人说话时表情很温和,但唯独和我打招呼时一脸冷淡。 接待室里,亲戚们开始聊天,我坐在一旁长椅上。不久,轮到焚烧幸了,我们在火葬炉前集合。 那里有一架台车,棺材在上面放着。身穿黑西服的员工打开了露出面庞的小窗,郑重地说道:“请作最后的告别。” 僧侣们念着经,诵经声中,身穿黑衣的人们一个个轮流望着幸的面孔,对她低语。阿姨的妹妹眼里噙满泪水:“再见了,小幸。”婆婆默默地数着手上的念珠。刚才还被僧侣和烧香台吸引的小孩突然“我要看我要看”地开始撒娇,阿姨的弟弟抱着他两腋举了起来。一看见死人的面孔,孩子便不吭声了。 为了不打搅他们,我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但受真佐子阿姨催促,我便最后一个窥视起她的面容。幸依旧是幸,和在我房间的时候丝毫没有改变。一个月以来我拼命维持的这副躯体,接下来就要被烧成骨灰了。 我退了下去,小窗被员工关上了。诵经声仿佛变得格外响亮,在朗诵声中,幸的棺材连同台车一起,被火葬炉吞没。 我们到了另一间备有简单伙食的屋里,等待焚烧完毕,大人们回忆起死者的孩提时代,谈论着。直到刚才还没流泪的老人们,眼里也终于溢出了泪水,“没想到会目睹孙女的死啊”。等得太久,小孩子坐不住,开始喧闹,母亲拉着他的手离开了房间。他们也聊到了师傅的事情,师傅没有意想中那么遭人厌,我稍稍安心了一些。 我无处可待,背对着亲属们,在房间角落的石油炉上烘着手。一边盯着喷吐热气的水壶,我一边想到,在这一分一秒之中,幸的皮肤和肌肉正在炉里一点点烧焦。 最终,焚烧结束,我们再次被叫到了火葬炉前。台车撤到了外边,幸在上面化为了白骨。她已支离破碎,不成人形。在我愕然之际,职员讲解道,由下身的骨头开始,头骨最后,都要收进骨灰罐中。 我们列在台车两侧,两人一组,用筷子将骨头一块块挑起。四周一片寂静,衣服的摩擦声,骨头间的碰撞声传入耳中,十分鲜明。 真佐子阿姨和她弟弟最先,她坐在轮椅上,筷子颤抖着,夹起近旁小小的骨头,她弟弟维持着骨头不掉落。两人用筷子把它缓缓地夹到空中,放进了骨灰罐里。 下面轮到了老夫妇,婆婆握着念珠,在遗骨前双手合十,之后和丈夫一同挑起了其中一块烧得焦黑的骨头。 接着终于该我了。婆婆将一根木质、一根竹制,长短不一的筷子递给了我,但我的手指没能自由动弹,把筷子弄掉了。筷子掉在了坚实的地版上,喀拉喀拉地弹了起来。 我慌忙弯腰拾起。以防再次弄掉,我紧紧地握住筷子,指尖僵硬。 我再次站到了台车前。骨头上还冒着热气,拂过脸庞十分温暖。似乎撒了香水之类的,有一股甜香,却掩盖不住骨头烧焦的干涩气味。她终于变成这样了。我不寒而栗,衬衫下流出了讨厌的汗水。 我的眼前是阿姨的妹妹,小孩已经寄放在了别处。她示意让我先选骨头。我点了点头,重新握好筷子,伸向了向台子中央看上去很好夹的一块,筷尖哆哆嗦嗦地抖着,难以夹稳,险些把筷子掉到台子上,我自己也被吓到了,慌忙收回了手。 我感到诧异的眼光一同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拾拣幸的骨头,这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但我也无法逃走,只得干站在原地。 神经紧绷,眼前晃晃发亮,天旋地转。眼角变暖,一点点渗出泪水。哽咽涌上了喉咙,我紧紧抓着胸口,拼命忍耐着。胸中闷堵,喘不过气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滴泪水溢了出来。我的粗喘在宁静的大厅中回响。亲属们想必很疑惑这家伙在哭个什么,很尴尬吧。我必须赶紧结束。幸肯定也不愿以这副凄惨的模样在台子上暴露。不能再发呆了,我得快点为此画上句号。 我抹了把眼泪,可依旧是一副哭丧的表情。不管了,我决定继续。我不敢正眼看向围在旁边的那些亲属,注意力集中在台子上的幸身上,再一次颤抖地伸出了筷子。第一次没夹住,骨头翻倒了,第二次筷头弹开了。第三次终于稳稳地夹住,另一个人却没有将筷子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