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序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d830700061 和学生时代一起上英语对话学校的同学一起去参观【鞍马火祭】这件事定下来,然后我从东京要前往京都是在二月下旬的时候。 午前于东京发车,下午两点到达京都。 从京都站来到四条河原町稍微逛了一下,坐市内公交前往出町柳站。公交行过贺茂大桥的时候,只见黑鸢华舞在秋高气爽的天空下。 睿山电车的检票口早早聚集着各色旅人一片混杂。想着离约定集合的时间还早就靠在柱子上,马上人群那边就传来喊“大桥君”的声音。只见中井一边招手一边走了过来。 “来得早啊” “你不也是” “迟到总是不太好。而且想是在大家来之前先去学校看看” “学校还在吗?” “还在。去了之后挺怀念的” 那个英语对话学校,是从出町柳站到百万遍交叉点的那条道上,转进一条小道走到底之后的木质独栋房屋。一个外国老师带数个学生进行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教学。能来这里的学生多是大学生和研究生的样子。我开始来这里的时候进的是二期班,和中井在一个夜班。当时他是在读研究生。 “昨天和我妻子一起过来的”中井这么说道。 昨天在河原町的酒店睡了一晚,之后和京都的朋友走了一些寺庙,然后就先回东京了的样子。婚礼的酒宴我也有被邀去参加,平常也有去过他们在水道桥的家,所以和他爱人也是见过不少面了。 我们就站着一边聊天一边等其他人。 “不容易啊这么多人”中井小声道。 “……毕竟离上次聚会都十年了” 十年的岁月,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过惯了东京的生活,京都的过往就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然而实际到京都来,和中井进行了这样的交谈之后,又觉得好像才没过多久。 “还真要感谢大桥你叫上我,不然的话,我绝对不会再来的” 中井小声说的时候,就看见武田君从通往地下京阪的那个通道上来。这是我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小的,和我见面的时候还是一期生。武田君看到我们马上快步走来,还一边笑着说道。 “前辈们好,好久不见” ○ 上英语对话学校的时候,中井是我们的中心。本身是热心肠,经常会邀人一起吃饭什么的。我能和其他班里的人认识也多亏了中井。距今十年前的秋天,坐睿山电车去参观【鞍马火祭】的六人一行,也就是以中井为中心聚集起来的学生。 加上武田君三人一起报告近况之中,藤村也出现了。她和武田君是同年,也是这次鞍马之行唯一的女性。她见到我们先是一笑。 “怎么感觉大家都没怎么变的样子?” “也就是感觉而已了”武田君说道。“我可是变了好多。应该说成熟了不少吧” “真的?” “不信你看吧” “好啦好啦诸君”中井说道。“那我们还是先去贵船的旅馆吧” 年纪最长的田边因为工作上的事会晚点来,所以我们先穿过检票口乘上睿山电车。 睿山电车穿过市区向北行去。 学生时代的睿山电车于我是浪漫的代名词。列车驶过即将沉入暗夜的街道,仿若要驶入【不可思议的国度】一样。每次乘坐的时候,都有去远方旅行的感觉。一边想着这样的事情一边望着车窗,站在旁边的藤村就在这时说道。 “大桥,谢谢你叫我” “也是幸亏你电话还没变” “改明回东京,到我画廊来转转,离你工作的地方也不远吧?” “但先说好哦我对买画可没有什么兴趣” “不要你买啊,来看看就行了” 说完她就看向车窗沉默了下来。也许是想到了学生时代的事情。 不过很快她又开口道。 “不过为什么会想到把大家叫到一起呢?” “是啊为什么呢” “有什么理由吗?” “理由的话没有。只是觉得也差不多该聚一聚了” “……这样啊。那我也是这么想的” 藤村点头后再次看向车窗。 十年前的夜里,英语对话学校的六人去参加鞍马的火祭。其中一人在那天晚上消失。 如果有心去找当时的新闻也就只有一些豆腐块,并没有写什么重要的东西,各方的努力也全都落空,没有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出现。仿佛她就像是被卷入虚空一样。失踪当时,长谷川和我都是二期生。 我会去召集大家,会不会是受到了她的感召。突然之间冒出这样的想法。渐渐驶入山里的车窗外,沿线杉树的暗处,仿佛伫立着十年前消失身影的长谷川。 没来由的,之前到访的画廊的插曲就浮现在脑海。 ○ 中午刚过就到了京都站,离约定集合的时间还早,我就到四条的繁华街上去逛了一下。 作为翌日要召开【时代祭】的秋日的周末,街上溢满了游人,其中不乏外国游客。从混杂的前街退守到后街,沿着高仓街以北而行。高层建筑的空隙间秋日的天空清澄澈亮,和学生时代目睹一样的天空又让我感怀半天。 走着走着,突然注意到了走过眼前女性的背影。背影有一股超然的氛围。身体挺得笔直,黑发在秋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我好像曾经在某个时候,在某条遥远的街道上,也曾看到过这样的背影。 想着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感觉的时候,那个女性就进入了面向高仓街的一家店铺。一撇而下的侧脸和长谷川像极了。 “怎么可能” 这么想着心里还是有些打鼓步伐也加快了起来。 那是间店口狭小的画廊,铜制的看板上是【柳画廊】三个字。橱窗里铜色的布铺陈之上,【岸田道生个展】的标牌,以及一副铜版画展示于前。莫名就触动人心弦的画作。黑墨一样的夜里,魍魉的树群对面,明亮的列车呼啸驶过。面前是一名女性,右手举起似乎在向列车招手。因为背对这边看不见脸。画的标题是【夜行-鞍马】。 我推开玻璃门走进画廊。 狭长的画廊里暗仄逼人,些微焚香的气息混杂在空气中,乳白色的墙壁上时隐时现的铜版画全部是浓暗的色调,仿若穿过四角形的画框暗世界就像无尽处延伸开来。厚重的玻璃窗宛若隔开两个世界,世间的喧嚣,以及画廊中幽玄的静寂。 但哪里都没看到刚才进来的女性。 我困惑的时候,深处屏风的影子里着西装的画廊主一样的男性现出身来,看上去也就三十岁后半的样子。 “欢迎光临” “刚才,有位女性有进来这里吗?” 画廊主一副惊讶的样子。 “……没有诶”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吧。 一定是十年后再会前往鞍马火祭的紧张感,让人看到了根本不存在的幻影吧。本来是想借此机会做个了断的,但我似乎还没法丢掉长谷川仍然在这个世界某处活着的确信。 就这么离开心里还有疙瘩,离集合也还有段时间,就决定先在这里看一会铜版画。年轻的画廊主一副温婉的语调,把【美柔汀】(mezzotint,铜版画表现技法之一,译者注)的铜版画技法,以及名为岸田道生的铜板画家一一为我道来。 岸田道生在东京艺大退学后,拜英国铜板画家为师成为弟子磨练自己画技,归国后在老家京都市内创办了一家工作室。我作为学生在京都的时候,正逢岸田氏也在京都的时候。然而岸田氏在七 年前的春天去世了。遗作的管理,就托付给生前交往甚密的柳画廊。 “这是总题为【夜行】的系列作中的一幅,共有四十八幅” 如天鹅绒一样的黑色背景上只以白色的深浅笔触描绘的风景,让人想到永夜的情景。所有作品中都有出现一个女性。没有眼睛和嘴,侧过白皙滑润如人偶一般的脸庞。【尾道】【伊势】【野边山】【奈良】【会津】【奥飞騨】【松本】【长崎】【青森】【天龙峡】……一个一个作品看过来,仿佛涌起同样的黑夜蔓延到任何角落的错觉。 “为什么会叫夜行?” 听到我的呢喃,画廊主微微一笑,侧首道。 “夜行列车的夜行,又或者是百鬼夜行的夜行吧” ○ 我们住的地方,是延绵在贵船川沿岸的众多旅舍中的一家,从睿电的贵船站坐上旅馆的接送车走十分钟的山道就到。屏风隔开的两间房里可以清楚的听到贵船川的水声,和式的布局着实让人怀念。山对面鞍马的喧嚣没有能够传来这边,附近只是一片寂静。 等田边的时候去洗了个澡,就听见啪嗒啪嗒的雨声响了起来。武田君探出窗外看天。 “鞍马的火祭不会因为下雨推迟吧?” “应该不会这样就推迟吧我想” 躺在地上的中井笑道。 “火把应该是下雨也不会被打湿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哒哒哒上楼的声音响了起来,一边说着“抱歉”胡子拉碴的田边就进屋来了。像个训导主任的站姿一样俯视着我们。 “你们太悠闲了吧。这是去参观祭典的样子嘛?” 五个人就此聚齐,大家坐下吃涮猪肉的时候,倾盆的雨势变得更加激烈。敲打窗户的雨音混杂着川流的声音包裹着整个旅舍,山林的凉意穿过玻璃窗渗透而入。 “这雨下的还真是会找时候” 我面向氤氲的窗外,竖起耳朵。 宴席的气氛高涨。和中井虽然在东京见过,但和其他几个人都是好几年没见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各自的生活。而在叙旧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触及长谷川的事情。就像是被众人放逐了一样。 无心听着窗外雨音之间,进入那个画廊的女性的侧脸就浮现在脑海,那个时候真的有一瞬间觉得是长谷川,但现在整个轮廓似乎都已经变得模糊。 “大桥君,都没看你说话呢” 对面的中井说道。 “怎么脸色那么不好的样子?” “白天,我以为自己见到了长谷川——” 我不经意的低语,众人像倒吸一口凉气一样静了下来。 “当然是看错了”我慌忙补充道。因为后来在画廊里根本没看到人嘛。 为了缓和这难言的气氛,我开始说起在哪个画廊里见到的不可思议的铜版画。“是个叫岸田道生的画家的作品”说完这句,田边吃惊的抬起头。“你是有去那个画廊吗?柳画廊?” “诶对,是叫这个名字” “我也去了。那是错过了哦” “田边也有去画廊的习惯吗?” “也说不上习惯。就是有时候……” 休止符般的一句话后田边沉默了下来。 那种不清不白的说话方式让人挺在意。然后大眼看过去,武田君和藤村似乎也对岸田道生这样一个作家并不陌生的样子。 然而最先开口的是中井。 “那个人的画我也见过。之前去尾道的时候,就在酒店的大厅里作为装饰” “尾道吗?” “有去过吗。广岛的那个尾道” “为什么会去尾道?是去旅行吗?” 藤村的问题让中井苦笑起来。 “是有很多事了……” 自此中井开始诉说起尾道的回忆。山里的夜雨还在下个不停。 第一夜 尾道 “去尾道是五年前的事。五月中旬的周末,散发出仿佛初夏一样的暑气” 中井以此作为开场白。 已经说过了,在英语会话学校认识的时候,中井是个在校研究生。即使之后很快离开京都,和其他同学都没了练习之后,唯独和中井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不止以此叫我去他在水道桥的家,每次都是他夫人亲自下厨招待。 “要说会去尾道的缘由,是为了把【变身】的妻子带回家” 接下来是中井的陈述。 ○ 事情,要追溯到去尾道之前两周。 下班回来看到家里的灯都是灭的,从玄关到客厅的走廊就像是隧道一样漆黑一片。莫名的就有些不安。妻子才辞了之前的工作大抵的时间时间是在家里,就算晚上有事出去也会事前告诉我的。但在客厅里没见到便条之类的东西。 给妻子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焦躁等待了一会,总算是听到小小的“喂”的一声。总算安心一点的我又听到妻子接着说“现在在尾道”心猛地一惊。中午刚过就从东京出发,现在在尾道的旅舍里休息,妻子吞吞吐吐总算是说明了这些。 “我想暂时在这待一阵子” 我再次吃了一惊。 “为什么是尾道?” 听筒那边妻子突然陷入了沉默。仔细听去,周围像是有水滴在盆子里的声音,啪嗒啪嗒。 我猛然间一股怒火。 怎么说我也有个丈夫的责任吧,就这样一声不吭去那么远的地方好吗。如果这时候岳父岳母打电话的话你让我说什么好。 我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只听见她叹息一声。 “你的责任什么的,无所谓了” 挂断了电话。 我是茫然失措了一阵子,但心里某处也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要说的话从四月中旬开始,就感觉妻子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了。 可能我表达的不是很清楚,就是有时候突然表情变得冷冰冰。有种瞬间没有灵魂的感觉,跟她搭话也只是嗯嗯啊啊。我要是沉默了,她又马上回复到平常的状态。要是问她是不是我说什么话惹到她了。妻子反倒是一副吃惊的样子。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蒙混过去不得而知。 总之,妻子脸上浮现的冰冷的表情实在是让人心里打鼓。那个瞬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坐在那里。问妻子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她也说没有啊。但我对那冰冷的神情还是不能释然。 “有什么不满的话就说出来不好吗?” 妻子会反过来问我这种问题也是让我颇感意外。 “会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你的问题啊?” “那不可能” “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呢?” 妻子说是我有问题,我说妻子有问题。就在这种无止境的口舌之战中,妻子更加窝进自我的小天地里。意识到有问题的存在却无法把握问题的具体形态。我是愈加焦躁了。 妻子离家之前的经纬,大致就是这样。 开始我也很生气,满脑子想的都是【随便你!】。但时间的强大让我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的言行。而好好想想的话,妻子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为什么我会那么急躁的追问妻子呢。是不是有些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出在妻子身上的意味呢。 在那之后两周之间,和妻子的交流仅限于电话间。 妻子的语气虽然有所缓和但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来尾道之后每晚都能睡得很安稳”妻子这样说道。“来这里对彼此都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既然你这么说了” “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最近一直有点奇怪,我的一件事也去哪里出趟远门吧” “你打算在那里呆多久?” “……不知道,还不想这么快决定” 妻子所在的是位于高地势的一家旧房屋,有个认识的女性朋友在自家经营的杂货铺帮衬的样子。从位于二楼妻子的房间,说是可以鸟瞰整个尾道町以及濑户内岛屿。 “和那个人在哪认识的?” 妻子开始语焉不详起来。这正是让我不安的。因为从来没听妻子说过在尾道有认识的人。 “担心的话,不如过来瞧瞧?” “……诶,可以吗?” “正好你也没来过尾道对吧” “恩” 不知为何,我就撒了谎。 ○ 尾道是面向濑户内海的隶属于广岛县的町落。 穿过检票口再通过车站前的广场,就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对面位于向岛上造船场的起重机和接驳船来来往往。我出生的地方离海很远,所以有种来到了很远的地方的感觉。 望着海发了一会呆,穿过山阳本线的铁道朝向山手町。 妻子所滞在的杂货店好像叫做【海风商会】。网上的主页相当粗糙,上一次更新也是很久之前的样子。虽然对于还有没有营业心里打上了大大的问号,还是暂且把地图打印出来带在身上。犬牙交错的坐落在坡道上的町落已经萦绕出夏日的气息。 尾道这个有些神秘气氛的町落,从海岸向上看去的时候是个不大的町落,坡道的对面还是坡道,岔道一次又一次细分开来,走着走着就像乱入这个町落深处的感觉。民居里侧延伸出的狭长细道,生满草藓的石阶,古旧的排水管。穿行在这样的风景中,只见众议院选举的海报不合时宜而又鲜明的出现。 “之前是这样的町落吗”我不禁想道。 对妻子其实撒了谎,我实际上来过一次尾道。 那是在研究生时代的夏天。在回到九州的老家之后,又在回去的途中在这里闲逛了有半天。盂兰盆节才过去的尾道暑气十足,炽烤的阳光打在长长的坡道上,拨动千光寺寺院内棵树的海风连带着也裹挟着热意。一恍仿佛身处白日梦中一样。 那个八月午后的记忆缺乏着现实感,以至于现下对尾道的再访也丝毫激不起半点亲近感。 是地图太暧昧了,又或者我完全没有方向感,总之好像完全弄错了地方,距离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的样子。 走了有二十分钟,终于是找到了跟地图上标注一样的坡道。从墓地的旁边朝向高台的坡度尚陡的坡道上,右手边是绵延的杂木林,左手边民居就依地势逐阶增高。一想到还要爬这么陡的坡,心里不免有些情绪。 爬坡的途中,和一个有些异样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就见他从坡上猛地冲下来。差点撞上我之前,啊的一声急刹住。如此热的天气下,还穿着像是前台服务人员的制服。眼睛大张,脸上像是才水洗过一样锃亮发光。对他点头致礼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时候他半身鞠躬“抱歉”的时候。一股异臭传来。 走过去了回头一看,那个男人仍旧在匆匆的下坡。像是在追什么一样,又像是逃离什么一样。莫名的,那个透漏出惶恐的背影让人有些在意。我就暂时停下脚步,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这才继续前行。 终于抵达的杂货店简直是废屋一般。 青色瓦片屋顶,独栋建筑,模糊看不见内面的玻璃拉门旁边是【海风商会】的木质看板。但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一来脚下崩落的瓦片随处可见,玄关前摆放的盆栽下的土质也全都干枯的如沙漠一样。手搭在拉门上噶的一声推开,沙子一样的气息从内部流泻出来。昏暗的走廊和台阶虽然浮现在视野,但那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更像是巢穴或者洞穴一样的地方。不能确定远近的位置,传来仿佛是水滴在大盆子里的声音。妻子,真的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打扰了” 我试探性的问道。 仿佛往深渊里投出一块小石头的感觉。 “请问有人在吗?” 澄明耳侧,楼上的暗处传来“来了”的清凉声音。素白纤细的光脚,噼哒噼哒踏过木质踏板下楼来,熟悉的脸庞一早跃入眼帘。站在那里的妻子穿着我没见过的素色的夏装。 “恩,好久不见。你不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找到这” 兴许是久别的重逢下有些害羞,我的语气透着隐秘的宠溺。 反观对方这时一副不解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道。 “……请问是哪位?” 说完她侧头看着我。 ○ 在玄关前寒暄过几句,还确实不是妻子的样子。 但又真的不是平常那种一点两点相像,该不会是亲戚什么的吧。 可这名女性直说不知道妻子这个人。不仅如此,还说这件杂货店早就不营业了。 “半年前就关门了” 她的话让我完全混乱了。 “我和您妻子真的就这么像吗?” 她微笑着问道,没有半点怀疑我的话的意思。 海风商会是之前她所经营的专卖手工制品的杂货店,丈夫在车站前的商业宾馆工作的时候,她为了补贴家用这才想起来开的店铺,上门的客人也很少。听到这话的时候,我脑中浮起来的是刚才上坡时那个看起来就像在宾馆工作的男人的身影。 然而这跟妻子说的完全不一样。“应该也没有其他同名的店铺”她又说道。给妻子打了电话,好像关机了的样子。 “您夫人之前有来过这里吗?” “这我也不清楚” “真有意思” “多有惊扰,抱歉” “既然光临至此,不妨过目一下本店商品如何。正好还剩下几样” 说完她轻轻拽住我的胳膊。 “寒舍不雅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请跟我来” 礼节周到之处也和妻子一模一样。我是挡不住这种热情,就跟着她的脚步走进了家中。 穿上拖鞋通过昏暗的走廊后是食堂,对面是十叠左右的小房间,放着衣柜和电视。面向庭落的双开门敞开着,仿佛沉在水面以下的整个屋子只有那里像是浅滩一样露出些微光明。身处高地的原因,满开的杜鹃花对面可以俯瞰到尾道整个町落和大海。 “抱歉,这边都还没有收拾” 虽然小声说了一句,但也没见她有多在意的样子。 “诶呀出了这么多汗!我马上拿喝的过来” 我坐在屋里,饮着拿上来的麦茶。 “是第一次来尾道吗?” “诶诶,是的” 不知为何,我又说了谎。 她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个纸箱,在我面前打开呈现出其中的物品。就是那种周末的跳蚤市场上经常会看到的编织成花型的杯垫,还有手提袋之类的素朴的物品,上面还附有已经褪色的小价格标签。 “真精致”我说道。 “给您的夫人带几个,怎么样?” 她的眼神充满迫力。 但还是必须说她和我妻子真像。蹙眉倒麦茶的时候,以及抬起眼睛不时朝我这边瞥见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就好像和妻子一起去尾道出游,然后妻子偷偷跑进这间古屋逗我玩的感觉一样。只是两周我再怎么也不可能就忘了妻子的相貌。所以说难道这个女人真的就是我的妻子?妻子演这出戏来试探我吗?这样的想法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但我什么都没说,在她的推荐下买了个小小的胸针。 “诶,零钱不够了” “算了不用了”我摆手道。 她甘美的声音道“抱歉”。 之后暂时是再次的寒暄。 “这房子看来很有年头啊” 我说完,就看她环视整个屋子。 “所以才会这么便宜就租下,也算是帮了大忙了” 按她的说法,这里原来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 老伴去世后,女主人搬到对面的向岛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这个家就租了出去。老婆婆还相当矍铄,经常会渡船过来看看这个家里的情况。喝茶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在说自己孙女的话题。当初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在向岛上高中的孙女经常会过来玩,这也成为老婆婆难以忘怀的记忆吧。 “老说那几件事,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 “年纪大了的人是会这样” “连带着我的时间都好像静止了” 突然间她面向双开门侧耳倾听的样子。 “啊,听到了” “什么” “列车通过的声音” 确实如她所言,微弱的列车声从远处传来。 “夜里的时候就会把二楼的灯关上打开窗子,就可以看见小小的光点连成一列沿着海岸线在奔走。绮丽极了。有时候也会有暗如墨汁的货车行走在铁轨上……莫名会觉得恐怖” “从这里看去,夜景真的会很漂亮” 我一说完,她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压低声音道。 “我几乎一直待在二楼生活” “为什么?” “擅自出去的话,我那位会生气的。就算只是从二楼下到一楼他的脸也会马上变臭。杂货店也是因此而关闭的……一到他要下班回来的时间,我马上跑到二楼藏起来” 开始以为是在说笑,但看她认真的样子又完全不像。就在我的情绪开始不稳的时候,就听到奇妙的“哗哗”的水声,像是漱口的声音一样。 “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奇怪的声音?” 她惊讶的直起身子,望着满园的杜鹃。表情如假面一般。看到这样的表情我心里也涌起一股厌恶。这种冷冰冰的表情,和四月开始妻子脸上显现的让我焦躁的东西合乎一致。 “我先离席一下” 她这么说着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不多久就听到通往二楼的台阶嘎嘎嘎的作响。声音之重宛如怪物在行走。凝神倾听,声音又突然消失,自此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我看着院子里的杜鹃打发时间。 但再怎么等她也没回来。 十五分钟后我再也等不住了,把杯子放在托盘上拿到食堂。四人大的桌子上搭着脏兮兮的桌布。褐色的污渍不知多久没洗的感觉。天花板的吊灯灯罩上满是灰尘。环境一如此,墙边的碗橱上却堆满了碗筷。碗橱旁边是让人倍感怀念的老式电话。想洗一下杯子,水槽里也覆满了红色的锈迹,干的要冒烟一样。试着拧一下水龙头,一滴水也没有。我突然一个激灵。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住” 我悄悄穿过走廊往玄关走去。 通往二楼的阶梯是要向右拐,昏暗中可见墙壁的龟裂。我试着喊了一声,但就像不见底的深渊里投了一块石头的感觉。她在二楼做什么呢。退一步说,她真的存在吗。这种寂静,仿佛最开始这栋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吗。 就在这个瞬间,盘踞在这个家里如腐臭一样的东西,突然间如此生动起来。 ○ 逃也似的跑出家门,我往坡上爬去。 爬了一阵子再回头望去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刚才那家青瓦的屋顶。屋顶的一部分宛若蚂蚁窝一样塌陷下去。中心黑乎乎如巢穴的部分让我心猛地一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东西。第二次的启程后没有再次回望。时间已经是四点半过了。 爬上坡就来到了千光寺公园。 园内绽放着杜鹃花,吹拂而过的凉风摇曳着树木的绿叶。渲染 出傍晚时分气息的天空下,是现代市立美术馆以及饭馆。来到这里游客的数量也增多起来,终于是回到了现实的感觉。 我走进高台上的饭馆要了咖啡。 给妻子打了电话,但好像还是关机了的样子。我真的是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知道我要来还在这个时候关机呢。是不想跟我说话吗。但建议我来尾道的就是她啊。她现在在哪儿呢。打不通电话的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说起来,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想起五年前的事情。那个夏天来到尾道的时候,我也是在这个餐馆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空等着联络不上的人。 联络不上的人就是长谷川。 暑假前,英语会话学校结束后和她寒暄的时候,了解到她老家在向岛,祖父母家在尾道。什么从向岛的船坞看来,尾道就像尊不可思议的小岛一样,什么尾道的旧道就像是迷宫一样,她的话就这样刺激着兴趣点,我开始考虑从九州回京都的途中下尾道去看一看。而听说那个时候她也要在盂兰盆节前后回趟老家。 “有时间的话,一起出来喝个茶吧”我主动发出邀请。 她爽快的应承了。 那天早晨,从九州出发的时候就打了电话,说好在千光寺公园的饭馆见面。但我到了尾道,在那个饭馆等了半天,也不见长谷川出现。打电话也没人接。之后她解释说是那时候忘带电话就出了家门,然后在祖父母家帮忙的时候就忘记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还真不像是长谷川会犯的错误。 所以迟到三十分钟才出现的她,整个一个谦卑到不行的样子。许是在这么热的天气下赶过来,头上和脖子都跟刚干完农活一样汗珠涔涔,用手绢擦汗一副沮丧的长谷川,比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看起来还要无助。一直不停说抱歉的她不如说有种新鲜的感觉,于我还有点高兴。 “不不,不用客气。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的” “我怎么今天这么粗心诶” “回到自己老家,心是会放宽的啦” “但真的抱歉。我会好好反省的” 这么说着后,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笑了。 我们先是在饭馆唠了一会,接着在千光寺内散步。从寺里往尾道看下去,载满游客的缆车来来去去。眼下浓郁的夏季树木间寒蝉的鸣叫幽幽而来。 长谷川在钟楼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突然就有点惆怅”,语气中颇有一点撒娇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这种偏僻的地方,以及让人晕眩的热浪,也许让长谷比在京都的时候更加卸下了心防。 “长谷川的家在向岛对吧”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指向岛屿。 “就在那边。是以渡船来往的” “是什么样的地方?” “跟这边一样普通的住宅地呐” 眺望大海好一阵子后,我们从长椅上起身慢慢沿长长的千光寺坂下行。长谷川一直送我到尾道站的检票口前。“九月再见”。检票口那头留下这句话后她的身影,一遍一遍的萦绕在回京都车上我的脑海里。 这是长谷川失踪两个月的事情。 她的消失固然让我震惊,但更加令人难耐的,是那晚鞍马发生的事情完全让人摸不清头绪。太过于痛心,以至于围绕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鞍马的回忆,以及在那之前尾道的小聚,我都尽自己的努力去忘掉。 而五年过去的今天再次造访尾道,确实是让我想起了长谷川的种种,却也让我涌起一种不吉感。关键是她和妻子有相似的地方。所以五年前那个把长谷川吞入其中的暗穴如果现在的话,妻子该不会也被卷入其中…… 我慌忙拂去这样的妄想。 “怎么会想这么荒唐的事情” 结完账走出饭馆。 我沿千光寺山门前的坡道下行。就是之前一起喝长谷川走过的坡道。防止摔落的栏杆沿途写着【南无千手观世音菩萨】的赤红和橙橘的旗帜猎猎翻动。眼下足以鸟瞰整个尾道,建筑密集的民房以及寺院屋顶偏漏出的生动的新绿色溢满视野。丰硕的阳光投射在濑户内海上,碧波银浪,远处的岛影时隐时现。 好一副梦中的景象。 ○ 我乘坐缆车下山。 穿过长长的商店街,来到事先预约的某家宾馆。总之是打算和妻子取得联系之前就留守在这里了。 这家宾馆位于山阳本线沿线的町落中连缀数间小餐馆和零食店的一角。森森的商业宾馆内侧面向铁路,货车通过的声音鸣响不绝。 大堂如佛堂般寂静,前台也没有人影。 前台前方的展示车上摆放着鱼糕,干物等地方特色土产,其中也有手工制作的杂货。挂着已经褪色的标价牌【海风商会】。叫了几声都不见有服务员出现,我泄气的坐在了大堂的沙发上。 沙发旁放着一具硕叶盆栽,乍看就像是垂下无数黑色的手掌,反而给这个大堂更添阴森的氛围。而装饰在墙上的几幅风景画的昏暗色调,也是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其中一幅,宛若附着在墙上的黑色洞穴。 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画前。 看起来像是铜版画。下方的白色铭牌上手书【夜行-尾道】,油性笔写就的【岸田道生】应该就是作者。天鹅绒一般的黑色背景下,只以浓淡描绘的,是沉沉夜幕下无数民居旁踞然的坡道。坡道中途一盏路灯下,无脸的女性站在那里。抬起右手似在招呼人过来一样。看画的途中不自觉的就感觉被吸入画中一样。确实的理由不知道,除了阴森感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这张画客人也中意吗?” 从背后打招呼的个服务生。身着如旧时绒毯一样红色的制服,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我。脸颊处还光亮的被汗水浸湿。脑中马上就出现了印象,这就是刚才在高台区处交错而过的男人绝不会错。 “给人印象很深的一幅画。从这张画挂在宾馆大堂以来,我也一直对它特别中意” 说完服务生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 “让您久等了抱歉,请这边来” 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手续后,服务生不时抬头打量我。 “您是经常来尾道吗?” “不不,第一次” 我又撒了谎。 服务生一声【抱歉】低下头去。 “因为刚才觉得在哪里和您见过……” “我们不是在坡上擦身而过吗。那个时候你正从坡上跑下来” 服务生小声点头。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吗?” 我指着放在前台前的展示车。 “这里面的杂货,是高台那家店里的吧” “您明鉴。是妻子兴趣而至开的小店” 果然在那一独栋房屋里遇到的女性是真实存在的,这样想来,还以为遇上幽灵而落荒逃跑的自己真是有够羞耻的。但位居高台的那户人家,实在是不让人觉得有人生活的样子。 “刚才有去拜访一下那家店” “哦。是这样啊” “抱歉对您夫人礼数不周。没打招呼就离开了……” 我的致歉让服务生露出讶异的表情。 “什么夫人?” “那栋房子里的,您的夫人啊?” “……那栋房子里没有人啊” “怎么会没人。您夫人可是还给我展示了好多商品了的” 服务生再次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眼神的迫力甚至让我这边有一些惧意。 “那栋房子里没有任何人” 服务生斩钉截铁一般再次说道。 他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被照明打下 的颜面如溶在水中一样仄湿。不吉的气味运然而生。 “妻子出去了。住在那里的现在只有我” 语气里也萦绕漠然的异样。 “……那可能是弄错了吧” “肯定是这样吧” 服务生抢着说出口,还不忘打量我的样子。 ○ 狭窄的客房里聚拢着热气心生嫌恶。 壁纸已经褪色,放眼望去家具也都古旧一派。 我洗过澡享受着天然桑拿坐在床上。全身就像走过山路之后一样疲乏。初夏一样的燥热中,在这样的町落中晃荡想来也是当然的结果。 从包里拿出胸针眺望起来。装在小小的塑料袋里,贴着【海风商会】的标签。这是证明那个家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妄想的最切实的证据。 但要说起来,自来尾道之后发生的异事还真是不少。 住在废弃一样房屋里,和妻子别无二致的女人。坚称那栋房子里没有别人的她的丈夫。还有到现在还和妻子联络不上,不知道她的所在。 再给妻子试着拨打了一个电话,果然还是关机的样子。 我在床上辗转间望着不甚洁净的天花板,脑中试图浮现妻子在东京时的模样。然而怎么试都不行。不知为什么,走马灯间转动的都是刚才在高台上遇到的那个女人的样子和动作。 “其实她就是妻子吧”我这样想着。 这两周间,妻子是不是就住在那个房子里。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宾馆的服务生会撒下【那个家里谁都没有】这么明显的谎言呢。同样的道理妻子也在隐藏着什么。这样想的话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点烦躁起来。 从床上起身拉开质地颇厚的窗帘,在宾馆背面山阳本线展露在眼下。 站在窗边看着铁道之中,不觉想起和妻子一起乘坐夜行列车的夜晚。那是那年四月初旬的时候,从九州朝向东京的夜行列车,在夜半中应该也从这扇窗下的铁路通过。 那是从我九州的老家参加完法事的归途。 路上玩得甚是愉悦,妻子也表现的往常一样明朗。连专门来做这个夜行列车,也是妻子说要好好感受一下旅行的氛围。 那天晚上,我们把自己车厢里的灯关掉,就眺望着车窗直到深夜。 黑幽幽的山影混杂着町落寂寥的灯光流过,陌生的小站前灯光明暗,打在妻子的侧脸上,青白可见。侧耳倾听车轮碾过铁轨接缝间的声音,此刻仿佛是行走在夜的最深处。眺望着从车窗间行过的夜的町落,妻子这样说道。 “天亮好像不会到来的感觉呐” 现在想来那似乎就是个不吉的预言。 ○ 做夜行列车从九州返回,一周后左右的夜晚发生的事情。 深夜辗转十分我回到家,妻子已经先睡觉了。 我尽可能小声的洗过澡,然后悄悄的躺在妻子的旁边。 朦胧之时,一种整个头被浸入溢满水的盆子中的窒息感油然而生,我是要摆脱什么东西一样蓦地起身,合着灯泡的明灭大声喘息。 身旁的妻子,宛如人偶一样紧闭着眼睛。唇间发出不明的声音。嘴里似乎舌头在蠕动,听来就像啪啪啪啪的水声。就是因为这个声音让我梦魇一场吧。 仔细听上去,啪啪啪舌唇鸣响的声音之间,有话语交织其中。妻子在梦中好像在和谁对话。声音渐次高昂,最后近似于骂言,一种威迫感浮沉在房间里。 “诶,没事吧?” 我说着手一边搭上妻子的肩膀。 那个瞬间,她像野兽一样【吼】的起身抓住我。表情全然如他人一般。然后像突然回过神来,妻子刷的一下退后身体,盯着我看不放开眼神。一时间两人就互相拽着彼此的臂膀,茫然的对视。很快妻子叹息一声,两手掩面。 “我做噩梦了” 噩梦的情景如下。 妻子身处六叠大小的屋寮中。除了纤小的和式衣柜以及硕大的水盆外别无他物的给人寂寥感的屋寮,仿若牢狱一样荒凉。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屋寮。 一边是内心的焦虑,一边是怎样都无法动弹的身体。 腰身下垂俯在地上,妻子从屏风的缝隙间望去。那里是通向楼下的昏暗的楼梯口,这里显然就是二楼的样子。想要离开就必须从那里的楼梯下去。但即使明白这点,往阴霾的楼梯间看去似乎还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来。 此时,楼梯间传来什么爬上来的声音。一阶一阶,砰砰哒哒,让人心里悚然的慢节奏。妻子拖着沉重的身体,挪步到和式衣柜的旁边。即使知道躲在这样的地方本身也没有多大意义。很快悚然的足音戛然而止,夜的沉默如屏息一般包围了这里。 ——没有人出现。 妻子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个瞬间,从楼梯口的暗处,似乎有人在瞟视着自己。 只有头部从楼梯口伸出,往妻子这边望来。那张掩面向浸润在水里面过一样渍渍发光。妻子恐惧的大声叫喊起来,对面却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侧着头颅还是盯着妻子。 “那个人的脸,就和你一模一样” 就此妻子噤声不再说话。 从那之后,妻子就经常做噩梦。被梦魇中妻子的声音屡次惊醒。然而妻子就梦的内容从来没有说过。 妻子所沉默抱有的问题正来自这种噩梦的侵扰,对于我的这种主张妻子给予了正反对的意见:就是因为我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导致她的困扰最终招来了噩梦。 ○ 不知觉间我就在床上睡着了。 窗外瞒着人的眼睛暗色下沉,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是了,这里是尾道的宾馆。打开灯看向时钟,晚上七点左右的样子。小憩一下的原因,心情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手机在这时响起。本能的以为是妻子,一看是不知道的号码。我按下接听,听筒对面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请问是哪位?”我有点生气。 但也没有想要马上挂掉电话,因为感到对面沉默的人就是妻子。也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就浮现出妻子坐在窗户全部关上的昏暗房间里的情景。也许这来自于妻子所做的噩梦的联想。很快电话的对面,几不可闻的嗫嚅传了过来。 “是我。中午见面的……您还记得吗?” “海风商会的?” “是的,是我” 是宾馆服务员的妻子。这会通过电话的声音听来,倒又觉得真不像妻子了。 “希望您能帮我” “……是怎么了?要帮你什么?” “我害怕我丈夫” 她的声音缓慢而拖沓。 “我一直被关在二楼” “但这……” “你能帮助我吗?” “为什么找我?” “因为觉得您不是外人” “如果感到危险的话,我觉得这时候应该先去找警察。很抱歉,但这真的好像不是我能够解决的问题……” “您是想逃走吗?” “根本不是逃不逃走的问题” “……我想您来帮助我,一定得是您” 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 “请稍等。好像有人来了” “一定是我丈夫” “怎么会” 我走近门,透过猫眼看去。 站在走廊里的是那个宾馆服务员。整个身体就像贴在门上一样,以至于从猫眼看去他的头像是怪物一样胀大。纤薄的头发整个湿掉。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在用头敲打 着们,先前听到的咚咚的声音就是来自于这个动作。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我左手按着门,盯着猫眼屏气凝神。 电话的对面传来她的声音。 “喂?喂?没有事吧?” 这是从那个高地的独栋一家中打过来的吧。那个房屋里的阴暗沿着电话线几乎都传了过来。想到这我心猛地一惊。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果然她就是我的妻子。像这样假扮别人,一定是有什么企图。但这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还是当面质问比较省事。我装作平静说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 “车站旁边有条商店街对吧。里面有个招牌是【狐】的寿司店,您在那里等就好了。我现在也从山上下来” “明白了。我等你来” 挂上电话再往猫眼望去宾馆服务员已经不见踪影。我收拾了一下,小心谨慎的离开房间。但在走廊还有电梯上都没碰到宾馆服务员。 一楼的大厅静谧而阴暗,只剩前台的灯火依旧通明。要横穿过大厅的时候,前台的电话响了,但还是没有服务员现身。持续鸣响的电话听起来像是某种警报一样。 这时大厅墙上挂着的那副铜版画进入视野。 人的眼睛是到晚上就会发生变化吗。正如【隐现的密文字】一样,白天没看到的要素点缀在画上。 我注意到的是画在坡道上的独栋房屋。那就和那个高地上的独栋很相似。二楼的暗色的窗户内侧竟好像有人影的感觉。然而再怎么靠近铜版画也还是看不清。也许只是不小心为之的划痕也说不定。 ○ 尾道的商店街和山阳本线并行延长。久未见过的商店街大棚给人一种怀旧感。很多商铺都已经是拉下了帘子,一路上也没碰到几个人。 一边注意自己的足音前进途中,很快左手边出现了【狐】的看板。入口狭窄,屋内狭远的寿司店。我坐上炕台点了刺身和麦酒,看看时间是刚过八点钟的时候。 我一边喝酒一边等。虽然有些生气,但不可否然的是有一种释然。虽然到现在为止确实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在大雾中牵着走的焦躁感,但总算是能够自圆其说了。妻子和宾馆的服务员是怎么认识的我虽然不知道,应该解决的问题现下算是很清楚了。 一个人独酌不久后。伴随嘎嘎的声音寿司店的门被打开。身穿烹饪装的店员一声【晚上好】,循声望去的我心头马上起了怒火。站在那里的正是那个宾馆服务员。他睁圆了眼睛直盯着我。然后毫无犹豫的走过来,在我对面盘起双腿坐下。 “让您久等了” “我又没在等你” “这我知道” 我们就互相盯着对方不说话。就像是看镜子一样。突然宾馆服务员把我放在桌上的杯子拿起来,倒了一杯麦酒一饮而尽。 “这是还在上班吧”我说道。“现在喝酒好吗?” “没事没事,这不算什么” 宾馆服务员擦着嘴角吐气道。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来呢。是妻子让他来和我对峙的吗。看起来他确实有些胆怯的样子。但仔细看下,他胆怯的对象又不像是我的样子。他总是不时回头,看看那些通过商店街上的人防着什么一样。这种表现完全就像是个被追到绝路的逃亡者。 我先忍不了开口说道。 “你和妻子是什么关系?” 宾馆服务员有些讶异的看着我。 “……妻子?什么妻子?” “就是我的妻子” 宾馆服务员几乎要啊的一声。 “你的妻子怎样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没有背着我有什么勾当吧?” “请可以小声点吗,拜托了” 炕台和吧台明明都是客人店内却是静谧的可怕。好像全都在听我和宾馆服务员的对话。店员拿来了新的杯子和麦酒放在宾馆服务员前。后者再饮一杯,猛然挪过身子小声道。“您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这种和事的语气更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来这?” “因为担心客人您” “刚才有来我房间前是吧” “原来您知道啊,客人还真是爱捉弄人” 宾馆服务员一副暧昧的欲哭又笑的表情。我的怒火越来越大,这个男的现在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是找打吗。 “那现在可以好好说了吧” “我没意见” “那间独栋里没有人。你这么说过对吧” “诶诶,应该是没有人” “那两周前开始一直躲在二楼的女人是谁。你瞒我也是没用的” “我也正想说这件事”宾馆服务员抢着说道。“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那别磨蹭了快说吧” “那我想问您,您说你看到了对吗?” “看到什么了?” “二楼的女人” “是啊看到了,那是我的妻子” “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宾馆服务员笑得有些刺耳。 脸上已经全无血色。 ○ 宾馆服务员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搬到那个家里是三年之前” 关于这件事的经纬,和白天从住在高台的【宾馆服务员妻子】那里听来的一样。他往返于车站前的宾馆,而妻子则利用玄关旁边的一间屋子做起了杂货生意。 平稳无事的生活就暂时持续着。 然而从去年开始,宾馆服务员就感到了妻子的不对劲。杂货店也是时开时不开的。而在服务员不在的时候好像经常出去哪里的样子。 “所以我是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样怀疑有什么证据吗?” “这种东西是没有。但就是明白。夫妇之间对这种气氛的改变很敏感的” 也许开始租借这间已经很古旧的屋子就是个错误。家里面所有东西都盖着灰尘,一直都可以听到哪里有滴水的声音。一般物件上都发出一股腥臭味。然而就算宾馆服务员说了【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妻子也完全不理会的样子。 【不对的是你吧】 这样一说,两人之间的争执是只增不减。 妻子一气之下躲在二楼,任他怎么喊就是不下来,就是生气到如此的地步。下班后他回到家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黯然一片。他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从通往二楼的阶梯爬上。窗棂全部关上的二楼的房间中妻子就在其内。但至少她待在家里不出去这点,让他稍稍有了些安心。 “但就在今年四月的时候吧” 宾馆服务员语焉开始不详起来。 “事先给妻子打好招呼要上夜班晚上不回来,然后大晚上的悄悄回到家。想看看是什么情况。沿着屋缘一圈进了一楼,就听到二楼有人在走动的声音。而且不像是妻子的足音。我就一点点踱上二楼。这时候听见妻子在和谁说话的声音” 然而宾馆服务员从楼梯口探出头的时候,对话声和足音都戛然而止。灯泡的光线仄明着房间。妻子拼命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边上和式衣柜的阴影处,只是打量着这边。眼睛里闪烁着狐疑的光线。 “没有别人吗,我刚才听到声音了” “怎么可能呢” 妻子说着,咯咯咯的高声笑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哟” 妻子的话,让宾馆服务员心一下揪起来。 突然妻子就从衣柜的暗处跳了出来,穿过宾馆服务员,一路冲下台阶。宾馆服务员虽然匆忙追了上去,来到玄关的时候发现门大敞着,哪里都不见妻子的踪 影。好像光着脚就跑出去了。他也赤脚跟了上去。坡道上路灯的明灭下,一瞬间就瞥见妻子飘忽的白影。寂静的街道中,妻子如风般疾行。 虽然几次差点走丢,宾馆服务员还是紧跟在妻子后面。很快来到从千光寺至山阳本线的长长坡道。稍停一下往坡下望去,只见妻子时左时右沿坡道下行似要 行至铁轨之上的感觉。 “就在那个时候夜行列车来了” 宾馆服务员说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直感到冷汗在背部攒动。 “在铁轨一步之前的妻子回过头来,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脸” 宾馆服务员擦了一把汗。 “然后妻子飞身跃向铁轨” ○ “你是说你妻子自杀了吗?” 我小声问道,宾馆服务员冷笑道。 “谁知道呢” “什么意思” “首先列车没有停,通过之后也没有任何痕迹。也就是说看到妻子跳轨的只有我一个人。有谁会信呢。从那之后妻子就消失了,那个家里也空了。所以之前客人您说和内人说过话的时候我非常吃惊,因为是根本不可能的” 接着宾馆服务员沉默了。我是相当的不快。这个男人是说的实话吗。 “你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那种地方哪能住人” “但是白天你有去那里啊” “那是因为有点在意,觉得妻子会不会突然回来” “……有去二楼?” 宾馆服务员一脸惊恐忙不迭的摇头。 “那个地方窗户也关的实实的,昏暗而空虚。只要想到房间角落里的和式衣柜心里就一阵发毛。脑海里就浮现出妻子咯咯咯笑的情景。那个台阶怎么还会有勇气上去?” 宾馆服务员说完有些迁怒的一段话后再次沉默。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这样想到。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么热心的对我诉说呢。不多时寿司房的客人也没有多少,先前的感受到的寂静仿佛已经变质了的感觉,就仿佛被困在那个家里昏暗的二楼里一样。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对你家里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 “但看上去客人您听的很认真嘛”宾馆服务员说道。“出了不少汗的样子” 确实我和宾馆服务员都是涔涔汗流的状态。 宾馆服务员把不洁的手绢放在嘴边,一副求助的眼神看着我。“客人”这样说道。 “您确实知道我妻子的所在对吗?” 回望他的过程中,这个男人的可疑言行已经让人心里感到了一阵不舒服。这个男人正是诸恶的根源。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妻子的所在我当然知道的很清楚” 这句话明显让他有些失措的样子。 “所以是哪里呢?” “你不是也知道吗,那栋楼的二层” “不可能,那里没有别人” “确实没有别人” “那……” “你妻子已经死了。被你杀的” “客人您在说什么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跳向夜行列车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的很清楚啊” 宾馆服务员一时沉默不语,瞪着一双眼睛只是大口的喘气。脸色也只是愈发青白。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感觉。 很快他站起来,蹒跚的走了出去。 ○ 和妻子乘坐夜行列车的那天晚上。 “感觉这夜不会结束” 就在妻子这么呢喃的时候,搭载我们的夜行列车也正在通过尾道站。周围啪得变得明亮,沐浴着荧光灯的车辆穿行过无人的站台。 “有来过尾道吗?” “不,没有” 我这么回答。为什么会撒谎呢。 穿过尾道站,就是几乎和山阳本线接壤的古街区连绵不绝。通向寺门的石段,以及密集的住宅之间缓慢延伸的坡道一一呈现出来。那些瞬间就驶过的坡道,给人一种通往异世界隧道的神秘印象。 而当我们眺望着从窗外飞过的尾道的街道,很快列车即将穿过通往千光寺的长长坡道下端的时候,铁轨的信号机旁出现一个女人。列车通过只是一瞬间,但我却清晰的看到那个女人在向我招手。 那个瞬间,那条八月的艳阳下坡道的情景浮现在脑海。那个研究生时代的夏天,为了见长谷川而途中在尾道下车的午后。 参观完千光寺后,我们沿着千光寺坂下行。 曲折转行沿古街道而下的坡道,在强烈的光线下煞白煞白。濑户内的天空湛蓝如洗让人几欲闭上双眼,这一带如浸入在热汤中一般酷热。遮阳伞撑起的那一片浓郁的阴凉下,长谷川白色的脸颊和脖颈如幻象一般浮现。 我们一边走在坡上,一边讨论着回京都之后的事情,以及英语会话课堂里同学之间的笑谈。她说想尽早回到京都和大家一起学习。 “对,学部生在九月还要考试对吧” “老在这里整个人都懒了” “真意外啊” “怎么?” “长谷川看起来像是那种很自律的人” “谢谢你赏识,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只是不太把这面露出来罢了” “为什么?” “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直在努力隐藏吗” “恩,比如今天迟到我就觉得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就是展现出来其实也无所谓啊” 我尽量说的不那么严肃。 “有什么烦恼说出来也无妨的” “……要说是烦恼,也可以说得上是吧” 长谷川桑在坡道中途停了下来。视线的前端是沿海的町落,是她渡海而来的向岛。然而她所注视的,是和那般风景不同的什么的样子。在我困惑的时候,她的嘴边又浮起了微笑。 “那就是前辈只对能够解决的世象有兴趣” 抛下这句话,她又开始再次沿坡道走行。 那或许就是一句没有什么更深的含义,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语。不管怎么说我们认识也才半年的程度,她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看透一样,下意识的就要停下脚步。 “确实是中肯的指摘” 我拼命挤出的也只有这句低吟。我和她就在这漫长的有些恼人的坡道上并肩下行。 恐怕我自己也有隐隐的觉察到,害怕被人指摘吧。在我看来长谷川那席话似乎就是在说-你就是在棘手的问题前容易逃避,在最关键的地方没法让人依赖的那种人。 很快我回过神来自己还在夜行列车的车厢中,而妻子似乎把整个脸贴向车窗上一样默不作声。侧脸呈现出一样的冷漠,眼前的仿佛是别人一样。叫名字也没有反应。直到摇动肩膀,妻子才终于醒悟一般。 “什么?” “怎么了,一脸恍惚也不回话” “一脸恍惚了吗?” “有” 而接着妻子还是一副出神的样子望着车窗。町落上淡淡的明亮打在妻子的脸上。 夜行列车穿行在夜的最深处。 我也眺望起车窗的风景。那个站在坡道下的轨道上的女性是谁呢。一瞬间,我感到那就是长谷川。然而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她在五年前的鞍马就消失了踪影,现在仍然不知去向。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妻子就突然间开了口。 “没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吗?” “恐怖的东西?” “女人?”妻子问道。“站在铁轨附近,没有看见?” “……没怎么注意” 我作势摇头。 “为什么恐怖?” 妻子稍微停了一下,回答道。 “……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样” ○ 我匆匆结了账离开寿司店。 重返静谧的商店街上不见宾馆服务员的身影。 我穿过和商店街旁的小道来到车道。车道对面,山阳本线疾驰而行,轨道对面可见的石阶延续向寺门,铺展在山体上的町落由此展开。 “希望您能帮我” 她的声音仿佛回响在耳边。 为什么妻子出现了不寻常的变化,和那个宾馆服务员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妻子在向我寻求帮助。那栋房子二楼的妻子我要快点把她带出尾道。我应该早点来这里的。或者应该说那时的我就不应该任由妻子一个人出走。 ——印证了那句话,在棘手的问题前只知道逃避。 不是这样的,我强烈的反抗,不是这样的。 迅速穿过铁轨,再走过空灵般的寺庙内。 静谧的沿山町落,和白天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路灯照射下的石阶和侧道如水族馆内的通道一样阴仄逼人。只有自己的足音萦绕在周围。 朝向高地上的那栋房子的途中,废屋渐次映入视界。明辉湮灭乌色盈满之所。斑驳的墙壁上贴着青帐,古旧的瓦砾积在门前。如此凋敝之家渐增,町落愈加暗色。 略走几步回望时,沿岸的海景在眼下平铺而来。再没有比这个时刻感到这是夜的时间。夜明时绝不会来临。 到达那条延伸至高地上旧屋的坡道时,废屋的荫蔽处黑影滑出。是那个宾馆服务员。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那个家” “够了!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我去接我妻子” 话还没说完,宾馆服务员整个身体就撞了上来。 我一下子成了被人压在地下的立场。 宾馆服务员骑在身上掐紧我的脖子。愤怒的神色就在眼前,汗珠涔涔而下。但我没觉得害怕。有的只是愤怒。 从心偏暗的角落急速燃起的,让自己彻底变身一般,至今从未感受过的愤怒。 伸出右手碰到的是厚片瓦砾。一把抓住,就往宾馆服务员的额头砸去。难以描述的击打感后是呻吟的声音。接下来是两次,三次的击打后,呻吟声也再也听不到了。对方已然没有力气。推开对方瘫软的身体我大口喘气起来。 只是过了一会儿,我才终于能够站起身来。 宾馆服务员躺在地上,弓着身子瞑着双眼。是那副无尽悲伤,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我心思一动又补了一击。宾馆服务员只是在那冥暗中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声音。 我扔掉瓦片,看着染血的双手。 ○ 我走在前往那个高台旧家的道路上。 坡道的左手边连缀的民家的灯火消失,右手边的杂木林黑意沁身。坡道途中的路灯孤身伫亮,前方如暗色无底的隧道一般。 眼神越过晦暗看着沾血的手。 击打宾馆服务员的感触,以及他最后流泻出的叹息席卷而来。那仿佛就如我自身发出的叹息一样。那个瞬间我终于领悟到——妻子的变身和我自己变身的同义性。 抬头看向坡道上方的时候,着白色夏服的女性从黑暗的里侧现身。伫立在路灯下扬起右手,朝着这边微笑。那是正在等我的妻子。 “来接你了。一起回去吧” 妻子上前靠在我身边两人沿昏暗的坡道开始行进。 对,就是回那个家,我再次向自己确定。 “你是在那个家里的二楼对吧” “是的。一直在那里。跟暗室一样黑暗” “已经不用害怕。那个男人已经被收拾掉了” “很好” 妻子低头咯咯咯的笑了,不过马上抬起头来低语道。 “啊,听到了” “什么?” “列车在往这边驶来。在二楼的话就能看见” 山下传来轧过铁轨的声音。 ——夜行列车正在驶来。 为什么我就这么笃定能把妻子带回来呢。确实我很愚蠢。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绝对不会逃避。想到这里,一股缓缓的悲伤汩汩流出,我不由站住了。 妻子转身回来说道。 “怎么,已经走不动了?” “突然有点伤感” “还有一点了,加油” “恩。走吧” 这么说着伸出手,妻子握住那满是血迹的手。我的那片伤感也如烟消云散一般。包裹住周围的夜的漆黑一时间变得如此甘美和熟悉。我用力回握住妻子的手,用再也不会放开的强度。 我们紧牵着双手,踏上回到那个高台旧家的道路。 第二夜 奥飞騨 “比起旅行本身,果然还是一起旅行的伙伴更吸引我那。一起去旅行,就好像被关在一个【密室】里一样” 第二个开始诉说的是武田君。 他比我要小一岁,在英语会话课堂见到他的时候是一年生。纤细的外表下却也意外的有粗犷之处,和中井还有田边都很快熟稔起来。长谷川也曾经做出【武田君有让人心软的一面】,要说他也确实有这样的性格。 武田君在大学毕业后,于东京某个科学技术专门类的出版社就职。据说是编撰教科书和面向一般公众的概说书籍。 接下来是武田君的话。 ○ 这是四年前的秋天,前往飞騨时候的事情。 工作的地方有个叫增田的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才刚刚就职的时候,是在同一个部里给了我很多指导的人。现在虽然是在不同的部了,私下还是经常会一起吃吃饭,约在一起玩什么的。 十月即将结束的时候,增田前辈叫我一起去吃中饭的当儿【十一月的三连休去飞騨怎么样?】这么说了一句。而同行的除了增田前辈和我,说是还有他女朋友川上弥美以及他妹妹琉璃。 说句实话,真的不能说是让人省心的旅伴。以前也有经常一起玩,所以对于增田前辈以及他女友美弥的性格算是很了解了。两人面对工作都是诚恳有加的成熟大人的形象,可只要这两人聚在一起马上就变成孩子一样吵个不停。妹妹琉璃呢,现在是和美弥住在一起上都内的大学,但完全和姐姐是正反面性格柔弱什么都听她姐姐的。旅行中如果有什么问题的时候可以想见是不会起到什么作用的。 “所以才叫上我吗?” 这句话后,增田前辈一句【拜托了】笑道。 但这种棘手的角色我也并不讨厌就是了,【ok啊】的回答下,就促成了十一月的出行。 我的努力总算发挥成效旅途前半还算平稳。 在新宿站集合,乘坐特急电车【azusa】一直到松本,在城外的町落随便逛了逛,当晚就在市内住宿。 计划是第二天租车,从松本越过山岭往飞騨高山。增田前辈在住屋里展开地图,【国道158号线在以前是叫做野麦街道的】这样告诉我。据说曾经是从飞騨的深山里前往制丝工厂的女工们平日所走的路。大家一起看地图,听着知识广博的增田前辈讲各种轶事倒也是旅趣之一,“这样看来明天应该挺顺利”,我的想法在那时也确实有些放松过头了。 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气氛就有些不对起来,也不知什么原因,美弥就一副心情特别不好的样子。 租来的轿车里的空气马上变得沉重起来。 坐在副驾上的美弥头扭向一边,增田前辈则是一句话也不说握着方向盘。这种时候增田前辈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后座上坐在我旁边的琉璃则是如石像一般一动不动。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总是这副样子。我也稍微作出了努力可根本没用。我一出口,真的是更没人说话了。 向西穿过松本街道的国道158号线一路逡巡入深山。很快国道和旧野麦街道分道扬镳通往安房岭。穿过漫长的隧道就是奥飞騨,在那之后盘山下行的话,十一点钟应该就能进入飞騨高山的町落了。 ○ 我们遇见那个婆婆,就是下山前往飞騨高山的途中。 最开始看到的,是停在路边的小面包。车旁边站着穿西服的男性,用力朝这边挥手。大概是在寻求帮助的样子。看到这场景的时候,就有一种恶寒窜上后辈。米色的面包车不算罕见,男性也是很有礼貌,所以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感受实在是不清楚。 副驾上的美弥一副发号施令的样子。 “别停” “想想也不可能啊” 增田前辈和事一样的语气下把速度降了下来。 停在小面包的后面后,增田前辈打开车门下来。车内异常安静,可以清楚的听见美弥不断嘀咕的声音。通过后视镜看去,穿西服的男性指着小面包在说明着什么。 因为想换换空气我也从车上下来向他们走去。秋天的空气着实生冷,落叶的潮气和泥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窜进鼻孔。 那个男性说是正把自己的叔母送往飞騨高山的途中。然而车子出了点状况,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恢复。问题是叔母在飞騨高山室内有场小型讲演会,而且时间已经定好了。意思就是如果诸位也是往高山去的话,能不能捎他叔母一程。确实是相当唐突的请求,但也可以看出实在是迫于无奈下的举动。 “没问题,来上车吧” 增田前辈的话,让我马上小声道。 “等一下,她一会儿要坐在哪里啊?” “让美弥坐在后面就好了。你们三个挤一挤总能坐下的吧” “我可觉得不妙。美弥多半会生气的” 这明显是故意的。所以她那边还是由我来说明比较好,这么想着马上回到车里。美弥一副皱眉的样子。 “那个人,在磨蹭什么呢?” “前面的车有问题的样子。然后就拜托我们把一个人送到高山……所以暂时到后面挤一挤可以吗?” “不要,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擅自决定?” “是增田前辈答应的。美弥也有错。从早晨开始就那副不给好脸色的样子。所以增田前辈才会想报复一下” “你是说错在我?” “增田前辈也太小气就是了” “就是” “但是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已经有了老态的女性从小面包上下来,小声笑着走了过来。就像是走在商店街上随处可见的装束的女性,实在看不出是要大老远的翻个山过来开讲演会的人。但不知为什么我又涌起一阵战栗的感觉。美弥像是也这样感觉到了。 “反正我有不好的感觉”她低语道。 ○ 同乘的女性自报姓名为【mishima】。 走行在前往飞騨高山的山道间,mishima阿姨在副驾上说个不停。增田前辈则完全沦为了倾听的角色,但想来没有增田前辈在旁边mishima阿姨照样能够口若悬河吧。和之前沉闷的气氛比起来现在倒是轻松多了。美弥又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沉默着看着窗外,我和她之间的琉璃像是缩着身子一样。 坐在外人的车上难免会有些担心吧,增田前辈这样说道后,mishima阿姨爽朗的回应道【不会】,【看脸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诶,我有这么好人脸吗?” “我看人可是很准的” “是这一带的人吗?” “出生是在罔谷结婚后来的松本” 曾祖父经营制丝工厂,罔谷的mishima当时也算是大家,可到mishima阿姨结婚的时候已经没落了。丈夫常年在当地的银行工作,有三个孩子。长男是在松本市内经营饮食店,长女在民艺家具公司上班,次男则是在东京工作。丈夫在退休后突然得急病去世后的现在是在长男家的旁边独身一人居住。这样有时可以去长男店里帮忙和照顾孙子,而且又有自己的工作倒也不觉得孤独。充实的生活对于健康来说也是十分必要的。今天也是因为在飞騨高山有讲演会的工作,让侄子开车送自己的途中——mishima阿姨兴致不减的讲述道。 “是什么样的讲演会呢?” 面对我的疑问,mishima阿姨说出不可思议的一番话, “对于你们来说可能会觉得是无稽之谈,那就是我能看到未来。而想要了解未来的人真的是有很多的” “手相,占星术之类的吗” “ 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的头脑是不可能学会的”mishima阿姨笑了。“我的方法很简单。只用看那个人的样子。这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很多东西对吧。人的样子真的是会透漏出很多东西呐。这之前的东西全部都体现在脸上,这之后的事情也大致上得以明了。我就是把这些东西说出来而已” 这个时候,琉璃意外的插话道。 “我的样子看起来怎么样呢” “琉璃,注意点哦”增田前辈一副训诫的语气。“这可是mishima阿姨的工工作……” “没事的”mishima阿姨微笑道。“但有时候也会看到不好的东西。会看到的意思,就是说无法无视” 这时候,美弥一副带刺的语气说道。 “这种东西,我是不相信的” 总之就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吧。 mishima阿姨转过头,像是品评一样看着坐在后排的我们。仿若是长刀一闪的眼神,我吃了一惊,美弥和琉璃也一副吃惊的样子。一副无所谓的只有坐在驾驶席上的增田前辈。 “再怎么样也不用这么说” 增田前辈对mishima阿姨说了一句抱歉。 “我没在意的” mishima阿姨转了回来,一副平静的样子。 “自从从事这个工作以来,听得多了也都习惯了” 接着马上默然下来。 但不得不说刚才那一番话是说真的吗。当然我对于【看见未来】之类沾染神秘主义的事情是不太相信的。问题是mishima阿姨的眼睛里确实有异样的东西。前往飞騨高山的途中,我不时通过后视镜偷看副驾驶上的mishima阿姨。她一直专注的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像是在准备所谓的【讲演】。 很快国道的两侧出现了古旧的石墙还有商店,我们也似乎开始进入了飞騨高山的街道。从松本的宿处所见的天空干冷漠然,高山的天空却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原来如此,每个城市的天空都不一样啊。 mishima阿姨的讲演会是在jr高山站西边的文化会馆召开,大眼看去实是让人意料之外的近代建筑。她在停车站下车道谢,接着离去后,没过多久又小跑回来,这么说道。 “请回东京” “当然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 增田前辈说完后,mishima阿姨紧接着拼命摇头道。 “现在不马上回去的话就来不及了” 这个人是在说什么啊,我们面面相觑。但mishima阿姨却是一脸认真,卡按起来不像是在说玩笑话。 “两位出现了siiang” 认识到她说的是【死相】花了不少时间。留下一脸惊愕的我们,mishima阿姨小跑的就消失在文化会馆中。 ○ 【死相】,说的是病入膏肓的病人的样子。追溯到字面的意思时我想起的,是在病床前最后一次看到祖父的样子。在还是孩子的我的眼里祖父的脸变得异乎寻常的小。皮肤的颜色也不一样了。这和我知道的祖父宛若是另一个人。那就是叫做死相吗。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我看向大家,但当然是没有看到什么【死相】。 美弥下车,做到副驾驶上。 “……好一句临别台词。简直是恩将仇报” 增田前辈【唔】的一声,随即握住了方向盘。 关于mishima阿姨的临别台词,我们发表了各自的意见。但其实,结论在最开始就有了。因为旅途上偶尔碰到的某个阿姨的话就打道回府,应该没有这种人吧。 最重要的是,美弥不可能允许。飞騨高山有她艺大时代前辈经营的民艺品店。来这里的一大原因也正是于此。在奥飞騨那天晚上的住宿也是那个前辈给介绍的。 “我说了让她不舒服的话吧。所以报复一下” “唔,确实是很有可能” “真的让人好生气。所以那时候就说了不要载她们了嘛” 如果说这真是mishima阿姨小小的报复的话,只能说结果来看是相当成功。 到当地的拉面屋吃饭的时候,美弥的怒气仍然没有消退。一直抓住让mishima阿姨上车这点,不停对增田前辈进行指责。刚开始增田前辈还在道歉,可后来也是忍不住了,用最温柔的语气【辩争】起来。他也知道美弥是真生气了,所以刻意用这样的语调吧。 这之间,琉璃一言不发的吃着拉面。我所注意到的是,她的表情和平时不同有一种怯怯的感觉。 “mishima阿姨的话,很在意吗?” “恩,有一点……” “这世界上怪人多了去了。不用太在意” 琉璃脸上浮现一抹暧昧的笑容。 “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没在意” 然后琉璃沉默了下去。 ○ 到访飞騨高山还是第一次。 我们吃午饭的店铺就在车站附近数家小型商店排在一起的大道旁的一个小巷子里。 这一带还确实是那种小地方的偏僻感,可以看到有些拉下帘子歇业的店家。秋日的晴空一般明媚,反而让那些建筑物的间隙间呈现出一种冷峻的感觉,全体街道散发出一种黯然感。 然而到了在城镇中心南北流向的河流一带,天空蓦然变得广阔明媚,具现出历史感。外城所在的区域,拥挤在狭窄通路里的游客黑压压的一片,仿若节日一样喧嚣。 美弥围着红色的围巾,飒爽的在前方带路。没有再和增田前辈拌嘴的她,想必是在考虑即将参访的学生时代前辈的事情吧。 美弥的前辈的民艺店在古老的外城的一角。外观上是如江户时代的商家一样的木造二阶建筑,内部却是现代装潢风格一样煌煌发光。从精致的小物件到家具一应具有的店内一角还有着饮茶区。在店员接引下从店内行来的美弥的前辈,是有些黝黑精悍的男性。 “怎么这么慢。我差点都忘了什么时候跟你联系的” “还不是因为太远了” 美弥略有些撒娇的语气。 “哪里远了。东京的话还不是一下子就到了” 我们被领到饮茶区。 男性名为内海看上去很阳光。从名古屋的艺大毕业,暂时在东京工作一阵,最后又回到自己故乡飞騨高山开设了民艺店。皮肤黝黑是因为跑马拉松,和同一条街道的店主组成队伍四处参加比赛,说是今年还参加了100公里的超长马拉松。【和邻里的关系很重要啊】他虽然这么大笑的说着,在我看来因为邻里关系就去参加100公里的马拉松也真是够惊人的了。 “很有干劲的样子嘛”美弥这么说道。 “啊,总之现在是什么都去尝试一下了” “还想着你要是惆怅满怀该怎么安慰,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了,我这边反而觉得有点失望了” 美弥的表情完全不见刚才的隐喻,隐隐有些做给增田前辈看的感觉,跟内海前辈的亲密交谈略显做作之感。 增田前辈也没有想加入这场谈话的样子。眼神像在放空一样,一口一口的抿下咖啡。好不容易出来就一定要这么板着脸吗我不禁这么想到。美弥学生时代的谈话不见颓势,增田前辈从座位上倏忽起身,【去外面换下空气】说了一句。不等我们反应就走了出去。 内海前辈有些尴尬的样子。 “还真是个难搞的人啊” “就是个小心眼” 美弥说完,内海前辈笑里带话的问道。 “……和他是什么时 候开始这样的?” 美弥用鼻子【哼】了一声。 ○ 令人吃惊的是内海前辈知道mishima阿姨。 “就是三岛邦子(三岛日文罗马字为mishima,译者注)吧” 这都知道的话想见一起跑马拉松的同伴里也有她的信者的样子。【看起来和普通的阿姨没什么两样,经常布陈些一语惊人的话】内海前辈这么说道。 自己虽然难说是mishima阿姨的信者,但也承认她有种出众的魅力。在当地算是人尽皆知的逸话,那就是她觉醒到自己力量的契机正是丈夫的突然去世。就是在丈夫去世数天之前,在那时候尚是健康的丈夫脸上看到了死相。说是站在玄关前的丈夫脸颊变小了的感觉。 这些都是内海前辈所讲述的。 美弥提出mishima阿姨的话题,自然是就是遭到了内海前辈对于她和其男朋友搞成现在这样的追问。对于她来说,还满心以为对方会【什么东西啊】大笑着回答过来。出乎意料的是内海前辈一脸认真,尤其听说mishima阿姨说我们有死相之后神情马上凝重起来。美弥凑近看内海前辈的表情笑着说道。 “不会真的在担心我们吧” “不不,毕竟我不是她的信徒那个,就是多少也会觉得不舒服了……” 内海前辈语焉不详起来。 美弥一副失去兴趣的样子。 这个时候被吓的最狠的可能应该是琉璃。脸色就像沉入水下一般阴暗,白色的肌肤上染上鲜艳的青色。美弥这时候看不过去了,【别这么认真啦】一副命令一样的语气。 “内海前辈也别说这种耸人听闻的话了” 然而让人在意的是增田前辈还没有回来。 等了一会,琉璃说着【我去找找看】一边站了起来。【别跟他错过了还是坐下来在这等】美弥虽然这样命令道,琉璃却是少见的反抗道。 “我想换下空气” 琉璃就这么走了出去。润滑剂一下子走掉,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内海前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说道。 “今天晚上是住在平汤温泉对吧?” “嗯嗯,没错” “去的话就明白了真的是会让人吓一跳的旅店。奥飞騨那边应该是已经积雪了。开车过去的话一定要多加当心——” 这时候又像想起什么一样沉默了下来。 不管说什么都好像萦绕着mishima阿姨的预言。 这个时候我突然沉浸在有些奇妙的想法里。为什么说的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四个人呢。 两位,到底指的是谁和谁呢。 ○ 增田前辈他们还没有回来,所以美弥和我也起身离开了。 时间才刚刚下午两点,城下町的道路却已早早染上了黄昏的气息,周围行人的身影渐次变浓。秋日的昼是如此之短吗,不由这么想到。 内海前辈一直把我们送到店门口。 “因为那边可是城垣遗迹所在地” “那,内海前辈,多谢了” “不要说什么以后再来的话,能每周都来最好了” 美弥嘻嘻笑着健步走了出去。 回头的时候,内海前辈还站在店头,看着我们。照耀着古老城下町的秋日让那样的姿态变得有些悲怆。【现在应该就回去东京】,总感觉内海前辈是想说这句话。我想着这些事情的当儿,美弥却并没有回头径直走去。 我匆忙追了上去。 “增田前辈他们,到底去哪了” “管他们呢,我们走自己的就好了” 美弥把下巴靠紧在围巾上,牵起了我的手。 在店铺前买煎饼什么的,我们穿过古城的城下町,迷走在缓缓变幻的石阶铺就的延伸进住宅街之中离开观光地的同时四周也变得寂静下来,美弥嚼煎饼的声音几乎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把吃了一半的煎饼递给我说【给你吃】递到我手中。香味扑鼻的煎饼让人顿生怀念之感。说起来以前也有这样和美弥走在一起,之前也不是没有和美弥二人独处的机会,这种时候她都大抵露出小女生的一面,为什么和增田前辈一起的时候就不能这样呢。 “内海前辈也变了呐” “少了热情吗?” “感觉就是很迷信了一样。真无聊” “恩恩,好像有在怕mishima阿姨一样” “上学的时候可不是那样。是更加爽快的人。难道是回到自家气势也变小了?” 但现在要紧的是增田前辈和琉璃到底干什么去了。离开内海前辈的店铺还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确实是有点奇怪。 “要不要给增田前辈打个电话” “……打扰别人好事了可不太好” “什么啊,什么好事” “你还要继续装着没看出来?” 美弥没好气的说道。 “什么东西啊” 美弥于是跟我说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在松本就寝前的谈话中,美弥好像和琉璃吵了起来。琉璃就美弥对增田前辈的态度少见的提出了批评,还说的振振有词,搞得美弥都有点烦了。所以第二天早上开始美弥表现的那样跟前天晚上的事情也是不无关系的。 “那就是,动心了”美弥这样说道。 我虽然没说话,但说没有想到任何事情也是假的。 琉璃因为增田前辈的介绍,有一段时间在我们公司兼职。也就是为了准备杂志文章的数据库的一些前期工作。机械的作业并不是很难的工作。我在杂志的编辑部,增田前辈又是整个系统的负责人,跟她说上话的机会还是时不时会有的。确实那个时候的她,和跟美弥在一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姐姐不在的地方终于可以一展身姿的感觉。兼职结束后加班也是常有的事,一有机会就会和增田前辈搭腔。虽然一直都想应该是工作的事情还有今后的发展之类的谈话,但就我而说是不太愿意触及这样的记忆的。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这样还看不出来吗” “琉璃可是公私分明的人。她也说过经常都会为姐姐着想的” “这种骗人的话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吐出来” “现在是把怒气往我身上泼的意思吗”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来到了狭窄的坡道。左边是古旧的墙垣,生长着浴血一般的庭木露出其外。上了坡道左拐,是颇有年头的西洋风咖啡馆。 突然美弥就站定,看向道路一旁的咖啡店橱窗。【诺,找到了】指着窗户里面。凑上去一看,增田前辈和琉璃面对很近小声说着什么。 增田前辈注意到我们马上站了起来。琉璃还是低着头的模样。 “进去吧” 美弥这么说着打开咖啡馆的门。 我们是来到了增田前辈的桌位,可谁都一言不发。美弥什么都不问,增田前辈什么也不说,琉璃也是低头沉默着。我一边想着【这下可不好办了】,一边看向美弥身后的墙壁。 墙上挂着一幅铜版画。接着绘画下方的小牌子上写着岸田道生的作者名,以及【夜行-奥飞騨】的题名。咖啡店里的喧闹一点点变小,我只是被那副画作所吸引。 阴暗而给予神秘印象的绘画。穿过黝黑山谷间的行车道跃于纸上,路的前方融入黑暗洞穴一样的隧道而模糊不见。隧道之前站着位长发的女性,面向这边像是招揽一样举起右手。女性既没有眼睛也没有嘴,样子就好像商场里的试衣人偶,但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有点像美弥。 突然间我的脖子涌起一阵恶寒。 除了我们之外的,正体不明的什么东西潜入了咖啡馆的感觉。 ○ 旅行正如密室一样我最开始就说了吧。 和增田前辈的飞騨之旅正是这样的感觉。我们远离东京,反而使我们自身陷入更狭窄的所在一样。当然增田前辈是想到了这点才邀我同行,而我也是领悟到这点之上才同意的。 但即使这样,不知从何时开始,所有一切都开始超出当事人所能控制的范畴之外。把我们所关入的密室变得薄暗,角落里的阴暗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渐渐难以看清。mishima阿姨的登场虽然算是第一个预兆。增田前辈和美弥还有琉璃各自的表现不得不说也透漏着暧昧。 一定要说的话,我自身也是如此。谁都有那么一件两件埋在心底的事情不是吗。 在咖啡馆里美弥提出了奇妙的建议。 “兵分两路吧。这样也比较有趣” 从飞騨高山的车站朝往富山行走的是高山本线。在那途中,歧阜和富山的交界处有个名为猪谷的车站。从高山站出发大概是一小时的行程吧。如果不搭乘列车而是开车前往的话,就会到达国道41号线。 男性一方乘坐列车,自己和琉璃开车。然后在猪谷站会合的提议。穿越山林的车道,还有列车的沿线上,应该都有不同的红叶景色,美弥这样补充道。 琉璃开车还不错,这点倒不用太担心。有时候去接美弥下班,有时候自己出去办事,经常都有听到诸如此类的事情。琉璃一句【倒也没什么不好的】。但终是弄明白了美弥在想什么,也就是把我和增田前辈支开,想要和琉璃好好谈一谈。虽然总觉得有些别扭,但增田前辈是在安抚美弥的阶段,所以就没什么好说了。 我们在高山站分开了。 “小心点开慢点也没关系,猪谷站见” 增田前辈在检票口说完这句话,琉璃深深的一鞠躬。 所以了我和增田前辈二人朝向猪谷。 说实话的话,不只是兵分两路,我简直连马上回东京的心都有了。 当然不是相信mishima阿姨的语言,【死相】什么的简直就是胡说八道,但确确实实感到即将来临的夜晚里蕴藏着不安。从这之后事物的发展再不能使我的力量所能把控了的感觉。 列车里坐在对面席位上的增田前辈说道。 “让气氛不好了真的抱歉” “真的受不了你们诶” 我不客气的说道。跟增田前辈的话这样是没问题的。“为什么不去哄一下美弥呢” “我只是在等台风过去就好了” “这样再怎么也不太像话吧” “你也说了”增田前辈苦笑道。“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人啊” “实在没有能度过今晚的自信,我们先回去吧” “别说这种丧气话” 只是暂时的兵分两路,我并不觉得美弥的心情因此会好起来,要说更差了倒还真有可能。 车窗外的景色早早的暗淡,已过了红叶最盛期的山林若乎有些怅然之感。我默默的看着窗户,一边畅想着山对面奔驰在车道上的轿车。那间密室里美弥和琉璃在进行着怎样的对话呢。很可能,是前天晚上在松本宿处进行的争论的继续吧。 ○ 到达猪谷站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而下。 增田前辈和我一边冻得发抖一边走向月台。四边被山岭围住,黑色的山顶上垂下一袭白色的雪地。静如焚香的月台旁还延绵着数条线路,对面是站舍以及矿山公司的员工宿舍。仿若世界尽头一样的静谧中,恨让人顿生在这里下车真的ok吗了的担心。走到站舍外,琉璃她们还没有到的样子。 “应该是为了安全开的很慢” “挺让人担心就是了” “没办法,有得等了” 我们在站舍中边和罐装咖啡一边等,只是那辆载着琉璃二人的车就是不出现。周围愈发暗了下来,黑黢黢的四方山影仿佛欺身上来。寒气越发浸淫于身。 “mishima阿姨的预言你怎么想?” 坐在站舍长椅上的增田前辈小声道。荧光灯寂寥的光线,笼着看向咖啡的他的脸庞。 “没有理由相信啊” “我也是这样就是了” “比起这个,为什么那时候和琉璃一起在咖啡店喝茶?”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按增田前辈的说法,那个时候美弥的态度让他生气,所以就出了内海前辈的店到城垣遗迹一带去散步了。走到那家咖啡馆休息的时候琉璃的电话就来了。把地方跟她一说琉璃就一个人来了。 “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好像很认真的在和琉璃谈论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mishima阿姨的预言” 增田前辈看着咖啡罐说道。 “怎么就会那么害怕呢” “要说我也有感觉不太舒服就是了” “但琉璃的害怕感觉是已经太超过了。到底是怎么了。确实是性格上有柔弱的部分,但我一直以为她是比较理性的人” “嘛,她也是有想事情容易陷进去这一面呐” 太阳完全落下的站舍外是漆黑一片。 在这么一个充满寂寥的场所坐在长椅上,心情莫名也变得一点点奇妙起来。和美弥还有琉璃也许再也见不到了,突然这样的预感就没来由的袭来。 会这样想,是因为学生时代的那场失踪事件从脑海滑过的原因吧。鞍马的火祭上长谷川失踪,而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六年了。 我几乎回忆不起关于她的什么东西,她是什么样子,是什么声音都变得暧昧。尽管如此只要想到那晚的事情,总觉得世界的某处张开巨大的洞穴,整个人变得不安起来。黝黑的山峦包裹着的这个猪谷站,就好像和那晚的鞍马站相通的感觉。 到猪谷站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再怎么说也太迟了” 增田前辈小声道,然后走出站舍。 我想起了从内海前辈那里听来的,关于mishima阿姨意识到自己力量的契机是看到丈夫死相的时候的逸话。突然我就这么想到。mishima阿姨不是对未来预言,而是她丈夫的死是去成就她的预言。这于我来说是奇想天外的发想,但就是透漏这一股异常强烈的现实性。 我走出站舍,只见增田前辈在停车的地方如一根棒子一样绷直。视线的前端对准出到国道的小道上。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我站在增田前辈的旁边,看着小道前方的黑暗。 “琉璃是不是喜欢增田前辈您” 增田前辈看着我,一副愕然的样子。 “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昨天好像也是因为这个争执了的样子” “谁说的?” “美弥” “逗你玩呢吧,你人还真好” “是吗” “当然了” “增田前辈真有不负责任的一面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增田有点生气的样子,而这时小道的对面闪起了炫目的头灯,轮胎碾过地面的声音渐渐袭来,轮廓正是熟悉的车辆。 琉璃她们终于是到了。 ○ 增田前辈换下琉璃握方向盘,我们朝向奥飞騨的宿处。确认过地图的增田前辈,说是从国道41号线退回到神冈町再进入国道417号线比较快,【也就一个小时左右】 “已经都黑下来了” “安全第一,你开车也注意点” 山影浓郁与天空的境目暧昧起来 ,别说红叶了什么都看不见。弯道,隧道,不断重复的景色连绵不断,往着更深更暗的内侧浸入一般。 后座上传来美弥的熟睡声。 “也累了一天了” “反正安静就是最好了” 我偷看着后视镜里的琉璃。她只是默默看着漆黑的窗外。青白的脸庞上写满了疲倦。 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到猪谷站,美弥和琉璃都语焉不详。估计是在途中吵起来,没办法把车停下过来吧。从到达猪谷站的二人的氛围来看,也能想象到途中两人经历了什么。不过,这要说也只是把早晚要爆发的情绪提前释放出来了吧。美弥睡着了,琉璃也是看着要睡着的样子。总之在到奥飞騨之前能够清闲一下了吧。 我在副驾上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增田前辈盯着前方说道。 “别给我睡着了。你要睡着了,我也不行了” “你怎么也这么没有精神了” “因为刚才一直在担心是怎么回事嘛” “好想早点泡温泉哪” 能看到的是被路灯照亮的国道,以及以一定间隔排列的前车的尾灯。后视镜里,后面的车也都以同样的间隔整齐追随着。大家都是从哪来的呢,我突然就这么想到。这是缺乏现实感的,催人入睡的光景。 就此脑子开始一点点混沌。 虽然不清楚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就仿佛突然在耳旁听到谁的悲鸣,我蓦地起身。车里一片安静,只听到美弥的呼吸。车子好像停在了路边。 还以为市督导温泉宿处,却没看到类似的灯光。驾驶席上也不见增田前辈的身影。后车的头灯舔舐着车内,赤色的尾灯似朝着前方的黑暗深处渐行渐远。回过头来,只见增田前辈还有琉璃下了车,在后备箱里翻找什么的样子。 我扭正身子,又恍恍惚惚起来。 车道在黑黢的山谷间延伸。一辆接一辆行过的赤色尾灯,被吸入如黑暗的洞穴一般的隧道中去。 凝神眺望中,隧道入口附近,似有白色一样的物体飘然摇动。想着是什么我就直起身来。怎么看都像个人影的样子。好危险,在那种地方做什么,这么想着聚精观看过去一股冷汗马上从背上流下。 立在隧道旁边的好像就是美弥。她穿着白衣服,面对我招手。 我慌忙往后看去,美弥和刚才一样在后座上安静的呼吸。那那个人影到底是什么。再扭过来的时候,隧道旁的怪人影已经不见了。 此时想起了在飞騨高山的咖啡店里看到的那副铜版画。那张画里,也有站在隧道旁的女性。是因为受到那张铜版画的影响,所以才会看走眼吧。但即使这么想,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膈应残留在心里。 很快增田前辈和琉璃走进车里来。 “怎么了吗?” “胃有点不舒服。去找了点药” 后面的琉璃一声【对不起】,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好的样子。 ○ 到奥飞騨的平汤温泉已经是过了晚上七点的时候。长时间在漆黑山道中穿行的原因吧,旅馆街的灯火异样般的炫目。有种误入迷走在幻色般的里乡的感觉。外灯照射下的雪地粼粼发光,侧沟处热气袅袅升起。和早晨从松本到飞騨高山途中的景色,截然不同。 内海前辈所介绍的宿处还真是有够独特。 首先最吸引人的,是数量庞大的标本展示。前厅是占据整个一面墙的玻璃罩,里面尽是鸟兽的标本。增田前辈在和服务员沟通的时候,美弥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看着标本。是在车里睡好了吧,美弥的脸色看起来很不错,语气里也变得多了几分柔和。 “这里的全部都是尸体真厉害呢。不觉得简直能听到声音吗?” “冲击力真的十足就是了” 美弥指着一头身躯细长的野兽。 “这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果子狸” 很快办完入住手续的增田前辈回来了。我们被服务员带去房间。 走在长长的走廊的时候,中庭对面可见别栋的明亮。窗户泄露出璀璨的灯光,却不见人影的样子。走廊的各处也都是一片寂静。 客室是温泉旅馆里常见的风格。宽广的房间,桌子,电视,贵重物品用保险箱。面向窗子的厅缘上对放着藤椅,玻璃桌上放着烟灰缸。独特的是凹间(和式房间的一种装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做出一个内凹的小空间,译者注)也装饰着标本。美弥小声的【棒极了棒极了】一边就坐在了藤椅上。 “那还不早点去泡澡” 我从架子上拿出浴衣,一心望着窗外黑暗的美弥,【我先休息一下】这么说道。增田前辈【琉璃呢】这么问道,她只是盯着凹间的标本一边无言的摇头。 “我们很快就回来” 增田前辈和我离开了房间。 露天温泉要下楼,一楼长长走廊的尽头处。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涌上的蒸汽浸润着岩石,在暗黑的空中蒙蒙上升。泉水嗖的包裹住全身抚慰着心灵。 “真是好泉水”增田前辈说道。 “活着真是太好了”我说道。 “……死相吗”增田前辈小声道。“真让人有点不舒服那” “我看起来怎么样?” “至少不像是要死的样子。生气十足” 浸入在温暖的泉水中,mishima阿姨话里的不吉似乎也开始稀薄。 “美弥她们,好像消停了的样子?” “你也注意到了” “到宿处之后,美弥好像变温柔了” “是因为要说的都互相吐出来了不是吗。之前我就说过了。琉璃可是也不会讲情面的。想要爆发的话,就让它爆发个够好了” “又开始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了” “我可是爱好和平的男人” 为什么增田前辈和美弥一直这样却又不会分开呢,这是我也不知道的事情。自己的话有能够和美弥和平相处的自信,但要说再进一步还是退缩了,再进一步的话,总感觉就会变得和现在的增田前辈一样,无法像以前一杨掌控美弥的情绪了。 我望着奥飞騨的暗夜里漂浮又消失的蒸汽。渐渐的头里的神经完全麻痹了。连自己正在泡汤这件事,都已经忘了的浑然一体。 “台风不过是一阵子就过去的事” 增田前辈说着,向岩石上的积雪伸手过去。 ○ 返回到房间里,已经端上了四人份的晚餐。 那个时候我所惊讶的,是琉璃仍然维持着我出去之前那副样子坐在那里。随意脱下的旅行靴,注视凹间的眼神和刚才一模一样,宛若时间停止了一般。唯一一件不同的是她的眼眶泛泪,刚才坐在窗边藤椅上的美弥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和美弥发生什么了吗?” 增田前辈担心的语气。一边的琉璃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眨巴着眼睛抹去眼泪。然而她是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增田前辈。 “美弥是去洗澡了吗?” 琉璃无言的点点头。 浴室我们就等美弥回来,然而再怎么等也不见她的人影。就算是在我们后面去的,这时间也太久了点。 增田前辈坐在藤椅上一副放空的样子,我躺在地上望着天井,琉璃则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副煞白的脸坐在那里。不明位置的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忽远忽近来回反复。周围的房间也一片寂静,耳朵不自觉的就听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救护车要这样跑来跑去实在不明白。 “美弥,真慢啊” 我小声说道之后,琉璃突然开口。 “姐姐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发生什么了,不好的事情” “什么不好的事情!” 增田前辈语气变得强烈。 琉璃挺直后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变了个表情一样。她抬起头,如在瞪着增田前辈。 “姐姐已经死了。因为死相已出” 增田前辈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你还在想着mishima阿姨的预言吗?!” 琉璃马上一副热切的语调说道。 “……你不觉得预言正在上演吗?” 增田前辈【我看你是累了,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说着去拿电话听筒。是要给服务台电话让他们来把被子铺好吧。我以布垫为枕劝琉璃早点躺下。她也到意外的乖乖躺下,倏忽闭上双眼。 很快增田前辈放下听筒站了起来。 “打不通。我去下前台。顺便去找一找美弥” 我慌忙拽住他的袖子。 “这是怎么回事” “琉璃好像有点在害怕” “而且害怕的样子可不太寻常” “发生什么事情,我又怎么知道。而且美弥死了什么的怎么可能” 没好气的说完后增田前辈出去了。 我坐在刚才美弥坐过的藤椅上。 那之后过了二十分钟,还不见增田前辈回来。我开始有点担心了。怎么会花这么长时间呢。只是找前台要个被子不会这么费事吧,就算是去找美弥,也不会是一间一间房间敲门去问吧。 “我也去看看怎么回事” 对琉璃这么小声说了一句,我也离开了房间。 到前台的路途中,再一次体会到了旅馆内异样的安静。就如玻璃罩中的标本一样,似乎被这种静意压迫身体无法动弹的感觉一样。仔细想想,这种沉闷的静谧从我们来这家旅馆就一直这样。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其他客人。这么大家店实在不可能只住着我们。 昏暗的前厅里没人的样子,在前台打招呼也没人反应。哪里都没看到增田前辈。下意识看了眼鞋柜,他的鞋不见了。 “去外面了” 突然间背后传来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转过身去是琉璃站在那里。 “增田前辈出去了” 好像知道增田前辈去了哪里一样的语气。 从玄关的玻璃门向外望去,停车场上依稀几盏路灯,雪花在朦胧的光线中开始起舞。但还是想不通。增田前辈没理由不告诉我们一声就自己跑出去啊。而且这么冷的天,就穿一件睡衣出去想想也不太可能。 这时候琉璃拽住我的胳膊。 “回房间里去吧” 是因为冷吗,她的身体在颤抖。 ○ 客室里没有美弥和增田前辈的影子。 琉璃和我相对坐在藤椅上,等待另外两个人的归来。琉璃是一副似乎已经放弃了什么的表情,一直盯着黑暗的窗户。 温泉街的灯火在不觉间就消失,窗外的黑暗在扩张开来。山影也溶于暗色。没了灯火的奥飞騨沉入几乎触手可及的浓墨之中,打开窗那股过分的暗意就会一股脑涌入的感觉。就好像美弥还有增田前辈被吸入这样的黑暗里一样。这样想着,那件鞍马的事件又再次浮上脑海。 “虽然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有个朋友失踪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去哪了”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琉璃。 “是在去鞍马看火祭的晚上” “……那个人死了?” 琉璃说道。我回一句【怎么会】。 “只是消失了而已。只是消失,没有死。现在一定还在那里活着” “是女性吗?” “恩” “武田桑喜欢的人?” “……也许吧” 我尽力去想长谷川的样子,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像那家咖啡馆的铜版画一样,野蓖坊(外表如人类,但脸上无眼睛,口,鼻的日本妖怪,译者注)。长谷川确实是位散发魅力的女性,却也有一种难以靠近的氛围。也许是对生人不太习惯,我就曾经有想要套近乎,却被无情驳回的记忆。作为同一个英语会话教室的伙伴,平常也有说话,但就是有在防备我的感觉。 “这种事情不说了,不吉利” 明明是自己提出来的,说出来又感到不舒服,自己把这个话题掐断了。 “总之明天回东京” “……真的?” 琉璃一副倦怠的表情回看着我。这样的琉璃和美弥真是很像。身体无力,马上就要扑进你怀里的感觉。美弥用这种表情看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姐妹相像虽说是当然的事情,然而我却是有些吃惊。要知道琉璃一直都是紧张的状态,从来都是注意不让我看到她真正的表情的。 只是一瞬间,有和美弥面对而坐的感觉。以前也有多次吧,像这样和美弥坐在一起的经验。而且是只有我和美弥知道的事情。 “武田桑还真是不负责任呢” 突然间琉璃这样说道,我心旌神摇。 “这是对于我你的评价吗?” “……还有这样笑着想逃避过去的一面也是” “没有想要去逃避。只是不知道琉璃在说什么。能说的更加具体一点吗?” “嘛,也无所谓就是了” “我可是听不出来无所谓的意思” “增田前辈还有姐姐还有武田桑,大家都不负责任。有地方出错了就任由它出错下去,总想着会有其他人来修正。在那之前就先得过且过,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只是做出自诩成熟的嘴脸。不喜欢的事情就这样全部押给我” “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让我这么累的不就是你们” 琉璃在藤椅上无力的闭上眼睛。 如她所说,我是不负责任的男人。也从没认为承认这一点就可以得到免罪符。因为不管有没有罪的意识已经让他人痛苦的事实已经改变不了。说老实话,就是刚才那样当面接受琉璃的指责,我也只是现在口头上安抚她,实际上想的还是【这麻烦啊】。就仿若把自己所做的残酷的事情放在手心里细细观察一样。 “姐姐已经死了。真可惜” 琉璃冷漠的声音。 我稍稍加强语气。 “够了吧” “因为,因为mishima阿姨说的就是正确的啊” “那种可疑的阿姨你还真相信啊。一点都不像是琉璃的作风” “我的作风又是什么样的,你又知道多少” 琉璃的声音里笼着一股异样的力量。 “刚才姐姐离开房间的时候,很温柔的对我说了声【对不起】。那个时候就明白了。啊啊mishima阿姨所说的都是真的。这已经不是姐姐了。姐姐已经死了” “确实美弥的氛围有些改变。一定是在车里睡了一觉压力释放了吧” “……漆黑的山道” 琉璃说道。 “通过那个山道我们是到了哪里呢。武田桑,这里真的就是奥飞騨,你是这样觉得吗?” 琉璃在藤椅上缩起身子,含笑一样看着这边。然而很快我就意识到了她的苦境。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浮现出来。 我飞身奔向电视机旁的电话。 然而把听筒放在耳边也只是无线电波错综一样的杂音,杂音的对面仿佛有人的悲鸣。有一瞬间甚至觉得是琉璃的声音。为什么会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呢。 我吃惊的把听筒拿开耳边,厅室内重返寂静。 藤椅上琉璃的身影不见了。 ○ 过了多少时间不知道。 我一个人沿着长 长的走廊进入温泉。 一个人浸入温泉,众多旅行的情景就浮现在脑海中。前往飞騨高山途中那辆停在山道旁的面包车,挂着奇妙版画的咖啡店,日暮山中的车行道上流转而过的尾灯的行列。原来我见过这么多情景了啊。 从露天澡堂望去天空一片漆黑没有一颗星星。白色的蒸汽蒙蒙而立,消失在 无底的深渊。 无法消退的寂寞突然缠上心头。 比如小的时候,午后小憩一阵,突然间醒来时的感觉。自己的家变得一时陌生,哪里都没有家人的身影。自己现在身处何处没有确认的标的。重大的事情在确实的进行而只有自己被落下一旁。确实是如这样的感觉。 我们是在哪里走到岔道上了啊。 突然间逡巡露天浴场的岩地的对面有人站起来的样子。曲线有致的身体一点点浮现出来。她淌着水滴,粼粼闪光的走了过来。看到是谁我变得高兴起来。 “美弥,原来在这里啊” “就是在这里啊” “一直都在等你呢” 美弥什么都不再说,来到旁边泡进温泉里。下巴放在我的肩上闭上眼睛。像这样近距离的身体接触说起来确实是很久没有过了。 第三夜 津轻 “这是三年前的二月,前往青森时候的事情” 第三个开始说话的是藤村桑。 现在仍然记得的,是在英语会话教室等待的时间里,藤村桑为了打发无聊在大学的笔记本上绘画的事情。来回的动笔以为是在做什么,结果一看是在描绘记忆中贺茂大桥的风景。我一表赞叹之情后,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小声说道。 但就算这样说,还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对绘画感兴趣了的样子。 “现在只是看看而已”她说道。 毕业后,听说她去了银座的画廊工作倒也是情理之中。 接下来是藤村桑的叙述。 ○ 我老公喜欢铁道,每年会有那么一两次,和朋友进行铁道旅行。我的话只要是有空也会一起去参加。父亲又有定期购买铁道杂志的习惯,看来是有这个潜质。按老公的说法我也是身体里的血液含铁成分较多的人。但就算这样,关于旅程我基本上是全权放手,要去哪全都是老公他们来决定。 以前真的是那种只坐铁路的急行军一样的旅程安排,而有我了之后也搞得不是那么紧张了。而岛君还开玩笑的说【前辈也通人情了嘛】 这个所谓的儿岛君是老公的同事,铁道之旅总是一起,买票和订住宿的也全是他。有时候那瓶酒就上我们家来了,也有特意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来看展示会的时候。就像是个弟弟一样的人。 有一天三个人跟往常一样喝酒的时候,就说到了【夜行列车】上面。 “玲子桑没有坐过吗?” 儿岛君一副意外的样子。“那还真可惜” “这可不行哪”丈夫这么说。 儿岛君也点点头。 “说起夜行的话就是从上野发出的列车了” “恩。穿过国境的长长隧道那边就是雪国了——” “还非得是冬天。冬天是akebono” 两人说着谜一样的话,【什么啊】我笑着说道,儿岛君告诉说。 “akebono是卧铺车的车名”(あけぼの即为曙光的意思,译者注) 那是联结上野和青森的列车。夜里九点时分从上野发出,穿过越后汤泽来到日本海一侧再北上,第二天早上十点时分到达青森。老公和儿岛君是说卧铺车厢处于即将步入历史的边缘在那之前坐一次体验一下也好。但其实我看就是你们自己想坐吧。 我【那就坐一次看看吧】这么说道。 “儿岛君,票就拜托你了” 老公这样说后,儿岛君【了解】。 一如往常。 ○ 二月上旬的夜晚,老公和我前往到上野站。 夜里的上野站飘荡着一股难言的寂寥。月台的明灭带来昏暗之感,铁路前方夜的暗色中袭来的冷风也直吹站舍而来。 很快古旧蓝色的破旧列车【akebono】滑入站台的时候,猛然间一股巨大的不安感涌上心头。仿若所在不是东京,而是孤零一人伫立在极北町落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么孤单的感觉啊” “这是夜行列车的好处了” 老公的喜悦溢于言表。 “这种旅行的风情真是棒的让人受不了啊” 但这种寂寥,和老公所说的旅行的风情似乎又有所区别。那是一种更加切实生动的寂寞。小学时从学校归家时,一个人走在长长的道路上,蓄水池的堤坝上那长长延行的影子里获得的感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也不清楚。我的心情变得有些低沉,但很快提着酒的儿岛君就出现在站台上,那种寂寥也像烟消云散一样。 儿岛君直接从公司就赶过来了的样子,大衣下的西装还没有脱。 “再来晚点就坐不上车了” 倒是还记得拿上酒还真是他的风格。说是早就在职场附近的居酒屋买好,和旅行箱一起放在了储物柜里了。 上了车找到所在的包房后儿岛君说道。【玲子桑,要不要换我这里来。这边的风景很不错,可是一直都在日本海一侧哦】 就这样和儿岛君换了车票。 晚上九点十五分卧铺列车驶出上野站。还不过只是穿过东京的街道,从列车窗外望见的景色仿佛已经有了截然不同的氛围。三人聚在儿岛君狭窄的包厢里,一边看景色一边干杯。 “明天是一直会到津轻铁道的终点哪” 那里有什么吗,这样问到后,儿岛君也只是侧着头【有什么呢】,老公也是【别问我啊】一副装傻的样子。这两个人总是这样我也是目瞪口呆了。 “总之行到终点是有意义的”儿岛君这么说道。“无所事事的活着可是绝对不会有在津轻铁道终点下车这件事的。这种人生,是我所讨厌的” “儿岛君说得好” “是,是,说的好棒,然后明天要早起对吧” 儿岛君和老公兴奋的看着时刻表。 铁路之旅的时候,要说就是老公会和儿岛君看着时刻表商量行程。我就是喜欢看着两人这样子,抑不住心动的我【其它的路线也不错啊】【这边能多呆一会就好了】说着诸如此类任性的话。老公他们此时就会先是一副头痛的样子,然后还是打开时刻表调整行程的那一刻正是我心底最快乐的。 明天的津轻铁道会换乘内燃机车,然后直到青森市,前往三内丸山遗迹附近之后入住酒店。像这样在脑中梳理行程的时候不觉间夜行列车已经通过大宫站前往高崎。车内熄灯后,从车窗流过的陌生的街灯美丽怡然。夜里的上野站所感到的寂寥感再次悄然靠近。 老公啜饮酒杯的同时像是叹息一般说道。 “坐上夜行列车就有了远行的氛围了啊” 街道中淡淡的明亮温柔拂过我们的面颊。 ○ “穿过国境线上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夜的通底变成白色” 这是川端康成【雪国】的名小说中的首句。 “夜的通底变成白色的描写,真的好美。就如现在一样” 疾行在前往越后汤泽的的长长隧道的时候,老公零落的一言。 到了这个时候,儿岛君拿来的两瓶酒已经都空了。老公可能是累了不停的打着哈欠,儿岛君则少见的保持沉默。车窗在隧道墙壁的压迫下,纯黑的包厢里一种莫名的窒息感。 突然老公向我伸过手来。 “差不多了” 穿过长长的隧道,夜的通底变成白色。 仿若误入别的世界一样车窗的外的景色一转,我屏住呼吸。窗子对面铺展开来的是缠着白衣的山野。被雪埋住的住家的照明就像是让人怀念般的童话里的插图,即使隔着厚重的车厢,包裹着冬日山林的夜的静寂也足以想象。射入车窗的暗沉的雪明将包厢染成青白,那是让人对于周围一切顿感神秘的一瞬间。 “真像在那片风景中好好感受一下哪” 我眺望着雪景的同时叹息道。 “虽然这次只是路过,但总有机会的” “要从我的经验来说的话,这种愿望大抵上都会实现的”儿岛君这么说道。 “那样的车站要不要下来看看呢,从车窗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呢之类的思绪穿过心间的时候,之后一定会前往那里的。即使当时会想这种地方大概不会来第二次了吧。还真是不可思议不是吗。简直就像是命运的牵引一样” “儿岛君还真是浪漫呐” “应该不只是我就是了” “含铁丰富的浪漫主义者哪(喜欢铁道被挪揄成含铁丰富,译者注)” 就在老公和我对砍一眼相视而笑的瞬间。 突然,客室啪的一瞬变得明亮。浸润客室的青白消 失,儿岛君哑然一样的脸庞如红豆一般通红,因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看回车窗的我和老公所看到的,是森林的暗处火星吹拂而上一点点远离的火焰而已。火焰消失之后,车内再次浸没在青白之中。 “刚才的是什么”老公小声道。 “好像是着火了的样子” 儿岛君大睁着眼睛说道。 按他的说法,暗森的尽头是积雪的平地,有一间房子就燃起来了的样子。【虽然是着火却又莫名有一种静谧的氛围】这么说道。周围的雪原和枯败的树木在炎光下染上橙色,仿若梦中的景色一般。【房屋旁边站着一个女人。面向这边招手的样子】 “别再说了,儿岛君” 背上莫名一阵恶寒。家就在眼前燃烧,这时反而对经过的夜行列车招手,会有这样的人吗。还是说在求助呢。 然而老公从心底就不相信儿岛君说的话。 “又在想着女人的事情那” “玲子桑面前可以不要这样说我吗”儿岛君嘟囔道。 “我可是绅士” “即使是绅士也是有妄想的” “即使说是妄想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妄想……” “对夜半经过的列车求助也没有意义吧。有时间做这种事的话还不如赶紧联系消防” “根本就感觉不到是在求助。就好像——” 儿岛君像要说什么,有沉淀了下去。【算了没什么】他最后小声道。 那之后很快,我们就回到了各自的包厢里,然而我对于夜行列车的摇晃还不适应,怎样都没办法睡着。在狭窄的床上辗转反侧之中,不知为什么唰的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呈现的,是那家在夜的通底下燃烧的房子。 很快我放弃起身,望着流泻过车窗的暗色风景。饮着在上野站小卖部买的瓶装水。墙上的扬声器放着小音量的古典月乐,和单调的铁轨音混杂在一起。 凌晨两点去上厕所时候的事情。 洗完手正准备回屋,就看到了儿岛君。他在连接部旁边站着,望着小窗外的风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儿岛君,在这里做什么呢” “有点呼吸不畅。可能是喝多了” 儿岛君看我的眼神有点奇妙。 “闭上眼脑海里就是那个房子一直睡不着” “那个房子?刚才那个燃烧的房子吗?” “玲子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吗?” “那个时候我在看你们两个的样子。而且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是吗” “虽然前辈不相信我,但我确实是看到了。燃烧的房子旁边站着个女人。就像是在招手让我过去的感觉——” 而后儿岛君叹息一声,【醉成这样还是第一次】略带调侃的说道。 “真的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说啊” “多谢。但真没事”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再一次看向儿岛君。他靠在摇晃的墙壁上,就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满是不安的神色。 ○ 到达奥羽本线的弘前站是第二天早上的九点之后。 津轻铁道是从五所川原站到津轻中里站之间联结的地方性路线,沿线有作家太宰治的出生地。到始发站的五所川原的话从弘前需要半个小时的行程。我们急急忙忙从卧铺列车上下来,换乘上五能线的普通电车。 在电车里摇晃的同时老公就开始不时打起哈欠,虽然喜欢夜行列车,却是在夜行列车里睡不好觉的人哪。 “能看到车窗外的风景就已经很好了” 老公像是极力争辩一样说道。 我则是不知不觉中算是睡着了,头脑还是相对清醒。儿岛桑是意外的没事的样子,昨天晚上的事情似乎都忘了的神情。 五所川原站下车前往津轻铁道的站台的时候,寒冷的北国的晨间的空气以及飞舞而下的雪的关系,所剩无几的眠气也被吹散。栅栏对面五所川原的城镇如要被灰色的云压垮一般。持着信号旗的穿长靴的年轻站员一人,站立在线路旁深深的积雪中,注视着迎面开来的内燃机车一样,望着这样的景色站在站台上的同时,北国的寒冷浸染如身体的最深处。 “冷是当然的,这边已经是青森了” 老公一副理所当然一样带着欣喜的说道。 内燃列车是古旧的车辆,仿若时间溯回了一样。木质的地板湿意盈盈,古旧的窗棱间细雪飘舞进来。但是碳炉周围却是灼人一般的暑意。我们在燃炉旁边的位置坐下,把在车内买的小瓶日本酒各自分了一点。大白天的喝酒也算是旅行的极意之一,老公满足的这样说道。 从五所川原站开出的列车在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上疾走。灰色的天空上雪花不绝的落下,列车和铺卷而上的雪混合在一起,车窗外就如吹雪一般。白色薄纱的彼方,滞涩的火柴盒一般散乱的民家和工厂的房顶低矮相连。埋在雪中的农具小屋和水路闸门通过车窗。眺望着这样的风景,儿岛君骤然没来由的一句。 “那个燃烧的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猛然一怔。 “还在说这个啊,儿岛君” “其实比起燃烧的房子,更在意的是那个挥手的女人吧” “当然也有就是了” “按你的理论的话,我们还会再去那个地方的” “这个,但这个有点不太好想。越后汤泽的里山的一栋房屋,一般想来怎么也不会特意前往的。再说现在也早就燃成灰烬了吧” 这么说着,儿岛君向车窗看去。 “但,那个女性好像真的很漂亮的样子” “……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吗” “反正我就是喜欢妄想啦” 乘务员走过来,默默地给燃炉补足碳。碳炉的热意和日本酒的醉意相映,通红的脸庞靠在车窗上,冬日的玻璃弹珠一样的气味涌起,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的感觉。 终点的津轻中里是小站,几乎没有别的人下来。 穿过检票口来到候车室,像是围绕燃炉一样配置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小个子的阿姨。穿着长靴披着纱巾的她们宛若双子一样相像。炫目的逆光穿过染雾的玻璃窗,小声对谈的她们的身影变得像剪影一般。 “坐下一趟列车回去吧。大概还有三十分钟” 儿岛君这么说道。 “要不稍稍走一下?” 我们就沿着从站前延伸的小道开始散步。 通过政府大楼后,小型商店和理发店,游戏机店零散的分布。已成气候的园木所在的房屋处可以看出曾经繁荣的遗迹。然而往来的人几乎没有多少。满载着灰色的雪的卡车通过而已,自己的足音和呼吸声甚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静谧城镇。湿润的柏油路两侧被灰色的雪冻住附着,飘舞散落的雪花渐渐激烈。 老公如孩子一样的动作抖落头上和围巾上的积雪。 就像是身处梦中小镇一样的感觉。 ○ “在这里要稍微拐一下弯” 儿岛君这么说道。 “这边,这边” 那是已经停业的古旧理发店旁边延伸而出的小路。一边追赶走在前方的儿岛君,老公一副讶异的神情。确实他的举动多少有些不自然。应该是第一次造访的町落,却仿佛好像知道要去哪一样。 穿过民家和公寓之间联结的小路,前方是被雪覆盖的空地。老公吃惊的小声道。 “这是要干什么,儿岛君” 他往空地对面一栋房子走去。 那是和北国不相称的,三角屋顶下的二层建筑。绿色的屋顶褪去色彩,白色的墙壁上有着巨人影子一样的暗纹。众多的窗户里皆挂着厚 厚的窗帘。没有人在此生活的气息。就像是废弃在高原地带的洋式民宿一样,而想到这点的时候,后背上猛然一股恶寒奔走。 “这个家我有见过” 为什么会这么想不知道。 老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走进站在那里不动的儿岛君,“怎么了”这样问道。 转过身来的儿岛君是一副恍惚的样子。和昨天半夜所见到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身体上积落的雪也不拍打。他无言看着我们,又再次看向谜一般的那栋房子。 “玲子桑,不记得了吗” 儿岛君这么说道 “这是夜屋哦” 这么说来我大吃一惊。 前年末的画廊的风景在脑里苏现。 工作地方的画廊,召开了一场名叫岸田道生铜版画家的展示会。岸田氏将在京都画室积藏的谜一般的【夜行】连作发表,是在死去三年后的事情。担当他的经纪人的,是京都的【柳画廊】。和我公司的社长从前代开始就练习紧密,所以听说能够召开这个画展也有这层关系。和柳画廊的交涉社长命令我来负责。而在展示的【夜行】连作中,有【津轻】这样一幅铜版画。眼前的房子,就和那幅画里描绘的房子十分相似。 展示准备结束的傍晚儿岛君来到了画廊,二人一起看这幅铜版画的事情掠过脑海。 “儿岛君,为什么来这儿?” “走着走着就来了” 儿岛君仰头看着那间房子一动不动。 老公和我进入如水泥箱一般的车库,总算是躲离了普降的大雪。一边掸雪一边看着周围,车库里什么也没有。润湿的水泥墙边,已经生锈的儿童自行车,以及烧剩下到只剩底部的金属方形罐。【好想生火起来】自己这样的声音在荒凉的水泥墙壁间回响。 “没有人住在这里吗” “好像是的,但这种事情无所谓了” 老公没好气的说道。“儿岛君到底是怎么了?刚才他说的是什么?” 我把铜版画的事情道出来后,老公侧头道。 “那还真是奇妙的偶然哪” “所以最开始见到的时候,才会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个画家是有来过这里吧。但这样的房子有什么画的价值嘛” 咚咚敲击玄关大门的声音传来。向车库外看去,刚才为止还站在那里的儿岛君已经不见了踪影。看起来是准备向主人打招呼的意思。 “到底是在干什么嘛”老公小声道。 那副美丽的铜版画浮现在脑海。 永远持续如夜一般的天鹅绒的暗,以及以白色浓淡描绘出的三角屋顶的房子。从那二层楼的一扇窗户间,没有脸的女性探身而出举起手。仿若在绘画中向我们招徕一样。 突然老公的声音变得严肃。 “是不是有点奇怪了” 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儿岛君敲击玄关大门的声音异样般的越来越大。咚——咚——沉重的声音甚至抵达了车库。到底在干什么。那个声音明显超出常识, 仿若被恐怖驱使的人变得半狂乱想要突破那扇门一样。 “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冲出车库的瞬间,敲打大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三角屋顶的房子返回静谧。掩盖着窗户的窗帘纹丝不动,宛若在大学中闭眼而立的人一般。玄关的大门还是紧闭,儿岛君的身影哪里都不见。 ○ 一边呼喊儿岛君的名字,我们对房子绕行一周。背面是不知是田地还是庭院的被雪掩埋的土地。栅栏对面是民家和杂木林一展而开。即使从背面看去这栋房子给人的印象也没有改变。仿若是没有表里的房子。窗户上的窗帘也是拉的严严实实,全然不见有人在这里生活的样子。转了一圈之后,我们又再度回到玄关前。 老公帮我掸头发上的积雪一边说道。 “我们冲出车库之前那一刻,儿岛君还在敲门。应该是没有藏起来的时间” “那就是进到里面了?” “也许门根本就没有锁。儿岛君注意到这一点走了进去。然后在里面看着我们找他的样子” “但,这难道不是私闯民宅吗?” “确实一点不像儿岛君那” 老公靠近玄关,抓住门把开始拉拽。果然上了锁。儿岛君的电话也有试着打,但好像关机了的样子。 “喂,有人吗?” 老公直接用手掌拍打玄关的门。 “果然好像没人的样子。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们无计可施一样面面相觑。 现在也不适合马上报警。也许儿岛君有他自己的事情。但即便这样说,在 大雪中傻傻的等也不是办法。【暂时先回车站吧】老公的意见我也表示赞成。站舍里有暖炉,也有热饮可以喝。 “马上就能和儿岛君取得联系了也说不定” 老公在前面,步行在大雪中。 要跟上的我,突然停下了脚步。 理由什么的也说不上来,但感觉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我像被吸引一样转身回来,走近玄关的大门。一边咚咚敲门一边仔细聆听。稍微等了一下,【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我伸出手握住门把。门已经开了莫名的什么好像在这样对我低语。即使这样,也没有推开门的勇气。昏暗房屋里屏息的什么东西,好像就在等门开的那瞬间向我袭来。我只是握着门把,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突然间肩膀被抓住,让我和门分开。 “从这里离开,快!” 老公的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想是被拖拽着一样,远离那间房子。之后听老公说,我握着门把,对于他的呼喊也不回答只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自己觉得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实际上可不止。 走在雪地上,我向三角屋顶的房子回头望去。雪的帷幕对面,那栋房子像再次闭上眼睛入睡一样。 距离下一趟列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津轻中里站里没有人影。我把手放在候车室里的暖炉上取暖,而老公则去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回来。暖意像是渐渐沁入身体。老公在候车室里来回踱步沉思着什么。 “本来是能坐上一趟车走的”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 “那个房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儿岛君把我们带到那里去呢” 昨天夜里,站在夜行列车通道上的儿岛君的身影滑过脑海。那个时候开始儿岛君的样子就和平常不大一样了。像是被抛弃在夜半的孩子一样,他不安的神情仍然能够清晰的被我回忆起来。 “确实那间房子很奇妙”老公这么说道。 “回来的时候远远的看去,只有那个房子没有积雪。这么大的雪竟然一点都没有,是因为屋顶上有暖气设备吗。但又没有人生活的感觉那” 像是自言自语的一段独白后,老公又小声道。 “……儿岛君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那个时候想起的,是学生时代的某个事件。 英语教室的一众同学前往的鞍马祭。那天夜里消失而没有回来的长谷川桑的事情。 和长谷川桑是非常好的朋友。 不止限于英语会话教室,两人还经常去这去那。一点都没有在意她是上一届的可以说是前辈身份的人。长谷川桑和国文科学生的我同样喜欢绘画,所以休日的时候两人经常穿梭在市内的各个美术馆,有时还会去大阪和神户。在一起会感到那么自在的人在当时是没有别人。就像是小时候的时候开始一直在一起的亲近感一般。 她失踪的时候当然有很震惊。但要怎么说呢,【她的话这种事情也是可能的】这 种想法也不是没有偷偷想过。 即使再亲近,她都是一直给人一种神秘印象的人。她这种人的中心有着暗夜一样的感觉,不安一样的伫立,对周围人的温柔,看穿人心的敏锐,所有一切仿若都来自于那片阴暗的地方。她喜欢夜里的散步,也许就是导致我这么联想的发端。在她的盛情下,二人不止一次进行长长的【夜的冒险】。每逢这个时刻的长谷川桑看起来是那么的生动实在。 在回想当时的事情的过程中,才意识到直到现在自己都还在回避关于她的记忆。 津轻中里站里一边等待儿岛君的联系,想着长谷川桑消失的鞍马的夜晚,那天晚上,将她吸入的洞穴,也许现在还在同样的位置。 ○ 老公和我于津轻铁道返回五所川原站,进入从车站稍行的交差点的一处二层咖啡店。想着前往青森之前先吃了中饭。以古董和观赏植物装饰的店内流淌着静静的音乐,洗食器的声音和嗫嚅的婉转平复着心灵。 老公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这也是当然的。在津轻中里等待的时候,儿岛君终于是来了电话,也知道了他就在那栋三角屋顶的房子里。 老公询问理由【之后再说】也只是这么回答,儿岛君一副想要马上结束电话的感觉。如果如他所说的话,我们在到处找儿岛君的时候,他就屏息在那栋房子里。这也太不像儿岛君了。是因为卷入了什么麻烦中了吗——老公做出这样的猜测也是合理的吧。 然而儿岛君对于老公的担心只是一笑置之。 “之后会追上来的,代我向玲子桑问好” 乘坐津轻铁道返回五所川原的时候,老公也一直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一边喝着饭后的咖啡我说道。 “没什么事那是最好了” “昨天夜里开始儿岛君就变得奇怪了” 我把昨天夜里去上厕所的时候碰到儿岛君一事说了出来,老公一副沉思的样子,【燃烧的房子吗】这样说道。突然间我后背一凉。实际上就像到现场一样,埋在雪中的空地的最中央燃起的房屋。一定是我的神情僵住了吧。老公拽着我的手【没事吧】这样说着。 “你好像也被那栋房子魅惑住了一样那” “想要去开门突然就变得恐怖起来” 咚咚的声音复苏在耳边。那真的是儿岛君敲击玄关的声音吗。同时又感觉那个时候儿岛君已经被关在在那个谜一样的房子里。那个咚咚也许是儿岛君想要逃出去的声音——。当然这只是我的妄想,没有任何根据。 “所以暂时变成二人旅行了。等儿岛君追上来,再找他算账” 老公像是给我打气一样说道。 我们返回到五所川原的车站前,联系出租车公司把我们一直送到三内丸山遗迹。预定住宿的宾馆虽然就在青森站附近,从遗迹到青森站为止是有巴士往来的。 做出租到三内丸山遗迹大概四十分钟的路程。穿过五所川原的街道进入高架上的车道后,被湿气氤氲的窗外被雪埋没的田园以及苹果林铺展开来,右手的远方岩木山的山影依稀可见。 听着老公和司机的闲聊,我有点昏昏沉沉起来。断续的睡眠是不快的。前夜开始发生的事情一一闪现在脑里又消失。那里应该有些脉络或者线索一样的东西,但是现在的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抓住。 又是被老公摇着肩膀,我一下子起身。 “到了”老公这么说道。 不知不觉间,出租车停在了被雪埋住的巨大建筑物前。从车里出来后凛冽的风不若说让人心底舒畅。我们在空无一人的接待处换上长靴进入遗迹。 穿着黄色雨衣的中年大叔给我们在园内带路。雪原的对面,竖井式住居和雪屋一样遍及各处。冬天访问遗迹的人很少的样子,闪光的雪地中环绕的只有我们而已。 “也许应该夏天来的”老公小声道。 “没这回事” 给我们带路的男性一边吸鼻子说道。 “我也喜欢冬天。那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八甲天山,真漂亮” 眺望埋藏土器的断层,以及回响抽出地下水声音的遗迹,很快行到以栗树的巨大原木组建起的塔形不可思议的建筑物之下。这时老公突然说道。 “为什么会就说到了想坐夜行列车的话题上了呢” “这种事谁会记得” “那是去年的年末那。儿岛君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开始说夜行列车的话题的是你吧?” “是吗?” “不觉得有什么理由吗?” 老公绕行遗迹之间,也在拼命将前夜开始持续的奇妙之事试图理出个头绪出来的样子。 “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这么说着,老公再次沉默了起来。 而就在参观完遗迹回去的时候。 望去雪原对面的某株杉木的我,注意到了那里的人影。是年轻的男性和小女孩牵着手的样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亲子。 “那边也有人呐” 我指过去,老公却是【哪儿?】说着侧起了头。【不就在那儿吗】即便我指着杉树群,老公也只是盯着那附近【没有人啊】这么说道。然而我清清楚楚看到了牵着手的两人。他们站定看着这边。突然我就心中一惊。远处看去不太清楚,不过那个男性好像就是儿岛君的样子。 “那不就是儿岛君吗?那个女孩子是谁?” “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说什么呢,不就在那边吗” 我挥手向雪原那边大喊【儿岛君!】。就只见他也抬起手,旁边的小女孩也把手举起来。女孩子赤红的外套清晰可见。 “看见了吗?” “蛤,什么都看不见啊” 我一边踏雪前行,一边继续呼喊儿岛君的名字。但他只是举起手也不回应,也没有过来这边的意思。而且,和儿岛君一起的女孩子究竟是谁呢。很快他们嗖的往后退去,消失在昏暗杉木的深处。 “……到底是要怎样啊。都叫了这么多声了” 这样小声的时候,被夕阳染色的蓄水池的土塀鲜明的浮现在脑海里。在土塀之上拖着长长影子行走的,是小学时候的自己。而旁边,是另外一个女孩子。 那是有关于【佳奈酱】的事情。 ○ 我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小时候在海外生活,小学三年级的春天,迁居到东京近郊的町落。在去京都的大学之前,我就是在那里成长。 自家在高地上扩展开的新兴住宅地的一隅,往下就可以看到巨大的蓄水池。那是在开发这片区域之前就存在的古老的池子,夏季有大量的乌龟在其中漫游,冬天的话则涌现出候鸟的身影。水边广阔的芦苇丛有些让人发怵,甚至傍晚时在此溺死的孩子的幽灵会出没于此的传言都不胫而走。 蓄水池的土塀上有一条小道,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就会从这条路走过。 虽然学校方面是禁止放学时从这里走,但不走这里就要绕好大的远路。我不是那种会在意学校的规定的人,放学回家时也总是一个人。才刚刚回国,对日本小学的气氛还不太熟悉吧。而和同班的佳奈酱的遇见,也是走在那条小道上的时候。 因为各自相通的在班级里的孤立是把我们连接起来的重要因素。佳奈酱对于不感冒的人根本就不说话,连老师也没有例外。对于学校的疏离感感到焦躁的我。佳奈酱的那份超然让我心生憧憬。 而且我们之间还有【绘画】这一共通的兴趣。佳奈酱虽然喜欢画画,但对于进入美术部,美术作业受到老师表扬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一点兴趣。她只对我展示自己的画作。而这也是我非常感到自豪的一点。 佳 奈酱的家在蓄水池土塀之下。杂木林围住的空地上孤零零的一间鲜艳的住宅,倒是和佳奈酱很配的感觉。 去到那栋房子,我和她一起画画。佳奈酱的房间在二楼。就像是画家的工作室一样的用木板内设的房间,炎夏时也十分凉爽,她喜欢把衣服全脱了,就躺在地上画画,我也跟着学她。好像这样真的可以让画画的技巧越来越高。室内如浸入水下一般的沁凉,窗户外渡过蓄水池的风以及蝉鸣就此传来。 ○ 三内丸山遗迹由巴士前往青森站。 在巴士上摇晃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雪原那边所看到的人影。儿岛君牵手的女孩子和佳奈酱太像了。但这怎么可能呢。和佳奈酱在一起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老公,还有给我们带路的男性,都没有看见。 “到底那是什么呢” 我一个人陷入了沉思。太过于无凭无据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老公开口。 在青森站附近的纪念品店里买了东西,我们住进了酒店。而儿岛君好像还没到的样子。傍晚五点左右,青森的街道已然暗了下来。老公看着窗户外面担心的呢喃道。 “怎么会成这样了呢” 我躺在床上,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寞感所包裹。那是出发的时候,在夜里的上野站等夜行列车的时候把我攫住的寂寞。儿岛君如果在这里的话,明明就不会有这种感情的说。大家一起出去吃晚饭,商量着明天的预定…… 老公从窗边走过来,躺在旁边的床上。一时间两人就默然看着天井。我有点恍惚之中。老公突然间小声道。 “还记得津轻中里的那栋房子吗” “怎么了?” 然而老公没有继续说下去。翻过身子看去的时候,老公凝望天井一副皱眉头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果然还是看错了吧” “别光是自己明白啊,说说怎么回事” “那我说了。没有看到窗户那有人吗” 一阵心惊,我顿时起身。 “干嘛要吓人” “你没看到吗” “什么都没看到” “是离开津轻中里那栋房子的时候……” 那个时候,走在前面的老公,过了一会意识到我没有跟上来。扭过头去,只见我握着玄关的门把愣在那里。马上要返回去的时候,就注意到二楼一扇窗户的窗帘似乎飘动的感觉。就好像,本来在睡着的家微微睁开眼睛的感觉。于是抬头仔细看去那扇窗户的时候,窗帘间就看见了人影。 “所以,不是儿岛君……对吧” 如果是他的话,老公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困扰的样子了。而是和我一起打开门去质问儿岛君吧。 “不是儿岛君。在我看来是个女人” “女人?” “……大概是”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说呢” “窗帘马上就关上了,而且看的也不是很清楚。你的样子也不对劲。就觉得很不对的样子,满脑子都想的是要早点离开这栋房子” 然而能感觉到的是老公有隐瞒了什么。其实清楚的看到了站在窗子边的人,却好像对此隐瞒了一样。像这样,含混不清的说话方式真的不像老公。 突然老公的手机响了。 老公很快从床上起身接起电话,【在哪儿】这么说道。搁了一拍【你在干什么】语调明显抬高,我也起了身。老公和儿岛君通话间,已经可以明白他还在津轻的那栋房子里。很快挂断电话的老公脸上满是阴云。 “好像要晚上才能来这边” “还在那边吗?” “他是这么说的” 要这样的话,那果然在遗迹见到的人影是我看错了。这让我有些许的安心。然而还是不知道儿岛君留在那栋房子里是在干什么。 “晚饭怎么说?” “说是让我们先吃不等他” “他到底是要怎么样嘛” “儿岛君没给任何解释。我才知道他是个这么任性的人,还说什么晚上赶过来,谁理他!” “别生气了” “没吃饭就是容易这样。走去吃晚饭吧” ○ 儿岛君之前有预约好的和食料理店,在从青森站向东延伸的大道再向南一路开过去的入口处。路面被厚厚的积雪冻住,好多次不是老公在旁边扶着差点摔倒了。两个人战战兢兢的走在小巷中,到达料理店的时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料理虽然是很美味,但还是放不下儿岛君的事情,话题总是进行不下去。也该是时候考虑明天的行程了,但就是没有这样的心思。老公一个人在那想着什么。当然我也是这样,即使知道在遗迹看到的人影不是儿岛君,但消失在那片杉树林中的女生的身姿还是反复出现在脑海。而不知不觉间,总是像被吸引一样回想起小学时代的朋友佳奈酱。 佳奈酱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不明所以的是,从来没有和佳奈的家人见面的记忆。就好像佳奈酱在那栋房子里自己一人生活一样。当谈及家族的话题时,她就默默的走出房间,也不知去哪儿。这种时候我就会特别害怕,而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佳奈酱就会飘然返回,吻上我的脸颊,再次开始作画。因为害怕她又生气,我也不再问多余的事情了。 另外一件不可思议的是,佳奈酱被班上的同学叫做【骗子】。就我所知,佳奈酱虽然是有些孤高的气质,但从来没有撒过谎。就是问班上同学她是撒了什么谎,也只是【骗子就是骗子】这么说。我是私底下常常为佳奈酱愤愤不平。 想着这些事情,老公突然问道。 “在想什么呢?” “很久以前的事情” “多久以前?” “小学生的时候。有个特别不可思议的朋友” “佳奈酱的事情?” 老公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你怎么知道的?” “好像是你妈说的吧” “为什么会跟你说这种事情。我妈本来就不太喜欢佳奈酱的说” “我倒是没有听出来” 虽然没有明确说,母亲对于我和佳奈酱在一起玩是反对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没问我意见就报了绘画课程似乎也是为了把我和佳奈酱分开。 ○ 那个时候,母亲看到了就在车站前面的面向儿童的绘画教室,跟我说以后就到这里来上课。虽然不太情愿,但母亲说已经办好了入班手续,不跟我说一声,母亲单方面决定那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最后,以我不乘不请的开始上绘画教室为结局。 而佳奈酱对此表现出不满。【是想要画画超过我对吧】【想要在我面前显摆是吧】,我们的友谊也渐渐出现裂痕。去找她玩的时候佳奈酱也多是最后藏起来不见了踪影。我自然是觉得很寂寞。取而代之的是绘画教室里正好有同班的女生,因为和那个女生关系亲近的原因去学校也比之前要轻松多了。 随着我对学校变得熟稔,佳奈酱在学校出现的越来越少,最后演变成再也不来学校。我虽然担心,又怕被佳奈酱说些什么有的没的,最后也不再去那栋房子了。放学后也和同学们走在一起尽量避开那里,所以从那个蓄水池的土塀上也不再通过。 最后一次去见佳奈酱是冬天的时候。 蓄水池的土塀被雪埋葬。一边注意不掉下去,我一步一步踏的实实的从土塀上走下来。被枯萎的树木围绕的空地上没有一个足迹,对面是孤零零的一栋房子。突然背上就涌起一股寒意,脚步怎么样也前进不了。 过去曾包裹这栋房 子的明媚气息已然不在。 雪弥漫的灰色天空下,绿色的三角形屋顶让人感到一种恶趣味。白色的墙壁上染着一种巨人身影一般的悚然,明显过多的窗子上都耷拉着厚重的窗帘。 佳奈酱的家像是闭上眼睛入睡了一般。 ○ 那场雪日的记忆唐突的溢出,我变得茫然起来。为什么直到今日都尘封在记忆深处呢。 回过神来,老公担心的看着我。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肚子有点撑,去散一下步吧” “恩” 于是我们来到了寒风中夜的街道。 飘雪的巷路重返寂静,小食店和居酒屋的光明让冻结的路面熠熠生辉。不切实的步伐下抬头望去,废屋二楼的屋檐下,足有孩子身长的冰柱垂下。【这要是掉下来可是会死人的那】老公打趣的声音,在如黑暗的隧道中的小巷中空虚的回响。走在冻结的街道上,我还是无法拭去一个谜题。津轻中里儿岛君所消失的那栋房子,和佳奈酱的家一模一样。 我们走在已拉上铁门的商店和古旧杂居连排的巷路。橙色的路灯染上道路旁的积雪。冻结的路面上带起嘎嘎铁链声的巴士穿行而过。雪花飘落脸颊的感触,让人想起最后到佳奈酱的那个冬日。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疑问从头中掠过。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那天,我进入那栋房子了吗。为什么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佳奈酱呢。 “我说,我妈还说了什么?” “哪件事?” “佳奈酱的事情” “倒也没说什么。就说是有点奇怪的孩子” “真的就这些?” “雪越下越大了” 老公这么说着抬头看向晦暗的天空。 “穿过国境线上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夜行列车窗外的风景,如烙铁一般无比鲜明的出现。仿若通话里插图一样的雪国景色。列车通过的一瞬间,暗夜中鲜艳的火星吹雪般打卷而上。儿岛君那时所见到的【燃烧的房屋】,在我脑海里脉络清晰的浮现而来。 因为,小学时我也看过那样的景象。 那个冬日,蓄水池的土塀一面青白。拼命向前跑去途中猛地回头,位于黑暗底部的杂木林被照的明晃。真暗的夜空上无数的火星吹散,佳奈酱的家燃了起来。玻璃窗中的火舌似有了生命一样起舞。我呆立在土塀上呼吸着炙热,凝望着燃烧的房子。 “放火的是我” 这样的确信在胸中扩散,我不由得站定。 那个时候我们正通过如市场一样的建筑物。【青森鱼菜ter】的招牌,一半拉下的铁栅的空隙中荧光灯曳出。定睛看去的时候,只见从通路跑过的少女。 “佳奈酱?” 我的低语,让老公颤抖一下转身过来。 ○ 我穿过铁栅进入市场。 通路的两旁并连着缘日夜场一样的店铺。今天的营业早就结束了吧。不仅是客人连店里的人都不见一个。濡湿的混凝土路面,被帆布盖着的卖台,老旧的荧光灯只是冷冷的照射。我再一次,呼喊着。 “佳奈酱?” 面向通路的卖台内部昏暗,似乎可以藏下很多东西的样子。我看着两边缓缓走近而来。天井吊下大渔旗和手绘的鲔鱼,以及面向观光客的宣传词。明亮昏下的市场里,这种活络的装饰反而带给人一种异样之感。 追上来的老公的声音转过天井回响。 “怎么了” “这里有女孩子” “哪里都有女孩子好吗” “那是佳奈酱” 老公一声叹息环视起市场。 “接着儿岛君你也说起奇怪的话来了?别这样好吗。为什么小学的朋友还会是那个样子出现你好好想想?” “是我,把佳奈酱家的房子点着火的” 这句话后,老公沉默了下去。但却看不出因为这句话受到冲击的样子。 很快老公说道。 “……你真的这么想吗?” 老公站在通路上看着我。眼底充满了沉静,仿佛看穿我所有的心事。 老公接着像是劝诫一样说道。 “根本没有什么燃着的房子” “为什么这么说” “佳奈酱是你的梦。或者说是另外一个你自己” 老公到底在对我说什么。 “这是你妈说的,当时你对学校还不是很适应。佳奈酱这个高冷孤僻画画画的好的人,就是你自己。被同学叫做【骗子】的也是你” 我只是震惊的小声道。 “怎么可能” “佳奈酱不再现身,是因为你不再需要她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想象。冷静想想吧。小学生不引人发觉点着朋友家的房子是不可能的” 濡湿的混凝土放出的冷气,几乎让身体的最深处冻结。老公拼命的在让我心安。然而我还是无法释然。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起佳奈酱家的那间屋子。窗外吹来的夏风抚动窗帘,佳奈酱和我趴在凉爽的地板上画画。那是怀念而又美丽的光景,只属于二人的甘美的世界。即使能够理解老公所说的话,那间房屋里如绮丽的鱼类一样侧躺的佳奈酱无法消去。不然就等同于再次杀死佳奈酱。 “津轻中里的房子要怎么解释?” 我说道。“那可是佳奈酱的家” “当然不可能。不过就是你的臆想罢了” “儿岛君为什么会不见了” 老公突然有些狼狈。 “那是另外的问题吧” “那在那个遗迹我看到的是什么。儿岛君和佳奈酱牵着手。如果那个房子是佳奈酱的家的话,儿岛君和佳奈酱就是在一起” 老公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就好像……” “那栋房子里儿岛君消失以后,有谁从窗口看过来。老公你看到那个人了对吧” “刚才也说了,没看清” “别说谎” “没说谎” “骗人。是什么样的人?” “但……但,不可能,怎么也不可能啊” 老公的声音里带着苦涩。 “窗口的人,是你” 背后突然传出箱子陷落的声音。 扭过头去,通路的尽头处伫立的正是佳奈酱。还是小学时的那副模样。濡湿的赤色外衣沐着荧光灯闪闪发光。佳奈酱对我微笑,招手。然后打开拐角处的店门,向市场的另一面跑去。 “佳奈酱,等等!” 我大声喊着,追了上去。 来到市场的内面,积雪的空地在视界中铺开。老旧的建筑解体后的遗迹,街道中蓦然空出的一大片白洞一样。空地的中央是一栋三角形房顶的房子,似窗户的部分在璀然发光。光辉就似鸣打着锣鼓般震动我的心弦。 那就是佳奈酱的家。 ○ 前年,十二月中旬的事情。 工作的画廊里,为举办岸田道生氏的画展【夜行】,从京都的柳画廊移送过来的画作设置完成的时候。面向银座内侧的窗外虽是昏暗,室内洋溢着仿佛异世界一样的明亮。挂在乳白色墙壁上的铜版画湛满夜的气息。 儿岛君就在此时来访。 “玲子啊,晚上好” “诶亚,儿岛君来了” “今天结束的早就来有乐町买东西。就想着顺便来看一下。前辈今天可能要晚些了 ,外面似乎碰到了点麻烦事……” 这么说着,他仔细看向铜版画。 叉起胳膊,【唔】的叹息一声。 “很有神秘气息,真不错” “岸田道生的作品。本人是三年前去世了” 凝视这些铜版画会被不可思议的感觉所攫住。乳白色的墙壁上贯穿的四角形洞穴的对面,仿佛永夜的世界铺陈开来。连作【夜行】有四十八作,据柳画廊的柳生,汇聚一堂的东京个展还是初次。【尾道】【伊势】【野边山】【奈良】【会津】【奥飞騨】【松本】【长崎】…… “玲子,有见过岸田老师吗?” “传言是听过不少,但从没见过。好像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人” “就是画了这么个一系列作品的人吗” 儿岛君的发问下,我想起了前几天从柳画廊的柳生那里听闻的轶事。 实际上岸田道生对于这部【夜行】,还有名为【曙光】的秘密连作。【夜行】是描述永夜的作品,【曙光】就是描述一瞬间白日的作品,据说这是岸田道生亲口所说。但在生前,岸田道生没有向任何人展出过【曙光】。 这番话,让儿岛君颇感兴趣的说道。 “那部作品现在在哪?” “不知道。岸田去世之后,遗物的整理是由画廊的人做的,但好像没有发现任何和【曙光】相关的东西” “所以是他说了谎吗?” “只能说现在还是谜” “确实是奇怪的人哪,这个叫岸田道生的” 和儿岛君顺着看过来的当儿,我停在一副作品前。题为【夜行-津轻】 那是以白色的浓淡描绘出的三角屋顶的建筑。二层的一扇窗户处,没有脸的女性探出身子向这边招手。在展示出的四十八张铜版画中,这是特别让人感到亲切,同时也是异样的画作。凑上前去仔细观看,有一种难以呼吸,但又无法移开视线的感觉。 儿岛君怪讶的说道。 “怎么了?” “这张画有些在意。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好像就是高原的别墅吧。这栋建筑,真的在津轻有吗?” “儿岛君,岸田老师的秘密,我再给你说一个吧” “什么?” “这里的虽然是描述旅途上风景的连作,但实际上岸田老师都没有去过的样子” “不会吧?” “他没有去旅行” “真是难以相信。标题都写的是地名了” 儿岛君一副惊呆了的模样说道。“那,就是这栋房子在津轻不存在喽” “谁知道呢。偶然的一致也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我伸出手,沿着那副铜版画的轮廓一样挪动手指。从窗口探身出来的无颜女性。 “岸田老师过着的是日出而眠日落而起的生活。和朋友们见面也都只在晚上。他在连续的夜世界里生活,以在那里看到的风景创作作品……所以才是【夜行】” “哦,夜的世界吗” 儿岛君一副仰服的样子。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样子,却就此打住。只是看着我旁边的铜版画。 “为什么会有这么亲切的感觉呢” 我看着铜版画呢喃道, “这栋房子也许是在我的夜世界里建造的也说不定” ○ 我踏雪奔向那栋房子。 老公从远处呼喊的声音虽然听得真切,我却不打算回头。 那栋房子二楼的窗户从内侧推开,一名女性探出头来。从窗户溢出的光彩炫目,女性的身形潜藏在阴影中。然而我清楚的知道那就是佳奈酱。她对着我张开双臂,欢迎我来家里的样子。 那个瞬间我终于明白了。 银座的画廊看到那副铜版画的瞬间开始,佳奈酱就在呼唤我。从夜里的上野站开出的夜行列车,就在在驶向这栋房子。现在,佳奈酱的家重返生机,在夜的通底璀然辉煌。所有的窗帘被拉开,窗户一样的部分闪闪发光, 就宛如,在内侧燃烧盛放一般。 第四夜 天龙峡 “这是两年前的春天,乘坐饭田线时候的事情” 第四个开始诉说的,是田边桑。 田边桑在一众人中最年长,比中井桑还大两岁的样子。长谷川桑失踪那年,田边桑已经大学毕业,加入友人所开办的一家剧团。 外表看上去非常豪爽,却也是有着细腻心思的人。 武田君和中井桑经常在田边桑的宿舍里借宿共饮。我也被邀约去过好几次。自从长谷川失踪第二年以来,他忙于兼职和剧团活动,英语会话教室里也再没出现。 数年时间剧团遭遇解散,其后在东京干了几年,现在是回家乡丰桥在自家的家具店里工作的样子。 接下来是田边桑的话。 ○ 我的伯母夫妇住在伊那市。 以前就说过让我来玩,正好出差在附近就去了。同事先坐车回去,我则在伯母这边住一晚上,第二天和表姐一家吃饭,也闹腾了一天。 所以为了回丰桥而到饭田线的伊那市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似乎正是本地高中生放学的当儿,双车厢编成的列车正是满员。 车窗外可以望见和驹岳山相连的中部阿尔卑斯(日本阿尔卑斯是日本中部飞騨山脉,木曾山脉,赤石山脉的总称),山顶附近还残留着积雪。沿线每到一站乘客渐减,我也终于能享受到包厢席的座位。因为和中央阿尔卑斯正是反面,车窗外铺陈开广阔的农村风景,夕阳照射下的南阿尔卑斯无比清晰。 突然,就对对面包厢里坐着对话的两人产生了兴趣。一个是纯朴模样的女高中生,卷着红色围巾,抱着个挂着史努比玩偶的书包。另外一个是光头的中年僧人,身着黑衣抱着皮质旅行包,脚边放着平整的包裹。这个两人组,从在伊那市站站台看到起就说个不停。是当地的僧人和橝家(丧葬全权由此寺庙负责,平日提供供养的家庭成为橝家)的姑娘吧。 突然女高中生问我道。 “是要坐到哪里?” “要到丰桥” “到终点?真的吗?” 身子往这边侧过来,一副想要诉说什么的眼神。僧人哂笑一声转向旁边。 “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我的一句话,女高中生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难不成和这个僧人正犯尴尬也说不定。 这时候转弯的电车进入山阴部,车内变得有如穿越水底一般的暗仄。僧人眼神瞥向我。就像是在瞪人一样。 ○ 穿过山阴车窗外射来西阳,女高中生和僧人沐浴其中。胳膊支在支架上的女高中生整个脸颊突出,仿若向阳处膨松的被子一样。和沉在河底的山椒鱼一般的血色暗沉的僧人正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说自己是伊那市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在她的常识看来,这之后数时间都在同一辆列车里摇晃,除了苦行以外,什么都不是。【是铁道迷吗?】还这样问我。即使不是铁道迷,还是会想来这样一场旅行。【这样的旅行间所有的东西都会忘却一下放空自己】我这样说道。 “是有什么烦恼吗?” “嘛,也算是吧” “诶-” “烦恼的话你也应该有吧” 我说着,她嘻嘻嘻嘻的笑了起来。 “怎么说呢。是打算有来着” 实在招人疼爱的笑颜。 那之后我们就隔着中间的过道聊天。车窗外缓错的田地以及才开放的红梅,还有挥发米黄色的瓦屋顶流泻而过。甚至有一种在乡下房子屋台上晒太阳的舒畅气氛。 之间,不知为什么窗边的僧人一言不发。膝盖上摊开厚重的口袋版时刻表在思考什么的样子。说起来,这个女高中生才是到底要坐到哪呢。从伊那市出发已经摇晃了超过一个小时。 “你上学一趟还真远啊” 【可不是】她俯身摆弄挂在书包上的玩偶。【真的是好辛苦。平常都是在列车里学习的,今天就算了】 很快列车停靠在了小站上。 车门打开,冷冷的空气流窜进来,时间有如停止一样的静寂包裹住周围。突然女高中生从扶手直起身来,整个贴在车窗上。红色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掉,窈窕的脖子漏了出来。 她伸出手臂,指着窗子对面。 “那里有商店诶。看到了吗?” 我探出身子后,僧人也随之看向窗外。 穿过检票口前面是小型广场,对面是联排的古旧建筑。【商店】就是其中之一,褪色的山崎面包看板。店口放着冰激凌用冰箱以及自动贩卖机。屋檐下是沉于夕阳的暗色,散起湿气的土间(没有铺地板,露出土地的空间)的味道氤氲在脑海。二楼的雨棚不知为什么关着,屋檐下是吊着数串洋葱。乡下常见的马上就要倒闭的商店。 她看着车窗说道。 “每天看着看着,就变得在意起来了。为什么一直都是那么昏暗的样子呢,为什么没看到任何人呢,为什么二楼的雨棚一直都是关着的呢。一旦变得在意起来,就每次忍不住去看它。越看越觉得奇怪。你也会有这种体验吗?还是说我变得奇怪了呢?” 车窗外的眺望,对我来说是非日常的所为,对她来说,已然是一种日常。然而即使说是日常的风景,也不限于就是平凡的东西。正因为每天的眺望,才会开始在意到那些微妙的东西。人还真是不能貌相,这孩子倒意外的是个妄想家呢。 “那么在意的话,下去看看不就行了” “梦里的话有下去过哦” 又是一句很妙的话。 “经常会做这样的梦。造访那些从列车上看到的风景地的梦。还非常的真实。回想起来简直让我以为自己真的去过那里的程度的真实。像这样看着车窗的时候,【上周去过那里】就会自然的这样想,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不对,那是在梦里……抱歉,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那,就是一次也没有真的去过?” 她一副认真的样子,【应该是】这么回答道。 再一次,我向检票口对面商店的深处望去。这样说来确实能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那个时候,柜台内部的昏暗出似乎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下一个瞬间列车发出,只有不知什么东西夸张起身一般的模糊动作留在印象里。 慵懒的夕阳爬遍整个车厢。 “你要坐到哪里?” 我的发问,让她抬起眼睛看着这边。 “……你觉得呢?” 眼神里含着一股魅惑。像是本来潜身于河底的靓鱼,一瞬间浮出水面的感觉。我一时怔住后,她的视线接着漂浮在虚空,唐突下向窗边的僧人开口道。 “大师,再猜不着就到了哦” 僧人放下口袋版时刻表抬起头。含糊不清的嘀咕着什么接着看向我。脸上,竟意外的有一丝不安。 “投降,小姐。是我输了” ○ 到底怎么回事,还一下子无法判断。 “哦,这就投降吗?” 女高中生的嘴边飘着笑容,和看上去不安的僧人形成对照。看起来,她和僧人刚才是在进行什么【游戏】的样子。 乘务员从后面的车厢而来,通过我们之间。就那样走过去,和从刚才停靠的站点上上来的婆孙二人攀谈起来。一时间车厢内顿时冷清了下来。乘客包括我们三人在内也不过六人。后面的车厢里,好像也没什么人的样子。距离天龙峡还有三十分钟吧,我这样想道。 女高中生朝我这边探出身子小声道。 么夸张了” “能读人心还不夸张?” “但让你失望了不是” 僧人这么说道,面向女高中生微笑。 说起话来才发现僧人比看起来要年轻。 以前在京都修行,现在在高远的某个穷寺庙里受任为住持的样子。和女高中生是在伊那市偶然认识的关系。但女高中生的【超能力者】还是让人在意。反正看起来就是很可疑的男人。据说是去丰桥参加一个会议的样子,但这个时候从伊那市特意坐饭桥线也是让人觉得不自然。当然关于这点我自己也是一样不好说别人什么就是了。 “以前,有在京都住过” 我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您是在哪里修行呢?” “嘛,到处都有了” 大言不惭的转移话题看起来倒是很熟练的感觉。怕是给纯朴的女高中生胡吹了一通什么,我没想太多也加入了这场混局,也许是因为心里也在困惑。 “胜负是怎么回事?” “我说如果能读到我内心的话,就请猜猜我要在哪一站下车” 所以僧人才会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看着时刻表啊。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让他说点什么具体的事情也犯难了吧。 “听上去很有趣” “没有没有” “真的能够读心吗?” “严密来说不是读而是【看】” 他【比如说-】这样指着车窗。 连绵的中央阿尔卑斯结束,褪色的人家和工厂,医院及学校,种种地方都市的风景流泻而来。 “像这样眺望窗外风景的时候,对自己眼中所映出的一个个风景赋出语言。在日常只是漠然眺望的景色,试着用所有的语言去形容。重要的是给自己施压。强迫自己直到发不出语言为止,为风景赋言。持续进行这种事情,很快头脑的最深处会疲倦不堪,最终什么语言都无法施展出来。语言已然追赶不上眼前流过的风景。这个时候,突然从风景处,迄今为止完全没有意识到的什么倏然窜进心扉。我所【看】到的,也就是这样的东西” 说的越来越玄乎。 “我们像是看着车窗其实又没有看着车窗,所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差不多。但在这里还是说一句,这样倒不是说是错的,只要作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一定会用眼睛去和众多的事物碰撞。语言在遮蔽我们的双眼。比如说你把眼睛对准车窗就会看到什么。但是,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只是看着【语言】” 女高中生嘻嘻的笑了。 “这样的感觉,我倒完全没有过诶” “因为没有这样的感觉才能保持正常啊,小姐” 我小心的问道。 “这和读心术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样的东西啊。我们看着别人的样子但又没有看着。生气,哭泣,可疑,只是赋予固定样式的语言。只是在看着自己投向别人的语言,说起来的话就是自己左右互搏。然而风景有无限的深度的话,人的长相也是一样。不依靠语言而能够观察他人的相貌的话,看不见的东西就会自发的显现出来。但那断然不是想看到什么就看到什么。明白了吗?” 滔滔不绝的僧人咳嗽一声看着女高中生。 “所以了,本来和猜测的方向就不一样” “总是有点在找理由的感觉诶” “没办法,【看】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时候,僧人放在脚边的包裹啪的倒下。僧人【诶】的伏下身子,慢慢的把包裹端上,放在对面的座位上。 突然女高中生说道。 “大师。这个人你又看到了什么?” 僧人看着我小声道。 “您刚才说有在京都待过是吧” 我【诶】点头。反正肯定是说些怎样解释都通的,暧昧的话来蒙混过去吧。我想的是简单,僧人接下来具体的话着实让我吃惊。 “能看到夜里的房子” 僧人一边小声一边眯上冷冷的眼睛。 “吸引你的人物所住的家……到访的时候总是在夜里。对方是恋人,或者是亲密的友人对吧。那栋房子的记忆让你的人生现在都还阴暗着” 然后僧人微微一笑。 “怎么样?” 我一时绝句。心里如五江翻滚。 “你是在说岸田吗?” “……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东西” 这么说着僧人的神情又复归平静。 ○ 岸田道生是在京都开设画室的铜版画家。 遇见的时候,岸田和我都还只是二十多岁。 岸田从海外留学回来经过了数年,其才能让柳画廊的主人大加赞赏,然而在一般人中还是无名。那是其连作【夜行】进入公众视野还要之前的事情。 他把鸭川沿岸一处父母遗留下来的的房子改造成画室,然后在夷川大道的家具店还打着零工。恰巧那个店铺是由我父亲的友人经营,在京都住着的时候我也经常去。所以也不时和岸田碰面。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铜版画家。也不是那种容易搭上话的氛围。 “那个时候还是在蓄积实力。所以有点阴郁” 岸田在之后这么说道。 不久岸田辞掉兼职,再也不见踪影。 之后再次看到岸田,是在鞍马火祭长谷川事件那年年末,夜晚的木屋町。我所常去的酒吧里,岸田的身影倏忽出现。【好像见过这个男人】这么意识到之后,因为什么契机开始交谈,这才认出就是岸田。 我们俩喝着酒聊着天。我因为长谷川的事件心情沉闷的不行,岸田也正好想找个人说话的样子。知道他是铜板画家也是那晚上。 鞍马的事件在新闻上看到了,他这么说。 “那天晚上我也去了鞍马。所以之后也是吃了一惊。就没有什么线索吗?” “现在还不清楚” 和长谷川桑也不是说特别亲近。英语会话教室的班级本来就不一样,也就是有时在中井的邀约下聚在一起说说话的关系。然而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和她说话的时候,有一种一眼被看透一样的感觉。而且她从来不说多余的事情。一定要说的话是那种内敛的,把只属于自己的【夜的世界】藏在心里的人。而这正是我喜欢的地方。 我把这些给岸田说了。 岸田一句【确实是让人很感兴趣的人呐】。【这种人好像感觉更容易遭遇到【神隐】】 “你想说容易被天狗掳去吗?” “场所也是,而且还是祭典的夜里” “我可不相信,你刚才说的” “我也只是在比喻而已” 但讽刺的是。 消失踪影之后,长谷川桑的存在感却反而愈加鲜明。鞍马的夜晚,火把下的她的侧脸在脑中浮起。她还在那个夜里。我总是抑制不住这么想。但那只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暂且交代了鞍马的事件后,我说起了自己的剧团活动。我虽然不是特别亲切的人,但对方是岸田的话好像聊天没那么困难了。岸田有跟长谷川桑相似的部分。她也是热心听别人说话,但都不怎么说自己的人。 “你最近做什么呢?”我问道。 ,尊敬之念肃然而起。 我们意气相投,饮酒散步直至天明。 “要再来工作室” 这么说着岸田像是逃避天明一样回去。以此为契机我来岸田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到访岸田总是在夜里。鸭川的土墙下一间古老的房屋,一直从窗口泄漏出明亮。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其他访客,夜里无眠的众人被岸田家的灯光所引诱。那因此也被称为【岸田salon】。 岸田道生喜欢听人说话。可说是善于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就好像被又引出来的感觉。家里面四处摆放着岸田的作品,所以自然有就作品互相探讨的桥段,岸田同时也想听看过作品的人的意见。不管是什么意见都津津有味的听取。访问岸田salon的人们,不用说,当然也被岸田这种人德所吸引。 屋外广阔的夜的暗也是岸田salon不可欠的要素。在那个家里叙谈的时候,有时就会有置身于真夜的世界。坐居于那个地方的众人,就仿佛是远隔千里再聚的老朋友。而如果在白昼和他/她们再聚,绝不会有这种感觉吧。 剧团内部的纷乱,借贷,以及和两亲的不合,对我来说本应是暗沉的日子,但一想到岸田salon,当时的世界真的带上了不可思议的层次和深度。客厅里漂滚的咖啡香味,作品于目前交迭的语言,鸭川沿岸真夜中的散步……那是已经久远的学生时代后,仿若飞地一样蓦然出现的青春。一切都得自于岸田。 然而,那都已然是过去的事情。我乘上饭田线的时候,距离岸天道生死去已经过了五年。 ○ 读心术什么的真的存在吗。 小时候,听过【觉】这种山里妖怪的事情。一个樵夫在山间小屋过夜的时候,【觉】不期而至。樵夫正想着【这下不好办了】,对方马上说【你是在想【这下不好办了】吧】。这之后不管樵夫想什么,对方都能马上说中。 小的时候是心惊胆跳,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猜中瑟瑟发抖的人在想什么并不是件难事,而当对方是抓在山中小屋的纯朴的农夫的话就更是如此了。直觉敏锐的人随便说个什么还真能把旁人唬住。 然而僧人的话可不是什么唬话。 女高中生【说中了吗?】一边看着我,我微微点头后,她一副崇敬的不得了的样子扭头向窗边的僧人。 “厉害,果然是真的呢” “亏得他承认了” “我开始还有点怀疑,真是抱歉” “但从小姐脸上什么也看不到也是真的” 僧人一副让人不舒服的薄笑。 “……不可思议。是为什么呢” “那应该是因为在放空吧。我的放空症太严重了。朋友不知道说了我多少回了。说我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时候女高中生【抱歉】起身。然后从走廊走向后面的车厢。是去厕所吧。 僧人扭过头,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流露出不安。这不,我也会【读心术】了。很快僧人重新坐好,看向我的眼神大有深意。 “不觉得这孩子很不可思议吗?” “有吗?” “很让我在意。跟她交谈开始就一直很在意” “因为自己得意的读心术不灵了?” 我的话让僧人哼了一声。 “不相信我的话?” “不相信。最多有点神秘而已” “世上我们不了解的东西多了去了。保持怀疑总是一件好事”僧人微微笑道。“而她,也是我们不了解的其中一件” “反正在我看来就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你还真的这么想那” 确实作为乡下的女高中生,又感觉蛮沉得住气的样子。面对僧人和我这种萍水相逢,说的不好听一点满嘴山炮的中年男人,还能够应答如流的不要不要的。和【纯朴】还真的是有点差距。 僧人一副咀嚼的语气说道。 “好像和那孩子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因为是当地人当然了” “我不是本地人” “不是说是高远寺的住持吗” “我是假僧人” 我是有隐隐的感觉但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还是不免吃惊。但对方好像并无所谓的样子。望向车窗小声道。【离开伊那市已经快两个小时了,那孩子究竟要去哪里呢】 “这种事情直接问本人不就好了” 我有点不愉快的别过眼神,看向左手的车窗。 这时候列车正走过高台,眼下沉落在蓝色夕阳中的地方小镇铺陈开来。一一开始散落的点点灯光对面晦明的天龙川隐约可见。天龙峡站马上就到了。因为漂流和温泉而为人所知的观光地通过之后,即将进入在饭田线中也是最险恶的秘境区间。几乎完全没有人下车的数个中间站后,还有一个小时的样子我们就要被夜所追上。 去厕所的女高中生一直没回来。 不久车窗外天龙川的河床展开。 呆看之中,河对岸现出一棵樱树。满开的花瓣似放出光彩一般在夕阳的暗色中沉浮之感。眼睛嗖的一下被吸引过去。和流过车窗的其它景色不同,满开的樱花似定住一般稳稳停留在那里的感觉。我一声叹息。 背后的僧人像在吟歌一般。 “散华如梦——” 我转过去,僧人脱下雪靴盘腿而坐,百无聊赖的靠在车窗上。似乎已经厌倦了扮演僧人。手边是小瓶威士忌。 “在京都是相当久之前的事情” 突然僧人这样说道。 “当时我虽然失眠,却有个对我很亲切的人。岸田道生就是那个奇怪的家伙” 接着他像是哂笑一般。 “我当时也在salon。你还没想起来吗” ○ 岸田salon迎来各式各样的人。 没有事前的打招呼也没有任何问题。也没有规定的会见日。不时岸田虽然也会前往被称为【夜的冒险】的散步,但也不会给自己家门上锁。访问者一边喝着咖啡,只待岸田从夜的冒险回来。虽然有够不谨慎,但就我所知从来没有引起过什么问题。 岸田不在的时候碰上其他的访问者,最开始是有点尴尬,却也是马上变得熟识起来。艺大的学生,一乘寺里古道具屋的女主人,甚至有从欧洲而来的研究者。和四条的柳画廊的主人年龄相近意气相合。他住的地方就在相国寺的内面,理我的公寓也很近。聊天聊到了凌晨将至的时候,就经常会一起走着回去。 但在有出入salon的人里,有一个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名为佐伯的男人。 “我可是降灵术师喏” 第一次在画室碰面的时候,佐伯媚笑着说道。第一次见面就有不好的印象。佐伯穿着华丽的开襟衬衫,头发和胡子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搭在一旁。有时候谈到自己的工作说出来的也全是让人高度怀疑的诈欺师一般的话语。从画廊的柳生那里了解到佐伯是根据地设在飞騨的某新兴宗教团体的人,和另一个独立寺院的吞并活动的骚乱也有所关系。 “还是当心一点比较好”柳生这么说道。 见过数次之后,佐伯这样说道。 “你是讨厌我吧” 我“确实不知道怎么跟你打交道” 他又哂笑起来。 事情。离开京都后从来没有想起过他的事情,剃光头发披上袈裟是个人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就现在看来,眼前的僧人,还真依稀有那哂笑佐伯的样子。 当时,我还不知道佐伯在为失眠症所苦。热情的他真的看不出来。那是,几乎让人耐受不住的充满空洞感的热情。啪啪啪的一个劲的独言。果然敢给自己冠个【降灵术师】的名号,对于宗教和故事的来历虽不是那么详细但确实有点知识的样子。岸田倒是颇有兴致,每次佐伯在的时候,多半会谈到佛教的历史和觉悟的话题。 佐伯有一次说到了【魔境】。 一个大学生【我们绝不可能看到这个世界的实相】这样说。把遮覆我们眼睛的种种迷障除去,让我们瞥见真实世界的一角的,就是艺术家的职责。然而佐伯却【这根本就是魔境】对此嗤之以鼻。 所谓魔境就是修行的僧人所体验到的虚假的觉悟。 今昔物语中有【伊吹山的三修禅师,迎天狗得道】这样的故事。 以前在伊吹山有三修禅师这样一位圣人。虔诚念佛一心向往极乐往生。一日,空中传来【引汝往极乐净土】的声音。感激和狂喜之下念佛等之,西边的天空五彩观音菩萨降临,引禅师的手于天上,就这样他前往极乐之旅,然七日后,被发现绑在杉树顶端还一边念佛。就算弟子们拉他下来,还一直叫唤【为何阻止我的往生】。反正是被天狗障眼了的样子。带回去后做了治疗仍旧神志不清,三天之后过世的样子。 “要我说艺术家全都是这样子的” 这么说着佐伯笑道。 佐伯不承认岸天工作的价值,对我的工作则更是如此。说自己就不被任何东西障眼的时候总是一副自得的样子。我实在不知道岸田为什么和这种男人能玩到一起,把这种意见提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然而岸田总是一脸淡淡的笑容。 “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不是吗”他说道。“而且佐伯君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 佐伯把小瓶威士忌向我伸来。 “能在这里碰到,真是奇妙的偶然。不会是岸田亡灵的引导吧” “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是不想再见了吧” “确实从来没想到过你” 我喝干廉价的威士忌。 这也确实可能是岸田的引导。 不是因为相信灵魂,佐伯也是一样吧。然而他特意跟着我坐上饭田线的合理理由一个都没有。即使说是偶然,或者即使说是网友的引导,这也只是单单表现上的差异而已。 我把小瓶威士忌递还给他。这时不自主的就看向放在佐伯对面席位上的包袱。 突然涌出【这不会就是岸田的作品吧】的想法。 ○ 因为是岸田去世的春天的事情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在深夜时分造访岸田的家。 画室和客厅都煌煌如白日,玄关之前都还飘散着咖啡的香气,家中一如闲静。就仿若乘客和乘务员都消失了的幽灵船一般的气氛。 岸田是去夜行散步了吧。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冷咖啡一边眺望庭院。都没怎么打理的原因,庭木如丛林一般茂盛繁衍。稍稍恍惚之后,我突然起身。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好像从里面的小房间里传来。 那个小房间是面向庭院的走廊尽头的某间四叠半(7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岸田称之为【暗室】。如名字所示,就是把窗子全部涂黑光线一点都进来不了。我知道他有时候就会待在暗室中沉思。难道岸田是在暗室吗。但很奇怪啊。他在暗室,一般都是在送走所有客人之后。 走到暗室之前发现门稍稍敞开。客厅的灯光还照不到这里,从门的缝隙处能看到的只是黑暗。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岸田,你在那里吗?” 我又谨慎的再问了一遍但是没有回答。 我回到客厅再次坐在沙发上……怎样也平静不下来。总感觉那个暗室里坐着正体不明的某个人物,耳朵不自觉的就竖起来。每当这时就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怎么没来由的一股胆寒呢。客厅的吊钟敲响两点的时候几乎觉得心脏要停止。再也忍受不了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往鸭川行去。岸田恐怕这个时候也在河边散步。 穿过住宅地走上石阶,鸭川的堤坝很快就在车道两旁延伸呈现。丑三之时(凌晨2点到两点半)本来车就很少。晦暗的鸭川对岸也的住宅地平铺开来,再往远方是黑黝黝的东山山峦连绵。 我向着北边沿鸭川堤坝而行。 夜蔓延无尽的感觉。 像这样自己彷徨在夜里的时候,再远的街道也被同样的暗夜所包裹,一亿多的人们编织连接各自的梦境。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蓦然间让人感到一种庄严。从没有像出入岸田salon那段日子里那样感到夜的精髓。这是岸田所教给我的夜的世界的广大。 鸭川的堤坝上是满开的樱花,下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岸田,另一个是佐伯。 看到他们的瞬间,像刚才那样在岸田的家里所感到的胆寒,以及庞大的夜的感觉也消失了。取而代之占领我的心的是嫉妒。我想说为什么你会和佐伯这种人夜里跑去散步。这种人他懂什么。理解你的孤独的不是只有我吗——。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强的嫉妒。让人生气的是佐伯一眼就看穿我的嫉妒。走进的时候就见佐伯嘻嘻的笑着。岸田看向这边,【呀】的抬手打招呼。 “不知不觉夜樱就满开了” 我在他旁边一边坐下一边说道。 “我在你家等了半天都不见你回来” “抱歉,看樱花就看痴了” “不觉得很美吗,田边君”佐伯说道。“我的黑心肠也洗干净了不少呢” 春寒料峭的夜风下白色的花瓣飘落。 “春风散华如梦——” “怎么说” 佐伯问道,岸田接着说道。 “梦醒时分心亦醉” 这是西行法师的吟歌,说这话的时候岸田的脸色如夜樱一样煞白。是太憔悴了吧。从那个冬天一直到春天,岸田就如狂人一般进行着工作。 “明白吗”岸田说道。“这即是【夜行】啊” ○ 女高中生返回来是在抵达天龙峡站的时候。 那个时候正在把脸贴向左手的窗户,眺望河对岸宾馆的明灭。群青色的天空上只留下些许明亮,晦暗的风景里我和佐伯的面貌映照重叠。 “马上就要被夜追上了” 这么想的时候,车窗的风景上映出一个女性。如夜樱一般脸色苍白的靓丽女人。略有些熟悉的面庞。一时看痴了,她这时笑了。猛地转过去,是刚才那个女高中生。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她明朗的语调,轻轻坐在我的对面。我是有点吃惊的看着她。样子好像跟刚才不太一样的感觉。她面向佐伯笑道。 “师傅,您还真是心宽那” “诶,小姐,还以为你偷偷就下车了呢” “怎么会呢” “是要坐到那里” “……开到哪就坐到哪” 她吃吃的笑了。 错了嘛”女高中生说道。 “没有这回事” 我道出了我和佐伯认识契机的岸田salon,所以说这家伙的所谓【读心术】都是不靠谱的,佐伯马上【喂喂,你这家伙】苦笑起来。然而她像是对佐伯这种欺诈行为不是很在意一样,反而是对京都时代的我们坐进当地线同一辆车里的偶然显得饶有兴味。 “还有这样的偶然那” “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偶然”我说道。 她想了一下接着说。 “那个叫做岸田的人是画家对吧” “恩”我点点头。 然后她指着佐伯的包袱。 “这就是那个岸田的画不是吗” 像是水浸染入砂地一般佐伯的微笑一并消失。怒瞪的双眼让人有些心惊,女高中生确实一点不为所动的样子。是因为迟钝还是有胆魄不得而知。 “喂,难道不是吗?” 佐伯勉强挤出笑容摸着自己的光头。 “你也会读心术啦” “就是不自觉的会这么想” “确实如你说的,这是岸田的画。他死之前给我的。我虽然不懂得艺术的价值,但对他为人之道表示尊敬。所以到现在还带在身边” “友情那” “怎么说呢,也许并不是听上去这么好的东西” 为什么佐伯会拿着岸田的画呢。 我没有买过岸田的作品。当然也是由经济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要买的话岸田一定会直接送给我。正因为知道那是岸田花了多少心血才作成的世界,所以绝不会俗气的说【我想要买】这种话。这种自我禁欲的姿态我想才是对岸田的敬意。这,才是对岸田艺术看不太起的佐伯会拥有前者作品这件事觉得愤怒的真正缘由吧。 佐伯拿起报复放在膝盖上。 “我打开了哦” 出现在眼前的,毫无疑问就是岸田的铜版画。 黝黑的河水流过暗黑的山谷之间。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光线给河面笼上一层不祥的光晕。引人注目的是河对岸,骏黑穿天而过的山峦衣摆下铺陈而开的广阔沙滨,以及绽放满眼的夜樱。樱花下站着一个没有脸的女性。似是召唤一般抬起右手。 春风散华如梦—— “这是叫做【夜行】系列作中的【天龙峡】” “好不可思议,就像梦里的风景一样” “岸田画的,都是这些个玩意儿” 佐伯又开始哂笑。 “那家伙是疯了” “师傅来这,也是因为这幅画?” “也有这个原因。很在意这幅画里的风景到底是不是真的” 佐伯倒是毫不掩饰。看起来也不像假话。 女高中生把脸凑向铜版画热心的看起来。 “这里有个女人,是谁?” “妄想的女人” “妄想的女人?” “岸田是为了想和妄想的女人见面才画这些画的” “不了解别人就不要随便说话”我说道。“岸田所画的,才不是这么廉价的东西” “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根据佐伯的说法,岸田来回说了很多有画中女人出现的故事。留学地的师傅所持有的古旧铜版画,以及围绕那张画的ghost story开始有了兴趣。然而我是从来没听岸田说过这种事情。佐伯不过是随口编的这些东西,目的还是贬损岸田,我是这么想的。 佐伯像嘲笑一样说道。 “那家伙是被画里的女人凭杀的。这也是他的本望吧。发生了他所期望看到的事情” 漆黑的车窗映上我们的影子。女高中生的容貌让人有些在意。她在车窗上的投影朝我微笑。那张容貌宛若他人一般成熟妩媚。 ○ 确实【夜行】中描绘了谜一样的女人。 然而岸田是个不喜欢对自己的作品说明的人。对于【这个女人是谁】的问题从来不作回答。 “暗室里看见的” 也许只说过这种程度的话。 岸田等太阳落下后再开始工作。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已是深夜,接着就出去夜行散步,或者和岸田salon的访问者畅谈。但访问者必须在天明前回去。访问者回去之后,岸田才进入暗室开始冥想。 岸田抓住【夜行】这个想法,全都是在暗室之中。那里放有单人沙发和茶几,茶几上是小素描本和铅笔。他就坐在黑暗中等着,把那倏然从黑暗深处迸发的意向经过,在快速的画下。这些素描经过选择,组合,很快成为作品。委身于黑暗中也什么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也有。但他还是会等一段时间后再从暗室出来誓然不见阳光一样就睡着了。他固执的坚守着这特殊如苦行僧一般的工作态度。 我出于担心数次忠告道。 “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是吗,我可是觉得身体棒的很” “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恩。也该告一段落了——” 这一段落以他的死亡而告终。 由他的死而中断的【夜行】共有四十八作。尾道,奥飞騨,津轻等等,每副作品都以地名相称,不是因为岸田去了这些地方再画的画。给了他各个地方灵感的,是那些访问岸田salon的人们。 岸田salon夜里的风景如此让人缅怀。铺地板的客厅总是充盈温暖的光线,飘荡咖啡的香味。看着岸田的绘画互相诉说之中,任谁都开始长叙起旅途的风情。佐伯有说,我也有说过。囊括伊势,砺波,长崎。岸田极为热心的听着访客的对话。访客诉说的物语,和暗室的冥想契合的时候,新作【夜行】就此诞生。 只有一次进入过那个暗室,是和岸田一起。 把门关上后,是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见的纯黑。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人想起清水寺的【胎内回礼】(京都清水寺因为供奉安产,求子的神灵,于2000年之后开设【胎内回礼】,以纯黑的环境模拟母亲子宫内的环境,进入其中,以墙上数枚珠子作为指引,五分钟的行程后,还复阳光之下体验新生的感觉,门票100日元,约6元人民币)。就在旁边的岸田的呼吸声也感觉不到。 “岸田,你真的在那吗?” “唔。你觉得我在哪呢?” 岸田的声音像从远方传来一样,将自身包裹在内的黑暗忽然变得广大起来的感觉。 “这黑暗哪里都可以抵达”岸田说道。 ○ 佐伯盘腿而坐,一边望着立在对面座位上的铜版画说道。 “真是个怪人啊,那家伙” “这点承认”我说道。 “被魔境蛊惑。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感怀一般喝着威士忌。刚才几句话不像是装出来的。佐伯,也是真的在缅怀他出入岸田salon那些日子吧。 “你就没有见过名叫【曙光】的画吗?” 突然间佐伯说道。 我吃惊的抬起头。 “也是系列作?” “你见过?” “不,没有” 岸田曾经说过这系列作品事情。【曙光】似乎是和【夜行】对应的系列作。【夜行】如果是描述永夜的作品的话,【曙光】就是描写那仅有一次的清晨——岸田这样说道。然而据说画廊的主人柳生都没有见过。所以恐怕只是存在于岸田的想象之中,我是这样想的。 “你有见过吗?” “没有”佐伯说道。“放心了吧?” 不觉得岸田应该画【曙光】吗。被这种画蛊惑可是不行的” 这番话里有强烈的感情。 女高中生站起来坐在佐伯的旁边。仔细看向铜版画,用手指着那个没有脸的女人。 “岸田桑是喜欢上这个人了吗?” “……这种可以叫喜欢吗,小姐?” “就算是画里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并没有变啊” “小姐的话真温柔那” 佐伯看着女高中生笑道。 “但我看这幅画就会觉得恐惧。会觉得岸田是不是就是被这个女人带走了。你知道为什么会是【夜行】这个标题吗。就是百鬼夜行的夜行啊。岸田所描绘的女人全都是鬼,所以没有脸。这些家伙都是在岸田的魔境里所生出的怪物,最后从画里出来把岸田吞了。这也算是他的愿望了” 佐伯说完后,眼睛望向窗外。 我们侧耳倾听列车连接部的哐当哐当声。 列车走行在暗处。森林到了尽头,通过建在岸边的变电站后,稀稀落落的明灭映照在车窗。列车到达山间町落的小站。 “真是什么地方都有人居住那”佐伯说道。 从伊那市坐上这趟列车,仿佛是几天前的事情一样。因为和佐伯未曾料想的重逢激发了对往日的回忆当然有,还有一点原因是随着列车前进车窗外的景色也大幅改变。列车再次启程后,山间町落的灯光也被饮入夜的暗部消失。 开出没多久,就见暗色的山脚下船坞一样的木房列于其上。和天龙川的岸边相连的栈桥上设置的电灯照射着浮在川面上的船只。 突然女高中生问佐伯。 “岸田桑是怎么死的?” “一个人死的”佐伯说道。“半夜心脏停了,我就说他太勉强自己了” “那不是很可怜?” “怎么说呢。死了就结束了。也就这么点事而已” 这个时候她从旁边盯着佐伯。 “怎么了”他有些困惑。 “……所以想要把那幅画据为己有?” 她的话,让佐伯的脸变得惨白。 “说什么呢,小姑娘!” “岸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对吧” “……喂,没听我说话吗”佐伯道。 而她毫不留意的继续说道。 “你伸手摸向那个人的脸颊。温柔至极。就像是恋人一样” 佐伯茫然的嗫嚅道。 “……你怎么会知道?” ○ “我可忠告过无数遍了”佐伯说道。 从他死前年的秋天开始,岸田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拼命工作。说是悟到自己将死所以加快了工作节奏,但也可以说正是这种不要命的精神促使了他的早死。 佐伯担心岸田的身体。在佐伯看来,岸田是把自己关在了【夜行】这个暗室里。扯什么艺术。岸田salon里出入的那些人都太不负责任了,完全是眼睁睁的看着岸田走向破灭。 “暂时不想画的事情出去走走。也算是找灵感。就去【夜行】里你描绘的哪些地方” 佐伯数次跟岸田说过这个提议。 岸田也像是有兴致的样子。 “行啊。画满五十副出去走走也不错” 这么说道。 但那个春天的夜里,佐伯去岸田家的时候,看见垂头靠在沙发上的岸田。佐伯伸手去摸岸田的脸。像是睡着一样,但岸田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这时候知道已然没救了。 “那时候就想一切都结束了” 佐伯从座位起身,拿起铜版画。 “那天夜里就萌生离开京都的想法。就这样不管岸田虽然是可怜,但反正死了也没有感觉。首先不想被卷入什么麻烦事里,其次就算我不管他那些访客也很快就会发现的吧。准备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了岸田放在桌上的那幅画,对那家伙的艺术什么的是没兴趣,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很强烈的想把这幅画带走。也许是想作为那家伙的遗物吧” “所以就自作主张的拿了?” 我说完,佐伯看着手边的铜版画蹙眉起来。像是在拼命想什么一样。 “那之后……那之后我怎么了?” 客厅的挂钟鸣响起来,佐伯手里拿着桌上的铜版画,像是怯生生的动物一样竖起耳朵。挂钟的声音停止后,只感到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想到随时有可能有人在这个时候来访岸田salon。 “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虽然清楚这点可身子就是动弹不得。 从客厅处能望见的庭院浸入浓密的黑暗,瘫在沙发上的岸田和抱着铜版画的自己映照在玻璃之上。岸田和自己看上去都像幽灵一般。为什么会这么寂静。就仿佛永远的夜一样不是吗。 这时候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 那里是只有窗子全都涂上的那个【暗室】。【是岸田吗?】这样的不由自主的想法,慌忙从脑中拂掉。在想些什么呢。岸田不是在眼前死了吗。 然而屏息凝神后,确实那个暗室里有人的动静。如果是有人看到我然后藏起来了,那之后就麻烦了。所以现在有必要确认一下。 佐伯穿过暗廊走向暗室。 “然后——” 佐伯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 即使我催促,他也不再说话。 此时列车抵达山间的无人站。 佐伯抓住包站起身,推开女高中生一样走过通道。看起来是要下车。 怎么突然这么急。 “喂,等等。你要在这种地方下车吗?” 我站起来叫道。 佐伯回过头来,神情有些抽畜。 “杀岸田的是那个女人——” 仿若悲鸣一样的声音。 佐伯踉跄的下车。很快列车发动,他死人一样的脸庞消失在夜的黑暗中。 ○ 我面向女高中生坐下来。 她在微笑。 “师傅下车了呐” “在那种地方下车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好可怜的样子” 我看着车内灯光下她的脸庞。 越看越觉得一种莫名的吸引。那不仅仅是普通的女高中生。不明身份的女人。但尽管如此不觉得恐怖。不仅如此还涌出一种甘甜的熟悉的感情。 她看向昏暗的车窗,盯着黑暗深处。 “夜的梦中行遍了各种各样的地方” “去了什么样的地方?” “哪里都能通往。夜是向哪里都能通往的” 我不由得也看向车窗。 森林的尽头处天龙川幽幽的水流映入眼帘。背对盛大的黝黑的林木纯白的沙滩蜿蜒曲折。 那里我所见到的,是溢满花瓣的满开的樱花。那一片片花瓣在夜的底部放着冷光。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像招徕我一样抬起手。正是岸田的铜版画中所描述的风景。 “夜往哪里都可以通达” 女高中生如嗫嚅一般说道。 “春风散华如梦——” 我的视线转离窗户,看向对面的她。 她的黑发上沾着樱花花瓣。透过那煞白的脸庞浮现出岸田的面影。我伸出手,欲取那花瓣。这个时候才终于是醒悟过来。这个女子是岸田在逡巡魔境中遇到的鬼。 想起那个暗室中岸田所说的话。 如果说艺术家这种人的目的是把隐藏于表面之下的真实世界描绘出来的话,这种定义可谓是十分完备。但我是不相信这种具备理性美的说明。所谓真实的世界在哪里都不存在。世界是无法把握的无限扩展膨胀的魔境的总体。 田边君的话一定能明白吧。我所描绘的夜的风景如果是魔境的话,梦醒后仍让人沉醉的西行法师的樱花也是魔境。我们被广大的魔境的夜晚裹在其中。 “世界总在夜中”岸田说道。 ○ 那个春天的夜里,我造访了岸田的家。 走出御灵神社旁边的一栋公寓,走在夜色已深的住宅地间。夜气骤冷,夜暗迷蒙。 从我的公寓到岸田家并不是直道,刚刚还是一排潇洒的住宅小区,接着就是废物一般的建筑物,又或是小小的家庭菜园就此出现。走在细碎的道路上突然间就停下脚步,路灯照射下的夜樱开始弥漫。 那个时候我在考虑要离开京都。 众多的事情压在一起,结果前年秋天所属的剧团停止了活动。当时就想再在京都留着也没有意义了。丰桥的两亲也发出消息说让我回来。那也许就是该做舍弃的人生落潮之时。我还在京都的理由就只有岸田了。 岸田的家一如往常,在夜的通底灯火璀璨。 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进入客厅发现岸田。打了招呼也没有回答,摇动肩膀也没有反应。他已经死了。眼前的桌子上只放着冰冷的咖啡。他异常般的安详。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然后我坐在岸田的旁边。岸田仿佛熟睡一样,脸上甚至挂着微笑。看着这样的神情,那些在岸田salon度过的岁月不觉苏醒。 “原来你踏上自己的旅程了啊” 我在心中这样对岸田说道。我既没有艺术的素养,或许也没有喜爱他作品的资格。但我一直对你十分尊敬。即便在漫长的夜的尽头处抵达的是魔境也一样。自此我要离开京都,这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和你度过的几乎全都是夜晚的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吧。 那个时候走廊深处的暗室似乎发出什么声音。 我站起来沿着走廊走向暗室,但这只是推测,真的发生什么记忆已然模糊。救护车应该来了,但也没有这样的记忆。清晰记得的,是推开暗室的门融入浓密黑暗的那一瞬间。黑暗中微小的柔软的东西降下。像是樱花的花瓣。 突然间包裹自己的黑暗就升起一股宏大感。 “世界总在夜中”我轻吟道。 ○ 列车在黑暗中持续走行。 我吧樱花花瓣放在掌中凝望。 那个夜晚之后我仍然身处暗室之中。 岸田离去了之后,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不该身处的地方。眼前所见的东西抵达不了自己的心里。理由好像终于是明白了。在东京和丰桥所度过的那些日子,其实只不过是映照在走行列车上车窗上的梦吧。 我们被广大的魔境所包围。 最终夜 鞍马 往贵船的住宿处降下的雨水,渐渐稀薄。 “差不多也该出去了” 中井桑自言自语一般。 收拾饭桌的职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也不难理解。说着【来参观鞍马的火祭】,结果没一个人表现出要去的样子。 武田和田边桑翻开竞马新闻在猜想明天的菊花赏,藤村桑躺在一旁的地上和酒精做斗争。明明知道祭典就快要完了,没一个人有动静,想必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吧。 中井桑拿起一瓶啤酒,就往我的杯子里倒。 “你喜欢长谷川桑对吧?” “大家不都是吗?” “……是啊,当然了” 中井桑微笑着说道。 ○ 我们终于起身的时候雨也停了。 住处的人把我们送到贵船口,在那里乘坐睿山电车。乘客虽然不多,地上却显得很脏,车内的空气也很浓稠。想必我们在贵船的住处吃火锅的时候,这个小小的睿山电车运送了大批观光的客人吧。 到达鞍马站的时候火祭已经结束了。 “这就叫节后特典吧”武田说道。 鞍马站前大批归家的游客排起长队,平常静寂的山间小站溢满热气。一直来到门前町,只见披着雨衣的警官在对游客维持秩序。柏油路面上火把燃尽的渣滓黑黢黢一片,走在脚下沙沙作响。我们在鞍马寺的石阶下伫立,等待着祭奠后喧嚣的消解。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我们就仿佛还处在贵船的住家听着雨声,静等祭典结束的情境中。 中井首先打破沉闷。 “就慢慢走到贵船口吧” “还下着雨呢,没关系吗” 藤村桑看着天空。 见不到一颗星星。 “但电车也人太多了” 武田君的话让田边桑也表示赞同。 “那种下饺子一样的睿山电车我也害怕就是了” “那就干脆走吧” 跟在中井桑的后面我们走了上去。 土产店和民居沿着门前町的道路两旁一溜延续。玄关前燃烧的篝火旁孩子们在玩耍,夜祭的余温还漂浮在空中。然而走路不到五分钟房子已经变得稀疏,鞍马寺的喧嚣也完全消失在身后。左手旁沿岸的黝黑杉树林中而来的夜的冷气一点点渗出。因为交通管制的原因没有来往的车辆,柏油路面上静寂如佛堂。 “寂寞的道路啊”藤村自言自语道。 这条夜道通往别的世界,而长谷川桑如果就住在那里的话,我想着这些事情。在鞍马的火祭消失踪影十年之后,她的行踪完全不明。将她吸入其中的那个黑色的洞穴,放佛到现在还在鞍马的某个地方大张着它的入口。 不知何时中井就走到我的旁边。 “明天,大家一起去看岸田道生的铜版画吧” “好主意” “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偶然那” 我回想起大家在贵船的宿处讲述的故事。 先是中井桑在尾道的商业酒店里看到尾田道生的话,然后各人道出自己的旅思。尾道,奥飞騨,津轻。天龙峡。那都是些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的平凡旅程。然而,也都是和岸田道生的铜版画【夜行】发生关联的旅程,如果说这些旅行中有共通点的话。 中井桑的场合,是离家追自己妻子的故事,但在今天看来也是经常会有的桥段。武田君也是,藤村桑和田边桑,也都平安的回来了。 “但回不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突然这种话就在胸中回响。 被旅途中骤然张开的洞穴所吞噬。这种可能性一直都有。 就像那夜的长谷川桑一样——。 睿山电车驰过沿谷川两侧排开的杉树丛的对面。我们站定在车道的旁边,在穿越夜的通底的列车的景色中看呆了。咣咣的车轮的鸣响和谷川的水声融合,又渐渐远去。 这梦一样的风景,让人想起白天在画廊的橱窗里所见的岸田道生的铜版画。 ○ 午后的画廊,从画廊主的柳生那里听到了有趣的事情。 “岸田桑有谜一样的遗作” 岸田道生开始【夜行】的系列作是在距今十年前,正好是在长谷川桑失踪的那一年。然后在距死前的约两年半时间里,创作了四十八副作品。 据说岸田氏在生前,是向柳生隐隐提到过未发表画作的存在。便是和【夜行】相对的一系列铜版画。总题为【曙光】。如果说【夜行】是描写永夜的作品的话,【曙光】便是描写那紧紧露面一次的清晨,岸田氏这么说道。 “salon 里的人可是都想瞧见一面” “salon?” “当时,有一群人会晚上聚到岸田家来。这就被称为【岸田salon】。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那,有看到过【曙光】的人吗?” “一个也没有” 柳生这么笑着说道。 睿山电车走过杉树丛对面,周围复归寂静。我们也再次上路。 那个名为【曙光】的作品让人在意。【夜行】是有四十八作的壮大系列作,与之相对的【曙光】应该也有相当的规模。然而按柳生说的,整理遗物的时候并没发现和【曙光】有关联的东西。这难道是岸田开的恶意的玩笑。还是说哪里还有一间秘密的画室? 我靠近田边桑搭话道。 “关于岸田桑” 问的是关于岸田道生的【曙光】,他摸着下巴上不整的胡须边笑道。 “我倒觉得是岸田的恶作剧” “所以是在骗大家?” “本来就是个怪人啊,那家伙” 田边桑一点点吐出去往岸田salon那些日子,语气中充满留恋。聚在一个人家里畅聊直到天明的众人之姿。中心即是岸田道生。旅过无尽黑夜的奇妙铜版画家——。 “岸田的家里有暗室,就在那里等待【夜行】的灵感降下。怪吧” “像是让底片显象一样的感觉” “我也一起进去过。莫名感觉就变得很奇怪。狭小的房间好像渐渐变得庞大。而也渐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背后可以听到中井桑一众舒畅的笑声。田边桑回头一撇,【烦不烦啊这些人】开玩笑的说道。然而回转身来马上恢复严肃的神情。 “就好像,现在还在那个暗室中一样” 田边桑说道。“当然这种感觉也只是有时候了” “我好像明白你说的” 不多时车道分成了两股。周围是谷川的水音泠泠,左手边走去通往京都的市街,往右手边折去就是贵船口站。毫不犹豫的田边桑和我折向右手,向贵船站走去。稍走了几步,田边桑扭过头讶异的说道。 “诶?那些家伙怎么没跟上” 我痴迷于消防大楼的赤色盏灯。 十年前——。 鞍马火祭的混杂中,我们弄丢了对方。震出火星的火把,裸露出上身的男人们的热气,一切浮现在眼前。蒙蒙烟尘浮起。火把的光亮一览无遗,夜色的浓密却反而越加深沉。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错失了长谷川桑的身影呢。明明是有像握手一样的心情一般盯着她的——。【就好像,现在还在那个暗室里一样】的田边桑的心情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激灵一下缓过神来的我说道。 “要给住店打电话,让那边派人来接我们吗?” 然而田边桑没有回应。 我穿过睿山电车的高架,试着来到贵船口站。爬上短短台阶的前方是通向检票口的通道,荧光灯苍白的明亮闪烁。已经拉下闸门的商店前的长椅上,几对年轻男女在窸窸窣窣着什么。宛若十年前的我们一样。他们虽然眼神可疑的看向这边,但很快坐上宾馆开来的接送车。他们不在了之后,深夜的车站如废墟一般悄然。 包裹周围一切的山峦的暗影让我越来越不安。再怎么等,中井桑众人仍没有一个人现出身形。 “这是怎么了” 我坐上长椅试着给中井桑打电话。呼出声就仿佛是从异世界传来的感觉。 “您好,哪位!” 突然迸出的是中井桑的声音,异常欢生的声音。像是喝醉了一样。话筒的对面回想着静静的音乐和交错的低语。让人想起某个宾馆里气氛温和的酒吧吧台。和着充满暗意的里山完全不搭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我混乱了。刚才为止中井还跟我走在一起来着。 “中井桑,您现在哪?” “请问是哪位?” “开什么玩笑,我是大桥啊” “……大桥?” “我一直在车站这边等大家呢” 我正说着,中井桑在电话那头就沉默了下来。那个沉默被酒吧静静的喧嚣所埋没。就好像他放下电话走去哪里的感觉,但是静静聆听的话,可以听到那仿若在颤抖一般的呼吸。 隔了一会,不安一样的低语。 “你是大桥?” “就是大桥啊。你是怎么了?” “……别开玩笑了” 中井留下这句,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酒吧的喧嚣止息,只剩我留在冷清的车站里。 我看着手旁的电话有点不知所措。 试着给田边桑打电话可是打不通。接下来试了藤村桑。长长的呼出音之后,正准备要放弃的瞬间,只听见【喂】的静静的声音。 “藤村桑?” “您是哪位?” “你现在在哪呢?” “我问你是哪位?” “别再闹我了好吗。我是大桥” 听到我名字的一瞬间,就听到藤村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 “……大桥桑?真的?” “说什么呢。我们不是一起来鞍马来着吗?” 藤村桑什么都没再说。听筒对面和这间车站一样重归寂静。那寂静让人想起超大房子中渗人的走廊。刚才为止还在一起的藤村桑的,虽然明朗,但是又透漏出疲惫的表情从话语中渗出。 随即腔调变得奇怪。 “你在说什么啊。那不是学生时代的事情吗。大桥桑,你这么长时间都在哪呢” 这个女人才是在说什么。 “大桥桑,有听到我的话吗?” “听着在呢” “现在在哪?” “鞍马,我在鞍马” 突然间藤村桑语调中显出胆怯。 “……你真的是大桥桑吗?” 突然间气氛有点不对我挂了电话。手里握着听筒,凝望着荧光灯照射下灰色的地面。即使给武田君打电话结果也是一样的吧。心念一起先给贵船的住处打了个电话,说是今天晚上并没有以【大桥】的名字预约的客人。我随便敷衍几句挂了电话。仿若来到鞍马的这件事情被抹去了一样。 我从椅子上站起向站外走去。 周围一带还有山谷间的水音在幽静的鸣响。穿过高架往回走了一点仍然不见伙伴们的身影。很快接到的方向传来车轮的声响。空荡的睿山电车显现出身姿。电车在贵船口站短暂停车,又向鞍马行去。昏暗树丛的对面由明亮的车窗通过。 目送着睿山电车我的心情有些绝望。 ○ 从贵船口站乘坐睿电折回出町柳。 归途中满载着乘客的电车闷热异常,仿佛就被棉絮包裹一样头昏昏沉沉的。视线移到暗色的车窗,行遍的杉树丛浮现出青白的容颜。直到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脸。 总之先回去热闹的地方,那么多少也会回复一些现实感了吧。在某条街的酒店里住下,或者是在某个酒吧里买醉到天亮。到了明天的话也就会一笑而过了吧。我的心里只想着这些没多少准的事情。 到了出町柳,我向着鸭川方向走去。 高野川和贺茂川合流的地方,有着在学生时代被称为【鸭川delta】的中州。我在端缘处俯身坐下,眺望栏杆处灯火通明的贺茂大桥。夜色已深通行人已不多,但感觉上仍比鞍马山中要好多了。 年轻男女脚踩垫石渡川。 也有一次,和长谷川桑一起散步。那是跟着中井桑到木屋町的晚上。 当时,英语会话学校上完课后,以中井桑为中心经常一起出去吃饭。一般来说也就在出町柳和百万遍之内,那天晚上却少见的到了木屋町,在中井桑朋友工作的酒吧一直待到深夜。和长谷川桑两个人沿着鸭川而走就是从那家店回来的路上。其他人是还留在那里喝酒吧。 我们从四条大桥沿着鸭川向北而行。 “就当做醒酒吧” 说这句话的,是不是长谷川桑来着。 四条范围内的喧嚣越离越远,二人就像是降临到了夜的底部一样。说着无聊的家长里短,聊着朋友们之间的八卦,交流着最近看过的书还有电影之类的。那天晚上,从来没对长谷川桑这么有亲近感过。刚开始来英语会话学校的时候,我对于同在一个教室的长谷川桑着实不知道如何打交道。两人都是那种绝不跟陌生人说话的类型,下课之后也都是很事务性的互动。比起她的日语或许她的英语我听得还多一些。然而那天晚上,并没有这种隔阂感。 那天晚上,她谈到了宇航员的事情。 苏联宇航员加加林说过【地球是蓝色的】这样的名言。现在的话从宇宙观景的映像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体会到那种【蓝色】。然而根据宇航员所说的来看,真正感受到冲击的其实是作为背景的无尽宇宙的暗处。这种暗是有多么深渊,多么空虚,不亲眼见过是绝对不会了解的。加加林的话,实际上是对不知底端的空虚的描述。这种绝对无法在照片上映现出来的宇宙的深邃的黑暗只要想到,一方面会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也会被其吸引。 【世界总在夜中】她这样说道。 很快来到贺茂大桥。踩着垫石过河的她的背影落在我的眼中。夜在终结,我这样想道。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她吸引住了。 那是九月的事情,下个月是鞍马的火祭。【大家一起去吧】说这句话的是谁呢。也许就是我。 骤然回过神来,不认识的男女已经渡过鸭川不见踪影。周围已经没有人影。鸭川对岸繁华街道的明灭在我眼中恍惚。 电话在这时响起。是中井。 “是大桥君吧?” “我是大桥” “……现在在哪里?” “出町柳附近” 为什么会在那,大家都在贵船口等着呢,有一瞬间,我期待中井桑会这样怒吼。然而当然不是这样的发展。 “那,到河原町三条来好吗?” 中井桑把他所在九点的名字告诉我,说在一楼酒吧碰面。 “一定要来。等你” ○ 我从出町柳乘坐京阪电车行往三条。 。也有努力去扮演一个【值得信赖的前辈】这种因素在里面。从长谷川桑失踪之后的样子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就像一个失去了妹妹的兄长一样。像是本来完好的细线刷的一下崩断,之前那种自信满满的态度再也没有回来。 中井桑所住的酒店,在上到河原町三条后大路的路旁。 进入大堂后,明晃的吊灯十分耀眼。已经坐睿电和换乘京阪来到这里,然而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仍然还残留在深山里的感觉。大堂内部里,如岩洞一样昏暗的吧台处,中井桑一人独饮。看到那宽阔后背的瞬间,我瞬间松了口气。好像已经不用担心了。 “中井桑”我叫道,“让你久等了” 他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真的是大桥君吗?” “你在怀疑什么啊” “打过电话也实在不敢相信。总觉得是和幽灵通话了一样” “刚才不是还一起在鞍马来着?” “……你说的是十年前的事情吧” 我不禁噤声。 中井桑还有藤村桑也都说过一样的话。 “总之先坐下吧。要喝点什么?” 我向酒保点了东西。中井桑说从前天开始就和老婆一起来京都旅行了。他老婆现在在房间里休息。 “中井桑是说没有去鞍马?” “那件事之后,鞍马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中井桑说着,一直盯着我看道。 “这十年间,你在哪干什么?” “十年间?” “是的。已经十年了” “……是怎么回事你能说明一下吗?” “等等,应该是你先向我说明吧” “总之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中井桑叹息道。 然后开始讲述十年前的事件。 十年前的这个晚上,中井桑和英语会话教室的一众朋友去参观鞍马火祭。乘坐睿山电车前去鞍马,混杂在门前町大批的游客之中,一边望着把持火把的男人从身旁经过。 就像这样参观的时候,本来应该在一起的我不知去哪了。开始的时候中井桑也没太在意。想着可能是和长谷川桑两个偷偷溜了出来到哪去休息了吧。然而祭典结束人群开始散去的时候,讶异的看着周围的长谷川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很快藤村桑一行也都开始确认大桥君的不在。 中井桑等人在鞍马站对我是一阵好等。然而就是不见我的踪影。随着等待睿电的游客们的行列一点点缩短。鞍马的喧嚣转变为寂静。 “到最后,你也没出现” 迫不得已之下中井桑众人报了警。 或许是走错路了的淡淡期待,也在第二天消失殆尽。从大学方面得到消息,很快我的家人赶到了京都。失踪一事也登上了新闻的一个小版面。然而完全没 有线索。失踪的理由也没有,事件的痕迹也没有。【大桥君】就这样凭空消失。 “这十年间,你失踪了” ○ 我把肘部抵在吧台上抱着头。 “但这跟我知道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失踪的应该是长谷川桑” 中井桑一副不解的神情看着我。 “长谷川桑和我一起回来了。一直担心你呢” “长谷川桑,现在怎么样?” “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络了”中井桑小声道。“但是知道你回来的话她也会很高兴的” “……我真的回来了吗?” “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像是在安慰孩子一样中井这么说道。 “总感觉这十年间心里就像开了个洞一样。为什么你会消失。但一直解不开这个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可就算问我,我也根本回答不上来。 这十年间发生的事全部都是梦吗。以长谷川桑的失踪开始,那之后在京都度过的日子,就职前往东京的日子,和伙伴们一起十年后重新前往【鞍马火祭】的事情,全部都是幻梦吗。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就在刚刚中井桑还有我,还一起在贵船的旅店里。叙说尾道之旅的中井桑的样子,现在还鲜活的存在我的记忆中。 “您夫人有离开家过吗?” 我的话惹得中井桑一阵困惑。 “喂喂,怎么突然在说什么” “没有因为追您夫人而去尾道的事情吗?” 中井桑眼神里明显露出怯意。 “……为什么你会知道?” “今天晚上,我们在贵船的旅店集合在一起”我说道。“为了在十年之后看鞍马火祭而来。那里中井桑给我们讲述了尾道的故事” “但这不可能。我可是在这里” 中井桑用指尖敲着吧台。 “那我是怎么知道你去尾道的事的?” 我把在贵船的旅店从中井桑那里听到的东西讲了出来。说着说着他的脸就僵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这次换中井桑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了。他把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望着吧台对面并列着的酒瓶。那是中学时代经常会见到的表情。中井桑的脑袋里现在正在检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吧。 “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嗯嗯,就是的”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 “从鞍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夜道上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想到那个时候在山间鸣响的吓吓的车轮声,我沉默下来。暗色杉树的对面是睿山电车径直穿过,立于昏暗的夜道注视其间的我的这一副景色,就好像铜版画一样浮现在脑海。柳画廊的橱窗里所展示的就是名为【夜行-鞍马】的作品。 “中井桑,你知道岸田道生这个画家吗?” ○ 我把岸田道生讲给中井桑听。 以京都的画室作为据点活动的事情。描绘【夜行】系列铜版画的事情。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的事情。画室里每晚都有访客来访,被称作【岸田salon】的事情。 “但我还是不明白。那个叫岸田的人已经死了吧。你也没和他见过对吧。那到底是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再去一次那个画廊吧” “但是,都这么晚了” “也许有人还在。至少橱窗里的话是可以看到的” 中井桑稍稍思考后说道。 “那我也去” “不管您夫人好吗?” “反正也是在房间里睡觉吧。而且不管你才真的要糟糕。再失踪的话可又不好办了” 我们离开酒店,穿过三条名点街的拱廊。学生的时候,也有像这样和中井桑一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的经历。所以这样走着的时候,就仿佛走回学生时代的感觉。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中井桑笑道。 “没错。我也正好在想一样的事情。还真是奇妙” “不可思议那” “就好像time slip到十年前一样” 背身向这边的女性伫立,面对穿行而过的列车抬起右手。画的侧边位置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曙光—鞍马】。 中井桑也看着橱窗然后说道。 “和你所说的作品不一样啊” “确实不是我看到的那幅画” 我拉开玻璃门步入画廊。 充斥着柔光幽远的画廊里,飘荡着淡淡焚香的气味。白色的墙壁上点点闪烁的铜版画全部都是明亮的基调。仿若洞穿墙壁的四边形洞穴的对面,溢满阳光的世界在等待。和白天来这里的时候,画廊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了。 屏风的对面画廊主柳生出现。 “抱歉今天已经……” “抱歉”我说道。“我白天有来过这个画廊,您还记得吗?” 柳桑看着我面露困惑。明明说了那么多话,怎么现在都不记得的样子。但是,比这更奇特的是画廊的画全部都换成了不一样的东西。我指着挂在白墙上的铜版画说道。 “是白天才换过这些画的吗?” “不,没有这种事情” “奇怪了。白天来的时候是展示的【夜行】的作品。关于岸田道生,您也给我交流了很多” “但是并没有展示过【夜行】这样一幅作品” “没可能的。我明明看到了,就在这里” “就算您这么说” 柳生一幅困扰的样子。 ○ “打扰别人到这么晚已经不好了” 中井桑说着拍拍我的肩膀。 “走吧,大桥君。果然你有点拎不清。稍微休息一下。思考的事情就等到明天之后吧” 然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 对着作势拉我的中井桑表现出一丝抵抗,我看着挂在白壁上的铜版画。 “这些是名为【曙光】的系列作是吧?全部四十八副没错吧?” “诶,是的。是岸田道生桑的系列作” 白色的背景下以黑色的浓淡描绘出来的风景,让人感受到晨间炫目的阳光。不管哪个作品都描写了一个女性,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微倾着光滑白皙如人偶一样的头部。【尾道】【伊势】【野边山】【奈良】【会津】【奥飞騨】【松本】【长崎】【津轻】【天龙峡】……看着一个个名字,一种不可思议的协调和韵律感油然而生。前往日本无数的地方迎接清晨,而每一个清晨都有一个女性伫立。 我想起了白天柳生所说的话。 说的是关于岸田道生还有谜一样遗作的传言。岸田氏在生前,一边对柳生隐隐提及,却又从来没有拿出来展示过的作品群。那是和【夜行】相对的一系列铜版画,总题为【曙光】。 ——【夜行】与【曙光】。 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是意识到了。 【曙光】和【夜行】是表里一体的作品。从以前我所在的世界看来是【夜行】,但在这个世界看来是【曙光】。和去鞍马看火祭的同伴走失的时候,我绝对是误入了【曙光】的世界。因为这里的世界不存在【夜行】,所以没有展示也是当然的事情了。 然而,这番经纬有谁会相信呢。 “岸田道生的话应该会理解”我小声道。 “但他已经死了不是吗?”中井桑说道。 “不可能的” 柳生道。【我今天还跟岸田桑说过话来着】 中井桑和我下意识的互看一眼。 岸田道生还活着。 “能和岸田桑联络上吗?”我说道。 柳生别过头。 “……但,都这个点了” 他对我们心存警戒是当然的。 但只要打个电话就好,拜托请相信我们,像这样子恳求之后总算得到了允诺,打电话的柳生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 “这么晚还给您打电话真是抱歉。我是柳生” 接电话的似乎是岸田氏的夫人。说明状况的柳生的声音时断时续。总算是提到我和中井桑的名字的时候,对方好像做出很不可解的反应一样,【有什么吗】的担心的一句之后,是一时的沉默。很快柳生一幅古怪的神情,从屏风那面探出头来。 “夫人有话对你说的样子” 结果话筒放在耳边,声音细弱蚊虫。意外的是那声音好像还在颤抖一样。 “……是大桥君吗?”那是在那里听过的声音。 “是我,长谷川。还记得吗?” ○ 的士在已经深夜的乌丸路上向北驶去。 中井桑望着车窗小声道。 “事情有点古怪了那” 和我一起在深夜的街道上移动的同时,中井桑的思考似乎也在动摇。在我看来这也是于情于理的。毕竟连我自己都有一种走失在不可思议的国度的感觉。【曙光】和【夜行】两个世界似乎开始混浊。 “已经有十年没听到长谷川的声音了” “什么感觉?” “不可思议的感觉。就跟十年前一样” 中井桑望着车窗小声道。 “你喜欢长谷川对吧” “没有人讨厌吧” “……是,当然了” 中井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微笑。 繁华街的明亮远去,京都御苑的长长围墙沿着右手伸展。到了同志社大学后的士右转过出川大道,很快停在贺茂川昏暗的堤坝之上。已经是深夜一点左右,街上没有什么车辆。黑黢黢的路旁植树一时断绝,人迹也罕至的暗色河滩在眼下铺展开来,对岸不夜的住宅区的灯火映照在眼中。 “就在这一带了” 司机师傅看着导航仪小声道。 我们在出云路桥的桥袂处下车。 岸田道生氏的自宅兼画室,是下了堤坝往西的住宅区。一片寂静暗沉的住宅区中,只有那一家从窗户还泄露出璀然和明亮。就好像彷徨在荒野的旅人蓦然寻到了人家一样,那里的灯光也给人亲切的感觉。 房子有相当的年头了,但外壁和庭木看的出来平日都有好好打理的感觉。玄关的大门四周贴着纤瘦的翠绿色的瓷砖。中井桑按下玄关的门铃后就听见啪嗒啪嗒的足音,一个瘦削的男人打开门。 “这么晚叨扰多有得罪。我们是中井和大桥,请问岸田桑在吗?” “我就是岸田。一直在等你们呢” 岸田氏沉稳的语气,把我们招呼进屋子。 “人家来了,快下来吧” 岸田氏朝二楼这么叫道后,台阶的灯亮了。 不多时洁白纤细的脚踝,沿着古旧的木制台阶噼噼啪啪的下行,那张熟悉的素白面孔在台阶中显现。站在那里的的确是长谷川桑。她伫立在台阶上,讶异一般的看着楼下的我们。 中井桑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羞涩。 “那个,长谷川桑。好久不见了” “我真吓了一跳呢,中井桑” “这么晚了真是抱歉。因为我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看,我把大桥君带来了” “长谷川桑,好久不见”我说道。 长谷川桑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大桥君?” 像这样亲眼见到还是无法相信已经过了十年。她一点都没变,而且觉得自己也没有变的样子。 “总之先进来吧”岸田氏说道。 子上是纸堆和工具类,以及药品什么的瓶子,古旧的工作台上也是摆满了道具和纸。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有着大把手的看起来相当重的机械一样的东西。晾衣绳一样的绳子凭空挂起,数枚像是已经上色完成的铜版画吊在上面。 “然后,请往这边走” 岸田氏把我们引向里面的客厅。 ○ 让人心底舒适的客厅里,厚重的光线和咖啡的香味充斥其间。岸田氏在厨房里心情不错的说道。 “今天真像开party一样。深夜的访客也意外的不错诶” “明天是休息,所以今天晚一点也没关系” 长谷川像哼着小调一样。 坐下到面向庭院的沙发,看着在厨房忙着泡咖啡的夫妇的样子蓦然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也许是岸田氏和长谷川桑所独自带有的一种特别的空气。中井桑这会也心宽下来了的感觉。他一边接过咖啡一边说。 “你们还真是热情” 岸田氏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的样子。 “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被人说了。怎么说,可能天生就少一点防备心吧” “就是一种宽心的感觉吧” “说的倒是很准确” “不不,但绝不止如此,您没有以前也这样聚集过一起的感觉吗?” “你是说有熟悉的感觉?” “正是所谓的【岸田salon】” 我说完后岸田氏笑了。 “倒是不错的名字,下次我立个牌子吧” 岸田氏对于我十年之后的归还是很自然的接受了。和他们一起享用温润的咖啡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亲切起来。 “长谷川桑现在怎么样?” 长谷川桑有长谷川桑的十年。从大学毕业后在市内的高中担任临时讲师,之后很快被正式采用成为国语教师。 “然后五年前和他结婚了” “现在还在当老师吧?” 我这么问道后,长谷川桑【当然了】回应。 我自然的接受了那个十年。它确实的存在着。就如我的十年也确实的存在着一样。 长谷川的问询下,我终于开始诉说。 十年前的鞍马长谷川失踪的事情,那之后京都的短暂生活,接着就职前往东京的过往,以及十年后和朋友们对于鞍马再访的途中发生的奇妙的事情。唯一一件没有阐明的是岸田氏已经死去的事。 长谷川桑和中井桑不时还会提问,但岸田氏是一直沉默到了最后。我讲完了,岸田氏一句【很有意思】颇有感触的样子。 “所以大桥桑会觉得我的作品里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这才到这里来的是吧” “就好像具有魔力的绘画的故事一样” “可惜我不会使用什么魔法。确实是有考虑过创作【夜行】的作品——” 岸田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说道。 “你所在的地方我妻子是失踪了对吧。然后我就是在这个家里一个人住吗?” “……恩,是这样的” “那家伙肯定很孤单吧。真难想象就是了” 为什么我会穿过名为【夜行】的铜版画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并不清楚。岸田氏说只是创作作品而已。即使这样,【夜行】,或者说【曙光】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我提出了疑问,岸田氏说着【稍等一下】站起了身。 很快他从画室拿来一副铜版画。 “这是【曙光】的第一作。【尾道】” 描绘的,是在朝阳照射下的坡道上的町落。从高台的一间房子的二层,一个女性探出身子正在招手。莫名给人一种充满生机的感觉。 “和妻子真正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尾道。说起来,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接着岸田氏开始叙说起十三年前的尾道之旅。 ○ 留学归国,半年后二月的事情。 住院的母亲在年末去世,我自然是情绪十分低落。按说本来应该是大展自己才华的时候,这时候的失落感平添切肤之痛。 新年后有一个月几乎什么事都没做,二月之后好歹开始慢慢着手两亲遗留下来的房子的改修,总算是精气神慢慢转好。 那个时候,有个在尾道的某所大学担任美术系讲师的熟人提了一句让我过来玩玩。言辞间颇见关心我的意蕴。这是上艺术大学时对我照顾很多的前辈,听说是我去英国的时候他回到了老家。 “尾道的千光寺公园有市立美术馆。那里会有我教的学生的毕业展览会” 前辈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觉得去一趟也不错。说起来归国回来,因为兼职和母亲住院的事情,几乎都没能离开过京都,而且和那个前辈也是好多年没见过了。 我是马上就行动起来去了尾道,然后前辈是专门还到车站的检票口来接我。 互相的状况都大不一样,所以基本上是言无不尽。下午在美术馆和千光寺一带观赏,晚上是在沿海的餐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小时候,有什么好日子, 爷爷就会把我带来这】前辈满腔感怀的这样说道。打开窗户仄暗的海水就要汩汩的欺身而来一般的,不可思议的餐馆。 家常暂时过一段落的时候,前辈突然说道。 “和那孩子聊了什么?” 前辈在说那件事,我还真不明白。 那是下午带我逛美术馆时候的事情。入场者除了我几乎没有别人,整个场馆一片寂静。每个展示室都有大学生静静坐在折叠椅上。在前辈的学生面前,我们的观赏之旅平添几分肃穆。 前往日本画画室的时候,我瞧见一个女高中生站在一副巨画之前。那幅画,是以长窗为背景的自画像,窗子的对面描绘的是如宇宙空间一样精细的星空。女高中生围着红色围巾,书包上挂着好像是史努比的挂饰。为了不妨碍到别的人,我尽量不去看她,沿着展览室绕行。 过了一会,只听见【啊,啊,啊】异常的声音传来。 转回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只见本坐在椅子上的美术系学生稍稍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前辈问道,她战战兢兢往展示室的地板指去。只见一只瘦弱的猫蹲坐在其上。就在看着日本画的女高中生的旁边。看上去就像两个一起在鉴赏画作一样。 “老师,这要怎么办?” “赶出去不就好了,快” 这个时候女高中生望向脚边,【啊】的一声。好像才认识到猫的存在一样。猫一直抬头看着日本画。 “这只猫是你的朋友吗?” 我问道,她微微一笑。 “不哦,第一次见面” “那就把它弄走喽” 前辈这么说着,就和他的学生一起赶起猫。追逐一阵,前去追逃到走廊的猫的他们都离开了,这时只有我和这个女孩子留下。正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她试探一样先问道。 “……请问是老师吗?” “不不,我不是老师。刚才那个人才是。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吗?” “是的。你呢?是这里学生的朋友吗?” “倒也不是,就是随便逛到这里的。来奶奶家玩,就碰到这里在办展示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专注的看着日本画。 “很喜欢这幅画吗?” “倒也不是……” 【前几天看了对宇航员的访谈】她这样说道。 苏联的宇航员加加林说了【地球是蓝色的】这样一句名言。现在的话从宇宙观景的映像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体会到那种【蓝色】。然而根据宇航员所说的来看,真正感受到 冲击的其实是作为背景的无尽宇宙的暗处。这种暗是有多么深渊,多么空虚,不亲眼见过是绝对不会了解的。加加林的话,实际上是对不知底端的空虚的描述。这种绝对无法在照片上映现出来的宇宙的深邃的黑暗只要想到,一方面会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也会被其吸引。 【世界总在夜中】她小声说道。 好不可思议的女孩子,我这样想到。 ○ 在沿海的餐厅中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了前辈。 “所以你就被她迷住了吗” “怎么会” “有问名字吗。是从哪里来的” “说是住在向岛。奶奶的家好像就在尾道町的高台上” 餐馆的窗外是暗色的海,可以看到对岸向岛的灯火。【世界总在夜中】她的一番话让我有些陶醉。旅途中的城市里静静的夜晚,缱绻如蓦然孤寂心灵的一番话。 离开餐馆后,和前辈在尾道站前分别,我越过线路朝向山手町。宿处就在千光寺公园的旁边。 夜色已深,山坡上的町落已经寂静无声。橙色街灯照射下的石砌的小路,珈蓝堂般的寺庙内只我一人走过。再遥远的街道都被同样的夜色包裹,无数的人们以他们的梦连接在一起。这方永远的夜是否才是世界真正的姿态呢。 就是这个时候【夜行】的字眼在我脑中浮现。 ○ 那天晚上,我在住处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种寂寥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在被子中辗转反侧后,那个在昏暗坡道上所见到怪异的人影显现在前仿佛对自己说着什么。那确实是个女性。她翻身转去的那个瞬间,不停的在脑中出现,那阴森的印象,让人想起在英国所见到的一副铜版画。 那是我的师傅装饰在办公室内的一副古老的作品。 以黑色边框装饰的大庄园住宅,十九世纪初完成的作品。在专门从事地质绘图的商会中工作的父亲,在搜集的旅程摆放英格兰某个乡下的时候,从当地的收藏家那里买来的,一眼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就是描绘地方房屋以及庭院的绘画。最前面是小亭子,一个年轻女性伫立其中的平凡构图。 “这是鬼画哦,kishida桑(岸田的罗马音标注)” 而师傅接下来所说的,怎么看都像是那种老套的【被诅咒的画】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家的姑娘失踪了。失踪数年之后的时候,她父亲即屋宅的主任,拜托其贵族朋友作一幅画。他是个小有名气的铜版画作家。谁知就在铜版画上色完成的第二天,那个贵族一眼看到自己的作品,【是她!】大叫一声随后倒地。据说描绘的只是屋宅和庭院,而那个女人是突然在画中出现的。这种事情虽然是谁都不相信,而那个铜版画家再也没有变的正常,一边说着谵言就那样死去了。据在他临终现场的人所说,数年前因为变心的原因最后把那个屋宅的姑娘杀害的就是自己,他这样告白了。 “所以,在他作品出现的,就是那个姑娘的鬼魂了。为那副画中的姑娘 所吸引的话,她就会慢慢转过身来的样子。而当完全能看到她的脸的时候,那个人就会被带入画中。你也要注意” 说完,师傅闭上一只眼。 当然,我是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的。 然而,在师傅的办公室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被其吸引了。我有去确定那个女人是否有转向这边。铜版画中一点点转身的女性。她就要把我虏如画中。 尾道的旅店度过这样一个无眠之夜,那个关于被诅咒的故事,也莫名染上了不少真实的颜色。 我渐渐有些迷离。 梦中我在京都的家里。 也就正像现在一样,靠在沙发上。望着昏暗的庭院。屏息等待着。虽然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静耳聆听之时,走廊内的门倏然打开的声音。有谁悄然滑进里面那个黑暗的房间,蹑足而行。很快显出的是白天在美术馆看到的那个女生。她靠近我一般屈腰细声道。 “世界总在夜中” 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 从那个不吉的梦醒转来的时候,猛烈的心跳几乎带来刺痛感。她靠近过来的时候,那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和欣喜感仍旧残留在此。我掀开被子起身窗外的天空已经不知不觉间鱼白。 我决意出去散步,从清冷的旅店脱身。 清晨切身的空气中,昨晚像是沉死一般的町落,似乎正一点点恢复活力的感觉。野猫一群群在废屋的庭院里蠢蠢欲动,清晨前往寺庙参拜的老奶奶们出现在视野。天空一点点增加明亮,从水底浮上一样的町落轮廓渐渐分明。朝雾中还在繁星点点的街灯显得分外美丽。那,就好像是被放逐的【夜】的最后一丝具形。 很快我走到那个返回旅店路途中的长长的坡道。 爬升在坡道返回旅店的途中,张开雨窗的让人感怀的声音传来让我停下脚步。青瓦片屋顶早就的古旧房屋伫立在旁。打开雨窗的是二楼的窗户,年轻的女子活力十足的探出身子,望着由夜转昼的海面。炫照町落的曙光绝美的染红她的侧脸。 “是那个孩子”我这样想到。 那个昨天白天,在美术馆聊过天的女高中生。 从没有像那个瞬间一样那么切身的感受到清晨的真意。动荡的夜间,那些让我惊惶的幻梦女性已然消融,只剩那个从二楼探身而出的女子的面影。我茫然的抬头望去,她注意到了站在坡道上的我,【早安!】对我笑着说。 夜已经结束—— 我这样想到。 ○ 岸田氏指着桌子上的铜版画。 “从尾道回来完成的就是这幅作品” 和她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岸田氏这样想到。 然而随时间的迁移,又会悔于只和她进行了聊聊数语的交谈。京都的画室里一个人熟稔习作的时候,脑中浮现的往往是那个尾道的清晨,这种思绪每逢回顾【尾道】这样一幅作品时候又会加深。 柳画廊的主人对这个作品进行褒奖时说道。 “【曙光】的题目又是怎么来的” 照耀町落的初现的光线,只为期一度的清晨。 然而那时候想要开始创作连作的切入点还没有找到。 紧接着经过三年的空白期,岸田氏再次和她相遇。 “那是鞍马的火祭。在混杂的人群中看到站在那里的她,这次再也不会把她看丢了,当时这样想到” 那个夜里,岸田氏也和我们一样,去那个偏僻的山间参观。那场夜祭的场景就似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火星四溅的火把的明亮,深深染红长谷川桑的脸颊。岸田氏看见长谷川桑的那个晚上,也是我们寻不见长谷川桑的那个晚上。那是【曙光】开始的夜,也是【夜行】开始的夜。 “从那开始【曙光】的创作也始动了” 我再次看着桌上的铜版画。 “已经多少年了”岸田氏说道。“这期间一直和妻子去各处旅行” “真是去了好多地方” 长谷川桑感慨的说道。 “确实……” 接着长谷川桑,就开始列数和岸田氏一起去过的地方。 热闹海港町落的清晨,野性曝露原野的清晨,和风武家的寂静清晨,林中雪解鸣响的清晨。为了四十八作的【曙光】,沐浴过无数的晨光。 他们旅途的意义在于追逐清晨,每一天都不尽相同。 倾听她的旅途时,我把目光转向面向庭院的玻璃门。那里映照出围着桌子交谈的我们的身影。长谷川的笑颜如此真实迫近,岸田氏还有中井桑都乐在其中的样子。 那仿佛是车窗一样,夜行列车一样。即使窗外黑暗的夜世界一面铺开,车内有旅行的同伴,有暖人的光线。长夜中疾驰的我们,究竟要去往何方。 想着这些事情视线返回桌上的时候,意识到了眼前铜版画发生的变化。被冻结的时间流加速运转,炫目的晨光变得微弱。画中尾道的风景转为黄昏,接着沉入夜的昏冥。抬头看着其他三人,然而注意到铜版画变化的似乎只有我。 很快与铜版画的变化相呼应,客厅也如沉入一样变得昏暗。中井桑和长谷川桑虽然还在进行愉快的交谈,但那声音已经抵达不到这里。我茫然之下,只能注视着变化。 最后听到的是岸田道生的声音。 “只为期一度的清晨——” ○ 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我一人坐在客厅里。 和刚才为止温情的光景并没有什么变化。玻璃门上的铁帘已然拉下室内转暗,唯一可以被称为明亮的只有从厨房的窗户外渗入的青白。客厅的家具覆满灰尘,整个氛围有如废墟。 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枚铜版画。 “夜行——尾道” 尾道的町落沉入有如天鹅绒一般的暗地。高台上的房子化为黑色的影子,沐浴在朝阳中挥手的女性哪里都已不见。与此同时让人注目的,是在长长坡道的途中煌煌闪亮的一盏路灯。灯光正中一个没有脸的女性,像对这边招揽一样抬起右手,这样的风景让人想起永远延续下去的夜。 看了一会铜版画,我再次环视起佛堂一般的客厅。 岸田氏和长谷川桑现在还在这个家里生活。他们没有显现姿态,不过是他们的世界被我们的眼睛隐去了而已。同样的我们的世界也被他们的眼睛所隐去。只有岸田氏的【夜行】和【曙光】能打开那扇窗。 我蹑足从玄关来到外面。 夜明时的空气如冬日般刺冷。 走出门外回望的时候,岸田家荒废的样子让人心里难受。玄关旁尽是乱丢的垃圾一类的东西,没有修剪的草木野性的生长。屋顶和四壁都脏污不堪。现在是没人在这个房子里居住的吧。 像这样站在路上仰望岸田家,就渐渐听见了周围人家开始一天生活的声音。餐桌的声音,洗澡的声音,摩托的引擎声,上班人们的足音,鸟儿的鸣啼,婴儿的哭声。 迄今为止都没有注意过真是不可思议一般的,热闹而又充满生气的晨音。 ○ 踏上堤坝的石阶向贺茂川的方向走去。 出来遛狗的人,以及晨练的人吐着白气在川缘上交错。屈身在被朝露濡湿的堤坝上。我一瞬间茫然了。吸入清晨骤冷的空气,仰望如被水洗过一样的美丽的天空。 已经再不会和长谷川桑见面了吧。然而对我来说,仍然清晰回忆起十年之后重逢时她的音容笑貌。她有她的岁月,我也有我的岁月。 继而,我想起十年后在鞍马聚首的四个伙伴。从火祭归还的道路上,既然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我的话,那他们想必也是度过了不安的一晚吧。所以这边的安否有必要马上让他们知道。 我站起身,拨了中井桑的电话。 心中虽然还残留着一丝会不会打不通的不安,但几声呼出音之后,传来的是他带有关心的声音。 “……大桥君?” 那个声音如此让人怀念。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早安!】这么说道。从没有像那个瞬间一样那么切身的感受到清晨的真意。 只为期一度的清晨——。 一边反刍着这句话。我看向东山的天空眯起眼睛。炫目之极几乎要引泪流下。 山对面射来的是曙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