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篱梦》 楔子 东阳侯夫人是在宴席上接到消息的。 当时仆妇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原本含笑的东阳侯夫人脸色有些震惊。 “当真?”她脱口问。 坐席上原本就眼尖的夫人们便有人再忍不住追问:“怎么了?” 听到询问,再看到四周灼灼的视线,东阳侯夫人脸上震惊散去,嘴角浮现笑意。 “是景云的消息。”她说。 听到这个名字,灼灼的视线更甚,旁边席位上年轻女子们也都看过来。 东阳侯夫人的嫡子周景云,三岁请封了世子,六岁被先帝称赞聪慧貌美,十三岁被先帝点了翰林,被誉为大周最小的翰林官,是京城排号第一的佳婿人选。 可惜在他十四岁时就被定安伯家捷足先登,定安伯厚着脸皮撒泼打滚请皇帝出面为家中的三女做媒,东阳侯松口应了。 为此京城中多少人家背后骂定安伯,为佳婿被抢黯然神伤。 但没想到两人在十八岁成亲后,定安伯的三女命薄,刚成亲半年,不知怎么染了肠游,救治不及过世了。 鳏夫周景云依旧成为了良婿人选,但周景云对亡妻情深,先是守孝三年,接着又请了外放,这一走就是六年。 虽然已经快二十七岁了,周景云依旧没有续弦。 也依旧是京城人佳婿人选。 听到东阳侯夫人的话,有更多人忍不住了。 “是世子要回来了吗?”旁边的礼部侍郎夫人问,借着位置便利,抓住东阳侯夫人的手腕,“玉娘,咱们两家的交情,你可不要忘记我说过的事。” 其他人都笑了,礼部侍郎夫人最爱给人做媒,但周景云她可是要第一个说给自己家的。 大家七嘴八舌嗔怪“你急什么!你家才一个女儿,年纪还小呢。” “夫人,景云还好吧?”太常少卿夫人则关切问,还探身过来,将手搭在东阳侯夫人的另一只手腕上,“如今再无妖后乱政,国朝安稳,新帝也多次提及当年的小翰林,还是快些回来吧。” 东阳侯夫人再忍不住噗嗤笑了,故作羞恼的将手收回来,在两人的手上各自轻轻一拍。 “你们不要跟我混闹。”她说,但也给了大家解释,“说是今年要回来,但也未定。” 那就是要回来了,诸人得了答案都欢喜,一时间席面上更热闹,不过再问周景云的事,东阳侯夫人就不多说了。 东阳侯夫人一直坐到宴散,在诸人中不早不晚的时候告辞,一切都如常,只是在二门上马车的时候,或许是放脚蹬的婆子没扶好,东阳侯夫人一脚绊倒,差点撞在马车上,还好身边的仆妇及时拉住,另一個仆妇还将自己挡在车前,避免了东阳侯夫人磕碰。 东阳侯夫人谢绝了大家的问候,打趣自己老了腿脚不灵活,笑着坐上车走了。 但无数双眼盯着,这一幕瞬间传开了。 东阳侯夫人失态一定是因为席间接到的消息。 周景云的消息。 周景云怎么了? 周景云不会出事了吧! 无数消息在京城流传猜测,不待四处打听,又有一个消息传来,让京城里很多夫人小姐震惊失态。 周景云续弦了。 第一章 新媳 东阳侯府在京城的西北角,算是偏远之处,但好处是占地很大。 第一代东阳侯是当年跟着高祖皇帝起家的老臣,出身贫寒,性子质朴,谨慎本分,就算成了侯爵也谨慎,严立家规,家中子弟皆行事规矩,第二代东阳侯虽然没有建树,但能守家守业,这几十年大周朝堂跌宕起伏,多少新贵旧勋抄家灭门,东阳侯府皆避开了风波。 第三代周景云才貌出众,不管是在先帝还是如今新帝面前都有好名,如今朝堂安稳,新帝急需用人,周景云也不再仅是少年聪慧,读了万卷书也行了万里路,沉稳可靠,必将被重用。 所以虽然婚事不顺,丝毫没影响东阳侯夫人心情,她脾气和蔼爱说笑玩乐,所在之处皆是欢声笑语。 但今日的桂芳斋却安静无声,丫头仆妇屏气噤声。 许妈妈站在一楼的东次间,隔着窗户看厅内坐着的年轻女子。 说年轻,还不如说是个孩子。 虽然刻意穿了素雅沉闷的衣裙,挽着高鬓,但也掩不住青涩稚气。 这女孩子,只有十六岁。 身量倒是高一些,但也是因为瘦才显得高。 瘦得像春天的柳树,无风也似乎摇摇摆摆。 这就是世子的续弦? 许妈妈想到这个就觉得恍惚。 这怎么可能? 这女孩子哪里能被世子看上? 恍惚的视线里,那女孩子抬起头,接一旁婢女递来的茶,露出面容。 这相貌也只是清丽。 东阳侯府里这样的婢女比比皆是。 世子这是怎么了? “哪怕他说是在外养了私生女,我都不觉得奇怪。”东阳侯夫人在二楼上坐着,看着院落,喃喃说,“怎么就续弦了?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女子。 长得不是烟花女子那般艳丽,也不像大家闺秀那般端正,非要找個形容,东阳侯夫人只能冒出天生地长这四个字。 那个女子迈进院子里,或许是孤身一人,再加上家里的丫头仆妇都避开了,她就像野天野地里孤长的一颗树,莫名的荒凉。 “世子说是庄先生弟子的女儿,父母双亡,由庄夫人抚养长大。”黄妈妈在一旁低声说,“世子敬佩庄先生的人品,再者…..” 说到这里黄妈妈不由也看了眼楼下,想着适才见到那位小姐的样子。 “…..秀雅绝俗,出尘不凡…..” 她有点说不下去世子信上的描述。 一来是真没看出怎么秀雅绝俗,二来世子从未这样描述过一个女子。 世子年少成名,但又年少持重,从不多看女子们一眼,也从未贪恋美色。 定安伯家三小姐也并不是多么出众的美人,世子也没有轻狂不敬。 一个孤女,又是普通人家出身,东阳侯夫人心里叹口气,这件事实在是古怪,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等去,儿子找了这么一个续弦。 “我也从未逼迫过他。”她带着几分哀怨,“但凡他说一句不想,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王公大臣,我都能出面替他拒绝,我也不是计较出身门第,只想他找个可心如意的人,但他怎能先斩后奏…..” 这个女子走进家门,手里拿着的是两人的婚书,有当地官府见证,她与周景云已经在外举办过婚礼。 这种荒唐事,黄妈妈以往只在戏台上见过,怎么也想不到世子会做这种事。 真是人生如戏,世事难料。 “世子信上说了,一来是为了庄先生安心,庄先生时日不多,再者,也是为夫人和侯爷着想,他就要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如今清理蒋后余孽,朝堂换了一半的人,又有各种新关系盘根错节,万一又有人拿着婚事来作怪,不能让夫人和侯爷总去得罪人,人情如纸薄,先帝荒唐,妖后乱政,这十几年日子不好过,看看当年的伯爵们还剩下几个,如今虽然说朝堂终于稳定了,但帝心难测,世子这是怕啊…..” 东阳侯夫人叹口气,想起这十几年过的日子,今天这个被抄家了,明天那个被从朝堂上拖走,连一国太子,定了谋逆,说砍也就砍了。 他们这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公侯伯爵们,真是提着心吊着胆过日子。 要不然周景云放着清贵翰林不做,成了亲就跑出去读书,又在外做监学,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使,这是因为他少年成名,被先帝妖后奸佞盯着,只能避出去了。 “人好也成了罪过。”东阳侯夫人说,念了声佛。 黄妈妈看她脸色稍缓,接着劝:“世子行事有度,他不会乱来,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东阳侯夫人一声叹气:“他有他的道理,我这个当娘的还能怎么办,听他的呗。” 说罢一撑扶手。 黄妈妈眼明手快顺势搀扶。 东阳侯夫人站了起来。 “那我就去认了他这个媳妇。” 黄妈妈叹息:“要说不说,也是你自小对世子太好了,他都习惯了,不管做什么,有你这个娘在就不怕。” 东阳侯夫人笑了:“我有了他,才有了今日安稳日子过,我自然也要我儿过的安安稳稳。” 当年她先后两个孩子保不住,看着妾室们左一个右一个的生,婆婆天天阴阳怪气,侯爷又老好人一般要她先养个庶子在名下,她那时候真是度日如年,甚至想着一死了之。 还好这时候怀了景云,生下来漂亮的不得了,又极其聪慧,被公公婆婆侯爷捧在手心里,那些庶子也都成了土石瓦砾,她这个东阳侯夫人也再没受过气。 不就是个媳妇嘛,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东阳侯府也不指望靠姻亲壮门楣。 “那自然是,咱们家可不是靠媳妇的。”黄妈妈挺直肩头带着几分傲然,“那些人都笑咱们出身,说什么几辈子改不了泥腿子,结果呢咱们家的富贵稳稳的,其他人还没三代呢,家业都散了。” 东阳侯夫人嘴角含笑下楼。 “夫人见了她就好,里里外外多少眼睛盯着,都等着看你做恶婆婆的笑话呢。”黄妈妈压低声说。 东阳侯夫人嘴角的笑意更柔和几分:“我可不是那等蠢人,恶婆婆磋磨的可不是儿媳,是我儿子呢。” 黄妈妈笑着不说话了,扶着东阳侯夫人下了楼,越过宽大的花鸟屏风,看到坐在厅内的女子身影。 她也松了口气,世子除了给夫人侯爷的信,还偷偷让人给她塞了一封信,作为世子的奶妈,世子请她帮忙安抚母亲。 可以看出来,虽然世子没有陪着这个小妻子一起回来,但极其在意,唯恐夫人为难她。 但当人媳妇,自来不是容易的事。 黄妈妈微微抚了抚衣角,扬声道:“红杏,怎么人来了也不上来说一声?” 厅内侍立的婢女红杏便施礼:“夫人。” 坐着的年轻女子也放下手里的茶,站了起来。 “庄氏。”她垂首施礼,“见过母亲。” 第二章 家人 “庄先生待我恩重如山,父亲临终前让我随先生姓氏。” “先生一生教学,无儿无女,养了无数弟子,如今又养了我,我为他们侍奉香火,也报答不了恩情。” 厅内年轻的女孩子讲述自己的来历,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并无半点娇怯。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这是应该的。”又回想了下儿子信上的内容,“你叫庄篱?” 年轻的女孩子垂目,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母亲唤我篱娘就好。” 东阳侯夫人默念了篱娘两字。 “你与景云…..”她迟疑一下说。 庄篱抬起头,对东阳侯夫人深深一礼:“世子对我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夫妻之间可不能论这个,她也不觉得一个只听过几天课的老师,能让她儿子恩重到以身相报。 东阳侯夫人看着这年轻女孩,她很想直白的问,是不是你们师祖孙设了局,让景云无可奈何。 但又想,儿子年纪不大的时候,在喜怒无常的先帝,行事诡异的妖后面前也能全身而退,怎能在一个偏远之地的书院老师手里翻船? 更何况,有什么能威胁到东阳侯世子? 要说色迷心窍……东阳侯夫人再看一眼这年轻女孩儿,觉得说她被景云色迷心窍还差不多。 罢了,还是等周景云回来再问吧,自己的儿子什么都能问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媳妇么,到底是外人。 东阳侯夫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这也是缘分,景云信上说了,他还有事务要忙,暂时回不来,先送你回来,你也别怕,家里有我。” 庄篱再次施礼垂首:“有世子安排我安心。” 虽然短短几句,东阳侯夫人也看出来了,这女子的确不怕,她的言语虽然恭敬,但也很疏离,没有卑微讨好也没有战战兢兢。 不像是做人家媳妇来了,倒像是做客。 东阳侯夫人莫名想起先前的儿媳,定安伯家的小姐,那才是媳妇,想到定安伯,她的头隐隐疼了疼,这莫名其妙的续弦进了门,少不了要跟定安伯家说一声,也少不了一通麻烦。 定安伯一直想要再续亲,嫁过来一個女儿。 这些年她一直咬着景云对三小姐情深难忘,拒绝议亲,现在周景云突然带回个续弦,怎么跟定安伯家解释? “景云还没回来,你是现在见家里人,还是等他回来一起?”东阳侯夫人也不想多寒暄了,直接问。 庄篱道:“我回来已经惊动家里人了,不见不合礼数。” 想到这个东阳侯夫人再次抱怨儿子,何止惊动家里人,他自己不回来,但让这女子沿途落脚都是打着东阳侯府世子夫人的旗号,整个京城都惊动了。 多少人家急着看热闹。 东阳侯夫人站起来:“好,那就跟我来见见吧。” …… …… 桂芳斋是东阳侯夫人的书房以及处理家事的所在,日常的住处则是在隔壁。 这里五间上房,黑漆落地柱,雕花窗棂,院落里有参天大树,藤曼花架,廊下养着五六只鸟儿跳跃鸣叫。 东阳侯夫人带着庄篱走进来,接过婢女红杏捧来的锦帕擦手,再喝一口热茶,摆手拒绝了捧来的点心。 “侯爷呢?”她问。 许妈妈忙答:“先前已经去问过了,在齐家吃酒,晚间才能回来。”说罢再看一眼旁边的庄篱,“侯爷说知道了,让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早再见吧。” 当许妈妈看向她的时候,庄篱就垂下头,待听了这话,屈身施礼:“是。” 这样看还是懂礼数的,东阳侯夫人心想,但旋即又自嘲,她现在已经只求这点了。 “让其他人都过来吧。”她对许妈妈吩咐。 东阳侯府家里人丁很兴旺,这是庄篱看着屋子里的人的第一个念头。 东阳侯夫人身边站了五个年纪不等的妇人,这些是东阳侯的妾室,另有三男四女,是东阳侯还未成亲子女。 在许妈妈的指引下,庄篱一一与诸人见礼。 东阳侯夫人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出嫁了,另外还有两个庶子一个庶女也成家了,不在侯府。 “他们都在外地,消息太突然,一时也赶不过来,我已经给他们去信了,等过年的时候回来再见。”东阳侯夫人给庄篱说。 听到这里时,有女声响起“啊,母亲,那世子哥哥和新嫂嫂不举办婚礼了吗?” 庄篱看过去,见是最小的那位庶小姐,今年七岁,唤九娘。 周九娘话出口,就被身后的妾母拉住示意不要多嘴。 东阳侯夫人倒没有发脾气,对周九娘笑了笑:“要等伱哥哥回来再商议,他不回来,新娘子一个人也不能办婚礼啊。” 周九娘便高兴地点头:“我等着吃哥哥的酒席。” 妾母再次捶了她一下,嗔怪“家里也不缺你席面吃。” 东阳侯夫人没有再接这个话题:“人到了家,慢慢熟悉吧。”示意大家散了。 妾室们带着子女们施礼告退。 一行人走出去院子里脚步杂乱,夹杂着周九娘的声音“新嫂嫂怎么没给我见面礼?” 屋子里的婢女仆妇脸上神情古怪,庄篱神情依旧,并没有丝毫尴尬。 东阳侯夫人心里略有些尴尬,也是她疏忽了,但谁能想到这女子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客人也知道带着见面礼吧。 也不能怪她疏忽,突然送回来一个媳妇,她疏忽也是应该的。 当婆婆的能让她进门已经算是给脸了。 其他的脸面当媳妇的自己挣吧。 “让景云屋子里的人进来吧。”东阳侯夫人说。 脚步响动,有一个挽着妇人鬓的女子带着一个婢女走了进来。 “见过夫人。”她恭敬施礼。 东阳侯夫人道:“这是你的新夫人。”又给庄篱说,“这是景云的姨娘,梅姨娘。” 梅姨娘忙对着庄篱跪下,许妈妈捧来茶。 庄篱看到梅姨娘大约三十岁,圆脸富态。 “是景云自小身边服侍的,成亲之后抬了姨娘。”许妈妈在旁笑说。 庄篱没有说话接过茶喝了,依旧没有礼物。 梅姨娘当然不会像九岁的孩子那样追问礼物,站起来安静侍立。 东阳侯夫人问许妈妈:“住处都收拾好了吗?” 许妈妈说声收拾好了。 这是要逐客了,站在梅姨娘身边的那个婢女笑盈盈说:“夫人您放心,我们会好好侍奉少夫人。” 虽然是个婢女,东阳侯夫人听到她说话,脸上浮现笑,还点头说:“你做事我放心。” 庄篱不由看了眼那婢女,见她二十三四年纪,细眉瓜仁脸,清秀俏丽。 察觉到庄篱视线,她看过来,眼神毫不畏怯,含笑说:“少夫人我们过去吧。” 庄篱垂目对东阳侯夫人施礼:“媳妇告退了。”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让许妈妈代她送出去,看着人离开了,她靠在椅背上吐口气。 黄妈妈忙给她捶打肩头。 “人我是接了,但接下来日子怎么过,我可不管。”东阳侯夫人说。 黄妈妈连连点头:“不管不管,日子本来就是靠自己过的。” 第三章 入住 周景云的住处在侯府东边。 “未出的小姐们都住在夫人那边的院落,未成家的少爷们都在外书院的大院子里,成了亲的少爷们则会单独分个院子,说是分院子,其实也是分出去了。”清秀的婢女一边说,一边指给庄篱看,“西边砌了一道道墙,侯爷还给单独开了正门。” 这样相当于自立门户了。 “世子不同。”许妈妈在旁含笑说。 世子是这个家未来的主人。 婢女笑着说声是,又带着几分俏皮对庄篱说:“咱们这边的院子很大。” 此时庄篱已经进了这边的院落,跟东阳侯夫人那边的格局差不多,迎面五间带耳正房,两边厢房,院落中亦是一株参天大树,只是没有藤萝花架。 廊下站着小婢女们,见她们进来齐齐上前问好。 “这便是正厅,世子日常起居在这里。”许妈妈说,并没有带她进去,直接向耳房去,从这里穿过角门进了后边的院落。 这里是一栋两层楼,院落里有花圃花架,还堆积着太湖石。 “这就是世子夫人的住处。”许妈妈说,说着话的时候也没看庄篱,神情带着几分怅然,许是想到了先头的那位世子夫人。 庄篱并不在意,也跟着看,神情平静。 那位原本含笑说话的婢女此时也沉默下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 没人说话了,场面也有点凝滞,梅姨娘左看右看,站出来说:“进去吧,从夫人那里走来也好一段路,少夫人累了吧。” 许妈妈忙笑说:“可不是,快进来。”说罢亲自去掀起帘子。 庄篱迈进室内。 “不知您的喜好,接到消息又匆匆,都是我带着梅姨娘和雪柳布置的。”许妈妈说,“您住进来按照自己的喜好让她们布置就好。” 庄篱已经在椅子上坐下来,点点头说声好。 许妈妈噎了下,不知道这是夸布置的好,还是说她自己会看着布置。 这年轻女孩儿的举止似有些不懂礼数,又似是倨傲。 婢女看出许妈妈的尴尬,扶着她说:“许妈妈你就放心吧,这里有我呢,你可是不放心我?” 许妈妈怅然又欣慰,握着她的手笑说:“我怎能不放心你。”说到这里,牵着婢女的手,看向庄篱,“少夫人,她叫雪柳,是先少夫人留下的。” 先少夫人啊,庄篱看向雪柳。 雪柳也看着她,微微屈膝施礼,但腰背挺直。 许妈妈笑了笑,对庄篱施礼告退,“有什么事您让人唤我。” 庄篱点点头:“辛苦妈妈了。” 许妈妈退了出去。 雪柳唤婢女们烹茶,亲自捧给庄篱:“少夫人您尝尝我们这边的茶,都是世子的口味,跟夫人那边不一样,你要是不合口,就让人换了。” 庄篱道:“我喝茶不讲究,都可以,不用换。” 雪柳笑着应声是,又问:“少夫人你身边的婢女世子可有安排?” 庄篱是被周景云安排人送回来的,一路上有家仆有仆妇有婢女,但进了门便都交了差,庄篱自己去见的东阳侯夫人。 她是孤身一人,庄先生夫妇没有给她婢女。 庄篱看了眼室内,站着三个十七八岁的婢女,穿着衣衫不同,束着同样的碧绿腰带。 “就按照世子这里的安排就好。”她说。 雪柳指着厅内一個身材细高,鹅蛋脸的婢女:“这是春月,少夫人有事吩咐她。” 春月对庄篱施礼。 庄篱喝了口茶放下来:“你们也累了,下去歇息吧。” 雪柳笑盈盈应声是,从侯夫人那里都沉默不语的梅姨娘忙施礼,两人退了出去。 “伱哑巴了啊?”一出院子,雪柳就对梅姨娘说,“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梅姨娘抬起头,虽然她是姨娘,但在雪柳面前更像是婢女。 她也本就是婢女出身。 被雪柳这样问,梅姨娘讪讪:“我,她那么小,我不知道说什么。” 雪柳似笑非笑:“世子屋子里论什么年龄,人家年纪小,咱们一把年纪也要敬着。” 梅姨娘忙道:“我知道,我会敬着。”看着雪柳的眉眼,又讨好说,“她比你也没小多少,你们差不多。” 雪柳似乎有些好笑:“姨娘不用这么怕,你是从小服侍世子的,就算不敬她,也没人能赶走你。”说到这里轻叹一声,“我就不一样了,我们小姐不在了,我就是个外人。” 梅姨娘忙摆手:“可别这么说,少夫人临终前可是把世子交给你了,你可不是外人…..” 雪柳打断她:“姨娘,你别乱说话。” 梅姨娘一怔,惶惶,似乎不知道自己乱说了什么。 雪柳看着她,轻声说:“要称呼先少夫人,如今的少夫人,不是我小姐了。” 说罢向后看去,清秀眉眼几分哀伤。 如今真的是物是人非了。 …… …… 浴室内响起水声,紧接着便是布料摩挲声,外边的春月立刻走过来几步。 “少夫人您洗好了?”她问,“奴婢们进去伺候吧?” 内里传来女声“进来吧。” 春月忙带着两个婢女进去,内里水汽蒙蒙,庄篱已经从浴桶出来了,只用布裹着半身,露出光洁的肩头,修长的腿。 不知是视线昏昏的缘故,还是那女子不再穿着简朴的衣裙,春月只觉得眼前的女子竟然有几分雍容华贵。 明明还是那纤细的身形。 春月垂下视线取过棉布为庄篱擦拭腿脚上的水,另外两个婢女为庄篱擦拭乌黑的长发。 擦干了水泽,换上家常衣袍。 “这是绣房新作的。”春月说,“小姐先凑合穿,过后让绣娘来量衣。” 庄篱点点头,走出来,室内婢女们已经摆好了薰炉。 “小姐喜欢什么香料?”春月问,指着一字排开的香料盒子。 庄篱道:“青桔吧。” 那边的婢女们便将晒好的青桔皮投入薰炉中,室内有橘皮香气散开,庄篱斜倚在窗边的罗汉床上,任凭婢女们轻手轻脚将她长发烘烤,自己慢慢闭上眼。 春月看着斜卧闭上眼似乎睡去的女子,眼中微微讶异。 不管怎么说,这位小姐是今天刚进门,来到这种陌生的地方,由她们这些陌生的婢女服侍,竟然毫无拘谨。 这已经不能说是落落大方了,这简直是怡然自得。 她看着闭目的女子,薰炉的热气弥散笼罩,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总觉得似真似幻。 庄篱闭着眼,感受着身体渐渐虚无。 庄生梦蝶,蝶梦庄生,谁是我,我是谁,蘧蘧梦,梦蘧蘧。 第四章 浅谈 如果做梦多了,自己就好像不是自己了。 庄篱就是这样,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自己,有时候又不是。 她有时候在山林荒野漫步,有时候又似乎在繁华的厅堂,有时候身边独身一人,有时候无数人簇拥,但不管孤寂还是繁华,都看不清,梦里的世界就是这样,永远隔着一层纱。 不过相同的是梦的最后,她的脚下身边都是血,死去的人,滚落的残肢,惨叫的,愤怒的,悲伤的哭喊铺天盖地。 “阿篱。” “阿篱。” 有妇人的轻唤在耳边不断响起,声音悠远,庄篱认得这个声音,是庄夫人。 庄夫人的声音渐带悲戚,又渐变嘈杂,似乎天地间万物都跟着唤起来,夹杂着各种怪异。 “少夫人——” 当这三字响起时,庄篱猛地睁开眼,入目是锦绣罗帐,有星光在其上闪耀,令人略有些目眩,似乎依旧漂浮在虚空中。 那不是星光,是外边的天光映照罗帐上的花纹点点。 她现在也不在庄家了。 睁开眼,空寂远去,四周凝实。 “少夫人,少夫人。”女声在帐外轻唤。 庄篱伸手拉开被子:“是该起了吗?” 帐子被掀开一角,春月看着坐起来的女子,轻声说:“知道少夫人行路疲惫,许妈妈说夫人免了您问安,但许妈妈提醒我们您还没见侯爷。” 庄篱点点头,看着这婢女:“多谢你。” 春月忙施礼:“是奴婢分内事。” 庄篱也不再多说,春月唤了婢女们来,伺候梳洗更衣,衣服也都是府内绣房送来的,艳丽素雅皆有,摆开让庄篱挑选。 庄篱一眼扫过,选了件鹅黄裙衫,简单挽了头,至于配饰,因为她空空来,刚见过面的婆婆也没赏赐,所以便依旧空空。 “少夫人,姨娘来了。”雪柳含笑进来。 是了,她是续弦,这边有屋里人给她请安。 庄篱点头:“请进来吧。” 梅姨娘低着头进来,恭敬施礼,不知是不是昨日被雪柳质问了,今日主动开口说话:“少夫人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庄篱含笑点点头,没接这个话,问雪柳:“咱们这边是单独吃饭吗?” 雪柳没想到她会问这個,按理说刚进门谨言慎行,这位新夫人看起来很穷,这样出身的人不是给什么安排就听从什么安排,唯恐露怯被人小瞧吗? “世子这边有厨房,但自从….之后,世子也不常在家,就停了。”雪柳忙答道,“我们跟着大厨房吃饭。” 庄篱对她说:“你去给许妈妈说一声,既然有厨房,世子也快回来了,就重新开了吧。” 这个新夫人倒是不客气,雪柳应声是,。 庄篱再看梅姨娘:“我这里不用天天来,每三日来一次就好,如果有事我会让人唤你。” 雪柳在旁说:“那怎么行,姨娘本该侍奉少夫人,您刚来……” “我每日早晨有焚香读书习字的习惯。”庄篱打断她说,“不便被人打扰。” 雪柳被噎了下,垂目应声是。 庄篱站起来:“我该去侯爷夫人那里了。” …… …… 姨娘的住处在最西边的角落,虽然不大,但布置的雅致。 梅姨娘进了屋子,关上门,舒展了身形,打了个哈欠:“多少年没有起早问安,还以为要适应一段呢,没想到少夫人免了。” 小婢女在后笑:“姨娘原来也想偷懒。” 梅姨娘笑着说:“又能吃自己厨房的饭菜了,不用看大厨房那边脸色,所以说院子里还是有个主人好。” 小婢女嘘了声,向外看了眼:“姨娘这话可别当着雪柳的面说。” 梅姨娘老实的脸上浮现讥嘲:“是啊,新夫人进门,她的美梦碎了,心里不知道多难过呢。”说罢向床上躺去,眉眼闪烁着兴奋,“接下来的日子可有热闹瞧了。” …… …… 庄篱来到东阳侯夫人这里时,厢房里庶子女们都在。 “少夫人快请进。”许妈妈含笑说,“侯爷和夫人正吃饭,稍等片刻。” 庄篱进来,少爷小姐们给她施礼,庄篱说些吃过了吧?功课多不多之类的闲话。 看她没有丝毫拘谨,少爷小姐们收起了窥探,干脆直接问“嫂子也跟着庄先生读书吗?” 庄篱说:“我更多是跟着庄夫人读书。” 庄夫人?九小姐哦了声:“庄夫人也教学生啊?” 其他人也都好奇地看着庄篱。 “是,庄夫人学问也很好。”庄篱说。 一个女人学问能有多好?一旁一位少爷忍不住挑眉:“她都会什么?” 庄篱说:“庄先生会的她都会,庄先生不会的她也会。” 这一下少爷小姐们都挑起眉,还有人发出呵一声。 在旁听着的许妈妈轻咳一声:“大家小声点,夫人侯爷就在隔壁听着呢。”恰好外边的婢女们来说“侯爷夫人用完饭了。” “大家快进去问安。”许妈妈说。 知道东阳侯夫人多在乎规矩,少爷小姐们收起了追问这位新嫂嫂狂妄话的心思,忙向正厅去。 东阳侯四十五岁,身宽体胖,正由一个妾室伺候着漱口,见大家进来便看过来,一眼就看到其中的“陌生人”。 “这就是景云媳妇。”东阳侯夫人说,将手中的茶杯递给眼前侍立的妾室。 庄篱上前对东阳侯施礼,感觉到东阳侯的视线在身上审视,旋即便移开了。 “既然景云选了你,便是你们的缘分。”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告诫的话便停下了,不管是神情还是话语都透出对这个儿媳不介意,但也不在意,想必周景云信上已经将父亲在意的事都解释清楚了。 庄篱安静聆听,应声是。 “我这里不用你晨昏定省,伱在家里先熟悉熟悉,等景云回来再说。”东阳侯夫人在旁说。 庄篱再次应声是。 “雪柳刚来跟我说少夫人要重开世子那边的厨房。”许妈妈上前含笑说,“除此之外,世子那边的管事妈妈们少夫人也要见一见,我陪少夫人去见见吧。” 东阳侯夫人点头,看庄篱一眼:“去吧,你那边也不少事要忙。” 这是送客了,庄篱施礼告退,和许妈妈走了出去,门帘在后落下,东阳侯夫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响起“五哥儿今天挑食了吗?” 屋子里旋即响起少爷小姐们高高低低嬉笑,另有东阳侯询问功课,热热闹闹。 虽然进了门,但那是给儿子的面子,不是给这个媳妇面子,说是不用晨昏定省,也是眼不见心不烦,许妈妈在旁偷偷看了眼庄篱的脸色,这女子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察觉,又似乎不在意。 小小年纪倒是沉得住气。 不过孤女寄人篱下,脸色看多了也习惯了。 …… …….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东阳侯夫人也收起了笑脸。 “你也看到了,就这么个人,我想不明白,景云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她咬牙说。 东阳侯说:“这么个人倒也是最合适,原本我还在想怎么办,景云已经自己解决了。” 东阳侯夫人一惊:“出什么事了?” 东阳侯喝了口茶:“前段日子巡察地方的张中丞到了景云那里。” 听到这个名字,东阳侯夫人不由站起来:“张择!我们家可跟妖后党从无牵连。” 第五章 私说 五年前,皇帝病重,蒋后闭宫门拒百官,宰相朱兴建,大将军李成元,簇拥长阳王,率领千牛卫百余人冲进皇城,当场击杀蒋后,皇帝封长阳王为太子,次日皇帝驾崩,长阳王登基为帝。 蒋后乱政至此结束,新帝大赦天下,但在大赦天下的同时清除蒋后余孽,这件事便由当时助力长阳王杀入皇城的千牛卫直长张择负责,当然,张择也不再仅仅是个小直长,被新帝委任为御史,另新设监事院,张择监管,专查蒋后造成的冤案,拨乱反正。 虽然监事院本意是为了洗冤,但在张择手里则成了专查蒋后党羽。 这几年多少王公贵族被张择揪出与蒋后牵连,抄家灭门。 蒋后当年是有很多奸佞结党跟随,也有很多人是无奈屈服,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妄之灾。 但在张择手里皆是罪不可恕。 年初朔方节度使白循被张择查出家中藏有蒋后做的画,白循说是当年觐见蒋后赏赐的,他不能不接受,且白循的女儿是长阳王的宝林,如今封为贤妃,白循可以说是皇亲国戚。 但在张择手里,依旧被定罪为追念妖后,不满今上,意图不轨,判为谋逆大罪,白循及其子问斩,女眷没入教坊司,族人皆为罪奴流放。 宫中的贤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打入冷宫。 张择还杀上瘾了,处理完白循的事,也不肯回京,请了圣命在地方纠察,所到之处风声鹤唳,青州太守听到张择要问话,惊惧之下先服毒自尽了。 这么说张择已经到了周景云所在的地方? “他,他是冲我儿去的?”东阳侯夫人脸色煞白说。 东阳侯忙道:“不是不是。”想到自己刚收到信看儿子提及这件事也受惊地站起来,便安慰妻子,“夫人别怕,我们历来谨慎本分,我早早卸职,景云也外出为官,与那蒋后一党毫无关系,清清白白,他寻不到由头。” 话虽然这样说,但要寻对于那些擅于构陷的人来说,找由头的办法多的是。 东阳侯夫人双手攥着发白:“那他要干什么?” 东阳侯叹气一声:“他说了一句玩笑话。” 这玩笑话是:“周世子至今尚未再成亲,莫不是等着陛下做媒赐婚?没错,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周世子,毕竟周世子先前的婚事就是先帝赐婚。” 听到东阳侯的转述,站着的东阳侯夫人声音颤抖:“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说景云的亲事跟蒋后有关?那可是胡说八道,定安伯跟先帝是远亲,这件事就是先帝做主的。” 或许是提及先帝,东阳侯神情有些怅然:“那时候先帝还很喜欢见我们这些老臣,直到那蒋氏魅惑迷了先帝心智…..” 东阳侯夫人害了声:“侯爷,不是追忆先前的时候。”心里哼了声,一个从兄弟们中杀出来抢了皇位,又稳坐江山几十年的帝王,如果不是自己先失了心智,又怎么会被美色所惑?分明是先帝先糊涂荒唐,蒋氏才有机会爬到大周朝臣们的头顶上作威作福。 如今提及过往也有些危险,东阳侯收起了遐思,看着妻子惊惧不安的神情,忙说:“不用怕他这个,景云先前的亲事是先帝钦赐,如今皇帝因为当年逼宫,不想史书上留下污点,一心要孝顺,虽然挖地三尺也要蒋氏乱政之仇,但涉及到先帝的事,并不会碰触。” 说到这里脸色肃重。 “景云担心的是皇帝真要给他赐婚,张择这些人在其中捣鬼,你也知道如今朝中人事复杂乱纷纷,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万一被他们撺掇陛下给了不合适的人家,同意了咱们日子不好过,不同意就得罪了皇帝。” 东阳侯夫人听懂了,喃喃说:“所以景云才立刻在外成了亲?”说着眼泪落下来,“还哄我什么秀雅绝俗,出尘不凡,一见钟情。” 东阳侯忍不住笑了:“儿子这是怕你难过。” “我能不难过吗?”东阳侯夫人哽咽气道,“我儿这般,却被迫娶了这么個人,真是命苦。” “我倒觉得挺好。”东阳侯说,“咱们在京城门当户对人家里挑选,也是麻烦多多,再说了,这庄氏也是读书人家出身,就是家世单薄了些。” 那何止是单薄,是孤女,东阳侯夫人心里说。 “景云说了,这辈子只念着陆氏。”东阳侯说。 儿子是说过这话,颇有一辈子不再娶的架势,不过当时看到母亲吓白了脸,便又不再说了,虽然这些年也不拒绝她挑选,但也从未松口,东阳侯夫人喃喃几句什么。 东阳侯接着说:“有个妻子就行了,娶妻不就是为了传承家业,娶了这个妻子,能生养子嗣,景云的前程也稳了,这就足够了,我们家训不靠姻亲壮家门。” 看着妻子闷闷的神情,便又补了一句。 “将来你再给景云挑选个良妾不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眼睛一亮,景云身边只有一个妾,也不像个样子,是个通房抬起来的。 景云的身份娶正妻麻烦多,但纳个妾就简单很多,虽然是做妾,但以东阳侯府的身份挑个家世好相貌好才情好的良家女子不在话下。 东阳侯夫人眼中的阴霾散去。 东阳侯便说:“庄氏你就不用理她,让人看着别出笑话就行。” 东阳侯夫人笑着说知道:“侯爷放心吧。” 看到妻子笑了,东阳侯也松口气,儿子在信上说了,让他安抚母亲,母亲挂念儿子,必然对这个儿媳不满意,他是为了自己和侯府的前程,庄氏并不知道,虽然是孤女,但也正因为是孤女性子孤傲,万一婆媳两个闹起来,引来京城人注意,让有心人寻到麻烦就糟了。 其实他觉得婆媳闹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媳妇受点委屈更是常有的事,当人媳妇的难道还敢闹?闹也不过是个给自己找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景云这是太小心谨慎呢?还是对这个庄氏有点在意? …… …… 此时的庄氏正在见世子院里的管事妈妈。 许妈妈在把大家叫过来后,就借口东阳侯夫人这边离不开告退了,很明显不想帮庄篱镇场面。 因为世子常年不在家,再加上成亲时间短,这边人不多,一共有两个,陆妈妈,魏妈妈。 “世子没成亲前一直在翰林院读书,等成了亲,一切便由先世子夫人安排。”穿着蓝绿袄裙,年约四十,圆脸小眼的陆妈妈一脸淡然地说,“先世子夫人不在了,这些年规矩也没变,您看有什么不妥,尽管吩咐。” 庄篱神情平静:“我刚来,你们先各司其职,如有不妥再说。” 新世子夫人很好说话。 退出院子的陆妈妈却气的咬牙。 “如有不妥她待怎样?将我们赶出去吗?”陆妈妈说,旋即冲着庄篱所在的方向呸了声,“她以为她是谁?也配来我跟前摆架子!” 魏妈妈笑了。 “不管她原先是谁,什么出身。”她说,“现在是世子夫人,咱们是这个院子的人,她自然做得了主。” 陆妈妈吊起的眉角放下来,叹口气说:“我自然知道这个,这是世子所爱,我会敬重,我只是,太突然了,想到了先少夫人,一时心里难过。” 先前的世子夫人也是世子所爱,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续弦,当然,没有人真想要世子一生不再娶,但陡然间有了新欢,心里滋味也有些怪。 “别想这些了。”魏妈妈轻声劝慰,“如今来了新人,咱们就当新来当差吧。” 陆妈妈嘀咕一声:“我看这日子要不安稳了。” 魏妈妈笑说:“要想日子过的安稳哪有那么容易,就连侯夫人也是熬过来。”她看着内院,“进了门日子才刚开始呢。” 第六章 新居 在东阳侯府的日子的确是刚开始,但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庄篱就将室内换了个样子。 倒也不是说大变样,只是换了一些摆设。 春月捧着一个绿釉莲花炉进来,问站在书案前的庄篱:“少夫人您看这样的可以吗?” 庄篱正在摆笔架,闻言看过来,点头:“可以,就是这样的。” 春月将莲花炉放在桌案上,再环视四周,墙上挂上了一支竹笛,桌上铺展了纸张,摆放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青瓷碟,一個木匣子,一个青玉笔架。 有两个婢女在内室忙碌,将原本的帐子换成了素纱,帐子外悬挂上一只绣着彩蝶的香囊。 庄氏进门时候只带了一个包袱,除了两件换洗衣衫,便是琐碎的笛子,碟子,香囊,匣子等物。 虽然简单,这些琐碎之物在室内摆开,立刻添上了主人的气息。 春月知道常用的旧物能安抚一个人到陌生地方的不安,不管外表看起来多平静,庄氏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陡然进了东阳侯府,怎能不忐忑? “府里有养着荷花吗?”庄篱问,摆好了笔架,她也环视室内,视线落在窗台这边的花架上。 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花。 这么快就指手画脚了?刚从外边走进来的雪柳含笑说:“有,咱们府里有个花园,蓄了水,养了一池荷花。” 庄篱点头:“去帮我取一支荷花来插花瓶。” “少夫人,荷花现在还没开呢。”雪柳提醒说。 庄篱道:“无妨,就要荷花苞。” 一个穷苦孤女,懂什么美丑,随便吧,雪柳抬脚出去吩咐小丫头们,小丫头们很快折了一只荷花花苞来。 这边春月搬走了兰花,又拿了一个花瓶回来,这是一个土陶瓶,看起来很不起眼。 但这土陶瓶跟庄篱摆出来的碟子,找的香炉是类似的,庄篱看着春月不由一笑:“谢谢,你有心了。” 春月含羞一笑,婢女本分哪里当一声谢,将荷花插好。 庄篱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唤雪柳进来:“这是我吃饭的口味,你送去厨房,按照这个来就行,如有不合适不好做的,让她们告诉我,我再调换。” 雪柳扫了一眼,含笑夸赞:“少夫人好字。” 会夸赞说明懂书法,庄篱笑了笑,没有说话。 “少夫人的口味很清淡。”雪柳接着说,“食材缺少了去找就是了,做不出来就去问大厨房的人,哪里用少夫人调换。” 庄篱一笑:“我是说,调换厨娘。” 雪柳噎了下,不再说话,屈膝施礼退了出去。 看着雪柳向厨房去了,春月走出来,对另外两个婢女春红春香小声说:“你们都用心些,我看新少夫人也不是好惹的。”说着冲雪柳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别跟她一样。” 春红春香应声是:“姐姐放心,我们断不会不知分寸。” ……. ……. 庄篱并不在意婢女们的小心思,布置好了房间,便让其他人不要打扰,开始焚香,习字。 桌案上的木匣子打开,看起来不大,却能推拉成两层,一层摆着银制器具,一层摆放着五颜六色的香料。 周景云说让她来家里,她既然同意了,就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如果因为侯夫人不喜冷待就自怨自艾,那是对不住周景云的心意,如果因为出身忐忑卑怯,则是对不住自己。 庄篱拿起银勺子舀了一点紫色粉末放在桌案上的碟子里,随后不断添加各种香料,伴着博山炉袅袅白烟腾起,但室内并没有丝毫香气。 白烟细长摇曳绵延不断,绕过柱子,拂过屏风,轻嗅花瓶里的荷花苞。 庄篱收起了木匣子,微微垂目,提笔在纸上重重落下。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伴着她的字在纸上一一浮现,博山炉内的白烟虚浮,室内宛如蒙上一层纱混混不清。 …… …… 站在门外廊下的春红忽地耸动鼻子。 “你们有没有闻到香味?”她低声问。 春香说:“春月给少夫人寻了香炉,少夫人在焚香了吧。” 春月则已经转头看着身后,神情有些怔怔:“看,荷花开了。” 荷花? 适才少夫人是让折了一支荷花来,她们也暗自嘀咕,不要珍贵的兰花,要摆荷花苞,也太俗气了。 春红春香也转过头,透过窗户看到花架上那支荷花苞,徐徐颤颤绽开粉白鲜嫩的花瓣。 …… ……. 梅姨娘站在厅内忍不住四下看。 不过是隔了两三天来,这间屋子她都陌生了。 “少夫人真是读书人。”她说,“满屋子墨香。” 梅姨娘又看向花架,继续夸赞。 “荷花不开花插花瓶里也这么好看,我以前只知道开花了好看。” 一旁的雪柳知道她只是在胡乱说好听话,荷花花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残荷呢,不过….. 雪柳眼神略有些恍惚,想到那天她从厨房回来,春月三人非说看到荷花开了。 她去看,荷花明明还是花苞。 那三人还呆呆说又合上了。 简直是说胡话呢! 这时令荷花怎么会开,更别提开了又怎么可能合上! 她只能说她们因为突然来了新世子夫人,精神紧张导致眼都花了。 她这边出神,脚步响动,庄篱从内室走了出来。 梅姨娘忙施礼问好,又悄悄打量庄篱的装扮,穿着淡绿色裙衫,挽着高鬓,并没有簪着珠宝,只耳边有米粒大的珍珠,虽然衣裙质地好,但依旧看上去如先前刚进门时候素淡。 女人嘛,还是要珠宝装饰才鲜亮。 不过针线房可以供给衣衫鞋袜,珠宝首饰可都在侯夫人手里,她不送给儿媳,什么都没有儿媳只能继续光秃秃。 梅姨娘心思转转,口中说:“有了小厨房真是方便,我昨晚半夜还要了一碗蛋羹吃,以往是不好意思麻烦大厨房。” 庄篱说:“但也不能超了定例,超出了,银子你们自己补上。” 还真管家了啊,梅姨娘陪笑说:“少夫人放心,奴婢断不会乱了规矩。” 庄篱点点头,坐下来,接过春月捧来的茶,说:“只要在分例内,想吃什么也不用拘束。” 梅姨娘应声是。 庄篱放下手里的茶:“你下去吃饭吧,我也要去夫人那边。” 虽然东阳侯夫人不用她日日晨昏定省,但隔几天去总要去一次。 她的话刚说完,东阳侯夫人那边的婢女红杏从外进来。 “少夫人。”她施礼说,“夫人今日要出门,您不用过去。” “侯夫人要去哪里啊?”雪柳好奇问。 这是一个婢女该问的吗?庄篱看她一眼。 红杏也看了雪柳一眼,停顿一刻:“侯夫人去定安伯府。” 厅内的气息似乎有些凝滞。 似乎是看着没人说话,梅姨娘挤出笑开口:“夫人也常出门走动,今天天气不冷不热……” 雪柳打断了梅姨娘的话,颤声说:“夫人要去给定安伯家赔罪吗?” 第七章 亲戚 赔罪这两字一出,厅内再次凝滞,梅姨娘也不敢开口了。 红杏略有些尴尬,说:“你胡说什么,亲戚之间走动,怎么能说赔罪呢?” 雪柳还要说什么,庄篱开口了。 “我在外边与世子成亲的时候,世子也跟定安伯写了信。”她说,看着雪柳,“定安伯是世子的岳父,世子是定安伯的半子,不会因为先少夫人不在了,也不会因为我来了,这亲就断了,一家人有事说话见面,哪里至于论罪?” 她还真敢说,这就敢对先少夫人娘家的事指手画脚了?雪柳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世子和定安伯的亲当然不会断,而且定安伯本要再续亲,家里的小姐们都挑选好了,东阳侯世子却突然娶了其他人,定安伯不生气才怪呢! 东阳侯夫人应该把她也带去,让她给定安伯夫妇敬茶,定安伯夫妇才不会理会她,说不定连门都不让进!看她到时候还能不能心平气和说什么一家人论不论罪! 雪柳咬牙,东阳侯夫人不想丢脸,所以不带新媳妇去,但这一去肯定要受气,受得气自然要新媳妇承受,想到这里,她压下兴奋,垂下头不说话了。 …… …… 站在院门外,看着红杏沉着脸走远,梅姨娘忍不住说:“你说你,你怎么说这话。” “怎么不能说?”雪柳淡淡说,“她当人续弦,不知道上头有死人吗?” 梅姨娘嘀咕一声:“你这话也说得太难听了,不知道你是为伱家小姐不平,还是为你自己不平呢!” 雪柳羞恼:“我自然是为我家小姐不平,也为伯爷不平,要是哪家名门闺秀倒也罢,这么样一个人!伯爷的一腔心意成了什么!”说罢甩袖子走了。 梅姨娘在后撇嘴:“我看是你的一腔心意。”又嘀咕,“当初先少夫人说一句让你照看世子,你还真跟世子论起心意来了,你知道世子的心在哪里吗。” “自然是在先少夫人那里。”小丫鬟说。 要不然也不会为了先少夫人守这么多年,如今又找了这么一个续弦,虽然大家都觉得突然,但在她看来,这也是漫不经心,大概是免得家里人催,也不想再看到先少夫人的家里人,勾起相思,随便找一个交差。 “才不是。”梅姨娘说,神情有些古怪,“其实,当时跟定安伯三小姐成亲的前一晚,世子在书房画了一幅画,上面…..” 小丫头好奇:“上面画了什么?” 梅姨娘却不肯说了,哎呀两声:“我去看看雪柳,这丫头心高气傲,别再闹出什么话。” 小丫头也没有再追问,跟着她向前走。 梅姨娘轻轻吐口气,这件事别人都不知道,她当时作为世子的贴身婢女进去送宵夜看到了,刚进门就被赶出去了,世子还把桌上的画罩盖起来,不过她还是眼尖扫到了。 是個女子。 一开始她以为世子画了要进门的定安伯三小姐,但三小姐进门后她立刻就知道不是。 虽然没看清画上女子的脸,但身形婀娜华丽如仙。 能让世子画下来,必然是心上人。 但为什么世子不去提亲?以东阳侯府的家世,再加上世子的才貌,哪家的小姐不能提? 莫非是身份低贱青楼女子? 梅姨娘当时心里猜测了很多,但再没见过那幅画,而世子跟定安伯三小姐过得很恩爱,她便也丢开了。 此时此刻陡然想起来。 不过,过去这么多年了,她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画面,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跟心上人无关,世子只是画了一副画而已。 …… …… 庄篱坐在椅子上似乎出神。 春月在旁小心看她的脸色,会被雪柳的话影响些情绪吧?但这女子神情是不和年纪的沉静,看不出情绪。 “少夫人,你上午不是要写字吗?”春月小声说,“我来给您研磨吧。” 庄篱回过神,摇摇头:“不了,我今天没安排写字。” 这还要安排吗?春月不解,提笔写就是了,但大概也能明白庄篱说的意思,原本要去给侯夫人问安,所以就没有安排其他的事,现在被打乱了,也不想写字了。 她看到庄篱的视线落在墙上,那里挂着竹笛。 春月忍不住问:“少夫人会吹笛子吗?” 庄篱嗯了声,但收回视线,站起来问:“世子有书房吗?” 春月点头:“有的。”但又迟疑,“只是世子的书房…..” 不能随便进。 先少夫人在的时候,世子的书房先少夫人也从不踏足。 庄篱没有让她为难,走到桌边在纸上写了几个书名:“我原本看的书都是庄先生的,没有带来,你帮我让书房的人看看,有没有这三本书,我借来看一看。” 借书当然是可以的,春月忙接过,笑说:“少夫人稍等。” 周景云虽然很少在家,但书房一直保留着,有小厮负责洒扫,听到新少夫人要借书看,小厮嘿嘿笑:“少夫人还真是个读书人啊。” 再看书名,不由挠头,生僻的很。 “要是没有,倒显得世子不如她了。”小厮嘀咕着进去翻找,等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终于捧着三卷书出来了,“还好还好,咱们世子博学多才。” 春月也松口气,如果找不到,总觉得有些没面子。 春月拿了书回来,庄篱便在桌案前坐下来打开。 “少夫人,这荷花苞要换换吗?”春月又问。 摆了三四天了,不过看起来似乎比池子里的还鲜亮。 庄篱说:“不用换。” 春月说声好:“等再过几天池子里的就开了,到时候采荷花来。” 庄篱没再说话,春月将清茶摆在桌案上,轻轻退了出去。 虽然多了一个少夫人,但这位少夫人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家里也没人来拜访,甚至刻意远离这边,雪柳以前就不屑于跟她们婢女们混一起,现在心里不痛快,不知道哪里躺着去了,三人比先前还清闲了。 留了一个小丫头在院子里听少夫人吩咐,三个丫鬟都来到门外,坐在台阶上吃干果说笑。 话题还是离不开新少夫人。 “她在书院是不是跟世子一起读书?”春红低声说。 所以才认识,然后生情….. “少瞎说。”春香小声说,“世子才不是那种人。” 男女有别,怎么可能一起读书?庄先生的书院断不会这么没规矩,就算这女子愿意,世子也会回避。 “说了是报答先生恩情。”春月忙说,“不忍孤女无依。” 说是这样说,春红掩嘴笑:“世子的先生多了,世上孤女也不少。” 怎么不见世子报答怜惜?偏偏只对这位庄小姐求娶,必然是动了心的。 春月轻咳几声:“不要说经过了,反正现在庄小姐是少夫人。” 已成事实。 不过,春红再次压低声音:“雪柳说夫人那边的意思是在外边已经拜过天地举办过婚礼,家里就不再大办了。” 按理说东阳侯世子成亲,一定是要大办的,这也是东阳侯府的脸面,但或许是因为娶的这个新媳妇出身不好看,又或许是为了顾忌定安伯府….. 其实适才雪柳说得话并不夸张,三个婢女脸色都有些忐忑。 “不知道侯夫人在定安伯府是不是真要受气。” 这边正闲谈,有小丫头气喘吁吁跑来“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回来了。” 三个婢女不由都站起来。 “掌嘴!”春月呵斥小丫头,“夫人回来怎么就不好了!” 小丫头也察觉自己失言,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不是这个意思。”喘着气瞪圆眼,压低声音,“夫人回来了,带着定安伯家的阿锦小姐。” 婢女们神情一怔,春红更是脱口而出:“是那位要和世子再结亲的小姐?!” 第八章 来客 东阳侯夫人院子里婢女们垂首侍立,屏气噤声。 简单洗漱换了家常衣衫的东阳侯夫人走进东次间,许妈妈忙要捧茶,站在一旁的一个身穿碧罗裙的少女先一步接过。 “许妈妈,我来吧。”她说。 许妈妈看着少女明媚的面容,含笑让开。 东阳侯夫人已经坐在了临窗罗汉床上,少女微微屈身。 “你别生气,伯父不是故意不见您的。”她轻声说。 东阳侯夫人苦笑一下,她今日去到定安伯府,并没有被拒之门外,但进了门却由伯府的三夫人招待。 “太夫人昨日贪嘴吃坏了肚子,太医院的大夫让静养不见人,老伯爷去西郊灵泉寺了,大嫂一大早去娘家探望卸任回来的父亲。”定安伯府的三夫人,是庶子媳,缩手缩脚,“夫人别嫌弃,只能我来招待您。” 三夫人一向糊里糊涂上不得台面,伯府里招待人的事从不用她,以往东阳侯夫人见了,不过是含笑打个招呼,但现在她哪里能嫌弃,定安伯府有个人招待她,她已经知足了。 她开口要说周景云的事,三夫人却慌张说“夫人说得这些我不懂。”又说“世子是個好孩子,只可惜我们三娘福薄。”然后落泪。 话题也没办法继续了。 东阳侯夫人只能告辞回来。 不过临出门时,定安伯府的八小姐陆锦追了出来,跟着她上了车。 “义母。”陆锦再次将茶递了递,人半跪在东阳侯夫人身前,“自从接到世子哥哥的信,伯父就去西郊灵泉寺了,要是生气,当时就来找义父义母了。” 陆锦是定安伯府二老爷家的幼女,二老爷不能承爵,成亲就分了出去,一直在外地为官,二夫人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家里的孩子们也管不过来,定安伯太夫人挂念,特意将他的幼女接回来住,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寻来寻去,觉得还是跟东阳侯亲上加亲好,但周景云一直回避。 前两年过年的时候,定安伯太夫人在一次宴席上当着宾客的面追问,周景云也是脾气一横当场拒绝了,场面很是尴尬,这时候陆锦出来跪东阳侯夫人。 “祖母是想跟夫人家亲亲不断,不如夫人认了我做义女。” 做了义女也算是一家人,定安伯府有了脸面,周景云也不用再抗拒,东阳侯夫人当场就应了。 想到当初两家差点生分多亏了陆锦化解,如今又是陆锦跟了过来宽慰,东阳侯夫人的脸色缓和,抓住陆锦的手。 “大人的事,与你无关。”她说。 陆锦坐在东阳侯夫人身侧,为她轻轻捶打肩头:“大人们也都是为了子女,是因为我们这些子女,才让你们如此烦恼。” 这话说得是,自从嫁了人为人妻为人母,喜怒哀愁都是围绕子女,东阳侯夫人长叹一口气。 “子女都是债啊。”她说,“活该我还债。” 陆锦轻声说:“能还债也是福。” 有些人就没这个福,比如定安伯,三女儿去世了,不在了…… 东阳侯夫人再次轻叹一声。 “三姐姐不在了,伯父不舍她离开,所以才会与侯爷夫人世子纠缠,这样,在伯父心里,如同三姐姐还在一般。”陆锦低声说,“如今世子终于再娶亲了,伯父不是生气,是茫然无措,不知怎么面对,所以避开了。” 将心比心,要是自己是定安伯处境,也会这般,东阳侯夫人握着陆锦的手:“我知道,别说定安伯无措,我也不知所措。” 陆锦嘴角闪过一丝笑,下一刻笑容变得俏皮:“我就知道,义母也被吓坏了。” 东阳侯夫人也不瞒着她:“我跟定安伯几乎是同时接到消息的,事先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又难掩恼怒,“景云真是荒唐!” 陆锦笑说:“世子哥哥是不是被义母逼急了?所以突然成亲?” “我哪有逼他!谁能逼得了他?”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说到这里又忙说,“其实当初先帝给他提过好几次亲,只有说到你姐姐的时候,他才同意了。” 所以周景云跟定安伯家的亲事,可不是因为皇帝下旨逼迫的,而是两情相悦。 陆锦明白东阳侯夫人的意思,抿嘴一笑,又轻叹一声:“这么多年了,世子哥哥能放下,也挺好的,否则他这样,三姐姐泉下有知也不安心。” 东阳侯夫人心里又酸又涩又开心:“我的儿,多谢你能这般想。” 陆锦倚在东阳侯夫人肩头:“世子是姐姐深爱之人,世子过得越好,姐姐才会更开心,义母你别担心,我会宽慰伯父。” 东阳侯夫人握紧她的手:“锦儿,能有伱,是义母修来的福气。” 陆锦抬起头,笑说:“那义母让我见见新嫂嫂呗。” 东阳侯夫人微微一怔。 “义母,你也不带她上门,三叔母跟人说,怀疑是假的,根本没有这个儿媳妇,是你们推脱,怕我们逼你们再结亲。”陆锦笑说。 这个三夫人,就知道是个糊涂鬼,说的什么胡话,东阳侯夫人又急又恼:“我不带她去是丢不起这个人,等景云回来了,他自己带去见伯爷吧。” 陆锦笑了,说:“那义母让我见见呗,我是晚辈。” 东阳侯夫人神情犹豫:“她那样上不得台面……” “义母,你可不要这样说。”陆锦嗔怪,“她是世子哥哥的妻子,那在我心里是跟我姐姐一般了。” 按理说不该是嫂嫂么?东阳侯夫人闪过一念头,但姐姐也说得通,这些也不重要。 “你….”她迟疑一下,又叹口气,“见就见吧,她总是要出来见人的。” 说罢唤红杏。 “请少夫人过来。” …… …… 安静的室内有些忙乱。 春月将一套衣裙搭在架子上,再看另外两个婢女在帮庄篱梳头。 因为先前说侯夫人不在家,不用问安,庄篱只简单的挽着头发,此时突然说要见客,虽然没有珠宝钗环,头发总要梳好。 “阿锦小姐认了侯夫人为义母。”春月小声对庄篱介绍,“她也是先少夫人的堂妹。” 庄篱哦了声:“这还真是亲上加亲一家人。” 原本是要亲上续亲那种一家人,不过当着少夫人的面,不好提这个,春月轻咳一声问:“少夫人您看穿哪套衣服?” 不待庄篱回答,春月又神情紧张。 “这些衣服少夫人还没试过,不知道合不合身。” 针线房送过来几套衣服,但始终没人来量体裁衣,再新的衣服,不合身也不行啊。 “雪柳?”春月又说,四下看。 让她去针线房唤人来,万一不合身别个针凑合改一下也好。 在一旁等着红杏略有些尴尬,说:“雪柳先去夫人那边了。”又解释,“去见阿锦小姐,毕竟也是她家的小姐。” 春月忍不住动了动嘴唇,雪柳从出身上说的确是陆家人,但既然是跟着陆三小姐来到东阳侯府,就是侯府的人了,还什么她家小姐…… 再说了,雪柳在陆家的时候,这位阿锦小姐还在外地呢,两人根本就不认识,现在却一副恍若相伴长大般的主仆情深。 但雪柳到底是先少夫人留下的婢女,侯夫人和世子怜惜少夫人早亡,以及敬重定安伯府,对雪柳宽容又看重,以往世子不在家,她俨然成了院子里的女主人,梅姨娘在她面前也恭恭敬敬。 指责雪柳不是,不仅没用,还会被雪柳赶出去。 虽然现在有新少夫人,但在侯夫人和世子心里,只怕新少夫人也不如雪柳。 春月动了动嘴唇,将要说的话咽回去:“春红,你帮少夫人更衣,我去唤针线房的人来。” 梳头的春红手忙脚乱应声是。 庄篱已经从梳妆台前转过来:“不用换衣服。” 她站起来,看着自己身上的裙衫。 “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再说了,这位小姐又不是来看衣服的。” 是来看她这个人的。 …… …… 庄篱来到侯夫人这边时,院子里并没有先前猜测的侯夫人在定安伯府受了气的紧张氛围,婢女们进进出出有说有笑。 迈进室内,能看到东阳侯夫人歪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微微闭着眼养神,神情柔和,另一边坐着一个少女,提着笔在桌案上写写画画什么,而雪柳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这里多一笔就好。” “原来如此啊。” “以前小姐告诉我的,最早家里的绣娘就是这样做。” “我说呢,跟现在家里绣娘做的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两人亲亲密密,少女又喊了声义母:“我给你做一双袜子,绣上这种花。” 东阳侯夫人闭着眼说:“我年纪大了,袜子上还秀花,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样子。” “义母,你听我的吧。”少女娇憨说,“你不穿,就是不喜欢我。” 东阳侯夫人睁开眼,无奈说:“这怎么还要挟我了?” 侍立的仆妇婢女都笑起来“还不是夫人您惯的。” 屋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夫人,少夫人来了。”红杏低着头说。 欢声笑语顿消。 第九章 姐妹 东阳侯夫人坐着,只垂着眼看手里的银耳羹。 陆锦对庄篱施礼,笑着说:“嫂嫂快请坐。” 庄篱看向她。 “这是定安伯家的阿锦小姐。”许妈妈在旁笑着介绍,“也是咱们夫人的义女。” 这是解释那声嫂嫂的称呼。 庄篱含笑还礼:“阿锦妹妹好。” 陆锦抿嘴笑,打量庄篱:“从世子哥哥这里论自然是叫嫂嫂,但我和嫂嫂论年纪,说不定我还大一些呢。不知嫂嫂今年多大?” 庄篱说:“到八月就满十六了。” 陆锦哎呀一声:“果然比我小两岁。”说罢上前牵了她的手引她坐下,见庄篱看旁边的桌案,上面摆着乱乱的纸笔墨,“我刚才在画花样子。”又问庄篱,“日常喜欢做什么?” 庄篱说:“也就是读书写字。” 陆锦哎呀一声:“肯定很厉害,不像我,抄佛经义母还嫌弃写的不好。”说着又笑,“以后让嫂嫂来抄佛经,义母就不会嫌弃了。” 东阳侯夫人抬眼看她,板着脸说:“心思都用在偷懒上。” 虽然是板着脸,但眼里都是笑意。 陆锦松开庄篱来到她身边:“不偷懒不偷懒,我回家好好练字。”又笑说,“以后多一个人给义母抄佛经,义母礼佛的心就更诚了。” 东阳侯夫人呸了声:“难道没佛经我就不心诚了?”说着戳陆锦的额头,“一天天在我跟前没大没小混说。” 陆锦握着额头连声说不敢了,又眼波转了转,说:“果然有了嫂嫂,义母就嫌弃我了。” 说完嬉笑着躲开,东阳侯夫人伸来拍打她的手落空,只能指着她:“在你伯父伯母面前也敢这样?” 陆锦摇头:“那是不敢,只敢在义母跟前没大没小。” 东阳侯夫人噗嗤笑了,许妈妈等仆妇婢女也都笑起来。 “没办法,都是夫人惯的。”许妈妈笑说。 室内重新恢复了欢声笑语,东阳侯夫人原本板起的脸色也恢复了柔和。 看着这其乐融融一家人的场面,庄篱坐着含笑看,并不说话。 东阳侯夫人心情好了,看向庄篱。 “你既然进门了,景云必然告诉你了,先前那位少夫人是定安伯府的。”她说,“也就是阿锦的姐姐。” 庄篱便站起来,应声是:“我知道。”说罢再对陆锦一礼。 陆锦忙还礼,脸上也没有先前的嬉笑,带着几分哀伤。 这孩子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姐夫有了新人,也意味着去世的姐姐真的成了过去,东阳侯夫人心里也几分难过。 “其他亲友,等景云回来,你们再一起见。”她说,“阿锦不是外人,是一家人,你先见见,认一下妹妹。” 庄篱再次应声是。 陆锦唤自己的婢女过来,接过一个小锦盒,递给庄篱。 “你和世子哥哥的成亲的贺礼,待正式见面的时候我再给。”她含笑说,“这个是单独给伱的,是咱们姐们之间的小心意。” 庄篱伸手接过:“多谢妹妹。” 说罢看向门边。 按理说大丫鬟是雪柳,有资格来夫人这里,但鉴于雪柳已经提前来了,出门时庄篱叫上了春月。 站在门边的春月有些紧张,待庄篱看过来,她更有些缩手缩脚。 站在陆锦身边的雪柳忍不住撇嘴,怎么回事?以往她管着这些婢女也没这么上不得台面啊,怎么跟了这個庄氏,就变了。 庄篱对春月伸出手:“我也给陆小姐准备了礼物。” 见面礼?雪柳许妈妈等人神情有些惊讶,庄氏是几乎空着手进门的,只领着一个装着乱七八糟小物件的包袱,如今穿的衣服都是府里给的,先前见家里人不管是少爷小姐还是姨娘都没有拿出见面礼。 这是从那小包袱里翻出什么了? 许妈妈有些紧张担心,别拿出不像样的东西,丢的是东阳侯府的脸。 夫人应该早点给庄氏准备一些。 她忍不住去看侯夫人,侯夫人垂着眼浑不在意。 “是吗?”陆锦好奇问,“嫂嫂给我什么?” 看到庄篱伸出手,再听陆锦询问,春月再也不能站着不动了,将裹在衣袖中的长盒子拿出来,带着豁出去的表情上前,捧给陆锦。 陆锦接过,对庄篱一笑:“我能打开看看吗?” 日常接到礼物都是收起来,不会当着面打开的。 关系好一家人可以不讲这些。 庄篱含笑点头:“是我做的永生花。” 听到永生花三个字有些稀奇,许妈妈等人婢女也忍不住好奇看过来,陆锦打开了盒子,长长的盒子里摆着一支荷花花苞。 所有人的神情都有些凝滞。 雪柳更是瞪圆眼。 这! 这不是庄篱插在花瓶里的那个荷花花苞吗? 都摆了三四天了! 她都怀疑自己看花眼了,这怎么就拿来当礼物送人了? 她不由去看春月,见春月几乎将头埋在胸口了,一副不敢见人的模样。 春月是真不敢见人,适才要出门时,庄篱突然说准备礼物,让她去拿了一个盒子来,然后将花瓶里的那个荷花装了进去,她当时都傻了。 这怎么能当礼物呢? 如果实在没礼物就别送了,如果真要送花,让她去荷花池里重新摘一朵也行啊。 “它被我做成了永生花。”庄篱给她解释,“永远不会开败,很适合摆放。” 什么时候做的啊?没看到过啊,只看到少夫人在桌案边熏香写字,春月没办法阻止,红杏又等着走,只能抱着盒子深一脚浅一脚跟过来。 真是,太丢人了。 陆锦跟这些婢女们不一样,不知道这荷花花苞的来历,不过也一瞬间有些怔怔,还伸手摸了摸,原本以为是绢花,但触手发现是真的。 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种礼物。 不过,她陆锦什么场面都能应付。 “啊…..春水池的荷花快开了吧?”她一句话点出自己对东阳侯府的熟悉,再笑盈盈看庄篱,“嫂嫂亲手为我摘的吗?” 庄篱说:“它跟池子里的荷花不一样了,我薰制过了,你回去摆起来,永不开败。” 真的假的啊?听起来怪怪的,不过,不管是一样的荷花,还是怪怪的荷花,别人敢送给她,她当然敢收喽。 “谢谢嫂嫂。”陆锦笑说。 庄篱颔首:“不用客气。” 还不用客气,雪柳忍不住按着胸口,这也就是遇到阿锦小姐了,人好性子好,换做京城任何一位小姐,都能把花甩回去。 陆锦笑着收起盒子。 不知是该说的说完了,还是被这荷花花苞也磨去了耐性,东阳侯夫人说:“好了,你去忙吧。” 庄篱也没有再多说应声是,施礼退了出去。 春月跟着她走出来,雪柳依旧留在室内,门帘放下内里传来隐隐说笑声。 “今天留在家里吃饭,蒸了你最爱吃的鸽子。” “我还想吃雪菜鱼。” “好好,给你做雪菜鱼。” …… …… 看到庄篱微微回头看,春月心里叹口气,义女比儿媳妇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少夫人,回去吧。”她小声提醒。 庄篱收回视线迈步,又问她:“雪菜鱼好吃吗?” 春月愕然。 第十章 主意 陆锦一直到傍晚才从东阳侯府离开。 和东阳侯夫人一起吃了饭,陪侯夫人打牌,又在侯夫人面前画完了花样子,其间没有人提这位新少夫人,东阳侯夫人也没有让她再来作陪,就好像家里没有这个人。 但,这个人是真的存在,不是假的。 陆锦轻叹一口气。 “怎么?那人来历果然不凡吗?” 室内响起问询声。 陆锦回过神,看着坐在上方的定安伯以及其妻。 定安伯年近五十,身宽体胖,跟东阳侯这种平民靠着从龙之功起身的不同,定安伯是世族大家,祖上几代都是高官厚禄。 定安伯穿着锦绣袍子,腰带上缀着的宝石,大约就是祖辈传下来的。 “伯父,灵泉寺往来京城要一天呢。”陆锦没回答,而是先小声说,“您明天最好还是坐车城里城外走一走。” 要不然让东阳侯府知道是骗人,根本就没去灵泉寺。 定安伯哼了声:“我就是让他们知道我骗人。” 同样圆脸胖胖的定安伯夫人打断他们,催问陆锦:“快说这个人怎么样?是不是真是用来搪塞的?” 陆锦没有骗东阳侯夫人,其实也不止三夫人这样揣测,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这样猜想,周景云这么多年不成亲,连定安伯家的女儿都看不上,等着看上谁?娶公主吗? 这突然结亲了,又不是人人皆知的名门望族,大家自然要怀疑是假的。 陆锦说:“这位庄小姐很普通。” 她回想着自己见到的庄篱,长得不丑,但绝对算不上风华绝代貌美,举止文文静静,穿着打扮朴素寡淡,虽然料子很好,但一看就是东阳侯府做的,带着不合身的陌生。 “东阳侯夫人的反应,非常不喜,所以。”陆锦再次叹口气,“这亲事是真的。” 如果是假的,做戏的,东阳侯夫人对新儿媳亲亲热热更合适,哪像现在,真是嫌弃到不想多看一眼。 定安伯夫人抬起袖子侧头啜泣“我可怜的女儿。” 虽然知道周景云早晚要续弦,但真听到了还是很伤心,她的女儿从此就再没人记得了。 定安伯则重重一拍桌子,满面怒气:“周景云这小儿,真是忘恩负义,当初如果不是我向皇上请婚,他肯定要被那妖后赐婚,那样的话,如今他东阳侯府都没了!” 说到这里更生气,起身踱步。 “他娶了我家女儿,避开了妖后牵扯,如今新帝登基,他功成名就回来步步高升,就要跟我定安伯府一拍两散。” “没有我当初,就没有他现在,他以为,没了先帝,我们定安伯府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待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皇帝面前哭一哭,看他周景云能有什么好前程!” 陆锦忙起身:“伯父别急,其实周景云娶妻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坏事。” 定安伯夫人转过头来:“这还不是坏事?”她的眼中难掩恨意,“说什么为我女儿守着,挣了深情的好名声,却在外边私相授受,怎么,我还要恭喜他吗?” 陆锦上前一步,柔声说:“伯母,周世子迟迟不同意再与家里续亲,我也能理解,他是不想定安伯府其他的女子占了三姐姐的位置。” 定安伯夫人微怔,这样吗,其实说心里话,她也不愿意…… “少说这些话。”定安伯没好气说,“他就是不想与我家结亲。” 陆锦道:“伯父,他不想要我家续弦,我们强逼不得,但结亲不难了。” 定安伯皱眉看她,这個二弟家的小女儿,他很是看不上眼,二弟除了向家里要钱,没丝毫建树,还把女儿送回来让他们出钱养,而这个小女儿在家住了才一年,就撺掇着老夫人当众逼周景云娶她…… 他本来选中的是自己的女儿,他这边几个小女儿,还没着落呢。 当时闹得那么难看,还好她机灵认了东阳侯夫人义母,化解了。 这几年借着义女的名头常去东阳侯府走动,哄得东阳侯夫人也很开心。 但别忘记谁才是她的家人,一心只为东阳侯府说话,什么周景云舍不得三姐姐的位置给家里其他女儿,什么还结亲不难….. “你这个义女亲是不难。”定安伯没好气说,“跪下来喊声义母就行了。” 陆锦说:“伯父伯母把我嫁过去给周景云为妾吧。” 定安伯吓了一跳,定安伯夫人也停下啜泣。 “你说什么胡话呢!”她喝斥,“我们家的女儿怎能给人做妾。” 定安伯也瞪了她一眼:“你爹娘在外边就这样教你的?” “伯父,我爹娘在家教我要为定安伯府尽心尽力,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锦说,“正如伯母所说我们家女儿不能给人做妾,就是做也不一样。” 定安伯皱眉:“妾有什么不一样的?” 陆锦上前一步,看着定安伯:“伯父向皇帝请求,赐我与周景云为妾,天子金口,自然就不一样了。” …… …… 屋子里点亮了灯,夜色渐深,定安伯夫人坐到妆台前,却无心卸钗环,想着适才陆锦说的话,越想越心烦。 “伯爷,你真被她说动了?”她转过头问。 定安伯还坐在椅子上出神,灯火照耀下脸色阴晴不定:“她说得也有道理。” 陆锦说,先前他们就是皇帝做媒,如今再请新帝做媒,父子相承,也彰显了皇帝对先帝的孝顺。 皇帝到底是逼宫上位,现在就想洗脱这个污点。 他们定安伯府也能取悦皇帝。 而定安伯府这么做也是为了年纪轻轻早逝的三小姐。 “将来我生养了子女在三姐姐名下,让她有香火可依,我是她亲妹妹,总好过其他人的子嗣。” 真是可怜天下亲人心。 至于周景云,他已经如愿娶自己想娶的妻子了,还推脱定安伯府,那可真是要亲戚没得做做仇人了。 “去皇帝面前说这件事,好像咱们家多上赶着他们东阳侯府。”定安伯夫人说,“咱们矮了他们家一截。” 如果现在不抓住东阳侯府,将来他们更会矮一截,定安伯心里叹口气,家里人糊里糊涂还觉得伯府家大业大,他这个当家人是很清楚的,伯府到这一代已经中看不中用了。 马上连看都不中看。 他们这些功勋之家,先是在先帝时候被打压一番,又遇到妖后乱政,如今七零八落,苟延残喘,也就东阳侯府出了个周景云,前程可期。 为了儿孙之计,眼下的脸面不要就不要吧。 “我明日去灵泉寺住几天。”他对定安伯夫人说,“然后你给东阳侯夫人下帖子请她来坐坐,面子上也算过得去了。” …… …… 小丫头翠儿提着灯在碎石路上走,夜风吹动灯火晃动,混混不清。 婢女瑶琴扶着陆锦让她小心些,又责怪翠儿“怎么只伱一个来提灯。” 翠儿小声解释:“老夫人要沐浴,姐姐们都在那边。” 毕竟已经分家了,陆锦只带着一个婢女来到伯府,跟着老夫人住,吃穿用度都有老夫人出,老夫人这边的丫头也不能随便指使。 “没事,我年纪轻,看得清楚路。”陆锦说,一盏灯啊,几个丫头伺候这种事她不在意。 “身子压低点,照着脚下。”瑶琴喝斥翠儿。 翠儿忙依言俯身弯腰,小心翼翼给陆锦照路。 “小姐,你真要去做妾啊。”瑶琴低声问,神情不安,“也太委屈了。” 陆锦笑了:“委屈什么?” 她看了眼撅着屁股照路的小丫头,那盏灯是很普通的灯笼,比不上伯爷夫人老夫人们用的琉璃灯,混混不清。 过这种日子就不委屈了? 第十一章 微念 父亲是伯府公子,吃喝玩乐精通,政务一窍不通,纯粹是混日子,可想而知,升官是不可能了,甚至可能会被降职,皇帝换了一代又一代,定安伯府的地位也一日不如一日。 母亲身体不好,掌家糊里糊涂,父亲分的那点家产这些年已经被花光了,开始靠着母亲的嫁妆过日子,家里姊妹们又多,再看前两个姐姐说的人家,虽然看起来是当地的大族,但怎么能跟京城的权贵相比。 她是在外地出生的,只回来过两三次,但这两三次也足够她羡慕伯府小姐的生活。 终于说动父母把她送回来,但发现伯府小姐的日子也不怎么好。 且不说跟定伯侯的小姐们待遇不一样,就连定伯侯府的日子也是表面光鲜。 尤其是当她成了东阳侯夫人义女,体验过东阳侯府内的吃穿用度,对比就更明显了。 别看东阳侯府祖上出身普通,正因为普通,更会积攒家业,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陆锦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前方忽地有脚步声传来,同时有四五个黑影撞过来。 翠儿俯身照灯,猝不及防被踢了一脚,哎呦一声趴在地上,灯也滚落。 撞过来的黑影也被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就踹。 “什么东西!敢吓本公子!” 翠儿被踹的惨叫。 “文杰哥哥。”陆锦忙拔高声音唤,“是我。” 黑影停下踹打,上前一步,借着地上滚落的灯笼看清陆锦的样子,陆锦也看清他的样子。 这是定安伯的四子陆文杰,今年十八岁,长得跟定安伯几乎一样,也是圆乎乎胖脸,只是昏昏灯光也掩不住他眼皮浮肿,脸上毫无少年气。 陆文杰眯着眼看了看,似乎想了想才认出:“阿锦妹妹啊。”旋即皱眉不满,“大晚上的你干什么!” 陆锦含笑说:“我刚从伯父伯母那边回来,伯父伯母与我商议一些事。” 听到伯父这两字,陆文杰略有些紧张,嘀咕一声:“一个女人,跟你有什么好商议的。”说罢挺直脊背,“快让开,我有正事要忙。” 说罢要走过去。 陆锦唤住他:“哥哥且慢。” 陆文杰回头瞪眼:“干什么!轮不到你来管我!” 陆锦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匣子,伸手向前一递:“哥,你的东西掉了。” 陆文杰一怔,忙伸手夺过来塞进怀里,对着地上趴跪着的翠儿啐了口:“害的小爷掉了东西,回来再跟你算账。” 说罢转身大步走,身后两个小厮缩着肩头追上,小声劝阻“公子,咱们还是别去了。”“这可是老夫人最喜欢的一块鸡血石,输了可怎么办。”换来陆文杰一声呸“少说晦气话,小爷今天一定会赢。”“祖母的东西都是我的,我不过提前用用罢了。”低低切切的声音在夜色里远去了。 陆锦站在原地目送,昏昏灯下神情不屑。 伯府的公子偷祖母房里的东西,家里竟然无人知晓,或者说知晓了也没人管。 这一代的兄弟们还不如上一代呢。 一代不如一代。 可想而知将来伯府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还是尽快指望伯父在皇帝跟前的脸面,给她求来一個贵妾身份,当然,谁说她就一辈子只能做妾了? 皇帝所赐,出身定安伯府,又有婆婆喜爱,将来正妻死了,她难道还不能被扶正? 再说了,现在的她对周景云来说是外人,对她疏离,将来作为妾室,就是枕边人,枕边人自然就不同了。 所以关键是进门,成为周景云的身边人。 哦,至于周景云这个新妻子怎么会死…… 陆锦抿了抿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生病,生病了难免救治不及,像三姐姐那样出身伯府的小姐还能生病过世,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当然也能。 事在人为嘛。 “小姐….”瑶琴声音在侧响起。 陆锦微微一凛回过神。 “快走吧。”瑶琴小声说,“老夫人睡得早。” 等老夫人睡了,仆妇婢女们都喜欢偷懒,指使起来更麻烦。 陆锦转身,哎呦一声差点踩在人身上,原来翠儿还趴在地上。 “真是不长眼。”瑶琴骂道,伸手去拉拽翠儿,“还装什么死,快起来提灯。” 翠儿带着哭意连声应是,趴着去摸索灯笼。 摔在地上的灯笼已经坏了,正在缓缓自燃,陆锦皱眉,摇头:“算了不用了。” 她看了眼地上趴着的翠儿。 “你起来吧,我们自己回去就行。” 又想到什么,对瑶琴示意。 “把庄氏送的礼物给她。” 说罢对翠儿一笑。 “辛苦你了。” 翠儿又惊又喜连连道谢,陆锦带着瑶琴已经越过她向前去了。 “一会儿给你送去。”瑶琴扔下一句。 她们回来后去见伯爷夫人,从东阳侯府带回来的东西由仆妇送去房间里了。 翠儿再次叩头道谢,看着两人在夜色里远去,地上的灯也将要燃尽,翠儿将余下的挑杆捡起来,还要回去报备呢,希望姐姐不要骂太狠。 她慢慢站起来,觉得腰腹剧痛,想到应该是适才被文杰少爷踹的。 翠儿缓了好一会儿,手按着腰腹,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回去。 将挑杆交了,被大丫头们数落一通,之后回到下人房这边,已经夜色深深。 逼仄的室内同住的小丫头香儿正在洗头。 “翠儿。”她打招呼,“你还没吃饭吧?我帮你留了。” 被唤去接人的时候正是下等丫头们吃饭的点,她刚捧了饭碗一口没吃就忙去了,此时早已经饥肠辘辘,不过现在顾不上吃。 “香儿姐姐,我撞了一下,肚子疼的厉害,你有膏药给我贴一贴?”翠儿问。 香儿抓着头发走过来:“我看看。” 翠儿站在桌上油灯前掀起衣服,可以看到腰腹间一块淤青。 香儿神情复杂,这哪里是撞的,分明是被人踢的,不过,唉,也罢,她们这些下等丫头被主子踢了也是自己当差不利,活该。 “一会儿我让我干娘来看看。”她说,“她很会看这个,你放心,她有膏药。” 翠儿松口气连声道谢,两人正说话,有个丫头站在门口喊“翠儿,瑶琴姐姐赏伱的东西。” 翠儿顾不得疼,忙迎过去道谢,那丫头已经不耐烦扔下盒子跑了。 旁边的丫头们听到了纷纷羡慕“锦小姐真好,给她当差总是被赏赐。” 翠儿对着陆锦所在的方向叩头,然后抱着盒子回到室内。 “是什么?”香儿好奇问。 翠儿捡起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露出其内一支荷花苞。 “什么啊!”香儿失望说,“不能吃不能喝。”说着摸了摸盒子,“这个匣子倒是值几个钱,我让我干娘卖了,给你换钱。” 翠儿道谢,将荷花苞拿出来:“我倒觉得挺好的,我很喜欢花。” 她看着鲜嫩的花苞,还去找了一个破瓷瓶装了水插起来摆在床头。 “没两天就蔫了。”香儿嫌弃说,继续去洗头了。 …… …… 夜色浓浓,下人房这边也渐渐恢复了安静,疲惫的下人们陷入沉睡。 但翠儿这边还传来悉悉索索翻身声,以及不断的呻吟。 “翠儿?”香儿看着床上的翠儿,忍不住唤。 翠儿闭着眼脸色苍白昏睡,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香儿试探着摸了摸翠儿的额头,火烧一般滚烫,吓得的后退几步。 想着适才干娘来看过后的脸色,香儿的脸色也很难看。 “只怕不好,伤了里面了。”干娘小声叮嘱她,“要是能退热,就熬过去了,否则…..” 想到干娘摇头的样子,香儿打个寒战,看着床上的昏死的翠儿,她咽了口口水,忍不住抱起被子跑了出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睡一屋,还是去别的房间挤一挤吧。 屋子里少了一人更空寂阴森,床上的翠儿呻吟声也越来越小。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里摆在床头破瓷瓶中的荷花苞慢慢绽开。 鲜嫩粉白的花瓣散发出如月色般的柔光,光亮摇曳扩散,将床上昏死的小丫头笼罩。 第十二章 无香 烟气从博山炉里袅袅升起,宛如一条白线,摇摇晃晃,绵绵不绝盘旋。 春月看着这一幕,心想府里的熏香都是无色有味,而新少夫人用自己带来的香料,却是有色无味。 是不怎么好的香料吧。 “少夫人,我看您的香料不多了。”她问,“您喜欢什么香?我去府里取些来。” 侯爷夫人不喜这个儿媳,但少夫人该有的待遇总是有的,吃穿用度按照分例来,没人会阻拦。 庄篱正低着头将香料盒子盖上,闻言摇头:“不用,我只用自己做的香。”说到这里又对春月一笑,“等用完了,你帮我拿些配料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癖好,春月笑着应声是,看着庄篱将桌上的卷轴展开,知道庄篱该写字了。 “少夫人,我帮你研墨吧。”春月说。 庄篱摇头:“我自己来吧。”又停顿下,解释了一句,“我自己可以掌握用多少。” 或者说,她每次用的很少,春月已经注意到了,因为写不了几个字,就像刚开始学写字的蒙童,但少夫人的字写得又很好。 少夫人的习惯还真是奇怪,春月不再说什么,应声是。 “你去歇着吧。”庄篱接着说。 春月知道她写字的时候不让人打扰,没有再多说话退了出去。 雪柳在前厅院子里坐着,两个小丫头半跪着给她染指甲,春红春香在一旁陪着说话,看到春月出来,雪柳撇撇嘴。 “就说了不用伺候,你偏不听,被赶出来了吧?”她说,“她寡言少语,小门小户出身,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你伺候她,她还难受呢。” 春月陪笑说:“少夫人是要写字,读书人读书写字都是不想被人打扰,以前世子在家的时候也不让伺候……” 将世子和这女人相提并论,雪柳不高兴了,打断春月:“什么写字什么读书人啊,一篇逍遥游从她来家到现在才写了一半,我看她是不会写字,装样子呢……” 她也是读过书的,认识字,甚至知道这个新少夫人写的什么内容。 会读书有什么可炫耀的,天天摆出写字的样子。 雪柳将手抽回来,看着指甲上的颜色,没好气的甩手。 “什么花样子,丑死了,给我洗了。” 小丫头们忙应声是。 春红给春月使眼色,春月也不敢再说话了。 “还有,从世子书房借的那些书,我看她也只翻了一页。”雪柳看着春月,“你看好了,别丢了,损毁了,世子是真正的读书人,书房里收集的很多都是珍品,糟蹋了会伤心的。” 春月挤出一丝笑:“是,我会看着,姐姐放心。” 外边婢女们的言语,庄篱并没有听到,她正专注地写字。 虽然来这里不久,虽然难免陌生的人际交往,但总体来说,日子过得还不错,安安静静。 桌案上博山炉里的白烟还在蜿蜒,依旧是一条线,但因为绵绵不绝宛如变成了无数条。 无数条白线将书桌前的庄篱缠绕起来。 庄篱的视线似乎被烟雾阻挡,她不得不更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纸,手中的笔也似乎变得很重,慢慢地提起来,慢慢的落下,只这一個动作,她的鼻头就有汗水渗出,再随着一笔一划,汗水渗出更多,很快在鼻头额头密密麻麻闪闪亮亮。 不知过了多久,博山炉中的香料燃尽,缠绕的白线渐渐变淡,然后消散。 庄篱看着最后落下的一笔,轻轻吐了口气,端详桌上的纸,一篇逍遥游终于写完了。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鼻头额头的汗,看向窗外,已经到斜阳夕照 “春月。”她唤了声。 似乎安静无人的院落里立刻响起脚步声,伴着女声清脆的回应。 “少夫人,你写完字了?”春月走进来,笑盈盈问。 庄篱看着这张笑脸,也不由笑了笑:“是,写完了。” 春月走过来,看着纸上满满的字:“少夫人写得真好看。” “能写出来就很好了。”庄篱说,“好不好看也不重要。” 也是,她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又不是要考功名,能读书会写字就很好了,春月含笑点头:“少夫人传饭吧。”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屋檐和院落都陷入昏暗中,室内灯火明亮,春月带着婢女们一一查看窗纱,免得有蚊虫侵扰。 “少夫人,您在哪里坐着看书?”春月问。 这几日庄篱睡前都会看会儿书,虽然如同雪柳所说,看了几天了也没翻几页。 夏夜漫长,世子也不在家,侯夫人那边也不用侍奉,孤身一人,打法消磨时光罢。 庄篱却摇头:“今晚不看了。”说着又对春月一笑,“我今晚要留着力气做个梦。” 其实新少夫人并不是沉默寡言,她还会特意给解释,春月也笑了:“做个好梦吗?那可真是要留着力气。” 人到了陌生的地方睡不踏实,更别提做梦了,看来少夫人终于适应这里。 春月将室内的灯一一熄灭,看着内室已经换上白纱小衣的庄篱在将写好的字悬挂在窗边。 虽然说写的不好,但还是很喜欢自己写出的字吧,她不由抿嘴笑:“少夫人我来帮你。” 庄篱没有拒绝她的帮忙,两人将卷轴挂在窗边花架旁。 庄篱再将博山炉点燃。 与白天的香不一样,春月没有看到烟气冒出来,不过,依旧没有香味。 “少夫人,您有事唤我。”春月没有再多问,将夜灯放下,“今晚我当值,就在东次间。” 清冷的月色在院落中移动,宛如流水轻柔,渐渐越过假山花树,攀上了窗沿,夜风也跟了过来,吹动窗边悬挂的卷轴,月光趁机跟了进去,撞在卷轴上,风中似乎响起清灵声,卷轴一个字宛如被撞碎了,散发出荧光。 月光似乎找到了好玩的游戏,不断的扑进来,一个又一个字碎裂,宛如萤火虫飞舞,充斥室内,又落在垂下的床帐上,如星辰闪烁。 庄篱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有点点灯火亮起,那是街上悬挂的灯笼,四周似乎有人走动,似乎还有说笑嘈杂,但又似乎蒙上一层纱,她看不清也听不到,直到突然一声鼓从远处传来,声音震荡,雾纱被冲开,人影嘈杂也随即扑面。 “宵禁到了。” “快走快走。”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巷子里奔出来,向庄篱迎面撞来,下一刻穿过了庄篱。 庄篱回过头看一眼,见那货郎奔远了,再看街上人群都在散去,宵禁的鼓声一声声回荡。 似乎一眨眼,街上的人和热闹都消失了,又恢复了她刚睁开眼时候的昏暗和静谧。 真真实实,虚虚幻幻。 庄篱看着这条街道,认出从京城外进东阳侯府就是走的这里。 东阳侯府在京城的西郊,并不是城中心。 她的梦境能绵延多远呢? 她能不能走到她要去的地方? 她抬脚向前走去。 第十三章 晨起 晨光渐渐铺满室内,春月猛地醒来了,揉了揉眼,适应光亮,急急下床。 “糟了,怎么睡过头了。” 做婢女这么多年,她一向谨慎本分,只会比规定的时间早起,从没晚醒过。 或许是因为昨晚做的梦回到了小时候,她坐在爹爹的肩头去城里看花灯,花灯真好看啊,爹将她举得很高,她看得太开心了,想要一直看下去,所以不想醒来,睡过头了。 其实小时候爹没带她去看过花灯,曾经说过要去看,但后来娘生病了,家里过不下去了,她被卖了。 其实卖到东阳侯府运气很好,没怎么挨过打,没有挨过饿,还被选到了世子身边做了大丫头,走出去比乡下财主家的小姐都光鲜亮丽。 这些年花灯不仅能去城里看,东阳侯府里的花灯也漂亮的很。 但,跟爹爹一起看的花灯应该是不一样的感觉吧。 春月看着镜子里的少女,嘴角上浮笑起来,下一刻又收整了面容,利索地挽好头发向走去。 庄篱的卧房内已经传来声音。 “少夫人,您醒了。” 春月说道,对已经等在院子里的小丫头们摆手示意,一面迈进室内,看到庄篱穿着寝衣,散着头发,站在窗边摘那副字轴。 “少夫人我来。”她忙上前。 庄篱也由她帮忙,将字摘下来。 “怎么不挂了?”春月问,一面低头看,咿了声,“怎么糊了?” 原本清晰的字变得模糊,宛如被水染散了。 她不由伸手摸了摸纸面,发现触手也潮湿。 “下雨了吗?”春月忍不住探身看窗外。 窗外的芭蕉叶上有露水滚滚,或许下的小,她睡得又沉不知道。 “把它收起来吧。”庄篱说,“我再重新写一副。” 一副字而已,春月也丢开不想了,点头说声好:“字就是要多写,越写越好。” 外边的小丫头们也捧着洗漱的盆水锦帕进来了。 庄篱坐下来洗漱,春月将今日要穿的衣裙取来,春红春香也进来了,唯有雪柳不见人影。 “夫人让她给阿锦小姐送府里的新茶。”春香小声解释。 春月心里叹口气,侯夫人跟前那么多人,谁不能去,以前没有少夫人也罢,现在院子里有女主人了,作为大丫鬟还只想去伺候别人。 春红忙笑着补充:“主要是夫人恩典,让她回家看看爹娘。” 雪柳是定安伯府的家生子,爹娘都在那边呢,回去看爹娘更合情合理。 庄篱只嗯了声,并不在意,洗漱更衣后便让摆饭,两个婢女去伺候,春月带着小丫头们收拾。 “春月姐姐。”一个小丫头拿着换下来的衣衫,忽然说,“少夫人的衣服….” “放那边就好。”春月整理床帐没有抬头。 “不是,少夫人的鞋底都脏了。”小丫头忙说。 少夫人连屋门都不出,哪里会脏了鞋底,更何况又是寝室内穿的软鞋,这小丫头说什么胡话呢,春月转过头看,见小丫头手里拎着两只软绣鞋,底子上果然一片污迹。 哎?这…..春月忍不住摸了摸额头,雨水飘进来将字打湿了,也打湿了地面,灰尘夹杂其中,适才少夫人在窗边踩上去脏了鞋底吧。 “你拿去洗一下。”她吩咐,又唤另一个丫头来,“把卧房的地面好好擦一擦。” 小丫头们应声是各自忙碌。 春月来到厅堂,庄篱已经吃过饭,正让梅姨娘进来。 订了每三天问安一次的规矩,梅姨娘按时过来,庄篱也并不晾着她。 说了几句家常话,梅姨娘看着室内的婢女们,雪柳不在,便递过来一双袜子,说:“少夫人,我闲着也没事给你做了双袜子。” 说着又憨憨一笑。 “世子的贴身衣衫都是我做的,我也就针线这点本事,少夫人别嫌弃。” 庄篱让春月接过来,又看了一眼:“谢谢,做得真不错。” 梅姨娘更高兴了:“少夫人不嫌弃就好,先前我也给前少夫人做过,她只用惯了雪柳的。”说着又眉飞色舞,“不过雪柳的针线真比我好,真是厉害呢,我跟她没法比。” 春月在旁轻咳一声:“姨娘别妄自菲薄。” 梅姨娘忙讪讪低下头:“我就是话多。” 何止话多啊,这都还挑拨上了,春月有些无奈。 庄篱神情如常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也不接有关先少夫人和雪柳的话,只说:“姨娘不用太辛苦做针线,家里有针线房。” 梅姨娘也不再多说,只感激的谢少夫人体贴,庄篱端了茶,她便乖巧地告退了。 春月轻声问:“现在让针线房的人过来吗?” 先前是送来了很多新衣,但有些不合体,今日让针线房的人来改一改。 庄篱摇头:“下午吧,上午我休息一下。” 刚起床就休息,少夫人是心累了吗?春月也不多问,示意婢女们退下,自己退开前又一笑问:“少夫人昨晚睡得好吧?” 坐在窗边的庄篱点头:“睡得很好,还做梦了。” 只要睡得好,心就是安宁的,春月松口气,又忍不住说:“奴婢也做了个好梦。” 庄篱对她一笑:“那很好啊,做好梦很开心吧。” 春月点头,再羞涩一笑退了出去,又站在院子里透过窗看到庄篱手扶着下颌似乎在出神。 少夫人在想什么? 庄篱在想昨晚的梦 虽然并没有走到要去的地方,但只要能再次入梦就是好事。 她的嘴角不由弯弯。 旋即又想到了庄夫人的话。 “你万万不可莽撞,你能活下来已经万幸了。” 庄篱的嘴角沉下来,她能重新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再化梦只怕魂飞魄散。 但那又如何? 她活下来就是因为不甘心,要问个明白,要不然,活着干什么! 庄篱坐直了身子,散漫的视线凝聚,看向桌上几天也没看多少的书,书上字工工整整,但当视线落上去,工整的字宛如火一般燃烧了起来,又宛如变成了无数利箭,纷纷向她眼中刺来。 灼热,刺痛,庄篱觉得眼都要瞎了,但她睁大眼,迎着火光利箭,将乱蹦乱跳的字用视线归拢成型,一行一行地读下去,汲取着墨字的精髓。 蹲在院子里玩的两個小丫头,记着春月的叮嘱不时向内里看一眼,见原本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少夫人又拿起书看,便放心地继续玩。 少夫人看书很慢的,一看就是半天。 …… …… 雪柳进了定安伯府就被迎到老夫人那边,被人围着问东问西,现在问的自然都是东阳侯府新少夫人什么样。 虽然陆锦见过了,但到底不如在身边伺候的雪柳。 “没什么样啊,就是那样。”雪柳笑着说。 定安伯老夫人哼了声,指着一旁的陆锦:“像咱们家孩子这样的吗?” 雪柳喊声老祖宗:“谁能跟您调理出来的孩子比啊!” 定安伯老夫人笑了,但想到周景云死活不肯再要她调理出来的孩子,脸上的笑就变得生气:“不识好歹,我倒要看看他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 陆锦将一块甜瓜喂给老夫人,用力点头:“他过不下去了,祖母你可别再好心管他。” 没错,她心心念再挑个孙女嫁给周景云只不过是可怜他,想要他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服侍,又不是贪图他什么,防鬼似的,不识好人心!定安伯老夫人重重冷哼一声,不过脸色缓和。 这边气氛刚好,外边有些嘈杂,恍惚还有人说请大夫,死人什么的,定安伯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忌讳听到这个,顿时再次拉下脸。 屋里几个大丫头忙出去了,不多时外边恢复了安静。 “老夫人勿念,是有个小丫头病了。”大丫头们说。 定安伯老夫人皱眉:“什么病?不行就早点挪出去。” 小小年纪就病啊痛啊,晦气。 第十四章 小病 “也不是病了,小丫头翠儿不小心自己撞了一下。” 管着小丫头的胡妈妈被叫进来,笑呵呵跟老夫人解释。 听到这里,定安伯老夫人神色稍缓。 “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摇头说,“年纪太小不当用,就别用了。” 这是要把人赶出去啊,老夫人这里赶走的人,家里谁还敢用?这小丫头只能被卖了。 旁边的陆锦眉头微皱,这个翠儿她记得,总是被派来她跟前,撞了一下……那晚倒是被陆文杰撞了一下。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再次喂老夫人一口甜瓜。 “有妈妈们操心呢。”她说,“您别管了。” 胡妈妈笑着说:“是呢是呢,老夫人您放心,这小丫头可舍不得离开您这里,这次多亏了在老夫人这里才捡了一条命。” 这是怎么说?定安伯老夫人有些好奇。 “那小丫头年纪小皮肉薄,伤的地方其实很重,我亲自看过的,只怕熬不过去。” 听着胡妈妈的讲述,室内的人都有些紧张,这也太吓人了。 陆锦则还好,知道这胡妈妈敢这么吓人必然是有原因的。 “…..连大夫都不用请,请了也治不了,还会吓到其他人,我就想着等天亮把人抬出去就行了。” “我心里记挂着这件事,天不亮就过去了,一进屋…..” 说到这里胡妈妈猛地一拍腿,啪一声响,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胆子小的婢女还发出一声叫。 胡妈妈也没有再吓人,忙说了结果。 “我看到那小丫头正站在地下喝水呢。” 这….. “胡妈妈,你是看错了吧,人家伤的没那么重。”雪柳笑着说。 其他人也纷纷抱怨“胡妈妈你就是爱吓人。” 胡妈妈忙摆手发誓自己没瞎说“不信把那丫头叫进来,你们看,伤在脾脏位置,还留着一片淤肿,那里最是要命。而且那丫头也说了,自己要死了,同屋的丫头也说了,半夜摸过去,身体都凉了。” 定安伯老夫人有些不耐烦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死啊活啊的。” 胡妈妈冲老夫人跪下来,俯身一拜:“这都是因为老夫人您啊。” 室内的人们再次一愣,定安伯老夫人也不解:“因为我?” 胡妈妈抑扬顿挫的声音再次响起。 “…..翠儿说,半死半活之间,看到观音菩萨显灵来给她治病了…..” “…..老夫人,这必然是您常年礼佛,神仙有灵,连咱们这些仆从都保佑呢。” “你们别不信,我知道你们不信,老夫人,当晚下人房都闻到了清香…..” “一个人闻到是骗人,所有人怎么可能…..” “老夫人,我在您跟前半辈子了,哪里还需要说谎话邀宠。” “我知道这是荒唐,并没有当时就来报老夫人,这两天我亲自看着,也让大夫来瞧了瞧,说是伤的有些重,但性命无忧了。” “我活了半辈子了,没见过这种奇迹,在老夫人这边见到了,我真是…..” 胡妈妈说到这里激动的说不下去,只对着定安伯老夫人一拜。 的确,胡妈妈这般身份,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手法来邀宠,屋子里人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机敏的大丫头们已经将一些住在下人房的粗使丫头们唤来。 她们还是第一次踏足老夫人的室内,战战兢兢缩手缩脚,但皆异口同声说闻到了香气。 “翠儿的屋子里现在还有香气呢。”一个小丫头还大着胆子说。 定安伯老夫人坐不住了,从床上下来:“我去瞧瞧。” …… …… 下人房这种地方,老夫人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踏足。 下人们都惶恐不安,打扫也来不及,几个管事妈妈干脆从库房里拿了帷帐铺在地上,让老夫人小姐和大丫鬟们踩着走,免得脏了脚。 翠儿逼仄的室内,根本挤不下太多人,不过纵然是站在室外,也的确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定安伯老夫人站在室内,看着躺在床上的小丫头,小丫头脸色煞白,就算不是大夫,老夫人也能看出这不是装的,再闻着室内萦绕鼻息间淡淡的香气….. 下人们可用不了香,而且是这么纯净的香。 这真的是奇迹了,定安伯老夫人伸手合十,闭目默念菩萨保佑。 其他人也都纷纷跟着安静,还有人激动地跪下来叩头。 “好孩子,你见到菩萨了,是有福的,好好养着,以后好日子等着你呢。”定安伯老夫人柔声说。 翠儿躺在床上,看着华贵的老夫人,含泪点头。 “菩萨什么样?”雪柳忍不住问。 其他人也都看着翠儿,眼神有激动也有羡慕。 “菩萨….”翠儿动了动嘴唇,其实她梦到的不是什么菩萨。 她当时痛死了,心里喊着娘,然后真的看到死去多年的娘来了。 娘手里还拿着一支荷花苞,然后荷花开了,她和娘坐在荷花上,娘抱着她,拍着她,给她唱着摇篮曲,揉着她的肚子,说好了好了不疼了…… 然后她就真的不痛了,等再醒来就是觉得很渴,嗓子也喊不出声音,室内也没人,她撑着身子爬起来去喝水,然后胡妈妈就见鬼一般叫起来…… 她这才知道自己差点死了,她告诉胡妈妈做梦的事,胡妈妈就激动地跑出去,还请了大夫来给她看,还亲自守了她两天。 当然她没敢说梦到娘,管事妈妈们最讨厌她们这些小丫头想家人,说是这意味着抱怨府里待她们不好,所以她只说梦到一个女人治好了她。 她没想到会惊动老夫人。 面对老夫人更不能说她梦到娘了,否则岂不是说她娘是菩萨? “菩萨,拿着一支荷花….”翠儿喃喃说,视线不由看向一旁。 定安伯老夫人神情更欢喜,荷花,那就对了,观音菩萨就是坐着莲花座的,随着翠儿的视线看去,见到床边的小木凳上摆着一個破瓷瓶,里边插着一支荷花….苞。 “是这支荷花吗?”有婢女颤声喊,“菩萨给你的吗?” 定安伯老夫人眼神也有些震惊。 “这是我家小姐给她的。”有婢女的声音响起。 诸人一愣,看向说话的人,见是陆锦的婢女瑶琴。 “那天翠儿接我们回来,小姐谢她提灯辛苦,就给了她这支荷花苞玩。”瑶琴说。 大家的视线都看向陆锦。 陆锦笑了,说:“大家别看我啊,我可不是菩萨。” 诸人都被逗笑了,定安伯老夫人也笑起来,伸手点了点她:“不许贫嘴。”又带着几分欣慰,“好孩子,必然也是你的荷花,引来了菩萨。” 胡妈妈在旁给翠儿使眼色,翠儿反应过来,撑着起来要给陆锦叩头“多谢小姐。” 陆锦忙摆手制止:“快别这样,你好好养着。” 胡妈妈问:“这屋子里菩萨显灵过,要不要供起来不让人用?” 定安伯老夫人忙摇头:“你这就是对菩萨不敬了。”再看床上的翠儿,神情慈悲,“让她好好在这里养着。” 说罢再次环视室内,合手祷念菩萨。 诸人都随着动作。 下人房到底不是老夫人来的地方,伯爷伯夫人以及三夫人等人都听到消息,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要来问,定安伯老夫人便带着人离开了。 一直跟过来看的雪柳走在最后,忍不住再回头看了眼。 “怎么,想在菩萨之处多沾沾福气?”瑶琴笑说。 雪柳抿嘴一笑,不说对菩萨不敬的话,指着那荷花苞小声问:“那个是…..” 瑶琴点点头,又忙解释:“你别怪小姐没说清楚,老夫人正高兴呢。” 突然说引来菩萨的荷花苞是东阳侯府那个新少夫人送的,多晦气。 雪柳点头:“我知道。”说罢挽着瑶琴的手向外走,还是又回头看了眼。 她想的是,那个荷花苞算下来十多天了吧,怎么还没谢? 难不成真成什么永生花了? 第十五章 闲话 雪柳回到东阳侯府已经掌灯时分,侯夫人这边妾室子女们围绕欢声笑语。 当然,新少夫人不在其中。 看到雪柳进来,大家纷纷笑着说话“雪柳回来了。”“夫人正念叨你呢。”更有九娘子跑来摇着雪柳的手:“雪柳姐姐给我带了什么?” 雪柳一一含笑跟大家打招呼,再从身后跟着捧着包袱的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匣子。 “有。”她蹲下来,将匣子递给九娘子。 九娘子接过当场打开,是一匣子绢花,她倒也不在意东西贵不贵,只要有礼物收就好,高兴地道谢。 “你回家一趟不容易,还惦记着她干什么。”东阳侯夫人嗔怪说。 雪柳笑说:“是十娘子惦记九娘子,托我带过来的。” 陆家十娘子与东阳侯府九娘子年纪差不多大,但要说玩伴也算不上,最初结亲的时候后两人都刚出生,再后来因为拒绝续弦,两家人也不怎么来往。 说到底只是雪柳有心罢了,东阳侯夫人笑着道谢,没再说什么,雪柳坐在她脚下,说:“我娘做了黄豆酱,我带过来给夫人尝尝,我给许妈妈了。” 旁边一个姨娘笑说:“雪柳你回家一趟,总是搬东西回来,小心你娘不让你回去。” 雪柳掩嘴笑:“杨姨娘你上次赏我的花膏我都给我娘,我娘说让我再多从你手里淘点。” 杨姨娘呸了声,对东阳侯夫人说:“看,还是向着娘。” 东阳侯夫人笑说:“不向着娘,那是什么人?冷心冷肺我可不敢用。” 杨姨娘便点点头,对雪柳说:“知道怎么讨夫人欢心了吧?多讨点她的东西。”说罢又招手小声说:“我知道夫人的好东西都藏在哪里,我指给你,你淘了分给我一点就行。” 室内的人都笑起来,东阳侯夫人更是笑着啐了一口“一把年纪了还跟丫头们促狭。” 另一个姨娘在旁问:“定安伯府还好吧?” 这话让室内气氛陡然一静。 周景云突然娶了妻子回来,东阳侯夫人去定安伯府受到了冷落,这些大家都知道了。 这是个不愉快的话题。 东阳侯夫人看了那妾一眼,怎么?仗着年轻,仗着侯爷这几日都歇在她屋里,迫不及待要看她儿子的笑话了? “唉。”雪柳在旁重重叹口气,“定安伯府里不太好。” 这话打破了凝滞,也让氛围更凝滞。 问话的姨娘都有些不敢接口了,她也没想到这个一心讨好夫人的婢子敢这样答。 “怎么了?”倒是童言无忌的九娘子好奇问。 雪柳再次叹口气:“伯爷将文杰公子打了一顿,鞭子都打断了,伯夫人和老夫人都气坏了。” 别人家儿子的事啊,东阳侯夫人松口气,又惊讶问:“这是怎么了?伯爷一向好脾气,怎么就打起来了?” 这個文杰公子又是定安伯最小的嫡子,一向被捧在手心里,竟然舍得动鞭子? “是跟人学赌钱去了。”雪柳说。 赌钱啊,对公侯之家来说也不算什么,满京城看看谁家不玩?别说赌钱了,更不堪的都有,也没人当回事。 当然,除了她的景云,东阳侯夫人心里想,带着几分欣慰。 “年纪小,好好教就行了。”她说,“哪里至于动鞭子。” 定安伯自己不也玩吗?哪里就动气到这种地步? 雪柳压低声音:“我就在旁听了一句,是去了上官月的赌船。” 上官月啊。 东阳侯夫人微微皱眉。 “怎么跟这种东西混一起了。”她说,“怪不得伯爷生气。” 妾室们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年轻的公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 年纪小的九娘子东看看西看看看不懂,急着问:“上官月是谁啊?上官,是驸马上官的上官吗?”说罢又瞪圆眼羡慕,“那不是很厉害的人家?” 九娘子年纪小,几乎不出门,不知道这人是谁,但知道当年先帝很宠的金玉公主嫁到上官家,上官家变成了皇亲国戚,先帝的时候,上官家能自由出入宫廷,先帝不在了,这位公主又是新帝的亲姐姐,新帝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了,对这个公主极其亲近,上官家的权势更盛。 上官家也很倨傲,不是谁都能与之结交。 多少人想跟上官家的人结交玩耍,怎么定安伯还为此要打儿子? 九娘子不太懂怎么回事。 “九娘子。”雪柳小声说,“那上官月是上官家的人,又不算是。” 那到底是还是不是?九娘子更不解。 “他是上官驸马的外室子。”一个公子干脆说。 九娘子似乎懂了:“跟我们一样都是姨娘生的?” 这话让庶子公子们纷纷抱怨“什么啊”,姨娘们更不愿意听了,杨姨娘哎呦一声蹲过来摇着九娘子的胳膊:“跟我们可不一样,夫人可是喝了我们的茶,你们也能喊夫人母亲的。” 怎么能跟那些下贱的外室比! 雪柳也忙再次解释:“驸马让他进门了,但公主不认他。” 所以,姓了上官,没有公主点头,上不了族谱。 “他又不争气,不好好读书,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办了个花赌楼…..”另一个姨娘不屑说。 九娘子好奇问:“花赌楼是什么?” 一个公子说:“是一座船楼,这个船超级大,有三层楼,一楼宴饮,二楼红袖美妓,三楼赌场,每天晚上灯火通明,歌舞声声,在金水河中彻夜不灭……” 他说得眉飞色舞,眼中满是向外。 东阳侯夫人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的声音。 “伱对花赌楼很熟啊。”她冷声说,“是不是我也该让侯爷准备一条鞭子了?” 这公子顿时脸色一白,噗通跪下来:“母亲,我错了。”又急急辩解,“我从未去过,我只是听人说过。” 东阳侯夫人视线扫过另外几个公子,那几人忙也跪下,纷纷道“母亲我们从未去过。”“母亲我们绝不会去那种地方。” 室内气氛变得紧张,九娘子也不敢多说话了。 东阳侯夫人这才点头:“你们要记着,咱们家的人不许吃喝嫖赌,谁要是敢做出败坏门风的事……”她扫过室内诸人,嘴角一丝浅笑,“你和你的姨娘就一起离开东阳侯府,也去当一个上官月般的人物。” 也就是说赶出东阳侯府,不再承认是东阳侯府的人。 这一下姨娘也纷纷斥责自己的儿子,再一起对东阳侯夫人保证绝不会做出有辱门厅的丑事。 杨姨娘看着东阳侯夫人更是掉下眼泪。 “你干什么?”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嫌弃我刻薄了?” 杨姨娘说:“我是感叹夫人这才是真的慈母心,要是那狠心的,装出宽容的样子,纵容庶子女不成器。”说着掩面呜咽,“遇到夫人真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屋子里其他姨娘公子们忙跟着感慨落泪。 唯有九娘子动了动嘴唇,想说,几辈子修来的给人做妾做庶子女,总觉得这福气….. 还好她的生母姨娘提前掐了她胳膊一下,制止了小儿再胡说八道。 东阳侯夫人呸了杨姨娘一声:“多大年纪了,你还在我跟前这样。” 虽然呸了声,但眼里带了笑。 杨姨娘鼻音浓浓:“多大年纪,你也是我的娘子。” 杨姨娘是东阳侯夫人带来的陪嫁丫头。 东阳侯夫人没再说什么,笑着喝了口茶,带着几分疲惫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们都回去吧。” 诸人纷纷施礼应声是,鱼贯退了出去,杨姨娘在后,亲自将东阳侯夫人的床铺好了才下去。 雪柳还站在室内,视线追随着离开的杨姨娘,忍不住说:“夫人有杨姨娘在身边真好。” 东阳侯夫人已经记不清年轻的时候觉得好还是不好,但如今年纪大了觉得是不错,总比那几个不知根底的妖艳贱货好。 她看雪柳眼中的羡慕以及几分哀伤,旋即也明白过来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感慨,如果陆三娘子还在,雪柳应该也是会给周景云做姨娘,只不过陆三娘子过世的太突然,虽然陆三娘子去世前拉着雪柳的手说了托付的话,但周景云一直不肯再收人….. 如今新夫人进门了,她这个前头夫人的婢女身份有些尴尬。 “你从家来,给她带东西了吗?”东阳侯夫人轻声问,对着世子院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个她指的谁,雪柳立刻明白了。 “带了。”她含笑说,“夫人放心,我怎会那么失礼。”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你不用我操心。”眉眼更柔和几分,“去吧。”又停顿一下,“你且安心,有我呢。” 安什么心,东阳侯夫人没说清楚,但雪柳心里清楚,又是欢喜又是激动,等世子回来,就算新夫人不肯把她给世子当姨娘,有侯夫人做主,没人能拦住。 “是,多谢夫人。”她激动地说,恭敬施礼退了出去。 第十六章 夜遇 雪柳来到庄篱这边时,庄篱的屋子已经黑了灯。 “这么早就睡了?”雪柳惊讶,又皱眉,“不用她去夫人跟前晨昏定省,也不能这么早就睡了啊?” 就算不让到夫人跟前去,自己在屋子里也应该恭敬遥陪伴夫人尽孝啊。 真是仗着被世子先斩后奏娶进门,就不把婆婆放在眼里了。 春月看着她的脸色,解释说:“少夫人下午读书写字累了。” 雪柳翻个白眼,先前也罢,如今也见过她读书写字的样子,这个号称读书人家的孤女也好意思说读书写字? “不行就别受这个苦了,世子读这么多年的书也没说过累。”她没好气说,“读书这种雅事都要被她败坏了。” 雪柳带着小丫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春月无奈目送,再回身看到庄篱起居室,窗后纱帘随着风轻轻飘动,桌案上摆着写了一行字的纸,旁边博山炉袅袅有白烟飘动。 春月忍不住深深嗅了嗅,一如先前没有味道。 “春月,你去早点歇息吧。”厢房里值夜的婢女春红,一边梳头一边低声说,“少夫人已经睡熟了。” 春月说声好,又叮嘱:“在这里睡的特别好,你可别睡过头。” 春红失笑,当丫鬟值夜要时刻准备主人的召唤需要,哪里能睡好。 “春月姐要是舍不得,想要睡得好,跟我换换?”她说。 春月低笑说:“我虽然舍不得,但也不能乱了规矩。” 两个婢女低声说笑着各自散去,院落里恢复了安静,屋子里燃着的香似乎都静止不动,直直如线。 白篱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帐子里漆黑的墨色,昏昏的视线里有星辰点点,随着迈步走动,星辰渐渐清晰,变成了璀璨的灯笼,而四周的安静也散去,歌声乐声笑声嘈杂扑面。 都城虽然宵禁,但依旧灯火通明,而且宵禁并不禁城中青楼酒肆,它们皆通宵达旦营业,供无数人享受夜间的欢乐,京城在暗夜里自有另一番绚烂风景。 只不过眼前的灯火并不是在街上,而是一座船。 晚上飘在内城河上的自然不是货船。 只有花船。 白篱也曾经见过花船,但这么大的花船还是第一次见。 它应该叫花楼。 足有三层楼那么高,雕梁画柱,金箔银饰,缀珍珠宝石。 船上人影交错,偶尔透出锦绣绫罗珠宝,让楼船变得更加耀目,恍惚如仙境。 站在岸边,还能闻到熏香。 白篱轻轻嗅了嗅,香并不浓烈,若有若无,她忍不住驻足看,最高处忽有门打开,珠光宝气顿时倾泻,有一个年轻公子走出来。 他穿着华服,倚着栏杆,似乎对空中的明月举杯相邀,楼船上悬挂的灯,以及身后室内的光亮,耀眼刺目,看不清形容。 白篱也没想要看清他的样子,见有人出来,便收回视线,继续沿岸前行,身后却有视线追来,似乎看向她,又似乎透过她看向朦胧的夜色。 “小郎,看什么呢?”又一人从内走出来,搭上先前年轻人的肩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城中的街道。 被唤作小郎的人说:“人。” 人? 说话的公子有些惊讶,在璀璨的楼船映照下,四周变得昏暗不清,且此时此刻已经宵禁,哪里有人在街上走? “你这才喝了一杯就醉了,说什么…..”他忍不住笑说。 鬼话两字还没说出来,就听得昏暗的街上马蹄声嘈杂,似乎有人疾驰而来。 倚着栏杆的小郎站直了身子,笑说:“喏,人来了。” 随着说话昏暗的街上火把亮起,有一個年轻公子骑在马上,身前拥着一个娇俏女子,身后有四个金吾卫举着火把簇拥。 宵禁时刻不仅能在街上行走,还能有金吾卫护送,必然不是一般人。 “哈。”先前说话的公子也笑了,“李十郎这是又偷了他父亲的行走文书跑出来。” 说到这里眯着眼看被年轻公子拥在怀里的女子,再次哈一声。 “这该不是他从外地千金赎身的那个花魁吧,果然绝色。” 小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说:“看来十郎有赌资了。” 旁边的公子抚掌:“好,好,我今晚必将美人赢来。”说罢对奔来的人马扬手高呼,“十郎,你快点,我们就要开船了。” 街上被唤做十郎的公子摇手高喊:“上官月,等我等我。” 上官月。 白篱回头看了一眼,前方马蹄疾驰冲过来,穿透了她,如雾气般在夜色中四散。 楼船上的两位公子微微眯眼。 起雾了吗? 他们再看岸上,奔来的人马穿过夜雾,清晰可见,能看到公子怀里的美人娇羞嬉笑。 看到美人,一个公子想到一件事。 “不知道周世子的新妻子是什么样的美人,竟然让这个深情老鳏夫动心。” 周世子对亡妻情深多年不娶,是京城女子们感叹的佳话,也是京城男子们打趣的笑话。 如今周世子突然续弦,除了内宅女子们哗然,男子们也很好奇。 小郎声音含笑,说:“周世子与我等俗人不同,不会被美色所动,说不定找个丑女呢。” 那公子哈哈大笑。 虽然说话刻薄,但小郎很明显对这个话题没兴趣,对着近前的公子和美人抬抬下巴:“别管周世子了,他又不到我这里来,你还是想想怎么赢李十郎的美人吧。” 那公子抚掌:“今日我势在必得!”看着那李十郎携美人登船,迫不及待催促先向内去“走走,开始了,快进去。” 随着人登船,停在水中的楼船也开动,沿着河水向城外去。 高处的小郎也转身,但进去之前,他再次回头,金吾卫已经离开,街上夜色恢复安静,但不知道是不是真喝多了眼花,他先前的确是觉得街上有人站着。 “小郎!快来,等你呢。”内里人声催促。 “来了。”他说,从夜色里收回视线,又自嘲一笑。 世间魑魅魍魉无数,夜色里别说有人站着,站着鬼也不奇怪。 ….. ….. 春月睁开眼,晨光已经亮了,她现在睡的是真好,一夜无梦到天亮。 “姐姐是累了。”来送水梳洗的小丫头说。 毕竟多了一个少夫人伺候。 春月戳了下她的头:“是说我先前太清闲了吗?” 小丫头嬉笑说不是,春月与她说笑几句,洗漱后忙向庄篱这边来,庄篱已经起来去洗漱,小丫头们在整理寝室。 “少夫人的鞋子又脏了。”一个小丫头低声说。 春月看着绣花鞋子底子上的污迹,再看了看地面:“你们今日把屋子里的地好好擦一擦。” 小丫头本想说擦过了,春红红着脸进来了。 春月嗔怪说:“起晚了吧?” 何止起晚了,她还是被小丫头推醒的。 “我做梦在喝酒,一杯又一杯,喝的停不下来。”春红低声说,自己又掩着嘴笑,“哎呦,我真是…..开心。” 她当丫鬟这么多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不好不坏,最开心的事就是一次过生日,遇到老侯夫人心情好,赏了酒,那就果子酒真好喝啊,但为了孝敬干娘,她只喝了一盅就说不喝了,让干娘拿走了,实际上她真想喝,没想到这次做梦梦到了,真是喝了个痛快……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嗅了嗅,梦醒了似乎还真能闻到酒味。 春月呸了一声:“你原来还是个酒鬼。” 她们说着话,庄篱从净房出来,看了一眼春红:“今日面色好看,果然开心些人更精神。” 春红倒是没想到庄篱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虽然是大丫鬟,但实际跟庄篱没说过几句话。 春月笑着推她:“少夫人夸你呢。” 春红便红着脸大大方方道谢,又道歉:“我睡过头了,少夫人罚我吧。” 庄篱说:“不怪你。”又一笑,“是我起早了。” 少夫人性子很亲和,还会跟她们开玩笑。 春月和春红都笑了,不过,相比于她们两个睡饱红润的脸色,少夫人的今日脸色有些苍白。 “少夫人您没睡好吗?”春月忙问。 春红也主动说:“我去请大夫看一看。” 庄篱摇头:“不用,我只是累了,歇息一下就好。” 雪柳正走进来,听到这句话,又好笑又好气,天天在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世子不在家,也不用侍奉婆母,她有什么好累的? “少夫人不舒服吗?”她开口问,皱眉,“这可不凑巧。” 这可不凑巧是什么话!是下人能说的吗?春月皱眉看雪柳。 雪柳并没有给别人斥责的机会,对庄篱说:“夫人刚说要带少夫人出门。” 春月一怔,庄篱握着卷轴的手也一顿,从桌案前抬起头。 出门? 这,不太方便啊。 第十七章 出门 先前周景云也预料到会有应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提前写信给母亲说一切亲朋好友之间的来往,等他回来,借此推脱。 庄篱想着以她的出身,东阳侯夫人也不想带去见亲朋好友丢人现眼。 没想到竟然没能避免。 可见这世上的事从来难周全如愿。 她只能来见东阳侯夫人,试着再用周景云的话来推辞:“世子说,不想辛劳母亲,等他回来再带着我出门见亲朋好友,否则有不敬之嫌。” 听到庄篱在外间说的话,东阳侯夫人心里冷笑一声。 她不想去,她还不想带她去呢! 再说了,什么不敬之嫌,分明是怕她出去丢人。 东阳侯夫人心里又骂儿子,知道丢人还找个这样的媳妇,先斩后奏扔回来。 但有什么办法,已经这样了。 东阳侯夫人深吸一口气,从东次间走出来,看着站在厅内的庄篱。 今天过来的庄篱穿着鹅黄衫白线裙,不知是在家里住了些时候了,还是衣服被绣娘量体修改过的,再没先前的拘谨陌生。 整个人都舒展开了。 倒是挺能适应,东阳侯夫人心里嘀咕一声。 “你们是在外边成亲,没在家办婚礼也没见过亲友,的确不该出门去见人。”她沉着脸说,“只不过相邀的是我长姐的婆母。” 如果只是姐姐的婆母倒也罢,这个薛老夫人,还是皇亲。 薛老夫人的父亲是先帝堂叔,论辈分先帝唤她一声妹妹,只是旁支有些远,也不受先帝喜欢,她也没得到封号,再加上朝堂动荡,这一脉跟皇室几乎是没了来往。 但鉴于在蒋后手里宗亲被除掉了一多半,新帝要亲近宗亲,找到了薛老夫人,皇帝喊了几声姑母,薛老夫人人前人后就开始摆起公主的架子。 不知被谁挑唆了,薛老夫人说自己身体不好,听到周世子娶了新妻,想见一见,免得病重见不到了遗憾。 这老太婆动不动装病磋磨她姐姐,现在又来磋磨她,东阳侯夫人咬牙,自己咒自己也不怕应验了。 但明知是假话又不能拒绝,一则是会让姐姐为难,再者,那老妇恼羞成怒去皇帝跟前撒泼就糟了。 东阳侯夫人恼恨又无奈,这种事也是不可避免的,京城什么地方,那么多王公贵族,东阳侯府也有不能惹的人家,周景云以为说不让妻子见人,躲在家里就能躲得住? 虽然不知道东阳侯夫人在心里的牢骚,但庄篱也看出来,这次出门不是东阳侯夫人能拒绝的。 既然如此,硬是不去,就不是她和东阳侯夫人婆媳之间的事。 不能让东阳侯府在外引来更多关注了。 庄篱便忙应声说:“母亲,如果是不能推辞的长辈,我自然是要去的。” 东阳侯夫人脸色稍缓。 “我只有这一个姐姐,景云小时候也常由她照看,也算是在薛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她淡淡说,也不想跟庄篱多说,只再次打量一眼,唤许妈妈:“去把给大娘子做的那套石榴红裙子取来。” 许妈妈应声是,很快捧了一套衫裙来。 “这是备着给大姐儿回娘家来穿。”东阳侯夫人说,“她与你身量差不多,到底是出去见客,你先换上,喜庆一些。” 庄篱并不嫌弃别人的衣服,春月忙接过,因为时间紧迫,许妈妈便带着她们就在隔壁换了衣衫。 再出来不仅换了新衣服,还重新梳头,补了妆面,戴了一对白珍珠坠子。 “老奴自己做主从夫人妆盒里挑的。”许妈妈笑说,又称赞,“夫人眼光好,这身衣服很配少夫人。” 的确很配,这身略鲜艳的衣裳穿上,没有压过庄篱有些素淡的五官,反而让她的面容更加柔亮秀雅。 这样子倒是有几分周景云信上说的,秀雅绝俗。 但人长得好有什么用,那般出身,人长得好,反而更让景云背上一个好色的名声。 一想到这個儿媳要出去被人审视议论,真是头疼,东阳侯夫人一眼也不想再看庄篱,唤红杏。 丫鬟红杏捧着一个小匣子上前。 “薛老夫人膝下有三个在闺阁的孙女,我姐姐有两个孙子。”东阳侯夫人说,“见面礼我也准备好了,到时候你拿出来给她们就好。” 怎么也不能让外人家的孩子们问“怎么没给我见面礼。” 更不能再让她拿出荷花树枝之类的东西。 庄篱道谢,春月上前接过。 许妈妈说准备好车了,又说:“雪柳带着少夫人日常用的在车边等着了。” 庄篱便带着春月先走出去了,东阳侯夫人在后吐口气:“别让她和我坐一辆车。” 许妈妈低笑:“咱们家还不至于出门只有一辆车。”说罢搀着东阳侯夫人向外走,又小心提醒,“薛老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夫人还是要叮嘱少夫人。” 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叮嘱有什么用,她到时候能把话说利索,就不错了,反正今日就是让人看笑话的,我豁出脸皮受着就是。” 许妈妈叹口气,忙又转开话题:“让姨夫人见见少夫人也好,她一直担心世子心如死灰,如今看到能容新人,她也就放心了。” 那倒也是,能容这个人,就能再容其他人,这个不好,还有好的,东阳侯夫人面色缓和。 马车轻轻晃动驶出了东阳侯府大门,街道的嘈杂也透过车帘传进来。 这是与夜间以及梦境不同的感受。 庄篱看着摇晃的窗帘,抬起手掀起一角车帘,不知道周景云姨母家住在哪里?昨晚她已经走到了内城,但还是没能多走几步,那几行字撑不住梦香,差点燃尽了她的魂魄….. 念头闪过,心神不安,外边扑来的嘈杂变得凶猛,在她身上撕咬。 春月伸手按下车帘,打断了嘈杂。 “少夫人,你还好吧?”她端详庄篱的脸色。 似乎比早晨起来时更差了,粉黛都盖不住。 本来没休息好,又突然要出门去,很紧张不安吧。 “少夫人别怕。”春月宽慰,“姨夫人人很好。” 雪柳在旁也开口:“姨夫人对世子如同亲生子。” 这话可不算安慰,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婆婆审视?越视若亲子,就对儿媳越挑剔苛刻,春月无奈嗔怪看雪柳一眼。 雪柳装傻反问:“我说的不对吗?” 庄篱对婢女的言语机锋不在意,靠着垫子淡淡说:“好,我知道了,我也会待她如亲婆母。” 这回答真是…..雪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春月噗嗤笑了,虽然少夫人面色孱弱,但眼神依旧平静,说话还这么淡然,她突然没那么担心了。 薛氏家在京城西南角,一大片宅院,远看屋檐飞拱,石壁雕刻,彰显了殷实家境。 在二门一下车眼前就花红柳绿珠光宝气一片,同时莺声燕语袭来“姨母。”“侯夫人。”等称呼涌来,与此同时无数的视线也将走在她身后的庄篱淹没。 “哎呦,这么小!” 还有女声说,声音很大,盖过了嘈杂。 东阳侯夫人的脸色僵硬,这个老太婆竟然叫了这么多人来! …… …… 薛老夫人六十四五的年纪,脸色蜡黄倒是显得像是生病,但一双眼又精神的很,对站在面前的庄篱上上下下看。 “及笄了吗?”她问。 东阳侯夫人挤出一丝笑,要说话,庄篱已经先开口了。 “今年已经满十六岁。”她说,“秋天过了生日就十七了。” 言语柔和,神情恬静,气质温婉,并没有卑怯之气。 东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竟然不怯场敢说话? 薛老夫人盯着庄篱看,依旧说:“看着还不到呢,显小。” 总之就是要认定周景云找了个娃娃小妻子。 庄篱含笑说:“有话常说女子若是娇宠养大,就容易显小。” 薛老夫人还没说话,四周有妇人问“不是说父母双亡吗?” 东阳侯夫人的视线狠狠看过去,见是一个不太熟的妇人,而她见东阳侯夫人脸色不善,往人后躲了躲小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再看其他人的脸色,很显然知道的这个不少,东阳侯夫人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周景云没有瞒着外界自己娶了新妻子,但有关妻子的身世来历是私密之事,除了告知爹娘,也只告知了视同近亲的安定伯。 就知道定安伯府会到处嚼舌!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眼神在庄篱身上指指点点。 不娶丧妇长女是很多人家的规矩,没想到竟然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女。 “虽然父母双亡,师祖一家待我如亲生一般娇生惯养。”庄篱只继续回答薛老夫人的话,浅浅一笑。 站在薛老夫人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孩儿用扇子半遮面,眼神闪了闪:“有人抚养,所以就算父母亡故,少夫人也不难过?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父母双亡,人间最悲惨的事,怎么会有人不难过?还能开心? 无数视线瞬时落在庄篱脸上,看到了她嘴角的浅笑。 果然! 哪有人父母亡故还开心?这女子真是不知礼数! 四周窃窃私语,视线再次指指点点。 薛老夫人一脸嫌弃,年长的人最讨厌这种晚生后辈,不孝! 东阳侯夫人气得想吐血,怎么回事?不是说什么话都要笑的!这庄氏太紧张了,表情都乱了? 此时很后悔没多叮嘱庄篱几句,京城这些富贵人家眼最毒,一个表情都能被挑出错。 她只能想办法挽回。 东阳侯夫人忙要开口:“她........” 但庄篱已经先一步开口。 “我父母病患缠身,备受折磨,很是痛苦。”她轻声说,“归根复命,解脱了病痛,我的确为他们高兴。” 第十八章 有典 其实人在紧张的时候表情出错也是常有的。 这位新少夫人又年纪小,红着脸认错,或者掉眼泪,这事也就过去了。 大家也不过是笑一笑取个乐子,不会真揪着不放。 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直接承认自己的确高兴。 诸人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这位姐姐怜惜我失去父母。”庄篱接着说,看着那女子,“不过,不知姐姐是否读过老聃葬母这篇文?” 那女子神情微僵,她是识字,但书并没有读过太多,读书实在是无趣,但当着这么多人,期期艾艾不想答。 庄篱倒是没有非要她回答,又看其他人,接着说。 “母亲亡故后,老聃悲痛欲绝寝食俱废,忽又恍然大悟愁苦消解,饱餐一顿,倒头大睡,畅快无忧。” “家将侍女皆感奇怪,问其缘故,老聃说母亲生聃,恩重如山,今母辞聃而去,聃之情难断。情难断,人之常情也。难断而不以智统,则乱矣,故悲而不欲生,今聃端坐而沉思,忽然智来,以智统情,故情可节制而事可调理也。” 先前如果说那女子被问的期期艾艾,现在则是满场人都懵了,有茫然,有不解,也有人坐直了身子,神情惊讶。 东阳侯夫人更是看着庄篱,忘记了说话。 一时间室内只有庄篱的声音娓娓道来。 “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 “人情未有之时与人情返无之后不亦无别乎?无别而沉溺于情、悲不欲生,不亦愚乎?” “故骨肉之情难断矣,人皆如此,合于情也,难断而不制,则背自然之理也。背自然之理则愚矣。” 听她说到这里,有些双眼发直的薛老夫人再忍不住问身边的人:“她说什么意思?” 身边的女子这次听懂了,喃喃说:“她说,我们愚笨。” 这话让很多人神情怪异,是哦,适才她们鄙夷她提父母亡故不悲伤,现在她念了一堆说沉浸悲伤的人才是愚钝。 薛老夫人愕然恼怒:“你怎么敢这样说?” 东阳侯夫人一个激灵回过神,忙要张口。 庄篱又先一步开口,对薛老夫人说:“老夫人,这不是我说的,是老聃,我在讲典。” “老聃是谁?”薛老夫人怒问。 那年轻女子忙说:“是老子,是圣祖。”拉着薛老夫人胳膊,急声,“老夫人快别问了。” 说到圣祖,薛老夫人再没读过书也知道。 高祖皇帝立朝后追忆先祖,尊周朝的李聃为圣祖,还在各地建立圣祖道观供奉。 虽然对于老聃之学没兴趣,但在她眼里立观供奉就是神仙。 竟然是老神仙所说? 薛老夫人张张口,喝斥的话再也不敢出口,得罪神仙和冒犯皇帝,就算是皇亲身份也担不起。 只觉得脑子糊糊涂涂,怎么还扯上圣祖了?不是在笑这小妻子不知礼数吗? 四周窃窃私语也都停了,视线也不敢再指指点点,避开庄篱,眼神乱乱。 薛老夫人只能皱起眉头压着脾气委婉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可别信口论这个,这是父母生死人伦大事。” 东阳侯夫人先前也被说懵了,此时回过神,忙要开口“她…..” “是,父母生死是人伦大事,如果不是别人提及,晚辈不会自揭伤痛。”庄篱再次先开口,对薛老夫人屈膝一礼,“我读书读愚痴了,只会讲典,多谢老夫人指教。” 所以是他们先不顾人伦大事,问她身世父母的。 那年轻女子抬手用扇子遮住整张脸扭过头去。 薛老夫人怕这女子再说出自己听不懂的话,一时也不敢再问。 东阳侯夫人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她年纪轻不懂事,在老夫人跟前妄言了。”她说,仔细端详薛老夫人,关切问,“您身体怎么样?”说罢上前一步握住薛老夫人的手,声音哽咽,“姐姐送信来,我急急赶过来,一进门看到这么多人,我真是差点吓死。” 说罢还环视一眼四周。 四周的人神情复杂,有不少人恍然,她们不知原委,只被薛老夫人邀请,说东阳侯夫人也会来,且带着新儿媳。 东阳侯府的新媳妇已经传遍京城,无奈藏在家中谁都不见,这次有机会见到,当然不想错过热闹。 只是没想到薛老夫人是打着生病的旗号把人诓来的。 虽然爱看热闹,但这种热闹也怪尴尬的。 且热闹也没看到,反而被这年轻的新媳妇讲了一通典,骂了一通愚痴。 此时此刻是半句话也不想多说了。 其他人不说话,薛老夫人仗着年长,又有皇亲身份,轻咳一声:“略有些不舒服罢了,是你姐姐大惊小怪。” 薛夫人在旁垂头喃喃道歉:“是我慌了神,吓到妹妹了。” 东阳侯夫人看着姐姐又瘦了几分的身形,将牙咬了咬,故作恼怒:“姐姐真是,都当祖母的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的。” 这话也算是指桑骂槐。 薛老夫人顿时又被气的冒火,她还没问什么呢,倒是先后被他们婆媳都骂了一顿! 但现在也只能装傻,反正今日见到人,解了好奇。 “景云当年常来我家,也是我当孙子看大的。”薛老夫人说,“如今终于有了新儿媳,我看一眼才放心。” 说罢再次看薛夫人。 “你可别薄待了,要把她跟大郎二郎的媳妇一般看待。” 口上说当孙子看待,却连个见面礼都不肯出,要薛夫人出,东阳侯夫人心里气的冒火。 薛夫人倒没有什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庄篱,眼神亲柔:“自是一般看待。” 庄篱收了礼物,恭敬道谢,不待东阳侯夫人提醒,让春月捧着礼物上前,给了薛老夫人身边的薛家娘子们,又给了薛夫人的两个孙子,一时间妹妹嫂嫂侄子舅母地称呼热热闹闹。 东阳侯夫人又看其他人:“我们来的仓促,也没准备,但既然长辈们恰好遇到了,也都见见吧。” 引着庄篱去见诸位夫人,既然说了长辈了,夫人们不得不送個见面礼,因为也是被薛老夫人昨日突然通知的,有的人准备了,有的人仓促没准备,只能摘下手镯钗环来送。 雪柳春月接礼物抱的满满当当,东阳侯夫人还不时打趣诸人两句“这镯子新打的吗?没见你戴过,你最喜欢的那支翡翠呢?”“黄夫人,你那珠钗是一对吧。”说笑着索要。 有跟东阳侯夫人关系好的夫人挽着她低笑“知道你不高兴,差不多行了,谁让你生的儿子好,大家都好奇呢。” 东阳侯夫人说:“哪有这样骗人出来的。” 说着瞥了眼薛老夫人,这次来虽然憋气,但适才薛老夫人被庄篱一通话说懵,愣是没再敢开口,没能像以往那样刻薄别人,还被庄篱嘲讽愚痴,且还不能还嘴…… 想到这里东阳侯夫人就有些想笑。 这次来还来对了! 气死这老太婆! 第十九章 目明 东阳侯夫人觉得高兴了,对其他人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当有人好奇问“真是你不知道就娶回来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回避。 当然也不能说儿子真忤逆不孝。 “先前说续弦的人自己挑。”她对这位夫人说,又叹口气,“你们也知道,为了陆氏他都放言不娶了,只要他能开这个口,我什么都答应。” 其他的夫人们也都知道周景云这么多年不娶,将心比心换做是自己的儿子,也会急得不管不顾,再荒唐的事也能接受。 “我看真是读书人,年纪虽然不大,气势很厉害。”一个夫人眼神古怪说,“刚才她说话,我就想到家里的教书先生,莫名的还有些能体会我儿子面对先生时候害怕的心态。” 其他夫人们也纷纷点头:“是读书人家出身就好。”“清清白白门庭,单薄些也没什么。” 东阳侯夫人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再次看了眼那边的薛老夫人:“我和侯爷是不在意家世的,不像有些人,只会盯着这个看。” 与她交好的夫人伸手拍她,笑着说:“你可忍着点脾气,别真惹她。” 又一个夫人低声说:“过两日陛下举办宫宴,她肯定被邀请入宫。” 东阳侯夫人眉头挑了挑:“陛下要举办宫宴了?不是说要节俭吗?” 先帝和蒋后奢靡,宴乐不停,每次宴乐宫城灯火亮如白昼,一夜能燃尽一城的税银。 新帝登基后勤俭兴国,除了节庆祭祀,偶尔家宴之外,从不举办宫宴,宫廷内后妃们也极其节俭,都唯恐被指责如蒋后般奢靡。 另一个夫人带着几分浅笑:“哪能真太过节俭,失了当年先帝气度也不好。” 当年奢靡的也不只是蒋后,先帝年轻时候就大兴宫殿广纳美人日日游乐,动不动就万民朝贺,以示大周气度。 新帝再要拨乱反正,也不能太过,反而将先帝污名。 有一個夫人低声说:“更何况有喜事。” 东阳侯夫人看身边几人,见她们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显然都知道什么消息。 皇城有什么喜事? 东阳侯夫人这些日子因为周景云送回来庄篱,一直闭门不出,对其他事毫不知晓。 皇朝的动向关系自身,原本想见了人就立刻带庄篱离开绝不多留的东阳侯夫人,忍不住靠近那夫人一步,问:“什么喜事?” “陛下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一个夫人低声说,刚开口又停下,轻咳一声看东阳侯夫人身后。 东阳侯夫人看向身后,见庄篱低眉顺眼站着。 “你去跟姐妹们熟悉一下。”她说。 薛夫人听到了忙带着家中三个女儿走过来,含笑吩咐:“带你们嫂嫂去花厅里坐坐。” 薛家三位娘子上前施礼,庄篱还礼,跟着她们向外走去,迈出去之前听得东阳侯夫人惊讶的声音传来。 “真的假的?竟然——” 声音旋即又压下去,随着门帘垂下,一行人走出去,厅内的声音再听不见了。 薛家的花园景致很热闹,人也很热闹。 小小花厅里坐着七八人。 先前东阳侯夫人只让见了来的长辈,年轻的女子们没有互相引荐。 东阳侯夫人的意思是让庄篱跟薛夫人的女儿们熟悉一下,但她没守着,来的女孩儿们又多,看到庄篱跟薛家娘子们出来,自然立刻都跟着围上来,薛家娘子总不能把客人赶开。 不过先前在薛老夫人那里一通讲老聃还震慑着,女子们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哪里说不对,又被嘲愚痴。 一时间诸人真的只观赏园内风景,氛围热闹又凝滞。 直到一个婢女奔来,说是薛夫人送给庄篱的“一朵花,带着玩吧。” 其他人原本不在意,薛家七娘子看到婢女递来的匣子,顿时眼一亮,伸手先一步拿起。 “嫂嫂,你看这支石榴花开的好不好?”她问。 薛家七娘子是庶出的女儿,因为生母是个婢女,薛老夫人嫌弃不上台面,生下来就让养在薛夫人这边。 七娘子细眉长眼,长得娇俏精致,此时手里举着一支簪花,红嫩颤颤。 庄篱含笑说:“开的好。” 旁边一个女孩儿立刻掩嘴笑:“错了错了,这是假花。”又似笑非笑说,“少夫人是第一次见这种绢花吧?” 这话就有点说庄篱没见识了。 随着这位女子的话,花厅里眼神乱飞,有不少人低头掩笑。 绢花这种常识总论不到老聃了吧? 虽然跟这个新嫂嫂还不熟,但到底是亲戚,薛家五娘子轻咳一声:“这绢花是皇后娘娘刚赐的,朱娘子原来已经见过吗?” 朱娘子脸一僵,她的父亲只是京兆府的户曹,皇城都没资格入,哪里能得到皇后的赏赐。 这薛五娘子分明是维护嫂嫂,嘲讽她呢。 朱娘子撇撇嘴,这样一个嫂嫂也当成宝,扭开头不说话了。 薛五娘子瞪了薛七娘子一眼:“伯母拿来给嫂嫂的,不是让你玩的。” 这花她们知道,是薛老夫人从皇宫里得到的赏赐中挑出来最不值钱的,给了薛夫人一匣子。 薛夫人已经分给了家中的女儿们,还有剩余一支,特意给庄篱拿着用。 薛五娘子虽然是薛家二房的,但却是嫡女,七娘子在她跟前不敢多说话。 “姐姐,我是觉得这是好东西,让大家看一看。”她忙解释,将绢花捧给庄篱,带着几分撒娇,“嫂嫂莫怪我。”说罢认真解释,“这是绢花,宫里最新的样子。” 庄篱接过花,捏在手里,说:“这也是真花,真花蕊做的绢花。” 什么真花蕊? 薛七娘子愣了下,庄篱伸手捏住她的手指,轻轻牵引,让她的指腹放在花蕊上。 薛七娘子的眼顿时瞪圆了。 “哎!”她发出一声惊呼,“这,这是真的!” 是真花蕊,绢花再逼真,触感跟真的也不一样。 这话让其他人都惊讶了“真的假的?”纷纷围过来争抢着抚摸花蕊,然后发出惊叹声“这真是前所未见!”“皇后娘娘所赐真是珍奇。” 原本觉得除了有皇后所赐这个由头外,没有其他奇特的,也并没有当回事。 没想到竟然是真花做的。 这倒是有点特殊了。 薛五娘子也差点围过去仔细看看,但记着主人的身份要待客,忍着没动,看看这边恬静安坐的庄篱,又看看挤在一起说笑的女子们,忍不住闪过念头到底谁没见识? 读的书是她们没读过的,见过的绢花又是她们没见过的。 “嫂嫂。”她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总不会已经见过了吧? 周家虽然是侯府,但并没有盛宠到会被皇后赏赐的地步,皇后也是一个很节俭的人。 换句话说,很吝啬。 毕竟当年跟着长阳王过的很穷困。 庄篱看着她微微一笑:“我眼神好,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这是说笑吧?薛五娘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但先前暗藏的轻视散去了几分,多了几分审视揣测。 第二十章 儿戏 东阳侯夫人打听完皇城新消息,想起被扔下的庄篱,心里有些慌,忙寻过来。 “你别担心。”薛夫人陪着过来,一边走一边安抚说,“她又不是小孩子。” 在亲姐姐身边东阳侯夫人也不用掩饰,沉着脸咬着牙:“那般出身,还不如小孩子呢,京城里随便一家的小孩子拉出来都比她像个样子。” 薛夫人拍着她的胳膊:“人已经娶回来了,这些事就不要计较了。”说着又笑,“我看的确是个读书人家的孩子,端端正正的。” 东阳侯夫人要说什么,转过走廊就听到女子们的喧哗,见前方花厅里女孩子们都站着,围着一人,氛围很嘈杂。 还有人伸手举着扇子摇摆,似乎要打下去,又似乎被人拦住。 东阳侯夫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打起来了吗? 薛夫人神情也有些紧张。 花厅外守着的仆妇们已经接过来。 “夫人,侯夫人。”仆妇含笑说,“少夫人跟大家正玩游戏呢。” 玩游戏?东阳侯夫人神情更惊讶了,游戏暂且不论,竟然有人跟她玩啊? 摇着扇子的女孩儿停下动作,还将扇子背在身后,围成一圈的内里响起女声“扇子上有三只蝴蝶。” 围着的女孩子们散开,催着拿着扇子的女孩子“快看快看。” 拿着扇子的女孩儿拿出扇子举起来:“说对了!” 诸人视线看向坐在正中的庄篱,莺声燕语纷纷:“少夫人好厉害!” 少夫人又厉害了? 这是又训斥人了?东阳侯夫人有些紧张,她可别讲典讲上瘾了,逮着谁都一通说教,薛老夫人脸皮厚不好意思哭,这些年轻小娘子们真哭起来,她怎么收场? 薛夫人已经快走几步过去,扬声问怎么了? 花厅内女子们笑着看过来,并没有人哭或者板着脸,薛七娘子更是跑着搀住薛夫人,眉眼兴奋:“母亲,少夫人带我们玩游戏,可好玩了。” 玩游戏? 她还能跟人玩游戏啊?东阳侯夫人惊讶。 ……. ……. 虽然场面不是东阳侯夫人担心的那般,但她还是立刻带庄篱离开,聚集在一起越久越容易出差错。 薛老夫人的邀请不得不来,但要走,薛老夫人却也没理由阻拦。 庄篱被东阳侯夫人带走的时候,女子们都有些遗憾。 薛家的女孩儿还连声说“嫂嫂改日再来玩。” 虽然主人家送客的时候都会这么说,但女孩儿说得很真诚并不是客套。 其他女孩儿还在旁跟着说“五娘七娘你们也记得请我们来。” 庄篱并没有应诺什么,含笑施礼告辞。 东阳侯夫人站在车边看她,虽然很好奇她怎么就跟女孩儿们玩一块了,但还是不想婆媳一辆车。 许妈妈看出她的心思,立刻唤雪柳:“你们车上三人太挤了,你来夫人这里坐。” 雪柳当然愿意,应声是过来了。 只是她也没太多的事可说,简单来说就是一支宫花引发的热闹。 “然后大家很好奇少夫人眼神好,少夫人就让验证,大家就开始玩猜物的游戏,玩法还是少夫人提的,将小石头攥手心里猜左右,在纸上画物摇晃猜。” 说到这里,雪柳拍拍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虽然少夫人次次都猜对了,但,总觉得少夫人成了大家的乐子。” 东阳侯夫人没注意她最后一句话,只想着前一句,有些无语,原来是些街头巷尾的儿戏。 不过对这些闺阁女孩儿们来说,也很少玩。 能讲典训人,也能做小儿戏哄人,这个儿媳还真是难捉摸。 想到薛老夫人被说得发懵,又恼火的样子,东阳侯夫人再次忍不住嘴角弯弯翘起。 哼哼。 被庄先生抚养,也像个教书先生。 看到东阳侯夫人嘴角含笑,雪柳有些不解,怎么还能笑出来?少夫人带出来很丢脸,先在薛老夫人那么多人面前大放厥词,又甘愿被小女娘们当成乐子。 但又想东阳侯夫人见到薛姨夫人很高兴吧,姐妹两个也很久没见了,老夫人这個婆婆极其苛刻,很少放儿媳出门。 不幸中也算是一桩幸事。 马车摇摇晃晃,春月觉得自己也摇摇晃晃。 在薛府连口茶水都没喝到,但她怎么觉得喝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 “少夫人,你真厉害。”她看着庄篱说,先前在厅内一通讲学还不觉得如何,少夫人是读书人嘛,后来到花厅里跟女子们相处才让她意外,“竟然能带着她们玩起来。” 她是见过女子们在一起的场面的,如果任凭女子们七嘴八舌说话问话,必然会问到让少夫人尴尬的话题,甚至有人会故意这样,那个薛七娘子,还有朱娘子不就存了这小心思?三言两语地挑起话头。 没想到少夫人一开口就破了局面。 这个啊,庄篱觉得没什么厉害的。 “是凑巧了。”她说,“恰好问到我知道的。” 春月眼睛亮亮看着她:“但那也是少夫人你知道的多啊。” 总之春月就是觉得她很厉害,毕竟这次出门,春月比她还紧张,唯恐她被刁难被嘲讽被给脸色看,现在这些都没有发生,也不怪春月这么高兴。 庄篱笑说:“还是夫人来的及时,如果再等一会儿,大家就不会再跟我这么玩了,毕竟都不是小孩子。” 春月掩嘴笑:“那这是少夫人运气好。” 听到这句话庄篱看向她,露出一个略有些古怪的笑:“你还是第一个说我运气好的。” 啊,真的假的,这是自嘲还是自谦?春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庄篱已经自己接过了话头。 “许是转运了。”她笑着说,“毕竟我现在是东阳侯少夫人了,不再是….” 话没说完又停下,垂下视线。 不再是什么?失去双亲的孤女?春月心想,以这个身份转变来说,的确是转运了,但春月没有跟着点头,更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福气也不一定人人都想要。 相比于成为东阳侯少夫人,庄小娘子或许更愿意父母俱在。 不过庄是书院庄先生的姓,庄娘子原本姓什么?她似乎没提过,她的父亲是庄先生的弟子,应该不姓庄吧? 念头闪过时候,行走的马车忽地停了,车边有急促的马蹄声脚步声。 春月忙掀起帘子看,见有两人拦住了前方东阳侯夫人的马车。 那两人春月认出来了,是薛夫人身边的婆子。 两个婆子隔着窗说了句什么,东阳侯夫人掀起帘子,神情凝重,催促那两人快去,又吩咐东阳侯府的跟车管事也跟着去了。 “怎么了?”春月忍不住问。 但她们这边跟车的仆从没有上前,并不知道,而东阳侯夫人的马车又继续走了起来。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春月只能跟庄篱小声议论。 “这么快就出事了吗?”庄篱似乎自言自语,又笑,“那看来我还是没转运。” 春月听不太懂,少夫人是吓到了吗?薛家出事跟她转运不转运有什么关系?她忙安慰:“许是薛夫人想到什么事给夫人说呢,这也是常有的,当初夫人的母亲让两个女儿都嫁到京城,就是让两人互相照看——” 细细碎碎说些闲话,转开话题。 不过这件事也并没有让人忐忑太久,踏入东阳侯府二门的时候,薛家的仆从又来了,说了几句什么,下车的东阳侯夫人露出笑脸,又啐了口。 “就知道这祸害早晚惹事。”她说,又一甩手,“不许管他!” …… ……. “是薛家的四郎君惹了麻烦,被京兆府传去了。” 春月也没有等太久,等雪柳回到院子里就将事情说了。 她跟东阳侯夫人坐一辆车,听到发生什么事了。 “薛家那个四郎君你知道吧。”雪柳对春月说。 春月忙点头,跟庄篱解释:“四郎君薛家二房的嫡子。” 二房好不容易的来的嫡子,尤其得薛老夫人宠爱,娇生惯养,今年十七八岁,书也不读,一天到晚跑马遛狗斗鸡。 薛夫人但凡提一句管管,谋个营生,就被薛老夫人骂“我们不仅是河东薛氏子弟,还是皇亲,跑马遛狗斗鸡怎么了?这是来往皆权贵,名士自风流。” “现在风流到京兆府的人命官司了。”雪柳笑着说。 第二十一章 麻烦 春月有些紧张:“他,杀人了?” 雪柳忙摆手:“那倒也没有,其实跟薛四公子无关,是一桩人命官司要他做个见证。” 东阳侯夫人不喜欢薛家,又是薛家二房的事,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雪柳自然也乐得讨夫人欢心。 “他啊,因为去上官月的楼船,惹了麻烦了。” 上官月,楼船。 想到那晚夜梦里的一眼,庄篱不由问:“什么麻烦?” 坐在这里不声不响的,原来也这么好奇啊,雪柳心里说,也罢,让你见识见识京城的热闹。 “四郎君去楼船上宴请,恰好御史御史家的章九郎,户部郎中王家公子,大将军李家十郎等等人都在,便邀请四公子观摩斗鸡…..” 雪柳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说到这里又再次撇嘴。 “什么邀请他观摩,也就薛老夫人当她的宝贝孙子还是个懵懂孩童,四公子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早就跟这些人混一起了…..” 不过章家也好,李家,王家也好,都是当朝权贵,薛四郎跟这些人玩,薛老夫人只会认为自己孙子有本事。 “且不说这些,李十郎连番赌输,没了钱,章九郎便让他把带着的美妾卖了换赌资,李十郎便将美妾给了章九郎,拿着章九郎给的钱再次下场,这一次赢了,章九郎包了一楼的酒水,人人称颂豪爽……” 这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骄奢淫逸哪里配豪爽之称,春月忍不住打断问:“那谁死了?章九郎还是李十郎?” 知道那一楼的酒水是多少钱吗?倾倒在金水河中宛如铺上一层金光!这场面,春月这个东阳侯府的婢女都不一定见过,更别提这个清贫人家的孤女了,雪柳心里撇撇嘴,还没讲精彩呢,被打断了有些意兴阑珊。 “哦,那个李十郎的美妾。”她说。 “被卖给章九郎换钱的那個?”庄篱问。 听的还挺认真的,还记得这个,雪柳笑盈盈说:“是。”又抿抿嘴,“今天一大早发现溺死,被船工捞起来,她的婢女奔来认尸,喊章九郎杀人,惊动了京兆府。” 春月啊一声:“那,那真是章九郎…..” 雪柳已经打断她:“不是,章九郎也是冤枉的,李十郎派人来说了,是那美妾因为被卖不满,吵闹一番威胁他,自己跳了河,结果溺死了。” 春月再次啊了一声:“这,这…..真的假的?” 雪柳说:“李十郎说当时船上的人都看到了,所以京兆府才又传当时在场的人问。” 结果当然是真的。 “也不奇怪啊,章九郎怎么能跟李十郎比。” 章九郎不过是一个庶子,李十郎可是李大将军的嫡孙,章家也不能跟李家比,换做谁也不舍得李十郎去跟章九郎。 只可惜闹一闹也改不了命,反而把命搭上了。 庄篱在一旁没有再说话。 春月喃喃一声“怎如此想不开。” 雪柳撇嘴:“可不是嘛,这人也糊涂,本就是买来的,不过是再被卖了,竟然还敢寻死。”又说,“那个婢女也是癫狂的,竟然污蔑章九郎,李十郎当场就让打了二十杖,再让人牙子拖走了。” 二十杖,一个女子岂能受的住?只怕拖走就死了,春月张张口要说什么,又最终咽回去。 雪柳已经继续说下去。 “所以就是一场闹剧,说清都散了,四公子也回家了。” “不过薛老夫人喊晦气,说怎么这么倒霉遇上这事,说要去佛堂念经三日。” 听到这里,庄篱笑了,说:“是挺倒霉的。” 雪柳看她一眼,在薛家受了气幸灾乐祸吧。 不过她也不好说什么,东阳侯夫人也很高兴呢。 “真好,她去念经,家里也能清净三天。” 以往东阳侯夫人高兴,她自然也会跟着高兴,但这次不知怎么了一点都不想高兴,或许是因为庄篱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再高兴,好像给庄篱凑趣似的。 还有,东阳侯夫人可能真是太高兴了,还让她带来一句吩咐。 “夫人说,少夫人这次收的礼物自己收着吧。”雪柳说。 春月顿时惊喜。 这次去薛家少夫人收了不少礼物,但见面礼是东阳侯夫人准备的,这些收的礼物自然也要交回去。 没想到夫人竟然不收了。 虽然这些礼物不是侯夫人给的,但也相当于侯夫人给的了。 这说明,夫人对少夫人的态度转变了。 她眉飞色舞忍不住摇了摇庄篱的衣袖。 庄篱也笑着说:“多谢夫人。” 不就是一些见面礼,看看高兴的样子,雪柳心里撇嘴,也不想再在这里:“我去登陆造册。” 她说罢走了。 春月忙也要跟着去:“薛夫人送的皇后的宫花可要放好,不能除了差错,否则是大祸。” 庄篱说了声好。 春月便也退了出去。 夜色笼罩大地,院子里的灯由一盏盏点亮到一盏盏熄灭。 春月再端着宵夜进来,庄篱已经洗漱过,散着头发在灯下写字。 先前只写了一行字的纸上依旧空空大半。 如果让雪柳看到了又要嘲笑了,一晚上只写了这几个字。 春月不觉得如何,写字嘛闲情逸事,怎么舒服怎么来,又不是要去考状元。 “少夫人,今日累了,早点歇息吧。”她说。 庄篱放下笔点点头:“是,昨晚就很累了。” 春月将银耳羹递上前:“吃了宵夜,睡个好觉吧。”说罢又一笑,“祝少夫人今晚做个好梦。” 庄篱看着递到眼前的羹汤,今晚么,希望吧。 …… …… 黑暗一层层淡去,耳边也不再沉寂,有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夜色里的京城再一次呈现在眼前。 脚下从虚浮到踏实的石板路,只是每一次抬脚,落地却纹丝不动。 庄篱看着四周,不是昨晚梦散时候停留的地方,而是…… 马蹄踏踏,前方有黑影冲过来,不是马,而是一个女子,只不过是淡淡的影子,撞上庄篱的那一刻,庄篱纹丝不动,她却撞散了,影子如雾气一般四散。 四散雾气将她笼罩,尖利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好恨啊…..” 今晚,是个噩梦啊,庄篱轻叹一声。 第二十二章 言问 对于薛家四公子的事,庄篱倒是能笑一笑,只是当听到雪柳说死的人是李十郎美妾时,她心里已经感觉有些不妙。 这个人她见过。 虽然只是梦里一瞥,但…… “你如今神魂不稳,极其容易沾染他人执念,且不要动用化梦之法,好好蓄养生魂。” 庄夫人临行前的叮嘱在耳边萦绕。 李十郎和美妾都是活人的时候,与她虚实有别,互不相干。 现在美妾死了,人死魂散,但因为满含怨愤,怨生执念,执念残存天地间。 有过擦肩而过结下的机缘,这执念只怕会缠上她。 或者说,她神魂不稳,极其容易被外物侵扰,招来了这缕残念。 果然…… 庄篱看着四周,尖利的哭泣声对她来说没什么,但四散的雾气将夜色隔绝,原本清晰的前路城池都变得模糊。 她试着再迈步,脚下也不再是坚实的地面。 如果是以前不过是挥袖拂去,但经历过一次生死好容易保下这条命,连挥袖的力气都没有。 但不驱散这个执念,只怕她只能被困在这里,走不到她想去的地方。 不能强行驱散,那就只能让它自愿散去。 哭声从四面八方来,庄篱抬手在唇边轻轻拂过,有一枚字被揭下来,墨黑的字在手中燃出光亮,旋即湮灭消散。 “你有何噩梦难消?” 随着她这句话,萦绕不绝的哭声停下,雾气也渐渐凝聚,夜色重新清晰,空寂的街道上浮现一个女子。 虽然身形虚浮,但可以看出她年纪二十左右,发色乌黑挽着灵蛇髻,脸上未施粉黛,白里透红清纯可人,但又有一双丹凤眼水波流动娇媚。 可以想象,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样美貌动人。 “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 女声尖利,满含怨恨。 庄篱问:“他是哪个?章九郎吗?” 但残念就是这样,没有了神魂,看起来是这个人但又不是这個人,说不出来更多的话。 “他说过与我永世不分离,他怎能骗我?” 哭泣声再次传来。 女子抬手掩面,身形浮动,不再是先前华丽,变成了落水模样,长发垂散,衣衫纷乱,水不断从身上滴落,在脚下弥散。 “我要他亲口对我说个明白!” 庄篱看着弥散的水,恍惚间宛如站在了金水河中,耳边有水声哗啦激荡,夹杂着船工的吆喝,女子们的笑声,她抬头看,见那一艘楼船在河面上缓缓驶来,灯火璀璨,其上人影交错,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 …… 这一次春月没有睡过头,而且不知道是出门应酬累了,还是怎么了,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干脆天光刚亮就起来不睡了。 她进来内室,庄篱还没起床,不过人也醒了,坐在床上喝水。 春月半蹲在床边,等着伺候她起身,拿起鞋子有些怔怔。 这次鞋底倒没有脏,但鞋子是湿的。 是少夫人昨夜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上面了吗? “我再睡个回笼觉。”庄篱喝了几口水说。 反正也不用给夫人请安,应该也不会再出门,春月含笑点头:“我去给梅姨娘说一声。” 今日也到了梅姨娘问安的日子。 春月应声是,将湿鞋子拎起来,刚要走,庄篱的声音又从帐子里传来。 “春月,你打听一下,那个溺死的妾叫什么。” 那个李十郎换赌资的美妾?春月微微惊讶,少夫人还记得这件事啊。 到底也还年轻,有些好奇吧。 “好。”她也不多问,应声是。 这件事很好打听,春月都没有去问雪柳,来跟梅姨娘说话时,梅姨娘很是忐忑不安,拉着春月打探少夫人是不是厌烦她。 春月再三说不是,是少夫人没歇息好,今天不想见人。 梅姨娘也不太信,看到春月拎着绣鞋湿了,抢着要亲自来洗。 “小丫头们不会洗,都洗坏了。”她说。 春月无奈只能让她洗,否则梅姨娘更加不安。 “你听说李十郎千金买美,花小娘一怒跳江的事了吗?”梅姨娘一边洗鞋一边眉飞色舞说。 已经传开了吗,春月有些惊讶。 梅姨娘说:“我娘那时候在河边给厨赏买鱼,亲眼看到尸体了,哎呀真是吓人。” 梅姨娘是家生子,爹娘都在府里当差,随着她当了姨娘,爹娘在府里也都得了美差。 亲眼看到了啊,春月忙坐下来:“姨娘快讲给我听听,我跟少夫人出去一天,什么也不知道。” 这件事看起来热闹,其实也很简单,只是因为涉及的人物比较有名而吸引人。 李十郎是大将军李家的子弟,大将军李成元带着千牛卫杀了蒋后,拥立长阳王,作为拨乱反正的功臣,几乎能与宰相朱兴建几乎平起平坐。 李十郎作为李氏子弟,自然与其他权贵子弟一般花天酒地,挥金如土。 “李十郎去年领职去金陵,对当地花魁一见倾心,花了一千金为花魁赎身,带回京城来。” “带回来不到一个月吧,在上官月的楼船上缺钱用,就把这个花魁卖给了章九郎。” “那个花魁哭闹去投了金水河,淹死了。” 春月将听来的事告诉庄篱,这些倒也都是雪柳说过了,虽然没这么详细。 不过还有一些雪柳不知道或者没讲的。 “那花魁的婢女找到尸体后,除了说章九郎杀人,还说李十郎忘恩负义,谋财害命。” 听到春月打探回来的消息,庄篱握着茶杯看过来。 “谋财害命?”她问。 谋谁的财? 那花魁? 但春月却不知道了,摇头:“没多久官府的人就来了,将婢女和花小娘尸首都带走了,后来….” 她停顿一刻。 “官府拖了两具尸首出来,送去义庄葬了。” 正如她所料,那婢女受不得二十杖,人牙子刚来就咽气了,人牙子自然不肯要,只能义庄里席子一裹着埋了。 那美妾自然也是如此,李十郎给她一席子裹身还被赞仁义。 庄篱没有再说话,喝了口茶。 “说起来,这花魁也是糊涂,被转卖就转卖了吧,只怪自己遇人不淑罢。”春月轻叹一声,“她一个女妓,烟花之地出身,见惯了逢场作戏,何必寻死觅活,死又如何,不过是让世人看一场笑话。” 庄篱倒没有什么感叹,只问:“她叫什么?” 春月忙说:“花小仙。” 第二十三章 耳闻 “花小仙。” 京城长乐茶楼的上房里,薛四公子念出这个名字,然后啐了口。 “真是晦气!” 说着拍打身上,又举起袖子嗅了嗅。 “我祖母让我在佛堂薰了半日烟灰,我都臭了,今晚去见小明珠,她肯定不许我一亲芳泽。” 小明珠是京城欢香楼有名的女妓。 薛四公子早些时候都没资格见到,也是这几年祖母有了皇亲身份,才被美人青睐。 这间茶楼里还坐着七八位公子,李十郎和章九郎也在其中,因为事情因他们而起,让大家受了麻烦,所以摆了一桌酒席表达歉意。 听到这句话,眼底带着浮肿的李十郎靠着椅背摆手说:“薛小弟别担心,我让莺莺儿陪你三日!” 莺莺儿亦是名妓,为李十郎收入囊中,其他人难得一见。 薛四公子大喜,能得美人相陪且不说,这可是李十郎相赠!虽然祖母是皇亲,但薛四公子知道这皇亲的分量跟权势赫赫的李家不能比。 肯把美人相让,这是把他当兄弟了! “十郎豪爽!”他大赞。 章九郎亦是抚掌大笑,又揶揄说:“十郎真豪杰君子,怪不得花小仙死也不跟我。” 因为这女子京兆府上门叨扰,虽然没什么事儿,但也都被家中长辈训斥了两句,不过两人并没有生嫌隙,反而更相惜,李十郎更是为了赔礼,又赠了章九郎两个美婢。 听到章九郎的话,李十郎啐了口:“那蠢妇!原本看她乖巧伶俐,没想到这般无用,败坏了你我兄弟们的兴致。”说着大手一挥,“今日我做东请大家去去晦气。” 室内诸人都乱乱叫好,薛四公子更是站起来:“十郎客气了,不过是被京兆府传问,咱们从小到大谁还没跟京兆府打过交道,算不得什么大事,只不过那时候我家在宴请东阳侯夫人和她的新儿媳,倒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章九郎哎了声:“周景云的新媳妇去你们家了?不是说不出门吗?” 自从周景云送了新妻子回来,无数邀请帖子飞向东阳侯府,但一概拒绝了,东阳侯夫人连门都不出,就连定安伯府都没能见到这个新妻子,见不到人,连议论都议论的不起兴致。 这一句话让其他人也都来了精神“那个新续弦?” 看到视线都凝聚在自己身上,薛四公子也更精神。 相比于祖母的皇亲身份,更让薛四公子得意的是与周景云有亲。 虽然不屑读书练武,但对于周景云这般文武双全惊艳才绝的贵公子,他们心里是又嫉又羡,能跟周景云往来,其实也暗自以为荣。 “是啊,他别人家不去,我们家怎能不去?”薛四公子说,“特意带着新妻子来拜见我祖母…..” 章九郎打断他问:“那新妇长什么样?” 周景云六年不续弦,女子们都认为是对亡妻情深,男子们则有不同的看法。 周景云要么等着找对前程有利的权贵之女,要么就是找国色天香的美人。 “至少是蒋后那般的美人。”李十郎说。 蒋后之所以被称为妖后,除了作恶多端宛如妖孽,还有她美如妖孽,要不然也不会迷惑先帝,不仅封后,还纵她肆意妄为。 诸人更感兴趣了,催问薛四公子:“那新妇果然貌美吗?” 薛四公子讪讪:“这,我也没见到啊。” 那是女客。 虽然作为亲戚可以见,但他晚上厮混太晚,白天躲起来补觉呢,根本没去祖母那里。 眼看着诸人神情失望,薛四公子忙接着说:“但我问我妹妹了。” 其实也不是他主动问,是薛五娘子来教训他不要在外惹是生非,又让他去跟大伯母赔礼,免得让东阳侯府对他不满,周世子要回来了,这一次回来必将被陛下重用。 他听的不耐烦了,岔开话题问周世子的新妇怎么样? “我妹妹说。”薛四公子回忆着,“挺有趣的一人。” 四周的公子们嘘声“这叫什么。”“快说好看不好看。” 但也有公子哈哈笑起来,摆手示意大家不要问了:“既然一个女子不夸赞一個女子相貌,那就是长得不值得夸赞。” “对对,不说相貌,说什么仪态,那就是相貌没可说的。”另一个人也点头说。 薛四公子点头:“是,我妹妹根本没提她相貌,还有,那周景云的小妻子还给我祖母讲了典。” 典?一群内宅妇人跟前讲典?又不是读书人吟诗作对呢,诸人不解:“什么典?” “老聃丧母。”薛四公子说。 妹妹说了一大段,他也没记住,也没听懂。 在座的公子们对老鸨比较熟,准备问老聃是谁,有一声笑先响起。 “嚯——” “竟是个道家。” 室内的诸人循声看去,见茶室胡床上有一身穿白袍的年轻人躺卧,原本面向里,此时正转过身来,一边转身一边伸展胳膊腿脚,眉眼几分慵懒,又几分倦怠。 看到他,薛四公子忙打招呼。 “上官月你醒了。” 又疑惑上官月说的话,道家?道观么? 李十郎跟着问:“道?这小娘子是女冠?女冠们是喜欢跟人上课讲经,也不对啊,那怎么嫁人了?” 上官月坐起来,此时日光正亮,照的他的脸又白又亮,他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眉眼飞扬俊美,眼梢又几分轻薄,眼里含笑,似乎亲切又似乎酒醉未醒。 上官家归了姓但迟迟上不得族谱的小郎君,似乎不习惯白日出现,抬起袖子举在头上,为自己遮出一片暗影。 “我睡得迷迷糊糊听你们说老聃,不是在论道吗?”他说,打个哈欠,岔开了这些纨绔子弟们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话题,“不过是一个小娘子痴了情跳了河,你们就开始论道绝红尘了吗?那你们在我楼船上的酒肉美人我可自行处置了。” 室内诸人大笑乱纷纷七嘴八舌“真是睡糊涂了。”“我们在说周景云的新妇。”“你休想算计我的酒和美人。” 上官月一笑:“开口闭口讲老聃庄子的新妇也太无趣了,非我红尘中人,不说也罢。”不待大家再说什么,衣袖在头上一搭,“这青天白日走来走去实在令我不适,十郎你的茶酒,到楼船上再请我吧。” 上官月与他的楼船一样,晚上才会出现,游荡在金水河,白日里从不出现,这一次先是被京兆府传问,又被李十郎拉来赔礼道歉。 诸人再次笑起来,李十郎挥袖许诺包了一船的酒水,正笑闹着,门外有仆从驳驳敲门。 “小郎,阿爷让你回家去。”门外声音说。 听到这话,厅内好几个公子要骂出声。 以为是自己家的仆从,不就是一个小女妓死了,长辈竟然要打断他们交游!真是有失颜面,待门被拉开,定睛一看来人,又都安静下来。 这是上官月的仆从,年纪快五十了,唤作瑞伯。 上官月哦了声,站起来。 章九郎和李十郎等人也跟着站起来。 “小郎,受累你要被驸马训斥了。”章九郎说。 上官月哈了声:“这是好事啊,如不然我怎么能见父亲一面?”说到这里又眼神转动,嘻嘻笑,“应该谢那小娘子,那小娘子叫什么来着?” 章九郎等人顿时大笑。 这个外室子虽然被上官家认了,但因为公主暴怒始终不能入族谱,也没资格住在公主府,上官驸马也不能轻易见儿子。 如今儿子牵涉到人命案,当父亲的总要见一见,问一问,公主也不好阻拦。 “管她叫什么呢。”李十郎笑说,将上官月一推,“快去快去,早去早回,莫耽搁了晚上开船。” 上官月哈哈一笑“放心放心。”说罢向外走去,瑞伯低头在前开门。 “我爹还是在后门等我?” “是。” 第二十四章 目视 伴着这两句对话上官月走了出去,门重新关上隔绝了身影。 章九郎啧了一声:“当个驸马也是不容易,见儿子都要在后门。” 薛四公子则是有些羡慕:“有爹如同没爹,该有的都有,还没人管,真是逍遥自在。” 就算公主暴怒,也没能阻住这个外室子归了上官姓氏,因为公主无子,所以理亏,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真让上官驸马绝后。 所以上官小郎就算不能进公主府,但走出去也是堂堂正正的上官子弟,没人敢欺负。 要不然怎么能拥有一座楼船,奢靡华丽,日进斗金。 公主能做的也只是扛着不让入族谱,最初期待自己生一个,眼看着生不出来,又喊着要过继一个。 李十郎浮肿的眼眯了眯:“我看他的逍遥日子也要到头了。” 其他人忙询问“怎么说?” 李十郎压低声音:“金玉公主要的过继或许能成。” 能成吗? 上官驸马有亲儿子,怎么会要其他人? 金玉公主是新帝的同胞姐姐,盛宠无比,但就算再盛宠也不能真逼着上官驸马不要自己的儿子,认别人的儿子吧。 李十郎似笑非笑,伸手向上指了指:“有圣人做表率的话,驸马又如何?” 圣人做表率! 章九郎啪一声拍手“这么说,陛下要过继儿子?” 其他人也回过神,是了,皇帝一直没生出儿子,只有王府时候生养的三个女儿。 私下有传言说蒋后当年让御医给长阳王绝了子孙根。 国朝安稳了,皇帝虽然才四十多岁,但也不得不考虑后继人的问题了。 如果皇帝都能过继,公主到时候说肖仿,驸马总不能去触圣人的霉头吧。 真惹怒了皇帝,抄了他们上官家也不过一句话。 要是上官驸马过继了儿子,有公主撑腰,那上官月这個外室子什么都捞不到了。 “可怜。”薛四公子说,“真要没爹了,什么都没了。” 别说外室子了,他父亲是个次子就很吃亏,还好祖母一直贴补。 李十郎眼神闪烁,真要没爹了,也是好事。 对他来说是好事。 那座楼船,就可以抢过来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更高兴。 “别管人家家事了。”他招呼诸人,“咱们有的玩就好,走走,手痒了,先去青门,斗鸡去去晦气。” 这话得到诸人的赞同,公子们勾肩搭背向外涌去。 李十郎被自己家的仆从唤住,低声说:“公子,钱花完了。” 李十郎皱眉“不是还有一匣子马蹄金吗?” 仆从低声说:“公子您昨晚输了。” 哦,是了,李十郎拍了拍昏昏的头,那花小娘还跟他要钱,真是好笑,她一个妓女有什么钱,人都是他的,她的钱自然也是他的。 只可惜那一匣金子花完了都没翻身。 不过,无妨,不就是钱嘛。 “拿着我父亲的帖子,带着金吾卫,去东市随便找家铺子查查。”李十郎摆手说,“拿来钱我用。” 仆从应声是,显然这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熟练地转身就去了。 ……. ……. 马车摇摇晃晃向朱雀大街去。 上官月靠坐在车内,避开了日光,他面容舒展,原本轻浮的眉眼也多了几分沉静。 “归根复命,畅怀无忧。”他忽然说,“人情未有之时与人情返无之后不亦无别乎?无别而沉溺于情、悲不欲生,不亦愚乎?” 念完又啧啧两声。 “周世子果然不一般。” 旁边坐着的瑞伯不解:“小郎在说什么?” 上官月说:“老聃,你知道老聃在母亲死后不仅不悲伤还很开心吗?” 瑞伯摇头:“老奴不知道。”又皱眉,“哪有丧母而开心的?这还是人吗?” 上官月哈哈笑:“对对,不是人,他们是东西,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瑞伯再次挠头,他只认识几个字,老子庄子什么的没读过,不懂这些话了。 对于不学无术的上官月能侃侃而谈也没有惊讶。 他只疑惑地摸了摸耳朵,那这跟周世子不一般有什么关系? …… …… 金玉公主府在宣阳坊。 这边皆是高墙华宅,马车沿着一堵围墙走了半日,看到一角小门才停下。 虽然这边不是正门,但亦有三个青衣仆从守着,或者坐或者站在说笑闲谈,看到这辆不起眼的马车便冷了脸,准备喝斥驱逐。 上官月从车中跳下来。 看到他,青衣仆从们停下脚,脸上的凶狠也收起来,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其他动作。 他们没有阻拦上官月走近,把头扭过去。 上官月也不在意他们的动作。 这是公主府的仆从,不是上官家的,能对他视而不见已经很不错了。 迈进后门,院落僻静,但也有抄手回廊,雕刻繁杂,绿树成荫,枝蔓攀绕,其间花团紧促,可以想象内里隐隐可见的楼阁之处有怎么样的繁华奢靡。 回廊下坐着一人,正在捧着一卷书在读,旁边摆着茶台,泥炉上铜壶滚滚,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上官驸马名学,字天行,今年四十五岁,肤色白皙,目光明亮,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宝蓝锦袍,很是俊朗,可以想象年轻时候的风姿。 看到上官月,他皱起眉头:“怎么能让在眼前出了人命?” 上官月低头做乖巧状:“一时没看住。” 上官学皱着眉:“虽然与你无关,但到底是人命,以后不可再沾染,否则这楼船也容不下你了。” 上官月施礼应声是。 训完话,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院落里安静一刻。 “坐下说话吧。”上官学说,自己先坐下来。 上官月应声是坐在对面,主动拎起水冲茶,听上官学问:“最近还好吧?” “好,吃得好睡得好。”上官月笑说。 上官学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看到苍白的肤色,眼底的红丝,再次皱眉。 “我是因为白天被打扰没睡,才显得精神不好。”上官月不待他说话,就笑着说,“您要是晚上见我,我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说着将茶递给上官学。 “我闻着这茶比原来我送来的时候好,您是重新晾晒炒过了吧?” 上官学脸上浮现笑:“鼻子真灵。”他接过茶,又示意,“你也尝尝,喜欢就拿回去点。” 上官月将茶一饮而尽,袖子擦嘴说:“那我再送些来,您调好了我拿船上用。” 上官学呸了声:“倒让我来为你做工了。” 上官月也笑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券推给上官学:“这是这两个月的盈余,记在余庆堂的帐上,您让人取了。” 上官学看着推过来的纸券,上面的数额让他也有些惊讶,忙摇头说:“你留着吧,你用钱的地方多…..” “我哪有您用钱的地方多。”上官月打断他,起身双手将纸券塞给上官学,嘻嘻一笑,“您把钱用好了,我才能好啊。” 上官学看着树荫下一笑灿烂的小郎君,眉眼柔和几分,没有再推辞,将纸券收好,又点头:“你放心,都会好好的。” 上官月一笑没有再说话坐了回去,低着头继续烹茶,上官学则慢慢品茶,后廊下安静又轻松。 “关于入族谱的事,这些年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会寻时机向陛下…..”上官学突然说。 烹茶的上官月忙抬起头打断他:“朝堂刚稳,不急着烦扰陛下。” 上官学神情犹豫,看着上官月,眼中几分怜惜:“你接回来这么久了。” 上官月笑说:“都这么久了,不急这一时。”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此事牵涉过多,不是一人一家之事…..” 后门这边的仆从虽然没靠近,这几年也早就习惯了,对于这对连父子都不敢互相称呼的父子,他们都无需当回事。 不过听到这里时,心里都笑了一声,算这小子还没糊涂,既然尚了公主,这上官府的事可不是上官府一家,牵涉到皇家呢,哪能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正在看热闹,内里有一个穿着蓝白襦裙的婢女快步走来了。 “阿郎,公主寻你。”她低头施礼。 上官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刚坐下一杯茶才喝完,公主就忍不得要叫进去,且连寻他做什么的理由都懒得编…… 而他也不能拒绝,能过来见一面已经是公主容忍的极限了。 他看向上官月。 “您快去吧。”上官月起身说。 上官学说:“你再喝会儿茶。”似乎还想说一句我去看看就来,但张张口,这句做不到的许诺还是罢了。 上官月施礼相送,上官学轻叹一声大步向内去了。 那婢女还站在原地,看着上官月,柔声问:“伱要些点心配茶吗?” 上官月对她一笑:“多谢阿菊姐姐,我不用了,这就走了。”说罢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再对婢女摆摆手,转身大步而去。 婢女犹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难掩欢喜。 他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呢,旋即又遗憾,可惜上官驸马的儿子,连公主府都不能多留。 如不然,就凭这相貌,在公主府必能登堂入室来去自如人人逢迎。 ……. ……. 随着宵禁的暮鼓,眼前的城池在渐渐明亮,又渐渐安静。 而船楼上客人也都登上,伴着嘈杂喧闹,徐徐行驶在河面上,变成城池中一颗明亮游走的星辰。 站在三楼的栏杆前,可见大厅里彩幔高悬,火树银花,奢靡耀目,难辨白天黑夜。 上官月抬手打个哈欠。 “怎么无精打采?”旁边的客人问,虽然他自己眼袋浮肿,带着倦态,还不如上官月看起来精神。 上官月说:“这两天没睡好。” 那客人浮肿的眼一亮:“是那个投河女子的事吗?快说来听听。”又满脸遗憾,“这等热闹,我当时正忙着赌钱,竟然没亲眼看到。” 一条人命,在人眼中只是一场热闹,上官月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指着场中:“选格开始了,王郎君,你的对头下场了。” 那客人看过去,见那边一张大桌前被男女老少围上,顿时也顾不得问热闹,急忙奔去:“今日我手气必然好,速去速去。” 他身后的美婢捧着装钱的匣子紧紧跟上。 上官月在后扬手:“玩的开心。”说罢又打个哈欠,“不行,我得吹吹凉风清醒一下。” 他掀开幔帐站到栏杆前,两岸的街道屋宅呈现,外城不比内城,星星点点晦暗。 夜风掠过河面,几分清凉。 上官月微微眯眼,看向岸边向内城去的方向,那片暗夜中似有水雾凝聚。 …… …… 夜雾浮动,庄篱看着呈现的人形,手拂过唇边。 “花小仙。”她说,视线越过这人形,看向金水河中正缓缓驶近的楼船,“让我入你梦中。” 随着这一句话,眼前的人形顿消,雾气在夜色里弥散。 …… …… 雾气似乎越来越重,河面上都渐渐模糊,上官月打个哈欠,只觉得眼皮发涩,不由什么按住双眼。 第二十五章 入梦 “小郎!” 身后传来喊声,上官月睁开眼转过身,看到李十郎携一美人对他招手。 “在外边吹什么风,快进来。”李十郎喊道。 上官月看了眼四周,河上荡起水雾,岸边都看不清了,今晚的雾气好重,他心里说,便转身进去了。 “……都怪区家郎,竟然去跟我阿兄讨钱,害的我被父亲关了三天…..” “…...今日我非大赢一场不可…..” 李十郎愤愤说,口沫四溅,或许是楼内太嘈杂了,他的声音似远似近,也都是那些话,上官月虽然听不太清,但也不在意,含笑应和两句。 有女声娇娇响起。 “十郎,他就是你常说的小郎?” 上官月视线落在李十郎身边,灯火辉映中,这女子衣裙华丽,素颜浅笑,格外明媚。 好似在哪里见过?上官月心想,他见过美人无数,从无感触,但这一次忍不住思索,在哪里见过呢?耳边女声从嘈杂中忽远忽近传来。 “…..为什么唤他小郎,他叫什么?” “…..唤小郎是因为他没在家中排行…..叫什么…..小郎你叫什么来着?” 眼前的李十郎伸手拍他肩头,上官小郎一笑说:“我单字月。” “上官月。”那女子重复一遍,掩唇笑,“天上月,好名字。” 李十郎哈哈笑:“月亮而已,普普通通,抬头就能看到,定是你父偷懒随便起的。” 上官月也不恼火,对他挤挤眼,带着几分轻浮:“给起名字就足够了。” “可不是嘛!你这出身。”李十郎觉得他的回答实在是对口味,大笑拍他肩头,似乎安慰,“有名字就是被认了,管它叫什么呢!” 上官月含笑不语,远处似又有人喊他,更多的嘈杂说笑围住他,不过隐隐还能听到李十郎与那女子说话。 “我叫世金,这名字不好听吗?世世代代金子满满!”他似是不满女子夸赞别人,伸手捏了把女子的腰身。 女子娇笑躲避,又贴在李十郎身前。 “好,好听,天下最好听。”她娇声说,仰头看着李十郎的面容,“小仙愿生生世世只唤十郎的名字。” 李十郎大笑,满眼得意。 上官月看着这一幕,也不由笑了笑,只不过笑的有些嘲讽,下一刻笑容在嘴角一凝。 小仙? 这个名字! 但不由他思绪再转,眼前的喧嚣陡然更大,楼船也似乎遇到了风浪,晃动,他不由伸手按住额头,喧嚣尽散,耳边是尖利的喊声。 “……你有什么资格卖了我!我又不是你买的!” 上官月抬起头,看到已经不在了大厅里,而是用于休息的包厢,这里摆着华丽的屏风,铺着厚厚的牡丹花地毯,让欢悦的人不管在地上还是床上都能尽兴。 此时此刻华丽的屏风被推到,李十郎跌倒其上,发出愤怒的吼叫“你这贱妇!” 上官小郎看到有女子背对,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佝偻的身形能看出她现在在哭泣。 “我是贱妇?”她哭声哀哀,“这才月余,我就成了十郎你口中的贱妇?” 她声音又尖利。 “好,我就是贱妇!那现在你把贱妇的钱还回来!” 她人扑上去,抓着李十郎。 “我本也不是你的人,我自己千金赎的身,还有一匣子马蹄金放在你家,还了我,从此后,你我两不相干!” 李十郎大怒:“说什么蠢话!”他揪住女人一甩,女人跌倒在地,“有伱什么钱!你人是我的,钱也是我的。” 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衫,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女子,狰狞一笑。 “我劝你识趣,乖乖去跟章九郎,哄得我们兄弟高兴,到时候你我还能相会,你一人享两人,岂不快哉?” 女子抬头看他,唾骂“无耻!” 李十郎上前踹她一脚,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到底是个男子,这一脚踹的女子尖叫一声在地上缩成一团颤抖。 “我有什么无耻的?要不是我将你带出来,你就是千人骑万人乘的娼妓!” 虽然只是远远看着,上官月似乎看到那女子身下泪水成河。 “我要去告你,告你,骗我身,骗我钱——” “告我?”李十郎大笑,“去啊。” 那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果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 上官月看着她,河上的风吹过来,掀起室内的幔帐,轻幔如云如雾遮挡了视线,那女子也变得若隐若现,直到又一声尖叫,女子被李十郎从后揪住头发,扯到了窗边。 “….告我?贱人,我杀了你都没人管?” 那女子奋力挣扎捶打,虽然软弱无力,但被酒色掏空的李十郎也不是次次都能避开,猛然被挠在胸口,留下一道长长的印子,血也渗出来。 李十郎大怒“去死吧贱人!” 伴着女人尖叫,人如被吹起的轻纱一般向楼下而去,噗通一声落水。 上官月陡然视线昏暗,宛如窒息,他不由伸手按住咽喉。 “小郎!” 耳边有声音喊,同时有手推过来。 上官月下意识抬手,将那人手抓住,翻手一拧…… “唔——”那人发出一声痛呼。 上官月睁开眼,光亮温暖,眼前一张胖脸皱成一团。 虽然皱巴巴,但也能认出是熟客。 四周站着不少人,大多数都是浑然不觉,只有两三人看过来,神情有些惊讶。 “小郎你要——”那熟客喊。 话没说完被上官月一拉,原本拧着手腕的手搭上他的肩头。 “又输了?”上官月说,“去二楼歇一歇听听唱?” 那熟客想到自己输掉的钱,顿时脸更皱了:“罢了,我都没脸去听琴娘的曲子,还是再试一试手气吧。”说到这里回过神,“你干吗呢?靠着柱子闭着眼,睡着了吗?”说着又同情,“你一天天守着,却不能下场玩,很无聊吧。” 上官月经营着楼船,在禁赌的律令下,无人敢问,人人都说背后其实是金玉公主,虽然金玉公主不认这个外室子,但不妨碍让外室子为她敛财。 身为一条看门狗,上官月从不参与船上任何玩乐。 上官月并不在意他的眼神,只微微走神。 他睡着了? 他环视四周,从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得李十郎唤他….. 他看向前方,华丽的赌桌前围了不少人,李十郎也在其中,面前堆了彩缎金银,看起来手气不错,身边依偎着一个美妇,正举着酒喂他。 那妇人也很美,但并不是先前的花小仙。 可能李十郎叫他进来后,他靠着柱子有些疲倦就打個盹,然后,做了个梦。 白日里上官驸马问他怎么出了人命,他说没看好,也是真的,他当时的确看到这一幕,但本着楼船主人不干涉客人私事,所以没有上前,待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子可怜,但这世间太多可怜冤屈的人,他已经没有半点波动,但竟然会梦到她。 赌桌前一阵欢腾,有人大喊大叫,也有人大怒叫骂,更有人捶胸顿足大哭,李十郎面前的赌资少了一半,他将美妇推开,骂骂咧咧向另一处走去。 美貌的婢女们举着各色酒水美食点心穿梭厅内,赌徒们已经无心注意四周,但美婢们会伺候周到,依偎在他们身边,喂他们喝酒喝茶吃美食点心,好让他们维持精神,免得大悲大喜晕死过去。 适才的胖脸熟客不知又去哪里寻手气了,上官月站在厅内再次觉得困倦,打个哈欠。 “公子累了?”瑞伯无声无息从一旁冒出来,“去歇息会儿?” 上官月摇头:“夜很短,一会儿就天亮了,有的是时间歇息。” 而且,先前的梦让他觉得有些怪异,总觉得如果再睡过去,说不定还要做梦。 他不想再梦到死去的人。 所有死去的人。 第二十六章 呓语 “你他娘的出千!” 伴着这句话,原本就喧闹的大厅变得更喧闹。 上官月凝神看过去,见李十郎正踹翻胡椅。 赌徒输红了眼发疯争吵打架都是常见,不过在他的楼船上也闹不起来,能来楼船的都是非富即贵,闹事前双方都要互相掂量一下身份,再有楼船养着数十打手,已经有很多事例验证在他楼船闹事没有好下场。 上官月看了眼李十郎对面的人,便没有走过去,只在廊柱边旁观。 李十郎指着对面的男子破口大骂:“孙子!敢坑骗我的钱,你可知道我是谁?” 旁边便有助力的看客喊:“这是李将军府上的十郎!” 那男子穿着道袍,相貌也普普通通,听了这话却坐在对面胡椅上动也不动,只冷笑一声:“我太原王氏子弟再落魄,也不至于需要坑骗李将军府的钱。” 太原王氏子弟啊,那可不落魄,李将军是新贵,太原王氏可是世族门阀,关系错综复杂,皇帝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那助力的看客顿时缩回去。 李十郎狠狠一瞪眼,呸了声:“就是你们最会坑蒙拐骗!”撂下这句狠话就要转身。 “慢着。”那王郎君却不放他走,喊道,“除了输了的这些,你还欠我钱呢。” 李十郎脸色狰狞,抬手将身后怯怯跟着的美妇一推:“这妇人抵了。” 美妇眼圈发红却不敢半点声音。 王郎君嗤声:“我对女人没兴趣。”说着又一笑,打量李十郎一眼,“十郎要是拿自己抵债,我倒是可以考虑。” 李十郎转身骂了句脏话,将美妇踹开,揪过仆从:“你去家里取钱。” 那仆从脸色惶惶小声说:“公子钱花完了。” 什么叫钱花完了?李十郎皱眉:“让你们抄的温家铺子没抄吗?” 仆从低声说:“抄了。”又苦着脸,“但今天晚上您都输了。” 一晚上输掉了一家铺子的积攒,李十郎倒也不觉得如何,只恼火地踹开仆从。 “姓王的,我给你打欠条。”他说。 王郎君嗤声笑了,斜眼看着他:“李十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不知道楼船的规矩吗?” 楼船的规矩是一切皆用金银物,没有打欠条,或者下了船再给这一说,当面账当面清。 这也是避免了后续麻烦,毕竟上楼船的人非富即贵,下了船在地面上纠葛,难免会牵涉各自的家世,事小麻烦多。 李十郎显然也知道,只不过一时没了办法。 “都是因为那贱妇晦气。”他骂了声,“自从带她回京就事事不顺。” 以前手气也没这么差。 “老子现在没钱了。”李十郎没好气说,“怎么,真要老子抵债吗?” 王郎君捏着鼻子看他:“实在不行,我也只能委屈一些。” 这话让大厅里的人们都哄笑起来,赌徒本就心智疯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时间满是鼓噪声“去楼下,开最好的包厢。”“去什么楼下,就在这里!” 其间夹杂着李十郎的骂声。 上官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笑,其实也很无趣,他忍不住又打个哈欠,感觉眼皮又要合上。 这时候可不能合上,他还要控制一下事态,有捧着茶点的美婢从旁经过来。 上官月不由伸手“给我杯茶。” 那美婢将茶递给他,上官月一饮而尽,倦意似乎褪去,人精神了,再看大厅里灯火越发璀璨,李十郎已经恼羞成怒了,将鼓噪的一人踹到—— “什么玩意儿,也敢拿小爷消遣!” 被踹到的人却也不干了,大骂“没钱来这里当什么大爷!”“兔爷!” 李十郎忌讳太原王氏身份,对此人却没畏惧,红着眼就要把一腔怒火发泄他身上,眼看着要打起来。 “十郎休恼。”上官月扬声说,手里还握着茶杯,“你不可以给王郎君欠条,但我可以借给你,你给我写个欠条就好。” 这样啊,李十郎松口气,对着鼓噪的人啐了口,将他踹开,站直身子对上官月点头:“小郎最知道我的品行。” 王郎君却不知是遗憾没让十郎抵债,还是遗憾没看到打起来的热闹,摇头说:“小郎,你这也不合规矩啊。” 上官月笑了:“无妨无妨…..” 话说到这里时,不知是不是手中的茶杯残存茶香,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好香啊,楼船里熏香多,还是第一次闻到茶香气,是新换了茶吗? 他思绪念念,视线略有恍惚,听的自己接着说。 “不如这样,十郎伱从楼船上往河水中跳一次,这样你我都合了规矩。” 惹事,欠钱不还等等不合规矩的人,是要被扔下楼船的。 听了这话,李十郎大笑:“好!” 他水性极好,从楼船上跳下河不算什么。 王郎君撇撇嘴,他其实并不在意这合不合规矩,没有再质问上官月。 出来玩嘛,不能太咄咄逼人,这上官月虽然是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但背后有公主驸马,上官驸马都找外室了,公主还没有休夫,可见对这个丈夫是舍不得的。 他只挑眉说:“脱了衣服跳。” 李十郎冲他呸了声:“老子用你提醒!” 但一想这好男风的王氏子弟可不是好心怕他衣服湿了,是不怀好意觊觎他的身体。 他狠狠瞪了王郎君一眼,哗啦脱下外袍,四周再次鼓噪一片,夹杂着鼓掌声,啪啪如雷。 上官月一震,困意全消,耳目清晰,看到李十郎赤裸着上身,只穿锦袴向门边走去,身后簇拥着众,他的仆从无法劝阻,也纷纷脱了衣衫跟随。 “这是……”上官月喃喃。 旁边的赌客听到了,看上官月皱眉,忙问:“怎么?小郎你舍不得了?”又义正言辞,“规矩就该如此,你也别乱了自己的规矩!” 他们说着话,李十郎已经推开了门走出去,此时天边隐隐发亮,夜就要过去了。 上官月不由快走几步,李十郎已经一声大喊“让你们看看爷的本事——” 伴着大喊人一跃跳了下去,他的四个仆从紧随其后,厅内的人群也一涌而出,挤在外边,倚着栏杆兴奋地叫嚣,盖过了人落水的噗通声。 上官月抓住栏杆向下看,李十郎已经在河水里冒出头,一边游动一边挥舞着拳头大喊:“姓王的,你敢不敢也跳下来,我再跟你赌一局。” 将明未明时分,河面上泛起水雾,就像他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上官月莫名心一紧,手握紧了栏杆,他现在突然觉得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 “十郎,河水凉,赶快上来。”他高声喊。 李十郎听到了大笑:“小爷可不怕这個。”说罢再次游动,故意挥动摇摆身体,溅起无数水花,四周围过来的仆从不得不避开。 “都下来吧,都下来吧,这河水里的风景——” 李十郎大笑大喊,忽地声音一顿,双手挥动,人向河中沉去,似乎有什么将他拉了下去,眨眼间河水就没过了头顶,挥动的手也随之而没。 倚着栏杆的人们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呼声,河中的四个仆从也有些慌张,不待去抓拉,李十郎又猛地从河中冒出来,仰头喷水哈哈大笑。 栏杆上一片骂声,夹杂着有人把茶杯,团扇扔下来,喧嚣一片。 李十郎的笑声更大。 上官月却丝毫没有笑意,皱起眉头,河面上的雾气越来越重,他觉得都有些看不清水中的李十郎了。 下一刻李十郎再次向下沉去,楼船上响起笑骂声。 上官月没有跟着笑骂,反而听不到四周的嘈杂,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天边有晨光出现,水雾似乎瞬间消散了,河面上却看不到李十郎再浮起。 “不好!”上官月一拍栏杆大喊,“来人——” …… …… “少夫人,少夫人。” 耳边有唤声,肩头也轻轻被推动,庄篱沉重的眼皮慢慢睁开,掀开的帐子外晨光微亮。 春月半跪在床边。 “少夫人,您怎么了?”她担忧地问,“做噩梦了吗?” 还好她睡得也不踏实,不仅没有起晚,还听到了少夫人室内的动静,忙披着衣衫过来看,少夫人虽然闭着眼睡着,但气喘急促,头上还有汗水冒出来。 这样子像是梦魇了。 她忙唤少夫人,连推了几下才唤醒。 庄篱双目渐渐凝神,看了眼蒙蒙晨光,嗯了一声:“睡得…有些累。” 第二十七章 言动 世子院子里的小厨房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管厨房的是陆妈妈,原本在屋子里吃早饭,听到雪柳来了忙迎出来。 “雪柳姑娘来的正巧。”她笑呵呵说,“给你炖了燕窝粥,正要让人送去。” 雪柳打个哈欠:“我现在没胃口,等等再让丫头们送过去吧。”又问,“给那边安排的什么饭菜?” 她虽然懒得去少夫人跟前混脸,但大丫鬟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可不会让人挑她的错。 听到这句话旁边的仆妇笑着说:“已经送过去了。” 雪柳一愣,抬头看天色,失笑说:“这儿媳妇当的真是悠闲。” 仆妇不好参与背后说主子的话,讪讪笑着进去忙了。 陆妈妈眼神闪了闪,拿着矮凳子请雪柳坐:“不如姑娘等吃完了再过去。”又将燕窝粥端来,“姑娘年轻也要注意养着。” 雪柳哼了声坐下来,接过碗小口小口吃。 “可能是少夫人不太舒服。”陆妈妈又在旁小声说,“天还没亮透的时候,春月来煮了柴胡桂枝汤。” 病了?春月勺子放慢。 “少夫人看起来身子不好啊,那么瘦,走路轻飘飘的,那脸白的都没血色…..”陆妈妈在旁接着说。 雪柳看她一眼撇嘴说:“陆妈妈,你这双眼倒是能诊病啊?让你管着厨房亏了,该在府里当大夫供养着。” 陆妈妈脸色一红。 “我就是担心,世子一个男儿也不懂这些,又是在外边成的亲,婚前那些该问的也不知道问了没。”陆妈妈陪笑解释,又压低声音,“雪柳姑娘你是生在名门望族,不知道那些市井中的手段,说媒的能把瘸子瞎子都说成全人,待洞房花烛夜才发现,更有那些身体有隐疾的,甚至还有不能生养的骗婚……” 雪柳啪地将碗重重放下,站起来怒目说:“陆妈妈我看你这几年闲的失心疯了,满口胡话。” 陆妈妈吓了一跳,厨房里的仆妇们也都心惊胆战看过来。 “我真是失心疯了!”陆妈妈旋即抬手自己打自己的嘴,“夫人托我管着世子院子,世子不在家,我享着清闲还不够,竟然染了乱嚼舌的毛病,这张嘴真是该打烂。” 她果然一下两下啪啪的打。 雪柳冷笑:“妈妈可长点心吧,等世子回来,你再这样,就不是打烂嘴的事了。”说罢甩袖子蹬蹬走了。 陆妈妈目送她,手还不停的打自己的脸,只不过每一次打过来就提前把头偏了,动作挺大,其实不过是风拂过脸颊。 雪柳的背影看不到了,陆妈妈停下来,撇撇嘴。 躲在厨房里仆妇们涌出来“陆妈妈,你惹她做什么?”“雪柳可不能惹。” 陆妈妈哼了声:“有什么不能惹的?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摆什么架子。” 一个仆妇低声说:“先前是因为没有新夫人,世子也不收妾,如今有了新夫人,这一回来两年之内必然要纳妾收房,雪柳可是先头少夫人指明要给世子的。” 陆妈妈呵一声:“你也说了先头夫人,现在有了新人了,先头还算什么?”说到这里又叹息,故作痛心疾首,“我也是为她好,让她惊醒点,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还不想办法,她难道想当一辈子大丫鬟?” 仆妇们也不敢得罪陆妈妈,陆妈妈说的也对,雪柳毕竟是定安伯家的,就算怕她,也等她真当上姨娘再说吧。 不过….. “你这背后挑唆。”一个关系好的仆妇坐下来小声说,对着世子夫人的所在努努嘴,“被她知道了,小心跟你再说。” 说道再说两字,她意味深长。 当时新少夫人进门,跟她们管事妈妈见面,开口就没给她们面子,直接说“先各司其职,如有不妥再说。” 听到这再说两字,陆妈妈就咬牙,真是年纪小脾气大,她可是侯夫人给世子的,一个新进门不讨婆婆喜欢没家势可依仗的小丫头片子,就想打她的脸!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吧。 一個新媳妇,想过好日子可没那么容易。 陆妈妈似笑非笑:“我哪有挑唆?我这是关心少夫人呢,那柴胡桂枝汤是少夫人让人煮的,又不是我胡编乱造。” 说罢看着桌案上雪柳剩下的半碗燕窝。 “这么好的东西,不吃我吃。” 她说罢端起大口大口吃。 ……. ……. 雪柳憋着一肚子气走回院子里,小丫头看到她,忙上前讨好说:“雪柳姐姐,少夫人吃完,我去给你端饭来。” 主子吃完了,大丫鬟们就可以吃了。 雪柳没好气说:“不吃。”说罢甩帘子进了屋。 小丫头吐吐舌头,不知道雪柳为什么生气。 “别管她了。”有其他小丫头轻声招呼,“小蝶刚在少夫人那里当值,被赏了一碗甜糕,她让咱们一起尝尝。” 小丫头们都是七八岁,正是馋嘴的年纪,闻言都跑去了。 “少夫人夸小蝶笑的甜,就赏了她。” “少夫人真好。” 听着外边小丫头们的叽叽喳喳,雪柳只想把桌上的茶杯摔了,当初娘子在的时候赏赐婢女们多了,娘子可是定安伯府嫡娘子,带着陪嫁,出手阔绰,哪是这个两手空空上门的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能比的? 这才过了多久,就没人记得娘子了。 念头闪过,雪柳又有些颓然坐下,五六年了,是很久了,足够忘记一个人,抹除她的痕迹。 要不然,陆妈妈都敢信口说娶来的媳妇隐疾骗婚,这本是东阳侯府的禁忌话题。 当初三娘子猛疾过世,东阳侯府和定安伯府也闹得不愉快,尤其是定安伯府想要再嫁个女儿过来被拒绝后,双方私下传的话就开始难听了,定安伯那边质疑娘子在这里受到虐待才染了病,东阳侯府则传娘子隐瞒疾病嫁过来,差点要闹起来,是世子喝止了。 “我失去了妻子,你们失去了女儿,都是至亲之人,世间最悲痛的事,为何还要痛上加痛,活着的人反目成仇?” 至此两家重归于好,东阳侯府里也绝不允许提什么隐疾生病骗婚的话。 现在那可恶的老妇,当着她的面都敢这样说,看起来是嚼念现在的少夫人,其实则是嘲讽先少夫人。 雪柳腾地站起来,去告诉侯夫人! 但慢慢又坐下来,神情几分焦躁,告诉侯夫人把那老妇赶出去又如何?那老妇敢这样,其他人呢? 最主要还是自己没个正经身份地位。 东阳侯夫人再不喜,那也是正经儿媳。 更何况夫人也不一定会永远不喜,带出门一趟,态度就变了一些…… 雪柳将手帕绞动,在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外去。 院子门口坐在一起围着吃甜糕的小丫头们见她出来,忙起身施礼“雪柳姐姐——” 雪柳理也没理会她们,径直去了。 看着她所去的方向,一个小丫头说:“雪柳姐姐不是去少夫人那边,去侯夫人那里了。” 另一个小丫头则见怪不怪,嘀咕一声:“干脆让雪柳姐姐去侯夫人跟前当差好了。” 这样少夫人这里还能多出一个大丫鬟的名额,上面的姐姐们提一个,她们也能跟着升一个。 先前的小丫头失笑:“伱别说胡话了,谁能让雪柳姐姐离开世子这里?” 第二十八章 听说 “病了?” 东阳侯夫人听到这句话,将黄妈妈递来的茶都推开了。 雪柳在旁低着头嗯了声:“天不亮的时候熬的药,夫人您要不要…..” 东阳侯夫人脸色变幻,打断雪柳:“她让你来请大夫的?” 雪柳忙摇头:“没有没有,少夫人谁都没说,只自己熬了柴胡汤,许是不敢……” 说到这里神情几分怅然。 “有病就要看病啊,可不要拖,病来如山倒,晚了就糟了,当年我们小姐…..” 东阳侯夫人脸色变幻一刻,咬牙:“安的什么心,让人看我这个恶婆婆磋磨儿媳?” 雪柳忙说:“断没人这样说夫人,夫人安心,夫人的人品谁不知道,倒是有闲话说她,说她身子不好,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弱症……” 听了这话东阳侯夫人哪里能安心,差点站起来。 是啊,这个儿媳是周景云自己娶的,也没个正经媒人,也没办法打听门庭,什么底细都不知道。 这庄篱很瘦弱。 而且父母又都亡故。 会不会有什么隐疾?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连我家门都敢进,吃个药怎么就不敢,反而要偷偷摸摸?摆脸子给谁看呢!”东阳侯夫人喝道,喊黄妈妈,“你去太医署请个太医,去给少夫人瞧瞧,告诉她别担心,我们东阳侯府不是那种磋磨儿媳的地方。” 黄妈妈看了眼雪柳,要说什么又咽下去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又想到什么,让红杏拿出侯爷的帖子。 “请孙医令来一趟吧。”她又说。 那可是给宫里贵人们看病的大医令,夫人和侯爷也轻易不请这位呢,为了少夫人竟然舍下脸,雪柳在旁倒没有丝毫嫉妒,而是心里得意大笑….. 夫人这是怀疑少夫人身子有问题,要找太医仔细查问一遍。 这可真够丢脸的。 既然是要请大医令,黄妈妈就要亲自去一趟,忙郑重接了帖子。 但去了半個时辰就回来了,并没有请来孙医令。 东阳侯夫人脸色有些难看:“怎么,咱们家如今请不动他?” 黄妈妈摆手,脸色有些凝重。 “好像城里出事了,孙医令天不亮就被请走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顿时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 …… “少夫人病了?” 梅姨娘在外小声问,一边往内里看。 春红皱眉:“姨娘从哪里听来的话?” 梅姨娘小声说:“都在说……” 春月从室内掀帘子走出来,打断她:“少夫人昨晚没睡好而已。” 梅姨娘做出松口气的样子:“这是择席。”话说最然这样说,但眼神闪烁还向室内看。 都怪她不该莽撞煮了药汤,谁想到竟然传出这样的闲话,传得还这样快,春月本要立刻去查问,被庄篱制止,还让把梅姨娘请进来。 或许是让她亲眼看看,也好平息流言吧,春月忍着脾气说:“姨娘来了就进来吧。” 梅姨娘忙应声是,跟着春月进来,先嗅了嗅,屋子里倒是没有药味,也清淡无香味,再看庄篱坐在一张摇椅上,微微闭着眼,看起来是有些懒懒无力。 “多谢姨娘关心,我没事,就是没睡好。”她轻声说。 梅姨娘松口气,坐在小凳子:“少夫人没事就好,听说夫人都要请太医了,我吓了一跳。” 春月一惊:“夫人知道了?”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四周,咬牙暗恨,雪柳! “怎么没见太医来?”庄篱问。 她这句话不过是告诉庄篱,有人告密到夫人跟前,且夫人恼了,怎么少夫人还真问太医了?梅姨娘愣了下,还真想看太医啊? 做人家儿媳,被婆婆送太医来,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太医….太医好像在忙。”梅姨娘只能答,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少夫人,外边出事了。” 庄篱睁开眼,问:“外边出什么事了?” “您还记得李十郎买来一个,又输掉,最后不甘心跳水的妾那件事吗?”梅姨娘眉飞色舞说。 她为了躲麻烦,常去找她娘,尤其是今天一大早从外边采买回来的娘告诉她一件大新鲜事。 梅姨娘一抚掌。 “那妾变成水鬼索命了!” 站在一旁的春月被吓了一跳。 水鬼?索命?真的假的? …… …… 日光高照,孙医令站在厅堂内打个哈欠,又伸手捶了捶腰。 真是要命,他都多少年没起过这么早了,在太医署已经混到医令的位置,哪里用受这种罪。 他抬头环视,这间厅堂极其奢华。 无奈李成元皇恩隆重,孙子出了事都要将他从太医署拎出来问诊开药。 孙医令正心里嘀咕,身后悉悉索索,转头看自己的徒弟蹑手蹑脚走到那张宽大的床边。 床上躺着李十郎,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就宛如死了一般。 徒弟也没去望闻问切,而是伸手掀起被子,去看李十郎赤裸的腿脚。 果然看到左脚脚踝上一圈青紫。 “果然是鬼手——”他不由失声。 孙医令在后给了他一巴掌“你个蠢材胡说八道什么!” 先前屋子里人多,太医们,李家的人,男人女人,乱乱不断。 病情讨论就来来去去那些话,徒弟过耳就忘记了,唯有一些奇怪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李十郎是溺水导致的昏死。 李十郎水性其实很好。 而且当时还有几个水性同样很好的仆从跟着。 偏偏李十郎就溺水了,那么大一个人沉入水中,四五个人用力都拉不上来,宛如身上绑了重石。 最后终于拉上来了,也耽搁太久,昏死不醒。 “…..是水鬼,抓着李十郎不放…..”徒弟听得抓耳挠腮,此时终于亲眼看到了,抓着孙医令的衣袖,压低声说,“不是胡说八道啊,师父,你看啊….” 孙医令低声喝道:“那是被水草,缰绳,等等杂物缠住勒的,有什么稀奇的?这般溺死的人多的是,别丢人现眼说蠢话!”踹了徒弟一脚,“快滚出去熬药。” 徒弟捂着屁股往外走,嘀咕“熬那么多药也灌不进去多少。” 人刚走到门边,又蹭地如同见鬼般跳回来,躲在孙医令身后。 “李大将军来了。”徒弟小声说。 随着说话有几人迈进门,为首的人极其高大,挡住了日光,让室内光线一暗。 孙医令看着穿着紫袍来人,俯身施礼:“大将军。” 大将军李成元今年六十岁,面堂红黑,五官峻拔,留着硬扎的胡子,虽然皱纹遍布苍老,但威武之气依旧。 他径直去看内室的李十郎,俯身唤了几声,李十郎没有回应,再探了探鼻息脉搏,面带怒意转过头。 “孙医令,我孙儿情况到底如何?”他问道。 孙医令道:“性命尚且无忧……” 李成元打断他:“我是问他什么时候醒来?” 孙医令面色微顿。 “今日的药还没吃。”他说,“吃了再看看…..” 李成元再次打断:“不用跟我说这些今日明日搪塞的话,就直接告诉我,我孙儿会不会醒来?” 听他这样说,孙医令叹口气说:“将军,或许很快,或许十年八年,他窒息太久,伤了脑子,而且醒来后神智能不能恢复正常也未可知……” 李成元胸口起伏一刻:“那我这个孙儿活着也如同死了。”说罢猛地一拍旁边的几案。 紫檀高几顿时裂开倒在地上。 躲在孙医令身后的徒弟吓得哆嗦一下。 李成元可是敢当着先帝的面一刀斩杀了蒋后的凶人。 不会把他们也斩了吧? 李成元却并没有再多言,拍断几案,人大步向外走去。 “把那楼船上害我孙儿的人都拿来!我不管他是王氏还是上官氏,都要给我孙儿抵命!” 孙医令站在室内目送,徒弟从他背后探出头,胆战心惊说:“师父,京城要血流成河了吧。” 孙医令嗤笑一声:“都是名门望族权贵纨绔子弟,又不是买来能随意把玩的贱奴卑妾,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第二十九章 难惹 晨光明亮,但对于金玉公主府来说,则是最安静的时候。 昨晚一夜宴请,有十几位俊才吟诗作画,金玉公主天亮才睡去。 宫女阿菊坐在白玉台阶上,膝头放着一簸箩鲜花,一边看着四周。 一旦有鸟儿飞来,四周木桩子一般矗立的女婢们就会挥动手中的绑着彩条的杆子驱赶。 如此这般多年,鸟儿们都习惯了不会在这个时候飞到这里来。 阿菊神情轻松将一朵朵鲜花撕烂,花瓣散落在簸箩里。 金玉公主睡醒喜欢脚踩鲜花瓣,据说这是在小时候,当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时候养成的习惯。 如今亲弟弟当了皇帝,金玉公主一跃成为长公主,很多小时候的习惯便又捡了起来。 公主脾气越来越大,来投公主门庭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菊想着昨夜见到的那几位美少年,作的诗画的画虽然算不上多惊艳,但他们看向公主的眼神,真是令人脸红。 不过,阿菊又轻轻摇头,这些人美则美,但还比不上上官月。 如果上官月是公主的儿子就好了,公主爱美,必然以为傲,将他捧上天。 哪像现在只能躲在暗夜里不见天日。 突然的脚步声打断了阿菊的遐思,她不由坐直身子,伸手让来声处一指。 除了赶鸟的婢女们,院子里还有赶人的壮奴。 他们手中握着粗杖,一杖就能把人打个半死。 敢惊扰公主歇息,死有余辜。 但有一个人除外。 “公主——驸马求见——” 但伴着这声喊,壮奴手中的粗杖停在半空,看向公主殿。 公主殿内层层垂帐,隔绝了日光,宛如深夜。 一角宫灯点亮,发出柔光,照着躺在宽大床上的公主。 金玉公主今年四十多岁,身子略有些丰腴,就算睡觉也皱着眉,彰显着脾气。 阿菊跪在床边,宛如顽皮的孩童将鲜花瓣撒在公主的身上,只可惜花瓣并不多,公主只一抬手就扫开了。 “烦死了。”金玉公主闭着眼,没好气说,“他又怎么了?” 阿菊小声说:“公主,是大喜事,那上官小郎出事了。” 金玉公主顿时睁开眼,问:“他被人打死了?”说罢抚掌大笑,“是哪家如此大胆?快去打死他们为驸马出气!” 阿菊忙说:“没有没有,是李大将军家的十郎君在他的楼船上出事了。” 金玉公主欢喜顿消,眉眼嘴角重重垂下。 “公主。”阿菊忙说,“李大将军要抓小郎,驸马阻拦,闹起来了。” 金玉公主转身向内躺下一动不动。 公主最不喜上官小郎,尤其是驸马还护着这外室子,必然连驸马也厌恶。 公主大概早就厌恶驸马了,毕竟驸马也不再青春年少貌美。 幕宾们不止一次建议公主借着修女冠的名义,休掉驸马,逍遥快活。 前几年公主听到这话还喝斥他们,这几年听到了,只是一笑。 再等几年,驸马垂老,估计公主就要听从建议了。 阿菊安静一刻,按理说这时候她也不该再多说话了,但想着那少年每次见到她都露出的笑脸,唤她的名字,便又小声说:“这也是好事,那小郎惹到了李大将军,李府盛宠,有权有势,要处置他,驸马也挡不住,何不趁此机会了结他的性命——” 金玉公主又猛地坐起来,骂声蠢奴。 “他李成元有权有势?难道我就失势了?”她怒声喊,“去请太医,我病了,让驸马回来侍疾——” 阿菊俯身应声是。 …… …… 听到下人回禀公主府的人带走了上官月,坐在大将军府的李成元脸色铁青。 “上官学这个废物这辈子也就靠这一张脸了。”他冷笑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枯皱,“好,我就等着看他没了这张脸的时候,他们父子什么下场。” “父亲就这么算了?”李家二爷喊道,“金玉公主不是最厌恶那外室子,父亲与她好好说说,这也算是为她除去心头恨了。” 李成元冷哼一声:“金玉公主最厌恶的是被人瞧不起,那些年在蒋后面前活得像条狗,如今重拾公主架子,最恨别人忤逆,不要理她这个疯婆子。” 有这個疯婆子在,那上官小儿也没好下场。 “大将军,大将军。”又有仆从急步进来,正是去传拿那个王家子弟的人。 看到他们也是两手空空进来,李二爷怒喝:“怎么?他太原王氏也尚公主了?” 仆从忙道:“没有,王家倒是让拿人,说随便拿,还打开了门,但……” 他看了眼李成元。 “那王同不在家。” 这是当时在花楼船上赢了李十郎的王家子弟名字。 李成元看仆从,问:“他去哪里?插翅膀飞了?”又冷笑,“就是插上翅膀飞,也飞不出我大周。” 仆从垂下头说:“没,没飞出去,就,就在京城,圣祖观。” 圣祖观。 李成元的脸色一僵。 大周高宗是道祖李聃后裔,封为大圣祖玄元皇帝,京城立圣祖观供奉。 圣祖观也是皇家禁地,守护着大周的气运,观主被皇帝加封国师,圣祖观就连皇亲国戚都轻易不能踏足。 “那王同此次是被选来入圣祖观点香烛的……”仆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王家的人说,让我们去圣祖观要人,大将军,去,还是不去?” 厅内一阵安静,片刻之后有李成元咬牙声“去!” 就算要不来,气势上也不能输! 但实际上,气势上也没太赢。 矗立在京城西郊的圣祖观,高大的观门被敲了许久才敲开,一个眉眼细长的小道士,从下往上打量站在门外的李家二郎。 “伤了人?”他声音尖细,“伤了什么人?皇子还是公主?” 李二爷看着还没自己肩膀高的小道士,态度却不得不恭敬,捧着李成元的帖子:“望通禀长源道长,李大将军李成元——” 他的话没说完,那小道士砰地关上大门,只余下尖细的声音从内传来。 “先前太子死了我们都不开门,李成元算什么东西!” 李二爷站在道观外,看着紧闭的大门,气的脸都绿了。 但也知道这小道士也没说猖狂话,当年太子被蒋后派兵围住活活烧死之前,也曾向圣祖观求救,号称守护大周的圣祖观门都没开,对大周子孙惨死视而不见。 跟皇帝的儿子,太子相比,李成元还真不算什么东西。 李二爷咯吱咬牙,看着道观,悲愤低骂一声“这些豪权之徒!可怜我侄儿——”拂袖愤愤而去。 …… ……. 圣祖观殿宇重重,李二爷的声音传不进去,但躲在门后听到的王同穿过几道殿门,来到一间殿前。 这里门窗高大幽闭,将光影都隔绝在外,殿内一座圣祖像,一座几乎与圣祖像同高的丹炉,一个白发老道坐在其前小小一团,宛如睡着一般。 “老祖,老祖。”王同跪在门外,小声唤,“李成元的儿子在外骂你呢。” 老道闭着眼将手中拂尘一甩:“滚。” 王同跪在门外高兴说:“徒孙儿已经让他滚了。”又急急说,“老祖,那李十郎跌入水中,徒孙亲眼所见,应该就是被水鬼索命了,老祖,京城有妖物鬼怪,咱们要出面除妖伏魔吗?” 老道转过头,和胡子一般长的白眉毛飞扬,说:“我让你滚。” 王同愣了下,旋即往前一扑“老祖不能赶孙儿走啊,我从小立誓,一心向道,我祖父送了很多钱给你——” 话没说完,被从内走出来的中年道人拎起来,扯着向外去。 王同悲呼不已,直到道人笑着说“老祖让你别扰他清净,不是把你赶出去。” 王同脸上立刻收了悲愤,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中年道人笑说:“放心吧,老祖极其护短,就算真要赶你走,也不会这个时候,岂不是让李家小瞧了?” 王同连连点头:“那是,在老祖眼里,李成元算什么。”又眉飞色舞,“不过金水河是不是真有女鬼,我们是不是出手除妖惩奸除恶——” “圣祖之下,哪来的妖魔鬼怪。”中年道人不屑说,又一笑,“就算真有女鬼也不关我们的事,别说女鬼了,当年太子死,皇子们被蒋后几乎屠尽,老祖都闭眼不问。” 十多年前的混乱王同也有所耳闻,忍不住问:“那,老祖管什么?” 中年道人一笑,看向前方晨光笼罩的京城:“大周气运。” 蒋后屠杀皇子们,老祖不管,因为有先帝在,这不过是君臣父子之争,但当蒋后意图临朝听政,那就是妄图染指大周气运,老祖一声黄钟鸣,击碎先帝迷障,震乱蒋后随众心神,踏灭蒋后魂魄,所以长阳王才能长驱直入皇城,重归大周皇廷。 一个李十郎,死就死了,不过是尘埃小事,还敢来圣祖观要人。 中年道人将拂尘一甩,看站在一旁的王同:“还不快去守香烛!香烛灭了才是大事!” ……. ……. 对东阳侯府来说,李十郎丢了性命可不是小事,但也与自己无关。 请不到太医署最好的太医,丢了婆婆面子,这也是大事,东阳侯夫人立刻让黄妈妈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民间圣手章士林。 第三十章 说病 “少夫人没病。” 春月跪在地上,对黄妈妈解释。 “少夫人只是没睡好,我自作主张熬了柴胡桂枝汤。” 这是最常见的方剂,家里婢女公子小姐们略有不适也都会自己熬一碗喝一喝,厨房里也常备着这些药材,熬药做汤皆能用。 “少夫人不舒服就直接告诉夫人。”黄妈妈板着脸说,“咱们家不是请不起大夫的人,夫人也不是磋磨儿媳的主妇,不用偷偷摸摸吃药,做出这种小家子的行径。” 春月眼圈发红,俯身叩头:“是奴婢的错——” 她的话没说完,坐在内里桌案前的庄篱走出来。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她说,“多谢夫人,我的确不舒服,但也没大碍,不用请大夫,喝柴胡桂枝汤就可以了。”又看跪在地上的春月,“如果你做错了,端过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喝。” 这是维护丫头把过失拦在自己身上?黄妈妈冷哼一声,不用急着装大度,错的本就是你。 “如果夫人不来问,少夫人打算躲着一直喝柴胡桂枝汤?”她沉脸说,“少夫人不愿意见夫人,打发丫头说一声也行。” 这话可不对,春月忍不住拉住庄篱的衣袖,少夫人可别认了。 庄篱轻轻拉回衣袖,对黄妈妈说:“不是我不愿意见夫人,是夫人不愿意见我。” 不让她认这句不孝的话,不是让她纠正谁不想见谁,春月愕然。 黄妈妈也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一句,板正的脸气笑了:“少夫人心存怨愤我们也都知道,但大可不必如此,夫人不喜你,你也是东阳侯府的儿媳,不会眼看着你病死不管,你想要惹人同情,败坏夫人名声,也是白费了心机。” 庄篱皱皱眉,她精神真有些不好,先前知道侯夫人听了雪柳的闲话去请大夫,只是没请来,还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夫人倒是不肯罢休,不仅又请来了大夫,还借机训斥。 那她也快刀斩乱麻吧。 “黄妈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这点小事不用惊扰夫人。”她说,“庄夫人会医术,我跟在她身边也学了一些,我会看病,知道轻重缓急,如果真病重,必然会立刻去告诉夫人请大夫。” 黄妈妈冷笑一声:“少夫人,医术博大精深,不是读几本书就可以称会看病。” 庄篱笑了笑:“黄妈妈可以验证一下。”她看向门外,隔着帘子能看到一个老者站在廊下,“正好大夫也在。” …… ……. “老夫只会看病,其他不做评判。” 章士林在院子里听了一通女子们大声小声的争执,心里就明白了,又是病小事大。 他一向不喜欢跟权贵打交道,尤其是内宅,多数都不是看病,而是借着病生事,邀宠的,装可怜的,泄愤的。 他被请进来,看着屋子里站着跪着,就没有一个躺着的,更印证了猜测,待听了那个年轻的被唤作少夫人的女子开口说“有件事要麻烦章大夫——” 他忙打断表明态度。 别麻烦他,他只是个大夫,与他无关。 庄篱说:“正是要你评判我会不会看病。” 她会看病?章士林打量一眼,又看一旁板着脸的黄妈妈。 黄妈妈板着脸说:“请章大夫做个见证。” 章士林皱眉:“怎么验证?” 庄篱示意春月起身,再让屋子里的婢女们,包括黄妈妈都站成一排。 “我给她们诊脉,说出脉象。”她说,“请大夫……”说到这里停顿下,看着章士林,“还没请教大夫高姓大名?” 章士林道声不敢:“章士林。” 庄篱看着他,一双眼幽幽:“章士林。”三個字从唇舌上滑过,“我说我诊出的脉象,你说你诊的脉象,你是大夫,你懂医术,如果我们说一样,那我也懂医术。” 章士林似乎有些怔怔,将这话慢慢重复一遍,一抚掌:“对,没错。” 他看着庄篱一笑。 “如果我们说的一样,少夫人也是大夫。” ……. ……. “那怎么样?她都说对了吗?” 原本闲闲倚在窗边榻上由小丫头们捶腿的东阳侯夫人,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打断黄妈妈的讲述,问。 同时也看到了黄妈妈的脸色。 黄妈妈进府也有几十年了,东阳侯夫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有些尴尬有些无奈的神情。 “都说对了,跟章大夫说得分毫不差。”黄妈妈说,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少夫人还诊出老奴我有寒痰淤血。” 东阳侯夫人惊问:“你有吗?” 从周景云出生,黄妈妈一直在她身边,二十多年了,黄妈妈连风寒都没有过,在她眼里是个结实又强壮的人。 寒痰淤血是什么?严重不严重? 黄妈妈忙安抚:“不严重不严重,就是阴雨天腿脚不舒服。” 是吗?日常也没看出来…… 东阳侯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贴身伺候信重的妈妈,自己却不知道她腿脚不好,这个当主母的也太凉薄了。 “怎么说?用什么药?”她一叠声问,又让黄妈妈坐,“快坐下,以后在我跟前不用站着。” 黄妈妈脸上浮现笑容,她知道东阳侯夫人只是心大的人,并不是无视下人刻薄的主母。 “您听我说,别说伱看不出来,我自己都没感觉。”她认真说,“我就是偶尔蹲坐久了,站起来不利索,但哪个人不这样?我年纪又大了,除此之外没别的症状,章大夫也看了,说病症初显,喝几副小活络汤就好了。” 东阳侯夫人松口气:“喝,喝,去章大夫的保和堂拿最好的药,不去太医院等了,有好大夫,好药,轮不到咱们用。” 雪柳在一旁看着突然听不懂了,忍不住上前怯怯开口:“原来是我多虑了,少夫人竟然会医术。”说着跪下来,“是我惊吓到夫人了。” 东阳侯夫人回过神,哦,还有这事呢。 “她不说,我们怎么知道。”她说,又哼了声,看黄妈妈问,“给你难堪了吧?” 黄妈妈笑说:“没有没有。” 庄篱能当面骂薛老夫人愚痴,薛老夫人都没办法反驳,东阳侯夫人可是亲眼见识到的。 这女子看起来文文静静,其实半点不吃亏。 被黄妈妈带着大夫逼问到面前,怎能善罢甘休?肯定没说一句好听话。 “她再会医术,这件事也是她不对。”东阳侯夫人说。 会医术不舒服了,就不该告诉当家婆母一声吗? 当儿媳的躲起来吃药就是不对。 她的话音刚落,红杏从外边进来,说:“少夫人来请见夫人。”又问,“夫人见还是不见?” 来道歉了? 算她还知道礼数。 东阳侯夫人靠回引枕上,淡淡说:“让她进来吧。” 一会儿要不要也让她给诊诊脉,看能诊出什么来? 但没想到的是这个儿媳进了屋子,一没有道歉,二没有主动给婆母诊脉,开口就一句话。 “夫人,雪柳,我这边不用了。” 东阳侯夫人愕然坐直身子,退到另一间屋子里避开的雪柳也瞪圆了眼。 这个少夫人竟然要赶她走?! 凭什么! 第三十一章 必须 “是,没错,是我来告诉夫人,少夫人您身体不舒服,在吃药。” 当听到庄篱说出不留她的话,雪柳也不躲着了,出来跪在东阳侯夫人面前。 “我关切少夫人状况,不能照实说吗?” “夫人关心少夫人,请大夫去看有不对吗?” 她又愤怒又委屈,看着庄篱。 “少夫人是懂医术,我们不知道,夫人不知道,担心你,也是错了?” 从来不敢跟她争执的春月涨红脸站出来:“你是照实说吗?我才不信你没添油加醋!” 雪柳看着她冷笑一声:“春月你原本是个老实的,如今也学会把错往别人头上栽赃了,你既然说是你自作主张熬药,怎么又跑来质问我?” 原本,如今,说她换了主子就变了个人吗?是说现在的少夫人教唆她吗?都现在了还挑唆呢,春月气得脸又白了:“你是婢女,我也是婢女,少夫人问不得你,我也问不得你,我们家里谁能问得你?” 雪柳喊道:“你是说我不是家里的人吗?这话你在心里藏了很久了吧?原来在伱们眼里这般看我。”说罢扑在东阳侯夫人脚下,放声大哭,“夫人,您把我送回定安伯府吧,这里我是不能留了。”哭着又喊小姐。 东阳侯夫人扬手将茶杯摔在地上。 脆裂声让室内的嘈杂顿消。 春月跪在地上身子微颤,但面色决绝,犹自开口:“夫人,雪柳恼恨我,抓到我自作主张熬药,冲我来便是,扯上夫人少夫人居心叵测!” 适才少夫人说要来见夫人,她以为少夫人是要来认错,当然,她也会认错领罚,这件事本就是因为她莽撞而起的。 少夫人维护她说她没错,她不能真就认为自己没错。 没想到来了夫人这里,少夫人只字不提她的错,开口就要撵走雪柳。 雪柳毕竟是先少夫人留下的人,少夫人这样做,会被说不容先人,欺负死人。 所以这件事最好是落在她和雪柳身上,是两个婢女之间的纠纷,哪怕打她卖了她都无关紧要。 只要少夫人名声不受损。 东阳侯夫人看了眼春月,虽然是景云身边的大丫头,但除了春梅得了景云青睐被提了姨娘,其他人在景云跟前几乎不存在,所以她这里也只有个垂着头恭敬的模糊印象。 原来胆子也不小,敢在她跟前叫嚷。 还是跟雪柳说的那般原本是个老实的,现在跟着新主子学会了张牙舞爪? “我这里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东阳侯夫人冷喝道。 话是对春月说的,视线则看着庄篱。 庄篱看着春月,亦是皱眉:“我要和夫人说正事,不要扯开话题。” 别扯开话题? 话题不就是在指责雪柳有错吗? “你们婢女之间有什么不忿暂且不论。”庄篱说,看着雪柳摇头,“这次你不问我就告诉夫人我吃药生病,就是大错。” 还是咬住她跟夫人告状呗,从丫鬟身份上来说,这的确是她的过错,但想用这個揪她的错,也没那么容易。 雪柳咬牙:“因为这一碗药,厨房里都乱嚼了多少难听话少夫人,您刚来不知道,那些话,还涉及到我….先少夫人,家里容不得,是夫人和世子的忌讳,必须让夫人知道。” 果然听到她提先少夫人,东阳侯夫人立刻沉脸说:“是我让她看着你那边的,你刚来,我不放心。”说到这里冷笑一声,“觉得我当婆婆的窥探了你,你放心,等景云回来,你们搬出去住。” 这话很重了。 世子怎能别府而居。 真要这样做,皇帝都要过问,庄篱也必然成了不孝忤逆大罪。 春月的脸更白了,心里又难过又无奈,因为先少夫人,夫人一定会维护雪柳的。 做人续弦就是没办法,活人永远不能得罪死人。 她将头伏在地上哽咽“是奴婢的错,夫人,您罚奴婢。” 少夫人,您快认错吧,处置了奴婢,这件事就过去了。 庄篱视线看过三人,对雪柳的依仗很清楚,对春月的担心也明白,不过,她心里笑了笑,那些都与她无关。 庄篱对东阳侯夫人施礼:“母亲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夫人不放心,才不能纵容这种行为。” 不待东阳侯夫人说话,她上前一步,看着跪在地上的雪柳。 “以前世子不在家,这个院子里没人管,出了事你去告诉夫人是对的。” “现在我来了,这院子里的事你不能越过我。” 东阳侯夫人生气的拍了怕桌子:“我都说了,是我让她这样做——” 庄篱拔高声音“母亲,您听我说完。” 东阳侯夫人一顿。 她还敢喝斥她! 哪个是儿媳?哪个是婆母? “我初来乍到,年纪又小,你让她看着我那边没有错,是为了我好为了东阳侯府好,这件事没有错,错的是雪柳不该不先来问我一声。” “如果她来问,我会跟她说清楚,我懂医,我知道自己的症状,不问我,问问春月其他人,春月也可以告诉她是没睡好,她再来告诉母亲,也可以跟母亲说明白。” “结果她不问,什么都不清楚就跑来告诉母亲,她是我的大丫鬟,母亲默认她最了解我的情况,信她的话,导致母亲受惊又恼火,而我为了让母亲安心,不得不解释清楚,看起来如同忤逆了母亲。” 呵,还看起来忤逆了,东阳侯夫人心里冷笑,果然,人家就不觉得这是忤逆。 “我新进门,对母亲来说是个陌生人,从陌生到熟悉需要时间,也需要顺畅的沟通,我不想以后再这样的事,她的错说小是莽撞,说大,就是挑拨婆媳,搅家宅不宁,这不是对我怎么样,是对母亲不好,对东阳侯府不好。” 听到这句话,掩面哭的雪柳又是恨又是气,这个女人真可恶!给她扣上这么个罪名! 她跪行上前一步,泪流满面看着东阳侯夫人:“夫人,我没有啊,我没有挑拨。” 东阳侯夫人看了她一眼:“行了,别哭了。” 的确雪柳这次做事也不好。 如果知道庄篱懂医,今次也不会这么尴尬,训斥儿媳也没个理由,只能硬靠着婆母的身份。 雪柳掩住嘴不说话了,泪流得更凶。 庄篱看她一眼,不说话了?那轮到她也来讲讲人情了。 活人的。 “世子送我回来,不是让母亲生气的。”庄篱看着东阳侯夫人,接着说,“世子希望母亲您平安顺遂,如果因为我,您受惊心烦,世子必然愧疚不已。” 她说着屈膝深深施礼。 “您对我不熟悉,我表明的心意您不信,难道您还不信世子吗?他万万不敢也不想让母亲您心神煎熬,他日夜祷祝母亲您喜乐康健,祈愿东阳侯府家事和睦。” “世子对我大恩深重,我不能让夫人因为我心烦意乱,不了解根由胡乱揣测传言,这不是对我不敬,也是对世子,对夫人您不敬。” 她可敢说,也真会说啊,口口声声世子,都把世子摆出来了,当母亲的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儿子还没回来,她把这个儿媳赶出去吧? 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为了景云,她先忍了。 东阳侯夫人冷冷说:“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雪柳你不用就罢了,这个家里你都不熟,我们都是不了解你的陌生人,以后你那里有什么事,等景云回来跟他说罢,我们也不过问了。” 庄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东阳侯夫人打断她:“行了,你回去吧。” 庄篱应声是:“媳妇告退。” 东阳侯夫人被噎了下。 让不来就不来,让走就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但如果质问句什么,你说一句,她回你十句。 第三十二章 议论 少夫人赶走了雪柳,瞬时在家里传开了。 “我猜到她必然是要杀鸡儆猴立立威,但没想到她第一个动的就是雪柳。”陆妈妈坐在厨房里咂咂嘴说,“那可是先头少夫人留下的人。” 旁边一个仆妇带着几分惧意:“她如果不怕丢人不要脸面不要贤名,夫人就拿她没办法了。” 其他人跟着点头,是啊,侯夫人还是要面子,总不能做恶婆婆,尤其是世子还没在家,婆媳两个闹起来,也是京城里的笑话了。 这边正说话,门外响起粗使丫头们的乱乱的喊声“春香姐姐来了。” 听到这声音厨房里也是一阵乱,陆妈妈刚站起来,婢女春香已经走进来了,她个子有些高,性子也胆小,虽然是大丫鬟,但一则跟着先前少夫人时间短,又这么多年院里没女主人,总是忍不住佝背缩肩。 不过此时走进来,身形比往日挺直,看到室内聚集着仆妇,还皱了皱眉。 “少夫人要养几天身子,晚上吃清淡些,原订的单子上减一味荤菜。”她说。 陆妈妈忙应声是,又讨好说:“宵夜的时候我炖个鸡汤。” 春香摇头:“不用,少夫人没说换,还是燕窝粥就好。”说罢要走,又停下,视线扫过诸人,“你们别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该说的该说的乱说,传出去了有什么好?” 陆妈妈以及其他仆妇们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不乱说。”“这就干活了。” 陆妈妈还上前一步陪笑解释:“先前我们也没有乱说,都是雪柳她说的,我们就是看到少夫人吃药,关心了一下,谁想到她跑去夫人跟前……” 春香看她一眼,没说话快步离开了。 陆妈妈在后神情紧张忐忑,也没有再敢说狂话。 春香回到院落里,在院子里收拾的小丫头们都轻手轻脚,春红站在廊下。 “少夫人说要歇息一下。”她对她嘘声示意。 春香忙点头:“虽然大夫也说没大碍,但的确体虚。”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雪柳就真不回来了?” 少夫人竟然把雪柳直接赶走了,她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春红低声说:“我觉得除非雪柳自己认错,否则就是世子回来了,只怕也难让少夫人松口。” 她现在看明白了,这個年纪不大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少夫人性子很烈,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只是,在侯府里当儿媳,性子烈不肯吃亏也不一定是好事。 她有些担忧地向室内看去。 内室里,春月将煮好的茶小心端过来,看着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的庄篱。 “少夫人,茶好了。”她轻声说。 庄篱睁开眼,接过喝了几口。 “真不用再请大夫看看吗?”春月又问,神情担忧,少夫人看起来比早晨的时候脸色更白了。 本来身体就不舒服,又折腾出这么多事。 庄篱说:“不用,歇几天,养养就好了。” 怎么养啊?少夫人说柴胡桂枝汤都不用了,春月不解,就这样睡觉养吗? “是啊。”庄篱重新闭上眼,摇椅摇晃起来,声音宛如也随着起伏,“睡觉最养人,能睡好觉就是补养。” 春月将茶放到一旁,拿起扇子给庄篱轻轻扇风。 “少夫人。”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您不怕夫人不高兴吗?” 闭目的庄篱说:“看到我,夫人本就不高兴啊。” “但,忍一忍,也是能讨夫人高兴…..”春月还是想要规劝,“毕竟她是婆婆,您是儿媳,当人儿媳和在家当女儿是不一样的。” 庄篱忽地笑了,说:“我当女儿的时候,可更不讨人高兴。” 是说当女儿的时候在家骄横吗?春月心想,谁不是呢,亲生父母怎么都会包容子女。 但当儿媳不行啊,她要说什么,庄篱先开口。 “后来庄先生教导我说,治人事天,莫若啬。” 是什么意思?春月小声说:“奴婢没读过书。” “意思就是,我们要爱护自己的精神,不要做无谓之事。”庄篱说,“俗话常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其实少一事,也会多很多事,增添无数斟酌烦恼,还是干脆利索一些好。” 雪柳的心思,她自然清楚。 这个婢女不想让她过安稳日子,时时刻刻都想兴风挑浪。 她是来当儿媳的,但当儿媳也有很多种当法,怎么当,她说了算。 “虽然现在夫人生气,但一来我说清楚了规矩,震慑其他人不敢再去夫人跟前胡言乱语,夫人跟我的误会也会少很多,二来,夫人也更了解我的性情,了解就会少生烦恼,说不定夫人会慢慢喜欢我了。” 春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少夫人的念头真是与众不同。 把人顶撞了,得罪了,却还想着人会喜欢? …… ……. 晨光再次亮起,春月站在院子里看花园里送来的鲜花。 鲜花是新剪下的,还带着露水。 除了鲜花,竟然还有树枝,弯弯曲曲,以及几束花苞。 花圃的仆妇带着笑:“少夫人不是喜欢花苞吗?荷花现在开败了,我们就剪了几枝其他未开的花,看看少夫人喜欢不?” 春月神情古怪地让小丫头们送进去。 不多时春红掀起帘子出来,笑盈盈说:“少夫人很喜欢都留下了。”又将一串钱递给仆妇,“少夫人让你打酒用。” 仆妇眉开眼笑接过钱连连道谢,高高兴兴走了。 春红看着仆妇的背影说:“少夫人这一发脾气,连花圃的人都记得喜欢花苞了。” 这是不是也应了少夫人昨日说的,了解她了说不定会喜欢她? 春月有些好笑。 她来室内,春香正在插花,眼睛亮亮地跟庄篱说话。 “少夫人。”她赞叹说,“您会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庄篱坐在桌案前整理香盒,闻言头也没抬,说:“其实我不怎么会。” 不怎么会?春红瞪眼说:“少夫人您太谦虚了,诊脉你都说对了,那章大夫跟你说得一模一样。” 连黄妈妈都被少夫人看出有寒痰淤血之症,章大夫也印证了。 庄篱抬起头,一笑:“我说他听,当然一样了。” 她说他听?什么意思啊?三个婢女有些不解。 ……. ……. 晨光中的保和堂打开了门,徒弟们各自忙碌,直到看到师父章士林从内走出来。 章士林一边走一边摸着额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太专注了连门槛都没注意,差点绊倒。 两个徒弟忙上前搀扶。 “师父,昨日东阳侯府什么人病了?很凶猛吗?”大徒弟问,端详师父的脸色,“你回来就去休息了,一直到现在才起来。” 看起来还是很累的样子。 章士林晃晃头:“累什么?都没让看病。” 没让看病?柜台后的大徒弟看着账册,昨日师父回来扔下的诊金已经记上去了,给的不止是车马费啊。 “只是做个见证。”章士林坐下来,嘀咕说,“证明那位少夫人会看病。” 徒弟们顿时好奇,懂医理的人不少,毕竟看看书也能知道,很多读书人也都读医书,但真正懂医术能看病可不一样。 东阳侯府那个新少夫人竟然会看病? 听着徒弟们的询问,章士林只觉得脑子更乱。 好像是说了很多。 他伸手按了按额头,他似乎还连连赞叹,但具体说了什么,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了,梦境如水般褪去,留下一片模糊。 第三十三章 寻梦 上官月猛地睁开眼,看到斑驳的日光。 日光在眼前跳动,不是梦境。 他昨晚没有做梦。 从五岁死里逃生,从母亲在后撕心裂肺喊不要做梦,他就再不做梦。 那晚在楼船上的他为什么会做梦?是梦还是什么? 门外响起脚步声,上官月收起遐思,坐起来。 门在同时砰地被推开了,两个男仆神情不屑地看过来。 “你可以走了。”他们说。 上官月犹豫一下:“我父…..驸马他….还过来吗?” 在公主府的仆从面前,他不能称呼上官驸马为父亲。 那两个仆从听了更不耐烦“驸马在公主那边。”“行了,住这几天也够了,还想赖在府里不走?” 门外传来女声“小郎君,已经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上官月越过那两个仆从走到门外,看到婢女阿菊,他忙深深一礼“多谢阿菊姐姐。” 阿菊说:“谢我做什么?救你的可是公主。” 上官月说:“谢姐姐告诉我。” 阿菊抿嘴一笑,声音柔和几分:“有公主在,不会有事。”又压低声音,“这段日子不要来找驸马,免得公主心烦生恼,她救你,可不是想看你们父子相亲相爱。” 上官月应声是,忙向外而去,后门砰一声关上。 真是滑稽,在外他是个有公主相护,连李大将军都不能奈何的权贵纨绔,而在公主府则是缩在柴房,半步不能出门,只会污了公主眼的下贱东西。 公主救他,公主也不是救他,公主只是救自己的脸面和权势。 “公子。”不知何时蹲在门外也不知蹲了多久的瑞伯冒出来低声说,“回楼船,我们出城几日吧。” 虽然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他们,但这几日还是避避风头。 上官月摇头:“去余庆堂准备些礼物。” 瑞伯问:“要给公主送礼吗?已经以驸马的名义送过了。” 公主可不许上官小郎的名字出现,给她送礼的时候都不行。 上官月说:“不是给公主,是去探望李十郎。” 瑞伯不解:“探望他做什么?没必要。” 由公主出面之后,这件事已经了结了,李十郎是死是活,都跟上官月无关。 上官月没说话,轻轻抚了抚嘴唇。 这件事的确跟他无关,让李十郎跳河是规矩,从有楼船到现在跳河的人不止李十郎一个。 但这件事也跟他有关,让李十郎跳河的那句话,不是他想说的。 他到底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 是谁让他说出那句话? 难道世上真有鬼? …… …… “少夫人,您这指甲好看,染了更好看。” 梅姨娘捧着香膏,满脸讨好地说。 晨光中庄篱刚洗漱好,由小丫头们捧着手涂香膏,补一下指甲颜色,三個小丫头们一边忙碌一边叽叽喳喳介绍着家里的七里香千层红。 梅姨娘也在一旁凑趣。 梅姨娘是来得更勤快了。 以往不到请安的日子,她也不过来,看来也是被雪柳赶走这件事吓到了。 夸完了庄篱的指甲,又说李家十郎和女鬼的事。 “太医们束手无策,昨天李府的船还到金水河中招魂呢。” 不过庄篱兴趣缺缺,坐着桌前准备研磨。 春月忙将梅姨娘请出去:“怪力乱神的事还是少说,免得惹祸上门。” 梅姨娘很是遗憾,市井中只能听到这个,听说李大将军没能奈何上官家王家,气不过去皇帝跟前告了一状,但那些权贵皇帝跟前的事她当采买的娘看不到了,也不能讲的绘声绘色。 虽然让梅姨娘不再说鬼神,春月还是忍不住想这件事,小声问庄篱:“真的有鬼吗?” 庄篱已经磨好了墨,正在焚香,闻言摇头。 “真有鬼就好了。”她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省了人多少事啊。” 她也不用这么辛苦。 看着袅袅而起的博山炉,庄篱提起笔轻叹一声。 春月虽然听不太懂少夫人的话,但也没有再问,知道少夫人要写字了,忙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站在廊下,看到庄篱专注地落笔。 夜色沉沉,黑暗里渐渐浮现波光粼粼,如星辰,如河水。 庄篱睁开眼,粼粼波光由模糊一片到渐渐清晰,金水河弯弯曲曲向城池中蜿蜒。 此时河水中没有华丽的楼船,街上也没有喧闹的人马。 脚下青石板路绿苔盈盈,薄薄的软鞋能感受到湿滑,庄篱静静看了河水一刻,转过身刚要迈步,忽然又听到女子的笑声传来,她回头看见远远河水中小船划过。 小船点缀着彩绢,灯笼摇晃,照出其内女子抚琴的身影。 半夜出现在河水中的只能是花船。 希望这位女子绝情绝爱,平安喜乐。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收回视线,沿着街向内走去。 夜色越来越重,城池越来越深,天地间恍若笼罩云雾,隐隐可见人影或者哭或者笑或者在奔走,但喧闹又寂然无声。 庄篱缓步行走其间,从云雾中穿过,并无半点沾染。 只是从未真实在京城里穿行过,耳听耳闻造出的梦境渐渐混沌。 庄篱抬手,暗夜里突然出现一株大树,树枝灵动宛如手臂一般将她托起。 站在高高的树顶,庄篱俯瞰梦中的京城,无边无际一片模糊。 但也不是毫无头绪,模糊中有一点光闪烁,渐渐变成一支荷花苞,粉嫩的花瓣慢慢绽放。 荷花瓣摇曳,一座大宅清晰可见。 庄篱一笑,闭上眼向下跌去。 眼前梦境翻滚,一遍遍擦桌子的婢女,跪在地上哭泣的小厮,捧着金山银山大笑的公子,对着镜子戴了满头珠宝的小娘子,坐着华丽马车穿行街上的夫人,以及肃然而立,泼墨挥毫的男子。 “大周的江山,我陆家有汗马功劳。” “我要上朝,我要上朝。” “拿我的朝服来——” 下一刻脚踏上宽阔街道,遥望前方一座宫城矗立。 庄篱猛地睁开眼,光影交错飞旋,绽开的荷花瓣徐徐闭合,吞噬光亮,瞬时湮灭。 逼仄的室内夜色渐退,伴着床上的人翻身,床头的一支荷花合上了最后一片花瓣。 翠儿伸个懒腰,缓缓睁开眼,一眼先看到荷花苞,小脸上露出笑容,但又有些遗憾。 后来,她再也没梦到过娘了。 不过多亏了老夫人发话,虽然很多人觊觎,但不敢抢走荷花苞,最多挤到她房间里睡觉,只是没有人梦见菩萨,也没有神迹,病了还是要吃药才能好,磕碰伤也没有瞬时就好转。 大家也渐渐散了心思。 想着是她伤得不重,是管事妈妈要讨好老夫人夸大其词。 翠儿并不在意这些,它留在她身边,就好像娘一直在陪着她,这就足够了。 翠儿痴痴看着荷花苞。 “快起来了,别偷懒——”院子里响起喊声,夹杂着咒骂。 旋即更多的嘈杂传来。 低等的杂役该起来干活了,在其他人醒来前,她们要把家里洒扫干净。 同屋的香儿也醒了,翠儿忙收回视线,穿好衣衫,两人挽好头发,在管事妈妈的骂声中冲了出去。 日上三竿的时候,定安伯被外边的嘈杂吵醒。 “吵什么!” 被扰了清梦,再加上宿醉头疼,定安伯没好气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在地上。 门外的婢女吓得跪地:“伯爷,是夫人来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走进来了,看着书房里未散的酒气,地上散落的一抹红汗巾,可以想象昨夜这里是怎么样的荒唐。 定安伯夫人沉着脸说:“伯爷也不能太荒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 定安伯将松散的袍子一甩,没好气说:“起那么早干什么?我又不用上朝。” 第三十四章 息怒 早年的时候他还领个吏部的差事。 但蒋后当政,朝堂的氛围越来越可怕,他就卸了职躲了,想着将来东山再起。 只是没想到新帝登基后,东山再起的人太多了,他根本挤不进去。 因为当时躲蒋后,也躲了皇子们,唯恐受牵连,导致长阳王这个皇子都不认识他。 他去见皇帝的时候,皇帝都没想起来他是谁。 他硬着头皮花了钱,贿赂皇帝身边的近臣,多去了几次,好歹皇帝认得他了。 但始终没有赐官。 且递上去给长子请封世子的请求也迟迟没有回应。 该不会他这一代伯爵就到头了吧? 真是心力憔悴,喝个酒睡个觉还要被打扰,真是烦死了。 定安伯没好气地瞪了定安伯夫人一眼:“别总盯着我,去管管你的好儿子们,一个個不像样子,告诉陆文杰,这几天别出门,撞上大将军公主王家的官司,被人抓了去,我可救不了。” 那还不是当爹的不像样子!怎么能怪她?定安伯夫人恼火。 “伯爷,您再睡下去,别说文杰了,咱们家连婢女都活不下去了。”她喊道,说着哭起来,“我可怜的三娘子啊,你死了,丈夫归了别人,连留下得婢女都被赶走。” 听到三娘子,定安伯伤心又冒火,这个死丫头真是命短,养那么大,刚成亲,还没贴补娘家,就死了。 那么好一个女婿眼睁睁飞了。 “东阳侯府又怎么了?”他咬牙问。 定安伯夫人恨道:“那个续弦真把自己当正头娘子,要把我女儿留下的痕迹一扫而光!” 定安伯站起来,怒道:“她敢!” 说罢迈步向前,却忘记了穿鞋,也忘记了自己刚摔了一个茶杯在地上,一脚踩上去,定安伯发出一声痛呼,人也歪倒,书房里顿时乱作一团。 …… …… “伯父息怒。” “我怎么息怒!等东阳侯府来跟我断亲的时候再发火吗?” 听到这句话,刚裹好脚上伤的定安伯气的再次站起来。 “我要去陛下面前告他!” 刚迈一步,伤口疼的人一个趔趄。 定安伯夫人忙搀扶,喝斥陆锦:“你别总向着那边,喊一声义母,真当亲的?” 陆锦忙说:“不是向着那边,侯夫人还护着雪柳,这是她们婆媳不合,不是跟咱们家不合,伯父此时质问,反而让夫人跟咱们离心。” 定安伯怒目:“这种儿媳,当婆婆的还不把人赶出去,就是不跟咱们一条心。” “那庄氏极其善辩,听说在薛家,把薛老夫人都嘲讽了。”陆锦说,“更何况世子还没回来,夫人怎能把人赶出去,岂不是让世子成了笑话?侯夫人必然也一肚子气,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所以,伯父伯母这时候不能质问侯夫人,要帮她出气。” 定安伯夫人皱眉问:“怎么帮她出气?我去把那庄氏骂一顿?” 陆锦笑说:“伯母不用屈尊见她,皇后的生辰就要到了,伯母不是要进宫祝贺吗?到时候您别冷落侯夫人,也别给她脸色看,要安慰她,劝劝她。” 定安伯夫人哼了声,明白了陆锦的意思,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东阳侯府这个新少夫人飞扬跋扈,连婆婆都敢不敬。 最关键的是面对定安伯夫人的关切询问,东阳侯夫人不能伸手打笑脸人,更不能维护新儿媳,伤了先儿媳母亲的心。 到时候命妇们议论,皇后也会知晓,让她在皇后面前,留下个坏印象。 陆锦伸手拍了拍心口,她还真怕庄氏装大度贤良淑德呢,没想到脾气这么大,这是好事啊。 定安伯看看她们,哼了声靠坐在床上。 “女人的事,女人解决吧。”他说,“那我就不出门了,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上官家王家,一腔火气没地方发,免得撞上了,避一避吧。” 孙子变成了活死人,对李大将军来说,绝不是一场梦,对京城的民众来说,也不是一觉睡醒就忘记的事。 涉及大将军府公主府太原王氏高门权贵,又夹杂着女鬼索命传奇的故事,足够热闹几天。 热闹甚至写在了邸报上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 夜色再一次降临大地,一处山间的驿站,宛如星辰闪耀着光芒。 驿站并不大,但整个驿站灯火通明。 不过院落里没有人来人往,用于吃饭的大厅里更是只有一桌。 一个穿着素袍男人坐着,身边有两个灰衣仆从,一个在烹茶,一个在整理文书。 素袍男人约有三十七八岁,带着几分书卷气,手边有几封文书,一手举着一封看,一手夹菜送进嘴里,宛如勤学的书生。 他看着看着,忽地噗嗤笑了。 “第一次见上官驸马这么硬气。”他说,念着文书上的话,“此乃公主门厅,我家儿郎皆是皇亲,不知李将军要拿的杂种是谁?” “果然还是自己的儿子重要。”整理文书的仆从先前已经看过这封邸报,说:“当年太子谋逆被先帝问罪,私下派出数仆从往兄弟姐们家中求救,上官驸马连门都没让开,躲在门后说此不是公主府,是上官府,清贫之家,不知皇亲是谁。” 旁边烹酒的仆从也探头看了眼,挑眉说:“竟然惹到了李成元,那金玉公主还不趁机除掉这小子?” 素袍男人笑了笑:“公主还是深爱上官学啊,否则当初闹出外室的时候,就该将上官学斩杀了。” “公主如今重新盛宠,想要什么美少年没有?上官驸马已经老了,容颜不复,留着干吗?”烹酒的仆从神情几分不屑。 素袍男人端起酒一饮而尽,摇着酒杯:“这你就不了解金玉公主了,夺来的东西就是不喜,也绝不放手,这辈子上官学就是死,也只能是上官驸马。” 听到这里,两个仆从都有些好奇“传说当年上官学有心上人,不知是哪家女子?” 素袍男人似乎有些了解,要说话,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兵甲卫站定高声说:“张中丞,驿站外有人投宿。” 烹酒的仆从竖眉骂道:“让他滚,中丞所在不得靠近。” 兵卫神情有些讪讪:“小的知道,只是,那人是,东阳侯世子。” 素袍男人抬起头,问:“周景云?那快请进来。” 兵卫转身奔去,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脚步。 “原来是张中丞在此。”门口的人隔着纱帘说,“打扰了,某这便离开。” 夜色里男声如春风温和,又如清泉灵动。 素袍男子淡漠的眼中浮现笑意。 “世子既然来了怎能说告辞?”他说,站起来,“快请进来喝一杯。” 随着他开口,两个仆从脸上的倨傲也瞬时退散,温酒的仆从还小步快跑到门前,亲手打起帘子,门外的人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高挑挺拔,皮肤白皙,五官俊美,廊下室内的灯火倾照在他身上,闪耀着莹润的光芒,宛如一块美玉。 第三十五章 趣谈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 当年还是稚童的时候觐见先帝,坐着的皇帝大笑着起身,高呼“仙人入我朝”。 对于拥有无数美人已经对美见惯的先帝来说,能让他发出如此感叹,周景云的仪容可见多么惊人。 周景云现在已经不再是稚童少年,但长成后仙气未消,仪态翩翩,更令人心仪。 张择虽然对美丑无感,自己也同为男子,但每一次见到周景云,也还是忍不住先端详一眼,才能再开口说话。 “以为你早已经到京城了。”张择接着说。 周景云微微颔首见礼,说:“庄夫人带着庄先生的灵柩回亳州,我送了一程,绕了路。” 张择自然知道庄先生的事,事实上他先前刚好去查这位庄先生。 因为从被判蒋后同党的白循的家中搜出一副字,是庄蜚子所赠。 庄鹏翼,字蜚子,亳州庄氏,据说是南华真人庄周的后人,年轻时曾在京城讲道,才思敏捷,颇有声名。 但他拒绝了朝廷封官,也拒绝了圣祖观邀请修道,不入仕,不离红尘,四处游历,后开书院授课,颇有声望。 任何跟白循有来往的,张择都要查一遍,于是来找庄蜚子。 结果这庄蜚子不知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如同那个太守被吓死一般,竟然病重命不久矣。 还好也来得及问几句话。 “那字是白循花了百两银子买我的,他一介武夫,偏好附庸风雅,我路过朔方,拙荆因病困顿,缺钱,就…..”庄蜚子面带惭愧解释。 家仆还拿出了当时在朔方问诊看病的方子,以及欠诊金药费的凭证。 白循的确好附庸风雅,此次获罪就是因为有人举告白循写过一首诗,赞蒋后为豪杰,心仰慕之,这就是白循的索命符。 张择也没有再多问,也多问不了,三天之后,庄蜚子就死了。 因为要魂归故里,庄蜚子进行了火葬。 张择亲自看着一把火烧掉了庄蜚子,问查也到此结束了。 人似乎能活很久,又一瞬间消散。 张择轻咳一声,收回遐思:“早知道庄夫人这么快就要回乡,我也多留时日不走那么早,再送送庄先生。” 周景云道:“中丞公事繁忙,这些凡尘俗事莫要挂在心上。” 张择一笑:“世子别说好听话,我张择黑乌鸦一般,惹人厌烦。”不待周景云说话,招手,“来来,坐下说话。” 周景云虽然进来了,但再次犹豫:“是否打扰了中丞?” 当看到驿站外左右骁卫肃立的时候,他就该猜到什么。 御史中丞张择因为手段酷烈,数年间抄家灭族无数,被人嫉恨,常遇刺客,所以请皇帝赐下一百左右骁卫,手持如朕亲临圣批,所到之处,平民百姓官员士卿都要退避。 只是夜色深重,一时没催马,且门外的兵卫看到了他,招手吆喝,为了避免被张择事后怨愤过而不问,他便上前自报了家门。 倒也没想张择会把他请进来。 张择似笑非笑:“怎么?世子也嫌我奸人恶吏,走近了污了声名?” 张择擅长织造罪名,哪怕只一个字一页纸,都能织造出滔天大罪。 据说当年他本想投蒋后门下,无奈蒋后门下奸人太多,轮不到他,张择便转投了长阳王。 待长阳王登基,斩杀蒋后,将蒋后门下的奸人恶吏一扫而光,他便脱颖而出,恶名远扬。 除了擅长罗织,张择心胸狭窄,曾经因一官员经过没打招呼,认为对他不满而打击报复。 听到张择这质问的话,周景云倒没有惊恐不安,只说:“我是怕打扰中丞公事。” 他的视线在张择桌案上看了眼。 张择又换了笑脸:“没什么公事,是京城的趣事。” 周景云便不再推辞依言坐下来,问:“京城有什么趣事?” 张择哈哈一笑,说:“京城最近趣事多的很,世子你不就是其中一件?” 周景云突然成了亲,还娶了个穷书生家的孤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趣事。 当时他来查庄蜚子,没想到会遇到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在成亲。 说是庄蜚子弟子的女儿,弟子夫妇早亡,女儿被庄蜚子夫妇养大,如今庄蜚子命不久矣,恰好遇到周景云来探病,一个孤女无依,一个鳏夫无妻,便说合成了姻缘。 “是为了让庄先生安心。”周景云当时对他解释,“也为了我不再让人挑拣婚姻。” 后一句才是关键。 张择立刻知道了周景云的意图。 周景云的亲事在京城被很多人打探,连陛下也准备过问,看来,周景云是不想再被皇帝赐婚了。 周景云听到张择又打趣此事,笑说:“我成亲不算趣事,我遁入空门不再娶妻才算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 对于周景云的意图,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这是得罪皇帝,又不是得罪他,他也没女儿要嫁给周景云。 他乐看热闹,顺着周景云的话说:“我也认为这的确不算什么趣事,娶妻还是简简单单人家好。” 他从桌案上随手抽出一封公文,啪啪一抖。 “比如跟朔方节度使白循做姻亲的,先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懊悔。” 朔方节度使白循啊。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公文上。 白循案已经落定了,夷三族,除了白家,母族,妻族,皆同罪。 娶了白家女儿,嫁进来当白家媳妇的姻亲,也都跟着倒了大霉。 “福祸相依。”他垂下视线说,“既然得了姻亲之荣,自然要承担姻亲之祸。” 说罢抬眼有几分好奇。 “那,贤妃娘娘是不是要赐死?” 做为白循的女儿贤妃也难逃牵连,被剥夺封号打入冷宫,按理说接下来就该赐死了。 张择笑了笑,摇头:“陛下太多情,舍不得一杯鸠酒。” 周景云喝了口茶:“在冷宫里,也算是生不如死。”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不便多谈,张择看着对坐的周景云,转开话题,说:“回京的路上又遇上了,我与世子缘分不浅,今次世子回京,陛下必然要封官,来我这里如何?我这里可是极其发财。” 周景云摇头。 张择细眉下的笑便变得阴恻恻,手转着茶杯:“也是,我恶名昭彰,粗鄙不堪,辱没了世子清名。” 周景云说:“我志向不在发财,我想入户部,为陛下守财。”说这里,举起茶杯,“也让张中丞您抄检来的脏银罪银变为利民利国之财,助陛下千秋功业,让我朝国富民安。” 张择哈一声:“那这是不是也算是我的功劳?” 周景云点头:“当然。” 张择哈哈大笑,握杯子与周景云一碰:“那我就祝世子心想事成。”说罢又一笑,“不对,一定心想事成,谁要是敢阻拦了世子的前程,那就是要坏我张择的大功劳,我张择要他好看!” 周景云一笑,将茶一饮而尽。 张择亦是饮尽。 再说了两句闲话,周景云起身告辞:“明日还要赶早,先去歇息了。” 张择也没再挽留:“我明日还走不了,不能与世子同行了,待到了京城再聚。” 周景云说声好,再次施礼,转身迤迤然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张择望着门口出神。 “郎君。”烹酒的仆从说,“东阳侯世子拒绝你的好意,你不生气?” 张择捡起一枚菜豆扔进嘴里。 “他不拒绝我,我才生气。”他说,摸了摸下巴,“如果周景云像其他人那样,对我卑躬屈膝…..” 想象一下那场面,张择露出嫌恶,一张美貌的脸做出那般姿态真是恶心。 一定要除之而后快! 这边主仆正说话,有一個青衣仆从走到门外施礼:“中丞,我家世子沐浴,突然想起适才走的急,没听完中丞的话,让奴来问,不知京城还有何趣事?” 张择哈哈大笑:“世子真是有趣!” 敢在他张择面前走了又问未说之话的,周景云也是第一个。 周世子落落大方,他张择也不能小家子气。 “找出那封邸报,给世子拿去看。” 仆从施礼道谢告退,夜色里有握着刀的兵卫又奔来。 “中丞,朔方的信件来了。” 青衣仆从在灯下打开书信,说:“是报来的白循族人事。” 张择有些漫不经心。 白循一案的男犯已经斩首了,他亲自一一查验过人头了。 余下的案犯或者发配流放或者充入教坊司,从此罪奴之身三代难翻身。 “白循一门女眷趁着交接的时候,不分老幼皆上吊自缢了,没能押送入京城。” 听到仆从的话,张择神情一沉。 “多少人等着享用白家女呢。”他啐了口骂扫兴,又恨声,“圣恩绕她们不死,竟然不知好歹,把尸首悬挂示众!” 青衣仆从应声是,又微微皱眉:“还有一事,白家的籍册似乎出了纰漏,不知是不是漏了一人。” 漏了一个? 对于喜欢一杀千家,斩草除根的张择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忍的事,大怒:“籍册怎能出纰漏?有人作假护着白家?” 仆从忙说:“不是作假,是抓人的时候籍册上就没有。” 什么叫籍册上没有?没在籍册上又哪来的少了? 仆从将随书信来的一卷竹简籍册在桌上铺展:“中丞请看。” 白循出身并非望族,到了他父亲这一代才有了官身,家谱也才热闹起来,只不过昙花一现,热闹才起又呼啦啦倒下,以后子孙们要么从罪奴重新繁衍,要么就此断了根。 仆从的手指在白循的名下,滑过有名有姓的五子两女,落在末尾空空处。 “此次白家女眷死去,官府再次核对籍册时发现,这里有删刮痕迹。” 张择伸手抚过去,指腹沙沙粗糙,似乎有名字刻在其上,又被抹去了。 第三十六章 家事 浴桶水汽蒸蒸,让简陋的驿所内室更加潮湿闷热。 坐在浴桶里赤裸肩背的周景云举着邸报,借着旁边的灯看完,轻轻舒口气。 “原来是大将军家的趣事。”他轻声说,将邸报递出去,示意一旁的仆从,“还给张中丞吧。” 仆从接过疾步而去,但不多时回来了。 “世子,张中丞走了。” 走了? 周景云坐直身子,侧头低声问:“去哪里?回京还是…..” 仆从低声说:“没敢跟随查看。” 张择护卫众多,又极其警惕,不能窥探。 周景云默然一刻,想着适才张择桌案上堆积的文书,问:“家里都还好吧?” 马上就要到京城了,世子倒是越发常问家中,是关切先送回家的那位小妻子吧。 仆从应声好,特意说:“夫人还带着少夫人去拜访姨夫人呢。” 夫人或许会对新少夫人不满,毕竟不是父母之言,哪个当婆婆的都不会高兴,但鉴于世子的状况,夫人为了面子也不会把少夫人赶出去。 周景云默不作声,看着仆从还拿着的那封邸报。 因为张择走了,驿丞不肯也不敢接这个,只能再拿回来。 仆从察觉周景云的视线,忙问:“世子是担心李大将军那些人的事?”又笑说,“咱们家从不与这些人来往,风波闹再大,也与侯府无关。” 家中的成年公子们远离京城,未成家的公子们被严格管束,不吃酒赌博,远离纨绔和是非。 周景云嗯了声,但下一刻,还是猛地站起来,带着一身水迈出浴桶。 “走,回京。” 仆从惊讶,走?这澡岂不是白洗了! …… …… 天光大亮的时候,雪柳垂着头来到东阳侯夫人的院落,并不见东阳侯夫人,连许妈妈黄妈妈红杏都不见,婢女们也似乎少了很多人。 “今日皇后生辰,夫人天不亮就去朝贺了。”婢女樱桃笑说。 雪柳带着几分懊恼:“我竟然忘记了,没早早来伺候夫人。” 樱桃笑说:“哪里劳动你,我们总不能白吃饭。”说着推雪柳,“姑娘快去歇着吧,宫里宴席散了也到午后了,到时候你再来。” 雪柳迟疑一下,问:“可带了少夫人去?” 樱桃摇头:“怎能带她?尚未赐品级呢。” 周景云回来后见了皇帝皇后,才会给妻子领封诰。 再者,少夫人的出身,侯夫人也绝不会带着她去那种场合。 雪柳松口气要说什么,有人唤樱桃,樱桃便扔下一句“我先去忙了。”便走开了。 雪柳只能自己站了一刻,要走,又不想走,不走又不知道做些什么,看着两个小丫头擦地,指点了两句才走出去,身后隐隐有声音传来。 “….雪柳留咱们这里了?” “那大丫鬟多出一个,替换谁?” “你们急什么啊,又不是会真的一直留在这里,等世子回来…..人家有好去处呢。” “….我看不一定,新少夫人容不下她…..” “行了,不要乱说话了。” 听到这些话,雪柳脸色涨红,又是委屈又是恨又是恼火,还有几分惶惶,走出侯夫人的院子,就看到几个小丫头乱跑。 “….少夫人在花园里游玩呢。” “….那边厨房备了很多果子。” “…杏儿她们说少夫人很喜欢散果子,我们也去等着。” 雪柳又怒又冷笑,好啊,日常一副屋门不出的模样,夫人刚出门就去游玩了,还吃吃喝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她将手恨恨攥了攥,也向花园去了。 …… …… “少夫人,就该多出来走走。” 春月笑说,将锦垫铺在亭子上。 庄篱坐下来,倚着栏杆看湖水,东阳侯府占地大,湖水也阔朗一片。 “那边是荷花池。”春红指给庄篱看,又问,“荷花苞没了,荷花也都谢了,不过还有荷叶杆子,少夫人要不要?” 如今连春红都敢跟少夫人说笑了,春月在旁抿嘴笑。 “杆子就算了。”庄篱笑说,“让人给我挖一块藕。” 春红好奇问:“藕也可以当摆件吗?” 庄篱点头:“可以啊。” 春红果然去唤园子里的仆妇挖藕,又有仆妇们笑着过来,拎着一篮子鲜花:“刚摘的,少夫人挑一朵戴。” 庄篱捻起一朵,不过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扯下花瓣扔进了湖水里。 “戴我头上不如扔水中。”她说,看着花瓣在湖水中漂浮。 少夫人连树枝花杆都喜欢,还以为是个爱风雅之人,没想到会辣手摧花,仆妇们略有些惊讶,忙又说:“夫人撕着玩,我们再去摘。” “不用了。”庄篱说,又示意春月,“将茶点给妈妈们拿去吃,她们也赏一赏日常辛苦打理的园林。” 仆妇们惊喜不已,虽然少夫人看起来不好相处,但也很大方,连连道谢,春月唤小丫头们将点心酒水送去,一群人自热热闹闹去吃吃喝喝。 庄篱倚着栏杆,将一朵一朵的花扔进湖水,春月在一旁看着湖水中弥散五彩斑斓的花瓣,不知是看久了还是风吹湖面起了涟漪,竟然觉得宛如无数鲜花绽放,比刚摘下来的还要灿烂。 真好看啊。 “其实当人儿媳好,你看,我这样做,没有人敢说半句。”庄篱的声音传来,“以前当女儿的时候,我这样做,我姐姐拎着扫帚追着我打……” 姐姐?春月看着湖中的鲜花瓣摇曳生姿,怔怔问:“你母亲呢?护着你?” 庄篱的声音宛如从湖水中传来。 “我母亲为了生我,死了。” 春月心里一声叹息,是了,少夫人说是父母早亡的孤女,原来母亲亡故是因为难产? 旋即又一愣,不对啊,孤女怎么有姐姐? 她晕晕乎乎抬起头,见庄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亭子了,正站住脚回头看,似乎惊讶她为什么还没跟上。 先前是她的臆想?少夫人早就不在亭子里了?她在跟谁说话? “回去吧。”庄篱对她招手,说,“今天该制香了。” 春月忙应声是,跟上去:“夫人需要什么香料,我去取来。” 庄篱点头说声好。 春月跟着她缓缓而行,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想问,但又想不起来,那边春红捧着一块藕跑来,她忙丢开念头,接过去“洗干净再拿过来,仔细沾到少夫人身上泥水。” 她们一行人离开了,亭子恢复了安静,雪柳从假山后走过来,看到地上空空的篮子,再看湖水中四散飘零的花瓣,红红艳艳,血淋淋,望之恶心。 她不由按着心口抑制干呕,恨声说:“真是毒妇,如此手辣。” 她本想移开视线,忽地看到花瓣中漂浮一物,与四散的花瓣不同,这是一整朵花,在湖水中起起伏伏。 这不是真花,是绢花。 少夫人把绢花掉进去了? 雪柳想啐口,又猛地抓住栏杆,人差点栽进去,一双眼瞪圆盯着那绢花。 这,这是那个薛夫人给的皇后赐的宫花! 她当时亲自登录造册,所以记得深刻。 竟然掉了这朵花! 第三十七章 宴谈 皇后宫中站满了衣着华丽的命妇。 从天不亮出门到如今日光大亮,终于完成了恭贺皇后生辰的仪式,殿内宫女内侍忙碌摆宴席。 如今皇帝节俭,从不举办大宴,皇后这边自然也一切从简。 命妇们也不是为宴席来的,此时借着皇后去更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东阳侯夫人身边簇拥的人最多,都是来打听她新儿媳的,不管问什么东阳侯夫人都只笑着说“等景云回来。” 周景云此次回来必被皇帝重用,大家也不扫兴说些好听话。 “什么神仙人物,能让景云娶回来。”有夫人笑着恭维,话刚开口,被人在后戳了下。 那夫人不高兴回头,看到走过来的定安伯夫人,顿时忙不再说了。 定安伯夫人已经听到了,心里恨恨,只有她女儿才是神仙人物,其他阿猫阿狗也配,想到今日来的目的,只当没听到,脸上带着关切地笑握住东阳侯夫人的手。 “你如今家里被缠住也不出门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握着定安伯夫人的手,带着几分歉意说:“等景云回来,我带他去烦你。” 定安伯夫人挤出笑,点点头:“你要心里不痛快,就来我家坐坐,如今别的我也帮不上你……”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你也别为难,不行就把人给我送回来。” 东阳侯夫人面色微僵,雪柳的事被定安伯夫人知道了。 旁边盯着的夫人们看出她们脸色不对,纷纷追问“怎么了?” 定安伯夫人说:“没事没事,也是我们不好,留下的祸患。” 旁边的人更好奇了,有提前得到定安伯夫人示意的妇人在旁故作恍然:“怎么跟你们有关了?莫非是景云的新媳妇对你们不满?” 定安伯夫人侧头抬手掩住鼻头,声音哽咽说:“当初人没了,就该收拾的干干净净,新人总难免忌讳。”说着再看东阳侯夫人,“如今累害了夫人。” 东阳侯夫人看着定安伯夫人忍着泪的眼,不好责怪也不好拦着她的话,只能说:“快别这么说,是她不懂事。” 新儿媳不懂事?这是在家里闹起来了?这种热闹怎能错过,四周的夫人们眼神闪烁,纷纷询问。 东阳侯夫人一人难敌数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正尴尬间,宫女们通禀“皇后娘娘到了。” 换了一身华丽衣着的皇后被一众夫人簇拥着走来,也正在说说笑笑。 诸人忙施礼,再看走在皇后身边的竟然是薛老夫人。 虽然薛老夫人被皇帝喊一声姑母,自诩成了公主,但其实也没什地位,真正有地位的公主,连皇后的生辰都懒得参加,只让人送了礼物来。 与皇帝情分浅薄,官位世家也论不上,以往薛老夫人进宫很少能走在皇后身边。 这次怎么挤进去了? 薛老夫人一脸得意洋洋,她的儿媳薛夫人倒是还在人群后,神情谦卑。 “我早就说了娘娘的赏赐不一般,日常都舍不得拿出来,媳妇大手大脚,我自己都没留住。”薛老夫人对皇后说,“您可要再赏我些。” 皇后含笑说:“老夫人喜欢就好。” 旁边的夫人们纷纷说“娘娘还有我们呢。”“我们也请娘娘赐些绢花。” 皇后笑意更浓“好好,都有。”视线看着这边施礼的聚集的东阳侯夫人等人,笑问,“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回娘娘的话,在说东阳侯夫人的新儿媳。”一个夫人抢先说。 这必然是故意的,想要看她热闹的人多的是,东阳侯夫人神情尴尬。 皇后哦了声:“周景云的新妻子?” 周景云从小出名,皇后自然也知道,他娶妻这么大的事,皇宫里也传开了,皇帝还抱怨错失了说亲的机会。 对周景云的新妻子,皇后也很好奇。 “夫人应该带进来,让本宫见见。”她笑说,“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 东阳侯夫人低着头施礼:“等景云回来,一定带来给皇后问安。” “娘娘,这位新少夫人——”先前抢话的夫人笑着再次抢过话。 但这次刚开口就被人打断了。 “这位新少夫人,娘娘虽然没见,但已经跟娘娘结缘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循声看去,见是站在后边的薛夫人。 皇后哦了声,眼神询问。 薛夫人含笑说:“娘娘的宫花就是她看出特异之处。”说着上前几步走到薛老夫人身边,“当时母亲邀请妹妹她们婆媳来做客,我分了她一支,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说给我们听的。” 皇后恍然:“原来是她啊。” 先前突然有很多命妇来问安的时候,请她赐宫花,以前这些命妇都很不屑这种赏赐,私下说皇后小气吝啬。 突然都追捧宫花,还说是自己眼拙,没看出宫花特异之处。 皇后反倒不解,这花又不是她亲手做的,还真不知道有什么特异之处,问了才知道原来自己赐的宫花是真花蕊做的。 看着这些以往高傲的夫人们真心夸赞,自责眼拙,皇后忍不住得意高兴。 再一问是在薛老夫人家传出来的,所以这次特意叫薛老夫人到跟前多说两句话。 原来是周景云的新妻子看出来的啊。 薛老夫人在旁生气,皇后问的时候,她只揽在自己身上,半句没提那个庄氏,这也没什么啊,本就是因为她邀请庄氏来才有了这个结果,就是她的功劳。 这可恨的儿媳,就知道胳膊肘向外拐,向着自己娘家人! 此时也有几个夫人开口说起当时的事“是了,我家女儿说,东阳侯少夫人眼神好。” 见状如此,薛老夫人也只能挤出笑跟着称赞说:“那孩子很灵巧的。” 皇后听着这话,笑着看东阳侯夫人:“本宫更好奇了,夫人下次一定带来给我瞧瞧。” 东阳侯夫人忙施礼应声是。 那边适才抢着说话的夫人看定安伯夫人,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定安伯夫人在旁攥着手,神情怔怔,怎么回事?本是要诋毁那庄氏的,现在其他人先夸起来了,再说这个庄氏在家生事的话题,会不会扰了皇后的兴致? 皇后先前跟着长阳王活得战战兢兢,脾气有些喜怒无常。 她只能对那位夫人摇摇头。 此时其他的夫人们也纷纷对皇后说话,谁不想多提自己?怎能把时间浪费在夸赞他人儿媳身上。 话题就此转开了。 薛夫人再次退到人后,轻轻舒口气,一进来就看到东阳侯夫人被人围着追问什么,还有定安伯夫人抹眼擦泪的,她就知道这是要给东阳侯夫人难堪。 东阳侯夫人也趁机过来了,低声说声多谢:“要不是你,今天我,还有她都要丢人了。” 当众说家里婆媳事从来不是光彩的事,尤其是在皇后跟前,这辈子都成了污点笑话了。 偏面对的是定安伯夫人,她也不好撕破脸面制止。 薛夫人一笑:“是你媳妇看出皇后娘娘宫花特异之处,否则我此时想帮你说话都没话可说,要谢就谢她吧。” 谢她啊,东阳侯夫人神情复杂,心里又哼了声,如果不是因为她,今日也不会有如此尴尬境地。 谢什么谢。 只能说庄氏有几分好运气吧。 “是,这孩子能嫁到你们家,可见真是运气好。”薛夫人笑说。 “她运气好。”东阳侯夫人嘀咕一句,“那我就是运气不好。” 得了个这样的儿媳妇。 不过宴散得到的皇后赏赐,东阳侯夫人回府后让人给庄篱送去了。 春月神情惊讶。 “真是皇后赏的?”她不敢相信问,看着面前摆着的一把宫扇。 这扇子做工平平,也没有金玉装饰。 皇后节俭,总是让宫女们做女红,什么绢帕绢花扇子等等,然后用来赏赐宫妃命妇。 当然,皇后赏赐也不能用钱衡量,这是圣恩圣宠。 “这是皇后特指给少夫人的吗?”春月再次问。 春红摇头,应该不会吧,毕竟少夫人没有去觐见:“红杏姐姐说了,是生辰宴上皇后的赏赐,每个人都有。” 那这是侯夫人将皇后的赏赐送给少夫人了。 怎么回事?婆媳两个不是刚大吵了一场吗? 春月忍不住惊讶地看着庄篱。 难道真是少夫人说的,吵了一架,侯夫人就喜欢她了? 庄篱接过宫扇在手里翻了翻,说:“也许是我运气好。” 春月笑了:“少夫人终于相信自己运气好了?先前去薛夫人家那次我就说了,你还说不是。” 说第一次有人说她运气好,莫非转运了,意思是从来运气不好。 庄篱将扇子扔在桌子上。 “我运气好了,就说明有人运气不好。”她说,“那人必然恨我,我这也是倒霉晦气。” 第三十八章 倒霉 陆锦知道定安伯夫人不喜欢她。 虽然她姓陆,是陆家的子孙,但定安伯府却只是大房一脉的,在定安伯夫人眼里她是来白吃白喝的。 因为老夫人在,日常维持着面子,一旦受了气不如意,对陆锦的坏脸色就藏不住了。 “一天天义母义母喊着多亲近似的,人家对咱们家的人不好的事都告诉你,人家婆媳得意的事一件也不告诉你。” “还让我安慰她,她用我安慰?只会为这个好儿媳得意呢!可怜我是个笑话!” “我可怜的三娘啊。” 陆锦低着头听骂,还要陪着定安伯夫人哭一哭死去的陆三小姐,一直到掌灯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婢女瑶琴愤愤不平:“伯夫人自己没抓住时机,怎能骂小姐。” “我现在要依仗她,就受着她的气。”陆锦神情平静,看着镜子里青春靓丽的面容,“等将来她依仗我的时候,我讨回来就是了。” 定安伯夫人再怎么说也有用,惹不得,只是那个庄氏,竟然识别了皇后娘娘赏赐宫花,她不在现场也能猜到皇后自己都不知道宫花的特别之处,要不然早就喊出去了,哪里用其他人来指出。 不知是哪个心灵手巧且不居功的宫女做出来的。 庄氏真是运气好。 当然运气好,要不然怎么能嫁给周景云,陆锦看着镜子,忍不住转过身,看着站在室内和一个女子说话的周景云。 “世子,你忘记我姐姐了吗?”她含泪问,只觉得心酸满腹。 周景云皱眉:“你说什么胡话,你姐姐不是在这里?” 他看向身边的女子。 陆锦看着这女子,忙高兴地扑过来“三姐姐——” 陆三娘子嗔怪:“别这样跟世子说话。” 陆锦站在陆三娘子身侧,看着周景云:“世子不会怪我。”说着又鼻酸,“世子你怎么才回来?” 周景云看着她:“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说着抬手擦她眼泪。 陆锦看着伸到眼前的手,心怦怦跳要握住,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有人站在门外。 她下意识看去,见庄篱捧着一支荷花苞看着她。 “妹妹来了?把雪柳带回去吧。”她说。 陆锦抓住周景云的胳膊,气得跺脚:“世子,你看她做的事!” 周景云皱眉喝斥:“带雪柳回去做什么,真是胡闹,家里哪里轮到你说话!” 陆锦摇着周景云的胳膊:“她还欺负义母——” 周景云大怒:“贱妇,岂敢——来人,掌嘴——” 周景云话音落,陆锦看到门外的庄篱抬起头,抬手将荷花苞一甩。 看起来柔软的荷花苞陡然变成了木槌,直砸过来,陆锦下意识闭上眼,尖叫一声,人猛地坐起来。 夜灯昏昏,睡在脚踏上的瑶琴慌张起身喊声“小姐。” 陆锦手捂着脸,心怦怦跳,神情恍惚。 “做噩梦了?”瑶琴说,伸手拍抚她。 做梦啊,陆锦看床帐以及瑶琴,她神情放松起来,回想梦境,又是喜又是气,喜的是梦到了周景云,气的是梦到了庄篱,庄篱还打了她。 瑶琴在旁哎呦一声“小姐戳到自己的脸了?有个红肿印子。” 陆锦瞬时觉得捂着的脸火辣辣疼,想到梦里的一幕,就好像真的被打到了。 白天因为庄篱被定安伯夫人骂,晚上梦里又被庄篱打,真是倒霉! 陆锦恨恨捶床:“点安神香来。” 夜色重归宁静,院落里偶尔虫鸟呢喃几声。 庄篱坐在飞扬的屋檐上,俯瞰着定安伯府。 在梦里是没有鸟鸣虫鸣的,场面再热闹也是无声,而且梦境里时间地点都是混乱的,极其容易迷路被困。 所以一般不入他人梦境,经过他人梦境的时候,也要装作不存在。 只是看到梦境里提到自己,还是忍不住进去瞧一瞧。 没想到这个陆锦竟然在针对她,还想让周景云打她。 真倒霉。 遇到倒霉的事怎么办?当然是恶心一下别人了,总不能视而不见装作不知道吧? 庄篱手支着下颌,看着街道。 这是定安伯梦中的府外的大街,尽头就是皇城。 只是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定安伯始终只原地踏步,迟迟走不到前方的皇城前。 庄篱在路边坐下,轻叹一口气,看着定安伯在梦境里忙忙碌碌,打狗骂鸡,直到四周的街道开始扭曲,街道上的人开始后退,淡化。 庄篱闭上眼。 耳边不再如同蒙了一层布,有风掀动床帐,有鸟儿鸣叫,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院落里到室内渐渐增多。 庄篱翻个身,睁开眼,看着帐子上蒙蒙晨光。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 天光大亮的时候,定安伯府下人房这边已经变得安静。 仆从们都已经去往各处忙碌,一直到天黑才能再回来。 当然,偶尔一两个偷懒耍滑躲回来,只是这一次运气不好,刚坐下来,就见一个锦袍公子带着两三个小厮进来,吓得她们慌张跪地。 陆文杰根本就没看到这些人,一手捏着鼻子,满脸不耐烦催促“在哪里?” 小厮一溜跑到一间矮房子屋门前,抬脚踹开“公子这里。” 陆文杰捏着鼻子低着头钻进去,室内逼仄,不过收拾的挺干净,桌案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粉嫩的荷花苞,在昏暗的屋子里宛如点缀一笔艳色。 但也仅此而已,算不上多令人惊艳,仔细看还有点丑。 倒是那支花瓶挺名贵,很值钱,应该是祖母屋子里的,陆文杰认出来了。 “就是这东西?”陆文杰皱眉问。 小厮已经献宝似的将花瓶拿起来:“对,就是它,能起死回生!” 菩萨赐花起死回生这种事,陆文杰以往是不会当回事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李家还去金水河上招魂呢,万一这个荷花苞真管用呢? 把李十郎治好了,他必将成为李家座上客。 陆文杰从小厮手中接过荷花苞,在手里摇了摇。 “十郎,我来救你逃出女鬼手心了——” …… …… 上官月站在李府门外整理一下衣袍。 除了带一车礼物来,还带了七八个纨绔子弟。 “虽然李大将军不讲道理,但李十郎是我一起玩过的兄弟,总要探望一下。”上官月义正言辞说,“这是做人的道义。” 说罢又看其他人。 “待会儿李大将军动手,你们记得带着我一起跑。” 跟在旁边的纨绔子弟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小郎你放心。”“有我们呢。”“你要是被打断了腿,我会背着你跑。” 他们嘻嘻哈哈说,簇拥着上官月上前递名帖,门房的人虽然神情不善,但看着这一群纨绔子弟,都是有名有姓人家,也不好赶走,只能打开门,刚要去通禀,就听内里乱乱人声。 “快去请太医啊,十公子不好了——” 这话让嘻嘻哈哈的纨绔们一愣,不会吧,这么倒霉? 这,还没进去呢,他们不由都看向上官月,那现在就跑吗? 第三十九章 惊吓 室内混乱。 女眷们哭,太医们忙碌,徒弟来回跑。 宛如回到了李十郎刚出事的时候。 比那时候还糟糕。 孙医令神情沉沉,对李成元说:“十公子的情况突然恶化,是受了惊吓——” 李成元一拍桌子,一张桌子碎裂,屋子里哭的人都瞬时凝滞。 “他都没了心神活死人,还能受什么惊吓!”他喝道。 孙医令忙道:“心神还是有一些,只是无法运转让身体醒来,现在受了惊吓,原本就不稳的心神散了,身体也便如同油尽灯枯….” 李成元更愤怒了。 “真是荒谬。”他喝道,“我孙儿都这样了,谁还敢来惊吓他!” 视线扫过室内的婢女仆从。 “是不是你们这些贱婢不想伺候他了?” 说着冷冷一笑。 “急什么,等十郎死了,你们就能跟他一起去地府享福了。” 婢女们大惊,浑身发抖跪地叩头“将军,我们没有啊。”“我们不敢。” 有婢女想到什么,抬起头大喊“将军,不是我们,是,是有人来探望公子,然后公子就出事了。” 李成元看向那婢女,自从李十郎出事后,那些狐朋狗友都躲开了,要么怕李成元迁怒,要么怕得罪了王家上官家,一个也不来探望。 所以有个人来探望自然印象深刻。 其他的婢女也想起来了“对对,是,有人来探望。”还伸手指着床边:“还拿了这东西来,说是能治好公子。” 李成元随着婢女所指看去,见床头摆了一釉面美人瓶,其内插着一支孤零零的荷花苞。 “当时我们就觉得奇怪。” “但他非说这是神仙之物,能治好公子。” “果然才过了一晚,公子就出事了。” 听着婢女们七嘴八舌哭诉,李成元看着那支荷花苞,上前抓在手里。 李成元神情微惊,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荷花,这荷花苞竟然是真的! 果然,妖异! 李成元大手一攥,荷花苞从杆子上跌落。 “是谁送来的?”他喝问。 婢女们看着跌落的荷花苞,宛如看到了自己头被砍断,嘶声喊“定安伯府,陆文杰。” …… …… 事情发生的时候,陆锦正在陪陆老夫人抄佛经,先是听到院子里小丫头们慌张乱喊官兵把家里围起来了。 正训斥陆锦不够沉稳,抄写不虔诚的陆老夫人大叫一声“抄家了”眼就翻了过去。 陆锦扑上去掐人中把人唤醒来。 外边的乱喊的小丫头被打的跪下来,大丫鬟们传达了准确的消息。 不是抄家了。 是李大将军带着人来找伯爷。 李大将军嘛,排场大,带的人多,看起来有点吓人。 陆老夫人这才稍微松口气,念了几声神佛。 紧接着管事妈妈们过来了,神情紧张“文杰公子惹了事,李大将军正和伯爷发火。” 陆老夫人生气又不安“又欠了钱?不拘多少给了就是,别吓到孩子,文杰还小呢。” 陆锦在旁跟着点头,心里幸灾乐祸,就猜到陆文杰早晚要惹到不能惹的人,该,这次肯定要给他个教训。 她眼底的笑意还没闪过,就听得脚步乱响,定安伯夫人带着一群仆妇冲了进来。 “陆锦!你到底往家里带了什么妖孽祸害!” …… …… 几个女眷被带过来,厅堂里顿时变得嘈杂喧闹,声音总是被哭声盖过听不清,有人便往门口站了站。 在门口战战兢兢又慌张的定安伯府管事忍不住看过来一眼。 这年轻公子穿着华丽的锦绣衣袍,眉眼俊美。 虽然家里此时乱乱人心惶惶,但他先前就注意到这个漂亮的小郎君,一开始站在院子里,然后越走越近,现在干脆站在门口,神情好奇,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公子是….”管事忍不住低声问。 “跟李大将军来的。”上官月不待他说话就答。 那管事顿时一句话也不敢说了,愁眉苦脸看着厅内。 上官月倚着门向内看。 他也没说谎,他就是跟着李大将军来的,只是李大将军不知道他跟着来。 先前在李府门外还没进去听到李十郎出事,然后就看到李成元带着人气势汹汹杀向出来,其他的纨绔子弟也不敢看热闹了,一哄而散,唯有他跟着过来了。 没想到来到定安伯府。 定安伯府被这突然的阵仗吓的乱哄哄,也没有人管他,他就这样大摇大摆进来了,看着李大将军对着定安伯骂,紧接着陆文杰被拎出来,李大将军和定安伯一起骂。 现在婢女仆妇以及一个年轻女子也被带出来,一边哭一边被定安伯大骂。 “就是你,天天为了哄骗老夫人高兴,编造些荒唐话!” “接你回来孝敬祖母,不是让你搅的家宅不宁!” “立刻收拾东西,把她送走!” 女子哽咽的辩解“不是的,伯父,孩儿没有。” “还说不是!她们都说了,是你送给翠儿那丫头的!” “在家里引来妖孽迷惑人心,如今终于还蔓延出去害人了!” 伴着啪脆响,有盒子被摔在地上。 门口的管事跟着哆嗦一下,看着盒子里滚落一朵荷花苞,在青石地板上,粉嫩妖艳。 旁边忽然有人戳了戳他,管事再次哆嗦一下,看着是那个俊美少年。 俊美少年视线看着室内,声音轻轻:“你有没有闻到香味?” 香味?管事愣了下,脑子有些嗡嗡,腰里挂着香包,厅内熏香,院落里种着香木,就连他这个管事身上的衣服也是熏过的,香味无处不在。 闻不到香味才奇怪吧? “什么香?”管事结结巴巴问。 上官月视线看着地上那朵荷花苞,说:“是梦里闻到过的香。” 与此同时,厅内有尖锐的女声喊。 “这不是我的,是东阳侯府那个新少夫人给我的。” ……. ……. “少夫人,这张字写得好。” 春月端详着桌案上的字,除了写得好,也写得快。 曾经每次只写一两行,几天写不完一张的纸,此时半天不到就写满了。 春月看着庄篱,提议:“少夫人要不要抄经,送给夫人?” 东阳侯夫人送了皇后生辰宴的赏赐,虽然并没有给庄篱只言片语,也依旧不让去问安,但春月觉得婆媳之间的关系可以缓和一下了。 庄篱摇头:“我的东西,还是别给夫人送了。” 是说自己写的字不好?春月刚要说礼轻情意重,外边脚步匆匆。 “少夫人。”春红冲进来,“不好了,夫人让少夫人过去。” 这话说得没规矩,春月忙喝一声春红。 春红顾不得纠正自己的不规矩,急急说:“定安伯夫人来了——” 春月心里咯噔一下,定安伯夫人?来做什么? 第四十章 责问 庄篱走近门口,听的内里有女声哭,夹杂着陌生妇人的喝斥,东阳侯夫人的劝慰。 “你还哭,你哭什么!留点眼泪等抄家灭族的时候再哭吧!” “唉,伯夫人别这样说,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锦娘还小——” 红杏在门口看到庄篱,神情复杂,高声喊“少夫人来了。” 内里的哭声呵斥声微顿。 庄篱走了进去,先看到跪在东阳侯夫人膝前掩面哭的陆锦,另一边坐着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裙四十多岁的妇人,簪着金玉珠宝,但脸长嘴沉,眼神不善。 不待东阳侯夫人介绍,看到庄篱走进来,她喝道:“没错,锦娘还是个孩子,她不懂事,你这个嫁了人的,被尊称一声嫂嫂的,怎么能乱送东西?” 视线狠狠看着庄篱。 红杏忙将帘子垂下,自己也站了出去,屋子里本就不多的人也更将头垂低。 东阳侯夫人神情几分尴尬,看向庄篱眼中带着几分恼火,伸手指着桌案,喝道:“这是你给阿锦的东西?” 春月悄悄抬头,看到桌案上摆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扔着一支,荷花苞。 荷花苞! 这,就算不值钱,定安伯夫人也不至于大动肝火兴师问罪来吧? 以此为由头来发作? 耳边是庄篱的应声:“是。” 定安伯夫人冷笑一声:“什么乡村野外的胡精妖怪都往府里带?你可知道引来多大的祸患!”又骂陆锦,“你还哭,我还想哭呢。” 说着落泪哭起来。 “我可怜的儿,几乎要被李大将军家打死。” 陆锦哀哀滑倒在地“伯母,都是我的错,我该死。” 室内再次嘈杂。 “别哭了!” 有声音说,陆锦和定安伯夫人觉得耳膜被撞了下,下意识的停下哭。 东阳侯夫人张着口,有些怔怔,她是要劝,但还没发出声音呢,这是….. 她不由看向庄篱。 庄篱看着她们:“先把话说清楚吧。” 婆母在跟前呢,哪里轮到她说话!定安伯夫人回过神,竖眉:“你心里不清楚吗?”她指着荷花苞,“你自己也说了,叫什么永生花,古怪诡异,妖魔怪道,放在家里让人迷心窍乱心神幻听幻信!” 东阳侯夫人再次张口。 庄篱先一步说话:“这东西的确不生不死,但不是什么妖魔怪道,只不过是干花熏制。” 陆锦掩面哭:“哪有这样的干花……” “你没见过。”庄篱视线看向她,“是你见识少。” 陆锦一噎。 好伶牙俐齿,好没规矩,进了门连个头都没低过,礼都没施过,谁说一句她就顶一句。 怪不得偷偷摸摸送回京城,原来是个粗鄙不堪的东西! 定安伯夫人气的咬牙。 “景云原来娶了这么一个妻子。”她冷笑说,看向东阳侯夫人,“我真是长见识了。” 东阳侯夫人脸色发红,再次张口,但无奈又被庄篱抢先一步。 “我也长见识了,我进了门还没给长辈见礼,就被兜头指着骂。”庄篱也看着东阳侯夫人,屈膝施礼,“媳妇失礼了。” 东阳侯夫人觉得好气又好笑,看看定安伯夫人,又看看庄篱,好好,两个人都厉害,她在她们跟前连话都论不到说。 两个人此时都盯着她,也终于给了她说话的机会。 她先握住定安伯夫人的手:“姐姐,您先别急。”再看庄篱,“这是定安伯夫人,锦娘的伯母,景云先前的岳母。” 庄篱屈膝对定安伯夫人施礼:“庄篱见过夫人。” 似乎此时才刚进屋刚见面,并没有你来我往对质几句。 定安伯夫人冷冷说:“少夫人好大的气势。” 庄篱起身说:“晚辈不敢,夫人您是长辈,训斥晚辈之前,可否能先告诉我,我送的这干花怎么了?” 东阳侯夫人沉声说:“这花让人生幻,先是家里的丫头们胡言乱语,然后文杰,也就是定安伯府的公子,也被迷惑,喊着能治百病,起死回生,拿去给李大将军府的十公子了,结果反倒让十公子病情加重,李大将军上门问罪了。” 听到这里,陆锦再次嘤嘤嘤哭起来。 定安伯夫人也红了眼眶:“真是天降灾祸,我们定安伯府从未受到如此屈辱,老夫人差点没撑住——” 东阳侯夫人面色惭愧,她自然知道李大将军的做派,也能想象定安伯府乱成什么样。 耳边有庄篱的声音喃喃“真是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东阳侯夫人看向庄篱,这时候知道怕了?乱送东西就是她不对,休怪运气!东阳侯夫人恨恨瞪了她一眼,看向定安伯夫人,说:“姐姐,我真是——” 她的话没说完,庄篱的声音再次响起。 “夫人这我就听不懂了。”她看着定安伯夫人,“是谁胡言乱语,是谁被迷惑,说这荷花苞能治百病?起死回生?” 定安伯夫人捏着手帕看着她:“是你说这是永生花,它——” “我说它是永生花,花永生,又没有说它让人永生。”庄篱说,看着定安伯夫人,又看陆锦,“它就是一支特殊技艺熏制的干花,是你们定安伯府自己胡言乱语的,怎么能怪我身上?” 陆锦放下掩面的手,急道:“就是你这花有古怪,让伤重要死的小丫头活了过来。” 庄篱看着她,好奇问:“花怎么让伤重要死的小丫头活过来的?” “她做梦梦到——”陆锦说。 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荒诞,自己也停下来。 庄篱笑了,看着陆锦:“你家小丫头做梦梦到的事,你们家信了,你们家的事,你们怎么来问罪我了?” 陆锦咬着下唇看着她,这花就是古怪!小丫头梦到菩萨,她还梦到被这花打了! 但这事太古怪说不清,说不清的就不能说细节,只需要说事。 陆锦掩面哭起来。 “嫂嫂,我哪里做错了,您怎么罚我都好,陆家是无辜的。” 定安伯夫人在旁冷冷说:“只怕我们陆家在少夫人眼里看着也不怎么顺眼。” 庄篱看着掩面哭的陆锦,再看定安伯夫人。 “一支干花做得精巧,宛如永生,你们自己没见识,非说它是妖物。”她说,“先前薛夫人送我皇后所赐的宫花,花蕊亦是真花熏制,永生不谢,怎么?它也是妖物吗?” 定安伯夫人脸色一僵,是了,皇后的宫花也是干花。 “指罪别人,是要有证据,被人污蔑,也能告官的。”庄篱接着说,说罢对东阳侯夫人屈膝一礼,“母亲,请拿名帖,我要去京兆府告状。” 告状? 东阳侯夫人还震惊她把皇后娘娘牵扯进来。 定安伯夫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好啊,你还恶人先告状了!告,我倒要看你怎么告!” “我当然是告定安伯府出了事,诬陷别人送的礼物是祸源。”庄篱说,“如果官府真判了我有罪,也好给其他人提个醒,以后跟定安伯府迎来送往要谨慎小心。” 定安伯夫人大怒:“你——” 东阳侯夫人忙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再喝斥庄篱:“你住口!东阳侯府还不是你当家,轮到你告东告西。” 真要去告了,东阳侯府和定安伯府岂不是成了京城里的笑话,东阳侯府又有什么体面? “好姐姐,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东阳侯夫人拉着定安伯夫人劝,“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个体面——” 定安伯夫人又羞又恼又气,这个庄氏简直是个泼妇,她反倒闹起来了。 定安伯夫人深吸一口气,冷静,来这里是有别的目的,不能让这女子撒泼闹乱。 “自从三娘死了后,我已经没有体面可在意了。”她落泪说。 提到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心里都悲伤,东阳侯夫人想到如果陆三娘子还活着,家里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顿时眼泪也掉下来。 “我也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 看着两个夫人携手哭起来,跪在地上的陆锦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庄篱。 庄篱倒是没有再喊着要去告官,但也没有说一句媳妇错了,更没有跪下,只站着不动。 看起来还是文弱安静的样子。 但陆锦已经不敢再指责她了,进门不过要摆个气势,就差点被她崩坏了一口牙。 还是速战速决吧。 陆锦跪着拉住东阳侯夫人的衣袖,仰头流泪说:“义母,我和伯母来不是指责少夫人的,实在是我们没办法——” 她说到这里似乎哽咽说不下去。 “怎么?李家难道真要把文杰处置了?”东阳侯夫人停下哭,急道,“他儿子本就不行了,处置不了真正的凶手,竟然要欺负定安伯府,就是告到皇帝那里,我们也不怕!” 定安伯夫人流泪摇头:“他倒没有非要文杰的命,他也没有要跟我家成仇,他非要跟我们家做亲——” 做亲?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 “李十郎尚未成亲,原本就说不下亲事,如今成了废人,更没人肯结亲了。”定安伯夫人哽咽说,“李家说文杰害了十郎,为了补偿,要我家出个女儿,嫁给李十郎。” 东阳侯夫人惊怒:“荒唐,这不是强抢逼亲吗?” “这是我惹出的祸。”陆锦拉着东阳侯夫人的衣袖,哭道,“不能累害其他姐妹,只有我,我嫁过去——” 东阳侯夫人急得站起来:“胡说八道什么!这怎么可以。” “义母,出了这种事,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地。”陆锦哭道,人向地上伏去。 “什么叫没有你容身之地。”东阳侯夫人气道,伸手拉她,“还有我呢,还有侯府呢,我做主,你来——” 她的话没说完,门帘响动,有人迈进来,一个男声同时问:“母亲要做什么主?” 男声。 男声陡然出现在内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向门口看去,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走进来,正抬手从头上摘下斗笠,露出张俊美的脸。 东阳侯夫人似乎被吓到了,张口无声。 还是陆锦发出了第一声。 “世子!” 庄篱抬眼看过去。 周景云回来了啊。 第四十一章 不问 “怎么回来不说一声!” 东阳侯夫人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先是训斥。 “怎么外边的人也不说一声?” 周景云声音含笑:“是我不让他们通禀,要给母亲的惊喜。” 听到惊喜两字,东阳侯夫人又哭起来:“你这不孝子,还知道回来!这都几年了你眼里心里还有家,还有父母吗?” 周景云扶着东阳侯夫人的胳膊跪下来:“儿子不孝。” 定安伯夫人上前来劝:“回来就好,景云他这几年在外也不容易,也是迫不得已——” 说到这里也掩面哭起来。 东阳侯夫人顾不得哭了,忙劝她。 周景云郑重对定安伯夫人叩头:“景云见过岳母。” 这一声岳母让定安伯夫人又开心又哭的更痛,站在一旁的仆妇们都上前来劝,定安伯夫人又亲手将周景云扶起来,和东阳侯夫人一起端详,再感叹“瘦了。” 陆锦也已经从地上站起来,此时上前来施礼。 “姐夫。”她说,一开口忍不住委屈也哭起来。 周景云看她一眼,颔首说:“有什么事坐下说。” 陆锦红着眼看他,然后用力将眼泪忍住,美人含泪娇俏可怜。 许妈妈带着仆妇婢女们捧了水盆锦帕妆盒来,给哭过的夫人娘子们简单整理下,屋子里乱乱嘈杂,比先前气氛欢悦。 直到这时,周景云看向站在一旁安静的庄篱。 庄篱的视线便迎上他,双目相对,庄篱低头屈膝施礼。 周景云走过来。 “夫人带着先生回亳州了。”他轻声说,“我亲自送了半程,亳州那边有人来接,沿途驿站我也让人打点了。” 庄篱再次施礼:“世子做事让人放心。” 周景云停顿一下,问:“这些日子在这里,还好吗?” 庄篱还没回答,那边的东阳侯夫人说话了。 虽然这边三人在被婢女们环绕伺候净面,但视线都看着周景云,当看到周景云走到庄篱身前,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双目相对,温情脉脉—— 陆锦刚擦好脸,眼泪忍不住再次滑落,一面借着用手帕擦,一面转过身对定安伯夫人鼻音浓浓说:“伯母,世子回来了,我们先回去吧,别扫了世子他团聚的兴致。” 定安伯夫人也看着那边,婢女擦在脸上的粉都遮不住她脸色难看,当年她女儿和世子也是这般,如今旧人已经白骨,新人笑颜如花,心里又酸又痛又恨。 她不想看,也不想走,只想厉声喝散这刺目的场面! 还好在她失态前,东阳侯夫人先开口了。 “景云,过来。”她皱眉说道。 周景云对庄篱颔首示意,庄篱点点头,看着周景云走到东阳侯夫人身前。 婢女仆妇们收拾好铜盆锦帕妆盒退了出去。 东阳侯夫人请定安伯夫人坐,又让陆锦坐在自己身边,再看着周景云:“你回来的正好,家里遇上麻烦事了。” 说着话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庄篱。 “她——” “母亲,是李十郎的事吧。”周景云打断她,“我在路上就听说了,跟上官府太原王家上官驸马家闹的不可开交,怎么,如今咱们家也被牵扯了?” 定安伯夫人忙说:“是我们家文杰,文杰好心去探望,结果被李家栽赃,说起来这也是……” “夫人不用说了。”周景云亦是打断她,断然说,“定安伯府的事就是东阳侯府的事,我这就去李大将军府。” 东阳侯夫人忍不住站起来:“这就去吗?景云,事情的经过….” 周景云摇头:“所谓的经过也不过是李家说的经过,做不得数,我去见李大将军谈谈。”说到这里淡淡一笑,“我们不如上官氏王氏这般门庭,但有罪才能论罪,他李大将军非要栽赃,官司我们也是敢去陛下跟前打一打。” 说完这句话,周景云对定安伯夫人一礼说声夫人安心,转身便走了出去。 东阳侯夫人唤了几句也没唤住,只能看着刚进门的儿子又消失在视线里,当然,也看到了周景云临出门看了庄篱一眼。 东阳侯夫人吐口气,对定安伯夫人说:“让他去吧,应该的。” 定安伯夫人坐不住了:“我去跟伯爷说一声,让他也过去看看。” 陆锦在旁犹豫,被定安伯夫人喝斥一声“别在这里烦你义母了,快跟我回去。” 陆锦低头拭泪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忙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在这里吧,等这件事解决了再回去,否则你我都不安心。” 定安伯夫人叹口气:“是,也不敢让老夫人知道。”说罢对东阳侯夫人一礼,“刚才我心急说话没分寸,妹妹别生我气,文杰出事我实在是慌了,已经白发人送过一次黑发人了….” 上一次送的黑发人是她的儿媳啊,东阳侯夫人眼圈泛红,握着定安伯夫人的手:“我怎会怪你,我同你一般着急啊。” 送走了定安伯夫人,又让红杏带陆锦去歇息。 “还是你的住处,好好睡一觉,不许再胡思乱想。” 陆锦擦着眼泪跟着红杏走了。 室内只剩下庄篱。 庄篱安安静静站着。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 还能说什么,她刚张口,就被周景云打断了。 她儿子都不许人提一句这个媳妇。 训斥这个媳妇吗?已经两三次了,她在这个儿媳面前连话都抢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 “行了,你也下去吧,事情没有结果之前,不许出门。” 庄篱历来是你让我走我就走,绝不多说一句,应声是:“儿媳告退。” …… …… 春红春香一直在门外站着等,看到两人回来忙接过去。 庄篱的脸色有些沉沉,似乎有些不高兴。 春香一叠声问:“怎么样?出了什么事?定安伯夫人来做什么?” 庄篱说:“来问罪,说我送的东西是妖邪,祸乱了她们家。” 春红春香脸色煞白。 妖邪是内宅里最忌讳的,真被认定这个,是要被赶出去,被关起来,被烧死—— 春月此时在后说:“世子回来了。” 两个婢女再次惊讶。 周景云回来静悄悄的,她们又没敢到处乱走,所以不知道。 神情惊讶然后欢喜,旋即又更紧张了。 当着世子的面说这个,那岂不是更要被多一个人责问,自来儿子在母亲跟前更讲究孝道,不管妻子有错没错,都要先认错的……. “无妨,世子不信。”庄篱说,“他去看怎么回事了。” 春月在后连连点头,从紧张到愤怒到惶惶不安,世子出现后,又如踩在云端,情绪起伏变化太大,她人都恍惚了,总觉得是不是在做梦。 直到此时迈进院门,见到熟悉的婢女姐妹,才算醒过神来。 是,无妨了。 虽然世子当时跟庄篱没说两句话,但也没有半句问话,不问少夫人为什么被母亲叫来,不问屋子里的人都哭什么,不问你做了什么。 他也不听东阳侯夫人和定安伯夫人说,直接告诉她们这件事交给他来办。 这不问不听,比千言万语都让人安心。 第四十二章 门外 初秋比夏日还燥热,坐在马车里瑞伯将手中的扇子用力晃动。 “公子干嘛还来李府?”他看着一旁的上官月,不解说,“李十郎也就这两天了,离李府远点吧。” 上官月透过车窗视线看着不远处的李大将军府,似乎出神。 已经这样望眼欲穿半日了,如果十郎是十娘,瑞伯都要认为上官月爱上她了。 “我关心陆四公子啊。”上官月心不在焉说,“真可怜。” 瑞伯自然不信:“公子是还想看热闹?”又直接说,“李大将军不会真把定安伯公子怎么样。” 李大将军对定安伯破口大骂,将憋在心里的怨气发泄出来,定安伯再赔些钱,也就罢了,不是真要陆文杰给李十郎陪葬。 因为一支花问罪定安伯府,也太荒唐。 “我可不是想看热闹。”上官月懒懒说,“我倒希望李十郎能好起来。” 说到这里猛地坐直了身子。 “那是东阳侯世子?” 东阳侯世子? 瑞伯忙看去,见李府门前有一行人停下,四个青衣侍从,另有一个穿着兰青袍子的年轻男子翻身下马。 李府门宅华丽,门前仆从衣帽鲜亮,但在这一片耀目中,那男子最为夺目。 瑞伯看着这男子,轻声喃喃:“果真是被先帝称为仙人入我朝的周景云。” 上官月安静地看着周景云下马,他的侍从递上名帖,李府的门人高大的个头瞬间矮了几分,恭敬地迎他进门。 他神态从容,步履怡然。 …… …… 春月站在廊下看着天色,春红在旁小声说:“我让春香在大门外看着呢,世子一回来就知道了。” 说着又看向内里,见庄篱坐在桌案前似乎在出神,神情虽然平静,但眉头微蹙。 春红低声说:“从夫人那里回来,少夫人就心情不好。” 遇上这种事,怎么可能心情好,就算世子回来了,少夫人只怕心里更忐忑。 春月对春红示意:“你看着点外边。” 春红点点头。 春月进了室内,先斟茶给庄篱端过来,一眼看到桌案上的荷花苞。 “少夫人,你把它拿回来了?”她脱口问。 适才在侯夫人那里,定安伯夫人扔在桌子上质问,她都没注意少夫人什么时候拿到了。 庄篱伸手捏起荷花苞:“我看也没人在意,就拿回来了。” 那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周景云身上。 春月看着荷花苞,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只剩下一个头,且花瓣也不再密匝….. 庄篱的手轻轻一攥,花瓣散落。 春月忍不住低呼一声,迟疑一下问:“少夫人能把它变好吗?” 庄篱笑着看春月:“你真把我当妖邪了?” 春月忙摆手,生气说:“少夫人不要说这种荒唐话。” 庄篱笑了笑,看着散落的花瓣,脸色又沉了沉。 本来放在定安伯府内宅的荷花苞,竟然被送到李十郎身边。 风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那个定安伯府渴求活下去的小丫头见了荷花苞看到了救命良药,而害人性命的李十郎则看到索命的花小仙。 他自己终于吓死了自己倒也罢,可惜荷花苞也毁了。 “我就说了,我运气不好。”庄篱轻叹一口气。 运气不好?春月点点头,可不是,好好的花送出去惹来这样的麻烦,真是无妄之灾。 “我把花瓣埋在院子里。”春月说,“我再去摘一朵花,少夫人再做成干花,这次咱们谁也不给了。” 庄篱对她笑了笑说声好。 …… ……. 周景云走出李大将军府已经是午后了。 侍从江云忙牵着马过来,问:“世子,我们回去吗?” 周景云接过缰绳:“再去一趟定安伯府吧,让定安伯亲自来一趟,两家面子上也才好看。” 江云撇撇嘴,带着几分不满:“都知道你来了,竟然也不主动来这里走一趟。” 就等着世子把事情解决了吃现成的。 周景云皱眉:“不要说这些话。” 江云应声是,又乐颠颠说:“世子,该吃饭了,我去街上给你买一碗肉汤饼,你最爱吃的那家。” 反正世子不会在定安伯府吃饭。 周景云没有拒绝,点点头:“从那边绕一下路。” 主仆一行人上马,催马前行,离开了李府大门,刚拐过街口,有一辆马车冲出来拦住了路。 江云按住了腰里的佩刀,刚要喝斥,马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对周景云深深一礼。 他声音清亮说:“多谢世子解文杰公子之难,否则我等罪加一等。” 周景云俯瞰这个年轻人,见他一礼毕抬起身,露出俊逸的眉眼,眉眼含笑,流光溢彩。 “上官月,见过世子。”他说,再次抱拳一礼。 上官月啊,虽然久不在京城,但周景云也知道此人。 十年前上官驸马被金玉公主发现养外室的时候,闹得沸沸扬扬。 但那时候蒋后当政,正在诛杀谋乱的皇子们,先帝对子女们极其厌恶,金玉公主也不敢闹得太过,唯恐被蒋后铲除,只能让上官驸马把外室子过了明路。 周景云还见过一次这个外室子。 那时候他即将成亲,京城豪门世家接连宴请,金玉公主也下了帖子,他与一众名士前来赴宴,路过后门的时候,看到门口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穿的衣服很华丽,但灰头土脸,畏畏缩缩,见他们这一行人走过来,还有些慌张地举着袖子遮住脸,不过到底是孩童,又好奇从衣袖下偷看。 那一双眼惶惶又晦涩。 “那个就是上官驸马的外室子,去母留子。”旁边的人带着几分揶揄的笑跟他说,“本朝公主养面首的常见,驸马养外室的还生出孩子的,上官驸马也是独一位。” “也就上官驸马运气好,赶上陛下对皇子公主们严苛训诫,否则公主只打死一个外室算什么,将驸马外室母子一起打死,也没人敢说什么。” “公主只怕舍不得上官驸马。” 身边的人低声说笑着,下一刻那孩子被公主府后门的仆从们驱赶,退到更远处了。 “小郎君客气。”周景云颔首还礼,看着再次抬起头的上官月。 比起孩童时候晦涩躲闪的眼神,此时少年人双眸明亮,神采飞扬。 “世子应该知道,李十郎是在我楼船上出事的,如今又牵扯到文杰公子,我真是日夜难安,可惜李大将军恨我,我也没办法为文杰公子解难。”上官月说,“现在世子回来了,我就放心了,世子必然能说服李大将军,解除误会。” 周景云看着他,微微颔首:“上官郎君客气,定安伯府的事是我分内事。” 上官月上前一步:“听闻世子新婚,还未恭喜。”说罢再次一礼。 刚说了定安伯府是他分内事,这小郎君就提起他新婚?周景云眼神闪过一丝古怪,在马背上看着俯身的上官月,颔首道:“多谢。” 上官月起身,说:“文杰先前说送到李府的东西,是您妻子所赠,刚来京城就遇上这些事,希望不会给您妻子造成困扰。” 周景云神情更古怪,看了上官月一眼:“我们两家有亲,来往皆有我母亲打理,这种事不会有任何困扰。”说罢抬手一礼,“上官郎君,家中还有事,我先走一步了。” 说罢不再给上官月开口的机会,催马向前,绕过马车而去 上官月站在原地目送。 侍立一旁的瑞伯上前,神情古怪看着他:“小郎也沉迷周世子风姿了?但你提人家妻子做什么?” 哪个男人乐意在人前谈论自己的妻子,要不然,还能多聊两句呢。 上官月笑了笑没说话,看着周景云离开的方向。 他越想越觉得,那晚楼船上有问题。 那似睡非睡的感觉,那句莫名冒出来让李十郎跳入水中的话,以及那缕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且无人知晓的异香。 就在他已经认为是幻觉的时候,陡然又出现在一支荷花苞上。 而随着这荷花苞一闪而现的是周景云的妻子。 第四十三章 家常 “少夫人少夫人。” 春红蹬蹬拎着裙子跑进来,步履匆匆,珠钗乱晃,眉开眼笑。 “世子回来了!” 回来了?庄篱看窗外,院子里光影斑驳近黄昏。 春香紧跟着进来,神情激动:“江云看到我了,主动跟我说,世子先去了李大将军府,又去了定安伯府,然后陪着定安伯又去了李大将军府,大将军本来留饭,世子谢绝回来了。” 春月看庄篱的神情有些茫然,忙说:“江云是世子的护卫。” 春红点头:“对对对,这个江云是世子救回来的,自愿卖身给世子,当时夫人让他换个名字,世子说不用,都是云,聚在一起算是缘分。”又哼了声,“他可傲气了,先前他见到我们眼都抬到头上去,理都不理。”说到这里眉眼兴奋,“肯定是世子交代他,告诉春香的,免得少夫人您担心。” 三个婢女灼灼盯着庄篱,眼神透露同一个意思,世子对少夫人真好。 庄篱失笑,故作担心:“没吃饭,是不是在李府不欢而散了?” 几个婢女顿时又紧张了。 春香说:“我去夫人那边看看。”转身就跑。 春红忙跟了几步叮嘱:“别到夫人跟前。” 春香扔了句“我知道姐姐放心”跑出了院子。 春月有些局促,夫人不喜少夫人,她们要避着,更要谨言慎行才对啊。 看到她局促不安的神情,庄篱安慰:“没事,不去打探,夫人也不会喜欢我。” 所以还不如干脆去打探?春月再次被逗笑了,嗔怪:“少夫人不要这样说。” 庄篱笑说:“丈夫回来了,我作为妻子惦念,派人去探看,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我不闻不问,冷落丈夫,婆母才应该更生气。” 妻子丈夫人之常情,明明应该是很温情的话,少夫人说来义正辞严,春月抿嘴一笑,干脆替她说:“少夫人是很惦念世子吧?” 哎,她现在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都敢跟少夫人说这样调侃的话。 春月也不待庄篱回答,红着脸转身:“我去看看厨房安排什么饭。” 今晚世子必然要陪夫人用饭,但少夫人自己也要好好吃饭。 庄篱看着害羞逃开的春月微微一笑,靠坐回摇椅上。 她惦念周景云吗? 不知道。 毕竟两人也不太熟。 先前在侯夫人那里见他进来的一瞬间,几乎没认出来。 …… …… 东阳侯夫人端详着儿子,许是太久没见了,总觉得有些陌生。 “是变丑了吧?”周景云笑说,“年纪大了不比从前。” 东阳侯夫人嗔怪:“年纪大了就丑了?那你爹娘我们已经丑如妖怪了吗?” 周景云朗声笑,轻摇东阳侯夫人的肩头:“母亲青春永驻,也就是在家里,外边见了我可不敢叫母亲。” 屋子里站着的仆妇婢女都笑了,东阳侯夫人呸了声:“的确不比从前,敢拿你娘我调侃了!” 说着又笑了,笑着又心疼,也学会了说好听话,不知道在外辛劳磋磨,给多少人说过好听话。 “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阳侯在旁催问,“李府怎么说?” 周景云回来的无声无息,又匆匆去李大将军府,和友人在外吟诗作画的东阳侯也是匆匆赶回来。 室内的仆妇婢女们安静退了出去。 “父亲母亲别担心,是一场误会。”周景云说,“也是文杰运气不好,这时候撞上来,李大将军是趁机发泄怒气,并不是真要把文杰怎么样,我劝他了,真要因为一支干花闹的不可开交,他也要被说荒唐。” 李大将军可以骄横,不可以荒唐,还指望着皇帝重用呢,他做出带兵逼宫的事也不是为了一时权盛,而是要为家族谋个长盛不衰。 东阳侯点头:“本来就是如此。”又问,“那老儿在气头上,有没有骂你?” 周景云并不提李大将军说了什么难听话,只道:“李大将军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只不过聪明人也是人心肉长,为子孙难免痛心发狂,好好跟他说说,动之以情就好。” 那就还是说难听话了,东阳侯哼了一声:“定安伯外表张狂内里怯弱,遇事自己先矮了一头失了心智,除了会叫嚷被人欺负了,还会什么。” 还得他儿子去低声下气。 说到这里,想到什么。 “怎么她们家说这件事还跟你媳妇庄氏有关?说她……” 周景云笑着打断父亲:“没有,就是话赶话,因为定安伯要跟李家争论有无,所以就真去追究文杰送的东西,这件事跟东西无关。”又道,“定安伯随后也来跟李大将军开诚布公,谈及儿孙心酸事,两人互相体谅和解了。” 和解了就好,真闹到皇帝那里,定安伯讨不到好,周景云也要被拖累,东阳侯松口气,又摇头:“这些纨绔子弟遛狗斗鸡,只会给家里惹麻烦,丢人现眼。” 门外传来许妈妈的声音“阿锦来了,侯爷和世子在说话。” “那我过会儿再来。”女声怯怯。 听到陆锦的声音,东阳侯夫人倒是没有立刻就让进,先看了眼东阳侯和周景云。 不知他们父子的话说完了没有? 周景云扬声道:“阿锦进来吧。” 门帘掀起,陆锦走进来,垂着头对东阳侯夫妇施礼,再看周景云,唤声“姐夫”眼圈就红了。 “正要让人唤你。”周景云说,“李府不会让你嫁过去,是话赶话的气话,定安伯也在场,已经说开了。” 陆锦落泪施礼:“谢谢姐夫。” 东阳侯夫人笑着拉过她:“就说了没有的事,快别哭了。” 陆锦又再次看周景云:“姐夫,我不该提……嫂嫂,我去给她道歉。” 东阳侯夫人皱眉:“道什么歉?怎么不该提?本就与她有关,送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件事也不要提了。”周景云说,“怪力乱神,现在李家也忌讳这个,毕竟李十郎出事京城传言纷纷,咱们与李家的事已经平息了,不要再节外生枝。” 陆锦忙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看了周景云一眼,心想是真的因为李家忌讳这个,还是不许提那个庄氏半句? 每次提到庄氏就打断! “好了,没事了就不提了。”东阳侯笑呵呵说,看着周景云,“这风尘仆仆的回来半日了连口热茶也没喝吧?快准备一下,吃饭!” 东阳侯夫人笑了要唤仆妇们来吩咐,陆锦主动请缨:“我去厨房亲手做一道焖肉,姐姐曾经特意为姐夫要过家里的厨娘来,我也跟厨娘学过。” 周景云道:“怎能让妹妹做这个。”不待陆锦再说,对东阳侯夫人说,“母亲容我回去沐浴换个衣服,还有今日天色不早了,我回来的仓促,我先与父亲在书房简单吃一口,说说这几年的公务事,辛苦母亲明日为我操办,让我吃心念念的所有美食。” 东阳侯夫人嗔怪:“你也知道回来的仓促啊!不提早说一句。” 东阳侯笑着捻须:“景云说的对,我们先谈谈,待明日一家子团聚大宴。”叮嘱东阳侯夫人,“老二老三那边送个信,让他们也过来。” 东阳侯夫人说声好。 周景云对两人施礼:“儿子告退,我一会儿在外书房等父亲。” 东阳侯点头“去吧去吧” 看着周景云走出去,东阳侯夫人有些不舍,还没看够呢。 “回家了每天都能看!”东阳侯说,“你快去打发人送信。” 说罢乐滋滋向外走。 “我去准备点酒菜。” 东阳侯夫人在后叮嘱“不许让景云喝多了!” 东阳侯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走了。 陆锦看着东阳侯夫人脸上的笑说:“义母,既然没事了,我回去吧。”说着垂下头,“不影响你们团聚。” 东阳侯夫人嗔怪:“今天都晚了回什么,等明日吃过团圆饭再回去,怎么?说做焖肉只是说说啊?” 陆锦绽开笑,上前挽住她胳膊:“义母又取笑我!” 东阳侯夫人推她:“卸下心事了你安心了,中午不肯吃饭,晚上不能再饿着了。” 陆锦道:“我这就去厨房吃个够。” 东阳侯夫人开怀笑起来。 陆锦笑着走了出去,站在院门外看着周景云离去的方向,笑意散去。 什么不想母亲操劳,简单吃口饭有什么操劳的,分明是想要回去见庄氏! …… ……. “来了来了” 春香一脚冲进来,跟春红撞一起,春红笑骂一句,忙回身去掀帘子。 庄篱已经走出来了,看着院门口出现的人影。 落日余晖中他缓步而来,披风搭在胳膊上,轻轻飘动。 院子里廊下的婢女们纷纷施礼。 庄篱垂目屈膝:“世子。” 第四十四章 对坐 听着净房内的水声,春月有些局促不安。 春红春香去服侍周景云被拒绝了。 “我简单冲洗下就好,不用人服侍。”他说,自己进了净房。 真不用服侍吗?她们做婢女的是不是太没规矩了? 庄篱坐在桌案前,握着书,看着走来走去局促不安的春月,笑说:“世子在外自己一个人习惯了,我不是也不习惯你们服侍吗?” 春月嗔怪:“少夫人你要尽快习惯,否则奴婢们也不习惯。” 庄篱轻声笑。 内里的洗漱声停下来了。 春月略有些紧张,还好春红去外书房给周景云取家常衣,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厮。 小厮丰儿进去给周景云送了衣服,不多时,脚步轻杂,周景云走了出来。 换上了家常青袍,不扎腰带,飘飘荡荡肆意,室内有松木清香也随之散开。 春月春红屈膝施礼。 庄篱握着书卷从桌前站起来。 周景云看着庄篱,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思索了下:“很早以前我从乡间淘来的,生僻的很,似诗似歌,我也没看下去。” 庄篱笑说:“庄夫人也有一本,说是乡野传唱之物,存世很少,我贸然问了下,没想到世子竟然也有。” 周景云笑了笑,以书为话题,两人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么陌生了。 春月将茶捧过来,周景云接过喝了口,视线随意扫过室内,这里是他成亲后才搬来的,在这里也不过生活了两年,随后便常年在外,如今添了新气息,站在其间更加陌生。 他看向庄篱问:“刚才在说什么习惯不习惯?” 庄篱笑说:“我跟她们在说,因为都随了我的习惯,她们反而不习惯了。” 春月红着脸忙说:“少夫人拿我们说笑!” 已经能跟婢女们开玩笑了,可见很习惯,周景云再喝了口茶。 “我一会儿去跟外书房父亲小酌几杯。”他说,“明日母亲会举办家宴,二叔三叔那边的都会过来。” 庄篱点头,见他不再说话,只又喝了口茶。 她其实也不是善谈的人。 但两人都不开口,总有些奇怪,作为一个妻子……她想到什么,说:“世子,喝酒前吃点东西吧,对身体好。” 对身体好…..周景云看她一眼,问:“庄先生的习惯吗?” 的确是庄先生的习惯,或者说是庄夫人对庄先生的要求,庄篱笑说:“先生身体不好,不能饮酒,但总是会偷偷喝,庄夫人没办法,只能这样叮嘱。”说罢对春月吩咐,“将今晚厨房备着的煎鱼送来,再用青菜煮一小碗面。” 春月应声是,看了眼周景云,周景云默然无声并没有拒绝,春月忙转身去了。 饭菜很快送过来,摆在了窗台前的罗汉床上,春红春月递碗筷。 “你们下去吧。”周景云说,“我和少夫人说话。” 春月春红下意识看庄篱,庄篱点点头:“去吧。”又道,“我来侍奉世子用饭。” 春月春红应声是,退出室内来到院子里。 “没想到世子会先陪少夫人吃饭。”她们小声说。 原本以为世子会留在夫人那边吃饭。 丰儿坐在厢房台阶上吃春香给的点心,小声嘀咕:“少夫人真会留世子,搬出身体好的理由。” 春香小声反驳:“那也得是世子想留下来。” 春月春红点头,眉眼兴奋,没错,只有世子想留下来,少夫人才能真将人留下来。 …… …… “你跟婢女们相处的还不错。” 周景云说,抬头看对面。 先前注意到婢女们对庄篱的态度,听到他吩咐不是立刻听从,而是看向庄篱。 这是心里把她当主人了。 庄篱在吃煎鱼,既然要吃饭,那干脆一起吃了,春月把她的那份也送来了。 听到周景云的话,她笑了笑:“是托世子的福,我是您的妻子,大家待我很好。” 因为是他的妻子大家就会待她好?不一定吧,周景云握在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今日所见且不说定安伯夫人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母亲神情言语的不满也毫不掩饰。 “贸然送你来家,你受委屈了。”他说。 庄篱抬起头,说:“世子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给你家带来的是危险。” …… …… 天近黄昏,正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但自城门有一队数百人的左右骁卫奔来,呼喝着驱散街上的民众。 其实也不用呼喝,看到这群兵卫,再看后边的高大黑色马车,街上的民众顿时认出来是谁,低声招呼着“黑乌鸦来了”纷纷退避。 街上眨眼就变得空旷。 张择的马车一路畅行到了宫城。 骁卫们散开,张择下了马车,宫城前有一个穿着紫袍的老内监含笑等候。 “张中丞,您回来了。”他热情上前。 张择对他笑说:“王大总管想我了?” 御前太监王德贵白胖的脸上似乎有些羞涩:“可不敢当中丞这般称呼,高大总管还在武德殿等着中丞呢。” 张择挽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高十二一个潜邸太监哪里能掌管这般皇城?还得是你啊,放心,陛下可不是那等只会信任家奴的人。” 王德贵一脸欢喜,握着张择的手,将一物滑入他袖中,低声说:“这是高十二交结边臣的证据,老奴就指望张中丞了。” 张择笑而不语将袖口收紧。 除了蒋后余党,这满朝文武,后宫内侍,甚至平民百姓,皆在监事院管辖之中,他张择来者不拒。 只要告而有利。 原告的利,被告的利,他都要。 “陛下在武德殿?”张择问。 王德贵忙点头,又一笑:“皇后来见陛下,又要为国丈求赐田,中丞不如为陛下解围。” 张择笑了,整了整衣衫:“臣有要事禀告,烦请王内侍通禀。” 黄昏时分,殿内尚未点灯,但依旧明亮,宫中的大殿在蒋后手里修整过,精巧奢靡。 当然,皇帝提及就要骂一声祸国殃民,但心里还是很喜欢,谁不喜欢住的舒服,尤其是受过贬外困顿之苦。 皇后正絮絮叨叨在说“本宫贺生辰,朝臣们送了不少礼物,我都整理出来了,送与陛下充国库——” 皇帝心不在焉说:“妖后收买人心,将父皇的国库都撒光给他们,如今就该都还回来。” 皇后笑着说:“这也是陛下威武,朝臣世家们敬重。”说着再往皇帝身边挪了挪,“要说与陛下同心,还是要自己人——” 皇帝皱起眉头,皇后又要给父亲兄弟姐妹们求赏赐了。 如果不给,就哭诉当年被贬的时候,全仰仗着丈人一家才活下来,否则哪有今日。 他一点都不想再回忆为鱼肉待宰的时候,偏皇后唯恐他忘记过去的共苦,时时刻刻都要拿来说。 这个时候御前太监王德贵急急忙忙冲进了殿内,身后紧跟着怒目而视的大太监高十二。 王德贵不给高十二机会,噗通跪倒抢先通禀。 “陛下,张中丞回来了,在外求见。” 皇帝眉眼一喜,坐直身子:“快请进来。” …… …… 皇后心里骂张择来的不是时候。 “当年给蒋后献一首诗的人都能加官赐爵,我父亲兄弟姐妹们也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至今还做着小官,路上遇到上官家的人都要让车马,像什么样子。”她跟身边的宫女抱怨,“他上官家不就是靠着金玉公主吗?我一国之后,还比不上个公主了?当年金玉公主可是蒋后的走狗,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陛下如今还把她当亲姐姐。” 金玉公主和皇后都是惹不得,宫女不敢多说,只劝慰:“陛下心里记得国丈的。” 皇后恼火:“原先是记得的,天天靠着我父亲兄弟姐妹们吃饭,现在可说不准,如今连我宫里也来的越来越少——” 要不然她为什么追来大殿上。 这次被张择打断,下次逮着皇帝说恩赐,不知什么时候呢。 宫女要说什么,殿外有内侍小跑进来。 “娘娘,娘娘。”他一叠急声,“不好了,陛下去看白氏了。” 听到白氏两字,皇后猛地站起来。 “好啊。”她咬牙骂道,“本宫现在一条白绫绞死这个贱妇,谁敢说本宫不是!” 说是没人敢说,但皇帝会忌恨啊,被皇帝忌恨,在这皇城里也是死路一条,宫女忙跪下哀求:“娘娘息怒啊。” 那内侍也吓了一跳,忙说:“娘娘息怒,陛下不是私会白氏,是张择要问案。” 皇后一怔,问案? 第四十五章 夜问 大周皇宫奢华,就算是冷宫也不是破败之地,只不过这座宫殿用铁栅栏为门,铁锁链缠绕,四周空寂无人,纵然再华丽也透出荒芜。 几个内侍晃动铁栅栏,锁链发出哗啦响。 “来人来人,陛下来了。” 冷宫里也有看守,多数是犯了错被发配来的宫女,在这里也相当于等死,因此一个个懒散,不知哪里去了。 喊了好几声,才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宫女跌跌撞撞冲过来。 “陛下,陛下,来接我了?”她大喊着,老眼昏花,神情痴笑。 站在门外的皇帝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一步。 这里他也是第一次来。 还好内侍们挡在门前,遮住视线,不让这宫女吓到皇帝。 “滚开。” “让白氏来。” “监事院问案。” 内侍们不敢提陛下来了,唯恐招来更多疯妇。 张择也上前一步,看着这白头宫女,他没有丝毫害怕,也没有嫌弃,而是饶有兴趣,似乎在对比冷宫和自己牢房里的人,哪个疯的更厉害。 被这样的眼神打量,半疯的白头宫女也忍不住缩起脖子,掉头向后跑,喊着“白氏,白氏,快出来,陛下接你来了。” 一边喊一边发出怪异的笑,在黄昏时分的冷宫里宛如鬼哭狼嚎。 皇帝心里有些后悔,不该来。 听张择说要问白妃,他想起自从白妃入冷宫后就再没见过,再加上白循一家已除,他心底对白氏的厌恶也淡了些,就突然想来看看。 白妃十几岁就来到他身边,性情乖巧有才有貌,颠沛流离战战兢兢的夜晚相依相伴。 只是,白妃如果也变成这般鬼样子,倒不如不见,思忖间,伴着疯妇的怪笑,有脚步悉悉索索从内而来。 此时黄昏最后一丝光亮消散,皇帝身边的内侍早有准备点亮了灯,冷宫这边漆黑一片,只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飘过来。 皇帝忍不住再次后退一步。 白色的人影似乎也有些畏惧,在几步外站住,侧转身子,以袖掩面。 张择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拿出竹简籍册,对着那人影问:“白瑛,你是否还有一个妹妹?为何不在籍册上?” 话音落,原本侧转的身子猛地转过来,人也扑过来,瞬间锁链哗啦乱响。 皇帝吓了一跳,身旁内侍手里的宫灯摇曳,照出扑在铁栅栏上的人脸。 女子二十七八的年纪,肤色白皙,唇白无色,宛如鬼魅,但她眉如烟,眼如秋水,这鬼魅便变成了妖冶之美。 被关冷宫为囚犯的白氏,竟然比先前更美。 皇帝看得怔怔。 那一双秋水眼隔着铁栅栏盯着张择。 “她不在籍册上?”女声尖锐,似愤怒又似惊恐,“她跑了?” …… …… 窗外脚步轻响,一道亮光出现,摇曳着驱散了如水般弥散的夜色。 庄篱转头看,是婢女们在点灯了。 正厅里的灯也逐一亮起来。 周景云深深看着庄篱一眼,因为有婢女们在,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周景云低头看碗中的面,灯光下似乎已经混混一团,他轻轻搅动筷子,混沌散开,挑起细面一口吃完。 婢女们点完灯退了出去。 周景云抬起头看对面坐着的少女。 “危险是危险,委屈是委屈,两回事。”他低声说,“而且这危险是我带给家人的,与你无关。” 与她无关,怎能与她无关,她就是危险本人啊。 庄篱垂目面前的清茶,茶水透彻,望去似乎看到了先前,那时候她捧着药从后廊走过来给庄先生送去,刚到后门听到室内有陌生人喊一声先生,然后是庄先生惊讶的声音。 “景云,你怎么来了?” “先生,张择查你来了。” “啊?” “因为白循之案。” 听到白循两字,她在后廊停下脚步,听着庄先生踱步,但很快又坐下来,发出一声笑。 “无妨,该来的总要来,多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快走吧,那张择嗜好牵连,别让他看到你。” 内里没有脚步声。 “先生,我能帮你。”那男声说。 庄先生笑意浓浓:“老夫孑然一身,又是要入黄土之人,他查就查吧,你不同,你正当年,身后有东阳侯府一家子人,莫要说这种话。” 室内陷入默然。 是时候送客了,她听到这里再次抬脚迈步准备进去,但那男声再次传来。 “跟在庄夫人身边的那位姑娘,跟白循有关吗?” 她当时在后门僵住了,他怎么知道?她在书院也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书院的人见过她的都不多。 这个男人是谁? 她忍不住踮起脚从后窗中看去,因为先生坐在侧间的罗汉床上,她只能隐隐看到一个身材俊逸的男子背对而立。 “你如何知道?”庄先生也发出疑问。 但这疑问,无疑也是承认了。 “先生的病,从白循案发后突然加重,且到处求药广而告之。”背对的男子低声说,“我又想到,夫人曾经书信中提过,收获一个难得一见的弟子,那封信,是你们在朔方游历时写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笑了笑。 “我就冒然一猜,没想到猜对了。” 庄先生哈哈一笑,伸手点着那男子:“你啊你竟然是诈我。”又自嘲,“我还是乱了心神。”说罢点点头,“没错,白循的幼女在我身边,逃过一劫。” “先生果然是打算以病故的方式斩断张择查问吗?” 听到这句问,站在后廊的她垂下视线,看着手中捧着的药碗,本该是救命的草药,黑黝黝宛如深潭。 “这样做是不够的,我把白氏女带走吧。” 有碗筷放下,桌面轻晃,茶水也荡起涟漪,过去的回忆散去,庄篱抬起头看向对面。 周景云放下碗筷,正取过锦帕擦拭嘴角。 “虽然我在家的时候很少出门,后来跟着先生夫人离开朔方,走的时候,我还刮去了族谱上的名字。”庄篱低声说,“但雁过留痕,张择会查到我的。” 她说这里笑了笑。 “更何况,我还有个姐姐活着。” …… …… 冷宫外灯火明亮照着其后的白氏,白氏手腕瘦弱的似乎一折就断,但此时摇的铁栅栏哗啦响。 “怎么让她跑了?” “她怎么能跑了?” 她一遍一遍尖声质问,震得四周的人耳朵嗡嗡。 张择拔高声音:“她没在籍册上!”说罢上前一步,握住铁栏杆。 他的力气有些大,被白氏摇晃的栏杆顿时稳住了。 “白瑛,休要发狂!陛下在此!” 白妃名瑛。 这提名道姓的喝斥,以及陛下在此,让发狂的白瑛一惊,然后安静下来,凝聚的眼神越过张择,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皇帝。 “陛下。”她哀声唤,旋即转过身,用衣袖遮住头脸,跪下来,有呜咽的声音传来,“罪妾污了陛下的眼。” 看着跪缩在地上,纤细肩头耸动的白瑛,皇帝先前的惊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惜。 “你….”他缓缓开口,说,“好好回答张中丞的问话,不要徇私隐瞒。” 白瑛背对皇帝俯身叩头,声音凄然:“罪妾知道,罪妾绝不隐瞒。” 张择俯瞰跪地的白瑛,问:“白循除了你,还有一个女儿?” “我确有一妹。”白瑛的声音低低传来,“比我小十一岁。” 第四十六章 有女 确有一妹。 也就是说白循有三个女儿。 张择皱眉:“为什么我让人打探,有说有有说没有?” 朔方当地的官员在牢房里被打个半死,也只喊冤,说不知道白循还有一女。 白循的同党也早就被查清了问罪了,总不会所有人都在为他遮掩。 还是查问了白循当校尉时候的邻居,才有人说有一个女儿,但又再问又说死了什么的。 最终是有还是没有,是生是死,说辞不一。 白瑛微微转过头,流泪说:“勿怪众说纷纭,当初为了生她,我母亲难产死了,家中的人悲伤不已,这个婴儿也就被忽略了。” 没有洗三,没有广而告之,伴着死亡的新生被人厌恶不提及。 知道白循的妻子早年亡故了,但并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来是难产,张择几分恍然:“所以没有给她登录籍册?也不认这个女儿?” 白瑛却再次摇头。 “不,父亲认她,也上了族谱。”她说,“只是,她,她,她是个怪物。” 怪物? 张择皱眉,皇帝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问:“怎么个怪物?是样子不似人?” 民间也多有这样的,生下的孩子与常人不同,要么残缺,要么多肢,更有面容丑陋如鬼怪。 白氏再次摇头,灯火照耀下,眼神恍惚。 “不,不是外貌,是她会让人,发疯。” 发疯? 张择皱眉,导致母亲亡故的孩子,会被视为不详,但让人发疯是什么意思? 白氏抓住栏杆,灯火在她脸上摇晃,照出她眼中的惊恐:“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带着她的奶妈婢女,总是莫名其妙说胡话,那时候我们还不察觉,等她会说话以后,跟她说话,说着说着人就发疯了,要么躺下昏睡,要么手舞足蹈唱跳。” 这是什么意思?张择不由回头看皇帝,皇帝也神情疑惑。 “是不是那些人有病?”皇帝问。 看到走近的皇帝,白瑛慌张转过身,再次用袖子遮住头脸。 “不,不,虽然她导致母亲难产而亡,但父亲并没有厌恶她,对她珍爱呵护,给她找的奶妈婢女都是精挑细选的,怎么可能有疯病。” “就连父亲也曾突然发疯,说看到了母亲,突然就跪地痛哭,真是吓人的很,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都常常莫名其妙哭哭笑笑,直到把她的眼蒙起来,或者不跟她说话,才好些了。” 她声音颤颤从袖子下传来,听的皇帝忍不住紧张。 “随着她长大,见到人多,奇怪的事也就越多,谣言也越来越多,为了避免指指点点,就很少让她出门,我们也不再对外提及这个妹妹。” 这就是为什么去打听的时候,对于白循有没有第三个女儿答案如此混乱,原来被白家刻意隐藏了,张择点点头明白了。 “她叫什么?”他问。 白瑛的声音从衣袖下传来:“篱,母亲生前,给她起的名字。” 张择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重复一遍:“白篱。” …… …… 姐姐。 宫中的贤妃,白瑛。 周景云看着对面女子。 “你姐姐嫁给长阳王的时候,你多大?”他说。 “她是我二姐,十六岁嫁给长阳王。”庄篱说,“那时候我才五岁。” 周景云又问:“你遇到先生和夫人的时候是多大?” “十岁。”庄篱说,又主动说,“我姐姐并不知道我跟了先生和夫人。” 她垂下视线。 “她进了长阳王府后,跟家里几乎没了来往,父亲也不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再者,我当年闹着要去给先生夫人当婢女,父亲气坏了根本不承认,就算我从族谱上刮了自己的名字,改姓庄。” 既然不肯承认,自然也不会广而告之。 虽然她垂着头,周景云还是看到提到父亲的时候,她嘴角浮现笑意,只是笑意很浅,旋即散去,只留下一丝怅然。 周景云收回视线,说:“所以,就算她是你姐姐,也不知你的行踪。” 庄篱嗯了声,眼中几分追忆:“大姐远嫁,我出生后,没了母亲,相当于她把我带大,也算是长姐如母。” “那她…..”周景云要说话。 庄篱看着他:“但她从小就恨我,如今只怕更恨不得我死。” 周景云那句到了嘴边的姐妹情深的话就停了下来。 …… …… 夜色深了几分,冷宫前灯火更亮,照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 “所以这白篱。”张择自言自语说,“借着外人不知道她,再刮去名字,与白家撇开关系,趁乱逃走?” 说罢摇头。 不可能,没有趁乱这一说,只要被张择盯上,别说从白家出来的,从白家外经过的人都逃不掉。 更何况抄家又很突然,虽然他张择常常广撒网,但真要对谁动手,只会是迅雷不及掩耳,没有人能逃掉。 除非事先被藏匿在外了,根本就不在白家。 “我不知道她能去哪里?”白瑛苦笑,“夷了三族…..” 而且九族也必然被张择都查了一遍。 “我进了王府,我很少跟家里来往,只一心侍奉王爷…..和王妃。” 听到这句话,皇帝看着跪坐在地上一袭白衣乌发铺地的女子,心神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 白瑛进府是十一二年前吧,那时候,白瑛十六岁,当时白循只是一个折冲都尉,在皇家贵胄眼里跟平民没有区别。 但那时候他这个皇家贵胄活得不如一个平民。 皇帝越来越可怕,连太子都杀了,蒋后也越来越势力大,堂而皇之地开始出现在朝堂上。 他们这些皇子公主战战兢兢,唯恐下一刻就落个人头不保。 他都没想过要纳新人,是皇帝在杀了太子以及东宫数百人后,为了表明自己是个慈父,给皇子们一点安抚,给皇家一点喜事冲冲晦气,所以给几个皇子都赐了新人。 而做为孝子,对父皇的赏赐,感恩戴德,恭敬接了新人侧室。 仪式办的比当年迎娶王妃都大。 但他是半点旖旎之情都没有,满心惶惶,直到拜堂结束坐在新房里,才看清新人的模样。 那青春俏丽的姑娘羞答答又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殿下,我终于嫁给您了。” 终于…. 这个词让他愣了愣。 “殿下,你忘记了。”那姑娘仰头看着他,满目欢喜和崇敬,“您救过我,两年前在凤州城,我带着妹妹上街,不小心遇到了惊马,就要丧命马蹄之下,是您带着护卫经过救了我,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嫁给您。” 救过她吗?带着护卫经过凤州,应该是他第一次被贬出京城的时候,原来他们早有缘分,当时的长阳王怔怔。 如今的皇帝嘴角浮现笑意。 耳边张择的喝声响起。 “白氏,如果要弃养藏匿此女,不可能突发奇想,你最好老实招来,你父亲提到过的所有的人选去处,不要隐瞒。” “中丞,罪妾没有隐瞒,真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离开家的时候,她才五岁,进府后,我谨守本分,不与外臣来往,且随即殿下遭遇不幸,我们被贬圈禁,更是没了来往。” 白氏的声音呜咽。 皇帝的心也变得沉沉,当年被贬被圈禁,蒋后故意刁难折辱他,让宫婢侧室都散了,白氏本也可以走,但她没有走,奴婢一般侍奉着他和王妃。 皇后经常说她和自己患难与共,白氏何尝不是。 而且白氏还是亲手操持劳苦,不像皇后,每天就会哭和抱怨,什么都不做。 “好了!”皇帝喝断张择,“她离家早,做为王府女眷,又避讳,不跟家里来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是真不知道。” 白瑛看向皇帝,伏在地上哭起来“陛下——” 锁链哗啦响,伏在地上的白瑛又爬了起来,抓住铁栏杆,看着张择。 “中丞,她是个怪物,她是个不详之物,她害死了我母亲,如今把全家都害死了。” “她怎能不死?她怎能不死!” “你要抓住她,你一定要抓住她!” 第四十七章 回想 有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春月的声音也传进来。 “世子。”春月站在门外说,“丰儿说侯爷那边传酒菜了。” 周景云看了眼窗外,夜色昏昏,他站起来。 庄篱跟着起身,迟疑一下,取过一旁的腰带来给他束扎。 周景云看着陡然在站在身前,几乎撞到下颌的发髻,忍不住微微仰头往后避了避,庄篱的手已经环住他的腰身。 有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身上,沐浴后的松木清香顿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没有味道。 她没用香吗? 周景云闪过一个念头,下一刻庄篱松开手,站开几步,鼻息间熟悉的松木香萦绕。 周景云看她一眼,再看已经进来的婢女们。 “等我回来再说。”他说。 庄篱点点头说声好,将周景云送出去,看着他带着小厮丰儿走出院子消失在夜色里,却没有回转,而是看向远处的夜空。 见庄篱迟迟不回转,春月忍不住跟着看去,今晚也没有优美的月色啊。 “少夫人,您在看什么?” “看,过去。” …… …… 张择看着发狠抓着栏杆的白瑛。 宫灯下女子脸上满是恨意。 他说:“既然是钦犯,本官自不会放过。”又问,“她长什么样子?” 白瑛恨意一怔,神情带着追忆,但片刻之后茫然:“我,记不得了。” 不记得?自己的姐妹,什么叫不记得长相?张择皱眉:“白氏,你还要隐瞒!” 白瑛连连摇头:“不不,我没有隐瞒,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完全想不起来。” 她伸手拍打头,焦急又愤怒。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张择喝道:“休要装疯卖傻!难道你想要我用刑——” 皇帝忍不住再次开口:“中丞,她离开家时候,那小儿才五岁,本来也记不清,再说了女大十八变,就算记得五岁的模样,跟现在也不一样了。” 白瑛伸手抱着头,听到皇帝的话,再次哭起来“我怎么记不得了?陛下,我真是蠢笨无用。” 张择打量白瑛,不再追问,对皇帝说:“那只能按着她的样子来绘图了,姐妹两个总有肖象之处。” 皇帝点头应允了。 张择对皇帝一礼:“臣暂时问完了,多谢陛下。” 皇帝哦了声,此时应该转头走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不想迈步,视线看着跪在铁栏杆后的白瑛。 “陛下——”皇后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 皇帝微微一凛收回视线,看到不远处宫灯亮起来,皇后在一众内侍宫女的簇拥下走来。 “陛下怎么来这里了?”皇后问。 张择上前施礼:“臣来问案提审,劳烦了陛下。” 皇后没理会他,看皇帝,笑盈盈问:“些许小事陛下还亲自过来。”说罢又道,“还没用膳吧,我宫里准备好了。” 皇帝不好在人前驳皇后的面子,点点头转身迈步,皇后在他身侧跟随,明亮的灯火簇拥着两人而去。 失去了灯火,冷宫瞬间被夜色吞没。 张择回头看了眼,白瑛模糊的身影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 ….. 夜色深深,东阳侯府的灯火比往日亮。 许妈妈走进来,看到东阳侯夫人还坐着,对着灯转捻佛珠,只是脸上再无往日寡淡,而是带着笑意。 “以往世子在外,夫人牵挂夜不能寐,如今世子回来了,怎么还不睡?”许妈妈说,又笑,“您快休息吧,侯爷说了,今晚和世子歇在外书房了。” 竟然歇在外边了?不回那个庄氏身边? 东阳侯夫人睁开眼,先问:“喝了很多酒吗?让人看着点。” 许妈妈应声是:“没喝多少,已经让人看着了,夫人放心,世子跟侯爷说了很多话,侯爷高兴的很,世子真是孝顺。” 东阳侯夫人难掩几分得意,可不是嘛,她的儿子,但旋即哼了声。 “我看也没那么孝顺,什么怕我仓促辛苦,分明是要跟庄氏一起吃饭。”她哼了声说。 许妈妈在旁笑说:“肯定是教训庄氏呢,毕竟她惹出的麻烦。” 东阳侯夫人更生气:“那还说都不让说,三番两次堵我的话!” 许妈妈再次笑着劝:“毕竟不是光彩的事,不提也罢。” 的确很不光彩,怎么送个礼物还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东阳侯夫人心想,这庄氏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啊? …… …… 侯夫人院落的厢房里,夜深了也还亮着灯火。 “娘子,别写了,仔细眼睛疼。”雪柳劝说,“明日我亲自在厨房盯着,先前三娘子在的时候我也学过这道菜。” 陆锦看着桌案上的纸,忽的伸手团烂。 雪柳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都写好了……” 陆锦咬牙说:“写了也白写,如今新人随便煮碗面都是好的,旧人旧味道谁还在意!” 雪柳眼圈一红。 两人皆失意,室内氛围凝滞一刻。 “不管怎么说,世子去李家把事情解决了。”雪柳又挤出一丝笑,“锦娘子不用担心嫁到李家了。” 陆锦听了没有丝毫轻松,反而些许恼火。 李家要定安伯府嫁女赔罪的事本就是假的,是她和伯父伯母想出的话术。 本想借机让东阳侯夫人开口让她进府,没想到周景云偏偏此时回来了,打断了东阳侯夫人的话,连说都没说出来。 现在周景云已经和李大将军府亲自谈过谈好了,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就差那么一句话,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 ……. ……. 春月看着室内明亮的灯火,以及坐在桌案前看书的庄篱。 庄篱手里是拿着书,但视线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先前送世子离开,她就站在廊下看了很久。 后来进了屋子里,又坐在书桌前看了很久。 还是在看过去吗? 少夫人也才十六岁,哪有那么多的过去呀。 “少夫人。”春月上前说,“世子不回来了,你歇息吧。” 说到这里又悄悄看庄篱的脸色,先前没想到世子会特意回来陪少夫人吃饭,但也没想到世子晚上不回来。 夫妻久别归来,第一晚世子就留宿在外,做妻子的心里只怕不太好受。 “世子在外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事要跟侯爷说。”她忙说。 庄篱从窗外收回视线,看着她一笑,接过话:“世子回来必被重用,侯爷也要多交代一下如今的朝堂事。” 少夫人从来不需要安慰,春月笑了,看着庄篱去洗漱,她则在外一一熄灯,然后服侍庄篱上床,看着昏昏帐内庄篱的脸,忽地小声说:“奴婢看得出来,世子很喜欢少夫人。”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说的最羞人的话,说完脸通红,松开帐子飞一般跑出去了。 庄篱躺在床上被说的愣了下,旋即失笑。 怎么能看得出来周景云喜欢她? 看不出来的。 她和周景云又不是两情相悦结成的真夫妻。 夜风轻抚摸细纱帐,银色纱帐如水一般涟漪,庄篱看着帐子,想到当初站在后廊外,听着周景云的声音如涓涓流水传来。 “要在张择来查你之前,把她先从你身边摘去,如此才能更稳妥。” “我与她成亲,让她做我的妻子,进我东阳侯府的内宅里,又换了一个身份,就能再隔断一步张择的追查。” 她当时在后廊下很惊讶。 庄先生在内也是惊讶:“景云,我知道你不会告密,所以才不隐瞒她的身份,但并非要请你相助,这件事,我还是那句话,我庄蜚子孑然一身无所顾忌,但你不同,你——” 庄先生的话没说完,周景云的声音再次传来。 “先生,我亦是认为,蒋后乃豪杰。” 那一刻,室内的庄先生,后廊下的她都呆住了。 父亲被张择定罪蒋后党,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在与他人信件中写下“我认为蒋后乃豪杰”这句话。 没想到周景云原来也是“蒋后党”。 第四十八章 琐碎 庄篱在床上翻个身子。 对于蒋后她没什么感触。 蒋后当政的时候,她还小,又在边境,京城和朝堂对她来说太遥远的,谁当政不是小孩子在意的事。 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蒋后党,但父亲的确曾经欢喜地说过,蒋后当政后边军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打仗就该这么打,边境就该这么守,这位皇后娘娘倒是懂这些粗鄙事。” 算着年纪,周景云少年成名,那时候倒是在京城,且是名门贵族,肯定能见到蒋后吧。 但所谓的蒋后党,蒋后活着的时候,都是高官厚禄权势赫赫,蒋后死后,则是恶贯满盈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 不管蒋后活着还是死了,东阳侯世子周景云跟这些都不沾边啊。 他很早就外放为官,很少回京城,对朝堂纷争更是置身事外。 当然,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许他就是蒋后暗藏的棋子。 既然他说了他是,那怜惜蒋后党幸存的女儿也合情合理,庄先生没有再拒绝,同意了周景云的提议。 庄夫人也劝她跟周景云走。 “就算庄先生不在了,做为他的遗孀,依旧难免被张择监视,更何况回到亳州,族人陌生又心思各异,相比之下,虽然是京城天子脚下,但东阳侯府内倒是安全之地。” 然后她就跟他拜堂成亲,以东阳侯世子妻子的身份来到京城,藏进东阳侯府内。 所以先前周景云说“这危险是我带给家人的”这句话,也是对的。 庄篱看着沉沉的夜色,闭上了眼。 晨光透亮,室内婢女们进进出出,有侍奉洗漱的,有传饭的,热热闹闹。 梅姨娘站在廊下,不时避这个,给那个让路。 春红捧着两身衣服从外急步进来,看到有些无奈。 “姨娘怎么过来了?”她低声说,“让你晚上再过来问安,今天家里忙。” 梅姨娘忙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少夫人让人告诉我了。”又陪笑,“我是想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 说着话忍不住向内看了眼。 春红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们可不敢劳动姨娘,少夫人这里也不缺人手。” 梅姨娘以前叫春梅,是世子的大丫鬟,伺候世子是她的职责,但现在当了姨娘了,是妾。 没召唤,一大早就跑来堵着门,是来邀宠给正妻添堵呢。 梅姨娘红着脸诺诺两句什么。 春红也不想听,内里也有春月的声音唤“世子的衣服取来了吗?” “姨娘也不是第一天来的,规矩都懂。”她扔下一句,高声对内应,“取来了——” 看着春红进去了,梅姨娘低着头撇撇嘴站着不动,急得小丫头挪过来扯她衣袖“回去吧。” 梅姨娘瞪了她一眼,回什么回,回去等着才是傻呢。 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清楚,世子根本就不来她这里。 最初是敬重新妻,也为了表明身边不缺人,拒绝少夫人给雪柳那个丫头,才把她抬了姨娘。 再后来少夫人死了,为亡妻守着没有凡尘心。 现在终于又动了凡尘心,碍眼的雪柳也被新少夫人赶走了,她的机会可不是来了嘛! 内里传来脚步声,脚步轻稳,梅姨娘竖起耳朵,她能听出世子的脚步声。 她眼神热切看向厅堂。 周景云穿了一件褐色圆领袍,微微展开手,由春月系上腰带,春红举着圆镜给他看。 周景云看了眼镜子里,晨浴后的水汽还未散去,在眉眼间盘旋。 镜子里突然出现女子的脸,刚上完妆,粉白细腻,细眉入鬓,鬓角贴着两片花钿,正微微低头整理束带。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周景云移开了视线,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庄篱。 “二叔三叔都不在京城。”他说,“两位婶娘也是前几年刚从任职之地回来,家中的子孙有的随叔叔们赴任,有的回老家守业,在京城的也就两三家,今日家宴人不会太多。” 庄篱点点头,看着那边厅内摆好了饭。 “世子,吃饭吧。”她说。 周景云嗯了声先一步走过去,说:“都先下去吧。” 春月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窗外传来女子说话声,春月的声音有些严厉,另有女声怯怯。 庄篱听出是梅姨娘,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周景云。 周景云已经端着碗筷在吃饭了,似乎并没有听到外边的嘈杂。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庄夫人说,她就不再给你写信了。”周景云低声说,“让你别牵挂她。” 庄篱嗯了声,低着头声音低低:“这样对她好,先生已经不在了,她不要再出事。” 周景云握着筷子顿了顿,说:“先生的病的确是无药可医,寿数将近,你莫要…..” 庄篱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先生和夫人这样跟你说的吧,这是安慰你的话,其实先生的病之所以无药可医,是先前为了救我。” 先前?救她?周景云愣了下。 庄先生对所有的学生都很好,但也只是师者的好,其实并不跟学生们太过亲近,言始于道学,行止于道学。 就连这次生死大事,庄先生也没有跟他说太多话,尤其是涉及这个女子的事。 “我得知家里出事后,心急如焚,做了很危险的事,先生耗尽了心血,救回我一条命。”庄篱说,“他的确因为我而死。” 她小小年纪能做什么危险的事?算着时间,她那时候在庄先生身边,距离朔方千里之遥,是急火攻心伤了身?周景云心想,但并没有追问,只看着她,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活着,如此才不辜负先生。” 庄篱嗯了声:“我会的。” 室内的气氛有些低沉,周景云迟疑一下,忽问:“当初你把自己卖了多少银子?” 庄篱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景云对她一笑:“庄夫人曾在信上说,遇到一稚女,售卖自己,应该就是你吧。” 售卖啊,庄篱带着几分追忆,说:“先生给了一幅画,说是价值百两银子。” 周景云笑了,摇头:“先生的画其实一般,那你是卖亏了。” 庄篱也笑了:“我父亲先前也总是这样说,不过,现在他觉得卖值了,要不然我就跟他们一起死了。” 周景云神情有些尴尬,他本想换个话题缓解她的悲伤,没想到,这个话题更悲伤。 少女脸上的笑,清新秀丽,但让人不忍心看。 他垂下视线,点点头:“是啊,值了。” …… …… 许妈妈带着几个婢女捧着盒子进来,先笑着端详周景云,满意点头:“昨晚的酒没有上头,一会儿夫人见了不会说你。” 周景云含笑说:“父亲也没让多喝。” 寒暄几句,许妈妈指着身后的婢女们,不咸不淡看了眼庄篱。 “夫人准备好了一些见面礼,待少夫人与大家相见时用。”她说,“该给谁的,夫人都分好了,写了标记。” 庄篱屈膝施礼道谢。 周景云看着婢女们捧着的匣子,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歉意看向庄篱:“先前送你回来太匆忙了,忘记给你准备这些,让你失礼了。” 庄篱看着他一笑,没有说话。 站在一旁的许妈妈略有些尴尬,视线在周景云和庄篱身上转来转去,世子对这位少夫人的确不一般啊。 …… …… “这是二婶娘。” “这是三婶娘。” 周景云说,然后先对两位夫人施礼,庄篱在后跟着屈膝,春月捧着两套鞋袜上前。 两位夫人含笑点头,身边的婢女接了鞋袜,视线在庄篱身上转了转,又看鞋袜一眼。 “好孩子。”她们含笑说,各自送来一套首饰。 庄篱再次道谢,并没有留在两位婶娘前说话,周景云又引着她去见堂兄弟姐妹嫂嫂们。 周二夫人目光追随着他们,对东阳侯夫人侧身笑说:“你真是好福气,景云一回来,你连话都不用说。” 按理说该婆婆带着引见。 东阳侯夫人轻哼一声:“他自己找的媳妇,他自己伺候。” 虽然一直没见,但东阳侯夫人对周景云突然娶这么个儿媳的不满,妯娌两个也都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谁家娶媳妇,媳妇进门了当母亲才知道都会生气。 东阳侯夫人能让这个媳妇进门,已经是够大度了。 已经进门了,家和万事兴,周三夫人说好听话:“我看挺好的,年纪是小些,但文文静静落落大方。” 文静?东阳侯夫人心想那是你们没看到她顶嘴的时候,那气势,她才是婆婆呢! 第四十九章 利落 侯夫人的后院有个小花厅,摆着一桌菜肴,陆锦一人独坐,身边有婢女瑶琴陪着。 雪柳从前边小跑着进来。 “你们是没看到,见了家里这些亲戚,她就跟哑巴了似的,什么都不说,别人问话,都让世子回答。”她愤愤说道。 “世子怕她回答的不周全吧。”瑶琴在旁鄙夷说,“肯定是怕她丢人。” 雪柳咬牙说:“有什么用?难道一辈子都替她说话?” 陆锦懒懒拨弄着饭菜,虽然东阳侯夫人留她,但家宴她并不会不知趣的参加。 义女义女,还称不上一家人。 当然,就是真去了,也没人非议她,但她也不想去看周景云和新妻子。 果然,不去是对的,真要在那里,看到连说话都让周景云帮忙,她一定忍不住嘲讽。 “世子发现我没在,不知道问了没。”雪柳喃喃,旋即又恨恨,“问了,她一定会诋毁我!” 陆锦坐直了身子:“那可不行,诋毁你,也是诋毁三姐姐啊。” 雪柳手攥了起来咬牙:“她欺负我也就罢了,敢说我们三娘子半句话,我豁出命也要撕烂她的嘴!” 陆锦忙安抚:“可不能动手,她现在是少夫人,是主子,你跟世子好好解释一下吧。” 雪柳攥着手抬脚就向外去了。 陆锦视线追随一刻,站起来:“走吧,咱们先回去吧,义母今日累了,不叨扰她了。” …… ……. “少夫人肯定很累吧?” 梅姨娘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庄篱关切问,又抢着夺过春红捧着的茶捧过来。 “家里以往不出门,乍一见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快喝点茶。” 庄篱接过茶,笑着摇头:“不累,也没说几句话,世子说的多。” “是啊是啊,世子好久没回来。”梅姨娘说,一边眼神乱看。 庄篱看出她的心思,原本说过让她晚上来见周景云,虽然此时还没掌灯,但她也能理解梅姨娘的迫不及待。 梅姨娘毕竟是周景云真正的身边人。 “世子去书房整理带回来的东西。”庄篱说,又唤春红,“去问问什么时候回来。” 梅姨娘红着脸喃喃解释自己是来伺候少夫人的。 春月将她按坐下:“姨娘就别抢我们的事做了。” 正说笑,刚出去的春红又跑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带着一个小丫头。 “少夫人。”小丫头怯怯说,“我,我看到雪柳去书房见世子了。” 梅姨娘哎呦一声站起来:“这婢子真是不…..” 难听的话到嘴边咽回去,看向庄篱。 “少夫人,可不能纵容啊。”她说,又小声提议,“您要不要去见见世子,免得雪柳胡言乱语…..” 春月没好气说:“姨娘说什么呢,一个丫头而已,值得少夫人跑过去。” 跟一个丫头争风吃醋,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少夫人也没脸面。 梅姨娘讪讪:“我只是担心,雪柳这丫头…..”一咬牙压低声,“先少夫人临终前让世子把她收房的。” 只不过,世子为先少夫人守着没有这样做。 现在娶了新妻了,如果雪柳把当初先少夫人的话再搬出来,世子总不能拒绝吧。 书房里的灯已经都熄灭了,只余下丰儿手里捧着的一盏,夜风摇曳,阴影摇晃,再加上地上跪着的女子哭声,丰儿忍不住打个寒战。 他现在是应该把没熄灭的灯继续熄灭,还是把熄灭的灯点起来? 或者,他应该放下灯退出去? 但世子也没开口。 周景云的外袍也搭在手臂上没有放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眼神有一瞬间茫然,似乎没认出是谁。 世子是太久没回来,都认不得她了? “世子,奴婢雪柳啊。”雪柳啜泣说。 她打听到世子在书房,等到天黑避开人,用雪柳的身份径直走进来。 外边的小厮不敢阻拦她。 毕竟先前三娘子在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径直走进世子的书房,传达三娘子的关切,世子会看着她,眼神温和地点点头。 但现在世子看她的眼神很陌生,感觉再不报名字,世子就要让人把她拖出去。 周景云的眼神透出恍然,说:“是雪柳啊。” 雪柳啜泣着松口气,抬起头看向周景云,含泪咬唇:“世子都不记得奴婢了。” 周景云的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又向前方去,门外垂挂的灯笼发出柔亮的光。 “你不是在夫人那边当差了?”他问,“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雪柳心里愣了下,世子已经知道她被赶走了?果然,那姓庄的已经恶人先告状了。 “世子,我是冤枉的。”她跪行上前一步,哭道,“我回答夫人的问话,这怎么能是挑拨是非?当初夫人也是时刻关切我们娘子,我们对夫人也是知无不言,如今换了个人,就说我是非,不许我在世子这里…..” 她越说越委屈,伏在地上大哭。 “我跟我们娘子来的,她凭什么赶走我。” 上方陷入沉默,不知道这沉默中有没有怒气在酝酿,雪柳期待着,沉默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周景云的声音落下来。 “你是不想在夫人那边?” 好像跟她想象的不同,雪柳哭声微顿,也不能直接说不想伺候夫人。 “世子。”她再次抬起头,“我们娘子当初让我留下照顾世子的。” 她说着眼泪滑落。 “如果世子不需要我了,我还是回家去吧。” 前脚娶了新妻,后脚就把亡妻的人赶回家,那可真是跟定安伯府撕破脸了,她不信世子会这样做—— 周景云看着她点点头:“好,那你就回去吧。” 世子的声音温和,但落在耳边宛如炸雷,雪柳惊呆了,双耳嗡嗡。 …… …… 这边发生的事周景云没有瞒着庄篱,让丰儿跑来告诉庄篱。 当然,换了一种说法。 “雪柳来求世子,想回定安伯府,世子同意了。” “世子给少夫人说一声,他去见侯爷夫人商议,稍晚些回来,让少夫人先歇息。” 庄篱点头说声知道了,春月忙抓了一把钱塞给丰儿:“去买糖吃。” 丰儿高高兴兴跑走了。 庄篱看向梅姨娘:“你还要多等一会儿——” 她的话没说完,梅姨娘蹭地站起来:“我不等了,太晚了,少夫人您早些歇息,不打扰你们歇息。” 说完施礼,急急慌慌往外走。 她可不信什么雪柳自己要回定安伯府,雪柳要是想回定安伯府,陆三娘子死的时候就回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分明是被赶走了。 乖乖,世子不仅没有安抚雪柳,反而干脆把人赶走了,这是为了谁啊,为了少夫人啊! 她哪里还敢在这里等着世子,万一被世子多看一眼生厌,也把她赶走可就糟了。 …… …… 周景云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沉沉。 进门看到坐在摇椅上似睡非睡的庄篱,周景云略有些惊讶。 “可以先去睡。”他说。 春月多点亮了一盏灯,让两人的视线更清晰。 庄篱从摇椅上站起来:“躺下也睡不着。” 春红春香从内室出来,施礼说:“床铺好了。” 庄篱点点头:“下去吧。” 春月等人便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夫妻两人,一阵安静。 “还是给你添麻烦了。”庄篱说,“搅乱了你原本的生活。” 正解下外袍的周景云看向她,见灯下的女子脸上几分歉意。 “送走雪柳吗?”周景云说,“我原本也是要送她走的,这几年一直在外没顾上,也没找到合适的借口。” 说到这里看着庄篱。 “我倒是该对你说声抱歉,让你当这个借口被忌恨。” 这样啊,也的确是,庄篱一笑:“那我就心安理得了。” 周景云笑了笑,将衣袍搭上衣架,听得身后女声再次传来。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才能更心安理得。” 什么事?周景云转头看她。 庄篱看着他,说:“我这个人,不太好。” 人不太好? 是什么意思? 第五十章 两语 周景云将衣服搭好,在床边坐下,看着庄篱。 室内灯火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灯火太亮了,她的眉眼有些恍惚,看不太清。 其实他先前也没看清楚她的样子。 他向庄先生求娶,庄先生同意后,她没有出来,只通过庄夫人表达听从先生和夫人的安排。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婚礼上,掀起盖头。 但那时候戒备着前堂的张择,挂念后堂的庄先生,人多灯影妆浓,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样,紧接着就是侍奉庄先生,再后来城门外将新妻子送上马车。 她服孝在身,素衣净面,他也第一次看清了模样。 想到这里时,周景云忍不住抿了抿嘴,幸亏有着一眼,要不然回到家在母亲屋子里见了,都要认不出自己的妻子。 他对这个妻子也不了解,除了她是白循的女儿,被庄夫人收为弟子之外,便一无所知。 人不太好,周景云抿了抿嘴唇,适才在母亲那边,东阳侯夫人抱怨说“你找的这是个什么人啊,知道她行事言语多恶劣吗?” 一个女孩子能多恶劣,是因为他妻子这个身份引来的不满罢了,他示意庄篱:“坐下来说话吧。” 庄篱依言走过来坐下,看着他。 “怎么不太好?”周景云问,又说,“我先前问你在家有没有受委屈,如果受了委屈,不得不自保,这不是你的错。” 庄篱说:“我先前说过,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故去了。” 周景云点点头。 “所以,我克母,被视为不祥。”庄篱说。 这个啊,周景云要说话,庄篱又截住他的话:“是真的不祥,不止是我母亲,从小到大,在我身边的人都容易不好,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自己卖了自己,从族谱上刮去名字,就是不想影响白家。”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 “但还是没用。” “不仅白家,收留我之后,庄先生也——” “庄先生也死了。”周景云接过话,看着庄篱,“庄夫人,你,我,我的家人,这世上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庄篱看他一刻,笑了笑:“我知道,世子连钦犯都敢带回家,自然不怕这些事,只是这些事还是要告诉你。” 她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你看,我此人不祥,连做的荷花苞都能让人病情加重…..” 荷花苞啊。 关于荷花苞的事,虽然打断了母亲等人说,他从李府和定安伯的讲述中也了解了。 所谓的荷花苞吓死了李十郎,李大将军其实根本不信,去定安伯府闹只是发泄怒火。 定安伯除了认为李大将军奈何不了上官府王家,就捡着他欺负,也认为是家中母亲烧香念佛入迷,家里的仆妇婢女们跟着发疯讨好,整天神神鬼鬼,捎带的陆文杰也被迷了心窍。 定安伯夫人带着陆锦来家里闹,也是另有心思。 他们口口声声说妖邪之事,但自己根本不信,只不过是为了达成所需。 他不能让他们为了达成自己私念,毁庄篱的声誉,所以一直压下去不提。 更没打算问庄篱。 这女子虽然面对定安伯夫人质问理直气壮反驳,声气朗朗站在院子里都能听到,其实心里还是不安吧。 周景云看着庄篱微微蹙起又似乎怅然的眉头,说:“那定安伯府的小婢女守荷花苞一梦活一命也是不祥?” 庄篱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那是她福大命大——” 周景云笑了,打断她:“那李十郎就是福薄命浅,与你何干。”不待庄篱在说话,“你是庄先生和夫人的弟子,不要再说这种愚言。” 庄篱看他一刻,抿嘴一笑:“我当时遇到了庄夫人,之所以要卖身给她,是因为夫人说能治好我的不祥之症。” 遇到庄夫人的时候她十岁吧,周景云想,夫人也是很会哄孩子的,听着庄篱的声音继续传来。 “跟着夫人后,她教我读书,制香,奏乐,冥思等等很多事,我的确好多了。” “不过,这些年我还是很谨慎,很少出现在人前,来到你这里,我也尽量不去侯夫人跟前,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还有…..” 说到这里庄篱看着周景云。 “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尽快和离。” 风头过去,周景云看着跳跃的灯火,笑了笑:“先别想那么多,风头刚开始呢。” 是啊,先前张择不知道她的存在,此时此刻知道了,逃亡藏匿才刚开始。 室内静默一刻。 “来日方长,先歇息吧。”周景云说。 庄篱点点头说声好,看身后的床,问:“世子睡里面外边?” 周景云说:“我睡外边吧。” 庄篱说声好,依言上床,又叮嘱:“世子,那你来灭灯。” 她的语气很轻松熟稔,就好像真的妻子叮嘱丈夫一般,周景云抿了抿嘴,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室内的灯逐一熄灭,帐子里陷入黑暗。 安静中能听到两人的呼吸。 “你真不用想那么多。”周景云忽说,“是我带你来京城的,如果李十郎真是有不祥,也是我带来的,真要说不祥,也是我这个人不祥。” 庄篱噗嗤笑了,在黑暗中点点头:“世子说得对。” 周景云的声音也带着笑意:“睡吧。”说罢向外翻个身,然后听悉悉索索庄篱向内翻个身。 帐子里再无声音,呼吸声也越来越平缓沉静。 庄篱看着帐子里的夜色,虽然适才说得话半真半假,但多少也透露她自己的情况。 对周景云算是一半坦诚,也算可以了,毕竟她人不太好,除了不祥,骗人也很正常,庄篱闭上眼,与黑暗融为一体。 身后的人应该睡着了,呼吸绵长,是卸下了心事,轻松一些了吧,周景云心想,看着夜色中的床帐,她其实不用说那么多。 她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性情,什么样的过往,他并不在意。 周景云闭上眼,沉入夜色中。 …… …… 夜色沉沉,京城依旧灯火明亮,最明亮的所在就是皇城。 皇帝坐在御书房,百无聊赖的翻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大太监高十二在旁捧着茶点:“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皇后娘娘等着您呢,刚才还让人来说,做了陛下最爱吃的点心。” 皇帝哦了声,说:“还有几本奏章,朕看完了再说。” 视线看着手里的奏章,呈现的并不是字,而是一幅画面。 白瑛跪在地上的画面。 好像,连鞋子都没穿。 皇帝心里叹口气,白瑛是很讲究礼仪的,因为出身武将之家,自觉粗鄙,进王府后谨守规矩。 如今变成这副样子…… 从未见过的样子。 莫名让人更魂不守舍。 “……陛下,要是娘娘那里不想去,就去丽妃那里,先前让宫女来说,说脚扭了一下。” 丽妃,是去年入宫的美人,十七八岁青春年少娇滴滴,这两年深得宠爱,但此时皇帝毫无兴趣。 白瑛瘦了很多啊,风一吹就能倒下了。 从门外走进来的太监王德贵心里嗤笑,高十二,你连皇帝的心思都摸不准了,这大太监真是到头了。 “陛下。”王德贵高声说,将手里的卷轴举起,“白娘娘的画像画好了,给张中丞送去吗?” 高十二脸一沉,喝道:“胡说,宫里哪还有白娘娘?” 王德贵神情惊恐跪下:“奴婢该死,奴婢说错了。” “她曾经也是朕的妃子,如今还在宫中,喊一声白娘娘也没错。”皇帝说,不悦地看了高十二一眼,“你大惊小怪什么?” 高十二忙陪笑说:“陛下,老奴是怕这罪妇玷污了陛下的声誉。”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声誉,蒋后当政时,他战战兢兢讨声誉,被赞被骂都让他惊恐,唯恐触怒了蒋后,丢了性命。 现在他终于当了皇帝,还要因为受声誉所困? “高总管多虑了,陛下的声誉岂能被他人玷污?” 王德贵的声音传来。 皇帝看向他,见这内侍不过是一个御前太监,脸上带着笑意,但眉眼倨傲。 蒋后当政的时候,身边的人都是这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只不过,当时这些人俯瞰他,现在则弯着腰仰视他。 现在是他当政了。 他身边自然也该是这般的人。 皇帝对他示意:“拿来吧,朕先看看。” 王德贵恭敬应声是,越过高十二,亲自在桌案上展开画轴。 明亮的宫灯下,一个素面散发白衣跪坐的女子呈现在视线里。 第五十一章 三言 晨光微亮,监事院里张择坐在房间里,看着太监王德贵送来的画轴。 “按照中丞您的吩咐,不画贤妃像,只画白氏罪妃。”王德贵说,也看着画像,“真是楚楚可怜。” 说着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昨晚陛下去了冷宫。” 张择从画像收回视线,笑了笑:“皇后娘娘要大发雷霆了。” 王德贵一笑:“自有高大总管为陛下周旋。” 然后承受皇后娘娘的怒火。 张择没有再过问宫廷的事,让人唤监事院负责刑捕的官员来。 王德贵知道该告辞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按照这画像能抓住在逃的白家女吗?” 张择说:“姐妹两人总有些相似之处,看到有跟白妃肖像的,就拿来问一问,万一就抓住了呢?” 这就相当于宁可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吧,王德贵暗暗咋舌,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他不敢再多说半句,讨好说:“这张眉眼都没开,愁云惨淡,要不要让画师再画娘娘一张上妆的?” 张择看了眼画像:“要的就是这种。”说着笑了笑,“被夷三族,一人逃命,苟且偷生,还能欢天喜地吗?” …… …… 室内晨光明媚,东阳侯夫人一脸愁云。 昨晚周景云突然来说要把雪柳送回定安伯府,气得她一夜没睡。 陆三小姐刚进门,身边带着这个丫头来见婆婆的时候,她都看出这婢女的心思了。 她不介意儿子多一个房里人,陆三小姐亲手挑的,必然也是极好的,只是可惜陆三小姐过门一年就病故了,这丫头便也耽搁下来了。 这期间她也想把雪柳送去周景云身边,但都被拒绝了。 原本想不过是一个丫头,就算没那么喜欢,看在陆三小姐的面子上,收就收了,没想到…… “正因为为了三娘的面子,才不会收了她。” “她对新少夫人不敬,心怀怨愤,闹出事端,只会连累三娘声名。” 东阳侯夫人伸手按了按额头,也怪雪柳运气不好,谁知道庄氏会医术呢,被揪住了把柄小事闹大。 罢了罢了。 她如果拒绝,庄氏肯定会跟景云闹,为难的还是她儿子。 东阳侯夫人打起精神,唤了雪柳来,将意思讲了,满面歉意:“我也没想这样,缘分强求不来,但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给你放良书,再给你选个好夫婿,准备嫁妆,你从我跟前出嫁,当是我半个女儿。” 雪柳看起来也是一夜没睡好,再没往日的明媚,神情萎靡,听到东阳侯夫人的话,竟然没有哭闹,只跪在地上说:“夫人不用费心,我想回家去。” 回家去吗?定安伯那家人的脸色,东阳侯夫人不看也能想象到。 但这件事也瞒不住定安伯府,雪柳的爹娘也在定安伯府,孩子遇到事总是想回父母身边,这也是人之常情。 东阳侯夫人伸手掐了掐额头:“让许妈妈跟着你,再让世子亲自送你回去,让他给伯爷伯夫人说清楚,绝不能亏待你。” 雪柳低头道谢。 …… …… 庄篱这边的清晨有别于往日的安静。 三个婢女将一套套衣服摆出来由庄篱挑选,屋子里变得有些忙乱。 今日要去拜访薛夫人。 “不用紧张,又不是第一次去。”庄篱笑说。 春月说:“但和世子是第一次去嘛。”说着看了眼东侧间。 周景云一大早去练剑,洗漱后刚坐在那边喝茶。 春红大着胆子问:“世子,您觉得哪件衣裙好?” 问完了又有些忐忑,其他两个婢女也有些紧张,这点小事,世子会理会吗? 周景云听到了,先是看过来一眼,然后走过来,端详一刻,指着其中一套:“这个怎么样?” 庄篱看是一套杏黄襦裙,便含笑点头说声好。 春月春红春香眉开眼笑忙取过衣裙给庄篱在身上比了比。 周景云看过去,虽然颜色素淡,但她眼睛明亮,肌肤白皙,宛如春日的嫩柳一般清亮。 他移开视线看向妆台:“有什么首饰吗?”说到这里又几分歉意,“我没给你准备。” 春月忙说:“有有,先前去薛夫人家,好多人送了见面礼,夫人让少夫人收着。”说着忙去取来捧给周景云看。 周景云从中挑出一对碧玺花,往庄篱头发比了比。 “这个吧。”他说。 春红机敏地捧来铜镜,庄篱和周景云都向镜子里看去,看着镜子里的对方,虽然同床共枕的一晚,但还是有些陌生。 庄篱抿了抿嘴一笑。 周景云也笑了笑。 许妈妈带着雪柳就是这个时候站在门外的。 随着禀告,小丫头掀起了纱帘。 看到这一幕,许妈妈心里冒出赏心悦目郎情妾意几个词。 婢女们忙乱乱着收起铜镜衣裙首饰,又请许妈妈坐。 “世子和少夫人今日要出门,我就不多耽搁了。”许妈妈道谢,说了侯夫人的话,又看着身后跟着雪柳,“雪柳临走前,来拜别世子和少夫人。” 自进来雪柳就一直低着头,闻言噗通跪下,重重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奴婢走了。” 看起来很恭敬,但声音跟地面一样硬,连世子少夫人的称呼也没有。 就好像她拜别的不是眼前人,而是死去的陆三娘子。 但此时也不好挑她的错,毕竟真要走了。 春月等人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周景云点点头:“好,一会儿你们跟着我们的车走,拐到定安伯府,我进去跟伯爷和夫人说一声。” 许妈妈应声是,又看了眼庄篱,想到侯夫人的叮嘱,迟疑一下笑着说:“夫人说,少夫人到时候不用进去了,也不是递过帖子,贸然上门不好。” 周景云再次点头:“我知道。”转头对庄篱说,“你在车上等着。” 庄篱应声是。 看着世子温和的眉眼,许妈妈心想夫人的叮嘱多此一举,世子哪里舍得让庄氏受冷脸面。 她笑着施礼,再拉起雪柳,两人退了出去。 雪柳走到院门时停下脚步,向后看去。 许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忙攥住雪柳的胳膊:“好姑娘,咱们可好聚好散。” 雪柳看着她,嘲讽一笑:“妈妈放心,我只是再看一眼,不是舍不得走,当初我和小姐一起进来…..”说到这里咬住下唇,眼中泪光闪闪,“现在,我和小姐都走了。” 现在雪柳说什么话,许妈妈也不会喝斥,轻声安抚说:“好孩子,以后想回来看,自然能回来,夫人这里永远为你开门。” 雪柳冷笑一声,甩袖子大步向前去。 想到适才见到的一幕,眼中满是恨意。 好,好,既然你们不仁,就别怪她不义了。 有了新人忘了旧人,那就让这个新人也变成旧人! 第五十二章 期待 马车徐徐停下。 庄篱微微掀起帘子,看到位于一个街口。 “世子,可以下来了。”江云在外说。 周景云对庄篱说:“我去趟定安伯府,你稍等片刻。” 庄篱说声好,看着周景云下车。 许妈妈带着雪柳坐着的车从后边驶过来,周景云并没有立刻就走,看了眼四周。 “江云你留在这里。”他说。 江云有些警惕:“世子,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上官月算不算问题? 按理说是偶遇,当然,想要偶遇他的人多的是,就算特意在这里等也不奇怪,只是这个上官月…… 周景云有点说不上来,或许是他想多了。 但是一个陌生人第三句话就问别人的妻子,总有些怪异。 虽然庄篱从未来过京城,就连在庄先生身边都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但世上的事也没有万无一失。 “如果有人靠近马车,你立刻驱车带少夫人走。”周景云说。 果然有问题,江云扬眉按住腰里的佩剑,郑重点头:“世子放心。” 周景云这才向前去了。 春月也从后边的车上过来,陪着庄篱,掀起车帘一角给她指路:“少夫人,往里走就是定安伯府。” 庄篱点点头,她算是在这里走过,虽然梦境和现实有很大区别,但多少也有点熟悉。 可惜,本来能是化梦夜行一个安全的落脚点。 看着庄篱神情沉沉,春月忙小声说:“少夫人别担心,刚才江云跟我说了,世子刚帮了定安伯府解决和李大将军的事,定安伯和夫人不会对他摆脸色说难听话,更不会拒绝,毕竟雪柳犯错在先。” 庄篱点头:“我不担心。”看向定安伯府的方向,微微一笑,“反而很期待。” 期待?期待什么?春月不解。 …… …… 看到周景云把雪柳送回来,定安伯夫妇自然黑了脸,但到底是刚跑前跑后出力,他们也不好说难听话。 而且李十郎还没下葬呢,这件事也不算尘埃落地,万一等葬礼的时候,李大将军又悲痛欲绝,跟他们过不去,还得周景云出面挡着。 花是周景云的妻子送的,但送到李十郎跟前的是陆文杰,如果真撕破脸,周景云怎么都能甩开,毕竟因为一朵干花问罪的事太荒唐。 但陆文杰就说不清了,李大将军撕咬起来硬说陆文杰下毒,他们也没办法,真惹不起。 到底是一个婢女,犯不着得罪周景云。 虽然不能得罪周景云,但定安伯夫人对雪柳可没丝毫客气。 “你这个蠢婢!”她喝道,抓过桌子上的放良书撕烂扔在雪柳身上,“连一个乡下来的孤女都斗不过,要你何用!” 陆锦在旁叹口气。 “那孤女有恃无恐,也怪不得雪柳没办法。”她说。 没想到撺掇雪柳去找周景云哭诉,竟然也没能让周景云心软,竟然连东阳侯夫人那边都不让留,把人直接赶回来。 这男人真是多情又无情啊。 对喜欢的人多情,比如三姐姐和那个庄氏,对妨碍到他喜欢的人的人则是无情。 这该怎么办呢? 她看着跪在地上哭的雪柳,又微微皱眉。 “不过雪柳你也不该回来,趁着侯夫人亏欠你,留在侯府待嫁更好。” 定安伯夫人骂道:“想得美!” 雪柳抬起头,流泪说:“夫人,奴婢回来是有大事禀告。” 定安伯夫人没好气骂:“都被驱逐了,还知道个屁大事。” 以后东阳侯府真是半个眼线也没了,彻底隔断了联系。 “夫人。”雪柳跪行向前一步,“那庄氏嚣张不把三小姐,不把定安伯府放在眼里,也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她把皇后娘娘的赏赐都撕烂扔进水里了。”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举起。 什么? 定安伯夫人和陆锦都看过去,见是一朵宫花,只是绢布被撕裂,变成败落的残花。 陆锦最先反应过来,啊一声站起来:“这是皇后那个真花蕊的宫花。” 定安伯夫人也回过神了,坐直身子,那个让她先前没能在皇后跟前庄氏坏话的宫花啊! “庄氏干的?”她问。 雪柳点头,眼中满是恨意:“我亲眼看到她扔进去,也是我亲手从湖水里捞出来的。” 她说着再次重重叩头。 “我回来是求夫人,让我到皇后跟前告庄氏大逆不道!” 毁坏御赐之物,可比在家里忤逆婆婆的罪名要重得多,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大逆不道之罪! 定安伯夫人眼神闪烁,陆锦也不由攥住了手。 …… …… 这一次薛家没有宾客盈门。 薛老夫人甚至也只说了几句话,就让周景云和庄篱跟薛夫人走了,似乎是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庄篱再给讲老聃。 端详着并肩而立的周景云和庄篱,薛夫人忍不住拭泪:“好,好,看你有人相伴,我就安心了。” 薛七小姐摇着她的肩头说:“母亲,高兴了咱们就快开饭吧。” 薛夫人又被逗笑了,嗔怪一声:“这么馋。” “我是为了世子哥哥,世子哥哥多久没有吃咱们家的饭了,一定很想念。”薛七小姐笑说。 周景云一笑:“是,我尤其想吃姨母家的蒸鱼。” 薛夫人连声说:“有,有,都是你爱吃的。” 薛七小姐又跑到庄篱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嫂嫂,你喜欢吃什么菜?” 庄篱笑说:“上次匆匆来匆匆走,也没尝到你家的饭菜,这次我好好尝尝,挑一个最喜欢的。” 薛七小姐忙说:“一会儿你尝尝蟹粉狮子头,我觉得最好吃。” 庄篱笑着点头说声好。 周景云看着她们说话,略有些惊讶,还担心她在这里拘谨,没想到才来过一次,就跟姐妹这么熟了。 薛夫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笑:“放心吧,都能招你喜欢,必然也能被其他人喜欢。” 周景云略有些尴尬,转开视线。 还知道害羞了,可见是真喜欢,薛夫人再次笑了,对外吩咐摆饭。 虽然只是家宴,也热热闹闹摆了两桌子,女客男客各一桌。 除了薛家大房,二房的薛四公子和薛五小姐也过来了。 “伯父伯母别怪我们贪嘴。”薛五小姐说,“实在是想见世子和少夫人。” 薛四公子更是对周景云大礼参拜:“世子真是我们的恩人,菩萨,救苦救难。” 周景云失笑:“不要胡说。” “没有胡说。”薛四公子说,“上官月已经告诉我们所有人了,世子你拜访了李大将军,给这老儿讲通了道理,那李十郎本就是自己出的事,我们真是无辜牵连——” 听到说这里,薛大老爷喝斥“胡说八道什么!” 薛夫人也皱眉:“不是说了不许跟上官月来往?你父亲如果不管你,那就我们来管。” 薛四公子忙打嘴道歉,但对着周景云挤眉弄眼连连作揖。 周景云笑了笑说:“不敢当,我就是去问了问情况,并没有做什么。” 薛夫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高兴的日子,提这个做什么,你要是不吃饭,就快去读读书吧。” 薛五小姐瞪了薛四公子一眼,忙上前挽住庄篱:“嫂嫂,我坐你旁边。” 薛七小姐忙也挽住庄篱:“嫂嫂跟我坐一起。” 薛夫人上前拉过庄篱的手:“你们两个都老老实实自己坐。” 薛七小姐便拉住薛五小姐,感叹一声:“嫂嫂来了,母亲就顾不得疼我们了。” 室内的人们再次被逗的笑起来。 正入座要吃饭,薛夫人的管事婆子带着黄妈妈急匆匆进来了。 “世子少夫人,你们先回去一趟吧。”她说,“宫里来人了。” 第五十三章 莫名 虽然黄妈妈说是宫里知道世子回来了,特派人传旨来,但坐上马车后周景云面色微沉。 是对他一人的旨意,还是对他们夫妇的? 按理说不应该,他还没向宫里递交呈子。 更关键的是,江云说张择已经回来了。 张择,宫里,白妃。 周景云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了攥,看了眼庄篱,却见她神情平静,还拿着一块糕点在吃。 薛夫人遗憾他们没能吃上宴席,临走前塞给庄篱一包点心。 她还真吃上了?竟然一点也不担心吗? 见周景云看过来,庄篱想了想,问:“你吃吗?” 早上因为要绕路去定安伯府,只匆匆吃了口饭,到了薛家说笑半日没吃上饭,又坐车往回走…….的确是有点饿了,周景云伸手。 庄篱捡了一块糕点放到他手心里,说:“尽人事,听天命。” 周景云看着手心里的桂花糕,笑说:“你倒是沉稳。” 庄篱笑了笑:“合家抄斩的时候,我发疯了似的,但毫无用处,还让庄先生为了救我耗尽了性命,所以,我现在沉稳了,知道急也没用。” 周景云没有再说话,将桂花糕咬了口,慢慢吃起来。 待一包点心吃完,也回到了东阳侯府。 东阳侯没在家,因为出京城去游山,一时半时也回不来,只有东阳侯夫人陪着一个御前内侍一个御侍女官坐在厅堂里。 看到周景云和庄篱走进来,两人的视线先被周景云恍惚一下,立刻起身施礼。 “世子回来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世子。” 他们说道,脸上笑意盈盈。 周景云颔首还礼,扫过两人,见是三十多岁年纪,陌生面孔,他已经五六年没有进过皇城了,皇城里也已经新人换旧人。 东阳侯夫人见状稍安,这几年她倒是出入宫廷,但这两人也面生,只报了名字,问什么也不说,神情也奇奇怪怪,真是让人心里忐忑,此时看对周景云的态度还是很恭敬热情。 只不过下一刻他们的视线落在庄篱身上,就变得皮笑肉不笑。 “这就是少夫人啊。” 庄篱颔首见礼。 “听说是少夫人最先识别了皇后娘娘的绢花。”那个御侍女官说,“如今人人都来求皇后的绢花,娘娘都上愁了。” 她说着笑起来。 庄篱屈膝施礼:“娘娘心思灵巧,臣妾一见绢花,惊为天人。” 东阳侯夫人在旁笑说:“娘娘的灵巧必然很多人都是知道,只不过她年纪小,见个稀罕物就大惊小怪,让娘娘见笑了。” 关于宫花的事,薛夫人在皇后宴席上提及了庄篱,东阳侯夫人知道这件事,当时皇后就夸赞了,也算让她在宴席上得了脸面,所以回来后就把宴席上的赏赐送给庄篱了。 所以这是皇后娘娘又来赞赏庄篱了? 不像皇后娘娘的做派啊,皇后一向吝啬,赐物不舍得,夸赞他人不乐意。 御侍女官含笑说:“不见怪,听说是薛夫人给了少夫人一朵绢花,少夫人请取来让我们看看。” 东阳侯夫人再次愣住了,这话题,怎么感觉奇奇怪怪的? 为什么要来看皇后赐下的绢花? 耳边听的那御前内侍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 “少夫人可方便?应该还在吧?” 东阳侯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是内宅浸润多年,立刻听出意思了,那绢花,出事了,一瞬间头晕目眩,看向庄篱,她,她—— 周景云的眼神也幽沉几分,看向庄篱。 “方便。”庄篱眼神平静,嘴角含笑说,转头唤春月,“去取薛夫人赠的皇后娘娘宫花来。” 站在门外的春月应声是,转身要走,又被唤住。 那御前内侍笑呵呵说:“咱家一起去吧,也亲手捧一捧娘娘的绢花。” 这哪里是想捧一捧绢花,这分明是防备他们呢。 东阳侯夫人已经确定绢花出事了,但看庄篱的神情又丝毫不慌乱,也不敢贸然说话。 这庄氏到底做了什么啊? 庄篱笑着点头:“好,辛苦了。” 御前内侍看她一眼,似乎也在惊讶她的淡定,没说什么,跟着春月去了。 “不知——”东阳侯夫人看着站在厅内的女官,咬牙想问。 “这位姑姑请坐。”周景云含笑接过话,“尝尝我带回来的茶。” 御侍女官看着周景云满面笑意:“好好,今日能来见到世子就已经是好运气,能喝到世子的茶更是此生无憾。” 趁着给女官取茶,周景云对东阳侯夫人低声说:“既然对我们有善意,就说明事情还不确定,不要让她把话挑明,免得将来难堪,反而对我们不善。”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看了眼庄篱。 这期间庄篱不说话,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似乎所有事与她无关。 不多时那御前内侍和春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小锦盒。 “取来了。”他说,神情看起来有些古怪。 御制女官看着他,眼神几分惊讶,说了声“还挺快。”看了眼盒子里的绢花,再伸手拿起来左看右看,跟那御前内侍眼神交流一刻。 “夫人,世子,我们带回去让皇后娘娘看看。”女官含笑说。 东阳侯夫人忙应声是:“娘娘的东西自然随时能看。” 周景云含笑颔首,庄篱也在一旁屈膝施礼。 女官和内侍看庄篱一眼,拿着绢花告辞了,周景云亲自去送。 这边人刚走,东阳侯夫人一把抓住庄篱的胳膊,声音沙哑问:“绢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又咬牙狠狠。 “那可是御赐之物,出了事合家有难,你不可欺瞒我。” 庄篱摇头:“母亲,我知道御赐之物重大,姨母给了我之后,就让婢女们收起来了,一直小心存放。” 真的假的?东阳侯夫人盯着庄篱的脸看,可惜这女子从来都是一个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 “或许皇后娘娘只是好奇。”庄篱说,“她想看看是不是这朵花有什么特异之处,怎么别人认不出来我认出来了。” 皇后娘娘的确很不喜别人抢风头,东阳侯夫人若有所思,又看庄篱,神情有些后悔:“你当时就不该说这个,肯定也有其他人看出来了,都不说。” 偏偏她年轻不懂事,被女孩子们一激就出风头。 想到这里又恨薛老夫人,都是这老妇骗她们去赴宴。 周景云送人回来,听到了说:“过去的事别再说了,母亲也别担心,娘娘用绢花赐人,是赏脸面,怎能会怪别人拿着绢花张扬?” 东阳侯夫人要说什么,周景云已经转身唤许妈妈:“快扶母亲进去歇歇,受了惊吓。” 许妈妈连连点头:“可不是可不是,老奴都吓坏了。” 是怕她吓坏了,还是怕她再训斥他媳妇?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什么吓坏了,咱们府上又不是没接过宫里人。” 虽然的确受了惊吓,但她一个侯夫人总不能还不如一个孤女沉稳。 “我们匆匆从姨母家过来,也没吃饭,还有,姨母那边也担心呢,母亲快让人去说一声。”周景云说。 不能让儿子饿着,也不能让姐姐心神不安,东阳侯夫人立刻挥手:“你们快回去吃点。”又唤黄妈妈,“你再去一趟,我写封信给姐姐,免得说不清。” 东阳侯夫人去忙了,周景云和庄篱退了出去,两人对视一眼。 “雪柳?”周景云低声说。 庄篱不说话,打量他,倒把周景云看个莫名其妙。 “怎么了?”他问,“我猜错了?” 庄篱说:“没有,世子猜对了,我是在想,世子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当初见了庄先生做出把我带回家的决定?” 何必呢。 聪明人当明哲保身啊,尤其还是一个蒋后党,原本无人察觉安安稳稳,带了她这个危险回来,真是时刻心惊胆战。 周景云没想到她会说这个,神情愕然,看了眼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婢女,轻咳一声垂下视线:“自然是我愿意。” 是啊,这世间事最拗不过一个我愿意,跟聪明和鲁钝没关系,庄篱笑了笑。 春月在后又是愕然又是害羞,怎么世子和少夫人突然就你侬我侬起来了? 第五十四章 问题 先前进家门,春香春红都回到院子里,虽然紧张忐忑,但没忘让厨房准备饭菜。 周景云和庄篱回到院子里,简单的饭菜也送了过来。 “你们下去吧。”周景云说。 春月等人施礼退了出去。 “是雪柳。”庄篱继续先前的话题,“她先前收我屋里的东西,见过这个绢花。” 周景云吃了口菜,问:“绢花怎么了?” 庄篱握着筷子看他一眼:“皇后娘娘的赏赐太贵重了,我怕弄坏了,所以自己仿着做了一个,但没做好,坏了。” 周景云立刻明白了:“她看到了拿走了?” 庄篱点点头:“我原本丢进湖水里,让它和花瓣一起飘走,应该还是被她看到了捞了起来。” 怪不得让她走的时候一点都不闹,原来是已经狠下心要报复,周景云将碗筷放下,面色微沉,又有些怅然。 他对这个婢女其实没太大印象,当年陆三娘子刚进门就要送他一个陪房丫头,他只能拿春梅来做幌子,刚娶了妻子,又有侍妾,不需要再多一个,免得被人说慢待妻子,荒诞不堪。 再然后陆三娘子死了,因为没有子嗣,身边的人都送回定安伯府,唯有这个婢女非要留下来,说答应了替小姐照看世子,既然她不想走,那就留下吧,反正他要离开了京城了。 这些年东阳侯夫人提过几次将雪柳收房,他都拒绝了,以为这婢女死了心。 想到这里又自嘲一笑。 死心? 人的心哪有那么容易死。 就算看起来死了,一旦有微星火就会死灰复燃,做出一些自己发疯发狂的事,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再吃点吧。”庄篱的声音传来,“吃饱了才有精神。” 周景云回神,看到庄篱已经吃完了一碗饭,她倒是真精神…… 周景云顿了顿,问:“你早想到她会这么做?” 还有一句,你故意让她这么做,没有问出来。 庄篱抬起头看他:“如果想到了,我可不会这么样,那可是涉及御赐之物。”说着苦笑一下,“我这身份哪里敢惹这个麻烦。” 她的眼都没有眨一下,周景云默然一刻,低头吃了口饭。 “你做的绢花都能以假乱真了?雪柳看不出来,皇后娘娘也没看出来。”他想到什么又说,看庄篱一眼。 庄篱一笑:“我恰好有这门手艺。” 周景云想到她做的荷花苞干花,看起来完全就跟真的一样。 “既然我们有真的,这件事就跟我们无关。”他说,“她告到哪里都无妨。” 庄篱放下碗筷,用锦帕擦了擦嘴:“但世子可以去问责了。”说着又一笑,“既然娶了我这个借口,只用来处置一个婢女太浪费了。” 周景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雪柳一个婢女怎么能告到皇后跟前,还这么快的速度,必然是定安伯府将人送过去的。 既然他们不义,他何必讲仁。 看不出来她还挺…..这甚至不能用沉稳来形容了,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周景云看她一眼,端起碗将最后一口饭吃完,放下碗筷。 “来人。”他对外唤道。 春月等婢女忙从外边进来,看到周景云起身。 “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婢女们忙碌起来,伺候着周景云更衣,周景云向外走去,看着跟出来的庄篱,虽然她不需要,但身为丈夫,还是应该安抚一下。 他轻声说:“你在家等着,别担心,有我呢。” 庄篱感激又殷切看着他:“好,我等着世子。” 周景云摸了下鼻头,转身大步而去。 看到周景云走了,春月等婢女们再忍不住,围着庄篱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绢花有什么问题?” “皇后娘娘是怀疑绢花是假的吗?” 庄篱安抚她们:“没有问题,是真的,有世子呢,别担心。” 春月握着手咬牙说:“本就是真的,怎么可能是假的,谁能跑到我们家里换走绢花?” 春红春香都跟着点头。 外边的人跑不进来,那自然是家里人换的呀,庄篱看着婢女们笑着说:“真真假假的,自有做绢花的人验看。” 她看向门外。 好好看一看,仔细验一验吧。 …… …… 这是雪柳第一次进皇宫。 虽然她是被从一个小角门带进来,走过了好几道夹道,被带到皇后殿一角暗阁里,并没有能看到皇城的壮丽。 但单单一个皇后殿暗阁就足以让她震撼。 多宝架是紫檀木嵌象牙的,架子上玉器瓷瓶金花玉树琳琅满目,软榻上五彩坐垫,金丝银线靠枕,阁内流光溢彩。 雪柳跪坐在地上,看得有些失神,不是都说皇后节俭吗?可见皇家的节俭跟普通人家是不一样的。 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雪柳循声看去,见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使,腰里挂着尚仪的牌子。 这是定安伯夫人的远房亲戚,如今在尚仪局为司宾,托了她的关系才能这么快告到皇后娘娘跟前。 雪柳小声唤:“秦姑姑。” 秦司宾看她一眼:“去东阳侯府的人快回来了,你最好别说谎,娘娘心情可不好。” 雪柳拼命摇头:“奴婢没有说谎,娘娘的宫花是奴婢亲手从水里捞出来的。” 秦司宾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小宫女的唤声“秦姑姑,黄姑姑和李公公回来了。” 秦司宾转身忙走出来,看到前方两个人迈进了大殿,她忙理了理衣裙跟过去。 皇后娘娘坐在椅子上,似乎刚发了顿脾气,胸口剧烈起伏。 三个小宫女跪在地上悄无声息的收拾碎裂的瓷片。 “一个冷宫,以往都是疯子宫女们守着就足够了,现如今派了禁卫,是怕那贱妇逃走吗?是防着本宫呢!”皇后斥骂道,用手重重拍打桌面,“还有那个大胆的内侍,眼里有没有本宫?一个犯妇跟前用什么内侍!僭越!打不死那贱妇,本宫还打不死一个太监吗?” 两个宫女跪下抱住皇后的胳膊“娘娘息怒。”“娘娘不可伤了自身。” 大宫女劝“听说是白循家有人逃了,陛下大怒,所以才要戒备,免得那犯妇再出问题。” 皇后咬牙:“将那犯妇赐死不就万事无忧了,还不是舍不得。” 说到这里,看向进殿内的女使和内侍,转移了怒火。 “查的如何!”她坐直身子喝道,“是不是如今连一个侯府小媳都敢蔑视本宫!” 走在后边的秦司宾将头垂了垂,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正是举告的好时候。 皇后不能对皇帝如何,一腔怒火总要有发泄之处。 这时候得罪皇后的人,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就算是侯府世子少夫人也休想逃过。 秦司宾攥了攥手腕,新的金手镯沉甸甸,更沉淀的是定安伯夫人塞给的一处田契。 “娘娘,东阳侯府里,宫花还在。” 内侍的声音传来,秦司宾身子一僵,抬起头。 皇后皱眉看内侍捧着的小盒子,里面一朵绢花整整齐齐。 她再转头看桌案上摆着的一朵被剪烂的绢花。 “怎么回事?”她问,旋即竖眉,“一个小婢敢耍本宫——” 秦司宾忙上前:“娘娘,许是假的,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既然损坏了绢花,为了以防万一,肯定伪造了一个。” 去东阳侯府的女使想了想带回来的茶,尤其是周世子递上茶的笑容,迟疑一下,说:“少夫人看起来很平静,并被查问的没有慌张,绢花也是我们亲手取来的,没有作假的机会。。” 秦司宾忙说:“看人从来都是知面不知心,娘娘,还是辨认绢花真假吧。” 皇后一脸烦躁:“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说着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坐直身子,“来人,把白氏犯妇带过来,她做的绢花,让她辨认真假。” 说到这里冷笑。 “皇帝要问案,本宫也要问案,看谁还敢拦!” 第五十五章 回答 白瑛被拖进了皇后殿内,被扔在地上,颤抖着用衣袖遮住头脸。 “罪妾不敢污了娘娘的眼。”她哽咽说。 皇后冷冷打量她,自从进了冷宫后,也是第一次见,哪里还有半点明艳照人的样子,就像个见不得人的女鬼。 但旋即想到,就这副样子,皇帝竟然还留宿了,皇后恨恨咬牙。 当初这女子被赐婚入府的时候,一向战战兢兢不敢沾女色的长阳王足足在她身边留宿一个月。 长阳王说是为了表示对父皇的敬重,但她又不是瞎子,怎能看不到长阳王看白氏时满眼的宠溺。 后来传言说这一批赐下的美人都是蒋后的手笔,用来监视皇子们,长阳王这才吓的收起了对白氏的宠溺,但也不敢冷落,唯恐得罪了蒋后。 现在蒋后死了,白循一家也被判蒋后同党被问斩,更印证了当年的猜测是真的,白氏就是蒋后的走狗,为什么还不处死! 要说美人,白氏也快三十了,新进宫的美人哪个不比她娇艳? 这狐媚子怎么就让陛下这般舍不得? “罪妾知道我父亲罪孽深重,不敢偷生,只求速死。”白氏的哭声传来。 好啊,如她所愿啊,皇后心里说,旁边的大宫女似乎察觉,抓着她的衣袖,惊恐摇头。 不可,不可。 陛下舍不得赐死,如果皇后赐死了,那就是违抗圣意,皇帝一定会跟皇后生分。 娘娘与皇帝结发夫妻,熬过了苦日子,只要不伤大体,后位无可动摇。 被皇帝忌恨,生嫌隙,分了心,将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说了。 为了一个白氏,不值得。 皇后深吸几口气,压下翻腾的念头,将桌子上的盒子哗啦甩在地上。 “别在我跟前求死,判你有罪的又不是我,是陛下,你去他跟前求死就行。”她冷冷说,“叫你来,是让你看看你做的绢花,哪个是假的。” 绢花? 白瑛似乎也没料到是为这个,哭声顿了顿。 皇后节俭,赏赐常用绢花宫扇等物,当然,这些不是她自己做的,是宫女们,原来白氏也做了,秦司宾恍然,忙上前说:“有人伪作皇后娘娘赐的宫花,你快看看这个是不是假的?” 说着只捡起地上那朵刚取来的完好的绢花递过来。 白瑛撑起身子,放下袖子,伸手接过看了一眼。 “是真的。”她说。 秦司宾惊愕,恼火喝道:“白氏,你仔细看看,事关重大!” 白瑛被她喝得身子一颤。 “干什么!”皇帝的厉喝从外传来。 随着说话人也从外边大步进来,身边内侍乱跑,喊出迟到的“陛下驾到——” 宫女女官们纷纷屈膝低头施礼,白瑛在地上跪伏,再次用衣袖盖住头脸。 这么快就知道消息赶来了?皇后心里恨恨骂了几声,站起来,气道:“陛下,我传白氏问话。”又委屈地看着皇帝,“怎么,身为皇后,后宫的事我做不了主了吗?” 皇帝先看了眼地上跪伏的白瑛,见她虽然身子颤颤,但并没有挨打挨罚的迹象,然后才对皇后和颜悦色说:“当然能做主,主要是白氏关系重案。”说着话扫过站在白瑛身边的秦司宾,“监事院还没用刑拷问呢,你们别下了重手,耽搁了监事院问案。” 秦司宾身子微颤,忙捧着绢花解释:“陛下,没有拷问,皇后是请白氏帮忙,辨认一下绢花真假。” 或许是帮忙两字让皇帝神情放松些许,皱眉问:“绢花还有真假?” 不都是假的吗? 皇后在旁冷冷说:“辨认是不是她做的绢花。” 皇帝要问什么,伏在地上的白瑛叩头说:“陛下,是罪妾在冷宫想赎罪,承蒙皇后娘娘开恩,许妾身做绢花。” 说着呜咽落泪。 “多亏娘娘心善,给罪妾事情做,否则,罪妾只怕熬不过去。” 灭门大罪砸在头上,的确是难以承受,皇帝听了,心内叹口气,转身伸手拉住皇后的手:“媛娘,你如此心善,当真是母仪天下。” 算这贱妇会说话,皇后心里哼了声,虽然她并不是特意给白氏找事做,白氏的死活也根本不在意,巴不得她熬不过去,只不过白氏既然做了绢花,不用白不用而已。 她甩开皇帝的手。 “不敢当陛下如此赞誉,不认为我是个毒妇就行了。” 皇帝笑着再次牵她的手:“媛娘陪朕吃了多少苦,没有人比朕更知道媛娘的性情。” 皇后也知道适可而止,没有再给皇帝脸色看,只带着委屈瞪了皇帝一眼。 皇帝轻咳一声,转开话题,问:“辨认这个做什么?” 皇后委屈说:“接到举告,有人瞧不起我的东西,损毁了。” 皇帝立刻为皇后大怒:“损毁御赐,大逆不道之徒,皇后不用审了,交给张择不管是什么人定要治罪以儆效尤。” 陛下这也算是为了她冲冠一怒吧,皇后脸色更缓和几分:“先问问是不是吧。”看向白瑛,“是你做的吗?你仔细看看。” 秦司宾忙再次将绢花捧到白瑛面前,不过不敢再喝斥,恭敬小心甚至声音带上几分哀求:“您再看看,仔细看看。” 白瑛有些惊讶她的语气,垂着头接过,在手里翻来覆去认真地看了一刻。 “回娘娘的话,这个花蕊薰干是罪妾家传的手艺。”她说,“的确是罪妾所做,罪妾不会认错。” 秦司宾脸色发白:“那,那…..” 那是怎么回事?皇后皱眉,既然东阳侯府取来的是真的,她看向地上扔着的,问:“那个坏了的呢?” 秦司宾似乎僵住了,没有动。 大宫女忙过去捡起来捧到白瑛面前。 白瑛再次接过,认真看了看,说:“这个不是罪妾做的。” 皇后大怒:“竟然是诬告!好啊——” 她看向秦司宾。 秦司宾噗通跪下来:“娘娘,奴婢不知道啊,奴婢只是听到举告,事关重大,不敢耽搁,才来告诉娘娘——” “原来是有人要借娘娘的手啊。”皇帝在旁失笑。 笑什么,笑她蠢被命妇们利用吗?皇后面色铁青:“大胆大胆,把人带上来,本宫要问她哪来的胆子,是何人指使!” 皇帝制止:“朕就说了,交给张择就行了,些许小事,何须你亲自过问?”说着视线扫过跪伏在地上的白瑛,穿的那么单薄,本来就瘦,膝盖只怕要淤青了。 不能再跪着了。 皇帝揉了揉肚子。 “朕忙到午膳也没有吃,上次在你这里吃的小馄饨挺好,给朕做一碗来。” 还以为每次来她这里都敷衍心不在焉呢,原来也记得吃的都是什么,皇后立刻高兴了,嗔怪说:“陛下要注意身体,怎能不吃饭。”催促大宫女“快去传膳。”再看秦司宾,带着几分厌恶,“去,将人交给张择。” 秦司宾颤抖着应声是。 皇帝看着厅内,视线落在白瑛身上:“都散了吧,乱哄哄的,看着败兴。” 内侍宫女们忙应声是,涌上来搀扶白瑛退了出去,直到被搀扶起身那一刻,白瑛才抬起头看向皇帝。 盈盈秋水,哀戚又感激。 皇帝只觉得心颤,移不开视线,直到被皇后转过来挡住。 “陛下,快进去吧。”皇后含笑说,伸手要拉住皇帝。 皇帝轻咳一声,说声好好好,借着转身抽回手,先向内去。 皇后在后咬牙,只能自己握着手跟上去。 …… …… 暗阁里看不到外边,雪柳隐隐听到内侍们高声喊皇帝来了,她忍不住激动发颤。 皇帝都来过问了,那庄氏这次真是死定了! 皇帝一定会派人到东阳侯府把庄氏抓走关入大牢! 侯府一定会立刻将庄氏休掉,免得被牵连问罪! 等到那时候,她一定想办法去牢房里探望庄氏,看看她的下场! 脚步细碎有人走进来。 雪柳忙收回遐思,看到秦司宾脸色苍白的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粗壮的宫女。 “秦姑姑,可验证了?”雪柳急急问。 秦司宾点点头:“验证了,你拿来的是假的。” 雪柳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秦司宾:“秦姑姑,你在说什么?谁拿来的是假的?” 秦司宾冷冷说:“是你。” 说着话将一朵残破的绢花扔在地上。 雪柳如遭雷击“不可能,我亲眼见亲手从水里捞出来的!从捞出的那一刻就不离身子—” 直到在定安伯府,陆锦小姐拿走了,说先交给秦司宾。 再然后没多久秦司宾就让人来接她了。 怎么是假的? 总不能陆锦小姐换了吧?不可能啊,陆锦小姐巴不得庄氏出事呢。 一定是皇后娘娘看错了。 雪柳猛地起身,因为跪太久差点摔倒,还好两个粗壮的宫女一左一右搀住她。 “我要去见皇后娘娘——”她挣扎着喊。 秦司宾苍白的脸上浮现笑:“别见了,趁着皇后娘娘心情好,你快点走吧。” 皇后娘娘心情又好了?雪柳想到刚进来时秦司宾说的话,皇后娘娘心情不好是个好机会,那皇后娘娘心情好了,岂不是更好说话?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觉得大力袭来,扶着她的两个宫女猛地裹挟着她向墙上撞去。 雪柳只来得及一声惨叫,伴着咚一声,半个头被撞得凹下去,眼睛鼻子嘴巴血涌而出。 她的眼大大地睁着,人被扔在地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秦司宾俯身探了探鼻息,站直身子舒口气。 “趁着有陛下在,娘娘心情好,你一个人死了就了事了。”她看着死不暝目的雪柳,低声说,“免得交到张择手里,还要连累其他人。”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受得惊吓,恨恨咬牙。 定安伯夫人,你只给一个金镯子,一块地契可不够! 第五十六章 人情 周景云骑马走在御街,想着是直奔给宫门递牌子求见皇后,还是先去国子监,用学监的身份给皇帝递牌子,或者都见,先见皇后,再见陛下。 “世子。”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 周景云看去,先看到一队骁卫从皇城方向来,然后骁卫分开两列,穿着紫色官袍的张择骑马缓缓而来。 “世子是要进宫吗?”他笑眯眯问。 张择的笑总是带着几分诡异。 周景云点头,面对张择,坦诚一些会更好,他直接说明来意:“是,中丞,遇到你正好,能否劳烦你问问,适才宫里派人到我家——” 他的话没说完,张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打断他:“你家的事已经交到我手里了,不用再进宫。”说着招手示意周景云上前。 街边避让的官员听到张择这句“交到我手里”,都不由一颤,看向周景云的眼神又震惊又同情。 东阳侯世子刚回来就撞黑乌鸦手里了?完了完了完了。 周景云神情如常,看到张择招手毫不迟疑跳下马走上去。 张择脸上笑意更浓,从马背上下来,对周景云俯耳说:“你府上那婢女已经畏罪自尽了,尚未供出是谁背后指使诬陷你夫人,当然,人死了,案子也能查。” 只不过是小案,又是内宅事,怪无聊的,不如干脆看他人窝里斗更有趣。 张择笑眯眯将一卷文书拍在周景云手里。 “哥哥我卖你个人情,查还是不查,由世子你做决定吧。” 周景云将文书握住,对张择抬手一礼:“多谢中丞。” 张择哈哈一笑:“你我兄弟不用客气。”说罢上马,在骁卫的簇拥下而去。 街边的官员们这才围过来,有人跟周景云打招呼“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担心问“怎么惹到他了?”更多的视线凝聚在他手里的文书上“出了什么事?” 周景云一笑:“无妨,有人举告家里一些小事,张中丞让我自己先查查。” 四周的人并没有因为他说得轻松就松口气,神情更加紧张“小事?张择手里小事也是要命的。”“世子怎么被他盯上了。”“唉,何止世子,我们哪个不被他盯上?” 周景云没有再与人闲谈,告辞上马。 “世子,去皇城还是国子监?”江云问。 “都不用去了。”周景云说,掉转马头,看向前方,“去定安伯府。” ……. ……. 定安伯夫人在室内坐立不安,不时看一眼天色,看一眼滴漏。 “也该差不多了。”她说,皱眉,“她不会收了钱不办事吧?” 陆锦在旁安抚:“也不一定今日就有结果,秦姑姑在宫廷多年,做事自有安排,伯母还是先准备好大妆,待听到消息立刻进宫,为那庄氏求情。” 定安伯夫人冷哼一声:“真不想去。”。 陆锦含笑说:“咱们不是为了她,是为了东阳侯府。”她从一旁桌案上拿起一个小锦盒打开,如果雪柳在场,就会发现,这个才是自己那朵绢花。 “庄氏竟然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她自己想死,咱们不管,但东阳侯府咱们不能不管,那可是您的亲女婿。” “这次也要让他知道,谁是真正的亲人。” 定安伯夫人长长吐口气,从袖子又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其内也是一朵绢花,只不过完好无缺。 当时雪柳说了庄氏损毁御赐之物,要去告,她自然也求之不得,立刻去安排宫里的人脉,这次非要庄氏死不可。 占据她女儿的位置,活该这个下场! 但陆锦拉住了她,跟她说了一个新计策。 让雪柳拿着假的去告。 皇后做的本就是最普通的绢花样子,遍地都是,要不然大家都没发现花蕊有奇巧。 “皇后不一定会认得出,会让人去东阳侯府搜,就算认出是假的,但雪柳的身份是庄氏的婢女,皇后多疑,肯定也会让人去搜搜。” “而庄氏手里的确是没有绢花了,所以还是会被皇后问罪。” “然后伯母您带着我去求见皇后,说庄氏的绢花是被我拿走了,我拿来借用一下,庄氏不知道。” 这样就能解庄氏危难。 当然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庄氏,而是让东阳侯府欠她们人情。 到时候,再让秦司宾当着皇后的面提一句许亲,皇后厌恶庄氏,一定会很乐意打庄氏的脸,亲自做媒将她许给周景云。 有皇后开口,再加上她舍身为庄氏,就不信周景云还能拒绝。 定安伯夫人看着锦盒里的绢花。 “我舍下脸跟人求来的。”她哼了声说,“这人情还不知道拿什么还呢。” 陆锦挽着她胳膊笑说:“您是世子爷的岳母,您的人情,世子爷随便拿出一点就足够还他人了。” 那倒是,当年两家刚做亲的时候,她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 定安伯夫人看陆锦一眼,带着几分酸溜溜:“你可真是运气好。” 陆锦忙收了笑,带着几分哀戚:“是三姐姐的福荫我。” 可惜她女儿没福气,定安伯夫人恨恨,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侄女总好过那个外人庄氏,拍了拍陆锦的手,不咸不淡说:“你知道就好。” 两人正各怀心思说话,婢女瑶琴急急忙忙冲进来:“世子,世子来了。” 定安伯夫人和陆锦愣了下,周景云怎么来了? ……. ……. “在东阳侯府盯着消息还没有吗?” “有了,说是看到宫里来人了,但很快又走了。” “怎么走的?抓走了庄氏吗?” “没有——” “然后就是世子出来了,往皇城去了。” 再然后就是到她们家来了? 来她们家做什么?难道去皇城给庄氏求了情,又来找她们帮忙?定安伯夫人心神不宁地想着,脚步都有些乱,差点崴脚,还好陆锦搀扶着她。 “伯母,虽然我们原本打算到皇后跟前如此行事,但在世子跟前也可以。”陆锦低声说,“总之让世子知道我们的好心就好。” 话虽然这样说,她也心神不宁,待走到门口,看着坐在厅内,脸色平静的周景云,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定安伯拉着脸抱怨,“来了也不说话,你来摆什么脸色。” 周景云不理会他,看着走进来的定安伯夫人。 定安伯夫人看着他挤出一丝笑:“景云来了——” 周景云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笑,更没有起身施礼,丝毫没有往日那般端正有礼。 定安伯再忍不住气恼:“怎么?李家的事你帮了忙,就来我跟前摆架子了?” 周景云淡淡说:“伯爷既然记得李家的事是我帮了忙,就算不知恩图报,也不能害人吧。” 本要坐下的定安伯夫人顿时站起来,颤声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害你了?你可别血口喷人。” 周景云看着她:“怎么害我,伯夫人心知肚明。” 陆锦一咬牙上前:“姐夫,是不是雪柳出事了?”说罢,转身对定安伯夫人喊,“伯母,她说跟父母去相亲看人家,难道是骗咱们的?” 定安伯夫人看着陆锦的眼色,但情绪根本转不过来,一时间又是慌又是怕又是伤心,想说两句硬气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在说什么?”定安伯的确不知道,看着情况不对,不解问。 “姐夫,不管雪柳做了什么,都跟伯父伯母无关,你——”陆锦流泪说道。 “住口。”周景云看向她,说。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或许是冷冷的眼神,让陆锦咽喉宛如中了一箭,顿时卡住了声音。 以前周景云虽然不亲近她,但从未这般态度。 “你们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周景云说,视线看向定安伯夫人,抬手将那卷文书拍在桌子上,“雪柳的案子,张择已经接手了。” 听到张择两字,定安伯夫人的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噗通一下歪倒在椅子上,撞得桌案哗啦响。 陆锦也面色煞白:“怎么,怎么到了他手里。” 这点小事皇后罚了庄氏就可以了,毕竟还有东阳侯府的面子,怎么就到了动用监事院的地步? 到了张择的手里,那可就糟了。 张择查案,没事也要被剥下一层皮看看,更别提,她们还真的有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定安伯颤声喊,看着定安伯夫人和陆锦的样子,知道必然是有事,他忙紧接着喊了句,“我不知道,跟我无关!” 不过厅内没人回答他。 定安伯夫人看着周景云,颤声说:“景云,看在三娘的情分上……” 周景云点点头:“就是因为三娘,我从张择手里拦下了。” 定安伯夫人一口气缓过来。 陆锦掩面落泪:“姐夫对姐姐的情分我们都知道。” “既然你们知道我对三娘的情分,知道我周景云对妻子深情。”周景云淡淡说,“那,你们怎么还敢如此对待我的妻子?” 前一个妻子是说的陆三娘子,后一句里自然是指如今的庄氏。 陆锦掩住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伯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看看监事院的文书吧。”周景云说,“上面涉及的人,伯爷应该都不陌生。” 定安伯颤抖着手去那文书。 周景云的手又拍在其上。 “虽然我从张择手里拦下了,但张择行事难捉摸,伯爷带着家人回老家避一避吧。”他说。 避一避?什么意思? 定安伯夫人流泪喊:“你,你要把我们赶出京城?” 周景云不看她,只看着定安伯:“如果真再有事,我的情分也挡不住监事院的刀。” 说罢站起来向外走去。 “周景云,你——”定安伯夫人捂着心口喊。 走到门口的周景云停下脚。 定安伯夫人的声音又顿时停下。 周景云视线看着定安伯。 “还有。”他说,“虽然我靠着人情把案子拦下了,但伯爷还是准备些金银送去,张择不抓人可以,东西从来不走空,你莫坏了他的规矩。” 说着又看定安伯夫人。 “还有伯夫人,你那位远亲,只怕也要再打点一下,你今日托她告别人,小心她明日告你。” 定安伯夫人脸色煞白捂着心口噗通跌到椅子上。 定安伯的脸色亦是煞白一片。 刚给李大将军送了一大笔钱财,又要给人送钱,家底这次真要掏空了! 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倒霉啊。 他抓起周景云扔下桌子上的文书,低头看。 周景云没有再停留走了出去,听得身后两声清脆的巴掌响。 “你们两个蠢货——” 身后仆从乱乱奔来,随着周景云走出去,他们急急关上大门,将喧闹挡在门内。 第五十七章 收尾 离开定安伯府,周景云又去见国子监魏守谦,请他转达面圣的请求。 虽然是刚发生的事,但张择在御街上拦住周景云的事已经传遍了。 魏守谦捻着长须,皱着眉:“他怎么又盯上你了?”又安抚,“明日有什么事跟陛下说了就好,张择小人,最会见风使舵。” 周景云道谢,又谢绝了其他官吏们邀请酒宴接风洗尘,大家也知道他心里有事,不再强求安抚几句看着周景云离开。 这样走了一圈,周景云到家已经是掌灯时分。 游山的东阳侯也回来了,正等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东阳侯急急问。 张择的文书写得很简单,但对他这个当事人来说,一眼就看懂了,周景云坐下来,看了眼东阳侯夫人。 “雪柳偷走庄氏屋内的一朵绢花,误以为是姨母给庄氏的宫花,故意损毁,定安伯夫人宫中有远房亲戚秦司宾,将雪柳带到了皇后跟前,告庄氏大逆不道。” 短短一句话,东阳侯夫人和东阳侯都听呆了。 “雪柳她!” “定安伯夫人她!” 东阳侯夫人站起来,又千言万语要说,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狠狠一拍桌子。 “她们怎能这样对我!”她喊道,眼中有眼泪流下来,拍着心口,“我哪里对不住她们!” 东阳侯更是气得来回踱步:“我要告他,我要告他,定安伯一家如此害我!” 周景云没有安抚父母,在旁只接着说:“从咱们家取走绢花后,宫中也辨认出雪柳拿的是假的,皇后大怒,让张择查案,雪柳畏罪自尽了,我从张择手里拦下了案子,这件事就是恶奴欺主到此为止了。” 东阳侯冷笑:“凭什么到此为止!我还要去告他!他定安伯府欺人太甚!” 听到告这个字,东阳侯夫人想不久前,庄氏站在厅内,也说要告。 是啊,真是欺人太甚,那时候定安伯夫人要扣她们家一个妖邪的罪名,就该去告! 那时候告了,也不会让她们得寸进尺,一而再再而三诬害! 东阳侯夫人泪如雨下。 “事情闹大了,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周景云说,“我警告定安伯了,让他们以后离我们远点,现在是恶奴欺主结了案,但随时可以再查恶奴后边的另一个主子。” 东阳侯坐下来,恨恨拍了桌子:“便宜这老儿了!” 周景云站起来:“我去看看庄氏,她必定受惊不安。”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我知道,雪柳和定安伯府都是冲她来的,是我把她娶进来的,她遭到怨恨陷害,何其无辜。” 说到这里对东阳侯夫妇深深一礼。 “她一孤女,因为我所求,进我家门,还望父母多多宽容怜惜。” “我自是善待她。”东阳侯说。 东阳侯夫人怔怔没说话。 周景云也不再停留走了出去,刚迈出去,就听得东阳侯在内发脾气。 “都是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定安伯府的人当成亲人!看看你日常看好的人是什么货色!人家是敬重你吗?是贪图景云!一旦做不得亲,立刻就成了仇,一群白眼狼!” 随着喝斥声,东阳侯夫人的哭声也闷闷传来。 周景云加快脚步离开了,站在院门外,自嘲一笑:“我也算是白眼狼吧。” 对父母欺瞒,让父母陷入危险而不知,却还要母亲愧疚自责。 小厮丰儿蹲在墙角掏蟋蟀,见周景云出来忙扔下树枝,走过来听到这句话,不解问:“世子为什么是白眼狼?” 因为周景云笑了笑没有接话,只说:“回去吧。” 丰儿丢开不问,眉开眼笑说:“春香姐姐在这里盯了半天了,我先给她发个信号。” 说罢打了个呼哨。 周景云就隐隐听到远处脚步声细碎地跑开了,忍不住有些好笑,她身边的婢女们还挺有趣。 但转念一想,这婢女是东阳侯府的。 只能说,她来了之后,婢女们都变得不一样了。 周景云默默带着丰儿走回世子院,刚看到门头的灯火,先是两个小丫头噔噔跑进去小声喊着“来了来了。”紧接着院子里脚步杂乱,等他迈进门,婢女们站在廊下,齐齐施礼。 廊下灯笼明亮,室内灯火璀璨,被婢女们簇拥的庄篱微微一笑。 “世子回来了。”她说。 周景云垂下视线,嗯了声,迈上台阶,婢女们掀起帘子,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 …… 简单洗漱更衣,屏退婢女们,周景云和庄篱坐在桌案前,一边吃饭一边说今日的事。 “雪柳当场死了,应该是被宫里的人灭口了,张择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定安伯府跟我们的私事,所以做个人情将案子停在我手里。” “我已经去过定安伯府,跟他们说清楚了,以后不敢再惹我们,且让他们离开京城。” “就算我不赶他们走,他们在京城也呆不下去了,要躲避张择躲避宫内秦司宾。” “父亲母亲那里,我只提了雪柳是故意诬告,他们会对你心生歉意,以后你也少些麻烦。” 周景云将这半日奔波说了。 庄篱听到这里施礼道谢:“世子辛苦了。” 周景云笑了笑:“就是跑跑腿的事儿,倒不辛苦。” 宫里的确查说雪柳拿的绢花是假的,印证了她先前说的自己做的绢花。 那这件事本就是虚惊一场,只有定安伯府自作自受自惹麻烦。 怪不得她如此淡定。 “宫里查说雪柳拿的是假的?”庄篱问。 似乎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她不是本就知道是假的吗?难道以为自己能以假乱真?周景云说:“说是做花的人辨认出来的,想来是有难仿冒之处。” 庄篱哦了声,笑了笑:“那雪柳真是运气不好。” 不止被她一人坑了。 不过她们折腾真真假假都无所谓,她的目的达到就行。 许是看她出神,周景云问:“你在家还好吧?” 有没有忐忑不安吗? “还好。”庄篱说,对他一笑,“我写了半张字。” 写了半张字有这么高兴吗? 她眼里都是笑意,可见真的很高兴。 她竟然还能写半张字,所有人都忐忑不安。 他还是觉得,她或许是故意假做皇后娘娘的绢花,故意让雪柳拿到,然后…… 周景云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灯光下她的肌肤更加白皙,并不是东阳侯夫人那种受惊的苍白,而是如玉兰花一般的透亮清丽。 见他看过来,庄篱再次一笑,问:“世子想问我什么?” 罢了,先前问过了,她说不是故意的,再问,显得他不信她。 何况就算是故意也没什么,受了委屈难道还不让人反击吗? 只是,胆子稍微大了一些。 嗯,胆子不大的话,估计也不敢跟他回京城,周景云抿了抿嘴,笑了笑,问:“你跟着夫人都学什么?熏制干花的手艺也是她教你的吗?” 转开了话题。 庄篱立刻回答:“读书,写字,静思,守神,养身,制香,观星,奏乐…..”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是,先生曾笑说庄夫人是个杂家,的确很杂。 “不过熏制干花,跟夫人学了一半,另一半是我母亲家传的。” 母亲?她母亲不是生她的时候…..。 庄篱含笑说:“我没能得母亲亲自传授,不过二姐那时候已经学会了,虽然她不教我,但我偷看学了。” 一个没能得母亲亲自传授,一个偷看,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周景云有些后悔,他转了个不合适的话题。 第五十八章 宫妃 夜色笼罩的冷宫,宛如变成了另一个天地,如同深山密林,其间哀哭声怪叫声不时响起。 宫室大多数都没有灯火,隐隐可见人影呆坐其内,个别有点着昏灯,其内的女子年龄不等,或者梳理自己枯草般的头发,不时发出几声痴笑,或者掩面哭泣。 最靠近角落的一间宫室,灯火要明亮些,内里也比其他宫室干净整洁。 最初有老宫女不屑,不过是刚来的缘故,还想维持宫妃的体面“等熬个一年两年,就没了心气了。” 不过这才半年不到,不屑的老宫女消失了,守门的换成了御前内侍王德贵。 原本他不用来这里。 因为皇帝夜宿冷宫宠幸了白妃,皇后大怒,扬言不放过白瑛,皇帝不放心想要给白瑛这里派人守着,高十二觉得这是得罪皇后娘娘的好机会,立刻将眼中钉王德贵踹过来了。 王德贵的同伴们都同情又可怜,守着一个冷宫妃子还有什么前途,就算有复宠的希望,家族是满门抄斩之罪,一辈子也没有体面。 王德贵倒还好,也没有找人也没有哀求,痛快地过来了。 得罪皇后已经不可避免,不能再得罪皇帝了。 果然遇到皇后来提白瑛,一次挡住了,另一次挡不住,他立刻通告了皇帝,皇帝及时去皇后殿内救白瑛。 虽然最终是个误会,但不妨碍皇帝对他赞赏两句。 不过,皇帝应该一时半时不会来了,白瑛毕竟还是罪妇身份,宠幸太过皇帝也有损声名。 皇后发脾气是内宫事,大臣们如果质问就是朝堂大事了。 但深宫情义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之后皇帝别又被哪个妃子吸引走。 王德贵倚着门心事重重,转头看内里,跪坐在灯前的女子认真地将一朵朵鲜花花瓣扯下来,将花蕊小心地放在板子上。 她的裙子都被撕下的花瓣淹没。 “白娘娘。”王德贵轻声说,“不早了,休息吧。” “别叫我娘娘。”白瑛低着头说,“罪妇白氏。” 有陛下的恩宠,就是有罪也无罪咯,王德贵当然不会称呼罪妇白氏,但也顺从着没有再喊娘娘。 “晚上对眼睛不好,这些宫花明日再做吧。”他再次劝。 白瑛摇头:“皇后娘娘最近用的多。”声音又变得低低,“承蒙娘娘不嫌弃,罪妾不怕辛苦。” 她低着头撕扯花瓣,看着留在手心里的花蕊,黄黄白白一小块,宛如一小块指甲。 假的又是真的,真的又是假的,真有趣。 视线里昏昏,似乎有风吹来,膝头的花瓣纷飞,落在一旁的青石上。 下一刻有小小的手掌拍上去。 鲜嫩的花瓣顿时碎烂,溅起紫红汁液,落在她的脸上。 “你别在这里顽皮。”白瑛没好气地喝道,看着趴在青石边的女童。 这是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扎着两只发髻,一条红色的布蒙在眼上,纱布朦胧,并没有影响她动作的灵活。 随着白瑛的话,那女童两只小手拍得更快了,宛如乱飞的蝴蝶。 “宋婶,你怎么带孩子的!”她喊道。 有妇人从一旁跑来,将女童抱起来,嘴里哦哦地哄劝着:“三娘乖,三娘乖,三娘只想跟姐姐玩是不是?” 白瑛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妇人忙抱着女童走开了“我们找爹爹去,找爹爹骑大马。” 小孩子真是烦人,白瑛看着面前堆积的鲜花,再次专注地撕扯花瓣,要做很多绢花啊,给大姐送去一些,清明要到了,给娘上坟用一些,再给四邻送一些,让她们少在背后说些闲话。 但,只怕她们不会要…… 不要就不要,到时候她簪一头花,让她们眼红。 有小手伸过来,抓起她裙摆上的花瓣,一撒。 白瑛真是气坏了,伸手揪住蹲在身后的女童。 “白三!”她喝道,“你是不是想挨揍!” 女童蒙着眼对她咧嘴笑,然后将手摊开。 白瑛看到她小小的手掌心里有两只小小的花蕊。 “姐姐。” 有稚气的声音唤。 白瑛抬头,看到女童伸手摘下了蒙在眼上的红纱。 一双不属于孩童的眼幽幽地望着她,如深潭如漩涡,宛如要把人吸食进去。 白瑛发出短促的叫声,猛地抬起头,入目昏昏,灯影摇晃,有脚步声人声传来。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白瑛抬手要按住心口,然后看到手里还捏着一片花蕊,再看四周花瓣散落,灯火摇曳,内侍王德贵白胖的脸也跟着晃动。 她适才伏案睡着了? 白瑛感受着砰砰地心跳,腿上久坐僵麻也传来。 “没事,我,做梦了。”她说。 这深更半夜可不正是在梦乡的好时候,王德贵被惊醒前也正靠着门做梦呢,想到适才梦里刚端起的酒,他咂咂嘴。 “还是进去睡吧。”他说,又恭敬说,“这几日我也看会了,我来帮您取花蕊。” 白瑛看他一眼:“看着简单,做起来可不简单。”又垂目说,“更何况,这是我赎罪用的,怎能由他人替代。” 王德贵心想什么为了赎罪啊,冷宫这种废弃之地,原本进去了就与世隔绝,但白氏献出的绢花被娘娘采用了,时常有皇后身边的宫女来取绢花,冷宫里的看守宫女们自然要忌讳些,不敢太磋磨她。 白妃进了冷宫看起来并不是一心等死。 当然,宫里的人和事都是看破不说破。 “白….您的诚心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看得到。”他恭敬说道,再次伸手搀扶,“不过还是要爱惜身体,免得陛下担心。” 白瑛没有再拒绝,借着王德贵的搀扶站起来,咳嗽两声向内走去。 冷宫里没有什么摆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就足以,只不过此时她床上铺盖帐子簇新,带着不属于冷宫的奢华,也让这间屋子显得更寒酸。 “要不要再取些摆件?”王德贵小声说,“毕竟陛下会来——” 白瑛摇头:“不可,这里是冷宫,不能坏了规矩。” 规矩还不是皇帝说了算,王德贵心里说,神情更加恭敬:“是,您说得对,老奴失了分寸。” 白瑛没有再说话,心不在焉,王德贵便也不多说,告退出去。 “您好好歇息,老奴就在外边守着。” 白瑛躺在床上,看着花纹繁杂绚丽的帐顶,总觉得有些奇怪。 做梦不奇怪,人总是要做梦,梦境大多数时候也都会呈现小时候的记忆,小时候的环境,小时候的人,小时候做的事。 妹妹自然也梦到过。 梦里妹妹的脸都是模糊的,现在回想也是一片模糊。 只是,为什么这次梦里那双眼会如此清晰? 清晰的不像梦境,清晰的有些吓人。 白瑛攥住手,察觉异样,将手张开,原来还捏着一片花蕊。 花蕊嫩黄,在昏昏帐子里若隐若现。 她再次攥住手,将花蕊揉烂。 …… …… 周景云睁开眼,看到帐子内夜色已经浅淡,下一刻他向内看去,身边空空。 他不由坐起来,掀起帐子,蒙蒙青光中穿着细纱寝衣的女子站在窗前,乌发如水般散在身后,不知是视线昏昏还是秋日雾重的缘故,人若隐若现。 “你…”周景云开口,“这么早醒了?” 庄篱转过身来,雾气散去,面容变得清晰。 “世子醒了?”她说,又问,“我吵醒你了?” 说着走过来几步。 周景云看到她穿着软鞋,走动悄无声息。 “没有。”他说,看了眼窗外,“我也是这个点醒来。” 视线看到走近的庄篱她手里拎着一张纸,其上有墨迹弥散。 他想起来,这是昨天她写的半张字,怎么看起来…..打湿了? “我起来喝茶,不小心打湿了。”庄篱说。 周景云哦了声说:“那今日再写一张,必然写得更好。” 庄篱笑着点头:“是,一定会写得更好。” 蒙蒙晨光中,她眉眼里都是笑意,闪闪发亮。 这么高兴啊,周景云反倒愣了下,他只是随口一说。 第五十九章 传告 因为今日要进宫见皇帝,周景云简单吃了口早饭就出门了。 天色尚早,御街上人不多。 监事院的门口更是人迹罕至。 与其他人的退避不同,周景云径直迈进去,让门吏通传见张择。 张择正在吃早饭,见到他笑说:“正要让人去找世子,世子竟然先来了,我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周景云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只施礼道谢:“多谢中丞,我家的事解决好了。” 张择一笑:“怪不得昨天半夜定安伯往我家拉了三车东西。” 周景云感叹:“能花钱买来的都是好运气。” 张择哈哈笑:“世子说得对。” 周景云也不再多留:“我这就进宫面圣。” 面圣么,张择含笑说:“那就不耽搁世子了,待世子高升了,再与你庆贺。”看着周景云要走,想到什么又唤住,从桌案上翻出一张卷轴递给他,“这是我们监事院新出的缉捕文书,世子多在外地行走,拿着看看,万一眼熟,可是大功一件。” 缉捕文书?周景云接过卷轴打开,一个女子的面容呈现。 画像线条简单,眉目也并不清晰,看上去似是随意勾勒。 不过仍能感受到这是一个美人。 说是缉捕文书,但没有写人犯的详情,甚至连名字姓氏年龄都没有。 “此犯逃走必然隐名埋姓,写不写名字不重要。”张择的声音淡淡传开,“且还会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 周景云点点头:“的确该如此。”在抬起头看向张择,“目前看并没有印象,我记下了,希望能助力中丞。” 张择的视线一直看着他,笑眯眯点头说声好,目送周景云走了出去。 看到海捕文书的瞬间,周景云没有异常的反应。 本也不可能指望这就能找到线索,只是他谨慎习惯了,任何一人都不放过。 门外有官吏抱着一个匣子进来:“中丞,这个月的铜匦密告整理出来了。” 张择看了眼官吏打开的匣子,皱眉:“怎么这么少?当年蒋后手里的铜匦密告一日就有这么多,难道在世人眼里,我不如蒋后的那些酷吏吗?” 张择的声音不大,说话时还带着笑意,但就是这笑让人遍体生寒。 送来密告的官吏战战兢兢。 “中丞这段日子没在京城。”他机灵地说,“大家只想等你回来。” 这样吗?张择似笑非笑,眼神阴沉,一语不发,厅内气氛凝滞。 “中丞。”另一个官员想到什么,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密信,“余庆堂投来的密告,必然是大案。” 余庆堂是京城一家典当行,最初的东家是范阳卢氏,国朝更迭,盛衰起伏,主人也几经易手,到了大周已经成了一间很普通的门店,东家也不是名门士族,而是一位叫蔡松年的商贾。 原本也不起眼,不过随着新帝登基,监事院重启密告铜匦,余庆堂在张择这里有了名号。 它时常投来密告,告的还都是权贵望族,且不是那种听说说过什么话之类风闻告事,而是有详细记录,什么人什么时候在哪里说了什么,身边有什么人在,甚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茶都有,更严谨的还有此人往来账目,隐秘田产。 比监事院密探探报的还要详细。 按照这样的举告,一抓一个准,一抓一串,省时省力。 这可不是一个典当行能做的,但张择查了一番,也没查出背后藏着什么人,蔡松年也再三表明自己想为张中丞耳鼻眼,搏一个百年基业不可取代。 是,没错,新帝新朝堂,新机会,余庆堂这么做,张择也能理解。 既然想要当他的走狗,他张择就用呗。 等将来余庆堂无人可告的时候,他就把它处置掉。 张择伸手接过密信打开,挑眉呵一声:“这可是一条大鱼!” 侍从便探头来看,也神情惊讶。 “姜大同姜少监!”他说。 姜大同虽然只是个从四品的殿中少监,但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一般,当年皇帝还是长阳王的时候,姜大同就与之结交,且多有扶持相助。 长阳王多次在姜家借宿避祸,长阳王登基为帝后,有次宴席上姜大同喝醉了,皇帝还让他睡在自己的榻上,有御史指责姜大同失仪冒犯,皇帝维护说当年他睡姜大同的床没人指责,那此时此刻也没人可以指责姜大同。 扶持长阳王登基的宰相朱兴建,见了姜大同也要客气几分,免得姜大同在皇帝跟前吹了枕头风。 密信上说,这位能对皇帝吹枕头风的姜大同的妻子,出身京兆杜氏,有着家传的养花技艺,当年蒋后举办过一次冬宴,宴席上百花齐放,令人叹为观止,认为蒋后天生异象,于是蒋后更加独揽大权。 其实这百花就是杜氏私下赠送的手艺。 密信说蒋后问杜氏要什么赏赐,杜氏便给家中女儿求一门好姻缘,希望能嫁给仅次于太子的三皇子,广平王。 但没想到广平王不久后因为密谋逼宫败落,仓皇逃离,死在半路上,连王爷的封号也被剥夺了。 张择看的津津有味,又挑眉:“这等宫廷私密之事,余庆堂都能打听到。” 人脉或许是宫里的老宫人,也可能是私藏了蒋后被斩杀后,害怕新帝血洗逃亡出去宫人。 侍从若有所思:“这么说的话,虽然杜氏没能通过蒋后攀上皇室,但通过女婿姜大同做到了,也算是得偿所愿。” 说着眉眼兴奋。 虽然看起来与姜少监无关,但按照夷三族的习惯,他也要倒霉了。 “姜少监会不会杀妻表明与岳家不共戴天?” 张择一副也想看看的神情,但下一刻又略带遗憾。 “皇帝当皇子的时候备受磋磨,极少信任他人,姜少监是难得的一个,处置姜少监容易,但也容易伤到陛下。” 陛下会觉得伤面子,除了恨姜少监,还会忌恨他这个查案子的人。 他是要通过诛杀蒋后党取得皇帝的信任和依赖,并不是不管不顾乱杀一气。 “留着以后再说吧。” 张择将密信收起来,没兴趣再看其他的密告。 “你们挑一挑,选几个有钱的,陛下日子过得太节俭了,咱们要为陛下解忧。” 官吏们忙应声是。 张择指着桌案上的缉捕文书。 “还有,把这个缉捕文书给余庆堂也送一份,给他们一个为我效劳的机会。” ...... ...... 秋日明媚,一位年轻小郎君疾步而行,似乎很厌烦这秋光,用袖子遮着头脸,一头闯进一间典当铺。 典当铺门小柜台高,将秋光隔绝在外,充斥着阴暗灰败之气。 年轻小郎君站进来,却长舒一口气,如鱼得水,松开衣袖,舒展了身体。 而他的出现也让阴暗的店铺里瞬间明亮。 就连站在店内脸色阴沉的一个官员都被晃了晃眼,但不待多看两眼,那小郎君先盯上他。 “哎呦,这位官爷怎么进当铺了?”他喊道,“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官职如何?出身哪里?说出来看我能帮忙不?” 问别人有为难之处,听起来很热情,但又问出身官职,似乎帮忙要看身份,真是让人不舒服的对话。 果然是行事乖张的连李大将军都不放在眼里的纨绔子弟。 官员冷冷看着他:“上官小郎,某官职低微,出身贫寒,没有资格登你的楼船,就不用你帮忙了。” 对于别人认得他,上官月没有丝毫惊讶,带着几分得意。 “那真是遗憾。”他笑说,“祝官爷飞黄腾达。” 等飞黄腾达了再来登他的楼船吗? 这到底是恭维呢,还是羞辱? 官员阴沉的脸色更阴沉了。 店伙计忙在旁说:“上官小郎,这位是监事院的宋录事。” 那可是张择手下。 虽然只是个绿袍录事,但被盯上很是麻烦。 皇子公主在他们眼里也不是不能惹。 店伙计急急推着上官月往内走。 “东家等着呢,你不是嫌弃白天做事不方便,影响你睡觉,你早点勾了早点回去睡。” 上官月说着“急什么啊”“哎,监事院的人来你们这里做什么?你们不是要被封了吧?”“那我的钱可要立刻拿走。”之类惹人讨厌的话向内去了。 宋录事视线冷冷盯着,让转身回来的店伙计都不由打个寒战。 “宋录事。”他陪笑着说。 宋录事眼神探究:“上官驸马就这一个宝贝儿子,还会没钱花进典当行?” 店伙计忙说:“楼船上赌徒们抵押的货物,他拿来我们这里典当。”又补充说,“活当用不了多久就变成死当,他就会来清账。”又主动说,“他在我们这里有账目记录,您要不要看一看?” 原来如此,宋录事释然,对一个外室子的账没什么兴趣,摇摇头:“东西我送到了,中丞等着你们好消息。” 店伙计连连点头:“我们必全力以赴,为中丞效劳。” ...... ...... 上官月走进当铺里最里面的一间库房,这里比起前堂更是昏暗,也没有琳琅满目的典当物。 余庆堂的东家蔡松年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半新不旧的圆领袍,面皮白净,圆脸含笑,站在其内等候。 见到上官月,他并没有拿出什么账册核对,而是恭敬一礼。 “公子,姜大同的消息告诉张择了,但这小人外强中干,欺软怕硬,不想动他。” 第六十章 看画 上官月没有说话,只看向对面的墙壁。 这间库房的货架上没有摆着典当物,而是一卷卷文册,另有一面墙壁悬挂着画布,其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人名之间有线条勾勒,弯弯曲曲错综复杂。 姜大同的名字就在其中。 蔡松年神情恼火。 “姜大同贪生怕死舍不得富贵荣华,必然会抢着供述杜氏曾经做过的事,那当年的旧案就能撕开一条口子。” “偏偏张择这个小人,竟然不肯动手,我们投喂他这么久真是亏了。” 上官月笑了:“别急,张择是小人,小人欺软怕硬,等姜大同由硬变软的时候,必然会动手。” 他站起来走到墙壁前,看着姜大同的名字。 “口子找到了,破开是早晚的事。” 他的视线沿着勾勒的线条游动,乱七八糟看起来毫无章法的线条汇集向最高处,最高处写着并没有人名,只有一个框。 似乎有名字待写上去。 上官月看着这空框,脸上没有往日常挂着的笑容,昏暗中眉眼清冷。 蔡松年在旁看着,神情几分悲戚,默然一刻轻声说:“张择还送来一张缉捕文书。” 上官月收回视线,脸上恢复了笑容:“稀奇,竟然有人从张择手里逃了?” 蔡松年从架子上抽出卷轴展开:“是个女子。”转过来展示给上官月。 略昏暗的室内,画轴上女子哀婉目垂。 无名无姓,没有来历描述。 “宋录事说,为了避免有同情嫌犯的人故意隐瞒,或者有人畏惧避祸不敢上告。” 上官月笑了笑,伸出手指轻轻在画像上的女子脸上滑过,说:“我懂,张择要的是看到画像,不需要知道她是谁,不需要思索,只要有一丝熟悉就来上报,这就是广撒网,哪怕错一千一万,总能捞出这个人。” 看来是绝不放过此人,蔡松年低头看着手里的画像,说:“必然是蒋后余党。”又问,“咱们发下去寻找吗?” 追查蒋后余孽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但助力监事院抓到这个人,取悦了张择,能让他们将来的行事更便利。 上官月看着画像上的女子,笑了笑:“我这人怜香惜玉,还是盯着那些臭男人吧。” 那就是不过问不插手,蔡松年说声好,又听上官月开口。 “帮我盯着周景云妻子的动向……” 周景云妻子?蔡松年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尤其是连接上官月前后话,怎么?周景云的妻子是臭男人吗? …… …… 周景云一直到黄昏才回到院子里。 “还以为你会在母亲那里吃饭。”庄篱说。 周景云换了家常衣,从净室走出来。 “皇后赏了宫缎,母亲让给你送过来收好。”他说。 今日周景云进宫见了皇帝,说完政事,再提及那日绢花的事,皇帝正对皇后不满,认为她总是小题大做,所以特意把皇后请来,当着皇后的面对周景云表达歉意。 皇后虽然不高兴皇帝指桑骂槐,但看着周景云的脸,压下了脾气。 “你那新妻子遭人忌恨了,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能被蒙蔽的,诬告者已经打死了,这件事也交给张择处置了,必然给你一个交待。” “那绢花是晦气人做的,本宫思虑不周不该赏赐,果然只会惹来晦气事。” 她说到这里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知道她这是嘲讽白瑛呢,皱了皱眉,只当没听到。 皇后便大方地赐了一匹彩罗。 “世子拿去安抚妻子吧。” 又感叹一番“世子关切妻子,情深令人羡慕。”意味深长看了皇帝好几眼。 看着帝后之间气氛不对,周景云忙知趣地告退了。 当然这些细节周景云没有跟庄篱讲述,只说了是皇后表达歉意的赏赐。 庄篱端详桌案上摆着的彩罗。 “那这次是赚了。”她笑说,“一朵绢花,换一匹彩罗。” 说着又想到什么。 “绢花是姨母赠送我的,我想把彩罗也分与姨母。” 周景云笑了:“多谢你。” 庄篱看他一眼:“你我夫妻一体,谢什么。” 她这话说的如此顺畅,就像他们已经是老夫老妻,周景云忍不住轻拂鼻头,看了眼室内的婢女们。 “你们先下去吧。”他说。 春红抿嘴一笑,对春月使眼色,世子害羞了。 春月瞪了她一眼,但嘴角也掩不住笑意,带着人退了出去。 …… …… “你看看这个缉捕文书。” 周景云拿出张择给的画像,低声说。 “你看要抓的是……” 他在身前展开,夕阳的余晖普照在画卷上,画像女子的眉眼似乎更模糊了。 庄篱只看了一眼,一笑:“是我。” 果然是啊,周景云想,当时在张择那里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不过不动声色。 他看了眼画像,又看庄篱。 “这画像是…..” 庄篱看着画像,说:“是我姐姐。” 原来这就是白瑛。 虽然当初先帝赐婚声势不小,但到底是侧室,不是可以与长阳王并肩受朝臣拜见的正妃皇后,出身也不显赫,在宫内并不起眼。 如果不是白循案,都没人注意到皇帝还有这个妃子。 周景云自然也没见过。 至于为什么张择要抓的是妹妹,却用姐姐的画像做缉捕文书,也很好理解。 姐妹两个分开时,白篱才五岁,白瑛就算记得妹妹的相貌,也总不能画个五岁的女童来抓人。 所以干脆以姐姐的画像来抓妹妹。 姐妹两人总有相似之处。 相似吗?周景云看看画像,又看坐在罗汉床上的庄篱。 “你和你姐姐,一点也不像。”他说。 其实当时在张择跟前看画像,除了有提防所以不动声色外,也的确是丝毫看不出跟庄篱的相似处。 庄篱笑了,看了眼画像,再看向周景云,眼神幽幽:“周景云。” 她似乎是第一次这样直呼他的名字,周景云不由看向她。 夕阳的余晖披在她身后,视线里她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恍惚,耳边是她继续传来的声音, “我常和春月在一起,我跟春月长得有些像。” 周景云看着她,慢慢点头:“是啊,你们常在一起,你们长得有点像。” 他的声音有些凝滞,似乎还在思索。 “但你比她好看。” 庄篱似乎没想到他还能多说一句,一怔,旋即扑哧笑了。 这一笑让周景云一凛,视线里虽然昏黄,但庄篱的笑让她的面容骤然清晰又明媚。 笑什么?周景云觉得心跳的有些快,移开了视线。 “说得不对吗?”他说,看了眼画像,收了起来,“像春月总比像….她好。” 春月的声音此时从门外传来“世子,少夫人。” 庄篱扬声说进来吧,春月走进来,刚进门就看到周景云看过来,眼神带着几分打量。 以往世子很少看她们,这是怎么了? 春月不解地看向庄篱,见庄篱笑着扭开头。 下一刻周景云也收回视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夫妻两人在说什么悄悄话?她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 第六十一章 夜安 春月是来禀告侯夫人派人来说的话。 因为在外奔波一天了,让周景云吃过饭就早些歇息,不用过来问安。 “我越想越觉得我儿子吃亏。” 东阳侯夫人一边翻看账册,一边跟许妈妈说。 “她不用晨昏定省,日日在家清闲,景云里里外外奔波,也太辛苦了。” 许妈妈在旁坐着帮着摆算筹,笑说:“世子可不会觉得辛苦,能在父母跟前尽孝,那是幸福。” 主仆两人说着话,门外传来红杏的声音“夫人,世子来了。” 许妈妈哎呦一声,忙起身,对侯夫人笑:“我说什么来着?” 虽然说不用儿子来请安,但儿子真来了,东阳侯夫人脸上难掩笑意。 周景云已经走进来了。 东阳侯夫人往他身后看了眼,果然没看到庄氏跟着。 “真不用你过来。”她说,“你也该学你媳妇,享受清闲。” “她倒是想来。”周景云笑说,“但见不见母亲说了算,我先来问问。”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不用维护你媳妇,她不用来,我还真不想见她。” 让她来跟前做什么?要么杵着不动,要么说一句顶嘴三句。 许妈妈笑着请周景云坐,红杏捧来茶。 周景云浅喝了一口。 “篱娘说绢花是姨母赠送的,所以想要把皇后赐的彩罗分给姨母。”他说,“劳烦母亲给姨母送个帖子,我们这两天过去。” 东阳侯夫人喜笑颜开连声说好,立刻让许妈妈去写帖子,明天一早就送去。 “姨母没白疼你。”她欣慰说。 周景云笑说:“姨母也没白疼庄氏。” 东阳侯夫人横了他一眼:“不用时时刻刻在我跟前说你媳妇多好,你喜欢就好。” 他喜欢吗? 周景云看着手里的茶,心想,他是喜欢这件事,至于这个人…… 这件事其实跟她无关。 周景云心里叹息一声:“景云让母亲失望了。” 东阳侯夫人倒是吓了一跳,忙说:“好好的,说什么呢。” 虽然的确对儿媳不满意,但看着儿子进进出出脸上带着笑,她也很高兴。 此时儿子情绪瞬间低沉,东阳侯夫人心里有些后悔。 “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和她的事。” 但这样说好像也不对,儿子如果不娶人回来,她和庄氏也不会相识,更没有喜不喜欢这一说。 这样想,好像的确是周景云的错。 东阳侯夫人没好气摆手。 “好了好了,我以后不说她了。” 周景云又笑了:“母亲该说还是得说,她与我一般都是晚辈。” 东阳侯夫人心里哼了声,说谁?说自己儿子舍不得,说那庄氏,还指不定谁说谁。 罢了,她图个心静吧。 …… …… 周景云洗漱后走出来,婢女都退了出去,内室还剩下两盏灯,柔光昏昏。 庄篱正在弯着身子整理枕头,她先拍了拍自己的枕头,又将外边周景云的枕头拍了拍。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回说:“世子,茶在桌子上热着。” 倒真像老夫老妻了,周景云抿了抿嘴,走过去,斟茶喝了口,想了想又斟了杯茶,拿着递给坐在床边的庄篱。 庄篱看着递过来的茶,起身接过:“谢谢。” 声音其实还是疏离的客气,周景云想。 庄篱喝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两人一阵安静,其实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你今天写字了吗?”周景云想到什么忽然问。 庄篱微微愣了下,不太明白他怎么问这个。 “写了。”她还是答,“写了半张。” “我看看。”周景云说,人也向外间走去。 东间是庄篱日常所在的地方,摆着书桌,又添了书架,宛如一个小书房。 庄篱眉头微皱,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要看她写的字,难道,他察觉出什么? 虽然略有些紧张,庄篱跟过去,那边原本熄灭的灯也再次点亮。 周景云站在桌案前看摆着的半张字,认真又专注地端详。 “我喜欢逍遥游,所以经常写它。”庄篱在旁说,又忍不住多补充一句,“庄夫人也喜欢。” 周景云一笑,看向她:“你的字飘若浮云,风神洒脱,真是不错。” 庄篱更愣了愣,所以,他这是夸她字写得好? “虽然没仔细看你昨天写的,但应该是更好。” 周景云的声音接着传来。 庄篱怔怔,突然想到今早自己拿着散尽模糊的残字,解释被茶水打湿了,周景云便随口安慰她再写一张,她便也随口说会越写越好…… 所以周景云这是来肯定她越写越好了? 不知是庄篱震惊不解的神情,还是周景云觉得自己夜半观字有些奇怪,轻咳一声,将桌案上的灯熄灭。 “不早了,睡吧。”他说。 昏昏夜色掩住了两人都有些古怪的神情。 庄篱莫名有些想笑,嗯了声,跟着周景云向卧室走去。 两个一如先前分里外躺下,熄灭最后一盏夜灯,放下床帐,天地间一片黑暗。 “谢谢世子。” 黑暗里庄篱的声音轻轻。 “来到您家之后,我过得很安心。” 周景云嗯了声,停顿一下:“如此庄先生和夫人也都能安心。” 身侧的人不再说话,轻轻翻身向内去了。 周景云便也翻过身向外。 床再大,两个人躺上去也变得拥挤,他们侧卧在中间留出一道空隙,免得真有肌肤相亲。 夜色安宁沉沉。 一夜又过去了。 薛夫人接到东阳侯夫人递来的消息,立刻就让贴身仆妇跟着过来了邀请,让他们中午就过来。 “也不是外人,也不用择期选日,也不用赶早,就中午过来,进门就开宴席,这次一定让你们吃上姨母的饭。” 周景云笑着应声是,果然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才带着庄篱坐车向薛家去。 “姨母家有花圃,养了菊花,估计快要开了,吃过饭你去看看。”周景云对庄篱介绍着。 庄篱点头说声好。 “除了姨母家来往,这几日还需要进宫一趟。”周景云说,“请封世子夫人要谢恩,不过我会挑一个皇帝皇后不方便的时候,到时你只需要在宫门外谢恩就行。” 庄篱点点头,再次应声好。 周景云看着车内对坐的女子,面容清秀,杏眼含笑。 先前在雪柳密告后也是这般淡然,且还含笑说用她这个借口去解决定安伯府吧。 这女子应该并不是看起来这么,恬静柔顺…… 察觉周景云审视的视线,庄篱对他一笑,眼神询问,要说什么,马车外响起清亮的男声。 “哎!这不是东阳侯府的车马?” “可是东阳侯世子?” “哎呀真是巧,遇到了世子。” “世子,我是上官月。” 外边的声音如山泉水跳跃而来,撞在车帘上。 上官月?又是他,周景云的眉头皱起。 第六十二章 车外 此时已经快到薛府了。 或许上次在定安伯府外遇到这位上官月是巧合,毕竟定安伯府那时候的事与上官月也有关联。 在薛府外遇到就有些不那么巧了。 更何况,他还坐在车内,没人看到他的脸。 这位恰巧经过的上官小郎君是怎么笃定车内坐着的是他? 想要结识他的人很多,为了结识他想出的办法也很多,周景云倒也见怪不怪,但他不由看了眼庄篱,莫名想起上次上官月见他,第二句话就问他的妻子…… 很是怪异。 难道他认得庄篱?周景云不由看向庄篱。 庄篱察觉他的视线,眼神回应几分不解。 这不解只是在询问他有什么事。 周景云心里有些好笑,他都不认识这个上官月,难道庄篱会认得? 周景云对庄篱笑了笑,示意她往后坐一坐,庄篱依言靠后,看着周景云掀起车帘下车。 上官月看到深蓝车帘后年轻男子的脸,明媚的秋光下,如玉石温润透亮。 “见过世子。”他一笑,抱拳行礼,目光越过周景云,看向他身后。 只可惜车内昏暗,周景云身高肩宽,宛如屏帐,挡住了视线,只隐隐看到有荧光微闪,似乎是女子头上插着的金簪银花。 随着周景云下车,车帘垂下挡住了视线。 “是上官郎君啊。”周景云说,不待上官月说话,接着说,“我要去拜访长辈。” 意思是拜访长辈没时间,这是直接拒绝了与寒暄闲聊,上官月眼睛笑弯弯:“可是去薛府?我也正要去找薛四郎君。” 周景云心里哦了声,微微一笑:“这样啊,真是巧,那一起走吧。”说罢看了眼车旁的江云,江云微微颔首,催马先向前去了。 上官月笑着说:“好好,能跟世子同行,真是三生有幸。” 周景云对上官月再次笑了笑,因为没有多远,便也没有骑马,在车旁缓步而行。 坐在车内的庄篱听着车外的男声不断传来。 “世子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世子是不是已经面圣了?陛下要重用您了吧。” “我听人说监事院盯上世子?我虽然无官无职,但如果世子需要帮忙,我在所不辞,世子对我有解难大恩,我父亲可是连李大将军都不怕——” 听到这里时,庄篱抿了抿嘴,此时周景云不在,她没有掩饰好奇。 她当然知道上官月,也知道上官月所谓的解难是什么难。 那日从花小仙的梦境中看到了上官月。 上官月也是遇人不淑,被花小仙记得这么清晰,清晰到她能借梦催梦,引上官月说出让李十郎跳下船入水。 虽然这是从上官月心中翻出的惯有规矩,但遇害的是李十郎,自然也要有些麻烦。 只不过纨绔之中更有纨绔,权贵之中更有权盛,能开楼船聚集这么多权贵纨绔子弟玩乐的上官月,自然有能力以权欺人毫发无伤。 事实也果真如此。 不过,他跟周景云什么时候见过了?周景云怎么没提过? 是为了结识周景云才如此热情吗? 念头闪过,庄篱又觉得好笑,总不能是为了她来的吧。 梦醒无痕,她对他来说,连萍水相逢擦肩而过都算不上。 但她按住掀起车帘看一眼的心思。 鉴于她的体质,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还好周景云没让她跟着见客。 做他妻子的确很省心。 车外周景云似乎听不下去上官月的热情。 “多谢,我与监事院是私事,已经说清了。” “说清了啊。”上官月的声音有些遗憾,“世子,我——” 他要说什么,前方忽有男声扑来。 “小郎——你来找我啊——” …… …… 上官月似笑非笑看了眼周景云,然后才向前看过去,见薛四郎从前方薛府的大门冲出来。 跟在薛四郎身后的是周景云的那个年轻护卫。 “因为李十郎的事,姨父姨母这段日子不喜四郎君外出。”周景云说,“所以我特意让人悄悄替你传了话,免得你白跑一趟。” 上官月看着周景云,抬手深深一礼:“世子真是做事周全,暖人心。” 暖人心是什么话,这年轻人说话挺乱七八糟的。 周景云含笑颔首没有接话。 薛四郎此时也走近来,抓着上官月马匹的缰绳,先对周景云一礼:“多谢世子。”又催促上官月,“对对对,快走快走,我们到外边玩去。” “这样不好吧。”上官月说,“世子来你家做客,你不待客——” 薛四郎嘿一声笑:“我伯母哪里用我待客。”说着对周景云嘿嘿笑,“世子,改日我在外边宴请你。” 周景云含笑点头:“自家人,说什么请不请的。”挥挥手,“你们快去玩吧。” 话已至此,上官月也只能被薛四郎拉着走开了,再回头看见周景云的车马到了薛府门前,周景云从车内搀扶一个女子….. 她穿着浅蓝色衣裙,在日光下微微发亮。 车后有婢女们围过来,门内薛府家的仆妇婢女也都出来了,将人团团围住,门前珠光宝气闪耀一片。 马儿得得拐过街角。 上官月收回视线,摸了摸下巴:“我觉得我有点猥琐?” 薛四郎在旁恭维:“你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都不会猥琐。” 说着话看到上官月用力的嗅了嗅。 “你在嗅什么?”薛四郎不解问, 上官月微微眯眼说:“我在嗅一女子走过的路上留下的香味。” 薛四郎愕然看着他,这,还真有些猥琐。 …… …… “周景云的妻子有什么好盯着的?” 余庆堂的库房里,瑞伯没好气的说,带着几分狐疑看向上官月。 “你该不会真有什么特殊癖好。” 比如喜好人妻。 又想到上官月始终没有说亲,虽然因为身份原因高不成低不就,但并不表示他只能独守空房。 不管是婢女侍妾,青楼花魁,他想要什么样的都能有。 甚至不少名门贵女也对他青睐,不介意他外室子的身份。 楼船上更是美人花团锦簇环肥燕瘦。 但上官月皆没有兴趣。 这还是第一次盯着一个女子,还是他人妻。 “公子。”瑞伯脸色有些凝重,“周景云的麻烦可比李十郎大。” 说着又劝说。 “你要是真有这个喜好,换个人吧。” 上官月靠在椅子上,手里抛着笔,听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骂了句脏话。 也的确有些荒唐。 彻夜狂欢的楼船,青楼的女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争狠斗气的权贵,这些事怎么可能跟周景云的妻子有关呢?一个外地来的,来了之后在深宅内院,偶尔出门也是被丈夫陪伴的娇妻……. 真是好笑。 而且,他走在周景云车边的时候也闻了闻没有那种香味。 也许那个荷花苞的香味是熏制干花通用的香料。 他应该去搜罗干花香料。 或者就不该想这么多,李十郎都下葬了,定安伯一家也回乡祭祖了,当时那件事早就烟消云散了,无人提及了。 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该浪费这么多时间,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还是去公主府看看阿菊姐姐吧,至少阿菊姐姐能在关键时候为我说好话。” 对他有用的女子,才值得他多多关注。 第六十三章 心意 这一次在薛府顺顺利利吃完饭,午后周景云提了菊花,薛夫人亲自带着庄篱去看,还挑选了两盆让她带回去。 “你屋子里摆一个,给你母亲一个。”薛夫人含笑说,说着又笑,“就说是你主动给我要的。” 庄篱笑说:“姨母也常惦念母亲的。” 她知道这是薛夫人的好意,让她在婆婆跟前讨好。 但哪里需要她开口薛夫人才给东阳侯夫人送花,说了东阳侯夫人才也不信。 “就是说给她听的。”薛夫人哈哈笑,“让她知道我喜欢你。” 庄篱没有再说话,施礼道谢。 “不过我也没骗你,你母亲那个人粗心大意,哪里会养花,我才舍不得送给她糟践。”薛夫人挽着她的手笑说,“你是个心细稳妥的,把花交给你我放心。” 庄篱抿了抿嘴,其实她也不会养花,只会撕花,剪花,薰花…… 她的姐姐也从来不让她养花,别说花了,家里的草都围起来不许她靠近。 ....... ....... 带着两盆花回到东阳侯府。 周景云这次问了她要不要去给东阳侯夫人请安。 “姨母的心意。”他解释一句,并不是他要逼迫她去。 庄篱没有误会他,但也没有客气,摇了摇头:“你去了让母亲高兴,我就不要在旁添乱了。” 周景云笑说:“谁家婆婆媳妇都是这样,如果我不成亲,只我和母亲相处,母亲也不会高兴。” 庄篱被逗笑了,说:“那就有劳世子一人担起夫妻之责,我回去把昨天没写完的半张字写完。”说罢又看他一眼,“等世子回来再点评一下。” 这是取笑他昨晚的事了?周景云摸了下鼻头,她敢说他就敢应。 “好啊。”他点头说。 …… …… 看着薛夫人送的一盆花,东阳侯夫人很高兴,当然,对于借庄篱送花的话撇撇嘴。 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 “你姨母心慈仁善,常为别人忧思,从来顾不得自己。”她轻叹一声,“你外祖母去的早,她作为长姐,先是怕我日子过不好,后来你这样,她也日夜不安,唯恐你孤老终生。” 姨母对母亲的确很呵护,周景云想,能姐妹情深也是幸运,又想到庄篱和白瑛,不知道张择那副缉捕文书,被张择查问时,白瑛是怎么做的?是无能为力呢,还是尽力协助。 “我有什么运气好的?运气好也不会…..”东阳侯夫人嘀咕说,看了周景云一眼,见儿子似乎在走神。 是想到亡妻了吗? 东阳侯夫人将那句先死了儿媳妇,又得了一个不讨喜的儿媳妇,这句话咽回去,罢了,事已至此,往前看吧。 “你如今安定了,子嗣的事不能耽搁了。”她叮嘱说。 周景云愣了下,是了,当夫妻还有子嗣的事。 耳边是东阳侯夫人的声音。 “她年纪小,身子又单薄,只怕不好生养。” “要不再请太医院的人来瞧瞧,看看怎么补一补。” 周景云忙打断:“母亲,我会斟酌的,这些事您不用操心了。” “我不操心?我不操心已经等了几年了?”东阳侯夫人瞪眼,“景云,你年纪可不小了。” 走出东阳侯夫人的院子,周景云脚步缓缓,看着前方提着灯的丰儿。 “我今年多大了?”他忽然说。 丰儿有些惊讶回头:“世子,你都不记得自己多大了?” 周景云笑了笑:“有时候你会忘记时间。” 忘记时间?丰儿忍不住挠头,他可牢牢记着过生日的时间,每一个过节的时间,期盼着开开心心玩和吃好吃的。 怎么会有人忘记时间? 周景云望着夜色。 当你在意的人不在了之后,时间就没有意义了。 “走吧。”他抬脚迈步。 丰儿应声是,世子在外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发呆,他都习惯了。 把世子送回院子里,他就可以去掏蟋蟀了,书房东南角一定藏着一只大将军,刚迈步,听的周景云的声音在后再次传来。 “去梅姨娘那里。” 丰儿抬起的要落地的脚一歪,手里的灯一阵摇晃。 …… …… “梅姨娘比我们早在世子跟前,她提了姨娘,当时和她一起的姐姐们放了出去,我们被提了上来。” 春月一边铺床,一边语气轻松地说。 “我们刚过来时,梅姨娘还经常指点我们,世子的衣物鞋袜她照看的很好,夫人也夸过呢,虽然心不灵但手巧,是个可用的人。” 听到这里时,庄篱忍不住笑了:“心不灵?春月你也会在后背说人啊。” 春月红着脸说:“不是奴婢说的,是夫人。”再看庄篱,小声说,“少夫人你别不高兴。” 当丰儿送信说世子今晚去了梅姨娘那里,室内的气氛凝滞一下。 春月春红春香等人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庄篱神情依旧,坐着纹丝不动写了满满一张字。 “或许少夫人是通过写字打发郁结。”春红跟春香小声说,“读书人都是喜怒不外露,通过写字画画写诗表达。” 那又能怎么办,春月心里叹气,世子有亡妻,又有伴着长得的婢妾,只能叹息他们相遇太晚。 如今两人刚成亲,日子还长,她可不想少夫人钻了牛角尖,忍不住劝慰几句。 庄篱听了,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哪里有不高兴?” 得知周景云不回来睡,她高兴的很呢。 庄篱看着大床。 今晚能睡个好觉,好好做个梦了。 …… …… 秋夜的冷宫更显寂寥。 白瑛所在的宫室,桌案上没有了堆积的鲜花,但依旧点亮着灯火,白瑛更是走来走去,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语什么。 王德贵站在一旁心里也在嘀咕,白氏在冷宫里住着,感觉多少也疯疯癫癫了。 “给皇后娘娘的宫花已经送走一篮子了,您今天就早点休息吧。”他劝说。 白瑛摇摇头,看向外边:“再去摘点花吧。” 王德贵哎呦一声:“我的娘娘,冷宫里的花都被您薅秃了!”他说着连连施礼,“您快些休息吧,这么晚了。” 白瑛看着这内侍,说:“你懂什么,我不想睡。”她声音喃喃,“万一做梦呢,我不想做梦。” 这白妃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王德贵心里凉了几分,必须找找张择,把他从冷宫这里带出去,要不然就算高十二倒了,也没人记得他了。 心里虽然凉了,今晚还得劝着哄着。 “您不胡思乱想,就能睡得好,不做梦。” “俗话不是说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娘娘您就是想的太多了,听奴婢的,什么都不要想……” 他说着扶着白瑛向内去,白瑛也没有再拒绝,怔怔走到内室坐在床上。 “您闭上眼,一觉就睡到天亮了。”王德贵说。 白瑛看着帐顶的珍珠垂帘,这样吗?她闭上眼,耳边是王德贵絮絮叨叨的声音。 “您睡吧,奴婢在这里守着,陪着您。” 其实小时候她胆子很小,一直到七八岁还由娘哄着睡觉。 娘会一边做绢花,一边给她唱摇篮曲。 爹的俸禄少,又大手大脚,养着很多兵士的遗孤老,娘就做绢花让她们姐妹戴,说虽然没有金银,咱们家女郎也不能少了首饰。 白瑛放在身侧的手攥了攥。 她以为能被娘哄睡很久,哪怕娘生了小妹妹也没事,到时候她就跟小妹妹躺在一起。 可是后来妹妹生了,娘没了。 白瑛向内翻个身,紧闭的眼眼角有泪水滑落。 第六十四章 梦回 夜色如雾,雾气中似乎裹着无数的灯火,璀璨又恍惚。 “皇城在夜间灯火彻夜不灭,宛如一座仙宫,琉璃璀璨。” 庄篱的耳边回荡着粗犷的声音。 那是父亲在念白瑛刚成亲的时候往家里写的信。 白瑛嫁到长阳王府,父亲很生气,甚至没去送亲,是长兄去送的。 但当白瑛写信回来时,父亲还是偷偷打开看了,不仅看了,还念给她听。 虽然觉得这个姐姐很凶,很烦人,但从此后见不到,她也觉得很想念,她认真地听着,想象着姐姐去到的地方。 “皇城真高大啊,仰着头看也看不全,这还只是外城门,穿过城门,就能看到内城——” “可惜,皇子们不住在皇城,到了外城后向西边去,那边是皇子们的王宅。” “等陛下举办宫宴的时候,就能进皇城了。” 当时那封信没有描述皇城。 后来姐姐也没有再写信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进皇城,也不知道她眼中的皇城是什么样。 她想象过,但未亲自踏足的地方,梦境是虚假的,混混不清又危险。 她不敢也不能踏足。 但这一次不同了。 庄篱抬手,手指一捏,一支香点燃,白色的烟袅袅而起,直直向天上去,穿透了昏昏夜雾,与此同时远处也有白色的烟雾升起,两支烟摇曳向对方而去,很快交接在一起,下一刻混沌的四周陡然裂开。 伴着璀璨的灯火,一座巨大的宫城呈现。 宫城的上方一朵鲜红的绢花,在昏黄的梦境里徐徐舒展。 这就是她亲手制作的,借着雪柳密告,被皇后拿进宫中的绢花。 在薛家看到绢花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这种家传的手艺,宫里只有姐姐会。 庄篱心里哼了声,小时候姐姐不让她戴绢花,现在她也不想用姐姐做的东西。 她撕烂了扔进水里,自己做一个新的。 白瑛有家传的手艺,她也有。 她做的绢花还被送进皇宫,白瑛拿在手里,看在眼里,烙印在心里,沾染上她的气息。 白瑛能想到她人虽然没进去,东西已经到身边了吗? 真是多谢雪柳和定安伯夫人。 庄篱站在街道上,微微一笑,感受着脚下与在定安伯梦境里不同的坚实的石板。 马蹄踏踏,一队披甲卫士从璀璨中冲出来,穿过庄篱。 “天街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们呼喝着,沿街巡游。 摇曳四散的庄篱凝聚成型,看着前方的皇城,闭上眼。 …… …… 白瑛站在廊下,看着日光洒在院子里,有些晃眼。 她有些怔怔,突然想昨日厨上买的那只鸡不新鲜。 还是自己亲自去买活的,亲手宰杀,才能放心。 白瑛将幂篱戴在头上。 “二牛,二牛,备车。”她喊着。 前院有二牛的应声,赶车声,她刚要迈步,有人在身后跑来,似乎想要绕过她向门外冲去,但跑得太快,撞在白瑛身上。 白瑛被撞得趔趄一下,火气直冒,伸手将人抓住。 “白三!”她喊道,“你不许出门!” 小小孩童被她牢牢拎住,低着头也不说话。 “你别给家里惹乱!”白瑛咬牙,盯着这个孩童。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视线里孩童昏昏不清,低着头,只看到两只啾啾发髻晃啊晃,发髻上簪着两朵绢花。 白瑛忽然火气更大,伸手将绢花扯下来。 她喊道:“这花不许你戴!” 女童捂住头撒脚就跑,白瑛气血翻腾伸手去抓她,下一刻宛如天翻地覆,四周都是惊叫声,人乱跑。 她摔在地上,被人踩了几脚,怎么也起不来,她低下头,看着被护在身下的女童。 女童也在哭。 哭什么哭!都是这个扫把星! 白瑛抬起头,透过乱跑的人群,看到一匹黑马嘶鸣狂奔而来,硕大的马蹄似乎下一刻就砸在身子,她不由低下头,将女童紧紧抱住…… “二娘子,二娘子——”二牛的声音在外喊。 白瑛回过神,只觉得心怦怦跳,再看眼前不是街上,也没有疯狂的惊马。 “谢天谢地,遇到贵人相救。”家里的老仆妇王妈,拎着木桶嘀咕着从一旁走过,看到她,劝说,“二娘子,少出点门吧。” 白瑛的火气顿时冒起来:“少出点门?家里这么多事谁做?爹十天半月不回来,大郎二郎也指望不上,王妈妈你除了洗衣洒扫还会做什么?说起来,王妈妈你最近的衣服浆洗的都不干净了,二牛只会赶车,小彩连讨价还价都不行,还让谁出门?让白三出门吗?——” 她摇晃手里的女童。 “还嫌弃家里的麻烦不多吗?” “车好了——”二牛在门外探头喊,“二娘子,还去坊市吗?” 王妈妈跟着喊:“天都要黑了,还去坊市做什么!” 天黑了….. 白瑛抬头看,见日落昏昏。 天黑了才更合适,白瑛攥紧了手,有女童抓住了她的胳膊,吵闹声“我也要去,我要去。” 烦死了,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但不带着她又能怎么办?让她到处乱跑?奶妈婢女们都不敢靠近她,更别提管束,白瑛咬牙将人拉着,大步向外去。 马车摇摇晃晃,外边的天色昏暗。 白瑛紧紧握着手里的信。 “你要去做什么?”身边女童的声音问。 去做什么?白瑛有些恍惚。 “我要去…..”她喃喃说,“给皇后的铜匦投信。” 她低下头,看到手里攥着一封信。 坊市里设立铜匦,有个官员大声的宣告,皇后纳天下疏表。 凡是有养民劝农的、伸冤不平的、建言献策等等,任何人都可写信投入其中。 “这些信都是直接交给皇后的,大家不用担心被其他人看到。” 皇后。 皇后娘娘不都是在后宫里,教养妃嫔皇子女吗?还能管这些事啊,真的假的? 白瑛站在人群中听着大家的议论,有人说真的,没了太子,皇帝让皇后监政了,但也有人说假的,更穿着绫罗的人在人群中穿行,眼神警告“可小心点,别乱写东西,惹来麻烦没好下场。” 惹来麻烦没有好下场….. 不惹麻烦就有好下场吗? 白瑛看着从手掌到手肘长长的擦痕,鲜血淋淋。 “爹,那宋知家纵马行凶,就没人管吗?” 她气愤地喊。 父亲将手里的籍册放下,喊着“大郎,快背你妹妹去让军医看看——” 白瑛气得跺脚“伤有什么好看的,爹,要去讨个说法!这次受伤死不了,下次呢,可就真被他纵马撞死了!” “哪有什么说法啊。”父亲叹口气,又劝慰,“宋家的马不是被杀了吗?已经吃了教训,日后必然收敛,如今用兵也到了要紧时候,不要节外生枝,免得影响了军粮调动…..” 宋家的马是被杀了,但教训又不是从他们家吃的,日后见了他们也不会收敛,反而更记仇报复。 用兵,用兵,父亲的心里只有这件事。 用兵用好了又如何?半辈子征战为他人做嫁衣,有了战功是上司的,败了罪过则是他的,在军营里被称一声将军威风凛凛,走出军营呢?家里佣人都只有两三个,老的老,小的小,子女走出去连个像样的护卫都没有…… 还要被骂白将军家女儿也不如宋家的一匹马贵重。 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父亲出身寒门,又没有名门望族亲友靠山,就算再有战功,在名门望族眼里都不如一匹马! 白瑛咬着牙看着手里的信。 皇后娘娘是贵人。 皇后娘娘说要听一切冤屈不平。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捏住她手里的信:“你写了什么?” 白瑛缓缓打开信,站在肩旁的女童也看过来,投下一片阴影。 第六十五章 看信 庄篱对于小时候的事,记得并不多。 一来太小了,再者她也记不住太多事,她的神魂总是四处飘散,因此记太多事对她不好,容易虚实不分。 记忆里是有和白瑛上街,在街上差点被马踩死这件事。 因为回去后,白瑛骂了她两天,再不带她出门。 但事情是怎么回事,又是怎么死里逃生的,记不得了。 后来白瑛再肯带着她出门是去看杀头。 小时候是不知道杀的是谁,只知道杀了很多人,说是皇后娘娘让杀的,皇后娘娘真是凶残。 谁生谁死谁凶残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无法理解也不会在意。 死亡的场面对她来说也不是愉快的记忆,很快就忘记了。 直到她再一次站在刑场上,看着父亲和家人们被砍头。 父亲也提及了这件事。 昏黄的天地间,父亲穿着囚衣,须发被大风吹的乱飞,因为拷问责打,他的眼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不过,这样也好,看不见真实的世界,就能看到虚幻中的她。 当时是在说什么呢提到这件事?父亲好像在说,不担心她。 “阿篱是个有主见的,有自己的活法。”父亲说,还嘿嘿笑,笑着笑着,又说,“阿瑛我也不担心,她,很厉害的。” 她当时很不高兴,问:“怎么厉害?” 白瑛哪里厉害,当初皇帝的诏书传来,给她赐婚长阳王,家里人都反对,父亲都给她挑好未婚夫了,军中一员新秀小将,守着家,当着正头娘子,才是好日子,怎么能去王府当小。 父亲要去面圣拒绝。 但白瑛却喊着要去。 “我才不要过苦日子我就要去当王府的贵人享受荣华富贵,当小也愿意。” 厉害什么,贪生怕死一心要享福。 父亲嘿一声:“你还记得小时候看过的砍头吗?凤州宋氏一家,被抄家灭族砍了头。” 她哦了声,小时候的事,虽然不记得了,但,还是说记得吧。 让父亲知道她记性不好,他们都死了,她会忘记他们,会伤心的。 “你知道,是谁让他们被砍了头吗?”父亲压低声音说。 谁?她看向父亲。 父亲眼里闪烁着幽光:“是你姐姐。” …… …… 白瑛手里的信展开,模糊的字迹渐渐清晰。 凤州宋氏,纨绔子弟,喜好闹市跑马,伤人无数,却无人敢管,叩请皇后娘娘为民除害。 “原来是姐姐为民除害。” 女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似乎清脆,又似乎幽幽。 为民除害。 是的,是她为民除害。 白瑛嘴角浮现笑意,伴着身边的民众手舞足蹈鼓掌叫好,看着前方一间高大的门庭中,一群群衣着华丽的男女老少被拉出来。 凤州宋氏,百年望族,家里一条狗牵出来都趾高气扬,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宋氏的人哭哭啼啼狼狈不堪。 就算是杀了人放了火,也从没人敢查敢问的宋氏就这样被抄家了。 押送他们的都是京城来的御林军。 除了宋氏,凤州的不少官员也被锁链串着。 这些人甚至都没有送入大牢,那个脸色黑漆漆的官员说皇后娘娘有令,说如今正值边境不稳,关押看管这么多人劳民伤财,所以让砍了头,把首级堆起来,案子慢慢审。 真是残暴啊。 凤州城外砍头砍了三天,血流成河,以至于一个月后,从那边走过的民众还会脚上沾到血。 白瑛低头看自己的脚,她还特意去那边走了走,看有没有沾到血。 她忍不住笑起来,以后不怕被人纵马撞伤撞死了。 “怪不得父亲说姐姐你很厉害。”女童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是啊,她很厉害,父亲做不到的事,她做到了。 白瑛转头看着站在身侧的女童,或许是视线恍惚,或许是因为个子太矮了,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能看到她头上的三个小发髻,以及簪着一朵绢花。 她心中再次火气冒起来,抬手将绢花扯下来。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带。”她喊道,“再让我看到,打断你的腿!” 女童似乎咬了咬牙要发火,但旋即看向她的手边,声音有些惊讶。 “还有一封信。”她问,“姐姐,你投了两封信啊。” 白瑛低下头,看着左右手各自捏着一封信,右手里是先前打开的,字迹还能看到,左手的信尚未展开。 两封信吗? 是啊,投了一封信,看到如此厉害的结果,她自然要再投一封。 “这封信写了什么?”女童问。 但这一次白瑛没有说话,且紧紧攥住信,似乎怕被打开。 这封信,可不能给人看到。 白瑛转身向家中走去,但原本在身后的女童又出现在身前拦住路。 这一次女童抬起头,眼上的红纱布也摘了下来,一双眼幽幽望着她。 “白瑛,你又给皇后投了什么信?信上写了什么?” 这不是孩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似乎是从那双眼后传来,幽幽远远,柔柔顺顺,如同一双手抚摸着肩头。 像母亲的手。 母亲。 白瑛只觉得鼻头酸涩,无比的委屈。 “我,我要当贵人,我再不要当连一匹马都不如的人……” “所以呢?”那声音轻轻问。 所以,白瑛的眼神变得有些兴奋:“所以,我给皇后写信,我希望她成全我,我要成为她那样的……” 话说到这里时候,她的神情变得扭曲,有惊恐,有迷惑,有抗拒,似乎知道自己的话不适合说出来,但又想说出来。 “像她那样的豪杰吗?”那声音接过话,似乎在帮她说出来,“所以,是你给蒋后写了那封认为她是豪杰的信?” 蒋后! 蒋后是妖孽,蒋后被诛杀了,白瑛整个人开始发抖,抖动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也变得昏昏,她看到自己肩头真的搭着一双手—— 而这双手是从眼前站着的女童的眼里伸出来了。 宛如一声炸雷在头顶落下,白瑛发出尖叫,人向后躲去。 但那双手弯弯曲曲长长,怎么都躲不开,不仅如此,那双手后还撕开女童的双眼,一个人影从后爬出来——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妖怪啊—— 白瑛发疯地尖叫。 就在此时天地间陡然响起清脆的铃声。 伴着铃声,四周的一切开始扭曲。 庄篱站在宫城,抬起头,看到夜空荡起鲜红的波纹,原本摇曳的绢花被一圈一圈波纹裹住。 旋即嗡一声炸开,绢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个鲜红的字在头顶上翻滚。 道,法,自,然。 庄篱猛地向后退去,四周宛如沙堆一般飞快散落崩塌。 …… …… 京城外圣祖观,昏睡的老道,猛地睁开眼,微微侧头倾听。 第六十六章 逃梦 圣祖殿的香火彻夜不灭。 王同来的时间虽然不久,已经算出来了,香烛大约两个时辰看一次就行。 但问题是,他怎么准确的在两个时辰醒来。 砰的一下,睡着的王同身子一歪,撞在神像台上,痛的他龇牙咧嘴,视线恍惚中看到烛台上的烛火熄了一片,他忙吸着凉气,跌跌撞撞去续上烛火。 满殿烛火无数,续完了这边,又绕到前殿来,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外边夜色浓浓,正是夜深睡沉的时候,连虫鸣都消失了,可怜他瞪大眼熬着不人不鬼。 守香火真不是人干的事啊,真是被祖父骗了,来到京城根本就享受不了花天酒地。 那个华丽好玩的楼船他才去了一次,还有,上官驸马那个外室子长得好看,人也有趣,比在这圣祖观里看一群道士令人愉悦。 得想办法再溜出去一次。 王同想着,看到门外的夜色忽然晃动起来,一个人浮现…… “鬼啊——”王同一声大喊。 “鬼”走近前,是一个白胡须的老道,看也不看王同,负手越过迈进殿内。 殿内烛火明亮,人影摇晃。 有影子,是人。 当然也认出此人是观主。 观主玄阳子,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但的的确确还活着。 王同松口气但神情依旧如同见鬼。 “老祖,大半夜的你怎么醒了?”他跟在后边问,“你不是白天黑夜都在睡觉吗?” 玄阳子嗯了声“被吵醒了。” 被吵醒了?王同再次向外看去,夜色浓墨,天地间都凝滞一般,有什么声音? 再说了白天大殿念经声喧天,老祖坐在其中还能睡的不省人事。 “你没睡,当然听不到。”玄阳子说。 什么声音是睡着了才能听到,醒着反而听不到?王同更糊涂,怀疑这老道是睡糊涂发癔症了。 玄阳子没有理会王同,只看着高大的圣祖像。 “有意思。”他似自言自语,“帝钟竟然响了,难道蒋眠儿真回来了?” 王同在后竖着耳朵。 谁回来了? 蒋眠儿? 蒋眠儿是谁? 不管是谁吧,老祖大半夜不睡觉,是他展示晚辈讨好的时候。 “老祖,出事了?”他将袖子一撸起,“把大家都叫起来吗?” 玄阳子回头看了眼殿外的夜色。 “道法自然之下,背道而行,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他说,收回视线,在神像前坐下来,“无须扰人清梦,不用理会。” 王同听的稀里糊涂,再看玄阳子竟然闭着眼入睡了。 这老道的确是半夜发癔症了吧? 无须扰人清梦,王同摸了摸下巴,意思就是他可以继续去安睡做梦了。 ……. ……. 庄篱飞奔在夜色中,此时梦境中的夜色已经不是真正的夜色,而是猩红一片。 梦境只是虚假的真实,此时在道法自然之下,褪去了真实。 房屋宫殿都在崩塌。 大街上巡街的卫士踏踏而行,庄篱撞了上去,不再是穿行而过,互不相扰,而是瞬间消散。 为首的卫士勒马微停,伸手轻轻挠了挠脸颊,略有些疑惑四下看。 怎么感觉有人撞在身上? “怎么了?”身边的卫士询问,按住了刀剑,“可有不妥?” 宫墙高大,街道安静,灯火通明,并不见任何异动,为首的卫士笑了笑:“感觉今晚风有些大。” 卫士们松口气笑起来。 “可不是嘛,深秋了。” “再过一个月就该下雪了。” “下雪了好,待散了值,赏雪饮酒。” 为首的卫士待大家说笑一刻,抬手示意“继续巡街。” 马蹄踏踏在宫城继续而行,夜色里不时响起呼喝。 “天街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庄篱的耳边听不到呼喝,彻底归于梦境,脚下虚空,混沌不清,四周翻滚的雾气中无数城池人影车马,看起来喧闹无比,但寂然无声。 这些都是梦境,别人的梦境,翻滚如海无边无际。 此时此刻梦海不似她先前见到的那般互不相干,原地踏步的人看向她,奔驰的马匹,奇异的怪兽面向她,跃跃欲试要扑过来,更有山洪倾泄,山崩地裂,滚滚而来。 对于做梦的人来说,梦境中不管多怪异,都只是一场梦,醒来便安然无事。 但对闯进他人梦境,头顶上悬挂的道法自然四字下的她,梦境则成了真实。 一双头虎猛地从梦雾中扑过来,庄篱飞快闪开,漂浮的衣袖被双头虎带着的厉风撕裂。 庄篱抬手挥出一棵大树,人随树干而起,避开了双头虎。 前方又有突然涌来的山洪。 洪水之大土崩地陷,大树摇摇晃晃倾倒。 庄篱松开大树跌落,在落地之前幻化一匹飞马,飞马驮着她嘶鸣越过大洪水。 飞马跃入另一片梦雾,落在一处街道上,街道上有老妇正在捉鸡,突然看到飞来的白马,吓呆了,手中的鸡扑腾着飞走,下一刻,街道屋舍老妇崩塌消散。 庄篱向下跌落,伴着念头飞转,伸手一抓,有藤曼弯弯将她缠住。 翻滚的梦海中陡然浮现一座山峰,庄篱悬挂在山峰崖边,看着脚下无边无际茫茫一片。 纵然能不停的幻化,但难免会受伤,更可怕的是如果被卷入他人的梦境中,极有可能走不出来。 必须快点醒过来。 她抬起头看,空中道法自然四字如影随形,且越来越大宛如覆盖了整个京城的梦海之境。 随着四字闪耀,悬崖轰然倒塌,跌落的庄篱双手一抱,一条蛟龙陡然出现,驮着庄篱从梦海中腾空而起,翻滚向远处而去。 庄篱的视线越来越不清楚,能感受到身下的蛟龙在渐渐透明。 一张字,一炉香,本就支撑不了多久,更何况她这样不停的化梦造物。 必须找个安全之地。 但梦海中哪有安全之地? 念头闪过,前方的云海中陡然出现一处虚空,如幽幽黑潭漂浮。 庄篱一头撞了进去,在跌落的瞬间,蛟龙消散,而视线里道法自然四字也陡然不见。 砰一声,她撞在地面上,耳边静谧无声,视线里虚空一片。 这里的虚空不是先前混沌不清的虚空,而是清清楚楚的虚空。 庄篱躺在地上,慢慢起身。 这也是梦境? 怎么会有如此空空的梦境? 她环视四周,视线里出现一个躺在地上的人影。 庄篱慢慢走过去,手轻轻一挥,握住一把剑。 再看起来平和的梦境也要小心,梦境本就是荒诞的多变的,不知道会突然出现什么凶险。 随着走近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小男孩。 他大约五六岁,肤色白皙,宛如玉琢,穿着精致的寝衣,身前悬挂着一串玉环,他的头发束扎整齐,侧卧而眠,双手放在脸颊,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扇动。 真是一个漂亮又精致的小童。 第六十七章 晨起 小童一直睡着。 庄篱握着剑盯了一刻,始终没有变化。 她慢慢坐下来,长剑消散,人也轻轻吐口气,低头看凌乱破碎的衣衫,以及身上被火烧被猛兽划过的痕迹,梦里感觉不到疼痛,但能感觉到疲惫。 皇宫里竟然安置了禁物。 不过也不奇怪,庄夫人说过,天下之大,怪物岂能只有你一个? 当然这话是为了解她心结。 道生万物,有你就有它,让她不要自卑,自责,自弃,也让她不可狂妄。 她没狂妄啊,她先送了一朵绢花进去试了试啊。 绢花没有触动禁物。 她又先试着入梦看了白瑛一眼,也没有什么异样。 怎么这次突然就触发了? 是因为她问的太多?时间太长了? 庄篱再次吐口气,转头看旁边的小童。 小童还在安静地睡着,一个人的梦境本该是多变的…… 这也太奇怪了。 庄篱忽地向他身上扑去,下一刻人消失在原地,小童还在安静地沉睡,片刻之后,庄篱又浮现,重新坐在小童身边,看着小童神情更加惊讶。 梦里的梦里还在睡觉,甚至梦里的梦里的梦里也是这样安静地睡着,层层梦层层睡,睡出了这么个无梦之境。 有趣。 庄篱端详着小童。 不知道他是真的小孩,还是成年人,为什么会在梦里睡觉呢? 不过,再有趣这里也不能留了,庄篱看着自己开始变淡的手掌。 如果香燃尽之前没有醒来,她就醒不过来了,那可就糟了。 上次困在梦中无法归来,为了叫醒她,庄先生已经搭上一条命,现在庄先生不在了…… 庄篱凑近小童,伸手捏住他的小脸。 “喂!”她猛地大声喊。 在空寂之中,这声音宛如震雷,再加上手捏住了脸颊,酣睡的小童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个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下一刻如烟雾般消散。 …… …… 青光蒙蒙笼罩的柴房里,上官月猛地坐起来,剧烈地喘息,同时人也翻身下床。 睡在墙角乱柴中的瑞伯瞬时起身,一个起落扑到他身前。 “公子?”他低声问,“怎么了?” 昏暗里上官月看着他,眼神凝重又些许茫然。 “瑞伯?”他问。 瑞伯更紧张了,怎么不认识他的样子?下一刻就感觉上官月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下….. “疼…..”上官月喃喃一声,“那这不是梦。” 瑞伯反应过来了,问:“公子做噩梦了?” 上官月没说话,出神怔怔。 看起来像是被噩梦吓到了,瑞伯松口气,又有些好笑:“公子怎么被噩梦吓到了?” 又不是小孩子。 上官月身子依旧绷紧,没有说话,他的确被吓到了。 如果说上一次在楼船上,他似睡非睡是疑似自己在做梦,那这一次则是千真万确做梦。 非常真实的梦。 他伸手摸了向脸颊,隐隐还能感觉到酸疼。 梦里那个女人,掐了他的脸。 还有,那张脸那么清晰,清晰到在哪里见过。 …… …… 垂下的帐子猛地被拉开,庄篱探身出来,颤抖着手抓床头摆着的茶,但天旋地转再忍不住张口吐出一口血,茶杯也被扫落在地上碎裂。 蒙蒙青光中声音格外响亮。 春月本就担心少夫人,特意睡在东次间的耳房,晚上一直翻来覆去,好容易睡了,乱糟糟的梦里翻山越岭大水火海不断,睡不踏实,听到茶杯碎裂声惊醒,立刻急忙跑过来,一眼看到庄篱趴在床边,地上是碎裂的茶杯,以及鲜红的血。 “少夫人——” …… …… 东阳侯夫人急急起身,许妈妈在旁扶着:“慢点慢点。” 红杏取来衣衫给东阳侯夫人穿上,屋子里婢女仆妇也都涌进来。 青光蒙蒙中人影乱乱。 东阳侯夫人穿上外衫,由仆妇梳头。 “怎么回事?好好的又怎么了?还吐血了?”她连声问,又愤愤,“她自己不是会看病吗?身体不舒服,怎么不去喝柴胡汤了?” 许妈妈压低声说:“昨晚,世子宿在梅姨娘那里了。” 东阳侯夫人猛一转头,梳头妇人猝不及防,拽了头发,东阳侯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奴婢蠢笨。”梳头妇人颤声就要跪下。 “行了。”东阳侯夫人没好气摆手,对着镜子简单挽个髻,站起来,先前的紧张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恼火,“多大点的事,真是上不得台面经不起事儿!” 许妈妈笑着说:“到底是年轻…..” 只想跟丈夫你侬我侬,看着丈夫去别的女人屋子里,自然受不了。 当年….. 她看了眼东阳侯夫人,因为没有上妆,脸上难掩岁月的痕迹,当年皮光柔滑青春娇艳的时候,看着侯爷左拥右抱,不也是晚上躲在床上哭。 女人啊。 许妈妈心里叹口气。 …… …… 周景云简单裹着外袍,也没有束腰带,脚上穿的是软鞋,可见是匆匆赶过来的。 他坐在床边看地上,血已经被擦干净了,只留下未干的水渍,他再看向床上的女子,脸色惨白。 她身子原本就瘦弱单薄,此时更是虚弱萎靡,就好像被抽去的精气神。 婢女们都被屏退在门外。 “你这是怎么了?”周景云低声问,不待庄篱说话,迟疑一下说,“我去梅姨娘那里,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 话说到这里又有些尴尬。 两个陌生人之间说这个太私密了。 况且,他解释这个,好像庄篱是真的在意这件事。 她总不会真的是因为他与别的女人亲近,就急火攻心了吧? 周景云再次看了眼地上。 “世子,我没事,我就是,没睡好。”庄篱轻声说。 但说完觉得这样解释也不太对。 周景云与她一起睡的时候,她都睡得好好的,这才走一晚上,她就睡不好了? 室内气氛略凝滞一刻。 “我一向有旧疾,犯了就会睡不好。”庄篱忙再次解释。 旧疾,周景云想到她说过的曾经很凶险,庄先生耗尽心神才救下她。 “我这就去请大夫看看。”他忙说。 话音落,听的外边脚步杂乱,夹杂着婢女仆妇的问安声“夫人。”“夫人来了。” 他忙站起来,东阳侯夫人已经进来了,庄篱也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行了,躺下吧。”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没好气说,再扫了眼门外,挤在婢女中连头发都没梳的梅姨娘慌张再向后躲去。 也是个上不得台面没规矩的东西!人家新婚夫妻还没一个月呢,急着把人往自己屋子里拉做什么! 东阳侯夫人吐口气。 “我让人去请孙太医了。”她说,看了庄篱一眼,“我知道你懂医术,但也有句话叫医者不自医,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景云安心,还是让太医看看吧。” 庄篱在床上施礼:“谢谢母亲,让您受惊了。” 见她接受了,周景云这才跟着施礼:“让母亲受惊了。” 东阳侯夫人心里哼了声,说话还等着媳妇说完了再说,怎么,不敢自己做主啊? 那还敢回来才几天就去睡姨娘? 到底是怕媳妇还是不怕? 晨光微亮的时候,去请太医的黄妈妈回来了,但这次依旧没有带来孙太医,带来的又是章士林。 “孙太医又被请走了。”黄妈妈说。 东阳侯夫人略有些尴尬,一而再再而三,她连个太医也请不来,在媳妇面前也太没面子了。 “怎么?又有哪家的孙子出事了?”她没好气说。 “不是外边,是宫里。”黄妈妈将在太医院听来的消息低声讲,“天不亮就被叫走了,不止孙医令,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去了。” 宫里?东阳侯夫人有些惊讶,这么大阵仗,是皇帝还是皇后病了? 第六十八章 望问 晨光蒙蒙中,章士林从庄篱手腕上收回手,又认真望了望庄篱的脸色。 “章大夫,怎么样?”东阳侯夫人急问。 周景云则说:“章大夫这边坐着喝杯茶。” 这是不让在庄篱面前说病情?东阳侯夫人心里哼了声。 章士林却没动,看着庄篱,忽然问:“少夫人觉得如何?我记得少夫人医术很好。” 他原本忘记了这件事,当东阳侯府来请医,说出名号的时候,他恍惚想起来,待进了门,看到这位少夫人,记起更多了。 只是当时诊脉说了什么还是想不起来。 可能屋子里的这些婢女仆妇本没有什么事,脉象平常不值得记。 听到章士林这般说,周景云并不知道当时的事,不解看向庄篱。 庄篱躺在床上,脸上浮现一丝笑,说:“我这点雕虫小技,玩闹的时候还可以,真遇到事,还是不要班门弄斧献丑了。” 章士林看着女子苍白的脸,也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有点过分了,忙说:“少夫人脉象还好,只不过气血亏损厉害。”他捻须斟酌一刻,“我这就去开药,先吃三天看看。” 庄篱在床上颔首道谢,周景云引着章士林去写了药方,安排人取药,再亲自送章士林。 东阳侯夫人也跟出来,低声问:“章大夫,你就直接告诉我,这般身子骨,可还能生养?” 周景云神色些许尴尬:“母亲,她只是昨夜没睡好,熬了神。” 说罢看了章士林一眼。 章士林看懂周景云的请求,便笑着说:“老夫不擅长妇科,不过,少夫人年纪还小,好好养身子是没问题的。” 这种答了等于没答,但又堵住再询问的话,果然让东阳侯夫人不再追问了,给了谢礼,让人送出去。 “….不如请太医院沈太医来,还有宫里的万女医…..” “…..母亲,别这样,传出去不好听啊…..” “….你还知道不好听?不早点看清楚她的身子,将来还不好看呢!这个媳妇也出事了,你就等着被人说克妻吧!” 章士林加快脚步,将母子的争执抛在身后,他对这些内宅事不感兴趣。 不过回到医馆,徒弟们倒是难免好奇。 “府里谁病了?”他们笑说,“那位少夫人不是会看病吗?” 章士林摆手:“去去去,病人的事是可以问可以乱说的吗?没规矩。” 徒弟们吐吐舌头散开了。 不过章士林也忍不住想东阳侯府的事,上一次去根本就不是看病,是看婆媳相斗,媳妇还略胜一筹。 这一次倒是真看病了,不过也看到了夫妻恩爱。 这样看来这位少夫人气血亏损至少不是被气的。 不过,小小年纪怎么气血如此亏损?也怪不得东阳侯夫人担心子嗣,章士林忍不住掐了掐额头,突然想不起这位少夫人的眉眼了,只模模糊糊是面色白皙矮矮小小单薄孱弱,再想周景云,则是眉目清晰熠熠生辉。 这般好看的贵公子,怎么对一个这般女子动了心? 也是稀奇。 章士林坐在椅子上走神,因为是天不亮被请去的,回来也不过刚到开门的时候,随着晨光渐亮,医馆里不断有人进来或者取药问诊。 大多数患者由已经出师的弟子们接诊。 不过章士林也没有能得清闲,总有人觉得师父比弟子更可靠。 “章大夫,章大夫,你给我看看,我需要调整下药方不。”一个老妇人坐下,将手伸过来。 章士林看也不看她:“刘阿婆,你不用调药方,你都不用吃药。” 刘阿婆哎呦一声:“章大夫,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那是吃不好睡不好,腰酸腿疼……” 这么多年了,这话他都听腻了,章士林看她一眼:“刘阿婆,你今天精神好得很,昨晚肯定睡好了吧。” 刘阿婆眼睛一亮抬手一拍:“哎呦,昨晚啊,我可是没睡好,我啊,梦到骑着飞马的仙子,吓死我了——” 还骑着飞马的仙子,能做这么神神叨叨的梦,可见精神的确好,章士林对一旁的弟子招呼:“再给刘阿婆加一个乌麻蜜丸。” ……. ……. 晨光蒙蒙中,上官月走出了公主府的后门,但并没有沿街奔走,而是贴在墙上。 因为有一队车马正在经过。 马匹肥美健壮,钿车上的珠玉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四面垂着珠帘,金玉公主坐在其中,宛如金银珠宝堆砌。 车旁侍卫高大俊美,婢女娇俏可人,簇拥着香车宝马,宛如神仙下凡。 在这一片绚烂中,靠着墙角的上官月宛如灰尘般不起眼。 瑞伯垂目跟上官月站在一起,安静地等着公主车驾过去。 但公主的车驾忽然停了,有人掀起珠帘,对着上官月哈哈一笑。 “这不是我家小郎君吗?” 上官月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仪表出众,眉眼带着几分骄横。 虽然没有入族谱,跟家里人来往不多,但近亲的该见的也见了,多少认得。 这是上官学三堂兄的幼子,族中行十二,名可久。 这位上官可久公子,相貌出众才华出众,是上官氏这一辈中的佼佼者。 正因为很优秀,所以也恼恨上官月这个外室子拖累了声名,背后没少咒骂,只是一则顾忌上官学,二来上官月昼伏夜出在花楼,很难遇到。 此时此刻坐金玉公主车中,看到贴着墙如同丧家犬的上官月,哪能放过。 “你既然姓了上官,又不是没家,家中祖父祖母不去侍奉探望,一天天钻到公主府来,真是不孝又不敬。”上官可久似笑非笑说。 上官月对公主避让,但对其他人可没好脸色:“我随父,我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倒是你。”他上上下下打量上官可久一眼,“你爹那样子可不配来公主府。” 这小子说的什么话!真是无耻!上官可久白皙的脸色涨红。 坐在车内原本闭目养神的金玉公主听到这里,噗嗤笑了,虽然不喜上官月,但她喜欢这些男人争抢她而互相诋毁的样子。 今日心情好,便没让侍从棍棒驱赶这小杂种。 “可久,你大家公子出身,哪里比得过混娼门的。”她只笑着说,“进来吧,别耽搁进宫。” 听到进宫两个字,上官可久的脸色又变得欢喜,带着几分倨傲和不屑看着上官月:“你也知道你随父,但有些人注定不配有父。” 说罢甩珠帘坐进去,抬手给斜倚坐着的金玉公主轻轻捶打肩头。 “公主伯母,您容忍这东西这么多年,真是苦了您了。” 金玉公主闭着眼说:“是啊,那日后你可要多多孝敬我。”说罢睁开眼,抬手点了点上官可久的额头,“等见了陛下,从宫里回来,就不该叫公主伯母了。” 上官可久欢喜地俯身:“多谢公主,母亲。” 金玉公主笑而不语,摆手示意。 宝马香车粼粼而过,上官月靠着墙边目送,神情不喜不怒。 瑞伯低声说:“公主已经选定此子过继,此子利益熏心,只怕公主会借他杀人,我们先避回楼船.....” 他的话没说完,上官月已经疾步向街上奔去,只扔下一句“去余庆堂。” 瑞伯愕然,这是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吗? 还去余庆堂做什么?不能去的这么频繁啊,余庆堂现在跟监事院扯上关系,也很危险。 余庆堂内,蔡掌柜也是一脸不解,看着上官月在库房密室里翻找“放哪里了?” “公子要找什么?”他问。 上官月说:“张择上次送来的缉捕文书。”随着说话,他从一卷册子中抽出一卷打开。 昏昏室内,跪坐哀婉女子呈现。 上官月看着画像喃喃:“果然,很像。” 蔡掌柜惊讶:“公子找到此人了?” 原本不是说不管了? 上官月点点头,看着画像:“找到了,在梦里。” 蔡掌柜愕然。 第六十九章 意外 瑞伯对蔡松年做个无奈的神情。 “公子做了噩梦,醒来后就失魂落魄的。”他低声说。 原来是梦到缉捕文书上的女子了,话这样再想一遍,蔡掌柜就不觉得奇怪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这边两人的低语,上官月并没有理会,他知道自己绝不是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思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从未出现在梦里...... 昨夜梦里的女子虽然只有短短一眼,但越想越觉得哪里见过,最终猛地想到了那副缉捕文书。 果然,上官月端详着画像,眉眼,脸型很像,只是气息不同,梦中的女子比画像上更青春年少神采熠熠。 “公子,做梦是荒诞的,都是假的。”瑞伯看上官月出神的样子,过来劝,“你别想那么多,还是想想公主过继上官可久的事吧。” 上官月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梦是荒诞的是虚假的光怪陆离的,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梦不是。 他伸手再次摸了摸脸颊,似乎还残留着手指碰触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 上官月轻轻吸了口气,醒来的那瞬间,他又闻到了当时楼船上似梦非梦时奇异的香气。 这个梦一定有问题。 “蔡掌柜。”他将缉捕文书抖了抖,“去查查张择要找的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至于上官可久被过继的事。 “以不变应万变吧。” 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谁让我被公主厌弃,能活着就不错了。” …… …… 金玉公主带着上官可久进了宫,原本以为皇帝下了早朝就能见到,没想到内侍说皇后去见皇帝了。 又等了片刻,皇帝才回到御书房,脸色很不好。 金玉公主皱眉问:“杨媛又跟你吵闹了?” 这是皇后的闺名,金玉公主经常提名称呼,为此皇后没少生气,皇帝也常常劝金玉公主,如今不是先前了,让金玉公主对她留些面子。 金玉公主自然不理会:“要不是当年她母亲为我做侍婢,哪有他们一家出入宫廷,还能被指婚有今日荣耀满门。” 不过这次听到金玉公主直呼其名,皇帝也没有说什么,坐下来,揉了揉眉心:“没有没有,说了几句话而已。” 金玉公主冷笑:“你就惯着她吧,再惯出一个蒋眠儿,你我姐弟就等着死路一条吧。” 蒋眠儿,这个名字皇帝都有些陌生了,但陡然响起在耳边,还忍不住打个寒战。 蒋后! 皇帝半点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忙说:“她没有干涉朝政,只是宫里有个嫔妃病了,我让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去看了,媛娘认为逾矩。” 妃嫔啊,原来是为这个,金玉公主笑了:“这有什么逾矩的,我们家都是多情人。”说着看了眼身后跪坐的随侍。 随侍二十多岁的年纪,相貌柔美,听到金玉公主这句话,从一旁斟茶递过来。 金玉公主也不接,侧头在他手里喝了口。 上官可久在后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皇帝倒无所谓,公主们的做派也见惯了。 “也是六郎你多年受苦,身边人太少,如今倒让杨媛不习惯。”金玉公主接着说,“等我再给你挑几个美人送来。” 皇帝忙摆手:“四姐莫要再添乱。” “这怎么叫添乱呢?难道她不许你身边有美人?”金玉公主冷笑,“怎么?她磋磨你这么多年,一儿半女都没有,安的什么心思!” 提到子嗣,皇帝的脸色有些难堪,如今他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是当初府内侍女所生,正妻和白氏都没有生养,不过那时候蒋后当政,不生也罢,皇子们战战兢兢,生下儿子只怕还会引来祸患。 只是当上皇帝之后,后宫充盈,但别说儿子了,五年多了,连个女儿也没生养。 外界传言纷纷,都说他被蒋后下药断了生育能力。 皇帝自己心里也有点将信将疑。 “六郎如今是皇帝,肩负着大周的传承,这话不仅是不好听的问题,还会动摇朝堂。”金玉公主说,说到这里抬袖子掩面垂泪,“且不说朝堂,就说我,我作为人家媳妇,没有子嗣,其中的滋味真是难言。” 皇帝没有在意金玉公主的眼泪,公主儿媳,日子再难也难不到哪里去,只敷衍说:“上官家如敢慢待你,朕绝不饶他们!” 金玉公主哽咽:“六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孤老无依,哪怕是过继来的。” 上官可久在后跪行上前一步,流泪说:“叔母,有可久在,您绝不会孤老无依。” 皇帝看了两人一眼,毫无动容,他自然知道金玉公主的打算,只不过上官驸马本有亲子,非要过继一个实在是说不过...... 谁不想要自己的亲生的骨血。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金玉公主恼火,“我又不姓上官,还不是为了上官家?过继的也是上官家的血脉,他上官学多一个儿子有什么损失?” 说着看皇帝。 “陛下你也该做决断了,否则杨媛自己生不出儿子,还要怪罪你,倒成了你亏欠她,整个杨家都踩在你的头上耀武扬威。” 皇帝叹口气,他四十多了,是到了该有决断的时候,否则膝下空空,国朝不安。 “过继的本也是咱们家的血脉。”金玉公主看到皇帝的脸色,知道这次要成了,忙接着说。 不过话说一半,有内侍跌跌撞撞冲进来。 “陛下。”王德贵喊道,“白.....” 要脱口而出的话,看到金玉公主在,忙咽回去,小心翼翼走到皇帝身侧附耳低语。 金玉公主冷哼一声,什么事她这个公主不能听?别说听了,朝堂事她过问又如何? 蒋眠儿当初能过问,她也能。 原本觉得被皇帝宠爱,身份尊贵,衣食无忧,嫁人也不用受婆家拘束就很好了,但自从目睹了蒋眠儿兴风作浪,突然觉得原来这样活着还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活法是掌权。 想到那十年他们这些所谓的皇子公主在掌权的蒋眠儿手中,活得如同待宰的羔羊,猪狗不如! 如今蒋眠儿已经死了五年了,她还常做噩梦跪在蒋眠儿脚下战战兢兢。 只不过蒋眠儿是个平民女子,靠着皇帝恩宠一跃飞天,皇帝恩宠没有了,又没有生养子嗣,最后一场空。 她不一样,她是大周的公主,是皇帝的嫡亲姐姐,国事就是她家的事,她过问一下家事,扶助一下自己的亲弟弟,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参与政事的第一步,就是让皇帝过继子嗣。 然后再参与子嗣的挑选。 金玉公主心思纷乱,忽然听得皇帝失声“真的?”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格外响亮。 看着皇帝神情呆呆的样子,金玉公主皱眉:“陛下,何事惊慌?” 皇帝看向她,还在震惊中,神情恍惚:“我,我,我就知道,那些谣言败坏我......” 是说不能生育的事吧? 金玉公主一拍桌子:“何必在乎这些话,就算是亲生的血脉又如何?母亲是个下贱人,不明不白,说不定是个逃奴罪妇,这种人生下的孩子只会辱没了血脉!陛下你先前也见到了,那贼子行事荒唐,李大将军的孙子都被他害死了,可怜李大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禽兽养着,还不如过继来的!” 话音落,原本神情恍惚的皇帝陡然站起来。 “胡说八道!”他喝道。 没想到皇帝会发怒。 皇帝性子一向温和,陡然发怒竖眉冷脸,再加上一身龙袍衬托下,气势骇人。 金玉公主身子一僵,下意识俯身:“陛下,息怒。” 上官可久和金玉公主的随侍几乎匍匐在地。 殿内死静。 直到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 “胡说八道。”他喝道,“有亲生血脉,何必再夺他人子嗣!” 说着看了眼跪在金玉公主身后的上官可久,冷笑一声。 “他的母亲又算什么名门贵女。” 上官可久俯身在地颤颤,眼泪流了下来。 有皇帝这一句话,他休想再过继给金玉公主了。 天也,真是飞来横祸,没想到被自己的母亲连累了!早知道让父亲休妻另娶了! 金玉公主又是气又是委屈,觉得皇帝糊涂了。 “他母亲河南窦氏,虽然不是正房嫡女,但也是名门闺秀。”她喊道,“怎么也比给人做外室的贱人贼妇好,那贼妇连出身都查不到,说不定是个罪奴——” 皇帝听了更怒了。 “就算是罪奴又如何!子不教父之过,与母亲出身何干!倒是你,阻扰上官驸马教子,那孩子如有辱没之行径,都是你的缘故!” 说罢指着金玉公主。 “你给我滚回去,闭门反思,没有征召不得入宫!” 金玉公主又羞又怒,站起来:“好好好,六郎如今当了皇帝,我等兄弟姐妹在你眼里也不配相见了。”说罢转身奔了出去。 上官可久和随侍急忙起身跌跌撞撞跟出去。 “公主,公主,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忍不住在后急问。 金玉公主转头竖眉呵斥:“住口,再敢多说一句话,立刻让人杖毙!” 上官可久和随侍脸色煞白,伸手捂住嘴,连声音都不敢出。 金玉公主怒气冲冲转身向前而去,刚走几步,就看到大太监高十二带着几个太医走过来。 看到金玉公主,高十二和太医们忙恭敬施礼。 金玉公主抬着头本要理也不理过去,想到什么又停下脚,对高十二招手。 高十二忙走近几步。 “出什么事了?”金玉公主低声问,“王德贵是你让过来的?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怎么突然发脾气?” 高十二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金玉公主冷笑一声:“如今高大总管不是当初在我面前哭着说艰难的时候了。” 这种事也瞒不住,还是别惹金玉公主生气,高十二压低声:“公主,白氏,有孕了。” 金玉公主愣了下,没反应过来白氏是谁。 “贤妃啊。”高十二提醒。 金玉公主恍然,被夷了三族打入冷宫的那个白氏! 旋即震惊。 “难道在冷宫敢偷人?” 怪不得皇帝大怒。 高十二脸都白了,金玉公主真是口无遮拦,以为谁都跟她一般荒唐吗? “公主慎言!自然是龙嗣!” 第七十章 宫内 金玉公主的车驾驶入公主府。 如果上官月还在站在墙角,就能发现虽然依旧香车宝马,但煊赫中夹杂着几分慌乱。 不仅如此,上官可久还被从车里赶出去,关在了门外。 上官可久对着门哀求几声,早上还对他笑脸相迎的豪奴们,凶神恶煞挥动棍棒驱赶,上官可久只能垂头丧气离开,毫无先前那般趾高气扬。 阿菊看着金玉公主走进去,再看身后跟着随侍。 随侍脸色煞白低声说:“陛下心情不好,提及过继把公主骂了,说让闭门思过。” 那过继的事就不了了之,怪不得上官可久被赶走了。 阿菊忍不住想上官小郎还真是运气不错,竟然赶上陛下心情不好,而且还训斥公主,否则这次只怕真要过继成了。 看着阿菊神情平静,甚至眼里还有笑意,随侍脸色更难看了,大家都愿意被公主选中随侍身边,但金玉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侍在身边就很危险。 看着阿菊脚步轻快向厅内去,随侍也只能硬着头皮跟进去。 不过坐在厅内的金玉公主倒是没有乱砸乱打发脾气,甚至脸上也没有暴怒痕迹,而是若有所思。 “公主。”阿菊捧着玉滚跪过来,“进宫受累了,快些缓缓脸。” 金玉公主伸手接过,一边在脸颊滚动,一边哼了声。 “还好吧?”阿菊问,又说,“要不要让人盯着宫里。” 金玉公主摇头:“没事,陛下不是真对我生气,是我说错话了。” 阿菊有些惊讶,金玉公主还会有认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 可不是说错话了,谁想到那个白氏竟然怀孕了。 她当时是在骂上官学那个外室,听在皇帝耳内则是在骂白氏低贱。 上官学的外室是低贱,生的孩子也低贱,但皇帝可不是,他宠幸的女人,哪怕是罪妇,也不容被羞辱,更别提肚子里还有了皇帝的骨血。 对于皇帝的妃嫔,金玉公主一向不在意,皇后都不看在眼里,更何况那些用来把玩的宠物,她连名字都懒得记。 不过贤妃白氏,金玉公主倒是有印象,毕竟是个跟着长阳王蹉跎数年,终于熬成了妃嫔,结果还没享受几年荣华富贵,家中被查出是蒋后党夷了三族,削封号打入冷宫的倒霉蛋。 没想到这个倒霉蛋不仅没死,竟然还要翻身了。 且不说会不会生下皇子,单单有孕就击破了皇帝不能再生育的传言,皇帝可以挺直腰杆。 “这白氏倒是好运气。”金玉公主握着玉滚哼了声,说到这里她问,“白氏叫什么?” 虽然金玉公主不记不看在眼里的人,但她的随从们必须记得。 阿菊立刻说:“白瑛。” “白瑛。”金玉公主念了一遍,笑了笑,“可要被皇帝捧在手心里了。” ……. ……. “阿瑛。” 听到床帐外传来的唤声,白瑛不由往床内躲了躲,尖声喊“别过来。” 帐子外的人被她的叫声吓到了,脚步停下,响起低低的说话声。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娘娘昨夜受了惊吓,醒来后一直不好,说有人要害她,老奴安抚了许久没有办法,冷宫里能找到的药草都用了,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求陛下请太医…..” 皇帝知道,那时候他正要上朝,要不就要亲自来看了,所以让孙医令带着太医们去给白瑛看病,等他下了朝,皇后就找来了,先骂后宫问医不告知皇后,要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内侍王德贵杖毙,再指责皇帝不该派孙医令去,一个罪妇不配用。 “陛下可以骂我是妇人嫉妒,等朝臣们知道陛下如此宠一个罪妇,质问陛下的时候,陛下怎么骂他们?” “后宫自有规矩,陛下非要坏了规矩,难道忘记当初就是先帝纵容,才有蒋后乱政!” 皇帝被吵的两耳嗡嗡,说了些好话,认了错,才将皇后劝走。 但皇后说的也对,偷偷摸摸去冷宫私会一次罪妇还好,生个病动用整个太医院,的确是过了。 所以他没有再亲自去看白瑛,来见金玉公主,没想到王德贵带来了那么震惊的消息。 太医们诊治出白瑛,有孕了。 事关子嗣,闹得再大也没人敢质问半句,赶走金玉公主,皇帝一刻不停的直奔冷宫。 没想到白瑛竟然不见人。 “太医们也好容易才诊了脉,然后不管说什么,娘娘都不让人靠近了,躲在帐子里。”王德贵说,“我们也不敢再靠近,孙太医说不让惊吓娘娘,否则对胎儿不好…..” 听到这句话,皇帝瞪了王德贵一眼“怎么不早些来禀告!还乱给她吃草药!如有不妥,你十条命也当不起!” 王德贵噗通跪在地上连连认罪,不过眼中并没有丝毫害怕,唯有欢喜,皇帝越骂他越表示对白瑛的在乎,他跟着这样的主子,前程似锦。 皇帝也不再理会他,上前一步,柔声说:“阿瑛,是朕。”说到这里又停顿下,“是六郎来看你了。” 帐子里这次没有尖叫,响起怯怯的询问“六郎?” 皇帝伸手掀起帐子,看着缩在床脚的女子,女子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惊恐,宛如颤颤欲坠的白茶花,看得人心都碎了。 “是,六郎在这里。”皇帝说,“你别怕。” 话音未落,白瑛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六郎,有鬼,有妖怪,有人要杀我——” 皇帝忙抱紧她拍抚:“我在这里,朕在这里,不怕,朕是真龙天子,妖魔鬼怪不得近身。” 如此这般说了几遍,白瑛才渐渐安静下来。 “六郎。”她伸手摸皇帝的脸,“你真是六郎,我现在不是在做梦?” 皇帝握着她的手:“不是做梦,是真的。” 王德贵在地上跪着哽咽说“娘娘进了冷宫后总是做噩梦,晚上都不敢睡觉,太医们说,娘娘七情内伤肝失两血……” 皇帝抬脚踹向他:“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让人安排宫殿。”说着将白瑛拍抚,“咱们不在这里住了,马上就走。” 听到走字,白瑛再次紧张起来,抱紧皇帝哀求:“六郎不要走,六郎不要扔下我。” 皇帝忙点头:“不走不走,六郎不走。”说着看正爬起来的王德贵,“去,将含凉殿收拾出来给阿瑛住。” 含凉殿可是皇帝日常歇息的地方,王德贵心花怒放往外去了。 “阿瑛,日后跟在朕身边,什么都不怕。”皇帝说,看着怀里的白瑛,再忍不住欢喜,“你有孩子了。” 白瑛将信将疑:“陛下在说什么?先前是有太医围着我,说什么有孕,难道不是在做梦?” 皇帝大笑:“不是做梦,是真的!”将手放在白瑛的腹部。 白瑛呆呆,似乎还不相信。 “让太医们进来。”皇帝对外喊。 内侍们忙去传,很快孙太医走进来再次给白瑛诊脉“虽然胎像还不显,但的确是有孕了。” 白瑛这次信了,震惊不可置信,旋即又抬手掩面哭起来。 孙太医忙说:“娘娘不可大悲大喜,以免意外。” 白瑛忙停下哭,只是眼泪还忍不住流下来。 皇帝抬手给她擦泪:“这是喜事,大喜事。” 正说话,王德贵从外跑进来“陛下,陛下,玄阳道人来了。” 玄阳道人? 皇帝有些惊讶,玄阳子在圣祖观清修从不出门,上一次进皇宫还是诛杀蒋后的时候。 怎么突然来了? 出什么事了? 第七十一章 解释 长阳王还是皇子的时候,对这位圣祖观守观人没有太大印象,每年祭祀进去拜一拜,跟宗庙没什么区别。 直到那次他被裹挟着冲入皇城,看着发怒的父皇,以及涌涌围过来的千牛卫。 谁想到父皇身边还藏着这么多人。 李成元和张择不是把人都调走了吗? 最关键的是父皇根本没有死,还能从龙床上站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父皇了,记忆里还是那个身材高大,总是喜欢半躺在龙椅上,半睡不睡的模样。 虽然一副慵懒的模样,但莫名让人畏惧。 那时半睡不睡的父皇站起来了,虽然又老又瘦,但散发的气息依旧很吓人。 天上陡然下起瓢泼的大雨,天地间都变得昏暗一片,让人心中生出绝望。 他看到站在自己前方原本威风凛凛的李成元都在发抖。 “你们要谋逆啊。” “果然,你们想要我死。”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上当皇帝的哪有善终的,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父皇苍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似乎还笑了,笑声如滚雷阵阵。 “来啊,朕死之前也会让你们陪葬。” 那一刻他瘫倒在地上了,李成元张择朱兴建也都脸色灰白。 就在这个时候,玄阳子从外边缓缓走进来。 现在想,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走进来的,事后问外边的人,都说没看到。 难不成这老道真有遁地之术? 也有人说可能一直藏在宫内。 总之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玄阳子看着皇帝叹口气,说了句“李二南,别闹了。” 然后将手中的一个铃铛摇了摇。 伴着响彻天地的铃声,瓢泼的大雨停了,殿内围在四周的黑压压的禁卫也散去了。 父皇看着玄阳子,摇摇头,摆摆手,倒在了地上。 他们犹自不敢动,还是玄阳子说了声“去吧,我照看着陛下。” 他们一行人才涌涌向后宫去,妖后爬上了蓬莱阁,最终无路可逃,从上面跳下来,李成元亲自上前砍了两刀,确信死透了,所有人才松口气。 想到玄阳子的神仙手段,他震惊不已,事后问其他人,都说先帝的确在质问,然后玄阳子来了劝服了,但外边并没有下雨,也什么平地出现又消失的禁卫,说他是吓到了生出的幻觉。 的确,事情结束后,他还看了眼地面,并没有雨水残留。 原来是幻觉啊。 不过玄阳子在他心目中依旧如同神仙,没有玄阳子那时候出现,还不知道死的是蒋后,还是他呢。 他登基后要封赏玄阳子,被拒绝了,多次去圣祖观拜见,也被拒绝了。 “我是个守观人,借享圣祖的香火,陛下作为子孙后辈,记得来上一炷香就可以了。” 皇帝便依言从命,但对玄阳子更加尊崇。 此时听到说玄阳子来了,也顾不得再安抚白瑛,亲自去迎接,还没走出,玄阳子已经到了冷宫。 身材矮小,穿着旧道袍的玄阳子如同街边散步的老翁,迈进门,先是慢悠悠看了眼四周,再越过迎来的皇帝,看向宫室。 “原来是惊扰皇嗣。”他点点头说,“怪不得帝钟异动。” …… …… “帝钟异动?” 宫里这一早上发生的事,张择也都知道了,不过不管是冷宫求医,皇后跟皇帝吵架,还是公主被骂,甚至得知白瑛有孕,都没有太在意,直到听到玄阳子进宫,立刻停下了手中的笔,当听到那句话之后,更是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 “什么异动?” 但来报信的人是个内侍,能得知消息,却不能得知的很清楚,闻言只能摇头。 “奴婢到时候再问问王德贵。”他说,“白娘娘正在移居,王德贵守着离不开。” 说到这里又补充一句。 “昨晚,这几天,皇宫里没什么异动啊,都安安静静的。” 张择没有再问他,来回踱步,口中念念异动两字,神情变幻。 这内侍还是第一次看到张择这般神态,忍不住问:“帝钟是什么?” 没见到皇宫里哪里摆着钟啊。 张择看他一眼,这内侍是新帝登基后才进宫的,斩杀蒋后皇宫大清洗了一番,也方便了他安插人手进去。 “当年清君侧诛杀蒋后,玄阳子入宫涤荡妖邪,为了保皇城邪祟不侵,在紫宸殿挂了一个三清铃。” “说此铃发出的声音,人听不到,但邪祟震耳欲聋,魂飞魄散。” 内侍惊讶,真的假的,这么厉害吗? “还有,你知道当年蒋后跳下凌烟阁之前说了什么吗?”张择忽然又说。 内侍摇头,他那时候并没有资格在跟前。 张择看向门外,眼神幽幽。 “她说,她还会回来的。” 虽然张择的声音不大,传入耳内,内侍莫名打个寒战。 …… …… “因为有邪祟侵入,会伤害皇嗣,所以激发了帝钟。” 皇帝听着玄阳子的话,站在晴朗的日光下,忍不住颤抖。 “是什么邪祟…..是,是她…..” 那个几乎要将他们这些皇子皇女杀尽,并且在临死前还喊着自己会回来的蒋后! 玄阳子笑了笑:“陛下,人之生,气之聚也,死则气散,散气而已,没有什么可怕的。” 皇帝啊了声,看玄阳子,不可怕吗?帝钟都动了….. “是啊,帝钟都动了,说明它不顺自然,不顺自然的东西必然难存。”玄阳子说,“无须担心。” 皇帝抓住玄阳子的手:“对,对,有老祖您在,不担心。” 玄阳子看了眼宫室,拿出一枚小道铃:“让白氏随身佩戴,如遇迷障,摇铃自醒。” …… …… 白瑛轻轻摇了摇小铃,侧耳听并没有什么声音,不由看皇帝。 皇帝忙说:“老祖说了,这不是给咱们听的,是邪祟听的,只要邪祟靠近就会响,邪祟听到了就会魂飞魄散。” 白瑛哦了声,低头看向腹部,因为瘦,小腹平平,她也没想到竟然有孕了。 她手抚上腹部:“所以是发现我有孕了,那蒋后的鬼魂不甘心来侵犯?” 虽然玄阳子没这么说,只说又不顺自然的邪念,要伤害皇嗣的邪念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那个死了也不甘心的蒋后了! 皇帝将白瑛揽在怀里:“别担心,老祖说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帝钟一响就魂飞魄散,天地不容。” 白瑛舒口气:“原来我昨夜噩梦连连,是这个缘故,那就不怕了。” 皇帝听了倒是有些意外,不怕了啊,那她胆子还挺大。 鬼有什么可怕的,正如玄阳子所说,人死气散,一团散气而已。 人才是最可怕的。 白瑛垂下视线,想着梦中那一双眼,还以为真是她那个妹妹,白篱找来了。 第七十二章 夜伴 庄篱的确是精神不济,撑着被章大夫诊脉,吃了药就躺下睡了,再醒来,帐子里昏黄一片。 她刚动了动,床边有人探身过来。 “醒了?” 庄篱抬眼看到周景云的脸,明暗交错中,眉眼温润。 “已经晚上了?”她说,越过他向外看。 窗外夜色沉沉,屋子里院子里安安静静。 周景云嗯了声,问:“可有力气坐一坐?” 庄篱点头,刚要自己撑起身子,周景云已经俯身过来,一手揽着她肩头将她扶起,一手将靠枕塞到她身后。 “多谢世子。”她说,又忙低声说,“我没事,我养养就好了。” 周景云没说话,外间春月等婢女听到动静都进来了,捧来药和燕窝粥。 “世子,我们来吧。”春月说。 周景云坐在床边没动,示意她们放下:“我来吧。” 春月想说什么,被春红在后拉了下。 庄篱也开口说:“我睡了一觉好多了,时候不早了,留下值夜的,其他人去歇息吧。”说着一笑,“可别都熬坏了。” 但这笑话没人笑,春月神情只有自责,昨晚她就该在这里陪着少夫人睡,但被春红拉了拉,便低头施礼,带着人退了出去。 “姐姐是没看出来世子想亲自照顾少夫人吗?”春红低声嗔怪。 春月怅然说:“看是看出来了,我这不是担心世子照顾不好嘛,你不知道当时我惊醒进来看到少夫人的样子……” 少夫人垂在床边,整个人苍白的像是透明,宛如下一刻就会消失。 太吓人了。 “章大夫说少夫人是伤了神,现在世子贴心照顾,必然心安神安,会好的快。”春红说。 春月回头看了眼,世子的确对少夫人很尽心,当得知少夫人不好奔了过来的时候,世子的脸色也是苍白一片。 前方游廊拐角传来低低说话声。 “你快回去吧。” “春香,我就是不放心。” 听到这声音,春月还好,春红脸色一变,噔噔就冲过去了。 廊下一盏昏灯照出春香和梅姨娘的身影。 “谁让你过来的!”春红咬牙低声呵斥,又冷笑,“怎么仗着世子睡了一晚,就不把规矩放在眼里了。” 这话真是难听,梅姨娘脸色变了变。 “我是担心少夫人。”她哀声说,“我实在是不放心。” 春红冷笑:“我看你就是不安好心。” 春月打圆场:“好了好了,少夫人在吃药,别吵了。”说着推着梅姨娘,“你快回去吧,别来这里添乱。” 梅姨娘还是忍不住往正房看,喃喃说:“少夫人可千万别想不开,世子可要解释清楚啊。” “这话更不象话了。”春月没好气说,将她推走,“姨娘快走吧,否则你在这里窥探主母,就更解释不清了。” 梅姨娘哀哀一声:“我冤枉啊。” 要是因此被少夫人厌弃赶她出去,可真是冤枉啊。 世子到她那里什么都没干啊。 她又不能说出来。 …… …… 屋子里的灯又点亮了几盏。 庄篱将药喝完,周景云递过来一块蜜饯。 庄篱接过。 “母亲提了子嗣的事。”周景云坐着看她吃蜜饯,说。 庄篱愣了下,旋即明白了,可不是嘛,夫妻自然要生育子女,但她却是个假妻子。 “倒是耽搁你了。”她忙说,看周景云。 周景云见她看自己,忽地笑了,摸了摸脸:“嗯,我是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庄篱没忍住噗嗤笑了,看着灯下周景云眉眼清亮,不笑的时候端正,一笑还是透出几分少年意气飞扬。 “这就年纪大了?比你小几岁,我觉得自己还是不懂事的孩子。”她笑说。 本来也还是个孩子,周景云心想,这话就不说出来了,只笑了笑。 “春梅她年纪大一些。”他接着说,“就是母亲要问,也先问她。” 他还是在跟她解释昨晚去梅姨娘那里的事啊,庄篱将蜜饯吃下去,点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她也没知道什么,周景云心想,他的话还没说完…… 他和春梅其实一开始就是做个样子,当初陆三娘太贤惠,进门就要给他张罗抬姨娘添新人,他只能把春梅拉出来,当时也跟春梅说好了,春梅也是很乐意,昨晚去春梅那里,又再次重申一边。 “还和以前一样,你可能接受?”他问。 梅姨娘连连点头能能能,只要求不赶走她,衣食无忧就知足了。 既然如此,他也放心了,春梅按照先前睡在一旁的小床上,他则独占一张大床,回家这么久,也第一次可以摊开身子放心大胆睡一觉,结果,庄篱出事了。 他知道,她的确不是因为春梅吐血。 只是,到底是他不在的这晚犯了病,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 不过,和春梅的事其实也没必要跟她说,犹豫间,听庄篱的声音继续传来。 “庄先生用命救回我一命,但我的身子还是很差,一旦睡不好,或者熬神费心,就容易犯病。” “我昨晚想起了一些旧事,我姐姐的事。” 白妃的事,周景云认真看着她。 “你知道我姐姐是怎么被选入长阳王府的吗?”庄篱说,“我们家这种身份,根本就不在待选之列。” 周景云记得当年皇帝赐皇子们新人的事。 当时是太子被定罪谋逆,但拒绝上门抓捕的官兵,紧闭府门点了一把火烧了东宫。 东宫的大火烧了三天,太子太子妃包括才四岁的皇长孙,以及数百内侍宫女皆亡。 所有人都被吓坏了,京城的街市都关了,所有人闭门不出。 这时候,皇帝下令选良家女子赐给其他三位皇子们,以示父亲的慈爱。 赐给皇子的女子,都是名门望族,白循只是凤州一个小武将,他的女儿的确不该在名单上。 所以也便有了那个传言,白循投了蒋后,献出了女儿。 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在白瑛进了长阳王府后没多久,白循被调任陇右都护府连升三级为行军司马。 想到这里,周景云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你父亲确有将才。”他说,“被提拔本是理所应当。” 只不过这世间太多理所应当无人在意了,她做了,反而成了不应当,周景云垂下视线。 庄篱被他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说得愣了下,旋即又明白了,周景云的意思是赞誉她父亲,并不认为投靠了蒋后才得到升职吗? 这些也无所谓了,就算被传污名,父亲也不在意。 “我父亲说了,为国效力,保国泰民安,他无怨无悔,被问罪斩首那一刻,也不后悔进陇右都护府。”庄篱说。 周景云看她,抿了抿嘴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听起来的确是蒋后党,死而不改是不是?”庄篱笑着说。 她还能调侃,周景云忍不住笑了,这个女孩子总有一种脱离世间红尘的洒脱。 “志向如是国泰民安的人,的确宁死不改,死而无悔。”周景云说。 庄篱笑了笑,接着说:“在赐婚之前,我父亲是被上官要求进京了,但…..” 她看着周景云。 “皇帝也好,皇后也好,都没有召见我父亲。” “我父亲就是在兵部述职,见到的也只是兵部的一众官员,不到半个月,就回凤州了。” “然后,赐婚的诏书也跟着来了。” 周景云愣了下,也就是说,白循见都没见过蒋后,何谈投靠。 “那….”他迟疑一下。 “我父亲进京的时候,哥哥们留守凤州,我姐姐跟随父亲去了。”庄篱说,“她说没去过京城,想要去看看,父亲就带她去了。” 周景云想到什么,难掩惊讶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白瑛见了蒋后? 真正投了蒋后的人是白瑛? 第七十三章 琐碎 那时候,白瑛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吧,周景云想。 庄篱看着他一笑:“你可别小瞧我姐姐,她厉害的很,当年凤州宋氏公子当街纵马差点撞了我们,是我姐姐投了皇后设立的铜匦告了宋氏,让宋氏满门抄斩了。” 白瑛能投一封信,自然能投第二封。 父亲那年进京述职本就很突然,按理说不该他去…… 通过昨晚进入白瑛的梦境中,果然看到了她手里捏着第二封信。 虽然梦是虚假的荒谬的,但又是基于真实的,且隐藏着更多的真实。 只可惜,白瑛太抗拒了,再加上皇宫里不知道藏着什么禁制,不仅没看到内容,还差点没能回来…… 庄篱不由按住心口,还未急促地喘几口气,周景云的手已经扶住她的肩头。 “还好吗?”他问,“再去请章大夫来?” 庄篱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 周景云断然说:“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怪不得说昨晚睡不好熬了心神,知道自己的父亲没有投靠蒋后,真正投靠蒋后的人可能是姐姐,一家子都死了,姐姐还活着,心里必然五味杂陈胡思乱想。 庄篱感受着肩头那只宽大手掌的温度。 “我就是想要告诉你。”她轻声说,“我姐姐此人并不简单,我在内宅还好,你在外行走,她又是宫妃,你要小心谨慎。” 周景云点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沉默一刻。 周景云察觉还扶着庄篱,寝衣单薄,能感受到其下圆润的肩头,温热的肌肤,他忙收回手。 “饿了吗?吃点燕窝粥吧。”他说。 庄篱摇摇头:“不吃了,让春月进来帮我洗漱。” 周景云看着她似乎更单薄的身子,说:“别起身,仔细头晕,就在床上擦洗。” 庄篱点点头:“我知道。”又补充一句,“世子放心,我不会不爱惜自己身体。” 她也在安抚他,周景云嗯了声,唤了春月,自己避了出去。 …… …… 周景云再进来已经换了寝衣,春月正在逐一熄灭灯,庄篱重新躺下来。 “我白天睡多了。”她说,“晚上可能不犯困,世子你去歇在外间吧。” 春月在旁说:“世子,我守着少夫人就行,我和春红替换着。” 周景云摇头:“你们下去吧。” 春月看了庄篱一眼,见庄篱没有再说话,便退了出去。 周景云将一盏灯摆在床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你不困的话,我给你念书吧。” 庄篱不由惊讶,没想到他拿了书,再看书名,正是她日常读的那本。 “你看到哪里了?”周景云对着灯翻开问。 庄篱抿了抿嘴,说了一句,周景云很快翻找到,开始接着这句轻声往下读。 他的声音醇厚又轻柔,庄篱躺在枕头上认真的听。 才翻过两三页,身边人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稳,周景云转头看,见庄篱已经睡着了。 虽然说睡了一天,到底是病着身子虚弱啊。 夜灯下她半张脸在被子里,显得脸更加小,眉头微微蹙起。 说了不想那么多的,是不是还是思绪纷乱? 周景云忍不住伸手放在她的眉间,想要抚平,碰触到细腻的皮肤,又回过神,他们又不是真夫妻,不可以肌肤相触,忙收回手。 或许是察觉到被碰触,睡着的庄篱蠕动了一下,翻过身向内去了。 周景云放下书,熄灭了灯。 庄篱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身边和室内都没有周景云的身影。 “世子怕吵到您,没让我们伺候,去夫人那边吃了早饭,便出门去国子监了。”春月含笑说。 春红春香来服侍她洗漱。 庄篱坐起来:“我起来去净房吧,睡了一天一夜,已经好多了。” 看脸色虽然还是孱弱面白,但没昨日的惨白那么吓人,春月便顺着她,和春红等人小心翼翼扶着她去了净房。 东阳侯夫人过来的时候,庄篱已经洗漱过,坐在东次间临窗的罗汉床上喝药。 “怎么起来了?”东阳侯夫人皱眉,看着还要起身施礼的庄篱,“你快坐下吧。” 春月在旁结结巴巴说:“少夫人觉得好些了,想起来坐坐…..” “她说什么你就让她干什么?她不把自己当病人,你也不把她当病人?”东阳侯夫人呵斥,看着屋子里垂着头站着的三个婢女。 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她转头唤许妈妈。 “你先留在这里照看她。” 许妈妈忙应声是。 东阳侯夫人看桌上喝了一半的药:“先把药喝完。” 庄篱应声是坐下来,春月等人围着看她把药喝下,递上蜜饯。 东阳侯夫人板着脸坐在一旁,又问早饭是什么,春红忙将准备好的早饭送来让她过目。 菜肉蛋皆有,小而丰富,也都做成好克化的。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吃不完就少吃点,但不能不吃饭。”说罢带着嫌弃看庄篱一眼,“也太瘦了。” 庄篱应声是,又说:“能吃完的。”说罢坐下来吃饭。 东阳侯夫人则坐着问春月“几点睡的,什么时候醒的。”又吩咐“药要按时辰吃,吃完回床上躺着。” 春月一一应是。 那边庄篱伴着东阳侯夫人的说话将饭吃完了。 东阳侯夫人便也站起来:“景云会去太医院问问,再请个太医回来给你看看。” 庄篱在床上坐着施礼:“多谢母亲。” 东阳侯夫人心里哼了声,要说什么但又没什么可说的,带着人走了出去。 许妈妈留在这里,和春月等人送到门外才回去。 东阳侯夫人走回去,走到半路,又停下脚,皱着眉头。 “夫人,怎么了?”红杏忙问。 东阳侯夫人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红杏啊了声:“夫人少叮嘱了什么?奴婢再去转达一下。” 东阳侯夫人摆手,回头看世子院落:“她怎么没跟我吵?我说什么她都应什么了?” 比如说她怎么起床了,不把自己当病人,她不应该反驳说自己懂医术,知道自己能起床之类的话吗? 比如让许妈妈留在院子里,她怎么不闹着说监视她,要把人赶走了? 怎么这次全程都乖巧地听着? 因为生病了没力气没精神? 也不像啊,有力气坐起来,有力气吃了一桌子的饭。 红杏愕然,夫人这是被少夫人顶撞习惯了,还不适应了? 她忍不住噗嗤笑了。 “夫人您说什么呢,您这是关心少夫人,少夫人知道您的心意,怎么会跟您吵闹。” 东阳侯夫人说:“她还知道我的心意啊?在她心里我不就是个恶婆婆吗?” 红杏扶着她向前走,笑说:“长辈不都是这样,为了晚辈好,就不能纵着,就要管的严一些,少夫人心里也知道的,您要真是恶婆婆,哪里会替世子来看望她,关心她。”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又吐口气;“她怎么看我我也不在意,她能好好的,景云能安安心心的,我就别无所求了。”说到这里合手念念,“可别再有什么事了。” 第七十四章 消息 庄篱是被屋子里的说话声惊醒的。 虽然说精神好些了,但由许妈妈在这里看着,她便乖乖去床上躺着了,躺着躺着也就睡了。 “…..吃了饭睡的。” “我亲自守着呢,少夫人睡得很踏实。” “辛苦许妈妈了。” “世子客气了。” 听着许妈妈和周景云说话,庄篱不由撑起身子,站在内室看向外边背对的春月立刻察觉转过身。 “少夫人醒了。” 周景云走进来,看着半坐起来的庄篱:“吵醒你了?” 庄篱笑说:“再不醒,晚上又睡不着,让你给读书了。” 周景云笑了笑,其实也根本没读多少就睡了,可见精神根本就还是不好。 许妈妈在后听着心里啧啧两声,世子竟然还给庄氏读书哄睡,这跟哄孩子有什么区别。 “也正要叫醒你。”周景云说,“原本要请孙医令来,但孙医令在宫里忙,所以请了沈太医来,他是最擅长内症的。” 庄篱忙说:“章大夫已经很好了,让世子又费心了。” “你我之间…..”周景云看了眼身后立着的许妈妈春月等人,说,“说什么客气话。” 许妈妈低着头心想,两人是客气的有些肉麻了。 沈太医进来诊脉,又看了章大夫写的药方,表示不需要添减:“是亏损伤了元气,这些药吃着就好。” 庄篱道谢:“去年生了一场大病。” 沈太医望了望气色舌苔,点点头:“只能慢慢养了。”说罢起身。 许妈妈忙道:“劳烦沈太医去见见我们夫人,夫人也关切少夫人的身体。” 是关切能不能生养吧,周景云看了许妈妈一眼,这种事问太医,总归是不太好看。 “太医院很忙,沈太医是抽空出来的,还是快些回去。”他说,看着许妈妈,“我去跟母亲说就行,适才我都听了。” 又笑了笑。 “许妈妈你也听着呢,有什么遗漏,你补充。” 她还能说什么,世子如此强势护着媳妇,许妈妈讪讪笑了笑说声好。 沈太医见惯了内宅事,眼观鼻鼻观心,周景云突然续弦,他们私下也议论过,猜测必然是美人,要不然怎能让周景云动心。 沈太医眼角的余光再次看过去,日落黄昏中女子裹在锦绣床上,耀目又令人视线恍惚,只觉得貌美如花,身姿如柳,娇娇怯怯。 是那种男人都喜欢,但主母们不喜欢的美娇娘。 怪不得世子和侯夫人身边的妈妈似有些争执,世子这是护着不让侯夫人过问妻子病情,唯恐妻子被母亲嫌弃啊。 …… ……. 周景云是跟着沈太医一起走的,将沈太医送回太医院,他则去拜别了国子监的官吏们。 那日面圣后,对他的安排也下来了,因为他主动提了想去户部,皇帝也痛快同意了。 “魏祭酒留步。” 国子监里,周景云与魏守谦施礼。 魏守谦笑说:“以后就是户部员外郎了,虽然年纪上来说,能坐到这个职位很少,但景云你少年成名,出仕也有十年了,这个位置当得起。” 说到这里又几分遗憾。 “本想你去吏部,当个员外郎,日后当考官,为我大周选拔良才。” 虽然都是文官,但户部的员外郎跟钱粮打交道,总是有些世俗烟火气,可惜了周景云一身的学问啊。 周景云笑说:“尽心尽力为国聚财度支有度,让大周的良才无后顾之忧,为国为民尽其才。” 魏守谦哈哈笑了:“景云你在外历练这么多年,越来越会说话了,再不似当年那个被蒋….” 话说到这里时候,他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嗽,硬生生将不该说的名字咽回去,又咳嗽着把话说完。 “….先帝笑称的倔木头。” 周景云似乎没听到他硬吞下的那个名字,上前给他拍抚:“我那是年少害羞嘛。” 魏守谦再次笑:“害羞?你在皇宫大殿干的那些事可不是害羞的人能干出来的。” 旁边的官吏虽然年纪比周景云大,但进入朝堂却没周景云早,他进国子监的时候,先帝已经不在了,周景云也不再是少年,所以并不知道曾经的事,忍不住好奇追问。 周景云笑说:“少年荒唐,不提也罢。” 但魏守谦忍不住追忆曾经,笑着讲述:“当年花灯节,十三岁的周世子,不坐正席,而是坐在栏杆上,对先帝召见听而不闻,先帝便亲自走过来问,是不是看花灯失了神,结果,你猜我们周世子说了什么?” 官吏想,一首好诗词?周景云年纪小出名,并不只是因为美貌,还有才学。 魏守谦似笑非笑:“他啊,说劳民伤财的死物有什么好看的。” 官吏愕然,虽然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事,但还是不由脸色发白。 先帝脾气暴烈,尤其是老年时候更天威难测,皇子臣子说杀就杀了。 “那先帝难道不生气…..”他结结巴巴问。 周世子怎么会此时此刻还站在面前? 魏守谦一笑:“先帝生气啊。”说到这里停顿下,似乎有些踌躇,看周景云。 周景云也看他,笑着接过话:“是陛下为蒋美人举办的那次花灯节。” 官吏不止是脸色发白了,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蒋美人? 是蒋后! 蒋后是先帝晚年最后一次选秀进宫美人,刚入宫时候十八岁,容貌出众能歌善舞脱颖而出被先帝宠爱,先帝年老无心政事,她便代临朝听政,由此笼络一批拥趸,权势熏天,不仅封了皇后,还妄想取代皇子们,真正坐上皇位。 是前所未有疯狂又可怕的女人。 官吏还记得那年的万人空巷京城彻夜狂欢的花灯节,他扳手指算了下,虽然那时候蒋后还是蒋美人,但也已经出入朝堂,能左右朝臣生死。 这话无疑是当面骂蒋美人劳民伤财,比得罪陛下还可怕啊。 周景云似乎并没有觉得可怕,笑了笑:“蒋美人说,那就不看这死物,看我这活物,罚我举着灯烛站着。” “他就倔倔的举着灯烛站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还站着一动不动。”魏守谦笑说,“最后还是先帝看不下去了,骂了句倔木头,让东阳侯把人带回去了。” 就这样啊,官吏怔怔,又擦了把汗,看了眼周景云的脸,先帝爱美人,宠爱蒋美人,也宠爱周景云,才让他逃过一劫。 周景云一笑:“过去的事就不说了。” 这过去的十几年可真是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动辄血流成河,有太多不可说的事,魏守谦捻须点点头,要转开话题,有官员从外边匆匆跑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他面色古怪说,“昨晚皇宫里出事了。” 魏守谦和周景云惊讶。 “也没见千牛卫异动啊。”魏守谦说,“我昨夜当值。” 那官员压低声音:“今早玄阳子进宫了,说,蒋后鬼魂回来了。” 魏守谦和周景云愕然。 “什么胡说…..”魏守谦脱口要骂,又咽回去,“君子不语怪力乱神。” 问官员到底出了什么事。 官员却也说不清楚太多,只说“陛下做了噩梦。” 做噩梦啊,魏守谦摇头,嘀咕一声:“是借着玄阳子的名义要谋划什么吧。” 说完看到一旁周景云在怔怔出神。 年轻人吓到了? 他想了想提醒一句。 “这些事与我们无关,你去了户部,好好当差,这次得一个年少有为之名。” 周景云一笑,深深一礼:“多谢祭酒,学生必当不辱使命。” 走出国子监,周景云在街上站住,视线忍不住看向不远处的皇城。 蒋后的鬼魂,回来了? …… …… “中丞,为什么要把这个消息散出去?” 监事院内,随从看着站在廊下悠闲逗弄鸟笼里八哥的张择,忍不住问。 事关蒋后,又是神神怪怪的,应当封锁消息,散出去不好吧。 张择笑了笑,将一勺米喂给鸟儿:“怎么不好,让蒋后余孽们高兴高兴,跳出来兴风作浪,咱们好抓人啊。” 第七十五章 念头 夜色渐渐笼罩京城,街上行人脚步变得匆匆,有人急着赶在暮鼓宵禁前回家,也有很多人则赶着去青楼曲坊内享乐。 不受宵禁令的曲坊也到了一天中热闹的时候。 这边有喧闹楼坊,也有清幽私馆,各有各的妙趣,也各有各的受众。 夜色蒙蒙中,一辆不起眼的车停在北曲坊一间幽静宅门前,一个小厮上前敲门。 风韵犹存的妇人应声开门,看着马车露出笑“沈郎君来了。” 伴着说话,马车里走下一个裹着披风,风帽遮住头脸的男人。 街边的人看到了也不奇怪,那些当官的总是这幅打扮,又想逛青楼,又怕被人看到。 “莲娘正盼着郎君您呢。”妇人娇声说,“您可有段日子没来,莲娘哭了好几次了,您快去哄哄她吧。” 伴着说话,门关上了,遮住了街上民众的视线,只能畅想内里是怎么样香艳。 宅院里小巧秀丽,没有喧闹,只有隐隐丝竹声,夹杂着女子清幽的吟唱。 不过伴着内室的门拉开,其内并没有美娇娘,只有三个中年男子,他们面色或者沉沉,或者似悲似喜,还有一个来回踱步,看到又有人来,他们纷纷招呼。 “沈郎君来了。” “快进来。” “你可听说了?” “娘娘她真的回来了?!” 被唤做沈郎君男人迈进去“大家听我说,娘娘的确回来了……” 门随即被关上,隔绝了说话声,美妇人虽然也只听到这半句话,眉眼已经满是惊喜,笑意四散,旋即垂下视线,亲自守在门前。 夜色里,歌声乐声萦绕盘旋。 …… …… 夜色里周景云和庄篱对坐吃饭。 一如既往屏退了婢女们。 “今天好些了吧?”周景云问。 庄篱点头:“我好好睡几天就好了。” 她只是看起来很严重,其实没有伤到根本,多亏了那个无梦之境。 养几天就恢复正常了。 周景云低头吃了口菜:“宫里好像出了点事。” 庄篱握着筷子,忙问:“出了什么事?” 所以那晚夜里发生在梦境的事,果然现实也察觉了?那个阵法是什么?是谁设置的?白瑛会说什么?跟人讲述噩梦遇到自己的妹妹了吗? 她有太多疑问了。 看着庄篱闪闪发亮的眼,周景云抿了抿嘴:“说是,闹鬼了。” 庄篱噗嗤笑了。 这种话说出来,是挺好笑的,周景云苦笑说:“圣祖观的玄阳子说的。” 圣祖观玄阳子,庄篱心里明白了,那晚梦境被破应该跟此人有关。 她知道圣祖观是供奉道祖的地方。 但也仅仅知道这个,毕竟她从未来过京城,庄先生也没有跟她说过圣祖观里原来也有“怪物”。 耳边是周景云继续传来的声音。 “不过这件事也不能只当个笑话看。” 庄篱嗯了声,这件事对她来说当然不是个笑话。 “人常常会借鬼怪之事,生出是非,所以这段日子,小心谨慎些。” 庄篱点点头,低头吃了口饭,想到什么又抬起头问:“有没有说是什么鬼魂作祟?” 那圣祖观的老道,是不是看到了她,把她当作了鬼? 握着筷子夹菜的周景云顿了顿:“说是,蒋后的鬼魂。” 蒋后?庄篱倒是愣了下。 周景云的声音已经紧接着说来:“这也不奇怪,总归坏事都归她就是了。” 说罢又轻咳一声。 “这话不可在外边说。” 这话是为蒋后不平了,被人听到很麻烦。 庄篱点头,说:“当然不会在外说,这话自然只能我们蒋后党们之间说。” 周景云噗嗤笑了,这小姑娘有时候还很会说笑话。 “吃饭吧。”他柔声说,将一块鱼肉夹给庄篱。 庄篱道谢低着头认真捡刺吃鱼。 原来老道认为是蒋后的鬼魂作祟啊,庄篱心想,也对,对于宫里人来说,蒋后是最大的忌讳和噩梦。 这样挺好,认为是鬼魂作祟,比认为是人作祟要好。 有蒋后鬼魂顶在前方障眼,她就安全了。 庄篱抿了抿嘴,这算是她作为蒋后党的好处吧。 …… …… 随着夜灯的摇曳,读书声也变得悠远,周景云看着旁边闭着眼的白篱,呼吸平缓,睡着了。 比昨日读书哄睡花费的时间长一些,可见精神的确是好转了。 周景云放下书,要熄灭灯又停下来,怔怔一刻,轻轻掀起被子帐子下了床。 帐子上倒映着人影轻晃,向外去了,伴着门轻轻开合,室内陷入安静。 庄篱睁开眼,略有些疑惑。 不是去了净房?这是去哪里了?夜半三更的。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习惯。 来到东阳侯府,已经打乱周景云的生活习惯了,他的事还是不要多过问。 庄篱向内翻个身,闭上眼。 ……. ……. 外院里睡眼惺忪的丰儿看着走进来的周景云吓了一跳。 “世子,有什么事?”他问,又要去唤醒其他人。 周景云摆手制止他:“我睡不着,来书房找点笔记,不用惊动大家。” 这倒也是,世子在外的时候,也常常半夜不睡,发奋读书。 丰儿不再多问,将书房的灯点亮,然后被周景云赶出去。 “你去睡吧,别打扰我。” 宽大的书房里,周景云举着灯向一侧的藏书架走去,这里打通了两间屋子,布置了密密麻麻的书架,存放着各种书籍,画卷。 周景云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书架,将灯放在灯架上,轻轻抽出一本书,原本靠墙的书架发出咯噔一声响,弹出一个暗格。 暗格子不大,摆着一卷纸。 周景云默默看一刻,伸手拿出慢慢展开,灯火摇曳下,一个女子的云鬓先浮现在视线里,紧接着是饱满的额头,一双秋水眼…… 昏昏灯下,用青黛稍微上色的眼,随着展开似乎好奇地看着他。 周景云将手一收,尚未展开的画又被卷了起来。 他静静立了一刻,将画塞回暗格里,拿下灯慢慢向外走去,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长长。 吃晚饭的时候,如果庄篱不问,他没打算说是蒋后的鬼魂作祟。 这种荒诞之言,不说也罢。 人死气散,难道真还能回来? 周景云看着摇晃的灯影。 如果回来,能回到哪里? 第七十六章 人事 “蒋后鬼魂作祟?” 站在三楼外,瑞伯听了上官月的话,皱眉说。 “真的假的?” 其他时候自然毫不犹豫说假的,但玄阳子说的…… “谁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样传开了。”上官月倚着栏杆,望着夜色里的金水河,笑了笑,“真要是有鬼也不错。” 又想到李十郎的死。 也许真是花小仙报仇。 枉死的报仇,冤死的伸冤,作恶的要被报复,害人的要被鬼害,如此痛快明了,作恶的人作恶反倒要想一想,世间也简单多了。 但,上官月带着嘲讽一笑:“怕的是人借着鬼生事。” 瑞伯若有所思:“不知陛下又要筹划什么呢?蒋后党抓了也不少了,这都五年多了,借口也该换换了。” 上官月要说什么,有随从从楼内闪出来,低声说:“公子,你让查的事查到了,监事院那张缉捕文书,要抓的是,前些时候被夷三族的朔方节度使白循的小女儿,也就是宫中贤妃白氏的幼妹。” 上官月和瑞伯都有些惊讶。 “没想到白家竟然有人从张择手里逃脱。”瑞伯说。 上官月心想,怪不得梦里的女子跟白妃肖像,原来是姐妹。 但旋即又摇头,说反了,应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先看到白妃的画像,所以才梦到和白妃相像的人。 总不能是真的梦到白妃的妹妹了吧。 那岂不是也是鬼魂作祟? 他正胡思乱想,随从又接着说。 “还有,宫里的人送来消息,说蒋后鬼魂作祟…..” 上官月点点头:“刚才已经打听到了,说是惊吓了陛下。” 随从摇头:“不是惊吓到陛下,是惊吓到白氏,也就是被夺了封号的贤妃。” 竟然是她?上官月和瑞伯对视一眼,说句笑话,一个罪妃,蒋后的鬼魂哪里会看在眼里。 “白氏,有孕了。”随从压低声音,“所以蒋后鬼魂欲害皇嗣。” 上官月和瑞伯愕然。 “原来如此啊。”上官月笑说,轻轻拍了拍栏杆,看着前方安静又璀璨的城池,“值得蒋后鬼魂来暗害的皇嗣,可不是一般的皇嗣啊,白氏,不,贤妃娘娘要恢复封号了。” 所以说了嘛,鬼有什么好怕的,鬼最终也不过是被人拿来用的。 …… ……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张择已经站到了含凉殿外,虽然是清晨,但这边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有宫女内侍有太医女医。 王德贵忙前忙后,深秋的早上冒出一层汗。 “中丞,您来了。”他笑着上前恭敬施礼。 张择含笑说:“王总管这么忙?累坏了吧,要不要给您调换个地方,放心,我可不怕得罪高十二。” 这是在笑话他先前在冷宫的时候,托人找张择求个出路,但张择却说让他留在那里,有好日子等着他,没想到果然! 王德贵对张择深深一礼:“多谢中丞指点,奴婢死也不离开白娘娘身边。” 张择哈哈大笑。 这边虽然人多,但很安静,张择的笑声很突兀,四周的人们都看过来,脸色有些不安。 “中丞您请。”王德贵大声说,“陛下已经传令了,娘娘正等着您问案。” 说着又带着几分讨好。 “请中丞温和些,娘娘如今要养胎。” 张择淡淡嗯了声,抬脚向内去,内侍宫女太医们纷纷避让退出来,王德贵守在门外。 虽然时候尚早,白妃已经起床了,倚在美人榻上端着一碗汤药,似乎嫌弃太烫,用勺子慢慢搅动。 对张择走近毫不理会,似乎呆滞又似乎出神。 依旧穿着白绸寝衣,散着头发,脸色惨白,但在四周华丽的装饰映衬下,不再疯癫可怜,而是娇媚如仙。 张择俯身恭敬一礼:“恭喜娘娘这么快就出了冷宫。” 白瑛依旧没有抬头,看着手里的药碗,褐色的汤药在搅动下荡起一圈圈涟漪。 “嗯。”她说,声音清清冷冷,丝毫没有冷宫时那般颤颤弱弱,“我运气还挺好的。” 含凉殿原本就是皇帝歇息之所,布置上没那么肃穆,再加上先帝蒋后奢靡,其间多次大修宫殿,含凉殿越发华丽。 不过皇帝节俭,不舍得住这么好的宫殿,更别提赐给妃嫔。 “娘娘如今是头一份。”张择笑说。 白瑛抬起头笑了笑:“是托了皇子的福。”说罢将药一饮而尽。 张择上前,双手接过药碗,又将一旁的锦帕递给白瑛。 白瑛倚坐着,身形未动,对张择的侍奉也没有丝毫战战兢兢,神情淡然又似乎出神,接过帕子擦了擦嘴。 张择又将一旁的一碟蜜饯递过来。 白瑛噗嗤笑了:“外边的人可知道中丞也很会侍奉人?”说着捡起一块蜜饯吃了。 张择笑了笑,将碟子放回去,垂目说:“多谢娘娘不嫌弃。” 有人就嫌弃他,不肯用他。 有关过往的情绪一闪而过,张择很快再抬起头。 “娘娘有孕引来蒋后鬼魂作祟的事已经散出去了,如此人人皆知娘娘腹中皇嗣贵不可言。” 白瑛点点头,伸手抚了抚小腹,带着几分怜惜说:“我的孩子受惊了。” 张择说:“接下来陛下就该为娘娘恢复妃位了,免得皇嗣受委屈。” 话说到这里,门外传来王德贵的喊声“陛下,皇后娘娘驾到——” 听到这喊声,白瑛抬手掩面,娇怯起身,张择站立不动,身形比先前还板正几分。 皇帝疾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不紧不慢拉着的脸的皇后。 “中丞,白氏刚查出有孕,又遭受邪祟侵袭,身子不好,有什么话你改日再问。”皇帝皱眉不悦说。 皇后在后慢悠悠说:“是啊,要是白氏出了什么问题,中丞你这可是谋害皇嗣,罪不可恕,也要跟你经办的蒋后余孽一样,论罪该斩了。” 皇帝无奈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竖眉:“怎么?我又说错了?” 白瑛已经对着皇帝和皇后跪下来:“妾有罪,虽然这孩子托生在我肚子里,但是陛下的孩子,天生福泽,罪妾是托了他的福气。” 说着垂泪哭泣。 皇后哼了声,见不得她这个样子,这白瑛先前的时候一副端庄温顺的模样,让陛下宠爱她,如今变成一副凄美娇怯之姿,更引得陛下沉迷。 皇帝轻叹一声:“起来说话。”又停顿下看张择,“既然中丞在这里,有件事想商议一下,白循已经定罪问斩了,白瑛是个外嫁女,她嫁给朕的时候年纪也小,如今又有了皇嗣,为了皇嗣,朕打算赦免白瑛,让她恢复妃位……” 皇后在一旁冷笑一声,但这也是预料之中,也无可奈何,毕竟牵涉到皇嗣,就算她是皇后,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有个皇嗣又如何?既然皇帝能生养,那宫里又不是只有一个白氏,不就是娇怯凄美之姿的美人吗? 等其他人也有了皇嗣,看她白氏还能兴什么风浪。 皇后扭过头掩住冷笑,刚转过头,就听噗通一声。 “陛下,不可。” 白瑛跪在地上流泪说。 皇帝吓了一跳,忙要去搀扶,皇后则皱眉看过去,这是要摆三请三辞的把戏了? “陛下,罪妾说了,这皇嗣是陛下的骨血,生下来,您是他的父皇,皇后是他的嫡母,臣妾就算是罪身,也不会坏了他的声名,如果因为他赦免罪妾,反倒是拖累了他名声。” 白瑛哭着抓住皇帝伸出来的手。 “臣妾得陛下饶一命,已经羞愧不已,只想在冷宫苟且偷生,如今有幸得了陛下的子嗣,也是我能赎罪报效陛下。” “我只求生下这个孩子,不敢与他有母子名分,更不敢因为他赦罪。” 说着又跪到皇后跟前,连连叩头。 “娘娘,自从我进门,您一直教导我,我母亲去的早,姐姐远嫁,在我心里你就是如同母亲长姐,这么多年走到哪里您把我带到哪里,我是罪妾之身不中用了,求娘娘再拉扯我这个孩儿。” 这是要把孩子给她,皇后一怔,旋即眼睛一亮。 第七十七章 无求 没想到白氏趁着盛宠不是求恢复妃位,而是依旧不脱罪,还要把孩子送出去。 皇后打量白瑛的肚子,宫里都传遍了,说是蒋后鬼魂都忌讳要来暗害,必然贵不可言。 她肯定是生不出来了,皇帝一个月在她那里歇不到一两次。 如果她名下有皇子,皇后的位子坐稳了,将来太后也稳了。 最关键的是孩子的母亲是罪妃,毫无威胁。 皇后脸上浮现倨傲的笑。 “行了。”她居高临下看着白瑛,淡淡说,“宫里的孩子都是本宫照看的,求什么求。” 白瑛仰头看着她,满眼都是喜色,哭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皇后说:“行了,起来说话,如今双身子的人,还让陛下担心。” 说着瞥了皇帝一眼。 皇帝忙点头,将白瑛搀扶起来。 “皇后也担心你,特意来看看。”皇帝又说。 白瑛倚着皇帝抬袖子掩面“罪妾羞愧。” 皇后懒得再看这场面,反正白瑛恢复不了身份,孩子生下来她就抱走,以后这个人是生是死…… 嗯,当然是死了更好,活着孩子见了生母也尴尬,死了对着牌位能痛快表达孝敬,母子皆好。 “宫里都知道陛下大喜了,都等着给陛下道贺。”皇后似笑非笑说,“陛下天天不去后宫,大家都堵着我的宫门。” 皇帝看着倚在身边的白瑛,刚来呢,还没说两句话…… “陛下,您快去吧。”白瑛站直身子退开几步施礼。 也罢,离开了冷宫,又有了孩子,住在含凉殿,来去就方便多了,不急见这一时,免得皇后无事生非,皇帝点点头,又迟疑一下说:“赦免的事…..” 白瑛立刻再跪下:“陛下九五至尊,蒋后祸乱朝纲,余孽从党罪该万死,陛下千万不要为了罪妾出尔反尔,让朝臣们无所适从。” 一直安静在一旁的张择此时也开口了:“臣也请陛下三思。” 既然张择也这样说了,皇帝点点头,再看白瑛抬起头,含泪的眼中情意绵绵。 “罪妾能留在陛下身边已经知足了。” 是啊是啊,阿瑛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从自己救她与马蹄下那一刻,她一心只奔自己来,不管是长阳王府,还是贬外流落,还是如今来到皇宫。 皇帝深深看着白瑛点点头。 皇后看不下去了,拉住皇帝的衣袖:“陛下快走吧。” 皇帝便再看白瑛一眼,对张择叮嘱:“中丞,你别真把白氏当犯人审问。” 张择施礼:“陛下放心,白娘娘不是犯人,是协助我办案的人。” 皇帝点头,又给白瑛一个晚上来陪你的眼神,这才跟着皇后走了。 王德贵跟着送出去,再次守在门外。 “娘娘累了,坐下吧。”张择说,伸手过去。 是打趣她又哭又跪的作戏累了吧,白瑛淡淡笑了笑,将手搭在他手腕上坐回去。 “娘娘这个主意好,避免了被朝臣们吵闹。”张择说。 “我有子嗣在身,朝臣们再吵闹也奈何不了,但到底会让陛下心烦。”白瑛说,“我可不忍心让陛下心烦,我要陛下跟我在一起,无忧无虑。” 说着笑起来。 张择也笑了笑:“娘娘心想事成。”便要告辞。 白瑛又唤住他,一手拿着帕子轻轻擦拭脸上残留的泪水。 “还有,既然我还是罪妃,我那个逃走的妹妹,你可要用心抓捕。” 用心? 张择看她. 先前听闻白循家逃了一女,大张旗鼓的进宫来问白瑛,其实一多半是做戏。 白瑛进了冷宫后,虽然陛下多情没有赐死,但一直没有再见。 皇帝再多情,不见面情意就会淡,更何况皇帝也不再是战战兢兢的长阳王,九五至尊,身边美人环绕。 正好找到了这个由头,让白氏出现在陛下面前。 至于提议按照白瑛的样子画像,与其说是缉捕用,不如说让皇帝看。 果然皇帝一看,当晚就跑去冷宫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夜白瑛竟然有孕了。 要知道七八年皇帝没有再生养过了。 “我是运气好。”白瑛再次感叹,“原本打算要在冷宫里熬个一年两年,没想到…..” 她抬起头,一双眼闪耀着光芒,再次重复一遍。 “我果然运气好,运气好了啊。” 说着看向张择。 “所以一定要抓住我那个妹妹,她是个会带来霉运的人。” 她伸手轻轻抚着腹部,声音冷冷。 “先是母亲被她克死,如今一家人也被她累害倒霉丧命了,我可不想她再累害了我。” 霉运这种事,张择是不信的,但既然白瑛这样说了,那又不是他的妹妹,他自然不在意。 “娘娘既然没有脱罪赦免,白家依旧是罪人,逃犯自然要抓捕诛杀。”他说,看着白瑛又微微一笑,“如此也好,有罪的该死的都死光了,娘娘您干干净净一人才更让陛下放心。” 这话说的有点不好听,但白瑛神色无波。 “你别以为我说笑,我这个妹妹真的很不一般。”她说,“接近她的人都霉运,会撞鬼,见到脏东西,因此才发疯,疯的厉害的还会自尽。” 见到鬼和脏东西? 张择看了眼白瑛,运气这种事怎么查?就连最会罗织罪名的他,也没有用运气不好来查罪,便问:“还有别的什么特征?小时候爱跟什么人来往?” 白瑛眼神幽远,摇摇头:“她不爱说话,脾气很坏,我们也不让她出门,最多被父亲带着去军营,因为军营里都是见惯生死,不在意什么见鬼,倒霉不详。” 说到这里笑了笑。 “军营里不少人还喜欢往她身边凑,说想要见鬼,见到死去的同伴。” 张择点点头:“臣记下了,再去查一遍白循曾经带过的兵。”说罢施礼,“臣告退。” 白瑛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张择走了出去。 王德贵恭敬地进来:“娘娘,让太医们来诊脉吧,说了半日的话,累着了没?” 白瑛摇头:“不累,等午后再诊脉吧,也不用一天三次的诊脉,好像这孩子多不好似的。” 王德贵忙说:“小皇子健壮无比,妖邪难侵,这可是玄阳子道长亲口印证的。” 白瑛笑了:“别乱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的。” “必然是个皇子。”王德贵说,“妖后最恨皇子,生前一心要害死所有皇子,死后也贼心不死!” 白瑛没有说话,带着几分倦态。 王德贵忙上前:“娘娘快躺会儿吧。” 白瑛嗯了声,被王德贵扶着躺下去,刚挨着枕头,人又猛地起身:“我不睡。” 她脱口说。 虽然玄阳子说是蒋后鬼魂作祟,要不然也不会惊动帝钟,但她总觉得梦里的妹妹,不是什么蒋后鬼魂幻化出来吓唬她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因为训斥妹妹,晚上做梦就梦到妹妹,还在梦里用水泼她。 她惊醒后,越想越不对,把睡在隔壁的妹妹揪起来,四岁的顽童,被她叫醒,不仅没有茫然,反而咧嘴一笑。 晨光蒙蒙中,极其骇人。 现在回想白瑛还忍不住打个寒战。 这个怪物!妖邪! 但也不应该啊,十多年没见了,在深宫里,也不会接触妹妹,怎么会梦里被她恐吓? 白瑛不由左右看。 王德贵是亲眼看着那晚白瑛从梦中惊醒发狂的模样,知道真不是皇后娘娘背后骂的装可怜,而是真被吓到了。 以至于这几天每次睡觉都不踏实。 “娘娘不怕,宫中有禁制。”他忙说,“这含凉殿是陛下歇息的地方,龙气最足。” 又指着白瑛腰里系着的小三清铃。 “娘娘随身佩戴着老祖给的东西,邪魔难侵。” 白瑛情绪也渐渐平复,伸手轻轻捏着小铃,玄阳子也说了,梦而已,不用太在意,否则倒是入了魔障。 她舒口气,躺下来闭上眼。 梦中妹妹妖怪般吓人,但现实里这个妹妹,此时此刻不知道在哪里人不人鬼不鬼地苟且偷生呢。 第七十八章 运气 宫里白氏有孕的消息已经在权贵世家传开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件事于己无关。 比如薛夫人,相比于宫里的妃子,她更在意外甥媳妇。 由东阳侯夫人陪着走到庄篱这边,就看到庄篱站在廊下等候。 “哎呦,怎么起来了?”薛夫人忙快走几步扶住她,不让她施礼。 庄篱笑说:“我真好多了,先前就是没睡好导致的,这几天睡饱了,就精神了。” 薛夫人端详她的气色,虽然脸色白,但双目有神,的确不是东阳侯夫人口中那样薄纸一般病歪歪。 她笑着点头:“年纪轻,也不能肆意妄为,要爱惜身子。” 说罢挽着庄篱的手进去,问她在家闷不闷,又问景云哪里去了。 “你病着呢,也不多陪陪你。” 庄篱说:“他刚进了户部,交接忙了些。” 东阳侯夫人在旁似笑非笑:“不用急,一会儿就回来了。” 话音落,外边响起婢女仆妇们施礼声“世子回来了。” 随着话音落,周景云大步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油纸包,看到薛夫人,眉眼满是笑意。 “姨母来了。” “姨母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薛夫人嗔怪他一眼:“你媳妇生病了怎么不去跟我说一声。”又道,“她年纪小,又是孤身一人,但当了我们家媳妇,喊我一声姨母,我也是她长辈,给她撑腰的,你可别欺负她。” 周景云看了眼东阳侯夫人,他是没去跟姨母说,看来母亲说了,必然还说了为什么病了。 宠了小妾,气坏了正妻,这种事京城世家大族里也常有,只不过对他周景云来说是第一次。 周景云摸了摸鼻头,转开话题,将手里的油纸包举起来:“姨母来的正好,我买了杨家铺子的透花糍。” 说着递给春月。 “装盘来给大家吃。” 春月笑盈盈去了。 东阳侯夫人在旁轻轻哼了声。 薛夫人转头瞪了她一眼:“你哼什么,多大年纪了,还馋嘴,从小就告诉你了,牙不好,不许多吃甜的。” 东阳侯夫人好气又好笑:“多大年纪了,还提这个。” 周景云在旁笑说:“姨母说的话我可记得呢,不给母亲吃甜的,特意给母亲买了羊肉胡饼,不知道母亲在这里,已经送去厨房了,让她晚上吃。” 东阳侯夫人一笑,眼中满是欢喜,就知道儿子不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 薛夫人看她一眼,摇摇头,自己这个妹妹粗心大意,又没个心眼,娶了个身份低些的儿媳也好,否则必然要被儿媳拿捏。 而这庄篱嫁进来,虽然婆婆不喜,但也都是在表面上的脸色言语,背地里也没有苛刻,该有的体面都有,也都按照规矩来,更何况还有景云关爱,日子也不会真难过。 薛夫人心里叹口气,想到自己,自己家有个面不慈心又诡异的婆婆,丈夫也靠不上。 她也不求什么了,熬了一辈子,接着熬吧。 “姨母,您尝尝这个。”庄篱将春月送来的透花糍递给薛夫人,又一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薛夫人笑着接过,示意她:“那快尝尝,”又抿嘴笑,“我们景云的心意。”再看一眼东阳侯夫人,“你就看着,别嘴馋。” 东阳侯夫人好气又好笑:“我就不该请你来,倒像是请了亲家来给闺女撑腰了。” 薛夫人抚了抚庄篱的肩头:“你说得对,以后我不把景云当亲儿子看了,我亲生的儿子有两个,看腻歪了,没有亲生女儿,篱娘就是我亲女儿。” 庄篱便点点头:“我也把姨母当亲母看。” 薛夫人笑起来,东阳侯夫人撇嘴没说话,不管怎么说,看到姐姐开心,她也开心。 室内氛围欢快。 许妈妈从门外进来,神情古怪,似乎不想坏了这氛围,欲言又止。 “怎么了?”东阳侯夫人问。 许妈妈说:“薛老夫人身边的袁妈妈来了。” 薛夫人的笑顿时凝在脸上。 东阳侯夫人脸上隐隐有怒意。 薛老夫人的仆妇来也没什么大事,那位四十多岁微胖的袁妈妈笑眯眯说老夫人待客要用一架屏风,问薛夫人收在哪里。 但这已经是表明了薛老夫人的不满。 家里待客,薛夫人不该出门。 但就算再不满,也不能派仆妇追到别人家里说这种话! 这是毫不顾忌媳妇,一家主母的脸面啊! 这老泼妇! 东阳侯夫人气的咬牙,更气的是,为了姐姐在家日子好过些,避免老泼妇借机撒泼磋磨人,只能劝薛夫人回去。 “是我慌里慌张沉不住气,见她病了,就告诉姐姐,原本是让姐姐给介绍个大夫,没想到姐姐亲自来了。”她咬着牙挤出笑说,“姐姐一大家子事儿呢。” 薛夫人知道这是在庄篱面前给她挽回脸面,但……有这么个婆婆,她的脸面早就没了,看着周景云蹙起的眉头,庄篱若有所思的神情,知道他们为自己担心。 不能让晚辈们担心啊。 “没办法,当人媳妇的。”薛夫人一笑说,“就是这样不得闲。” 说着拍了拍庄篱的手。 “你呀,要趁着年轻好好享几年清闲,家里的事让你婆婆忙去。” 庄篱笑着道谢,又握着薛夫人的手,说:“姨母,你有事不要总是憋在心里。” 薛夫人对她一笑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东阳侯夫人心情也不好,回院子里咒骂薛老夫人,这边周景云送了薛夫人出门回来,看庄篱坐在书桌前发呆。 “精神还没养好。”庄篱给他解释,“不好读书写字。” 那在家多无聊,周景云想,视线落在墙上,悬挂着笛子上。 这间屋子的布置如今已经满是庄篱的物品。 “你可以吹笛子。”他说。 有一句话没有说,他应该听过她吹笛子。 那时他急匆匆赶来书院,在山路上行走的时候,听到林间传来笛声,清净悠远,他不由驻足,只不过很快笛声就停了,前方的林间隐隐有一道纤瘦的身影走动。 因为是女子,他没有多看,继续上山了。 现在想,那人应该就是庄篱了。 听他这样说,庄篱也看了眼墙上挂着笛子,笑着说:“笛子要在山林间吹才更好。” 是怕笛声吵到东阳侯夫人吧,周景云心想,没有再说什么坐下来,看了眼室内的婢女们。 春月现在也习惯了,世子喜欢和少夫人独处,立刻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 “今日听到消息,宫里白妃有孕了。”周景云低声说。 庄篱神情惊讶:“她有孕了?” 周景云点点头:“原来不是陛下做了噩梦,是白妃,邪祟要侵害的是皇嗣。” 庄篱喃喃说:“原来如此啊。” 自己逼问白瑛,白瑛神魂不稳,可能会伤害到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有皇家血脉,激发了安置在宫里的禁制。 “她可真是好运气。”她说。 是啊,这的确是好运气,周景云皱着眉头,尤其是皇帝多年未有生养,谣言纷纷,如今算是破了谣言,算是双喜临门,从内务府里打探到消息,白瑛的确被迁出冷宫了,但…… “陛下没有赦免你们家的罪,你姐姐也没有恢复妃位。”他低声说。 庄篱笑了笑:“谁在意那个,赦免有什么用,都死光了。” 倒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周景云看着庄篱脸上淡漠的笑,也能明白,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臣也是人,又怎能没有怨气。 “你父亲家人,必然在意你能否好好的活着。”他轻声劝慰。 庄篱嗯了声:“我会活的好好的。”说着看周景云一笑,“看,我遇到了世子。” 话题突然转到他身上,遇到他就是活的好好的吗?周景云轻咳一声。 庄篱看到他突然耳尖大红,也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好像有点失礼。 “我是说,还有世子这样的人在,能庇护我。”她忙补充一句。 她这是不好意思了?还解释一下,周景云忍不住笑了:“姨母的事,母亲堵心,我过去陪母亲吃晚饭。” 庄篱说声好,不过晚上独自吃饭的时候,多了一道羊肉胡饼。 虽然说是给东阳侯夫人买的,也没有忘记给她一份。 庄篱看着面前摆着的胡饼,心想,其实她说那句话也不失礼,她也难得好运气,遇到了周景云这样的人。 明日请假 假期出门,理顺下情节,明天可能不更新,大家不要等,么么哒。 第七十九章 状况 周景云醒来的时候,帐子里蒙蒙亮。 他侧身向外睡着,不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贴着的人。 或许是因为是读书哄睡,又或许是因为精神不好,睡觉提不起警惕保持着身形,这两天的庄篱没有再面向内,而是换了多种睡姿,先是平躺,今早干脆倚着他。 周景云轻轻起身,坐起来侧头看一眼,蒙蒙晨光中,庄篱一手扶在脸旁,一只手摊在旁边,睡得香甜。 原本苍白的脸色,是好了很多。 果然如她所说,睡好了,就好了。 那她这气血亏损都是熬出来的吧,也是,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亲人都死光了,她能活下来已经够坚强了。 周景云静静看了她一刻,掀起帐子起身走了出去。 晨光渐渐明亮,天地间也变得热闹起来。 章士林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午间,庄篱也已经不再床上躺着了,坐在桌案前摆弄香料。 “不用诊脉就看得出来,少夫人精神好多了。”章士林说,又问,“还用老夫诊脉吗?” 这章大夫真是深入骨髓的记住了她会诊脉懂医术了,所以说,人见面多了,总会生成羁绊,庄篱笑了,在罗汉床上坐下。 “我对自己的状况是很清楚,主要是为了长辈和世子。”她说,“他们更相信章大夫,我不能辜负他们的关心,就幸苦章大夫了。” 章士林笑了,他也只是调侃一下。 “我收了诊费的,不能让少夫人替我做事。”他笑说,拿出脉枕给庄篱诊脉,查探了脉象认可了庄篱的说法,“没有什么大碍了。” 再重新调整了药方以补养为主。 因为周景云不在家,男女有别,便不多留。 “将这个给世子和侯夫人看,就能让他们安心了。” 庄篱接过药方道谢,让春月包了红包,送章大夫出去。 章士林临走前又看庄篱一眼:“少夫人多吃点饭,您年纪小又瘦弱些,难免气血不好,进了东阳侯这样的人家,好好补起来,身体养好了,万事无忧。” 这种叮嘱已经超过大夫的分内了,像是怜惜一个孤苦无依可怜女子嫁入豪门。 春月忍不住看庄篱,心想,少夫人是不胖,但也不是瘦弱到吃不饱饭的地步吧?实际上少夫人挺能吃的。 庄篱笑着对章士林施礼道谢:“多谢章大夫怜惜。” 章士林轻咳一声不再多言离开了。 春月送了人回来,忍不住端详着庄篱,越端详越觉得章大夫怜惜的有道理,视线里的少夫人好像是跟先前不太一样,点点头:“少夫人病了这一次,瘦了很多。” 庄篱看她一眼,抿嘴一笑,说:“书中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春月嗔怪“少夫人非要逼着奴婢去苦读书吗?” 庄篱笑了:“不用不用,我都会读书了,不用你辛苦,我讲给你听,意思是说,风吹到不同的窍穴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完全是各种窍穴自己的状态所导致的。” 她看春月,眼里笑意盈盈。 “面对同样的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这反应不在他人,在自己,所以怜惜我的人看到我,就会觉的我瘦弱,不喜我的人看到我,就觉得我面目可憎。” 春月大概明白了,少夫人的意思是,章大夫是因为心里觉得少夫人孤苦可怜,然后才越看越觉得少夫人形容消瘦,就算少夫人本来没那么瘦弱,他也觉得瘦弱了。 春月不由笑说:“所以我喜欢少夫人,少夫人在我眼里就是可亲可近。” 庄篱点点头:“是啊,你觉得我好,是因为你人好。” 这又听起来怪怪的,春月抿嘴笑:“少夫人说什么呢,少夫人人好才让人喜欢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和人之间多数都是陌生人,见一面看一眼,哪里就能知道对方是好是坏呢? 当然,她本也不是在跟春月说这个,她是在说自己的异常之处。 不过这并不是能说清的事。 茶杯轻响,打断了庄篱的思绪,看春月将茶放在桌案上。 “少夫人别熬神想太多。”春月说,神情关切,“您又走神了?” 庄篱一笑:“不读书不写字,坐着很容易走神。”她看了眼外边,透过窗看到院子里摆着的菊花正绽放,“去折一支姨夫人送的菊花。” 春月欢喜:“少夫人要熏制干花了。”又问,“要花苞还是开的?” 庄篱说:“开好的就行。” 春月去选了一支剪下来,看着庄篱开始调香,便退了出去,少夫人不喜欢她们在身边。 春红大着胆子问过一句为什么,少夫人那次除了说自己喜欢一个人呆着外,又多说了一句“对你们好。”便不再多说。 是觉得她身份低婆母不喜,怕她们也被累害?所以不让她们太亲近? 不过既然少夫人说了,就遵从她的喜好吧。 室内安安静静,随着博山炉里香袅袅而起,庄篱握着菊花,轻轻梳理云卷云舒般的花瓣。 “所谓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她低声喃喃,端详着手里的花,“就像我一样,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无感无觉,无灵无明,我不是我,人不是人,花不再是花。” 随着抚摸,白色的烟也缠绕上来,每缠绕一分,灿橘的花瓣就浅淡一分,慢慢的烟雾萦绕中,鲜艳璀璨的菊花变成灰白枯皱,宛如被抽去了魂灵。 …… …… 周景云从户部回来时候,就看到屋子里多了一个土陶矮罐,插着一支肥硕颤颤巍巍垂丝黄灿灿的菊花。 “怎么插在瓶子里,比在花枝上开的还好了。”他说。 庄篱将一杯茶递给他,笑说:“我最近不写字了,世子又开始夸花。” 周景云失笑,接过茶杯:“是实话,你这人,不喜欢被夸啊。” 庄篱一笑没有接话。 “我先去母亲那里。”周景云说,又转头问春月,“今晚准备了什么饭?昨晚母亲那边有新鲜梨熬的粥,我吃着很不错。” 这意思就是今晚在这里吃了,春月高兴地应声是:“有,已经熬上了。” 周景云点点头,将茶一饮而尽,递给庄篱便向外去了。 庄篱看着婢女们欢喜去准备饭菜。 “估计坐一坐就回来了。”春月笑着说,“今天吃饭早,少夫人和世子吃完了可以去园子里转转,咱们家的秋花也都开了,很好看。” 庄篱点点头,这边话音刚落,就见周景云大步进来,脸色沉沉。 “姨母身体不好。”他沉声说,“我跟母亲过去瞧瞧。” 怎么突然….. 庄篱看周景云要走,忙伸手拉住。 “我也去。”她说。 周景云迟疑:“你先不用过去了,你也刚好,我先去看看情况。” 庄篱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姨母待我如母,听到母亲有事,当女儿的不能不去。” 周景云感受着抓着自己胳膊那只手的力度,再看她坚定的神情,点点头:“好,一起去。” 第八十章 探病 薛夫人已经病了三天了。 “从咱们家回去的当晚病了。”东阳侯夫人在马车咬牙,“这该死老虔婆,一直瞒着,要不是今日我让黄妈妈去给姐姐送东西还发现不了。” 说到这里泪如雨下。 “薛家的人还骗人,说姐姐去庙里进香还没回来,要不是黄妈妈看到家里气氛不对,硬是冲了进去,薛家人才说了实话。” 许妈妈黄妈妈在旁坐着跟着落泪。 姨夫人的命,怎么这么不好。 马车疾驰穿过傍晚繁闹的大街到了薛府门前,薛家这边也早有了准备,薛夫人的两个儿子,并一大群仆妇在外等着。 看到东阳侯夫人的马车,两个公子忙涌上去喊着“姨母。”又流泪解释“本不欲让姨母担心,没想到还是惊扰——” 两人话没说完就被东阳侯夫人啐了一脸“你两个不孝子,废物,你娘白生养你们一场。” 两个公子跪下哭,府门前顿时乱糟糟,引得街边不少人围过来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周景云在旁搀扶着东阳侯夫人,黄妈妈许妈妈也站在一旁,薛家仆妇们也不敢上前硬拉,只能又是赔礼又是劝“有什么话进去说吧。”“我们夫人还用着药,折腾起来,也不好。” 到底是惦记姐姐,东阳侯夫人也没有在门前多停留,骂了几句沉着脸疾步进去了。 周景云扶着母亲,回头看了眼,担心庄篱病才好走不快。 庄篱落在后方,身边三个婢女都跟着,不紧不慢,见他看过来,对他做个放心的眼神。 薛老夫人已经在薛夫人的院子里等着了,看到东阳侯夫人进来,先沉着脸冷笑“侯夫人真是好威风,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见薛老妇人这般姿态,东阳侯夫人更是气的脸色发青:“我要是再不来,难道在家等着别人给我送丧报?” “夫人,有什么话坐下说。”薛老爷在一旁劝。 东阳侯夫人不好骂长辈,转头骂他:“说话?我姐姐嫁给你几十年,你什么时候为她说过话!如今她都这样子了,你还一个句话不说,安的什么心!” 薛老爷被这个妻妹呵斥,脸上有些挂不住,沉着脸想反驳,看到一旁周景云。 周景云虽然没有像东阳侯夫人那般满脸戾气,但也没有笑意,俊美的脸宛如冰雕。 想到这个外甥已经回了京城,从一个监学提成户部员外郎,掌管实权,又三天两头进宫面圣…… 薛老爷便将反驳的话咽回去,只苦声说:“夫人真是误会了。” 薛老夫人可看不得儿子被训斥,一拍桌子:“说什么话?她病了,我们请医问药就是,怎么?按照侯夫人的说法,我们薛家的人有个头疼脑热,立刻就要告诉你,嚷着满京城知道才行?” 说着站起来,指着屋子里院子里的人。 “她一生病,太医我们请,京城里的名医也请了,儿子儿媳女儿们都在跟前侍疾,我儿衣不解带守在屋子里,还有老婆子我,把留着吊命的百年参都送过去了,你现在怒冲冲杀上门,一副我们苛待磋磨儿媳的样子,好好好!” 说着薛老夫人就往外走。 “我这就进宫让陛下评评理,是我们薛家苛待儿媳,还是你们东阳侯府仗势欺人!” 薛老爷以及薛家二夫人忙去拦,这边又有薛夫人的两个儿子对东阳侯夫人下跪,大儿媳并两个庶女也掩面哭。 “姨母息怒,母亲的病来的突然,但并没有耽搁请医问药。” “没有告诉姨母,也是怕惊到姨母。” 院子里乱糟糟,东阳侯夫人看着闹着要去见陛下的薛老夫人,再看跪着哭的子女们,又是气又是伤心。 “母亲,我们先去看姨母吧。”周景云说。 东阳侯夫人甩开这些哭闹,向薛夫人所在的室内奔去。 …… …… 薛夫人的室内并没有乱糟糟,也正如薛老夫人说的那样,有两个大夫守着,有太医院吴太医,另一个便是章士林,看到东阳侯夫人一行人,他施礼打个招呼。 “您瞧瞧。”薛家二夫人在后跟着,指着堂内摆着的盒子,柔声说,“这些老参鹿茸,都是婆母送过来的,说尽管开方用药,不拘多名贵的都去买,婆母委实不会苛待媳妇。” 东阳侯夫人转头看她一眼,冷笑:“你是薛老夫人的侄女,她当然不会苛待。” 薛二夫人被说的脸一僵,眼里立刻含了泪水:“夫人这话说的,在婆母跟前,都是媳妇。” 东阳侯夫人气道:“我不是你婆婆,不用在我跟前哭哭啼啼。” 眼看屋子里要吵起来,周景云上前说:“敢问姨母的病情到底如何?” 头疼的薛老爷忙说:“是从你家回来的第二天犯病的。” 东阳侯夫人立刻瞪眼看他:“怎么?我姐姐的病还跟去我家有关系?要知道,姐姐刚在我家坐一坐,就被你母亲叫走了。” 薛老爷忙摆手:“不是那个意思,她从你家回来,家里也有客人,她还去待客,宴席上还喝了一盅酒,一直到歇息都好好的,母亲还体恤她让她第二天不用来请安,多睡会儿。” 说着看一旁,唤薛夫人的仆妇姜妈妈。 “当晚是谁值夜?” 姜妈妈含泪说了丫鬟的名字,那丫鬟上前就跪下。 “夫人一晚上睡得很踏实,早上醒的迟了,奴婢想着累了,又老夫人免了请安,便没有去叫起,后来大少夫人带着孩子和七娘子来问安,奴婢才来叫,结果就发现,夫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婢女说着伏地哭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东阳侯夫人听得心里发凉,看了薛老爷一眼,问:“你又歇小妾那里了?又纳了新人了?” 一个妻妹问姐夫房里事,真是不合规矩,薛老爷涨红了脸,这时候也不敢呵斥东阳侯夫人没规矩,只结结巴巴说:“什么话,按规矩来的…..” 周景云轻咳一声,问吴太医和章士林:“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夫人一直昏迷不醒,对外界无感,应该是内伤病症,气血逆乱导致的卒中。” 两人都给出了一样的说法。 卒中,东阳侯夫人心都凉,差点没站稳,周景云忙扶着她,薛家的公子们忙搬来椅子,东阳侯夫人却不肯坐,只指着里间。 周景云知道母亲的意思,将她扶了进去。 薛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苍白的脸,急促的呼吸,室内充斥的药味,就像只是睡着了。 东阳侯夫人伏在床边哭起来。 她知道挑不出薛家明面上的错,薛老夫人也不会在看病上苛待媳妇,但日常生活呢,除了吃喝用度呢? 薛老夫人是在言语行为上折磨儿媳妇啊。 虽然姐姐从来不说,不诉苦,但她都知道。 薛老夫人偏爱小儿子,不分家,一大家子吃喝用都是姐姐费心,河东薛氏听来名头大,但他们家只是旁支分出来在京城,薛老爷做个小官,前两年也卸职了,家里的经营着产业,也发不了大财,日子过得紧巴巴,是姐姐用心周全,熬了多少心血,让家里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薛老夫人从刚进门就让姐姐立规矩,一直立到了姐姐都当了婆婆,还不放过,嫁进来几十年了,出门的日子屈指可数。 娘家是离得远,不回去也罢,她嫁到京城,姐妹两个这么近,薛夫人去她家也很少。 姐姐在薛家就如同一个粗使丫头,还负责生养子女,薛老夫人说着不信仆妇们照顾,亲生的妾生的都让薛夫人养着,但养到立住了,又都笼络到她身边,孩子们懂事了,被薛老夫人宠着,都跟祖母亲近,儿子娶妻庶女说亲薛老夫人更是不让薛夫人过问……. 昨晚待客。 东阳侯夫人哭声一顿,看跪在一旁的姜妈妈:“待什么客?” 此时因为东阳侯夫人哭,周景云让大家都避了出去:“母亲哭一哭吧。” 唯有姜妈妈在一旁陪着。 听到东阳侯夫人的话,姜妈妈眼泪再次流下来:“老夫人给公子说了一门亲,昨晚是亲家上门来看人了,夫人在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 东阳侯夫人抓着床边,咬牙问:“哪家?” 姜妈妈低头哭道:“二夫人表姐家,远在岳阳,是个商贾。” 大儿媳是薛老夫人找的,好歹是个官宦人家,只是性子老实,撑不起家业,将来必要被二房压过一头,薛夫人私下说过,二儿媳一定要挑个能管家的,没想到薛老夫人竟然又插手了,还是薛二夫人的亲戚,这薛家大房一家岂不是要被二房捏在手心里? 别说薛夫人了,东阳侯夫人此时听了差点气晕过去,四周的声音都变得杂乱,姜妈妈在说什么,听不到,不过听到外边周景云和大夫们的话。 “……如今昏迷已经三天了,如果六天之内能醒过来还好,否则……” 六天之内,这就只剩下三天了,东阳侯夫人按着心口,俯在薛夫人身上放声大哭。 姐姐本来可以不嫁到薛家的,当时父亲就说了,薛家门风不正,但因为母亲早亡,她当时跟东阳侯府的世子订了亲,姐姐为了照看她才坚持嫁到京城薛家来。 都是她累害了姐姐。 因为东阳侯夫人的大哭,周景云等人又涌进来。 “母亲,别哭了,大夫说姨母或许还有感知。”他低声劝,“看姨母担心你。” 东阳侯夫人便死死咬住哭声,是,她知道,姐姐就算病了,听到她哭,第一个念头也是担心她。 “大夫,大夫,你们要治好她,不管花多少钱。”她转身对吴太医和章大夫说,人就要跪下。 吴太医和章大夫忙拦住。 “夫人我们必当尽心尽力。” 但两人神情又无奈。 “只是…..” 他们正说着话,有女声轻轻响起。 “让我来试试。” 室内的人们声音一顿,不由循声看去,见是安静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子。 薛七娘子不由失声:“嫂嫂,你会看病?” 第八十一章 出手 “她还会看病?” 听着仆妇送过来的消息,倚坐在罗汉床上的薛老夫人撇撇嘴。 “周景云娶的什么人啊,又是讲书又是看病的,真是读书人家出身,不是那种三姑六婆家吧?” 在民间懂医术的女子一般都是稳婆,三姑六婆专门走内宅,看一些妇人病,上不得台面。 仆妇却没有跟着调侃几句,说:“原本大家也将信将疑,二夫人说知道少夫人关心姨母,但关心则乱,还是慎重,但那少夫人说,章大夫是见识过她的医术,可以作证。” 章士林杏林之家,祖上也是做过太医的,只不过后辈不喜仕途宫闱,在民间自己开了药铺坐诊行医,所以在京城也是不逊于太医的名医。 薛老夫人就是常用章士林看病,很是信服。 薛老夫人惊讶问:“章大夫怎么说?” 仆妇说:“章大夫点点头,作证了。” 薛老夫人惊讶一刻,又撇嘴没再说话。 仆妇在旁小心问:“老夫人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说起来薛夫人是不是因为二公子的亲事,气病了,万一醒了说些不好听的话,看东阳侯夫人那个样子可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东阳侯世子如今也在。 “我怕什么?我是长辈,是她婆婆,那是我孙子的亲事,她一个外姓人,有什么资格过问!”薛老夫人呸了声,“她别跟我不讲理,随便打听随便问,家里吃喝用度可有亏待她?让满京城的人来看,我都不怕,东阳侯又怎么样?去陛下跟前打官司,我也不怕。” 仆妇便也挺直了腰背,说:“是啊,他们是侯府,我们可是公主门庭,您还是陛下的长辈。” 薛老夫人哼了声,斜躺下来:“别用死要挟我,我也是身体不好。”说着按着头哎呦哎呦,“去,把吴太医请来给我诊脉,我头晕心口疼。” 薛老夫人把吴太医叫走,东阳侯夫人没有理会,现在她全心全意只看着坐在床边,给薛夫人诊脉的庄篱,又怀疑又期盼又茫然。 她的确不信庄篱的医术,但现在连太医和章大夫都拿不出好法子,也只能病急乱投医。 庄篱静静诊脉一刻,又俯身端详薛夫人的面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眼睛耳朵。 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好奇地盯着她的动作,直到庄篱收回手站直身子。 “怎么样?”东阳侯夫人哑声问,“要用什么药?” 庄篱似乎思忖一刻,说:“还用着章大夫他们的药就行。” 所以等于白看…… 东阳侯夫人噗通跌坐回去。 “不过,我有一味香可做药引。”庄篱接着说,“或许能起到效果。” 一个味香,一个药引而已,东阳侯夫人没说话,黯然无神。 周景云点头说声好:“什么香?我去买。” 庄篱说:“我自己做的,让春月回去取来。” 周景云点头示意春月去吧,看着春月要走,庄篱又说:“把那支菊花也带来。” 春月愣了下明白是指什么,应声是疾步而去。 东阳侯府的马车疾驰而去,街边聚集的民众着指指点点议论,适才东阳侯夫人下车时侯的动静,引来不少人围观,消息也都散开了。 躲在角门的薛四公子看着这一幕,对小厮示意。 小厮有些畏缩,小声说:“公子,这个时候去楼船玩不好吧。” 薛四公子瞪眼:“这时候家里乱乱的才能出来——”说罢又轻咳一声,“我是说家里乱乱的,伯母不好,东阳侯夫人生气,跟祖母吵起来,我可怎么办?帮祖母还是维护世子哥?” 祖母是他的亲人,周景云是他敬畏的人,他谁都不想得罪。 “所以,眼不见心不烦,我们避开,等事情过去了再回来。” 小厮还有些犹豫,被薛四公子踹了一脚。 “不想去你就别跟着我。” 说罢自己向街上跑去,小厮哪里敢让他自己溜出去,忙追了上去。 …… …… 夜色降临,薛夫人的屋子里变得静悄悄。 东阳侯夫人也不骂了,只坐在床边呆呆守着。 到底男女有别,薛老爷已经去前院子了,薛二夫人也被薛老夫人叫走。 薛夫人的亲子儿媳庶女们虽然要守着,被周景云劝走。 “大家轮着来吧。”他说,“我和你们嫂嫂先守前半夜,你们下半夜来替换。” 大房的子女一向没个主心骨,日常听薛老夫人的安排,薛老夫人借口病了不管了,他们便听周景云的,闻言散去了。 周景云又安排许妈妈和黄妈妈,盯着仆妇婢女茶水夜宵叫醒等等事,再走进室内,见庄篱正给薛夫人喂药。 章士林在一旁看着。 “少夫人喂药的手法很娴熟。”他还调侃说。 庄篱说:“我侍奉过庄先生吃药多年。”又说,“庄先生的药都是庄夫人调配的。” 适才她说了跟庄夫人学医。 章士林不由问:“那庄先生的病…..” “没治好,过世了。”庄篱说。 章士林心想自己就不该问这个。 东阳侯夫人握着薛夫人的手在发呆,对外界的事无感。 “章大夫,您去歇息吧。”周景云说,“晚上我们守着姨母。” 薛夫人这病一时半时也不会有起色,已经尽了人事了,能不能醒来就看天命了,章士林也没有再客气,自去歇息。 庄篱喂完药,唤婢女们进来给薛夫人擦洗,和周景云避了出去。 “你忙了半日了,坐下歇歇。”庄篱说。 周景云点点头坐下来,看着庄篱坐在对面从桌子的盒子里拿出一块香。 春月做事很周到,连她常用的那个博山炉也带来了。 周景云也熟悉这个香炉了,看起来是常用的,不过回想日常屋子里也没有什么香气,以前也没在意也没问,这次忍不住问了问:“原来是药用的香吗?” “是,也不是,庄夫人调的方子,我睡不好,用来给我养神的。”庄篱说。 周景云点点头:“那一会儿母亲在这里也能睡的好一些。”视线又落在桌上摆着的土陶瓶,插着一支菊花,夜色灯下,格外的灿烂鲜嫩。 “这是姨母先前送我的菊花。”庄篱说,“我做了一个干花,就像….” 她说着看周景云。 “先前那个荷花苞。” 周景云哦了声,看灯下庄篱似乎审视他,似乎在好奇他的反应,他愣了下,反应过来了,那个荷花苞啊。 送给陆锦,先在陆家闹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传言,后来又被陆文杰拿去送给李十郎,然后李十郎就死了,定安伯夫人便来大闹侯府的那支荷花苞啊。 此时又一支这样的干花,摆在了正生病的薛夫人室内…… “我相信姨母福大命大。”周景云说,看着鲜嫩的菊花,“一定能像定安伯府那个小婢女一样逢凶化吉。” 庄篱眼里笑意散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姨母一定能化险为夷。” …… ……. 夜色更加静谧。 仆妇婢女们在薛夫人床边搭起一张小床。 “我知道母亲在其他地方也不能睡好,就在姨母身边躺一躺。”周景云劝说,“姨母如今就靠你了,您可不能熬坏。”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被许妈妈扶着站起来:“我知道。”又看他,“你也要歇息好。” 说着向外看了眼。 周景云忙说:“篱娘病刚好了,非要跟着来,我让她回去歇息,也不肯走,如今被七妹妹请走,歇在她院子里。” 东阳侯夫人心里想,不在跟前就不在跟前吧,到底是儿媳,不是亲女儿,嘴上说的好听,也指望不上。 她握着周景云的胳膊叮嘱。 “你好好歇息,你姨母和我最终都还是要指望你。” 第八十二章 梦进 夜色沉沉,歇息外间的周景云如同在家里一样,侧卧着身姿板正,闭上眼睡去了。 这是他这么多年的习惯,不管遇到多么大的事,如果有时间休息,那就要抓紧时间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面对各种问题。 内室值夜的婢女在床边靠坐着,但也闭上了眼不时点一下头。 薛夫人病了,她们这些婢女仆妇日子更不好过,薛老夫人指手画脚打鸡骂狗折腾让人日夜难安。 人都是血肉之躯,怎能不困不累? 东阳侯夫人虽然满腹心事,也还是抵不过本能困意,流着眼泪睡去了。 室内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唯有床边摆着的香炉里的白烟袅袅,缠绕在一旁摆着的菊花上,菊花似乎随着白烟轻轻晃动。 月色流转,给大地蒙上一层白纱。 庄篱披着一身白纱慢慢走在薛家的院子里。 薛家看家的狗在欢快的啃着一根肉骨头,对于从身上穿过的身影丝毫没有察觉。 跟皇城那次的凶险相比,梦境又恢复了安宁。 皇城的那个禁制,在她要恐吓怀有皇嗣的白瑛时候才被惊动。 天下这么大,它只为一个皇嗣而动。 但这天下,可不是只围着它一个皇嗣而动。 庄篱站在台阶上,回头看向皇城的方向,冷嘲一笑,下一刻人影消散在月光中。 东阳侯夫人坐直身子,抬手擦了擦脸,看着漫天飘落的花瓣微微出神。 家门后的河边栽种了数十株杏树,春天杏花绽放,秋天杏子酸甜可口。 在花瓣雨中跑来跑去是她最喜欢的游戏。 她忍不住抬脚要冲过去,却被抓住胳膊。 “玉娘,不许乱跑。” 她回头,看到姐姐一脸不悦。 姐姐拉着她的手:“河边危险,掉进去,可就上不来了。” 她不高兴,用力甩手。 “娘病着呢,别让娘担心。”姐姐劝说。 是啊娘病着,家中的仆妇婢女私下议论,娘的病好不了了,她就要没有娘了,她垂下头悲从中来,眼泪如雨而下。 “不哭不哭。”姐姐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她的眼泪却止不住,只想放声大哭。 “那姐姐带着你去玩。”姐姐说,果然拉着她的手,向杏花雨中跑去。 漫天的花瓣扑在脸上,又香又甜,她不由笑起来,跟着姐姐跑来跑去,无休无止,不停的旋转着,直到有声音从旁边传来。 “玉娘,玉娘,你姐姐叫什么。” 姐姐叫什么?她站在杏花雨中,隔着花瓣纷飞看到一个人影。 是谁啊? 但无所谓了。 “姐姐叫兰娘,高兰。” 高兰。 兰娘。 兰娘。 高兰坐在石头上,一下一下的磨着手中的铁杵。 她咬着牙,用尽力气,急促的喘息着,所有的念头都在这支铁杵上。 磨吧磨吧,磨成针了,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她无视四周,耳边唯有铁杵和石头摩擦的声音。 不过渐渐有嘈杂的声音传来。 她一开始没在意,直到声越来越近。 “兰娘——” 兰娘。 是她的名字。 多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她都忘记她也有名字了,她只是丈夫口中的夫人,子女口中的母亲,婆婆口中的那好吃懒做的妇人,妯娌口中的好嫂嫂,妹妹口中的好姐姐—— “高兰!” 声音更清晰了。 她慢慢停下手中的铁杵,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有人走过来。 身形是个女子,但看不清面容。 这是谁啊? 谁会喊她的名字呢? 是…..娘吗? 随着她的念头闪过,视线里女子身上浮现栗色的衣裙,微胖的脸,脸上带着笑—— “娘!”高兰大喊一声,握着铁杵向女子扑去。 女子的怀抱柔软温暖,还有淡淡的香气,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一下又一下,那样的温柔。 高兰紧紧抱着女子,想哭又想笑,头顶上有声音再次落下来。 “兰娘,你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高兰茫然了一刻,突然想起来,忙将手里的铁杵举给女子看:“娘,我在磨铁杵。” 女子俯视着她,柔声问:“磨这个做什么?” 高兰喃喃说:“磨这个,磨好了,日子就好过了。” 磨啊磨,熬啊熬,日子总能熬出头吧。 “原来是这样。”女子说,握住她的手,“那兰娘把这个也磨一磨。” 这个是什么?高兰低头看,见手中的铁杵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刀。 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磨刀,但既然娘要她这样做,她就去做。 高兰坐下来磨着这把刀,重重的,努力的,不过没有像先前那般吃力,每一次磨动,刀都有变化,刀刃越来越亮,闪耀着白光。 推出去的力没有白费,高兰也越来越兴奋,磨得也越来越快,很快她就拎着刀站起来。 “娘,磨好了。”她说,看着这把闪耀着寒光的刀。 可能是磨得太快了,兴奋褪去,人又茫然。 “然后呢?”她喃喃问,“接着磨铁杵吗?” 人总要磨点东西啊,要不然,日子怎么过? “磨好了刀,就该去砍树了。” 砍树?高兰怔怔,眼前的娘慈爱一笑,指向四周:“你看,院子里太乱了。” 高兰的视线看去,发现入目都是灌木丛,乱乱挤满了院子。 这怎么行!家里可不能这么乱! 高兰忙拎着刀过去了,但走近发现,看起来翠绿娇嫩的枝叶,却长满了毛刺,在日光下对着她宛如狞笑。 她试探着伸手,刀软绵绵砍上去,灌木枝叶不仅丝毫未动,反而刺伤了她的手。 血滴落下来,溅在地上身上。 高兰不由捂住脸,太难看了,这太难看了,被别人看到,太丢人了。 她呜呜哭了起来。 “不怕不怕。”耳边娘的声音传来,一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流血了而已,娘给你擦擦。” 娘的手擦过,血果然不见了。 高兰哽咽着看着娘。 娘看着她一笑,再次将刀递在她手里:“不怕,娘在这里陪着你呢,不怕,用力砍。” 高兰握紧了刀,对,娘在这里,娘陪着她,她什么都不怕。 她转过身,看着面前枝叶摇曳着,针刺闪闪,宛如对她发出叽叽喳喳嘲笑的灌木,一咬牙狠狠挥刀砍下去。 我让你们不听话! 我不怕刺破手,看你们怕不怕刀! 随着刀光闪过,灌木被削去一片。 ……. ……. 碎碎的声音在耳边渐渐变大,东阳侯夫人猛地睁开眼,看到室内晨光蒙蒙,以及陌生的布置,一瞬间茫然,然后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忙坐起来,看向床边。 两个婢女并一个仆妇正在给薛夫人擦拭更换被褥。 “夫人醒了。”许妈妈忙过来小声说。 东阳侯夫人怔怔看着床上的薛夫人,换被褥擦洗这般的动静都没能惊醒她,依旧沉沉睡着。 “夫人,喝口茶。”许妈妈说,递来一杯茶。 东阳侯夫人接过喝了口,忽地又一笑:“我昨晚梦到姐姐了,姐姐带着我,好开心。” 第八十三章 再看 吴太医收回脉枕,示意章士林来看看。 章士林便也近前,望了望面色,又探了脉,再用针了几个穴位。 看着两个大夫都诊完了,东阳侯夫人忙问:“怎么样?” 看着东阳侯夫人期待的眼神,吴太医看了眼章士林,章士林对他摇头。 “没有好转。”吴太医说。 东阳侯夫人脸一僵,人摇晃跌倒在周景云怀里。 “夫人莫急,明日再看看。”吴太医的声音传来。 东阳侯夫人眼泪滚落,这话安慰不了她,这又过去了一天,三天后再不醒就没救了。 章士林的声音也传来“少夫人您也看看?” 东阳侯夫人心里陡然冒火气,她还看什么,除了点个香还能做什么!要起身呵斥,无奈周景云将她扶的牢牢。 眼角的余光看到那庄篱果然走到床边去望诊了,耳边又听到外间传来窃窃私语。 “…..二夫人,老夫人让把棺椁提前备好…..” 东阳侯夫人一腔怒火喷发,手在周景云身上一撑站起来,向外冲去“贼妇,我姐姐还没死呢,你们想把她活埋了吗?” 外间变得嘈杂,许妈妈人的呵斥声,仆妇的哀求声,薛二夫人的怯怯委屈辩解混乱一片。 周景云没有跟出去,看床边站着的庄篱,问:“怎么样?” 庄篱说:“我倒是觉得气色不一样了。” 吴太医看了她一眼,虽然不知道章士林为什么认为她会医术,但就算真懂医术,一个女子又能懂多少,更别提出诊,她的年纪也不过十几岁。 “少夫人看出来了气色不一样了?”他说,“但没看出来气色更亏损了吗?” 这话说得有点不客气了,章士林轻咳一声,对庄篱说:“夫人内里的状态比昨日是差了些。” 庄篱说:“姨母是气血逆乱脑脉痹阻,有了变化也不一定是坏事,说明气血开始通畅了。” 听起来是不懂医术的自欺欺人,吴太医心想,罢了,看在是病人亲属的份上,不说难听话了。 章士林也没有说难听话了,只点点头:“明日再看看吧。” …… …… 薛夫人这边的氛围低沉,主宅正房薛老夫人这里也没太好。 薛二夫人捧着自己的手,一脸委屈地给薛老夫人看:“….要不是我躲得快,这指甲痕就留在我脸上了。” 薛老夫人一脸恼火,指着屋子里侍立的仆妇:“你们都死了啊,这是咱们家,又不是东阳侯府,让她在这里作威作福!” 仆妇们低头告罪。 “母亲,别怪她们。”薛二夫人叹气说,“她们也知道嫂嫂如今不好,侯夫人急火攻心,说话做事有失分寸,毕竟是亲戚,容她发脾气。” 薛老夫人冷笑:“她可没把我们当亲戚,以往见了我,要么趾高气扬,要么我欠了她似的,要我说,都是她婆婆死的太早,没教好她规矩。” 薛二夫人抚摸着手上的指甲痕,说:“现在她跟我闹,我算是晚辈,吃亏受屈都无所谓,但嫂嫂眼瞅着不行了,早晚要准备后事,那时候她再跟咱们闹起来,咱们家只怕就要被全京城看笑话了。” 薛老夫人哼了声:“高氏过世,生死发丧,是薛家的大事,我自会进宫禀明陛下,请了圣赐来给高氏体面,我倒要看看,东阳侯夫人可敢砸了陛下的体面。” 薛二夫人松口气:“母亲有安排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说着扶着心口叹气,“自从嫂嫂病了,我日夜难安。” 说到这里看薛老夫人微微皱了皱眉头。 “母亲,你可要休息好啊。”她忙关切说,摇着薛老夫人的胳膊,“咱们这一大家子都指望着您呢。” 薛老夫人伸手按了按额头:“我倒是睡得挺好,就是昨晚总觉得有些吵,好像谁家在劈柴。” 劈柴?这边的仆妇婢女白天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谁敢半夜去劈柴,薛二夫人心想,看起来很淡定,其实薛老夫人心里也忐忑呢。 不过,薛夫人的确是生病,家里也没有苛待,就算满京城的人来看也挑不出不对,东阳侯夫人真要撕破脸闹,也没那么容易。 要怪,就怪这个高氏命不好吧。 “母亲,晚上我看着不让她们吵闹,你今晚安心睡。”她说。 不过就算薛二夫人这样说了,但夜半熟睡的薛老夫人还是在梦中皱了皱眉头。 一刀,又一刀,随着刀挥动,枝叶乱飞,很快半人高的灌木被砍的只余下光杆。 就算光杆,握着刀的人也没有放过,一刀重重砍过去,杆子断裂。 高兰站直身子,喘着气用袖子擦汗,环视四周,曾经密密麻麻满院子的灌木都被砍掉了,一眼望去,宽敞透亮,令人心情愉悦。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忙回头看去,绽开笑容。 “娘——”她喊着扑进女子的怀里。 女子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头:“兰娘好厉害。” 高兰抬起头,仰视着母亲的慈爱的笑脸:“我都砍完了。”又兴致勃勃举起刀,“接下来做什么?继续磨刀吗?” 头顶上有声音落下来“砍完柴了,当然该杀鸡做饭了。” 高兰哦了声,恍然点头,是啊是啊,要做饭,一大家子等着吃饭呢,她是当家主母,不能不管。 女子牵起她的手,向院落外走去,高兰拎着刀蹦蹦跳跳,跟在母亲身边真开心啊,真开心啊。 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很快就出了院子。 咕咕咕咕。 有妇人的声音传来。 听到这声音,高兰猛地站住脚,看向前方,见一个穿金带银的妇人正在喂鸡。 满地都是鸡鸭鹅。 将妇人围住,四周还散落着一只只白色灰色的蛋。 妇人一边撒米,一边高兴地大笑。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我的鸡鸭鹅。” 看到这妇人,高兰似乎想到什么,笑容散去,人也下意识要向后退,但手被人握紧,温暖又有力。 “去啊,看,这么多鸡鸭鹅。” 高兰抬起头看母亲对她慈爱一笑。 “真期待兰娘煮的鸡汤。” 不能让母亲失望,高兰攥住刀,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一步一步走近啄米吃的鸡群。 她慢慢伸出手。 “你干什么!”那妇人发现了她,猛地大喊。 这声音宛如打雷,高兰吓的一哆嗦,抬起头看向过去,正对上那妇人的脸。 看到她,那妇人原本笑容满脸的脸变得阴沉沉,旋即又哈了一声。 “你进了我家,也是我的。”妇人伸手指着她,喊道,“快过来给我生蛋!” 进了他们的家,就是他们家的。 高兰身子僵硬,神情茫然又畏惧,看着那妇人撒过来的一把米。 是啊,吃的是他们家的米,就要给他们家生蛋。 她下意识就要松开刀,去捡地上的米吃。 “高兰。”身后传来喊声,“别吃那个。” 高兰回头,看着母亲,神情怔怔,不吃这个吃什么? “吃肉啊。”母亲笑着说,“你砍了很多柴,你的柴都在这里,这就是你的地盘。” 她的地盘。 高兰慢慢点头,是啊,没错,这里的柴都是她砍的,她出了力气,整理了院落,这就是她的。 “快去做你想做的事。” 母亲的声音继续说。 她想做的事,就是,杀鸡吃肉,高兰握住了刀,看向前方。 前方的妇人跳脚喊“你快点下蛋,否则好吃懒做卖了你!” 高兰攥了攥刀。 “别怕,娘看着你呢。”母亲的声音从后传来,“去吧。” 对,娘看着她呢,她不怕,没什么可怕的,高兰收回视线,不理会那妇人,俯身抓住一只鸡,攥着刀砍了上去。 耳边是妇人的尖叫声,伴着鸡鸭鹅乱飞。 “我的,我的,不许动我的东西。” 大概是砍柴砍习惯了,一刀下去,高兰的动作也变得更利索,鸡鸭鹅叽叽喳喳咕咕嘎嘎,宛如很多人在指指点点说话。 吵什么吵,说什么说,敢胡说八道,敢指手画脚,都砍死! 高兰抓起一只又一只鸡鸭鹅,刀利索的砍下去。 鸡毛鹅毛满天飞,突然有些像小时候家门后的杏花雨。 小时候,妹妹特别喜欢在杏花树下玩。 “你是我家的——”妇人陡然出现在杏花雨中,冲她扑过来,“竟然敢不听我的话——” 不听她的话又怎么样?高兰举着刀向妇人冲去。 那妇人显然没料到,顿时尖叫一声,将簸箩扔过来。 高兰一刀砍过去,簸箩被砍飞,脚步不停地向妇人冲去。 妇人尖叫着狂奔,鸡鸭鹅乱飞。 高兰追上去,忍不住哈哈大笑。 …… …… 耳边似乎有什么声音。 东阳侯夫人迷迷糊糊中想。 吴太医和章大夫的话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这一晚她怎么也在床上睡不下去,干脆赶走值夜的婢女,自己坐在床边守着,想着能多看姐姐一眼是一眼,以后万一看不到了…… 想到这里,东阳侯夫人忍不住哭起来,下一刻人猛地一顿,睁开眼,看到自己趴伏在床边,室内夜色已经变淡,天快亮了。 原来她还是睡着了。 东阳侯夫人抬手擦了擦脸,感受到湿乎乎的眼泪,梦里也果然在哭,想到这里,眼再次酸涩。 “姐姐。”她喃喃一声,流泪向床上看去,下一刻就看到沉睡的薛夫人发出一声笑。 东阳侯夫人嗝一下,声音卡住,不可置信的看着薛夫人的脸。 第八十四章 梦醒 眼花了? 东阳侯夫人屏住了呼吸。 然后就看到薛夫人一连声的笑起来。 虽然声音不大,但的确是在笑,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也灵动起来。 东阳侯夫人想要喊又嗓子沙哑。 “来人,来人。”她用尽了力气才发出声音,然后抓住薛夫人的手,“姐姐,姐姐——” 旁边歪倒的婢女猛地惊醒,脸色发白,完了完了,薛夫人终于—— “来人来人。”她大声喊起来。 外间听到动静仆妇们都起身冲了进来,一眼看到东阳侯夫人抓着薛夫人的手哭。 但床上的薛夫人并不是一动不动,而是缓缓睁开眼。 她脸上还带着笑意,看到东阳侯夫人的时候,眼神有些茫然。 “玉娘?”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下一刻又顾不上疑问,再次笑起来,握住东阳侯夫人的手。 “玉娘,我刚才梦到…..” 梦到举着刀追着婆婆砍。 话到嘴边,薛夫人忙又停下,儿媳刀砍婆婆是天大的忤逆不孝,就算是梦也不能说。 “梦到娘了。”她说。 东阳侯夫人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因为嗓音沙哑只能发出含糊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 看到这一幕,跪在床边的婢女,冲进来的许妈妈等人都呆住了。 “大夫来了。”周景云的声音从外传来,人也疾步冲进来。 在他身后章大夫快步跟随。 两人站到床边也都愣住了。 东阳侯夫人看向周景云,声音终于冲破喉咙:“姐姐醒了!” …… …… 薛老爷睡在书房,被仆妇们听到这边动静叫醒,一边系着袍子一边急急走来。 刚到院门前就听到身后乱喊声“快叫吴太医。”“章大夫呢。”“都叫过来。” 薛老爷一眼看到头发也没梳好的薛二夫人跑过来,顿时没好气。 “你慌什么!”他没好气地呵斥,“你大嫂出了事,你帮忙管着家,怎么比仆妇还慌乱!” 总是被母亲夸多聪慧多能干,进进出出也光鲜亮丽,能说能道,这一遇事怎么就不像个样子。 “吴太医和章大夫都在院子里候着,有事早就去看了,你在外边大呼小叫什么。” 薛二夫人原本脸色苍白,被陡然训斥,又面色涨红:“大哥,不是,我是说请吴太医快去看看母亲。” 母亲?薛老爷愣了下,旋即有些恼火。 又要做样子装可怜。 母亲什么性子,他其实都知道,只不过妇人们再闹,也依旧把他照顾的很好,他乐得装聋作哑。 不过他可没想过闹没了这个妻子。 毕竟大半辈子了,已经习惯了高氏的存在,他可不想再去费心再结亲。 “高氏都这样,母亲能不能别添乱了!”薛老爷喝道,说罢甩袖疾步进了院子。 薛二夫人一脸委屈“大哥,母亲真病了——” 看着薛老爷头也不回,她只能跺跺脚,追了上去。 …… …… “醒了!” 薛老爷站在室内,看着屋子里挤满了人,但并没有慌乱悲泣,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而原本预计今天差不多就该断气办后事的妻子高氏,坐在床上正在喝药。 “阿爷,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旁边的仆妇们在欢喜的说。 吴太医神情有些复杂,似乎又惊又喜。 “醒了就可以更好的用药了。”章大夫说,“性命无碍了。” 薛老爷身子软软坐下来,看着薛夫人,长长吐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一片欢喜中响起呜呜哭声。 “可是母亲病了。”薛二夫人站在室内,跺脚急急喊,“快让大夫们过去看看吧。” …… …… 清晨的码头上,原本忙碌的船只纷纷避开,看着华丽高大的楼船靠岸。 码头上早有各家车马等候,仆从们接上从船中走下来的公子郎君娘子们,伴着嘈杂车马散去。 薛四公子被从地上摇醒,睁眼看到上官月的脸,不知是上官月的脸太耀眼,还是晨光刺目,他抬袖子遮住脸。 “别吵,困。”他嘀咕一声。 下一刻被上官月拉下袖子:“薛四你在我这里混了两天了,该回去了。” 薛四公子摇头:“家里现在不能回,我在你这里避一避。” 上官月问:“你又偷了什么东西来赌了?怕什么,有你祖母呢。” “现在就是我祖母有麻烦了。”薛四公子坐起来,压低声音,“我伯母病了,东阳侯夫人,世子都在我家呢,太吓人了。” 上官月哦了声:“东阳侯夫人世子都去你家了?那世子少……” 他本想问世子少夫人去了没,刚滑出一个字,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的瑞伯盯着他。 怎么又惦记人妻了? 上官月心里失笑,将滑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那看来薛夫人病的不轻。” 薛四公子点点头,小声说:“吴太医和章大夫都说不行了。”说罢就要再次抬袖子遮住脸,“也就这两天,我再在这里躲一下,免得闹起来遭殃。” 但下一刻就被上官月抓住袖子拽了起来。 “那可不行。”他说,拎着薛四公子向外走,“别把周世子招来我楼船上,我可不想再惹麻烦。” 薛四公子哎呀哎呀喊着被推出了楼船。 这边正拉扯着,有小厮从远处狂奔来,大喊着“四公子四公子——” 薛四郎一惊,认出是自己的小厮,心说,看来伯母死了,这是报丧来了。 那小厮近前喘着气摆手:“没事了,没事了,大夫人病好了。” 薛四郎大喜:“太好了!”说罢挣脱上官月,就往船舱里跑,“人没事了,也没麻烦了,我可以进去了。” 上官月一把揪住他:“刚说了无药可治,怎么就没事了?少来骗我!” 薛四郎挣不脱,只能踹小厮一脚“快说怎么好了!” 那小厮忙说:“我听二夫人身边的仆妇说,东阳侯少夫人会治病,她给我们家大夫人加了一味药,今天人果然就醒了!” 东阳侯少夫人?上官月愣了下,竟然还会治病? 薛四公子趁他愣神,挣脱向内跑去,扔下一句“你不信自己去我家看看!” 上官月没有再拦住他,看向城内的方向,笑了笑。 “看来世子再娶娶的是才。”他对瑞伯说。 瑞伯眼神看着他:“公子想真去看看周世子这位神医妻子吗?” 他没有在神医两字上加重语气,而是在妻子两字上。 上官月哈哈笑:“无病无灾的我可不去看大夫,免得没病也看出病来。” 说到这里眯了眯眼,对岸上夜色抬了抬下巴。 “那几个臭虫怎么回事?” 瑞伯皱眉看过去,见码头上有几个人影摇晃,看起来像是谁家的仆从,但又吊儿郎当透着佞气。 “是上官可久的人。”他低声说,“公主把他赶出去,他更恨你了,看来是要给你找麻烦。” 上官月手扇了扇风:“那就再给他添点晦气,将这些臭虫扒光了吊上官家门外。” 瑞伯笑着应声是,想到什么又说:“还有,白循幼女的事,朔方那边送来消息,说暂时没查到线索,这女子似乎很早就不在白家了。” 自从上官月说在梦里见过张择送来缉捕文书的白家女后,就让人去查此女行踪了。 虽然起因是做梦,相比于关注周景云的妻子,还是关注逃犯是个正常的行为。 “查问白循旧邻居似乎说这个幼女身体不好,白家很少让她见人出门。”瑞伯接着说,又揣测,“张择监事院那群恶犬这么久都查不到踪迹,我估计人可能已经死了。” 死了吗?上官月摸了摸下巴,所以他那晚也梦到了鬼? 那最近京城的鬼还真不少,有风尘女花小仙,有声名赫赫的蒋后,又有抄家灭族逃犯女。 赶庙会啊。 他不由笑出声。 第八十五章 有感 薛大夫人的室内弥散着药香气,婢女仆妇们进进出出,但没有了先前的慌乱嘈杂。 “我没事了,你快回去吧。”薛夫人靠坐在床上,看着面前的东阳侯夫人,“你也一大家子人呢。” 东阳侯夫人从仆妇手里接过药碗,先试了试温热:“侯爷在家,管束着诚哥儿他们,黄妈妈带着杨姨娘打理家事,一大家子人少了我一个,饿不死也乱不了。” 她将勺子递到薛夫人面前。 “但我只有一个姐姐。” 薛夫人笑了,没有再说什么喝下喂来的药。 庄篱从外边走进来,捧着一碗甜羹:“姨母去去苦味。” 看到她,薛夫人笑容更甚,还带着几分感激:“阿篱,多亏你救了我的命。” 庄篱含笑说:“是吴太医和章大夫的功劳,我只是辅助了一下。”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神情复杂,要说什么又咽回去,起身说:“坐下吧。” 哪有长辈给晚辈让座的,庄篱忙要推辞。 薛夫人笑着拍自己身边:“来,坐姨母这里。” 庄篱依言坐下,喂薛夫人吃几口甜羹。 “虽然你们说如何凶险,我是一点都不知道。”薛夫人说,“我在梦里不知道多快活!我啊痛痛快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到这里想到挥刀砍婆婆,又羞耻又莫名兴奋。 脸色发红双眼晶晶亮。 “我还梦到娘,娘一直跟我在一起,看着我,让我别害怕。” 她说着不由看四周,带着些许怅然。 醒来就见不到母亲了。 “母亲过世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梦到她。” 东阳侯夫人抓住她的手:“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姐姐,你可不要贪恋梦幻中事事如意,丢下我一个人。”说着垂泪。 薛夫人笑着拍她的手:“放心放心,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嘛。” 庄篱在旁说:“庄周梦蝶蝶梦庄生,对庄周来说蝶梦是虚幻,对蝶来说,庄周才是虚幻,所以先前吃苦的姨母是梦幻,如今醒了,您就是事事如意的那位。” 薛夫人一愣,旋即笑了,看着庄篱郑重点点头:“你说的对,大梦一场,醒来我必是事事如意。” …… ……. 吴太医带着几分疲惫走进太医院,两个太医站在廊下喝茶,看到了打招呼。 “快来喝杯参茶。” 吴太医走过来,接过旁边弟子捧来的茶,喝了口,舒了口气。 “这是刚从薛家回来?”一个太医问,“薛大夫人到底是……” 先前吴太医将薛大夫人的医案送来,让大家看看有没有办法,但几个太医提议的针法和药剂大同小异,也没有起色。 这个病发的太猛,又耽搁了一夜,气血堵死,用针用药都没办法,除非薛夫人能自己醒来,给针药一个通气血的机会。 但医药无效又怎么唤醒人? 无解无解。 现在三天已到,人终于是死了吧。 “所以人身体好也不好。”另一个太医有感而叹,“薛大夫人几乎没有请医问药过,这突然一病竟然不行了,薛老夫人三五天就要请一次太医,小病不断,大病倒是不见,如今还要先送儿媳妇。” 听到这里喝茶的吴太医回过神,忙说:“不是不是,薛大夫人醒了,针药都顺利用了,性命无碍了。” 两个太医都很惊讶:“竟然没死醒了?!” 因为太过于惊讶,声音有些大,孙医令从外走进来听到了不由皱眉,身为大夫,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病人死了才不惊讶? 他重咳一声:“说什么呢?” 三个太医忙看去,看到孙医令,又看到跟在孙医令身后的人,顿时一惊,张择。 “说,说薛大夫人的病情。”一个太医略有些磕绊说,又看了张择一眼。 张择并没有看他们,正和身旁的随从说什么,一张脸阴沉。 另一个太医忍不住解释自己为什么震惊:“薛大夫人醒了。” 果然孙医令也有些惊讶:“醒了?”他不由看向吴太医问,“你调了什么药?” 吴太医摇头:“我和章大夫都没有调整药方。” 孙医令不解:“那怎么能醒来?” 他也看过薛大夫人的医案,这病如山倒,根本扶不起来。 除非有从未有过的奇药奇方。 太医院中的太医的确各有各的家传师承秘技,但一个薛大夫人不至于先藏拙再出手惊人吧? 吴太医也一把年纪了,没必要抢风头。 吴太医也看出孙医令的心思,忙解释:“可能是因为多了一个药引。” 薛大夫人能醒来,昨日在场的他和章大夫也都很震惊,不敢相信,直到又观察了一天一夜,才确信是真没事了。 然后章大夫感叹一句“少夫人的药引果然奇效。” 虽然觉得那东阳侯少夫人不像懂医术的,但薛夫人好转醒来,用药中唯一的变化就是东阳侯少夫人点燃的香。 也就是她说的药引。 他不得不承认这药引起了奇效。 “东阳侯少夫人?”孙医令说,觉得有点熟悉。 “先前东阳侯夫人,请了两次医令你去给少夫人看病。”一个太医想起来了,“您都恰好不在。” 孙医令想起来了,更不解:“那她会医术?” 还总是请太医看病? “章士林跟东阳侯少夫人很熟,说她的确懂医术。”吴太医忙说,“我看至少是有一些医药秘方。” 孙医令哦了声,虽然有些惊讶,但这事也不稀奇,民间医药秘技多得很,能起效就好。 他丢开不再想,对张择回头邀请:“中丞请随我来,申女医在整理娘娘的医案。” 张择点点头迈步向前。 原来是来看白娘娘医案的,其他太医们松了口气。 如今白妃怀孕是宫内的大事,不止皇帝千叮万嘱,皇后也很关心,不时过问,能靠近白妃身边的人都是被监事院查过的。 陪着张择向内去,孙医令又给他解释一句“先恒阳亲王之女,嫁到薛家的那位夫人,她儿媳高氏病了,非常凶险,没想到现在化险为夷了。” 张择先前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一个内宅妇人病了死了还是好了,对他来说没什么在意的。 身后传来太医们细碎的议论。 “东阳侯少夫人还真有些本事啊。” “看来周世子娶她也不是随意行事。” “那少夫人是不是美貌不输于周世子?” 这些太医,其实私下也是长舌妇,张择心里想,笑了笑,说起来东阳侯少夫人他也算是熟人,他参加过周世子在外的仓促婚礼,还吃了新妻子敬的茶。 但下一刻,他脚步一顿停下来。 东阳侯少夫人长什么样? 奇怪,他怎么想不起来? 第八十六章 相识 当时他在查庄蜚子,庄蜚子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会忽略。 听说周景云娶了庄先生学生的女儿,他特意去参加了婚礼看一看。 因为是为了让庄蜚子安心而办的婚礼,简单又仓促,参加的也多是书院的老师和学生。 那改姓庄的孤女也没那么多避讳,亲自出来敬茶。 他也跟着吃了一杯。 在场的老师学生也都跟这孤女很熟稔,还谈诗论道,很是热闹。 或许是讨厌这些字啊文啊道啊懒得留下记忆,又或许也没把这女子当回事,此时此刻怎么也想不起那这孤女的相貌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又觉得哪里有些怪异。 那时候还不知道白循家逃了一个幼女,更没有依照白瑛的画像。 庄蜚子与白循也算有些关联。 张择停下脚步。 “中丞?”孙医令发现身边的人不走了,不解询问。 张择说:“医案送我府上吧。”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这人,一向多疑,非要亲自看医案,不肯经他人手,来了,又突然不看了走了,孙医令在后一脸无奈,真是难琢磨。 ……. …… 周景云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个时间该吃饭了,薛夫人病着家里乱糟糟,母亲和庄篱也吃不好,不如从外边买桌菜带过去。 带着这个念头走出户部,刚走出来,就看到有一队兵马站在门口。 周景云不由一愣,然后听到张择的声音传来。 “周世子。” 旋即人也从兵卫中走出来,对周景云一笑。 周景云忙施礼:“张中丞。” 张择勒马停在他面前,神情关切问:“听说薛夫人病重?不知怎么样了?” …… ……. “中丞是听说我姨母病了,特来探望。” 得知张择来了受到惊吓的薛老爷,听到周景云这句话丝毫没有松口气。 薛夫人又不是张择的娘!怎么会听说病了就来探望?! “我与世子在外结识,两次偶遇,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互为兄弟。”张择笑眯眯说,“她的姨母自然也是我的姨母,薛老爷也该被我称一声姨丈。” 薛老爷脸都僵了,这些词原本也都是好词,但从张择口中说出怎么那么令人毛骨悚然…… 看到薛老爷僵硬的脸色,张择哈哈笑。 这恶吏!薛老爷又尴尬又想恼火又不敢恼火。 “是这样,我在太医院查医案,听到太医们议论薛大夫人的病情。”张择没有再继续戏弄,微微一笑说,“一来是世子的姨母,再者是薛老夫人家的事,陛下也会过问,我就来看一看。” 说着又说抱歉。 “来的匆忙,也没来得及买礼物。” 谁敢要黑乌鸦的礼物啊,薛老爷忙说不敢不敢,忙让人去请章大夫。 “章大夫和吴太医给拙荆看病……” 张择摆摆手制止:“在太医院听吴太医说过了。”说到这里看向周景云,笑说,“没想到庄小娘子还有这般厉害的医术,我必须来见见,你也知道了吧,宫里白妃有孕,陛下和皇后娘娘极其紧张,医术精湛的人手定要多备些。” 周景云忙说:“说是跟着庄夫人学了些,算不上精湛,这次也是凑巧对症了。” 说罢不待张择再开口,对一旁的婢女吩咐。 “中丞也不是外人,曾参加过我们的婚礼,都是见过认识的,快去请少夫人来,中丞要问问姨母的病症。” 婢女应声是急急去了。 张择并没有制止,含笑看着。 薛老爷小心翼翼邀请张择上座,一边闲话:“原来中丞参加过景云的婚礼。” 张择端着茶懒懒搭话,不多时看到有女子随着婢女迈进来,旋即周景云起身走过去,站在那女子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张择眼神微闪,听得周景云的声音。 “来见过中丞。” 人便转过来,让开一步,那女子便站在了张择的视线里。 这女子没有像其他女子那般,见了外男低着头,而是抬脸直视,脸上还带着笑容。 “张中丞。”她的声音清丽,“好久不见了。” 她的声音满含喜悦,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张择心想,耳边女声继续传来。 “先前婚礼葬礼人多事杂,仓促一见,慢待中丞了。” 说罢低头屈膝一礼。 当时婚礼葬礼的确杂乱,张择看着女子乌黑发,珍珠簪,纤瘦身姿,先前的记忆便突然清晰了 这位新嫁娘年纪小身子又单薄,婚服都撑不起来,不知是孤女自怜,还是因为庄先生命不久矣,眉眼难掩凄苦之气。 张择看着迎面含笑的女子,她又是一笑。 “中丞你看。”她声音缓缓说,“世子气度如仙,嫁给世子,我是不是也气度不凡了?” 有句话说近朱者赤,跟好看的人在一起,就会变得好看,张择不由笑了,笑意中眼前的女子面容明媚,的确比曾经看起来精神很多。 周景云被这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你的医术中丞很感兴趣,特意来问问。” 庄篱忙说:“只是学了一些方剂,姨母能治好,还是是吴太医和章大夫的医术高明。” “原来如此。”张择说,看着庄篱,相貌已经看到了,还有一件事要问,“敢问少夫人名讳?” 庄篱没有丝毫迟疑:“单字篱,从竹,离声,本姓黄。” 张择眼神眯了眯:“篱,黄篱?” 庄篱含笑点头:“是,恰好跟庄夫人同姓……” 庄夫人么?张择随着她的声音思绪不由跟去,他自然也查过庄夫人,庄夫人叫黄茹,嗯,的确同姓,耳边传来女声轻轻。 “所以,庄夫人姓黄,我也姓黄,我和庄夫人本就是一家人,族亲们很高兴,说这是天赐的缘分。” 姓氏相同的确也是巧,但也算不上什么天赐的缘分,天下这么大,同名同姓的多的是,张择心里想,族亲们可不是高兴嘛,不用抚养孤女,推给外人,张择心里想,这种驱赶孤女吞没家产的事,他见得多了。 “……跟庄夫人学了些医方药理,这次给姨母看病用了一味香,安神之效,也只是试试,没想到起效了。” 女子的声音轻快传来,开始说看病的事,张择心里打个哈欠,他对这个没兴趣,他又不在意这些,所谓给白妃打探医女只是个借口,白妃和皇嗣至关重要,民间游医方剂岂能近身? “……因为涉及庄夫人自己调制秘方,我没有告诉吴太医,不过中丞不是外人,您尽管拿去看。” 张择回过神,看庄篱捧来的一盒香。 “都是自己人了。”他摆手,“我需要用的时候来问你要就是了。” 周景云在旁笑说:“那我也在户部放一些,中丞有需要的时候更方便拿。” 张择挑眉:“听起来像是在盼着我生病。” 薛老爷在旁顿时紧张。 庄篱含笑说:“学医的人只愿天下无疾苦,架上药生尘。” 张择哈哈笑。 “庄娘子医者仁心。”他说,再看周景云,“今日公事在身,就不多留了,改日我宴请你们夫妇,进京了,该我为你们接风洗尘。” 周景云施礼道谢,心里轻轻吐口气。 …… …… 马蹄得得响,张择被兵卫簇拥离开薛家,看着空旷的街道,似乎神游天外。 “中丞,可有不妥?”随从问。 张择慢慢摇摇头。 周景云立刻叫来那孤女妻子,举止神情没有丝毫不妥。 那孤女相貌上没有丝毫不妥。 名字…… 姓黄不一定就跟庄夫人是本家。 天下叫篱的人也自然不一定就是逃犯。 张择笑了笑,微微甩了甩头,甩走有些怪异的凝滞。 “没有。”他说,对前方抬了抬下巴,“去看看朱掌事查的如何,那些妖后党是否露出马脚了。” 蒋后鬼魂的消息散发有些日子了,蒋后余孽也该狂喜乱舞了。 比起白家那个幼女逃犯,还是这些人更要紧。 第八十七章 一见 “他不是来探病的。” 走在回薛夫人院落路上,周景云低声说。 庄篱点点头:“是来看我的,虽然成亲的时候让他见过了,但…..”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时间长了,就忘记了。” 忘记了吗?也是,一个孤女,张择也没记在心里。 更何况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白循家逃了一个幼女,更没有白妃做对照的缉捕画像。 所以现在想起来了,就要再来看一眼,免得遗漏,周景云点点头:“张择十分多疑谨慎。” “我的名字也是问题,早晚都要被他查问。”庄篱说。 她离开白家来庄先生身边,为了割断与白家的关系,避免厄运累害白家,改了姓氏,但保留了篱这个字,毕竟是母亲起的。 那时候并不知道白家会有灭族之灾。 等出了事,她在庄先生夫妇身边六年了,陡然改名反而需要更多谎言来掩盖,露出破绽。 “天下同名的人很多,虽然巧但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还是相貌。”周景云说,看了眼庄篱,“还好你和你姐姐长的不像。” 所以察觉张择意图要见庄篱,他没有丝毫惊慌,坦然大方让人请来了。 庄篱笑了:“这是我运气不好,又运气好。” 说罢垂下视线。 她生而怪异,是人是物,神魂不附,面貌随着他人之念而生,以至于在世人眼里变幻莫测,被视为妖魔鬼怪,人人惊惧厌恶。 这是她运气不好。 但变成逃犯后,怪异之处都成了优势,让她不留痕迹,让她无人能识。 这又成了她运气好。 福兮祸兮,祸兮福兮,这也是道法自然。 她低着头手在脸上轻轻拂过,日光下似点点碎光洒落。 …… …… 白天的楼船珠光宝气都黯然了几分,漂浮在水面上,宛如一座空楼。 但此时有两个小厮连滚带爬地从踏板上冲进去,打破了安静。 一楼大厅角落里,薛四公子摊开手脚睡的正香。 “公子公子快醒醒。”两个小厮急急地推薛四公子,“家里出事了。” 薛四公子迷迷糊糊醒来:“啊,伯母还是死了吗?”说罢用袖子盖住头,“那更不能回去。” “不是,是张择来了!”小厮哑声喊。 张择的名字一向被用来吓唬小孩子,能止住哭闹,薛四公子虽然不是小孩子了,但还是被吓的坐起来,睡意全无。 “这,这,怎么就抄家了?”他结结巴巴问。 “也没抄家….”小厮忙又说。 另一个小厮点头:“对对,那些兵卫都在门外没进去。” 他们也不敢靠近,急急忙忙就来找薛四公子报消息了。 薛四公子跌跌撞撞起来,向外走,刚走到门外,被斜刺里伸出的手揪住。 “干什么去?”上官月问。 薛四公子忙说:“回家回家。” 上官月摇头:“我刚才都听到了,张择去抄你家,你现在不能走。” 薛四公子一怔,旋即眼泪都要流出来,握住上官月的手:“小郎,你竟然护着我。” 先前说怕引来周世子麻烦,不愿意让他在船上玩,没想到如今张择这种大麻烦来了,他却愿意留他。 谁说他们纨绔子弟都是酒肉朋友! 上官月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龇牙一笑:“你要是走了,张择寻来,我岂不是麻烦大了?我要把你亲自交到张择手上,免得你逃脱。” 薛四公子眼泪凝固在眼角。 …… …… “上官小郎君,我们家没被抄家。” “家里都好好的,还不知道什么事呢。” 两个小厮不停的解释,但上官月根本不听,好说歹说,上官月总算同意让薛四公子回家,但自己亲自押送。 “张择无事不登门,登门就没好事。”上官月说,将在手里挣扎的薛四公子揪住,“我是见过薛四的人,为了避免张择寻我麻烦,我一定要亲自把他交到张择手上。” 薛四公子愁眉苦脸:“我不会跑的,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两人在街上拉拉扯扯走着,忽地薛四公子眼一亮,对着前方喊“世子!” 上官月已经也在同时看过去,见周景云站在一间医馆前,跟一个侍卫在说话。 薛四公子扯着上官月奔过去,急问:“你怎么出来了?我家出什么事了?张择他抄家了吗?” 周景云被他这乱七八糟的话说的愣了下,再看一眼紧跟在薛四郎身边的上官月。 上官月对他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脸:“听说张择去薛家了,四郎吓得不了,连路都走不了,我特意送他回去看看怎么回事。” 薛四郎呸了声,但也顾不上揭穿上官月,只看着周景云。 周景云笑了:“没事,他只是听说姨母病好了,来看看,毕竟薛老夫人是皇亲,陛下关切询问的时候,他好回答。”又补充一句,“他已经离开了,你现在回家去看看,家里一切如常。” 薛四郎松口气,踹了旁边小厮一脚“大惊小怪的东西。” 说罢想到作为侄子,伯母生病自己在外,周景云这个外甥倒是一直守在他们家。 薛四郎忙甩开上官月。 “伯母的病好多了吧?”他讪讪说,“我一直在外想要多找几个神医。” 周景云说:“姨母的病好多了,你不用费心去找大夫了,家里…..”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看了眼上官月。 上官月一笑,主动向旁边避开两步,站到了台阶上,视线看向大街的另一边,一副我回避,你们尽管谈家事。 周景云没有再看他,低声跟薛四郎说话。 此时已经到了午间,深秋的日光有些刺眼,上官月忍不住打个哈欠,白天出门真是令人困倦啊。 “这位公子,打扰了。” 身后忽然有女声轻轻。 上官月回头才发现自己站在医馆前,内里有人要走出来,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外边明亮日光,店铺内的昏暗,两相交汇,视线有些模糊。 这女子是二八年华,相貌嘛平平,但或许是脸庞和身形清瘦,莫名觉得几分出尘的仙气。 见他回头,却不让路,女子身边的婢女几分不悦。 “请让一下。”她说。 上官月回过神,说声“抱歉。”避开两步。 那女子对他微微颔首道谢,带着婢女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上官月视线忍不住追随,又似乎有些困倦,忍不住抬袖子遮住嘴要打个哈欠,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薛四郎对着那女子施礼,满脸笑意地说了什么,然后,那女子上了一辆车。 停在周景云身旁的车。 上官月一怔,想到了什么,张开的口中哈欠变成了啊声。 那边周景云也随之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催马,马车缓缓在街上而去。 上官月视线追随着马车,但没有说话,更没有追上去。 “上官小郎!” 薛四郎的声音传来,上官月看过去,见他对自己没好气的瞪眼。 “你还送我回家吗?” 上官月两步跳过去,搭上他的肩头,抬了抬下巴,问:“刚才那娘子是什么人?” 薛四郎瞪他一眼:“你可别动歪心思,那是世子的妻子。” 上官月拉长声调哦了声:“原来这就是周景云的新妻子啊,看起来…..”他再次向周景云马车离去的方向看去,“也不是倾国倾城啊。” 薛四郎忍不住跟着点头,他也觉得这位新少夫人长得一般:“没办法,毕竟世子这么好看,谁站在他身边都变得平平无奇。” 上官月没有理会薛四郎的话,看着远去的马车。 先前千方百计要见周景云这位新妻子,没能见到。 如今他放下猜念,不再感兴趣,却在街边只随意一回头就见到了。 第八十八章 路遇 庄篱看着放下的车帘。 想着适才擦肩而过的那位,上官月。 感觉有些熟悉。 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隔着夜色梦境见过。 日光下看,比花小娘梦境中更耀眼。 “那个上官月….”周景云的声音传来,“怎么又跟薛四郎混一起?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听到这里庄篱抬起头:“故意?他要诱薛四郎赌的倾家荡产吗?” 倒也不是,他的意思是上官月是不是故意接近他,周景云心想,但这一次上官月并没有像先前那般刻意与他攀谈,反而有礼貌地回避,不听他和薛四郎说家中长辈病情。 也没有拦着不让走。 疏离又客气。 虽然他也曾是少年人,但少年人的心思真不好猜,周景云笑了笑。 “以前还有些担心,现在姨母病了一场醒来,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接过庄篱的话,说,“我反而没那么担心。” 庄篱含笑点头:“姨母如今视薛家为自己家,会处理好自己的事,不用担心。” 她这话的意思,先前姨母没把薛家当自己家啊,周景云想,又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女子为媳嫁进来,说是成了一家人,其实还是带着几分畏怯,把自己当外人,一心要融入夫家,反而失了自我。 当低头儿媳和当理直气壮的主人,心境和做事是截然不同的。 想着适才薛夫人一边喝药一边处置家事的样子,是不一样了,他是不担心了。 “母亲留了黄妈妈在姨母身边帮忙,每隔三日也会亲自去探望。”周景云说,看着庄篱,“到时候还要你受累跟着去。” 庄篱笑说:“姨母对我好这是我应该做的,世子可别跟我客气。” 周景云笑了笑,又轻叹一声:“如果没带你回来,现在的我可怎么办。” 没带她回来,不会引来抄家灭族的危险。 但他会先失去姨母,母亲失去了姐姐。 以母亲对姐姐的依赖,不知道能不能承受住,说不定他要立刻面临和母亲的离别。 “这就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庄篱一笑,微微抬起下巴,“所以我理直气壮,在你家半点委屈不受。” 周景云噗嗤笑了。 看着她在车厢内做出的趾高气扬的模样,整个人都变得灵动。 其实,和春月也没那么像,周景云想,她更清丽脱俗明媚….. 念头闪过马车猛地一顿,街上突然嘈杂。 马蹄踏踏,地面颤动。 这是怎么了? “世子,监事院办案。”江云的声音传来。 周景云掀起车帘看到街上一群黑压压的兵卫,民众惊恐四散,眨眼间就空出半条街。 随着为首的穿着官袍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男子一摆手,兵卫们围住一家店铺。 店铺里响起哭喊声。 有不少人跑出来,但被拦住。 “监事院办案!在场者皆是嫌犯,一概不得走脱!” “官爷我只是进来买东西——”被拦住的一个倒霉的客人努力的解释,想要把纸包打开给兵卫看,“我给我女儿买些吃食,我女儿等着我,我要快点回去——” 他的话没说完,刀疤脸官员拔出刀,毫不留情的砍了过来,客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纸包跌落在,一只手犹自紧紧攥在其上。 这一幕让街上喧闹瞬时冰封,有胆子小的客人晕了过去,更多的人连滚带爬向后退去。 刀疤脸官员将刀上的血在死尸身上擦了擦,冷冷说:“蒋后余党妄图冲逃,杀无赦。” 周景云将车帘按下,看着庄篱有些凝滞的神情。 “监事院就是这般猖狂。”他低声说,“张择养了八条恶犬,这是其中一个,名叫朱善。” 庄篱忍不住说:“这名字起的…..” 善名不做善事啊。 周景云原本只是在街上偶然遇到监事院杀人,没想到第二天又遇到了。 这次是在户部。 一大早走到御街上时候就察觉气氛不对,到了户部衙门外,一眼便看到围着黑压压的骁卫。 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员被推搡着扯出来。 “别拉我我自己能走!”那官员喝道。 周景云站在兵卫格挡之外认出那是金部郎中王丰。 站在门口的监事院官员则是昨日见过的,当街杀人的那位朱善。 他冷冷一笑“让王郎中自己走,虽然做了不体面的事,一把年纪给他留个体面。” 兵卫们松开手,被扭送的王丰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又整整官帽最后捋了捋白胡须。 “体面?”他看着朱善,“你们这些东西也配说体面?” 他神情嘲讽不屑啐了口。 “你们这些东西,在蒋娘娘眼里狗屁不是!” 蒋娘娘! 在场的人脸色顿变。 朱善脸上的刀疤跳跃几下“王丰,你倒是聪明,承认自己是蒋后余党,可以少受些拷问,多活几天!” 王丰哈哈一笑“我何必在意多活几天?娘娘重新归来,四海将清明,老夫无憾事!” 朱善骂了句“你这老东西—” 话音未落,就见王丰举起的手从袖子拿出一把匕首。 “不好!”朱善的骂声变成喊声,“拦住—” 他字还没出口,王丰的匕首已经刺入心口。 惊呼声四起。 王丰身前涌出了血,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欢喜。 “哈,哈,娘娘,臣来迎您归来——” 伴着这句话,王丰倒在地上血泊中。 朱善奔了过去,翻过王丰的身体看到已经气息全无。 被兵卫簇拥的张择此时也走了过来,看着血泊中王丰,讥嘲一笑。 “听到蒋后回来的消息,果然疯了。” …… …… 安静的室内,一缕香袅袅而起,正提笔写字的庄篱手微微一顿。 她似乎听到了心咚地一声。 声音大的宛如不是她的心跳。 她伸手按了按心口。 心跳咚咚如常。 幻听了? “少夫人,怎么了?”在一旁研墨的春月忙问。 庄篱对她笑了笑:“没事,走神了。”对春月示意,“墨够用了,你下去吧。” 春月知道庄篱的习惯,含笑应声是退了出去。 庄篱深吸一口气,凝神沾墨提笔写字。 …… …… 深秋的含凉殿内并无半点凉意。 地龙已经烧了起来,四面窗大开,殿外摆满了四季花木,让人一时分不清此时是什么季节。 白瑛斜坐在胡床上,身在这繁华仙境,神情扭捏,带着几分与奢华不容的卑怯。 宫女们捧来的蒸糕,做成了各种花的模样,栩栩如生,一一摆在她的面前。 她并没有立刻就吃,而是看一旁站着的两个女官。 “这是陛下让御膳新送来的。”她带着几分紧张,问,“你们看,我可能吃?对小皇子可有影响?” 一个女官脸上浮现笑意:“可以,送来前,已经报过皇后娘娘了。” 白瑛松口气:“那就好。”她伸手抚依旧平坦的腹部,“不会影响小皇子就好。” 她捻起一块蒸糕咬下去。 另一个女官带着几分倨傲:“白妃不用如此小心,战战兢兢的,别让小皇子也染上这毛病,这可是皇后嫡子。” 白瑛忙应声是,下一刻又端正身形,郑重说:“白氏谨记娘娘教诲。” 守在门外的王德贵看让皇后派来的宫女该看的看了,该说的也说了,便高声喊“张中丞求见。” 第八十九章 再响 女官们都知道,白妃虽然怀了皇嗣,但依旧是罪妇之身。 白家除了她,还有一个逃亡在外的。 张择会不时来问查线索。 虽然是皇后身边的人,但对张择也很畏惧,立刻让进来,才敢小心翼翼劝。 “中丞,白氏怀有身孕,问案的事能不能先放一放?” 张择将一卷册子递过来:“我来不是问案,陛下让查选太医院医女,以备白氏用,如今查好了,正好,你们送去让皇后娘娘过目。” 女官们松口气,忙伸手接过,也不想多跟张择说话,万一哪句话说的不对被揪住获罪。 两人拿着册子告退了。 王德贵退出在殿门安静守着。 “中丞从哪里来?”白瑛说,抬手掩了掩鼻头,“这么大的血腥味。” 张择说:“户部金部郎中王丰刚追随他的好主子蒋后去了,尸首拖回监事院一地血。” 白瑛懒懒斜倚在胡床上,捻着蒸糕吃了口,想到什么唔了声,坐起身子:“我知道一味香能遮血腥气,待我改日做了,送中丞。” 张择道声多谢娘娘,又说:“不用了,娘娘现在养胎最重要,别碰那些东西。” 说到这里又冷笑。 “你知道这个王丰是什么人?原本是太府寺看库的,十年前被蒋后提到户部当了从五品小官,一当就是七年,直到去年,才被陛下升为金部郎中,没人想到他会是蒋后党,我看蒋后自己也没把他当自己的人,从未重用过。” 白瑛摇头叹气:“也是糊涂,给中丞好好解释,自己是陛下手里被重用的,只当陛下的官多好,非要追着蒋后一起赴死,何必呢。” 张择冷冷说:“他当然不想死,但露出马脚不得不死,做出一副不畏死的忠义模样,我已经让朱善去查他的族人了,我倒要看看,他在泉下怎么面对被累害的族人。” 白瑛看着张择阴沉的脸,笑了笑:“别生气啊。”指着蒸糕,“中丞尝尝,陛下特意吩咐给我做的,是我家乡的味道。” 张择倒也没客气,看着桌案上的食盒,伸手要去拿,但白瑛却先将手里的递过来。 似笑非笑看着他。 张择看着她,笑了笑上前一步,伸手去接,就在捏住蒸糕的瞬间,耳边陡然清脆的铃声。 铃声很悦耳,但听在耳内,却只觉得大震。 张择身形一晃,后退一步,才站稳。 幻听吗?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白瑛,白瑛神情不悦。 “怎么?嫌弃我吗?”她说。 张择的视线落在地上,这才发现白瑛递过来,他接过的蒸糕摔落在地上,变成碎糕一坨。 “你…..”他抬起头看白瑛,“没听到吗?” 白瑛不解问:“听到什么?” 张择视线落在她的腰间,华丽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枚小铃:“三清铃声。” 三清铃? 白瑛脸色顿变,她可记得呢,玄阳子送的铃铛,跟悬挂在宫中的帝钟一样,人摇动无声,唯有妖邪能惊动。 她猛地站起来,惊恐地看向四周。 “有鬼!” …… …… 内侍冲进来报给皇帝的时候。 皇帝正在御书房见金玉公主。 虽然对金玉公主那次说的话生气,但到底是亲姐弟,再加上有了皇嗣这般大喜事,皇帝这段日子心情大好。 所以这次金玉公主又来求见认错,他便允许进来了。 金玉公主进来说了两句话,便把携带的美人图册递上来。 陛下如今正开怀,趁机献上美人,如果也能有孕…… “那真是社稷之福!”金玉公主说。 能有一个皇嗣,说明他能生,皇嗣自然是越多越好,皇帝迟疑一下,伸手接图册,刚碰到指尖,王德贵从外边冲进来。 大太监高十二如今根本不敢拦他。 “陛下,白娘娘不好了!” 皇帝手一抖,美人图册摔在地上。 啪一声,宛如打在脸上。 皇帝只觉得脸火辣辣疼。 这是报应! 这是上天的警告! 他不知足,能得赐一个皇嗣还不知足,还妄想更多! “阿瑛,朕害了你啊。”皇帝一声喊,将落地的图册一脚踹开,指着金玉公主怒喝,“滚出去,不许再出公主府!” 金玉公主又惊又怒:“白妃有事与我何干?我都没见她!” 皇帝没有理会她疾奔而去。 金玉公主气恼地跟了几步,想到皇帝正在怒火头上,还是先避一避吧。 走到宫门前,见玄阳子也被拉来了,能请动玄阳子,看来又是蒋后鬼魂作祟了。 已经第二次了,来宫里都被搅乱目的,莫名其妙被皇帝骂一通。 蒋后真是做了鬼,也还来作践她! 金玉公主恨恨一甩袖子。 含量殿内气氛紧张,看着玄阳子走进来,皇帝扶着白瑛忙站到他身边。 “老祖,你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皇帝说,警惕地四下望,“她,在这里吗?” 白瑛紧紧攥着小三清铃:“它响了,它又响了。” 玄阳子接过铃铛看了眼:“娘娘听到它响了?” 白瑛忙摇头,指着张择:“是张中丞听到了。” 张择还在大殿内,被禁卫层层围住。 张择倒没有什么惊惧,安静而立,对玄阳子施礼:“是,我在娘娘这里听到了,声音很大,震得我有些站不稳,但娘娘和其他人都毫无察觉。” 玄阳子摆手,让禁卫们散开,走过来看张择,打量一眼,问:“中丞这两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这两天没做什么,他一直在监事院挑选名单,看看查哪个好。 然后去了太医院,去了薛家看来热闹,见了周景云和他的新妻子…… 张择的思绪滑过,然后就是朱善查到了金器行蒋后余党。 然后揪出了金部王丰,王丰自尽在户部,临死前大喊蒋后的名字。 张择抬起头说:“抓了一个蒋后余党,他临死前大喊恭迎蒋后。” 果然这是被蒋后缠上了,皇帝急道:“你常带生杀煞气,别来白妃面前。” 张择躬身“臣有罪。” 玄阳子围着他看,也不说话。 白瑛抓着皇帝的手,紧张问:“老祖,还有什么不妥?那,那妖后还在他身上?” 玄阳子笑了,摇头:“没有没有。”但看着张择,“不过,他身上的气息的确有些怪异。” 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思索一刻。 “你说那人死前大喊恭迎蒋后归来?” 张择点头:“是,他用刀刺入心口。”说着比划一下,想到什么问,“道长,这是邪术吗?” 为蒋后招魂。 这种邪术民间也多有,以人做祭。 这个王丰死的太过于痛快,监事院的人刚进户部,还没喊名字,他自己就站出来了,还选择自尽,很是古怪。 玄阳子笑了笑:“如此违背天道的事招来魂魄也难存,应该是他死前执念太深,沾染在你身上,三清铃被触动了。” 皇帝忙问:“那还在不在?” 揽着白瑛往后退了退。 玄阳子说:“三清铃一响就消散了。”看皇帝依旧担心,便用拂尘在张择身上扫了扫,“张中丞身上没有邪祟。” 皇帝松口气。 张择对玄阳子施礼道谢。 白瑛握着皇帝的手,哽咽说:“陛下,要不我搬去皇宫宫中,有皇后娘娘凤威…..” 听到消息的皇后此时正走进来,听到这里呵斥一声“坤宁宫是谁都能住的?” 到时候把蒋后鬼魂引过来,不伤害皇嗣,伤害她这个皇后怎么办? 这白氏真是恶毒! 皇帝很不高兴皇后的话,对白瑛说:“不用,你时刻跟在朕身边就好。” 时刻跟在身边?走哪里都带着?上朝也带着?那成什么样子了!皇后立刻反对,能皇帝成双成对出现的只有她这个皇后。 皇帝喝道:“坤宁宫你不肯让她住,朕天子之气福荫她,你又不同意,你到底想如何?想让朕留不住这个子嗣吗?” 子嗣的大义压下来,皇后只能咬牙忍了,恨恨看依偎在皇帝身边战战兢兢的白瑛。 这个皇嗣赶紧生吧。 等生下来,立刻收拾你! 第九十章 终始 既然玄阳子说他身上没有邪祟,张择便离开宫廷。 至于皇后皇帝和白瑛之间的纷争,浑不在意。 回到监事院,八个掌事都在等候,神情不安,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要除掉张择。 “就是王丰宛如生祭一般的自尽,招来了蒋后的游魂,在三清铃面前无所遁形。”张择跟他们解释,“玄阳子说了,违背天道,不用理会。” 说罢对朱善吩咐。 “王丰那条线继续查,看看他们背后捣什么鬼。” 朱善应声是:“中丞放心,他们一个也逃不掉。” 看着张择沉着的脸,不管怎么说被禁卫围着,也是很丢脸的,他有心让张择高兴一些,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中丞,这是最近整理的一些财物,已经送到您的府上了。” 所谓的整理,也就是抄家所得。 每次抄家,都是监事院先抄检一遍,然后才让大理寺刑部来登记造册收归国库。 而被监事院官员兵卫们抄一遍之后,财物总是对不上。 面对大理寺刑部质问监事院官吏卫抢掠的情况,张择只说“这种得罪人的活儿,要想让人好好干,自然就要让人吃饱。” 无疑是明目张胆纵容抢掠。 张择接过册子翻看,见上面金银珠宝名贵瓷器古物琳琅满目分类清晰,这数目,没藏私啊。 他看着朱善,说:“朱掌事,你也别委屈自己。” 朱善脸上的刀疤里都是诚恳:“属下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能为中丞做事,就是属下最大的财富。” 张择一笑:“我还担心跟着我,委屈你了,毕竟当初你可是在蒋后手下做事啊,我那时候一个小兵卫,见了你都要称呼一声朱御史。” 现在曾经仰望的朱御史,变成了在他面前恭敬的属下。 朱善脸上的疤痕跳了跳,发出一声叹息:“但那时候我这个御史,看起来风光,其实很没用,蒋后选的那位监事中丞,可不如您。”说到这里看张择,“说句冒犯的话,我常常想,如果当初蒋后用中丞您,可能也不会落个如此下场。” 是吧,张择笑了,他也这样认为。 他的笑慢慢沉寂。 如果当初蒋后肯用他,他一定为她殚精竭虑,为她出谋划策,为她铲除长阳王,为她扫清一切阻碍。 那样的话,现在她依旧能稳稳坐在皇城里,而不是变成游荡皇城见不得天日连玄阳子都不屑一顾的鬼魂。 这都是因为她有眼无珠。 她连一个太府寺的小吏都能提用,却偏偏不识他! 张择手里的册子发出咯吱声。 “你们下去吧。”他冷冷说。 朱善等人应声是,要退出去,又被张择唤住。 “还有,我想起一件事。”张择说,伸手按了按头。 适才玄阳子让他想想这两天有什么,他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东阳侯少夫人的事。 他看了她的相貌,相貌与白瑛没有相似。 问了她的名字,说是姓黄名篱,与庄夫人姓氏相同,命中有缘当一家人。 然后他就走了。 这不对。 对于严谨的查就要查到底的他来说,事情还没结束。 他怎么会遗漏这个安排呢? 或许是事情太多忽略了。 现在脑子清醒想起来了。 张择看向朱善。 “去查一查东阳侯夫人黄篱的黄氏族人,她跟庄蜚子夫妇之间是否如她所说的那样。” 朱善应声是。 张择靠在椅子上,点点头,这感觉就对了,这才是有始有终。 …… …… 监事院外八个掌事乱乱上马,一边闲谈。 “还好中丞没事。” “早就说了没事,你们真是胆子小。” “我不是胆子小,陛下都让禁卫围了中丞,只要一声令下…..” “有什么怕的?陛下的性子我们还不清楚?又不是蒋….” 说话声被大声的咳嗽盖过。 其他人瞪着差点说错话的人。 “朱善,好日子过久了,话都不会说了。” 朱善虽然当街杀人,虽然面貌狰狞,但对大家的嘲讽并没有生气,笑着赔礼“多谢几位哥哥,我以后注意。” 诸人也不再多说,各自散去。 朱善走在最后,接过随从递来的缰绳。 随从看着朱善阴沉的脸,陪笑:“老大,忙了半日了,咱们快活快活去?” 朱善尚未说话,见街上有几个太医被内侍们簇拥着向皇城去,其后有一个绿袍官员疾步追上来。 “孙医令,孙医令。”他唤道,手里拿着一个药方,“您看看这张药方,可还能增减,吃了不起效。” 被簇拥的孙医令回头,没看药方,看着绿袍官员:“林主事,我先前看过,这个药方没问题,你若是不信,就再去找其他人看看吧。” 说罢抬手施礼。 “陛下有急诏,请见谅。” 说罢疾步而去。 被唤做林主事的绿袍官员只能停下脚步,神情无奈:“但,这药没用啊。”要再追上去,看到朱善一干人走过来,他忙避让到一旁,转开视线。 朱善倒是不介意这官吏的无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忽地一笑:“好啊,咱们寻快活去,有劳有逸才能更好为中丞做事。” 手下人立刻响起欢喜的喧嚣声。 一行人很快催马疾驰而去。 避让在路旁的绿袍官员松口气,再看前方孙医令已经进了皇城了,他只能无奈回转,走向太医院。 看到他回来,太医院的门吏有些无奈:“林主事你不用等了,孙医令一进宫,今天肯定回不来了,你先回去吧。” 林主事叹口气,看着手里的药方:“好,那我明日一早再来。” 门吏唤住他:“孙医令很少改药方的,你等到他也没用。”说到这里想到什么,“你夫人是嗜睡,我听说薛家夫人也是昏睡不醒,吴太医的药方也没起效,后来是别人加了一个药引,治好了。” 林主事忙问:“是哪位太医?” 门吏笑说:“不是太医,是东阳侯世子少夫人。” 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林主事神情惊讶,真的假的? …… …… “请我去看病?” 接过傍晚归家的周景云解下的衣袍,听到他说的话,庄篱有些惊讶。 “今日有位礼部的林主事找到我,想请你为他夫人看病。”周景云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他夫人的病症,几位太医看了都没办法解决,听到姨母的事,特意来求我,你看,他的妻子能否用这味药引?” 庄篱说:“症状相似也不一定就能用。” 她所谓的治病可不真是只点个香就行。 香是引子。 引的不是药,是她。 周景云点点头:“的确,对症才能下药,对不对症,要亲自望闻问切才能知道。” 他看向庄篱。 如今她还是逃犯,不方便出门。 庄篱也看着他,看懂他的顾虑:“世子,我不怕出门的。”说着又挑挑眉,“世子你不怕就行。” 周景云想到林主事苍白黯然的脸干涩的嘴唇,说:“虽然你我自身难保,但此时看到有人求助,能伸手就伸手帮个忙吧。” 庄篱笑说:“世子菩萨心肠。” 周景云噗嗤笑了,过江难自保的泥菩萨? “哪有菩萨的本事,最多是菩萨身边的金童吧。”他说。 庄篱一笑:“那我就是菩萨身边的玉女。” 金童玉女吗?那他们还真是天造地设一对,周景云笑了,揉了揉鼻头,转过身:“我去洗漱了。” 第九十一章 过度 第二日一早,正值休沐,周景云带着庄篱去跟东阳侯夫人问安,主要是为了说出门。 看到庄篱来问安,东阳侯夫人也没说不见,听到一起去探望一位同僚,因为家中有人生病,也没有阻止。 并且还多看了庄篱一眼。 似乎猜到他们要去做什么。 “人命关天,莫要逞强。”她只不咸不淡说。 庄篱施礼应声是:“多谢母亲指教。” 东阳侯夫人看着两人告退,忍不住对许妈妈说“我哪里敢指教她。” 许妈妈笑说:“少夫人这是好听话,您听着就是。” 东阳侯夫人撇嘴:“也没听出多好听。” 许妈妈说:“以后多听听就好了。”又主动问,“夫人你昨日收拾的箱笼,是给少夫人的吧,我让人送过去。” 知道经过薛夫人这一事,东阳侯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很感激庄篱,昨晚还准备衣料布匹首饰珠宝装了一箱子。 当婆婆的脸皮薄不好意思给儿媳妇道谢,那就当仆妇的说破吧。 果然东阳侯夫人扭着脸说:“送过去吧,趁着人不在家,免得当面嫌弃说不要。” “少夫人怎么会嫌弃,今日出门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夫人给的。”许妈妈笑说,招呼婢女仆妇们去抬箱子。 来请安的周九娘见到了好奇追问,许妈妈讲述少夫人治病的事,引得周九娘大呼小叫,去告诉其他兄弟姐妹,又要去找庄篱学医,被奶妈婢女们呵斥着。 院子里外都变得热闹。 东阳侯夫人倚在罗汉床上,听着这热闹倒也没觉得厌烦,还忍不住笑了笑。 …… …… 因为庄篱相貌被张择审视过了,这一次出行,周景云将车帘窗帘掀起,一路行来可以看到街景。 庄篱好奇地看着前方高高的牌楼,写着长寿坊三字。 “这边靠近西市,很是热闹。”周景云说,想着庄篱进京后几乎没出过门,便又说,“我们去西市逛逛买礼品合情合理。” 庄篱要说什么,车外传来招呼声“咿,周世子!”“你这是哪里去?” 周景云循声看去,庄篱也随之看去,见是两个中年男子骑着驴,身旁跟着仆从推车,装着一些器具。 “我们出城登山去。”他们笑说,视线也看向周景云身侧。 “这是贺主事和张侍郎。”周景云给庄篱介绍。 身姿窈窕的年轻女子,云鬓低垂施礼。 “我与拙荆去探望朋友。”周景云说。 两人笑着说声好好,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与周景云告别,看着周景云的马车缓缓而去。 “那就是他的新妻子?倒是很般配。” “周世子神仙般的人物,自然要娶个神仙般的美人。” 两人议论两句要催驴前行,有人从一旁的茶坊走出来,抬手施礼“贺先生。” 两人看去,见是一个青衫男子,年约四旬,留着美须,面容清癯,身后背着一架古琴,虽然穿着打扮简朴,但气度不凡。 “哎呀,这不是沈郎君!”贺主事大喜,忙从驴背上跳下来,又对张侍郎介绍,“当年的宫廷乐师沈青,先帝考校的时候,一琴夺魁,被封为状元,人称琴状元。” 当年的先帝奢靡,造就了无数醉生梦死的盛景,以及盛景里耀目的各种人。 张侍郎含笑施礼:“久仰大名,有幸今日见了。” 沈青还礼:“不敢不敢,小小伶人而已。” “沈郎君不要自谦,技不分身份贵贱。”贺主事感叹,“当年请教沈郎君琴技,我颇有所得,本想着请沈郎君教授小女,只可惜郎君被蒋后嫉妒在先帝跟前受宠,将你赶出京城…..这一别快十年了吧。” 被蒋后赶出去的?张侍郎是长阳王登基后才进京的,不知道这些,没想到蒋后连伶人也容不下? “过去的事不提了。”沈青说道,一笑,“如今陛下准备冬祭大典,请我回来了。” 原来如此,贺主事大喜:“太好了,又能听到沈郎君的琴声了。” 沈青笑着问两人做什么去,又似无意问:“适才那是东阳侯世子吗?” 听到两人肯定,他望过去,看着街上人群中的马车,垂帐薄纱透出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 “当年的美少年更是风姿不俗了。” …… ……. 周景云看着晃动的车帘,要继续先前的话题:“待到了西市…..” “我们还是直接去林主事家吧。”庄篱说,打趣,“世子太耀眼,街上一走遍地都有熟人。” 周景云明白她的顾虑,虽然她的面容跟缉捕图不同,张择也没认出来,但人多眼杂,世上本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城内是不方便。”他说,“等改日我们去城外登山。”说到这里真来了兴致,“带上你的笛子。” 他还记得她说过山林间更适合吹笛子啊,庄篱一笑点头说声好。 林主事的家宅就在长寿坊最里面,一间小小的院落,点缀着花木山石,可见主妇精心打理。 林主事三十左右,清秀文雅,看到周景云和带着幂篱的庄篱,深深施礼:“多谢世子,少夫人。” 身后一个仆妇手里拉着一个男童,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女童,女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四五岁的男童已经懂事了,跟着父亲一样郑重施礼,稚声说:“多谢世子少夫人探望我母亲。” 女童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听到母亲两个字,立刻哇地哭起来“我要娘,我要娘。” 伸手向内探身。 仆妇忙两只手抱紧她哄劝。 因为妹妹这一哭,原本还强装小大人模样的男童也眼泪汪汪起来。 此时婢女引着章士林从后边过来了。 看到庄篱,章士林没有惊讶。 “我原本就想去请教少夫人。”他说,又对周景云一礼,“多谢世子开明。” 他虽然想去请教,但知道庄篱毕竟是侯府少夫人,怎能抛头露面去行医,没想到林主事去求了周景云,更没想到周景云竟然愿意陪同妻子来。 周景云说:“姨母的病多谢章大夫尽心照料,我也只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将心比心。” 章士林含笑点头,不再客气。 “少夫人也知道病情了吧?”他说,叹口气,“林夫人又睡着了。” 林主事急道:“不是让人陪着她说话?” 跟出来的婢女眼泪汪汪:“郎君,我们陪着娘子说话,说着说着,娘子就睡着了。” 林主事喃喃:“入睡越来越频繁了。” 因为是女眷,周景云便不进去,由林主事陪着在客厅喝茶,庄篱跟着章士林由婢女仆妇们陪着进去了。 “不仅是入睡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难叫醒了。”章士林低声说。 说话间进了内宅,看到一个美妇人斜在胡床上,闭目安睡。 婢女上前唤了几声娘子,妇人沉睡不醒。 章士林看庄篱:“少夫人试试脉。” 庄篱上前由婢女摆好脉枕,牵过林家娘子的手诊脉,一面仔细查看她的面色。 林夫人生的十分娇艳,睡梦中眉头舒展,嘴角还带着笑意,可见心里没有烦忧。 不知醒着是什么样子? 庄篱收回手,问章士林:“有金针吗?” 章士林点头,从一旁药箱取出金针匣,庄篱从中捏起一根。 “少夫人要渡哪个穴?我先前渡针过——”章士林说,话没说完,就见庄篱将金针刺入林夫人白皙柔软的指尖。 章士林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不是什么针灸,而是要把人刺醒! 伴着血珠绽放在指头,林夫人也发出一声低喃,幽幽醒转。 “林夫人,您醒了,我是章大夫请来协助看病的。” 不知是疼痛,还是刚醒来恍惚,林夫人视线模糊,看到眼前坐着一个女子,再听耳边传来的话….. 章大夫她知道,给自己看病。 章大夫请来协助看病的。 嗯,给妇人看病,男大夫是有很多不方便。 民间也有懂医术的女子。 是个医女啊。 林夫人睡意退去,视线变得清晰,看到面前的女子形容清丽,虽然年纪不大,但神情沉稳,是个让人一看就安心的医妇。 “多谢了。”她说,再看一旁站着的章士林。 章大夫跟以往一样,只是神情有些古怪。 “我适才又睡着了?”林夫人说,神情自责,又叹口气,“看来是治不好了。” 庄篱说:“夫人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 林夫人看向她,感激一笑:“辛苦你了。” 庄篱站起来:“既然夫人醒了,先吃药吧,再见见孩子们,适才他们因为担心想念你,一直在哭。” 把人叫醒不是为了望闻问切吗?怎么安排其它的事了,章士林在旁不解。 林夫人倒是很高兴,因为先前怕突然睡去吓到孩子们,很少让孩子们到跟前,当娘的更想念孩子们。 依言喝了端来的药,让孩子们过来。 林主事也跟着来了。 “这么快就醒了。”他忍不住欢喜说,“少夫人用了什么药?” 章士林有些想笑,又忍住。 “还是先前章大夫的药起效了。”庄篱坦然说。 被孩子们一左一右抱住的林夫人听到这里有些奇怪,问:“少夫人?” 林主事忙介绍这是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懂医术,刚治好了太医院都棘手的薛夫人的病。 林夫人这才知道想错了,忙跟庄篱重新见礼。 “我略懂一些方技。”庄篱说,“林主事信任我,便来看一看能不能帮上忙。” 林夫人道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人人都议论东阳侯世子续弦的事,她自然也知道,此时端详忍不住含笑赞叹。 “少夫人喜福像,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 庄篱一笑,说:“也不一定帮上忙,你们先陪孩子们,我跟章大夫先去商议一下。” …….. …….. 章士林和庄篱来到隔壁,但庄篱半句病情也没问,只端着茶,视线透过月洞门,看着说笑的林主事夫妇一家四口。 趁着清醒,林夫人在亲手喂女儿吃饭,男童也依偎在一旁,将自己刚写的字举给母亲看。 林主事坐在一旁,不时说上两句话。 一家人其乐融融。 “少夫人,你这是看什么?”章士林忍不住问。 庄篱说:“林夫人睡着看不出异常,那就只能醒着看了。” 章士林明白了,也跟着看过去:“这就是病症的怪异,林夫人先前也没有不舒服,突然这样了……” 庄篱摇摇头:“她有不舒服。” 章士林一惊:“什么?脉象以及外表都没症状…..” 庄篱看着那边说笑的一家人,低声说:“她眉头没有舒展,笑容无力,心中有郁结。” 郁结?心病吗?章士林不由再看去,这就是男女有别的无奈,就算是大夫也不能盯着女病人的脸仔细看。 “先前我也问过了,家里可有什么事。”他低声说,“但他们夫妇都说没有。” 说到这里又苦笑一下。 也没办法,很多人也不会对大夫畅所欲言,尤其是妇人。 有些心病显示在症状上,他们当大夫的能对症用药,如果心思深藏着,外表也没有异样,大夫也不是神仙,无所不知。 罢了,章士林也不再深究,问庄篱:“你看,你的香能用吗?” 庄篱说:“试试吧。” 第九十二章 身后 “东阳侯少夫人给添了一味药引。” 林夫人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小块香。 香并不大,闻起来也没刺激,真会让人的人睡不着? “让晚上喝完第三顿药的时候点起来。” 林主事眼神带着几分期盼:“我问过了,太医院说薛夫人是卒中,按理说很少能醒来,就是东阳侯少夫人添了这个药引,两天就醒了。” 林夫人温柔一笑:“那我也用,希望别再总是昏睡了。” 说着低头看着睡在床上的一对儿女,轻轻拍抚。 “我都好久没有哄他们入睡了。” 林主事点点头:“柔娘,你一定会好的。”说到这里又眉眼兴奋,“我明年定能升一级,到时候换个大房子,把爹娘接来,你也能清闲些。” 林夫人看着他:“七郎,你能点选入京为官,我已经很知足了,多亏了当时蒋后——” 话说到这里一惊,忙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 林主事明白妻子要说什么,下意识看了眼外边,又低声说:“别担心,虽然那年是蒋后提议开了补选,但原本也是先帝早年定下的选官规矩,只不过是因为公荐导致混乱,这还是先帝的恩泽,而且我之后都是如此,选出的官员数百人,如今也都好好的各自为官,我们为国为民,不会仅凭那一年的进士科出身,就被判定蒋后党。” 林夫人点点头:“是我妇人之见,胆小了。”忙岔开这个话题,“其实先前寒窗苦读的时候,咱们日子过得也不苦,我也很知足。” “怎么不苦?家里连仆妇都请不起,你怀着身子还浆洗衣服。”林主事说,回忆先前神情感伤,“如今好日子来了,你一定要养好身子,好好享福——” 他说着话再转头,却见刚还在说话的林夫人已经靠着床闭上眼,嘴角还带着笑意。 林主事先是僵着身子伸手探了探鼻息,呼吸正常,他松口气,又几分哀伤,小心翼翼将妻子扶着和孩子们躺在一起,再起身看着桌案上摆着的盒香。 希望这个药引能解决妻子的病症。 …… …… “你觉得林夫人的病怎么样?” 回程的车上,周景云问庄篱。 庄篱摇摇头:“要再看看才能知道。” 可以肯定林夫人是心病,而且对连林主事都没有吐露半分,不管是章士林,还是她这个陌生人,问是问不出来的,只能去梦里看看了。 梦是虚幻的,但藏着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真实。 周景云说声好:“尽人事听天命,我们能去对林主事夫妇也是安慰。”忍不住跟她讲林主事这个人,“林主事能走到如今也不容易,他出身贫寒,科举中屡次考中,但却始终不得入仕。” 庄篱不懂这些,好奇问为什么。 “因为名门望族可以公荐士子,挤走了他的名额。”周景云说,停顿下,“直到,蒋后废了行卷和公荐,科举选士名额大增,林主事才得以取中。” 庄篱哦了声,对周景云眨眨眼,以眼神询问。 周景云几乎失笑,看懂她的眼神,忍着笑说:“科举选士是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蒋后只是更严苛推行,所以,林主事这样的人依旧是天子之臣,非某一人党。”说到这里笑了笑,看向晃动的车帘,“所以说这世间有些事对就是对的,不会因为做事的人不对,事就不对。” 庄篱一笑:“世子说得对。” 周景云再次笑了,要说什么,江云在外轻声唤世子。 周景云掀起车帘。 江云俯身过来低声说:“有人跟着我们。” 周景云面色不改,指着前方:“在曾家铺子停一下。”又压低声,“什么人?” 江云点头,低声说:“看不出来,从茶坊出来的,到街口的时候消失了。” 周景云没再说话,坐回去。 “没事吧?”庄篱低声问。 周景云对她点点头:“没事。” 不待他再安慰,庄篱已经点点头。 “不用怕。”她低声说,对他一笑,“如果是冲我来的,我会假做挟持世子,不会让他们牵连到你们家。” 周景云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怎么假做?都知道她是他新娶的妻子,又不是刚见面的陌生人。 或许她心里有些乱,说话也有些乱。 周景云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要冲动,一切有我,听我的。” 庄篱看着被握住的手,这,是把她先拉住不让动?其实,她也不会胡乱行事的....... 不过,为了不让他担心,他想握着她的手,就握着吧。 两人坐在车内,伴着马车在街上粼粼而行,听着外边的声音。 不过一直到东阳侯府门前,都没有任何异常,江云说跟踪窥探的人也没有再出现。 周景云松口气,看着握在手里的手,忙松开了。 庄篱打趣说:“或许是哪位仰慕世子的人,想多看你几眼。” 她还有心情打趣,真是胆子大,周景云笑说:“承蒙娘子吉言,希望如此。”说罢先下了车,“我去外书房整理一些事,你先回去歇息。” 庄篱点点头,坐着车向内宅去了。 晚饭时周景云没有回来,让丰儿进来说有宴请要出去一趟。 周景云是东阳侯世子,又新任户部度支员外郎,有同僚朋友们宴请是正常的。 “世子说不知何时结束,让少夫人自歇息,他今晚歇在外书房。” 这样更好,庄篱正想怎么找借口独睡一晚,立刻让春月整理了周景云换洗衣服,给丰儿带去外书房。 “少夫人,我陪你睡吧。”春月带着几分不安说。 庄篱独睡犯病还没过去太久。 庄篱给她解释:“那次真是意外,先前世子没回家的时候我不是也自己睡,都好好的。” 看到春月还是不放心的眼神,庄篱又一笑。 “而且这次世子是出去应酬,又不是……去别人那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庄篱还伸手捂了捂脸,灯下看起来几分娇羞。 春月忍不住笑了,又些许怅然,少夫人果然对世子情深浓浓。 “少夫人你以后都不要胡思乱想,我们都看出来了,世子对你也是真心实意。”她叮嘱说。 嗯,虽然不是她们想的那种真心实意,周景云对她的确是真心实意,庄篱笑着点点头:“我听春月的!” 少夫人越来越喜欢跟她们说笑,春月嗔怪她一眼,服侍庄篱上床,放下帐子,逐一熄灭灯,室内陷入夜色中。 …… …… 周景云站在一间楼阁上,伸手推开窗,三曲坊繁灯璀璨,让人视线恍惚。 夜风中送来的香气,歌舞声,笑声,宛如浪涌。 门在后打开了。 “世子久等了。”有声音说。 周景云回过头,看到一个青衫男子走进来,手中拎着一把琴。 “沈青,原来是你。”周景云神情略惊讶,旋即又恍然,“是你白天跟踪我?” 如果不是来人递消息,说是白日街边旁观一眼,只恨不便近身说话,邀请晚上入三曲巷一见,他根本不会赴约。 就想看看是谁。 沈青被周景云喊出名字,也有些惊讶,感叹:“世子还认得我啊。” 周景云说:“沈状元说笑了。” 沈青哈哈笑了:“世子你这称呼才是说笑。” 周景云笑了笑:“怎敢跟为蒋后听天下声的沈大郎君说笑。” 沈青看着周景云,浅浅一笑:“娘娘什么事都没瞒着世子啊,你虽然不听娘娘的话,但娘娘什么话都跟你说。” 周景云神情淡淡:“谁让我长得好看呢。” 沈青失笑,又肃重的面容:“这话世子可以跟别人调侃,不用拿来调侃娘娘,娘娘什么品行,天下人不知,你难道不知道?” 周景云笑了笑:“我的品行就是这样,沈状元应该也知道。” 室内沉默一刻。 沈青有些无奈叹口气:“你这脾气啊,真是——”说罢不再多谈,对周景云俯身一礼,“成泰二年,世子相护刘成王江逃过监事院缉拿,今日才得以亲自向世子道谢。” 周景云看着施礼的沈青,只说:“他们已经谢过我了,沈郎君不用谢我。” 沈青起身:“他们那时候刚见过我,如果他们被抓,我今日也见不到世子了,世子这个谢当的。” 周景云哦了声,淡淡说:“不用客气。” 是坦然接受道谢呢,还是懒得跟他多说?沈青坐下来,将琴放在身前:“我知道,世子从来不为娘娘做事,世子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伸手轻拨琴弦,室内响起铮铮声。 “娘娘生前珍爱你,从不为难你,让你随心所欲,我们自然也不会打扰你,更不会让你与我们一般涉险。” 周景云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什么叫娘娘珍爱他! 她怎么珍爱他了? 他随心所欲?是说他不入朝为官,外放监学吗?这是他的事,又与她何干! 但旋即又无力松开手。 如果她不让他走的话,他的确走不了。 说白了,他的确是因为她不为难,才随心所欲。 周景云沉默不语。 室内唯有琴声回荡。 铮一声轻响,沈青双手按住琴弦。 “我今日来就是告诉,我们也会让你随心所欲,安心做你想做的事。” 周景云笑了,这话真是好笑,他有什么需要他们…… 念头闪过,沈青的声音再次传来。 “张择已经对白篱生疑,让人去查黄家族人了。” 周景云一惊。 白篱的身份,是在白循出事后,庄先生才仓促订下的。 一直以来跟在身边,被当作婢女也好,女弟子也好,都不为怪,毕竟无人在意。 虽然说跟黄书生的近亲族人叮嘱过,也许了一些钱,但在监事院手里,谁知道能不能抵得住。 更何况还有黄氏族中其他人。 原本以为看到相貌无疑,就不会再揪着不放了。 这个张择真的是….. 沈青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周景云脸上并没有安心的神情,沈青的话,也让人震惊。 他看着沈青:“你怎么知道白篱?” 这几年被抄家的蒋后党无数。 而且白循其实也不算多重要的蒋后党,甚至或许不是蒋后党,只是无妄之灾的株连。 更何况白循之女早就养在庄先生身边,族谱上都没了名字,张择一开始都不知道有白篱这个人。 沈青怎么知道? 而且还知道庄先生夫妇为白篱安排的身世来历。 沈青看着周景云笑了笑:“其实,如果你没去书院的话,本是我来带走的白篱。” 第九十三章 夜梦 他竟然也要带走白篱? 周景云再忍不住问为什么? 沈青说:“当然是为了白循,白循忠烈,因为娘娘而死,我们当然要护着他的孤女。” 周景云看着他:“沈大郎君竟然还在意一个孤女的命?论起手段,现在的张择远不及当初的沈大郎君你。” 沈青笑了,丝毫不在意他这话的嘲讽:“当初成大事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让世子厌恶了。”说到这里又黯然,“如今娘娘的基业都被毁了,我们幸存者能护住多少算多少吧。” 周景云笑了笑,看着他不说话。 “不管世子信不信吧。”沈青笑说,“白小娘子跟着你,比跟着我们好多了,这次我来就是告诉你,她身份的事我们帮忙圆了圆,也算是尽了心意。” 说罢抬手一礼。 “世子,时候不早了,您快回去吧。” 说着一笑。 “世子新婚,情意正浓,可不要在外留宿。” 周景云看他一眼,果然不再多说,转身要走。 沈青在后又唤住。 “关于黄氏族人安排的事,我告诉你是让你放心,但你不用告诉白小娘子。”他说,“她身体不好,神魂不安,你知道吧?” 他原本不知道的,直到那次病了才知道。 原来这是沈青都知道的事。 “她不能费心耗神,让她好好养着,跟世子过安稳的日子就好。” 周景云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沈青脸上也没有了笑意,独自沉默一刻,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巧竹笼。 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趴伏其内。 明亮的灯下璀璨生辉。 蝴蝶一动不动,沈青捧在手里,眼里散开笑意。 “阿蝶阿蝶,今夜可有好梦?”他轻声呢喃。 ……. ……. 白色的香在夜色里如流水般浮动,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 烟雾又如水般哗啦而落,庄篱睁开眼,但下一刻,鼻尖就撞在一块木板上。 她忍不住向后退去,砰一声后背也撞在木板上。 这…… 庄篱环视四周,昏黄梦境中,看到自己四面都是木板。 梦都是荒诞奇特的,鬼怪神仙也常有,但林夫人的梦境怎么是木板? 庄篱抬手一伸,抓住凭空落下的一根藤蔓,人缓缓升高,站在木板上,她的神情更加惊讶。 外边也都是木板。 一层层遍布,宛如围成一座城。 四下望都看不到林夫人的身影。 躲起来了? 庄篱荡着藤蔓来来去去,终于在最右边的一角木板缝隙中看到坐着的女子身影。 林夫人没有昏睡,而是在专注的做针线。 很轻松愉悦,庄篱能听到她在哼唱着歌谣。 但还没来得及落下,林夫人猛地抬起头,看到有人靠近,她发出一声惊呼,猛地向木板缝隙中钻去,下一刻木板摇晃,变成了摇曳的稻田,密密麻麻无边无际。 庄篱从藤蔓上跌落,淹没在一片稻海中,再看不到林夫人的身影。 她躺在稻田中,看着昏昏的虚空。 林夫人这是在藏起来了啊。 怪不得她总是昏睡,睡梦里还很安心,因为在梦里谁也找不到她。 庄篱闭上眼,消失在稻海中,稻田波浪起伏,一浪一浪围绕着正中一座山坡。 山坡上有一间宅院,木栅栏,茅草屋,院落里有鸡鸭啄食,林夫人则正束扎头巾衣袖,将浆洗好的衣衫晾起来。 她哼唱着小曲,嘴边带着笑意,动作利索,洗了一盆又一盆。 院子里的衣衫如旗帜般密密麻麻,随着风呼啦啦漂动。 林夫人穿梭在旗帜中,身影若隐若现,直到带着几分疲惫停下,神情满意的环视四周。 天上有鸟儿飞来,林夫人一惊,还没躲,鸟儿已经扇着翅膀飞走,留下一滩鸟屎落在林夫人肩头。 林夫人发出一声惊呼,懊恼跺脚,忙进了屋子,拿着手帕站到镜子前。 正对着镜子擦拭,身后有脚步声,同时耳边有声音传来。 “你在躲什么?” 林夫人一僵,看着镜子,镜子里她的身后浮现一只鸟,鸟慢慢呈现呈现人形。 男人。 穿着官袍。 脸上一道疤痕。 庄篱站在林夫人身后看着镜子,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这个人,她见过,那个善名不做善事的朱善。 耳边响起林夫人惊叫声,镜子破碎,四周瞬时崩塌。 …… ……. 晨光透亮,镜子里映照着女子的面容。 春红将庄篱的头发梳好,对着镜子端详一刻,笑着说声好了。 一旁的春香取来家常衣服给庄篱穿上,周景云也带着沐浴后的清香从净房走出来。 “世子,少夫人,饭菜好了。”春红进来说。 周景云点点头,看着春月带着婢女们退了出去。 “昨晚那么晚了还回来?”庄篱坐下来随口问,“还以为歇在外边。” 早上一醒来春月就高兴地告诉她,世子昨晚半夜果然回来了,为了不打扰少夫人,歇在外书房。 周景云嗯了声:“跟曲侍郎一起,免宵禁禁令。”又问,“你昨晚睡得还好吧?” 庄篱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气色好不好?” 周景云看向庄篱,见她肌肤白皙,眉眼清亮,脸上笑意浅浅,晨光里散发着一层光晕。 看起来是不错。 “气色果然好。”他说,伸手摸了摸自己脸,“比我这宿醉的好多了。” 庄篱一笑:“宿醉也没在世子脸上留下丝毫痕迹,世子才是天生好气色。”说罢低头吃饭。 周景云也拿起碗筷,慢慢吃饭。 室内一时安静。 其实原本有很多话要说。 比如金部郎中王丰是蒋后党被揪出来,当场自尽了。 比如在薛家见了张择,容貌和名字并没有说服他,他还是派人去查黄氏一族了。 比如当年有个宫廷琴师,其实是蒋后密探头子,沈青,回来了,他安排好了黄家身世的事。 再比如,没想到在他到来之前,其他的蒋后党也打算带你走。 或许,是比现在跟着他更好的去处。 她知道这个安排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从没有跟蒋后党来往过,甚至不认为父亲白循是蒋后党。 “世子?”庄篱的声音传来。 周景云握着筷子看向她。 他怎么在走神?庄篱问:“外边都还好吧?” 外边….. 他想到沈青的话,白小娘子身体不好,别让她费心熬神。 庄篱被张择盯上,是因为给姨母看病。 虽然相貌与白瑛不一样,但到底身为逃犯面对张择的审视,心里也忐忑不安吧。 纵然不安,当他说了林主事求医,她还是愿意相助。 既然沈青他们把黄氏身份的事安排好了,就不用再说出来让她担惊受怕了。 周景云看着庄篱,含笑点头:“还好,你放心。”看庄篱还要询问,岔开话题,“林主事夫人昨晚用了你的香,不知病情如何,章大夫会来告诉你吧?” 毕竟不方便常来往,昨日留了香之后,托付章士林观察效果。 庄篱点头:“我今日去给姨母开补药,章大夫在医馆等我。” 周景云点点头说声好,又道:“尽心意就好,你毕竟不是大夫,如果林夫人还是不好,我会留意帮他们再寻其他名医。” 其实她大概已经知道林夫人的病因了,不过她的事不能跟周景云说,庄篱笑着应声好。 两人不再多说,安静吃过饭,周景云和庄篱一起去跟东阳侯夫人请安,周景云自去户部,庄篱则跟周九娘等姊妹说笑。 大家都好奇她的医术,围着问个不停,姨娘们也都在旁殷勤,毕竟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生病,生病的时候,身边有个好大夫很重要,还是东阳侯夫人嫌烦,让他们散了。 “你不是还要去医馆给你姨母调药,早去早回吧。” ……. ……. 章氏医馆内的后堂,看到庄篱走进来了,林主事忙站起来。 “少夫人你的香真是有用。”他激动地说,“昨晚拙荆没有再昏睡。” 确切说,原本昏睡的林夫人突然醒了,然后就再没陷入昏睡。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不安。 “不过,拙荆不睡以后,变得很惊恐,坐立不安,呼吸急促。” 章士林接过话:“天不亮林主事就带夫人来医馆了,我看她的症状不太好,用了些安神的药。” 说到这里有些苦笑。 “少夫人的香是不是药效太好了。” 现在反而不得不用药让林夫人睡去,就歇息在内室的床上。 庄篱含笑说:“我来仔细问问林夫人用香后感觉。”又停顿下,“你们先下去,有些话男子们不便听。” 这样啊,林主事和章士林也不以为怪,依言就退出去。 “还有。”章士林想到什么,对庄篱低声说,“林夫人睡的浅,你唤几声就能醒,不用…..” 他看了眼庄篱的指尖。 扎指尖这么残忍。 庄篱一笑点头,看着两人退了出去,把门也关上,她走到内室,看着斜靠在床上的林夫人,伸手推了推。 林夫人果然醒了。 “少夫人。”她按着头说,一面要坐起来,“我又睡着了?我这真是…..” 庄篱坐在床边,打断她的话,低声问:“你跟监事院朱善什么关系?” 林夫人原本因为浅睡泛红的脸,顿时苍白,眼神惊惧地看着她。 “你,你,你怎么知道……” 庄篱看着她:“我看到了。” 看到了!林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猛地双手捂住脸,人弯腰向下,呕吐起来。 第九十四章 诊费 故事的确很让人恶心。 监事院的恶吏窥探到官员妇美貌,以丈夫的前程做要挟,官员妇不得不委身与他。 “所以,你不想醒着,因为现实让你无可逃避,只有睡着了在梦里才能躲起来。”庄篱明白了,怪不得她梦里层层迷障,是为了防护自己,免得被人找到。 因为在现实里她无可逃避。 林夫人却不太明白她的话,虽然是她自己的梦,但梦醒了就忘记了,只记得睡得很好很安心。 “我不是故意要睡着的,我也没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掩面哽咽,“我生这个病,不生不死,还不如直接死了。” 说到这里哭声更大。 “但我也不敢死,他威胁说我如果死了,也会让我丈夫孩子陪葬。” 说到这里又抓住庄篱的手。 “少夫人,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旋即摇头并不追问。 “不管你怎么知道,你就当作不知道,千万别被发现,那朱贼权势大惹不得。” 说着垂泪。 “你与世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给我治病了,我是晦气之身,招来厄运。” 庄篱忍不住笑了:“我也是厄运之身。” 林夫人哭声一顿,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林夫人,你先别哭,听我说。”庄篱说,“你这病,医药是没办法的,只能靠自愈。” 自愈,哪能自愈,林夫人凄然一笑:“无药可治也好,治好了也是煎熬,不瞒你说,我都想要章大夫给我开一味药,让我吃了睡不醒,这样不算自尽,他总能放过我家人吧。” 庄篱看着她说:“不用找章大夫开,我给你一味药就能让你宛如死了。” 林夫人再次一愣,虽然她心如死灰,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劝人的…… 庄篱看着她一笑:“不过给你这个这个药,我有个要求。” 自己的痛苦不能告诉章士林,而章士林医者父母心,不会给她开这种药,林夫人心里很清楚。 她看着庄篱,迟疑一下问:“要很多钱吗?” 庄篱摇头,起身左右看了看,虽然是供人歇息的地方,到底是医馆,摆着不少针药器具。 庄篱捡起一把小裁刀,走回一直看着她的林夫人身前,抬手抚上林夫人的发髻。 纵然是女子,陌生人陡然靠近,林夫人也下意识地要回避,刚向后微倾,一绺乌发被庄篱拔了出来,用裁刀割断。 “这….”林夫人不解问。 庄篱将手里的一绺青丝放在林夫人手里,低声说:“你把你的头发送给朱善。” 林夫人面色顿白,惊愕的要站起来。 这,这,怎么可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至亲至情的男女之间才赠送头发。 朱善那恶贼,她,她怎能—— “这是药引。”庄篱将她的手握住,轻声说,“有了它,你的药才能达成所求。” 林夫人看着被握住的手,久久不语。 …… …… “这是我按照章大夫的药方调整了一下。”庄篱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林主事,“让夫人回去吃吃看。” 林主事忙道谢接过,章士林也在旁看去,见药方没太大调整,就是用量上增增减减。 林夫人这病,如果真是庄篱说的心病,单靠吃药是没办法的,心病还需心药医啊,这是他一个大夫做不到的事。 章士林让店伙计去取药包好,林主事再次道谢,林夫人神情恍惚跟着一旁。 “还有。”庄篱又递来一本小册子,“这是我先前在书铺买了一本志怪杂谈,我看挺有趣的,林夫人用过药睡觉的时候,林主事读给她听吧,可以起到安神的效果。” 读书还能起到这个作用?林主事接过,见是薄薄一册很粗糙,是书铺常见的自制用来当搭头的那类。 “怎好让少夫人破费。”林主事说,“我自己去买来…..” 庄篱说:“算在药费里吧。” 林主事一怔,旋即失笑:“应该的应该的。”又打趣章士林,“章大夫莫要克扣了。” 章士林也笑了:“我会付出诊费给少夫人。” …… …… “挣到出诊费?” 傍晚回到家的周景云听到庄篱的话。 春月在旁欢喜地点头,指了指碟子里摆着的一块:“少夫人用出诊费给世子您买的,还给夫人买了胡饼。” 周景云笑了:“多谢娘子。” 庄篱含笑颔首:“世子不用客气,也就只够买两块糕点。” …… …… “只够买两块点心,其中一个就惦记着给夫人你。”许妈妈笑着说,端详着摆在翠绿海棠花盘中的胡饼看起来精巧可人,“这家的胡饼是贵了些。” 东阳侯夫人撇撇嘴:“贵什么?还不如咱们家这个碟子一角贵。” 许妈妈便把盘子往后一收:“夫人不吃,那赏老奴吧。” 东阳侯夫人呸了声:“放下吧,别挤兑我了。” 许妈妈这才笑着放下来,又倒了茶:“虽然小门小户出身,来家里也闹了不少不愉快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倒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我也不求她的心。”东阳侯夫人说,“能把日子过安稳就好。” 迟疑一下,最终伸手捏起胡饼咬了口。 不知是不是胡麻酥香,她的眼中笑意散开。 吃了一口想到什么。 “那把人治好了没?” 这就不知道了,许妈妈说:“不管治好治不好,少夫人出诊看了总是要收钱的。” 但过了两天,许妈妈就听到了消息,那林夫人病没好,反而更重了。 “说是昏睡不醒了,比先前更厉害了。”许妈妈小声说,“林主事去章大夫那里求救,章大夫说也没有办法。” 看东阳侯夫人的脸色不好,忙又安慰。 “不过这跟少夫人无关,章大夫说了,药都是他的药,少夫人就是用了香引子,只是没效果罢了。” 东阳侯夫人带着几分遗憾,咕哝一声:“果然挣钱没那么容易。” …… …… 周景云这边也知道了消息,宽慰庄篱尽心就好。 庄篱笑着点头:“我知道。” 见她神情平静,周景云也放心,要去洗漱,却被庄篱唤住。 “世子有段日子没去梅姨娘那里了。” 周景云愣了下。 她这是撵他走吗?他冒出一个念头。 “我好多了。”庄篱说,“还是别乱了家里该有的规矩。” 是啊,有妾室却如同没有,家里人多眼杂,难免会私下议论什么,比如说庄篱身体不好,善妒什么的,说多了,引来母亲不悦,再给添人,又是一场麻烦。 她,也是出自这个担忧吧。 周景云抿了抿嘴,心里明白了,口中却还是无意识的反问一句:“你好多了?” 庄篱点头,还做出将手搭在手上诊脉的姿态:“我真的没事了。” 周景云笑了笑:“那,我今晚去那边?” 还是问句,不是叙述。 庄篱说:“我是你的妻子,是咱们院子里的主母,就该立起规矩来。”说着一笑,“世子,可别乱了我的规矩。” 周景云一笑颔首:“好,我听少夫人您的。” …… …… “其实也不用非要赶世子去梅姨娘那里。”春红一边铺床一边忍不住说,“您是主母,世子还是主君呢,他不想去,谁也不会说什么。” 春月瞪了她一眼:“少夫人和世子事用你多嘴。” 庄篱对着镜子拆头发,说:“是我和世子商议好的,再说了,总在一起,也会腻烦吧。” 这一次春月和春红异口同声“少夫人说什么呢!” 春月嗔怪地走过来,接过梳子:“夫妻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恩爱怎会腻烦。” 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庄篱的意思。 到底是新婚夫妇,总想讨好夫君。 少夫人能容下梅姨娘也好,侯府世家,哪能真的只守着妻子一个女人过一辈子,世子如果不喜梅姨娘,夫人还会送来其他的姨娘。 这样一对比,那还是梅姨娘吧。 至少梅姨娘还算老实。 ……. ……. 梅姨娘将泡过脚的水拎出去,进来后,忍不住向外张望。 坐在床边的周景云皱眉:“你看什么?” 梅姨娘小心翼翼问:“世子,您来这里,跟少夫人说清楚了吧?” 周景云没好气地说:“是她让我来的。” 这话没能安慰梅姨娘,反而让她吓了一跳:“您跟少夫人吵架了?” 这是跟少夫人赌气才来她这里? 完了完了,她真是无妄之灾! 第九十五章 难眠 周景云看着梅姨娘变幻的神情,有些好笑。 以前春梅也总是装老实,但从未怕过陆三娘子,此时此刻看起来倒是真害怕。 他皱眉说:“能让你留在家里的是我,你怎么倒是在意别人有没有生气?” 梅姨娘陪笑说:“世子珍爱少夫人,少夫人要是不喜我,世子肯定会为了少夫人赶走我。” 这话说的,难道他不珍爱陆三娘子? 虽然与陆三娘子相识匆匆,相处短短,但既然他娶了这个妻子,便必然会珍爱。 只不过与陆三娘子缘浅。 当然,他知道梅姨娘之所以这样说,也是因为雪柳被赶走吓到了。 他赶走雪柳是因为雪柳闹的太过,背后又牵扯定安伯府,庄篱身份有隐情,引来麻烦就糟了。 这跟珍爱不珍爱无关,不过她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这样想也没错。 如果她真做出一些不得体的事,影响了庄篱,他的确会把她赶走。 “睡吧。”他淡淡说。 梅姨娘也不敢多说,上前将帐子放下,熄灭了灯,躺回了一旁的小床上。 夜色宁静。 周景云在大床上翻个身,觉得身边空荡荡倒有些不习惯,手下意识在枕边摸了摸,没有摸到书…… 这些日子虽然庄篱说好多了,但每晚睡前他还是会给她读书助眠。 周景云坐起来:“给我拿本书来。” 梅姨娘又忙从床上起来,点燃灯,有些为难说:“世子,我这里没什么书,您要看什么我去书房给你拿。” 周景云靠在床上看到桌案上摆着的黄历,伸手指了指:“不用,就它吧。” 梅姨娘只觉得莫名奇妙,大晚上的看什么黄历,但也不敢违抗,只能给周景云拿过来。 周景云倚在床头,翻看起来,再看梅姨娘杵在床边。 “你去睡吧。”周景云说,“我看完了就睡了。” 梅姨娘应声是走回自己的小床上躺下来。 室内恢复了安静,偶尔有书页翻动声。 睡什么睡啊,真吓人,让她怎么睡得着。 …… …… 入夜无法安睡的人不计其数。 林主事家灯火熄灭了大半,主卧里依旧亮着。 林主事脸色黯然,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睡着的妻子。 什么办法都用了,林夫人都没有醒来。 最初是不定时入睡,用了东阳侯少夫人的香那次是惊醒后不能入睡,现在则又变成了沉睡不醒。 明明昨日还没事,婢女说林夫人还出门亲自采买了衣料,给家里人准备新年的衣服。 结果今天早上就不醒了。 章大夫看了甚至说,让做好准备…… 这话什么意思,他心里明白,想到这里,林主事伸手捂住脸,挡住要涌出的泪水,下一刻又揉着脸坐直身子。 还没到那一刻,总要再做些什么。 林主事深吸一口气,看到床边桌案上点着的一炉香。 这还是东阳侯少夫人送来的香。 上次能让林夫人惊醒,这次林主事也怀着期盼。 虽然这香闻起来没有药味,任何味道都没有。 香炉边扔着一本册子。 是东阳侯少夫人给药方的时候给的,说是志怪故事,可以读来安神。 这种乡野无稽之谈能怎么安神? 林主事愣愣看了一刻,还是伸手拿过来,现在也无事可做,就读读吧。 借着灯光翻开,薄薄的册子没多少字,林主事一眼扫过,忍不住笑了。 “柔娘。”他对床上的林夫人说,“这个故事还挺有趣,讲一个人睡梦里变成了蟋蟀…..” ….. ….. 秋末冬初夜寒物静。 虫豸入土,鸟雀藏匿。 宵禁的大街上更是空无一人。 一队人马突然出现,马蹄声火把让街市变得喧闹。 十几个兵卫簇拥着朱善踏踏从城外而来。 巡街的更夫安静地贴墙而立,闻着夜风中飘荡的血腥气,不由打个寒战。 一行人很快穿过大街,进了一间宅院。 这宅院跟另外几个掌事相比有些寒酸。 “老大,您这房子可真该换了。”一个随从说,环视四周,“太小了。” 朱善懒懒说:“够住就行,要那么大做什么。” 另一个随从嘿嘿一笑:“当然是装很多女人,养很多孩子啊。” “老大对娶进家门的女人根本没兴趣。”又一个随从嘀咕一声,将一个荷包托着递到朱善面前,低声说,“这是第十七个送给你的。” 朱善想了想:“林家那个?” 他喜好给每个人俘获的女人编号。 人太多了朱善或许记不清,随从替他记得,点点头:“对,就是她。” 朱善呵一笑:“这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子最为倨傲,面对我总是一声不吭,怎么会主动送东西给我?” 他示意随从打开,从中倒出一绺青丝。 朱善将青丝托在手心里用力嗅了嗅,闭上眼似乎想象女子的相貌:“是林家娘子的味道——”说着哈哈笑。 随从低声说:“她好像病了,我还见林主事去章家医馆闹,章大夫说也没办法,街上的马家婆子还拦着林主事说打棺材,被林主事骂了一通。” 朱善皱眉:“竟然病将死?真是可惜,这妇人滋味很是不错。” 随从讨好说:“老大别伤心,京城里好妇人多的是。” 朱善哈哈笑,又做出难过模样,这一笑一悲,让刀疤脸变得更加狰狞可怖。 “是啊是啊,失去了心上人,我真是难过啊。”他拉长声调说,将荷包塞进心口按着。 随从们顿时哄笑,也跟着假哭,暗夜里屋子里宛如群魔乱舞。 “好了,别闲扯了。”朱善说,将几张纸扔在桌子上。 纸上写着几个名字。 朱善伸手敲了敲。 “查的差不多了,明日就把这几个抓起来,撬开他们的嘴。” 随从们哈哈笑“好,让他们再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直到夜色沉沉,笑闹的随从散去,宅子里朱善也陷入沉睡。 漆黑的室内渐渐发白,宛如有月光投进来,月光一寸一寸浸染地面,拂过桌椅,落在床上。 帐子里朱善的鼾声一停,睁开眼。 月光如水般退去,凝结在桌案前,缓缓升起勾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女子掩面坐在月光下啜泣。 女子的哭声萦绕室内,好听是好听,但也让人心烦。 “哭什么哭。”朱善没好气扯开床帐,“能被我看上是你的福气。” 桌子前坐着的女子哭泣声停下来,不过依旧掩面肩头耸动。 哭泣的,畏怯的,却又不敢躲避的女子们,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让人亢奋。 朱善走过来,将女子纤弱的肩头揽住,女子身子颤抖的更剧烈,但这让朱善也加大了力气。 “如果被人知道了怎么办?”女子抬起头哭着说,“郎君要逼死奴家啊。” 死就死了呗,朱善心想,看着这女子的脸,月光下面容模糊,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好像是叫柔娘。 不过无所谓,他也记不太清这些女人的模样。 “怕什么,你夫君知道就告诉他我的名字。”朱善笑说,伸手捏着女子小巧的下巴,“看他敢怎么样。” 管他什么人家,不管什么人,都经不起细查,就算查不出问题,他也能编出问题。 张择也好,皇帝也好,都会高兴多抓一个蒋后余孽。 他不爱钱,就喜欢看这些男男女女在他身下颤抖的样子。 以前在蒋后手下当差,虽然权势一样盛,但却也不敢做这些事。 万一被告发死路一条。 蒋后对其他人无情,对他们也一样无情。 他伸手抚摸了脸上的刀疤。 这就是在一次抄家的时候,他不过是先享受了一下这些早晚发配教坊司的女眷,就被当时的首领一刀砍过来。 他差点当场死了。 “念在你是我同乡,我留你一条命,如果报到娘娘那里,你死定了。” 他不服,他这样做有什么错,不是正好可以震慑那些敢亵渎蔑视娘娘的家伙们。 “淫人妻女算什么震慑?娘娘不屑于这般行径,我们杀生但不虐生。” 不屑于?呵呵,不屑于,她蒋后杀人无数,不分青红皂白,构陷污蔑,装什么清高。 装清高,看她能过几天好日子。 果然,随着皇帝病重,朝堂里越来越暗潮汹涌,终于掀起滔天浪涛,将蒋后这一干人淹没。 而他,才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去死。 一刀砍死自己那个同乡首领反了监事院做了内应。 而且,杀了同乡首领后,也在他脸上补了几刀。 想到当时,再想现在,朱善忍不住仰头大出一口气。 如今真是好啊。 张择这样不拘小节的人对他们就宽容多了。 “你不许自尽。”朱善低下头,再次警告这妇人,“你要是敢自尽,我就杀了你全家。” 女子脸色越发苍白,眼神茫然无助,身子抖动的如同筛糠。 朱善带着几分得意要说什么,女子忽地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颈。 “郎君,你,你不许弃我。”她颤声说,脸上依旧带着恐惧,但眼神多了几分娇羞。 就知道这些妇人,外表端庄,其实骨子放荡,朱善大笑着将她抱起来。 “我怎会弃你,你乖乖听话,跟着我有你的好日子过。” 女子越发娇羞,抱着朱善的双手也越来越紧。 朱善觉得这女人似乎要嵌入他的体内,一开始觉得还很开心,但越来越喘不过气。 “你….”他张口要阻止。 却发现已经发不出声音,整个脖子都要被勒断了。 他低下头看身前的女子,女子面容娇美,一双眼依旧幽幽含情看着他,但只剩下一颗头颅。 他怀中抱的不是娇柔的身子,而是一具白骨,白骨的双手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第九十六章 梦醒 朱善大骇,想到随从说的话。 那个柔娘,病死了! 死了! 不是人! 是鬼! 他奋力挣扎,哑涩的声音终于从口中冲出来。 啊—— 伴着这声在耳边响起的喊,他的视线变得摇晃,身前倚着的女子头颅碎裂。 噩梦,这是噩梦,快醒过来。 他心里狂喊,努力要睁开眼。 只要睁开眼就没事了。 但女子头颅碎裂,白骨消散的那一刻,有一绺青丝从白骨中冒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粗,沿着他的胸口爬上他的脖颈,一层一层缠绕。 朱善奋力挣扎,撕扯,慢慢的动作越来越小,眼神也越来越涣散。 涣散的视线中,看到破碎的室内凝固成形,有桌有椅子,桌上摆放着纸张,似乎有夜风轻轻翻动,一个女子身影站在床前。 像是适才坐着哭泣的妇人,但又不是。 她散发着陌生的气息。 是人? 是鬼? 是….谁? 朱善发不出声音询问,看着那女子双眼幽幽看着他,慢慢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掐住,似乎要自己掐死自己。 她掐的是自己,为什么窒息的是他? 伴着最后的念头闪过,朱善闭上了眼,陷入黑暗中。 ……. ……. 昏昏夜色中,庄篱看着自己的双手。 朱善已死,从他的梦境中脱离出来,三重梦境跨过,她的手已经有些透明。 不过,眼前的夜色里,没有铃响,也没有崩坍破碎。 梦境安稳,虚实相安无事。 她嘴角浮现一丝嘲笑。 果然是只护着皇嗣帝血,在那帝钟眼里,其他人都不算是人。 那么那帝钟虽然让她不能接近白瑛,但不能威胁她的存在。 无妨,她会等。 等那皇嗣生下来。 她转身要走,莫名又停下来,视线落在桌案上,纸张哗啦翻动,隐隐可见写的人名。 突然想起这个朱善当街杀人,查蒋后余党。 嗯,那被他写下的名字,自然也是蒋后党。 既然这么巧,就再让大家认为是蒋后鬼魂索命吧。 她伸出手,煽动夜风在室内飞旋,一下两下裹着那两张纸飞起来,散落在朱善身上。 嘈杂的脚步从外间传来。 “老大?” 门外响起询问声,有灯火摇曳。 朱善跟张择一样警觉,睡觉时候身边也有随从守护,这是听到异动过来了。 因为没有回应,随从猛地推开门,手中举着的灯火也倾泻室内,明暗交汇时似乎有雾气浮动流散,又似乎只是他眼花了。 随从用力睁眼,下一刻便看到朱善斜靠在床边,脸色青白,双目爆瞪,舌头吐出,床帐被扯下来,一圈一圈绕在脖子里,双手犹自紧紧抓着床帐两头。 伴着烛火光亮,朱善口鼻眼中有血缓缓流下来。 随从只觉得心神碎裂,手中的烛灯啪的摔在地上。 “来人啊——老大自缢了——” …… …… 耳边似乎有嘈杂声,又似乎虫声呢喃。 吱吱吱。 声音变得清晰,宛如蟋蟀在耳边跳过。 林主事猛地一点头,睁开眼,昏昏不清中,看到床帐随着他的动作摇晃,似乎有黑色的虫子一闪而过。 都初冬了,哪来的虫子。 林主事心想,下一刻人变得清明,香炉已经燃尽,室内青光蒙蒙,原来他靠着床睡着了。 看到手里还攥着那本小册子,想到先前是在给妻子读书,没想到读着读着自己睡去了。 他看着手中的册子,已经到了最后一页,手指正按在一行字上。 “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他念出来,不由一笑。 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他看向床上:“柔娘,你一直这么睡着,是不是也变成蟋蟀了?”说到这里又摇头,“不对,你这么美,应该变成蝴蝶。” 想到这里不由喃喃。 庄生梦蝶。 妻子不会真的在睡梦里变成蝴蝶,再也不回来了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一片空白,看着妻子沉睡的脸,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眼泪不由滑落。 下一刻,忽地见妻子的眉头皱了皱。 是眼花了吗?林主事忙睁大眼,看到妻子发出一声闷哼,胸口也开始剧烈起伏,似乎要咳嗽,但咳不出来。 “柔娘,柔娘。”他忙扑过去,书中的册子掉在地上也顾不得。 外间的婢女仆妇听到动静也都忙跑进来,帮着将林夫人搀扶起来,捶打肩背。 伴着剧烈的咳嗽,林夫人吐出一口黑血,人也睁开眼。 “我,我——”她要说话,但嗓子沙哑,旋即又咳嗽。 “柔娘。”林主事颤抖声喊,催促仆妇,“快去请章大夫。” 仆妇急急慌慌去了。 林夫人倒是比刚才缓和了,也不再咳嗽,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看着林主事,忽地笑了:“七郎,我做了一个梦,美梦。” 说到这里眼神又有些茫然。 “但,但我想不起来了。” 明明吐血那一刻还清晰的梦境,宛如退潮的海水远去,留下干净无痕的沙滩,空空荡荡。 林主事听不懂,也不在意,梦记不得就记不得吧,只要现在不是梦就行。 他紧紧握着林夫人的手:“没事没事,你醒来,就是美梦成真了。” …… …… 周景云走进来,晨光里看到春月正将一层布小心地缠在庄篱手上,不由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问。 昨晚又出事了? 他皱起眉头,根本就没好,不能独睡。 庄篱忙解释:“我早上醒的早,自己烹茶,不小心打翻了被烫了一下。”又看着被裹住的手,“其实没那么严重,就是红肿一些,没有出水泡,因为擦了药,怕蹭到身上才裹上。” 说着要解开给周景云看。 周景云忙制止,看了眼春月。 春月满脸自责。 但周景云知道,庄篱习惯不让婢女们在身边伺候,更不让陪睡,也怪不得她。 以往早上他有喝水的习惯,这些日子醒来后自己喝一杯,也给庄篱倒一杯。 要怪也只能怪他忘记叮嘱春月准备好。 “以后注意点。”他只说。 庄篱对他一笑应声是,这个伤当然不是被茶水烫伤的,是昨晚她用手扇动那几张纸落在朱善身上,那时候她是梦境虚幻,纸是真实,她以虚幻碰触真实,穿透了虚实界限,才被灼伤。 这是她梦行中的大忌,但偶尔浅浅一下也不严重,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昨晚睡得很好。”庄篱换个话题,含笑问,“世子睡得也好吧?” 周景云略有些好笑,哪有当妻子的问去妾室那里睡的丈夫睡得好不好的。 夫妻之间的关心不是这样的。 没看到屋子里的婢女神情都变得古怪了吗? 不过,当然,他知道她这不是作为妻子的关心,而是作为庄篱的关心。 周景云抿了抿嘴点头含糊一声,吩咐春月:“摆饭吧。” …… …… 按照府里的规矩,主母用完饭,妾室这边才摆饭。 两个婆子拎着食盒来到梅姨娘院子,却见屋门紧闭,小丫头在廊下坐着裁鞋样子。 看到婆子们送饭忙摆手。 “姨娘补觉呢,不吃饭了,等午饭的时候再吃。”她小声说。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露出古怪的笑。 “看来姨娘昨晚累坏了。”她们说,“那好好歇息吧。” 外边说话声低低传进来,她听不清也懒得听,翻个身用被子盖住头继续睡。 谁想到世子在屋里看了一晚上书,她几乎都没合眼。 真是困死了。 今晚世子可千万别来了。 第九十七章 事后 晨光中周景云骑在马上走到御街,忍不住抬手掩面打个哈欠。 江云在旁看到了,问:“世子没睡好?” 周景云嗯了声,又解释一下:“看书看久了。” 江云点点头,不奇怪,世子好学,从小就常常秉烛夜读。 两人正说话,前方的街道响起鞭子声呼喝声,然后视线里便出现黑压压的骁卫。 张择出行。 这场面大家已经熟悉,江云忙护着周景云往旁边避让,街上三三两两的官员们也都避开了,看着张择在兵卫的簇拥下而来。 初冬的清晨寒意森森,张择裹着斗篷,阴沉着脸,目不斜视疾驰而去。 “这一大早,又有谁要倒霉了?” 街上官员们交头接耳。 虽然监事院行事诡秘,但发生在京城的事还是很快就传开了。 周景云刚踏入户部,有同僚迎过来低声说“监事院的朱善死了。” 朱善? 周景云有些惊讶。 前两天还凶神恶煞到处杀人,怎么突然就死了? 谁杀了他? …… …… “自缢?” 张择走进朱善家中,这里里三层外三层被兵卫围住,朱善的亲身随从们也都被看管在院子里。 虽然说朱善的随从,但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多了,谁也不敢保证今天是兄弟,明天就拔刀捅死你。 朱善的上一任首领就是这样被朱善割下头当诚意献给张择的。 “中丞,没有任何人潜入。”第一个发现朱善尸首的随从被揪着过来,此时哪有人前人后的威风,面如死灰,眼神惊惧,“我们明处三个人在卧室外守着掌事,屋外还有四个暗卫。” 张择没理会他,走进室内,一眼看到还保持自缢的状态朱善。 “一直等中丞您来。”仵作说,“初步查看朱掌事身上没有任何外伤,的确是自缢而亡。” “室内也没有外人潜入的痕迹。”另一个随从上前说。 张择环视四周,再看朱善自缢而亡恐怖的面容,视线落在他身上散落的两张纸上,伸手拿起来,见是一些人名籍贯等等。 “这是根据王丰线索查到的人,掌事昨晚才整理好,今日本要去抓捕。”朱善的亲随颤声说。 张择的视线从纸张上移开,再次审视朱善的尸首,忽地又眯眼:“这是什么?” 他弯身从缠绕的床帐中揪出一个荷包,悬挂在朱善脖颈里。 “哦,这是。”亲随说,“是。” 又有些迟疑,看了眼室内站着的人们。 张择冷冷说:“什么?” “是掌事相好的妇人送的。”亲随低下头小声说。 室内的人们互相对视一眼,眼神揶揄。 朱善的喜好张择也知道,打开荷包看到是一绺女子的头发,他带着几分嫌弃扔在朱善尸首上。 单看也看不出什么了。 “检吧。”他说。 仵作们应声是,开始搬朱善的尸首。 解下一层层床帐,看到深深的勒痕。 朱善一向力气大下手狠,没想到对自己也是如此。 “中丞,我怀疑这是蒋后党干的。”一个兵卫低声说,从尸首上捡起那两张纸,“刚拿了名单,朱善就死了。” 张择皱眉问:“怎么杀的?” 从进门到室内的环境他也看了,朱善跟他一样,知道仇家多,极其小心,层层守护,根本不可能轻易潜入。 而且朱善功夫也很好,等闲人不可能轻易杀了他,更别提杀的毫无动静。 这场面安静的就像朱善在睡梦中毫无知觉被人杀了。 睡梦中。 张择一顿。 “中丞。”亲随的声音也迟迟疑疑传来,“是不是,蒋后的鬼魂…..” 张择看向他,眼神阴沉犀利。 亲随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张择看了眼室内的人们,神情多少都有些古怪,可见不止一个人这样想。 朱善死的确太诡异。 “如果真是蒋后鬼魂。”张择说,呵呵一笑,“杀一个朱善,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他环视四周。 “蒋后真要杀人,怎么不来杀我?” ……. ……. 周景云听到自缢的死因也觉得很震惊,待听到说是蒋后鬼魂杀人,便又觉得可笑。 “也罢。”他对庄篱说,“就当是恶鬼杀恶人,也算是震慑恶人了。” 庄篱也跟着笑了笑:“这也是好事。” 周景云斜倚在罗汉床上,因为监事院朱善的事,官员们议论纷纷,互相来往打探交流消息,为了避免参与太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周景云提前回家来。 庄篱正在桌案前整理笔墨纸砚。 周景云喝了口茶,问:“最近练字了吗?” 庄篱一笑:“没有呢,过两天就写,到时候再请世子指教。” 周景云被她逗笑,想到什么坐起来:“明日去登山吧,我听贺主事他们说,东山的梅花都开了。” 他既然有心想要她出去散散心,她当然不会驳了他的好意,庄篱点头:“好啊,我还没见过京城山里的梅花。” “赏梅的人必然很多,但东山很大,梅花遍布。”周景云含笑说,“我们找一处人少的地方就好。” 庄篱起身:“我们去跟母亲说一声。” 其实他去说就可以了,毕竟那是他的母亲,他来应对就是了。 现在她开始跟他一起去问安,有事也主动说我们,就像真的夫妻那样。 这也是她回报的善意,周景云抿了抿嘴,说声好。 看到两人不是问安的时候并肩而来,东阳侯夫人有些惊讶,待听了说明日想去登山,便撇撇嘴:“去吧。” 庄篱并没有安静无声,听完她说话,笑问:“母亲和我们一起去吧。”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我不去,天又冷,路也难走。”挑剔嫌弃的话说了,又轻咳一声,“我明日去看你姨母。” 如今薛夫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太医能随时问诊,庄篱也不再过问,毕竟她也不是真会看病。 “母亲不如后日再去,明日我和世子折梅回来,母亲带去给姨母看。”庄篱笑说。 她还安排她做事了,东阳侯夫人心里哼了声,嘴上没说什么,只看着周景云说:“山里比城里冷,你们别穿少了,带上手炉。”又小声嘀咕一句,“病也才好。” 周景云笑着应声是。 因为要准备明日出行,两人便不再多留告退了。 “夫人,你可有福气了,哪个儿媳和丈夫出门还邀请婆婆一起的。”许妈妈笑说。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她那是怕我不让他们去。” 许妈妈掩嘴:“夫人,少夫人,怕吗?” 东阳侯夫人被说的一怔,可不是,那庄氏的脾气,还真没怕过她…… 她呸了声:“她也休想讨好我。” 其实已经讨好了,要不然夫人何必多叮嘱一句拿手炉穿厚点,世子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哪里怕冷,还不是怕庄篱冻着。 许妈妈不去戳破夫人的薄脸皮,坐下来小声跟她说:“东山灵泉寺求子特别灵验,两人应该是去要拜一拜。” 东阳侯夫人顿时高兴:“保佑顺顺利利早日有好消息。”说到这里又抱怨,“康妈妈说昨晚世子歇梅姨娘那里了?你说她装什么大度,眼下最要紧的是生养子嗣。” 许妈妈笑着安抚“就歇了一晚,今晚必然不会了。” 庄篱洗漱出来,看到周景云已经倚坐在床上,手里正翻看书。 “庄先生冬祭的礼品我来准备吧。”庄篱说。 周景云摇头:“还是我来吧,我也是学生,相当于半个儿,你有什么要送的,写下来给我。” 庄篱也不跟他客气说声好,从他脚边上了床,动作快的,周景云没来得及收脚避让,只能笑了笑,看着庄篱在身侧躺下,还自在的挪动一下找到自己舒服的姿势。 “上次读到这里的时候,你都睡了。”周景云看着书,说,“我再读一遍。” 庄篱躺在枕头上笑说:“好啊,隔着一日没读我都忘记了。” 哪有那么容易忘,周景云笑了笑,轻声读起来,随着纸张翻过三页,再看枕边的人闭上眼睡着了。 她面向他这边,双手放在脸颊上,睡得沉沉。 说什么好了,还是这么容易入睡,可见身子的确不好,周景云心里想,沈青都知道她身体不好…… 周景云默然一刻,看着她滑下去的被子,伸手往上拉了拉,转头熄灭了灯躺下来。 室内夜色静谧。 …… …… 夜色中的金水河楼船上,热闹刚开始。 上官月看着一身道袍,腰里系着拂尘铃铛走进来的王同,很是惊讶。 “你小子怎么出来了?”他上前笑问,“被玄阳子赶出来了?” 王同哈哈一笑:“我是奉师命出来捉鬼。” 第九十八章 玩闹 虽然张择不信鬼魂杀人,但鉴于最近状况,以及朱善的死因的确诡异,还是告之圣祖观。 不过玄阳子似乎不屑理会与皇帝皇嗣无关的人,依旧不出面,只把王同打发来了。 上官月上上下下打量王同:“你不是只会点灯吗?” “别小瞧了我。”王同说,摆出倨傲的架子,“我天赋异禀才能被选入圣祖观。” “不是你祖父花钱塞进去的吗?”上官月再次哈哈笑。 “王家那么多子弟,只为我花钱,说明我有天分。”王同笑说,将拂尘甩了甩。 上官月点点头,笑说:“这话说得的确有些道行了,没白点了这么久的灯。” 提到点灯,王同也再撑不住了,直接躺在地上哀嚎一声:“快别提点灯了,再点下去,我就熬死了,我来京城是向往繁华之地,谁想到一天天被关在观里。” 说到这里啐了口。 “都是李十郎害我。” 李大将军要是听到了又要气个半死,上官月心想,蹲下来看着王同:“小声点,小心李十郎的鬼来吓你。” 王同一手甩拂尘,一手按住腰里的铃铛,警惕地左右看:“小爷怕他?来了正好,让他魂飞魄散。” 上官月明白了,看着拂尘和铃铛:“这是玄阳子给你的法宝?”好奇问,“怎么样?那朱善真是被鬼杀了?” 王同一脸失望。 “根本就没有任何反应。”他说,“老祖说,只要铃铛响了,就说明有怪异,但我把朱善家都走遍了,也没响。” 他说着摇了摇铃铛。 上官月好奇地看着毫无响声的铃铛,听着王同继续传来的话。 “那朱善自己把自己勒死也的确怪异,不过仵作说,有人有梦游症,会梦里杀人,万一朱善是梦里自己把自己杀死呢?万一他做梦以为自己是在杀人,其实是杀的自己呢?” 王同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好玩哈哈笑起来。 梦里自己把自己杀死?上官月若有所思,自己杀自己不太可能,尤其是朱善这样的人,但如果是梦到被别人杀呢?会不会就…… 这听起来更荒谬。 “京城传说闹的鬼如今也就两个,一个花小仙,一个蒋后,不过这两人,不对,两鬼,一个缠着李十郎,一个只盯着皇城,只怕都不知道朱善是谁,杀他有什么用。” 嗯,其实不是,上官月心想,京城里除了这两个鬼,还有一个,白循的女儿,白篱。 要这么说的话,朱善是在查蒋后党,白循一家就是因此而死,那白篱杀朱善是最合情合理。 上官月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趣,也哈哈笑起来。 一夜狂欢,楼船上的人变得比鬼还憔悴,伴着晨光游魂一般被仆从们接上车扶上马,各自散去。 船上灯火熄灭,人声消散,上官月慢慢走在船舱外,似乎无法适应晨光,闭上了眼。 忽地他耳朵微微一动,人猛地向前扑倒,就在身子前倾的瞬间,嗡一声一支箭擦过他的耳边,没入船舱上。 与此同时,沉睡的楼船活了过来,无数人影奔走,将扑在地上的上官月瞬时围住。 另有十几道身影从楼船上向羽箭射来的方向奔去。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瞬间楼船又安静下来。 没有第二支箭射来,也没有其他的杀气涌来,甚至如果没有那支没入船舱的羽箭还在颤动,就像是幻觉。 上官月趴在地上,手枕着头,看着上方的羽箭笑了笑。 “公子——”瑞伯从楼上翻上来。 “我没事。”上官月说,再对四周的护卫们摆手,“退下吧,这是个神箭手,要的是一箭毙命,一击不中人就走了。” 护卫们散开,瑞伯看着还趴在地上的上官月,说:“神箭手是跑了,但还有人没跑。” 上官月看他,饶有兴趣问:“谁买凶杀我啊?神箭手可不便宜。” 瑞伯神情恼火:“上官可久。” 上官月笑了,幽幽说:“我就知道,我这条命,也就配跟这种东西撕扯。” “这狗东西,犹自不死心,想着杀了你,就能绝了上官驸马的后路,自己就能当上公主的养子。”瑞伯冷笑。 “别气别气。”上官月说,手撑着地板站起来,拍了拍手,看向岸上,“去把上官可久抓来,再去看看公主在哪里?” …… …… 上官可久是从三曲巷子里被揪出来的,同样狂欢一夜的他正酣睡,被叫醒的时候还以为有好消息,结果一眼看到上官月那张生机勃勃让人可气的脸。 然后刀就架在了脖子上拎到了马匹前。 “谁敢跟来?”上官月对上官可久的仆从冷笑,“跟过来一人,我就砍他一刀。” 伴着话音落,果然在挥刀在上官可久胳膊上滑过。 上官可久素锦衣料上瞬时绽开血红的花。 伴着惨叫,仆从们忙向后退去,看着上官月将上官可久扔在马背上,自己也随之上马,拎着刀催马疾驰而去。 “快去告诉家里——” “快去寻驸马——” “寻驸马还是公主?” “当然是公主,驸马哪里在意咱们公子的死活。” …… …… “你以为公主就在乎你的死活吗?” 城外东山的山路上,上官月拖着被马匹颠簸一路有气无力的上官可久,一边走一边笑说。 上官可久脸色苍白,人跌跌撞撞,原本一步也走不动,但上官月不由分手就又给了他一刀。 “一停下我就砍你一刀。” 这恶徒!这狗贼!这疯子! 上官可久心里狂骂着,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拼命往山上爬。 “小郎,你误会了,不是我要害你——都是我的手下,都是那些狗奴自作主张。” “我回去就把他们砍了给你赔罪。” 他又开始哀求道歉。 但不管说什么,上官月只笑盈盈押着他上山,一旦走慢,寒刀就在身上留下一道痕迹。 上官可久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血人,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死:“上官月,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可是你堂兄!” 上官月哈哈笑了:“现在知道我是你堂弟了?杀我的时候忘记了?”说着用刀拍了拍上官可久的脸,“我现在让你知道,就算我杀你,公主也不会救你。” 说罢刀抵在上官可久的后心。 这一次不是划出一道,而是刺入了皮肉。 上官可久惨叫一声向前扑去。 上官月没有追上来,而是对上方抬了抬下巴:“公主就在灵泉寺,你去求救吧,如果你能进寺门,算你逃过一命,否则我可不是跟你说笑——” 他将长刀猛地一挥,路旁一棵老树顿时削掉了半边皮,枯枝落叶纷飞。 上官可久连滚带爬向上跑去,尚未到寺门前,这一身血的模样,差点被门外的侍卫乱刀砍死。 “滚开,公主在此,闲杂人等退避。” “我是上官可久。”他抱着头喊,“快请公主救我,上官月要杀我——” 上官可久,侍卫们虽然不那么熟悉,但上官月很熟悉,侍卫们对视一眼。 上官月要杀人惹祸?公主应该很高兴知道吧。 一个侍卫要进去禀告,但拒绝带上官可久进去“你这样子太丑,惊吓到公主。” 上官可久只能眼巴巴的在外忍着痛等着,不多时侍卫回来了。 “公主怎么说?”上官可久扑过去问。 侍卫笑了笑:“公主说让你放心,等上官月杀了你,她一定会治罪他。” 上官可久愕然,这,这算哪门子放心。 “公主。”他哭着向内喊。 下一刻被侍卫一脚踹开“还不快去,公主等着你死呢。” 上官可久跌倒在山路上惨叫连连,眼前的侍卫们举着刀,一副等不及先杀了他再栽赃给上官月的模样。 上官可久只觉得自己上天无门入地无路,还好,他看了眼山路,因为公主也不许上官月出现在眼前,上官月并没有太靠近,山路上看不到他的影子。 上官可久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向一旁绕去了。 山寺那边的哭声渐渐消失了。 抱着刀倚着树干的上官月嘴角一丝嘲笑。 公主多么无情无义,他可是最知道的。 连自己的兄弟都不在意,一个无亲无故的上官可久怎么会被她放在眼里。 他将刀在树干上一撑,人跃入了乱草林木间。 …… …… 惨叫声在山坳里响起。 上官可久眼角的余光看着贴在脸上的刀刃。 跑到偏僻的山间也没有躲开上官月,被他追上后一脚踩倒,这一次刀竟然割向他的脸。 他的脸! “要不是看在上官的姓氏上。”上官月的声音落下来,“我可真杀了你。” 半跪着将上官可久紧紧压住,手中的刀稳稳落在他脸上。 “我割破你的脸,留了疤,你就死心了,公主绝不会收养一个丑陋的养子。” “以后别再想着杀我了,杀了我,公主再过继别人,你就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伴着说话声,刀划破上官可久的脸。 上官可久惨叫撕心裂肺,响彻山间。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同时响起男声“什么人!” 这偏僻的山林还有人?上官月抬眼看去,先看到山林间转出来一个黑斗篷褐色衣,紧接着便是手中一把长剑,再抬头便看到俊美如月如玉的面容。 周世子啊。 他的视线一晃,见周景云身边又走过来一人。 红斗篷,月白衣裙,带着缀着白狐狸毛的红色风帽,在冬日的枯木中一张脸宛如白雪,莹莹发光让人不得不避开视线。 周景云的妻子…..吗? 上次见过,但好像也想不起来什么样子了。 能站在周景云身边的自然是他的小娇妻! 上官月避开视线,垂下头撇嘴。 竟然遇上了这夫妻两人。 自从不想再见她之后,怎么总是一抬头就能见到。 上官月再抬起头,璀璨一笑:“真巧,竟然遇到了世子。”又主动介绍,“我正和我堂兄玩呢。” 第九十九章 听音 玩。 一个身上鲜血淋淋,一个手中握着刀,刀正在人的脸上划过,血涌了出来。 这,兄弟两人玩的这么大? 周景云看着上官月,皱了皱眉。 “救命救命——”上官可久死里逃生拼命大喊,“周世子,世子快救我,他要杀我——” 上官月收回刀,一脚将他踢开:“我们两兄弟的事,喊世子做什么!他又不是你爹!给人添什么麻烦!” 虽然这一脚很痛,但上官可久却顾不上哀嚎,借着一脚,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躲在了周景云身后。 “他是个疯子,他要杀我要杀我。”上官可久哭喊,紧紧抓着周景云的斗篷。 周景云看着上官月,说:“上官小郎君,有话好好说。” 上官月说:“是,我一直在好好说,这小子——”他用刀指着躲在周景云身后的上官可久,“就是不听——” 随着说话,江云等侍卫也从一旁跟过来,见上官月的刀对着周景云,便都戒备地拔出来兵器对上上官月。 周景云抬手制止,又摆摆手示意没事。 看到周景云这般动作,上官月笑了,将刀一收:“既然遇到了世子,算他运气好。”对上官可久伸手点了点,“回家再跟你算账。” 说罢再对周景云一礼告辞,转身三步两步跳进一旁小路不见了。 这其间他没有看那位世子少夫人一眼。 可惜瑞伯盯着上官家其他人没在跟前,上官月心里想,要不然就能明白,他对人妻毫无兴趣,不用再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上官可久死里逃生躺在地上哭。 与此同时,山林间传来杂乱的呼喝声,喊着上官可久的名字。 “是上官家的人找来了。”江云说。 周景云点点头,让江云把人引过来。 看到上官可久的样子,上官家的人愤怒但又松口气,似乎原本以为上官可久会死。 “多谢世子。”一个锦衣管事郑重施礼。 周景云颔首:“恰好路过。” 锦衣管事神情感激:“是我们可久公子的福气,世子阻止了上官月的恶行。”说到这里又悲愤,“有此子,上官家颜面无存。” “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并不清楚,更不知是不是作恶。”一个女声忽然说,“毕竟我们并未看到全貌。” 这话什么意思,可久公子都伤成这样了,竟然还说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不清楚? 锦衣管事神情一顿,微微皱眉,看向站在周景云身边的女子。 这女子年纪不大,穿着跟周景云一般华丽。 管事已经猜到这就是东阳侯世子新娶的那位续弦。 能让为亡妻守了这么多年的世子动了心….. 他的视线落在这女子脸上,见面容秀美灿灿。 一个相貌姣好笼络了男人的女子….. 听说出身平平。 这种人管事见多了。 一朝飞上枝头就骄纵轻狂,什么都敢指指点点,恨不得让人人都看到她。 不知是因为公子被伤的如此重,还是什么,管事觉得心头窜起一股恨意。 东阳侯世子少夫人又如何?他们上官家可是皇亲国戚! “娘子或许是刚来京城。”他攥着手说,“不知道此人是我们上官家丢人的事,他仗着仗着驸马,不服管教飞扬跋扈,无亲无长……” 周景云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周景云也没有看他,指着被仆从们围着的上官可久。 “快带可久公子去诊治吧,我看他撑不住了。”他淡淡说。 管事一凛回过神,是啊,现在不是跟人闲扯的时候,上官可久要是有个好歹,上官家可能不会怎么样上官月,他这条命可保不住了! 而且,他刚才怎么还有些失态? 不管怎么说,这次也多亏了周景云制止了一场惨事,他竟然莫名想跟周景云的妻子吵起来了。 他都当了这么多年管事了,人前人后没这么失礼过。 应该是被上官月气的。 “多谢世子,少夫人。”他诚恳恭敬地施礼,“我会禀告家主,亲自登门道谢。” 周景云颔首:“些许小事。”不再与他多说,伸手扶着庄篱,“我们走吧。” 庄篱也没有再说话跟着周景云迈步。 身后喧哗“快抬起公子。”“大夫跟上来了没?”“去找上官月,别让他跑了。”一片,渐渐远去。 周景云俯身穿过树丛,不忘伸手扶着树枝,避免庄篱被刮到。 两人走出了没有路的乱林,站到蜿蜒的盘山小路上。 这里位于灵泉寺的后山,抬头能看到灵泉寺的佛塔。 “上官家真是家风败落,看起来有头有脸的管事都如此没礼数。”周景云说。 他自然看出那管事对庄篱的态度,一副凶狠的模样,不就没顺着话说上官月恶行吗? 庄篱笑了:“倒也不全怪他。” 这管事日常也不会这么没风度,谁让遇上她呢,一句话一眼,就激起了藏在骨子里的恶意。 能很快恢复,临走的时候还能给她施礼,已经很不错了。 不像小时候遇到的,要么咒骂,要么扑上来打她,瞬时发疯发狂。 人嘛,哪有那么纯善如雪,毫无瑕疵? 念头闪过她看了眼周景云,不由一笑。 周世子,算是一个吧。 周景云看她,有些不解问:“笑什么?”又摇头:“你说的哪有不对?本就是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庄篱多有礼貌,倒是这管事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诋毁自己家的公子,就算是外室子,姓了上官那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丑事恶事关起门理论。 庄篱不再谈这个话题,看着前方眼睛一亮:“看,好大一片梅林。” 周景云随着看去,带着几分遗憾:“可惜尚未盛开。” 贺主事他们说得夸张了。 当然,他的主要目的也不是真为了赏梅,只是想让庄篱出来走走。 庄篱看着点点梅花苞一笑:“花苞也很好看啊。” 她可真捧场,周景云微微一笑:“我们过去吧。” 两人并肩而去。 而在适才离开的山林间,看着周景云夫妇,以及上官家的人都离开,上官月从一棵大树上跳下来。 留在原地是最稳妥的。 上官家的人正到处找他呢。 他这是为他们好,免得正面冲突,闹得太难看。 不过…..上官月看向周景云夫妇离开的方向,嘴角勾了勾,倒是没想到那位少夫人会为他说话。 不知全貌,不知是不是上官月的恶行。 是位心善的小娘子啊。 或许还不知道世间险恶,还会关心陌生人。 挺好的,跟着东阳侯世子,安心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夫人吧。 上官月转身要走,忽地听到清幽的笛声传来,宛如一阵风,盘旋四周,让人不由停下脚。 真好听啊。 他不是没听过笛子,楼船上聚集了全京城最有名的乐娘舞妓,天籁的歌舞乐声每天都能听到。 但这个笛声不一样。 似乎天地间唯有这一道声音。 他不由仰头看天空,宛如看到片片梅花跌落,他伸出手,看着一枚梅花飞舞着飘向手心。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好像也和父母走在一片花海中,风吹过,漫天的花瓣将他们一家人覆盖。 …… …… 笛声在身边盘旋,庄篱看着眼前的梅林,感觉整个人随着笛声穿梭其间。 她的确很喜欢吹笛子。 庄夫人也说过她的笛子学得很好:“如心窍之声,你最适合。” 心窍之声。 庄篱的眼中浮现笑意,笛音也变得欢快,耳边忽地响起铮铮的琴声,追随着她的笛音。 庄篱看去,见右侧的周景云坐在梅树下低头抚琴。 琴声深邃,与笛声相合,天地间万物生灵随之而舞。 世子的琴这么好啊,庄篱想,嘴边笑意,以前都不肯弹奏给她听。 念头闪过,悠扬的乐声中,似有咚一声心跳,庄篱陡然一怔。 以前,是多久的以前? 她认识他以来并不知道他会弹琴,也不在意他会不会,弹奏的好不好。 那是谁在意? 庄篱猛地停下笛子。 天地间瞬时安静。 “怎么了?”周景云的声音传来,带着不解,“怎么不吹了?” 庄篱慢慢转头,看向左侧,见周景云披着斗篷含笑看着她。 与此同时,右眼的余光中,树下弹琴的周景云如云雾般消散。 她止住的气息瞬间涌出,人剧烈的喘息,向前踉跄一步。 “阿篱。”周景云一惊伸手扶住她。 ……. ……. 上官月猛地打个寒战,耳边没有了笛声,眼前也没有漫天飞舞的梅花,只有山风卷起枯草落叶。 他伸手捻去衣领上的落叶,又抚了下眼,然后抬起手,初冬的日光下,一滴眼泪在手指上闪闪发亮。 天也,听个笛子而已,还听哭了! 他上官月疯了吧。 第一百章 邀请 春月春红以及两个仆妇将原本准备在另一个地方的垫子茶具都搬了过来,神情紧张又担忧看着庄篱坐下来。 周景云也跟着一起坐下来,继续扶着她的肩头。 “我….”庄篱挤出一丝笑,本想说我没事,但她的确有事,说没事不会安慰到大家,“我这是先前留下的旧疾。” 周景云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后悔又自责。 庄篱很少出门,可见除了因为逃犯身份,还有身体原因。 是他非要带着她出来,想让她看看京城的美景。 但这只是他想,没有考虑她到底想不想。 嗯,确切说,她肯出来是为了他想而想。 庄篱虽然不知道周景云心里念绕口令,也能看出他的自责和后悔。 “其实也好,如果不是世子带我出来,如果不是我吹笛子。”她笑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有这个隐患。” 她这是真心话。 她已经很久没有虚实不分了。 最初是年幼的时候,因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怪异,所以浑浑噩噩,能入别人的梦境,也难免自己幻化梦境,不知是真是幻。 跟着庄先生夫妇后,两人教导她认清自我,安稳了神魂,也就不再出现这种境况,直到得知白家出事问斩,她舍身化梦跋涉归家,陷入迷津,无法醒来。 庄先生夫妇将她叫醒后,因为元气大伤,神魂不稳,常常虚实不分。 不过到周景云来书院的时候,她已经好多了。 而且这几次入梦,也都没有出事。 所以,也是没听庄夫人的叮嘱,果然是出了问题。 不怕不怕,没事没事,发现了就好,她会注意自醒警惕。 “少夫人,茶。”春月神情担忧地说。 庄篱刚要伸手接,周景云已经先接过,递到她嘴边喂她。 庄篱有些好笑,但也没拒绝,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茶。 “我喝了茶,休息一下就…..”她说。 “别说话了。”周景云打断她,“留着力气养精神。” 又看江云。 “去问问附近有没有大夫。” 江云领命刚要走,被庄篱喊住。 “真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她说,又看着周景云,握住他的手,“我知道自己的状况,你相信我,我很爱惜我自己的。” 周景云看着握住自己手的小手。 手虽然有些微凉,但很有力气。 他点点头,示意江云退下。 “好,那我们在这里休息会儿。”他说,让庄篱靠在怀里,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春月忙说:“带了家里做的点心。” 庄篱便说:“想吃萝卜糕。” 春月忙应声是,和仆妇们去一旁取点心。 庄篱倚在周景云怀里,有心转移话题,问:“我刚才的笛子吹得好听吗?” 周景云点头:“好听。”又说,“等你身子好些了,我来与你琴笛合奏。” 他果然会弹琴啊,庄篱心想,又微微迟疑,莫非她心里也有这样期盼的? 仆妇在小炉上热好了萝卜糕,春月捧着盘子送过来,又多摆了一碟蜜饯。 庄篱刚要端起来吃,江云的声音传来“什么人?”同时有男声传来“我们是金玉公主府的。”“可是东阳侯世子?” 公主府? 是了,过来的时候是听说公主在灵泉寺礼佛,所以灵泉寺这几日不开山门。 公主府的人不能不见。 周景云示意江云放行。 弯弯山路上走过来两个面容俊美的年轻奴仆,看到席地而坐的周景云夫妇恭敬施礼。 “果然是世子和少夫人。”一人说,视线落在毡垫放着的笛子上,“适才公主听到笛声,宛如仙乐,让人寻找,原来是世子所奏。” “果然世子这般仙人能奏出仙乐。”另一人跟着说,满面赞叹,“能闻世子一曲,此生无憾。” 相比于上官家那个没礼数的管事,这两个伺候公主的仆从极其和颜悦色会讨人欢喜。 周景云并没有说这笛子是谁吹奏的,只含笑说:“今日进山赏梅,很抱歉惊扰公主。” 两个仆从忙齐声说没有,眉眼满是倾慕说出来意:“公主想请世子去寺中一见。” 公主邀请啊,周景云想都没想:“多谢公主盛情,只是我夫人病体才愈,不便在外久留,我们这就要回去了,待改日再登门拜访公主。” 拒绝了。 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两个仆从脸上的笑凝滞一下。 这可是公主邀请。 公主的邀请是荣光,也是命令。 东阳侯世子竟然断然拒绝了。 “这,这,世子….”一个仆从结结巴巴。 另一个仆从则努力想办法:“少夫人身体不好吗?公主随身带着太医,正好一起过去….” 周景云说:“我夫人也懂医术,先前我姨母的病也曾相助太医,如今自己调理身体,就不麻烦太医了。”看两个仆从还要说话,便直接说,“你们不用为难,就按照我说的回公主就好。” 他说着笑了笑。 “我与公主很早就认识,公主常在先帝身边,知道我的性子,她不会怪罪你们。” 说了这句话,江云也站了过来,对两个仆从伸手做请:“请吧。” 一副你们不走,他就将他们赶走的架势。 两个仆从只能无奈告退,走到高处再向下看,见林间人影晃动,东阳侯一行人果然在收拾离开。 他们战战兢兢将周景云的话转述给金玉公主。 坐在佛殿内的金玉公主冷哼一声。 “这是拿话怼我呢。”她说。 两个仆从低着头,颤抖着等公主的怒火,但一旁有人笑了声。 “世子还是这脾气啊,当年的确在先帝跟前也是说走就走,说不来就不来。” 两个仆从微微抬头看了眼,见坐在公主身侧的男子年纪跟驸马相似,但相貌天差地别。 但一向以貌取人的公主却还让他坐在身边。 这是因为他膝头摆了一架古琴。 当年的宫廷乐师,只为陛下弹琴的琴状元沈青。 金玉公主听了沈青的话,想了想,是啊,周景云这小子仗着貌美,性子倨傲的很,先帝都不曾为难他,如今皇帝也想要给他当年的待遇,以表示自己是个孝子,并不是弑父篡位的背德之君。 罢了,她如果为难他,周景云肯定敢告到皇帝跟前,皇帝肯定又要骂她一顿。 这短短时日都要被皇帝骂三次了,她的脸都要丢尽了。 “随便他,不知好歹。”她骂了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仆从,又好奇问,“周景云的新妻子,好看吗?” 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了啊,两个仆从大喜,忙抢着回答。 “柔美娇弱,世子珍爱。” “对对,就连跟我们说话,她也被周世子拥在怀里。” 此时回想,那女子倚在周景云怀里,漫不经心又好奇地打量他们,红色白领的风帽罩在头上,宛如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金玉公主哼了声,懒得再问。 “原本想让公主听一曲琴笛合奏,那只能等下次了,就让我为公主独奏一曲吧。”沈青轻轻抚了下琴弦,佛殿内响起空灵的琴声,“公主是我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我希望能借公主之势,重得当年圣驾前恩宠。” 琴笛合奏也好,琴独奏也好,金玉公主其实都无所谓,她对音啊乐啊舞啊没兴趣,不过,沈青最后一句话,她爱听。 当年蒋后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她可是帝血正统,蒋后当年能做的权势,她自然也能。 “奏来吧。”她含笑说。 第一百零一章 之说 虽然有沈青视她为最有权势的女人来攀附,金玉公主依旧心情郁郁。 一想到先前美人没能送出去,又被皇帝骂了一次,金玉公主听着优美的琴声,坐在佛像前也不由冒出火气。 “我做错了什么?我一是为陛下,二是为皇室更多子嗣。” 一曲终了,金玉公主跟沈青抱怨。 沈青说:“公主所作所为再正常不过,而且是长姐风范,当年先帝身边的美人,也多是公主皇子们精心挑选奉上的孝心。” 金玉公主点头:“你在我父皇身边侍奉过的,知道这些事。”又恨恨一声,“六郎真是一点都不像父皇,白妃有孕身体不舒服,冲我发什么火。” 沈青问:“我听宫里几位旧友说,皇帝身边有位妃子相伴,皇帝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上朝的时候也在隔壁陪同,恩宠无比,就是这位有孕的白妃吧?” 金玉公主哼了声:“就是她。” “竟然能让陛下如此相待。”沈青似是自言自语一句,又好奇问金玉公主,“这白妃是什么出身?我在外多年,只知道陛下当长阳王时娶了杨家女。” 金玉公主却没有回答,似笑非笑看着沈青:“怎么?想要去攀附这位皇帝身边的宠妃?” 沈青一愣,旋即哈哈笑:“公主说笑了。”他说着斟茶,给金玉公主捧过来,“在沈青眼里唯有公主真可靠。” 金玉公主接过他的茶,但并不相信他的话,她最知道这些男人,嘴上说得甜言蜜语,却只会为权势动心。 沈青也看出金玉公主不信,笑着说:“靠着皇帝恩宠不过是狐假虎威,再有权势,也是空中楼阁,一场空,我已经亲眼所见过,哪里还会为这种人沉迷。” 虽然他没有提谁的名字,但金玉公主立刻想到了蒋后。 的确,蒋后先前权势再盛,先帝一死,也不得不跳楼自尽。 但她不会,她身上流着帝血,先帝死了,登基的是她的兄弟,她依旧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金玉公主心中几分得意,但下一刻又打个机灵,这似乎是把白妃比作蒋后了? 白妃不过是个罪妇….. 但蒋眠儿当年也不过是个舞姬出身。 白瑛虽然罪妇,但肚子里有皇嗣,这要是生下儿子,那就是皇帝长子,皇长子之母。 杨媛那个蠢货,只怕要把皇后拱手让人了。 而六郎这个皇帝,比起父皇差远了。 金玉公主思绪乱纷纷,没兴趣再理会沈青,坐直身子唤“来人,回府,回府。” 她要好好想想如今的局势。 一定要提防再出现一个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的女人。 …… …… 沈青站在寺门前,看着金玉公主坐在华丽的由四人抬着的轿舆上,被仆从们簇拥着远去,再次深深一礼。 避开在一旁的僧人才敢上前,听到沈青叹口气,不由问:“郎君是遗憾没能取悦公主吗?” 他悄悄打量沈青一眼,没办法,年纪大,也不如驸马美貌,要取悦公主很难啊。 沈青似乎被逗笑了,看了那僧人一眼:“取悦公主有什么难的,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只需要说他们想听的话就行。”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没那么容易,首先得先知道贵人想听什么才行,僧人心想,贵人们比起普通人更擅长藏心思。 沈青笑完再次叹息一声:“我是遗憾未能见到东阳侯世子,你可知道世子琴棋书画皆通,如果能与他合奏一曲,今日也不白来一趟。” 僧人恍然,是了,东阳侯世子和新娶的妻子也来赏梅了,耳边似乎响起公主仆从们的议论。 “世子果然貌美如仙。” “说话也如仙人般高高在上,竟然拒绝了公主邀请。” “咳,还好公主如先帝般宽宏,能包容世子,也不生气。” “世子的新妻子好看吗?” “如珍宝,被世子捧在手心里。” 原来世子没进灵泉寺,失望的不止公主,还有沈青。 沈青看向寺后方向:“世子适才在那边赏梅,我过去看看。”说罢背着琴向寺后走去。 没见到东阳侯世子这个人,也要去他曾经所在的地方站一站吗?这样宛如相见了? 僧人摇摇头,这些人总是有古古怪怪的感念。 “你记得早点回来,别误了斋饭,要不然就要饿肚子了。” 沈青扬了扬手,也不知道是说听到了,还是不吃斋饭了,转入寺后,僧人只觉得视线昏昏什么也看不到了。 沿着寺后的山路走不多远,就能看到一大片梅林。 梅花尚未全开,没有什么风景可赏。 沈青静静看了一刻,走到一棵树下坐下,将琴放在膝头,并没有弹奏,而是又从怀里拿出竹笼。 一只蝴蝶匍匐其中,鲜艳斑斓的颜色顿时让四周的天地失去了颜色,变得昏暗不清。 “阿蝶,你适才做的梦,吓到人家了。”沈青看着蝴蝶,有些无奈说。 那只本不该在冬日出现的蝴蝶,忽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与此同时,沈青摆在膝头的琴,一根琴弦也随之弹动。 但并没有发出声音。 不过沈青却侧耳听,脸上露出笑意。 “是,是,做梦自然能畅意。”他说,“想听周景云弹琴也是理所应当。” 说罢又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但本来这次能见一见公主,好安排后续的机缘。” 蝴蝶没有再振翅,琴弦也没有再弹动,似乎又陷入沉睡,又似乎不喜欢听指责的话而不回应。 沈青看着蝴蝶一刻,又笑了,笑容宠溺。 “是,是,这不是什么大事,这次见不了,再等机会就是。” “我真是太话多絮叨了,可能年纪大了。” “您是知道的,年轻时候我可是沉默寡言,只喜欢弹琴。” 他说着将蝴蝶悬挂在低垂的梅枝上。 “我还是来弹琴给您听吧。” 他说罢端坐轻轻拂动琴弦,五根琴弦逐一而动,但奇怪的是,并无琴声响起。 沈青似乎毫无察觉,拨弄着琴弦,专注又陶醉。 山风卷着过梅林,点点梅花绽放,宛如随琴声而起舞。 灵泉寺内僧人们迈入膳堂,闻着饭菜的香味,忽地有人捧着碗侧耳“你们听,有琴声。” 琴声?其他的僧人也纷纷侧耳,随着倾听,宛如就在旁边弹奏,琴声顿时回荡在膳堂内。 “是琴声。” “真是好听啊。” 僧人们脸上神情陶醉,一时间吃饭的忘记了递饭碗,打饭的忘记了盛饭。 …… …… “灵泉寺怎么这么安静?” 几个登山的人站在山路上看灵泉寺门,神情几分惊讶。 “难道公主还没走?” “不对啊,刚才在山下看到公主的车驾离开了。” 因为金玉公主来灵泉寺,灵泉寺闭门谢客,其他游山赏景的人们不得入,此时看到金玉公主终于走了,一些人忙来寺庙,歇脚,吃斋饭,佛前上香。 没想到灵泉寺虽然打开了山门,但安静的如同无人之地。 几个人迟疑着上前,看向大门,一眼看到一个知客僧坐在地上靠着门闭着眼,脸上还带着笑,似乎睡着了。 几个人吓了一跳,大呼小叫,打破了寺庙的安静。 “哎呦,这位小师父怎么睡在这里。” “快进来看啊,里面睡着的更多。” “招待公主这么累吗?竟然都累的睡着了?” 第一百零二章 听闻 从幽静的山林归来驶入京城已经黄昏。 街市依旧繁闹。 人来人往,车马粼粼,叫卖声声。 就连章家医馆内取药的问诊的挤满了厅堂。 “少夫人来了。” 周景云的车刚停在医馆外,小伙计就告诉了章士林,章士林从内亲自迎接出来。 “正要去告诉少夫人一个好消息。” 章士林笑呵呵说,看着被周景云扶下车的庄篱,察觉两人的神情,声音便一顿。 周世子虽然面色看起来平静,但眉头微皱,庄篱倒还好,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少夫人这是怎么了?”他问。 周景云说:“今日去登山,她有些不舒服。” 庄篱本想说没事,但不想辜负周景云的关心,点点头说:“有些心神不安,所以特意来请你给诊诊脉。” 医者不自医,章士林也不跟她开玩笑了,将两人请进内堂,坐下来给庄篱认真诊脉,又望诊一番,问了最近的作息日常。 “我觉得少夫人倒是没有大碍,还是先前元气大伤的缘故。”章士林说,“只能慢慢养着。” 庄篱笑着点头,又问:“出门不受影响吧?” 章士林明白庄篱的意思,很明显是周世子要取悦小妻子带出门登山赏梅,没想到小妻子犯了病身体不舒服,心里肯定在自责后悔。 他看了眼周景云,不错不错,挺好挺好,夫妻两人互相体谅互相关爱,你想着我我想着你,才能长长久久啊。 “不影响。”他笑呵呵说,“多出去走走更好,少夫人日常注意些,不要熬神,不要想太多。” 不要熬神,不要想太多,虽然章士林不知道她是什么病以及真正的原因,还是指出了关键。 庄篱笑着应声是。 章士林写了药方,让徒弟去抓药。 周景云在旁问:“章大夫刚才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 他还记得刚下车的时候章士林的话,只不过因为担心庄篱,当时没有接话。 章士林笑了,说:“林主事适才让仆从来说,林夫人醒了,而且从前晚醒来再也没有昏睡。” 庄篱忙恭喜:“章大夫药到病除。” 章士林说:“少夫人,也必然是你的香起效。” 庄篱一笑:“那我们同喜同喜。” 章士林哈哈笑了,因为庄篱身体不适,没有多留他们,拿了药就亲自送出来,刚走出门,就见一辆马车停下,林主事扶着林夫人走下来。 “少夫人。”林主事惊喜地说,“真巧。” “林夫人怎么出来了?”庄篱问。 林夫人脸色还有些苍白,一笑有些无力,但一双眼变得有神:“我觉得好多了,想亲自来告诉章大夫,谢谢章大夫。” 章士林笑着捻须:“林夫人无须多礼,这是我该做的事。” 林夫人又看向庄篱,握住她的手:“也要多谢少夫人,我和郎君本想去登门拜访世子和您,没想到在这里先遇到了。” 庄篱含笑说:“我那个香只是药引子,不值一提,重要的还是药。” 林夫人说:“我虽然醒了,还有些身体的反应想问问少夫人…”她说着靠近庄篱耳边。 女子之间的事,有时候只适合女子们听,旁边的人都了解,笑了笑,转开视线继续说话。 “……那恶贼死了。”林夫人借着机会飞快地在庄篱耳边说,声音激动紧张恐惧,更多的是欢喜。 这件事她是她的隐秘,只有东阳侯少夫人知道,听到朱善死了的消息,她忍不住要分享一下。 也仅仅说这一句就足够了,说多了只会引来祸患,随之站直了身子。 “…您看我以后还需要用你的香调理调理吗?” 庄篱笑着摇头:“不用了,有什么不适,自让大夫诊断开药就好,我这个香用多了不好,林夫人不想以后睡不着觉吧。” 虽然当时是为林夫人织造的梦,但这个梦境没让让林夫人记住。 这夫人受的折磨太大了,如果做过一个亲手杀了仇人的梦,醒来后哪怕是梦也会让她惊惧,日日不安。 以后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里,都不要再出现朱善这个人。 庄篱含笑用力的握了握林夫人的手,表达自己与她的同激动欢喜,给出自己的祝福。 “夫人以后还是日升而起,日落而息,夜夜安睡无梦到天亮。” 旁边的林主事听到了,睡不着和醒不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心有余悸,忙点头:“是是这样最好。” 原来是咨询药引子香的事,章士林也含笑说:“是药三分毒,再好也不能乱用。” 林夫人笑着应声是,看庄篱一眼没有再说话。 “今日正好遇到少夫人,我也带着谢礼——”林主事说,转身就要去车上取。 周景云忙说:“不用客气——” 就在此时热闹的街市街上响起马蹄声呼喝声,叫卖声消散,来来往往的民众也瞬时避让到两边,很多人恨不得贴墙而立。 一队骁卫出现在视线里。 是张择。 医馆的人们也都停下动作,气氛略紧张,看着张择在兵卫和监事院官吏们簇拥下缓缓经过。 张择的脸色并不好,听说有个手下自缢了。 不过在经过医馆的时候,张择一眼看到人群中亮眼的周景云,勒马停下。 “世子。”他含笑说。 周景云颔首:“张中丞。” 张择并没有打过招呼就过去,一改很少在闹市停留的原则,视线扫过医馆门口站着的这一行人。 庄篱已经站到了周景云身侧,当张择看过来时候,低头屈膝一礼。 张择入目红斗篷,红风帽,白狐狸毛,灿灿艳艳,再跟周景云并肩而立,更显得耀目,自然就是周景云那位新妻子。 他颔首一笑,算是还礼。 他看了眼医馆的匾额,关切问:“还好吧?” 周景云含笑说:“还好,没事,多谢中丞。” 张择笑了笑,视线落在林主事身上,神情带着几分审视。 “林主事。”他说。 林主事官职并不高,但对于张择一眼叫出他名字,也没有惊慌,监事院盯着朝廷里每一个官员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他心地坦然,无所畏惧,对着张择礼貌又疏离一礼:“张中丞。” 然后看到张择的视线越过他,落在身后妻子身上,且浮现一丝古怪的神情。 林主事不由也跟着回头,看到林夫人脸色煞白,身子还微微颤抖—— 唉,谁不怕张择呢,这个疯狗一般的家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咬你一口。 更何况,妻子还一直担心自己是蒋后主导选仕那期出身的官员,会被监事院认定为蒋后党。 他是不怕的。 要抓就抓吧。 倒要看看监事院是不是要把整个大周的官员都抓光。 林主事迎着张择的视线,将妻子扶住:“还好吧?”又对张择说,“我们来看病。” 张择看得出来,这妇人快要晕过去了。 当然,他知道这妇人不是因为生病要昏过去。 朱善俘获的十几个妇人中的一人,就有这位林夫人。 如果这件事被揭穿,这位林夫人的病也不用看了,没有活路了。 张择看了眼一脸无畏无惧的林主事,带着几分恶趣味想,真要揭破了这件事,这个家伙会是什么表情? 但,罢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兴趣浪费在这对儿可怜的夫妇身上。 “是吗?”张择说,指了指庄篱,“东阳侯少夫人也是位厉害的大夫,你可以请她看看。” 张择也知道东阳侯少夫人医术好啊,林主事心里想,监事院真是,什么都盯着。 “多谢中丞。”他说,“已经请了少夫人问诊,我夫人的病情也有了好转,今日正是来道谢的。” 他说着还将从车上拿来下的礼盒晃了晃。 原来如此,张择哦了声,不再跟林主事多说话,对周景云一笑:“少夫人要成为京城名医了。” 周景云笑说:“只是有个方剂罢了,真正的治病还是章大夫。” 张择笑了笑不再多留,跟周景云告辞,带着人马涌涌而去。 大街上又恢复了热闹,有不少视线看向这边,响起嘈杂的声音“是东阳侯世子。”“啊周世子。”“真好看啊。”“那是他的新妻子?” 眼看聚集来的视线越来越多,周景云也不再多留,跟林主事夫妇和章士林告辞,扶着庄篱上了车,驶离了街市。 …… …… 回到监事院,坐下来的张择,环视室内站着的原本八个,如今只剩七个的手下。 “说说吧,有什么收获。”他冷冷说。 七个掌事你看我看你,不管怎么样也要说话啊。 “朱善出事的当晚,他的所在的确没有任何异常。” “尸首也里里外外都查看了,的确是自己把自己勒死了。” “可能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把床帐扯下来,裹住脖子,他本想扯开,结果睡得糊涂,越扯越紧,把自己……” 听到这里时候,张择看向说话的人,说话的人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荒唐,低下头不敢再说了。 “说啊,说得挺好的。”张择似笑非笑说,“别人就是要让你这样认为,你真是不负凶手期待。” 那掌事身子微颤,噗通跪下来:“属下蠢笨。” 张择没说话,也没让他起来。 屋子里气氛凝滞。 另一个掌事上前一步,打破凝滞:“中丞,我觉得圣祖观上次来的那个姓王的小子是个生手,拿着拂尘铃铛什么也看不出来,倒是只会到处招摇,吃喝嫖赌倒是精通,还是再请玄阳子来看看吧。” 张择摇摇头。 “不用再请玄阳子,他不来就是给了答案,朱善的死与蒋后鬼魂无关。”他说。 他也不信鬼能杀人。” 朱善的死,一定是人杀的。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零三章 异常 夜色中游荡在金水河中的楼船上人声鼎沸。 今晚的乐声也格外响亮,就连三楼最高处也坐了一队乐师。 乐声与赌场的喧嚣声齐鸣,十分的怪异,更怪异的是,这乐声也非常不好听。 王同握着牌只觉得心头越来越浮躁。 “上官小郎。”他仰头向上喊,“赌场里奏什么乐——” 倚着栏杆的上官月低头看他一眼:“乐声能抚慰人心,赌场更需要啊。” 王同手里的牌扔下,起身走开,站在一旁的其他人立刻抢着挤过来。 “快快,这是个好位置。” “这小子一直赢。” 王同没理会身后的争抢喧嚣,抬脚上了最高处,指着一旁的乐师们:“那你也奏点开心的曲子啊!你听听这是什么?” 琴声凄然,笛声哀怨,鼓声沉沉。 上官月懒懒说:“输了钱难免难过嘛,这叫共情,又不是人人都像你王同,赌技高超,赢钱开心。” 嘴里胡诌着,视线则透过敞开的门,看向夜色里的金水河。 但其实乐声很难让人共情啊,再悲伤的曲子,也没让他流泪,甚至连半点悲伤都没有。 上官月也觉得无趣,抬手挥了挥“下去吧下去吧。” 乐师们如蒙大赦,这一晚上奏乐奏的,他们自己都快哭了。 “你受什么刺激了?”王同蹲下来问,打量上官月,挑眉说,“被心上人抛弃了?” 说着一笑。 “女人最不可靠了,你看看我——” 上官月皱眉抬脚一踹,蹲着的王同噗通跌坐下来,发出哎呦一声。 “你怎么还在外边?”上官月似乎刚看到他一般,问,“不是说没有鬼吗?还不回圣祖观?” 王同说:“那群家伙不相信没有鬼,觉得是我没用才抓不住鬼,想让我去请老祖出来。”他嘿一声笑,“做什么梦呢,一个烂人死了,值得老祖出来看?我王同能看一眼就已经是抬举他了。” 他正说话,瑞伯从一旁走过来。 “公子,驸马让你明日过去一趟。”他说。 上官月哦了声,撇撇嘴。 王同自然知道上官小郎的出身,看到上官月的表情,问:“你爹见你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 “有什么高兴的,见我是为了训斥我。”上官月说。 王同更好奇了问:“你做了什么,驸马舍得训斥你?” 驸马不是很娇宠这个外室子? 上官月嘿一声笑:“就是差点杀了我一个烂人堂兄。” 杀了堂兄才只被训斥一下啊,出身太原王氏的王同带着几分羡慕,换做他,已经被吊在祠堂挨打了,驸马果然骄纵这个儿子。 …… …… 冬日的皇城,寒意森森。 今日的朝会比其他时候时间长一些,因为要商议冬祭。 朝殿因为阔朗,难挡寒意,不过在朝殿旁边的房间里,门窗紧闭,温暖如春。 白瑛只穿着宽松的衣裙,倚在榻上吃御膳房刚送来的点心。 王德贵则拿着册子安排膳食,不时说“娘娘喜不喜欢这个?”“这个奴婢觉得太油腻了。” 白瑛有一句没一句的答上两句,正说话,宫女进来说“张中丞给娘娘问安。” 皇帝就在旁边,坐在这里还能听到朝会上的声音,有真龙在,白瑛也不用忌讳张择这种总是染着血腥的人。 而且,张择说的是问安,不是问案。 她笑着点点头:“请进来吧。” 张择走进来,因为带着一身寒意,便在远处施礼。 “中丞怎么没上朝?”白瑛问。 张择说:“在忙其他的事。”停顿一下,“我的手下朱善,被蒋后党的人杀了。” 白瑛倒也没有惊讶:“你们杀蒋后党的人,蒋后党的人自然也要杀你们,这是没办法的事。” 说到这里放下点心,对张择招手。 张择也没问,径直走到白瑛身边,白瑛小心翼翼伸出手指,碰了碰张择的衣袖。 “这次有听到铃声吗?”她问。 张择摇摇头。 白瑛松口气:“看来不是蒋后鬼魂干的。” 张择扯了扯嘴角:“已经请圣祖观的人看过了,否则臣怎敢来见娘娘。” 白瑛看着他抿嘴一笑:“中丞坐下等吧。”又向大殿那边看了看,“刚说到车驾,还要一会儿呢。” 张择道谢坐下来,说:“祭祀上的车驾,坐起来可不舒服,娘娘提前准备好。” 宫中能参加祭祀的,只有皇后和皇子们,白瑛一个妃嫔,如今连妃嫔的称号都没有,按理说是没资格的,但因为怀有皇嗣,以及蒋后鬼魂的威胁,皇帝一定要带上白瑛在身侧,皇后为了子嗣,也不得不同意。 王德贵在旁笑呵呵说:“多谢中丞提醒,奴婢一定做好准备。” 张择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里有太多宫女内侍,他只是一个来等候觐见陛下的臣子,跟妃嫔不好有太多话说。 不过白瑛很想说话。 “中丞,你在外边可听到金玉公主的传言?”她问。 公主的传言?张择摇头,虽然皇亲国戚只要是蒋后党,他毫不留情,但日常却并没有时刻盯着这些人,又忙着查朱善的死因。 “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派了人去公主府训斥公主。”白瑛掩着嘴说,眼睛里都是笑意。 金玉公主从来没把她看在眼里,她当然也看不上这个愚蠢的公主。 除了皇室血脉,这个公主一无是处。 人的命,就是这么不公平。 “公主怎么惹怒陛下了?”张择问。 陛下很…懦弱,对兄弟姐妹遇到麻烦不闻不问,但也不敢对兄弟姐妹们恶言恶行。 当了皇帝后,再不用战战兢兢,对于剩余不多的皇亲血脉们也变得很亲和。 尤其对金玉公主这位一母同胞的姐姐更是尊宠有加。 怎么舍得派内侍去公主府训斥?这可是很严厉的惩罚。 王德贵在旁笑说:“公主去灵泉寺礼佛了三日,走了之后,礼佛寺的僧人都睡着了,被登山的香客发现,传到市井变了味。” 变了味? “说公主在佛寺…”王德贵压低声音,“淫乱。” 市井里的话更不堪,说公主把佛寺的和尚淫了个遍,导致和尚们都累的昏睡不醒。 张择愕然。 金玉公主的确行事荒唐,当年的上官学还是美少年的时候,被她硬抢进府,生米做成熟饭。 但在佛寺淫乱… 金玉公主可是很挑剔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她的眼。 白瑛待王德贵说完了,才说:“我是不信这些谣言的,必然是其他人诋毁公主的。”说着一笑,“中丞得闲可以帮公主查查。” 她用得闲两字,可见只是说好听话。 这位公主的声誉本就狼藉不堪,多一些谣言诋毁也不算什么。 张择想到什么,看向王德贵:“你刚才说灵泉寺的僧人怎么了?” 白瑛在旁略有些不悦,怎么?他还真要去给金玉公主查这件事啊? 王德贵说:“就是大中午的都在睡觉。” 张择喃喃一句:“大中午的,都。” 没有僧人会在大中午的觉,还都睡觉,灵泉寺可没有这样的戒律。 这件事有古怪。 他猛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白瑛坐直身子,这么急就去啊! “你不等见陛下了?”她没好气地喊道。 张择在门口略一回身施礼:“臣先去查一些事,再来见陛下。” …… …… 周景云将大理寺的账册勾画完的时候,天已经近黄昏。 差不多该回家了。 自那日赏梅那一刻身体不舒服后,庄篱倒是没有再有其他反应。 路过章家医馆的时候,再进去问问,拿的药吃完了还用不用继续吃。 顺便从东市过,买点什么,江云说李家铺子新出的烤羊还不错,冬天了,可以吃一吃了。 他一边乱乱想着,一边走出来站在廊下舒展下身体,看到有三四个官吏聚在一起,裹着斗篷说笑。 “果真是这样吗?” “那几个香客亲眼所见,说是累的趴在膳堂捧着碗睡着了。” “别提了,他们也是倒霉,灵泉寺已经被砸了。” “被砸了?谁干的?” “能谁啊,金玉公主呗,金玉公主说了这群恶僧败坏她名声。” “这事,真是,不知道是他们谁的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的人只怕越来越多,你们还不知道吧,监事院介入了,张择把灵泉寺的僧人都带走了。” “张择这是为公主出气吗?” “应该是,张择先去了公主府,还去了上官家。” “去上官家做什么?难道因为这事儿,上官驸马要和金玉公主和离?” 这边议论,察觉到有人出来,便忙看过去,见是周景云,都笑着打招呼,还有人示意周景云靠近。 “世子可听说了,东山那边的事?” 东山…周景云心里微微一动,他最近去过东山,虽然从他们的话中能得知是金玉公主荒唐事,但不知会不会跟他扯上关系。 念头闪过,尚未答话,就见门外一阵骚动,传来低低的声音“张择来了。”“是监事院。” 随着说话裹着青斗篷的张择在兵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聚在一起说笑的官员们神情不安,看着张择一步一步走近,有人还忍不住后退一步。 户部被抓出一个蒋后党,且死在当场的事,就发生在不久前,大家还都记忆犹新呢。 这不会是来抓王丰同党的吧? 谁是王丰的同党? 在诸人惊惧疑惑同情的复杂眼神中,张择看向周景云。 “世子。”他抬手一礼。 院内屋内所有的视线都瞬时凝聚在周景云身上,表达着担忧震惊。 周景云神情平静,对张择含笑还礼。 “你四日前去过东山灵泉寺附近?”张择问。 周景云没有丝毫犹豫点头:“是。” 张择轻叹一声:“有些事需要问问世子。” 周景云立刻伸手做请:“中丞坐下说话。” 张择也没有拒绝,示意兵卫留在原地,自己和周景云进了室内,院落里的官员们忍不住靠近几步,想要听到个只言片语。 不待张择询问,周景云主动就把怎么起意去赏梅,到了之后遇到了什么人一一讲来。 当听到上官家两个公子打架的时候,张择笑了。 “世子说话真是客气,这两人何止是打架。”他说,很显然对于出现在东山的人都调查过了,“上官可久买一个神箭手差点杀了上官月,上官月便要杀了他,两人之间的矛盾是因为公主要过继上官可久。” 周景云神情恍然:“原来如此。”又点点头,似乎自言自语,“果然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是不是恶行,是谁的恶行还不一定。” 当时因为庄篱反驳上官家管事说上官月恶行的话,那管事还不满,露出凶恶神情。 没想到上官月在公主面前生存艰难,在上官家也是如此。 周景云莫名想到当初那个贴在墙边,满眼惶惶茫然的小童,那时候对这个孩子来说,等待他的是什么命运,他完全不能做主。 “后来,我与妻子便在灵泉寺后赏梅,公主派人来邀请入寺,我因为急着回家,便谢绝了,再之后便离开了。”周景云接着说,又看着张择一笑,“然后就是在街上遇到中丞您。” 张择笑了点点头,问:“世子你们当时有没有发觉,异常?” 异常?周景云愣了下,忽地想到什么,看着张择点点头:“有。”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零四章 此术 有? 张择坐直了身子。 他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周景云能回答什么。 竟然真的有?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周景云迟疑说,“我和妻子在赏梅的时候,她突然不舒服,犯了旧疾。” 这庄小娘子瘦瘦小小的确单薄,张择心里想。 “她先前是病了,但已经好了,或者说,我以为已经好多了,或者这不算什么异常,是我想多了。”周景云说,突然自己也觉得有些说不清。 张择笑了,神情感叹:“别人面对我张择,恨不得变成哑巴,唯恐多说话惹来祸事,唯有世子,对我如此坦然。” 周景云笑了:“中丞是为朝廷办事,再细微的事也有可能牵涉到大事,我自当坦然。” 张择满意的点头,停顿一下:“如果少夫人在其他时候没有犯病,偏偏在那个时候,或许真是异常。”他看着周景云,“那天金玉公主离开后,灵泉寺的僧人都睡着了,不管是在门前迎客的,佛殿守香火的,院子里打扫的,所有的僧人,就地陷入了沉睡,直到被上山来的香客发现,叫醒。” 虽然适才已经听到官员们议论的事,但跟他们口中的荒唐让人一笑而过相比,张择说出的话则让人震惊。 全部,同时,睡着,这绝不是什么侍奉公主累了,周景云神情凝重:“中丞可查出原因了?” 他说着站起来,眼中几分焦急担忧。 “所以我夫人是受了影响,是了,她大病初愈,身体还不好。” “不知道有没有后续的影响?” 张择安抚周景云:“应该没事,灵泉寺的僧人,金玉公主,包括上官家的两个公子,我都让太医们查了,身体没有异常。” 周景云起身一礼:“中丞如果后续查出原因,告诉我一声。”说到这里又似自言自语,“我应该再带她去找大夫看看。” 张择看他已经归心似箭,笑着点头说声好,便起身离开了。 周景云对围过来关切的官员们简单说了是问东山灵泉寺的情况,便急急回家来。 “僧人们都睡了?” 听完周景云的讲述,庄篱也很惊讶。 周景云端详着庄篱:“你晚上睡得如何?”又想到庄篱总是在他读三页书就睡着了,原本以为是睡得好,现在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也受了不好的影响,“还是去请章大夫看看。” 但张择说那些僧人都被太医们检查过了,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可见这是医术查不出的诡异。 那去烧香拜佛? 也不对,灵泉寺就是佛寺,佛祖所在都没有能阻止这种事发生。 找个江湖术士? 看着周景云蹙着眉头沉默,庄篱知道他心里在胡思乱想。 “我真没事。”她笑说,又认真跟周景云分析,“我觉得这件怪事只是针对寺庙的僧人,我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当时受了一点影响,你看,你和其他人都没事,后来离开那里,我也就没事了。” 周景云稍微松口气:“我会关注着张择查问的进展。”又看着庄篱,“你如果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说。” 庄篱笑着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瞒着世子的。” 周景云终于露出一丝笑,他能感受到她对他是信赖的,或者,依赖的。 “我去母亲那边看看。”他说,“一会儿就回来吃饭。” 庄篱说声好,目送周景云离开,脸上的笑沉寂下来。 说没事,的确是在安抚周景云。 她也知道灵泉寺的僧人是怎么回事。 是有人在编织梦境,让他们同时入睡。 不仅如此,还将她也拉了进去。 原来如此。 她原本也以为赏梅那天是自己旧疾发作,身体不好,所以才出现了幻听幻视。 原来是入了别人的梦境。 她知道,这世上不止她一个怪物,必然有类似她这样的人。 现在的问题是,这人是针对僧人的,还是是针对她而来的? …… …… 夜色笼罩大地,监事院里依旧灯火通明。 张择看着桌案上铺着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出现在灵泉寺附近的人名。 排查下来,除了灵泉寺的和尚外,只有东阳侯少夫人有些许异常。 这个,也不算什么异常,周世子是爱妻心切,想多了。 很明显那庄小娘子是自己大病初愈身体不好罢了。 另外也还有一个….. 张择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上官月。 因为当天在灵泉寺和上官可久打架,也被问询,当问到有没有异常时候,那小子也说有。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灵泉寺哭了。” “我以前从未哭过,中丞大人,我怀疑我被上官可久打伤了头。” “上官可久害我如此,我的父亲和家里人一样来训斥我,还威胁要把我赶出京城。” “中丞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 想到这些话,张择甩了甩头,这个惹人厌的外室子,的确脑子坏掉了,还想用他来对付上官家。 他张择又不是傻子。 张择的视线从这些名字上移开。 “金玉公主身边人怎么说?”他问。 一个随从说:“公主带了二十个仆从进了灵泉寺,一共住了三天,其间闭门谢客,专心礼佛,除了邀请过一次东阳侯世子,被拒绝,没有其他人进出灵泉寺。” 另一个随从补充:“公主在寺内作息跟在府内一样,多数是白日睡觉,晚上礼佛,其间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张择沉默一刻,公主的作息是白日睡觉,莫非这些和尚是被公主的作息影响了? 不不,他再次甩去这个想法,一两个人可以说是被影响,但那么多人一起是不可能的。 井水没有被下过药,寺内也没有迷香的残留。 “中丞,中丞,有消息了。”一个随从疾步奔进来,“有人知道怎么能让很多人同时入睡。” 张择视线一凝。 …… …… 或许是厅内的灯火太亮,又或许是监事院黑压压的官服太吓人,被带进来的中年男人佝偻着身形,眼神躲闪。 这是一个在街市上卖艺的男人。 因为不相信是鬼魂作怪,认定是蒋后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既然是见不得光不为人知,张择就吩咐往下三滥市井江湖中去查。 果然,当被询问有什么手段能让很多人同时入眠而不察觉时,除了给出迷药迷香这些惯用的手段外,有人说了一个不常见的。 祝由术。 “祝由。”张择眯了眯眼,念了遍这两个字。 他知道什么是祝由。 巫术嘛。 “巫术也是一种医术,也不是那么不堪。”那男人陪笑说,“日常也能用来治病,拔牙啊,小儿夜惊啊…..” 张择没兴趣听他啰嗦,直接问:“你会吗?你让我睡着试试。” 那男人苦笑说:“这,这,大人,心志坚定,也,也先有了戒备,老儿是做不到的,这种事,必须要趁人不备……” “那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张择问。 男人眼神闪烁一下,忽地伸手摸向胸口。 刚一抬手,四周的兵卫齐刷刷的拔刀围住了他。 “饶命。”男人吓得跪在地上,举起手大喊,“我,我只是,带着一样器具,想给中丞展示,一下,跟让人入睡是差不多的意思。” 张择对兵卫们示意退后一些,但依旧挡在自己身前护着,兵卫手中的刀也没有收起来。 “展示吧。”张择说。 男人看着四周明晃晃的刀尖,默念着那句富贵险中求,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说:“祝由术是需要借物,毕竟移精变气,才能祝由….所以我带来了一只我养的一只鸟雀,来给大家展示一下,怎么,移精变气。” 随着说话他的手伸向胸口。 兵卫们紧紧盯着男人的动作,张择也认真地看着,感觉男人的动作格外慢,似乎怕他们误会,又似乎小心翼翼怕伤了怀中的鸟雀。 男人的手慢慢拿出来,张择听到了一声鸟鸣,然后看到毛茸茸的麻雀脑袋。 这只麻雀被男人紧紧攥在手中,啾啾叫了两声。 “然后呢?”张择问,“它能做什么?” 男人脸上浮现古怪的笑:“它能,飞——” 伴着这句话他将手一扬。 四周的兵卫一惊,下意识发出喝止,张择在后微微躲避,然后看到男人手中的麻雀飞了起来,伴着啾啾的叫,在室内扑棱飞舞,落在了房梁上。 “这有什么好展示的!”一个兵卫喝道,带着几分被戏弄的恼火。 这些该死的街头杂耍人,把他们当无知的孩童吗? 一只麻雀而已,出去随便伸手就能捉一只。 张择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男人,很显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释,这个杂耍人就要和他的麻雀一起被拧断脑袋。 男人被室内的杀意激的打个寒战,忙伸手指着房梁:“不,不,中丞,您仔细看,它不是麻雀。” 不是麻雀?是其他的鸟?有什么区别?张择依言看去,原本有些昏暗的房梁变得清晰,然后看到一只鸟挂在上面。 这不是他们刚才看到麻雀,而是一只草编的,鸟。 张择瞬间睁大了眼,四周的兵士也响起嘈杂声,伴着嘈杂以及注视,那只草编的鸟从房梁上跌落下来。 啪嗒一声,在地上滚了滚,翻转着不动了。 第一百零五章 有语 明明亲眼看到鸟儿飞起来,也听到鸟鸣,怎么是假的? 张择用刀戳起这只鸟,仔细地端详。 的的确确是草编的,没有半点血肉的假鸟。 “幻术?”张择看那男人问。 男人卑躬屈膝点头:“对,也可以说是幻术,这也是祝由的一种,当年的上古巫苗父,以菅为席,以刍为狗,北面祝,来给人治病,我只学了皮毛,用刍草编了个鸟,在市井中取悦民众混口饭吃。” 张择知道街头有这种幻术表演,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但此人展示的比障眼法可厉害多了。 他适才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就是一只真麻雀。 “这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点就是我通过言语让大家相信我怀里是有一只真鸟,而你们相信了,就会真的把它当成真的….”男人解释说,又道,“中丞,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个,而且是短短一刻,再等一会儿,你们自己也能发现不对,但如果是技艺高超的人,你们可能永远不会发现…..” 张择伸手接过草编的鸟,端详着,若有所思说:“所以,灵泉寺的和尚就是被人用祝由术同时陷入了睡眠而不自知。” 这样说的话,那朱善的死也能解释了。 他是被祝由术所惑,自己勒死了自己。 …… …… 清晨的金玉公主府,比往日更加安静。 安静中透出些许不安。 阿菊看到仆从递来的帖子,皱了皱眉:“这是十天前的帖子,此人太无礼了。” 公主的声音从帘帐后传来:“是什么人又对我无礼了?” 阿菊忙拿着帖子掀起帘帐走进去,看到金玉公主斜躺在胡床上,眉宇间几分戾气。 “是沈青。”阿菊说,将帖子递过去,“公主十天前那次宴席邀请他了,但他没来。” 金玉公主看着这个名字,似乎有些恍惚:“沈青…..” 好像很熟悉。 然后想起什么。 “那个琴师。” 冷哼一声。 “我那时让他来奏琴,他没来,现在来干什么?” 说罢又冷笑。 “来的好,去,把人叫进来了,我看看他能不能用膝盖给我弹琴!” …… …… 两个年轻的侍从站在前院,看着站在其中的男子。 男子一身青袍,身后背着琴,是跟驸马一般的年纪,但相貌天差地别。 念头闪过时,两个侍从微微恍惚,总觉得好像曾经冒出过这个念头。 这场面也莫名有些熟悉。 但怎么可能呢,他们是这两年才到公主身边的,也是第一次见这个传说中被先帝封为琴状元的宫廷乐师。 阿菊从内走出来。 看到她,沈青深深一礼。 “公主。”他诚恳说,“沈青失约,辜负了公主的心意。” 阿菊笑了笑:“去跟公主解释吧。” …… …… “虽然是陛下召我回来,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就连乐庭中都没有了我的位置。” 沈青抱着琴,神情忧郁,长声叹息。 “这些日子,我原本想以琴技取得位置,但就算我弹奏的再好,也拿不到前排的位置,被选中的乐师,不是背靠太府寺,就是各种各样的关系。” 他看着斜躺着闭眼似乎睡着的金玉公主,深深一礼。 “沈青本想在公主面前留几分体面,只是最终还是来求公主垂怜了。” 金玉公主闭着眼嗤笑一声:“你来晚了,十天前的我还能垂怜你一下,现在的我,自身难保,也要等着皇帝垂怜了。” 这话看似在讽刺沈青爽约,但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怨气。 沈青说:“公主说笑了,您是大周的公主,你身上和陛下一样流着天子血。”他说到这里一笑,“你们姐弟之间,怎能说垂怜呢?” 虽然这话听多了,但好听话总是人人爱听的,尤其是那句,她和陛下一样流着天子血,金玉公主睁开眼,看沈青一眼。 没错,她和陛下一样,都是先帝的孩子,不过是因为长阳王是男的,才当了皇帝。 如果她是男儿身,哪里轮到长阳王。 流畅的念头从心底涌出,金玉公主不由吐出一口气。 “是啊,我和陛下是亲姐弟,但遇到事,他只会埋怨我,训斥我。”她说,叹气恨恨一声,“六郎真是一点都不像父皇,白妃有孕身体不舒服,冲我发什么火。” 说到这里她声音一顿,觉得有些不对,好像不该说这句话,又好像已经说过这句话了。 然后看到面前的沈青,眼神好奇。 “我听宫里几位旧友说,皇帝身边有位妃子相伴,皇帝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上朝的时候也在隔壁陪同,恩宠无比,这白妃是什么出身?我在外多年,只知道陛下当长阳王时娶了杨家女。” 在沈青说话的同时,金玉公主在心里把这些话也说了一遍,就好像已经听过一遍。 这不奇怪。 这是她早就摸透这些男人的心,他们嘴上说得甜言蜜语,却只会为权势动心。 她似笑非笑看着沈青:“怎么?想要去攀附这位皇帝身边的宠妃?” 沈青哈哈笑:“公主说笑了,在沈青眼里唯有公主真可靠。” 金玉公主点点头,只觉得心里通透无比:“是,靠着皇帝恩宠不过是狐假虎威,再有权势,也是空中楼阁,一场空,比如先前的蒋后。” 她说到这里笑了笑。 “如果蒋后有我这种身份,此时依旧稳居高位,你哪有机会重回京城。” 沈青郑重施礼:“公主说得对,所以沈青才说,公主才是我们大周最可靠的女人。” 对他的吹捧,金玉公主没有得意,而是皱起眉,想到一件忽略的事。 先前真是被那群和尚气疯了,只顾着跟他们撕扯,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在于皇帝对白妃的宠爱。 蒋后就是靠着皇帝恩宠获得权势,而现在白妃也有这个迹象。 如果不是因为白妃,皇帝也不会三番两次训斥她。 不能这样下去,否则陛下真会对她生厌。 她看着沈青一笑:“这些好话就不用说了,我都听腻了,让我听听你的琴,静静心。” 沈青应声是,取过琴放在膝头,铮铮弹起来。 琴声回荡,站在室内的阿菊,门外的侍从们都不由沉浸,心中赞叹,果然不愧是当年先帝亲封的琴状元。 只不过公主的闲情逸致也没有享受多久,门外来报张择求见公主。 如果是以往金玉公主懒得见张择,虽然说是清除蒋后余孽,但张择对他们这些皇亲贵族也没好脸色。 不过现在她听说张择在彻查灵泉寺的事,算是为她出头。 “请进来吧。” 沈青忙起身告退:“就不叨扰公主了。” 金玉公主也没有再留他,觉得他今日来,说了会儿话,她觉得脑子都清醒多了,便给出承诺:“距离冬祭还有些时日,你且安心等着。” 沈青深深一礼,抱着琴向外去。 张择已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人。 年轻人脸色困倦,一边走一边打哈欠,不满抱怨“不是不用我吗?别耽搁我回道观。” 张择头也不回冷冷说:“这么几天了,也没见你回道观,整日在楼船上厮混,我还以为你忘记自己是道士了。” 话说到这里看到了走出来的沈青。 张择微微眯眼打量。 沈青忙低头见礼,阿菊在台阶上介绍:“中丞,这是来给公主奏琴的琴师,沈青。” 张择显然知道沈青是谁,打量他一眼,笑了笑:“沈琴师运气不错,有机会重返京城了。” 这是在指沈青被蒋后驱逐,如今蒋后死了,终于有机会回来了。 沈青含笑说:“托中丞的福。” 张择哈哈一笑:“这的确是,沈琴师再得富贵后,别忘了我的恩情。” 沈青施礼:“必不敢忘。” 张择没有再理会他,向厅内走去。 沈青站直身子,看着他的背影,视线又滑过跟在后边的那个年轻道士。 “沈琴师,这边请。”侍从提醒。 沈青收回视线对侍从笑了笑,跟着他自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说动 “造谣我的人抓到了没有?” 金玉公主看着张择问。 张择说:“应该是蒋后党。” 金玉公主说:“我不管是什么党,我要的是把人抓到,再将他们大卸八块。”又嗤笑一声,“张择,别学那些庸官们,破不了的案子都推到蒋后党身上。” 张择含笑说:“公主放心,我的责任就是铲除每一个蒋后余孽。”说罢问,“公主好好想想,那几日在灵泉寺见过的人,包括你的侍从,来投靠你的人。” 金玉公主有些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我那时候礼佛闭门思过,身边只有两个侍从近身,其他人都不见,没…..”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这问题一开始张择就问过了,但此时他又问,她再回想,似乎,好像,是有个模糊的身影,与她说笑开心。 张择看到金玉公主的神情,忙问:“公主可想到什么?” 想到了什么?金玉公主微微皱眉,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是低着头弹琴的沈青。 沈青啊,她又松开眉头撇撇嘴,这是刚来过的。 被这张择问的,她的记忆都混乱了。 “没有。”金玉公主没好气说,看着张择,“你审问我干什么?我自己身边的事我还不清楚吗?” 张择说:“自身有时候也会被蒙蔽。”说着示意身边的坐着到处乱看的王同,“去看看公主身上可有邪祟。” 王同不情不愿起身,一手握着拂尘,便走到金玉公主身边。 “哎,这丑东西,离我远点。”金玉公主不悦说。 一旁俊美的侍从们立刻围过来,要将金玉公主护住。 王同羞恼,他怎么就丑东西了?他可是王氏翩翩美郎君!不过好歹记着这是面对不讲理的公主,将难听话咽回去,只围着金玉公主将拂尘挥舞呼呼响。 “这是干什么呢!” “公主,这是玄阳子的弟子,能破迷障。”张择解释,又问,“公主可有听到铃响?” 金玉公主又气又好笑:“怎么,这次是蒋后鬼魂来造谣我了?” 张择没理会她的嘲笑,再次询问:“有没有听到铃声?” 金玉公主气道:“没有!” 难道金玉公主没有被施咒,在她走了后,那人对灵泉寺的和尚用了祝由术? 目标不在金玉公主身上,而是一群和尚? 不应该啊,一群和尚能有什么用处?张择皱眉,看了眼还在挥舞着拂尘,迈着毫无章法步伐的王同,或者因为这家伙是个废物? 但,他的视线落在王同腰间悬挂的三清铃上,铃铛随着王同摇晃,没有丝毫声音。 王同是个废物,这个三清铃的功效他亲身体验过,所以值得相信。 既然没响,那就是的确没有咒术迷障。 张择站起来:“打扰公主了,臣告退。”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你怎么不等我!”王同忙收了拂尘,这张择该不是想把他留在公主府吧! 他可没兴趣侍奉公主。 因为转太多圈,头晕目眩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跟了过去。 厅内安静下来,金玉公主依旧觉得双耳嗡嗡。 张择果然对得起诨名黑乌鸦,真是让人败坏心情。 “公主,要不把沈琴师叫回来,让他给公主奏琴?”阿菊在旁问。 金玉公主没好气说:“府里养的这些都是废物,没人能弹琴了吗?” 能选在公主身边的侍从,除了貌美,也要有能悦人的技艺。 阿菊忙应声是,去传会弹琴的侍从来。 金玉公主重新躺回了胡床上,厅内再次回荡着乐声。 乐声优美,奏乐的少年相貌仪态也很美。 但金玉公主未看一眼,心思也没在琴声上,有太多事要想了。 其实灵泉寺谣言虽然让她恼火,但也没太生气,寺庙砸了气也出了。 皇帝这几次训斥她,她原本也很生气,还有些惶恐,不过听了沈青的话,也让她有了新的思索。 她身上也是天子血脉,不用像那些妃嫔那般讨好取悦皇帝。 再者,六郎的性子不像先帝,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但这何尝不是她的机会呢? 发挥她身上天子血脉的机会。 当年蒋后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让大家知道她的能力,不是只会用在享乐上。 然后,要笼络一批能人志士。 不能再以貌取人…… 先把府里这些美男驱散? 金玉公主的睁开眼,看向厅内奏乐的美侍从。 不知是她睁眼太突然,还是眼神太骇人,这美少年手不由一颤,弹错了一个音。 金玉公主的视线顿时看向他。 “拖出去杖死。”她冷冷说。 美少年侍从面如死灰,连连叩头喊公主饶命,一旁侍立的仆从们也涌过来要将他拖走。 有人此时从外边走进来,看着乱乱的大厅。 “好好的又生什么气?” 虽然进来的人不如厅内的男子们年轻,但相貌和气度比这些人更耀眼。 金玉公主看着驸马上官学,哼了声扭开头。 上官学拿过美少年那把琴坐下来。 “不就是弹错一个音吗?”他说,“看好了,这里这样弹奏。” 他伸手抚琴,琴声铮铮而起,如泉水在林间跳跃。 金玉公主原本扭开的脸又不由转回来,看着抚琴的上官学,嘴角不由浮现笑容,再看一眼趴伏在地上的美少年。 “学会了吗?蠢货。”她喝道,“学会了就滚下去。” 美少年死里逃生哽咽对上官学重重叩头:“多谢,多谢驸马,指教。” 上官学将琴递给他。 美少年抱着琴,和屋子里侍从们一起退了出去。 “还在为这些俗事生气?”上官学说,“公主你是大周的明珠,只需要肆意散发光华,无需在意那些闲言碎语。” 金玉公主沉着脸再次扭开头。 上官学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坐到她身旁。 “陛下是个有情人,如今白妃有孕,他一心相伴,哪有兴趣要新美人?不收你的美人,不是对你生气。” “听到谣言训斥你,更不是对你生气,是关心你,不想让你落入他人陷阱,被人诋毁。” “陛下和你是亲姐弟,不要为此烦恼。” 听着上官学温和的话,金玉公主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还是那个在行宫花园里发脾气,然后被那个从花树后站出来的年轻贵公子训斥的小公主。 也不是训斥吧,是温和地给她讲道理。 竟然给一个公主讲道理。 让人想笑。 金玉公主忍不住笑了:“亲姐弟又怎样?亲父子还能相残呢,阿郎,我们是皇家。” 上官学看着她:“就算再是皇家,也是人,人都有人性,你不要自扰。”说着又一笑,“先前那般境地,你都能活的好好的,更何况现在?” “先前在蒋眠儿那贱人面前,活得宛如猪狗,算什么好好的。”金玉公主没好气说。 那时候只不过是在一人面前卑躬屈膝,在其他人面前,依旧是一言能决定生死的公主啊,上官学垂目说:“公主能屈能伸能忍常人不能忍,非常人也。” 金玉公主终于转过头:“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上官学含笑说:“公主天资聪慧,逢凶化吉,无所不能。” 虽然是好听话,但好听话真是让人百听不厌,金玉公主看着上官学,神情忽又哀伤:“但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被迫无奈在我身边。” 上官学似乎有些无奈:“如果真是被迫,我岂能在公主身边这么多年?公主又没有拦着我不让我死。” 金玉公主噗嗤笑了,又带着几分倨傲,没错,她的确没有拦着上官学去死,当时她还扔给上官学一把刀,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自己杀了自己。 上官学没有捡起刀,捡起了尚公主的圣旨。 “但…..”金玉公主又沉了沉脸,看着上官学,“你更爱你的儿子。” 上官学没有躲避金玉公主的视线,轻叹一口气:“金玉,人人都会爱自己的儿子。” “但那只是因为血脉延续,人性的本能。” “这世上,活着与我相伴的是公主,死后你我同穴,你我才是一体。” 他握住金玉公主的手。 “金玉,不要再让他成为你的困扰,他不值得。” 金玉公主靠过来倚在他肩头,轻叹一口气:“阿郎,我之所以生气都是因为太在乎你啊。” 上官学点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这世上也只有公主能一而再二三容忍我犯错。” 看着依偎的两人,婢女阿菊嘴角带着笑意,垂着头退了出去,将门掩住。 这样多好,虽然有遗憾,但也算是人人如意。 ……. ……. 一场欢娱过后,金玉公主走入海棠花的浴池内。 阿菊将玉石枕头摆好,金玉公主微微枕在其上,整个人浸入水中。 “让曲童进来。”她说。 曲童就是适才弹琴差点被杖杀的美少年。 公主喜怒不定,适才想杀,现在估计又喜欢了,阿菊不再多问,退了出去。 不多时,曲童抱着琴进来了。 “公主。”他声音颤颤,“我学好了,这次不会出错了。” 金玉公主看他一眼,笑了:“琴就算了,府里会弹琴的多的是。” 曲童抱着琴面色绝望。 “不过,有件事需要你去帮我做。”金玉公主说。 曲童大喜:“曲童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我一个公主赴什么汤蹈什么火。”金玉公主说,摆摆手,“你去把上官小郎给我杀了。” 曲童一愣,僵在原地:“上官,小郎。” 金玉公主看向他,从水中抬起胳膊,用手指捏住曲童的下巴:“怎么?上官驸马刚救了你的命,你舍不得恩将仇报?” 曲童僵硬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丝笑,握住公主的手:“公主您说错了,上官驸马什么时候救我的命?我的命分明是公主救的。” 公主要他死,他只能死。 上官驸马虽然说了话,但如果公主不同意,他还是要死。 所以,最终他的命还是公主救的。 金玉公主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罢收回手,滑入水中,在海棠池中缓缓游动。 上官驸马适才有句话提醒了她,人人都会爱自己的儿子。 那么,既然皇帝有了自己珍爱的儿子,就不会在意其他人的儿子。 她杀了上官小郎,皇帝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感同身受了。 毕竟她和皇帝是亲姐弟,总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与她真正生分。 至于上官驸马…… 金玉公主在水中的笑容变得恨恨。 既然生是她的人,死也是她的鬼,还想与另一个女人有牵挂,真是做梦! 这天下想要什么有什么,能事事如意,美梦成真的人,只有她金玉公主。 而且,如果是蒋眠儿遇到这种事,他们父子已经死了八百次了! 让世人见识她有不输与蒋后的气势,就从这个下贱的挑衅她权威的外室子开始吧。 第一百零七章 昏昏 上官月猛地打个喷嚏,睁开眼,看到入目昏昏。 瑞伯听到动静,从外推门进来。 “公子醒了?”他说,手里端着一碗甜羹,“距离天黑还早呢,再睡会儿。” 上官月摇头,坐着伸个懒腰:“不睡了。”又问瑞伯,“驸马没送消息来吗?” 原本刚打完上官可久,上官驸马就要见上官月,教训这个儿子,也好给家里一个交待,但没想到遇到了金玉公主和灵泉寺的事,张择把当时在附近的上官兄弟两人也查问了。 为了避免牵扯过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上官驸马一直在跟监事院周旋,也没顾上单独见上官月。 “事情差不多了,刚刚来消息说灵泉寺的和尚都被放了。”瑞伯说,“估计驸马今明两天就要见你。” 上官月若有所思“查出问题了吗?王同那小子起作用了吗?东阳侯少夫人……” 他说到这里回过神,抬起头,果然看到瑞伯古怪的眼神。 上官月噗嗤笑了。 “我是好奇东阳侯少夫人有什么异常?”他跟瑞伯解释,又摸了摸下颌。 当听到灵泉寺和尚白日全部睡觉的传言时,他就知道出了异常。 怪不得他听到笛声会流下眼泪。 当然,他不会跟监事院讲太多,免得被张择查问不休,毕竟他是个不能被细查的人。 因为关注这件事,所以很快知道张择询问了周景云,而周景云也表明妻子有异常,当时在灵泉寺外犯了旧疾。 东阳侯少夫人真是犯了旧疾? 还是跟他一样也听笛子听哭了? “公子不用想了,这件事就是蒋后党搞出来的。”瑞伯说,“其他人有没有异常无关紧要。” 上官月笑说“万一东阳侯少夫人就是蒋后党呢?” 瑞伯瞪了他一眼,将甜羹塞到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又该嫌有腥气,挑嘴的很。” 上官月似乎有些无奈“瑞伯我都多大了,这个不吃也罢。” 瑞伯已经转身去收拾床榻“再大,小时候的口味也不会变。” 上官月看着手中的甜羹,笑了笑“所有的事都变了,人都变了,一个口味无关紧要。” 瑞伯取下外袍走过来“正因为所有事都变了,老奴才更要记得这个。” 他看着上官月,神情怅然又慈爱。 “这是公子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 上官月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甜羹,白白嫩嫩,点缀着桂花,他端端正正的坐着,拿起勺子舀了口吃下去,耳边似乎有孩童撒娇的声音。 “阿娘喂我吃!” “好,阿娘喂。” 上官月眨了眨眼,甜甜的豆花羹咽了下去,耳边的声音也消散了。 瑞伯手里捧着衣袍也不催促,安静的看上官月吃甜羹。 直到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公子,驸马派人来传话了。” …… …… 夜色静谧,周景云从净房洗漱走出来,看到婢女们都已经退了出去,庄篱也上了床,正靠着床板在出神。 “在想什么?”周景云问,将温热的茶壶端过来,放在床头。 庄篱问“那监事院抓到实施祝由术的人了吗?” 因为担心庄篱那天犯旧疾是异常,所以周景云也时刻关注着监事院的进展,得知张择查出灵泉寺和尚是被下了祝由术。 “哪有那么容易抓到。”周景云说,也在床上坐下来,“既然敢用这种手段,必然有不被抓住的办法。”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 “要不,我去问问他们。” 所谓的他们自然是指蒋后党。 毕竟他不算是真正的蒋后党,与那些人日常没有来往,也不知道他们做的事和手段。 不知道这次庄篱受到影响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按理说白篱这样一个孤女,对蒋后党来说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但周景云想到沈青那日的话,总觉得他对这个孤女的态度有些古怪。 “不不,不用。”庄篱在旁忙摇头,看着周景云,“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张择极其多疑,世子不知而坦然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 周景云没说话。 庄篱说“我真没事,我跟庄夫人日常也学过祝由,对它有一些了解,它是针对特定人实施的,不会伤害旁观者,你放心,我真的没事。” 说着伸手扯了扯周景云的衣袖。 “世子,你安全我才能好好的。” 周景云看着庄篱,她神情似乎担忧又似乎撒娇,忍不住笑了。 “好,我知道,以不变应万变。”他说。 庄篱笑着点头。 周景云差点抬手摸摸她的头,还好克制住了,抬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头,问“还要喝水吗?” 庄篱摇头,自己先躺下来,对他眨眨眼“我要睡了。” 周景云一笑,从枕边拿起书“好,睡吧。” 他翻开一页开始读书,眼角的余光看到庄篱没有像以往那样闭上眼,而是躺在枕头上看着他,听得认真,看得认真。 周景云的视线凝聚在书页上,全神贯注,未敢分心。 …… …… 夜色沉沉,天地静谧。 庄篱睁开眼,听着耳边轻轻的呼吸声,看着身边周景云的侧影。 他平躺着,手里还握着书放在胸口。 庄篱伸手将书轻轻拿开,掀开被子,将周景云放在外边的手臂放进去。 或许是感受到碰触,周景云动了动,但并没有醒来,而是往被子里缩了缩。 看着露出半张脸的周景云,咄咄逼人的美貌被藏起了一半,呈现出些许俏皮。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自己也躺平,视线看着帐顶。 虽然安慰了周景云,但其实她认为灵泉寺的祝由术应该是冲她来的,否则不可能轻易就把她拉入梦境。 施术要么近身相对,要么借物。 进京后她接触的人有限,也从不用他人的东西,如果真有人对她施咒催眠,她不可能毫无察觉。 庄篱伸手按在心口,哪里出了问题? 夜色越来越浓,如深海将人吞没。 海底泛起涌浪,一层又一层将在海水中漂浮的人猛地托出海面。 庄篱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安静的街道上。 冬日的夜,寒风刺骨,她身上单薄的寝衣随之飞舞。 她感觉不到寒意,看着眼前,眼神从茫然到凝重。 她做梦了? 不应该啊。 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法控制自己的小孩子,神魂已经固定,不会无意识做梦。 她抬手一抓,有藤蔓平地而起,带着她扶摇而上,落在一处房檐。 眼前的街道是她和周景云刚走过的,向东看,有一支菊花盛开摇曳,那是薛家薛姨妈的所在,向西看,有点点光亮,那是林夫人的所在,再向远处,虽然城池刺目,但清晰可见,那是皇城。 的确是她的梦境。 庄篱站在屋檐上怔怔一刻,突然想起来。 今天周景云说灵泉寺是有人施术,她应该去看一看,灵泉寺的和尚们梦境里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对,没错,她不能只靠周景云打听消息。 庄篱迈步向前。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零八章 夜影 上官月向后退了几步。 公主府的后门打开,黑暗里灯光宛如星河倾泻而出。 阿菊走出来唤声小郎君。 上官月这才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碎碎的光影里:“阿菊,驸马说今日见我。” 阿菊点点头:“适才大理寺的钟司直请驸马赴宴,驸马不能推辞先去了,让你过去找他。” 上官月说声辛苦阿菊姐姐了,转身就要走。 阿菊又好笑地唤住他:“还没说去哪里找呢。” 上官月笑说:“钟司直在道政坊有个宅子,专门用来宴请,驸马必然是去那里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住了脚。 “小郎君对京城的人和事如今是无所不知了。”阿菊笑说,向内招手,“曲童你来。” 上官月看过去,见一个俊俏年轻男子低着头走出来,认得是金玉公主身边的侍从之一。 “你虽然知道钟司直的宅子,但不一定能进去。”阿菊笑说,“天这么冷别在外苦等,让曲童带你去,报上公主的名号,驸马出来见你也更方便了。” 上官月含笑道谢:“多谢阿菊姐姐费心。”又看了曲童一眼,“不过我晚上本也不睡。”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黑斗篷,“穿得也厚,还是不用让人帮忙引路了,免得公主寻人使唤寻不到。” 阿菊知道公主不喜上官月,上官月其实也提防着公主,毕竟公主恨不得上官月不存在。 “这个曲童惹怒公主差点死了,是驸马救了他。”阿菊上前一步对上官月低声说。 曲童也已经连连施礼:“奴现在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不会拖累郎君和驸马。” 他抬起头看上官月,神情忐忑不安。 “奴,只想为驸马做点事。” 原来如此,也只是带个路而已,上官月审视他一眼,不再拒绝,对阿菊一笑:“多谢姐姐费心了。” 阿菊笑着对他摆手:“快去吧。” 上官月转身而去,瑞伯提灯在后,曲童低着头跟上,阿菊目送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转身进去了。 门关上,隔绝了灯火,街上恢复了漆黑一片。 梦境中不分黑夜白天,庄篱走在大街上,视线里是那种似乎看得清,但又昏昏的场景。 庄篱不由想到跟父亲描述这种场面的情形。 父亲在梦境里,露出恍然的神情。 “原来我做梦的时候是这样的啊。”他说,看了看四周,“我怎么看不出来,觉得跟现实一样啊。” 她当时不由笑了:“爹,你看不出不一样了,梦也就醒了。” 父亲也笑了,收回视线:“那我不看了,梦醒了,也见不到阿篱了。” 她的记忆不怎么好,但当时父亲说的这句话,清晰的宛如就在耳边,庄篱忍不住停下脚,站在大街上深深的急促的吸了几口气,压下了几乎要涌出来的眼泪。 她抬起手,一枚镜子出现在手中,镜子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在挤出一丝笑。 父亲说大姐像父亲,她和二姐长得都像母亲。 或许换做别人要说遗憾,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但她没有这个遗憾,她可以在姐姐的梦里,父亲的梦里,哥哥们的梦境里,看到母亲…… 当听到她这样说的时候,父亲欣慰地点头:“这真不错,我也放心了,阿篱以后也能见到我。” 父亲真是在做梦啊,人还是不清醒,这次是都被问斩了,她以后没有亲人可入梦了。 谁也见不到了。 庄篱站在街上,手中的镜子里映照出女孩子脸上的眼泪一滴滴滑落,镜面瞬时昏花。 …… …… 细碎的脚步声在夜色里回荡。 上官月将斗篷裹紧,回头看始终落后几步的曲童。 “你怎么惹公主生气了?”他问。 曲童低着头声音有些难过:“我,弹错了一个音。” 上官月啧了声:“这个时候,公主正心情不好呢,你还弹错音,的确是运气不好。” 曲童头更低了,鼻音浓浓似乎要哭了:“是,都是奴命不好。” 上官月笑了笑:“别难过,这世上没几个人命好。” 这大概是个太悲伤的话题了,曲童不想再听,忽地抬起头向前看:“快到那边了。” 他结结巴巴说,加快脚步向上官月走来。 “我,我来带路,先去叫门。” 跟在上官月身侧的瑞伯略迟疑一下,看着曲童加快脚步,忽地直直向上官月扑去,一直垂在身侧的手还抬了起来。 不好! “公子小心!” 瑞伯猛地将上官月一把拉开,以自己的身子挡住曲童。 这发生在瞬间,上官月听到瑞伯喝声,人已经被瑞伯甩到了身侧。 不知是夜色太安静,还是距离太近,上官月清晰的听到利刃刺破衣服皮肉的声音。 伴着砰一声,曲童被瑞伯一脚踹开,与此同时,夜色里远近人影起伏,那些隐藏着跟随的护卫们也围了过来,两个人用刀抵住跌滚在地上的曲童,三个人则护住上官月。 上官月扶着瑞伯,夜色里看到瑞伯的胳膊,衣袖已经裂开,被割破一片的肌肤血涌而出。 黑色的血。 有毒! “瑞伯。”上官月觉得自己的是声音遥远又不真实。 这是怎么了? 他在做梦吗? 曲童竟然是来刺杀他的? 阿菊原本也比并不可靠? 乱糟糟的思绪在脑中飞转,但又被甩开,眼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瑞伯…… “公子。”瑞伯看到自己的伤口,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喃喃说,“老奴,不能再陪着你了。” 伴着这句话,人向下跌去,上官月紧紧扶住他,不知是瑞伯太胖太重,还是他虚弱无力,没能扶住,而是跟着一起跌跪下来了。 “你,你不陪着我…..”上官月看着瑞伯,挤出一笑,“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瑞伯看着他的脸,慢慢伸手抚上他的头,似乎还要像小时候那样,但上官月已经长高了,就算跪下来,也不是抬手就能摸到头,更何况他力气正在飞快流逝。 “殿下。”瑞伯说,“别害怕。” 他抬起的手最终落在上官月的肩头,然后滑落,同时头垂下来,一动不动了。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老人,双耳嗡嗡,又似乎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这是,在做梦吗? 梦里父亲,母亲,乳母,婢女们,一个一个死在眼前。 “快带小殿下走。” 他被交到一个太监手里,太监紧紧抱着他,在刀光剑影中奔走。 他们跑啊跑啊,跑了这么久,原来还是没跑出去啊。 “公子快走——” “公子,这必然是公主指使——” 有人用力把他拉起来,嘈杂的声音刺破了耳膜,宛如把他强行从梦中喊醒。 上官月看着失去他支撑的瑞伯跌趴在地上,再看那边的护卫用刀抵住的曲童。 瑞伯先前的那一脚,已经踢碎了曲童的骨头,人也只剩下一口气。 那美貌的少年的侍从宛如破碎的娃娃一般躺在地上,夜色里脸上的神情似乎哭又似乎笑。 “公子你,也运气不好。”他咳着血说,“我还有亲人,我,没办法。” 伴着这句话,他的身下腾起白烟,烟中又弥散着幽蓝,刺鼻的气息瞬时散开。 “有毒——” “快走——” 伴着喊声,人和兵器倒地的声音接连响起,似乎一眨眼街上变得安静。 烟雾弥散,夜色更浓。 …… ……. 夜风拂动,视线昏黄。 庄篱看着飞舞的裙摆衣袖回过神,抬手在脸上擦了擦,脸上并没有湿乎乎的眼泪。 梦里的眼泪也是感受不到的。 不过等醒来,脸上或许还有残留的泪水。 嗯,她睡梦里哭泣,周景云惊醒看到会不会惊吓? 也许现在他正在轻轻拍抚自己,就像读书哄她睡觉那样。 庄篱不由嘴角弯弯。 人和人的缘分真有趣,她怎么会遇到周景云这样的人呢? 因为蒋后。 庄篱的眼神有些飘散。 因为蒋后,他们一家罹难。 因为蒋后,周景云奔赴而来。 蒋后….. 庄篱突然看向一个方向,视线里昏黄的梦境亮起点点星光,似乎在召唤着她。 她抬脚迈步,神情有些怔怔地向着那片星光走去。 ……. …… 灯火如星的三曲坊内,一座三层小楼上,沈青倚着窗看着夜色,嘴角浮现一丝笑。 他伸手拿过一张纸,上面写的字很奇怪,似乎是字又不是字。 当然,如果是会弹琴的人看到了就能认得,这是燕乐半字谱。 曲谱的字迹尚未干。 “….她突然想起了蒋后,莫名觉得很熟悉。”沈青看着琴谱,轻轻念,“她决定来看一看,或许她会对自己有新的认识。” 他念完,看向桌案上灯下摆着的竹笼蝴蝶。 “阿蝶,我新写了一个梦,你听听喜不喜欢。” 说罢垂目手拂动琴弦。 古朴悠远的琴声如水波一般向夜色中荡漾。 第一百零九章 她名 周景云将帐子掀起一角,夜灯的光亮投进来,冲淡了墨色。 “阿篱,阿篱。”他轻轻唤了几声,俯身看身旁,“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庄篱在枕头上闭着眼,鼻头微微抽动,并没醒来。 周景云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触手有微微的湿意。 噩梦是会惊恐,不会哭泣。 这是梦到了伤心事。 或许是见到她的家人了吧。 周景云默然一刻,白天从未见过她流泪,要么神情平静,要么就是在笑。 她只能躲在梦里悲伤吗? 那就让她痛快地哭吧。 把她叫醒,她不仅要藏起悲伤,还要为了安抚他找一些理由。 周景云轻叹一声,看着不自觉地贴过来,几乎跟他睡在一个枕头上的庄篱,没有再唤她,伸出手轻轻在她身上拍抚。 睡吧,好好地睡吧。 或许是得到了安抚,或许是梦里不再伤心,庄篱不再抽泣,安稳不动了。 …… …… 三曲坊,小楼上的琴声越发轻柔。 沈青的看着竹笼中的蝴蝶,眼神忧伤。 竹笼里蝴蝶一动不动,宛如雕塑。 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拉开,一个中年美妇走进来。 虽然脸上带着醉意,但双眼明亮有神。 三曲坊留香院的黄家娘子,在达官贵人中是游刃有余的人物,此时却神情紧张。 她紧张地问:“大郎君,今晚,我们的客人真会来?” 沈青看她一眼,说:“你说错了,不是客人,应该说久别重逢,大梦初醒。” 说罢低下头看着古琴。 “阿蝶,这个梦你做的太久了。”他轻声说,“你还记得你从凌烟阁上飞下来吗?你记得你飞下来后,梦到了什么吗?” 他手指抚动琴弦,琴弦拨动,但琴声突然消失,室内宛如变成了虚空,虚空中有声音回荡。 “你梦到你是一个可怜的小姑娘。” “你生而不详,亲人遭到劫难。” …… …… 庄篱看远处那片星光,耳边似乎有声音念念。 去那里能知道自己是谁。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当然知道她是谁。 她是卖身给庄先生和庄夫人的….. 庄篱张张口,似乎有什么念头要冒出来,但又突然被抹掉。 她是…..书院里掠过的一只飞鸟。 飞鸟越过林间,向西边飞去。 庄篱的视线里陡然变得虚浮,脚下不再是坚实的青石,而是起伏的山峦大地。 飞鸟也是会累的,她飞的越来越低,噗通一声落入一条河水中,然后猛地跃起。 她是….一条河鱼。 河鱼奋力的攀游向西,弯弯曲曲,大河小溪,直到她撞进渔船上睡觉的渔夫梦境。 渔夫将船摇到一座的码头,看着无数人涌来抢购,高兴的大笑,将一筐一筐的鱼送给民众,换成一筐一筐的钱。 她是….一匹驮着驿兵的快马。 快马加鞭奋力地向前方的城池奔去,快点,再快点,城池越来越近,她能看到城门前乌泱泱的兵卫。 “…..圣旨下,白循勾结蒋氏祸乱,即刻斩首示众——” 耳边响起驿兵的喊声。 庄篱猛地剧烈吸气,她是白循的—— 但就在此时,耳边喊声顿消,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的喘气声。 是,她的喘气声? 庄篱伸手按住心口,心跳的很快,快到宛如两个心。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心? 有声音在耳边喊。 “娘娘,快醒来了,这是梦。” 娘娘?梦? 庄篱只觉得眼前飞旋,远处没有了城池,而她就在城池中,身边也有兵卫,兵卫,太监,宫女,乱乱,到处都是哭声喊声,四周烟火缭绕。 这是哪里?她是谁? “娘娘,您快走——” 有人冲到她面前催促,想要拉着她走。 走? 她才不走。 她站在原地,挺直脊背,俯瞰着眼前。 她能看到高大的城墙,如蚁虫奔走的人群,她还看到身上华丽的衣裙随风飘荡,露出赤裸白皙的脚。 她的脚踝上系着一串红宝石。 璀璨耀目。 “蒋眠儿——哪里走?” 有声音从后传来。 蒋眠儿? 这是在喊她吗? 她忍不住要转过头去看,似乎有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喷涌,只待她一回头,就将她淹没。 但就在此时,耳边又有一声喊来。 “白篱!” 同时有人抓住了她的脚。 冰凉,旋即灼热。 庄篱宛如瓷瓶般碎裂,下一刻又凝聚成形,耳边没有了嘈杂,眼前也没有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城池。 她还站在大街上,梦境昏昏,寂静无声,她低下头,看到自己素淡的寝衣,脚上穿着绣花软鞋。 脚踝上没有红宝石,但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那只手从暗夜里伸出来,紧紧抓住她的脚。 真实的手,抓住了虚幻梦境里的脚。 …… …… 绷一声。 手从琴弦上弹开,拨动的古琴恢复了安静,无声也不动。 沈青神情有些愕然。 “大郎君——”耳边响起黄娘子的惊呼,“蝴蝶,蝴蝶不动了——” …… …… 白篱一动也不能动。 那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脚。 力气并不算是多大,只是这是真实的手,抓在她虚幻的脚上,宛如一把火钳。 白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点燃了。 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以往都是她碰触真实,真实从来都看不到她。 这个人怎么做到的? 而且更关键的是,这个人喊,白篱。 白篱。 整个京城知道她叫白篱的只有周景云吧。 而且周景云也从不这样称呼她。 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是谁竟然认得她? 这不可能。 没有人能认出她的相貌。 庄篱低下头,沿着手看到一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宽大的斗篷遮盖住了身形,她俯身侧头,看到一张发青的脸。 虽然面色已经发青,但眉眼依旧俊美,让人看得不由微微一怔。 当然不是因为美貌,而是认识。 上官月。 …… …… 上官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跌倒的。 当曲童一扬手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这人还有后手,他放开为了救他命而死的瑞伯,拼命地向前跑。 他不是不管不顾贪生怕死,他是不能让护着他的这些人白死。 但是,终究是没逃开。 他听到自己摔倒地上的声音,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天地间变得安静,唯有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越来越缓慢。 哎,他终于也要死了吧。 那个曲童说他有亲人他没办法,他只能来杀他。 而他呢,没有亲人了,他的确是该死了。 上官月视线里是一片昏暗,人死了后,就生活在这样黑暗里吧,要不怎么总是说黑夜里遇到鬼呢。 他小时候是很怕黑的,瑞伯当初被选来就是晚上给他作伴的。 他睡着了,身边的人不能睡,否则就大哭大闹。 瑞伯就跪坐在床边一夜一夜的陪着他。 哎,他真是个骄奢又可恶的小孩子。 谁想到怕黑的小孩子长大后,却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呢,他会巡游在夜色里,看着黑黑河面,盘踞的城池。 其实这样想的话,死了跟活着也没什么区别,而且,死了能跟父亲母亲团聚。 可是,万一世上没有鬼呢? 死了也见不到父亲母亲。 真的不甘心啊。 他真的不想死。 为什么他就该死呢! 他忍不住想向前爬,但感觉用尽了力气,却只不过是伸出手,身子动都没动一下。 他的力气又散去。 罢了,这就是他的命吧,他本来早就该死了,和父亲母亲死在大火里,是母亲把他送出来,是上官驸马接过他,让他活下来。 活下来的这个人是他吗?好像也不是他,是上官月。 他都忘记他的名字了。 他伸出的手在地上缓缓地描写。 忽地他闻到了香气,熟悉的,也曾经以为是幻觉的香气。 与此同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一道身影,有人正走过他身边。 上官月头侧贴在地上,向上看去,夜色昏昏中一个少女,虽然这个角度看不太清面容,但他依旧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在梦里掐过他的脸,监事院送来的缉捕文书上,被诛杀的白循的女儿。 上官月猛地将手伸出去抓住她的脚。 “白篱!”他喊道。 途中闲谈 写到这里了,故事的旅程也走了一段了,就简单说一下这个故事。 我先前说过,已经写过很多故事了,现在就想写一些奇怪的故事。 因为总有人追问,是什么类型,是宅斗吗,我就回答嗯是宅斗,它有宅斗因素饮食男女。 看着看着又有人问,是玄幻吗?也太玄了,我就回答哦是玄幻,它有金手指构造虚假世界。 一言解释,这本书如同名字,梦,似真似幻,荒诞怪异。 如果觉得玄幻它就是玄幻,如果非要科学解释,那它就是催眠。 请不要想太多不要思索它为什么这样,也不要想什么我看不懂,一个故事而已,没有什么为什么也没有所谓的看不懂。 你如果非要较真的想个为什么,就失去了娱乐的乐趣。 就当看一出舞台剧,看夸张的情感起伏,看荒诞的华丽诡异。 合口味就跟着看,不合口味我以前写过很多,可以挑着喜欢的看,也可以等下一本书。 爱你们,祝我们都轻松快乐。 第一百一十章 伸手 出了什么事? 庄篱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今晚这个梦境奇怪的不像她的梦。 她环视四周,看到这是一个街口,在被夜色吞没的内里躺着不少人,虽然隔着一层梦境,但因为被上官月抓住了脚,有怪异的味道淡淡散开。 庄篱抬袖子在口鼻前扇动。 这种味道,是毒烟。 看来上官月是遭到了袭杀。 谁要杀他啊?庄篱低头看躺在地上的年轻人,要杀他的人也很多吧。 金玉公主不容他,楼船上豪赌的输家赢家都有可能不容他。 不过这些权贵之间的恩怨跟她无关。 庄篱看着抓着自己脚的那只手,那只手渐变青白,可能是生命在流逝,她脚上的灼烧感也在渐渐消退。 只要她一用力,就能挣脱甩开,然后上官月回归现实,她则继续梦境,各不相干。 只是……. 庄篱蹲下来,伸手握住上官月的手腕,一团火立刻从脚踝处腾起,缠上她的手。 她的手变得透明,旋即又渐渐呈现白骨,十分的诡异骇人。 她另一手在嘴上划了一道,紧闭的嘴唇张开,轻声唤道:“上官月。” …… …… 上官月悠悠醒转,鼻息间的香气依旧还在,不是幻觉,而且,他还看到了那少女清晰的脸。 她几乎凑到他面前。 她,又想掐他的脸? 上官月向往后躲一躲,然后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人也趴在地上无处可躲。 “你,果然死了啊。”他喃喃说。 上一次是做梦梦到了,这一次则是他要死了,也要变成鬼了,所以又看到了。 世上真有鬼啊。 “太好了。”他说,脸上浮现笑容。 那他真能见到父亲母亲,瑞伯…… 庄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怎么认为她是死了?死了有什么好的?但也能理解上官月的胡言乱语,中了毒,人快要死了,思维早就乱了。 不能再耽搁了,要快些带他去解毒。 庄篱看着握住的上官月的手,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随着她闭眼,原本已经暗淡的灼烧猛地腾起,沿着脚踝处蔓延,她蹲在地上整个人宛如瞬时被火光吞没。 上官月觉得自己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 他怎么又能走路了? 他低下头,看到倚在怀里的女子。 她似乎与他融为一体,又似乎变成了他的一根拐杖。 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头,她的手搂着他的腰。 鬼的身体,原来是温软的?上官月闪过一个念头,搭在这女子肩头的手忍不住抬起,捏了捏她的脸。 庄篱嘶了声,上官月的力气并不大,他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但对她来说,虚实碰触很痛的。 “别乱动。”她瞪眼说。 昏昏的视线里,女子的眉眼灵动,还很好看,原来鬼也并不是那么面目可怖,上官月不由笑了。 “鬼走路果然是飘啊。”他说,低头看脚下。 虽然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但脚步很快,飘飘忽忽,石板路飞掠而过。 但当了鬼没必要走路了吧。 “怎么不飞起来?”他说。 飞?他还想飞?庄篱看着他,好气又好笑,他知不知道她现在扶着他走耗费了多大的力气? 夜风刮着她的皮肉,坚硬的地面摩擦着她的脚骨。 她没有理会他,将力气用在狂奔上。 她也撑不了多久。 上官月却话越来越多。 “你怎么不说话?” “当了鬼就不能说话了吗?” “白篱,你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听到这句话,庄篱忍不住看向他:“你怎么认得我?” 上官月笑了:“我见过你啊。” 见过?庄篱心想,的确算是见过,她站在金水河边看着楼船,通过花小仙的梦与他相见。 不过她的意思是,他怎么看见的她这张脸? 她在梦境里呈现的都是别人想见的样子。 他上官月怎么就能看到她真正的样子? “我还知道,朱善是你杀的…..”上官月的声音传来。 庄篱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这不可能! 这一瞬间她差点想干脆让这个人死了吧。 太可怕了。 上官月看着怀中女孩子震惊的模样,得意地笑了:“我猜对了,哈,我真聪明。” 他的话音落,只觉得身子失去了支撑,人跌倒在地上。 视线里女孩子的脸也越来越远。 上官月的意识陷入黑暗。 …… …… 蝴蝶一动不动。 沈青捧着竹笼,轻轻的摇晃。 蝴蝶宛如石雕稳稳。 “它,它是不是死了?”黄娘子颤声说,眼泪已经掉下来,伸着双手想做些什么,又徒劳,“怎么回事?” 沈青说:“它没死,它不会死,它只是被打断了梦境。” 他低头看了眼古琴,伸手弹拨,琴弦摇动,室内响起琴声。 人人都能听到的琴声。 黄娘子更紧张:“那,怎么办?被打断做梦,她,她可还好?” 沈青看着竹笼里的蝴蝶,再次挑拨琴弦,琴弦依旧发出声响,蝴蝶也一动不动。 “它可能真睡着了吧。”他说。 …… …… 章士林坐在药房里有一瞬间茫然。 “用这味药。”有人说,递过来一味药。 章士林看去,见一个女子站在药柜前,正在捡药。 这女子是….. “我医术不如章大夫你,但我调出来的药香很管用。”她再递过来一味药,对章士林一笑,“你是知道的。” 药香啊,章士林笑了,看着眼前的东阳侯少夫人:“是,少夫人的香药的确厉害。” 东阳侯少夫人又将一味药递过来。 “你看这三种药一起可以解烟毒。”她说。 烟毒啊,章士林看着这几味药,他倒是不擅长。 “不知是何种…..”他问,刚要抬头,就见东阳侯少夫人抓着桌上的药杵猛地砸过来。 章士林哎呦一声,下意识躲避,咚一声睁开眼。 视线昏昏,他躺在药房里的小床上,手里拿着的书跌落在地上。 因为老妻病故,他也懒得回老宅去,经常住在药铺里,一张简单的床榻,晚上闻着药香看着医书睡去。 做梦啊。 章士林怔怔,又有些好笑,竟然梦到了东阳侯少夫人,看来自己还是很惦记她神奇的药香。 此时还早,章士林翻个身打算再睡会儿,却听得门外传来咚一声,夹杂着门板倒地的声音。 似乎有人撞开了门。 怎么回事? 章士林忙起身走出来,一眼看到门板果然被撞开一块,一人跌趴在地上。 “啊呀,这位公子——”章士林忙迎上去,同时高声喊徒弟。 住在医馆的两个徒弟被惊醒,系着衣裳从内跑出来,看到章士林已经将地上的人翻过来,正在查看。 好俊俏的一个公子!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中毒了。”章士林说,对两个徒弟吩咐,“快去配解毒的药来。” 医馆里解毒的常用是金银花绿豆甘草碳灰生碱等等,冲洗服用泡澡,两个弟子应声是就要去准备,又被章士林唤住。 “还有….”他说,神情有些迟疑,又有些怪异,脑子里浮现三味药草的名字。 “师父?”弟子们不解看着他,“还有什么?” 虽然说梦到药方有些荒唐,但或许也是他多年行医积攒的经验,有时候现实中想不起来,做梦的时候灵光顿显,这种事也是常有。 章士林看向弟子:“再加三位药,用焚香法。” …… …… 似乎被火烧,似乎被刀砍,又似乎被扔进水里,上官月忍不住大口的呼吸,随着呼吸有香气扑面,他又被呛得咳嗽起来。 这不是白篱的香气。 白篱。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烛火摇曳,视线昏昏不清,隐隐看到一个长脸男子的脸在眼前晃动。 “师父,他醒了——” 伴着这句话又一个面容出现在眼前。 上官月的视线渐渐清晰,看到这是一个老者,虽然没打过交道但也认得,章家医馆的章士林。 “小郎君,你可能看清了?”章士林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上官月没有看他的手,而是看四周。 “我怎么来这里了?”他问,声音沙哑无力。 一个弟子说:“你撞来我们医馆的门进来的。”又问,“你怎么了?你是遇到贼人了?” 上官月没有听他的问题,只想着前一句,他是撞门进来的? 他怎么记得他遇到了一个….鬼。 那个鬼扶着他走啊走啊。 难道是他濒死产生的幻觉? 第一百一十一章 晨醒 “这位小郎君,你中了毒,不过还好,你来的及时,现在毒性解了大半。” 章士林看着这少年人似乎记不清发生什么事了,便给他解释。 少年人脸色已经不再发青,但惨白一片,听到这句话,眼底迷茫散去,余下震惊和黯然。 应该是想起自己遭遇了什么惨事。 “要帮你报官吗?”章士林问。 上官月咳嗽几声,摇摇头:“不用报官,些许小事,劳烦章大夫去给上官驸马传个话,就说我喝多了跌伤了。” 上官驸马,章士林神情微惊,又恍然,这少年就是那个上官小郎啊。 如果不是他恰好从梦中惊醒,这上官小郎就算撞门进来,可能他也没有察觉,而再耽搁一刻,这上官小郎就救不回来了,如此凶险的事,他说是些许小事。 纨绔子弟,也有难言之隐啊。 权贵世家的事,章士林也从不多问,点点头:“好,毕竟我还要收诊费。” 上官月笑了笑:“放心。”又说,“驸马应该已经在找我了。” 他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如墨的夜色正在变淡。 …… …… 庄篱看着昏黄的梦境渐渐变淡,真实的世界正在呈现。 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身后前方的路越来越短,四周的视界正在被吞没变成虚无。 耽搁太久了,又耗费了太多心神,心神已经涣散。 如果不能尽快醒来,她会困在迷障虚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挣脱。 如果是在庄夫人身边还好,但现在她是东阳侯府的少夫人。 等天亮她的丈夫会发现自己枕边的妻子变成了一动不动的死尸。 快,快,快醒来。 她可不想在棺材里诈尸。 那样的话,就不只是被追捕的逃犯,还是要被捕杀的妖邪了 …… …… “阿篱。” 周景云轻轻唤,看着青光蒙蒙中睡着的庄篱。 他突然醒来,然后发现身边的人还是入睡前的姿势,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轻轻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她没有丝毫反应,不像以前会微微动动头,或者翻个身,或者靠过来。 她只是安静的侧躺着,一动不动。 这….. 周景云忍不住轻唤两声。 庄篱依旧安静不动。 周景云莫名想到姨母,还有那个林夫人的症状,再想到灵泉寺受到的影响,他不由坐起来,伸手去推庄篱的肩头。 伴着他的推动,庄篱的身子一晃,从侧躺变成了平躺,人依旧没醒来。 这! “阿篱。”周景云拔高声音,用力按住庄篱的肩头,隔着薄薄寝衣,发现温热正在褪去。 周景云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捧上庄篱的脸。 “阿篱——” 庄篱猛地睁开眼睛。 周景云声音一顿,松口气:“阿篱,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捧在手心里的庄篱的脸上浮现笑容。 笑容如水一般荡漾。 周景云眼一花,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这张脸上有一双秋水眼,她眼波流转,在他脸上一转,说:“周景云。” 周景云一惊,松开双手,人向后跌去。 …… ……. 庄篱猛地翻过身,视线里青光蒙蒙,不再是昏黄一片。 还好,及时醒了。 她伸手按着心口,感受着剧烈的心跳,看向身边,周景云已经不在了。 这么早? 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正思忖间,帐外传来脚步声。 “少夫人。”春月唤道,拉开了床帘,“您醒啦。” 庄篱对她一笑点点头,只是坐起来,没有下床。 “昨晚可能是太热了,出了好些汗,你帮我取套衣服袜子来换。”她说,又点名要一套镶芙蓉花边的。 因为那套衣裙袖口收紧,能遮住她露出手腕以上的肌肤。 昨晚梦境涉险导致全身青红一片,最少要两三天才能恢复。 不能次次都用茶水烫到来掩盖。 这次一杯茶水也不够烫。 春月并不多想自去取了衣服。 庄篱在床上换了走下来,春月捧着茶递过来。 晨光渐亮,庄篱喝了口茶,看了看里外:“世子呢?” 春月说:“世子去练剑了。” 两人正说话,院落里脚步响,夹杂着婢女们问好声“世子。” 庄篱透过窗看到周景云拎着剑走进来,虽然穿着单薄,但身上头上都冒出了汗。 看着庄篱,周景云神情顿了顿:“醒了。” 庄篱含笑点头,催促他:“快去洗漱吧。” 周景云看她一眼,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去了净房。 等他洗漱更衣出来,早饭已经摆好。 “世子来吃饭。”庄篱坐着招呼他。 周景云走过来,春月等婢女给两人摆上碗筷便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 室内不该这么安静。 庄篱抬起头:“昨晚…..” 与此同时周景云也抬起头:“昨晚….” 两人同时开口,都一怔,四目相对。 庄篱笑了,看着周景云:“这是不是叫心有灵犀?” 周景云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继续先前的话:“昨晚睡得还好吧?” 按理说这是他们之间很常见的问候,但庄篱听出周景云语气里的探究。 昨晚,她肯定有异常被他发现了吧? “不太好。”庄篱斟酌着说,看着周景云,“好像做了很多梦,睡得不踏实。” 周景云哦了声,却没有再追问,低下头吃了口饭。 “世子,你昨晚睡得还好吗?”庄篱也接着问自己先前的问题,端详着周景云,“我其实睡相不太好,我昨晚有没有打扰到你?” 周景云抬起头,说:“你昨晚梦里哭了几声,但很快就睡了,反而是我早上醒得早,还担心吵醒你…..” 他的声音到这里时候缓缓滑过。 “….还好没有。” 没有啊,庄篱松口气:“那就好。”又给他解释,“我也记不清我做了什么梦,只觉得很累,所以反而睡得更沉了。”说着又一笑,“以后我睡沉了别吓到你。” 周景云笑了笑,摇摇头:“不会。”说完这句话低下头将碗里的饭菜大口吃完,站起来,“我先去衙门了。”停顿一下,又似乎是解释,“早一点拐到监事院问问灵泉寺事件的进展。” 庄篱叮嘱:“别太刻意询问以免引起怀疑。” 周景云点点头:“我知道,放心。”说罢看了庄篱一眼,“你慢慢吃,别起来送我了。” 庄篱应声好,看着周景云走出去了。 室内变得安静。 庄篱看着桌案上的饭菜,慢慢吃了口。 不知道是昨晚怪异的梦境影响,还是梦行救人伤了元气,她总觉得周景云跟以前不太一样。 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多了一分,陌生。 庄篱伸手轻轻抚了抚脸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所想 周景云的马已经备好了,江云在门外转了几圈,忍不住进来问丰儿世子怎么还没出来? “不是说要早些走吗?” 丰儿也不知道,世子就是这样吩咐的:“可能在收拾东西,我去看看。”说罢向书房跑去。 书房里桌案前却没有周景云。 丰儿吓了一跳:“世子。” 周景云的声音从内里的藏书间传来。 “在外边等,我找点东西。” 丰儿应声是退了出去,但忍不住好奇,这一大早的,都要走了,又突然找什么书? 周景云站在书架最里面,暗格已经被打开,一张画被慢慢展开,昏暗的光线里女子的面容徐徐呈现。 周景云不由闭上眼。 虽然看不到画了,眼前似乎有张面容依旧出现。 她躺在枕头上,对他眼波流转一笑。 “周景云。” 耳边回荡着女子的声音。 是庄篱的声音,但又不是。 庄篱习惯喊他世子,很少很少提名带姓的喊他。 习惯这样喊他的女人,只有…… 周景云睁开眼,看着展开画面上的女子。 “周景云。”女子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你不是会画画吗?那你能画出我的大逆不道吗?” 说罢她坐在了只有皇帝能坐的龙椅上,打开了一张奏章。 “我敢做,你敢画出来传告天下吗?” 他后来画了,至于有没有画出她的大逆不道,他不知道,他也不会给任何人看。 包括画像上的本人。 而画像上的本人也看不到了。 周景云看着画像,但为什么这张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出现在清晨时候,躺在他身边的人脸上。 他是疯了,还是在做梦? 他当时吓得跌下了床。 他伸手摸了摸手腕,撞到的地方此时还隐隐作痛。 而看着他跌下床,床上的“庄篱”笑了。 那种无声的又嚣张的大笑。 那种他从未在庄篱脸上见过,而只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的姿态。 周景云只觉得心神炸裂。 床上的庄篱一笑后,看他一眼,翻身向内躺下来不动了。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地砖的冰凉,手腕的疼痛让他回过神。 他迟疑着起身,唤了声阿篱。 这一次床上的人没有答应,也没有再翻过身对他大学。 他慢慢靠近探身去看,看到了跟婢女春月有些像的那张侧脸,这是他熟悉的庄篱的脸。 他在床边怔怔站着,那一刻想要把庄篱叫醒,但又不敢再叫她。 万一他又看到别人呢? 他心神茫然,又想到这个别人,其实也是他想再看到的人。 只是没想到真的看到了,却这般反应。 所以,她才无声大笑吗? 周景云脑中一片空白,待婢女们听到动静走进来,他借着练剑奔了出去。 等他回来,迎接他的是熟悉的庄篱,而且,她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清晨那一眼,莫非真是他在做梦,或者没睡好产生的幻觉? 周景云看着纸上的女子。 笔墨勾勒的线条似乎变得灵动起来。 周景云猛地将画合上。 早上的时候,庄篱必然看出他状态不对,问他睡得好不好,还主动说自己睡相不好,有没有打扰到他。 他能怎么说?难道告诉她,他把她看成了另外一个人。 周景云默然一刻,慢慢将画卷好,放进了暗格里,转身走了出去。 …… …… 黄娘子的眼已经布满了红丝,比起灯烛,晨光更刺目,她的眼泪不由流下来。 尽管如此,也不肯闭上眼休息一下,只盯着桌上竹笼里的蝴蝶。 晨光中,宛如雕塑的蝴蝶忽地扇动了下。 黄娘子发出一声低呼:“动了,动了,它还活着。” “它当然还活着。”沈青说,似乎认为黄娘子大惊小怪。 黄娘子只当没看到沈青绷紧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合手念念谢过了神佛,再催促沈青:“你快问问怎么了?” 沈青看着蝴蝶,伸手挑了一下琴弦。 这一次琴弦拨动,室内没有琴声响起。 片刻之后蝴蝶翅膀再扇动一下,琴弦也无声振动。 沈青侧耳听,脸上露出笑容。 “说什么说了什么?”黄娘子催问。 沈青笑说:“没什么,说蝴蝶醒了。” 醒了的蝴蝶就只是一只蝴蝶,自然也无法与人交流,听梦传声。 黄娘子松口气又担心:“怎么蝴蝶好好的醒了?不会对她不好吧?” 沈青笑了笑:“不会,天下蝴蝶万万千,她可无处不在。”说着又对黄娘子压低声,“别担心,她这是说谎呢,不想告诉我们。” 黄娘子一愣旋即失笑,看着色彩斑斓熠熠生辉的蝴蝶。 “真想快点再看到她的一笑一颦啊。”她喃喃说。 沈青伸手将竹笼拿起来,嘴角含笑,看着其内的蝴蝶:“很快就能看到了,她已经回来了,与我们只有一步之遥。” …… …… 似乎有低低的呼唤声,又似乎是啜泣声在耳边萦绕。 上官月慢慢睁开眼,入目昏昏,意识如同掀起了浪涛向他涌来,曲童的话,瑞伯的脸,暗夜里看着他的女子…… “白…”他不由出声要唤。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惊喜呼唤“小郎,你醒了!”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人,视线渐渐清晰,到嘴边的话变成吐出一口气。 “驸马,我….”他挣扎着要起身。 上官学忙按住他:“别动,快躺好。”又转头唤人,“快看看他怎么样。” 一个老者立刻过来查看,上官月认得这是上官驸马身边信任的大夫,便任凭他望闻问切。 “小郎君已经没有大碍了。”老者看完说,“身上的残毒,再喝几天药就能清除了。” 上官学忽地在床边跪下来,声音哽咽:“谢天谢地,要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母亲。” 上官月忙说:“驸马别这样,你快起来。” 他用力一撑,从床上翻下来,跪在上官学身前。 “您这样,我承受不起。” 上官学忙搀扶他:“快躺下。”和大夫一起将上官月扶着躺回去。 大夫退了出去,室内只有他们父子说话。 “…..你迟迟不来,我就察觉不对,带着人找过来,发现出事了。” “…..章大夫那边都安排好了。” “…..还好,还好你及时到了医馆,否则…..” 上官学说到这里,再次声音哽咽,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上官月忙抓着他的手“驸马!这与你无关!” 上官学自嘲一笑:“这怎么与我无关?是我自大,是我以为我这张脸真正无所不能。”他再次抬手打在自己的脸上,“我竟然狂妄的认为她真对我有情。” 上官月紧紧抓着上官学的手,不让他再打自己,说:“驸马,公主的确对你有情,否则也没必要对我赶尽杀绝。” 上官学哈哈哈一笑:“那不是有情,那只是践踏,皇家的这些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情。” 上官月看着他,笑着点点头:“是,的确是无情。” 上官学想到什么:“我不是说你。”叹口气,转开了话题,“我去质问她了,她说跟她无关,是曲童恨我,因为在我面前出了丑,所以报复我。” 上官月笑了笑:“也是很合情合理的解释。” 上官学也笑了笑:“她其实也不用非要给解释。” 在公主眼里,他们这种货色,要杀要打还需要理由吗? 上官学站起来。 “不能再等了,我要去见陛下。”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应答 见陛下,又能怎样? 驸马养个外室,搁在先帝在,别说这个外室子了,驸马都要被打死。 对公来说,驸马都没理由告状。 于私来说…… 上官月抓住上官学的胳膊,摇摇头:“驸马,别冲动。” 上官学看向他,神情焦急:“我知道你想要一个清清白白之身,再认祖归宗,但是,顶着这个不堪的身份,你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何必执着清白之身。” 上官月垂目:“论起来我其实也是逃犯,当初圣旨是我一家都处死,驸马现在去跟陛下表明我的身份,会让陛下为难,是遵从先帝的圣旨将我处斩,还是顾念亲情留我一命。” 说到这里笑了笑。 “最终也不过是依旧不清不楚,那样跟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不,还不如现在。” 他看着上官学。 “做驸马的儿子挺好的,我这些年过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我常常想,我如果真是您的儿子,该多好啊。” 看着这个面色惨白,脸上带着笑的少年,上官学只觉得眼发涩,宛如又看到那个暗夜里匆匆被推过来的小孩子,以及其后的女子。 “天行哥,我把他托付给你了。” 火光映照中,女子的面容也是这样的惨白,也是这样带着这样的笑。 “他是生是死我都不会怪你,你今日能出现在这里,我今生来世都不忘你的大恩。” 如果他真是他的儿子多好啊,她也真是他的妻子….. 上官学闭了闭眼,将旧日的泪水挡回去。 “好。”他看着上官月,“我再想想。” 上官月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已经两次大难不死了,以后啊,肯定顺风顺水。” 上官学笑了,又叹口气,扶着他躺好:“你别想那么多了,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熬药。” 上官月应声是,看着上官学走了出去,室内安静下来。 这是一处密室,关上门隔绝了日光,昏暗如夜。 上官月静静看着帐顶,想到什么,唤:“瑞伯——” 话出口,声音一顿。 与此同时屋门被推开,一个同样年长的仆从走进来,关切问:“公子,有什么事?” 上官月看着仆从的脸笑了笑:“我想喝口水。” 仆从忙上前倒了温水过来,动作轻缓将他扶起,喂了两口水,又说:“大夫叮嘱说不能多喝,免得冲了药效,公子再忍忍。” 上官月说声好,躺下来,对仆从示意:“你下去吧,我睡一会儿。” 仆从应声是退了出去,室内再次陷入安静。 上官月静静看着帐顶。 没有瑞伯了。 以后都没有了。 他和过去隔着一条生死河,现在旧日的人们都在河对面,他一个人在这边活着。 忽地,上官月又轻声唤:“白篱。” 这一次因为声音小,外边的仆从听不到没有应答。 室内也无人应答。 或许是因为现在是白天吧,鬼都是晚上才出现的。 上官月闭上眼。 …… ……. 日光透过窗,洒在书桌前,庄篱面前放着一本书。 春月等婢女已经退了出去,除了她有吩咐的时候,她们都习惯不打扰她。 庄篱没有看书,而是轻轻拉起衣袖,看到胳膊上紫红的印迹。 这就是冒险的代价。 不,这也不叫代价,这是必须的。 她能用这个技艺杀人,当然也要救人。 而且,那个上官月竟然能抓住她,还能认出她,这太奇怪了,一定要让他活着,好问清是怎么回事。 还有,上次帝钟的时候遇到的那个无梦之境,也应当探查清楚。 庄篱坐直了身子。 对啊,能让她从帝钟绞杀下逃出来,那个无梦之境是救命之所。 但怎么感觉事后就忘记了,根本没想要去探查清楚。 就好像她和当时的她完全断了关联。 难道是因为受了重创,身体不好,养了一段,然后又接连遇到薛夫人的病,张择查问,林夫人的病….忙得忘记了? 庄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是这么健忘的人吗? 昨晚的梦境也很奇怪。 自从跟庄先生夫妇后,她就能控制自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无法控制神魂出窍,无意识的做梦,入他人的梦。 昨晚她是非自愿做梦的,而且很混乱的梦境。 醒来后再回想,除了遇到上官月,之前的梦境都浑沌不清了。 似乎是梦到白家被判蒋后同党夷三族,她离魂回家见父亲的事。 还有周景云的反应,似乎瞒着什么没说。 虽然不说是周景云自己的选择,但此事关系到她自身,她还是要问问。 用她的方法。 ….. ….. “今天做了什么?” 今天周景云走得早,回来的也早,刚过午就回来了。 手里还拎着一食盒。 庄篱笑说:“还是看看书写写字。”为周景云解下斗篷,看摆在桌上的食盒,好奇问,“是什么?” 周景云笑了笑:“是羊肉。”说罢打开给她看。 庄篱看着其中摆着炙烤好的肉串。 “回来经过东市,李家铺子出了新烤羊,我就买来给你尝尝。”周景云说。 原本早就要买的,当时被张择来询问灵泉寺的事打断了。 庄篱也不客气:“我尝尝。”伸手拿起来就吃。 周景云忙问:“凉了吗,再去热一下。” 虽然买了就快马加鞭赶回来,但到底天冷了。 话音落,庄篱举着肉串递过来,说:“我觉得还不凉,你尝尝。” 周景云看着她递来的肉串,迟疑一下张口,在她咬过的肉串上,轻轻咬了一口。 “是不是?”庄篱笑问。 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周景云点头:“现在吃还可以。”又摸了摸鼻头,“只吃这一串,余下的要再热热。” 庄篱说声好,低头吃肉串,周景云从一旁炭盆上拿起茶壶给她倒茶,耳边忽然听庄篱的声音传来。 “周景云…..” 这个称呼,周景云猛地一惊抬起头,看到庄篱坐在对面,幽幽看着他。 “现在是清晨,你醒来了……” 清晨,他醒来了,周景云心想,不由看四周,视线昏昏,四周万物静籁。 是啊,今天他醒的真早。 “…..你看庄篱醒了吗?” 庄篱,周景云的视线转向床边,看到侧卧而睡的女子。 “….她。”他说,不由伸手去推了推,“没醒呢…..” 伴着推动,侧卧的女子睁开眼,看向他。 那张脸….. 周景云眼瞬间睁大,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下一刻手背灼热刺痛,出口的声音吸了口气,再滑出余下的话。 “……她怎么也推不醒。” 说完这句话,人猛地一凛,低头看到自己正在倒茶,茶水浇在了手背上。 他手一抖,忙将茶壶放下。 那边的庄篱手里握着肉串急声问:“怎么了?有没有烫伤?” 周景云对她笑着摇头:“没有没有。”让她看手背,“茶水是温热的,不烫。” 庄篱已经走过来,伸手握住他的手仔细看,忽然又低头对着手背轻轻吹了吹。 周景云被逗笑,哄小孩子吗? 但看着被庄篱握住的手,心里略有些自责。 他刚才竟然走神了? 好像又想到清晨的事了? “没事没事。”庄篱说,轻轻抚摸他的手。 这碰触让周景云怔了怔,抛开了走神的思绪,当然没事。 “喝茶吧。”他笑说,“别辜负了你夫君差点烫伤给你倒的茶。” 庄篱噗嗤笑了,看着周景云,笑着伸手接过茶,一饮而尽。 果然真有事。 她没能及时醒来,导致身体出现了异状,被周景云看到了。 不过还好,只是推不醒,周景云有些疑惑。 后来她醒来,现在也表现正常。 就让他当作自己睡得沉,或者旧疾发作吧。 没事了,没事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宁 夜色深深,华丽的楼船驶离岸边,所过之处,灯火倾照水面,宛如水下也有一座楼船。 上官月扶着栏杆,弯腰向下看。 “公子小心。”一个仆从忙说,上前搀住他。 上官月看他一眼,这是驸马新送给他的仆从,叫吉祥,跟瑞伯一样,是个常见的带着好寓意的名字。 “我知道,我抓着栏杆呢。”他说,对吉祥笑了笑。 璀璨灯火辉映下,上官月的脸色更加白皙,宛如一尊白瓷,这一笑,仆从吉祥都有些心颤,唯恐白瓷碎裂。 “公子,您身体,刚,刚好。”他小声说,“冬天风寒,快进去吧。” 上官月没有拒绝说声好,转身进去了,楼内已经热闹喧天,他扶着栏杆向下看,看到坐在其中正大杀四方的王同。 王同也看到他扬手招呼:“小郎,你昨日怎么没来?” 这是上官月的楼船,他吃住几乎都在这里,会亲自迎接欢送客人们。 昨日却是管事代替。 上官月倚着栏杆懒懒说:“能为什么啊,我闯了祸,被喊出教训了呗。” 王同也想起来了,他说过两兄弟打架的事,哦哦两声,灯火下看上官月依旧笑眯眯,但看上去却像要碎了一般。 看来驸马这次教训的不轻。 “你没事吧?”王同关切问,“不会真打你了吧?” 他放下手里的牌,就起身走过来。 上官月想到什么,忙抬手制止:“别糟蹋了好牌!” 王同哈一声笑了。 “不用管我。”上官月倚着栏杆对他摆手,“我要去闭门思过了。” 说罢转身晃晃悠悠向内而去,问身侧的吉祥。 “王同为什么还没回圣祖观?” 昨天他没来,没注意王同的存在。 吉祥虽然是刚到上官月身边,对楼船上的事和人很了解,立刻低声答:“他说张择留他在身边,还想把他献给金玉公主。” 上官月噗嗤笑了。 吉祥又说了其他地方打探来的消息:“除了王同,张择还留了一个江湖艺人,擅长幻术,应该是找到了所谓鬼怪作祟的手段。” 上官月哦了声。 如果瑞伯在,肯定会问他怎么不说果然是人作怪,不是鬼怪。 那是因为他真的见到了鬼,他相信鬼真的存在。 上官月抿了抿嘴忍不住笑了,似乎看到瑞伯那你又发什么疯的眼神。 吉祥在一旁看着上官月似笑非笑的神情,迟疑一下问:“公子何不找王同过来问问,王同虽然糊里糊涂,但在张择身边,总能说出外人不知道的细节。” 上官月点点头:“我知道。”又对吉祥一笑,“现在不太方便。” 现在不太方便?怎么不方便?吉祥有些不解,但想到驸马的叮嘱,一切以公子为尊,便不再多问。 “公子好好歇息。”他说,“我去给你准备药,大夫叮嘱还要再吃两天。” 其实原本应该在驸马那里养两日,但公子非要回楼船。 “又没有皮肉伤,风一般的毒烟闻了闻,不碍事。” 既然上官月如此坚持,驸马便也同意了,叮嘱他们小心照看,又增添了更多人手。 吉祥应声是。 房间门的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安静中能感受到楼船轻微的晃动,宛如摇篮。 上官月倚着凭几闭目似乎睡着,忽地低声唤“白篱。” 室内没有人回应。 “白篱,你在吗?”上官月再次低声说。 他不认为他那晚是濒死的幻觉。 他知道世上一定有这个人,不对,有这个鬼。 先前他就梦到过白篱,还有,更早的时候,李十郎出事的那晚,同样的香味,如果一次两次是幻觉,三次绝不是。 那晚如果不是她,他根本到不了章大夫的医馆。 曲童从金玉公主那里拿到的毒药,极其的凶猛,看看当时死在当场的其他人就能知道。 上官月睁开眼环视四周。 王同身上带着对鬼有伤害的法器,所以他才不让他近身,免得伤害到白篱。 “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你?”上官月继续自言自语,又笑了笑,“我是想对你道谢,你救了我,我还没当面道谢呢。” 室内安静,无人回应,唯有灯烛随着夜风摇曳。 上官月静静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不回答,不出现,也没事。 你一定要还在啊。 …… …… 夜色沉沉,夜灯跳跃,室内变得更加昏暗。 周景云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身边闭上眼睡着的庄篱,将被子给她往肩头拉了拉,熄灭了灯,放下帐子躺下来。 他睁着眼躺了一刻,翻身向外。 他有点不敢闭眼,或者说怕睡醒后再看到身边躺着的人变成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翻过来,看面向自己睡着的庄篱,昏暗的帐子里还是庄篱的脸。 他静静看了一刻,将手轻轻也放在枕边,跟庄篱枕在脸颊边的手轻轻贴上。 枕边的人呼吸渐渐平缓,庄篱睁开眼,看到周景云闭上眼睡着了。 这么久才睡着,可见心绪多么不平静。 其实有什么不好说的,他直接问她,说出来也就没事了,这人也太内敛了。 她看着周景云贴近的手,他是怕她再有异样,想第一时间察觉吗? 庄篱抬起手握住周景云的手,再次闭上眼。 …… …… 周景云一惊醒过来,视线蒙蒙,如同昨日一样,天尚未亮。 他下意识看向身侧,一眼看到自己的手臂被枕在庄篱脖颈下,宛如把人揽在了怀里。 他不由一惊忙要抽出来避开,但又忙停下,免得惊醒庄篱,只是已经晚了,手臂的酸麻同时传来,他不由身子一歪,人俯倒在庄篱身上。 庄篱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近在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温热。 周景云闪过一个念头,还好冬天的被子厚,否则他们就真的肌肤相亲了。 …… …… 春月今日不当值,踏着晨光走进来时,看到仆妇们抬换着热水,显然已经晨起洗漱结束。 “今天这么早?”春月惊讶问。 春红低声说:“天不亮就都起来了。” “世子要出门吗?”春月不解问,昨晚没听到吩咐啊,况且今日有家宴。 家宴是午后才开始的,也不用起这么早吧。 春红摇头:“世子和少夫人醒的早,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都在笑,就起来了。” 她们说着话,春香走出来说:“世子说吃早饭了。” 春月春红忙停下说话,去厨房传饭。 …… …… 饭菜摆好,婢女们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对坐吃饭的夫妻。 或许是突然的安静让人不适,周景云抬起头说:“当时真是意外,我,原本是要起身…” 庄篱笑着打断他:“是,我知道,世子不是非礼我。” 这个词用的,周景云拘谨又有些想笑,想到当时的场面,正睡着睁开眼,看到一个男人俯倒在身上,是个人都会认为是非礼。 不过,庄篱倒是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将他一巴掌打开,是他自己吓的猛地向后躲,偏巧庄篱也起身,他的胳膊抽了出来,人就跌下床了。 庄篱叫了声,忙伸手来拉他。 这动静也惊动了婢女们,在门外询问。 庄篱安抚了婢女们,将他拉上床。 这样子也没办法睡了,两人干脆都起来,喝了茶,让婢女们进来伺候洗漱,乱乱热热闹闹,直到此时坐下吃饭才又单独相处。 周景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早上的事。 不过听了庄篱这么说,他也觉得的确没必要解释。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她是坦荡不会误会他的人。 “不过。”他迟疑一下说,“还是要道个歉,吓到你了。” 庄篱说:“世子,应该是我道歉,毕竟是因为我枕着世子你的胳膊睡。”她旋即一笑,“是我非礼了世子。” 周景云再没忍住哈哈笑了,又收了笑,轻咳一声:“夫人,你我夫妻之间说什么非礼不非礼的。” 庄篱拿着筷子掩嘴也笑了。 站在门外的婢女们你看我我看你,也都笑了。 春红笑着低声说:“你看,从天不亮两人就一直在笑,现在还在笑。” 春月笑说:“开开心心,真好啊。” 庄篱夹菜吃饭,看着对面低着头,嘴角依旧带着笑的周景云,也抿了抿嘴。 这一次跌下床的惊吓,能抹掉上次的了。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初雪 门轻轻开合,进来的人脚刚迈出一步,上官月睁开眼醒过来。 吉祥不由一顿。 “公子,吵醒了你。”他带着歉意说。 上官月看着日光从未关上的门缝里涌进来,船舱里变得明亮。 这已经是黄昏的日光了。 “没有,也该醒了。”他说,“昨晚躺了一晚上,今天又躺了一白天,骨头都躺酸了。” 晚上一夜,白篱都没有出现,可能是因为王同在吧。 他又想到那次是在梦里梦到白篱,所以当白天楼船空了,他就特意睡着。 但,空空无梦。 吉祥端了茶过来,看到上官月坐着发呆,小声提醒:“公子喝口茶吧。” 上官月回过神,接过茶,但又看着茶水出神。 吉祥不解问:“可是茶不对口味?” 上官月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没有,我在想事情。”说罢将茶一饮而尽,递给吉祥站起来。 吉祥忙问:“现在还早,公子再歇息会儿。” “你去问问,驸马今日在家吗?”上官月说。 吉祥应声是:“公子要见驸马啊,我这就去问。”转身退了出去。 上官月坐在船舱内,握着茶杯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倾斜。 …… …… 冬天天黑的早,日光刚倾斜,下一刻就天黑了。 东阳侯府内亮起了璀璨的灯火。 回乡祭祖已经商议好了,家宴也到了尾声,带着醉意的东阳侯正要招呼大家散了,被东阳侯夫人提醒了一句什么,他恍然想起来唤周景云。 “你带着你媳妇,去祠堂祭拜下。”他说。 周景云站起来,庄篱也跟着起身,略有些不解。 “你们没在家办婚礼。”一旁的周二夫人笑说,“虽然上族谱,总要让祖宗们认识。” 是了,他们是在外办的婚礼,东阳侯接到周景云的信,给庄篱上了族谱,但一是庄篱自己先回来,一直没拜过祖宗,再者周景云回来后,毕竟是假成亲,两人也都没有在意这些。 “趁着这个大节,把事情补上。”周三夫人在旁笑说。 这件事周景云和庄篱事先都不知道,此时不由对视一眼。 “是,多谢父亲母亲。”庄篱忙施礼说。 周景云便也跟着应声是。 “应该再补办一个婚礼。”周九娘捏着点心说,“让满京城的人都认识嫂嫂。”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不用你操心。”又看了庄篱一眼,“满京城的人也都认得你嫂嫂了。” 周二夫人笑着补充一句:“可不是,我娘家嫂子都听说了,咱们景云娶了个神医。” 庄篱笑着说:“只是雕虫小技,不敢称神医。” 东阳侯夫人摆摆手,催促东阳侯:“快带他们去吧。” 周景云和庄篱施礼,东阳侯笑呵呵站起来,带着他们向外去了。 拜过祖宗祠堂,东阳侯让他们直接回去,听仆从们说东阳侯夫人那边已经散了,二夫人三夫人两家人都回去了,周景云和庄篱便也不可客气,拜别东阳侯回去了。 “我家是不是人也不多?”周景云笑说。 周家祖上是到了大周朝才发家,算不上枝繁叶茂。 庄篱想着适才在祠堂见到的牌位,说:“比我家人多。” 以前白家比不过,现在,更比不过。 这真是个不合适的话题,周景云心想,忍不住说:“现在,这里也是你的家。” “希望祖宗们不要生气。”庄篱对他低声笑说。 是啊,他们是假成亲,周景云心想,神情再次顿了顿,他有时候都忘记是假成亲。 他迟疑一下。 “其实…..”他说。 庄篱看向他。 春月和春红一前一后提着灯,给他们夫妻留出说话的距离,灯火有些昏昏,但庄篱的一双眼格外清晰。 她看着他,在认真听他说话。 周景云的声音再次一顿。 “…..不会。”他说,“因为我是在做好事,祖宗们会很高兴。” 庄篱笑了:“能养出世子这样清正君子,先祖们也以为傲。” 周景云笑着点头,忽地看着灯影,伸出手,有晶莹的雪粒飘落。 “下雪了。”他说。 今年的第一场雪啊,庄篱仰头看天,夜空下冰冰凉凉的湿意扑面,前后的婢女们也响起欢悦声,将手中的灯笼举高,照出飘落的雪。 周景云含笑放缓脚步,看着走在前方不时伸手接雪的庄篱。 其实,他刚才想说,一直这样过下去,似乎也挺好的。 …… ……. 夜色沉沉的时候,散落在肩头雪粒已经变成雪花,轻飘飘很快就铺满一层。 后门轻轻打开,阿菊急匆匆奔出来,带起的风让飘落的雪乱飞。 “公子。”她看着站在雪中裹着斗篷的上官月,声音有些哽咽,说着屈膝就要跪下。 上官月忙伸手扶住她:“阿菊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阿菊含泪看着他:“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上官月知道她说的什么:“杀人是密事,怎么可能人人都知道,我知道阿菊姐姐真的不知道。”说到这里又一笑,“就算阿菊姐姐知道,我也不会怪你,就如同我也不怪曲童,都是可怜人,命不由己,大家各凭本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 纷纷雪下少年公子脸上笑意璀璨,阿菊眼泪垂落。 是啊,就算上官月真怪罪又如何?上头的吩咐,他们做人奴婢的能拒绝吗? 说对不起对得起有什么用。 阿菊收起这些没用的情绪,抬起头一笑:“公子是来见驸马的吗?驸马今日不在家。” 上官月摇头:“我是来见公主的。” 阿菊神情一惊,下意识打量他:“公子,不可…..” 上官月将斗篷展开,笑着让阿菊看:“我不是来跟公主拼命的。” 阿菊摇头:“我知道小郎君不是那种蠢人,但,就算我去禀告,公主也不会见你的。” 上官月含笑说:“阿菊姐姐别为难,你只管去禀告,我有必须见公主的理由,我都不怕,公主难道不敢见我吗?” 阿菊满脸不赞同摇头,还要再劝。 上官月抬袖子掩口咳嗽两声:“不见公主,我也会死,还不如见公主搏一搏出路。” 阿菊心里叹口气,这一次公主的发难出人意料,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真动了杀心。 上官驸马来质问,并拂袖而去,公主脸色都没变一下。 公主似乎跟先前不一样了。 “好。”阿菊说,“公子稍等,我去禀告。” 上官月对她一笑施礼,看着阿菊走进去。 当雪片重新在肩头铺上一层的时候,阿菊回来了,神情复杂。 她适才顺着上官月的意思,故意用话挑衅公主,问公主敢不敢见,金玉公主自然不会害怕见上官月。 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个能随手捏死的蚁虫。 虽然这次没捏死,不表示下一次捏不死。 “公主让你进去。”阿菊说,先一步迈进去,又回头,轻声说,“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上官月垂下视线:“我如果真是驸马的儿子就好了。” 阿菊没听清他的自言自语,问“小郎君说什么?要去告知驸马一声吗?” 可惜他不是。 上官月抬起头对她一笑:“不用。”说罢迈步进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旧人 华丽的厅堂内温暖如春,灯火璀璨,其间有美貌的侍从或者歌舞或者献酒。 金玉公主坐在软榻上,醉眼朦胧。 “你如果来我面前自尽。” 她看着站在厅内的少年。 在进门之前,侍从们将上官月的斗篷解下,衣袍搜了遍,甚至头发都没放过。 此时的上官月衣袍凌乱,发髻散落,狼狈不堪。 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美貌。 比上官驸马更美的相貌。 金玉公主笑了笑。 “我可以容你一副上好的棺椁。” 上官月跪下来,从衣领中扯出一根红绳,其上系着一看起来很普通的玉片。 “请公主识别此物。”他说,将手高高举起。 什么东西?金玉公主懒懒看一眼,既然人放进来了,东西也无所谓了,对侍从摆摆手。 侍从快步上前接过,捧过来。 金玉公主也不接,向侍从手里扫了眼,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时一惊,人也坐直了。 “你。”她看着上官月喝道,“从哪里来的此物!” 厅内奏乐和歌舞都停下来,瞬时安静。 上官月抬头看着金玉公主:“请公主容我私下禀告。” 金玉公主没什么好怕的,室内奏乐舞蹈端茶倒酒的侍从婢女都退了出去,只余下身边持刀的护卫。 金玉公主转动着手中的玉片,灯火照耀下手指擦过其上雕刻的一个字。 这个字,很早就成为了禁忌,她都要忘记了。 “公主您还有这个玉片吧。”上官月跪在几步外,轻声说。 金玉公主伸手抚向脖颈,从珍珠金玉环绕的配饰中,扯出一条红绳。 其上也挂着一个玉片。 她将两个玉片举在眼前,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嘴角浮现一丝笑。 这笑似乎嘲笑又似乎追忆。 “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也就四五岁吧,有人进献祥瑞,是一块天降玉石,父皇亲手把它做成两个玉佩,给了皇长兄和我一人一个,只有我们两个有,其他人都没有。” 说到这里金玉公主带着几分得意,旋即又几分怅然。 那也是记忆里父皇最像父亲的时刻,再后来,随着他们长大,父皇变老,父皇看他们的眼神也变得疏离,最后更是如仇人般。 曾经佩戴这个玉佩的皇长子也好,没有得到玉佩的皇子也好,都死了,只余下她和六皇弟。 礼。 金玉公主抚摸着右手中玉片上的字。 皇长子李礼,十八岁封太子。 曾经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 而皇帝与儿子之间的杀戮也是从他开始的。 皇帝斥骂太子私藏兵器蓄养兵士勾结朝臣,意图夺宫篡位,子非子臣非臣,先剥夺太子封号,又定罪圈禁,贬为庶人,又赐毒酒白绫。 太子骂皇帝多疑暴虐失德,非明君,枉为人父,他不屑做皇帝之子,摔了毒酒撕烂白绫,放火自焚于东宫。 大火烧了三天。 那时她避在西山别院,深夜里似乎也能闻到烈火焚烧的气味。 真吓人啊。 金玉公主伸手攥住玉片,闭了闭眼,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真是好大胆。”她睁开眼,看着上官月,慢慢说,“竟然敢盗取废太子遗物,这一下总不能说是我不容你,这可是你死罪难逃。” 伴着她这句话,两边的兵卫跃跃欲试,要将上官月当场斩杀。 上官月对金玉公主俯首:“我是有罪,但不是盗取遗物。”说到这里声音似乎笑又似乎哽咽,“都烧光了,就地埋了,东宫都重建了,哪还有遗物可盗。” 他说罢抬起头,看着金玉公主,眼泪滑落。 “姑母。”他声音低低唤。 金玉公主一怔,怒斥:“你喊什么!” 上官月看着她:“我是李余,该喊您一声姑母。” 李余?金玉公主一时茫然,想不起这个名字是谁,耳边听的声音传来。 “我生在八月十五,皇祖父赐小名月,我母亲说月满则亏,给我起名为余。” “我每年生辰,姑母都会送一个赤金月盘,直到四岁那年…..” 太子是有一个孩子。 父皇也很喜欢这个嫡长孙,赐了小名。 太子势盛,这个孩子过生辰,她当然要精心相待,每年送足够表现诚意的,又能讨父皇欢喜的月亮金盘。 直到太子出事。 太子不再是太子,一家子也都死了,她不用再为一个小孩子恭祝生辰了。 余。 李余。 金玉公主只觉得两耳嗡嗡,指着上官月。 “胡说八道。” “大胆,大胆,敢假冒皇室!” “驸马呢?这就是驸马想出的新把戏吗?” “把上官学给我押过来!” “你们两个真是活腻了!” 金玉公主怒声在厅内回荡。 从说出李余这个名字后,上官月虽然还跪着,但没有先前那么卑微。 看着发怒的金玉公主,他也没有惶恐,只苦笑一下:“公主,假冒其他皇室皇亲也罢,谁会假冒废太子这一脉啊,贬为庶人,挫骨扬灰,沾上了死路一条。” “也难说,你们父子想与我攀亲想疯了。”金玉公主冷笑,“就算是死路一条,也要跟我攀上关系。” 上官月没说话,从腰里解下提前打湿的绢帕,擦拭自己的脸。 擦脸做什么?是这张脸做了伪装,并不像上官驸马,而是像她或者皇室子弟们? 金玉公主冷笑说:“天下之大,难免有长相相似,别以为靠着脸就能变成谁。” “是,天下之大,要找一个长相相似的人并不难。”上官月说,再次苦笑,“但驸马那时候没必要特意找一个这样的小孩子养。” 太子已经成了禁忌,谁碰谁死,驸马犯不着去触这个眉头,专门收养一个相似的孩子,只为了今天来公主面前喊姑母攀亲。 那才是荒唐可笑。 随着说话,上官月的脸被沾了药水的湿布一点点擦过,擦去其上涂抹的伪装,原本就瓷白无暇的脸,宛如又剥下一层薄膜。 璀璨的灯火下,他玉面杏眼,肌肤生光,眉眼似乎没有区别,但又好似变了一个人。 他看着金玉公主。 “姑母应该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了,而且我跟父亲长得不太像,更像母亲。” “姑母应该还记得我母亲的样子吧。” 他抬眼看向金玉公主,微微一笑。 “毕竟姑母当年撮合了我母亲与太子。” 金玉公主看着这张脸,一瞬间恍惚。 “公主,奴婢们查出来了,上官学的确有个心上人。” “是太府少卿杜家的女儿杜三娘子。” 她的耳边回荡着侍从们的声音。 “公主你看,那个就是杜家三娘子。” 金玉公主似乎看到金水河边,一群年轻的女子在游玩嬉戏,其中一个正摘下帏帽,露出桃腮杏眼,玉肤生辉。 纵然生在皇宫,见多了美人,金玉公主那一刻还是看得呆呆。 她将鱼竿砸进水里。 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倒影的脸。 “让母妃请她进宫来。”她看着鱼儿乱游的水池,对贴身的宫女吩咐,“你们让她跌进御花园的湖水淹死。” 她是公主,她要活得开心,讨厌的人就必须死。 她站在高高的楼台上,看着那桃腮杏面,穿着海棠花裙的少女被宫女们撞进了湖水中,宛如一朵花起伏。 死在皇城,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总不能怪罪皇妃吧,最多让两个宫女陪葬给她罢了。 不过可惜的是,杜三娘子这朵娇花没有凋零,被恰好路过的太子救了起来。 太子谨守礼节,与少女肌肤相亲,便主动求娶。 没有少女以及少女的家族能拒绝太子的求娶。 接下来不用她再去做什么,上官学再没有了心上人,抢在杜家三娘子与太子大婚之前,接过了尚公主的圣旨。 而那位杜家三娘子则成了太子妃,将来还会成为皇后。 真是命好啊。 金玉公主在一次家宴上,终于忍不住嫉妒又不怀好意地告诉了杜三娘子“你有今日要多谢我。” 得知还有这段缘故,杜三娘子神情惊讶,连称无辜,解释自己与上官驸马并无私情。 金玉公主懒得信,但也没有再翻旧事,因为杜三娘子虽然解释自己与上官驸马没有私情,但接受今日的地位是金玉公主的功劳,殷勤地赠送了金玉公主许多礼物,与金玉公主常来往,将金玉公主视为上宾。 金玉公主很满意太子妃的态度,也很得意这么个把柄在手,将来太子妃成了皇后,也要礼让她三分。 否则她只需要挑动皇兄两句,杜三娘子就没有好日子过。 她那时候觉得,杜三娘子没死挺好的,两人都在她的手心里,还要对她感恩戴德。 没想到….. 当初太子被父皇开始质疑时,曾经向其他皇子公主们请求帮忙向父皇解释。 但皇子公主们都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 京城世家也纷纷回避。 直到皇帝一罚再罚,一次比一次罪重,太子宛如困兽也终于发了疯。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避开了。 上官学竟然敢在皇帝诛杀太子一家的命令下,带走了小太孙! 这是为了太子吗? 当然不是! 这是为了杜三娘子! 金玉公主看着眼前上官月的脸,宛如看到了杜三娘子坐在面前对她轻轻一笑。 这一笑宛如烈油般倾倒在身上,烧的她浑身发疼。 原来,能让上官学奋不顾身的还是他的心上人。 原来,在这两人的深情面前,她才是个笑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意思 杀了他。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本来罪逆,该死的,该跟着他的父母一样去死! 还有上官学。 也要杀了! 金玉公主心里无数念头纷乱,又凝结成一个意思。 死!让他死!让他们都去死! “公主。”上官月看着面前脸色极其难看的金玉公主,“你一定很生气驸马当初瞒着你,那时候瞒着你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你好,你常在先帝和蒋后跟前走动,万一失态必然会被牵连。” 金玉公主心里哈一声嘲笑,是怕她被牵连? 少用这种好听话来吹捧她。 怎么可能,如果当时上官学告诉她私藏了小太孙,她一定会告发。 什么皇长兄,什么骨肉亲情,都比不上博正当权的蒋后一笑。 上官学心里清楚的很。 “怎么?现在不怕了?”她冷冷说。 上官月看着她:“不怕了,蒋后已死,新帝登基,朝堂清明,公主也不再需要看人脸色,被他人左右生死,就算我表明了身份,公主也不会被牵连。” 不被他人左右生死吗?金玉公主心里哼了声,再次冷笑:“所以你就想来跟我攀亲了?” 上官月摇头:“先帝当初已经将我们贬为庶人,我并不求跟公主再续亲缘。” 那求什么?金玉公主冷冷看着上官月。 上官月迎着她的视线。 “我从不怨恨公主你恨我,杀我,因为我和驸马瞒着公主在先,你是被蒙蔽的,做什么都没有错。” “但这一次我想明白了,要跟您表明身份。” “我不是怕死,也不是为了跟公主攀亲,更不是为了重回皇室,更没有图谋帝位的野心。” 听到这句话,金玉公主眼睛都不由瞪圆,觉得荒唐又好笑。 什么? 图谋帝位的野心? 疯了吧,他哪来的资格有这个野心? 耳边传来上官月的声音。 “…..我父亲曾是太子,如果翻案,我就能恢复太孙身份…..” 金玉公主的思绪一顿,放在膝头的手攥了起来。 其实,他还真有这个资格。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侍卫堵住上官月说大逆不道的疯话,听着上官月的声音传来。 “….但请公主明鉴,我并不是为了这个身份。” “长阳王已经登基,如今又有了皇嗣,众望所归。” “….我只求能让父亲洗清冤屈,不求恢复太子之身,只求能与先帝重续父子。” “….我父亲当初已经是太子,没必要谋逆,他是被人陷害的。” “那时候陛下被蒋后所惑,不听我父亲解释。” “如今终于等到蒋后被诛,朝堂清明。” “….公主,我等了这么久,始终不得其法,我这次又差点死了,我好害怕,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就这样白白死去,父亲还是背着罪名。” “…公主,您现在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您是皇帝的长姐…..” “….只有你,只有你能助我,只有您了。” 上官月说到这里重重地俯身叩头,悲戚呜咽。 金玉公主看着他,其实他后边说什么她没听,她在走神,但自己也不太清楚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什么想法乱成一团。 她伸手支颐,看着跪地呜咽的少年。 长阳王已经登基,还有了皇嗣,龙脉得以延续。 但长阳王延续的龙脉,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未出生的皇嗣,有自己的生母。 他的生母还备受宠爱,将来有了当皇帝的儿子,权势更盛。 而她作为姑母公主还有什么用呢? 那个侄子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养,更不需要她扶持,因为生下来就是皇帝的传承人…… 不像眼前这个…..侄子。 金玉公主的视线凝聚在上官月身上。 这个本有帝位资格,但又被剥夺了的侄子。 如果翻案….. 夜已经深沉,华丽的大厅内唯有上官月哽咽声。 慢慢地哽咽声也停下来。 上官月抬起头,看着前方坐如雕塑的金玉公主。 “今日把藏着许久的话说了。”他说,“我死而无憾了,其实公主你认不认我,我也不在意。” 他抬手又从脖子里解下一枚玉坠。 “这些年经营楼船攒了不少钱,都放在余庆堂,这是印鉴。” “如果公主将来能,查一查太子案,这些钱…..是我一点心意。” 他说着将玉坠举起来,再次俯身低头。 “我,除了命,就只有这些了。” 这次金玉公主没有示意侍卫来取,只居高临下看着他。 上官月将玉坠放下:“我今天来,驸马不知道,公主不用问他。” 金玉公主冷冷说:“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没商量啊,你怎么瞒着驸马啊?” 上官月低头:“驸马视我为亲子,只愿我能此生平安,但我经历这次凶险,唯恐死了都被人认为是驸马之子,所以才决定告诉公主。” 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他知道了会失望伤心。” 说罢站起来深深一礼,转身向外走。 金玉公主在后冷哼一声,一拍桌案:“那你就从来没想过有没有让我失望?” 她伸手指着上官月。 “这么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心肠,装作不认识我?” 说着眼泪滑落,伸手按着自己的心口。 “你是不是还等着我亲手杀了你,让我成为残害手足畜生不如的东西,遗臭万年,你才高兴?” 上官月脚步停下,转身噗通跪在地上,流泪俯身:“姑母,侄儿不能认啊,侄儿是罪身,是贱民。” 金玉公主抬袖子掩面大哭:“在那妖后淫威下,谁不是罪身谁不是贱民!” 上官月跪行上前,流泪喊:“姑母!” 金玉公主没有让侍卫拦住上官月,伸手扶住上官月,看着他的脸:“阿余,阿余,你长这么大了,我都从未敢想还能再看到你。” 姑侄两人抱头痛哭。 ……. ……. 持刀的侍卫们退出了门外。 厅内也没有仆从们,上官月亲自端着铜盆来让金玉公主净面。 “那就不能再喊你上官月了。”金玉公主纠正说。 上官月摇头:“姑母,在我父亲没有翻案前,我还是继续当上官月吧。”他半跪下来,将锦帕在铜盆里打湿,捧给金玉公主,“否则陛下该怎么待我?朝臣们怎么看我?真的会给公主您带来麻烦。” 金玉公主冷哼一声:“怎么看?怎么看你都是皇室血脉,是从那妖后阴谋之下逃生的可怜人。” 她接过锦帕擦了脸。 上官月又捧来香粉,举着镜子给她补妆。 “当年是皇祖父给父亲定罪,陛下就算再疼惜我,也不好违背皇祖父,否则是为不孝。”他低声说,“还是等我找到足够的证据,让大理寺重审此案,既洗清了父亲的冤屈,又解了皇祖父和父亲之间的误会,到时候,我再堂堂正正换回我的名字。” 金玉公主若有所思点头,如今让李余恢复身份,的确不太合适。 当年太子谋逆案闹得很大,尤其是太子当众咒骂先帝,人尽皆知,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洗清。 而且曾经太孙的身份也不好现在就被人看到,必然会引来关注提防。 还是待白妃产下皇嗣,再看看怎么用李余这个身份。 “那驸马呢?”她问,看着上官月,似笑非笑,“该请驸马来,我给他赔罪,给他道谢。” 上官月亲手为金玉公主点了眉心的花钿,说:“瞒着吧,对姑母好。” 金玉公主看他一眼:“为我好?” 上官月点点头:“驸马当年私藏我,对公主心怀愧疚。”说着一笑,“姑母,夫妻之间,有时候愧疚比感激更能促进感情。”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体贴 金玉公主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年上官驸马在她面前的确体贴入微。 她也知道这是上官驸马因为外室的事而愧疚,对她更体贴更温柔以弥补,赎罪。 原本只是生气,现在知道了没有外室,也没有和其他女人生孩子,这一切都是上官学为了那个曾经的心上人,那个嫁为人妻,面临生死危机,也能让他舍命相护的心上人。 这简直是对她的羞辱。 金玉公主放在膝头的手不由攥紧。 上官月的声音再次传来。 “民间有说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夫妻相通了心意是好事,但是这并不是适用姑母。” 金玉公主看向他。 “姑母是公主,姑母一人,其利就可以断金。”上官月说,取过一旁的玉滚递过来,“驸马与公主心意通不通,无关紧要。” 金玉公主笑了,攥紧的手松开,接过玉滚。 “所以还是让驸马当作公主不知道吧。”上官月接着说,也是一笑,“这么多年都如此,免得突然改变,反而引起别人好奇查探。” 金玉公主斜倚在胡床上,用玉滚在脸上轻轻滚动,平复先前哭泣情绪激动而发热的肌肤。 她当然知道上官月是在恭维她。 她也知道上官月舍弃了上官驸马。 原本上官驸马和上官月两个人在演戏,现在只剩下上官驸马一个人演独角戏了。 那个被上官驸马冒险救下护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孩子,舍弃他了。 因为驸马只能把他藏起来,而要想恢复身份,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家子弟,只有她这个公主能做到。 她才是他最大的靠山。 等将来揭示身份,她站在上官月身后,表明自己一直都知道的时候,上官学会是什么脸色? 金玉公主笑了,看着上官月这张熟悉的脸。 这孩子是杜三娘子生的,但身上流着其他人的血。 上官学,你那一腔痴心,只能空付。 “好。”她点点头,伸手抚了抚上官月的脸,“对姑母来说,你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以前受苦了,以后,姑母都听你的。” 上官月用力点头。 …… …… 杂乱的马蹄声停在公主府外。 不待马停稳,上官学就从马背上跳下来,身形一个踉跄,还好身边的侍从们眼明手快扶住。 在他要冲进府内的时候,有声音从左边的墙角传来。 “驸马,这边。” 上官学循声看去,避开灯火的墙边夜色里有人影招手。 上官学忙走过来,看到裹着斗篷的上官月从地上站起来。 上官学没顾上说话,拉着他向更深的夜色里走了几步,身后侍从们警惕戒备的将两人围护。 “你来这里做什么!”上官学低声呵斥,“她的无情你还不明白吗?” 上官月看着他,上官学身上穿着侍从们的斗篷,而不是他自己惯用的,可见来的匆匆仓促。 上官学在公主府这么多年,多少也有自己的眼线,上官月进府的事被立刻传给他了。 “我是一时冲动。”上官月笑着说,伸手将上官学松了的斗篷系了系,“我来了之后冷静了,没进去。” 上官学松口气,又追问:“真没进去?” 到底是公主府,上官学就算有眼线,最终也不过是公主控制的眼线,只让他知道他能知道的,上官月看着他关切的眼神,笑着点点头:“没有。” 上官学彻底放松下来,拍了拍上官月的手,又皱眉:“这么凉,想通了就回去,在这里蹲着干什么,身体还没好呢。” 上官月听他说完,笑说:“来都来了,也想见驸马一面。” 上官学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心酸,这是经历的第二次死亡威胁,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好了。”他拍了拍上官月的肩头,“你赶快回去吧,什么也别想了,有我呢。” 那边侍从过来低声说“公主知道驸马回来了。” 上官学便不再多留,对上官月摆手:“我先进去了。”又分出几个侍从,“你们送他回去。” 侍从们应声是,上官月也不再多说,对上官学一礼,看着他在侍从的簇拥下进了公主府。 打开的府门关上,门前只余下灯火摇曳。 上官月站在夜色暗处未动。 “公子…”一个侍从不解,低声提醒。 上官月看着公主府的大门笑了笑,他如果真是驸马的儿子多好啊。 但他不是。 他是无情无义的皇室子弟。 他劝上官学要等一等,不要跟皇帝表明他的真实身份,实际上他的确是要等一等,但不是在驸马身边等一等了。 相比于皇帝,公主才是他最大的机会。 他垂下视线。 “走吧。” …… …… 下了第一场雪后,天就越来越冷。 庄篱坐在书桌前,春月将一个脚炉塞过来。 “少夫人写字别坐太久。”她叮嘱说。 庄篱说声知道了。 那边收拾书架的春红春香叽叽咯咯笑。 春月呵斥她们:“少夫人要写字了。” 春红春香两人笑着过来。 “少夫人,这个你真留着呢。”春红手里捧着一个盒子,里面摆着一支莲藕。 春月愣了愣,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少夫人用荷花苞做干花,春红笑问莲藕能不能做成摆件,少夫人说能,春红就真挖了一块莲藕,然后花园的仆妇清洗了送过来。 不过因为随后发生了雪柳进宫告发,皇后派人查绢花的事,莲藕就被忘记了。 没想到少夫人真把莲藕做成摆件了。 “一直在盒子里阴干着呢。”庄篱说,看了眼,点点头,“已经可以了。” 春香好奇问:“这真做成…嗯…不坏的莲藕了?” 花可以做成干花,莲藕该怎么称呼?干莲藕? 听起来也不好听。 庄篱笑问:“好看吗?” 春红笑着说:“好看不好看,婢子说不上来,但看起来挺好吃的。” 春香哈哈笑了。 春月也忍不住笑,嗔怪瞪了春红一眼,看向盒子里的莲藕。 虽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丫鬟,但也不是五谷不分,去厨房也见过采买的新鲜莲藕,可算不上好看,但少夫人打理过的这个莲藕…… 当时莲藕还不算长成,玲珑小巧,有头有尾,短短一共两节。 泥洗干净了,不知道少夫人怎么熏制的,灰白的皮上多了一层荧光,看上去似发干又似鲜亮。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横放的姿势,莫名感觉有些妖娆。 一个莲藕怎么跟妖娆牵扯上? “少夫人,要摆起来吗?”春香问。 庄篱说:“好啊,摆书架上吧。” 春红捧着盒子就向外跑:“我去挑个好看的盘子。” 春香在后嘻嘻哈哈笑着跟着。 周景云走了进来,两个婢女差点撞上他,忙抱着盒子赔罪。 周景云并不介意婢女们这般没规矩,问:“远远听到你们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春红如今也不怕世子了,举着盒子给他看:“少夫人做的,干莲藕。” 干莲藕? 周景云带着几分惊讶看盒子。 “这样看不好看,快去找盘子。”庄篱笑说。 春红春香便对周景云一礼,抱着盒子跑出去了。 庄篱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周景云解下斗篷,春月接过搭在衣架上。 “后日是冬祭大典,明天从皇城出发,先到圣祖观,再到太庙祭祀,最后入住西山行宫,来回要三天,散了朝就让回来收拾准备了。”周景云说。 庄篱忙起身问:“要准备什么?” 她是新妻子,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周景云笑说:“你不用忙,母亲那边都准备了。” 毕竟东阳侯也会去,东阳侯夫人也习惯打理这些。 庄篱却坚持:“那我去母亲那里学学,总不能一直麻烦母亲操心你。” 以后便都由她来替他准备吗?周景云迟疑一下,含笑说声好。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视线 夜色昏昏,楼船滑入金水河,拉开了今晚的喧嚣。 上官月站在最高处俯瞰巡视厅内。 “王同今天没来?”他问。 吉祥点头:“没来,明日陛下祭祀出行,要去圣祖观,他总不能还在外边混,回去了。” 上官月哦了声,松口气:“那太好了。” 王同不在怎么就太好了?吉祥不解,是说王同的身份会影响楼船?不会啊,楼船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王同赌技好总是赢钱?那更不应该,不管赢钱还是输钱,不影响他们挣钱。 再看上官月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脸上满是期待。 吉祥也跟着环视四周。 “我今晚要歇息。”上官月说,“别让人打扰我。” 吉祥应声是,看着上官月进了一扇隐蔽门后的室内。 室内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上官月坐下来,小声唤:“白篱。” 夜色没有人影浮现,也没有人回答。 上官月躺下来,将手枕在头下,看着安静的夜色,直到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声音是从另一边传来。 这不是吉祥知道的所在。 上官月起身来到墙边,轻轻按动一处,墙壁上打开了一个小门。 “公子。” 夜色中一个侍女跪坐在夹道里施礼。 这是金玉公主的人,由他安排在楼船上,好及时通传消息。 “公主什么吩咐?”上官月低声问。 侍女低声说:“公主让你明天记得去看陛下的车驾经过,也算是对祖宗们尽了心意。” 先前公主还提议带他一起去祭天大典,让他易容混在她的侍从中“你是李家的血脉,还是这一辈中唯一的男丁,应该去祭拜。” 上官月心里想笑,严格来说,祖宗们现在还不认他呢,他拒绝了,解释说再易容也难免出纰漏,尤其是上官驸马也在,还是等以后吧。 金玉公主也觉得出了问题是有些麻烦,来日方长,不急一时,便不再强求了。 不过还是派人叮嘱他,这也算是长辈的关爱。 上官月在黑暗里感激一笑:“多谢姑母,我一定去。” 侍女低头还礼向夹道中退去,上官月关上门,在夜色里自嘲一笑,再次躺下来。 当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夜色已经褪去,晨光如水般在室内荡漾。 上官月躺在地上,怔怔一刻。 一如先前,他一夜无梦,自然也没有见到白篱。 到底怎么样要再见到她啊。 他不相信世上没有这个人…应该说鬼。 白天不行,晚上不行,梦里也没有,难道只有濒临死亡的时候? 上官月忽地想到痴男怨女们之间说的话,你非要我死了才见我是不是? 念头闪过自己忍不住笑了。 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是真的门,伴着吉祥的低声“公子,船靠岸了。” 上官月一跃起身,拉开门:“走走,看圣驾去。” 从御街到明德门这条路上,一队队兵马官员从天不亮就在奔走。 随着日光大亮,当远远看到宝象走来时,街边站着的人群爆发出欢呼,允许开窗的街边酒楼茶肆上也响起欢呼声。 已经很多年未见的皇帝祭天大典,世家大族权贵们都早早订下可观摩叩拜的好位置。 东阳侯府也订了一间。 不过东阳侯夫人没有来,她已经过了看这种热闹的年纪,只想清静在家,让家中的晚辈们来玩。 此时看到身披珠宝的大象缓缓走来,周九娘忍不住摇着庄篱的手。 “好大的象,好大的象。”她又问,“嫂嫂以前见过吗?” 庄篱笑着摇头:“没有。” 旁边的周家小姐们推了推周九娘:“你以前也没见过,快别说话,再不看大象过去了。” 周九娘嘿嘿笑忙抓着窗棂用力向外看。 大象虽然走的慢,但也终是走了过去,其后跟着的是宫廷乐师们,各种乐器吹奏。 周九娘对这些没兴趣,转身跟姐妹们说话,庄篱本也要转过去,忽地停下向外看。 “怎么了?”春月在旁察觉,低声问,见庄篱的视线在乐师的队伍中扫过。 庄篱觉得,好像有人看她。 但一眼扫去,数百个乐师都在专注奏乐,也看不出什么。 可能只是视线无意扫过吧,这么要紧的时候,乐师们也不可能分心,大典上出了差错,是要掉脑袋的。 而且街上也到处是人,指不定哪里的视线看过来。 庄篱下意识看向对面,对面斜前方的窗户边,也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人正打着哈欠。 虽然衣袖遮挡了半张脸,庄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上官月。 自从将他扔在章家医馆后,庄篱就没有再刻意去打听过。 不过没听到章家医馆关门的消息,也没听周景云说金玉公主和上官驸马闹起来,可见这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结束了。 人活着就行,不枉她冒险。 还有,要找机会问问他怎么认出的自己。 庄篱微微出神,怎么找到机会呢?上一次遇到上官月是通过花小仙的梦境。 如今花小仙和李十郎都已经身消神散了。 对面上官月抬眼,很显然察觉她的视线。 庄篱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那就干脆就这样街边一望,一见相吸引,然后刻在他眼里… 她念头闪过,便要嘴角弯弯一笑,忽见本要看过来的上官月身子一转,背对她向里去了。 这… 与此同时上官月似乎说了什么,那边的公子们突然都看向她,发出嘻嘻哈哈的笑。 “…果然有小娘子看蒋二郎你呢。” “…哈哈我风流倜傥走到哪里都被人偷看。” “…我看不是看蒋二郎,是看孙三郎呢。” “…喂,小娘子,你看谁呢?” 那边窗口嘻嘻哈哈,让庄篱这边的女子们也都看过来,顿时不满“哪家的登徒子?”“真无礼。” 那几个公子哪里肯放过这种机会,嬉笑更大“是那小娘子先看我们的。”“她才是登徒女。”“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男儿。” 街上变得喧哗,引来值守的兵卫呵斥。 “不得喧哗!” “不得惊扰圣驾!” 乐师已经过去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们正走来,官员们身后则是皇亲国戚的车驾,再远处皇帝的龙辇已经隐隐可见。 能占据这边位置的都是非富即贵,更知道圣驾不得冒犯,都安静下来。 周家的婢女们忙取来幂篱给女子们戴上,避免再引风波。 春月一边给庄篱带上,一边低声说:“少夫人别怕,那些纨绔子弟都这样,不用理会。” 幂篱遮盖了庄篱的尴尬,她也没想到,会被人当成登徒子。 她刚才的眼神有那么…登徒子吗? 这个上官月是真的害羞,还是故意的? 罢了,再找机会吧,庄篱收回视线,和周家姐妹们看向圣驾所在。 背对街道的上官月直到这时才把袖子从嘴边拿下来,撇了撇嘴。 他知道那小娘子是在看他。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虽然很少白日出行,更很少出现在人前,但凡出现就会被女子们明着盯着看,偷着暗中看。 相貌嘛,隔着明亮的日光有些看不清,而且他也没想看,在看到妇人鬓发时,他就垂下了视线,转身避开了。 瑞伯,你看啊,这可不是他对人妻感兴趣,是那小妇人对他感兴趣。 这只是一件小事。 周家的姐妹们并不在意这件小事,这种事也常遇到,也不会真认为庄篱盯着那些人看。 唯有周九娘悄悄拉庄篱的衣袖,低声说:“嫂嫂那个公子是很好看,我也早就看到了。” 庄篱失笑,微微俯身低声问:“那你觉得那个公子好看,还是世子好看?”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周九娘,犹豫了一下:“那,还是世子哥哥好看吧。” 庄篱笑:“因为是你哥哥吗?” 周九娘有些不服气,反问她:“那嫂嫂觉得谁更好看?” 庄篱也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世子是我夫君,所以我觉得他好看。” 周九娘忙抓住机会拉长声调哦了声:“要是世子不是你夫君呢?” 庄篱说:“那我更觉得他好看了。” 啊,周九娘有些意外,为什么?不是哥哥不是夫君,没有了偏心,怎么还是世子好看? 庄篱一笑:“因为不是自己的啊,所以更吸引……” 春月在旁再也听不下去了,重重咳一声,打断了庄篱的话,同时伸手一指外边:“少夫人,九娘子,快看看,是不是世子过来了。” 周九娘丢开听不懂的话,忙挤到窗户边探身向外看“哪里哪里?” 春月这才瞪了庄篱一眼低声嗔怪:“少夫人说的什么话。” 大概是越来越熟悉了,感觉少夫人性子展露的性子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些顽皮,有些肆无忌惮。 庄篱低笑:“说的实话啊。”说罢不待春月再嗔怪,站在周九娘身后,伸手一指,“那边,第十行五列右边第三个。” 街上乌泱泱一队队官员,官袍五颜六色,年龄不等身形不等,周九娘一眼看去只觉得眼花缭乱,其他的姐妹们也是如此。 待庄篱指出具体的位置,大家便立刻一眼看到在一众官员中周景云那出众的身姿面容。 周九娘高兴的摆手。 但知道这种场合不能喧哗,要喊也只能喊陛下万岁。 她掩着嘴压低声音。 其他的姐妹们也都在笑:“还是嫂嫂厉害,一眼就能找到世子。”“这叫心有灵犀。” 正说笑着,忽然看到队列中的周景云抬眼向这边看来。 周九娘顿时更举手用力摆手,用口型大喊“世子哥哥。” 其他姐妹们忙将庄篱推到最前边“世子在看嫂嫂。” 庄篱被推到最前边,迎上周景云的视线,微微一笑,学着周九娘将手举在身前摆了摆。 队列中周景云一笑,收回视线。 但这一笑,已经让街边掀起更多喧哗。 “那是谁?” “是东阳侯世子!” “真的是东阳侯世子!” “对对,他回来了,这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 两边的窗口无数声音传来,其间还夹杂着不少纨绔子弟起哄“不得喧哗——”“你们这些小娘子,这是君前失仪——” 值守的兵卫,官员不得不连声喝止。 上官月背对着跟着笑:“周世子真是受欢迎啊。” 旁边的同伴伸手拍他“快看一眼啊,要过去了。” 上官月不动:“那我别看了,让给你们吧。” 同伴们嘻嘻哈哈笑,直到有人喊“是金玉公主的车驾。” 伴着这句话上官月转过身来。 对他的动作,同伴们没有意外,毕竟金玉公主车驾旁跟着上官驸马。 “那边,那边,在车前。”还有人特意指给上官月看。 带着几分同情,这父子见面机会很少,只能街边遥望。 上官月看过去,因为祭祀规制,金玉公主的车驾不如日常出行,走在前方的上官驸马神情端庄,看起来有些木然,不过视线不时向街边看一眼,很快看到了上官月。 上官驸马微微一笑。 上官月则对他招招手,亦是一笑,下一刻他的视线落在驸马身后的车驾上,那里也有一道视线正看着他。 隔着垂纱,金玉公主看到上官月摇动的手猛地举高,脸上的笑更灿烂。 都以为这是笑给上官驸马的吧? 上官驸马自己也这么认为吧? 金玉公主脸上浮现笑,笑意越来越浓,如果不是顾忌规矩她真要大笑出声了。 伴着金玉公主的车驾走过,喧哗也如浪涛涌涌而来。 “陛下万岁——” “万岁——” 与此同时这边值守的兵卫,官员们纷纷齐声高喝“跪——” 伴着这声音,街边,窗口,所有人齐齐跪地,对着皇帝的车驾叩首高呼“万岁万岁——”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呼声。 身在其中的人,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权贵士族,都不由战栗,视线里皇帝的坐辇炫目不可直视。 这就是天子啊。 天子身后还有一辆凤辇。 山呼海啸中也响起对皇后的赞颂。 “皇后娘娘千岁——” 虽然兵卫环绕,太监宫女一层一层,跪在最前边的人都看不清皇帝和皇后的脸,但这依旧是大家最接近皇帝皇后的一次。 有人激动的流泪,有人激动地叩拜,无数视线追随着皇帝的车驾,期望能多看一眼,能多沾一丝天子之气。 与皇帝和皇后的车辇相比,紧跟在后边的一辆车就有些不起眼。 不过,也还是有人不看看皇帝皇后,视线只盯着这辆车。 上官月跪在地上,能看到一个端坐的女子身影。 那就是白妃吧。 白篱的姐姐。 白篱…上官月想,她此时此刻来这里了吗? 庄篱跪在地上,看着比梦境里更模糊的,但却是真实的身影。 垂纱小车安静地跟随在皇帝皇后煊赫的车驾后,缓缓驶过。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二十章 视线 皇帝祭天从皇城出发,途中经过圣祖观祭拜,到了行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行宫这边已经提前一个月修缮布置,但王德贵还是皱着眉头不时叹气,呵斥着太监宫女们擦地,铺换被褥,嫌弃太脏了,床太硬了,屋子里太冷了。 “是不是遗漏这边,没有烧地龙?” 毕竟这里虽然紧挨着皇帝皇后寝宫,但到底是空闲之所,皇帝皇后都不会来,所以宫人偷懒耍滑了。 白瑛坐在软榻上,握着手炉打哈欠:“就算提前半个月烧地龙,屋子里没人气养着,也是一样的冰冷。” 她示意王德贵别大惊小怪。 “出来又不是为了享福。” 王德贵应声是,殷勤地跪坐下来,给她轻轻捶腿:“娘娘,坐车这么久累吧?” 白瑛笑了笑,累,当然也累,但比起当年跟着长阳王被贬离京的时候,轻松多了。 隔着垂纱看到的是人山人海,听到一声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念头闪过,白瑛莫名觉得后背一凉,忍不住坐直身子向后看去。 王德贵忙问“怎么了?”也跟着看去。 后殿两个宫女正在擦拭廊柱,陡然被看来,两人都怔怔。 “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白瑛说。 “谁在看你?”张择的声音从外传来。 白瑛忙收回视线看过去,见张择站在门外。 王德贵已经恭敬施礼:“中丞您巡查完了?” 白瑛站起来,急急说:“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心不静,好像被什么,盯着。” 她本想说是人的视线,但又想先前的事,可能也不是人,是鬼怪。 张择说:“娘娘多想了,您在皇帝身边,自然是万众瞩目,大家都在好奇,揣测….” 那倒也是,白瑛心想,又隐隐几分得意。 民众们都在猜测除了皇后,是谁能跟在皇帝身边。 待生下这个皇嗣,她的名字更会人人皆知。 “到时候,娘娘算是心愿终成。”张择说,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可惜你的家人夷族,不能共庆。” 家人….. 白瑛神情一顿,旋即笑了,伸手抚向腹部:“我身居高位,贵不可言,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张择猛地上前一步:“所以他们到底罪从何来?” 白瑛一惊看向迈进门的张择,下一刻耳边响起铃声,眼前的张择陡然碎裂。 她一声惊叫坐起来。 入目明亮,眼前王德贵正皱眉呵斥一个宫女“这熏香炉能用吗?不是宫里带出来的东西。”说罢转头看白瑛,有些自责,压低声音,“奴婢吵醒娘娘了。” 吵醒?她什么时候睡着了? 白瑛低头看着手抚在腰间,腰里悬挂的三清铃,猛地站起来:“有鬼——” 话音落,张择的声音从外传来。 “什么事?” 伴着说话人也迈进来,带着一身寒意。 王德贵忙施礼:“中丞你巡查完了?” 话没说完,见白瑛不像以前那样含笑打招呼,而是向后退去,眼神惊恐看着张择:“你,你是谁?” 王德贵吓了一跳,忙扶住白瑛:“娘娘,你怎么了?” 怎么连中丞也不认得了? 张择神情凝重,瞬间想到什么,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喊“王同。” 身后的侍从将正裹着斗篷打盹的王同推过来。 王同回了圣祖观,但今日皇帝拜过老祖离开的时候,又被张择要了出来。 王同一脸不情愿。 他喜欢的熬夜是在楼船上吃喝玩乐,而不是跟着张择大冬天里走个不停,快累死了。 此时陡然被推进来,差点没摔倒。 “干什么啊。”他喊道。 “查查这殿内有没有邪祟。”张择说,又转身吩咐侍从,“让那群术士立刻查看行宫。” 自从那个江湖艺人展示了祝由幻术手段后,张择便搜集一众术士,此次出行也带着来了,让他们随时查看有没有人施幻术。 侍从们应声而去。 王同也只能挥舞着拂尘在殿内转圈,不管怎么说,这是君前,他还是知道分寸的。 殿内变得喧闹,惊动了皇帝皇后,看着涌进来的人群,更加明亮的灯火,白瑛也冷静下来。 知道现在是真实,适才是噩梦。 “路上就觉得不对?有人盯着?还变幻成中丞的样子接近你?”皇帝问,握紧白瑛的手,又是紧张又是后悔,“路过圣祖观的时候,就该让你一起进去。” 皇后在旁冷笑:“已经在圣祖观外了,真有邪祟,祖宗们也能清除。”又皱眉看着白瑛的肚子,“白氏,你真是梦到蒋后鬼魂了?到底是这皇嗣被觊觎,还是你的缘故?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怎么动不动就做噩梦?” 白瑛噗通就跪下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罪妾无能,罪妾有罪…..” 她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倒也不是装的。 皇后这话提醒了她。 是啊,到底是蒋后作祟,还是….. 她梦到的事,上次以及先这次,其实内容都跟蒋后无关,跟皇嗣无关,而是孜孜不倦追问一件事。 白家的罪是怎么来的。 谁会这样追问?谁会在意这件事?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她就知道,这个怪物,这个怪物来了! 白瑛浑身发抖。 当然,这话绝不能说出来。 皇帝看着白瑛跪下,又急又怒。 “谁想不舒服?”他呵斥皇后,“你没怀孕生子,哪里知道有孕身体的反应。” 这话说得太过了,皇后只觉得脸火辣辣疼,嘴唇颤抖指着皇帝,连说了几声好,拂袖转身而去。 白瑛跪在地上哽咽喊“娘娘,娘娘——” 皇帝已经伸手将她拉起来:“不用理她!”又催促太医们诊治。 王同将殿内巡查一遍说没有什么反应,还给出了很像样子的解释。 “娘娘久不出门,身子又弱,路上沾染了邪念,所以睡后神魂不踏实,娘娘先有三清铃护体,又有陛下天子之气,请放心,不会有事。” 这次毕竟是伴驾,师兄弟们走之前叮嘱过一些君前常用的话。 太医们也说了娘娘是累了,又换了新住处,吃些安神的药就好。 皇帝这才松口气,抚着白瑛:“莫怕,今晚朕陪你。” 白瑛倚在他怀里点头,又看了张择一眼,示意他过后说话。 张择领会,施礼告退:“臣会将行宫再查一遍。” 说罢退了出去。 刚退出去王同就提议:“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吧?邪祟来了一次,不会来第二次了。” 张择理都没理会他,大步向前而去,王同自然也走不了,被侍从们挟持着跟上。 巡查的侍从带着两个术士迎来。 “如果娘娘是被人盯上施术,此人必须在附近吗?”张择问。 一个术士说:“不一定需要在附近,有时候只需要见过。” 见过?张择皱眉,今日陛下出行,观者人山人海,万众瞩目,看到白瑛的人也不计其数,这根本无从查起。 另一个术士忙说:“但再厉害的高手,人可以不在,借物一定在附近。” 借物?张择脚步停下看向他。 这位正是当初展示草鸟雀变真的街头艺人,见张择看过来,他忙指了指自己怀里装着的草编,说:“人魂一体,人魂要分离,施术所往,必然要有借住之处。” 张择突然想起一句话:“就如同庄生梦蝶,首先要有蝶。” 这术士点头:“正是如此。” 张择明白了,站在殿前环视行宫,夜色笼罩中,灯火点点闪烁,似真似幻。 …… …… 行宫外殿,虽然摆了两个火盆,依旧有些寒,周景云坐在桌前,看着面前的书。 书是从家中带来的,晚上睡前给庄篱读的那本。 昨日收拾行李,庄篱把这个也装进来了。 “我自己在家,也用不着。”她说,“世子先将后面的熟悉下,回来接着给我读。” 周景云不由一笑,书也不想自己读了吗?等着他给她读。 他抬起头,看到对面坐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的身影。 庄篱正在写字,专注又认真。 她还是更喜欢写字,周景云想,不再看庄篱,低下头继续看书。 只觉得这样的相处,宁静又平和。 对面写字的庄篱拿起写好的字抖动了下,掀起的风让书页翻动,桌案上的烛台也忽地倒下,落在书页上,顿时烧了起来。 周景云哎呀一声,忙抬手扑打,耳边听的门咚一声被推开。 他猛地抬起头,寒风扑面,张择走了进来。 “世子还没睡?”他问。 周景云眨了眨眼,视线变得清晰,然后看到昏昏的灯,以及桌案上翻开的书。 他下意识看了眼对面,行宫的房间窄小简单,一桌一椅,并没有庄篱的身影。 适才看书看睡着了,做梦回家了啊。 他站起来,跺了跺脚:“看会儿书。” 张择的视线也落在了桌案上,笑说:“世子真是勤勉,竟然还带着书来。” 周景云说:“我习惯睡前看几页书,能更快入睡。” 读书人嘛,张择笑着点点头:“我也常如此,睡不着了就看会儿书。”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补充一句:“我夫人也是。” 说完这句话有些后悔。 张择说的这话真实含义是在贬低读书,这是他故意的恶趣味。 他不用像其他人那样怒目而视,也不溜须拍马就好,怎么莫名其妙说庄篱了? 就好像迫不及待想提她的名字…… 张择也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眼神有些揶揄:“我明白了,世子原来是孤枕难眠了。” 周景云没有再解释,不再继续这个涉及妻子的话题,看着张择身后跟着的人,也听到了外边的有些嘈杂。 “你们干什么!” “凭什么搜检我!” “为了陛下安危。” 周景云神情有些不解:“中丞,这是…..” 张择说:“接到举告,有禁物夹带,所以搜检一番,请世子见谅,查看你带的物品。” 周景云忙让开一步:“臣之本分,请中丞随意。” 张择对身后的侍从示意,两个侍从并一个术士进来开始翻看。 因为也就在外住两晚,行宫中也准备齐全,也不允许私待很多物品,无非就是一些鞋袜内衣以及洗漱用品。 术士一一看过,视线落在桌案上的书,他拿起翻看一下,嗅了嗅。 “很香啊。”他说。 周景云看他的神态,微微皱眉,说:“是我夫人日常看的书。” 女眷嘛,难免染上香气。 术士陪笑一下,放下来,对张择摇摇头,表明没有异常。 张择对周景云点点头:“世子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周景云抬手还礼:“中丞辛苦了。” 张择带着人走了出去,那术士还体贴地帮忙带上门,外间的喧闹继续。 出了什么事,什么叫禁物? 不过这种事越少打听越好。 周景云静静站了一刻,走到桌案前拿起书,想到那人的话,下意识拿起嗅了嗅。 哪有香味? 明明只有淡淡的纸墨味道。 他摇摇头,将桌案上的书收起来,忽地想到张择适才调侃的话。 孤枕难眠? 他夜半看书,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摇摇头,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烛火。 不知道庄篱在做什么。 睡了吗? 是不是会,孤枕难眠? …… …… 行宫外夜风卷起,宛如浪涛般一层层荡漾。 庄篱的身影随着波浪起伏,退出了白瑛的梦境,退出了周景云的梦境,一直退到了一位值守的兵卫梦境。 今日在街上目睹圣驾仪仗,视线触及留下的记忆,在由周景云携带来熏制过的书为物,今日顺利化梦来此一探。 虽然经历过帝钟的威胁,但她没有忘记自己来京城的目的。 不过,庄篱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好像,的确有一段时间忘记了目的。 就好像她来京城就是真跟周景云做夫妻….. 可能,也是一直没有机会,身体也不适宜冒险。 她站在兵卫手中握着的长矛上,看着眼前璀璨星河般的行宫。 比起皇城,行宫小了很多。 好消息是这里没有帝钟之类的镇守,靠近白瑛也不会引发道法自然的绞杀。 坏消息是白瑛身边还有防护,她不过刚接近,就被震碎了梦境。 不过,尽管如此,那一句话也可以推测出,对于白家的事,亲人的惨死,白瑛并不悲伤,反而有些得意。 她得意什么? 得意大家都死了,她没死吗? 庄篱深吸一口气,忽地脚下摇晃,原本持茅的兵士向前冲去。 “守阵,守阵。”兵卫嘶吼着。 梦境里夜色不再平和,翻滚如云。 庄篱正要从长矛上跌落,忽地感觉一道视线看来。 这是这个兵卫的梦境,他是这个梦境的主人,能注视梦境的人只有主人自己。 怎么会有其他人的视线? 庄篱一惊,下意识转身望去,下一刻天旋地转,没有了冲锋的兵卫,没有了行宫璀璨灯火,她站在了天地间。 她低下头,看到脚下空旷的,高大的,似乎连通天和地的祭坛。 这不是她的梦境。 她又入了别人的梦境。 不对,应该说,又被别人拉入了梦境! 就像当初在灵泉寺外。 身后又有凝视。 庄篱转过身。 空旷的天地间,只有一双眼,静静的看着她。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看见 庄篱有一瞬间后悔。 她还是冒险了。 这个京城,有帝钟能绞杀梦境,有人能悄无声息将她拉入梦境,还有人能抓住梦中的她。 她应该再谨慎些。 她小时候因为天生异体而自卑,长大了又因为天生异体而自负。 用庄夫人的话来说,你呀你,从来都不爱惜自己。 是,她本可以改名换姓避世而去。 离开白家跟着庄先生夫妇这几年她本来也是这样过的,也打算永远这样过下去。 只是,白家莫名遭遇这种灭族大祸。 就算如此,她哭一场,冒险化梦千里魂魄奔袭去送别,祭拜一场,也就足够了。 就如同她先前在薛家跟薛老夫人说的那样,人之生,皆由无而至有也,由无至有,必由有而返无也。 她和白循的父女缘分到此结束了,缘来缘散,自然之理。 但是,想到在法场上斩杀白家族人的时候,四周那嘲讽的话,说这些祸患是她招来的,说白家都是因为她这个丧门星才灭族。 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必须问个清楚明白,到底是谁引来的祸患。 这也才是慎终如始,不枉她活着一世。 所以这不算冒险,这是她必须做的事。 庄篱无视那双眼,转过身看所在之地。 梦境再荒诞也是基于现实。 她在行宫附近,这里现在都在准备祭天大典,所以这个祭台,应该就是皇帝祭天所在。 庄篱抬头看天,天似乎很高,又似乎很近。 随着她的动作,那双眼也向上看去。 “你觉得这天是谁的?” 她听到声音问。 声音似乎来自她的身体。 这也不奇怪,她现在在他人梦境中,自然也是他人一体,能听到他人的疑惑和感慨。 天是谁的? 庄篱想都没想,看着天说:“当然是天下人的。” 耳边响起大笑声。 “说的没错,说的对。” 庄篱也笑了笑,直到看到脚下的影子。 是她的影子。 因为在她的脚下,是她的身形。 但似乎又不是她的影子,因为影子在仰头大笑。 庄篱陡然心跳如擂鼓,鼓声阵阵,密集又鲜活,一起一落一起一落交错。 “天下人的天,天下人皆可祭拜。” “走,我们去祭天,拜天。” 伴着这句声音,庄篱看到她的影子向前而去,一点一点拉长,在地上蜿蜒,直向祭台正中。 影子站了起来。 虽然昏昏黑黑一片,但庄篱能一眼认出,那是自己。 她对着天地举起手,或许是宽大的衣袖,或许是影子随着风飘动,然后再深深一拜。 “奉天承运皇帝。” “奉天承运皇帝。” 天地间回荡着声音。 庄篱回头看了眼,那双眼已经不看她,而是看向祭坛的影子。 她再转过头,叩拜的影子也转过头,看着她。 庄篱只觉得一阵眩晕,到底是谁在看谁,她到底是谁? 伴着这个念头闪过,庄篱猛地抬手,一把弓弩出现在手中,她转过身对着那双眼射出两箭。 不管是谁的梦境,都是她庄篱要做主的梦境。 梦境里昏黄的箭如流星,飞向浮在半空的眼。 双眼瞬时闭上。 梦境崩塌。 …… …… “开门开门。” 与其说敲门不如说撞门,随着声音门已经被撞开了。 这是乐师们的住所,一间大通铺,住着十几人。 室内变得嘈杂,灯火点亮,乐师们从床上懵懵地爬起来。 “快醒醒,是监事院的人。”有人忙推身边的同伴。 身边的同伴倒是没躺着,而是靠着被子坐着手支着头打瞌睡,膝头还摆着一把琴,似乎还在用功练习。 被同伴一推,他抬起头,抬手捂着眼,似乎受不了室内突然的光亮。 “怎么了?”他问。 其他的乐师们也都在问出这句话。 进来的兵卫们也给出来回答“都站着别动,搜检禁物。” 兵卫们已经散开到处翻找,两个术士跟随其后。 张择从外走进来,看着一一被摆开的物品,身边站着打哈欠的王同。 这里最多的物品是乐器,五花八门。 张择看着眼前摆着的乐器,琴笙箫鼓等等,颜色有黑色,有棕色,有红色,有色彩斑驳,有的乐器刻着诗词,有的刻着花草,有的刻着蝴蝶….. 张择拿出刀,敲了敲一把琴。 “这些乐器不是太乐署提供的吗?”张择问。 “我们从太乐署领取乐器。”一人上前说,“但领取后就会变成私人的,轻易不会更换,以免影响手感。” 张择看向此人,笑了笑:“沈琴师啊,看来没白取悦金玉公主,得偿所愿了。” 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么不客气的话,也是张择能做出来的事。 沈青恭敬一礼:“是公主和陛下赏识。” 他们说着话,兵卫和术士也搜检了一遍,没有发现不合时宜的物品。 乐师们除了自己的乐器,就是常见的被褥礼服。 旁边的王同哈欠连天,不耐烦他们寒暄,催促:“好了没,我好困,我睁不开眼了。” 话音落,他的声音一顿。 “我听到…..” 张择瞬时看向他:“你听到什么?” 王同还没答话,门外有兵卫跑进来。 “中丞,祭坛那边有异!” 祭坛。 张择转身向外看去,越过灯火璀璨的行宫,祭坛方向的夜空里黑如浓墨。 但张择的视线里浓墨的夜空浮现一个人影。 高高大大,衣裙飘飘,她展开了手臂,宛如要铺天盖地。 与此同时王同没说完的话也喊了出来。 “…..铃铛响了。” 伴着这句话,张择视线里夜空中的人影也化为虚无。 “……有人看到,祭坛上,有人,不,不知道是什么,在祭拜——” 此时兵卫也对他附耳低声说。 张择一语不发,看着已经恢复正常的夜空,将王同一抓向外奔去。 室内的兵卫们忙跟上。 被惊扰的乐师们忍不住上前几步,挤在门边向外看。 “他们在查什么?” “什么异状?” “禁物?什么禁物?” 乐师们睡意全无,忍不住低声议论,随着张择一行人看向夜空。 外边灯火烈烈,夜空都被染红了。 站在室内人后的沈青伸出手,在古琴上轻轻一拂,刻在古琴上的蝴蝶忽然被揭下来,落在他的手心,然后被放入怀中。 他抱起古琴“不要打听议论这些事了,做好咱们的本分,免得惹祸上身。” 是了,在宫中生活就是要谨记装聋作哑,乐师们忙收回视线,将门关上。 “快收拾好睡觉。” “明日还要早起。” 大家纷纷说着,将被扔了一地的物品归整,重新上床。 这么冷,又被惊醒,不知道还能不能睡着,一个乐师躺下来,看到旁边的沈青在揉眼睛。 “沈琴师,怎么了?”他关切问。 虽然适才张择当众嘲笑沈青攀附公主,但对于乐师们来说,琴状元这个名号实至名归,并没有丝毫鄙夷。 沈青笑了笑:“没事,眼睛不太舒服。” 乐师忙说:“先前跟你说了晚上别看琴谱了,伤眼睛了,快闭上眼让休息。” 沈青对他道谢躺下来,室内渐渐安静下来,灯火熄灭。 在昏暗的夜色里,沈青笑了笑,手盖住双眼。 这女子真凶啊。 给她织造了这么久的温柔,也盖不住本性啊。 …… …… “我看到,看到一个人影……” “在祭坛上,叩拜。” “我以为,是谁大胆跑上去了,便去喝止。” “然后,然后,就不见了。” 守祭坛的一个官吏被带过来,对张择结结巴巴描述,脸上的惊恐还没散去,说到这里更是腿软要跪下。 两个兵卫拎住他。 张择再看其他人:“你们呢?” 祭坛前不止是一个守官,还有兵卫。 听到张择问,他们纷纷摇头“没有。”“我没看到。”“只看到林令史大叫着跪在地上。” 听到大家这样说,那位林令史更害怕了,颤声说“我没说谎,我,我……” 张择看向他:“那你就是偷饮酒喝醉了。” 林令史一惊忙摇头:“我没有我没有,并不敢——” 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张择摆手:“带走!林令史当值饮酒,亵渎祭坛,大逆不道。” 林令史这一下真的瘫软,涕泪流下要说什么,兵卫们已经利索地卸下他的下巴,拖走了。 张择再看这边其他人。 被他视线扫过,这些人瑟瑟发抖。 “仔细查一查,还有谁敢此时饮酒。”张择说。 兵卫们应声是。 张择不再理会这些人向祭坛走去。 王同在后跟上,左右看,低声说:“我看那人没饮酒。”又低头看自己腰里的三清铃,“说这个铃铛人摇不响,遇迷障则震动,那这里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罢抓着张择的胳膊,低声问,“蒋后鬼魂?”旋即又挑眉,“她这是抢着来祭天了?” 张择看他一眼:“你刚才没听到我的话?我说了林令史喝醉了。” 王同明白张择的意思,把那个林令史看到的异状推到醉酒胡言乱语上,免得引发恐慌,影响明日的祭天大典。 但他就是探讨一下嘛。 这张择一晚上把他挥来挥去,大家应该算是兄弟了。 再说了,这怪异是他破的,没有他,张择还在傻傻到处搜检,这边蒋后鬼魂都祭完天了! 王同气道:“我接下来不会跟你说半句话!” 说罢甩袖走一边去了。 张择也没有再理会他,站在祭坛上仰头看夜空。 他当然知道那个林令史没饮酒,因为他也没有饮酒。 那个林令史看到了祭坛上的异样,而他也看到了夜空里的人影。 这算都被拉入了迷障。 还好随着王同携带的三清铃响,迷障被破,人影消散,恢复了清明。 “中丞。”在四周搜查的术士们匆匆而来,低声说,“找到了。” 张择转身看去,见一个术士捧来一物。 一张剪纸。 人偶剪纸。 ……. ……. “所以是蒋后余孽纠集术士,搞出幻术来恐吓人心?” 皇帝看着递来的剪纸人说。 张择点点头:“先前金玉公主在灵泉寺,僧人全部沉睡,应该就是他们搞的鬼,还有我的手下朱善夜半自缢,也是他们的手段。” 竟然能让人自缢而亡,皇帝带着几分厌恶看着纸人,摆手:“这等巫蛊邪物,快除掉。” 王同一甩拂尘上前,将纸人拿起,用火点燃。 纸人瞬时化为灰烬。 “陛下无须在意,这些把戏不攻自破。”他说。 说是不攻自破,但已经摸到祭坛这边了,可见手段不一般,皇帝唤大太监:“快去把玄阳子请来。” 大太监应声是,急忙去了。 王同在旁撇嘴,但没说有他就够了,反正老祖是不会来的,愿意请就去请吧。 张择说:“陛下安心,幻术终究是幻术,天子所在,天道之下,不堪一望。” 是,不管怎么说,白瑛见了,金玉公主也遇到了,张择的手下还送了命,只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感觉。 按理说蒋后余孽最想除掉的就是他。 只不过邪祟怪道,天子面前都是徒劳。 皇帝恢复了镇定,将身旁的白瑛揽在怀里:“别怕,朕在呢。” 白瑛点点头,但神情并没有放松。 是幻术。 不是鬼怪,是人的手段。 白瑛攥紧了手。 蒋后党有没有这种手段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妹妹有这种手段。 让人看到不存在的鬼怪,让人疯癫发狂,让人噩梦连连!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蒋后鬼魂作祟。 白篱,果然早就来了! 而且,离她一定不远!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褪 庄篱站在街边的窗前,看着高大的宝象缓缓走过,四周民众欢呼,周九娘也身边在蹦蹦跳跳。 喧嚣如同隔着一层纱。 庄篱倚着窗栏,轻轻吐口气。 她回到了她的梦境。 适才那个梦境真是诡异,或者说做梦的人不一般,否则怎么会想去祭天? 还有那一声声“奉天承运皇帝。” 皇帝啊。 庄篱看向街上,宝象已经过去,乐师们坐在车上吹奏着走来。 她还记得,当时乐师队列过来的时候,察觉到有视线看她。 庄篱眯起眼,在梦境里能看到现实都忽略的细节,她的视线一点一点扫过这些乐师….. 乐师队伍缓缓而过。 没有人看她。 庄篱手握紧了窗栏。 是她当时看错了?还是视线的主人有手段藏匿不被窥探? “少夫人,九娘子,快看看,是不是世子过来了。” 春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九娘抓着窗栏往外看。 庄篱抬眼看去,见一片昏黄中周景云对她一笑。 庄篱也笑了,抬起手对他挥了挥。 她没有改变梦境将周景云留下来,而是看着他收回视线向前而去,消失在视线里。 金玉公主的车驾来了。 庄篱看了眼,当时心思都在等候看白瑛上,没有看这位公主,其实对这位公主也算不陌生,灵泉寺外被邀请差点就见了,以及上次救下了上官驸马的外室子,应该是坏了金玉公主所愿吧? 珍珠垂帘摇摇晃晃,街上无数视线看着这位公主车驾,以及她车驾的上官驸马。 庄篱越过他们,看向皇帝的车驾。 就是这个皇帝下令夷了白家三族。 他从未见过白循,虽然白循的女儿嫁给了他。 父亲也没有认这门亲。 他们之间只是君臣。 君要臣死,臣就只能去死。 现实里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跪下来,但此时此刻庄篱站着没动,看着皇帝皇后的车驾缓缓而过,听着煊赫又遥远的叩拜万岁声。 直到眼前出现一辆规格小了很多的车驾。 与帝后那种让民众看清龙威凤仪的车驾不同,这辆车帘子垂得密密,似乎不让外人看到其内的人。 这是她的梦境,她想看清就看清。 车架上的帘子随风而起,露出其内的人。 白瑛穿着绿白条纹襦裙,挽着双鬓,袖子也高高挽起,似乎要去下厨…… 白篱噗嗤笑了,这不是宫妃白瑛,这是白家二娘子。 算起来,十多年没见了。 她不知道宫妃白瑛是什么样,记忆里只有白家二娘子。 庄篱视线有些恍惚,但下一刻凝神越过白瑛看向对面。 有人在看白瑛。 此时此刻除了兵卫,围观的人都在跪地叩拜高呼万岁,或者对着争相看皇帝龙颜。 就算对圣驾后的车有些好奇,但也只是一扫而过。 是谁,像她这样直直的专注的盯着看。 庄篱看到了对面一个跪着正透过窗格向外看的年轻公子。 上官月。 上官月? 他看白瑛做什么? 她突然想到,上官月认得她,莫非是从白瑛那里得知? 他和白瑛有什么关系? 这一次上官月没有用袖子挡着脸,也没有背转过身,昏黄的天地里,他的双目漆黑,如灿星。 星辰越来越近,明暗闪烁,瞬间将人吞没。 庄篱猛地睁开眼,眼前没有欢闹的街市,煊赫的圣驾,也没有白瑛的车驾。 这里安静无声,空旷无边。 这….. 是那个无梦之境! 庄篱震惊地忙四下看,果然在一片空旷中看到地上躺着的小童。 她原本准备明晚来寻找这个无梦之境,以备日后救急。 怎么突然就进来了。 她是要进上官月的梦境,怎么来到这里了? 或者说,无梦之境是上官月的? 庄篱慢慢走近这个小童,蹲下来看着他。 如同上一次一样,他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白皙又粉嫩的脸,穿着华贵的衣服,佩戴着珍珠玉石。 长得跟上官月像吗? 庄篱回忆着上官月的样子,不太像。 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不是。 一来小时候和长大了相貌本就有差别,再者上官月呈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模样。 就像她一样。 庄篱正想着是还是不是,问问他叫什么就知道了。 念头闪过,就见眼前的小童睁开了眼。 “白——” 童声稚气在耳边响起,抱膝蹲坐的庄篱如同土石般崩散。 …… …… 上官月猛地起身。 “……篱。”他听到自己发出微弱的余音。 入目是浅浅的青光,夜色正在褪去。 上官月怔怔一刻,忙向四周乱看,轻声唤“白篱。” 室内安静,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人影。 做梦? 做梦见到就对了! 他最初就是在做梦的时候见到她的! 她来了,她肯定来了。 上官月再次用力嗅了嗅,虽然香味正在散去,还是抓住了残留的熟悉。 是白篱的香味。 但怎么刚梦到就醒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 …… 晨光蒙蒙,春月轻轻拉起帐子,看到庄篱躺在床上睁着眼对她一笑。 “少夫人,昨晚睡得还好吧?”春月问,又端过来一杯温水。 这是世子临走前特意叮嘱她的。 少夫人醒来喜欢先喝一杯温水。 别让她自己去倒,免得被烫伤。 庄篱半坐起来,伸手接过喝了口。 “昨晚睡的,好,也不太好。”她说。 她顺利到达了行宫,行宫没有帝钟,再次接近白瑛,不好的是,白瑛身上佩戴三清铃,靠近就会击破迷障,让白瑛恢复清醒。 紧接着她又被人拉入了梦境,好在顺利脱困。 然后又误打误撞进了无梦之境,不好的是还没来得及说话询问,人醒了梦境就不存在了。 无梦之境。 难道就是上官月的梦境? 庄篱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再一次思索着昨晚的经历。 窗外的春月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心。 像以往一样,少夫人醒了,洗漱,吃饭,然后研磨准备写字,按照原本的习惯,她会在上午写完字,等吃过午饭后,要么翻看熏香,要么看会儿书。 但今天少夫人坐在书桌前坐了半天了,要么支颐看着笔架,要么手指敲打桌面,神情也一时放松一时凝重。 昨夜独睡的少夫人没有出现异状啊,但现在看起来还是有些不对。 “是,心里不舒服。”春红在旁小声说。 春月忙看她:“真的?”紧张说,“要不要请章大夫来看看?” 春红噗嗤笑了:“我逗你呢。” 春月瞪了她一眼。 “不过,我说的也没错,少夫人是心里不舒服。”春红压低声音,“少夫人应该是想世子呢。” 春香在后也跟着点头:“对,世子第一天不在家。” 春月想说先前世子很多时候不在家,但又一想,先前新婚夫妻还有些生分,现在两人已经很熟埝了,乍一分开的确有些不适应。 她想了想,端了茶水进去。 “少夫人今天写一张字,明天世子回来,让他看看写得好不好。”她含笑说。 提醒少夫人,世子明天就能回来了。 是啊,明天周景云就回来了,她今晚再探一下无梦之境,确定是不是上官月的,解决完这件事,跟周景云一起的时候就不再化梦而行,免得再吓到他,庄篱嘴角弯弯一笑。 “好,我写两张,看他怎么夸我。” …… …… 虽然昨晚行宫里又是搜检又是加强兵卫闹腾了几乎一夜。 但今日的祭天大典还是顺利进行。 周景云站在队列中看着脚尖,虽然官袍里已经穿的很厚,但冬日酷寒还是让脚发麻。 昨晚睡得也不太好。 倒不是因为搜检,张择走了后,他就直接上床睡了。 可能是因为行宫太冷了,睡得不踏实。 不过,这些年他在外监学,肃静的学宫,热闹的驿站,荒野的破庙,都睡过,也没觉得睡不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他不由想起这句话。 旋即又想,庄篱此时在做什么?应该还是写字,看书吧。 胡思乱想间,寒意也似乎被忽略了。 明天就回家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唤醒 圣驾明日回京,所以今晚京城依旧戒严。 停在码头的楼船上亮着灯火,偶尔传出些许笑声,但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安静的船舱里,吉祥看着上官月手中捏起的一支香。 “公子,你真要用这个啊。”他再次问。 今天一大早,公子突然吩咐找一种能让人昏迷不醒,又不太伤身体的东西。 这种东西倒也不少见,从茶到药水到迷香皆有。 公子最终选了一支迷香。 但以为是给别人用,没想到是公子要用。 “公子,你身体刚受过伤。”吉祥提醒,“而且是烟毒。” 虽然说这迷香不会伤人性命,但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本就不是善物。 公子用这个太冒险了。 “我就用一次试试。”上官月说,轻叹一口气,“总比真濒死要好吧。” 濒死是什么意思?吉祥没听懂。 上官月却不多说:“我这几天睡得不好,实在熬不住了,你放心我就用一次,绝不多用。” 睡得不好吗?吉祥惊讶又恍然,这几日公子白天睡晚上睡,一副睡不够的样子,原来是因为睡不好所以才这样啊。 “好。”他点点头,“奴婢就在门外守着,会及时叫醒公子。” 屋门关上,船舱里陷入黑暗,上官月看着点燃的熏香,倒头躺下来。 他认真想了,一直以来他是个不做梦的人,唯有两次梦的记忆,就是白篱出现,而白篱一出现,他就瞬间梦醒。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猜测要想跟白篱多说几句话,就要不醒。 “行不行得通,就看今晚了。”他自言自语一声,闭上了眼。 …… …… 庄篱再一次站在了窗口,听着喧嚣的欢呼声,看着圣驾仪仗缓缓而过。 这一次她看向了对面。 对面的上官月抬着袖子打哈欠,然后在她眼神尚未捕捉的时候转过身背对。 那边公子们的嬉笑声也再次传来。 昨晚的梦境她直接略过了这一段,庄篱收回视线,看向走过来的周景云,一如先前对她一笑,庄篱也再次一笑,还站在窗边对周景云摆了摆手。 其实要见上官月,还有一个场景,就是救他那次,但那次她在梦境中,而且那个梦境让她觉得危险。 庄篱抬眼看街上,此时皇帝的车驾已经走过来,所有人都跪下叩拜高呼万岁。 庄篱只安静的等着白瑛的车走过来。 这次她没有看其内的白瑛,而是越过白瑛看向对面。 上官月的一双眼在昏暗的天地间宛如星辰,星辰越来越近,将整个天地都卷入其中。 庄篱闭上眼。 …… …… 夜风似乎透过门窗钻入船舱。 除了河水的湿气,渐渐有香气散开。 睡着的上官月鼻头微微耸动。 好熟悉。 好熟悉的味道。 他不由用力嗅了嗅,眼皮开始颤抖,似乎要醒过来,但伴着室内弥散的迷烟,最终头一歪不动了。 …… ……. 庄篱低头看着地上躺着的小童。 这个无梦之境,是这个小童一层层睡梦堆积出来的,如果惊醒他,梦境也就不存在了。 也不是没办法,那就从他最深的那层梦境中唤醒试试吧。 庄篱向前扑倒跌落在小童的身上,宛如烟雾般消散。 庄篱一层层跌落,看到一个又一个小童安静的躺在眼前。 上一次她其实只看了几层,没想到探究下去,宛如无边无际。 这人真是个孩子吗?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深的意识。 在她怀疑是不是自己意识混乱,导致一直在重复梦境的时候,脚底终于撞到了地面。 这一次她站在了小童身边,没有再跌落。 感觉比在梦里跋涉千里还累,庄篱吐口气,坐了下来,看着这小童,然后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 一下两下三下。 可能是叠加梦境太深,小童并没有第一个那般灵敏,靠近就醒了,庄篱戳了几下,直到捏住小童的鼻子,他才睁开眼。 当他睁眼的那一刻,庄篱不由紧张地看四周。 梦境似乎摇晃了一下,并没有坍塌,她也没有消失。 她收回视线再看小童,小童睁着一双眼也看着她。 眼睛不算大,眼尾长,如果不是在心海最深处,这双丹凤眼应该很灵动。 但此时因为梦境深深,眼神有些空洞,茫然。 “你是谁啊?”他问,又喃喃,“我阿娘呢?” 口中喊着阿娘,小嘴一扁,眼泪就掉下来。 小孩子这么容易哭吗?可别哭,在梦里哭,很容易醒。 “别哭别哭。”庄篱忙伸手抚上他的脸,轻声说,“阿娘在。” 那小童抬手推开她的手。 “你不是我阿娘!”他说,呆呆地声音有些起伏,似乎生气了。 啊,没变吗? 按理说,她应该幻化成梦境主人想见的人或者害怕的人,就像薛夫人把她看成母亲,林夫人从镜子里看到她是朱善这般。 不过,算了,这个无梦之境已经很怪异了,不能常理论之。 因为这一打岔,小童倒是不哭了,脸上挂着眼泪,眼神茫然,看上越发呆呆。 本是心海最深处,又叠加梦境太多,人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庄篱问:“小孩,你是谁啊?” 小童呆呆说:“不得放肆。” 庄篱哈一声,虽然意识迟钝,但气势没忘啊,可见刻在骨子里了,果然非富即贵。 怎么哄小孩呢? 庄篱想了想。 “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她蹲坐看着小童,双手抬起在脸前,一抓,“我就把你的阿娘吃掉。” 伴着这句话啊呜一声。 如果是在正常的梦境里,此时此刻她会在对方视线里变成老虎等猛兽。 这种事她从小就擅长。 晚上会跑到白天欺负她冲她扔石头的小孩们的梦里,变成老虎怪兽吓唬他们。 可惜可能因为无梦之境的特殊性,她的脸皱巴巴挤在一起,还是人脸。 人吓人,是不是少了点威力? 眼前的小童没有大喊大叫跌倒,只是呆呆的流下眼泪。 “不要吃我阿娘。”他说,“阿娘——” 哎哎又哭了,小孩怎么这么爱哭,眼泪比上次还要多,泉涌而出。 庄篱忙伸手给他擦泪:“别哭别哭,别怕别怕。”她说着将手用力一挥,“放心,我把猛兽赶走了,我会保护你阿娘。” 小童呆呆地眼神看向她,里面有神采闪烁。 “真的?”他说,“你要保护我阿娘。” 是一个跟娘亲很亲亲的小孩子啊,庄篱看着他,脸上的笑变得轻柔,用力点点头:“我一定会保护你阿娘。” 小童站直身子,对她郑重一礼:“谢谢你。” 庄篱心里叹息一声,不再逗弄这个孩子了。 “是谁在谢谢我啊?”她含笑说,看着小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童抬起身,看着她,神情有些茫然。 “我…..”他似乎在努力的想,慢慢吐出一个名字,“我叫,李余。” 李余? 不是上官月啊。 庄篱想,可能是梦境里看上官月,隔了一层,最终没能跳进他的梦里吧。 虽然没能找到上官月,但也算是意外之喜。 她把这个无梦之境标记好,以备下次在遇到帝钟或者其他危险时来避险。 “李余,余,这名字….”庄篱坐下来看着小童,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好奇问,“你家中是不是兄弟姐妹很多呀?” 小童也不知道是年纪小,还是因为是心海最深处的意识,呆呆听不懂,只说:“我阿娘起的名字。” 可能这件事让他很高兴的事,呆呆的脸上浮现笑容,一双眼也变得灵动起来。 是个跟阿娘很亲亲的小孩子啊,心海最深处留下的是阿娘。 阿娘。 庄篱抱膝而坐,谁不想跟阿娘亲亲呢,可惜她没有阿娘。 “好名字。”她说,又看着小童,忍不住炫耀,“我的名字也是阿娘起的。” 小童哦了声,又恢复了呆呆。 庄篱打量他,问:“李余,你今年多大了?” 小童说:“四岁了。”抓着身前一个珠串,呆呆的脸上又露出笑容,“阿娘刚送我的生辰礼。” 庄篱忍不住凑过去,伸手抚上这个珠串,眼中浮现羡慕。 “真好看。”她说。 这一次她没能说自己也有阿娘送的礼物了。 她的生辰,是阿娘的忌日。 她的命,是以阿娘的命换来的。 庄篱收回手,抱住膝头,将头埋在臂弯里。 她为什么要出生呢? 世上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不止害死了娘,还天生怪物。 她常常神魂离体,好多次被当成死了,死了又突然活过来,带来惊吓。 等长大些,更多怪异呈现。 很多人看她,看到的不是她,导致失魂落魄,受惊恍惚,婢女跌伤了脚,奶妈摔倒水沟里,就连父亲,也几次在战事上因为恍惚而失利。 其实别说二姐厌恶她,她自己也很厌恶自己。 她刚懂事,又不太懂生死的时候,因为听到家里的仆从私下说三娘子要是死了就好了,当初生下来就该溺死,于是她真的去寻死了。 但对于一个孩童来说,寻死也不容易,吊死绑不住绳子,淹死够不到水缸,想从房上跳下来,爬不上梯子,饿死,还被父亲识破了心思。 “阿篱,你要是死了,对不起你娘!” 父亲将绝食的她从柜子里拎出来。 “谁都能死,你不能,你必须好好活着,带你娘一起活着。” 她能好好活着吗?人人都嫌弃她,人人都厌恶她,她看着父亲。 父亲将她拎起来放在肩头上。 “能,当然能。” “这世上,只要你不嫌弃你自己,就没人能嫌弃你,你不委屈你自己,才没人能委屈你!” “阿篱,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她坐在父亲的肩头,慢慢张开口“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从含糊稚声,到清脆明亮。 无所畏惧,百无禁忌。 庄篱动了动嘴唇,嘴角也微微弯起,但下一刻嘴角又垂下来。 但,最终白家还是覆灭了。 刑场上,大牢中,亲人族人们心海翻腾悲哭恨声,都是因为家里有个丧门星。 “你在哭吗?” 小童的声音传来。 庄篱回过神,抬起头,对小童一笑:“我没有啊。” 小童看着她脸颊上的泪珠,似乎有些疑惑。 庄篱伸出左右两根手指擦着两滴眼泪:“这是珍珠。” 可惜这个梦境不能随心所现。 要不然现在应该真的变成珍珠。 结果依旧是眼泪。 庄篱能从小童呆呆脸上看出鄙夷。 不过这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没有说她是个骗子,只是扭开视线,似乎想要寻找他的阿娘。 庄篱松口气,可能在这个梦境里不会随心所变,她也随心所欲起来,想一想曾经过去,失去的亲人。 其他时候也不敢,免得迷了路,沉沦在梦境中再也不醒来。 “李余,你家住哪里啊?”她继续眼前的事。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知道家的住处不? 看他穿着打扮,进出必然是车马仆从。 小童看着其他地方,呆呆说:“永…”他似乎用力想了想,才接着说出来,“永兴坊。” 庄篱来京城半年了,真实脚步走的地方有限,也不知道永兴坊在哪里,不过没关系,她醒了可以问问。 接下来就是在小童身上种下印记,她在心里翻看,今天借用的字魂里有没有余字,待会送给小童,更有礼物。 她正翻找着,小童却哭了起来。 “阿娘,阿娘。” 庄篱忙手忙脚乱拉住他安抚,但小童拒绝她靠近。 “坏人,坏人。”他呆呆的眼神中浮现惊恐,甩着袖子。 这小孩子,她哪里像坏人?难道她在无梦之境不是她本人的样子了?庄篱对他伸手:“你有镜子吗?你给我一个镜子。” 小童戒备又不解的看着她。 “你知道镜子吗?你阿娘有镜子吗?”庄篱放缓声音,比划着问。 可能是提到了阿娘,小童对阿娘的事都很熟悉。 “我阿娘有。”他说,“有大大的镜子——” 随着他的声音,空旷的地面上浮现一个华丽的妆奁台,台上摆着一枚大铜镜。 原本昏暗的梦境变得华丽耀目。 果然是富贵人家啊,庄篱感叹,小童已经跑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摇晃着。 “阿娘在外边,我在镜子里。”他呆呆说,“阿娘在镜子里,我在镜子外。” 虽然声音和神情呆呆,但话语里也透出欢快。 很显然这是他和母亲经常玩的游戏。 庄篱似乎看到一个梳妆的贵妇人,揽着小童,对着镜子笑。 真羡慕啊。 其实,小时候白瑛梳妆,她也会过去看。 每个孩子都对梳妆和镜子好奇吧。 但坐到白瑛身边是不可能的,她只会偷偷站在后边,一探头,被白瑛看到。 “快走开!” 她会跑开,然后又溜回来,再后做出鬼脸。 “白三!” 白瑛丢下挽了一半的头发,拎着裙子来追她。 庄篱不由笑起来,也蛮好玩的。 但小童此时看着镜子哭起来“阿娘,阿娘——” 可能是因为怎么摇晃,镜子里和镜子外都没有阿娘出现。 庄篱忙挪过来。 “不哭不哭,你用力想想,阿娘在看着你。”她轻声引导着说。 小童直视她,不会把她看成阿娘,但通过他梦境中拿出的镜子,也许能把她看成阿娘的样子。 小童流着眼泪看向镜子,庄篱也看过去。 昏昏的铜镜里,女子跪坐,小童站在身旁。 庄篱对着镜子歪了歪头,镜子里的人也歪了歪头。 庄篱向镜子前挪了一步,好更能看清脸。 “李余,你阿娘长什么样啊?”她问,越过镜子里的自己看站在身后的小童。 小童呆呆在思索。 庄篱对着镜子里的他一笑:“是不是笑起来很好看?” 但不待小童回答,镜子里她的笑容凝滞。 四周变得昏暗,镜子明亮,清晰的呈现她的脸。 她看到一叶细眉,一只圆眼黑瞳,半只微微翘的嘴角。 这是她熟悉的自己的面容。 而脸的另一半有一弯远山眉,一只秋水眼,半只樱桃口。 她是谁? 庄篱看到那半只微翘的嘴张开:“李余,这是,你阿娘吗?” 她抬起手指着另一半脸。 镜子里的小童伸手指着她大喊:“坏人——” 伴着喊声庄篱看到自己的脸碎裂。 她伸手捂住脸,似乎要捧起这些碎片,下一刻整个地面陷落。 庄篱一声惊叫,坐了起来。 入目昏昏,正是到了天亮前最黑的一刻。 她伸手扯开帐子,不知是起的太猛,还是下床仓促,被帐子绊倒,跌在地上,撞翻了一旁的桌案,茶壶茶水碎裂。 外边灯亮起来,夹杂着急急的脚步声,春月举着烛火冲进来,一看到庄篱跌跪在一地狼藉中。 庄篱看到她,伸出手:“给我拿,镜子。” 春月的声音冲破喉咙,划破了夜色。 “少夫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醒了 “公子,公子!” 耳边有急切的呼唤,上官月觉得身子在摇晃,宛如在坐船。 今天的风浪这么大吗?长官月想,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远,四周恢复了宁静。 但下一刻哗啦一声,有水浇了下来。 上官月只觉得瞬间窒息,他猛地张开口吸气,人也睁开眼。 晨光清透,视线昏花中看到吉祥手里拎着水壶。 “再拿水桶来——”吉祥还转头喊人,“迷香最佳的解药就是冷水泼——” 上官月发出几声咳嗽,撑起身子,抬了袖子摆了摆“够了够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吉祥这才发现他醒了,大喜扔下水壶跪下来:“公子你怎么样?声音都哑了——被迷烟伤了,大夫,大夫——” 上官月咳嗽两声:“没事,是被水呛的。” 随着这两声咳嗽,嗓子变得清亮。 吉祥犹自不放心,让一旁等候的大夫看,大夫确认说没有大碍,喝一碗小柴胡就行。 大夫去熬药,吉祥也放了心,侍奉长官月擦脸,换了干净衣裳。 “公子以后可不能这样冒险了,早上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真是吓人。”他叮嘱说。 上官月笑说:“我本来要醒了,你下手泼水太早了。”说着伸个懒腰,“睡了一个好觉啊。” 吉祥摇头:“是昏迷吧。”说罢走了出去,“我去给公子准备早饭。” 上官月看着门关上,室内恢复了安静,他静静环视四周,捏着一根迷香走到窗边,看着清晨的河面。 睡是睡了个好觉,但依旧没有见到白篱。 不过,他好像梦到娘了。 不,也不算是梦到娘,是梦里一直在找阿娘。 梦里很伤心,很难过。 他找不到阿娘了。 梦里找不到。 醒来也再也找不到。 “没有人能救我们。” “贵如太子又如何,天要你死,你就只能死。” “黄袍加身,天命所归,振臂一呼四方相助,这是做梦,这是做梦。” “什么天潢贵胄,都是蝼蚁!” “不要做梦,不要做梦了。” 上官月看着手中捏着的迷香,耳边回荡着阿娘悲愤的声音。 他那时候还小,不懂娘说的不要做梦是什么意思,只当是睡着了不要做梦,那是阿娘最后的话,他牢牢记在心里。 从此以后他的确没有再做过梦。 上官月嘴角弯弯一笑。 当然了,现在长大了,知道阿娘当时说的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自己身份尊贵就无所不能。 不要以为属于自己的就永远不变。 不要对他人有期待。 世间不是你想要如何就如何。 世间的人也都是今天相亲相聚,明天相杀离散。 上官月转了转手中的迷香。 “白篱,既然你不想见面,那就顺其自然吧。”他松开手,看着迷香跌落没入水中,再转过身,唤声来人。 吉祥正端着饭菜进来,忙应声是。 “我今日去余庆堂。” 圣驾今日回京,天祭过了,该给朝堂点新气象了。 …… …… “景云那边回程要多久?” “夫人,圣驾回宫后,百官才可以散去,怎么也要晚上了。” 东阳侯夫人在室内踱步,张口就想说“送个信让他先回来——” 黄妈妈先一步截住话头,提醒东阳侯夫人:“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个祭天大典。” 哪有半路去把人叫回来的?就算家中父母急症,忠孝难两全,忠字也排在孝字前。 更何况只是妻子身体有些…..不舒服。 “母亲,我没事,不要惊动景云。” 庄篱的声音从内室传来,人也走了出去。 春月和春香忙小心翼翼要搀着她。 庄篱无奈一笑:“我真没事,我就是晚上做噩梦了,醒过来人有些糊涂,下床跌了一跤。” 说着拉起衣裙要让东阳侯夫人看。 “连皮都没磕破。” 许妈妈忙上前拉下她裙子,说:“冬天地硬,皮没磕破,内里也可能会伤到,少夫人要小心些。” 东阳侯夫人问婢女们:“请章大夫了吗?” 庄篱笑着说:“不用请。”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那香啊昏睡症什么的,跟治跌打损伤可不一样。” “我知道,母亲放心。”庄篱说,“我是打算亲自去章家医馆,原本吃的药也该调换了,到了那边正好一起拿回来,就不用再等了,今晚就能吃上。” 东阳侯夫人本想说这跟婢女们去有什么区别?但罢了,既然她说要去,硬拦着好像当婆婆的刁难。 “你自己懂医术,知道自己的状况。”她说,“我该说的都说了,景云回来别怪我苛待你就好。” 庄篱笑了:“母亲多虑了,景云知道我可不是那种能被您苛待的人。”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从医馆回来,跟我说一声。”说完又补充一句,“等景云回来问我,我好能答话。” 庄篱抿嘴一笑,屈膝施礼:“多谢母亲。” 许妈妈笑着扶着东阳侯夫人:“好了,亲眼看过了,放心了,夫人快回去吃早饭吧。” 黄妈妈则看庄篱这边的管事妈妈:“用夫人的马车去吧,车更宽大些,躺着舒服。” 这是夫人的恩典啊,管事妈妈忙应声是。 庄篱再次道谢。 东阳侯夫人头也没回的走出去了,出了院门才看黄妈妈:“你倒是会做好人,我要出门,坐什么车?” 要是不同意刚才就开口制止了,可见也是同意的,黄妈妈哪里不知道东阳侯夫人的性子,现在不过是强撑婆婆面子,她板正的脸上没有半点不安,说:“夫人出什么门,世子不在家,少夫人身体也不好,家里离不开你,别出去乱走。”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哼了声没有再提车的事,叹口气:“怎么三天两头生病,这身子骨不会真有问题吧?”说罢呸呸呸两声,“这话晦气。”说着加快脚步,“回去给佛前上柱香。”又吩咐许妈妈,“你让人去盯着圣驾,在宫门守着,免得散了场景云又出去吃喝。” 许妈妈连声应是。 这边东阳侯夫人刚走,梅姨娘眼泪汪汪的也来问安了。 她早就过来了,但因为东阳侯夫人在,没敢出来。 这次少夫人出事,世子可没在她那里,但万一夫人将火气撒她身上呢,万一认为她的存在膈应了少夫人,将她赶走,那她可就是冤枉死了也没地方说。 庄篱谢过她,赏了一碗点心,梅姨娘这才放心的告退了。 “少夫人的身体真不好啊。”小丫头小声嘀咕,“先头那位夫人发病前也没像她这样三天两头有事…..” 话没说完被梅姨娘揪着啐了几口,又逼着她吐口水。 “晦气,不许诅咒少夫人。”她呵斥,又合手念佛,急急忙忙去小佛像前上香,可要保佑少夫人好好的,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又省心又安心,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接连送走了探病的人,清晨引发的骚乱也算告一段落了。 庄篱坐在桌案前松口气。 “少夫人,车马正备着,你多少吃点东西再出门。”春月劝说。 庄篱笑了:“干嘛少吃点,醒得早,我饿急了。” 春月松口气,忙让厨房送饭,看着庄篱的确比前日多吃了一块蒸糕,但春月眉头依旧难掩愁绪。 清晨那一幕太吓人了。 烛光映照下少夫人跌在地上身下是水和碎瓷,抬起头面色煞白,似乎下一刻就要跟茶壶水杯一样碎裂。 想到这里时,春月迟疑一下问:“少夫人,您早上的时候,让拿镜子….” 她当时是听到了,但因为又急又慌去搀扶少夫人,其他婢女们听到动静涌进来,少夫人也没有再提镜子,安抚解释自己是不小心摔倒了,然后就是整个院落,包括夫人都惊动了,迎来送往一直折腾到现在,那句话也被忽略了。 当时少夫人要镜子做什么? 此时想起来,觉得,很怪异….. 的确怪异,那时候她慌乱不已,急着要看自己的脸是怎么回事,但紧接着被婢女们扶起,室内人乱乱,她也冷静下来,知道不能再做怪异的表现了。 庄篱看着她的眼,轻声说:“春月,你看,我躺在地上,万一伤了后背,我看不到,只能用镜子照着看。” 是啊,春月怔怔点头,腿上胳膊伤低头就能看到了,后背少夫人看不到,需要人举着前后两面镜子,夫人才能看到。 “少夫人你吓到我了。”她忍不住流泪说。 先前她一直强装淡定,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表露了内心。 庄篱忙笑了:“哎哎,这不是没受伤,更衣擦洗的时候,你也都仔细看过了了。”说着站起来,“让我们收拾一下,去让章大夫看看,这样你们,夫人,还有世子…..” 她说道世子两字的时候,声音微微停顿下。 今早她因为在梦境中看到自己脸上的怪异,吓得跌下床。 那上次周景云跌下床是不是也是因为看到了她的脸….. 虽然周景云当时没有说,虽然后来她引导他的时候,他说只是看到她不动吓到了。 但这么久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怪异,那怎敢笃定引导周景云说出的就是真的呢? “……安心。” 她将话说完,对春月一笑。 春月忙点头说好,转身去唤人来撤下食桌,春香春红进来看到她脸上带着泪,急道“姐姐你怎么哭了?”“哎,不是说不让少夫人乱想,不要自己先慌了。” 春月抬手擦泪,带着些许懊恼惭愧,她是少夫人的大丫鬟,世子不在家,她应该沉稳些,但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看着少夫人一笑,忍不住哭起来。 真是,担不起事啊,这怎么行。 “我看看车马。”她说,“你们伺候少夫人梳妆。” 说着又叮嘱一句。 “可别让少夫人一个人待着。” 少夫人有不让婢女在身边伺候的习惯,但现在她可是真不敢了,在世子回来之前,她们绝不会离开少夫人半步。 春香春红重重点头,看着春月出去,她们走进来内室,却见庄篱站在妆台前发呆,视线似乎看向妆台,又瞬时游离。 怎么了? “少夫人。”春香轻声唤,“我来给您梳头吧。” 庄篱哦了声,对她笑了笑说声好,然后再看妆台,垂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 刚醒来的时候她真是吓到了,怕别人看到自己的脸是李余梦境中那样…. 嗯,怪不得梦里李余这小孩子总是哭,哭已经是很勇敢了,顶着这张脸,大人看到了都能吓疯。 不过还好春月和家里人的反应都依旧,说明那怪异的半张脸,应该是只有在李余梦中的镜子里才能看到。 庄篱深吸一口气走到妆台前坐下来,抬眼看向镜子里。 铜镜里女子面容恬静文雅秀气,一样的眉毛一样的眼,一样的鼻头和嘴唇,跟梦里的真实的自己不一样,跟梦境里那半张陌生的脸也不一样。 这是她进京后惯用的读书人家孤女的脸。 庄篱对着镜子弯弯嘴角。 镜子里的女子也对她弯弯嘴角,没有一半弯一半下垂。 她伸手摸了摸脸,然后干脆双手一起揉搓,镜子里的女子脸皱巴巴,没有碎裂也没有混乱扭曲。 直到看到镜子里春香惊愕的眼神。 庄篱收手坐好,对镜子里的春香一笑:“梳个简单的头发就好,我们早点出去,早点回来。” 春香应声是,加快了动作,春红也取来了出门穿的衣裙斗篷,小丫头们则利索地捧来风帽,手炉,脚炉装好,忙忙乱乱很快在一队侍从仆妇的护卫下,坐着东阳侯夫人的宽大车驾驶出侯府。 因为今日圣驾回京,城中很多地方戒严,所以要去章家医馆要绕路。 “从永兴坊过吧。”庄篱突然说。 春月愣了下:“永兴坊?” 庄篱看她:“我一直很想去那边看看。”她眼中几分好奇,又有些迟疑问,“是绕路太远吗?” 春月露出了然的神情:“不远,少夫人很少出门,想看就看一眼。” 说罢掀起车帘对车夫和外边的护从吩咐一声。 车马缓缓而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外边传来护从的声音“少夫人,永兴坊口到了。” 在车上斜躺着养神的庄篱便起身坐起来,春月掀起车帘。 用看京城风景的借口可以绕路,不过,待会儿用什么借口打听那个叫李余的小孩子呢? 庄篱一边思索一边向外看,当看到街外的时候,她愣住了。 这….. 与京城其他坊市鳞次栉比不同,站在这个街口,入目是一片废宅。 冬日荒草枯木中露出残垣断壁,能看出曾经是好大一片宅邸。 如果不是四周散落着房屋,如果不是车旁的街上热闹,庄篱还以为自己站在荒郊野外。 这可是京城,寸土寸金,怎么会有这么一大片荒宅? 这……是什么地方?李余不是说住在这里? 耳边是春月一声轻叹。 “这里荒废许久了,先帝在的时候不许重建,不知道现在皇帝会不会重建。”她轻声说,又摇摇头,“重建了,也没人敢住啊。” 庄篱看向她:“这里….” 春月也看向她,低声说:“少夫人在外也听过传言吧,太子当年焚烧东宫后,这里晚上都没有人敢经过,怕闹鬼,死的人太多了…..” 先帝在的时候这边有兵卫看守,后来新帝登基兵卫就撤了,只要不进去玩闹撒野,朝廷不禁止人靠近了。 庄篱终于反应过来了:“这里是那个太子东宫?” 宫,不是都在皇宫吗? 春月点点头:“当年东宫小,先帝宠爱太子,特意在永兴坊建了大宅给太子住,后来….”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太子谋反,先帝诛杀,太子自焚东宫。 这一片好大的宅院都烧了,变成了残垣断壁,荒废无人,展示着那一场天家父子从相亲到相杀的惨事。 原来,东宫是建在永兴坊啊,庄篱哪里知道,那时候她还是个婴童呢! 现在也是个第一次进京的乡下人……. 原来,永兴坊就是东宫。 庄篱旋即一僵。 这里曾经住着的人都死了。 这里如今也没人住。 那,那个李余难道是个鬼! 第一百二十五章 医馆 马车晃晃悠悠向前行驶。 庄篱没有下车,也没有再去问四周有没有姓李的人家。 适才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几乎是整个永兴坊都荒废了,可能先太子的大宅并没有占据整个坊市,但大火烧起来必然损毁一片。 虽然还有零零散散的屋宅,应该也没人住了。 能住在这里的非富即贵,遇到这种事,肯定嫌弃晦气都搬走了。 虽然庄篱看了一眼就让车马继续前行,似乎解了好奇,但春月还忍不住多说一些:“当时烧死了很多人,太子一家,四岁的小太孙…..” 刚说出这句话庄篱看向她,打断问:“四岁,小太孙。” 春月点点头,可能因为在车内,不怕被人看到说同情先太子一家,神情有些怜惜:“还是个小孩子,但没办法,谁让他是太子的儿子,也是死罪难逃。” 庄篱忙问:“小太孙叫什么名字?” 这话问住了春月:“世人都敬称小太孙。” 这般天潢贵胄,除了亲近的家人,没人敢直呼姓名,普通人自然也不知道名字。 不过,尽管如此,庄篱也更确定李余可能就是小太孙。 那这孩子的确是鬼啊! 怎么可能!世上哪有鬼。 如果说是残留的执念,这也留的时间太长了吧,十多年….. 最近遇到的事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庄篱忍不住眉头紧皱。 春月看到了担心问:“少夫人,还好吧?” 庄篱对她笑了笑:“没事,我们去看章大夫吧。” 见章大夫是借口,她是急切地要找到李余所在,毕竟今晚周景云回来,她不方便再入梦,而且鉴于她现在状况的怪异,也不敢轻易入梦。 最近的日子一点都不像刚来京城那么顺遂。 念头闪过,庄篱又皱了皱眉,她的身份,她要做的事,来京城本来就不可能顺遂,这是理所应当的,不用犯愁。 事情来了就想办法解决。 春月不知道小太孙的名字,周景云肯定知道,等他回来问问就好。 至于半边脸的异状,应该是她又不小心沾染了什么执念,给庄夫人写信问问。 很早的时候庄夫人就警告过她,化梦而行要小心,陷入迷障,会失了本心,忘记自己是谁。 当初她为了回去看父亲,化梦借物跋涉千里,在刑场上牢房里,被无数哀嚎执念包围,又差点溺毙在迷障心海,神魂薄弱,心海不稳。 随着所想她的脸色渐渐缓和,待停到章家医馆这里,已经恢复如初。 看到她来,章士林很惊讶。 “章大夫莫惊。”庄篱对他说,压低声音,“我今早起床慌张跌了一跤,我来你这里看看,好让家里人放心。” 章士林哈哈笑了。 “少夫人快请坐。”他说,“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喝杯茶。” 庄篱笑着道谢,章士林的弟子们捧茶。 “来都来了,再诊个脉吧。”章士林笑说。 昨晚受了一些惊吓,看看也好,庄篱笑着伸出手。 章士林诊了脉,点点头:“少夫人的身体比前一段好多了,心神旺盛有力。” 这一段事情不断竟然还多好了啊,庄篱有些意外,忙道谢。 章士林又起身取了一盘子药来。 春月紧张问:“章大夫,不是说少夫人好多了?怎么还要吃药啊?” 章士林笑说:“这不是给少夫人用的,是请少夫人帮我看看,这几味草药,解毒可用否?” 庄篱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这是她在梦境里告诉章士林,看来章士林虽然觉得梦境荒诞,还是忍不住找她问问。 “不知道啊。”她说,“我没有学过解毒,不太了解。” 说罢故作好奇翻看这些药。 没学过啊,果然梦境是荒诞的,章士林有些好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验证什么。 可能是少夫人来都来了,就看一眼吧。 他笑着刚要收起来,庄篱又想到什么,说:“不知道能不能制成香,用的时候是不是更方便?” 制成香啊,也不错,章士林笑着又将药推过来:“我对制香不了解,就劳烦少夫人试试,如果能成,我们医馆就买下来。” 庄篱笑着点头:“好啊,我试试。” 春香忍不住眉飞色舞:“少夫人又要挣钱了。” 章士林哈哈笑:“是,少夫人又要挣钱,这次可比诊费贵,要给分成。” 春香哇一声抚掌。 春月也跟着笑起来。 “怪不得我今天想来见章大夫。”庄篱恍然说,“原来是财神催我。” 章士林再次哈哈大笑。 旁边竖着耳朵偷听偷看的医馆弟子们也都笑起来。 章士林脸上的笑一直到目送庄篱的车离开,待看清这是东阳侯夫人的车驾后,笑意更浓了,神情又很感叹。 出门都能用婆婆的车了,可见在家里不仅被婆婆接受,地位还很高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这个新媳妇能做到如此,真是厉害。 以后啊,这年轻的孤女都是好日子了。 耳边传来弟子们在后的议论“东阳侯少夫人年纪不大,说话真有趣。”“明媚又耀目。”“怪不得东阳侯世子不在意身份非要娶回来。” 章士林心想,人过得顺精神就好,少夫人看起来比当初刚进门时的确容貌明媚多了。 但不能在后议论女眷,他重重咳嗽一声,呵斥弟子们“聚在这里做什么,不用做事吗?” 弟子们笑着忙散开,还有人吐吐舌头“今日又不忙。” 今日圣驾回京,大家都等着恭迎圣驾,来问诊拿药的人都少了很多。 “不忙就看看医书,一个个的,比东阳侯少夫人年纪大,医术还不如人家。”章士林训斥。 正说话,有人在后说话“章大夫,忙着呢。” 章士林转头,看到一个年轻公子含笑而立,冬日有些冷肃的街道似乎变得明媚。 是上官月啊。 “上次多谢章大夫救命,我一直养身体,今日才来亲自道谢。”上官月恭敬一礼。 章士林忙拦住:“已经给过诊金,你…..上官驸马也道过谢。” 上官月笑说:“驸马道谢是他的,我也该道谢。” 章士林看着这年轻人灿烂的笑脸,心里感叹,如此身世,又遇到如此危险,还能笑得这么好看….. “好好,小郎君客气了。”他没再客气,含笑说。 上官月也不再多说,指了指自己的马车:“那我告辞了,希望以后不要再麻烦章大夫。” 章士林笑了,对他摆手:“小郎君快去忙吧。” 上官月上了马车,脸上的笑沉寂下来,吉祥恭敬地递来茶水“公子喝口茶。” 上官月接过茶对他说:“你一会儿回楼船,驸马今日回来了,以备他找我说话。” 吉祥知道先前跟着上官月的瑞伯是寸步不离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跟瑞伯比,便恭敬地应声是。 余庆堂很快就到了,上官月下车,在门口店伙计的恭迎中大摇大摆进去了。 这是自从那晚出事后,上官月第一次来余庆堂。 蔡掌柜进门就跪下来请罪。 “不用请罪,我如今这个身份,在公主面前,你们怎么护也护不住。”上官月说,又笑了笑,“不过,老天不让我死,就继续活着。” 蔡掌柜哽咽说:“公子贵人自有天助。” 什么天助啊,是个鬼助,上官月心想,嘴角闪过一丝笑,旋即沉静。 蔡掌柜也不再继续这个到底是让人伤心愤怒的话题,现在要更好做事,让公子尽快恢复自己原本的身份,再不受他人随意磋磨。 他从一旁架子上抽出一卷册子:“这是最近整理出来的一些可给监事院提供的名单,当年都曾参与那件案子,张择不愿意动姜大同,这里面的人总能挑一两个……” 他的话没说完,上官月摆摆手打断了。 “这个暂时不用了。”他说。 不用了?蔡掌柜愣了下。 上官月看着书架前琳琅满目的卷轴册子:“先前朝堂动乱的时候,有几位名士辞官离开,新帝登基后广纳贤才,也不见他们回来。” 蔡掌柜点点头,当年先帝荒唐,蒋后逆天无道,一些重臣儒士便辞官避世隐居去了,可能对朝堂伤了心,新帝登基后再三邀请,有一些人也没有回来。 上官月说:“挑几个最有名,用尽办法,代表金玉公主去请回来。” 蔡掌柜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金玉公主?” 上官月看着他:“对,金玉公主,我已经跟金玉公主表明身份,从此后我与公主荣辱与共,我要助公主扬名,让公主成为陛下眼中可信可靠可用,让她在大周朝廷成为一个真正有权势的公主。” 蔡掌柜怔怔,旋即急道:“金玉公主此人薄情寡义,贪婪又怕死…..” 上官月笑了,打断他:“天家人不都是这样吗?” 蔡掌柜一滞,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这几天想明白了,与其亲近皇帝,不如亲近公主,我对皇帝来说,不过是一个身份尴尬的侄子,可有可无,但我对公主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可以成为公主手中的筹码。”上官月说,又一笑,“我们天家子弟,活着不就是看有用没用吗?没用,才是死路一条。” 蔡掌柜听懂了他的意思,神情变幻一刻,最终对上官月郑重一礼:“我等誓死追随太子,听从殿下您的一切决定。” 上官月摆摆手:“别喊殿下。”说着一笑,“等以后再喊。” 他在笑,但却比先前眼神还冷静,蔡掌柜低下头应声是,说:“那我唤人来挑选合适的人选,筹划一下。” 上官月点头,又说:“以后,余庆堂的事,对驸马保密。” 蔡掌柜脚步顿了顿,低头应声是,听上官月不再说话,他便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见上官月坐在椅子上,抬着头看墙上写着的名字标示,昏暗的库房里,少年人白皙的脸散发着冷光。 以前觉得上官月还是个孩子,今天再看不再有这个感觉了。 这个孩子长大了,而且也不再是只心心念为父母洗冤。 他想要其他的东西了。 …… …… 冬天的天似乎一眨眼就黑了。 东阳侯夫人的院落里灯火逐一点亮,室内人影交错,不时响起笑声。 “那这么说,嫂嫂要行医了?” “不是行医,是制药吧,不用出门。” “但药卖的好,在家也能收钱。” “哇,那嫂嫂岂不是要发财了?” 周九娘说着跑到庄篱身前,摇着她的手:“那嫂嫂欠我的见面礼能给我了吧?姨娘说你原来没钱——” 她的妾母脸色涨红,伸手将她往回扯“胡说八道什么!” 庄篱并不介意,点点头:“好啊,等我挣了钱给你礼物。”说着又一笑,“你也要给我准备见面礼哦。” 周九娘脸上浮现迟疑:“但我,其实也没有钱…..” 屋子再次响起笑声,夹杂着其他姐弟们的声音“骗人,九娘你藏了好多钱,我可看见了。” 东阳侯夫人坐在大炕上,听着满屋子的热闹,忍不住向外看,问旁边的许妈妈“让人去看了吗?怎么还没消息——” 话音落听得外边脚步乱跑,夹杂着婢女们笑声“世子回来了。” 东阳侯夫人哎呀一声坐直身子,门帘也同时被掀起,周景云走进来,他一眼看到被姐妹们环绕的庄篱。 她穿着素锦衣裙,灯火倾泻在她身上,宛如披着一身白雪,晶莹剔透。 庄篱也同时站了起来,看着裹挟进来冬日寒气,脸上却浮现温暖笑容的周景云。 两人的视线相撞,又同时一笑。 “世子哥哥回来了——” “景云,怎么这么晚——” 屋子里其他声音随之响起,此起彼伏,喧闹沸腾。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日常 圣驾回宫后,朝官们卸下疲惫,东阳侯没出宫门就跟着几个老伯爵约好今晚不醉不归。 周景云也接到了很多邀请。 不过他一一谢绝,径直走出宫门,看到江云带着家里的仆从急急迎来。 周景云的脚步不由一顿,旋即也忙加快。 “世子,少夫人看过大夫了,没事。”仆从说。 这话没头没尾的更吓人,周景云脸色沉沉。 “是先前夫人派人来说,让你散了就快回家。”江云在旁解释,“少夫人早上有些不舒服。” “对对。”这仆从忙点头,忘记先前派来的人也没见到世子,还没告之坏消息,他这个好消息突然说出来,反而吓人,“不过少夫人去看了大夫,说没事,夫人和少夫人让我赶快来跟世子说一声,免得世子着急担心。” 周景云脸色稍缓,在仆从说话的同时也已经接过缰绳,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侯夫人派来的仆从反而被扔在后边,所以没能将世子的消息提前传回来。 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 在侯夫人这边热热闹闹吃过饭,东阳侯夫人也没让周景云再多留:“在外累了,你快回去歇息。” 周景云也没有再客气,带着庄篱告退离开了。 婢女们前后提着灯,给两人照路,又保持一定距离。 “那香有把握能制出来吗?”周景云问。 适才吃饭的时候,周九娘已经抢着叽叽喳喳将庄篱受章大夫所托研制解毒香的事说了。 其间周景云一直笑着点头,并没有多问多说。 包括没有问她为什么去医馆,早上哪里不舒服。 东阳侯夫人也没有再提,毕竟已经让人给他说了没事,人也亲眼看到了,没必要再说一遍。 但庄篱知道周景云不是不问,是没到问的时候。 看,离开侯夫人那边,以医馆开头的话题开始了。 “能。”庄篱忍着笑,说,“就像南边遇到瘴毒燃香驱毒那样,我随庄夫人去南边的时候炮制过。” 周景云点点头,看她一眼:“说吧,又是没睡好?还是旧疾又犯了?” 庄篱噗嗤笑了,又收了笑,认真回答:“是没睡好,做了噩梦,醒来急着下床,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周景云看着她,似乎有些无奈:“你就算不习惯让婢女们陪睡,让她们睡在脚踏上也好啊。” 话出口心里闪过念头,其实她是个不习惯身边有人睡的啊。 为了假夫妻的身份,她这些日子与他同眠,是不是也是没办法。 但好像,她也睡得很好,反而当他不在家的时候…… 脑子里念头乱乱,耳边听着庄篱的声音传来。 “好,我记下了,下一次绝不再这样。” 说着话,还伸手捏住他的衣袖摇了摇。 周景云看着被细长手指捏着的衣袖,摇头说:“下一次下一次,你呀。” 他似不信她,但又不强求她。 庄篱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是天黑路滑,还是想偷懒借力,她的手指没有收回来,牵着周景云的衣袖慢悠悠向前走。 周景云也似乎没有察觉,只是将这只手臂微微蓄力,让她捏着衣袖的手宛如搭在臂弯上,让脚步更轻快。 因为在外疲累,回到院子里,简单洗漱后,两人便早早上床歇息了。 婢女们退了出去,里外安静,床边点亮灯,室内暖意浓浓,周景云靠坐在床上,不由舒口气。 还是家里舒服啊。 但旋即又心里自嘲,先前这几年在外也没有这样感慨过。 旁边悉悉索索,一条被子搭了过来。 “这两天冷,再加一个。”庄篱说,一面俯身伸手要把被子向外拉平。 周景云长手一伸,自己拉好,示意她:“快躺下吧,穿的单薄。” 庄篱躺下来,蹭了蹭被子,眯了眯眼说:“世子回来,被子里都暖和多了。” 周景云失笑,嗯,是,一个大活人,也相当于一个大暖炉了,旋即又轻咳一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可以说一些更私密的话了。 “到了行宫那晚,好像,蒋后党的人又做了手脚。”他说。 庄篱将手半撑起来身子,好奇问:“什么手脚?”又满眼担心,“你没事吧。” 第一个念头还是担心他啊,周景云对她安抚一笑:“我没事。”将当晚的事讲了一遍。 “还是从白妃那边开始的,然后以祭台四周搜到纸人结束。”他最后说,“确定是蒋后余孽以幻术作祟。” 原来那晚被拉入的梦境是蒋后党人的,蒋后党中果然有她一般的异人,庄篱也恍然,那么那个在祭坛上叩拜的人影,就是蒋后了? 怪不得要祭天,自称奉天承运皇帝。 蒋后就是因为一心要登基取代大周李氏才引来众怒被诛杀。 庄篱默然一刻,旋即又冒出一个念头,那个影子是从她脚下分出来的,这,是梦境荒诞,还是有其他的……含义? “别想了。”周景云见她出神,便说,下意识想抚她头顶,还好及时回过神,滑过她的头顶,落在肩头,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他们也就是要祸乱人心,让陛下惶恐不安,但……” 他摇摇头,看着跳动的烛火。 那个人不在了,死了,幻术终究是幻术,又能如何。 他始终觉得,与其做这些,还不如将她留下的未完事,将她所想所念的事做好。 庄篱嗯了声,点点头,忽地问:“先太子的儿子,那个小太孙叫什么?” 周景云愣了下,意外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哦,今日去医馆,绕路经过永兴坊,春月提到了当年旧事。”庄篱说,看着周景云,好奇问,“那小太孙也死了吗?” 周景云点点头:“死了。”他停顿一下,“其实,当时是太子不甘心被废庶人下狱,以死来报复先帝,自己把东宫封严了,等大火烧起来,火势大,兵马赶到想救也救不了,围着也是为了防止火烧到更多地方。” 哦,这是说传言蒋后派兵马围守,不许东宫任何人逃脱,其实并不是?庄篱看着他。 周景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小太孙叫什么。”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在意,当时他太小了,虽然是太孙,但还不到被人人都知道和记住名字的地步。” 说到这里又说。 “不过应该有记载,我找机会查查看。” 庄篱忙说:“不用不用,别引来麻烦,我就是随口一提。” 周景云只说:“先太子一家虽然也是大逆不道,但跟蒋后党不一样,没人在意的。” 庄篱说声好:“不早了,睡吧。”说罢在枕头上躺好,看着他。 这是在等着他念书了,周景云抿了抿嘴,从枕边拿起书翻开,轻声诵读。 灯火摇曳,室内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静谧。 庄篱躺在枕头上,看着闭眼睡着的周景云,看来他的确很累了,今天这么早就把自己哄睡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周景云的胳膊,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收留我这个逃犯孤女呢?” 当时说过是蒋后党,蒋后党当然要相护蒋后党。 她那时候心中也有打算要进京,所以对于周景云的理由也并不在意。 嗯…..现在其实也不在意。 蒋后党,自然要对蒋后党呵护有加。 庄篱抿了抿嘴,但其实他们两个好像都不是什么蒋后党。 她静静看了周景云睡颜一刻,起身将落在他胸口的书拿开,将他的胳膊放进被子里,熄灭了灯。 ……. ……. 周景云猛地醒来,入目昏昏,人有些恍惚,下意识转头看身边,身边的女子背对而卧,一绺青丝散落他的脸侧。 不是在行宫冰冷的床上。 周景云放松了身子,回家了,怪不得睡得一夜无梦,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再次看庄篱的背影,不过,她怎么背对他睡了?先前不是习惯贴过来….. 念头闪过,庄篱翻过身来,带着几分慵懒睁开眼,两人视线相对,庄篱似乎有些茫然,下一刻脸上浮现笑容。 “世子回来了。”她说。 两晚没在家,好像多久没见似的,睡在身边都有些不相信了?周景云失笑,旋即又想,他适才不也是如此? “是,昨晚就回来了。”他笑说。 庄篱也笑了,又伸手抚着脸,带着几分不安:“世子不在家的时候,我做梦梦到自己变成别人,吓死我了。” 变成别人?周景云心里一惊,似乎想到什么,旋即立刻摇头:“梦光怪陆离,醒了就不要想了。” 庄篱看着他的神情,说:“那世子要是看到我变了样子,可要告诉我。” “不会。”周景云断然说,“什么话,你就是你。” 说着皱眉。 “你一个人睡就是这样胡思乱想,怪不得总是不好。” 庄篱一笑,撑起身子:“知道了知道了。” 周景云便也起身,倒了水给她。 外间婢女们声音也传来“世子,少夫人,你们醒了。” 周景云嗯了声。 婢女们进来,晨光也扑了进来,室内室外都变得热闹。 “今日还用去户部吗?” 吃过饭庄篱问。 周景云点头:“要去一趟,年底了有一些事要处理。” 庄篱拿出一封信和一个小包袱:“我昨日出去的时候,从章大夫那里买了一味香料,我看成色很好,你帮我给她送去吧,另外还有一封问安的信。” 先前已经给庄夫人以他们夫妻的名义送去年礼了,不过,庄篱跟着庄夫人长大,离开这么久了到底惦记,周景云点点头,接过小包袱和信,又说:“我下午早点回来,快过年了,母亲那边很忙了。” 庄篱点点头:“我上午制完香,过去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两人说着闲话,庄篱取下斗篷,因为周景云手里拎着东西,便想亲自给他披上,无奈身高不够,略有些尴尬….. 春月忙要来帮忙,却见周景云屈膝矮下身子,与庄篱平视。 庄篱将斗篷给他披上系好,站在廊下目送周景云走出去,因为斗篷的遮挡,看不到拎着的包袱以及那封信。 信里是她对庄夫人描述了自己遇到的怪异。 希望能尽快收到回信。 庄篱伸手摸了摸脸颊,轻轻吐口气,看向天空。 进入腊月,不时隐隐传来爆竹声,萧瑟的冬日也添了些许灵动。 一年要过去了,新的一年要到来了。 真快啊。 白瑛坐在胡床上想。 好像昨天还住在冷宫里,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的翻身机会,而转眼她就坐在了皇帝身边的暖阁里,还怀了皇嗣。 这一年过的,跟做梦一样。 怔怔出神间,听的外边说话声传来。 “中丞来了,陛下那边人不少等着呢。” “嗯,我不急。” “外边冷,中丞来暖阁等一等。” 随着说话声,王德贵引着张择进来。 因为皇帝处理政事的时候,也总会带白瑛在身边,朝臣来来往往,要避开人是不可能的。 虽然觉得这样与礼不合,但皇嗣也是朝臣们在意的大事,也就当作看不到了,熬到胎儿落地,也就十个月罢了。 朝臣们对她视而不见,白瑛似乎也对朝臣们视而不见,这次张择进来,她依旧看着殿内摆着的水仙花出神。 甚至张择说了又查了一遍京城出入包括客栈落脚之所,没有肖像白瑛的女子,白瑛依旧似乎在出神。 “娘娘在想什么?”张择只能问。 白瑛怔怔说:“我在想,变化。” 变化?张择不解:“什么变化?” “就是每一件事发生前,四周有什么变化。”白瑛视线还盯着水仙花,手在身前轻轻划动,似乎在理顺什么,“….比如我第一次遇到蒋后作祟时,有什么与日常不一样的事发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指向 “我有身孕不是瞬间就有的。” 白瑛看着水仙花,手抚着下颌,似乎在跟张择说话,又似乎自言自语。 “怎么其他的时候不激发,偏偏就那天激发呢?” 自从从行宫回来后,行宫那晚发生的事也被大家淡忘了。 或者说认定是蒋后党手段,也见怪不怪了。 但她没忘,而且她也不信是蒋后党的手段。 越想越确信,是白篱的手段。 那些问题,尤其是问她第二封信写得什么,蒋后鬼魂才不会问,因为蒋后自己知道。 白瑛放在身前的手攥紧。 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针对皇嗣,就是针对她的,她那个妹妹真的找来了。 那晚噩梦之前和其他时候有什么不同? 自从引来皇帝冷宫一见,皇帝果然对她怜惜私下临幸之后,其实她的日常也没有太大变化。 除了吃的好点住的好点,多了一个内侍守着。 陛下也没有再来,要顾及皇后,要顾忌朝臣们,她不过是个身份尴尬的美貌妃子。 美貌,在后宫里也不是什么稀缺。 不过她了解皇帝,知道他懦弱多疑,这样的人反而极其顾念旧情,所以她等着下一次机会。 她每日吃饭,枯坐,摘花,做绢花…… 绢花。 皇后把她抓出了冷宫。 白瑛猛地坐直了身子。 “皇后。”她说。 张择眼神一凝:“你是说,蒋后作祟与皇后有关?”不待白瑛再说话,他又轻轻摇头,神情有些意味深长,“娘娘,现在动皇后,有点不合适,您再等等。” 白瑛瞪了他一眼:“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着站起来,走近张择,“我是说在蒋后作祟之前,发生了与日常不同的事,是皇后将我带出了冷宫。” 张择哦了声,那件事啊。 的确,原本以为要过些时候才能再找到让皇帝见白瑛的机会,没想到皇后把机会送上门了。 皇帝刚临幸白妃,又怀念又犹豫,皇后这么做,无疑是挑战皇帝权威,皇帝立刻来维护了。 但这跟蒋后作祟有什么关系? 皇后就算是失心疯了,也不会跟蒋后党搅在一起,皇后,是个脑袋里只有和皇帝做夫妻的蠢女子。 “那些术士不是说人不在,可以施术,但必须有借物?”白瑛说。 张择回过神:“你的意思是…..” “我一直在冷宫,从未接触过外物。”白瑛看着张择,“唯有那次,在皇后宫中,让我辨认宫花。” 这件小事,张择当时都没在意,不过他还是瞬间想起来,同时明白了白瑛所指,说:“那朵假宫花。” 没错,一定是那朵假宫花,就是被蒋后党施术的借物! “其实,在接触假宫花的之后我就做噩梦了。”白瑛说,攥着手,想起来似乎还心有余悸。 第一个梦也是噩梦,梦里妹妹那样看着她,但因为短暂,以及只是看着,她很快就惊醒,也没有多想,直到第二次梦里,梦又长,内容又骇人…… 此时回想白瑛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那朵假宫花一定有问题。”她说,“我妹妹一定也来了,这些幻术根本不是什么蒋后鬼魂作祟,就是她的手段。” “你先前说你妹妹生而不详…..”张择迟疑一下。 “我先前还说了,她还能让人发疯发狂让人做噩梦,让人见鬼,让好好的一个人突然跳井而亡。”白瑛打断他急声说,“她是扫把星,是怪物!” 是,白瑛是说过这种话,但因为那时候白瑛怀了皇嗣,再加上帝钟异动,只认为是蒋后鬼魂作祟,当然,他不信鬼魂,认为是蒋后党作祟。 对于白瑛的描述其妹,他只当是一个气运不佳的人,并没有当回事。 缉捕文书已经下发很久了,也始终没有人来报告消息。 如果真已经到了京城,还做出这么多事,是他小瞧这个白家幼女了。 当初那个假宫花,是东阳侯府的婢女,不对,确切来说应该是定安伯府的婢女。 东阳侯世子这个前岳家不甘心,故意陷害周景云那个新妻子。 将那婢女引进来的女官,也跟定安伯夫人是远亲,还送了不少钱和地契。 事发后,婢女当场就被女官掼死了,而定安伯府一家人急急慌慌离开了京城。 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还卖给周景云做个人情,也没有再继续追查。 现在看来,这计谋并不是针对周景云那个新妻子,而是往宫里送咒物。 那婢女死的干脆,定安伯一家走的利索,分明是计谋达成,逃了。 张择躬身一礼:“臣这就去查。” 说罢转身大步而去。 白瑛在后跟着:“你好好想想,查仔细些,整个定安伯府都不许放过,别让她再跑了。”又叮嘱,“别打草惊蛇,就让她不知道我们猜到了。” 张择没有回头只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白瑛站在了门口目送。 王德贵忙扶着她:“娘娘别出去,外边冷。” 白瑛没有再走出去,看着张择走远,再低下头,看已经隆起的小腹。 她伸手轻轻抚上。 有的人,就是天生不祥,就不该活着。 如今她已经攀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处,谁也别想毁了她的好运势! “公主来了。” 王德贵忽地说。 白瑛抬头看去,见金玉公主缓缓走来,身后一如既往跟着两人。 不过,跟以往不同,身后的随侍不是美貌少年,而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者。 真是稀奇。 金玉公主性情乖张,当初先帝在的时候,曾经当街鞭打路人,就是因为嫌弃路人长得丑经过她眼前了。 当然,有些美人老了也是美人,只不过,随着走近怎么看,这两个老者年轻的时候肯定不是美人,老了就更谈不上美貌了。 白瑛心里调侃,金玉公主这是故意给皇帝看吗? 先前因为灵泉寺僧人的传言,金玉公主被皇帝训斥罚闭门思过,一直到祭天才让出门,而且到了行宫,也没像以前那样召见金玉公主。 所以金玉公主现在出门不带美少年,只带老朽,是为了让皇帝看,以后别说她淫乱。 白瑛心里忍不住笑,又讥嘲。 这种蠢女人啊,偏偏天生尊贵,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当了贵人。 金玉公主缓缓走近,也看到了站在门边的白瑛。 这里可是御书房,皇帝和朝臣商议国事的外殿。 皇后都轻易不能踏足。 此刻白瑛站在这里,虽然不穿金带银,没有堆砌珠宝,但御书房的一瓦一砖都在为她增光添彩。 金玉公主心里冷笑一声,也就皇帝相信自己的宫妃是个娇怯可怜人儿。 这女人仗着有孕,早晚要图谋权势,把皇后取而代之。 与金玉公主的视线相撞,白瑛忙低下头,一手抚着肚子,在王德贵的搀扶下屈膝施礼:“见过公主。” 按照金玉公主的习惯,她们这些后妃都不在眼里,不过是皇帝的玩物。 就连皇后都被她提名道姓的喊,还常说是自己的侍婢。 她这个出身普通,如今又是罪妇身份的宫妃,金玉公主更是不会多看一眼。 但就在她垂下头的时候,耳边传来金玉公主的说话声。 “不用多礼。” 白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金玉公主看着她,从下到上打量一眼,虽然眼神难掩高高在上,但竟然说了句:“大冷天的,别在门口站着。” 白瑛忙施礼应声是,慌张怯怯:“公主,里面请…….” 她的话没说完,金玉公主已经走开了。 虽然一多半慌张怯怯是装的,但白瑛真有些懵,金玉公主竟然跟她打招呼,还似乎关心她怕她冷…… 这女人脑子坏掉了? 还是因为看在…..肚子的份上? 白瑛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再看金玉公主已经进了旁边的御书房,她忙转身向内去。 王德贵慌张忙跟上“我的娘娘,您走慢点。” 白瑛对他嘘声,走到了屏风后,这里有通往御书房的小门,虽然此时紧闭,但贴在门边能听到御书房传来的声音。 “……朕正忙着,公主过后再来吧,或者有什么事,去后宫跟皇后说。” 皇帝的声音不咸不淡,可见对金玉公主还没有释怀,或者下定决心不再纵容。 “…..陛下容禀,我来引荐两人,然后就立刻告退。” 金玉公主没有像以往那样,听到皇帝冷淡的话,生气大喊,委屈质问姐弟情谊,而是声音平和。 引荐两人?先前金玉公主也常把那些美貌的投靠的她的男人举荐为官,不过都是小官,不用经过陛下同意。 此时为了这两个又丑又老的竟然要来给皇帝要官?白瑛更贴近一些,然后听到两个老迈的声音叩拜陛下,下一刻有奏章落地的声音,伴着皇帝的惊声“是张公——” 而殿内坐着的其他朝臣也发出呼声“是郑公——” 殿内瞬间变得沸腾。 “张公,老师啊,学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还有郑公,您老也还健在,当初妖后派人诛杀你在流放路上,朕下旨寻找你多年,未有回应,以为你已经遭了毒手。” “陛下,老儿也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 ……. 御书房的喧闹如水开般滚滚不停,期间还有官员们奔进来,带来新一轮的沸腾。 白瑛已经不再贴着门偷听了,坐在胡床上,一边吃着羹汤,一边听王德贵传达消息。 “…..中丞说,张公名张齐,出身衢州张氏,其祖父善书画,张公是先帝时请来给皇子们讲书画,后因为斥责先帝奢靡,被先帝驱逐,从此不知所踪。” “…这位郑公,更不得了,在先帝时曾任中书侍郎,当初反对立蒋眠儿为后,被蒋眠儿党构陷罢免流放,都说流放途中被杀了,其实是改名换姓,被旧友们藏起来了。” 听王德贵说完,白瑛点头:“我懂了。” 公主这是为陛下献良臣,她看向隔壁,神情惊讶,金玉公主竟然有这个心思?! 隔壁热闹嘈杂,不用贴着门也能断断续续听到说话声。 女子的声音在其中也更为突出。 “我自从生下来,享受着先帝的宠爱,如今又被陛下敬重,但却无所作为,身为公主,只为皇室蒙羞。” 这话,是金玉公主的说的话吗?疯了吧! 更多像疯了的话继续传来。 “我知道陛下和先帝一样,对我恩宠包容,但我不能再仗着恩宠肆意妄为,我们兄弟姐妹历经磨难,如今您身边只有我,我也只有您,我已经驱散了家中那些侍从,改过自新,不负大周公主之名,不负陛下这一声皇姐之称。” 伴着金玉公主的话,那两个老臣的声音也满是感慨。 “…..老朽也没想到,公主在老朽家门外静立三天,天寒地冻。” “….公主知我这些年收养了很多因为妖后案流离失所的孤儿,为了免我后顾之忧,捐建一座善堂,直接购置了足够三年吃穿的米粮布匹。” “…..公主真是与记忆中大不相同,可见妖后清除,陛下临朝的新气象,我等再无疑虑,急着奔来见陛下。” 皇帝的大笑传来。 白瑛跟他多年,能听出这笑声是发自肺腑的开心。 “我等经历过颠沛流离,如今终于脱离苦海,朕又重得贤臣,必将国朝安宁!” “来人,备宴,朕与诸臣共贺盛世。” 御书房里响起一片恭贺“万岁”声。 白瑛搅动着手中的甜羹,神情沉下来。 金玉公主迷途知返,要当贤良,谁教的她? 意欲何为?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她可不想看到大周再出现一个有权有势的女人。 除了她以外。 第一百二十八章 擦肩 周景云走到御街上,看到很多官员脚步匆匆向皇城去。 出什么事了? 要过年了,后日就该休沐了,这几日来衙门的官员都少了。 怎么这都傍晚了冒出来这么多人? 要不是他们神情都喜气洋洋,周景云都要怀疑宫里出事了。 “景云,景云。”一个认识的官员看到他,忙笑着打招呼,“走走进宫去,今晚陛下设宴。” 陛下突然设宴做什么?这个皇帝大概是因为年轻时候在宴席上战战兢兢受折磨太多,恐惧宴席,所以很少设宴。 “刚听到消息,张齐和郑庆回来了。”那官员说,“陛下大喜,要设宴。” 对张齐,周景云没有太大印象,记得是个书画家,曾经教授过皇子,但很快就离开了朝堂。 不过郑庆名头响亮,曾任宰相,但刚上任就遇到先帝要立蒋眠儿为后,郑庆当庭斥骂,皇后乃国之母,不可乱立,当选贤良,褒姒妲己骊姬之流只会祸乱朝堂,灭世之象。 这无疑是把先帝骂做幽王纣王,本就脾气不好的先帝差点将郑庆殿前乱杖打死,蒋后,那时候还是蒋妃,笑着阻止了。 “陛下打死他岂不是如他意?让他活着,好好看,我是不是褒姒妲己之流,陛下是幽王纣王。” 郑庆被流放,后不知所踪,有人说被蒋后派人刺杀了。 周景云心想,其实这真是误会蒋后了,她要杀人才不会躲躲藏藏。 “要杀就当众杀,杀得热热闹闹,杀得人尽皆知,刺杀,暗杀,有什么趣味?” 没想到,如今郑庆也回来了。 “景云,快一起来吧,今日陛下高兴。” 周景云一笑:“我就不去,家中有事,既然郑公回来了,今年过年可要好好聚一聚,贺一贺。” 周景云这种人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到了圣驾前,皇帝眼里只有他,他们都成了陪衬,不去更好。 官员们哈哈一笑也不再强求。 周景云迎着越来越多的官员们走出御街,再回头看了眼皇城,催马疾驰而去。 “世子回来了。” 沿路婢女们笑着施礼问候,前方有小丫头们嘻嘻哈哈跑去报信,待他迈进门,就见庄篱已经等候在廊檐下。 她脸上带着笑,身旁跟着的婢女们也都是在笑。 站在廊下的小丫头们举着明显刚分到的糖葫芦也在笑。 周景云嘴角不由也散开了笑。 “世子今天回来的早。”庄篱笑说。 春月等人打起帘子。 “再等两日休沐就不用去了。”周景云说,伸手轻扶她胳膊,“快进去,天冷。” 庄篱笑着先一步进去,周景云跟在后边,屋子里暖意和药香气扑面。 “香制好了吗?”周景云问,解下斗篷,看着东次间的桌子。 原本的笔墨纸砚都取下来,摆着各种香具,乱乱又生动。 “差不多了,明日再去章大夫那里调试下。”庄篱说。 春香接过斗篷放好,周景云坐下来,春月将茶捧来,便带着春香退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 周景云坐在窗边喝茶,看着庄篱摆弄香料,一边碎碎念着说话“休沐就好了,原来过年那么多事,母亲那边真是忙的脚不沾地。”“你在家可以去帮忙。”“我什么都不会,我从小过年都没有这样过,总是帮倒忙。”“母亲说让我去卖药赚钱吧,别来她这里添乱。” 她说到这里笑起来。 丝毫不介意东阳侯夫人的话。 她说话的时候周景云一直跟着笑,此时点点头:“我也觉得赚钱更好。” 庄篱看他一眼:“我明天去医馆赚钱,把药香收尾做好,然后就和世子一起休沐,不用再出门了。” 周景云笑着点头,低头喝茶。 “哎对了,给庄夫人的信应该收到了吧?”庄篱想到什么问。 周景云算了下日子:“应该就这两天。” 庄篱舒口气:“新年前收到就好,如同我陪在夫人身边了。” 周景云笑了笑,没有说他也是这般想,所以多添了人马以最快速度送信。 “世子,少夫人,夫人那边备饭了。”春月进来提醒说。 春香笑着拿着伞进来“下雪了。” 又下雪了啊,庄篱站起来向外看,见雪片在院子里纷纷扬扬。 周景云将斗篷给她披上:“走吧,一会儿雪就下大了。” 庄篱笑着点头走出去,春香本想给庄篱撑伞,被周景云接过去,她便抿嘴一笑后退,看着周景云撑着伞,和庄篱并肩而行。 …… …… 临近年节,楼船上并没有减少客人,反而更加喧闹。 恢复了昼伏夜出的上官月在一夜喧嚣后,伴着晨光昏昏睡去,直到被墙壁轻轻的敲击声唤醒。 上官月闭着眼坐着挪到墙边打开门,俯身头贴在地上:“公主有什么吩咐?” 婢女忙说:“公子无须大礼。”又眉开眼笑,“公主昨日将人带去献给陛下,陛下大喜,举办了宴席,宴席上对她夸赞又道谢,姐弟两人恢复如初,不,比先前还好。” “太好了。”上官月俯首在地,声音欢喜,“我与姑母同喜。” “公主说,既然她已经改过自新。”婢女接着说,“她会假装为了驸马,与你改善关系,这样日后你在她身边也方便。” 上官月应声是。 婢女便不再多说,施礼告退。 墙上的门合上,头贴着地面上官月一动不动,直到慢慢躺在地上睁开眼,在地上伸展身子。 这一觉才算是睡醒了。 “吉祥吉祥。”他喊。 喊完又想,嗯,他现在已经不会喊错名字了。 吉祥从门外进来,看到地上躺着的上官月脸上带着笑。 “公子,这么高兴啊。”吉祥笑说,“刚过了午,公子再睡会儿。” 上官月摇头坐起来:“我去一趟余庆堂。” 公子最近往余庆堂去的很勤,吉祥心里想,但并不多问,应声是服侍上官月更衣。 冬日午后的日光也很刺眼。 上官月骑在马背上,几乎将帽子都拉下来遮住脸,依旧挡不住眼前的光亮。 临近年节,街上都是人,叫卖声,孩童的喧闹,此起彼伏的爆竹。 年节,真是吵闹啊。 上官月闭着眼跟随着马的走动摇晃,半睡半醒间耳边忽地传来一声轻唤。 “李余。” 上官月瞬间汗毛倒竖,四周的喧嚣消失,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他一动不动,依旧这样摇摇晃晃向前,眨眼间四周又恢复喧闹,似乎适才的声音只是他的幻觉。 “吉祥。”他唤道。 跟在身侧的吉祥靠近他,上官月微微掀起帽子,借着与吉祥说话,眼角的余光向后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很多,其中有一辆被护卫簇拥的马车,本能告诉他,适才与他擦肩而过的就是这辆车。 而他也认出了这辆车。 毕竟先前,曾经,特意盯着过,记住了标记式样,甚至仆从们的穿戴。 东阳侯府少夫人的马车。 或许是要看热闹的街景,此时马车车窗帘子掀起,有人倚着窗向外看,只是看不到面容,只能隐隐看到发髻上晃动的珠玉。 东阳侯少夫人。 适才是她对自己喊李余这个名字? 怎么可能? 或者真是他半睡半醒发梦的幻觉? 更或者的确有人喊李余,街上这么多人,同名同姓的人也难免。 尽管心里翻腾如海浪,上官月瞬间又坐直了身子,不露出半点异样,将帽子盖住头,但没有再次闭眼睡觉。 是意外吗? 是误会吗? 是幻觉吗? 拐过街口,上官月勒住了马。 吉祥在旁一愣忙跟着勒马:“公子?” 上官月沉沉的声音从帽子下传来。 “准备人手。” 现在不允许丝毫的猜测存在,一定要万无一失。 东阳侯少夫人,不管你什么来路,只要有威胁….. 就只能对不起周景云,让他再当一次鳏夫了。 ……. ……. 因为临近年节街上人多,正门不好停车,炮制坊在后院,庄篱的车马就停在了后门。 章士林笑着迎过来“少夫人来了。” 庄篱扶着春月的手从车上下来,等候的弟子从车旁取下装着药香的盒子。 “药房准备好了。”章士林笑说。 庄篱笑说:“成败就看今天了。” 章士林哈哈一笑,先一步进去,庄篱扶着春月向内走,迈进门时又回头看了眼。 看来,上官月和李余不认识。 适才看到上官月迎面走来,虽然遮着头脸,虽然日常他们从无交集,但对她来说,她与他并不是陌生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虽然一开始是怀疑过无梦之境是上官月,但当小童说自己叫李余后,她就动摇了,当知道李余可能是曾经的皇太孙后,就更不多想了。 只是,当看到上官月越来越近,这是难得的机会。 毕竟她只能在梦境里见上官月。 梦境是她织造出来的,不如真人能获得更多更准确的信息。 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试探一下,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喊了一声李余。 人对自己的名字,或者熟悉的认识的人的名字,反应是很敏感的。 会下意识地应声。 会下意识地循声看来。 但上官月什么反应都没有,就那样摇摇晃晃地过去了,连头都不侧一下。 她果然想多了。 “少夫人,小心台阶。”春月说。 庄篱收回视线,轻轻提裙子迈进门。 因为知道庄篱今日来,后院的炮制坊特意空了出来,弟子们都回避了。 闲话两句两人便忙碌起来,春月给两人打下手,取各种药材,送各种工具。 庄篱正低头捣香,耳边听的章大夫咯噔咯噔切药的声音一停,她下意识抬头,看到门外如同影子般探进来两人,悄无声息,动作利索,一掌击在背对门口的章大夫后颈。 章大夫向前倒去,被那人揽住。 与此同时正踮脚从药柜里取药材的春月也软软倒在一人怀里。 “少夫人别喊。”有声音传来,“否则这两人都要死。” 伴着说话,又有人走进来。 随着他走进来,炮制坊内响起切药声,章大夫被人撑住身子,握着双手继续切药,春月也被放在椅子上,靠着桌子,被人辖制着手臂似乎在捡药。 同时,各有刀抵着他们的心口。 庄篱看着走进来的人,神情惊讶。 上官月并没有遮住脸,甚至还摘下了帽子,与庄篱视线相对。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东阳侯少夫人 虽然先前曾经多次想要一见。 想起先前,宛如一场梦似的。 如果这个东阳侯少夫人真知道李余这件事,那他当初的各种猜测也不算荒唐。 这个女人果然不一般。 上一次在药铺门口擦肩而过,转头一瞥,相貌跟其他女子差不多,属于那种看一眼也不会记住的人。 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满脸惊惧,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 她长什么样也无关紧要。 “我来只是问一句……”上官月说。 但他的话没说完,眼前的女子脸上绽开笑容。 “你真是李余。”她说,“太好了!” 她看着他,似乎好奇又似乎恍然。 “看来你认不出醒着的我。” 什么意思?醒着的她?醒着和睡着又怎样?不都是她? 上官月觉得这场面怪异,这个少夫人被突然挟持,没有丝毫惊恐,反而很惊喜。 耍什么把戏? 他的手一伸抓住庄篱的手臂,将人抓过来,胁持在身前:“别说废话…..” “…..我们长话短说。”身前被胁持的人接过话,“这里交给我。” 上官月并不想出神,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凝滞一下,什么叫交给她…… 伴着念头闪过,他突然觉得视线一花,四周的一切变得恍惚,恍惚中挟持着章大夫和婢女的侍从站了起来,走到门后坐了下来,章士林和婢女都睁开眼坐直了身子,但对室内的多出的人和发生事似乎没有察觉,没有尖叫,而是一个继续切药,一个继续捡药。 这是怎么回事? 见鬼了吗? 上官月听到自己脑子里大声喊,但并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 他看着身前被胁持的东阳侯少夫人。 女子的面容忽然如湖水般荡漾,瞬间散开,下一刻又重新凝聚。 一张面容呈现,同时耳边响起声音。 “现在认得我是谁了吗?” 看着这张突然出现的面容,上官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是见鬼了啊! “白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附身到东阳侯少夫人身上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借梦 附身? 庄篱愣了下,他把她当成鬼了吗? 上官月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 “自从那晚你救了我之后,我就一直想要见你。” “王同在我楼船上,是因为这个缘故吗?他身上带着圣祖观的法器。” “我知道一个说法,人在快死的时候气运低的时候,才能见到鬼,所以自那日后我很难见到你。” “你是家里出事后,不甘心,飘来京城,想要洗冤吗?” “我看过监事院的缉捕文书。” “你第一次入我梦中,我就认出来了。” “你……” “停一下。” 庄篱听到这里抬手打断他,虽然听的糊里糊涂,但大概也听懂了。 上官月看到了以白瑛相貌做的缉捕文书。 在第一次入无梦之境的时候,上官月见到了她,认出来了。 因为在无梦之境她露出了真面容。 第二次则是在濒死的时候见到她。 所以上官月一直以为她是鬼。 白家的人都死了,她这个弱女子自然也活不下去了。 他能这样认为也不错,省了还要多解释。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待她说让他停下,上官月果然停下了说话,低头看着身前的女子,伸出一根手指。 “我再说一句。”他说,一笑,“原来你也在一直想办法见我。” 人鬼殊途,要见一面,不容易。 原来不只是他想尽办法,她也是。 虽然以前不相信有鬼,但也看过很多志怪,在楼船上也听过闲扯,知道一些鬼怪故事。 鬼都是惧怕日光,不能白日行走的。 现在为了见他,她冒如此之险…… 庄篱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是能控制让人说出想法,但不能直接看到。 不过他在想什么也不重要。 “对,我一直想办法见你。”庄篱点点头,又说,“我也一直能见你了。” 梦里,现实里都见到。 只是梦里的小童记不住她,现实里,他那次又不肯看她。 上官月听了,脸上笑意更浓,意思是说她一直在他身边,只是人鬼殊途,没办法现身,更不能跟他说话。 “我知道。”他也点点头,他知道她一定在。 他知道吗?庄篱想,看他一眼,心海深处四岁的李余,不管怎么说也是他,或许能有感觉。 这些也不重要,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她说。 上官月点头:“你尽管说。” 她冒着风险,白日出现,附身他人,也要来见他,一定是十万火急重要的事。 不管是是什么事,他一定在所不惜。 他这条命,都是她救的。 话说完,见她转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一块香料。 “你带着这个,找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庄篱说。 上官月伸手接过,看着眼前的女子:“然后呢?” 眼前的女子眼睛亮晶晶对他眨了眨,比起画像,比起那晚昏暗夜色中,她的眼更好看,冷艳又灵动。 “就可以了啊。”她说,又一笑,“你睡觉,就能帮到我了。” 原来睡觉就能帮她啊,上官月说:“那这也太容易了吧。” 庄篱抬手咳嗽一声。 上官月感觉眼前如水波荡漾,原本清晰的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 “好了,时间到了,你快走吧。” 随着这句话,坐在门后的两个侍从站了起来。 她附身的时间到了吗?上官月再看她一眼,攥紧手里的香料转身就走。 迈出屋门,翻上房檐,再回头看,章家医馆后院有店伙计奔走,似乎要靠近炮制坊,但下一刻又似乎想到什么转身走开了,炮制坊内叮叮当切药声始终没停,热闹但又似乎隔着一层屏障。 上官月再看身边的两个侍从,见他们眼神渐渐凝聚,似乎微微怔了怔,再看向上官月。 “公子,我们进去吗?”其中一个侍卫低声问。 这是,已经忘记进去过了? 她怎么做到的? 鬼能控神智,抹去记忆? 这般厉害的手段,只有厉鬼能做到吧? 她已经成了厉鬼了啊。 不知她什么时候死的,但一定死的时候不长,短短时间成为厉鬼一定不容易吧。 上官月收回视线:“不去了,走。”他转身跳下屋檐,两个侍从对视一眼,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也没有再多问,跟着跳了下去。 …… …… “公子,出什么事了?” 余庆堂里,看到上官月进来,蔡掌柜紧张地问。 公子来这里的途中突然调集人手,也没说去做什么,回来的也很快,看起来也不像跟人动过手的样子。 “没事没事。”上官月只说,没有向库房去,问,“有没有安静安全隐蔽的地方?” 蔡掌柜忙点头,带着上官月进了一间密室,等候上官月说私密的事,但上官月却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我要睡一会儿。” 退出来的蔡掌柜有些懵,怎么好好的要睡了?不会是身体受了伤?又中了毒? 他立刻紧张地去问那两个侍从,公子到底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就是到了章家医馆,公子说要进去……”两个侍从其实也有些懵,说到这里时,眼神还有些怔怔,“…..又突然说不进去了,就带着我们走了。” 章家医馆?蔡掌柜立刻让人打听章家医馆今天有什么事什么奇怪的人。 街面上的消息,余庆堂四通八达,很快就送回来了。 没有什么特殊的事。 如果非要说有的话,是东阳侯少夫人在医馆和章大夫研制香药。 东阳侯少夫人! 听到这个名字,蔡掌柜瞬间想到了旧事,先前,公子就让人去盯着东阳侯少夫人。 也是非常莫名其妙。 为此瑞伯很担心公子是对这个他人妻动了心思….. 后来公子就不再提了,以为新鲜念头过去了。 没想到,原来,公子一直没放下。 这可不好办啊,蔡掌柜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 …… 这也太好办了吧,只需要他睡觉。 是不是因为附身不能太久,不方便说话,要跟他在梦里见面? 上官月躺在密室内,将这一块香料举在眼前看,香料没有任何美感,也不是特制给他的,是匆匆从一大块香料上敲下来的。 他嗅了嗅,味道也算不上好闻。 这些都不重要。 没想到就这样见到了! 上官月忍不住再次笑。 他就知道,她一直在身边。 不过,好像忘记问她怎么知道他叫李余了? 还有,她知道李余这个名字是谁吗? 不过她连他的命都救了,这些都是小事,无关紧要。 不能再想了,要赶快入睡,上官月深吸一口气,将香料攥在手里放在身前,闭上眼,下一刻又睁开,香料这样放睡觉了掉了怎么办? 他从脖子里拉出一根红绳,其上系着小香囊,里面罩着那枚当年父亲留下的先帝赐的玉片。 上官月将香料塞进去,重新放进衣襟内,这才按着胸口再次闭上眼。 …… …… 夕阳斜沉,伴着烟气袅袅,章士林对庄篱拱手一礼:“大功告成,只待制成线香晾晒,三五日内就可以了,多谢少夫人,辛苦了。” 庄篱笑着还礼:“为了挣钱,不辛苦。” 章士林哈哈笑,春月在旁嗔怪:“少夫人应该说为了救死扶伤。” 哪里真缺这点钱。 章士林含笑捻须:“论迹不论心,少夫人已经数次救死扶伤了。” 庄篱一笑,不再多留跟着春月上了车。 回避的弟子们也纷纷跑过来目送,在后嘻嘻哈哈笑“师父,真制成香了?” 章士林说:“那还能假的啊,这么累。”说着伸手按了按脖颈。 今天格外累,累的脖子还有些痛。 坐在马车上春月揉了揉脖子,看庄篱靠在枕头上。 “少夫人累了吧。”她轻声说,“街上人多,车走的慢,你小憩一会儿。” 庄篱嗯了声。 春月将斗篷给她裹好,又将脚炉塞在脚下,看着庄篱闭上眼。 马车晃晃悠悠,车窗外喧闹声声。 庄篱再次睁开眼,车马喧闹都消失了,视线里是空旷一片,然后看到睡在地上的小童。 庄篱忍不住攥了攥手一笑,果然有了标记就方便多了,不用东找西找,从梦境里连续跳,她自己亲手做的香引路,想来就来了。 当然,也要上官月配合入睡。 庄篱走过去,蹲下来端详睡着的小童,原来真是上官月啊。 忘了问他,是不是皇太孙。 不过也没什么,比如白篱变成庄篱,变成东阳侯少夫人,李余也能变成上官月,变成上官驸马的外室子。 大家都是原本的身份不能活,只能换一个身份活着的人啊。 庄篱伸出手指凑近小童的鼻尖,不过,还有件事也忘记了告诉上官月了。 睡着了能见到到她的是四岁的李余,不是现在的上官月。 只怕上官月醒来会以为白睡一场。 手指距离孩童的鼻尖越来越近,就在终于贴近的那一刻,庄篱身子一倾扑了进去。 …… ……. “李余,李余,该起床了。” 伴着女声的呼唤,睡着的小童缓缓睁开眼,眼神呆呆看着面前的女子。 “你是谁?”他喃喃说,旋即嘴角一扁,“阿娘——” 小哭包又开始了,庄篱忙哦哦柔声哄“不哭不哭,阿娘在呢。” 话出口看李余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似乎认为她在假扮阿娘,忙加了句“你阿娘去给你…..嗯,做好吃的了。” 小孩子应该都喜欢这个吧。 她小时候看到街坊的小童被娘喂饭,就会忍不住也想吃阿娘做的饭。 白瑛嫌弃家里厨娘做的饭不好吃,总要自己做,但她做的更不好吃。 李余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似乎在想阿娘是不是会给他做好吃的。 庄篱也不敢再瞎扯,路途短短,梦境浅浅,还是快办正事。 “李余,你阿娘的镜子特别好看,你见过吗?” 小童眼神转动,脸上浮现笑容:“见过,阿娘的镜子,好看。” 随着他的声音,空旷的地面上妆台和镜子再次出现。 庄篱伸手扶着小童的头,向旁边一转:“李余,看着旁边,免得你阿娘来了你看不到。” 不能让小童看镜子,免得被吓哭醒来,梦境就消散了。 阿娘的诱惑比什么都大,李余果然看向另一边。 庄篱深吸一口气,看向镜子里。 镜子里一半熟悉的脸,一半陌生的脸。 平心而论,虽然只是一半,也能看出很美貌。 但再美貌,也没有人想要自己脸上多出这么一副面容。 虽然此时这张面容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 但庄篱知道这是因为无梦之境的缘故。 这张面容下一定有灵魂。 他人的灵魂。 隐蔽的,毫无察觉的。 如果不是这个无梦之境,如果不是恰好看到了李余的镜子,只怕整张脸都变成别人,她都无知无觉。 庄篱伸手按着心口,想到有几次听到的心跳,两个心跳声。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里外眼神交汇,镜子呈现一片雾气。 耳边是咚地一声,她站在大街上,昏黄一片。 脚下上官月倒在章家医馆外。 她回到了那一晚的梦境。 她听着医馆内响起脚步声,看到烛火摇晃,被惊醒的章大夫带着弟子们走出来。 她转身疾走,随着她的走动,梦境摇晃,边界崩散。 一步一步,脚步越来越虚浮,视线里终于看到了东阳侯府,夜色正在淡去,晨光尚未亮起,宅院中巡夜正打着哈欠等着交班,负责洒扫的仆妇们已经走了出来,厨房里亮起灯火,炊烟袅袅。 她看到世子的院落,值夜的婢女们正在起身,残烛被熄灭。 她看到寝室床帐内年轻的女子侧卧而躺,身旁的周景云睁开眼,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庄篱不由抿嘴一笑,好啊,趁她睡着偷偷摸她的脸。 下一刻看到周景云唤她,推她。 纵然是因为梦境中看梦境,视线更加昏暗,但也能看出周景云慌了。 周景云捧住了她的脸。 她睁开了眼。 她笑了。 她的脸—— 庄篱猛地睁开眼,镜子里雾气四散,残留着女子的笑脸,与镜子里坐着的她的那半张脸融为一体。 “周景云——” 伴着耳边陌生的女声,庄篱看到周景云跌下床,看到他眼神的震惊不可置信,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喊出一个名字。 庄篱手一松,小童被扭着的头转过来,看向镜子里。 “坏人——”他哇一声大哭。 镜子碎裂,天地崩塌。 …… …… 咯噔一下,马车沿着板子越过二门门槛。 “小心点。”春月掀着车帘说,“少夫人睡着了。” 伴着说话,她转过身,看到车厢里躺着的庄篱睁开眼。 “少夫人,你醒了。”春月说,“到家了。” 到家了。 家。 庄篱看着外边,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去,暮色沉沉,门上亮起了灯笼,随着风摇晃,投下昏黄一片,似真似幻。 第一百三十章 夜色 室内暖意浓浓,窗台上摆着新送来的水仙花。 “姨夫人刚让人送来的。”春香笑着说,“说是过年那几天就开了。” 庄篱转头看了眼,含笑点点头。 春红站在身前托着她刚洗好的手擦香膏,小声嘀咕“少夫人今天割了手,多擦点别留疤。” 春月拿着仆妇递来厨房单子斟酌,不时扭头问庄篱:“晚上和明早的饭菜只留两道荤菜吧?” 庄篱嗯了声,坐在软绵绵的胡床上,喝了口热茶,看着屋子里忙而不乱的婢女们,再看廊下摇晃的灯笼。 “世子还没回来吗?”她问。 昨天午后就回来了,今天天都黑了还没见人。 难道在外书房? 春香忙摇头:“还没回来。”又一笑,“我听江云说,世子这两天赶着把事做完,这样就能早点不去衙门了。” …… …… 周景云走出官衙,御街上灯火通明,除了巡卫,已经没有官吏来来往往。 江云将马匹牵过来:“今天忙完,明天不用来了吧?” 周景云点点头。 “那少夫人该高兴了。”江云笑说,“世子可以在家陪着她。” 周景云笑了笑,又说:“她自己也很忙。” 以前忙着写字读书,现在忙着跟章大夫合作制药,也忙着去母亲那边学过年节。 她把日子过得并不无聊。 江云牵着马说:“自己忙,跟世子一起忙,还是不一样的。” 周景云笑着看他一眼:“你懂得还不少。” 江云嘿嘿一笑,正要说什么,有声音从后方传来“世子。” 周景云握着缰绳的手一顿,转头看去,灯火明亮的街上,有一行人说笑着走来,其中一人对他招手,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纷纷说话。 “是周世子。” “沈琴师与周世子认识?” “你这话就没见识,当年世子也在先帝跟前,怎么能不认识沈琴师。” “我还记得当初沈琴师和世子合奏,世子那时候虽然年少,但琴技很不错。” 是的,他们的确认识,朝中的旧人都知道,旧识如今又同朝,是当打个招呼。 “沈琴师。”周景云淡淡说。 沈青一笑施礼:“世子忙到这么晚才回去啊。” “世子真是勤勉。”其他人在旁说,“昨晚宴席也没有参加。” 周景云含笑说:“刚到户部,跟以前的差事大不相同,唯恐辜负陛下厚望,不敢懈怠。” 诸人看着周景云的脸称赞连连。 “正好遇到世子了,我有一个新得的古琴谱,跟世子研讨下。”沈青说,从衣袖里拿出一册,说着看一旁的官衙,“世子方便吗?” 旁边的人们纷纷说“这个时候了太晚了。”“沈琴师别耽搁世子回家。”“大冷天的。” 沈青含笑似乎没听到,只将册子打开,似乎急不可待要给周景云看。 周景云看过去。 伴着他的视线,册子里啪嗒掉下一物,其他人也忙看去,见是一封信。 “这个怎么放琴谱里了?”沈青挽着袖子忙去捡,捡起来放进袖子里,再对周景云一笑,“我记得世子最喜古曲,不知有没有兴趣看看。” 周景云看着他,缓缓点头:“有。”说着伸手做请,“沈琴师,请。” 沈青也不客气,扶着琴,拎着长袍就向内去了。 周景云紧跟着进去了。 其他人摇头无奈“真是琴疯子。”“还是当初被先帝惯坏了,没个眼色。”“看来这些年在外也没长进。”“走吧走吧,咱们不懂他们这些爱琴人的痴迷。” 一众人说说笑笑沿着御街而去。 江云站在官衙外,微微皱眉,这个沈青竟然能拦住一心回家的世子? 看来不止是琴谱的缘故。 他看看内里,唤过一个随从:“去给家里说一声,世子有点事回去晚一会儿。” 随从应声是,骑上马而去。 值房内炭火还有余热,并不寒冷,随着灯火点亮,更添了几分暖意。 “世子昨晚没去宴席真是可惜。”沈青笑说,“你要是见到金玉公主,会认为换了一人。” 周景云虽然没去,也已经听说了,皇帝当皇子时候的老师张公,以及先前被贬的宰相郑公,都是金玉公主请回来的。 说是金玉公主自从被陛下训斥后,闭门思过痛定思痛改过自新,想要做些对国朝有用的事,于是驱散了美貌侍从,花费了重金为陛下求良臣,终于找到了这两位,金玉公主亲自登门相求,诚信所致金石为开,原本对朝堂失望,避世而居的两人重新来见陛下,愿助陛下恢复大周盛世。 “宴席上真是君臣皆欢,普天同庆。” “金玉公主被皇帝邀请坐在身边,一口一个皇姐,十分敬重。” 沈青大笑说。 周景云站在室内看着他,神情平静:“所以呢?” “所以呢?”沈青看向他,一笑,“你知道公主改过自新是谁劝服的?”说罢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他?周景云看着他没说话。 沈青又皱眉自言自语:“不过,也有些出乎我意料,我以为公主怎么也要思索些时日,没想到行动这么快,这么利索。” 而且整个人还很自信,胜券在握的自信。 这种自信不是他织梦能织出来的那种。 倒是小瞧这个女人了。 “那又如何?”周景云说。 与他何干。 沈青笑了笑。 “不如何,给朝堂增添些热闹,这还不够热闹。”他说,在桌案前坐下来,轻松又随意,“我一会儿再去杨家,公主都改过自新要成为朝廷栋梁陛下的好助手,皇后怎么还能一天到晚只会跟陛下吵架呢?” 说到这里冷冷一笑。 “他们都说娘娘是女人乱政,现在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女人乱政。” 周景云大概明白了,沈青这是要挑起金玉公主和皇后来争夺权势的野心,他神情依旧平静,看向沈青的衣袖:“你要做的这些事,与我的私信何干?你为什么会劫我的信。” 沈青笑了,从衣袖里拿出先前似乎无意间掉落在地上的信,放在了桌案上。 灯火照耀下,周景云能更清楚的看到那是庄篱给庄夫人的,算着日子,现在本应该在庄夫人案头的信。 适才却从沈青的琴谱里跌出来。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他会毫不犹豫跟着沈青进来看古琴谱。 很显然,沈青也不是为了他看什么琴谱。 沈青笑了笑:“我先前给你说过,原本是我要带庄篱走的,我跟庄先生夫妇是很熟的。” 很熟...... “所以呢?你就可以劫持我的东西?”周景云说,并不去揣测,也不问他跟庄先生夫妇是如何熟,声音冷冷,“沈青,我跟你可不熟。” 沈青笑了笑:“世子,稍安勿躁,别生气,我今天来就是给你解释的。” 他伸手捏起那封信。 “你看过信的内容吗?” 周景云冷冷说:“我没那么龌龊下贱。” 沈青有些无奈:“世子以前只是性子倔强,现在怎么变得脾气这么坏。” 周景云笑了:“何止脾气坏,我现在人品也不怎么好,你以为我救过一次所谓的蒋后党,就不会举告蒋后党了吗?” 他说着上前一步。 “沈青,你是不是还没认清现实,以为自己依旧能横行无忌?” 沈青眼神有些阴郁:“是啊,没有娘娘了,我的确不能横行无忌了。”他说罢又一笑,“不过,还好娘娘回来了。” 周景云冷冷说:“你清醒一下吧。” 沈青笑了笑。 “清醒,是我该清醒,还是其他人该清醒?就如同做梦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说,看着周景云,“你知道你带回家的庄篱是什么人吗?” 周景云淡淡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 沈青靠在椅子上:“我知道你知道她是白循之女,蒋后党余孽逃犯,我换个说法,她真是庄篱吗?” “她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周景云有些恼怒,伸手抓向桌上的信。 沈青伸手按住信的另一边:“当然有关系,因为她是我们所有人都等的人。” 周景云看着他:“什么人?” 沈青诡异一笑:“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她是什么人了吗?” 伴着他这句话,周景云只觉得按着信的手指一僵,视线一花,眼前不是沈青的脸,而是回到了家中,寝室内,床上有女子抬眼看向他。 那不是庄篱的脸,是...... 那女子对他一笑:“周景云。” 伴着这声音,周景云人猛地向后退去。 …… …… 院子里有爆竹声响起,夹杂着婢女们的笑声。 庄篱抬起头,向外看去,夜色已经笼罩大地。 “世子还没回来吗?”她问。 春月说:“先前世子让人送消息回来,说有点事,晚回来一会儿。”又劝,“少夫人,您先吃饭吧,世子要是知道你饿肚子等他,会自责的。” 庄篱笑了笑说声好。 春月忙吩咐人传饭,刚摆上饭,春香高高兴兴冲进来“世子回来了。” 庄篱忙站起来,向外看,却并不见周景云在后迈进来。 “世子先去书房了。”春红在后补充,“可能还是没忙完,一会儿就过来了。” ……. ……. 夜色浓浓,书房里正在逐一亮起灯火,周景云坐在桌案前,只觉得视线还有些恍惚,耳边回荡着沈青的声音。 “你看到的是庄篱吗?” “你认识庄篱吗?” “庄篱是谁?是白篱?” “你认识白篱吗?”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白篱?” “白篱知道自己是白篱吗?” “白篱就一定是白篱吗?” 白篱不是白篱还能是谁?那个清晨他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觉! 沈青怎么知道他的幻觉? 但再问,沈青却不说了,只意味深长拍了拍桌上的信“到时候她会亲口告诉你。” 她会亲口告诉他..... 沈青说的她是谁? 周景云攥住手猛地一拍桌案,在屋子里点亮其他灯的丰儿吓了一跳。 “公子?”他问。 明亮的灯火让周景云视线凝聚,眼前恢复了清明,他看着丰儿摆手示意“你下去吧。” 丰儿哦了声,往桌前多摆了一盏灯,这才退了出去。 周景云低下头,看着手下按着的一封信。 沈青似乎又坐在他的对面,脸上带着笑。 “不信,你看看信,看看写信的人认为自己是谁。” 周景云看着信,慢慢伸手,信依旧封着,因为由他传递,封口很简单,只轻轻一撕就能打开…… “世子在吗?” 门外响起女声。 周景云身子一僵,下意识取过一本书盖住了这封信,再抬起头,看到丰儿掀起门帘。 “世子,少夫人来了。” 帘子外庄篱裹着斗篷含笑看过来。 “怎么过来了?”周景云站起来含笑说。 庄篱走进来:“我吃过饭了,要去母亲那里,看看你忙完了没。” 周景云哦了声,迟疑一下说:“还有点事,我就不过去了,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 庄篱含笑说声好:“那我不多留了,这就过去了。” 周景云看着她点点头,又看外边,见有两个婢女等候,说:“多带几个人。” 庄篱说:“在家里,又不是出门。”说罢看着他,一笑,“周景云,那我先走了。” 周景云含笑目送,看着她走了出去,看着帘子放下,看着室内恢复了安静。 他慢慢坐下来,看着桌案上,慢慢伸手拿起书,露出那封信。 似乎有风从门帘下钻进来,烛火跳动,桌案边浮现一个人影。 庄篱裹着斗篷,看着目光呆呆地周景云拿起一封信。 不用再凑近也能认出来,是此时此刻本该在庄夫人案头的,她写的那封求助信。 庄篱转过身走向外边。 丰儿呆呆掀起门帘,春月春红目光恍惚迎上来。 “少夫人慢走。”丰儿喃喃说。 不知是这声音,还是门帘响动,握着信的周景云猛地一凛,下意识站起来。 室内安静无人。 “丰儿。”他唤道。 丰儿从帘子外探头“世子?” “少夫人…..”周景云迟疑一下,问,“来过吗?” 丰儿不解眨眨眼:“少夫人刚走了,世子,要叫少夫人回来吗?” 走了,是,庄篱是来了,已经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刚才庄篱还站在这里看着他。 周景云垂目看着手里的信。 怪不得,人都说做贼心虚。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思索 “世子回来了。” 今日春月当值,看到周景云进来了,忙高兴地对内说。 周景云向内看去,见寝室内灯火昏昏,庄篱已经上床了,他对春月示意退下,自己在净房换了寝衣过来。 庄篱坐在床上看书,见他进来,含笑说:“明日还用去吗?” 周景云摇头:“不用了,事情都处理好了,可以提前休沐了。” 他说着在床边坐下来,端起一旁的水杯,听庄篱在后高兴地说“那明日你去母亲那边帮忙看年节宴请的礼单,好多人名啊,我看不过来了。” 周景云笑着说声好,将一杯水转身递给她,庄篱伸手接过喝了两口,再递给他。 周景云将水杯放好,上床来,伸手:“我来吧,你别看了,费眼睛。” 庄篱将手里的书递给他,利索地躺下来,说:“这本书读完了换了个志怪故事怎么样?” 周景云笑说:“别听的晚上睡不好。”说罢按照庄篱看到的一页开始读下去。 随着声音越来越小,夜色陷入静谧。 周景云看着枕边闭上眼睡着的女子,将书合上,出神一刻,转头看庄篱。 他张张口,似乎要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默然一刻,将书放下,熄灭了灯也躺下来,面向外看着床帐。 床帐上有精美的刺绣花纹,但融入夜色中什么都看不到。 周景云觉得自己有很多想法,但又乱哄哄似乎什么想法都没有,慢慢地他闭上眼。 庄篱在他身后睁开眼,静静看着背对的身影。 她有很多想法,但又不敢有太多想法,曾经以为安全的夜色,可信任的身边人,现在看来也并非安全,梦里梦外都有可能被窥探。 她向内翻个身,闭上眼。 …… …… 临近年节,楼船上依旧热闹,上官月倚着栏杆打个哈欠。 “公子困了?”吉祥在旁问。 困倒也不是困,他下午一直睡到天黑才过来,只是…..上官月有些遗憾,梦里并没有见到白篱。 当然,现在梦里见不到他已经丝毫不焦急了,他已经知道白篱真的存在,而且在他身边。 他只是担心下午睡觉有没有帮上她。 睡的时间够不够。 她当时也没说睡多久。 上官月摸了摸下颌皱眉,带着几分担忧。 “小郎——愁眉苦脸做什么!” 王同笑着走过来,伸手要搭上上官月的肩头。 但上官月敏锐地躲开了,示意他:“男男授受不亲。” 王同愕然,什么鬼话。 “我是来恭喜你的。”他再次伸手拍他肩头,“金玉公主改过自新,既然能为朝堂举荐良才,必然在家里也要贤良淑德,你啊,马上就要成为公主的儿子了。” 其他人纷纷也跟着喊“对,没错。”“我听说了,公主还亲自去了趟上官府。” 看来消息已经散开了,上官月微微一笑,对一旁的侍女伸手,侍女们忙捧着酒上前。 “托大家吉言。”他拿起酒杯,对诸人举起,“我若成了公主之子,能登我楼船者,皆能成为公主座上客。” 这话又狂妄又荒唐,这外室子的确不堪登大雅之堂,楼船上客人听到了不少摇头,当然跟着起哄也没坏处,如果真能攀上公主,也是好事,于是纷纷举酒祝贺。 看着楼船里满堂喧哗,上官月脸上带着笑,不知道她此时在不在旁边,看着这癫狂的场面,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走神。 她那日附身到东阳侯少夫人身上,是因为东阳侯少夫人体质有什么特殊? 据说有些人体质属阴,很容易招惹鬼上身。 “…..你以后就堂堂正正公主之子了,能进出宫廷了。”王同的声音传来,人又再次靠近。 上官月忙退开一步:“别靠近我,你这神神怪怪的不吉利。” 王同抓起拂尘甩了他一下:“我这神神怪怪的才吉利好不好,陛下和宫妃都需要我驱邪镇场子。” 上官月摆手:“你还是先镇你的手气吧。”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打量他,“你怎么又被放出来了?监事院又使唤你了?” 王同顿时丧气,啐了口:“我都怀疑张择看上我,大过年的也不让人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带着我出京城。” 出京城? 上官月好奇问:“怎么?外地也闹鬼了?” 王同撇嘴:“谁知道,我至今一个鬼都没看到,也不知道监事院到底闹腾个什么。”说罢一甩袖子,“不管了不管了,我今晚要玩个痛快。”说罢扑进了场中。 上官月若有所思,这样也好,去闹腾外地的鬼,京城的鬼就安全了。 …… …… 临近年节,东阳侯夫人这边一大早就很热闹。 请安的晚辈,忙碌的管事妈妈们都聚集在这里,屋子里人声鼎沸。 “母亲,母亲,今年我们去走多少家亲戚?又有多少家亲戚来我们家?”周九娘跑来问。 杨姨娘正在给东阳侯夫人揉肩,笑说:“九娘子长大了,也操心家事了。” 旁边的姐妹们发出笑声“才不是,这是关系着她能收多少过节的礼。” 东阳侯夫人被逗笑了,看着在面前扭捏的周九娘,想了想说:“其他的先不说,今年呢,我们去你姨母家走亲戚。” 以往过年都是邀请薛夫人来东阳侯府,那是为了让薛夫人来这里歇息一些,但这么多年邀请,薛夫人只被放出来一两次。 每年过年东阳侯夫人都要咬牙咒骂薛老夫人,今年不同,她不仅不用邀请薛夫人过来,还要去薛夫人那里走亲戚。 “姨夫人已经分家了。”杨姨娘在后凑趣,大声说,“如今家里真是姨夫人当家,当自己的家。” 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老大老二都挤在一起过年,薛夫人操持所有当牛当马,还不被当成女主人。 周九娘虽然还不太懂这些,不过看着东阳侯夫人如此高兴,知道那个薛夫人日子好过了,便也跟着一拍手:“这都是嫂嫂的功劳是不是?” 门帘此时被掀起,婢女们清脆的声音传来“少夫人来了。” 屋子里顿时响起笑声“说嫂嫂,嫂嫂就到。” 走进来的庄篱被笑的有些不解。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说了声“是。”便转过头,问一旁黄妈妈采购进展如何。 两个姐妹拉着庄篱坐下,笑着说“母亲夸你呢。”“有了你,今年过年,母亲可高兴了。” 庄篱一笑:“我在这里过年,也很高兴。” 东阳侯夫人此时又看向她,皱了皱眉问:“景云呢?” 庄篱说:“他去外院有些事。” 东阳侯夫人哦了声,这时候在外院忙也正常,便不再多问,屋子里说笑一番,为了不打扰东阳侯夫人,姐妹们便起身散了。 庄篱也告退走了。 东阳侯夫人一边看年节宴席的菜单子,一边抬起头透过窗户往外看,见庄篱带着两个婢女走在姐妹们身后。 她不由问:“他们两个没吵架吧?” 黄妈妈摇头:“没有啊。” 许妈妈在旁听到了忙说:“两个人亲亲密密的,世子这段日子都没去梅姨娘那里。” 两人看着东阳侯夫人:“夫人怎么突然这么说?” 东阳侯夫人有些说不上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个念头,便撇撇嘴:“以往他们形影不离,每次来我这里周景云都跟着,唯恐我欺负他媳妇似的,如今休沐在家怎么不见人了?” 许妈妈笑了:“少夫人不是说了,世子知道您欺负不了他媳妇?” 这是先前庄篱说的原话,被许妈妈拿来打趣了。 当儿媳的敢这么说,也算是京城独一份了,东阳侯夫人呸了声,将桌上的菜单子推给她们:“欺负不了媳妇,活只能你们做了,快选定了递给厨房。” 许妈妈和黄妈妈笑着应声是。 …… …… 庄篱回到院子里,丫头们聚在一起玩闹,见她进来倒也没有慌张,都笑着施礼。 “世子还没回来?”庄篱随口问。 春红应声是,春香在旁说:“我去看世子在忙什么?” 世子休沐了,竟然也没能陪着少夫人。 庄篱忙制止她,说:“我的意思是,世子如果没回来,我就趁机小睡一会儿。” 原来如此,少夫人最近也很忙,又是家里又是医馆制香药,婢女们都笑了,忙去服侍她躺下。 伴着薰炉的烟缓缓升起,床帐内庄篱闭上眼。 当再次睁开眼,看到一片空旷之地的时候,她不由长长舒口气。 其实这次也是试探一下,毕竟她没有跟上官月交流,告诉她什么时候需要他的梦境。 大白天的很少有人会睡觉。 没想到上官月现在真入睡了。 庄篱忍不住笑了,蹲下来看着地上安睡的小童。 “李余,真乖。”她笑说,伸手碰了碰他脸颊,轻轻的,免得把他惊醒。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沉下去上官月心海最深处,而是吐口气坐下来,脸上的笑意也散去了。 没必要再去那里看镜子,已经很确定她体内有他人之魂。 从镜子里看到的没有干扰的梦境,可以得知,周景云也知道。 而且,从他表情,还有口型能看出,他应该还认识那张脸的主人。 她昨晚本来想直接问他,她还有些怀疑,想着周景云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受到了干扰被抹去了记忆,但没想到…… 想到昨晚在书房看到的一幕,庄篱忍不住抱住了膝头。 他在书房看到她进来,神情古怪。 相处这么久,他的小情绪的变化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周景云有事瞒着她。 她多了心眼,让他以为自己离开了,然后便看到周景云在以为她走后,从一本书下拿出了一封信。 那封他说的已经送出去应该到了庄夫人手里的信。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给庄夫人送去。 他为什么要截下她的信,为什么要骗她送出去了,是因为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吗? 这状况,是他喜闻乐见的吗? 庄篱的手攥了攥,所以,这就是他收留她这个逃犯孤女的真正原因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年 周景云为什么要收留她这个逃犯孤女。 他给出的答案是,蒋后党相护蒋后党。 一开始她是因为心中另有所想,并不在意,他敢收留她,她就敢来。 后来….. 她想,周景云是个良善之人,明明自己也不干不净经不起监事院投来窥探的视线,但面对林主事的求助,还是愿意让她治病救人。 她还看出来,周景云不是蒋后党,他什么党都不是,他只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眼看张择等人大兴牢狱宁错杀也不放过一人,无力阻止,只能尽所能让世间少病痛离愁苦。 为了安抚她这个孤女,愿意把他的家与她共享。 庄篱忍不住笑了。 多好啊。 对于失去亲人无依的人来说,这生活真美好啊。 美好的像一场梦,她的运气在梦里也太好了吧。 家破人亡,魂飞魄散,深陷迷津,能被救回来。 心有不甘,一心要奔赴京城,就遇上了良人。 京城险恶,高人怪器遍布,她躲在高门深院里,有人替她问询消息,替她周全挡风雨。 她不能出门,有人惦记着给她带来京城的美食小吃。 她不能入眠,有人愿意为她诵读哄睡。 庄篱啊庄篱,你真是做庄篱久了,忘记白篱什么样了。 白篱,可是个生下来克死母亲,长大了克死家人,克死亲友,是个人见人厌恶,走路都会被小孩扔石头,被狗咬,只能游逛在山林旷野的,避世而居,厄运缠身的东西! 她哪来的这么好运气! 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庄篱松开抱着的膝头,仰头笑了,张开手躺在地上。 怪不得别人,是她自信又自负了。 她自己藏着心思,隐瞒自己的特质,借着机会来到京城,那别人为什么不能也藏着心思收留她另有图谋? 庄篱侧头看到小童安睡的脸。 他睡得那样香甜安静,看得她都有些困了。 的确是困了。 她昨晚没敢入睡。 那个家,那张床,那个身边的人….. 不过,运气也不算太坏,遇到这么个无梦之境,能够让她排除干扰,能让她及时发现,还能让她此时此刻有个可以安心睡一觉的地方。 庄篱侧过身,与小童相对而卧,闭上了眼。 空旷的天地里,并排而躺两人,越发安静。 “少夫人,少夫人。” 梦境摇晃。 庄篱感觉到有人在推她,一惊,她真睡着了,现在并不是真的能安睡的时候。 她伸手捏住小童的鼻子:“李余,该醒了。” 这不是她的梦境,要想退出去,需要主人醒来。 伴着她的动作,安睡的小童睁开眼:“你——” 视线崩塌。 庄篱睁开眼,昏昏中看到周景云贴近的脸,她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抬起手。 坐在床边的春月忙扶住她的胳膊。 “少夫人,怎么了?”她不安地问。 原本要伸手的周景云收回手,皱眉问:“还好吧?” 庄篱缓口气,视线变得清晰,看外边已经暮色沉沉,说:“我只是午后小憩一会儿,怎么睡沉了。”又嗔怪春月,“也不叫醒我。” 少夫人多睡会儿也正常,春月心想,下午也无事,她想着吃晚饭前半个时辰叫醒少夫人,没想到世子回来了,听到少夫人在睡觉,就猛地冲进来,摇着少夫人要叫醒…… 猛地把睡着的人叫醒,会让人魇住的。 春月有些不满,世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觉得家里都在忙,当儿媳的躺着睡觉不好? 如果是以前,春月也会这么想,但现在么,她有些不高兴地抿了抿嘴。 有话好好说嘛。 “奴婢看着时间呢。”她对庄篱说,毫不掩饰委屈,“夫人那边忙,让少夫人吃了饭再过去。” 庄篱笑了笑,再看周景云。 周景云没在意婢女说了什么,只说:“冬天日短夜长,别睡那么多。” 庄篱说声是:“我知道了,下次不会。” 周景云看她一眼,轻声说:“准备吃饭吧,吃完了去母亲那边看看。” 庄篱点点头,周景云转身出去了。 春月扶着庄篱,似乎要跟周景云的话作对:“少夫人,再躺一会儿吧,慢慢起,仔细头晕。” 庄篱笑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没事,哪有那么娇弱。” 难道不是一直都娇弱,春月嗔怪她一眼,没有再劝,小心扶着她,忽地看到随着起身庄篱裙子上滑下一只簪子。 “怎么掉这里了。”她说,伸手去捡。 小憩的时候虽然没有解了发髻,但卸下了钗环,怎么还遗留了一支银簪? 庄篱已经伸手拿起来,对她笑了笑:“头发多遗漏了。” 这支簪子不大,簪尾是一片海棠花,小小一片,的确很不起眼,春月没有再问,给站起来的庄篱整理衣袍,又去取衣架上的外衫。 庄篱低头看手里的簪子,睡觉的时候她一直藏在手里,适才被惊醒的时候,她也攥紧了。 虽然这支簪子小小一支,比不上匕首锋利,但加上她的异术,簪子在要伤害她的人眼里也能变成长刀利剑….. 足够自保,也能伤人。 庄篱垂下视线,将簪子插在头上。 …… …… 余庆堂,蔡掌柜推开门,看到上官月坐在室内,似乎若有所思,又浮现笑容。 “公子,没睡?”他忍不住问。 上官月最近来余庆堂很勤,几乎每个下午都过来,来了之后就找个地方睡觉。 其实虽然不允许进公主府,上官家也不敢收留上官月,但上官驸马在城中也给置办了宅子。 只是自从瑞伯去世后,公子更警惕了,睡觉都只来余庆堂。 这里是他亲手创立的,这里的也都是曾经追随太子,死也不放弃的人。 “睡了。”上官月说,笑意在眼中散开,“还做了个梦。” 他没有梦到白篱,一直还有些不安,不知道睡觉有没有帮到她,不知道还需不需要帮她。 而那个东阳侯夫人在深宅之中,也不是他随便就能见到,见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有白篱附身。 所以干脆他还是按照先前的时间过来睡觉了。 果然这一次在梦醒的那一刻,见到了白篱。 就如同第一次那样,她掐他的脸,对他一笑消散了。 这说明她果然来他梦里了。 可惜时间太短。 可惜也没能说话。 可惜也没能问她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公子?”蔡掌柜看着上官月的表情变幻,忍不住问,“还好吧?” 怎么古古怪怪的,他不由想起先前有一次瑞伯说公子睡觉做梦梦魇了。 上官月站起来:“好,好的很。”说罢向外走,“我去趟公主府。” 蔡掌柜问:“见驸马吗?驸马这几日在上官府,过年期间回公主府。” 上官月哦了声:“我去见公主,商议一下借着年节,认下我的事。”又转头看蔡掌柜,“看着驸马那边,别让他发现。”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公主认下驸马的儿子,商议的人却是公主和这个孩子,还要避着驸马,蔡松年应声是。 没办法,谁让公子不是真的驸马儿子呢。 “恭喜公子。”他又笑着说,神情些许感慨,“以后能跟着公主进出宫廷了。” 虽然不是以皇室子弟的身份,但十几年了,终于又能踏入宫廷了。 距离恢复身份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伴着越来越浓的爆竹声,东阳侯府成家在外的公子们带着妻子儿女在大年夜前一天赶了回来。 东阳侯夫人的屋子里人都挤满了,以往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姨娘们都只能站在廊檐下。 周景云跟弟兄们叙旧,晚上彻夜长谈,后半夜才回来。 似乎是怕吵醒她,睡在外间的胡床上。 寝室床帐内庄篱想,如果真怕吵醒她,为什么不睡在书房? 庄篱没有起身唤他回床上睡。 第二天大年夜到了,二老爷三老爷一家也都过来祭祖,男人们祭拜,夫人们带着各自的儿媳供奉祭品。 紧跟在东阳侯夫人身边的自然是庄篱,两个庶子儿媳乖巧地落后一步。 祭祀结束,吃过年夜饭,便是放烟火,站在院子里,除了看到自家,还能看到整个京城宛如笼罩在烟火中。 东阳侯夫人怕声响烟熏火燎没有出去,坐在屋子里也能感受窗外火红一片,看着看着忽地抬手擦泪。 “哎呦夫人大过年,您这是怎么了?”许妈妈忙说。 婢女们也都出去看热闹了,借着外边的爆竹声,东阳侯夫人轻叹一口气。 “你不知道,在祠堂看着她递给我祭品,我心里…..”她说,拉着许妈妈的手,眼圈又红了,“九年了,站在祠堂里,我身边算是齐全了,我们景云不会孤老了。” 许妈妈嗔怪说:“这不是该高兴嘛,哭什么。”说着自己眼泪也落下来。 东阳侯夫人呸了她一声:“你不是也哭。” 正说话,门帘响动,伴着周九娘的声音“母亲,这个小烟花给你看。”又对外招呼,“嫂嫂,你拿好了,还没燃尽吧。” 随着说话,周九娘跑进来,婢女们掀起帘子,庄篱手中拎着一支竹棍,悬着一只地老鼠烟花,正在刺溜留转动,发散着明媚的光芒。 许妈妈哎呦两声“别烧伤了手。” 东阳侯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是胡闹,景云也不管你。” 周九娘笑着说:“是世子哥哥给嫂子的。”说着想要伸手,“让我拎着。” 庄篱当然不会真让孩子玩,笑说:“一会儿让世子给你从百花架上摘一个烟花。” 百花架上的烟花比地老鼠好看多了,周九娘高兴拍手,迫不及待冲出去。 庄篱则对东阳侯夫人一笑,耐心等地老鼠燃尽:“这个声音小,花色也好看。” 东阳侯夫人没有再斥责她,也没有移开视线,看着那刺溜转圈的地老鼠燃尽,许妈妈笑着伸手接过竹棍“少夫人可别纵着九娘子,一会儿该让你放烟花了。” 庄篱一笑:“有世子看着呢。”说罢对东阳侯夫人一礼,“母亲我出去了。” “等一下。” 东阳侯夫人突然说。 庄篱有些意外,许妈妈显然也有些惊讶,都看过去,见东阳侯夫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 “给你。”她说。 什么?庄篱迟疑一下,许妈妈已经回过神忙上前接过,塞给庄篱。 “第一次在家过年,给你的,压岁钱。”东阳侯夫人说,说罢转开视线端起茶杯喝茶。 庄篱看着塞到手里的荷包,抿了抿嘴,屈膝施礼:“多谢母亲。” 许妈妈对她笑着说:“少夫人快出去玩吧。” 庄篱便退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婢女们身后,微微出神。 周景云在院子里给几个兄弟递烟花,视线落在门口,隔着婢女们与她视线相对。 庄篱笑了笑。 周景云也笑了笑,移开视线。 这两天他们之间似乎只有视线交流。 庄篱低下头看着手中握着的东阳侯夫人塞给的荷包,能受到里面装着金银。 小时候在家,父亲每年都会给她塞压岁钱,跟着庄先生夫妇后,他们也会给她压岁钱。 现在家没了,庄先生也没了,没想到她今年还继续收到压岁钱了。 还是一个没想到的人给的。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庄篱神情复杂。 庄夫人那边有没有出事? 周景云没有把她的信送过去。 那当初说把庄夫人送回了老家登州,是真是假? 庄夫人现在在哪里? 庄夫人,还好吗? 她进京后,所有的信息都是从周景云那里得来的,当时还很高兴想有周景云,她纵然在深宅大院里,也无所不知。 她那时候竟然没想过,如果周景云给的信息都是骗她的呢? 庄篱忽地伸出手打了自己脸一下。 怎么进了京城后脑子都糊涂了,真是来当东阳侯少夫人了? 旁边的婢女看到了吓了一跳:“少夫人您…..” 庄篱对她一笑:“有虫子。” 飞虫?大冬天的,竟然还有飞虫吗?婢女恍恍惚惚,看到少夫人再次一笑“看烟花吧”,她便应声是收回视线继续向夜空,适才的事如烟花般在记忆里消散。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过节 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烟火,周景云收回了视线。 夜已经深沉,京城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烟火也在散去。 他转过身,看院子里妇孺都已经走了,只余下家中的兄弟们。 “都回去歇息会儿吧。”周景云说。 兄弟们笑着说:“不睡了,守夜。”又招呼周景云,“世子,跟我们一起打牌去吧。” 周景云含笑摇头:“我就不去了,年纪大了熬不住。” 兄弟们愕然又哄笑“世子你别说笑了。”“还没三十呢。”“我和你站一起,谁见了都当我是哥哥。” 伴着说笑周景云又叮嘱几句仔细烛火,别再饮酒,明日还要拜年等等离开了。 看着周景云的背影,勾肩搭背的兄弟们低笑。 “世子可不是熬不动,是想回去陪娇妻。” “没错,那天跟我们促膝长谈,那么晚了也要回去,说什么也不肯在我们那里歇下。” “这位新嫂子年纪不大,倒是真笼络了世子的心啊。” “出身一般,长得么也平平,怎么就…..” “呵,你们不在家不知道,这位新嫂子可厉害了,别说世子了,夫人都被笼络了。” “真的假的?走走,一边打牌一边讲讲。” 兄弟们说笑着散开了。 大年夜的侯府,安静又热闹,不时传来笑声。 周景云一路走回院落,看到室内还亮着灯,进去看庄篱坐在床上看书。 “怎么还没睡?”他问。 庄篱一笑:“守夜嘛。” 周景云自去净房洗漱换了寝衣过来,庄篱将荷包给他看。 “母亲给的压岁钱。”她说,又一笑,“我让春月收着,跟母亲先前给的那些放一起,到时候也好整理。” 周景云知道她说的整理是什么意思,自从来家里后,家里人送的礼物,庄篱都装好在箱子里,等将来卸下假少夫人的身份后,物归原主。 是啊,假的,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假成亲,假做夫妻。 当时听到了又有人因为蒋后,尤其是只因为一句豪杰的夸赞,被张择破家灭门,他突然难忍愤怒。 得知张择追查到庄先生曾与白循有来往,再加上曾经庄夫人透露的信息,他猜到白循还有个幼女寄养在庄先生这里,便忍不住奔来,主动帮忙庇护这个孤女。 他只是为了庇护,为了那一句豪杰,为了豪杰之遗憾…… 但,他真的是在庇护她吗? 周景云看向庄篱,一个被沈青惦记的孤女,真的只是一个孤女吗? 见他看过来,庄篱对他一笑。 周景云转开视线:“这跟其他的不一样,是压岁钱,你还小,就算将来不是儿媳的身份,我母亲也是长辈,过年也该给压岁钱。” 庄篱含笑点头:“那我就收下了。”又停顿下,“以前过年庄夫人也给我压岁钱。” 周景云嗯了声:“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拜年。” 他没有接庄夫人的话题,庄篱垂目说声好,将书放下躺下来。 周景云没有拿起书,熄灭了灯,放下帐子,也躺下来。 黑暗里帐子里安静无声。 “初二要回娘家….”周景云的声音忽地又响起。 初二要回娘家吗? 庄篱想,她大姐嫁的远,过年是赶不过来的,每年会在夏天回来一趟。 而二姐出嫁后,就再没回来过。 现在她也算是出嫁了,也不用回家了,没家可回。 周景云的声音继续传来。 “姨母请我们过去,说你娘家不在京城,把她当娘家走动。” 庄篱说声好,又一声笑:“那我又能收一份压岁钱了。” 周景云有些想笑,但下一刻笑意散去,将放在胸前的手移开,压得心有些沉闷。 “休息吧。”他说。 身旁的人嗯了声,然后悉悉索索,被子晃动,翻身向里了。 周景云看着夜色里的帐顶,安静无声。 …… …… 初二的门前热热闹闹,东阳侯府回娘家的媳妇们车马众多。 看到周景云和庄篱也走出来,大家都有些好奇。 都知道她是个外地来的孤女。 “去姨母家玩。”庄篱笑着解释。 其他人便也不再多问了,请她问姨夫人新年好。 周景云和庄篱上了车,婢女们自去坐另一辆。 春月想到什么,上车前拿着手炉寻找“江云——” 但却没有看到江云,周景云的另一个侍卫应声过来问“姐姐什么吩咐?” 春月将手炉递给他:“这是少夫人给世子准备的,世子总是忘记用,你帮他拿着。” 那侍卫笑着说声好接过,春月要回车上,又忍不住四下看:“江云呢?” 江云在世子身边左右不离,怎么现在看不到人? 侍卫哦了声:“江云押送祭品回老家了。” 东阳侯老家不在京城,过年期间老宅祖坟那边都要祭祀,也要给族中的人送年礼。 这是每年都做的事,春月点点头,不过,以往江云可不用去,都是东阳侯安排的人。 可能,世子回来了,以后家里的事都要担起来了,先让江云熟悉一下。 “姐姐快上车了。”春香在车上招手催促。 庄篱和周景云的马车已经向外驶去,春月不再多说忙上了车。 不知是不是新年的缘故,薛府焕然一新。 婢女仆妇进退有度,忙而不乱。 薛夫人面色红润带着笑意,先前她见人也都是笑脸模样,只是如今笑意越发自在。 薛夫人带着他们去给薛老夫人拜年,过去时薛老爷正在跟薛老夫人拌嘴。 “你想要跟着老二家过,也要看老二家愿不愿意,老二媳妇三天两头生病,过去了,难道让母亲你伺候她吗?” “那就让他们一家再过来,我还没死呢,就不该分家。” 听到薛夫人来了,两人停下说话,薛老爷看着薛夫人松一口气“夫人来了。” 薛老夫人则扭过头不想跟薛夫人说话。 薛夫人笑意盈盈,上前扶着薛老夫人的肩头:“母亲可别跟大郎生气。” 薛老夫人沉着脸冷笑:“我可没跟大郎生气,挑唆分家的还不知道是哪个。” 薛夫人叹口气:“我也觉得这事急了些。”说罢看薛老爷,“郎君,你好好跟母亲说。” 薛老爷顿时火冒三丈:“这有什么好好说的,老二一家都愿意,母亲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有什么不满,以后她的二子吃喝都要自己花钱了,她想要贴补二子,家里仆妇管事盯着紧,把她当贼一样防着,东西竟然送不出去,好容易送出去了,仆妇竟然敢拿着册子去给二儿媳索要。 薛老夫人拍着桌子骂:“你个不孝子,我进宫告你去!” 听到这话,薛夫人扶住薛老夫人肩头,柔声说:“说到进宫,母亲,您可别生气,病才养好,万一进了宫犯了病,可是殿前失仪。” 薛老爷立刻找到了理由,沉声说:“我看还是别进宫了,身体才好,母亲先前延医问药多时,陛下也知道,不会怪罪。” 何止不会怪罪,她的病还被太医院诊治为癔症,难听点就是发疯,只怕陛下也不愿意让她进宫。 薛老夫人顿时急了,要是真告假不进宫,就坐实她得了疯病了,以后都不能进宫,本来就没多少情分,这样谁还记得她的公主身份!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们就别操心了。”薛老夫人也不说儿子不孝了,“我好好的,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总守在这我这里。” 薛夫人一笑,这才说:“景云和他媳妇来给您拜年了。” 周景云和庄篱从外间走进来,对薛老夫人施礼。 薛老夫人原本就不喜这个庄篱,如今再看更觉得这女子令人不舒服,又瘦又小,一双眼黑黝黝,神情冷冰冰,大过年的没有半点喜气。 “阿篱当初还想给老夫人您看病,吴太医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母亲你福大,被太医院治好了。”薛夫人在旁笑眯眯说,“她也没能尽心尽孝。” 薛老夫人到嘴边的挑剔话咽了回去,这小女子口舌厉害,又懂医术,太医们都知道,万一出去说她病还没好,她可是有嘴也说不清。 “多谢你了。”薛老夫人挤出一丝笑,让仆妇取来一袋子钱,“给你的压岁钱。” 庄篱施礼道谢,上前接过,周景云也跟着再次施礼。 薛夫人见庄篱拿到了钱,便带着他们告退,又唤薛老爷:“郎君来陪景云吃杯酒吧,别总在这里惹母亲生气,母亲这里有我呢。” 薛老夫人在旁摆手:“你忙你的吧。” 以前这个儿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必须放在眼前调教敲打。 现在这个儿媳更是看着不顺眼,但看多了晚上还会做噩梦,只能少让她出现。 薛夫人并不在意,笑着施礼告退。 薛老爷巴不得赶紧走,跟着出来了。 “辛苦郎君了。”薛夫人一脸心疼地说,“母亲病刚好,脾气有些不好,你多哄着点,我们孝顺她。” 孝顺可真不容易啊,薛老爷拍了拍薛夫人的手:“多亏有你。” 看着这一幕,庄篱在后忍不住笑了。 薛夫人错后一步,让周景云和薛老爷说话,对她挤了挤眼,低声说:“看到没,当人儿媳当人媳妇很容易的,说些好听话,少做些事,人人都夸你是好人。” 庄篱低声说:“小心母亲和世子怪你教坏我。” 薛夫人笑意更浓:“好人是永远教不坏的,而坏人,则需要坏人磨。”说到这里握着庄篱的手,“你可不要学我,过了半辈子才大梦初醒。” 庄篱看着薛夫人,一笑:“能大梦醒来就好,虽迟了些犹未晚。” 这孩子看起来怪怪的,脸上带着笑但眼里并没那么开心,难不成东阳侯夫人又背后嘀咕什么了?薛夫人没有再多说,今日是来玩的,其他的事待她见了东阳侯夫人再问吧。 “走,去看看姨母为你准备的宴席。” …… …… “我不是来吃伯母宴席的。”前厅里薛四郎连连说,“分家了,我知道。” 薛老爷瞪了他一眼:“分家了你也姓薛!说什么胡话!” 薛四郎忙又连连施礼:“伯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也有宴席,有客人可访,我听说世子和少夫人来了,特意来见个礼,就不吃饭了。” 周景云对他一笑:“四郎多礼了。” 薛老爷面色稍缓,不过还是哼了声:“你有什么客人,狐朋狗友别拉家里来。” 薛四郎带着几分得意:“可不是狐朋狗友,是上官月。” 薛老爷刚缓和的面色顿时大怒:“还说不是!怎么把这个东西带进家里来!” 出身不堪,纨绔子弟且不说,谁人不知金玉公主不喜此子,金玉公主性情乖张暴虐,万一引来麻烦就糟了! “伯父,你别瞎说,你还不知道吧?公主马上就要认下小郎了,以后他就是公主之子。”薛四郎大声说,“论起来,咱们跟他也算是亲戚了。” 薛老爷呸了声,跟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论什么亲戚。 周景云对薛四郎一笑:“好了,去玩吧。” 薛四郎对他一礼,转身跑走了。 薛老爷没好气甩袖子,招呼大家入席:“别理会他。” 周景云跟着薛老爷入座。 庄篱落后一步,看了眼薛四郎离开的方向。 “阿篱,来姨母这里。”薛夫人招呼。 庄篱收回视线含笑走过去。 ……. ……. 薛家二房的居所比大房地方也不小。 尤其是深得薛老夫人宠爱的薛四郎,自己就有一个小庭院。 暖亭里摆了一桌宴席,有酒有菜很是丰盛。 “这不算丰盛,我娘当家后小气的很,要是以前跟着祖母,山珍海味都有。”薛四郎说。 坐在他对面的上官月,正兴致勃勃打量四周,满眼称赞“这比我的楼船上不逊分毫啊,四郎你这日子过得可真不错,果然是皇亲出身。” 说到这里又一笑。 “你我果然相当。” 这话说的薛四郎眉飞色舞,没想到在上官月眼中,他的地位这么高,忙举起酒杯:“以后你我就是亲兄弟了。” 辈分好像不太对,但不管了,无所谓。 上官月显然也不在意,举起酒杯:“我敬哥哥一杯。”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再大笑。 正热闹间,有婢女从外走进来。 薛四郎这边的婢女看到了,有些惊讶:“彩兰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这是薛大夫人那边的婢女。 薛四郎也看过来,见彩兰手里拎着一个食盒。 彩兰的脸上带着笑意,眼神有些凝滞:“夫人知道公子宴请,让来送一道菜。” 薛大夫人做事一向周全,得知侄子有客,添一道菜也合情合理。 薛四郎高兴地站起来:“大伯母真好。” 他忙亲手来接。 上官月则看着这婢女,神情随意,但握着筷子的手攥紧。 那婢女看向他,上官月只觉得视线瞬时凝滞,眼角的余光能看到薛四郎在打开食盒,婢女们围着说笑,但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眼前只有婢女一张一合的嘴,然后看到一个字一个字漂浮在空中。 “明日午后章家医馆等我。” 上官月的嘴角弯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今日来对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会 薛大夫人那边的宴席什么时候散,上官月并不知道,他和薛四郎你一杯我一杯,就着相见恨晚兄弟情深的话很快就喝醉了。 薛四郎被婢女们抬回室内,上官月则被抬上了马车。 “快走,快走,喝成这个样子,别被薛大老爷看到,又要骂。” “大老爷现在的脾气很吓人。” “还是大夫人当家的时候好。” “你们也傻,有事偷偷去跟大夫人说就行,大老爷最听大夫人的话。” 伴着薛家门前仆从唠叨闲话家事,上官月的马车晃晃悠悠而去。 马车径直驶入一间宅院,宅院穿过一道暗门就是余庆堂。 蔡掌柜已经等在院子里,将上官月搀扶下来,闻着一身的酒味很是担心。 “公子怎么喝这么多?” 公子虽然经营楼船,宛如沉浸在酒池中,但很少饮酒。 第一次喝这么多。 真不知道这个薛四郎哪里值得。 本来今日该去上官家,但公子突然跑去薛家,说什么薛老夫人也算是皇亲,他就要跟公主认亲了,跟薛四郎也认认亲。 薛家算哪门子亲! 进了室内,蔡掌柜递上浓茶,上官月一饮而尽。 “我没事,还好。”他说,笑意更浓,“非常好。” 今天来薛家来的非常好。 让人盯着东阳侯世子的动向,得知今天去了薛家,过年期间,夫妻两人走亲戚肯定要一起。 他便立刻也来了。 果然。 白篱来见他了。 虽然未见其面,只见其字。 可见她也是一直在找机会见他。 上官月再次一笑,躺下来。 白篱不会一直跟着那东阳侯少夫人吧? 这么看来,东阳侯少夫人的确体质特殊。 等明日见了,问问她。 希望明日能多说几句话。 嗯,要提前想好要说什么,她附身时间短,免得啰嗦耽搁。 “公子,明日去上官府吧,公主也会去,到时候正好…..”蔡掌柜在旁说。 话没说完上官月摆手打断:“明日我有事。” 又有什么事?蔡掌柜愣了下,但上官月不说话了,用袖子盖住头脸似乎困倦,他便也不再多问退了出去了。 站在门外思忖一刻,琢磨出来点味道了,蔡掌柜叫来跟着上官月的护卫。 “公子今天去薛家,有没有见到…..嗯,谁?”他低声问。 护卫不解看他:“谁?” 蔡掌柜只得说出来“东阳侯少夫人。” 护卫瞪眼看他:“公子见别人夫人做什么?公子只是跟薛四郎喝酒,薛家的小姐们都没见。” 蔡掌柜示意护卫小声点:“没见就好没见就好。” 是他多想了。 再说了,真要有心思,也不会当着人家丈夫在场的时候私会。 …… …… 暮色中的东阳侯夫人室内挤满了人,正月里没有年前忙,大人孩子都清闲,正是膝下尽孝的时候,早早就来问安。 今日走亲戚也多,回来了都要讲述见闻。 庄篱一改往日安静,讲了在薛家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婢女仆妇什么举止,薛老夫人和薛大老爷说了什么,甚至薛夫人的面色妆容都讲了。 听的周九娘瞪眼:“嫂嫂讲得也太细了。” 东阳侯夫人却没有嫌弃庄篱啰嗦,知道是想要让她知道薛大夫人如今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玩得开心就好。”她说,看着庄篱,“你姨母很是喜欢你。” 庄篱起身端起一杯茶,缓缓走到东阳侯夫人身前:“姨母对我很好,我也应该对姨母好。”随着说话,她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茶水轻轻荡漾,一圈圈涟漪散开。 室内的暮色也宛如水波般晃动。 在一片波光中,庄篱看着东阳侯夫人。 “所以,我想要更好为姨母调理身体……”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缓缓点头。 如果此时有人掀帘子进来,会看到除了东阳侯夫人点头,室内坐着的人都在点头,包括站着婢女们,大家脸上带着笑,所有的视线都落在庄篱身上。 “那就辛苦你再为你姨母做一味香药。”东阳侯夫人缓缓说。 庄篱应声是:“上次在章大夫那里做线香,我也试配了一个新药方,趁着年节清闲,我明日就去做出来。” 她说着笑了。 东阳侯夫人也笑了,室内所有人都笑了。 “好,好,辛苦你了。” 她们齐声说。 但在齐声中有男声响起,声音有些凝滞缓慢。 “…..我明日要去赴宴。” 庄篱转头,室内所有人如同她一般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周景云。 周景云神情如其他人一样含笑,但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索什么。 庄篱看着他,声音宛如从茶水中荡漾而出:“世子自去赴宴,多派些人手跟着我,这样就能保证我的安全,是吧。” 东阳侯夫人等人都跟着开口:“是啊,是啊。” 周景云的眉头舒展开,终于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庄篱收回视线,笑了笑,端起茶杯递给东阳侯夫人。 东阳侯夫人伸手接过,伴着双手相碰,东阳侯夫人发出一声轻咳,荡漾的暮色褪去,茶水变得清澈。 下一刻“夫人怎么咳嗽了。”“这两天是熬磨人。”七嘴八舌的声音也随之而起。 周九娘还爬上床,站在后边为侯夫人轻轻敲背。 东阳侯夫人笑了,示意自己没事,又看了庄篱一眼:“你坐下吧。” 庄篱应声是坐回周景云身边。 室内其他人接着讲述走亲访友的见闻,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少夫人喝茶。”春月在旁小声说,给她递来茶。 庄篱接过茶杯,垂目看着清澈的茶水。 她以前敬重这家里的人,她的到来给他们带来灭门灭族之祸。 所以她在这里收敛本能,尽量少出门,少出现这家人面前,为了就是不影响她们。 她也从不探究周景云的梦境,仅仅在掩盖容貌,以及十分疑惑的时候,才对周景云用惑术。 但现在么….. 庄篱端起茶杯喝了口。 当初她和周景云说,白篱这个人,不太好。 她当时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这不好,除了只是生而不祥,给人带来厄运之外,还有一个意思,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人。 …… …… 床帐内透出蒙蒙光亮时,庄篱听到身后的周景云翻身,知道他醒了,或者说,没怎么睡的他可以起床了。 人起来了,脚步声响,似乎打开窗,有冷风吹进来,下一刻又关上了,脚步停在床边。 庄篱翻过身,用似乎刚睡醒的声音问:“天亮了吗?” 周景云掀起一边帐子,说:“还没,是下雪了,你再睡会儿吧。” 庄篱撑起身子:“下雪了啊?”又一笑,“不睡了,昨晚睡得好,不困了。” 睡得好就好,昨晚的她,的确是一动未动,周景云没有再劝,从一旁拿来茶杯递过来。 庄篱伸手接过,坐在床上喝水。 婢女听到动静在外问询,门打开,冷气和热闹在室内交织,晨光渐亮。 “雪虽然停了,但天更冷,要拿更厚的衣服。”春月在柜子里翻找,又喊春香,“那边的炭火不行,多带两个脚炉,少夫人一坐下来半天不能动。” 春香和春红都有些不解,昨天她们两个没有跟去侯夫人那边,并不知道少夫人要出门,待听了春月解释,才恍然。 “怪不得我看到马婆子一大早就在烘马车。” 原来家里人都知道少夫人今天要出门。 这边周景云听到了,神情再次迟疑。 记忆里是有这件事。 母亲所托,让庄篱给姨母制个香药。 他当时也答应了。 但总觉得哪里有欠妥。 他今日宴席要赶两场,一是上官邀请不得不去,再一个就是被金玉公主请回来的两人举办的宴席,他也想去看看,这两人会对朝堂有什么影响。 庄篱一个人出门…… 虽然是去医馆,路不远,章大夫也信得过,过年期间医馆也没什么客人。 但….. 曾经以为尽在掌握中的很多事,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世子护卫都安排好了吧?”庄篱的声音传来。 嗯,有护卫呢,安排足够的人手,周景云点点头:“安排好了。” 有婢女在外施礼“世子,丰儿说车马准备好了。” 这是在催他走了。 周景云再看一眼庄篱。 “世子你去吧。”庄篱起身,又含笑叮嘱,“别喝太多。” 周景云点点头走出去了。 …… …… “过年好啊,少夫人。” 过年期间问诊取药的人少,章士林给弟子们放假,自己还守着药铺。 庄篱让春月从车上取下两个食盒。 “这是家里做的饭菜。”她说,又吩咐护卫们,“你们陪章大夫喝一杯。” 章士林很是感叹,这个女子待人很贴心,刚认识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孤傲,但实则温和又良善。 他打趣说:“少夫人,借个炮制坊而已,不用这么破费,制出的药让我们售卖就行。” 庄篱对他眨眨眼,带着几分顽皮:“这是私人特定,不外售,章大夫您还是多喝几杯我送的酒吧。” 章士林再次哈哈笑,也不推辞,护卫们走出两个拎着酒菜跟着章大夫去前店,其他人则留下来,世子之前有交待,不能让少夫人离开视线。 “我要制药了,不能被打扰。”庄篱站在炮制坊门口,看着这几个护卫,含笑说,“你们就当我不在。” 护卫们看着她,都缓缓点点头,应声是。 …… …… 鉴于上一次的经历,上官月没有让侍卫跟着,免得她还要多费心操控两人。 他一人翻上章家医馆的屋脊,穿着一身白斗篷,与屋顶的积雪几乎融为一体。 他看到炮制坊门外站着护卫,护卫们神情有些怔怔。 炮制坊的门是打开的,庄篱坐在其内,支颐看着面前燃着一线香,似乎出神,旁边的婢女坐在簸箩前,将其中的药材一片一片捡起,又一片一片放下。 上官月抬手在嘴边发出一声鸟鸣。 坐着出神地女子瞬时抬起头看过来,然后一笑,轻轻招手。 上官月从屋顶飞跃而下,当着侍卫的面大摇大摆走进去。 侍卫们视若无睹,室内的婢女也专注地重复地捡药材。 那些私会的男女如果有这种手段,岂不是方便?上官月不由冒出这个念头,扑哧笑了。 庄篱看着他进来就笑,有些不解。 这种念头当然不能跟她说,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有些担心问:“你这次是因为法力不够了?” 这次他眼前不是白篱那张清晰的面容,而是东阳侯少夫人那张脸,而且看过去视线昏昏,有些模糊。 上次是因为梦境之外的上官月也看不出她的真容,为了让他认出来,才刻意呈现的。 既然认识了,自然没必要多费一些麻烦。 上官月怎么认为都行,她也没时间解释太多。 “啊,是。”庄篱只点头,先说上次忘记说的事,“我只能见到你梦里四岁时候的李余,但醒来你不会记得。” 四岁的…..李余,听到这个名字,上官月恍惚一下,似乎那是个陌生人,耳边继续传来庄篱的声音。 “……你的梦境很特殊,能帮到我。” 原来如此啊,他竟然有这么特殊的梦境吗?他都不知道,上官月笑了。 “是不是因此我才能看到你。”他又明白了什么,看着面前这张模糊的脸,“所以,也才能有机会让你救了我。” 他这样说也没错,庄篱笑说:“对,我们算是互相帮助了。” 上官月轻声问:“你来京城,是想为家人伸冤吗?”说到这里停顿下,“你应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她都能见到四岁的李余,必然也知道李余是谁。 庄篱点点头,表明自己知道。 上官月神情带着歉意:“我其实也是个罪犯,目前帮不了你。”说到这里又点点头,“不过,我保证以后…以后我一定为你们家洗冤。” “我对洗冤没兴趣。”庄篱说,“人都死了,有罪还是清白,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上官月愣了愣,旋即点头:“是,你说得对。”他轻轻抚了抚衣袖,“那,我会为你和你们家人报仇,让那些害死你们的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家破人亡。” 庄篱有些惊讶,看着上官月。 她是能看清他面容的。 上官月脸上笑的明媚,眼里却是如外边屋檐上厚厚积雪一般冷意森森。 庄篱忽地笑了。 虽然视线昏昏,但上官月还是感觉到了,问:“你笑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明媚的笑便变得有些委屈。 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还差点死了,自身都难保,说出这种狂话是很好笑。 庄篱忙说:“不是,我是笑,你竟然跟我一样不是个好人。” 不是个好人。 这按理说是骂人的话,但此时上官月听了,顿时大笑,笑的眼里的积雪都化了。 “是啊是啊,我可不是好人,我就是没死,我要是死了,也必然和你一样是个厉鬼。”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问 这人是铁了心把她当成鬼了。 庄篱笑了。 也好,她也不用透露太多自己的信息,这样也更安全。 “死不死的以后再说。”她说,“能活着还是活着好。” 是啊,好死不如活着,谁想死呢?他不也是这样吗?濒临死亡的那一刻,不也是不甘心,不想死。 他幸运遇到白篱了,抓住了她,被她救了。 白篱临死前是不是也不甘心,也很害怕?但她没有遇到能救她的人……. 上官月转头看向一旁:“是,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想起先前差点死了所以委屈难过?庄篱笑着安慰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是在羡慕他吗?死了的人就什么都没有了……上官月只觉得心里发堵,突然有些想王同了,虽然这小子是个废物,但背靠圣祖观,让他打听打听,有没有办法让鬼重生变成人。 庄篱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接着说:“我这次来是请你帮个忙。” 上官月忙转回来:“你说。”又主动说,“我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 庄篱笑了,想要伸手摸摸上官月的头,这可比梦里那个小哭包乖多了。 “这次不是睡觉。”她说,“是请你派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帮我去登州看个人。” ……. ……. 初三的大街上人不算多,蔡掌柜靠着一间店铺内的门板上向外看,眉头紧紧皱起。 “掌柜的,别担心,虽然公子没让我们跟着,但这条街我们守住了。”一旁的随从低声说。 另一个随从跟着解释:“公子说去给章大夫拜个年,顺便拿点药,照顾一下章大夫的生意。” 公子上次死里逃生多亏了章士林,公子的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蔡掌柜点点头。 但….. 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医馆今日还有别人吗?”他问。 随从摇头不知道:“公子不许我们进去,说不要给章大夫带来麻烦。” 蔡掌柜哦了声,章大夫救了公子,只怕会引来报复,不过,公主已经知道公子身份,自然不会再做伤害公子的事,应该不用这么….. 他的念头闪过,突然见章家医馆后的巷子里驶出来一辆马车。 这马车! 东阳侯府! 蔡掌柜眼皮一跳。 马车晃晃悠悠经过,街上一阵寒风刮过,吹起车帘,露出年轻女子的侧脸。 虽然只是一个侧脸,但可见肌肤晶莹如雪,眉眼俏丽。 车帘旋即垂下,马车晃晃悠悠过去了。 “公子出来了。”随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蔡掌柜视线怔怔看去,见裹着斗篷的上官月慢悠悠从巷子里走出来,眉眼都是笑意。 这,这,这,这! “东阳侯世子在哪里?”蔡掌柜脱口问。 随从有些不解,怎么突然问东阳侯世子了? …… …… 冬日的庭院里,积雪,小桥,流水,宛如一幅画。 旁边的屋宅敞开着门窗,其内十几人或者坐或者站。 其间有清冷的古琴声回荡。 “世子,这是陛下赐给郑公的宅邸,不错吧?”旁边的男子对站在窗边的周景云说。 周景云说:“郑公曾教导陛下,陛下醇厚,是大周之福,这是郑公应得的。” 那人大笑:“世子说得好。”说着招呼诸人,将周景云的话重复一遍。 坐在正中的郑公,看着周景云亦是满脸笑意。 周景云举起手里的酒杯:“郑公这么多年受苦了。” 受苦了。 可不是受苦了嘛! 郑公还记得当年这个站在先帝身边的美貌少年多孤傲,真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这少年当时在御前行为举止不当多的很,但先帝从不生气,而自己呢?不过是跟风说了一句陛下奢靡…..他们郑氏清名,能教皇子,指点一下皇帝也合情合理。 结果先帝用酒杯砸他的脸上,让他滚出去。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噩梦惊醒,觉得被砸中的鼻子还在痛。 还有当时坐在先帝身旁那妖妃的笑声。 “这人长得丑心也丑,完全看不到陛下的心灵手巧,留在朝堂有什么用。” 郑公的眼圈一红,忍不住悲愤站起来:“诸位,诸位,不用再悲伤,妖后已除,再不会驱逐忠良,朝堂上也不会被张狂卑贱之徒把持,我大周将重回盛世。” 这话引得厅内人都纷纷赞同,举杯“为大周,为陛下,为盛世。” 室内响起喧嚣声,盖过了琴声,周景云举着酒杯跟着众人一起一饮而尽,有人在耳边轻哼一声。 “张狂卑贱之徒怎么了?出身卑贱,就比不得他们这些名门士族?” 室内诸人的说笑还在继续,乐工们的琴声还在悠扬。 郑公今日宴请,乐工局给面子送来宫廷乐师为宴席助兴。 周景云慢慢转头看身侧,乐师沈青站在身旁,手里举着酒杯,脸上带着讥诮的笑。 室内的人在谈笑风生,耳边还有琴声回荡。 周景云只觉得心跳都停了。 他瞬间又明白了很多事。 张择追查的蒋后党,说是祝由,幻术,邪祟。 沈青原来有这般手段! 怪不得这十几年没人查到沈青半点把柄。 “这就是,宫廷里,和祭坛,闹鬼的真相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慢慢说。 不,不止那些,还有灵泉寺僧人沉睡,还有监事院朱善之死! 沈青将酒杯举了举:“世子聪慧,一点就通。” 周景云慢慢说:“靠着这些手段,你们又能得到什么?扰乱人心?” 他摇摇头。 “连光都见不得,幻术,幻术,迷幻之术,就算能惑一人之心,惑不了天下人。” 沈青笑了笑:“我也没那么大志向惑天下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一人。” 为了一人? 周景云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下一句话他应该问,为了什么人,但他不想问。 虽然觉得整个人意识都恍惚了,但紧紧闭着嘴不开口。 他不问,但不能阻止沈青说。 “周世子,你难道不想问问那个人?”沈青说,看着他,“是那个人护着你少年肆意,又是那个人让你走出去,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别真做什么仙人世子,别高高在上变成腐朽废物!如这些人一般。” 他伸手指着宴席上依旧谈笑的官员们,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幻术,这些人越发放浪形骸。 周景云依旧紧紧闭着嘴。 沈青又点点头:“是,你什么都不用问,她对要铲除的人从不留情,她对扶持的人也从不要回报,你就安安心心的走遍天下,看世间百态,当一个好官员,当一个好儿子,当一个好丈夫…..” 周景云忽然开口:“是谁要我当好丈夫?我又当的是…..谁的好丈夫?” 沈青这些手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还记得沈青说过那句本该是他带走庄篱。 那他经历的一切,哪个真哪个是幻? 那夜他看着邸报,突然悲愤而起,是真的,还是他的幻觉? 那日他站在庄先生身前,突然开口相助,是真的,还是幻觉? 沈青看着他,似笑非笑说:“这个么,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当谁的好丈夫,你看到的妻子又是谁。” 周景云看着他:“她是谁就是谁,跟我想,我看到的,无关。” 沈青仰头大笑:“无关?她是谁就是谁?那你问问她,为什么每次宫中鬼怪作祟的时候,她就会犯病?你再问问庄夫人,庄先生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孤女舍弃性命!” 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拍周景云的肩头,看着他。 “周景云,我真羡慕你。” “她昏昏未醒时,想跟着的人,是你。” “她醒来后,第一个见的人,也是你。” 伴着这一拍,周景云只觉得耳边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碎掉,视线陡然清晰,室内的说笑声扑面。 两个男子拉开一张卷轴,郑公正提笔挥毫。 他站在窗边,身边有同僚举着酒杯侧头对他说:“郑公的画技更胜先前。” 周景云含笑点点头:“是啊。” 他的视线越过郑公,看向屏风旁,琴师沈青坐着低头专注弹琴,琴声行云流水。 像做梦一样啊。 但这不是梦。 就像那天清晨的一瞥,原来不是梦。 ……. ……. “世子回来了。” 婢女们掀起帘子,灯光暖意扑面。 周景云走进来,看到婢女们都在,梅姨娘也在,见他进来,有些慌张地起身施礼。 “少夫人送了我一盒蜜丸。”她解释,“我来道谢。” 庄篱穿着家常小袄,说:“大过年送药不吉利,不过这是补品。” 周景云想起来了,她今日去医馆了,点点头,解下斗篷。 梅姨娘下意识伸手接过,这原本是妾婢该做的事。 庄篱看她一眼,想到什么:“正好姨娘在,和世子一起回去吧。” 周景云一愣。 梅姨娘更是脸色一白,手里的斗篷差点扔地上。 “按规矩,该去姨娘那里。”庄篱接着说。 她都忘记了,先前因为接连“生病”,周景云就一直陪在她身边。 周景云皱眉:“什么规矩,大过年的。” 没错没错,大过年的,可别找这个晦气,梅姨娘忙点头,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谁想到会撞上世子回来啊,不是说赴宴去了,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奴婢先告退了。”她急急说。 说罢也不管庄篱有没有应声,掉头就出去了。 她的小丫头还在廊下跟一群小丫头分果子,梅姨娘走的没影了才发现忙跟过去。 “姨娘跑什么?”小丫头抱怨,“我都没分上果子。” 梅姨娘没好气说“少夫人又不苛待人,这里有的,咱们也有,又没少你吃的。” 小丫头嘿嘿笑,那倒也是,但多一分不要白不要嘛。 主仆两人嘀嘀咕咕走远了。 庄篱室内的婢女你看我我看你使着眼色退出来。 周景云洗漱更衣出来,看到庄篱在铺床。 “母亲….一直盼着有子嗣。”他说。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不去梅姨娘那里?先前是生病照看她的理由,此时不生病了,就换这个理由? 妾室不是也能生孩子? 庄篱看他。 “过年期间,去姨娘那里,不好,免得母亲担心。”周景云接着说。 庄篱笑着点头,既然他要守着她,那就守着吧。 “是我疏忽了。”她说,“世子今天累了吧,早点歇息。” 说罢自己先上了床。 “今日在医馆,请了章大夫吃饭,他都喝多了。” 夫妻两人总要说些话,庄篱便主动说今日的事。 周景云在床边坐下来:“当大夫的,比较克制,很少饮酒吧。” “世子的酒量呢?”庄篱问。 周景云笑了笑:“今日参加了两场宴席,你看我现在如何?” 庄篱果然从内探身看他。 夜灯下,周景云面色微微发红,双眼有神,但昏昏等下能看出又有一些恍惚。 “周景云….”庄篱迟疑一下,说。 其实惑术问话周景云,她现在没太大信心了,先前也用过,结果也没问出什么,反而放松了警惕。 趁着喝酒不知道能不能有效果。 话刚开口,周景云打断她:“别这样喊我的名字。” 庄篱愣了下。 “你我夫妻。”周景云垂目说,“你喊习惯了,让母亲知道了,会背后说你。” 这样啊,直呼丈夫名字是不好。 庄篱笑了笑,罢了。 “好,世子,我知道了。”她说。 周景云收回视线,吹灭灯。 “歇息吧。”他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读书了,两人也默契的不再提及。 庄篱嗯了声:“过年应酬多,还挺累的。” 周景云也嗯了声。 床帐寂静无声,两人似乎都睡着了。 “阿篱。”周景云突然又说。 庄篱嗯了声应答。 “过年了,别忘记给你家人祭拜一下。”周景云低声说。 哦,庄篱哦了声,又说:“谢谢。” 床帐内再次陷入安静。 夜色静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说 过年期间京城人家走亲访友,皇宫里也不例外。 后妃们家人进宫探望,命妇们给帝后拜年,热热闹闹。 随着殿内响起“皇后娘娘驾到——”热闹的人们停下闲话,施礼恭迎。 “免礼。”皇后的声音传来。 诸人抬起头,神情惊讶,皇后宝座前竟然不是只有皇后一人,身边多了个宫妃。 妃子的肚腹隆起。 殿内些许骚动,都认出来了是那个被打入冷宫又有了身孕的贤妃白氏。 听说皇帝常将白氏带在身边,朝官们倒是常见,她们这些命妇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是说皇后对白氏被皇帝带在身边,觉得威胁了皇后地位,极其不满,跟皇帝吵了很多次?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皇后竟然让白氏跟自己走在一起。 皇后被迫的? 但皇后脸上带着笑意,也不是冷笑…… “小心点。”皇后转头对白瑛说,又吩咐宫女,“快扶她坐下。” 宫女果然扶着白瑛入座。 座位就在皇后宝座一旁。 白瑛神情怯怯,不肯入座:“娘娘先请。” 皇后不再谦让坐下来。 白瑛也坐了下来,看着殿内的命妇们脸上的震惊,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真是有意思,宛如一夜之间,金玉公主变了个人,皇后也变了个人。 金玉公主就不用说了,年前朝堂里外都传遍了,洗心革面,驱散了美侍,为朝堂求来贤臣,又挥金建善堂。 现在过了年皇后也变了。 祭天的时候,跟皇帝吵架,回来后帝后都没有再见面,直到年节的时候,皇后来见皇帝了,竟然说自己错了。 还对跟在皇帝身边的她嘘寒问暖。 皇帝都被吓到了,问皇后想干什么。 皇后流泪说:“我能干什么?我兄长来教训我了,我以后会做个好皇后,为陛下解忧。” 皇帝将信将疑,杨家人什么性情,他也清楚的很,竟然舍得劝说皇后,而不是火上浇油? 皇后说:“陛下看我以后怎么做就好。” 于是这个年节,皇后不再恼火白瑛跟着,甚至帝后同行的时候,还将主动错后一步的白瑛拉过来。 又主动要带她来见命妇们。 说什么让她一起享受朝拜,增气运,邪祟难侵。 同时主动召太医随身,以免白瑛有任何不适。 这关切,白瑛都挑不出错。 宴席散了后,旁观几日的皇帝终于相信妻子变了。 “我也没变,先前虽然当了皇后,但其实战战兢兢,总怕再有波澜,以至于性情乖张,被兄长训斥一通,终于大梦醒来,陛下真的是大周皇帝,我们不会再有那种一道索命圣旨悬在头顶的日子了。” 皇帝听到皇后这话,眼泪差点跌落,是啊,不会有那种日子了,不会了。 他现在是皇帝,不会再被谁赐死。 “媛娘。”他忍不住握着皇后的手。 皇后也握着他的手:“我们不说过去了,陛下,您好好看着吧,我能当好你的妻子,也能当好这个皇后,我们夫妻同心,家宅安宁,国朝安宁。” 于是为了国朝安宁,皇帝当晚歇在了皇后宫中。 第一次没有带白瑛在身边。 “不仅如此,今天一大早,皇后将身边一个宫女给了陛下,陛下封了美人。”王德贵小声说,看着白瑛的脸色,还是又补了一句,“那宫女是皇后兄长杨春前几天送进来的。” 白瑛抬手将面前的茶杯扫在地上。 脆裂声回荡在含凉殿内。 殿内的宫女内侍都低着头一动不动,王德贵也不去捡茶杯。 “皇后是不是劝陛下,既然能有一人有孕,就多宠幸几个,好开枝散叶?”白瑛说。 王德贵低头应声是。 这话也不稀奇,从她有孕那天开始就不断有人跟皇帝讲,后宫的妃嫔,皇后,甚至还有臣子,但皇帝都不理会,只一心一意守着她。 白瑛知道那是皇帝不信任这些人。 现在皇帝却接了皇后送的美人。 这不是一个美人的事,这是陛下对皇后的信任。 皇后是蠢人。 但如果蠢人有了皇帝的信任,也能变得很可怕。 杨家怎么说服的皇后? 她甚至还偷偷用三清铃碰触皇后,看看是皇后入了迷障,还是自己入了迷障,但结果都没有。 皇后还是对她温和地笑,比皇帝看她还爱惜。 真是一个贤德皇后。 白瑛抬手,王德贵忙抓过一旁的茶杯递过去,伴着清脆声响,茶杯碎裂。 白瑛吐口气:“行了,收拾了吧。” 脾气该发要发出来,但一直发脾气没用。 王德贵对室内的宫女们摆手,宫女们忙过来清理碎瓷。 “不如把中丞叫回来吧,查查杨家。”王德贵低声说。 定西侯一家离开京城后一直住在老家,为了不打草惊蛇,张择没有把定西侯一家诱骗回京,而是带着人去了他的老家。 虽然监事院留了人手给白瑛,但到底不如张择用起来方便。 白瑛摇了摇头:“不急,不管怎么说,宫中目前有孕的只有我一人。” 还有时间。 她最近运气是不够好。 可见都是因为那个扫把星。 “问问中丞,查的如何了?”她说。 王德贵应声是。 …… …… 过年间的三曲坊内更是喧嚣。 布置精美文雅的室内,醉酒的男女已经没有了刚进门时的端庄仪态。 琴声,歌舞,也更加纷乱。 “高兴啊。”坐在正中的男子敞着怀,带着醉意拍着大腿,“今年真是过个高兴的年。” 旁边有人笑说:“国舅说错了,应该是年年高兴。” 国舅杨春看身旁的人。 此人膝头摆着琴,似乎正准备弹奏。 杨春伸手拍他的肩头:“沈青,真是多谢你,按照你说的告诫了皇后,皇后真听进去了。” 这些年皇帝跟皇后的关系看起来如旧,实际上越来越不好,这一点杨家感受最直接。 皇帝登基五年了,杨家的封赏少的可怜。 杨父在家没少咬牙抱怨。 他也是委屈的很。 皇帝有今天,离不开杨家,如今日子好过了,就不把杨家放在眼里了。 但皇帝真要忘恩负义,最终倒霉的还是他们。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后与皇帝修复关系。 “国舅客气了。”沈青说,“皇后与陛下是结发夫妻,历经苦难,到底是心心相映,一点即通。” 通什么啊,以前也劝过,根本就没想开过,没想到这次他再去劝,竟然真听进去了,杨春也很高兴。 “国舅与皇后同心,想陛下之所想,忧陛下之所忧,与陛下同悲喜,自然就能成为一个贤德皇后。”沈青含笑说,握住了杨春的手。 杨春饮酒的燥热瞬间散去,心神宁静。 沈青的声音再次传来。 “国舅用心说,娘娘就会听进去。” 用心。 杨春看着他,慢慢点头:“我会用心,我与皇后同心。” 沈青松开手,俯身施礼:“沈青先退下了。” 杨春含笑点点头,看着沈青退了出去,他则端起酒杯,脸上带着木然的笑,一杯,又一杯。 室内的琴声,美妓的歌舞声,都被拉上的门隔绝。 走廊里黄娘子含笑而立,拉开另一扇门:“沈琴师请。” 沈青走进去,黄娘子在后跟进来,将门关上。 “这些蠢人都生了心思,接下来有热闹瞧了。”她笑说。 沈青从袖子里拿出竹笼。 竹笼里的蝴蝶安静不动。 “娘娘最近很少醒来。”黄娘子担心地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先前。” 那晚本来要引娘娘来的梦境突然打断,沈青说原本给白小娘子织造的梦境也被打破了。 白小娘子本性渐显,梦境有些难控制,不想让娘娘冒险。 但黄娘子不太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借着截住信,跟周景云表明娘娘的事。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还是让娘娘醒来后告诉他更好。 “既然娘娘已经见过他了,就该让他知道。”沈青说。 但周景云不信啊,岂不是添乱? 沈青笑了:“我要的就是他不信,他不信,就会问。” 黄娘子迟疑一下:“你是想要让他问白小娘子,是不是娘娘?” 沈青笑着点头:“问什么都行,只要问,他问,她也问,有问才有疑,有疑才有惑,有惑就有念,有念…..” 他看向竹笼里的蝴蝶。 “念就能生息。” 到时候不用他织梦,梦自生了。 …… …… 除了京城,整个大周都沉浸在年节中,而且又要迎来上元节。 冬日艳阳下,登州城的大街上不断有小童们举着各色花灯跑过,除了街边的店铺,还有不少人挑着担子叫卖花灯。 或许是因为做花灯生意的人太多了,挑担子的小贩也不得不抢生意。 当看到一个妇人挎着篮子从一间糕点铺子走出来,小贩立刻冲上去“大婶,挑一个花灯吧,有年年有余,节节高升,花开富贵——” 一连串的话蹦出来,那妇人被逗笑了。 “你这人花样还挺多。”她笑着说,驻足看花灯,似乎再斟酌。 那小贩指着其中一个:“大婶,这个莲花灯好,吉祥如意,只要五个钱。” 妇人摇头说声谢谢,继续向前走。 小贩拦着追上:“那这个呢?周公吐哺。” 妇人看他一眼,再次笑着摆手向前。 “还有景星庆云,还有——”小贩锲而不舍。 妇人突然似乎恼了:“别问!”她瞪眼看着小贩。 小贩握着花灯愣了愣,讪讪:“也不贵——” 妇人恢复了温和:“我不买。”她看着小贩,缓缓摇头,“别问了。” 说罢越过小贩向前去。 小贩这次没有再追上。 “庄夫人。”街上响起喊声。 刚走过去的妇人回头,见是两个妇人跟过来,手里都拎着篮子。 “你也来花糕啊?” “刚才怎么了?” 她们关心地问,看向路边的小贩。 庄夫人有些无奈:“做生意的,非要我买花灯,家里又不缺这个。” 两个妇人忙点头“别买街上的,不好看。”“我知道哪家花灯后,明日给你送去。” 庄夫人说着不用了,跟着两人结伴一起向前去了。 那小贩看着她们的背影一刻,将担子挑起,沿着街再次叫卖,汇入热闹的人群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她梦 临近黄昏时,雪花簌簌而落,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红红火火一片。 门头挂着“庄宅”的小院里,一个小婢正站在椅子上往房檐下挂新灯笼。 “小娟,不急着挂,院子里够亮了。”庄夫人在内说。 厨房里走出一个仆妇捧着饭菜,笑说:“夫人别管她,分明是图新鲜玩呢。” 小婢挂好了灯笼嘻嘻笑“丛婶子送来的灯笼好看。” 庄夫人透过门看过来,新的莲花灯精美华丽,在纷纷雪中娇艳无比,她含笑点头:“的确好看,丛娘子费心了。” 仆妇将饭菜摆在桌子上,指着其中一碟蒸鱼:“黄家送来的,新打的鱼。” 小婢也跑进来,说:“前巷童书生请夫人去爬文山,说什么雪后赏景。” 仆妇哎呦一声:“大雪后路多难走啊,又冷,爬山做什么,还是等春暖花开再去。” 庄夫人说:“先前在家时候我和庄郎喜欢雪后登山,离开家已经几十年了,难为还有人记得。” 仆妇笑说:“庄先生用心教学,从不在意学生家世出身,别的不说,这条街上多少孩童因为庄先生改了命,不再打鱼种田,哪怕是跟人做账房,说一句跟着庄先生读过书,都能多加二两银子。” 庄夫人笑了:“还是他们自己肯学,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又感叹,“我原以为回来会孤寂,没想到族人们照看,街坊四邻关怀备至,比在书院的时候还热闹。” 小婢连连点头:“是是,家里最热闹,夫人应该早点回来,说不定早点回来先生也…..” 也不会死。 小婢口无遮拦差点说出来,还好仆妇瞪了她一眼截住。 夫人和先生伉俪情深,大过年的,别让夫人伤心。 小婢讪讪捧着桌上的托盘“我去收拾厨房”跑了出去。 庄夫人一笑:“生死从来不是忌讳不能谈的事,我也会死。” 仆妇说:“夫人不难过就好,人嘛,活一辈子,就要开开心心。” 庄夫人点头:“我不难过,你快去吃饭吧。” 仆妇应声是,退了出去。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又一眨眼夜色就深深。 院子里悬挂的灯笼都似乎要被夜色吞没。 “夫人该歇息了。”仆妇神情温和又关切地说。 庄夫人看着眼前的书。 室内的灯都已经被熄灭了,唯有仆妇手里还举着一盏,昏昏不清。 “您可不能不睡觉。”仆妇说,说罢将手中的灯熄灭。 室内陷入黑暗。 庄夫人拎着篮子站在街上,听着满街的叫卖声,神情有些茫然,今天要买什么?快过年了,丈夫最爱吃什么?阿篱喜欢吃什么? “庄夫人,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回来了吗?”有街坊妇人在后跟来问。 庄夫人摇头:“不回来。”又叹口气,“那孩子…..”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有一个妇人上前在她身边好奇问:“那孩子怎么了?” 庄夫人只觉得心里一酸,眼泪滑落:“那孩子病了…..” 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她们站在大街上说话,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但似乎又与她们隔绝。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跟着叹气:“这真是太可怜了,不过庄先生能治好她吧?” 庄夫人点点头:“能,能。”说着笑起来。 两个妇人也都笑起来,三人向街尾走去。 下一刻,庄夫人又出现在街口,拎着篮子怔怔站着。 身后两个妇人跟来“庄夫人,你们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今年回来了吗?” 庄夫人摇头:“不回来。”又叹口气,“那孩子…..” 另一个妇人在她身边好奇问:“那孩子怎么了?” 庄夫人眼泪滑落:“那孩子病了…..” 她们重复着先前说过话的,再次沿着街向前走去。 然后再一次回到街头,再一次重复。 但当重复到第四遍,庄夫人拎着篮子茫然,忽地视线里看到街边一人站过来。 “夫人——”他喊道。 庄夫人身子一颤,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向后退去。 身后两个妇人挡住她,不再问孩子,而是问“夫人?怎么了?他是谁?” 伴着她们的询问,庄夫人看着眼前的人,喃喃说:“是,卖花灯的。” 随着她说话,呈现在眼前的年轻男子身上出现担子,挂满了花灯。 但他穿着黑色劲装,眉眼利索,腰里更是挂着一把剑。 没有半点小贩的气息。 庄夫人动了动嘴唇,似乎十分不愿意,但还是喊出名字。 “江云。”她说,“世子呢?” 挑着花灯的江云,眉眼有些凝滞,说:“世子在家。” 站在庄夫人身后的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发出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江云怔怔:“我来给庄夫人送信。”他说着抬手,手里出现一封信。 但下一刻,腾起烟火,担子上的花灯,手中的信,以及拿着信的人,瞬间变成火团。 庄夫人发出一声惊叫,睁开眼。 入目微亮,不知是晨光,还是窗外积雪映照。 “夫人。”原本睡在耳房的仆妇站在床边,似乎闻声过来了,又似乎一直站在这里,皱眉说,“原来你在街上见到熟人了啊。” 庄夫人坐在床上,嘴角一丝苦笑。 梦是假的。 但梦又藏着真实。 她白日听到藏着名字的话,认出了乔装的江云,可以假装不认识,但在梦里却没有办法假装。 她认出是谁,就呈现了谁。 “夫人,既然人来了,你就见啊,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仆妇说,轻叹一声,“你是知道的,我们从不干涉你的自由,否则当初就把你带去京城,而不是随你心意回登州来。” 庄夫人笑了笑。 “是,你说的也没错,你们从不限制我自由。”她说,也轻叹一声,“但自由的只是清醒的我,睡着的我并不自由。” 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做梦,也不能阻止别人窥探梦境,甚至编造梦境。 仆妇将一杯茶递过来:“夫人,梦是假的,是荒诞的,真正清醒的人,是不会受梦境所困的。” 庄夫人没有接茶,看着仆妇,问:“所以呢?” 仆妇说:“所以,谁清醒过来,谁就自由。” 庄夫人看着她,下一刻视线昏昏,仆妇消散,人猛地翻个身,手臂磕碰到床沿,酸痛传来。 真实的痛感,庄夫人睁开眼,这一次真的醒了。 她按揉着胳膊,记忆里梦境飞快退散,模糊一片。 院落里有扫雪声,小婢喂鸡鸭的声。 “差点忘了,今日要去登山。”庄夫人打开门对外说。 喂鸡鸭的小婢笑着说:“夫人放心,我们没忘,车备好了,厚衣服也准备好了。” 仆妇扔下铲子:“我已经做好了黄鱼面,夫人快来吃一碗,热腾腾。” 清晨的小院变得热闹。 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高,庄夫人骑着驴,由护院牵着,身边跟着小婢在街上走过。 店铺已经开门,临近上元节,街上越发热闹。 “庄夫人出门啊。” 虽然回来还不到一年,但街面上几乎都认识她了,一路走过都有热情的问候。 庄夫人含笑回应,视线在街上寻找,很快看到昨日乔装卖花灯的江云。 或许是记得她昨日的话,看到她,江云没有再上前,还扭开了视线。 庄夫人主动停下来:“小哥,你的灯挺好的,今日去见亲朋好友,要两个带去送人。” 江云似乎有些惊讶,视线看向庄夫人身边,见只有小婢和马夫跟着,没有昨日那两个妇人。 “今天安全。”庄夫人借着选灯,靠近他低声说,“江云,世子让你来做什么?” 但话音落,江云似乎受了惊吓,人向后退:“这位夫人,两个灯笼十个钱,不能再便宜了。” 似乎因为是庄夫人讲价而恼火。 “小本买卖,夫人不要消遣我,不买就算了。” 说罢将肩头一甩,挑起担子竟然走了。 庄夫人愣在原地。 “这卖灯笼的脾气真大。”小婢在旁喊。 庄夫人回过神笑了笑:“罢了,不想卖就算了。” 江云这是知道她被人监视不安全,所以不肯把信给她了? 信不信的其实她也不在意,她之所以要信,是想让他给了信,人就走,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但现在江云想做什么? 再观望? 或者等人来解救她? 这些事都无所谓,就算周景云来了,她亲自见他就是了。 她担心的是…… 江云人在这里,阿篱会借他的眼,来看看。 她现在的梦境可看不得。 希望阿篱还记得她的叮嘱,千万别冒险。 …… …… 昏昏的街上,这一次重复的梦境里,江云直接出现。 庄夫人迎上去:“江云,世子有什么要说的?” 挑着花灯的江云,眉眼有些凝滞,摇摇头:“世子没什么说的。” 站在庄夫人身后的两个妇人一左一右发出声音“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江云怔怔,说:“我来看看。” 看看。 庄夫人只觉得心酸,眼泪滑落:“是她又生病了吗?” 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这一次不再叹气,而是神情惊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江云在一旁也似乎吓到了,跟着问:“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庄夫人似乎被问住了,怔怔看着江云,眼前江云虽然是江云的模样,但神情与旁边两个妇人一模一样,甚至也如同妇人一般手握在身前,轻轻躲着脚。 这不是他人操控的江云。 这只是她梦境中的江云。 与此时梦境中的其他人一样,都是她织造的。 所以,没有外人入侵,梦境没有丝毫变动,梦境依旧。 庄夫人安抚她们:“别怕,别怕,有庄先生在。” 两个妇人松口气:“是啊,是啊,庄先生在,庄先生治好了她。” 江云在旁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庄先生治好了她。” 庄夫人与两个妇人面带着笑意,沿着街向前走去。 江云站在原地,挑着花灯担子,继续叫卖,与街上的喧闹混在一起。 庄夫人再一次回到街头,再一次向前迈步,心想着买什么,看着再次出现的江云,但就在要走过去的时候,耳边陡然响起一声轻唤。 “黄茹。” 街市瞬时摇晃。 庄夫人只觉得无数视线看向她。 本要追上来说话的两个妇人,街边店铺的伙计,茶楼酒肆里的客人,行走的路人,挑着花灯的江云,包括屋檐上冬日肥雀。 都站在原地看着她。 庄夫人呆立原地,整个天地间都凝滞了 街边一间茶馆里,有一个胖乎乎的富家翁站起来,慢慢走到茶馆外。 他的神情也如同其他人一般凝滞,唯有脸上的一双眼。 这一双眼幽暗如星辰。 星光流传在街上,看到江云时,幽暗的星光中似乎闪过惊讶,但又很快恍然,不再在江云身上停留,回到了庄夫人身上。 “黄茹。”富家翁张口,发出清脆的女声,“跟我来——” 伴着这句话,他的眼裂开,一双手从中伸出,抓向庄夫人。 庄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四周崩塌。 庄夫人跌倒在地上,但入目不再是街道上的石板,而是翠绿的山草。 她怔怔抬起头,看到坐在山间,身下的青草如地毯一般蔓延,山风徐徐,吹动着她的衣裙。 这是….. 庄夫人看着四周,视线里出现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一个女童,马蹄踏踏,随着山风越来越近。 在几步外女童勒马停下。 她不过八九岁,个头也不大,骑在马背上抬了抬下巴。 “喂,黄茹。”她喊,“我还是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庄夫人坐在地上,想笑又无奈。 “这孩子。”她说,“怎么还是这么没礼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过去 遇到那个孩子,是个意外。 那时候是冬天,可没有这么绿草如毯的美景。 她还扭伤了脚,实在走不动,庄蜚子便让老仆回去叫人,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庄蜚子去捡柴点篝火,她坐在石头上,裹紧了斗篷,看冬日的山林。 冬日山林宛如山石嶙峋,那个孩子就是突然从嶙峋中冒出来。 骑着一匹黑马,马匹瘦瘦小小,马上的人也瘦瘦小小,乍一看宛如地上突然长出一块山石。 念头闪过,她只觉得眼前真的是一块山石,不是小孩。 山石被马驮着跑。 这,这,这….. 她眼花了吗? 黄茹一口气没喘好剧烈咳嗽。 马停下来,马背上的女童哼了一声“阿黄,我们走。这里有人,真讨厌。” 随着说话声,她眼前山石褪去,马背上只是一个女孩子,八九岁,穿着青色袄裙,带着毡帽,一双眼亮晶晶。 她忍不住喊“蜚子,蜚子——” 在不远处捡柴的庄蜚子忙应声“阿茹,你还好吧——”抱着柴急急奔来,却看到妻子没有倒在地上,而是站起来。 似乎因为着急岔了气,连声咳嗽。 庄蜚子忙拍抚她,却被妻子摇头拒绝。 “你快看——”她咳嗽着说,指着前方。 庄蜚子跟着她所指看去,被突然冒出来的女童吓了一跳。 马背的女童高高抬着下巴,黑马原地转动,似乎在催着主人离开。 “真倒霉,这么偏僻的山林,也能遇到人。”女童嘀咕一声,说着又拔高声音,“你们快走吧,天黑了狼就来了。” 说到这里又嘀咕一声。 “死了又要怪我。” 她不在意女童说了什么,只问庄蜚子:“你看到了吗?” 庄蜚子扶着她,看向女童的身后:“我,看不太清,好像是有狼。” 山林间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夫妇,不知道是寒冷还是害怕,颤颤巍巍。 女童再次哼了声,伸手向左一指“喂,你们走那边,就能出去了。” 夫妇两个没说话也没动作,依旧只看着她。 女童吐口气,掉转马头。 “别走——”她忙喊,“让我看看你。” 女童回头,神情有几分挑衅:“你看到了什么?山精?野兽?妖怪?” 她推开庄蜚子的搀扶,柔声说:“我看到了人间至宝。” …… …… 庄篱站在庄夫人身边,看着随着庄夫人所想呈现的骑马女童。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脸上的神情么….. 的确是个很不讨喜的小孩。 不像现在,庄篱伸手摸了摸脸,现在的她乖巧又可爱。 又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她现在个子长高了。 她不由一笑,再看庄夫人身后站着的庄蜚子。 先生也好久不见了。 此时的先生看起来很年轻。 在妻子的心里,丈夫永远保持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再次看向女童,庄夫人已经对着女童伸手招呼。 那时候,她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人间至宝。 其实当时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看这妇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见到她那样发疯发狂咒骂厌恶驱赶,还露出笑容,还说至宝这种话。 她很想听妇人说多些,比如她怎么至宝…… 哪个孩子不喜欢被人夸呢,被人喜欢呢? 于是她没有纵马而去。 只是庄夫人却没有再说那些好听的话,而是带着几分怜惜,又有些严肃“但你这孩子怎么能不爱惜自己呢?把自己变成这种怪摸样。” 她当时大怒。 她不爱惜自己?她怎么爱惜自己?她是父亲口中的可怜,姐姐口中的可恨,奶妈婢女们口中的可怕,邻居们口中的可恶……. 是别人说她是怪物! 她又不是自己想要这副怪模样! 她错了,这个妇人跟其他人一样,虽然没有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但也是厌恶她。 她很生气,等不及晚上做梦吓唬他们,此时此刻纵马就向妇人冲来—— …… …… 庄篱有些不好意思的掩面,她小时候,的确是脾气坏一些。 但眼前庄夫人的梦境里,女童纵马冲过来,却并没有凶神恶煞荡起烟尘,甩着马鞭而过。 庄夫人对女童张开手。 马背上的女童也没有了戾气,扑进她的怀里,发出咯咯的笑。 身旁的庄先生也在捻须含笑。 庄篱愕然,也跟着笑了,在庄夫人眼里,她连发脾气的时候都可爱啊,一点都没有记得她的不好。 她看着庄夫人抚摸着女童的脸,将女童纷乱的头发梳整齐,四周随着庄夫人纷乱的记忆而不断变换,大河边,旷野里,书院中。 庄篱看着四周的景致,带着几分怀念。 当时在野外遇到庄先生夫妇,她故意纵马而去,但到底担心他们,又偷偷回来在旁看。 篝火点燃,夫妇两人在烤一张饼子。 真是可怜,连肉没有。 她将一只野兔驱赶过来,撞死在篝火前。 庄夫人有些愕然,庄先生笑了,对庄夫人使个眼色指了指她藏身的山石。 两人没有再喊她,更没有驱赶她,从包袱里拿出笔墨纸砚等等物品,还有一块木板,庄先生将纸铺在上面,开始作画,庄夫人一边烤兔子,一边看庄先生画画,偶尔还接过笔还画几笔。 她当时很好奇,但也不好意思上前,就一直在山石后躲着,还捡起树枝,学着庄先生的样子在地上划拉。 天快黑的时候,山下有好些人过来,牵着马,抬着软轿。 “先生,夫人。”他们乱乱地喊着。 然后收拾东西,填灭篝火,庄先生坐上马,庄夫人坐在了软轿上。 他们要走了。 她再忍不住从山石后站出来。 “喂!”她喊了声。 那些人都看过来,然后不出意料一阵骚动夹杂着“是什么啊?”“野狐!”“山贼!”奇奇怪怪的喊声。 庄夫人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摇手含笑高声喊:“我们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这是在跟她告别吗? 就像街上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然后天黑的时候回家去之前会互相告别,说着明天再一起玩。 从来没有人跟她一起玩,也没有人跟她告别。 她忍不住再向前走了一步。 “你叫什么啊?”她问。 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人的名字,更不知道一个小孩这样说话很不礼貌。 她只是看着这个人要走了,忍不住想要记的久一些。 那妇人坐在轿子上回过头,一笑:“我叫黄茹。” 黄茹。 她默念了一刻,看着这一行人走了。 那个叫黄茹的妇人,没有问她的名字。 她当时有些难过,但这也没什么,没有人在意她的名字。 她以为这不过是山间偶然的相遇,然后再不会见,没想到几天后父亲从军营回来带着两个人。 “小娘子你好啊。”那个叫黄茹的妇人对她笑。 她当时有些震惊,还有些戒备。 难道他们也是来给父亲告状? 她忍不住向后退。 那个时候二姐已经出嫁了,她不能再躲在二姐身后了。 “我们是来给你送礼物的。”黄茹说,“多谢你那日送我们兔子吃。” 庄先生拿出一个卷轴打开,这是一副画,色彩斑斓的画。 乍一看乱七八糟,令人眼花缭乱。 但又能看出来画着一个骑马的女童。 是那天的她。 是她又不是她,因为那张脸也很奇怪,似乎是模糊的,但从不同的角度,甚至随着眨眼,变幻成不同的模样。 “哎呀,这是我家阿篱啊。”父亲指着说。 但一个哥哥说不像,画丑了,另一个哥哥说画的夸张,太好看了,嫂嫂们也围过来看,众说纷纭。 她忍不住笑了,看着画像,对,没错,这就是她,人人眼中不同的她。 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画像,有人能把她画出来。 父亲要把那个画像买下来,他们说不要钱,送给她。 她接过画像,看着黄茹和庄蜚子。 “你们不怕我吗?”她问他们,“我很不好的….” “你没有不好。”黄茹打断她,蹲下来牵住她的手,“你是天地间的至宝。” 又说了这种话。 既然说她是至宝,那….. “那你们买下我吧。”她说。 这话是突发奇想,但也其实也是深思熟虑。 她早就想离开家了,免得家人被她牵连,总是走霉运。 父亲当然不同意,但经过她的再三坚持,以及庄家夫妇给他父亲表示,不是真买,是收做徒弟。 “你总不想她一辈子都被人厌弃吧。”庄先生说,“她是个好孩子,更要精雕细琢。” 父亲同意了:“去吧,走出去看看外边的风景。” 她跟庄先生夫妇周游,三年走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从未见过的天地。 庄先生教她读书,庄夫人教她写字,作画乐曲,教她焚香,教她控制神思。 庄先生拿着一卷书,让她诵读,给她讲解。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注) “而你就是天生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你随心所欲,万物与你为一,别人看到你,又看不到你,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心欲。” “吾丧我,这是我等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境地,你生来就做到了。” “阿篱,你不是不祥之人,你是天地间至宝。” …… …… 万物与她为一,那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回事? 别人也与她为一了吗? 庄篱看着眼前的梦境,庄夫人将一件新衣给女童在身上比量….. 她抬手一拉,新衣消散,女童以及身旁写字的庄先生也都随之消散。 她转过来,面对庄夫人。 “那我呢?我到底怎么了?”她问,“黄茹,在你眼里,我还是我吗?” 庄夫人看着她,神情怔怔,艰难地动了动嘴唇。 别问。 但还是晚了一步,梦境摇晃,她又回到了大街上。 ...... ..... (注:庄子《齐物论》) 第一百三十九章 唤声 大街上人来人往,喧闹热闹。 庄夫人站在其中,眼泪滑落:“她……又生病了吗?” 在她身旁两个妇人都跟着落泪:“那孩子什么病啊?” 庄夫人叹气:“那孩子,想不起回家的路,记不起自己是谁。” 两个妇人神情惊慌:“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随着一声声问,庄夫人似乎慌了神:“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有蜚子在,蜚子——” 她说着转头,已经不在大街上,而是家宅中,床上躺着一人,昏昏看不清,她的丈夫站在床边。 “蜚子——”庄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急问,“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庄先生握住妻子的手:“别怕,我去把她寻回来。” 随着说话四周再次变幻,他们不在家宅中,而是一片密林。 庄夫人扶着庄先生的胳膊,庄先生手里举着一盏灯。 密林似乎被夜色,又似乎被浓雾笼罩,看不到路,只见高高低低树木林立,林间不时闪过怪鸟野兽,响起鸣叫,令人不寒而栗。 庄夫人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脚下越来越来虚浮,浓雾从密林中涌来,要将他们吞没。 庄先生猛地将手举高,手里多了一根竹竿,其上悬挂除了原本的灯,又多了一盏。 两盏灯火摇曳。 涌来的浓雾向后退散。 林木间影影绰绰,似乎有人站立其中。 庄夫人只觉得欣喜,忍不住向那边去,但下一刻又有新的浓雾涌现,遮盖了视线,要将林间的人影吞没。 “蜚子——”她忍不住喊。 庄先生的身子一抖,竹竿上再多了一盏灯,三盏灯如同火一般燃烧起来。 庄先生大步向浓雾中走去,浓雾一步步退散,林间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这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站着,长发垂地,一身纱衣。 “来,来——”庄先生唤道,摇晃着手里的竹竿。 灯火摇曳,宛如灵蛇,缠向女子。 “走,走——”庄先生再次唤,然后慢慢向后退。 灵蛇般灯火缠绕的女子被牵动着迈步,浓雾宛如变成了无数手,抓住向前走的女子,她的长发飞舞,纱衣瞬时被撕裂支离破碎。 这就是庄先生将她从迷津深处带回来的场面吗? 庄篱站在庄夫人身旁,看着这一幕。 庄先生不断挥动竹竿,随着挥动,三盏灯火焰浓烈,他整个人也燃烧起来。 “醒来——” 伴着这声喊,垂着头的女子抬起头。 庄篱看到了一张脸,顿时怔怔。 这个面容……不是她。 而且,她也不是站在庄夫人身边,而是站在浓雾边缘,站在被灵蛇火焰缠绕的女子身前,她们几乎贴面而立。 浓雾在她们身边张牙舞爪,试图将她们吞没。 “快醒来——” 伴着这声喊,庄篱看着被灵蛇火焰缠绕的女子被猛地一拉,撞在她身上。 庄篱只觉得身子摇晃,耳边是庄夫人的喊声。 “…..眠儿,眠儿回来了吗?” 眠儿是谁? 她猛地睁开眼,视线昏昏,人影交错,她站在室内,看到庄夫人庄先生围着床上躺着的人。 “眠儿回来了。”庄先生说,“但,她看到了阿篱,她以为她是阿篱——” “不怕,不怕。”庄夫人坐下来,伸手轻轻抚摸床上人的脸,“她可以先是阿篱,她可以替阿篱活着。” 什么叫替阿篱活着? 她在这里呢,她明明就活着呢,庄先生把她救了啊。 庄篱只觉得思绪乱纷纷。 “都怪我无能。”庄先生转过身,神情自责悲愤,“没能找到阿篱。” 庄夫人含泪摇头:“也许对阿篱来说,跟父亲家人在一起才是最想要。” 庄先生捻须叹息,庄夫人抬手拭泪。 庄篱摇头。 不对,不对,她明明活着。 她明明就躺在床上。 他们为什么说找不到她? 庄篱走到床边,看着躺着的女子。 首先入目的是那身白纱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脚踝上系着一串红宝石。 庄篱身子一僵,视线缓缓向上看向女子的脸。 那张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脸。 与梦境镜子中不同的是,此时此刻,陌生的那半张脸睁开眼,秋水眼波流动,而她熟悉的自己的那半张脸,木然呆滞….. “眠儿,你醒了。”庄夫人穿过她,俯身看着那半张脸的女子,满眼欢喜,“太好了,眠儿——” 眠儿? 眠儿…… 庄篱下意识捧住自己的脸。 所以….. 她看着庄夫人,喃喃:“原来,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伴着这句话四周扭曲如同漩涡,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瞬间消散。 砰一声,庄夫人翻身跌下床。 不知是不是磕碰狠了,庄夫人趴在地上,捂住脸哭起来。 仆妇走过来,看着在地上哭的庄夫人,没有慌张也没有大喊,而是叹口气。 “夫人,这样不是挺好吗?”她说,“娘娘这样的人活在这世间不是更好?这也是庄先生的选择,难道你不相信他舍命换来的多么值得?” 在地上掩面哭泣的庄夫人忽地笑了,抬起头:“那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这世间万物,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根草,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该不该存在更不是由他人评定的。” 仆妇默然一刻:“夫人就当是天下大势所趋,有生有死,天道自然,请夫人节哀。” 说罢转身走出去了。 庄夫人从地上坐起来,也没有再上床,靠着床沿,看着晨光蒙蒙的室内。 有生有死,天道自然。 阿篱没有通过江云来探视梦境,但还是通过其他人来了。 她回想着残存的已经模糊的梦境,乱哄哄的大街上有不知哪里的视线看向她,虽然将她拉入了新的梦境,但最终还是因为询问自己是谁,触犯了这个被织造的梦境。 一旦问自己是谁,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只能由别人来告诉你是谁。 耳边似乎还残存着梦境散前那一声“我不是你眼中的人间至宝…” 庄夫人的眼泪再次滑落。 所以,从此后她也失去了她的人间至宝了。 …… …… 天旋地转,庄篱转出了庄夫人的梦境,转出了上官月派来登州的人的梦境。 跌回了她自己的梦境中。 她睁着眼,宛如枯叶漂浮在虚空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混沌。 她眼神茫然。 原来她不是她。 她是别人。 浑沌的视线里似乎浮现无数光影。 她抬起手,只要碰触,就能将这些光影抓住,打开,看清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的过往—— 但就在伸手的一刻,她又停下来,看着手中握着的一块香。 粗糙的,未经修饰的,香块。 她给了上官月一块香,也给了上官月派去登州的人一块香。 跌出那人梦境的时候,香用尽散了。 但上官月的梦境还没散。 她浑沌的意识变得清晰,梦还没有结束—— 随着念头闪过,漂浮在浑沌中的身体猛地下沉,随着再次天旋地转,砰一声跌落在地上。 庄篱看到熟悉的空旷的天地,熟悉的酣睡的小童,翻个身躺在地上,抱住了头。 痛。 不,也不是痛。 梦境里是感受不到疼痛的。 庄篱看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在不断变幻,一时清晰,一时虚幻。 这是因为她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接连几场梦境穿梭让人意识混乱。 她深深的吸气,努力让思绪冷静,理顺这些混乱的梦境。 按照她的吩咐,上官月的派去的人就是去看庄夫人,远远看的,看在脑子里心里,除此之外不做任何事。 这人果然看到了庄夫人,也很听话的只是看着,没有上前接触。 算着日期,她通过此人的梦境见到了庄夫人的身影。 然后顺利地跨入庄夫人的梦境。 意外的是在庄夫人梦境里竟然见到了江云。 她这才想起年前年后是有一段没有见过江云了,原来周景云把他派到这里来了? 这是特意来盯着庄夫人? 随便吧,无关紧要了。 再然后她将庄夫人拉入自己的梦境,一开始是很好,但当她问出这段异常问题的时候,梦境崩塌,她又被拉回了庄夫人的梦境,然后看到了当初庄先生夫妇救自己出迷津的场面。 她那时候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后并不记得庄先生是怎么唤醒她的,只知道自那时候起,庄先生的身体油尽灯枯。 而她昏昏睡睡,养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 恢复….. 庄篱呆呆一刻,原来恢复的不是她,是那个…..眠儿? 眠儿是谁? 她是眠儿? 她不是白篱? 她怎么不是白篱了? 她的身体四散,宛如被无形的力量拉扯要四分五裂。 不能再想了。 庄篱爬起来向酣睡的小童扑去,伴着天旋地转人再次下跌,一层一层一层直到再一次碰触地面。 “李余,李余。”她爬过去抓着酣睡的小童摇晃,“快醒醒。” 小童被摇醒,眼神茫然呆呆看着她,嘴一扁,似乎想哭,但庄篱比他更快一步,眼泪跌落。 “我要看你阿娘的镜子。”她哽咽说,“让我看看你阿娘的镜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她从小到大都不爱哭。 可能是因为精神崩溃了吧,面对的又是个傻呆呆的小孩子,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害怕惊慌难过。 小童呆呆看着眼前哭着的脸,将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 “我阿娘的….”他喃喃重复,“镜子?” 庄篱流泪点头:“对,那个,天下第一好看的,镜子。” 大概是听到被夸天下第一,小童咧嘴笑了:“天下第一好看的镜子!” 伴着他的声音,庄篱的面前浮现妆台镜子,是比先前更大,更华丽的镜子。 镜子上缀满了珍珠宝石,闪闪发光。 庄篱忍不住笑了。 对于孩子来说,一切闪闪发光的宝石就是天下最好看的。 她摸了摸小童的头:“真好看啊。” 小童晃头避开她的手,又恢复了呆呆的神情:“休得无礼。” 庄篱再次笑了声,擦去眼泪,在这个无梦之境中再看一遍适才的梦境,如果她真不是她—— 到时候再哭吧。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镜子里。 虽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每次看这张双面脸,还是要鼓起一些勇气。 尤其是这一次。 镜子里她的眼眨了眨,另一边的秋水眼呆滞不动。 还好,没有像适才在庄夫人梦境里看到的那样反过来。 至少说明,现在真正存在的灵魂还是她。 对,没错,她还是她。 相比于他人的梦境,她更相信自己的梦境。 庄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眼中泛起漩涡,漩涡越来越大,遮盖了整个镜面,镜面里翻腾人影绰绰。 “蜚子——”庄夫人颤声喊,抓着庄先生的胳膊,“她醒不过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庄先生举起了一盏灯。 此时镜子里看到的昏灯,有长长的灯芯,灯芯从庄先生的手臂延伸到他的心口。 燃烧的灯芯也不是先前梦境里看到的昏黄,而是鲜红跳跃。 庄篱不由伸手按住心口,原来先生是这样燃烧自己的心神来寻她的。 密林,浓雾,被燃烧的魂灯照亮,驱散,与镜子四周的宝石辉映,越发闪闪发亮。 庄篱看着浓雾中渐渐呈现的人影。 “蜚子——”庄夫人欣喜的大喊一声。 从一旁昏暗中冲出来,似乎要冲向人影。 魂灯照亮了她的面容。 镜面闪烁,庄篱一僵,那不是庄夫人!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原来扶着庄先生的,竟然不是庄夫人! 第一百四十章 现在 庄篱坐直了身子。 先前看到的庄夫人的梦境是假的! 或者说,是被改造过的。 果然,一切被操控修改过的梦境在无梦之境就会露出原貌。 这人是谁? 竟然能修改梦境,他也是个怪物吗? 还有,梦境也是真实的反应,他跟庄先生夫妇是认识的,或者说,当初救治她的时候,他就在场? 伴着思绪纷纷,镜子里的陌生男子神情激动。 “庄蜚子——她成形了,快把她拉进来——” 庄先生的身子一抖,三盏魂灯腾起鲜红的火焰。 庄先生的身子越来越透明,整个人也变得虚浮,他摇晃着向浓雾中走去。 浓雾一步步退散,林间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那个女子再次出现,跟先前梦中看到的一样,低着头站着,长发垂地。 “眠儿——” 那个陌生男人大喊一声。 垂着头的女子抬起头。 “庄蜚子——”男人大喊,“收灯——” 庄先生手中的三盏魂灯摇曳,探出三根灵蛇般的火焰缠住了那女子,与此同时身后的浓雾也涌来,要将女子牢牢拉住。 只是,这一次庄篱看到浓雾中似乎有奇怪的影子,那是……一匹马。 马儿奔腾,不时仰头发出无声的嘶鸣。 它似乎要冲破浓雾,但又瞬间被浓雾吞没。 但下一刻又有影子从浓雾中浮现,这次是…..一条鱼。 浓雾宛如深海,它不停的跳跃,跳起又被拉入浓雾中,下一刻又再次跳起。 跌入深海的鱼儿没有了声息。 但很快浓雾中响起鸟鸣,一只云雀从中飞出,闪电一般在翻腾的浓雾中穿梭。 一次又一次向这边冲来。 越来越靠近白衣女子,灵蛇般的火焰也给它身上镀上一层光芒。 但或许是身形娇小,羽翅单薄,也没有绳索牵引,浓雾扑过来,将它卷了回去。 尽管如此,浓雾里并没有就此安静,眨眼间又有影子浮现,飞禽走兽,它们交替出现,不停地向浓雾外冲来,一次又一次,此起彼伏—— 庄篱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她想起来了。 那些影子,都是她啊。 先前在庄夫人的梦境里说“阿篱更想跟父亲家人在一起。” 这是错的。 她化梦来见父亲,想救下大家,怎么救呢?在法场上,让那些官员兵卫都发疯,让父亲和家人们逃走…… “真是胡闹,你这是自己发疯。”父亲听了,又气又笑,“你能让这里的官兵发疯,让围观的民众发疯,能让全城的人都发疯吗?能让整个边军都发疯吗?能让整个天下的人都发疯吗?” 说到这里又缓缓摇头。 “阿篱,就算你能,我也不要你这样做。” “你从生下来就被人各种污言恶语,我想看到的跳出这些恶名的你,而不是沉沦其中的你。” 但还能怎么办啊。 她没有别的办法救下所有人了。 “阿篱,你的能力不该是用来发疯。” “应该是用来活着,要好好活着,才不辜负你生而为人。” “回去,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 “好好活着,活下去。” 父亲抚摸着她的肩头,问她。 “还记得父亲告诉你的话吗?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百无禁忌,无所畏惧。 庄篱点点头,重重的点头,她转身奔走,伴着监斩官的喝令,伴着父亲头颅被砍下,伴着身后亲人们哀嚎,血流成河。 要回去当然没有这么容易。 无数噩梦执念在死亡的瞬间构成了铺天盖地的漩涡,她瞬间被卷入其中,不辨方向,不辨过往,浑沌一片。 这里有她怀念的母亲的怀抱,有姐姐烦人的絮叨,有爹爹带着她骑马。 更有邻人的咒骂,族人撕扯。 有亲情善意生成的温柔乡,有恐惧悲愤怨恨生成的怪兽纵横。 但她牢记着父亲的话,她要回去,回到她真实的所在。 她挣脱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对父亲哥哥们的笑脸视而不见。 她推开咒骂的邻人,甩开要拉扯她的族亲。 砸烂了温柔乡,对着那些扑过来的怪兽举起刀剑砍过去。 她要回去。 她要活着。 她化作奔腾的马,江河中游动的鱼,天空中飞的鸟雀,向着她真实奔去。 不记得跋涉了多久,不记得迷路了多少次,更不记得被拉回去多少次,但她从未停下,一次又一次。 终于看到前方有光亮,但却迟迟过不去。 除去漩涡迷津的拉扯,还有人挡住了她的路。 讨厌,别挡着路! 伴着一声鸟鸣,一只苍鹰冲出来,扬爪扑过来。 缠绕在女子身上的灵蛇火焰被抓去一块,四周的浓雾趁机扑了过来,瞬间将女子的身影再次裹住。 “眠儿——”陌生男人发出惊叫,声音愤怒,“庄蜚子,快拦住她——” 庄蜚子。 庄篱的视线看向他,见他燃烧的面容浮现痛苦,手中举着的灯火也些许凝滞。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唤出一个名字。 那只苍鹰再次浮现,它被浓雾卷住了半边翅膀,但还在挣扎着,继续亮起凶狠爪子扑向那女子,另一只翅膀拼命的挣扎,煽动着一片片浓雾缠向灵蛇火焰。 火焰的光芒瞬时黯淡。 “她怎么这么凶!”陌生男人喊道,再次看着庄蜚子,“你在干什么?你想让所有人都回不去吗?你不知道谁更重要吗?” 庄蜚子看着因为苍鹰的翻腾引来的浓雾越来越多,终于一闭眼,将手中的三盏灯举高,火焰腾腾而起。 缠绕在白衣女子的身上火焰不仅变得更粗壮,且分出一根扑向挣扎的苍鹰。 庄篱似乎听到清脆的啪一声。 被浓雾缠住的苍鹰被打开,伴着一声嘶鸣被浓雾卷走。 庄篱静静的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松开了,似乎有什么从手里流走。 分出的火焰再次缠住白衣女子,逼近的浓雾再次退开,庄蜚子用力一甩竹竿,灯火牵拉女子慢慢迈步,一步两步,终于一只脚迈出了浓雾。 “眠儿,——”陌生男子奔过来,站在浓雾边缘,对着女子伸出手。 破碎的衣裙飞舞,女子一只脚在前迈出了浓雾,另一只脚也随之走出来。 其上的红宝石闪耀着光芒。 但就在走出的那一刻,红宝石的光芒陡然被掩盖,一只手从浓雾里探出,抓住了女子的脚踝。 陌生男子一惊,扑过去抓住白衣女子,同时抬脚踩向那只手。 但那只手陡然变成了藤曼,沿着女子攀爬,瞬时将其覆盖。 与此同时灵蛇火焰猛地一拉,被藤蔓遮盖的女子被拉了出来,撞在陌生男子的身上。 天地间都开始摇晃。 庄篱只觉得眩晕,扭曲的视线里看到被拉出浓雾的女子身上的藤蔓已经消散,与此同时白衣女子的脸也变得模糊。 虽然模糊,但庄篱一眼认出来了。 那是她。 庄篱笑了。 下一刻人影交错,她又回到了室内。 庄夫人和庄先生都在,而床边站的人影,是那个陌生男子。 庄篱站在一旁看着床上的女子。 白纱衣破碎地散落,露出赤裸的小腿,脚踝上空空荡荡。 没有什么红宝石。 她的视线向上,看到女子的脸。 那张一半是陌生的,一半是自己的脸。 这一次与镜子里相同,陌生的那半张脸木然呆滞,而她自己的那半张脸,眼睛黑亮,嘴角含笑….. 耳边是嘈杂的声音。 “是阿篱回来了!” “那就只能让阿篱先醒着了。” “好,庄蜚子,我让她先替眠儿活着!眠儿会醒来!” 伴着嘈杂,镜子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最终消散,只余下对镜而坐的她。 庄篱看着镜子里自己半边脸上,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旁边的小童不知道是被这笑声吓到了,还是又看到镜子里的双面脸,伸手指着哇一声大哭。 “坏人——” 镜子碎裂,地陷崩塌。 庄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伴着剧烈的咳嗽趴俯在床沿,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停下了。 她慢慢抬起头,室内昏昏,枕边并没有周景云。 庄篱起身下床,自己斟了茶,端着茶杯打开门,青光笼罩天地。 虽然时辰尚早,但按照规矩,粗使仆妇会在天亮前做好清扫,小丫头们也开始从厨房往各个屋子里送洗漱的热水,而值夜的婢女们也早早就等候在廊下。 只是此时一眼望去,整个院落都安安静静,似乎所有人都在沉睡。 包括树上的鸟雀。 不止这个院子,如果有人此时从空中俯瞰东阳侯府,就会发现整个侯府都陷入沉睡中。 庄篱浅浅喝了口茶,然后将余下的茶水向外洒去。 伴着茶水落地,院落上方似乎有什么被打碎。 哗啦一声,落在树上屋檐下的鸟雀惊起扑棱飞走,远处传来犬吠声,然后有人走动声,洒扫声,细细碎碎传来。 整个院落醒了过来了。 昨晚要探的梦境很危险,为了安全,她将整个东阳侯府拉入了沉睡。 以前这里对她来说,是可信,避难之所,所以没必要动用惑术。 现在不得不最好万全的防备。 庄篱感受着瞬间扑来的冬日凌冽的寒风,转了转空空的茶杯,转身进了屋子。 …… …… 春月走进屋子,先用手搓了搓耳朵,看着坐在妆台前梳头的庄篱。 “今天特别冷。”她说。 春香带着两个婢女整理好卧房走出来:“已经添了两个炭盆。” 春红将庄篱的头发挽好,插上一支金簪。 “少夫人昨晚睡的好吗?”春月笑问。 庄篱点头,似乎想了想:“做了好几个梦。”又一笑,“还好,最后是美梦。” 春月等婢女都笑了:“是好梦就好。” 门外脚步声响,夹杂着婢女们“世子”的问好声,周景云裹着寒意走了进来。 屋内的婢女们纷纷施礼,庄篱含笑站起来。 周景云微微蹙眉:“昨晚,看书太晚了,睡在书房了。” 庄篱说:“世子让丰儿来说过了,不冷吧?我让春月她们去多添了两个炭火。” 周景云心不在焉嗯了声,奇怪,他也没想看书啊,以前也从未有看着看着就发困,困到立刻躺下睡了。 这不正常。 “世子?”庄篱的声音传来。 周景云看过去。 “吃饭吧。”庄篱含笑说。 周景云点点头,迟疑一下,问:“昨晚,你睡得还好吧?” 庄篱还没说话,室内婢女们都笑了。 “世子进来前我们正说呢。” “少夫人说做了美梦。” 做了美梦啊,周景云看着庄篱。 晨光蒙蒙中,庄篱脸上浮着一层浅笑。 “世子快来吃饭吧。”她说,“吃过饭,我去章大夫那里一趟。” 好像是给姨母做了什么香,是做好了要去拿了吧,周景云觉得有模糊的记忆。 他点点头。 厨房的仆妇们将饭菜送进来,婢女们布好碗筷,看着夫妻两人坐下,便退了出去。 少夫人和世子跟前不留人是为了说话,春月走出去时回头看了眼,先前站在外边虽然听不清,但能感觉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笑不停,现在么…… 少夫人和世子说了两句你尝尝这个,你试试这个,便低下头各自安静吃饭了。 也,太安静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道谢 清晨,余庆堂堂旁边的宅院里,安安静静。 上官月拉开屋门,对着院落伸个懒腰,深吸一口凛冽的寒气。 其实睡觉也蛮累的。 尤其是对他这个昼伏夜出的人来说,陡然改变时间入睡也很困难。 那天在章家医馆,附身在东阳侯少夫人身上的白篱向他借人去登州。 白篱没有透露这个庄夫人怎么了,与她什么关系,他也不问,只表明这是一件小事,甚至可以把人直接绑来。 “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白篱叮嘱,“就看着,用眼睛看就行。” 然后将一块香交给上官月,让那人随身带着,估计了到登州以及能看到人的时间,便约定那一晚三人同时入睡。 为了避免被打扰,这一晚他没有回楼船,就在这边的私宅入睡。 如果不是蔡掌柜拦着,他还想用上迷香。 “不至于不至于,公子不就是想睡好觉吗?喝点酒就行。”蔡掌柜给他拿来一碗酒。 上官月抬起袖子嗅了嗅,觉得现在身上还有酒味。 “来人来人。”他喊。 有小厮跑出来。 “我要沐浴。”上官月对他吩咐。 小厮应声是自去准备。 蔡掌柜从隔壁走进来了,含笑点头:“再拿一身华丽的衣服,再过两日就是上元节,今日该去见驸马了,好给公主向驸马开口的机会。” 这样的话,公主就能带着上官月参加宫中的上元节宴席。 他说着话见上官月进去洗漱了,隔着窗传来一句“好,我知道了,但我一会儿先去章家医馆。” 蔡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又要去章家医馆! 怎么回事?东阳侯世子又不在家吗? ……. ……. “世子自去忙。”章士林对周景云笑说,“少夫人在我这里也方便,我可以专为少夫人准备一间炮制坊,租用的钱从驱毒香分成里扣就行。” 周景云和庄篱都被逗笑了。 周景云再看庄篱:“今日不知忙到什么时候,你自先回家去。” 庄篱点头。 周景云又看留下的五个护卫:“好好守着少夫人,年节人多,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护卫们应声是。 周景云这才翻身上马,带着一个侍从离开了。 庄篱的视线落在那个侍从身上,想到了在庄夫人梦境中见到的江云。 他想怎么处置庄夫人?断绝消息来往还不够吗? 庄篱收回视线。 “少夫人,天冷,进去吧。”章大夫说,“别的衙门正月里都清闲,世子所在的户部不能,吃穿嚼用都靠他们呢。” 庄篱带着春月进去了,护卫们散开,两个守在医馆外,两个守在院落里,最后一个跟在庄篱身边。 医馆的弟子们你看我看你,小声议论。 “世子少夫人如今排场真大,这么多护卫,以前来的时候可没有。” “你懂什么,这叫夫妻情深,世子关爱少夫人。” …… …… 上官月掠上屋顶的时候,看到东阳侯少夫人坐在炮制坊内似乎在发呆。 虽然视线里还是面容模糊,但总感觉整个人蒙上一层忧伤。 该不会事情没办好吧? 只可惜他只能睡觉,也不知道其他的该怎么帮忙。 上官月再不迟疑,从屋顶上跃下,院子里守着的护卫也都呆呆,无人理会他。 “白篱,你的事怎么样?可帮到你了?”他问。 庄篱起身对他郑重一礼:“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上官月顿时笑了,看来昨晚没有白睡:“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睡了一觉。”说到这里也郑重一礼,“如果非要谢,那也是你自己谢自己,是你先救了我,我才能帮到你。” 日光下,年轻公子一身绯色衣袍,十分耀目。 但神情坦然又真诚。 庄篱突然想起最初见他的模样,第一次应该是花小仙的梦里,浮夸又骄纵。 说起来,不管有意无意,他帮了她好几次了。 庄篱看着他一笑:“我原本觉得我运气很不好,非常不好,但世上的事果然是福祸相依,我遇到了公子你。” 那次探皇宫遇到帝钟,极其凶险,是她运气不好,但也正是那次遇险,发现了这个无梦之境。 后来更是借此发现了自己的异样,能及时去伪存真。 否则,她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还是你先救了我,才有我能救你。” 虽然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但上官月能感受到女子的感激以及些许忧伤。 被人救是幸运的,是值得高兴的事。 但被人救也说明遇到了危险,艰难,痛苦。 如果可以,谁愿意要这个好运气,宁愿无福无祸。 上官月心里轻叹一声,不再让她想这些,挑眉一笑:“好,那我却之不恭,做白小娘子你的救命恩人。” 庄篱看着他一笑,伸手:“恩公请坐。” 上官月忍着笑坐下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昨晚,很凶险吗?” 他不了解她们鬼界争斗,这几天也找了很多志怪看,都是人写的,看起来没什么有用的。 庄篱看着面前燃着的线香。 凶险吗?是很凶险,她没想到她的体内原来真藏着另外一个人。 而这另外一人还是庄先生亲手放进去的。 为了这个人,庄先生还将她打飞—— 庄先生,竟然,舍弃了她。 想到梦中那一幕,庄篱低下头,用力将酸涩的眼泪堵回去,又自嘲一笑,是啊,她算什么东西,值得庄先生为了她耗尽心神舍出性命。 她不过是他们在山林间捡到的一个怪物而已。 说不定,之所以肯捡她,就是为了他人。 原以为的萍水相逢,细心呵护,原来都是处心积虑别有所图。 划痕遍布粗糙简陋的桌面上跌下两滴眼泪,溅起水花。 “给你看这个。” 上官月的声音传来。 庄篱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坐在对面的上官月斗篷里拿出一个花灯。 一个小小的月牙灯。 “我做的。”他似乎没看到女子眼中的泪水,只看着手中的月牙灯,带着几分追忆,“我生在十五,月圆时分,我阿娘说,月满则亏,所以给我起了余这个名字,让我总有余遗。”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 “白篱,我们受过苦了,就会过好日子了,有过好日子了,难免要受苦。” “你也说了,福兮祸兮,最重要的是,还活着,苦过了,还能等下一次甜的时候。” 说着,将月牙灯递过来。 “送给你,你此时拿了月牙灯,似有缺憾,但接下来就会迎来月圆了。” 庄篱伸手接过月牙灯,眼里的泪水滴落,视线变得清晰。 上官月想到什么又问:“是不是该,烧了,给你?” 她现在是附身东阳侯少夫人,这灯相当于给了东阳侯少夫人。 等她离开东阳侯少夫人的身体,就拿不到了啊。 是不是应该烧了,就像上坟那样…… 庄篱愕然,旋即明白他的意思,提着灯哈哈笑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寻人 大概是因为上官月第一次看到她的真容是在梦境里,再次相遇又是濒死的时候,他一直误会白家那个幼女最终也没逃过劫难,死了。 人怕人,人戒备人,但人和鬼,因为殊途,相处更轻松吧。 庄篱想着睡出一层层无梦之境的李余,虽然人活着,身份却是死人,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 现在她能在他的无梦之境保持清醒,而他能在她这个鬼面前轻松自在。 就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吧。 庄篱没有解释,笑着晃了晃手里月牙灯:“不用啊,现在这样,我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烧了的话,就只能看到假的。” 上官月哦了声,看到因为适才的大笑,她脸上的悲伤褪去,眼里的泪水也都散了,心里松口气。 不难过了就好。 就算做了厉鬼,也是个孩子啊。 “接下来还是继续看着那位庄夫人吗?”他问。 别人报救命大恩赴汤蹈火,他报救命之恩报不是睡觉就是在街上看人,也太轻松了。 虽然庄篱没让他查,他还是浅浅查了下,庄夫人姓黄名茹,是登州庄蜚子的妻子,收养了东阳侯少夫人。 虽然是庄蜚子的妻子,但才学不输于庄蜚子。 莫非这个人更适合附身?或者有让鬼变成人的办法? 他正胡思乱想,听庄篱声音传来。 “不用,可以让他回来了。” 啊?真就是看一眼啊。 “有新的事需要你帮忙。” 听到这句话,上官月忙看过去,见庄篱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一个男子的画像,线条简单,五官有些模糊。 “帮我查查这个人是谁。”她说,看着上官月接过画像,“我不知道他任何情况,甚至不知道此人在哪里,只能提供一张脸,脸画的也不清楚。” 如果不是上官月的无梦之境,她连这个人都发现不了,那场短短的梦境里,也没有人提及他的名字。 只能贸然一试了。 上官月将原本要问的话立刻咽回去:“无妨,找人很多都是这样,比如监事院抓捕你的文书,什么内容都没有,画像都用的你姐姐,但那又如何。” 他说着挑眉。 “我依旧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庄篱笑了:“那这次借你好运气,希望有人也能一眼认出他来。” 上官月再次看了眼画像,叠起来收好:“放心吧,就算此人是避世不出,也是人生人养大,总是要留下痕迹。” 庄篱叮嘱:“就算真发现了此人,你们千万别靠近他。” 虽然不是武力危险,但能侵入他人梦境这种技能,是可以让人毫无察觉死去,杀人不见血。 上官月想了想,问:“此人有,厉鬼之术?” 所以白篱这个厉鬼都如此郑重警告? 庄篱噗嗤笑了,点点头:“对,没错,可以这么说。”又苦笑一下,“我在他手里吃了大亏了。”说罢看着上官月,“你一定要小心。” 那就是在这个人让她适才悲伤落泪了,上官月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庄篱再次施礼:“多谢公子,我没有其他的事了。” 她要走了吗?上官月心里有些遗憾,但想到青天白日附人身,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事,而且通过适才的交谈可以猜出,她刚经历一场危险,只怕身心都需要多休息,便毫不犹豫点头:“我先走一步。” 说罢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 “如果有急事需要找我,去余庆堂找蔡掌柜,我会叮嘱好他。” 庄篱说声好,看着上官月走了出去,消失在屋顶上。 上官月不认识这个男人。 不知道她如果拿出那个….眠儿的画像,上官月认不认识? 梦里每次李余都会指着她的双拼脸大哭,不知道是被怪状吓哭,还是认识那半张脸。 但,她不打算问,那个人信息知道的多,会适得其反,自己会被影响更深….. 她是白篱,她自始至终都是白篱。 庄篱深吸一口气,抬手掐灭了线香。 咯噔一声,春月将手里的药杵放下,问:“少夫人,你看这么多可以吗?” 庄篱走过去认真看一眼,说:“再加些吧。” 春月说声好,从一旁簸箩里捡起几片香片扔进去,继续用力的捣。 门外传来脚步声。 “少夫人,喝口茶歇歇吧。”章士林的声音从外传来。 门边的护卫已经伸手接过章士林拎着的茶壶,又有一个小弟子进来,将桌子摆好。 章士林坐下来:“也不知道世子在忙什么。” 庄篱端起茶,笑了笑:“肯定没有你我这样悠闲。” 章士林哈哈笑了。 炮制坊内药香气茶香气弥散。 …… …… 室内小炉子上的水沸腾滚滚,一勺盐放了进去,随即放入磨好的茶粉,茶香气在室内散开。 一碗茶被推到面前,腾起水雾,人的面容都模糊了。 “世子,尝尝我的茶。”沈青说,“当年陛下很是赞叹。” 说罢看对面的周景云坐着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兴趣。 他笑了笑。 “世子不喜欢吗?” 又点点头。 “是,每个人口味不同,娘娘当初也不喜欢。” 周景云说:“这与口味无关,我没兴趣喝你的茶。”他看着沈青,“从一开始,庄蜚子夫妇就是你们的人?” 沈青端起茶喝了口:“那倒不是,他们只是敬佩娘娘的人,就如同世子一样,为娘娘的未竟的事业而遗憾。” 周景云冷笑:“那这么说,沈大郎君也让人监视我,限制我的自由了?” 沈青笑了,问:“去看过庄夫人了?”又摇头,“我可没有限制庄夫人,这一切都是夫人自愿,你要是不信,把庄夫人接来,亲自问。” 周景云看着面前的茶杯:“见识过沈大郎君的手段,我连我自己看到的都不信,别人亲口说的话,我也不信。” 沈青似是无奈一笑:“那就没办法了,在世子眼里我已经是坏人了。”说到这里又若有所思,“我本来就是坏人啊,娘娘在的时候我就是,娘娘不在了,我自然还是。”说着哈哈大笑。 他的眼细长,就算大笑,笑意也弥散不到眼里,反而越发显得狭长,闪耀着诡异的光芒。 周景云木然看着他:“我知道你不甘心她的死,但她已经死了,你执迷不悟,不过是徒造罪孽,而这罪孽最终都要栽在她的头上——” “她不会死!”沈青猛地打断他,手掌拍在桌子上,茶杯摇晃,茶水四溢,“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死,什么叫生。” 他说伸手点了点自己头。 “娘娘之念不死,娘娘之人便能再生。” “荒唐。”周景云说。 “你才是荒唐。”沈青冷笑,“你都亲眼见到了,却还是不肯相信,周景云,你真是自欺欺人,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周景云忽地笑了笑:“亲眼见到的就是真的吗?沈大郎君,你做了那么多让人亲眼见到的幻象,你竟然还相信所见即真?真是可笑,你才是自欺欺人。” 说罢站起来。 “你所谓的生死,不过是你的想要的,不是娘娘想要。” “不管你先前对我做了什么,现在离我远点!”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离我的家人远点!”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门打开又被极其没有礼貌的甩在一旁,站在门外的店伙计眼神有些呆滞地将门关上。 沈青看着狼藉一片的茶桌,忽地笑了:“家人。” 他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燕字半乐谱,打开看其上的字迹宛如被茶水浸湿模糊不清。 但沈青脸上没有丝毫可惜,而是笑意更浓。 “这张琴谱终于用上了。” “虽然上一次没能亲自奏琴与你听,这一次庄夫人这个家人之梦,倒是更适合你。” 说罢抬起手一甩,将模糊不清的琴谱扔进炭盆中,瞬间被火焰吞没。 他站起身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 …… 马蹄踏踏,上官月坐在马背上,裹着斗篷,摇摇晃晃似乎要睡着。 “公子困了吗?”吉祥在旁边问,“昨晚没回楼船是在忙吗?” 现在公子去余庆堂不用他陪伴,所以也不知道昨晚做了什么,而且适才去余庆堂接人的时候,蔡掌柜的脸色也不太好。 昨晚出什么事了? 这话提醒了上官月,他坐直了身子:“哎不对,我不困,我昨晚睡觉了。” 今天白天不用装犯困。 想到这里他又笑了,见白篱后总是会忍不住走神。 他伸手抬起帽子:“没忙,睡得挺好的,正好今晚有精神应付公主…..” “公子别担心,有驸马在。”吉祥说,话音未落,见上官月勒马,对着前边抬了抬下巴。 “哎,那是不是,东阳侯世子?” 吉祥向前看去,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有个男子带着一个护卫从一间茶楼走出来,汇入热闹的人群中,身姿挺拔宛如云鹤,十分显眼。 “是。”吉祥点点头。 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权贵世家高官总能遇到。 “不过周世子看起来很好说话,但其实不好交往,很是倨傲。”他介绍说。 公子是想跟周景云来往吗? 上官月没说什么,笑了笑,也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反而停在原地,似乎要拉开距离,下一刻脸色再次一凝,看着那家茶楼的门外。 “我的运气也太好了吧。”他冒出一句。 吉祥有些不解,什么运气好?怎么了?跟着上官月看过去。 茶馆门前客人不断,除了走远的东阳侯世子,又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面容普通,穿着打扮也普通,迈入人群泯然无踪。 第一百四十三章 告之 余庆堂里,蔡掌柜神情惊讶,顾不得跟着上官月进去,拉住要走的吉祥。 “怎么回事?怎么又突然回来了?”他问,“不是要去公主府吗?” 吉祥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公子在街上遇到东阳侯世子,然后说自己运气好,然后就…..” 他的话没说完,蔡掌柜声音陡然拔高“遇到谁了?” 吉祥被吓了一跳:“东阳侯世子…..” 蔡掌柜嘶嘶两声嘀咕一句什么。 吉祥没听清楚,忍不住问:“蔡掌柜怎么了?” 蔡掌柜摆摆手,迟疑一下又压低声音:“你看东阳侯世子是去哪里?回家还是…..” 怎么关心起东阳侯世子了?吉祥不解,但还是想了想,还好东阳侯世子在人群中比较显眼,看得清楚,要是那个后来从茶馆里走出来的男人,他可不会在意。 “东阳侯世子在街上向东拐了过去,是回东阳侯府的方向。” 蔡掌柜舒口气,回家就好,夫妻两人在一起。 但又皱眉,他必须跟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了,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送走了吉祥,进了库房,看到上官月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心事重重,漂亮的眉头紧皱…… 颇有几分愁滋味。 以前就连他们刚聚在一起,艰难又没有头绪的时候,公子都没有露出过愁容。 蔡掌柜莫名闪过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旋即忙甩去,深吸一口气要开口。 有一个护卫此时冲进来。 “公子,我在茶楼打听到了,周世子来赴宴,京兆府台章白的品诗茶会,周世子听了一首便有事先告退了。” 蔡掌柜犹豫一下。 上官月坐直身子,问:“宴席上都有谁?” 护卫事情做得很详细,将人员一一报来,人不多,能被章府台邀请的也都是名士。 这些人上官月都很熟悉,他摇摇头,从袖子里拿出画像,再次端详,与这个男人都不符。 蔡掌柜站在一旁,看过去,这人是谁? 原来不是为了东阳侯少夫人而跟踪东阳侯世子啊。 是事关太子案的新线索吗? “公子。”又有侍从疾步进来,“查到了。” 上官月分出了两个人手,一个进茶楼查问,一个则当时就跟着那男人。 “那人进了太常寺,是一个乐工,在乐工中很有名,一打听就问出了。” “叫沈青。” 的确有名,蔡掌柜在旁恍然:“是他啊!” 这个乐工在先帝在的时候很有名,后来被蒋后驱逐,便消失了。 虽然十多年未出现在京城,但提起来还是能被人立刻想起来。 不过,长什么样子记不得了。 蔡掌柜不由再看画像,毕竟再被先帝赞誉也不过是个伶人,又消失了这么多年。 “公子,此人有什么干系?”他再忍不住问,“当年此人痴迷琴乐,又有些骄纵,很少与朝中人来往。” 上官月没顾上回答他,若有所思:“乐工,那章府台的宴席上可能会请他,所以…..” 此人跟周世子有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如果是其他时候倒也无所谓,只是,白篱要找此人,说此人很危险,而白篱附身的是东阳侯少夫人。 最危险的人出现在东阳侯少夫人最亲近的人身边…… 上官月转头看蔡掌柜:“怎么到人家里避开丈夫见他的妻子?” 蔡掌柜目瞪口呆。 这,这,这,就要上门偷人了?! …… …… 周景云踏入院落的时候,庄篱刚换了家常衣,正在书桌前琢磨月牙灯怎么摆放。 “还以为世子回来要很晚。”她有些惊讶说。 “人太多了,我嫌吵,就先回来了。”周景云说,又停顿下,“去章大夫那里,说你刚走。” 他还去看她了?庄篱接过他解下的斗篷:“早知道我就多等一会儿,不过世子不用担心,护卫很多。” 护卫很多,跟他去接她有什么关系?周景云微怔,看庄篱接过斗篷转身搭在衣架上。 “去洗漱一下吧。”她说,“因为你不在家,母亲让我过去吃饭,你回来了,一起去。” 周景云嗯了声不再说话自去洗漱。 婢女们准备衣服,茶水点心,在室内进进出出。 庄篱摆弄月牙灯,选择将其悬挂在窗边,端详着满意一笑。 “少夫人笑什么?”春月好奇问。 庄篱哦了声,指了指窗外:“飞来一只麻雀,长得好肥。” 春月跟着向外看,隐约见有只麻雀从屋檐下飞走。 麻雀长得肥,有什么好笑的? 是因为世子回来早少夫人高兴吧。 春月一笑不再多问,将出门要穿的斗篷准备好。 虽然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东阳侯夫人这里已经一屋子人。 过年就是要热闹,尤其是今年,看着周景云和庄篱进来,东阳侯夫人脸上笑意更浓。 “早点回来就对了。”她看着周景云说,“过年呢,别总往外跑。” 周景云笑着应声是,庄篱也在一旁浅笑,然后转过头看周九娘解连环。 周景云则去外间跟兄弟们说话。 东阳侯夫人视线追随两人,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许妈妈看到了,借着捧茶询问怎么了。 “两人没拌嘴吧?”东阳侯夫人低声问。 这不是东阳侯夫人第一次问了,许妈妈看了看和周九娘玩的开心的庄篱,再看外间认真倾听兄长们说话的周景云。 “过年间两人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她低声说,“世子如今连梅姨娘那里都不去了,还一同出门,回来也不过前后脚。” 说罢又嗔怪。 “夫人,您是盼着两人吵架呢?” 东阳侯夫人呸了她一声:“我先前只是不喜她,但可没盼着家宅不宁。” 许妈妈抿嘴一笑:“那现在是喜欢她了。” 喜欢了才会担心。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端起茶喝了口,忽地想到什么,唤庄篱:“后天正月十六,宫里有赏灯宴,你随我进宫去拜见皇后。” 皇城不是谁都能去的,有品级的命妇才有资格。 庄篱作为东阳侯世子夫人,跟着东阳侯夫人进宫也是合情合理。 这也说明东阳侯夫人要带着她见京城权贵夫人们了。 周九娘哇一声,满眼羡慕“皇城里的花灯肯定好看。” 进皇城啊,庄篱还没说话,外间的周景云闻声过来:“母亲,这件事再说吧。”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视线看向许妈妈。 还说没吵架! 室内其他人也都愣住了,一时安静。 “世子是怕我害怕。”庄篱站起来笑说。 许妈妈忙笑说:“怕什么,有夫人跟着呢。” 周景云看着东阳侯夫人:“有母亲在我自然不担心,只是阿篱她身体不好,天又冷,人又多,皇宫里规矩也多……” 室内响起周九娘的笑声“世子哥哥对嫂嫂真呵护。”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要说什么,有仆妇进来,神情有些古怪“夫人,有章家医馆的人拿着章大夫的名帖来见少夫人。” 周九娘脱口而出:“来给嫂嫂看病的?” 室内的人也都有些紧张,真病了啊,也是,好像从进门就总是延医问药…… “不是,说是来给少夫人送制好的香。”仆妇说,又补充一句,“另外请少夫人帮忙问诊。” 问诊? 这都有人上门问诊了? “是位小娘子。”仆妇说,“说是章大夫让少夫人看看,她能不能用那味香。” 这个啊,东阳侯夫人倒也不是嫌弃儿媳当大夫,抛头露面的人。 “你去看看吧。”她说。 庄篱应声是。 因为是女眷,周景云便没有跟着,东阳侯夫人派个仆妇跟着去了。 室内议论纷纷“嫂嫂真厉害,都有人上门请看病了。” 东阳侯夫人看了眼周景云:“人问的时候怎么说?能给人治病,自己却是个病秧子?” “医者不自医。”周景云说,“就当她是久病成医吧。” 这还是坚持不让庄篱进宫赴宴,东阳侯夫人觉得有些恼火:“行,你的媳妇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到时候被人议论,流言蜚语,别怪我这个婆婆。” 进了宫必然要被人问儿媳,成亲也有一年了,先前藏在家里也就算了,但如此重要的场合,也不带身边,不管说什么借口,都要被人认为媳妇不被重视,上不得台面。 周景云说:“多谢母亲,我们不在乎这个,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东阳侯夫人冷笑:“我倒成了坏你们安稳日子的人。” 眼看母子起了争执,室内气氛有些凝滞,周九娘也不敢嘻嘻笑。 还好跟着庄篱去的仆妇此时回来了,打破了室内的凝滞。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家里是开秀坊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刺绣伤了眼,不能见光,总是想要闭着眼睡觉,实在是影响生计,从当初被少夫人救治过的林夫人那里听到的,所以求到章大夫那里,章大夫查不出问题,只是犯困,所以想让少夫人看看,能不能用香调一调。” “少夫人就在外院的惜春厅给这位小娘子瞧瞧。” ….. ….. 惜春厅内,庄篱看着带着幂篱,穿着素净白罗裙,身形娇怯,如若风拂柳般的女子。 “少夫人,章大夫介绍的,久仰您大名。”女子声音哑细无力,说一句话便轻轻咳嗽起来,“您,看看,能不能,给我看看,我也是没办法。” 小娘子的话语无伦次,听起来像是乱说一气,庄篱有些想笑:“李小…..娘子,可以摘下幂篱了。” 李小娘子似乎有些迟疑,缩着肩头,扭捏着:“您,准备好了吗?您,能看清楚我….” “能看清楚你。”庄篱笑说,靠近一步,“上官小郎子。” 这个称呼出口,李小娘子缩着的肩头瞬时舒展,人也因此又高了一头。 因为说要做些检查,婢女们也退避在外门外。 透过菱格能看到两个婢女背对而立,正在低声说笑,对室内的说话,尤其是那一句小郎子毫无察觉。 这是准备好了啊。 李小娘子吐出一口气,伸手摘掉幂篱,露出面容。 此时已经掌灯,烛火照耀下,小娘子肌肤白玉无瑕,描了青黛细眉,点了樱桃红唇,簪着一个莲花冠,婷婷袅袅宛如出水荷花。 庄篱忍不住打量,笑说:“上官月,你扮小娘子,比小郎子还好看。” 还,也就是说,她认为小郎子的时候也是好看的,上官月抬袖掩嘴一笑:“我怕见不到你,所以认真装扮了,避免被人一眼识破是假。” 说到这里又松口气。 “还好,你来了。” 这个来了的意思是指白篱鬼来附身吧,庄篱没有解释,只说:“嗯,只要你一靠近她,我就能出现。” 这岂不是说他对她来说也是特殊体质?上官月心想,又点点头,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只有他能见到这个鬼。 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你说得对,我的确运气很好。”他上前一步,看着庄篱,低声说,“今日我刚离开章家医馆,就见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 见到了!这么快,那个人在京城,庄篱一瞬间闪过念头。 “而且东阳侯世子应该认识他。”上官月看着她,“今日他们应该在一起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庄篱的神情一僵。 想不到要找的人就在身边吧,上官月心里叹口气,所以他才这么急着男扮女装也要来见她。 一晚上也不能耽搁。 枕边人,是最亲密的,也是最危险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安排 临近元宵节,京城灯火璀璨,比大年夜时还要绚丽。 东阳侯府里外亦是灯火明亮。 一辆车停在角门处,车上坐着一个车夫,带着厚毡帽遮住了头脸,宛如雕塑。 “老哥儿,进来坐会儿吧。”角门的门房招呼,“外边太冷了。” 但那车夫似乎羞怯:“不了不了,我家小娘子一会儿就出来,不打扰了。” 小门小户的人拘谨,东阳侯府的门房也不强求,安抚:“我们少夫人心善,也有真本事。” 车夫诺诺两声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忽地身子挺直:“我家小…娘子回来了。” 东阳侯府的门房向内看去,见内里有婢女提灯引着两人走出来。 一人是个小伙计,拿着章大夫名帖来送东西的。 另一人带着幂篱,衣裙随着走动飘动,身形婀娜,是那位来求诊的小娘子。 “小娘子回来了。”车夫跳下车说。 听声音有些颤颤,不知是激动还是担心自己家小娘子的病。 小娘子只轻轻嗯了声,站在车前。 车夫还在愣愣,旁边的婢女上前“我帮您取脚凳。” 车夫才回过神,小娘子上车是要踩着凳子的。 “我来我来。”车夫忙抢过凳子,又伸出手。 小娘子踩上凳子,扶着他的胳膊,坐进车内,对婢女施礼:“多谢。” 婢女含笑还礼,看着车夫和医馆的伙计坐在车前,扬鞭催马向前消失在璀璨的街市中。 又拐过一道街口,远离了东阳侯府,店伙计接过了马鞭,车夫则转身进了车内。 街边的灯火映照,车内视线昏昏。 年轻的小娘子已经摘下幂篱,以不怎么优雅的姿势屈膝而坐,一手支颐,轻叹一声,秀美的脸上似乎欢喜又似乎忧愁。 蔡掌柜摘下帽子:“公子,您真不能这样啊,要是被抓住了,事情可就闹大了,这名声,跟先前那些可以不一样。” “抓住?”上官月被打断思绪,有些没听清,摇头,“不会,我会小心的。” 这不是提醒他!这是警告,劝诫,蔡掌柜愕然,还小心,再小心,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公子,您不能再跟她来往——”他干脆直接说。 上官月看着他,恍然失笑:“你说什么呢,我跟她…我来这里不是见东阳侯少夫人,我是…” 嗯,这事也没办法解释。 罢了。 看着眼巴巴等自己解释的蔡掌柜。 “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啊?都男扮女装跑人家里私会!蔡掌柜无奈地喊声公子。 上官月不理会他的愁眉苦脸,晃着从章大夫那里偷来的名帖:“给章大夫送回去…”旋即又摇头,“留着吧,用的时候方便。” 原来只要他出现在东阳侯少夫人身边想见她,她也就能随之出现。 上官月忍不住一笑,伸手摸摸脸。 而且,她今天还夸他好看。 …… …… 庄篱再回到东阳侯夫人这里,晚饭也传上来了。 简单应付了大家的询问,这件事便揭过去了。 东阳侯夫人兴致也不高,应该是因为进宫的事被周景云扫了兴,这顿饭吃的草草便散了。 “如今白妃总是被皇后带在身边。” 回到室内,婢女们都退了出去,周景云给她解释。 “如果去叩拜皇后,一定会遇到她。” 就算到时候命妇们多,避在后方也不安全。 毕竟她是个被很多人好奇的新妇。 尤其是以前还因为宫花的事间接跟皇后打过交道。 庄篱点点头:“世子所虑极是。” 周景云看她一眼,见她含笑说话,但又似乎心不在焉。 “那位李小娘子的病,你看着还好吧?”他迟疑一下问。 庄篱对他一笑:“还好,没什么,就是劳累过度,多休息一下就好。” 周景云哦了声不再说什么,向净房走去。 庄篱的视线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 就如同在庄夫人的梦里看到江云,乍一看惊讶,但再一想也没什么惊讶的,截了她的信并不是结束,根据信的内容,怎么也要盯着庄夫人,探查清楚。 所以当听到上官月说那个男人跟周景云认识,今天还极有可能在一起,她很震惊,但再一想,也没什么惊讶的。 既然在她濒死的时候那男人就出现了,周景云来带她回京的后再出现也很正常。 有人安排,有人来做事,合情合理。 庄篱收回视线转身走进了寝室。 周景云在净房门口停顿下,回头看了眼,见庄篱正在铺床,夜灯温柔地笼罩她身上。 …… …… 正月十四,满城已经挂满了花灯。 因为十六宫廷花灯宴,御街上也妆点了起来,看上去少了几分肃穆。 官衙里官员们也不少,皇帝大宴一次,不少官员从年前忙到了现在。 “景云这么早来了。” 看到周景云,几个官员笑着打招呼。 “等忙完今日,明日就能清闲些。” 又有人邀请:“明晚我们先去城中赏灯。” 十五是城中正热闹的赏灯节,京城民众几乎是彻夜狂欢。 周景云笑着一一应声,又对大家告辞:“我进宫去见陛下。” 一个官员叮嘱:“见了陛下可别说太多繁杂事务,等过了节再说,免得败坏了陛下心情,也没你的好处。” 另一个官员则打趣:“不怕,景云只要坐在陛下面前,说什么陛下都高兴。” 因为容貌被打趣周景云早已经习惯,不以为意也不恼火,笑着自向皇城去了。 他今日去皇城主要的目的是跟皇帝告假,免得庄篱不进宫,皇后问起来会不悦。 不过,灯节… 他看向皇城四周已经摆起的高高的灯山。 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从街上买一盏灯,送给她吧。 虽然家里也有灯。 但,过节嘛。 周景云看着前方轻轻吐口气,虽然最近诸多怪异,但日子还是要好好过。 一切都是虚假的,眼下才是真实的。 …… …… “少夫人,您看,姨夫人送的灯。” 马车上春月将一盏花灯举给庄篱看。 今日一大早,在世子出门不久,庄篱就跟东阳侯夫人说了一声,去给薛夫人送新制的香。 东阳侯夫人同意了,待庄篱走后跟许妈妈抱怨“也不知道景云到底想怎么样,非要把人拘在家里,就算出身低,凭能治好我姐姐,说出去没人敢小瞧她。” 这次是真只对儿子生气,并不认为是儿媳挑唆儿子不去参加宫宴,许妈妈笑着安慰“随他吧,也不急一时,以后有的是机会。” 庄篱并不知道东阳侯夫人的抱怨,来到薛府,薛夫人见到她很高兴,留着吃过午饭才让回去,临走又送了一大堆礼物。 除了节日的点心,还有花灯。 庄篱含笑看着这盏灯,点点头:“很好看。” 春月说:“回去挂在屋子里。” 庄篱并没有再看花灯,伸手掀起帘子看车外:“世子也快忙完了,出门的时候说午后就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春月点点头,早上出门的时候,少夫人是问世子今日是不是过了午就忙完了,世子回答是。 庄篱看着外边,忽地说:“不如,我去接世子回家吧。” 接世子?春月看着她。 “不去衙门,就在御街口等着他。”庄篱说,笑意欢悦兴致勃勃。 这样啊,世子如果突然看到等候他的少夫人,也一定很开心,春月点头:“好啊,好啊。” …… …… 站在临近御街的一家酒楼上,蔡掌柜走到上官月身边,与他一起往外看。 “老蔡,你忙你的事,跟着我太危险了。”上官月回头皱眉说。 蔡松年对外的身份是余庆堂掌柜,且投靠监事院为其提供举检的名单。 如果被发现跟上官月来往熟埝,只怕监事院也盯上上官月。 “公子当了驸马这么多年儿子,该查的早就查了几遍了,监事院不会在意。”蔡松年说,越过他肩头盯着外边,“再说了,您楼船上收的赌徒们财物都卖给了我们,您可是我们的大主顾,我当掌柜的鞍前马后也是理所应当。” 身份还有什么可危险的。 金玉公主已经知道了,会呵护在羽翼之下。 就算揭穿了也没什么。 相比于这个,公子跟有夫之妇勾连在一起,才是最危险的事。 “来了。”他说,看着街口一辆缓缓驶来的马车。 上官月也看到了,熟悉的东阳侯夫人的马车,以及车边四五个护卫,纵然此时街上人多车多,也十分引人注目。 上官月看着马车不由笑了,下一刻又皱眉,神情几分紧张。 “会不会太危险了…”他低声喃喃。 蔡松年耳朵竖起来,抓住上官月的胳膊:“当然危险了!这可是御街,来往皆是官员,要是在这里你们拉扯被人看到,那就人尽皆知。” 相比之下还不如在东阳侯府内被抓到呢,至少家丑不会外扬。 他抓紧了上官月的胳膊,想好了,就算把公子打晕,也不会让公子和东阳侯少夫人当街幽会! 上官月被他逗笑了。 “老蔡,不是我来见她。”他说,“我帮她见个人。” 昨晚白篱提出请他帮忙引沈青出来,他觉得有点冒险,不是说在这人手里吃过亏? 但白篱坚持:“我不跟他真见面,我就在旁边,看一眼。” 当时白篱的脸色很不好看,上官月不忍心再让她失望,只能答应了。 两人约好了在这街口,他会派一个内侍,以公主府的名义把沈青从太常寺叫出来。 而白篱则以等候丈夫的名义,坐在车内在街口看一眼。 虽然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他也不懂厉鬼们之间争斗的手段,但他实在不放心,还是想来现场看着,万一真打起来,他就立刻睡倒,也许能帮上忙。 “来了。”上官月低声说,眼神微凝看向皇城方向。 一个小内侍带着沈青一边走一边说笑。 “公主现在真不彻夜宴饮了。”小内侍说,“家里的人都驱散了,只留下老的丑的。” 沈青笑说:“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到底是我大周公主,也太委屈了。” “不委屈。”内侍忙摆手,“公主很高兴呢,说这日子过得才清爽,如今请了郑公指导作画,又想要学一学古琴,明日宫宴上给陛下道贺,只是担心技艺不好,让沈大郎君您来指点一下。” 沈青要说什么,小内侍抢先声明。 “不求一晚就能精通,公主只求手法不要出大错。” 沈青便也不说什么,笑着点头:“臣必将全力以赴,助公主才华横溢。” 两人说说笑笑沿着御街向外走。 过往的官员们有看过来,不在意地转开视线,一个乐工,一个内侍,奴婢而已。 有个小官吏慢悠悠跟在沈青身后,手里抱着几卷文书,似乎要送到哪里去,视线不时看一眼前方,下一刻脚步一顿,越过沈青和内侍,看到了街口。 街口有一辆马车,还有熟悉的护卫—— 小官吏脸色顿变,掉头向后跑去。 这在街上也是常见的,官吏们忙起来也是脚步如飞。 小官吏一口气冲到了皇城门口,正好看到内里走出来的周景云。 “啊周世子。”他扑过去,乱乱施礼,又举着手里的文卷,“正好遇到你,你看看,这里有一卷是不是你那边负责的?” 旁边的人看到了都笑了笑“管钱是烦恼吧,走到哪里都被揪住。” 周景云笑着对大家说“应该的,应该的。”靠近去小官吏怀里翻看文册。 小官吏低声说:“沈青被公主府的人请走了。” 这是他安排在太常寺盯着沈青的人。 沈青能盯着他,他自然也能盯着他。 周景云点头表示知道了,抽出一卷文册:“这个,我看看——。” 但小官吏没走,而是再靠近一些,压低声:“您夫人在街口,似乎在等你。” 周景云拿着文册的手一顿,下一刻脸色一变,看向前方,来来往往的官吏中,能看到沈青和内侍行走,更远处,有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攥住一卷文册。 “我回头看好了再给你。” 扔下这一句话,人大步向前跑去。 青色的斗篷,随着他的跑动,瞬时飞扬起来。 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这是周景云?” “他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陛下要什么要的急?” “啊,第一次见周世子如此急。” “周世子跑起来真好看——” “静如处子,动如矫鹿——” 对于四周的议论惊讶的视线,周景云视若未见,他只看着前方街口的马车。 这一刻,他觉得御街真长啊。 以前从未觉得长。 他解开了斗篷,搭在手臂上,免得它飞舞飘摇拉慢了速度。 官帽也摇摇晃晃,他抬手摘下来,拿在手里。 发髻可能因为跑动会乱吧。 这个无所谓了。 他跑过了惊讶的视线,越过来了沈青和内侍,听得小内侍惊讶的声音“咿——是周世子——他跑什么?出什么事了?” 沈青看着陡然从身边跑过去的周景云,绯色的官袍,宛如一支利箭,滑了过去。 沈青跟随着利箭看向街口,看到一辆车,车旁的护卫对内说了什么,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容。 秀美玉面,似珠光流转,又似碧水微澜。 dengbidmxswqqxswyifan shuyueepzwqqwxwxsguan xs007zhuikereadw23zw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开口 周景云觉得御街长,跑的慢,但对于站在高处俯瞰的人来说,那绯色官袍的年轻男子,几乎是眨眼就奔到车边。 蔡掌柜看得震惊。 怎么也想不到周景云会这样当众奔跑。 君子九容都没了。 这能被御史参一本失仪。 但当看到周景云直奔到车前,和掀起车帘的女子四目相对时,蔡掌柜又忍不住感动。 君子对心上人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么迫不及待奔来。 世子和少夫人真是……嗯,那个少夫人是不是情深,暂时不论,东阳侯世子真是毫不避讳人前展示情深啊。 蔡掌柜斜眼看上官月,看到公子脸色很难看,还抬手锤了一下窗台,不知是手疼还是心疼,龇牙咧嘴。 少年人,及早回头。 庄篱看着停在车前的周景云,因为奔跑,他喘着气,脸色泛红,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乱。 他身形高大,站在车前挡住了她看向御街的视线。 “世子,少夫人特意来接你。”春月在旁高兴的说,“世子,你那么远看到了?” 庄篱对周景云挤出一丝笑:“我从姨母家来,算着你或许忙完了,所以等一等…..” 周景云点点头:“忙完了,回去吧。”说罢撩起衣袍上车。 庄篱忙向内挪去,春月则急急地从一旁挤着下车,把车内让给夫妻两人。 马车前些许忙乱。 街口回过神的官员们纷纷询问“景云,这是你妻子啊。” 周景云点点头,并没有多说话的意思:“先告辞了。” 有女眷在,不方便说话也正常,官员们看着车内被掩在周景云身后的女子,笑着抬手告辞。 车帘放下隔绝了视线,车夫催马,在护卫的簇拥下得得而去。 “原来是美人来了。” “还是第一次见周世子这样狂奔。” “周景云少年时老成,如今二十多岁了,反倒少年气了。” 街上议论纷纷,大家回味着适才的一幕,这会成为最近几天的新谈资。 沈青走到了街口,听着众人的说笑。 “世子和这个新妻子还真是你侬我侬,这小妻子竟然来接世子了。”小内侍也兴致勃勃议论,“都说这个小妻子出身不高,又是个孤女,挺能俘获世子的心,不知长得怎么样——” 他探头向周景云离开的方向看去,只看到马车的背影。 沈青也看过去,脸上带着浅笑。 真是巧,差点就见到了,念头闪过,又顿了顿,或许不是巧? 给庄夫人织造的梦谱已经模糊成一片,这是被询问过往的白小娘子触发了梦境。 不,经历过这个梦境之后,不应该称呼白小娘子了。 沈青看着远去的马车。 被梦境唤醒的娘娘,困惑又茫然,虽然还没恢复完全,但循着本能的记忆,来看皇城了? 或许,也来见一见他。 可惜,他还没来及的看清她的脸,又被周景云拦住先一步把人带走了。 沈青遥望着远去的马车,眼中些许遗憾,嘴角的笑意又散开。 看把周景云吓的,不顾仪态狂奔也要去拦住她。 人已经醒了,还能拦得住吗? …… …… 车马行驶一段,周景云的呼吸平复了,感受着身上的薄汗冷下来。 庄篱从车上准备的暖炉上倒了茶水,周景云接过,听她在耳边碎碎语,说见了姨母说了什么,和姐妹们玩了什么,吃了什么….. 周景云抬起头打断她:“下次早点回家,别来这里接我。” 然后看着女子脸上的笑意一顿,似乎有些愕然,下一刻垂下视线:“好的,我知道了。” 这话这样说不好,似乎他很嫌弃她。 他怎么会嫌弃她。 只是现在……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天冷,人多,你来这里不方便。” 虽然敷衍,但也是给了理由,庄篱抬起头一笑:“是我莽撞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来这种地方是很危险,下次我要是再想接世子,会提前跟你说。” 她的笑容乖巧,神情平和,又带着几分恍然。 是,她的身份还是逃犯。 这样理解也对。 她应该没有生气他适才说话的生硬。 周景云心里叹口气,声音柔和几分:“是,我,很担心,怕你出意外。” 庄篱带着几分歉意:“是我让世子担心了。”又一笑,“可能是跟着世子日子过得太安稳,就疏忽了。” 周景云对她笑了笑:“下次注意就好。” 庄篱眉眼又变得精神,举起花灯给他看:“你看,姨母送的。” 先前的话题便就此揭过,很显然她也并不在意,继续跟他分享今日的事。 周景云含笑点头:“好看。”又说,“我本来也要去给你买个花灯,因为你不方便出门,花灯节也只能在家里…..” 庄篱连连点头:“好啊,世子买回来,我们在家里看,是一样的。” 周景云嗯了声,今日是不太方便再去街上了,想到沈青的身影,他的手就不由攥紧。 “明日我一大早就去街上挑好看的有趣的。” “好,我等着世子。” 他和庄篱说着话,视线看着车帘,心内思绪纷乱。 从庄篱的举动可以看出,她就是无意的,临时起意的,来接他。 但也太巧了。 如果他再晚出来一会儿,或者走慢些,沈青就和庄篱遇上了。 这真的是巧合? 庄篱来接他是不是沈青的安排,那可怕又诡异的幻术…… 周景云的手在膝头轻轻摩挲,耳边庄篱的声音忽远忽近。 庄篱看着周景云不知不觉蹙起的眉头,微沉的嘴角,心里自嘲一笑。 真是遗憾。 差点就见到那个沈青了。 但没想到周景云冲了过来。 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意外,又没什么意外。 既然沈青和周景云是认识的,有来往,且要瞒着她,周景云又在她身边放了这么多人盯着,怎能轻易就让她见到不该见的人。 如果不是有上官月这个意外,她都不会知道有这个人。 看周景云强装也掩饰不了的凝重脸色,今日是打草惊蛇了,接下来要更谨慎。 庄篱低下头整理从薛姨母那里带回来的东西。 车内安静下来。 坐在车外的春月忍不住回头,垂下的厚帘挡住了视线。 世子见到少夫人挺开心的啊,都跑着过来了。 刚上车的时候两人也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又安静了。 马车穿过热闹的大街,回到了东阳侯府。 周景云下了车,扶下庄篱,婢女仆妇们在后收拾物品。 “先前出门时母亲说累了,今晚让各自吃饭。”庄篱说,又低笑,“很显然她还在生你的气。” 周景云笑了笑:“无妨,我会安抚好她。” 庄篱又问:“我们吃清汤面怎么样?” 周景云点头:“都可以,吃你喜欢的。” 庄篱嗯了声:“昨日炖了鸡汤,今日正好煮面。” 两人闲话着家常,向内走去,周景云步伐却越来越慢,似乎心不在焉。 “世子。”庄篱唤了声。 周景云抬起头看她。 “你要是有事还没忙完,就自去书房忙去。”庄篱含笑说。 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毫无掩饰了?周景云心想,这个状态也不好跟她在一起,去书房吧。 他点点头:“好,我先去书房忙一会儿。” 庄篱对他施礼,继续向前去。 周景云看着庄篱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怅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一直这样防备着,甚至还是不知道怎么防备的防备…… 今天庄篱已经到了街口。 下一次呢。 她会被直接带走吗? 她会在真的变成沈青说的那样。 那她呢? 从此消失在世间。 周景云看着前方女子的背影,越走越远—— “庄篱。”他忍不住喊。 庄篱回头,神情含笑,带着询问。 周景云没有说话,大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腕:“跟我来书房。” 庄篱愣了下,但周景云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拉着她大步就走。 春月忙要跟上。 “你不用跟着。”周景云说道。 春月下意识看庄篱,庄篱对她点点头示意不用跟着。 前来迎接的春香春红加快脚步奔来“怎么了?”“世子和少夫人去哪里?” 春月对她们安抚一笑:“没事,去书房。”又吩咐她们,“去把车上姨夫人给的东西拿回去。”说罢追向周景云和庄篱。 她的心砰砰跳,不让她跟着,她至少要在书房外等着。 世子的神情实在是……不好。 书房里丰儿和婢女也都被赶了出去。 周景云将门关上,转过身看站在室内的庄篱。 她的神情很平静,一手轻轻抚着手腕…… 适才他一路拉着她过来,力气可能大了。 见周景云看过来,庄篱一笑,又看四周:“我来斟茶,世子的茶在哪里?” 这是她第一次进周景云的书房。 最初刚进家的时候借书看,都是小厮取来,这是周景云的私人之地,他人不得踏足。 周景云示意她坐下:“我来吧。”说罢去沏茶。 庄篱坐在椅子上,打量室内,书房是三间屋子打通,极其阔朗,东边是书桌,书架,西边用屏风隔出一间卧室,一张楠木床,墙边堆着高柜。 屋子里摆设算不上奢华,白墙,黑色的家具,蓝色的帐子,素雅洁净。 卧房这边临窗摆着一架琴,墙上则是挂着一把剑。 琴。 庄篱的视线微凝。 他果然会弹琴啊。 “这里的茶浓了些。”周景云端着茶过来,递给她。 庄篱伸手接过:“我喝茶没什么讲究。”喝了口,再看周景云,“世子让我来,有什么事要说?” 周景云沉默。 室内陷入安静。 就在庄篱要帮他寻个话题开口时,周景云抬起头看着她。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他说,“我也其实也不知全貌,我只能告诉你我刚知道的。” 什么?庄篱有些惊讶,看起来,他的确要说什么…… “庄夫人那边的情况不对。”周景云看着她,“你送给她的信,半路被劫了,那人送给我,警告我不要让你和庄夫人来往,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派了江云去见庄夫人,前两日传回了消息,庄夫人被人监控了,而且举止反常……” 眼前女子握着茶,神情从惊讶到茫然….. 周景云停顿一刻,看着庄篱。 “我说的有些乱,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他说,“这件事的跟一个人有关,你在庄先生夫妇身边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青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坐着的庄篱猛地起身,将茶杯扔在桌子上,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庄篱看起来娇小,陡然撞过来力气还不小,周景云又猝不及防不由后退一步,下意识扶住她的肩头,才让自己站稳。 这….. 他低下头看着贴在身前的女子,能感受到她双臂的力气,用力的,紧紧的,抱着他的腰。 “阿篱….”他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怎么突然抱住他? 庄篱埋在他身前,感受着温热的身体,有力的心跳。 “我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她喃喃说。 太好了。 他不一样。 第一百四十六章 细说 周景云开口之前,她真的没想到。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庄夫人,说那封信,还说了沈青,先前那些她不知道的人和事,怀疑他故意隐瞒的人和事,他一口气都说了。 在她以为他是知情者,是跟沈青一方的时候。 原来他不是。 不是像庄先生那样舍弃她的人。 或许也不该这么肯定。 但在他说出这些话的一刻,庄篱什么都不想想,只想抱住他。 至少这些话他说了。 至于说这些话的目的,那是下一刻再想的事。 周景云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子。 当假夫妻以来,在人前有时候会做出亲密的样子,但那都是假的。 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有一些肢体接触,那是因为,毕竟睡在一张床上,床再大也是人挨着人。 她跟他之间基本上还是礼貌客气。 而且,她看起来总是笑盈盈,但其实是个很冷清的人。 这样抱着他是第一次。 不是那种礼貌的假装的拥抱,是真真切切,热情的,紧紧勒住他的拥抱。 “阿篱…..”他唤了声,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除了热情,还能感受到她有些难过。 因为庄夫人的事?周景云抬起手慢慢环过她的肩头,落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你知不知道庄先生庄夫人有什么….谋划?”他轻声问。 庄篱摇了摇头,声音从他身前闷闷传来:“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沈青这个人,我从未见过,先生和夫人也从未说过。” 不知道啊…..周景云觉得心里悬着的什么落下来,她也是不知道的,跟他一样。 所以,这也是她为什么难过吧,跟庄先生夫妇那么久了,原以为是简单的生活,却原来藏着很多不知的隐秘。 “详细的状况我还在查,你别担心,也别难过,不就是危险嘛,你是白循的女儿,本就是身在危险中,从一开始就是,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周景云接着说,说到这里停顿一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挡首先就要有将,有土,有勇武坚定的将,有厚实严密的土….. 他伸手将庄篱从身前拉开。 “你等一下。” 庄篱有些怔怔,看着周景云将她推开,向一旁的书架走去,又绕过书架。 原来在书架后还有一道门。 周景云推开门进去了,庄篱透过书架缝隙看去,见其内摆满了书架,还有很多箱子,堆放着书卷画轴,竹简古籍。 这是藏书的地方啊。 周景云没有停留一直走到最里面,庄篱的视线看不到,但很快周景云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画轴。 他站在庄篱面前,要说什么又有些迟疑,低头看着手里的画轴。 庄篱也没有问,安静的地看着他。 似乎过了很久,周景云抬起头,看着她,将手里的画轴展开举在身前。 庄篱只觉得眼一花,视线里一个女子对她含笑。 她宛如回到了上官月的无梦之境中看着镜子。 那是,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 只不过镜子里只有半张脸,而现在,是一张完整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完整的缘故,那曾经美则美但呆滞的脸,此时此刻,鲜活灵动。 她似乎看着她,眼波流动,嘴边笑意如水般散开。 庄篱下意识低呼一声抬手挡住眼,双耳嗡嗡,似乎有些天旋地转,就在此时响起周景云的声音。 “阿篱,这个人是蒋眠儿,她已经死了,她已经不存在了。” 死了。 人死了。 不存在了。 是幻象,是假的。 天地归位,不再旋转,庄篱站稳了身子,耳边嗡鸣褪去,她微微张开手,从指缝里再次看过去。 看着周景云的脸。 他的神情怅然,还有些许哀伤。 “她是…..”庄篱迟疑一下,问。 周景云握着画轴:“她就是蒋后。” 是蒋后啊,庄篱神情惊讶,旋即又笑了,点点头。 原来是蒋后啊。 怪不得庄先生选择她。 跟那样一个女子相比,她这个白循之女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先说这个沈青,他曾是先帝跟前的乐工,后向蒋后自荐,为她听天下音,所以世人看到他因为得罪蒋后,被赶出朝堂,实际上从此专为蒋后负责铜匦。” “这些都是旧事,我对他也没太多了解,又有十多年没见,他突然回来了,而且不知从哪里学了诡术。” “先前宫里那些蒋后异动都是他搞出来的。” “还有你…..” 周景云的声音不断传来,说到这里时,攥着画轴看向庄篱。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有一次,我把你,看成了。” 这句话不知是不知道怎么说,还是不想说,比起先前,他说得更艰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庄篱没有催问,只看着他,安静地等待。 “看成了蒋后。” 周景云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庄篱脸上有笑意散开,先前旁敲侧击问过,也用惑术探过,但周景云都没有说。 当一个人真的想说,不需要任何术。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说:“当时吓坏你了吧。” 这也是她一直想跟他说的话,原以为没有机会说。 “你应该告诉我。”她说,“当时就告诉我。” 她的神情似乎埋怨,又似乎委屈,周景云看着她,摇摇头:“我认为是我的缘故,与你无关……” “是在我脸上看到的,怎么与我无关。”庄篱说。 因为….. 周景云低头看手里的画轴,声音低低喃喃:“我认为是我想,所以才看到。” 他想?庄篱愣了下,视线落在画轴上,似乎听懂了。 他藏着蒋后的画像。 而且看起来,似乎是他画的。 他……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我说过了,我是个蒋后党。” 是啊,当初第一次在庄先生那里见,他就说了“我亦认为蒋后是豪杰。” 他给心目中的豪杰画像,他钦慕着这位豪杰,怀念着这位豪杰,期盼着这位豪杰活过来。 所以当看到枕边人的脸变成了期盼的人,的确是只会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还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庄篱忽地想笑,这大概就是因果循环。 他之所以救护她,是因为蒋后。 但也因此在她脸上看到异象,而不告诉她。 这是属于周景云心底的私密,不想也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她看了眼画像,移开了视线。 室内有些怪异的安静。 周景云将画轴收起来:“所以我一直以为是我的问题,等着过去了就淡忘了,没想到沈青找到我。” 他轻叹一口气。 “他刚来京城,就见过我了,但我也没有往心里去,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突然他拿着你那封送去给庄夫人的信给我看,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说到这里,周景云眉头紧皱,在室内走了两步。 “很奇怪,很荒唐的话,我不想理会他。” “我派江云去了登州,但却真看到庄夫人那边的确有古怪。” “沈青还说过,他当初还要带你走。” “还说你的旧疾。” “他都知道你的旧疾,我不知道他跟你认识还是不认识。”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听他说话,我也不信他的话。” “但我知道他很危险。” “你今日突然出现在街口,你可知道沈青就在那里,马上就走到你面前,我不知道这是意外,还是他的安排。” 他说话越来越快,也更加混乱,如同他的步伐一般。 庄篱看着他,什么都不知道的他,突然面对这些事,怪不得这段日子举止变得怪异。 没发疯就已经很厉害了。 “世子。”她唤道,走过去牵住他的手,让他停下踱步,“我知道。” 周景云停下,看着她。 她知道什么? 庄篱看着他:“我这几天知道了一些事,现在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握着他的手,又屈膝一礼,“在这之前,我先给你道歉。” 道歉?周景云看着她。 “我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再说 这句话让周景云有些恍惚。 当初他因为要安置庄夫人让庄篱先回京城,他和庄篱几乎是连对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等他终于回到京城,两人才有机会单独相处。 那时候也发生了很多事,或许是要解释,庄篱对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他还记得她说“她这个人不太好”,生而不祥带来霉运。 这种话他是不信的。 “我那时候骗了你。”庄篱说,“除了克死母亲,被视为不祥,我还有其他的怪异之处,导致我从小被人惧怕厌恶,视为怪物。” 怪异之处?什么怪异?周景云不解。 “现在通过你的话,结合我自己得知的,大概知道沈青他们想对我做什么。”庄篱说,笑了笑,“他们想要我的身体。” 要她的身体,这话听起来更奇怪,周景云默然一刻,想到了沈青说过的话,娘娘之念不死,娘娘之人便能再生,又想到那日清晨在庄篱脸上看到的面容...... “这是荒谬!”他断然说,“是谁就是谁,身体怎么能被抢走!” “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庄篱说,看着周景云,“世子,其实你现在看到的我,也不是我。” 周景云愕然,什么叫他看到的她不是她,那他看到的是谁? “你看到的是你因为听到他人介绍,由那些特征,无意识脑子里构想的庄篱的样子。” “其他人,婢女春月,母亲,家里人,看到的我也都是她们想象中的我。” “如果你们把眼中的我画出来,就会看到如同千人千面各不相同。” 周景云只觉得两耳嗡嗡,这么怎么可能?他看到不是她真的样子?每个人看到的都不是一样的她? 这太荒谬了! 她就站在眼前,清瘦,文雅,白皙的,有着细眉,樱唇,这怎么不是她? “是我,但也不是我,你可以理解,我真实的样子上蒙了一层面具,这面具基于你对我的想象,以及我引导你的想象,比如,我跟你说过,我跟春月有点像。” 跟春月有点像,周景云下意识看着庄篱,女子的面容似乎微漾,清晰又模糊,的确是有点像那个婢女…… 念头闪过,周景云一惊,忍不住转开视线,耳边庄篱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生下来神魂不附,身心空空,庄先生说我像是一个镜子,人看我,很容易看到自己的心欲。” “我小时候因为不能控制自己,导致很多人看我,被自己内心的贪嗔痴念吓到,发疯发狂,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说看我以后不吉利,总是出意外。” “跟了庄先生后,学会了控制神魂,我能随他人所念微调,不至于随时随地把人吓疯。” “你还记得先前你拿回来的监事院缉捕文书?其实……” 说到这里时,庄篱看着周景云。 “我跟我姐姐长得很像。” “但,除非我愿意,大家几乎不能看到我真正的样子。” 周景云转回视线看着她,神情震惊。 庄篱还牵着他的手,能感觉到周景云的手有些发凉。 先前周景云说沈青跟他说了一些很荒唐的话,那现在她跟他说的话,比沈青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世子,我没疯,你也没疯,这世上的确有奇怪的人和事存在。” 她轻声说,握紧了周景云的手。 感受着握着自己手的柔软温热,周景云深吸一口气:“所以,沈青他们想把你变成……她?” 因为她在世人眼里千人千面,所以就能把她变成蒋后? 这还是太荒谬了!就算外表变了,也不是那个人啊,不过是把只能短暂出现的幻术,变得长久一点,变出一个能顶着那个人模样的人来愚弄世人。 但那人已经死了,不在了,长着同样的脸也不是她,这依旧是幻术。 庄篱默然一刻。 “是,也不是。”她说,“我如果认为我是她,我就是她。” 她认为…… 周景云看着她。 她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别人? “因为我神魂不稳,别人看我不是我,而我也会……忘记我是我。”庄篱轻声说,“先前我遇到了危险,神魂离散,几乎不能再醒来。” “那个旧疾?”周景云忽问。 庄篱对他一笑,点点头。 “我以为我能醒来是庄先生舍命救了我。”她说,自嘲一笑,“原来,他舍命要的不是我,他和沈青那时候就是要让我变成……” 她看向周景云。 “蒋后。” “但他们没有成功。” “我还是我。” “那个白家幸存的小女儿。” 所以沈青才对他说,原本是他要带走白篱,周景云默然,似乎明白了庄篱的意思,但真的太荒谬了,他心里乱纷纷。 “那他们上次没成功,现在是又要……”他说,看着庄篱,忽的想到什么,“你给庄夫人写信是……神魂……不舒服了?” 听了这么荒谬的事,肉眼可见他的茫然,但他还是从乱纷纷中想到了这件事……庄篱看着周景云,点点头:“是,你在我脸上看到了……她,我也看到了。” 她说的是谁,周景云知道,再次震惊,她也看到了? “在我的脸上。”庄篱说。 这……周景云觉得思绪更加乱,乱纷纷中想到庄篱的话。 “不是说别人看你看到自己想看的……”他喃喃说,“如果你自己看自己变成别人……” 岂不是就是她说的,忘记了自己是谁。 庄篱点点头:“是,所以我知道我出问题了,我向庄夫人求助……” 说到求助两字她的声音带着些许怅然。 没想到信被劫持了,庄夫人也被控制了,周景云想,忽的又想到什么,看向庄篱:“你知道?” 这也才回过神,适才为什么他开口说了庄夫人的事,庄篱的反应不是询问,她半句话都没问,扑过来抱住他,还说了一句“以为你和他们一样”。 这分明是知道了,似乎还认为他…… “我看到了。”庄篱点点头,一笑,“你拿着我给庄夫人的信藏在书下。” 周景云愕然,想到那日拿着沈青递给的信,因为太过震惊不知所措躲在书房,听到庄篱突然来了,他下意识藏起了那封信…… 原来她看到了啊。 那时候她身体出了问题,心里肯定很着急,问了几次信送到了没。 他都说送到了,结果,转眼看到信被他藏起来了。 她会怎么想? 震惊,伤心,愤怒…… 那段日子她是怎么面对他…… 周景云心里五味杂陈。 “当时太突然了,沈青拿出信,我很震惊,他说话又古怪,我不信他,只想自己确认。” “我派了江云去登州,想着确认好了后再告诉你,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听了也慌乱,解决不了问题。” 他说到这里停顿下,看着还被庄篱牵着的手,反手握住。 “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未尽 难过吗? 庄篱想,那时候原本身边清晰的一切,瞬间变得模糊不清,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道身边的人藏着什么心。 虽然她常游走在虚幻中,但当面对的真实陡然变成虚假…… 震惊,茫然,恐惧。 的确还有些难过。 她已经很克制从不有期待,也不奢望拥有什么,但哪怕短暂的拥有,失去也还是让人难过。 “也不怪你。”庄篱摇摇头,“你只是不知道,也是我没有跟你说清楚。” 说到这里又摇头。 “你我都没错,错的是背后捣鬼的人。” 其实相比于难过,她更多的是愤怒。 她看着周景云。 “我们来说说沈青吧。” “世子,你能仔细讲讲沈青见你几次都说了什么吗?” 当然能,先前他不说,是觉得沈青言行太古怪,贸然跟庄篱说,庄篱什么也不知道,徒增烦恼。 现在,庄篱她原来也很古怪…… 周景云收起胡思乱想,松开握着庄篱的手:“坐下说罢。”看桌上倾倒的茶杯,“我再去给你倒杯茶。” 说到这里看着庄篱笑了笑。 “现在你我能真喝茶了。” 先前他心神不宁,她心怀戒备,一个无心斟茶,一个无心喝茶。 庄篱也笑了,坐下来点点头:“好,我也真的口渴了。” …… …… 暮色的余晖给院墙上撒上一片亮色。 不过站在院门口的春月无心欣赏,视线只盯着院内。 丰儿坐在门内,遵守着周景云的要求,不许人靠近。 “春月姐姐,你放心吧,世子很会照顾人的,不用你在跟前伺候。”他忍不住说,说着看了眼内里,看到窗纸上透出人的身影。 高大的身影微弯。 丰儿立刻辨认出来了。 “看,世子在煮茶了,世子煮的茶很好喝!” 春月看着窗户上隐隐身影,有人递茶有人接过茶。 她稍微松口气,虽然听不到说什么,但并没有争吵声传来,看来就算有事,两人也最终好好说开了。 周景云讲完了和沈青几次见面的事,他讲的很详细,包括见面前后的场面都讲了。 “他会幻术,见他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他看着庄篱,见她摩挲着茶杯,似乎出神。 “对你有用吗?”他问,“能帮到你吗?你说身体出了问题,跟他有关系吗?” 庄篱回过神对他点点头:“有,先前有觉得怪异的事,现在都明白了,是他做的。” 比如那晚突然化梦而行,比如在皇帝祭天行宫那晚被突然拉入梦境。 也明白了沈青这是想做什么。 唤醒记忆。 那个之前他和庄先生放进她心海里的他人的记忆。 “就让她先替眠儿活着,眠儿会醒来的。” 耳边似乎又想起梦境里沈青的话。 庄篱不由嘲讽一笑。 “你还好吧?”周景云问,暮色笼罩室内,庄篱的面容有些模糊。 原来看到的她并不是真的她。 周景云闪过这个念头,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他伸手点亮了桌上的烛火。 光亮让他些许安心。 “你别多想。”他继续说,用自己尚且不熟练的理解,“你不是说,神魂不稳,想太多,会更不好。” 庄篱对他一笑,点点头:“我知道。”说到这里看着周景云,“在世子跟前还好,因为世子你能让我神魂安定。” 他吗?周景云愣了下。 “因为世子您坚定那个人死了,我还活着。”庄篱看着他说。 这话如果先前听到,他会觉得好笑,现在么,他知道对庄篱来说,这并不是好笑的事。 “你就是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周景云看着她说。 庄篱对他一笑,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周景云也低下头喝茶。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世上也不会再有她。 …… …… 当院子里的灯都点燃的时候,周景云和庄篱带着春月进来了。 春红春香松口气,高高兴兴的让传饭,又服侍两人洗漱更衣,室内热闹又温馨。 待两人吃饭时婢女们如常退到门外,听着其内夫妻两人不时的说话声,春月脸上也浮现笑容。 “在书房说了那么久,此时还在不停的说。”她喃喃自语松口气,“可见两人和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愣了下,她为什么要说两人和好了? 两人什么时候不好了? 春香春红也瞪眼看着她“春月你说什么?”“世子和少夫人怎么不好了?” 春月对她们嘘声“小声点,别吵。”又摆手,“我什么都没说,你们听错了。” 两个婢女不肯被糊弄过去,揪着她追问。 正嬉闹着有小丫头跑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帖。 “有个李小娘子,拿着章大夫的名帖来见少夫人,说用过一次少夫人的香了,想请给看看有没有好转。” 那个先前上门求诊的小绣娘,春月等人还记得,毕竟是少夫人接手过的,春月忙拿着帖子去见庄篱。 听到传话,庄篱心里知道这是今天见沈青被打断,上官月不放心,急急忙忙来问她了。 周景云也记得这个李小娘子,在旁说:“那你快去看看吧。” 庄篱说声好,让春月去拿斗篷,趁着机会站到周景云身前,低声说:“这个李小娘子……其实是我请来帮我打探消息的。” 周景云愣了下,旋即明白了,自从看到他藏了信,庄篱对他生疑戒备,自然要想办法打探消息。 “在章大夫医馆寻来的,我让她帮我……”庄篱还要继续说。 周景云打断她:“阿篱你不用跟我解释,你怎么做都可以。” 眼角的余光看到春月拿着斗篷走过来,他伸手握住庄篱的手。 春月看到了忙退后避让。 “快去吧。”周景云握着庄篱的手,“那边冷,拿个手炉。” 春月在旁听到了忙说:“已经拿了。” 周景云对庄篱一笑:“去吧。” 庄篱对他亦是一笑点点头,周景云松开手,看着庄篱走向门口,春月给她披上斗篷,两人走了出去,他默然一刻,唤人进来。 “把饭菜收了,准备些宵夜。” 庄篱还没吃多少,等晚上再用一些。 庄篱走到院子里,春月唤小丫头们提灯,她回头看了眼。 虽然说告诉周景云她是什么样的人,但也还是有所保留,尤其是上官月这个人。 一是这些更难以解释更让人混乱,再者鉴于沈青等人的手段,虽然她相信周景云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沈青,但有时候也不是周景云能控制的…… “少夫人,走吧。”春月说。 庄篱收回视线说声好向外走去。 …… …… 惜春厅内,上官月依旧是那副打扮,这次不待庄篱提示,他就摘下幂篱,急问:“你还好吧?我在现场看到了。” 他也去了?庄篱对他一笑:“没事没事,我很好。”又补了句,“你放心。” 上官月松口气,又带着几分自责:“是我疏忽了,应该同时让人把周景云引走。”说到这里压低声音,“没关系,明天还可以,我来安排。” 庄篱忙笑着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又说,“我其实也看到了,足够了。” 周景云把该说的都说了,那沈青只怕也起了疑心,不用再这样接近他了。 上官月虽然觉得那么远不一定能看清,但又想到她不是人,鬼怪有自己的手段,他听她的,免得给她添乱。 “那就好。”他松口气说,又一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个圣祖观借给监事院的王同没在京城,不用怕那些驱邪手段。” 说到王同,先前上官月就提过,圣祖观庄篱也不陌生,皇宫的帝钟就是他们的手段。 庄篱嗯了声,顺着话问:“他去哪里了?” 上官月笑意更浓,虽然没想到庄篱会问这个,但他还真打听了。 因为想着王同去骚扰外地的鬼,既然是鬼,跟白篱也算是同类,万一有需要互相帮助,至少情况要掌握一下。 “他跟张择去查定安伯了。”他说,又一笑,“不知道定安伯家有什么鬼。” 定安伯。 张择。 庄篱一惊,想到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想到 正月十五即将到来,除了京城满街花灯,徐州城亦是璀璨一片。 就连坐在徐州府衙昏暗日夜不分的大牢里,张择的案头也摆着一盏小花灯。 桌案上摆满了一摞摞审问的册子,但张择并没有看,而是靠着椅背上,懒懒地盯着花灯,不知是无趣还是看出趣味,又坐直身子,用笔尾戳动花灯,花灯转动,其上勾画的老者也开始牵着牛走动,灯光映照中,活灵活现。 张择不由笑了。 或许是这些日子张择的脸色太吓人,陡然见一笑,旁边的府衙大牢的牢头忍不住凑趣:“这是知府四公子送来的,出自我们徐州一有名匠人之手,他做的花灯极其抢手,四公子说想专为中丞办个灯会。” 话音刚落,张择手中的笔用力一戳,灯纸戳破,染上火油,瞬时点燃,再一戳,花灯跌落在地上,火焰熊熊。 “还是这样好看。”他端详着燃烧的花灯,嗯了声说。 牢头在旁脸都僵了,虽然已经跟监事院这些人打交道快要一个月了,但他还是如同刚见到的时候那般战战兢兢。 张择此人真的喜怒不定,难以捉摸,太吓人。 “是,是。”他结结巴巴继续凑趣,“过节嘛,红红火火。” 张择一笑,扔下笔站起来。 那牢头一颤下意识向后退了步。 张择没在意这牢头的畏惧,唤一旁自己的侍从。 “熬了一夜了,天快亮了。”他说,“看看有什么收获没。” 侍从应声是,引着张择向牢房深处走去。 牢头就没有再跟去伺候了,虽然说是府衙的大牢,自从年前监事院来了后,这里就属于他们了,牢卒都不能进入。 随着牢房门一重重打开,内里哀嚎声悲泣声飘了出来,夹杂着血腥气,宛如幽冥地狱,在牢房里待了半辈子,经常跟刑讯打交道的牢头都忍不住打个寒战,再忍不住向外退去,反正他在这里也就是个摆设。 牢狱外夜色浓浓,火把映照下值守的差役正聚在一起低声说话,以排解困意,看到牢头出来,他们低声问“又进去了?这大晚上也不消停?” 牢头撇嘴摇头,示意不要多说,咋舌:“以往只听监事院行事多可怕,这一次亲眼见到了,真是无法言语的可怕,实不相瞒,我现在都不敢往牢房里走,腿软。” 几个差役跟着点头“昨天一天就抬出去四个尸首。”“看吧,今天早上不知道几个呢。” 又有人小声问“定安伯这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如果有真有罪,定了就砍了就是,这怎么审问没完没了了?” 监事院要定罪,用这么麻烦吗?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牢头摇摇头:“好像是要查什么人,要撬开嘴。” 一个差役神情震惊:“那定安伯的嘴真挺严的,这么久了都没撬开。” 定安伯虽然老家是这里,但从小就没在这里长大,偶尔祭祖回来一次,架子也很大,会让知府安排兵卫迎接护路。 他们这些差役站在路边看过一眼,定安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华服,看起来很威风,但面白虚胖,细皮嫩肉,不像是个能吃苦的人。 竟然能在张择手里坚如磐石! ....... ....... 最大的一间牢房里,张择坐下来,看了眼内里吊在刑柱上,宛如破布袋的定安伯。 他无声不动,宛如已经死了。 “还是没说?”他说,看着侍从递来的册子,上面写得还都是自己在私下怎么咒骂先帝,现在的皇帝,也曾意图攀上蒋后,送了很多礼,但也没攀上,自己怎么怨愤朝廷,痛恨朝中几乎任何一个官员,尤其是东阳侯府,等等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侍从脸上也浮现无奈:“他连他祖父当年的不敬之言都说了,他祖父当年想称帝——” 张择发出一声嗤笑,将册子扔地上,看着定安伯:“陆淮,蒋后党余孽到底什么时候与你勾结的!” 随着他的动作,站在刑柱旁边的侍从拎着一条鞭子抽向定安伯。 定安伯破布般摇晃,发出一声惨叫。 惨叫无力,但证明人还活着。 没问到想问的事之前,张择也不会让人死掉。 半死不活的定安伯不咒骂也不再求饶,这一鞭子如同指令,他喃喃的声音响起“我说我说我说我表弟是我推到湖水里淹死的,不是自己跌死的,那时候他三岁,但祖母夸他好看,我很生气.....” 侍从握着鞭子看向张择,神情有些无奈,询问要不要再打。 张择没好气地摆手,不再理会定安伯在后喃喃陈述小时候做过的恶事。 “女眷那边呢?有新进展吗?”他问。 侍从从桌上翻出最近的审问册子:“秦司宾依旧说是不知情,想要东阳侯夫人给的钱和田地,又说自己恨东阳侯夫人,草包废物,出身好一点,嫁到伯府,伯夫人说想要东阳侯世子一辈子不娶妻,只当她一人的女婿,还承认陆三小姐的确是从小身体不好......” 张择皱眉:“那个陆锦呢?她的婢女来历查全了吗?陆二老爷身边的亲友都抓查一遍了吗?” 侍从说:“都查了,那婢女的祖父辈都查了。”说着摇头,“依旧没有什么有用的。” 张择转过身,看着对面的牢房里,其内的人影宛如鬼影。 “那个假绢花是伯夫人身边的婢女扎的,她们这么做的目的是陷害东阳侯世子那位新少夫人。”侍从在后说,“都督,综合所有的证词来看,应该真的没有蒋后党余孽参与。” 每一个人被审问时,每一处宅院,每一件物品抄检,张择搜罗的术士,以及王同都在场,确保了没有任何诡术影响。 的确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难道真是一个意外? “......让婢女扎了假绢花,皇后赐的绢花极其粗糙简陋,很容易就能做成一样的。” “.....她恨极了东阳侯少夫人,也恨定安伯夫妇无用。” “....这次她也是要利用定安伯夫妇,到时候东阳侯世子恨也是恨定安伯,而她则来做好人。” 伴着身后侍从复述供词,张择也再理顺一遍,听到这里时,他皱眉打断。 “她要怎么做好人来着?” 侍从翻看册子说:“拿着真的去解救东阳侯少夫人,说是真的在她那里。”又补充,“定安伯夫人也说了借了一个真绢花。” 张择摸了摸下颌:“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 那个被秦司宾掼死的婢女雪柳拿着绢花去告诉定安伯夫人,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毁坏皇后赐物,大逆不道。 然后定安伯夫人和陆锦求之不得,顺水推舟,收买秦司宾把人送去告状。 假绢花。 张择一顿。 “如果那婢女送进皇宫的假花没有问题,那从东阳侯府拿去定安伯府的也是假的吗?” 侍从愣了下:“她们说了,那个婢女也是深恨东阳侯少夫人。” “所以她就胆大包天诬陷?”张择接过话,“为什么非要用绢花?一个人如果没见过真的,怎么会想到假的?” 见过真的,才能想到假的?侍从懂了:“都督是说,那婢女雪柳的确见到东阳侯少夫人弄坏了皇后赐花,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但这个皇后当时就验证了。 “派了人去取,东阳侯少夫人把绢花送过来了。” 没有损坏,也是真的。 张择转过头看着他。 “那假的没有查出问题,真的呢?” 念头闪过,脑子里宛如有什么碎裂,身子一颤,汗毛倒竖。 他突然想起来了,白瑛这个绢花技艺,是家传的。 那姐姐会,妹妹...... “我突然觉得很奇怪。”张择说。 侍从不解问:“什么奇怪?” 张择看向吊在刑柱上的定安伯。 “好像每次遇到东阳侯府少夫人的事,我都会绕过去。” 绕了很久才会想到。 “这是不是也是诡术的缘故?” ....... ....... “世子,世子。” 周景云耳边响起唤声,同时有人轻轻推动,他猛地睁开眼,看到帐子里昏昏,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此时是何时,下一刻猛地反应过来,撑起身子看身侧。 枕边庄篱的眼忽闪忽闪看着他。 “你....”周景云说,突然惊醒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坚定,“阿篱,怎么了?”又一连声问,“没睡好?做噩梦了?” 庄篱对他一笑,带着些许歉意:“没事,没事,我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再等一刻天就亮了,但她却没有等,而是直接叫醒他...... 可见是多么重要的事。 周景云点头:“你说。” 庄篱看着他:“我需要看一看沈青。” 第一百五十章 过节 见沈青?周景云愣了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下床倒了水喝了口,再转身递给庄篱。 庄篱习惯地伸手接过。 但握住茶杯,周景云却没松手,看着她问:“你是阿篱吗?” 庄篱愣了下,没忍住扑哧笑了,旋即也明白周景云为什么这么问。 昨晚刚开诚布公说了自己的事,沈青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人,结果天没亮她突然把他拍醒,说要见沈青。 周景云在怀疑真是她想见,还是…… 他听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没有失神混乱,而是更加谨慎。 这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庄篱收起笑,认真点头:“我是。” 这样答了,感受到周景云松开了茶杯,她收回手喝了口茶,示意周景云坐下。 “的确是我自己想看一看沈青,其实昨天我就是特意去看一眼这个沈青的。” 说到这里看着周景云一笑。 “没想到吓到世子了,我也没得逞。” 原来是特意去的,周景云稍微松口气,又摇头:“你也太冒险了。” 那时候她就查到沈青了? 她是说了,但好像没说怎么查到的,是通过那个李小娘子? 她还真挺厉害的,进京后几乎没出过门,面对“丈夫”不可信这种情况,能自己找到出路人手…… 耳边听的庄篱的声音传来。 “我在明他在暗,如果不冒险,我可能会一直吃暗亏。” 说到这里,庄篱又伸手拉了拉周景云的衣袖。 “而且,我说的看一看,就真的只是看一看,不会接近,更不会说话。” 昨日她就去看了,虽然被打断,但有一次自然能有第二次,她并不是真的离开自己就束手无策,但她还是愿意跟他“撒娇”,周景云看着捏着自己衣袖的手,见他看过来,小手还摇了摇。 周景云点点头:“好。”又看着庄篱,“你比我更懂你自己以及他的本事,万事小心。” 庄篱高兴一笑:“会,我可爱惜我自己了。” 小时候父亲就告诉她,正因为别人都厌恶她,她才要更爱惜自己。 周景云说声好。 “还早,再睡一会儿吧。”庄篱说,带着几分歉意。 她因为心里有事,一晚上没睡,琢磨出办法后,忍不住把周景云叫醒。 周景云站起来:“天也要亮了,今天十五,家里也忙,我去盯着点,然后打探沈青的动向。”说到这里停顿下,“先前得知沈青截信之后,我也安排了人盯着他。” “世子也是不吃亏的人。”庄篱笑说。 周景云笑了笑:“你再睡会儿,一晚上没睡吧?”说罢也不待庄篱回答,放下帐子出去了。 庄篱在床上听着周景云的脚步声,值夜的婢女也被室内的说话声惊醒早就站在外边,听到周景云对她们叮嘱“少夫人再睡一会儿,别打扰她。” 脚步声远去,说话声消散,室内外恢复了安静。 庄篱静静看了一刻帐顶。 其实,她运气还是不算太坏。 庄篱再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听到动静,春月从外走进来:“世子在外书房吃过饭了,去了侯夫人那里,让少夫人不用急着过去,赶在午饭过去就行。” 说完笑眯眯。 庄篱看她一眼:“笑什么?” 春月说:“过节嘛,高兴。” 世子和少夫人又恢复如初了,但这种只是她的感觉,少夫人和世子谁也不说,她当下人的更不能提。 庄篱自然看出春月没说实话,但也不会追问,只要高兴就是好事,她抬手从盒子里抓出一把大钱,塞给春月:“给,让你更高兴高兴。” 春月捧着钱咯咯笑出声。 东阳侯夫人把节饭摆在中午,这样晚上家里的年轻人孩子们可以去街上赏灯。 “出门多带些人,不许靠近烟火多的地方,不许进酒楼茶肆三曲坊玩乐…..”东阳侯夫人再三叮嘱,“不许离家太远,就在附近三条街赏灯。” 周九娘忍不住说:“东市的灯最好看。” 距离家也远。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不想出门的话,去家里的阁楼上,登高也能看灯。” 就算只是站在门口,感受到氛围也不是阁楼上登高能比的,周九娘立刻不说话了。 周景云此时轻咳一声:“母亲,我和阿篱去趟东市…..” 屋子里的视线顿时都看过来,尤其是周九娘,在她张口之前,周景云忙接着说。 “礼部王侍郎在东市万花楼宴请。” 宴请就没办法跟着去了,周九娘撅起嘴。 东阳侯夫人也不好说什么,看他一眼:“过节人多,别喝太多,早点回来。” 周景云应声是,庄篱在旁也低头施礼。 因为节庆要出门准备很多,东阳侯夫人就让人都散了。 “….世子肯定是为了带嫂嫂看灯才答应赴宴的。”周九娘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世子哥哥以前过节从不出去赴宴…..” “你才多大,就说以前,你知道个什么以前!”周九娘的妾母训斥她。 两人嘀嘀咕咕走出去了。 屋子里的东阳侯夫人听到了,对许妈妈撇嘴:“他肯定是为了带他媳妇看灯。” 许妈妈在旁给一盏小花灯上系彩绳,笑着说:“夫人,世子都多大了,你还怕他被拐子拍走,被人撞了踩了?再过两年都能带着孩子去看灯了。” 东阳侯夫人忍不住合手,对着佛堂的方向喃喃:“不求男女,今年能有个孩子,我这心也就踏实了。”说到这里看许妈妈,“我有时候觉得这日子像做梦似的,周景云突然娶个人回来…..” 许妈妈哎呦一声打断她:“什么叫突然,那是世子等着寻了好多年,才终于找到了合心意的人,娶了回来。”说着将手里的彩绳塞给她,“夫人您过节太清闲,帮我系绳子吧,省的东想西想。” 东阳侯夫人呸了声。 这边其他人揣测周景云的心意,回到院子里,庄篱也在问:“是….” 周景云点头接过话:“是,消息传过来,沈青今晚要去李大将军的花车助兴。” 权贵世家会在城中设立灯山,装扮花车,为节庆添彩,也显示自己的世家地位。 李大将军家自然不会落后。 他可真能汲汲营营。 已经先后出入金玉公主府,杨皇后家也多有往来,如今又攀上李大将军,这个沈青不亏是沈青,周景云默然一刻,再看向庄篱:“花车会在最热闹的东市展示,万花楼临街,到时候你可以坐在窗边看花车,也就能看一眼花车上奏乐的沈青。”说到这里又一笑,“万花楼的确有王侍郎的宴席,我会过去敬杯酒。” 庄篱点点头:“多谢世子。” 周景云摇摇头,这有什么谢的,只眉头微蹙:“安全吗?” 庄篱笑了:“不安全,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 周景云眉头更皱,下一刻见庄篱对他举起手晃了晃。 “不过我做了准备。” 她的手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周景云不由问:“是什么?” 庄篱却又将手藏在身后,一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等到了那里,到了那一刻的周景云的才能知道。” 到了那里,那一刻的周景云才能知道?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她和沈青之间的事本就是怪异,越怪越好,说明真有准备了。 周景云没有再问,点头说声好。 ……. ……. 随着夜色降临,京城璀璨生辉。 上官月一如往日斜靠在公主府外的墙角,公主府外以前不得闲杂人等靠近,现在则不同,公主收起了豪奴,平易近人,这些日子还真有不少胆大的民众为了瞧稀奇从这里过。 今日街口设立了一座莲花宝灯,足有三层楼高,宛如夜色里盛开一朵莲花。 更吸引了无数民众前来观看,不时响起称赞声。 莲花灯前站着一些护卫,正在大声的介绍花灯是上官小郎君献给公主驸马的孝心。 上官月看来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便一撑身子站直,将大红斗篷裹了裹,戴上帽子,示意一旁的吉祥“走了。” 吉祥低声说:“公子,不等公主驸马出来?” 上官月精心为公主献花灯,在驸马的劝说下,金玉公主终于心动走出来赏灯,然后上官月表达对公主的歉意和敬意,然后在民众的注视下,金玉公主认下了这个儿子,成为花灯节的一段佳话。 由此,上官月以后就可以跟在金玉公主身边,成为皇亲国戚。 “不用了,我在场还是多余。”上官月说,“还是让公主和驸马伉俪情深,这是公主给驸马的体面。” 吉祥哦了声,反正这都是说好了,今日也就是给民众们做场戏,就算上官月不在,金玉公主也不会反悔了,他便也不多说什么,跟着上官月向街上走去。 “公子要回船上吗?”吉祥问。 十五十六节庆,楼船也停止营业,免得影响合家团圆,少招点人恨,做生意才能长长久久。 上官月嗯了声,低着头向前走。 “公子,从东市过吧,可以看看花灯,今年东市可热闹了。”吉祥提议。 上官月说声好啊,果然向东市走去,只是依旧低着头,吉祥不时喊公子看这个灯,公子看这边卖的花糕,上官月会抬头看一眼,说声好看,摆手说声买,很快吉祥手里举着拎着满满。 只是上官月大多数时候都是低着头,帽子遮盖住头脸,走在闹市中,似乎与热闹隔绝。 “公子,公子。”吉祥又在身后喊。 上官月头也没抬:“好看。”“买。” 吉祥在后声音压低“好看是好看,但可买不了——是东阳侯世子和少夫人。” 上官月脚步猛地一顿,伸手抬起帽子,街上灯火璀璨,人来人往,只觉得头晕眼花,一时什么都看不到。 “哪里哪里?”他急急问,一边四下乱看。 一晚上公子都没精打采,陡然见公子这么精神,吉祥也惊讶,蔡掌柜叮嘱说注意点东阳侯世子….夫妇,至于为什么注意点,也没说,所以刚才看到东阳侯世子夫妇,他忍不住告诉公子。 现在看,东阳侯世子夫妇对公子的确很要紧? 看到公子要向一旁的店铺去找,吉祥忙用手臂拦住他:“上边,上边。” 上边? 上官月抬起头,认出前方是万花楼。 此时万花楼点缀无数花灯,如同万花绽放,眼都要被亮瞎了,但下一刻,万花丛中东阳侯世子的脸出现。 他站在窗边,正遥看什么,然后对身边倚窗而坐的女子低头说话。 倚窗而坐的女子抬起头,微微向外探身,将手搭在窗上,支颐向远处遥望。 她穿着杏黄襦裙,手臂上搭着彩带,随着夜风飘动,四周的花灯都随之流动,宛如鲜活。 她云鬓高挽,面如白玉,杏眼流光。 上官月似是看呆了:“她是谁?” 吉祥在旁眯着眼,嘴角带着痴痴笑意:“她坐在东阳侯世子身边,自然就是东阳侯世子夫人啊。” 窗边的女子似是听到了,视线低垂看向街上,嘴角一丝浅笑。 上官月只觉得耳边嗡嗡,与此同时,街上响起喧嚣声。 “花车来了——” 上官月的视线看向前方,兵卫开路,街上的人群让开,一辆花车缓缓驶来。 这辆花车以牡丹花为模型,花蕊做成高台,其上有一女子摇曳而舞,车辕上坐着一男子,低头抚琴。 琴声如同从天而降,穿透街上的喧嚣,落入每个人的耳内。 第一百五十一章 观灯 庄篱坐直了身子。 周景云向窗边更靠了靠,半个身子挡住她。 庄篱倚在他身后向下看去,李家的花车又高又大,舞女摇曳,乐声…… 就算喧嚣震天,也能听到悠扬的琴声。 不知是琴声好听,让人不自觉关注,还是琴声灵敏,从喧嚣中寻找空隙挤入人的耳内。 那个坐在车辕上一身青袍四十多岁的文雅男子,面容清癯,神情含笑,专注地抚琴,并不看四周的热闹。 这就是沈青啊。 庄篱回忆着,虽然她的记性不太好,但自从在庄先生夫妇身边后,的确从未见过此人。 要么是之前就盯上她,要么是在暗处盯着她。 庄篱默然,抬起手,看到手腕上系着的红绳。 察觉到她的动作,周景云低头看过来,也微微抬手,他的手腕上也垂下一条红绳,与庄篱手上的相连。 来到万花楼,两人坐在窗边,花车到来前的一刻,庄篱给他和她一起系上的。 “避免我走丢。”庄篱对他笑着说。 这话听起来也很正常,过节人多,每年都有跟家人走散的。 当然,这话用在她身上必然不是正常人所说的走丢,周景云没有多问,只点点头,垂下衣袖,一直与她站在一起。 李家的花车缓缓而过,又有一辆花车驶来,这次是仙鹤的造型,随着走动,仙鹤翅膀挥动,车里藏着伶人,发出仙鹤的鸣叫,栩栩如生,引得街边更是热闹,大人孩童都发出叫好声。 庄篱的视线追随着远去的李家花车。 “这一眼够吗?”周景云忍不住问。 花车虽然走的慢,但四周的灯火太耀眼,而且沈青也始终没有抬头,也不知道看清没看清。 庄篱迟疑一下。 “要是不够,你跟我说,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周景云低声说,看着庄篱,“别自己去冒险。” 庄篱笑了,点点头,又摇头:“是不太够,如果能对视一眼就更好了。” 对视….. 那岂不是要互相看到? 果然根本不是看一眼这么简单。 周景云握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街上看花灯,花车会转到另一条街。” 站在街边再看一次。 站在街边的话,沈青或许会看到他,看过来…… “但到时候你一定要躲在我身后。”他说。 庄篱笑着点头站起来。 周景云原本要松开手,但或许是想到两人手上系着绳子,松开了万一被扯断就不好了,街上人多,两人也必须挤在一起,又是晚上,所有人都在看花灯看街景,两人牵手而行也不会引人注目。 “走吧。”他说,牵着庄篱的手向外而去。 从酒楼里走到街上,宛如汇入欢腾的河水中,比起俯瞰,身在其中灯火更美。 庄篱忍不住左右看。 周景云看着路边的摊贩,忽地伸手摘下一面具,在自己脸上比了比:“要不要带这个。” 京城灯节上男男女女都喜欢戴面具。 庄篱看着周景云将一面罗刹举在脸前,忍不住笑:“要学兰陵王吗?这是街上,又不是战场。” 旁边的小贩也跟着笑:“是啊,是啊,公子如此美貌,可谓过节胜景,可不能用这个。” 庄篱视线看向摊贩的架子,伸手取下一个仙禽面具。 这面具红纹描绘,两边还缀着孔雀羽,十分华丽。 “要这个。”她说。 小贩在旁抚掌:“这个好,这个好,公子当真仙人之姿。” 周景云一笑放下罗刹面具,果然接过仙禽面具带上。 四周投来的视线更多,也有很多人挤过来询问“也要一个这样的。” 生意好小贩更加高兴。 “小娘子选一个吧。”他说,“送给你。” 庄篱忍不住笑了,伸手拿起周景云适才拿着的罗刹面具:“那我要这个。” 说罢牵着周景云向前走去。 “白送的还不好好选一个。”周景云笑说。 “这个最合适。”庄篱对他一笑,举着罗刹面具戴在脸上,“我本就是罗刹鬼怪。” 周景云摇头:“胡说,明明很好…看。” 庄篱侧头看他:“好看吗?你又看不到。” “我认为好看就是好看。”周景云看她一笑,“你不是说,你能随心所变?” 庄篱忍不住哈哈笑了:“世子厉害!” 周景云一笑没有再说话,缓步向前,不忘小心护着她,免得被街上的人撞到。 庄篱一手握着面具,一手被他牵着,穿行在人群中,看着四周灯火阑珊,只觉得心内欢悦。 小时候她也很喜欢过节,人很多的时候,她混在人群中就不会那么显眼。 她也很喜欢面具,但二姐不给她买,说浪费钱,让她面巾遮住脸就够了。 庄篱不由扁了扁嘴,小气鬼。 虽然没能买到想要的面具,但被哥哥扛在肩头上,伸手就能碰到街边悬挂的花灯,也是很好玩。 花灯节真美啊。 庄篱看着街市,街道宛如一道长河,星火璀璨,绵延无边。 走啊走啊,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她握紧周景云的手,街上的花灯越来越华丽,带着面具的人也越来越多。 真好啊,都戴上面具,各式各样,人鬼精怪,人人都如此,她也不用在意被人当怪物看,人人看到她,就算有怪异,也只当是看到面具。 她也能随意的与街上的人对视。 要么视线轻松滑过,要么看到各自脸上面具有趣,还会一笑。 庄篱笑容越来越浓,畅游在灯山人海中,直到视线一凝,看到一座华丽的灯山下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 没有像四周人那样带着面具。 是上官月。 他也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沉浸在欢悦中,而是神情呆呆而立。 他怎么不带面具呢? 这人山人海灯火明亮,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 庄篱忍不住抬手想招呼他,但旋即又想到,他现在不是小娘子打扮,她跟上官小郎君可不认识。 周景云还在呢。 她也不是刻意要瞒着周景云,只是如果要讲和上官月认识的机缘,那就有太多事要讲,这些事还不便让他知道。 庄篱收起心思,将手放下来,但视线忽地一凝,落在另一只手上。 手被周景云握着,因为微微抬起,露出手腕,腕上还系着红绳,但红绳的另一头不在周景云的手腕上,而是向后延伸…… 庄篱瞬间身子僵硬,视线随着红绳向后看去,细细的红绳穿过街上的花灯,拥挤的人群,漂浮向一栋楼,整栋楼被鲜花围裹,盛开的鲜花中有两人一坐一立。 立着的是周景云,他看着街上,面带笑意,红绳的另一头就系在他手腕上。 他正抬起手,对着街上指着什么,然后俯身跟身边的人说话。 身边坐着的女子,一手支颐,微微抬着下巴,长眉挑起,神情华贵又倨傲—— 是她! 蒋眠儿,蒋后! 庄篱一瞬间头皮发麻,下一刻手腕被一拽。 “走啊。” 牵着她手的周景云回头,含笑说。 “快看,前边有一座灯山,我们去看灯山。” 庄篱被拉着向前走去,随着向前,手腕上的红绳被拉紧,漂浮在身后的弯弯曲曲的绳子绷直。 她想停下来,但根本停不下来,脚似乎不再是自己,被拉着向前,向前,向灯火更亮处走去—— 她回过头,看着绷紧的红绳,看着支颐而坐的女子被周景云的话逗笑了,笑的时候微微向后,肩背挺直,也并不像其他女子那般不露齿,白皙的牙齿,泛着珠光。 与此同时,庄篱眼前一花,有一道身影在街上跑过,璀璨的花灯似乎被撞翻了,戴着面具的人们也似乎被糅杂在一起,变得昏昏不清。 …… …… 上官月奔上万花楼,楼里的人们或者举着酒杯,或者翩翩起舞,但不管是在做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眼神迷离,与街上的人们一样,沉浸在欢悦中。 对于上官月的出现,他们无知无觉,只是随着上官月奔过带起的风,人也随之飘动,宛如被水打湿的画轴,面容变得模糊。 上官月没有在意这些怪异,也没有在意自己的随从吉祥还站在大街上,他看着眼前的一间屋门,伸手从楼道里正走过的酒馆手中抓起酒壶,直接撞了上去。 “啊呀——怎么这么多人啊,别挤——” 伴着喊声,他宛如喝醉了跌进去。 门被撞开,窗边坐着站着的两人同时转过头,里外交辉的灯光下,上官月看到两张面无表情的脸。 熟悉又陌生。 鲜活又生冷。 上官月只觉得四周的喧嚣瞬间消失,他不由打个寒战,但下一刻将手中酒壶一举。 “哎呀,这不是,不是,世子嘛。”他喊道,“来来,我们喝一杯。” 伴着这句话,他脚步踉跄一歪,撞在坐着的女子身上。 女子身形僵直一歪,向窗边一倒。 …… …… 嗡一声。 庄篱看着手腕上越来越紧的红绳似乎终于承受不了拉扯,陡然崩开。 下一刻,她人向前一栽,手扶住了窗棂。 耳边喧嚣声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哎呀声。 “你怎么回事?” “世子,对不住,我喝多了,脚不稳。” 庄篱慢慢睁开眼,看到手扶着窗棂,窗外的街上花车正缓缓驶过,牡丹花瓣摇曳,舞女飞旋,彩绫如云霞,车前的琴师文雅清癯,抚琴吟唱。 她的视线慢慢回转,看到有人被从身边拉起甩开。 周景云俯身揽住她的肩头。 “阿篱你没事吧?”他低声问。 庄篱抬起头,看到他微皱的眉,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我….”她声音缓缓说,视线落在手腕,红绳缠绕,另一头在周景云的手腕上,两人此时贴近,红绳轻柔垂坠,没有绷直也没有绷断。 这是现实。 不是梦境。 醒过来了。 她接着说。 “没事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问候 “世子没事吧?” “你这人怎么乱走——哎,是上官小郎——” “上官郎君喝醉了?我扶您起来——” 因为门被撞开,室内的嘈杂让门外的店伙计也忙来查看,免得冲撞了周世子,看到跌在地上的人,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 这惹事的也是惹不得的人。 可别闹起来。 他们上前搀扶上官月,要把他架出去。 “公子,公子——”吉祥从外疾奔而来,推开店伙计,“干什么,别动我家公子——公主今晚刚收下我们公子进献的孝心——” 他的声音尖锐,在室内回荡,室外不少客人也涌过来看热闹。 店伙计们顿时头大,张口就把金玉公主挂在嘴边,真是嚣张做派。 上官月哈哈笑,搭着吉祥的胳膊摇摇晃晃站直,摆手:“是我不对,是我不小心撞进来——” 说着对周景云施礼。 或许是因为醉酒,他的动作浮夸,且随着施礼脚步踉跄再次向前栽去。 吉祥忙扶住他,两个店伙计也挡在他和周景云之间。 “…..惊扰到世子和少夫人了。”上官月浑不在意,搭着吉祥的肩头,嘿嘿笑,向周景云身后看去,“少夫人还好吧?” 少夫人? 门外看热闹的人们看到了周景云身后露出穿着绯红衣裙云鬓珠钗的婀娜身姿。 只是脸被周景云挡住,看不到相貌。 这就是那位新娶的小妻子,门外的人们忍不住挤着踮脚看过来。 周景云更往前站了站,庄篱完全被挡在身后,只能看到铺散在地上的裙角。 “小郎君是真喝醉了?”他淡淡问。 这是不接受道歉了?看来真得罪周景云了!怎么得罪的? 门外的看客们顿时兴奋。 灯节人多,尤其是女眷们难得畅快出门玩乐到深夜,但这也让很多浪荡弟子趁机作恶,混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调戏女子们。 这上官小郎难道调戏东阳侯世子夫人了? 这东阳侯世子夫人长得真的貌美不凡? 也是,让为亡妻守了九年的周景云动了心娶回家,必然不一般。 一时间更多视线向周景云身后看去。 有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牵了牵周景云的衣袖:“我没事。” 声音轻柔。 周景云站直没动,直到衣袖被再次扯了扯。 “大过节的。” 大过节的,不想惹来更多麻烦啊,是个胆小的小娘子。 周景云看着门外围着越来越多的人,皱了皱眉,似乎也不想吓到自己胆小的妻子,看着上官月:“过节高兴,小郎君饮酒也要适量啊。” 这算是不再追究了。 店伙计们也回过神。 “这都怪我们不小心,没扶好上官郎君。” “上官郎君快来,我们赔您一壶酒。” 他们架着上官月向外退,开的门被店伙计顺手关了一半,隔绝了其他人向内的探看,但上官月扒住另半边门,卡着不肯走。 “世子,您真是大人大量——世子,您今天的账我来结——世子,相请不如偶遇,我要敬您一杯酒——少夫人,您没事吧,我刚才撞到你了,没事吧?” 他大声喊着,抓着门,人要向内冲过来。 吉祥和两个店伙计吓了一跳,死死拦住他。 但上官月被三人拉扯纹丝不动,只看着室内。 “您没事吧——” 他一声声问,似乎得不到美人回答不罢休。 周景云脸色沉沉要说什么。 庄篱探身出来,对上官月点点头:“我没事。” 上官月的视线呈现一张面容,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昏昏不清,下一刻这张脸抬起来,看向周景云。 “我们也早些回去吧,我与李小娘子约好了,今晚看她能不能睡好,如果能,明早来拿香。”她低声说。 周景云哦了声,倒也没有在意庄篱在说什么,只看向门口,神情戒备。 上官月却没有像先前那般直勾勾的往他身后看,而是转身搭着仆从的肩头:“快走,快走,不用付钱了——” 似乎适才的癫狂都是为了不赔偿。 店伙计们脸色难看,但这也不奇怪,这些纨绔子弟行事没章法—— “世子,今日的茶水我们万花楼包了。”掌柜的也在此时赶来,赔礼说。 周景云没有说话,脸色沉静摆手。 掌柜的也不再多说,因为上官月走开了,门外其他人趁机向内看,便忙拉上门。 里外隔绝,瞬间安静下来。 当然,也不是真的安静,楼里楼外的热闹喧哗依旧。 庄篱看着门,轻轻吐口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上官月,也是巧了,嗯,也是她运气好。 上官月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非要坚持看她的脸。 当听到她说出只有两人知道的话,他才放心地离开。 应该是也看到了蒋后那张脸吧。 梦境里四岁的李余每次都会指着这张脸大哭,长大后的上官月虽然不哭,也必然被吓了一跳。 “阿篱,还好吧?”周景云的声音传来,人向窗外街上看,微微皱眉:“李家的花车过去了。” 庄篱随着他看过去,李家的花车向远处汇入街上璀璨的灯火中,一辆仙鹤造型的花车走过来,正在挥翅鸣叫,街边民众响起更大的欢笑声。 耳边传来周景云的声音。 “这一眼够吗?” “要不要——” 他的话没说完,庄篱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周景云一顿,停下说话。 “你觉得一眼,有多长时间?”庄篱问。 一眼有多长时间?短的都没办法描述,跟呼吸一样吧,周景云心想。 “其实幻象跟现实的时间是不同的,在现实中一呼一吸的时间,幻象中则可能过了一天一夜。”庄篱说,“就像有人只是打个盹眯个眼,但这一瞬间做个梦,梦里能过完四季甚至一生。” 打个盹眯个眼,梦里能过一生,周景云明白这个意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睡了很久,睁开眼不过是打个盹…… 不过,庄篱这个时候突然解释这个? 他一惊:“刚才出事了?” 庄篱抬起手腕,宽松的红绳滑落,在室内灯光下能看到细白的手腕上有浅浅一圈勒痕….. “适才在我看向沈青的一瞬间,就被拉入了幻象中。”她说,“那一眼短短时间,我和世子已经逛完了整条街,我们还买了面具,戴在脸上说说笑笑很开心——” 曾经有一次沈青明明在弹琴,人却站在他身边说话,而室内的人毫无察觉,那一刻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这就是所谓的幻象吧,虽然亲身经历过一次,但此时此刻听庄篱讲来,依旧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是其他人,是不认识的人,说这种话,只会被当作疯子—— 庄篱笑了笑:“其实,疯子在世人眼里看起来怪异,但他可能是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对他来说那才是真实的合理的——” 随着说话,看到周景云脸上难以抑制的痛苦。 正常人听这些会听糊涂,想太多也会发疯…… 已经够混乱了,周景云难得能保持清醒冷静,不能再多说了。 她忙收了话题,将手腕再次举了举。 “所以我用这个做个标记,提醒我自己,我和你红绳相系是真实,我知道你我有红绳,但创造幻象的人不知道,幻象是基于真实创造的,但并不能做到完全真实,这样我就能发现问题,知道所见是假的,也就能醒过来。” 另外,这一次因为上官月的出现,给她多了一个提醒,醒来更顺利。 很显然整个街市都被拉入梦境,恰好经过的上官月也不例外。 但沈青不知道她认识上官月,更不知道上官月很难陷入梦境。 上官月的出现让她凝滞的思绪产生疑惑,开始思索,梦境中一旦思索,人就会清醒。 而上官月也看到了那一刻呈现在她脸上的蒋后。 上官月应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能记得她说过,只要他出现在东阳侯少夫人身边,白篱就会出现,所以他冲了过来,撞向她。 这一撞也让她立刻醒来。 庄篱默默想着,手抚摸着手腕上的浅痕。 周景云看着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似乎听懂了,又听不懂,毕竟对他来说,这不过是站在窗边向外看了一眼,而明明坐在他身边的庄篱却说自己已经在街上走了一遍—— 那,适才跟自己在这里的是,蒋……。 他张张口想问,又闭上嘴。 已经够混乱了,适才庄篱的经历已经很可怕了,不要让她再回想了。 “所以比你预想的还危险是吧?”他问。 庄篱笑了笑,点点头。 人睡着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她毕竟异于常人,只是没想到,能随时游走梦境的她,在沈青面前毫无察觉的入梦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那次是梦中被拉入沈青的梦境,这次直接是还醒着的时候…… “是我的问题。”周景云说,看向街上,“我让人盯着沈青,沈青更是早就盯着你我,你我出来看他,这何尝不是他看你的机会。” 在沈青这种怪异之术面前,他真是徒劳无力。 庄篱握住他的手:“世子,不要多想,我看他,和他看我,结果是一样,也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达到了? 周景云低下头看她,不是安慰他的话? 庄篱一笑:“不是,是真的。”她握了握周景云的手,“我们快回家睡觉吧。” 明天无更新 今天状态不佳,没写出来,大家明天勿等更新。么么哒,天气太热了,大家注意防暑。 第一百五十三章 牵绊 今夜很多人将彻夜狂欢。 相比于街上的热闹,今晚的三曲巷里反倒显得幽静,往日盈门的宾客都去陪家人过节,女妓们也都被放出去观灯游玩。 夜色已经深深,赏灯的女子们由黄三娘子陪伴着归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花灯面具各色杂物,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欢悦。 安静的小楼里变得嘈杂。 “好了好了。”黄三娘子抚掌示意,“都去休息。”又警告,“不许偷偷溜出去,被人拐走,哭都没地方哭。” 女子们嘻嘻哈哈笑着应。 “我们是看够了,今晚不出去。”“倒是黄三娘子你,一晚上就走了一条街,错过了太多热闹了。” 黄三娘子笑了:“这一条街上就足够了,我看到我想看的我期盼的……” 她神情有些激动,眼中似乎还有隐隐泪花,女子们惊讶“三娘看到好东西了?”“除了花车还有什么?” 黄三娘子却不说了,轰赶大家散去,自己回小楼最高处,花灯缭绕中,房间里亮着灯火,隐隐透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女子们都知道,三娘子旧日的相好回来了。 过节嘛,三娘子也有人陪伴,女子们笑着散去了。 黄三娘子拉开屋门,看着坐在其间的沈青,跪坐下来还没开口就流泪。 沈青笑了笑:“高兴吧?” 黄三娘子俯身埋首呜咽:“这么久了,这么久了,我终于见到娘娘了。” 沈青看着摆在灯下的竹笼,璀璨的灯下,蝴蝶更加五彩斑斓,不时挥动翅膀,荡起流光溢彩。 “娘娘也很高兴。”他说。 也很久没有看到蝴蝶如此生动。 黄三娘子抬起头看着蝴蝶:“娘娘最喜欢热闹,还好,那白小娘子想看灯出门了……” 沈青说:“或许是想看看我。” 黄三娘子迟疑一下:“不是说娘娘还没彻底醒来——” 最初失败了,后来又被打断,还好庄夫人梦境没有出问题,但只一个梦境是不够的。 “不够,也够。”沈青说,抚着膝头,“她在疑惑。” 说到这里又一笑。 “周景云派人盯着我,知道我的动向,以赴宴的名义带她出来,周景云可从不在过节的时候赴宴,可见是她说服了周景云。” 黄三娘子愣了下,从这话中听懂了什么,顿时竖眉:“周景云竟然听她的话!”又懊恼,“我就说不该告诉周景云,他根本不会信,此子没良心,辜负娘娘——” 沈青笑了:“周景云听她的话不是正应该吗?娘娘就是她,她就是娘娘。” 黄三娘子皱眉:“但现在醒着的还是白小娘子,她还是她——” 沈青笑意淡淡:“醒着,她也不是她,她只是以为她是她,如果她只是她,周景云怎么会跑来带她走,而她又怎么会一路走到现在,从一开始,到现在,她走的每一步,都不是纯粹的她。” 他看向竹笼里的蝴蝶。 “牵绊已生,她逃不开的。” 他抬手轻轻抚动琴弦,琴弦颤动,安静无声,唯有蝴蝶再次振翅,五彩流光,如霞光如云雾弥散铺天盖地。 …… …… 余庆堂的库房里隔绝了夜色的喧嚣,一盏昏灯下,上官月来回踱步,神情变幻,一时皱眉,一时又平复。 蔡掌柜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踱步,亦是神情变幻,且眉头一直皱着。 “公子,你今天怎么突然跑到东阳侯世子….夫妇那边了?”他再忍不住问。 想到吉祥回来讲述,蔡掌柜还觉得头大,先前还觉得公子男扮女装跑人家家里去私会匪夷所思,现在公子是私会都不想私会了,直接冲到人家丈夫跟前。 上官月被打断思绪哦了声:“说了啊,喝醉了,不小心撞进去了。” 蔡掌柜更皱眉:“好好的在街上走,怎么就喝醉了!” 吉祥适才讲述过了,明明和公子在街上观灯,然后花车过来了,吉祥只不过是低着头向一旁避让,再抬头,公子就不见了。 还好四周的暗卫多,很快就发现公子跑进了万花楼,等他追上去,公子已经在东阳侯世子夫妇房间里闹起来了。 东阳侯世子,夫妇。 蔡掌柜听到这个就眉头直跳。 他才不信什么不小心! 那么多房间,那么多酒楼,偏偏撞进东阳侯世子夫妇所在,这分明是很用心! “这有古怪!”他没好气说,“公子你别瞒我了。” 上官月停下来,看着他,点点头:“对,这件事有古怪。” 很古怪。 他竟然看到了蒋后。 上官月宛如回到了街上,他怔怔抬着头看前方。 不,不是街上,是皇城。 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看着龙座上的皇祖父,皇祖父身边多了一个女子。 她倚坐在皇祖父身边,皇祖父似乎在教她看奏章。 没有人可以跟皇祖父平起平坐,父亲进来一眼看到,他虽然还不怎么会说话,但因为生长在皇庭,对人的喜怒反应很敏锐,立刻察觉到父亲的情绪很不好。 父亲没说什么,恭敬地低下头施礼,那女子起身站在一旁,但没有退出去。 父亲就那样压着脾气跟皇祖父说话,他坐在父亲怀里,因为父亲压制情绪,不自觉箍紧了他,他越来越难受,忍不住想哭—— 母亲叮嘱过,不许在皇祖父跟前哭,扫兴。 他忍啊忍,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忍耐? 他快忍不住了—— 站在屏风旁的那个女子忽地对他一笑,双手合在一起,对着屏风晃了晃。 日光照耀下,皇祖父身后的的屏风上出现一只小狗的影子。 汪汪汪,小狗张着口在叫。 他不由瞪大眼。 下一刻小狗又变成了一只鸟,忽闪忽闪地飞。 他再忍不住咯咯笑了。 皇祖父和父亲的说话被打断。 “小月儿还挺高兴。”皇祖父没有生气,而是笑哈哈说。 父亲脸上也浮现笑容:“月儿见到祖父就高兴。” 皇祖父更高兴了,对他伸出手“来祖父这里。” 父亲将他抱给皇祖父,然后站在皇祖父身边,更近距离的说话。 他坐在皇祖父的怀里,比先前舒服多了,忍不住看站在屏风前的女子。 那女子垂手而立,似乎什么都没做。 她长得跟母亲一样好看。 皇祖父也一定很喜欢她。 父亲抱着他退出去的时候,他越过父亲的肩头看到她又回到皇祖父身边,倚着皇祖父的膝头,仰头说什么,皇祖父伸手抚摸她的头,脸上的笑比看到父亲要高兴。 “狐媚。” 走出来的父亲,脸色比面对皇祖父时候还难看,不屑说了句。 这句话在耳边被提及越来越多,除了父亲,身边的侍从也都会议论。 “那个狐媚。” 他们说的时候有些兴奋更多的是鄙夷,那只是一个靠着好看,得到了皇祖父宠爱的女人。 但大家似乎忽略了皇祖父宠爱带来的威力。 或者先前从来未有过。 对小孩子来说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道身份的变幻,他只能感觉到她的位置不断变化,从一开始站在屏风后,到站在桌案前,后来,就算面对父亲,她也不再起身,安静地坐在皇祖父身边。 她的脸上带着笑,不管父亲的脸色多么难看,她眼神沉静,不仅没有其他人面对太子的敬畏,反而似乎俯瞰。 “妖孽。”父亲咬牙冷笑。 “那个妖孽。”四周的人也开始这样说,低声的议论。 但没有了先前的嬉笑,鄙夷,而是变得畏惧。 就连父亲,虽然一脸不屑,但他能敏锐的察觉父亲在害怕。 越来越多的人对她俯首施礼,母亲也会如此,母亲也在害怕她。 为什么呢,她总是带着笑意,当遇到他这个小孩子视线,还会对他眨眼睛,透出俏皮。 直到当父亲再走进御书房,对面坐着的不是皇祖父,而是她。 父亲没有骂她是狐媚,也没有再骂妖孽,而是发出质问:“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坐在皇祖父宽大的龙椅上,面对父亲的愤怒,脸上带着笑:“我是个跟你们一样的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父亲身上,也落在被父亲抱着的他身上。 她虽然在笑,但笑的让人害怕。 作为一个皇太孙,一个从生下来就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他有过委屈有过不满有过愤怒,但从未体会过害怕。 但那一刻,他感受到了。 她怎么能跟父亲是一样的呢?父亲可是太子,是将来的皇帝。 而他是皇太孙,是父亲之后的皇帝。 她不过是一个靠着皇祖父恩宠的女人。 但很快,父亲死了。 一个太子,一个将来的皇帝,死了。 被人人敬畏的东宫燃起大火。 她坐在皇城皇祖父龙椅上,温和又冷冷地看着这里的人化为灰烬,如同蝼蚁。 在被上官驸马带着逃离的时候,已经几乎被吓傻的上官月,似乎明白她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东西。 她如果是一个靠着皇帝恩宠的狐媚,你们也是。 你们如果是天之骄子能生杀予夺,她也是,她也能。 想到这里时候,上官月突然又有些想笑。 的确是一样的。 最后她也死了。 大家都死了。 对,没错,她死了。 所以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鬼。 这的确是很古怪的事。 但对他来说,这也不奇怪,他早就见过一个鬼了。 想到那个鬼,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所以东阳侯少夫人果然体质特意,能让鬼附身。 白篱能用,那其他的鬼,比如这个蒋后,也能用。 白篱—— 上官月攥紧了手。 如果蒋后占据了这个身体,那白篱怎么办? 白篱是不是抢不过? 相比于蒋后,不管是生前的身份地位,还是死亡的时间,白篱都不堪一提。 如果白篱是个厉鬼,那蒋后必然是个更厉的厉鬼。 白篱现在怎么样? 她是不是被杀了?他看过各种笔记了,上面说鬼也是能死的—— 他不是鬼,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绝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就这样冲向了万花楼,狠狠撞向那个东阳侯少夫人。 白篱说过,他出现,她就能出现。 没想到,他真的成功了。 虽然看不到白篱的脸,但他听到了只有他和白篱之间能懂的话。 上官月闭了闭眼,伸手抚着胸口吐口气。 那一刻,他的心落地,耳边的嘈杂也才变得真实。 “公子,公子,你到底怎么了?”蔡掌柜急声问,公子这一刻脸色的变幻,神情的怪异,让他觉得公子是不是疯了。 求而不得而发疯? 上官月深吸一口气:“有些事,我没办法给你解释。” 这种话要是说出来,大家都会认为他疯了。 念头闪过,他又微微凝滞,他,是不是真疯了?他看到的都是真的吗?白篱鬼,蒋后鬼…… 为什么一直以来只有他看到,身边的人都看不到,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又猛地摇头。 不管适才看到的是真是假,有一件事他能确定是真的。 他的命是白篱救的。 没有白篱就没有现在的他。 那对现在的他来说,白篱就是真的。 上官月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沉静,看向蔡掌柜。 “我现在有要紧的事做。” 蔡掌柜看着他,莫名脱口问:“又是睡觉?” 或许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好笑,上官月忍不住扑哧笑了。 笑声让库房里略有些凝滞的气氛冲散。 是,是睡觉。 白篱说了今晚要看李小娘子能不能睡好,然后明天去取药,意思就是要他今晚睡觉,明天两人见面。 “老蔡,你相信我,睡觉对我很重要。”上官月看着他说,“但我现在很难入睡。” 他眼里有疲惫有惊惧,思绪纷乱,精神亢奋,就算他想睡,也无法入睡。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给我用迷药。”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丝连 夜色深深,远处隐隐还有喧嚣,但不是年节,没有守夜的习俗,东阳侯府渐渐陷入安静。 周景云看着上床的庄篱,想到她说的话,忍不住再次问:“真的只需要我看着你睡?” 当时在万花楼,上一句还在说发生了很危险的状况,下一句庄篱就说回家睡觉。 或许是疲累不堪要回去休息,周景云原本这样理解,没想到回来洗漱后,他看着庄篱点燃香炉,悬挂起写过的一张字…… “接下来我要睡觉,通过做梦去探查适才的幻象。”她说。 周景云觉得今天晚上听到的奇怪的话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能听到更匪夷所思的。 这句话单独每个字他都懂,放在一起却让脑子嗡嗡。 他默然一刻,干脆不想了,只问:“是不是很危险?” 庄篱对他含笑点头。 “但你必须做是不是?”周景云问。 庄篱点头,要再解释,周景云已经先点点头。 “我能做些什么?”他问。 庄篱看着他一笑:“看着我睡觉。” 香炉里有白色的烟缓缓而起,室内并没有香味,夜灯昏昏中,床边悬挂的字似乎有些模糊。 “睡觉对我来说是很危险的事,有可信任的人在旁看着,关系着我能不能顺利醒来。” 听着庄篱轻声说,周景云再次默然,睡觉竟然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怪不得那几次出事….. 如果她不能醒来,就是另一个人醒来吗?他想到了那个清晨,在她脸上见到的另一张脸。 真的,会,变了吗? 庄篱躺在枕头上,夜色虽然昏昏,但能看到周景云神情震惊困惑茫然。 她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实在是像个疯子,听到的人,要么觉得她疯了,要么觉得自己疯了。 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认为的,要么自己是疯子,要么其他人是疯子,直到后来才懂得她可以不是疯子,其他人也可以不是疯子,所谓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她尚且如此,更何况周景云这个正常的人。 “你不用想太多,你就当这是一场……”她说。 梦,还没说出来呢,周景云已经开口。 “我怎么辨认危险?什么时候你该醒来?用什么办法能把你叫醒?”他问。 虽然那些话他听不懂,那就不去懂,不去想了,只问眼前可见,以及他伸手能做的吧。 庄篱看着他一笑,认真指着外边:“香炉烟尽,所有的字湿透模糊,我就该醒来了,如果这时没能醒来,你就摇晃我,喊我的名字,如果还不醒,就把我抱起来扔进浴桶里,如果我还是不醒,就等着。” 至于等多久,能不能等到醒来,她没有再说。 或许,她也不知道。 这就是所谓危险的事。 周景云没有再追问:“我知道了。”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我来给你读书吧。” 读书哄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停下了,这次又开始了。 庄篱抿嘴一笑点点头:“好。”她在枕头上躺好,拉好被子,再看一眼周景云,闭上眼。 耳边响起男声低低的诵读。 声音从清晰到渐渐远去。 庄篱的身子猛地下沉,撞在地面上,四周空寂。 她睁开眼,看着熟悉的睡着的小童,上官月果然如约而睡。 她没有再停留沉入上官月更深层的梦境中,一层一层,直到再次落地,但这一次,刚转过头,就看到小童没有像以往那样沉睡,而是坐着,睁着眼。 当她出现,小童的视线看过来。 这...... 梦境深处的李余开始做梦了? 庄篱一惊,这无梦之境是一层层睡出来的,现在心海最深处的李余不睡了,那这个无梦之境是不是要崩塌。 不会运气不好了吧? 她看着小童,小童也看着她,天地间静谧无声。 不能惊吓,不能引起梦境主人的警惕戒备,要顺着他们的所爱所求所念….. “你醒了。”庄篱轻声说,伸手指了指一旁,“你阿娘去给你做饭了,你阿娘说,你不要哭,她很快就回来。” 那句,你要是哭她就不回来的威胁,庄篱没有说出口。 他阿娘是真的不回来了,并不是因为他哭。 就算是梦里,也不要给他增加痛苦,他本来就很痛苦了。 小童收回视线,看四周,似乎在找阿娘—— 梦境尚且安稳。 庄篱稍微松口气,小童的视线又转回来,看着她,忽地抬起手,对她做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两只手合在一起拍了拍? 这是什么意思? 庄篱不解,但礼貌的对他露出笑容。 但下一刻天旋地转,伴着小童神情惊恐,四周崩塌。 庄篱倒悬着向上漂浮,一层两层,不知第几层,终于又一次天旋地转,人跌在地上。 四周空寂,小童安静地的睡着。 庄篱爬起来,这一次小童没有主动醒来,对身边多出的人没有反应。 庄篱却有些不敢去唤醒他。 这个碎片李余不知道能不能保持平静。 很明显上官月的心海受到了刺激,应该是今晚在街上看到了令他恐惧的人。 蒋后吧。 庄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半边脸。 对于幼年的李余来说,蒋后是个可怕的存在。 但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 庄篱看着沉睡的小童,伸手将身上的裙子撕扯一片围裹在脸上,勉强算是遮盖一下。 “李余,李余。”她轻声唤。 小童缓缓睁开眼,眼神茫然,待看到她的脸,神情惊恐—— “我的脸弄脏了。”庄篱忙说,转过身避开,声音怯怯,“你阿娘有天下最好的镜子,能不能让我借用看看。” 小童的脸上惊恐褪去,浮现略有些呆呆的笑。 “我阿娘有天下最好的镜子。”他喃喃说。 伴着话音落,庄篱的面前出现一座铜镜,一如先前闪闪发亮,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海波动,镜面有些昏花。 已经足够了。 庄篱忙挪过去,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一双眼,深深的看去,耳边渐起嘈杂,视线里有烟花绽放。 她不由微微抬头看向上方,镜子里坐在窗边的她也抬起头,对着身边站着的周景云说了什么,周景云也看过去,但下一刻他就再次看街上,神情略有些紧张。 花车来了。 坐在窗边的她也看了过去。 她在这一刻就入梦了? 庄篱心想,念头闪过,陡然见镜子里的夜空上又绽开烟花,不,这不是烟花,四射不是光芒,而是蛛丝,蛛丝抖动着,从天空撒下街市,密密麻麻裹住了每一个人。 她亦是。 这就是沈青的梦境?好可怕….. 纵然是透过镜子观看,庄篱也觉得脊背发麻,她强忍着惊惧向街上看,看到驶来的李家花车,街上每个人都在随着蛛丝的牵扯手舞足蹈,被扯着嘴角笑,花车上的舞女也在随着蛛丝而转动。 庄篱觉得眼都花了,但还是努力看,看到从天而降的蛛丝其实是从沈青的膝头而起。 膝头上摆着一把琴。 琴弦随着沈青的拨动,发散的不是乐声,而是无数的蛛丝。 不,不止这个,庄篱眯起眼透过蛛丝看向古琴,古琴上有一点鲜红。 不是鲜红,那是一只,蝴蝶! 蝴蝶! 沈青弹奏的不是琴,是蝴蝶的翅膀! 伴着视线凝聚,庄篱只觉得身子向前一栽,撞在镜子上。 因为有镜子格挡,她贴在镜子上,但清晰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被蛛丝拉向街市。 确切说,蛛丝从她的身上拉出了一个她到了街上。 站在街上的她,牵住了一旁一团蛛丝幻化的人影,高高兴兴地跟人影沿街而行。 庄篱贴着镜子,看着窗边坐着的她。 那已经不是她了。 蛛丝正从她身上剥落,她也在剥落,下一刻宛如破茧而出的蝴蝶,呈现出一个新的人影。 人影渐渐清晰,呈现杏黄色的襦裙,五彩的披帛,她倚着窗栏,云鬓摇晃,缓缓睁开眼。 随着她的视线,骇人的蛛丝褪去,天地间唯有欢悦的人群,五彩的花灯,绚烂的烟花。 夜空中有仙鹤飞舞,发出响亮的鸣叫。 好一个普天同庆。 她的嘴角浮现笑意,看向一旁的周景云。 周景云身上的蛛丝也褪去了,端正而立。 “看到花灯节,你猜我想什么?”她说。 庄篱贴在镜子上,不仅能看清她的脸,声音似乎透过镜子也响在耳边,清亮幽静。 周景云低下头,看着说话的人,神情有些怔怔,旋即不悦轻哼一声:“此乃大周盛世。” 她笑了,声如摇铃,身形微微后仰:“不,我想的是,烟火易燃,要小心火烛。” 周景云似乎愣住了。 街上有男声朗朗传来。 “娘娘,我等严守烟火,望风而动,绝不会让火灾扰民,请娘娘尽享节庆之欢。” 庄篱看着沈青站在花车上,含笑抬手施礼。 街边的民众则沉浸在天上飞舞的仙鹤带来的震惊中,大人孩子都发出欢呼。 有一个妇人没有看仙鹤,而是看着窗边坐着的她,流泪挥手,跪地叩拜。 庄篱的视线越过那妇人,看到在人群中女子背影,牵着虚幻的人影,举着罗刹面具,那么的开心,身形似乎变成了孩童,蹦蹦跳跳,越走越远,前方人影交错,有骑马的年轻将士,有挽着衣袖劳作的少女,有抬手捻须的慈祥男人,有草原,有山林,有起伏的山脉,有如闪电奔走的马匹—— 相比于盛大的烟花,普天同庆,那里更吸引人。 耳边有轻轻的碎裂声,庄篱一惊,眼角的余光看到镜面泛起碎纹,宛如蛛丝。 蛛丝! 庄篱猛地向后退去,但还是晚了一步,无数蛛丝穿透镜子缠向她。 镜子里的人们也不再看花灯,而是都扭转着头看向她。 耳边响起小童的尖叫声。 但这一次镜子没有碎裂,因为有蛛丝也飞向了小童,瞬间将他缠绕,裹住了嘴和眼。 尖叫声被堵住,视线被遮挡,小童神情变得呆滞,蛛丝又变成了手,温柔地拍抚着他,要让他睡去。 不能睡。 真要睡了,上官月和她都醒不过来了。 庄篱扑过去将小童抱住,用力撕扯蛛丝。 “李余,快醒来!快醒来!” “李余,你阿娘不见了!” 这句话让小童睁开眼,庄篱用力一推,将他推向地面,而自己则张开手,四处抓握。 无数的蛛丝宛如被她拉住,拉向身上,她用力旋转,将所有的蛛丝裹在身上,只余下一颗头露在外边。 看着这恐怖的一幕,小童哇一声放声大哭。 …… …… “公子——” 耳边的喊声越来越大,伴着水泼下来。 上官月猛地睁开眼,不待看清眼前,人就跌下来床,用力的在身上拍打。 “蜘蛛,蜘蛛!”他喊道。 蔡掌柜有些不知所措,要扶着他,也跟着往他身上看“公子怎么了?没有蜘蛛,没有蜘蛛。” 上官月推开他,继续疯狂地拍打自己。 看着公子从未有过的惊恐,发红的眼,蔡掌柜觉得腿发软,公子,这是疯了? 他陡然想起先前的事,公子这样子—— “公子,你做噩梦了吗?公子你别怕,醒了,醒了。” 他扑过去,再次抓住上官月,用力勒住他,不让他挣脱。 伴着一声声喊,再加上胳膊和身体被勒住的疼痛。 疼痛。 上官月慢慢平复下来,手还挣扎着想拍打着身子,但速度慢了下来。 做梦? 是梦啊。 对,是梦,白篱说过,要他睡觉,需要他的梦境。 他睡了,睡了就是做梦了。 现在醒了,就不是在梦里了。 他突然也想不起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很害怕,很害怕。 似乎被什么缠上。 似乎失去了什么。 阿娘。 他失去了阿娘。 上官月拍打的手停下,慢慢抱住了膝头,感受着身子的颤抖。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 他是个大人了。 他什么都不怕。 但恐惧从心底深处不断地涌上来,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将他淹没。 原来做梦这么可怕啊。 白篱,她怎么样? 她是不是也很害怕? ……. ……. 四周变得安静。 随着一层层蛛丝的缠绕,庄篱的头也被裹住了,彻底与外界隔绝。 上官月应该醒了。 一定会吓坏了吧。 希望他别被吓疯。 他不做梦是对的。 梦境,就是这么可怕 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什么。 也没有人能真正控制梦境。 因为没有人能控制自己想什么,不想什么。 在梦境里,你的恐惧,你的欲望都不能掩盖遮挡。 在梦境里,你的恐惧,你的欲望,能将你吞噬。 庄篱感受着蛛丝一圈圈的缠绕,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天地间越来越安静。 睡吧,睡着了,就不怕了。 她手里还抓着蛛丝,但已经不再撕扯,眼也在慢慢地闭上。 直到,突然,悬浮的身子猛地向下跌去,窒息让她无力的身子瞬间绷紧,她开始挣扎,手脚并用,用力挣扎,这是人面临死亡的本能。 就在最后一口气消耗殆尽之前,她猛地睁开眼。 水没过了她的头顶。 真实的。 流动的。 刺骨的。 她猛地跃起身,向上伸出手。 有一双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 流水从耳边跌落,昏黄的灯光倾泻,夹杂着一声声呼唤。 “阿篱,阿篱。” 似乎觉得这个名字不够,声音一顿,紧接着再响起。 “白篱,白篱!” 庄篱抓住这双手,伴着哗啦的水声,趴在浴桶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还在不断滴下的水,看着站在身前的周景云,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阿篱。”周景云握紧她的手,蹲下来,看着她的眼,再次唤。 “是我。”庄篱说,声音沙哑,“我是,白篱。” 周景云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他真怕自己做的不对,真怕帮不上忙—— “我拿毛巾——”他说,起身要向一边迈步。 但被庄篱一把拉住。 “周景云。”她说,“我还要请你帮个忙。” 周景云看着她:“你说。” 庄篱抬着头,满脸都是水,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经历了什么痛苦,一双眼发红。 “你要帮我。”她轻声说,“杀了庄篱。” 第一百五十五章 清晨 许妈妈带着一个小婢女拎着食盒走进世子的院落,看到婢女们进进出出忙碌。 站在廊下的春香忙迎过来施礼。 “怎么这么热闹?”许妈妈问,“在吃饭吗?” “还没呢,世子和少夫人刚沐浴。”春香说。 许妈妈愣了下:“怎么大清早的…” 春香脸色微微发红:“世子和少夫人,不小心,湿了衣服……” 昨晚她值夜,天还没亮的时候,听到这边有动静,似乎床在摇晃,人声低吟,她们这些大丫头都是被管事妈妈教过的…… 她没有贸然冲过去问世子少夫人是不是起床了。 她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但下一刻听到水声。 噗通一声。 她吓了一跳。 是浴室传来的声音。 春香再忍不住了起身走出耳房来到门外,听到净房里世子和少夫人低低切切碎碎声息。 她迟疑一下,在门外拔高声音“世子,少夫人,你们醒了?” 内里似乎安静一刻,然后响起世子的声音。 “让灶上烧热水,要沐浴。” 春香忙应声是,让小丫头去通知灶上,等了片刻,世子让进去,她走到净房门口,看到少夫人被世子用薄被裹住抱在怀里,世子赤裸着上身,地上都是水,还有扔下的交错在一起的寝衣….. 春香忙低下头收拾室内,看着世子抱着少夫人走出去了。 世子还赤着脚。 想到那一幕,春香还有些尬尴。 看到婢女这副样子,许妈妈反应过来了,年轻夫妻嘛,就是喜欢胡闹。 说着话,婢女们散去,春月从内里走来,让厨房传饭,看到许妈妈站在院子里,忙对内说“许妈妈来了。” 内里传来周景云的声音:“许妈妈快进来。” 许妈妈含笑接过小婢女手里的食盒进去了。 室内温暖,周景云带着刚梳洗打扮后的清香,庄篱在窗边坐着薰头发,见许妈妈进来,便也起身含笑问好。 “好好。”许妈妈笑着说,视线在两人脸上扫过,见两人眉眼残存着疲累,又似乎不好意思,在她看过来时候避开了视线。 年轻人面皮薄,许妈妈不再多看。 “这是二夫人送来的花灯糕,夫人让世子和少夫人也尝一尝。” 她将食盒递过来。 春月伸手接过。 庄篱笑着道谢。 许妈妈看两人一眼笑眯眯说:“世子少夫人快吃饭吧。”说罢要走。 周景云问:“母亲吃过饭了吗?” 许妈妈说:“夫人今早念经,吃饭要晚一会儿。” 周景云点点头:“劳烦许妈妈去跟厨房说一声,我过去陪母亲吃饭。” 世子要去见夫人?许妈妈意外,但也不意外,因为先前夫人今日要带少夫人赴宫宴,被世子断然拒绝,夫人有些生气,世子这是要去跟母亲说好听话了。 世子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笑着应声是,先一步去厨房。 周景云在后没有立刻跟上,似乎要走,又舍不得。 春月已经取来斗篷,见状有些迟疑。 周景云看着庄篱:“那,我去了。” 庄篱看着他,屈膝一礼:“幸苦世子了。” 周景云接过斗篷披在身上大步走出去了。 庄篱送出门站在廊下,看着周景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少夫人,快进来吃饭吧。”春月看庄篱站着久久不动,提醒,“天冷,别受凉。” 庄篱这才收回视线走进来,厨房的饭菜一一摆上。 “世子去见夫人说什么?”春月好奇问。 原本作为一个婢女不该如此多嘴,但今早的气氛怪怪的,倒不是吵架,两人好像要做什么决断一般,神情凝重。 庄篱抬起头对她一笑:“我想跟母亲赴宫宴,说服世子了,世子现在要去跟母亲说好话。” 这件事啊,春月知道,先前被世子断然拒绝了,原来少夫人想去啊。 既然少夫人想去,世子自然就没办法了,只能去跟母亲低头说好话了。 春月忍不住也笑了:“希望夫人别太为难世子。” 庄篱说:“世子已经被我为难了,希望他在母亲那里少受些为难。”说罢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吃饭。 氛围瞬间又变得安静。 春月本想笑一笑,但突然莫名有些哀伤,摆好碗碟退开了。 …… …… 许妈妈已经不需要在东阳侯夫人身边伺候饮食,那是婢女们的事,作为管事妈妈,她先去给厨房交代了准备周景云的饭菜,接着又处理几件琐碎的事务,待回到东阳侯夫人这边,早饭已经结束,周景云也离开了。 东阳侯夫人坐在窗边喝茶。 许妈妈端详她的脸色,问:“夫人没为难世子吧?”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我哪里能为难他,他为难我还差不多,谁让我当娘呢,不忍心他在媳妇跟前没脸。” 许妈妈笑呵呵:“母子之间说什么为难。”催促东阳侯夫人,“夫人别歇着了,快去请少夫人来,她可是第一次进宫,您好好教教她。”又叮嘱,“把您压箱底的珠宝首饰拿出来,好让少夫人给您长脸面。” 东阳侯夫人好气又好笑:“不用我去请,又不是我求着她进宫的,景云说了,他会让她过来。” 不过这的确是东阳侯家的大事,她的儿媳第一次正式入宫,在权贵命妇前露面。 一定要体面。 “去吧去吧,把我东西都摆出来,给她挑。” …… …… “世子?” 东阳侯夫人通往世子院落的路径上,周景云站着不动,看着自己院落的方向,似乎出神。 有经过的婢女们看到了,迟疑一下上前询问。 周景云回过神。 “世子要回去吗?”婢女们问。 周景云垂目:“不了,我要出门。” 出门啊,是等车马吗?但等车马也不该在这里等啊,看起来更像是想回院子里去。 婢女们不解,也不敢多问,世子的神情有些低沉。 正不知所措,周景云抬起头:“你们去跟少夫人说一声,今晚夫人带她赴宴,让她去夫人跟前听叮嘱。” 今日宫廷有宴,东阳侯夫人肯定要去,带不带少夫人也没说准,现在看来说准了,婢女们也很高兴。 “这是少夫人第一次入宫呢。” “也是少夫人第一次正式走到人前。” “对,以后不用在背后揣测议论了。” “快走快走,去告诉少夫人。” 婢女们嬉笑着向世子院落而去。 周景云看着婢女们的身影,再次望向那边的院落。 丰儿从前方跑进来:“世子,车马…..” 他本想说车马备好了,但看到世子望着院落,宛如石雕,到嘴边的话不由咽回去。 世子的神情看起来,很,难过啊。 但听到脚步声的周景云看了过来:“车马备好了?” 丰儿点点头,忍不住说:“世子,今天休沐,要不明日再出门吧。” 有什么事这么急呢? 周景云对他笑了笑,抬脚迈步:“走吧。” …… …… 节庆后的清晨,街上人并不多,昨夜的狂欢让很多人还在沉睡。 蔡掌柜坐在马车里神情有些呆呆,似乎没睡醒。 确切说他是一夜没睡。 先是公子不管不顾在花灯节冲到了东阳侯世子面前,还好没当众闹出丑事,接着回来又喊着要用迷香,否则睡不着。 他拦也拦不住,只能亲自守着。 再然后,公子在睡梦中开始挣扎,宛如窒息,他忙用水泼醒了公子,醒来的公子,被噩梦吓得像是疯了。 想到这里蔡掌柜看向车内,上官月裹着斗篷靠在角落里,或者说,上官小娘子缩在角落里。 比起先前,今日的上官小娘子脸色更白,双眸闪烁,樱唇紧闭,像是一尊一碰就碎掉的白瓷。 所以当又闹着要来见东阳侯少夫人,他根本不敢阻拦。 他怕真阻住,公子就碎了。 “东阳侯世子出来了!”公子突然说,蜷缩的身子坐直,爬到窗口,透过缝隙向外窥探,口中念念,“他上马了,他走了,他出门了——” 说到这里,他向外爬。 “走,走,我去见她了,我去见她了。” 其实不仅公子疯了,蔡掌柜自己也要疯了,他跟着爬下去,抢先一步站到东阳侯府的门房面前。 “劳驾通禀,我们家小娘子请少夫人问诊。”他捏着嗓子,挤出慈祥的笑说。 他也扮作了妇人,坚持陪着上官月来。 否则“老奴就是拼死也不让公子你出门。” 上官月似乎被缠的没办法了,嘀咕一句:“你想来就来吧,反正来了也跟没来一样。” 听不懂他的意思,但不管了,反正他必须盯着,绝不让公子在今日要进宫见皇帝皇族这个时候出了丑事! 门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似乎没见过这么丑的妇人,还好视线落在上官月身上,认得这个娇俏的小娘子。 “李小娘子,请进吧。”门房客气地说,“少夫人吩咐了,您今日来。” …… …… 蔡掌柜站在廊下,抬头看了眼,这处所在叫惜春厅。 旁边站着两个婢女,在议论“….我觉得用薛夫人送的那套首饰更好。”“还是要配杏黄色….” 她们原本要跟他说话,但不知道看蔡掌柜扮作的妇人实在面目可怕,还是有自己的事要忙,见他天聋地哑也不回话,便不再理会他了。 蔡掌柜也没兴趣跟两个婢女攀谈,竖着耳朵听内里。 适才那东阳侯少夫人裹着严严密密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这个妇人头,勒的他眼花,没看清模样人就进去了。 内里响起说话声。 “你还好吧?” 异口同声。 两个人都在问候对方。 颇有几分落难鸳鸯的氛围,蔡掌柜心里嘀咕一声,莫名打个哈欠,他忙抬手掩着,看了眼一旁的婢女们,婢女们还在说话,声音嘈嘈杂杂,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他怔怔听着,眼神渐渐茫然。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怕 庄篱打量着上官月。 李小娘子今天妆扮有些潦草,粉黛未擦,珠钗插歪了,神情有些恍惚,这一次看起来的确像是生病了。 他开口就问她好不好,肯定是他有不好。 而这不好,都是她带来的。 上官月是个好运气的人,但她给他带来了坏运气。 “我还好。”庄篱带着几分歉意说。 她说还好,那就是有不好,上官月急问:“昨晚出了什么事?昨晚街上,你在吗?我看到了东阳侯少夫人,但她一开始不是你,也不是她,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 心底的恐惧似乎又翻上来。 也不算是怕吧。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更多的是慌乱。 虽然先前也听过蒋后鬼魂作祟的传言,而且身边就有一个白篱鬼,但蒋后鬼真的出现,感觉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 人间要变成鬼域了吗? 手突然被握住。 上官月愣了下,看着站过来的女子,她握住了他的手。 这双手并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柔软。 其实先前他似乎也触摸过她的肌肤,就是她救他的那次,她扶着他,他贴在她身上,还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另一种慌乱,取代了恐惧的慌乱,而纷乱上浮的心,似乎被这双手拉了下来。 庄篱没等他继续说,接过话:“我知道是谁,我也看到了。” 她知道?她也看到了?上官月四散的心神凝聚。 庄篱握着他的手,轻声说:“我先告诉你,你那时候看到的是真的,也是假的。” 是真的,也是假的?这话听起来更奇怪了,上官月皱眉,但下一刻就抚平了眉头。 “那是你们鬼界是不是?”他说,“对我这个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假的,对死去的人来说,是真的。” 庄篱笑了:“对,可以这样说。” 她握紧他的手,一是让他感觉真实,再者自己也能及时察觉他情绪的变化。 人的情绪会体现在肢体上。 “因为你特殊,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但你只要坚信自己所在为真,就不受影响,只是,昨晚我借用了你的梦境,发生了一些危险,唤醒你内心深处的恐惧,你醒来后一定很害怕,且不知道为什么害怕……” “现在危险解除了吗?”上官月打断她问。 庄篱愣了下,点头:“解除了,梦境结束我醒了就没事了。”又接着给他解释,“你接下来可能还会持续一段这种莫名的恐惧……” 上官月点点头:“我知道了。”说着一笑,“而且,最大的恐惧是未知,你现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我知道了,自然就不怕了。” 他真的是太好说话了。 庄篱看着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怪异,她从小避开人群,除了家人,以及后来在庄先生夫妇身边,几乎没有跟外人打过交道。 人畏惧厌恶她,她也畏惧人。 她的运气这么好,先是遇到周景云,又遇到上官月,只要跟他们说,他们冷静又理智的听,且能听懂。 上官月感受着握着自己手的手变得更柔软了,似乎放松下来了。 她来安慰他别害怕,她自己也很害怕吧。 上官月迟疑一下,反握住这双手。 “你也别害怕。”他说,“现在你和我都好好的,就没什么好怕的。” 庄篱看着他一笑,点点头:“对,没什么好怕的。”说着挑眉,“而且接下来该别人害怕了。” 上官月笑了,亦是一挑眉。 “需要我做什么?”他说,又问,“还是,睡觉吗?” 庄篱笑着摇头:“这次不是睡觉。” ……. ……. 蔡掌柜身子微微向前一栽,似乎被人推了下,他猛地抬起头。 耳边是婢女的低笑。 “这位阿婆,你家小娘子出来了。” 公子出来了?蔡掌柜下意识回头,看到一个公子装扮的女子缩着肩头摇曳着走出来。 过了多久了? 他适才睡着了?是太困了吗?一夜没睡,站着也睡着了?这也太奇怪了,他再累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如此放松..... 上官月走过他向前去。 蔡掌柜懵懵,然后看那东阳侯少夫人裹着斗篷,戴着大大的帽子走出来。 婢女们立刻将她簇拥围住。 “走了啊。”上官月低声唤。 蔡掌柜收回视线跟上去,感觉这一趟来的还真是跟没来一样,他好像就是来打个盹,什么也没听到也没看到。 不过,公子明显没有白来,他的精神变了。 坐进车内,靠坐在角落里的上官月,脸色还是那样白,但薄唇有了血色,原本恍惚的神情消散,双目黑亮有神。 神魂归窍了。 不见美人失魂落魄,见了就精神奕奕,世间痴情男女都是这般作态。 蔡掌柜头疼,如果是男未婚女未嫁倒也好,但现在这是孽缘啊。 看公子的嘴角,一会儿上浮浅笑,一会儿沉下,怅然若失,忽悲忽喜,别人都是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公子这却是士之耽兮不可说也,手里还捧着—— “哎,公子,是什么?”蔡掌柜问。 刚发现上官月的手里多了一个小盒子。 来的时候可没有。 上官月正审视着盒子,神情忽喜忽凝重,听到他问,立刻将盒子塞进斗篷里搂住。 “没什么。”他敷衍说。 蔡掌柜心里哼了声,定情信物吧,又抬手扶额,头疼。 ……. ……. “把那套赤金宝石步摇拿着。” 春月想到什么忙说。 两个婢女手里捧着衣服包袱正要往外走,其中一个便又进了内室,拿出一首饰匣子。 有婢女在门外提醒:“春月姐姐,少夫人给那位李小娘子看完了,往夫人那边去了。” 春月应声好,催促那两个婢女:“快过去吧。” 两个婢女抱着衣服包袱首饰盒子,高高兴兴往外走,外边有个婢女迎着。 “我过来的时候,夫人的屋子摆满了,衣服首饰都是新的,等着让少夫人挑呢,不用再带这么多。” “夫人是夫人准备的,少夫人这边也带去嘛,多多益善。” “再多,也只有少夫人一个,只能穿一件,好可惜啊。” “不急不急,少夫人以后出门就多了,有的是机会穿。” 婢女们说说笑笑,春月也满脸笑意,对留在家里的小丫头们叮嘱:“不许顽皮,看好屋子里火盆。” 小丫头们连声应是“我们哪里都不去。” 春月又视线巡视屋内:“别动少夫人书桌。” 桌上笔墨纸砚摆开,还有写了一半的字,书架上琳琅满目—— 咿? 春月的视线扫过又扫回来。 好像少了点什么? 她不由上前一步,同时也想起来了。 “先前摆在这里的莲藕呢?”她问,“谁拿走了?” 当时玩笑般问莲藕能不能熏制,少夫人说能,春红果然挖了,少夫人也果然熏制了,然后就一直摆着这里。 到底比不上花草,日常也不起眼,但毕竟是少夫人亲手做的东西。 小丫头们乱乱摇头“我们没动。”“是少夫人放起来了吧?” 春月要再问,小丫头们催促着“姐姐快过去吧,等回来再找。”“屋子里就这么大地方。” 也是,等回头问问就是,春月收回脚步,向外去了。 东阳侯夫人这边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人。 周九娘的声音不断响起“这个好看。”“那个好看。”“嫂嫂穿这件。” 其他的姐妹嗔怪“你是给少夫人选,还是你自己选。” 春月穿过热闹的人站到庄篱身旁,看着许妈妈将一支珍珠簪比在庄篱鬓边。 庄篱已经重新梳了牡丹鬓,穿着件大红莲花纹襦裙,明艳靓丽,少了几分年轻稚气。 东阳侯夫人在旁端详,满意地点头“就这身吧,过节呢,就是要靓丽。” 几个妾室纷纷赞叹“夫人选的好。” 更有杨姨娘凑趣“夫人,衣服选的好,媳妇也选的好。”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但没有像以往那样不咸不淡地说什么不是她选的,与她无关之类的话。 就算媳妇不是她选的,如今进家快一年了,也算是她教出来了。 “待进了宫,你就跟在我身后,给长辈施礼,同辈笑一笑,其他的也不用多说。”她看着庄篱说。 庄篱屈膝应声是。 “宫里的花灯和烟花一定更好看。”周九娘带着羡慕说。 东阳侯夫人对庄篱说:“进了宫不许乱走,不许乱看,要一直跟在我身边,跟去你姨母家不一样。” 庄篱再次应声是。 周九娘缩缩头,嘀咕一句那还是街上的花灯和烟花好看,奶妈忙呵斥她不得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周九娘更不敢说话了,看庄篱的眼神很同情,进宫真是不好玩。 “这是陛下登基来第一次大宴,人肯定多,我们哺时出门,午饭就不用在我这里吃,你吃完了歇息一会儿,虽然陛下不像先帝那般会彻夜欢宴,但我们回来最早也要戌时了。”东阳侯夫人说,又想到什么,皱眉问,“景云呢?” 庄篱忙说:“官衙有些事,世子要给陛下回话。” 皇帝跟先帝的确不一样,不喜宴席,节庆也不肯歇息,东阳侯夫人点点头。 “好了,都散了吧。”她说,“我也歇歇。” 室内诸人应声是。 庄篱带着婢女们走出来,忽地停下脚:“你们先回去放衣服首饰,我去花园转转。” 春月有些惊讶,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想去逛花园了? 春香反应灵敏,少夫人是紧张吧,毕竟第一次进宫,要见皇后皇帝,还要见整个京城的贵夫人们。 “花园里装扮的花灯还没撤,很好看的。”她忙说,催促春月,“姐姐陪少夫人去。”又提议,“要不然干脆午饭就在花园里吃,望春厅地方不大,烧地龙很快就能暖起来。” 庄篱笑了:“倒也不用,我走一走就回去。” 春月嗔怪她一眼:“大冬天的,别乱出注意,吃了风受了凉怎么办,晚上还要赴宫宴。” 春香吐吐舌头笑,不再多说。 “幸好带了手炉。”春月从小丫头手里拿过手炉,塞给庄篱,“逛园子也不怕冷。” 庄篱笑着接过,向前走去,春月跟上,春红春香等人先回去了。 说是逛花园,确切说,应该是逛东阳侯府,庄篱似是漫无目的的乱走,一边走一边好奇问各处都是什么地方。 春月想自从进了门几乎是不出门,连东阳侯夫人那里都很少去,作为少夫人,对这个家其实不熟悉,也是该熟悉一下了,一一指给她。 “那边是九娘他们的住处?” “几位公子的外院在这里啊。” 身上走出一层薄汗,侯府算是浅浅走完一圈。 庄篱站在青石路上,回头看了眼走过的地方,收回视线:“走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春月跟着迈步:“宫宴上肯定吃不好,午饭准备的丰盛些,但少夫人也别多吃,进了宫更衣不便,我让她们准备一些点心…..不过,夫人肯定准备好了,还有世子,少夫人您第一次进宫,有夫人和世子跟着,不用担心,世子呢?” 碎碎念念的春月忽地又抬起头看天色。 “世子快忙完了吧?” 庄篱抬起头,看向皇城的方向,嗯了声:“快了吧。” …… …… 周景云抬起头看前方的大殿,节庆的皇城点缀着各色花灯,肃穆重多了几分灵动。 “哎呀,周世子来了。”大太监高十二站在门外看到了,倨傲的脸上浮现笑容。 周景云手里拿着一卷文册:“前几日陛下问秋税缺漏,我查好了,特来禀告陛下。” 说罢向大殿内看了眼,听的其内传来官员们的说笑声。 “来的好像不巧,见陛下的人很多。” 高十二压低声音:“那些人说的都不是正事,世子不用客气,来来,随我进去。” 就算说得是正事,被周景云打断,陛下看到他这张脸也不会生气。 但周景云摇头:“我还是等一会儿吧。”说着看向一旁的侧殿。 侧殿门外也站这个内侍,正躲躲闪闪望这边看,见他看过来,飞快地缩了回去。 高十二冷哼一声:“白氏在那边呢。” 如今大家都知道,白妃有孕,为了子嗣安全,时常跟在皇帝身边,以得龙气庇护。 事关子嗣,朝臣们没有阻止这种不合规矩的事,但都回避不靠近侧殿。 “白娘娘在啊。”周景云说,“我去见个礼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见礼 给白氏见礼? 高十二当内侍已经几十年了,什么谄媚的人都见过,什么谄媚话也都听过,早已经见怪不怪,但听到周景云这样说,他还是难掩惊讶。 当初面对先帝和蒋后,周世子也是一副该发脾气就发脾气的倨傲模样,如今竟然要对一个没名没份的宫妃问礼,不就是怀有皇嗣嘛,至于这么谄媚吗。 帝王更迭,曾经的少年仙人经过七八年外放蹉跎,也跟其他人没什么区别了。 高十二带着几分鄙夷,看着周景云走向侧殿,侧殿里那个更谄媚的王德贵冲出来施礼了。 他没有再跟上去,揣手在身前,也不再进殿内禀告了。 就让周世子跟其他官员一样按照先来后到等着吧。 …… …… 周景云走到侧殿前的时候,白瑛正坐在软榻上昏昏欲睡。 自从月份越来越大,她时常觉得精神不济,尤其是听着皇帝和朝臣们说废话。 皇帝其实并不是真勤政,他只是喜欢勤政这种氛围,很多时候都在无所事事。 当然,就算如此,她也很喜欢跟在皇帝身边,总比在后宫枯坐好。 只是最近也并不能经常来这里了。 想到这里白瑛睡意全无,心里冷笑一声。 皇后真是好手段。 这段日子对她的照顾比皇帝还周到,也再不跟皇帝冷嘲热讽吵架,皇帝想到的她立刻听从,皇帝没想到的她处处提醒。 到底是少年夫妻,皇帝对皇后还是信任,由此放了心,将她交给皇后带着,还接受了皇后送的美人。 过年这一段,皇帝几乎是天天留宿那位新美人,皇后更是各种补药关怀,夫妻一心要再让宫里添个子嗣。 为了不让自己这个已经有孕的碍事,皇后天天把她带在身边,让皇帝好陪伴新人。 也就是这两日,皇后忙着筹备宴席,这是皇后作为一国之母被朝臣命妇叩拜的重要时刻,又为了表示对皇嗣的看重,才将她送到皇帝这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介意宫里其他人有身孕,甚至也不介意皇后存在,但如果这个皇后被皇帝信任依赖,还贤良淑德,那就很麻烦了。 张择怎么还不回来? 一个定西侯有那么难查吗? 撑死也就数百人,都杀了也用不了这么久吧? 白瑛要唤王德贵,还没开口,王德贵的声音从外传来“娘娘,东阳侯世子来见。” 东阳侯世子? 白瑛愣了下,她虽然是后宫里的妃子,但并不是真对外界人和事一无所知。 她知道东阳侯世子。 但东阳侯世子来见,是什么意思? 来见她? 不可能! 那些朝臣们都无视她,不得已见到她,也都是看在她肚子里的皇嗣份上敷衍地问个好。 她这个出身低微,如今又罪臣之女的妃子,根本就不被他们看在眼里。 东阳侯世子出身高贵,因为蒋后乱政而避走朝堂,如今更是声名清正,被皇帝重用即将大展宏图的年轻官员,怎么可能来见她? 王德贵说错了吧,东阳侯世子是来见陛下的,因为那边还有人,就来这边等一等。 她所在的这个侧殿本就是用来给官员们歇息等候。 不过,东阳侯世子肯进来歇息,也是难得,毕竟现在大家都回避不屑跟她共处一室。 白瑛坐直了身子。 “快请世子进来吧。”她柔声说。 她还没见过这位自小就名满大周的美人呢。 王德贵恭敬地对着身后的人做请,白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迈进来。 今日还在节庆,不算上朝,允许穿私服,他穿着暗青色衣袍,束白玉带,披着一件暗红斗篷,面如白玉,神清骨秀,让人眼前一亮。 不是那种刺目的美,是让人视线移不开,只想静静看着他的那种美。 看得出神,永不倦怠。 他迎上白瑛的视线,或许习惯了被人打量,并没有惶恐,而且也没有避嫌垂下视线,反而也认真看她一眼。 白瑛觉得更有趣了。 那些朝臣们面对女子,要么偷摸窥探要么鄙夷不屑,很少堂堂正正平视。 怪不得人人都喜欢东阳侯世子,一举一动的确令人心悦。 白瑛一笑:“世子是来见陛下的?今晚有宴,来的人多。” 她伸手请周景云入座。 周景云没有道谢,也没有坐下,而是打量侧殿。 侧殿地方不大,或许白瑛想要清净,此时身边并无宫女太监,只有这位姓王的内侍站在门边。 见周景云看过来,王德贵热情说:“这里还备有点心,世子不嫌弃的话,先用些?” 周景云没答话,收回视线看向白瑛。 “我是来见白妃您的。”他说。 白瑛愣了下,觉得自己又听错了? “见我?”她不由问。 周景云看了眼王德贵:“娘娘这里说话应该方便吧,有张中丞协助,娘娘身边都是自己人了吧。” 白瑛脸上还带着笑,但眉眼已经竖起来。 她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从不认为张择为她效劳的事能一直隐瞒。 但此时此刻,还是太早了! 周景云,他怎么知道的? 这不可能!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王德贵站在门边也如同僵住了。 周景云坐下来,神情淡然。 白瑛很快回过神,看着周景云:“世子,是来威胁我的?” 宫妃与朝臣结交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先有蒋后乱政,此时皇后都不敢跟朝臣有来往,一旦逾矩,死路一条。 周景云看向她,见白瑛脸色发白,神情似乎很困惑,委屈,娇怯不安,但其实眼神平静,更没有惊恐…… 我姐姐很厉害的。 他想到庄篱说自己这个姐姐的话。 他不由笑了笑:“娘娘看起来并不害怕。” 白瑛倚着引枕,手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 “怕有什么用?”她说,“诬陷啊诽谤啊,我无可奈何,我本就是罪臣之女,声名不堪,如果不是这个皇嗣,我现在就已经死了,再多一个罪名,也不过是个死。” 说到这里又一笑。 “不过,没想到世子是第一个来问罪张中丞的,我倒是好奇,到时候是世子自寻死路,还是振臂为首,一举铲除酷吏?” 她这是把话题一转,转向了周景云不满酷吏,要对酷吏张择动手,而她不过是被拉来当罪证的无辜者。 周景云看着她:“娘娘不用转开话题,我并不是为了问罪谁,只是告诉娘娘,我知道这件事。” 白瑛似乎无奈:“那世子您怎么知道?有什么证据?” 周景云说:“梦里见到的。” 白瑛愕然,旋即失笑:“世子,你在说什么笑话。” 其实当时庄篱说出来的时候,他也觉得很好笑。 一个深宫妃子,一个是将这位妃子合族问罪查杀的酷吏,两人不仅不是仇人,反而关系还不一般。 庄篱之所以这样认为,是“我在姐姐梦里看到的。” 那是在行宫的时候,趁着帝钟不在,她潜入白瑛梦中,当她出现在某个人梦中时候,呈现的是此人想见的人….. 姐姐那时候想见的是张择。 对世人来说,当问证据,说是做梦梦到的,只会被当作胡说八道。 但,那是庄篱。 周景云安静地看着白瑛。 白瑛看着这个面如白玉的美男子,觉得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反而有些阴森。 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是来说笑话的。”周景云说,微微一笑,“我也不是来威胁娘娘的。” 白瑛似笑非笑,哦了声:“那世子是来?” “我是来向娘娘告密的。”周景云说。 白瑛表示更不解:“跟我?我只是一个戴罪宫妃。世子还是直接找张中丞吧,不过,我可以为世子说两句好话。”说着又惶惶不安抚着肚腹,“我是来这里安胎,很多事都不懂.....” 她神情柔弱,茫然,又怯怯,所有的情绪都表现在外,似乎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 姐妹两人,的确是性子不同。 不过,庄篱说,她跟姐姐长得很像。 周景云看着白瑛,旋即又垂下视线。 站在门边一直安静不语的王德贵此时也声音惶惶:“娘娘,要传太医吗?” 一传太医,威胁到皇嗣,周景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你也先去死一死吧! 周景云没有理会他,看着白瑛:“你的妹妹,白篱,在我手上。” 白瑛的神情一顿,抚着肚子的手放下来。 “你,抓到她了?”她不由问。 周景云说:“应该说,我娶了她。” 白瑛神情愕然。 什么?娶了她,东阳侯世子,那东阳侯少夫人就是白篱—— 那个先前引发一通热闹的新娶的小妻子。 她脑中嗡嗡,无数思绪乱转,最终汇集成一句,果然,白篱就在自己身边,很早的时候就来了。 东阳侯府。 东阳侯世子! 她看着周景云。 “那世子的确不是来威胁我的,也不是来告密的。”她说,“你是自首的。” 说到这里又摇头。 “世子,你来的有些晚,张中丞不会放过你的,怪不得你来见我,是想让我为你,为东阳侯府求情吗?” 她神情怜惜。 “不行的,世子,你也清楚张择的脾气,你,就是他眼里的蒋后党,你逃不掉,你们东阳侯府也逃不掉。” 说到这里又一笑。 “真是可怜。” 口中说可怜,嘴角满是笑意。 周景云看着她:“娘娘只觉得可怜,不觉得可惜吗?” 可惜?白瑛看着周景云,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就要在张择手里变得支离破碎是很可惜。 但也没办法,谁让他碰触了不该碰触的,自寻死路,神仙也活该。 周景云说:“娘娘志向不浅,但单靠张择一人,是不是太势单力薄了?更何况张择是酷吏,的确可以为娘娘震慑宵小,但也会让豪杰良才敬而远之,蒋后的下场,娘娘也看到了,难道不该学到些教训?” 白瑛神情惊讶。 “你,你在说什么。”她说道,“什么蒋后,你还敢提!” 周景云笑了笑。 “我说了这么多,娘娘就听到一个蒋后。”他看着白瑛,轻声说,“娘娘心里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第一百五十八章 斟酌 白瑛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曾经她以为嫁给长阳王,就算是侧室,她也变成了一个再不会被随意践踏的贵人。 但她又亲眼看到,哪怕贵如皇子,在权势面前,也一样会被随意践踏,卑贱如蝼蚁。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权势被一个女子握在手中。 蒋后。 是比她出身更低微的舞姬。 蒋后能做到如此,她为何不能呢? 她也能得到帝王的宠爱。 而且她还有蒋后没有的优势,或者说,气运。 她有了皇嗣。 她有天子的子嗣,她还将成为天子的母亲。 蒋后能得到的权势,她自然也能。 但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绝不会宣之于口,更不会在这个时候露出半点行迹。 周景云,是从张择为她所用,揣测出来她有所图的? 但,揣测只是揣测,周景云又不是张择,罗织构陷就能致人于死地,而她也不是随意能被构陷的人。 白瑛看着周景云,神情有些无奈。 “世子是想拉我跟你一样是蒋后党,罪责难逃?”她说,又些许哀伤,“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确是蒋后党啊,我父亲我一家人都问罪了,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我如今活着,是因为有皇嗣,其实也依旧是代罪之身啊。” 周景云没有纠正蒋后党和想成为蒋后是两回事,接过她的话,淡淡说:“但我不是蒋后党,我是被人骗了。” 骗了?白瑛看着他,怎么?他想说他不知道娶的妻子是白篱吗?这就更幼稚了,你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吗?晚啦。 周景云的声音传来。 “庄先生夫妇骗了我,她也骗了我,直到年初我无意中看了她给庄夫人的信,察觉有问题,派人去登州逼问庄夫人,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庄先生夫妇?白瑛想,似乎听张择提过,也在跟父亲有过来往的名单中,但她毫无印象,应该是属于并不怎么亲近的一类,而且张择查了也没查出问题。 可见的确够隐蔽。 为了这个祸害,父亲还真是花费了心思啊。 白瑛心里冷笑一声,也没兴趣再听周景云说什么:“世子跟我说这些没用,跟张择说吧,他信了就信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脱罪,我是在告诉娘娘前因。”周景云说,“尊师重道也好,被美色所惑也罢,救苦救难路我也认,已成事实,我现在只能想办法改变结果了。” 白瑛看着他,似笑非笑:“所以你就跑来威胁我,要我帮你隐瞒?让你满门抄斩结果改成和我的妹妹,双宿双飞,夫妻恩爱白头到老?我也是待罪之人,等这个皇嗣一落地,我也就活不了了,我也没什么好结果,世子你太高看我了。” “我的确很看好娘娘。”周景云说,“娘娘能在全家被判为蒋后党抄斩之下保住性命,这是才智不凡,娘娘还能在陛下多年无出的时候第一个有了身孕,这则是天运所在。” 他看着白瑛,眼神审视,又带着赞叹。 “娘娘是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之人,怪不得张择愿为娘娘所用。” 白瑛愕然,旋即失笑,笑的眼睛弯弯。 “世子。”她看着周景云,“你可真讨人喜欢,怪不得当初先帝和蒋后对你恩宠有加,尤其是蒋后,给你赐官,你拒绝,都没有砍掉你的头,还放你走。” 周景云淡淡说:“如果我没拒绝,现在我的头已经不在脖子上了。” 他说着轻轻抚了抚脖颈。 “生而为人不容易,我还是想活的更长久一些。” 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白瑛意味深长打量周景云,这般清雅如仙的东阳侯世子,原来也有这么世俗的算计。 “仙?”周景云笑了笑,“那是因为我生在侯府,有父辈功勋,有锦衣玉食,有仆从婢女无数,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又近水楼台,襁褓里就能被父母抱着见天子,天子一声赞誉,金口玉言,人人追捧,如果我出生在一个平民白身之家,睁眼只为吃一口人间烟火才能活着,哪来的仙气飘飘,更没机会被天子看到。” 他看着白瑛。 “这一点,娘娘也深有感触吧。” “你如果生在公侯之家,有如此才貌,如今当皇后也不为过,何须要靠着大腹便便走到人前。” 白瑛看着周景云,嘴角浮现笑意,此时的笑跟先前不同。 先前是怯怯的心不在焉的虚假的,如今这笑舒展坦然且闪耀锋芒。 “世子也不用这么说。”她伸手轻轻抚摸肚腹,“靠肚子也是本事,没有这个肚子,世子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不再反驳周景云的话,也不再做出柔弱不解的姿态。 周景云点点头:“是,天命也是本事,所以我来见娘娘,告诉娘娘这件事。” 白瑛看着他,似笑非笑:“难道不是瞒不住了,张择就要查到了吗?” “是啊,趁着还没查到,我先来请娘娘想一想。”周景云亦是一笑,“覆灭一个侯府对娘娘有好处,还是收拢一个侯府对娘娘有好处。” 白瑛看着他没说话。 周景云站起来。 “我先去见陛下了。”他说,对白瑛一礼,“娘娘慢慢斟酌。” 他转身向外走去。 白瑛的声音从后传来,冷冷淡淡。 “她让你来的吗?” 周景云转过头:“娘娘,这时候已经论不到谁的意志,而是怎么解决东阳侯府的危机。”说罢越过王德贵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王德贵低声急语“娘娘,他——” 旋即没了声息。 周景云也没有再回头,缓步走到御书房殿门外。 高十二含笑看他:“世子不再多坐会儿?” 算着时间,连杯茶也没喝吧。 既然见礼了,不多寒暄说两句好话? 周景云并不在意他的皮笑肉不笑,淡淡说:“礼数到了就行。” 跟一个宫妃论什么礼数,对还没出生的皇嗣礼数也太早了,谄媚,高十二心里撇撇嘴,故作糊涂,看了眼御书房内:“今天陛下和秦侍郎他们说的还挺开心。” 没有主动说进去为他通禀。 周景云似乎没听出他的意思,点点头:“是,听着挺热闹的,也好……” 伴着说话,人向前迈步。 “趁着陛下高兴,我把秋税的事说了。” 高十二愣了下,下意识哎了声,伸手要拦。 周景云已经迈进门槛,对内扬声:“陛下,您让我查的事查好了——” 内里的说笑声一顿,旋即响起皇帝的声音。 “景云啊,快进来。” 同时其他官员的声音也响起“世子来了。”“员外郎来了。”“员外郎一来就谈钱了。”还有官员走出来,携住周景云的手“来来,景云看看我新作的词,大过节的,谈了钱,也要谈谈诗词。” 周景云含笑进去了。 高十二抬起的手尴尬地收回来。 不过,高十二心里哼了声,染上世俗烟火的周世子,必然会褪去耀目,等到时候,皇帝也会嫌弃。 皇帝这边的热闹持续到午后,皇后派人过来了。 “晚上的宴席准备好了,请陛下回后宫过目。” 皇帝说:“皇后做主就好。” 宫妇说:“娘娘说不会让陛下费心,但家里宴席,男主人还是要来查验一眼。”又一笑,“陛下忙于政事废寝忘食,但白妃娘娘身体可受不住,该回去歇息一刻。” 是了,还有白妃在侧殿呢。 皇帝神情欣慰,皇后真是跟先前不一样了。 朝臣们也跟着点头:“皇后做事是越来越稳妥了。” “好,好,我们晚上再继续饮酒。”皇帝对诸人说。 朝臣们起身施礼告退。 走出殿外,白妃被宫女扶着站在门口,显然也得知消息要回后宫。 朝臣们并不看她,说说笑笑商议要不要找个地方继续喝“当年先帝在的时候,宫宴都是从白天开始彻夜狂欢。” 周景云走在最后。 “周世子。”身后传来声音,“您的荷包掉了。” 周景云回头看到王德贵俯身从地上捡起一个荷包,然后笑着恭敬地捧过来。 其他人看了眼便移开了视线继续前行。 周景云停下脚,等着王德贵走近,伸手接这个陌生的荷包。 王德贵双手捧上,低声说:“娘娘说,她要先见到人,才能验证世子说的话。” 这个人指的是谁,周景云很清楚。 总不能他说是白篱,就是白篱。 作为白篱的姐姐,白瑛要亲眼看看。 周景云低声说:“今晚她会来赴宴,请娘娘自便。” 王德贵没有再说话,俯身向后退去。 周景云向后看去,见皇帝已经走出来,白瑛上前,皇帝握住她的手,温和关切询问什么,白瑛娇怯一一应声。 周景云收回视线向外而去。 …… …… “世子回来了。” 婢女们高兴地说,掀起帘子。 周景云走进室内,看到庄篱坐在妆台前梳头。 “世子。”庄篱通过镜子对他笑,“我刚起来。”迟疑一下问,“事情办好了吗?” 镜子里周景云对她一笑,点点头:“都办好了。” 因为梳头不能中断,室内婢女们仆妇都在,庄篱也没有再说其他的:“还有些时候,世子去歇息会儿。” 周景云嗯了声,解下外袍,换了家常衣服,却没有进内室,就在旁边的罗汉床上躺下来。 “世子要吃点东西吗?”庄篱问,微微侧头看他,“晚上宴席时间长,又吃不好。” 周景云摇摇头:“不了,我在陛下那里吃过了。” 庄篱被梳头的妇人提醒坐正身子。 “这是母亲送来的梳头娘子。”庄篱坐正了身子,不能看周景云,但还是继续跟他说话。 周景云嗯了声:“王妈妈的手艺非常好。” 梳头妇人笑着道谢:“奴婢一定给少夫人梳个好看的。” 周景云没说话,斜躺着看庄篱梳头,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亮,头发应该是真的吧?她说她的脸不是她真正的样子...... 屋子里婢女们也没闲着,在旁将要穿的衣服挂好,仔细检查,熨平。 “世子的衣服准备好了吗?”庄篱又问。 春月说:“准备好了,衣服鞋袜帽子都是新的。” 庄篱趁着梳头娘子插发簪,转头看周景云:“世子要不要试试?” 周景云摇头:“不用了。”说着一笑,“我穿什么都好看。” 庄篱哈哈笑了:“世子说得对。” 梳头娘子婢女们也都笑起来,午后的室内欢声笑语,热闹温馨。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赴宴 正月十六黄昏时分,伴着一阵忙乱,东阳侯府赴宴的车马驶出了家门。 “景云上车了?”东阳侯夫人坐在车上向外看了眼,看到东阳侯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前行。 许妈妈笑说:“上了,亲自扶着少夫人上车的。” 进宫车马是有限制的。 东阳侯夫人本要带着庄篱坐一辆车,车上还可以再交代一下进宫要注意的事,但周景云回来后说也要坐车,让准备了两辆。 东阳侯夫人撇嘴:“小时候让他坐车跟杀了他似的,如今倒是娇贵受不得风吹了。” 许妈妈笑着说:“世子可不是吹不得风,是想多跟妻子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她去请少夫人和世子出门的时候,亲眼看到了,世子扶着少夫人下台阶,说是地上有冰路滑,然后手就没放开。 哪有那么湿滑啊。 “也就晚上宴席上分开坐一会儿。”东阳侯夫人好气又好笑。 许妈妈笑说:“恩爱夫妻分开一会儿也是如隔三秋。” 是吗,东阳侯夫人没有再说话,看向车帘,从晃动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前方东阳侯的身影。 她刚成亲的时候,东阳侯也没天天想跟她在一起,更很少跟她一起出门。 也好,东阳侯夫人嘴角笑意散开,她没有尝过的夫妻恩爱,儿子能体会到。 …… …… 缓缓行驶的马车里,周景云看着庄篱。 “我按照你说的,点出了她和张择关系不一般。”他低声说。 因为先前要准备出门,婢女仆妇不断,直到坐在车上,两人才能独处,详细说筹划的事。 庄篱问:“她承认了吗?” 周景云笑了笑:“她是个谨慎的人,不会亲口承认留下话柄,不过,姿态已经相当于承认了,话里也表明,张择的确快查到你我了。” 先前晨光未亮,看着入睡的人满面挣扎,他怎么叫也叫不醒,最终按照她说的那样,将她抱起来扔进了浴桶里,人终于醒过来了,顶着一脸一头的水抓着他的手,一张口就是要他帮忙。 “帮我杀了庄篱。” 庄篱,她就是庄篱啊,她要杀了她自己?此时此刻回想那一幕,周景云还觉得心神恍惚。 “张择已经在查定安伯了,一定是我姐姐想到了那朵宫花。” “我一直没告诉你,皇后赐的花是我姐姐做的,的确被我撕烂了。” “借着雪柳举告,我把我自己做的绢花送进宫了,这样我就能借物,去我姐姐的梦境。” “她现在反应过来了,知道绢花有问题,张择去查定安伯,最终会查到我这里。” “庄篱这个身份不能再用了。” “世子,你去跟白瑛举告,告诉她我的身份,告诉他你是无辜的,把我交出去。” 先前的话在耳边回荡,又散去,周景云看着马车里坐在身边的庄篱。 “我跟她说了,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果然要见你。”他说,停顿一下,“她,不怕你。” 庄篱笑了笑:“她怎么会怕见我,她只怕我躲着不见她,我姐姐胆子大的很。”说罢又看着周景云,“你跟她说了吧,你知道她不仅跟张择勾结,还曾经给蒋后投过信,嫁给长阳王就是蒋后的安排?” 白瑛现在正是前程最要紧的时候,绝不想被提及过往。 周景云也不是一般人,在皇帝面前说话有分量,且能直接把白篱带到皇帝跟前。 如果白篱在皇帝跟前说白瑛的过往,就算是口说无凭,以皇帝的性格,白瑛即使有皇嗣,前程也完了。 现在,他把白篱交给白瑛,以表诚意,而白瑛则不追究周景云同谋,双方互相不为难。 这样自己和东阳侯府就摘出去了。 这是庄篱的提议。 周景云看着她,但是,他见了白瑛后没有这样做。 没有威胁,没有交换,没有把自己和东阳侯府摘出去。 他把自己和东阳侯府送出去了。 或许这样做,她见白瑛的时候,不用非死不可。 周景云抬手抚向她鬓角。 庄篱有些怔怔,看着贴近的手,手轻轻抚过发鬓。 “发丝有些乱。”周景云说,收回手,没有再接这个话题,“待进了宫,男女分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见你,而且她肯定不会让我在一旁,你……” 要小心。 这三字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小心什么,她本就是奔着死去的。 “你也安排好了吧?” 庄篱告诉他自己也有安排,但具体安排了什么,不能告诉他,就如同先前手上绑红绳那样。 庄篱点点头。 随着说话,外边车马声喧闹,行驶速度变慢,随之传来喧嚣。 “让开让开,别挡路。” “没看到是金玉公主的车驾吗?” 随着男声大喊,夹杂着鞭子声,似乎在驱赶车马,马儿嘶鸣,惊呼声四起。 周景云掀起车帘向后看去,见是一辆华丽的车马驶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握着鞭子,站在车前,对前方的车马呵斥。 前方的车没有不让,而是急着想让开,但因为车马多,再加上慌张,连撞了两辆。 街上顿时嘈杂混乱。 “小郎,不得放肆!” 上官驸马骑在马上呵斥。 金玉公主也掀起车帘:“小郎,回来。” 上官月扔下马鞭,神情委屈:“前面那么多人,母亲入宫要耽搁了。” 金玉公主说:“急什么,大家都是入宫的,慢慢走。” 上官月急说:“但母亲是公主,是皇族——” “正因为是皇族,才更不可仗势欺人。”金玉公主说,神情严厉,“你既然喊我一声母亲,就要知道规矩,莫要丢了我的脸面。” 上官月低头应声是,乖乖挪回车中,跪坐在金玉公主身后。 金玉公主唤驸马:“去看看,可有人撞伤?” 上官驸马应声是果然去询问,前边车马上的人们纷纷说没有受伤,又急着避让,金玉公主坚决不肯先行,非要按序。 街上更乱作一团,还好有内侍们迎来。 “公主,您怎么走这边了?请从兴华门入宫。”他们说,“为了路途畅通,为皇亲国戚开了兴华门,免得大家都挤在一起。” 这一场人前的戏已经足够了,金玉公主也不再强留,听从内侍们的安排,跟随他们的引路向前。 四周的议论声也纷纷传来。 “公主真是跟先前不一样了。” “是啊,如果是先前,我们可少不了一顿鞭子打。” “那个上官小郎已经改口叫母亲了啊。” “公主为了驸马真是委屈了。” “那外室子更张狂了。” “嘘,小声点。” 庄篱从周景云身侧透过车窗看到金玉公主的车驾,金玉公主穿着打扮肃净,坐在她身边的上官月,锦衣华服金冠,熠熠生辉。 上官月仰着头跟金玉公主说话,满面乖巧,忽地看过来,与庄篱的视线相撞,下一刻滑过落在周景云身上。 “是周世子。”他说,笑着示意金玉公主,“母亲,快看美人。” 金玉公主看过来,周景云俯身施礼,庄篱也跟着垂头。 “相貌不过是皮囊,还是要对国朝有用才是栋梁。”金玉公主说,用力看了周景云两眼。 周景云恭敬说:“臣必当不负公主教诲。” 耳边听上官月的声音传来:“母亲,我也会满腹诗书,成为栋梁!” 一个纨绔子弟说出这话太好笑,四周有不少人没忍住笑出声,下一刻忙掩住嘴。 周景云抬起头,见上官月正看着他,见他看过来,还伸手拍了拍胸脯,似乎说这里都是诗书。 金玉公主被逗笑了,伸手抚了抚上官月的肩头:“好,待会儿见了陛下,也要好好表决心。” 上官月点头:“母亲放心吧。” 四周无数人暗自撇嘴,能放心才怪….. 严母的戏演的差不多了,金玉公主也不再多说,车马粼粼过去了。 路也恢复了畅通。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停放车马的所在。 “验,东阳侯,侯夫人,世子,世子少夫人,准入。” 伴着核验的声音,周景云起身要下车,忽地被庄篱伸手拉住衣袖。 “世子。” 周景云回头看她,夕阳余晖已经消散,外间的灯火映照在马车上,视线晦暗不明。 “你想看看我真正的样子吗?”庄篱看着他,低声说。 是因为以后,看不到了吗? 周景云垂在衣袖内的手攥起,摇摇头,轻声说:“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以后见到了,露出马脚,对你不好。” 庄篱看着他,点点头,一笑:“好,我听世子的。” 她松开了手。 周景云再看她一眼,垂下视线掀起车帘走下去。 “少夫人。” 春月在外等候,庄篱扶着她的手走下来。 这边到处都是人,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相熟的互相打着招呼,周景云一出现,无数视线涌来。 “是东阳侯世子。” “东阳侯,许久不见。” 与此同时,女眷们也向这边来。 “侯夫人来了。” “哎呀,这便是你的儿媳,藏到如今终于带出来了。” “什么藏着,藏着也没瞒着你们。”侯夫人笑说,“来来,今日让你们看个够。” 东阳侯夫人看了眼庄篱,庄篱上前扶着她的手,再看一眼周景云。 周景云对她一笑,点点头,眼神示意,去吧。 庄篱低头颔首,跟着东阳侯夫人走入女眷中。 “景云,走了。”东阳侯唤道,招呼周景云去见一众老友。 周景云看着庄篱的背影,应声是,跟上父亲汇入男客中。 前方的皇城响起阵阵鼓声,更多的花灯亮起,璀灿如仙宫。 第一百六十章 相看 殿前花灯堆积成山海状,与其后三重楼阁遥相呼应,宛如瑶池仙境。 庄篱走在其中左右看,虽然见多了瑰丽的梦境,但真实永远更绚丽。 “怎么样?累不累?” 薛夫人从一旁走来,笑着问。 一路走来,无数人跟东阳侯夫人说话,端详这位新少夫人,庄篱按照东阳侯夫人的介绍一一见礼。 此时终于走到殿前,围观的夫人们解了新奇,散去了不少。 “不累,有母亲在。”庄篱笑说。 “跟着你母亲才累呢。”薛夫人说,“一会儿跟我走,我带你去看灯。”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不用伺候你婆婆了?” “我婆婆巴不得我不在眼前。”薛夫人笑说。 前方殿内响起鼓乐声。 “陛下和皇后快来了。”薛夫人说,也不再停留,各家都有固定的位置,对庄篱一笑,“一会儿我来找你。” 庄篱含笑点头,看着薛夫人离开,扶着东阳侯夫人,按序迈入殿内。 殿内灯火更加绚丽。 正中宽大的地毯上,数十舞姬翩翩,乐工们坐在二楼,乐声宛如从天而降。 也有一道视线落在从舞姬身边经过的庄篱身上。 沈青微微皱眉。 此时此刻也还未到他抚琴献技的时候,站在一众乐工中等候。 他的视线追随着庄篱,脸色些许变幻。 “你来…..”他转头对站在楼梯旁的一个内侍招手。 那内侍忙过来。 沈青对他指了指殿内走动的庄篱,低语两句。 内侍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陛下和皇后到了。” 又有内侍登楼喊。 沈青忙走回乐工中,坐在自己的琴前。 奏乐的乐工停下,舞姬退开,殿内的人们也停下说话,瞬间安静。 “皇上驾到—” 伴着清亮的声音,满殿人俯身施礼高呼“吾皇万岁—” 沈琴低头抚琴,乐声齐鸣,宛转悠扬。 皇帝与皇后缓缓而来,伴着呼声宫乐入座。 庄篱在东阳侯夫人身后向前看去。 除了皇帝皇后,另有十几位妃嫔分列左右,环肥燕瘦,如百花齐放。 白瑛并不在其中。 …… …… “好叫陛下放心,我也算是有儿子了。” 金玉公主对皇帝感叹。 伴着说话,上官月跪倒在御座前:“上官月叩见陛下。” 金玉公主认下上官驸马外室子的事,过年期间已经通过各种方式递到皇帝跟前。 看着跪在面前参拜的少年人,皇帝没有丝毫惊讶,带着几分好奇打量。 上官驸马这外室子闹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 虽然十多年在京城也算是横行的纨绔子弟,但碍于金玉公主颜面,直到今天才带进皇城。 不知是面见天子太激动,还是太紧张,上官月俯首在地没有抬起。 御座上的人只能看到他黑发,修长的脖颈,华丽到有些浮夸的衣袍。 上官驸马在旁提醒“你抬起头,让陛下看看。” 上官月似乎才回过神,抬起头,对着皇帝一笑。 一笑生辉。 皇帝想不愧是上官驸马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本有些浮夸的衣袍顿时被压了下去,变得稀松平常。 “好,好,不错。”皇帝笑着赞道。 既称赞人长得好,又称赞这件事好。 上官驸马声音哽咽:“臣谢过陛下。” 皇后在旁笑说:“驸马应该谢公主吧。” “臣对公主的谢意无以言表。”上官驸马说,“臣如有负公主,不得好死。” 金玉公主在旁笑了,说:“大过节的,驸马说什么死呀活呀的。” 上官驸马抬手擦泪:“我高兴,高兴。” 皇帝看着上官驸马真的哭了,很是感慨,可不是嘛,自己的儿子终于能堂堂正正了。 谁不爱自己的儿子呢? 想到这里,皇帝也很高兴,他也要有儿子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虽然白妃还没生,但所有人都笃定是儿子。 这也是玄阳子认定的。 如果不是儿子,蒋后的鬼魂何须来戕害? 皇帝的视线向身边看去,没看到白瑛,愣了下:“白妃她…..” 白妃两字在耳边响起,原本玩味看着金玉公主这一家三口的皇后,眼神一滞,慢慢看向不远处坐着的兄长杨国舅。 杨国舅察觉她的视线,立刻嘴角弯弯,笑容散开。 下一刻皇后的嘴角也散开笑容。 “陛下忘记了?白氏怕人多,身子不便,特意留在后边了。”她柔声说。 皇帝想起来了,哦了声,皱眉担忧:“她一个人行不行啊。” 皇后的眼神晃了晃,脸上的笑容更浓:“就在旁边的结邻楼,能一眼看正殿,不离开天子龙气,太医随侍,兵卫严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帝钟也挪到那边了。” 说着起身。 “陛下如是不放心,我这就过去看看。” 皇帝忙伸手拉住她,皇后能如此安排已经尽心尽力了,这是满朝权贵都在的场合,不好让皇后为了一个妃子退避。 “皇后快坐下,操劳多日,今日你安心享乐。”皇帝笑说。 牵住的手让皇后凝滞的眼神恢复如初,嘴角的笑变得情真意切。 金玉公主在旁看着皇后,故作欣慰:“娘娘快坐下吧,再等些时候,你和我一样,也都是有儿子的人了。” 皇后掐着自己的手心对她一笑:“那我今日先借公主的福气,喝一杯外甥的酒——” 她说着看过去,却见原本刚见过礼的上官月已经举着一杯酒奔入一群权贵子弟中。 “此乃陛下和公主赐我酒——” 权贵子弟们纷纷围着他恭贺,上官月仰头饮酒,毫不掩饰嚣张。 皇后失笑,看着金玉公主:“公主,日后还要费心教子啊。” 金玉公主没有因为皇后的暗嘲恼火,郑重说:“请皇后和陛下放心,我自己迷途知返,亦会严格管教他。” 皇帝笑了:“阿姐休要苛刻自己,你我姐弟,先前都是颠沛流离,哪有什么迷途。” 金玉公主看着皇帝亲近的神情,心满意足,忙再表心意:“过往的事不提了,以后我会拼尽全力助陛下。” 上官驸马在旁似乎有些羞惭,对皇帝和金玉公主道歉:“我去唤他回来。” …… …… “既然进来了,你多在陛下跟前说说话。” 上官驸马将上官月从喧闹的席间拉出来,避在廊柱后低声教子。 上官月看了眼御座那边,见金玉公主跟皇帝说笑正酣。 “公主又不是真喜我,我在她跟前做荒唐样子,衬托她清正姿态就够了。”他低声说,“呆久了,喧宾夺主,她会不高兴。” 说罢对上官驸马一笑。 “驸马别担心,我如今能进皇城了,其他的事慢慢来。” 上官驸马点点头,是啊,欲速则不达,让陛下慢慢适应他的存在更好。 念头闪过,见上官月向外走,忙拉住。 “做什么去,不要乱走。” 上官月看着殿外,神情闪过一丝怅然:“我想到处看看。” 看看啊,对别人来说是看风景,对上官月来说,是故地重游。 上官驸马心里叹息一声,点头,柔声说:“去吧。”又叮嘱,“今非昔比,别乱走,小心点。” 上官月笑着应声是,转身跳入人群,三转两转消失在灯火璀璨中。 …… …… “篱娘呢?” 薛夫人将东阳侯夫人从几个夫人中拉出来,低声问。 看着薛老夫人跟皇帝皇后见礼之后,薛夫人就来这边寻庄篱,灯火璀璨中却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 唯有东阳侯夫人坐在位置上跟两边的夫人们说笑。 “自然是被景云叫走了。”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真以为愿意跟你我这种老妇人在一起啊。” 薛夫人扑哧笑了:“要老你自己老啊,我还年轻呢。” 东阳侯夫人看着灯下薛夫人明媚的眉眼,比起以前,如今的薛夫人的确是年轻了,精神奕奕。 “年轻什么啊,都当祖母的人了。”她脸上笑意更浓,嘴里哼了声。 薛夫人拍拍她的手低笑:“今年年底你也差不多要当祖母了。” 东阳侯夫人忍不住笑了,又低声说:“其实我也不急,她年纪小,再等等也好。” 这边姐妹两人低头说话,另一边站在廊下看灯的周景云被人撞了下。 撞人的人并没有道歉。 周景云回头,看到沈青站在身后。 “世子在这里等人?”沈青问。 周景云淡淡说:“没有等不请自来的人。” 这是说不想见到他了?沈青笑了笑,并不介意他的无礼,问:“怎么带她进宫了?” 周景云下意识看了眼四周,似乎想看看是不是又是幻象,四周灯火璀璨恍惚,来来往往到处都是人影,夜色里虚虚实实难以分辨。 “她进宫有什么稀奇?”他说,“嫁进来这么久了,连皇帝皇后都没有朝拜过,岂不是引人议论?” 沈青要说什么,有内侍从一旁疾奔过来。 “沈琴师。”他低声唤道。 看到沈青身旁有人,又停下来。 “无妨,说。”沈青说。 那内侍便上前,看了周景云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周世子竟然跟沈青是自己人…… 咳,不过,盯着人家的妻子….. “东阳侯少夫人,被人叫走….”他小声说。 沈青嗯了声,他知道,他一直看着呢,看到周景云跟一个宫女说了什么,指了指女眷们的所在,然后先一步走出来站在廊下。 必然是等着请妻子来赏灯。 “….往结邻楼去了。”内侍的声音继续传来。 沈青脸色一僵:“什么?” 他看向周景云。 “你没有叫她出来?” 周景云看着他,似笑非笑:“我没有啊。” 沈青脸色一变:“白妃!”看着周景云,低声咬牙,“你是带来她进宫来见白妃!” 周景云笑了笑:“你难道不知道?她来京城本就是奔着她姐姐来的,这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沈青面色一沉:“你根本不懂,她那个姐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是不懂,你懂,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周景云打断他,冷冷说。 因为在他眼里从来都没有这个白小娘子,这白小娘子想什么要做什么无关紧要,沈青沉脸看着周景云,拂袖转身。 “你把话说清楚——”周景云说,伸手抓住沈青。 触手一片空虚,沈青的背影消散着灯火中。 周景云身形一晃,看到自己还站在廊下,眼前一盏花灯摇曳,四周有男男女女说笑走过。 ...... ...... 殿内的二楼上,沈青抱着琴站起来,身旁奏乐的乐工毫无察觉,一楼正殿内,新一场歌舞开始,引来一片喧嚣叫好。 ...... ...... 正殿旁边的结邻楼上,可以俯瞰整个麟德殿,殿前花灯如山,殿后太液池灯火如海。 白瑛站在栏杆前,兴致勃勃观赏灯景。 “娘娘,小心风寒。”王德贵说,取过白斗篷给她披上。 楼梯上有蹬蹬脚步声,一个宫女拾阶而上。 “娘娘,东阳侯少夫人到楼下了。”她口中说,“请上来吗?” 白瑛收回视线看向她:“来了吗?那——” 话音未落,眼前梳着玉螺鬓,穿着彩裙的宫女忽地如同瓷片碎裂。 白瑛一声惊呼,抬手掩住嘴。 随着惊呼,碎裂的瓷片又拔地而起,拼凑成一个人形。 年轻的女子穿着红裙衫,梳着牡丹鬓,插着两把步摇,白皙的面庞上,眉眼如星辰灵动闪耀。 她一步迈上楼,似乎察觉什么,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裙角,然后抬起头,与白瑛视线相对。 “竟然没骗到。”她说,绽颜一笑,“二姐,你还认得我吗?” 庄篱看着白瑛,缓缓摇头。 “你真是不一样了,我都认不出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训斥 一直以来,白瑛在她印象里,都还是那个十六七岁少女的模样。 十六七岁的白瑛穿着打扮很简单。 母亲早亡,长姐远嫁,父兄都在军中领兵,白瑛作为女主人要操劳太多家事,穿不得华丽的衣裙。 庄篱记忆里白瑛穿得最华丽的一次就是她出嫁。 那也不能算是出嫁,没有新郎来接,只有朝廷的官吏和内侍,白瑛穿上皇帝赐的新衣,那是一件紫色的衣裙,像云霞一般轻盈。 她当时很想摸一摸,但父亲生气不肯见白瑛,白瑛看起来也很不高兴,她没敢靠近。 白瑛被两个哥哥护送着离开家。 父亲没有去送。 她….. 她当时说是躲起来了,但其实偷偷跟在车后,跟了很远。 最后的记忆,就是白瑛如一团云霞消失在天边。 此时此刻的白瑛,她的肌肤,她佩戴的珠宝,她身上穿着的衣裙斗篷,都在闪闪发光。 她像一尊晶莹的雪雕。 眉眼是熟悉的,人是陌生的。 那个白家二娘子如云霞般消失在天边,如今落地站在眼前的是宫妃白氏。 庄篱忍不住笑了:“你现在真像个贵人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还在怔怔震惊中的白瑛眉头竖起来。 什么叫像个贵人!她已经是贵人。 “你倒是跟以前一样!”她喝道,“总是搞出这种鬼样子!” 伴着白瑛一声喝,室内的安静被打破。 王德贵似乎才看到走上来的人,神情惊讶,又有些慌乱。 “你,你——谁让你上来的,你怎么上来的——”他喊道,“来人,来人——” 楼下有兵卫驻守,除了皇帝皇后外都是闲杂人等,怎么会直接就走上来了! 虽然先前白瑛说了,她这个妹妹有些怪。 他还在想怎么怪? 长得奇怪? 原来是这样的怪! 妖怪啊! 只有妖怪才能这样突然冒出来! 吓死人了! 隐藏在室内墙边的兵卫瞬间涌过来,五人围住了白瑛,五人手中的刀对准了庄篱。 庄篱没有惊慌也没有再说话,只看着白瑛。 越过人墙,白瑛也在看她,脸上满是怒意。 庄篱撇撇嘴:“其实也没变,还是那样,见了我就训斥,训斥。” “训斥?我不该训斥吗?”白瑛更气了,“你难道不是装神弄鬼!” 庄篱看着她,声音也拔高:“我差点就成鬼了,全家都成鬼了!白瑛,你这么怕见我们这些鬼吗?” 白瑛冷冷道:“绑起来。” 围在庄篱身前的兵卫们上前,庄篱不是没有挣扎,但在这些兵卫面前毫无反抗能力。 ……. …… 麟德殿前后左右都被花灯围绕,但宫殿太大了,层层叠叠,总有花灯遗漏的地方。 上官月站在回廊的阴暗处,看着前方的结邻楼。 庄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下。 那个引路的宫女倒是还站在原地。 “这次不是睡觉。” 先前在东阳侯府,白篱对他说,问他会不会去晚上的宫宴,听到他说会去,便说那这次要他盯着她。 “我去皇宫要见一个人。” 他当时就明白了,她要去见她的姐姐,宫妃白瑛。 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活着的亲人。 “我姐姐已经知道我来了,她到时候会想办法见我。” 上官月看着高楼,高楼也被花灯点缀明亮璀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楼下有内侍禁卫,先前也有人想去登楼赏灯,但远远就被阻止了。 只有宫女引着的东阳侯少夫人过去了。 他跟不过去。 而白篱也没有让他寸步不离。 “当我被人叫走,你就跟着,看我是去哪里,然后你在附近寻一个类似之处。” 类似之处的意思是,如果是殿阁,他就寻找平地,如果是楼亭,他就寻找高处。 上官月的视线落在结邻楼旁边的西亭上。 虽然比不上结邻楼,但也算是一个高处。 他侧身一转,转到回廊外向西亭奔去。 殿内宴席正欢,但也有不少人在殿外赏灯,正对着各色花灯欣赏,忽地听的喧哗。 “不可上去。” “快下来。” 内侍们围过去,想要把人拦住,但上官月动作灵活,三下两下,爬到了亭台顶:“在这里也是赏灯,陛下让我们来赏灯,怎么不可?” 这话引来四周不少人跟着起哄。 内侍们气的跳脚,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之徒,这可是皇城,陛下就在面前,就要喊禁卫,又被管事太监拦住。 “是上官月。”管事太监低声说。 上官月啊,虽然是第一次进宫,但内侍们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金玉公主和陛下正高兴呢。”管事太监低声说,“别去扫兴了。” 说罢看着亭顶,见上官月站着叉腰,到处看,果然一副赏灯的模样。 “外室子终于成了皇亲国戚,正张狂呢,且让他狂吧。” 站在廊下的周景云看着这一幕,心里莫名有些羡慕。 站的高一些,是不是能看的更清楚? 他收回视线看向结邻楼,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她怎么样了? …… …… “娘娘您坐下来。” 王德贵扶着白瑛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身边五个兵卫分立在左右。 另有五人守着庄篱。 庄篱被绑着坐在地上,华丽的衣裙发鬓有些凌乱,一双眼狠狠看着白瑛。 白瑛手里紧紧捏着腰里悬挂的小三清铃,看了眼室内正中悬挂的帝钟,再盯着庄篱。 的的确确被绑着。 没有碎裂幻化,也没有其他的怪状。 直到此时,她也才稍微放松些,看庄篱的脸。 这张脸与她记忆里,或者说,与先前几次梦境中的女童渐渐融合。 曾经稚气的眉眼已经张开,瘦小的身子也长高了。 有些像自己十六七岁时候的样子。 不过这身衣服还有头上的珠宝,让庄篱整个人熠熠生辉。 她十六七岁的时候可没这么贵气。 就算是捧着良娣的封册进了长阳王府,也灰头土脸在王妃身边为奴为婢。 “你倒是有本事,当了东阳侯少夫人。”白瑛喃喃说,“还让周景云为你卖命。” “是我骗了他。”庄篱说,“这件事和他无关。” 白瑛笑了:“你说无关就无关了?”说着摇摇头,“他知道逃不过,已经把命卖给我了。” 庄篱神情有些惊讶,挣扎着坐直身子:“他跟你说什么了?” 白瑛似笑非笑:“他让我把你保下来,只要能保住你,他愿意投靠我,为我所用。” 庄篱愣了下:“我没让他这么做,我只是让他把我交出去,他好脱罪…..” 是吗?夫妻两人没商量好吗?一个为了他,一个为了她?白瑛想到那日周景云明明是因为白篱而来,却句句不提白篱,只说自己,只说别无选择。 东阳侯世子,竟然真为她死心塌地?小时候处处讨人厌的小孩子,长大了能如此讨人喜欢? 是那些手段罢。 白瑛缓缓摇头:“小时候你吓唬人让人发疯,现在则迷惑人心,让人舍家舍命,你可真是个祸害。” 庄篱扯了扯嘴角:“我比不上二姐你,一心要亲人的命。” 白瑛眼神一凛,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庄篱也拔高声音:“你不是想杀我吗?” 白瑛站起来,咬牙低声:“是你自寻死路!父亲既然给你选了藏身之所,你为什么非要进京来?” 说到这里又冷笑。 “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都是别人害你,你就没害人吗?你装什么无辜?你进京来,几次三番让我做噩梦,在梦里吓我,你安的什么心?” 庄篱看着她:“从小到大,你也是这样,只会怪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你做梦,做梦的是你,不是我,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心里想什么。” “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话唬得住别人,唬不住我。”白瑛冷笑,“我白日可从没想着自己给自己脸上泼水,自己拿火烧自己,晚上却做这种梦,不都是你捣的鬼?” 王德贵在旁扶着她,小声劝“娘娘别动气,娘娘别动了胎气,有话好好说。” 看着两人这般,他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们多,姐妹也是这般,动不动就吵架。 “那是你欺负我,做贼心虚。”庄篱说。 白瑛咬牙,四下看,似乎要寻找什么能打人的东西。 “娘娘,长话短说。”王德贵忙提醒,现在可不是姐妹吵架的时候,“宴席有一会儿了,陛下和皇后或许会担心娘娘过来看您。” 白瑛胸口剧烈起伏,把脾气压下来。 “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的手段,我提前做了准备。”她说,展露手里的小三清铃,“这是圣祖观给我的,你的那些手段是徒劳的,休想恐吓欺骗我。” 庄篱看了眼她的手心:“我知道,我见识过了。”说着一笑。 白瑛再次咬牙,这无疑是承认先前那些噩梦就是她搞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只问:“你不想活,就死远远的,跑到我跟前,到底想干什么?” 庄篱看着她:“干什么?你心里清楚,父亲才不是什么蒋后党,父亲是冤枉的。” “他说过蒋后是豪杰这句话!”白瑛咬牙低声,“不管他是不是蒋后党,他都是!就是这么残酷!” “那你是吗?”庄篱看着她,忽然问。 白瑛看着她,似乎没听懂。 “我不用那些手段。”庄篱说,“我先前用那些手段,是因为见不到你,现在我见到了你了,我就这样问你。” 她说着挣扎着站起来,两边的兵卫瞬时将刀抵住她。 庄篱不管身前脖颈的刀,看着白瑛。 “二姐,你是蒋后党吗?” 白瑛看着她,神情倒没有更恼火,起伏不平的胸口反而变得舒缓。 “我吗?”她说,点点头,“我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说她 “大郎君,你去见她,告诉她,你的身份,让她知道大家一样。” 沈青站在灯火阴暗处,看着殿内歌舞翩翩,似乎在专注欣赏,直到被身后有内侍低声急切打断。 沈青原本沉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一样什么?她算什么娘娘的人!她不过是求娘娘恩典,娘娘送她一个前程罢了,她也配称是娘娘的人!” 内侍无奈:“我知道你瞧不上她,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白瑛为了前程已经丧心病狂,我们要把白小娘子保下来,否则就功亏一篑了。” 他说着看向结邻楼的方向。 “那边有帝钟在,能破一切幻术,只能坦诚相见了。” 沈青冷冷说:“好一个白小娘子,为了她,周景云献上了身家,我也要献上自己。” 内侍催促:“这次要留的只是白小娘子这条命,又不是白小娘子这个人,我们要我们的,白瑛也能如愿,大家各取所需,暴露身份有些麻烦,但沈大郎君您一定能有办法脱身。” 沈青吐出一口气,抱起琴转身,穿过饮酒说笑或者观灯的人们,所有人都似乎沉浸在欢悦中,对沈青视而不见。 相比于麟德殿内的热闹,结邻楼上此时安静无声。 王德贵低着头宛如一个木桩,存在只是为了让白瑛扶着,十个兵卫神情木然,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她就这样承认了她是蒋后党。 轻轻松松简简单单没有丝毫迟疑。 是啊,对她来说,承认这个,她又不会死,死的是跟她有关的人罢了。 更何况,听到的人是她的阶下囚,能奈何她? 人在梦里因为本能会戒备有所顾忌,但在现实中会因为一切都在掌握中而赤裸坦诚。 庄篱默然一刻,问:“是从投信举告宋家开始的吗?” 白瑛看着她:“是啊。”轻叹一声,眼神追忆,“现在回想,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呢,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真的会听到我的委屈。” 庄篱看着白瑛的双眼,似乎看到她手上胳膊上裹着伤布,趁着夜色,偷偷摸到闹市中的铜匦前。 虽然说是家里的女主人,但到底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少女第一次做这种事,暗夜里似乎有无数视线看着这边,还好并没有人出来喝问。 她也记不清该往哪个口投,胡乱的塞进去了,跌跌撞撞跑开了。 日夜转换,铜匦被打开,这一地的信件与四面八方的信件一起飞向京城,汇集到一处。 高大的殿内,不同的房间里,信件被一一拆开,查看,再登录造册。 白瑛那封信被挑了出来。 “大郎君,这个是诉冤的,错投到建言献策里了。” “一个小姑娘,被人撞了,嗯,的确是诉冤,重新登册吧。” 随着两句对话,信就要被拿走,但又有一女声响起。 “我瞧瞧。” 与此同时有一只白皙柔美的手伸过来,这封信被递过来,信打开,白皙的涂着丹蔻的手指滑过字迹,落在最后一行。 “…..明明皆为人,为何他贵我贱?此乃不公,请皇后娘娘替天行道。” 女声念着信上的话,发出一声笑。 “请我替天行道也算是建言献策,这也没投错。” “去吧,让她看看,贵人也会受到惩罚,天道无亲。” 后来呢? “后来,大家就看到了,仗势欺人纵横的宋氏覆灭了。”白瑛说,虽然过去了很久,想起那一刻,她的双眼还是闪闪亮。 那么显赫,那么大的家族,那么多的人,因为她一句话一封信,就成了阶下囚,被流放被斩杀,宛如一棵大树哗啦啦倒塌,化为乌有。 真是让人恐惧,又兴奋。 “后来呢?”庄篱继续问,看着白瑛,“你后来又给她投了什么信?” 当时在梦里要看那封信,却遭到白瑛强烈的抵抗。 白瑛笑了,很干脆地说:“自然是感谢的信了。” 感谢的信? “皇后娘娘为我惩奸除恶,我当然要表达我对她的敬佩,倾慕,和,向往——” 向往。 庄篱默然一刻,问:“后来,你跟着父亲进京,是去见蒋后了?” 白瑛再次点头:“是啊。”虽然过去很久了,说到这件事,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女,紧张局促不安又期待,“其实,我也没有想到真能见到她,我当时在信上感谢了她,说想当面对她说谢谢,没想到,她真的让人带我去见她了……” 说到这里看着庄篱,脸上绽开笑容。 “她连父亲都不见呢,她只见我。” 庄篱低下头,绳索在身上交错,绑的结结实实,她双手交叉放在膝头,手上戴着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红宝石泛着光,宛如镜子,隐隐照出她的脸。 四周明亮的灯火,刺目闪耀,她眯起了眼。 “蒋眠儿。”她说,“她叫蒋眠儿。” 蒋眠儿?白瑛看着庄篱,见她垂着头,似乎在出神思索。 她再次捏紧三清铃,看看四周,再看庄篱。 楼宇明亮,十个兵卫不多不少,庄篱被绑着跪坐在地上,姿势依旧,面容依旧。 白瑛神情放松,笑了笑:“蒋眠儿。”她也唤出这个名字,“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还知道她叫蒋眠儿。” 这个名字说出来,她有些感叹。 已经许久没人提及蒋眠儿,她自己更是从不提起。 其实她也只见过她两次。 一次是单独的觐见,一次则是跟在长阳王和王妃身后进宫朝拜。 这两次她都没有看清蒋后的相貌。 单独的时候,满心慌张,虽然近在咫尺,但她没敢多看。 朝拜的时候,地位卑微,站在一众宫女中,那人在高远的御座上,看不清。 但蒋后这种人,哪怕她只是从你身边走过,哪怕只远远的见过一眼,又有谁能忘记呢? “真可惜,你没见过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庄篱低着头喃喃问。 谁不好奇呢?那可是蒋后。 白瑛对于庄篱的询问毫不意外。 太久没有提及了,也从来没有人可以说,现在庄篱提了话头,她也忍不住想要多说两句。 以后,也更难有机会说了。 “她很好看,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妖艳的好看,是让人望之就喜欢。” “她很威严,不是吓人的威严,是万事都在她掌握中,她无所畏惧的那种威严。” 庄篱看着宝石戒面,伴着白瑛的声音,眼神越来越涣散,但白瑛看不到的是,那红宝石戒面里的脸越来越清晰。 清晰的呈现一双秋水眼,高挺的鼻子,樱桃小口。 的确很好看。 好看,是必要的,否则没有机会走进这座皇城,被皇帝看到。 但在这皇城里活着,仅仅好看还是不够。 还要让人记住,让人喜欢,让人害怕。 见了之后呢? 她就将这位白小娘子收为己用? 耳边白瑛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告诉娘娘,愿为她效劳。” 为她效劳? 怎么效劳? “我愿为娘娘棋子,为娘娘迷惑皇子,监控皇子。” 笑声在耳边响起,白瑛有些恍惚地看着前方,见是庄篱低着头在笑。 “你这是为了娘娘啊。”她说,“还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不是很想嫁给长阳王?” 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陡然再听到这句话,白瑛的脸还是瞬时发红,热辣辣的羞惭。 娘娘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想嫁给长阳王,因为英雄救美,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不,我只是,想成为娘娘这样的人。”她喃喃说。 庄篱的声音再次传来:“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似乎先前问过了,白瑛有些恍惚,没有注意到庄篱这句话自称变了。 蒋后这样的人,自然是人人都怕她的人。 人人都怕她? 宝石戒面映照的脸上缓缓浮现笑容。 “人人不是怕我。”她抬起头,看着白瑛,“是怕权力。” 白瑛再次愣了下。 蒋后当时是这样说的,但她还没有说出来。 怎么庄篱先说出来了? 她不由看着眼前的庄篱。 眼前的这张脸依旧苍白,但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似乎陡然脱下一层皮,呈现出另一幅模样。 眼波流转幽幽,嘴角弯弯翘起。 五官从熟悉变得陌生。 陌生,又似曾相识。 她的视线一阵恍惚,宛如又站在那宽大的宫室内,看着华丽的龙椅上那个女子慵懒而坐,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小姑娘。”她笑着说,“你不用想成为我这样的人,你要想的是得到权力。” 白瑛按着心口,记忆的那张脸,与此时此刻眼前的庄篱融为一体。 她双耳嗡嗡,呼吸急促,不可置信。 眼前的庄篱不再看她,流转的眼波看向王德贵,兵卫们,又环视四周,似乎在辨认这是哪里。 “结邻楼。”她说,点点头,视线再回到白瑛身上,“看来,你现在已经得到权力了。” 随着说话,身上绑缚的绳子脱落,肩背舒展,宛如一朵花徐徐盛开。 白瑛发出一声尖叫,将手中的三清铃举起向前。 …… …… 嗡一声,沈青猛地停下脚,低下头看手拎着的古琴。 琴弦在颤抖。 不知何时又出现的内侍在后猝不及防撞上来。 “怎么了?”他问,“快走啊。” 前方就是结邻楼。 沈青没有理会他,只看着手里的琴。 随着他的注视,琴弦再此拨动。 不是幻觉。 而且不是一根,所有的琴弦都在动,宛如人在舒展手臂,似乎要挣脱琴身。 他脱口而出:“娘娘醒了!” 内侍愕然:“娘娘怎么会醒?”又问,“你把娘娘带进来了?” 沈青摇头,他没有,他怎么会把娘娘带到这里来,这里有帝钟。 先前已经经受过一次危险。 在娘娘尚未彻底醒来之前,他不会让娘娘再涉险。 “那怎么回事?你没唤醒娘娘,娘娘怎么会醒来?”内侍问,视线也落在沈青的古琴上。 璀璨华灯下,琴弦无人弹奏,自己飞舞,且毫无声音,诡异骇人。 他没有唤,蝴蝶也不在,娘娘却醒了,那只能是一个原因。 沈青看向前方灯火璀璨的结邻楼。 这世上与娘娘有牵绊还有一个人。 “她把娘娘唤醒了!” 她怎么敢把娘娘唤醒? 当然,让娘娘苏醒是他最终的目的,但目前白小娘子的意识还占据主体,对另一个意识必然排斥戒备。 他只有每次将她引走,娘娘才能有机会醒过来。 怎么她竟然会主动唤醒娘娘? 难道她被白瑛吓傻了?失去心智,消散了? 沈青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是他想要见到的结果,但不是现在。 现在,可就糟了! 他抬起头看向结邻楼,原本璀璨的花灯似乎开始摇晃,视线也变得模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出神 在低头的时候,庄篱已经出神。 她看着宝石戒面,看着其内映照自己的脸,自己的双眼,深深的看进去,宛如看向深潭。 无边无际昏昏暗暗。 她的意识不断下沉,寻找着,渐渐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浮在潭底,面容和身形模糊,乌发和白纱衣如云雾一般。 庄篱静静地看她,然后慢慢张开口。 蒋眠儿。 死静的潭水泛起涟漪,声音一圈圈送出去,围绕着潭底的女子。 声音越来越大,不止她的,还有白瑛的。 “她很好看…..” “她很威严….” 随着声音,涟漪中隐隐浮现人影,宫殿,交织混杂一闪而过。 潭水越来越沸腾,直到轰一声,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了,潭底的女子睁开了眼。 庄篱只觉得猛地被拉入潭水中,与那女子面贴面,就像贴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那女子原本模糊的脸上呈现出眼睛,鼻子,嘴巴……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庄篱的身子缓缓沉入水中,她看着上方,宝石戒面像镜子,更像一个井口。 先前她在外,现在她在内。 井口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她。 她看到她舒展身子,听到白瑛的尖叫,看到白瑛晃动着三清铃。 三清铃并无响声。 庄篱不由笑了。 白瑛手里拿着的圣祖观小铃铛,先前她就见识过,在行宫入白瑛梦,化作张择的样子刚靠近,白瑛就识破了她醒来了。 白瑛说这铃铛能破她的手段。 但,她不对白瑛使手段,她对她自己使出手段。 这三清铃保白瑛不入迷障,并不会管她入不入迷障。 所以,她戴着能反照出面容,有镜子功效的宝石戒指,看着自己,迷惑了自己。 蒋眠儿。 她是蒋眠儿。 四周越来越安静,庄篱无声地向下沉去,手脚身体都渐渐感知不到了。 井口越来越远,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她知道,她在冒险,她会再也醒不过来。 她在赌,一个机会。 ……. ……. 白瑛疯狂地摇晃着三清铃。 没有铃声响起,眼前的人没有如同先前一般碎裂。 怎么回事?三清铃坏了吗? 白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为什么眼前不是她的妹妹了? 为什么她看到了…… “娘娘——”王德贵也发出尖叫,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忘记了搀扶白瑛,也没有奋不顾身挡在白瑛身前。 噗通一声,他跪在地上。 “娘娘——”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喃喃一声。 这前后两声娘娘并不是称呼同一人。 王德贵是新帝进宫后清查留下的旧内侍,自然是见过蒋后的。 谁不想见一眼蒋后呢? 谁不想跟随在蒋后身旁呢? 跟随在蒋后身边,内侍都能放出去做官。 只可惜他资质平庸,没能入蒋后的眼。 这是他运气不好,但这也是他运气好,躲过厮杀清洗活到现在,能继续在皇城里,还借着张择攀上白妃。 白妃可不一般。 出身低微,家里又被判定蒋后党获罪抄斩,但却没有凋零,反而重获恩宠,更有了皇嗣。 要知道皇帝已经登基五年了,还没有儿子,朝堂坐稳了,但朝堂也不稳了,此时此刻有了皇嗣,白妃在皇帝心中无可动摇。 白妃更有酷吏张择暗中相助,就在今天,东阳侯世子也投靠了白妃。 因为白妃那个逃亡在外的妹妹,竟然是东阳侯世子的心上人。 可见白妃的运气。 说不定白妃将来比当年的蒋后还要权盛….. 但现在怎么回事? 他怎么看到了蒋后! 宫中是传说蒋后鬼魂,且还侵害过白妃,但他并没有看到,大家私下说那是白妃和肚中皇嗣才有资格。 也算是一种福运。 没想到他王德贵也有这个福运…… 王德贵跪在地上呆若木鸡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怎么回事?白瑛攥着三清铃,三清铃在抖动,她的身子也在抖,但抖得如筛糠,也听不到三清铃的声音。 为什么没用了? 她看到的不是幻觉吗? 不是她妹妹变出来吓唬人的幻觉吗? “来人,拿,拿下——”她颤声说。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五个兵卫,和一直守在庄篱身边的五个兵卫,倒是没有像王德贵这么废物,直接就跪下了。 他们并不认得眼前的人,只是对眼前的状况,尤其是白瑛和王德贵的反应而震惊,兵器已经本能的对准了庄篱。 随着白瑛一声拿下,五人将手中的刀刺向站起来的女子。 女子原本还在看四周,察觉动作看向五人。 她说:“退下。” 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说话的声音也并不大。 伴着清脆的响声,五人手中的刀剑落地,人也随着跪倒在地上,神情茫然。 原本守在白瑛身前的五个兵卫,虽然没有上前,亦是兵器跌落人倒地。 白瑛惊恐地向后退去。 是鬼。 只有鬼怪才有的手段。 三清铃不管用了。 但还有帝钟呢。 她不由看向楼顶正中悬挂的帝钟。 眼前的人也向上看去,皱了皱眉:“玄阳子的东西?” 白瑛视线又看向她,声音沙哑:“娘,娘娘,您….” 娘娘看着她:“你还认得我啊,我以为你不认得了。” 白瑛再也撑不住,扶着腹部,慢慢跪下来:“娘娘,我一直,一直期盼着您,回来——” 眼前的人笑了:“是吗?” 她说着话上前一步。 伴着她迈步,白瑛的神情再次惊恐,看着这个明明身子是自己的妹妹,但脸却不是的人。 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如果是噩梦,怎么还不醒来啊。 白瑛觉得自己都要晕倒了,要是真晕倒也好,晕倒了是不是就能醒过来了? 她伸手扶住肚子,看着眼前的人:“娘娘,放过我,我,我有——” “你有孩子了?”眼前的人接过话,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说着抿抿嘴,“我还以为你长胖了。” 她似乎是要说个笑话,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我,我有了。”白瑛颤声说,想到什么,按着腹部向她匍匐身子,抬起头满眼敬畏,“娘娘,我,我生了这孩子,归你,你就有子嗣了,你就可以,当皇后,当太后,没有人能质疑你——” 这话似乎比她先前说的话好笑多了,眼前的人仰头哈哈笑了。 “我哪里需要靠这东西。”她说。 她不要?孩子也诱惑不了她,这个孩子没用,白瑛只觉得心神混乱,腹部传来抽痛。 她按着腹部发出一声痛呼。 “你——”眼前的人上前一步,似乎要说话。 但伴着一步,头顶上的帝钟摇晃,发出嗡一声,楼顶的梁木突然坍塌砸下来。 她忙向后退去,梁木哗啦落地,但对地上匍匐的白瑛,跪地呆滞的王德贵,兵卫们,来说,巨大的梁木宛如虚影,穿过身子消失不见。 这并没有结束,随着她的退后,不止是一根梁木,而是整个圆拱屋顶砸了下来。 她无处可退。 她也没有再后退,双手向上托起,跌落的圆拱屋顶瞬间停下,伴着碎屑如雪,她猛地向上一推,屋顶向上砸去。 目标是悬浮在空中的帝钟。 屋顶穿透了帝钟,瞬间消散。 帝钟摇晃,整个屋顶碎裂,露出四个鲜红的大字。 道法自然。 她抬起头看着这四个大字,原本白皙的脸被映照的通红,同时有丝丝裂纹蔓延,宛如一个瓷器要碎裂。 整栋楼也在碎裂,地面发出咯吱的声响,一道缝隙从中裂开,就在此时,无数蛛丝从四面八方飞来,站在地上的她随着蛛丝牵引悬空而起。 脚下裂开的缝隙,宛如张开的大口,一吞落空。 她转过头看向楼外,原本璀璨的宫殿宛如被泼上水的墨画,花灯已经变成一片模糊的,真实变虚幻,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虚幻的蛛丝在夜色中飞舞,呈现出一条诡异的星河。 星河的尽头坐着一人。 似乎很远,但又很清晰。 沈青双手牢牢抓住琴弦,原本自己的飞舞的琴弦已经重回他掌控中。 “娘娘,您别动,别惊动它,我来拆了它——” 伴着说话,他抚动琴弦,星河浮动,无数蛛丝蔓延,原本模糊的宫殿,重新变得清晰,蛛丝从其中拉出一个个人影,有男有女,衣着华丽,他们原本凝滞在原地。 “拆了它。” “拆了它。” 声音层层叠叠如涟漪般散开。 随着声音,麟德殿外不管是观灯的权贵,还是内侍,以及禁卫,男男女女齐齐迈步向结邻楼来。 他们眼神呆滞,脸上还凝固着笑容,齐齐地张口发出声音。 “拆了它。” “拆了它。” 第一百六十四章 等候 眼前花灯还在闪耀,麟德殿内鼓声响起,那是如今最受欢迎的鼓舞,鼓声中欢笑声更浓。 但,有什么不对了。 东亭顶上,上官月皱起眉头。 以观灯的名义,再加上金玉公主的名义,站在东亭顶上,果然没有人敢动他,他可以按照白篱所说的那样,等。 他其实不知道要等多久。 白篱只告诉他:“等我喊你,你就把它扔下去。” 上官月伸手按住胸口。 当时白篱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它能救我的命。” 他很郑重的打开,看到是一支莲藕。 上官月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当时他也笑了,他想,她要靠一支莲藕救命,他还不如一支莲藕…… “不是,因为有你,莲藕才能救我的命。”白篱说。 说着还踮着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如果没有你啊,这莲藕连一盘菜都做不了。” 上官月再次笑了,这一次笑得开心。 但旋即笑容又沉下去。 但如果他等不到呢? 他发现了,她虽然是个鬼,也会遇到危险。 还不止一次了。 上官月看着四周,视线变得凝滞,花灯,光亮,人影,都变得模糊。 模糊也没什么,他可能累了,困了,也可能灯火太亮了。 模糊的视线里有很多人开始移动。 人走动也不奇怪,本来很多人就在外边走动看花灯。 但不对。 事情不对! 上官月低头看脚下,先前守在这里的内侍也在走开,他们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虽然迈步,但看起来手脚僵硬,就像被人牵着…… 上官月看四周,其他人也是如此,男男女女,以麟德殿为界。 殿内歌舞宴欢如常,殿外所有人包括守卫都在走动。 向一个方向去。 上官月抬起头看向结邻楼。 快去,快去看看,一定出事了。 耳边有声音在喊,似乎还有什么在拉扯他,他想跳下去,跟过去。 但白篱说了要他等。 上官月按住怀里的莲藕,视线看着结邻楼,绷直了身子,宛如与石亭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 …… 京城外,圣祖观,这里没有花灯点缀,也没有过节的喧闹,夜色笼罩,道士们都已经沉睡,唯有大殿灯火明亮。 一个小道士靠着廊柱打个哈欠,视线里一根烛火跳跃,然后腾起灰烟。 他强撑着睁开眼,将新的蜡烛摆上去。 能撑一段了,睡一觉吧。 “王同怎么还不回来?”他嘀嘀咕咕,“在外可是享福了。” 虽然他跟王同一样是打杂的小道士,但也不一样,他是师父挑选收下的,那王同是花钱进来的,理应多干活。 但现在没办法,王同不在,只能他来做累活。 他刚要闭上眼睡一觉,有人走进来,这大半夜的吓得他叫了一声,然后看清来人。 “老祖,你怎么醒了?”他松口气问。 玄阳子看着前方的神像,神情有些无奈:“被吵醒了。” 吵?小道士向外看,如今城池里可能还在热闹,但热闹传不到他们这边来,四周万物静籁。 “其心不散,其念不散,吵闹世间啊。”玄阳子说,迈步伸手。 小道士只觉得眼一花,看到平时很少走动,时时刻刻都能睡着的玄阳子攀到了三清神像上。 他啊一声喊,张开双手慌张去护,老祖可别跌死了! 刚迈步,再眨眼看,玄阳子还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一颗宝珠。 那是元始天尊神像手中的混元珠。 是他眼花了,还是老祖真跳起来拿到了混元珠? 小道士呆呆,见玄阳子转身走到殿门外,将手里的宝珠向空中一抛。 浓墨的夜空中陡然多了一枚月亮。 下一刻小道士觉得眼一黑,视线宛如被宝珠吞没,又或者整个人的意识都消失了。 …… …… 被蛛丝牵引的人们涌进了结邻楼。 楼还在摇晃,裂纹,但蛛丝从四面八方出现,将楼梯撑住,将裂纹缝补。 最先爬上楼梯的几人张开手,冲着帝钟伸过去。 道法自然四字闪耀,这几人宛如泥沙般散去。 但随即又有更多的人爬上来,一层又一层,泥沙也渐渐堆满了室内,趴在地上王德贵,兵卫们,甚至大着肚子的白瑛也都站起来,神情呆呆踩着泥沙,向着帝钟而去。 沈青十指挑动琴弦,更多的男男女女被牵引着向结邻楼上涌来,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一层层泥沙。 白瑛踩着越来越高的泥沙,越来越接近帝钟。 空中悬浮的道法自然四字,闪耀的光芒如利刃一层层跌落,让涌来的人变成了泥沙。 但对白瑛来说,宛如雾纱,又如同温柔的手,从她身上温柔的拂过,毫无影响。 被蛛丝悬挂在空中的人笑了,脸上裂痕已经蔓延到脖颈,身上的衣袍也在碎裂,但又被蛛丝一层层缠绕维持。 “玄阳子,你这个心思狭隘,眼中只有一人的东西。”她大笑说,“那就让你护着的人毁了你吧。” 听到她大笑,远处抚琴的沈青也笑了,忽地眼一眯,漆黑浓墨的夜空中一点微光亮起来。 光亮越来越大,瞬间吞没夜空。 天空一片炙白,那光亮却变成了一个黑黝黝的空洞。 沈青脸色大变。 “黍米珠——”他脱口说。 与此同时,道法自然四字闪耀之下的人们不再化作泥沙,而是一层层人影不断从身体浮起,吸入天空中黑黝黝的光洞中,直到化为乌有,没有人影可牵系的蛛丝漫天飞舞。 “这就是黍米珠啊。”被蛛丝缠绕悬在结邻楼中的她抬起头看去,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无上道心,万物皆可容。” 随着说话,她也开始上浮,还好被更多涌来的蛛丝牵引住。 “娘娘,您先避一避——我来缠住它。” 沈青喊道,说着话站起来,原本平放的古琴竖起,身前的蛛丝也随之而起,一分为三。 一部分还在牵扯人们登结邻楼,在道法自然之下化作泥沙,托着脸上带着呆滞的笑努力向帝钟伸手的白瑛。 一部分飞向黍米珠,在空中结成一张大网要遮盖那黑色的空洞。 另一部分还裹着悬在空中的人,忽地一沉,人向裂开的缝隙坠去。 …… …… 安静的潭水宛如被投入一块石头,荡起涟漪。 沉在潭底的庄篱头发和衣裙在水中飞舞,如雾如纱,她的嘴,鼻子被水流冲刷变得有些模糊,唯一双眼还清晰。 眼一直盯着上方。 井口遥远,越来越小。 这说明她的眼神也在涣散。 潭水其实也不安静,伴着水流有无数声音回荡,父亲的声音,哥哥们的笑声,还有山林的风,还有马儿嘶鸣,似乎在催促她应答。 她不能答啊,那些都是假的,死去的,过去的,已经不存在的,她是真实的,还活着,如果她答应了,她就再也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 虽然眼神在涣散,但她始终没有漂移视线,只看着井口。 砰一声,似乎有石头落入水中。 庄篱涣散的视线一凝,看到潭水涟漪,一个人沉了下来,再一眨眼人到了面前。 井口又变成了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人,与自己面贴面。 有蛛丝从井口而落,缠住了她的手脚身体,就在蛛丝要向上拉去的时候,原本手脚无力悬浮的庄篱猛地抱住了贴近的人。 人影旋转,这一次没有人下沉,而是两个人影交织在一起向上而去。 哗啦一声,人跃出井口。 庄篱猛地抬起头,视线离开了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深深地用力的吸了一口气。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眼前是比潭底更诡异的画面。 黑色的大地,白色的天空,摇晃碎裂但被蛛丝缠绕的楼宇,不断在楼梯上攀爬又化作泥沙的男男女女。 有帝钟摇晃,有悬浮空中的黑洞,有琴音蛛丝漫天。 这边道法自然震碎涌来的人影,那边蛛丝大网试图遮住黑洞阻止万物被吸进去。 “真是热闹啊。”庄篱喃喃说。 “你——”沈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庄篱转过头看向他。 炙白的天空下,如墨大地上,站着一人。 不是曾经只看到的一双眼,也不是通过上官月梦中的镜子看到的模糊的面容,这一次那人清晰可见。 他面容清癯,留着美须,怀中抱琴,白色的衣袍,气度儒雅。 只不过此时满脸震惊,坏了儒雅之气。 庄篱一笑:“沈青,终于见到你了。” 她神情欢喜,宛如旧友重逢。 沈青却没有喜,只有惊,视线也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的背后:“娘娘——” 听到他的话,庄篱配合的转动身体,露出后背。 后背上贴着一个人。 或者说,她与这个人身子融在一起。 这一副姿态陡然展现,眼前的世界更添诡异。 “这就是你的娘娘啊。”庄篱的神情依旧轻松,还侧头越过肩头,似乎想跟身后的人打个招呼。 可惜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后背。 而背后的女子低垂着头,毫无声息,相比于眼神明亮,精神奕奕的庄篱,她像是没有生命的藤曼。 在醒来的主体面前,娘娘的确是依附的藤曼,她竟然又裹挟了娘娘的意识,就如同当初——沈青咬牙喝道:“放开娘娘!” 或许是因为震惊分神,原本被他牵引的蛛丝变得松弛,缠绕的庄篱的身子,也再次向天上黑洞飞去。 沈青回过神,拉紧了蛛丝。 双体身停止上浮。 庄篱看着他,笑了:“我可不敢放开她,放开她,你还会牵我?我肯定被这个东西——” 她抬起被蛛丝缠绕的手臂,指了指天上的珠子黑洞。 “吸进去。” 她的视线又看向四周,纵然有蛛丝大网阻挡,但还是有不少人影被吸进去。 他们从地面上升起,一层一层一层脱离消散。 “这些被你拉入梦中的人,他们被吸进去的是噩梦幻化的意识,等醒来这场经历就结束了,毫无影响,我可不一样,我要是被吸进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又看向沈青,眼神幽幽,似乎哀求。 “你可要牵紧我啊,否则我和你的娘娘都要消失了。” 沈青眼中泛着冷森,视线也终于落在庄篱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换做柔和的声音:“白篱,你现在带着娘娘睡去,我会解决这里,我也能保证,白瑛伤害不了你。” 庄篱看着他,缓缓摇头。 “不行。”她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你,现在终于见到了,可不能去睡。” 见他?沈青微怔,什么叫是来见他的?不是来见白瑛的吗? 他要说什么,忽地双眼一凝,看到被蛛丝缠绕的庄篱,抬手一挥,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刀。 白色的夜空下,长刀散发着幽光。 “你想干什么!”沈青喊道,手中琴弦一拨。 牵引在庄篱身上的蛛丝陡然一紧,庄篱举起的手被拉的垂下来。 但手中依旧紧握长刀。 蛛丝被拉着颤抖,庄篱的手再次慢慢抬起,手腕翻转,长刀刀尖抵住了自己的肩头。 “我想干什么?”她说,嘴角绽开笑,“当然是,拆了它。” 伴着说话,她用力一推,长刀穿透肩头缠绕的蛛丝,刺入身后。 蛛丝,血花,瞬时飞溅。 “不——” 明天无更新 写好了,但觉得不太对味,重写一下,所以明天不更啦,后天见。 第一百六十五章 拆念 梦里是没有痛感的。 但一刀割下去,庄篱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她的身子发抖,宛如要碎掉。 但这很好,能感觉疼,就对了,说明对她来说这不是梦。 不是梦就好,如果是梦,毫无痛楚,把自己杀了,醒来又恢复如初多可笑。 因为太痛了,人有些恍惚,沈青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忽远忽近。 但庄篱的动作没有停下,发着抖,长刀再次削砍。 血肉蛛丝从身上飞落。 每一次蛛丝掉落,她的束缚就少一些,她的手就能更大幅度的挥砍。 所谓的拆了它,指的是蛛丝,是与她相融的另一具身体,但不管蛛丝也好,背后的人也好,都紧紧与她裹在一起,分不开。 要拆了它们,也就是拆了自己。 拆了庄篱。 当再次挥动刀砍向身后的时候,胳膊上的蛛丝猛地拉紧,下一刻诡异的扭曲在身后,但刀并没有脱手,这一刀还是砍了下去,掀掉了她半个肩头。 如果不是蛛丝还裹着她,她一定倒在地上了。 纵然疼痛视线都模糊了,但庄篱看到沈青的脸也宛如被砍了一刀。 她能看清楚他脸上震惊,不可置信,愤怒,以及惊恐。 庄篱忍不住笑了。 “你从来不屑于看一眼白小娘子,那我就让你看到你在意的。” “我来见白瑛,当然不是真的要见她。” “白瑛身边有什么,你清楚的很。” “我身体里有什么,你也清楚的很。” “为了你的娘娘,你终于肯来来见我…..不对,应该说。” “…..你不得不来见我了。” “沈青。” 白色的天,黑色的大地之间,庄篱悬浮其中,一把刀还嵌在她的肩头,浑身上下血淋淋,让本就诡异的场面变得更加恐怖。 “我等了一晚上,就是为了等你,让你亲眼看看,我怎么拆了你打造的庄篱。” 伴着说话声,她再次挣扎,被蛛丝束缚的手艰难但缓缓地抬起,伴着抬起,又一把刀出现在手里。 薄薄的锋利的刀刃擦过身前的蛛丝。 蛛丝跌落,跌落的蛛丝向上漂浮,瞬间被吸入上方那黑黝黝的珠洞。 因为少了蛛丝的牵涉,庄篱悬浮的身体也开始向上。 沈青拉紧了蛛丝。 庄篱的身体停止上浮,同时手臂更诡异的扭曲,手中的刀跌落消失。 “你既然知道你是我打造的。”沈青愤怒地喝道,“就别以为自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随着说话,蛛丝缠绕,那些剥落的皮肉恢复如初。 庄篱笑了:“那必然还是能有一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要不然,你也不用用这种东西缠着我。” 伴着说话再次挣扎,她也不为了挣开蛛丝,只要手脚能动一下,只一下,就会有一把长刀浮现,狠狠地削砍。 她宛如竹笋,她又是剥竹笋的人,一刀一刀在自己身上切割,蛛丝,衣袍,皮肉,头发,混在一起不断地飞落。 几乎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但眨眼间又被蛛丝缠绕,剥落的头发皮肉衣袍又重新回到身上。 宛如她先前剥掉的只是一重影子。 她没有停下动作,继续重复着削砍自己。 “你有本事一直裹着我啊。” “你有什么本事!你当初是趁人之危!” “就算是趁人之危,我还是爬出来了,这还是我的身体。” “我清醒一日,你就一日松不开你的蛛丝。” “沈青!帝钟那边要塌陷了!塌了你这梦境就没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的娘娘了!” “你快点织网,那珠子要把我和你的娘娘都吸走了!” 听着因为疼痛而颤抖,但却一刻不停的女声,再看那疯狂的动作,沈青只觉得双耳嗡嗡。 疯子,这个白小娘子是个疯子! “我本来就是个疯子。”庄篱半边脸刚被自己削掉,用余下的一只眼看着沈青,“你在用我之前,应该向庄蜚子打听打听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到这里血肉模糊的脸上闪过又几分黯然。 “当然,庄蜚子可能也没真在意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着又再次笑了。 “也好,他们教我的,我也割下来还给他们。” 随着说话,她抬手在身侧挥刀。 “都还给你们,你们的庄篱,把庄篱还给你们!” 不知是蛛丝越来越少,还是因为削砍下的皮肉太多,她的手比先前灵活,刀刀见血,血肉横飞。 蛛丝将人复原的速度越来越慢,往往是刚恢复一半,另一半庄篱就被削光了。 视线里双体人变成了一半血人,看起来更加骇人。 “白篱!”沈青喊道,“你住手!” 庄篱看着他:“白篱,这个名字你终于舍得喊出来了。”又嘲讽一笑,“用了我的身体,连我的名字都不称呼一声,实在是不礼貌。” 沈青的确后悔了,也早该做更多防备,这种体质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庄蜚子夫妇教养了几年,不过是给她披上一个正常人的外表,内里依旧是个疯子。 在掀开剥去他给她织造的温柔后,疯狂本性无可抑制。 沈青深吸几口气。 “你听我说,你当时的确要死了,不是我杀的你。”他说。 庄篱打断他,冷冷说:“少说这些过去的废话,我只问现在。” 沈青咬牙,再次深吸一口气:“娘娘并没有真在你身体里,那只是梦,是我让她梦到自己是你。”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悲凄,“那时候我本要带娘娘走,但娘娘不肯走,她将自己的神智化为蝴蝶,从此逍遥天地间,是我给蝴蝶织造了梦,让她梦到自己是你…..” 庄篱看着他:“我来京城是不是你操控的?” 沈青点点头:“是我。”又补充一句,“周景云去见庄蜚子的念头是我给的暗示。” 所以,周景云也是被操控的,庄篱心想,是啊,这就对了,要不然,她一个孤女何德何能能遇上这么好的人…… 周景云也好可怜,被骗着娶了自己。 庄篱不由垂下视线。 蛛丝轻轻牵动。 庄篱猛地看向沈青,沈青的动作立刻停下。 “我会给娘娘换个梦,我这就让她离开。” “我只想让她活着,你不要再伤害她。” “她是我的梦,是我的念,我可以带走她。” 他说着拉动琴弦,原本裹着庄篱的蛛丝向后攀爬,汇集在身后。 庄篱觉得身子一轻,背后的人被蛛丝裹着拔了出来。 慢慢地随着蛛丝的牵扯向沈青飞去。 庄篱看着那个人影。 背后的人被拆走,蛛丝也从身上脱落,同时庄篱也开始上浮。 “你现在赶紧走。”沈青说,“被玄阳子的黍米珠吸走,你也别想醒过来了。” 庄篱看着他:“等一下,你忘了这个。” 什么?沈青愣了下,下一刻看到庄篱手中握刀猛地插进自己的心口。 他发出一声尖叫。 庄篱挖出一颗心脏。 心还在跳动。 “我的身体里有两个心呢。”庄篱对沈青一笑,“这是你放的吧。” 沈青自诩已经见过无数血腥场面,但这一幕还是让他忍不住裂开:“你这个疯子——” 伴着他的喊声,庄篱身上原本已经脱落的蛛丝再次浮现,疯狂地涌向她手中的心脏,似乎要将它重新放回胸口。 胸膛裂开血肉模糊的庄篱一笑:“这才是你的念吧。” 说罢将手中的心一抛,挥刀砍过去。 “不要——” 伴着沈青的喊声,抛起的心脏被刀砍成两段,瞬间化为泥沙。 沈青耳边嗡一声,他低下头,看到手中的琴弦断裂,蛛丝四散。 黍米珠下结成的蛛丝大网瞬间被吸走。 天地间牵着人影的蛛丝纷纷脱离上浮。 “不——”沈青一声喊,双手抓向琴弦,试图将它们接在一起。 与此同时,摇晃的结邻楼上,白瑛踩着堆积的泥沙踮起脚,伸手终于抓住了帝钟,扯了下来。 嗡一声,道法自然四字消散。 沈青手中的古琴碎裂,紧接着是他的人裂开。 白色的天空与黑色的大地同时崩塌。 好可怕。 一个贵夫人只觉得眼一黑,她不由抬手扶额头,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 “怎么了?”有男声在旁问,同时扶住了她。 感受着温热的手,这位贵夫人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站在灯山前,花灯让人眼花缭乱,耳边是嘈杂的说笑声。 记忆里有什么在飞快地消散,只留下恍惚。 她转头看身旁自己的丈夫。 “我好像做了个梦。”她喃喃说。 丈夫笑了,低声问:“是累了吧,在宫里赴宴就是这么累,我刚才也觉得犯困呢。”说着指着眼前的灯,“再看一会儿,我们就去里面坐着,免得你进去还要应酬,更累。” 这位夫人满面欢喜,靠近丈夫:“能跟夫君一起,我一点都不累。” 夫妻两人依靠在一起看着花灯。 四周有人抬头看花灯,有人举着手中的酒杯,仰头喝酒,有妇人们结伴走过回廊,香风笑声四散。 “快来看啊,鼓舞开始了。” 伴着召唤,有不少人向麟德殿走去,殿外值守的禁卫面容肃重,审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内侍们含笑避让。 上官月站在东亭顶上,看着恢复如初的四周,结束了吗?他没有听到庄篱的召唤。 他应该立刻去结邻楼看看,她怎么样了。 但,上官月身子僵硬,慢慢抬起头。 如墨的夜空中悬挂着两颗月亮。 第一百六十六章 意外 人总会遇到各种意外。 如同福祸相依,如愿和遗憾也总是一起出现。 庄篱看着天空中多出来的月亮。 如计划中那样,沈青会为了保护他的娘娘,除掉帝钟。 而她则能借着帝钟牵制沈青,剥掉了他埋在她身上的念。 但计划中没有黍米珠。 黍米珠。 她从沈青的梦境里已经知道这个称呼。 应该还是那个玄阳子的手段。 其实也不意外,搞掉帝钟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惊动圣祖观。 有帝钟,自然也会有其他的镇物。 相比于帝钟,这个珠子很友善。 当沈青那诡异的梦境散去后,它也恢复了平和。 不再是黝黑的珠洞,而是如月亮般柔和,缓缓抚摸万物。 先前被蛛丝牵动的人们恢复自由,白瑛抱着帝钟坐回软榻上,地上的兵卫们,王德贵站起来。 庄篱血肉模糊的身子也在凝聚,她重新跪在了地上,跌落的绳索重新将她绑缚。 时光如同倒流,恢复如初。 但对庄篱来说,这可不是好事,而是麻烦。 她还有第二步没走呢。 原本在帝钟被毁,执念被除之后,她就可以再无干涉的织造一场梦境。 杀死自己的梦境。 现在她不能动了,念头一动,她就会被珠光吸走,再也醒不过来。 但如果她不杀死自己,她现在也醒不过来了。 总之。 她,困住了。 白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告诉娘娘,愿意为她效劳。” 白瑛说完这句话,忽地打个寒战,呆滞的眼神转动,视线里有乱乱光影闪烁,瞬间消散。 白瑛怔怔一刻,低下头,看到怀里抱着的帝钟。 她发出一声尖叫。 …… …… 麟德殿,随着殿内正中摆出一面大鼓,二楼乐师们也在更换位置,琴师们退开,鼓师们上前。 “沈琴师?”一个鼓师抱着鼓走过来,看着前方的人,“您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但沈青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 是沉浸在适才的弹奏中? 鼓师伸手推沈青的肩头,沈青身子向前一栽,倒在地上。 那鼓师吓了一跳,四周的乐师们也忙上前。 “沈琴师?” “沈郎君?” 乱乱喊着将沈青扶起来,看到沈青闭着眼,鼻子里有血流出来—— 是栽倒磕破了? 不应该啊。 正乱着,沈青睁开眼,刚睁眼就发出一声嘶喊“我的琴——” 琴?琴怎么了? 一个乐师忙看向他的琴,琴摆在地上。 “我的琴断了,我的琴断了。”沈青嘶声裂肺。 更多人看过去,神情不解。 “沈琴师,你的琴还好着呢。”他们纷纷说。 沈青扑过去,胡乱地在琴上抚摸:“不,不,它断了,断了,我的琴啊——” 状态癫狂。 四周的人都有些慌乱,这,这是怎么了—— “快传太医。”有人说,要回头喊。 刚回头有人冲过来,一把扶起沈青挟住,一手将琴拿起,就向外走。 直到这时四周的人才看清来人。 “周世子。” “是东阳侯世子。” 周景云将沈青牢牢箍住,对乐师们说:“鼓舞要开始了,你们快点准备,别耽搁了,我来照看沈琴师。”又带着些许歉意,“我适才灌了他几杯酒,醉了。” 原来是喝醉了啊。 乐师们松口气,不再阻拦,还有人凑趣说“能被周世子敬酒,不喝酒也醉了。” 周景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拖着沈青向外走,其他人也没有再阻拦。 “周世子什么时候跟沈琴师喝酒了?”其间有人嘀咕一声。 乐师们从皇帝入场就不停弹奏,没有离开过。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闪过,无关紧要。 “快快快,舞姬们入场了。” ....... ....... 伴着鼓声响起,周景云将沈青按在殿侧一角,有两个内侍站在旁边挡住他人视线。 “到底出什么事了?”周景云低声喝问。 沈青却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抓着自己的琴,急急地抚摸。 “我的琴断了,我的琴断了。”他反复的说。 琴弦明明完好,为什么说断了?周景云看着沈青,有些明白,这大概就是庄篱提过的,在幻象里受伤,在现实中会发疯。 已经结束了吗? 那庄篱呢? “她呢?她怎么样?”周景云低声问,摇晃着沈青。 但不管他怎么摇晃,沈青也不看他,只抱着琴重复着琴断了,鼻子里流血,眼里流泪,神情绝望,眼神涣散。 很显然已经陷入癫狂,短时间内问不出什么。 周景云将他扔在地上,对内侍们低声说“看好他,别惊扰了陛下。” 两个内侍点头应声是,看着周景云向外走,忙又拉住他“世子,你不是说,别出去?” 周景云虽然不在京城七八年,皇宫也换了新主人,清洗了一大批人,但还是有人脉留下来。 回来后周景云就把这些旧关系重新维系。 先前进宫见过白瑛之后,周景云又托付了两个内侍在宫宴上盯着沈青。 适才在外边廊下经历似梦似幻后,周景云就进来询问两个内侍,确定沈青一直在二楼没有离开过。 听到这个后周景云也不再出去,亲自盯着沈青,还告诉两个内侍别出殿内。 “外边不正常。” 什么叫不正常?两个内侍不解,但在宫里养成的习惯,不多问,听话就行。 怎么现在周景云却要出去了? 外边正常了? 周景云看着外边,花灯璀璨,禁卫森立,宫女内侍进进出出,观灯的宾客说笑热闹。 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也分辨不出来。 先前庄篱让他不要离开皇帝所在的地方,等着她唤他。 但庄篱没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而且,她唤他必然是因为事情成功了。 如果不成功呢? 如果她不能唤他呢? “我就真不用做些什么吗?除了见白瑛,带你进宫,最后再看着你….” 清晨的净室内,他看着满身满头水,趴在浴桶上的庄篱曾经问过。 庄篱低着头摇了摇。 “这看起来是我和他们之间的对抗,但其实也是我们自己与自己的对抗。” “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而击溃自己的也只有自己。” 她说着抬起头,带着一脸水对他一笑。 “所以,世子你只要坚定你答应我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周景云看着殿外璀璨的光影。 他答应的她的是帮她杀了庄篱。 “你们别出去。”周景云说,看两个内侍,“我出去看看。” 说罢抬脚走了出去。 外边比殿内还热闹,周景云穿行其中,四周景致看不出什么不对,每个人的面容也都很清晰,说笑自如,也都在跟他打招呼….. 要说不正常,大概就是还站在东亭顶上的上官月。 那年轻人似乎睡着了。 不过,能爬上东亭顶赏灯,赏灯的时候睡着也没什么奇怪。 周景云收回视线,看着前方的结邻楼。 …… …… 白瑛的尖叫让王德贵惊恐不已。 怎么好好的说着话,话音刚落,娘娘就尖叫起来了? “娘娘,娘娘。”他连连喊道,“你怎么了?” 又急着向外喊。 “传太医。” 白瑛拦住王德贵:“不用。” 她剧烈的喘息平复心情。 王德贵不敢再说话,伸手胡乱地在她身前煽动,用风来助她冷静。 冬日的风在脸前拂动,寒意森森,也让人更加清醒。 “我刚才在干什么?”白瑛问。 王德贵小心翼翼说:“您在说一些往事,您和蒋…..” 白瑛抬手制止:“行了,别说这个名字。” 虽然对此时站在这里的人来说,那个名提了也无所谓。 王德贵也好,兵卫也好,都是张择安排的,也都是白瑛的人,白瑛是什么党,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 他们只忠于白瑛。 王德贵恭敬地收声。 白瑛看着他,换了句话问:“你刚才做梦了吗?”又看兵卫们,“你们呢?” 做梦?王德贵和兵卫们面面相觑。 “娘娘,我们不敢懈怠的。”王德贵恭敬说。 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迟疑。 不过,适才,似乎,是有些什么,恍惚了下。 “你们谁都没有做梦?没有看到幻象?看到——”白瑛接着说。 那个名字在说出来之前,白瑛又猛地咬住嘴唇堵住。 不能说。 不是有句话说,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 适才一定是因为她说了这个名字,所以才….. 王德贵看着白瑛苍白的脸色,紧张地问:“娘娘您还好吧?” 白瑛喃喃:“我不好,但也还好。” 这是什么意思?王德贵看着白瑛。 白瑛看着他,冷笑:“你就没发现什么不对?” 不对?王德贵惶惶不安又更不解,什么不对? “帝钟为什么在我怀里!”白瑛喊道。 伴着这句话王德贵看过来,脸色陡然苍白,似乎才看到。 “啊,啊。”他说不出话来,“娘娘,你什么时候把它摘下来了?” 这就是帝钟,今晚被从原本的地方带过来,悬挂在屋内头顶上。 现在却到了白瑛的怀里。 王德贵感觉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白瑛踮脚摘下了帝钟…… 啪一声响。 他的脸火辣辣疼,眼前的画面也消失。 白瑛愤怒又冷冷看着她,收回手:“清醒了没?我怎么可能去摘帝钟!” 是啊是啊,帝钟是要悬挂的,而且娘娘怎么去摘,这里没有梯子,再说,也不可能让娘娘做这么危险的事。 王德贵身子发抖。 出事了! 适才一定出事了。 王德贵下意识地看四周,有恐惧从心底泛上来,但偏偏不知道到底在恐惧什么。 白瑛不再看王德贵,站起来,看着面前跪着的庄篱。 “白篱,又是你在搞鬼!”她喝道。 庄篱低着头一动不动,看起来似乎是不屑理会她,或者还在搞鬼? “掌嘴!”白瑛怒喝。 守在庄篱身边的一个兵卫扬手打在庄篱脸上。 伴着清脆的声音,庄篱跌倒在地上,低着的头也露出来。 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嘴角,鼻子里有血流出来,滴在衣襟上,地上,如同血花绽开。 第一百六十七章 灭亲 这一巴掌,让人口鼻出血了? 动手的兵卫有些意外,他其实没有用力打,只是掌嘴而已….. 是太娇弱了? 白瑛也看到了,愣了下,再上前一步,看着倒在地上闭着眼不动的庄篱。 虽然口鼻在流血,人也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死了吗?”她脱口问。 另一个兵卫忙伸手探鼻息:“没有。” 王德贵也忙上前,伸手推庄篱,庄篱身子柔软随之而动,但眼并没有睁开,也没有说话。 脸色难看,口鼻流血,昏迷不醒。 怎么突然这样了? 娘娘可没打她啊。 娘娘这个妹妹,这么虚弱? 白瑛看着这一幕,想到什么,神情恍然,冷笑一声:“果然是你又在搞鬼!我早就警告你少用这些手段,这是皇城,不是你的撒野之地,现在这副样子,活该。” 王德贵小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白瑛冷冷说:“她这是丢魂了。”说到这里神情讥嘲,“小时候也不是一次两次犯这个,每次都闹的家里鸡飞狗跳。” 莫名其妙就昏迷不醒了,有一次甚至没有了呼吸,父亲都准备好棺椁下葬,结果刚放进坟墓里,棺材里传来孩童哇哇的大哭….. 白瑛伸手按住心口。 虽然宛如是隔世的记忆,但此时回想,还忍不住心惊肉跳。 可想当初四周的人受到多大的惊吓。 邻居们的指指点点议论。 本就不吉利的名声,又多了鬼附身,所到之处人人惊惧退避。 从小到大请了无数大夫,神婆看,最终得出失魂症的结论。 “这孩子易丢魂,别受惊吓。” 丢魂,别受惊吓? 谁敢吓她,每次都是她惊吓别人,吓的别人发疯,吓得家人心惊肉跳! “娘娘,唤太医吗?”王德贵小心翼翼问。 白瑛冷笑一声:“不用,太医治不好她。”指着庄篱,“打。” 打?王德贵愣了下。 “把她打醒。”白瑛说。 虽然,但是,王德贵抬起手—— 手还没落下,楼下传来吵闹嘈杂,似乎有人要闯进来。 白瑛竖眉喝道:“除了陛下和皇后,敢接近都给我打死。” 楼下有宫女上来,神情战战:“是,东阳侯世子,他说,说,跟娘娘约好的——” “白妃娘娘用什么名义把接近的人打死?”周景云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谋害皇嗣?” 白瑛脸色沉了沉,对宫女摆手示意,宫女忙转身下去,片刻之后周景云走上来。 “谋害皇嗣的名义,娘娘要少用。”他沉声说,“用在鬼怪身上可以为皇嗣助力,用在人身上,就不值钱了。” 白瑛冷冷说:“多谢周世子为本宫出谋划策。” 周景云站定,看着白瑛:“我东阳侯府的前程都系在娘娘身上,我当然要为您出谋划策,多多思量。娘娘,皇嗣受害的名义如果用于人,要用在一击必中最值得用的人身上,用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反倒会累害娘娘。” 白瑛似笑非笑:“是吗?世子真是为我思量啊?不是怕我伤了你的小妻子?” 周景云似乎这时候视线才看向地上的庄篱,皱了皱眉头:“你打她的确没有任何意义,但自己家姐妹,娘娘高兴就好。” 白瑛笑了:“世子不心疼吗?” 周景云看着陷入昏迷,口鼻还有血缓缓滴下庄篱。 “虽然庄先生和她欺瞒了我。”他说,蹲下来,将庄篱扶起靠在怀里,伸手擦拭她口鼻上的血,“但,娶她,的确是我自愿的。” 也就是说,他是喜欢这个人的?喜欢,自然也心疼。 白瑛看着周景云低着头抱着庄篱,用手用衣袖擦拭庄篱脸上的血。 她撇撇嘴。 “世子,那可不一定,你觉得是自愿的,也是被骗了,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这个妹妹的本事……” “她这个样子可跟我没关系,是她自作自受,她要害我,反噬自身。” “要说危险,适才危险的是我——” 周景云打断她:“这些都无关紧要,人我给你带来了,是不是你妹妹你也验证了,娘娘打算如何?” 白瑛看着他:“能如何,我自然是大义灭亲,将她交给陛下,是生是死,由陛下定夺。” 周景云抬起头:“娘娘以为这样就能在陛下跟前增加恩宠?陛下在意的是大义灭亲这个行为,而不是灭了多少人,本来有关娘娘家人蒋后党的事已经揭过去了,你现在又把你妹妹揪出来,这无疑是让陛下想起你的身份,也让其他人趁机拿你的身份生事。” 他说着话,手没有停下擦拭庄篱的嘴角,有一滴血迹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了,都凝固了。 他轻轻的揉搓着,不想让庄篱的脸上留下半点血污。 “诚然现在对娘娘来说,罪身也是保你平安的手段,但皇嗣不是一直在你身上,是会生下来的,等生下来,如果你罪身的身份还没被淡忘,那对娘娘来说,这就是催命符。” 白瑛看着他,神情变幻,这个道理嘛,倒也…… 她抱紧帝钟,看着周景云,见庄篱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洁白如玉,周景云却没有停下动作,又在整理庄篱的头发,将她散乱的发鬓扎紧,将掉落在地上的发簪插回去。 白瑛看的怔了怔,其实这只是擦拭脸和抚摸头发很简单的动作,但她却觉得是从未见过的柔情蜜意。 其实陛下待她也很亲密,但从未这样抚过她的脸她的头发,更没有这样看着她。 白瑛怔怔一刻,旋即冷笑。 “说这么多,世子不过是想让她活着吧?” “我劝世子,先别想对我是好是坏,想想对你自己,对你们东阳侯府——” 她的话没说完,见周景云抱着庄篱站了起来。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始终不离四周的五个兵卫也将她挡着。 但周景云没有向她走来,而是转过身—— “周景云,你别以为能从这里逃掉!”她喝道。 话音落却见周景云没有走向楼梯口,而是走到了栏杆边。 “你——” 她要说什么,刚张口,就见周景云将怀里的庄篱向外一抛—— 白瑛到嘴边的话变成一声惊叫。 ……. ……. 庄篱只觉得天旋地转。 头晕目眩,口鼻也宛如被堵住,呼吸也变得困难。 庄篱觉得自己要晕过去,在晕过去的那一瞬间,悬挂在天上黍米珠裂开,迸出无数珠光,天地间一片炙白。 庄篱闭上眼。 能感受到身体悬空,但跟适才悬空不同,不是手脚无力,不是不分上下左右东西。 这次身体在下坠,但上方又有一只手紧紧抓着她。 上下拉扯,人要断开。 疼痛。 疼痛! 庄篱猛地睁开眼,看到夜色如墨,花灯如星,上方的周景云如月。 …… …… 白瑛死死咬住嘴唇将惊呼声挡住,她瞪圆双眼,看着悬挂在栏杆外的女子。 适才那一抛,并没有真的跌落下去。 周景云的一只手还抓着庄篱的手腕。 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抓着悬在外的庄篱,微侧回头。 “娘娘。”周景云看着她,摇曳的灯火下,神情晦暗,“大义灭亲就行,不用非要到陛下面前。” 白瑛看着悬在栏杆外的女子,襦裙随风飘荡,宛如一只枯叶漂浮在风中,她的心跳咚咚,他,要杀了她….. 真的假的? 他真舍得? “今晚死的是东阳侯少夫人。”周景云的声音低低传来,“而你的妹妹早已经死去了,并没有再次出现过,如此岂不是更好?” 白瑛伸手抱紧帝钟,嗓子干涩,她发不出声音,所以也答不了好,还是不好。 周景云不再看她,花灯摇曳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焦急,这样行不行? 这里没有浴桶。 扔下栏杆能将她唤醒吗? 如果不能,他就只能抱着她硬闯出去,就算白瑛安排的人真敢动手,那就,一起死吧。 他攥紧了手,低下头,迎上了悬在栏杆外的一双眼。 宫殿如山,花灯如海,庄篱的双眼明丽。 周景云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庄篱看着他嘴角也弯了弯。 “松手。”她用口型说。 松手…… 周景云看着她。 结邻楼很高,而白瑛又特意选了最高层,站在这里宛如在云端上俯瞰人间。 松开手有什么后果,显而易见。 他是来帮她的,帮她杀了庄篱。 周景云低头看着庄篱,嘴角还保持着弯弯的笑意,他松开了手。 白瑛只觉得眼前一花,头晕目眩,视线里那枯叶消失。 她手中的帝钟落地,双手捂住嘴,发出一声尖叫。 …… …… 上官月的眼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天上的两个月亮。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眼睛发红,火辣辣,甚至有眼泪流下来。 脚下不时有内侍的请求,喝醉的熟悉的纨绔子弟前来招呼,他都不理会,始终不移开视线。 当视线里陡然炙白一片的时候,他发出一声闷呼,但尽管如此,他也死死的睁着眼。 眼前旋即一片漆黑。 他是不是瞎了? 上官月一阵惊恐,他要是看不到了,怎么帮白篱!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女声。 “上官月,扔下去。” 上官月心里惊恐还没散去,手已经伸到胸口,拿出莲藕一扔。 黑暗里听到耳边咚一声闷响。 下一刻尖叫声从远处传来,又远去。 紧接着喧嚣如浪潮般扑过来。 …… …… 咚,咚,咚。 鼓声在殿内回荡,舞姬们在鼓面上飞快地旋转,坐席上的人们也纷纷站起来跟着舞动。 东阳侯夫人虽然还端庄地坐着,但身子也跟着晃动,脸上笑意满满。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开心了。 以往赴宴席,总要被人提及周景云,提及婚姻事,又吵闹心里也不舒服。 现在不一样了,儿子回来,儿媳也娶了,再没那些烦心事了。 现在啊,她觉得她跟御座上的皇帝一样高兴。 皇帝的手跟随着鼓点拍动,皇后也在旁凑趣。 一个内侍急急忙忙冲进来,随着一层层传达,大总管高十二脸色惊惧地走到皇帝身边,对皇帝低语,皇帝双手一拍,没有跟着鼓点,而是杂乱一声。 “什么?” “白妃呢?” 殿内虽然喧闹,但皇帝的声音响起,乐声立刻放缓,所有人的视线凝聚在皇帝身上。 高十二又凑近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脸色好转,舒口气,但旋即眉头紧皱,脸上带着几分哀怜看向殿内。 越过皇亲国戚,越过高官权贵,落在…..东阳侯身上。 为什么看东阳侯呢?东阳侯夫人坐直了身子,也看过去。 与此同时,高十二在皇后跟前也说了什么,皇后发出一声惊呼,视线看向殿内,越过皇亲国戚,落在…. 东阳侯夫人迎上皇后的视线。 她有些不解,一时没有做出反应,皇后看着她,轻叹一声,眼神哀怜。 怎么了? 外边也有不少人跑进来,低低交头接耳,嗡嗡声在殿内散开,然后无数的视线凝聚到这边来。 东阳侯夫人只觉得浑身发热,她的心不由咚咚跳起来,人有些恍惚。 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都看她? 她怎么了?仪态不端? 东阳侯夫人抬手去抚摸发髻,然后看到薛夫人跌跌撞撞扑过来。 “阿篱,阿篱——”薛夫人面色惨白,声音沙哑,“阿篱出事了——” 东阳侯夫人双耳嗡一声,四周的嘈杂都听不到了。 她是不是在做梦啊! 要不然怎么听到这么奇怪的话! 阿篱出事了? 阿篱怎么会出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宴离 殿外人变得更多,似乎所有人都涌了出来,但并不是为了赏灯,而是越过璀璨的灯山灯海向结邻楼围去。 结邻楼下禁卫更是多了几层,将所有人拦住不让靠近。 拎着药箱的太医们匆匆奔进去,内侍们拉开幔帐,隔绝了视线,但夜色兵卫幔帐不能隔绝议论。 “…..谁?东阳侯夫人?” “东阳侯少夫人。” “那个新娶的妻子?” “真的假的,跳楼了?” “不是跳楼,是从楼上掉下来了!” 歌舞声已经听不到了,四面八方传来议论声嗡嗡一片。 被皇帝拥在怀里,白瑛还在不停地发抖。 “我,我邀请世子少夫人上楼来赏灯。”她声音颤抖说,“世子也跟着一起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好好的,少夫人就突然…..” 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呼吸也变得急促,身子软软倒下。 皇帝急急唤太医。 太医们围过来。 皇后在旁看着,现在她该上前关切问候,亲自拉着白瑛的手抚慰,但不知怎么,她手脚抗拒,最终只走到皇帝旁边,拉了拉他衣袖。 “陛下,东阳侯世子少夫人…..” 皇帝虽然担心白瑛,但想到另一边的惨烈,忙看过去。 那边也有太医,只是太医们没有再围着诊治,而是对着站在一旁的东阳侯说话,神情无奈不时摇摇头。 虽然有些距离,皇帝似乎也听到太医们说什么。 结邻楼很高的,从上边掉下来,骨肉摔断,头破血流,五脏碎裂。 根本没有救治的机会。 当场就死了。 东阳侯脸色惨白,失魂落魄。 东阳侯夫人瘫倒在地上,被薛夫人哭着掐人中,太医们又急急围住她救治。 相比之下,东阳侯世子倒是很冷静。 他跪在地上,不哭不闹,身上的斗篷已经解下来,盖住地上的妻子,免得她血腥的样子展露于众。 从皇帝这边,只能看到斗篷下露出的散乱的头发。 周景云伸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头发,似乎在拍抚哄睡。 皇帝的视线随着斗篷移动,又看到斗篷外露出一只穿着绣鞋的脚,脚很明显摔断,扭曲成不正常的角度 另有深深灯影在斗篷下蔓延…… 那不是灯影,是血…. 皇帝一阵胆寒,忙移开视线。 与此同时负责禁卫的金吾卫将军也匆匆走过来。 “陛下,已经查过了,那个栏杆坏了。”他低声说。 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坠楼,皇帝沉声问:“人为的?” 金吾卫将军有些迟疑:“倒也没有,就是看起来腐朽了。” 或许是因为年久失修? 陛下登基后一直忙着安稳朝堂,本身也节俭,宫中五六年没有修缮。 “还有。”金吾卫将军想到什么,又说,双手托出帝钟,“我们上去的时候,它在地上。” 皇帝脸色一凝,帝钟是他亲自看着挂在结邻楼上,否则也不会放心让白瑛独自在这里。 此等镇物不得碰触。 “谁摘下来的?”他低声喝问。 太监王德贵被高十二一脚踹出来,噗通跪地上,失魂落魄。 “没有,没有人摘啊。”他结结巴巴说,眼神恍惚,“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娘娘突然想去外边看灯,东阳侯少夫人扶着娘娘,然后,然后,我再一眨眼,我和娘娘站在原地,帝钟掉在地上,东阳侯少夫人扶着栏杆,跌了下去——娘娘吓坏了,娘娘晕过去了——” 他语无伦次,当视线看到那边的东阳侯世子和斗篷盖着的尸首,更是浑身发抖,吓得要晕过去。 高十二再次抬脚要踹他:“你个废物——” 皇帝摆手制止:“行了,朕知道怎么回事了。” 四周的人不由都看向他。 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必然是蒋后作祟! 皇帝看着帝钟,沉声道:“快去请玄阳子来。” 说罢再次看向那边的东阳侯一家,叹口气。 看来是蒋后鬼魂作祟要伤害白瑛,因为有帝钟保护,白瑛幸免,但东阳侯少夫人就….. 金吾卫将军领命疾步而去。 “陛下。”那边周景云转过身,对皇帝重重叩头,“臣请告退,臣想带妻子回家。” 皇帝上前一步,轻声劝:“让太医们再…..” 周景云摇头,他面色惨白,双眼通红。 “陛下。”他只说,“臣想带妻子回家。” 说罢重重叩头,咚咚咚,青石砖上如鼓擂响。 看着周景云额头瞬时血流,皇帝忙扶住急急说:“好,好,好,朕许你告退,带你妻子回家。” 周景云俯首在地声音哽咽:“臣谢陛下隆恩。” 说罢跪行到斗篷前,看着斗篷下呈现的人形。 “阿篱,我们回家。”他轻声说,伸手将人裹着斗篷抱起来。 东阳侯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跟着走。 东阳侯夫人已经昏厥了,被薛夫人抱在怀里。 皇后安排内侍抬了轿子,要让周景云把庄篱也放在轿子上,但周景云似乎没听到,只抱着人向外走。 “让他抱着吧。”还是皇帝对皇后说,看着周景云的背影,再次叹气。 身后响起白瑛的哭声。 人站起来,推开宫女的搀扶,跌跌撞撞,似乎要向周景云追去。 皇帝忙伸手,白瑛落在他怀里。 “怎么了?怎么了?”皇帝急问。 白瑛看向周景云的背影,斗篷下摇晃的头发,身子剧烈颤抖。 “陛下。”她将头埋在皇帝怀中,泪如雨下,放声大哭,“臣妾,害怕。” 皇帝忙拍抚安慰“不怕不怕,朕在朕在。” 皇后在旁撇撇嘴,吩咐内侍女官们驱散围观者。 也不用驱散,看着周景云抱着妻子走过来,围观的人纷纷让开,胆子小的用手捂住眼,胆子大的踮脚看过来,但周景云的斗篷宽大,只能看到隐隐露出的腿脚,散乱的头发,以及走动间滴下的血。 似乎还有皮肉掉下来。 太可怕了。 胆子大的人们也纷纷避开视线,不敢再看。 很多人神情恍惚,看着随着人群避让走在其间的东阳侯一家人,似乎又回到了宴席刚开始的时候,东阳侯夫人牵着她的新儿媳,满面笑容介绍给诸人。 转眼间,东阳侯夫人昏倒着被轿子抬着,而那位乖巧的儿媳没有了生息。 简直像做梦一样。 …… …… 梦结束了吗? 上官月站在亭顶上,在一阵黑暗过后,他重新恢复了视线,看到天空里没有两颗月亮。 四周一片喧嚣,麟德殿内涌出很多人,皇帝皇后金玉公主驸马等等也都出来了,急急地向结邻楼奔去。 除此之外,太医们,内侍们奔走。 上官月站在亭顶上,听到无数嗡嗡声,回荡着一句话。 东阳侯少夫人坠楼死了。 上官月伸手按住胸口,感受心急促的跳动。 东阳侯少夫人死了? 怎么就死了? “如果你听到什么人死了,不要慌。”清晨时候在东阳侯府白篱交给他莲藕后说了一句,“你看到的死不一定是死,有生有死,有死有生。” 有生有死,有死有生,上官月默念,四周嗡嗡声一片,声音很大又很遥远,宛如隔了一层屏障。 他看到月光轻柔,花灯摇曳,说话的人们神情木然呆滞。 他低下头,看到地上躺着一个,莲藕。 是了,他适才扔了莲藕下去。 灯影摇曳,莲藕在地上似乎舒展了身体,生出了腿,胳膊,头。 上官月瞬间瞪圆了眼。 他看到了什么? 莲藕变成了人! 他这是在做梦吧! …… …… 是在做梦吗?周景云有些恍惚,他记不清走了多久,身边围着的人都不见了。 直到看到前方有婢女迎来。 春月。 看到他走过来,春月很高兴,但又神情变得紧张,然后看到被周景云抱在怀里的斗篷遮盖的人。 春月的脸瞬时变得苍白。 “少夫人,少夫人,少夫人怎么了!” 周景云听到婢女惊恐的喊声,喊声渐渐变成哭声,眼前的婢女哭的脸都变形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 婢女抬手打自己的脸,似乎要把自己打清醒。 周景云看着她,神情茫然。 “你的妻子死了吗?”耳边忽然有声音问。 周景云越过跪在地上的婢女春月,看到不远处的车马前站着一个老道。 老道穿着道袍,头发有些凌乱,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还打个哈欠,抠了抠眼角。 “你妻子死了吗?”他再次问,看着周景云。 周景云茫然的眼神凝聚。 “死了。”他说。 这不是做梦。 他的妻子庄篱死了。 被他亲手扔下楼。 他亲眼看着她跌落,看着她撞地地上,看着她凌乱碎裂,血流满地。 他做到了他答应她的事。 周景云笑了。 但眼里有眼泪流下来,视线变得模糊。 耳边听到老道的声音:“既然你认为你的妻子死了,那她就死了。” 下一刻哭声四起,嘈杂混乱。 周景云模糊的视线看到乱乱糟糟昏昏暗暗中到处都是人,车前没有老道的身影,只有自己家的仆从,其他人家的仆从,内侍宫女。 与此同时身后东阳侯,东阳侯夫人,薛夫人也都过来了。 所有人都在哭。 周景云抬起头让眼泪流回去,再低下头看着怀里抱着的人。 “阿篱,我们回家去。”他轻声说,走上马车。 ……. ……. 东阳侯府的车马远去了,送出来的内侍们看着空空的轿子,再次叹息。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真是世事难料。 这个宫宴陛下又要堵心了。 想到这里,几个内侍忙向内走去。 “小心点,别往跟前凑。” “都机灵点,我看监事院的人已经进去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倒霉。” 他们低声议论着走进宫门,忽地看到前方有人走过来。 昏昏暗暗里,锦衣华服格外耀目,正是今晚刚在皇帝面前被认下的上官驸马那个外室子。 不过嚣张到敢在皇城爬上亭子的上官小郎君,身形似乎有些僵硬,当内侍们视线看过来,他猛地停下脚。 双方陷入诡异的安静。 “上官小郎,您要走了吗?”一个内侍主动问。 上官月看着他们,慢慢嗯了声,又撇撇嘴:“太可怕了,我胆子小,还是早点回去吧。” 东阳侯少夫人坠楼的事的确是可怕,但他胆子小…..内侍们虽然是第一次见上官小郎,但对此人的诸多事早有耳闻,开了赌船,吃喝嫖赌,而且李大将军的孙子都死在了他的楼船上….. 真没看出他胆子哪里小。 不过,上官月要走他们还真不能拦,忙避让开,看着上官月慢慢走过去。 “金玉公主还在宫里呢。” “他就不管了吗?” “管什么啊,真当亲生儿子啊。” “哎,上官小郎看起来….” 内侍们低声议论,说到这里时,一个内侍扭头向后看说了句。 其他人也回头看:“看起来怎么了?” 几人看着上官月的背影。 年轻人背影挺直,虽然做派纨绔,但到底是上官驸马的儿子,仪态举止还是管教过的。 “他好像抱着什么东西?”那内侍喃喃说。 总觉得上官小郎的胳膊僵硬地架着。 另一个内侍哦了一声:“是抱着东西呢,你们刚才没注意吗?” 抱着什么?他们适才真没注意,今晚的视线格外昏黄。 “抱着一个莲藕。”那内侍说,“应该是摘下的花灯吧。” 花灯有各种各样,花鸟虫鱼,莲藕虽然有些奇怪,但可能是为了给荷花灯做的点缀。 有莲叶有莲藕逼真齐全。 其他的内侍顿时恍然,似乎都想起来了。 “对,对,我看到了,是个莲藕。” “哎,这上官小郎,真是拆家啊。” 几人嘀咕着向内去了。 背后的视线消失,上官月绷紧的肩头慢慢放松,那个内侍果然看到了,但果然也看不到。 他怀里抱着的是莲藕,又不是莲藕,而是一个莲藕人。 上官月不知道该不该这样称呼,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适才趁着混乱,他抱起地上原本应该是莲藕,但又变成人的莲藕。 先前清晨交给他莲藕的时候,白篱叮嘱过扔过之后即可捡起来带走。 他伸手抱起“莲藕”,能感受到玲珑的身躯,以及比莲藕重的多…… 不是他的幻觉,莲藕真的变成人了。 他僵硬着身子一步步走出来,更诡异的是,见到他的人,都认为他怀里抱着的是莲藕。 上官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莲藕人”。 夜色昏暗,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或者,这个人好像没有五官。 他这是在做梦吧。 只有做梦才能见到如此诡异的画面吧! 他回过头,皇宫璀璨依旧,但又笼罩一层纱,似真似幻。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生死 晨光笼罩大地。 皇帝坐在含凉殿内,伸手按着头。 “陛下去歇息一下吧。”大太监高十二捧着茶说,“白妃娘娘已经睡了,太医们都在守着。” 一晚上没睡真是头疼欲裂,皇帝心想,当时父皇动不动就彻夜宴饮,不知道是怎么熬下来的。 “朕就在这里躺一躺就行。”皇帝说。 白瑛真是片刻不能离开他啊,先前觉得安稳了,放松了警惕,蒋后果然又来作祟了。 高十二想着先前皇后的叮嘱,忙说:“陛下放心去歇息,皇后娘娘会来照看白妃的。” 他说着忍不住向外看,按理说皇后早就该过来了,昨晚就应该亲自照看白瑛。 这一段皇后都是这么做的。 怎么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现在还没过来? 晚上的时候是说过处理宫宴诸多事宜,现在天亮了,也该忙完了啊。 皇帝神情犹豫,如果皇后在,他的确能放心。 一直在内里窥探的王德贵冲出来。 “陛下,歇息的地方已经收拾好了。”他恭敬地说,“皇后娘娘来了歇息的地方也准备好了,你们二人都在,白妃娘娘必然能更安稳。” 那倒也是,皇帝露出一丝笑,点点头,扶住王德贵伸来的手。 因为皇帝已经扶住了,高十二不能把王德贵踹开,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卑鄙无耻。 “陛下,陛下…..”有内侍从外急急跑进来,“玄阳子道长…..” 皇帝猛地想起来了,昨晚出事后,他立刻让人去唤玄阳子,但后来玄阳子也没来,他好像也忘记了。 可能是玄阳子已经歇息了,年纪大了,辈分地位也高,不理会不来也情有可原。 再加上白瑛和孩子查过之后都无恙,皇帝倒不会责怪玄阳子姗姗来迟。 “快请。”他说。 那内侍忙将没说完的话说完:“道长没来,派人来了。” 来的是个小道士,对皇帝恭敬施礼:“老祖说,昨晚他来看过了,帝钟落地,心念落地,让陛下不用担心,把帝钟再挂起来就好。” 昨晚玄阳子来了?什么时候?怎么没见到?皇帝愣了下。 “老祖看过说没事就回去了,没有惊动陛下。”小道士说。 说完有点心虚,老祖在骗人,明明一直在殿内睡觉。 半夜宫里来人敲门,他都醒了,老祖都没醒,好容易叫醒了说声知道了,翻个身接着睡去了。 嗯,昨晚老祖什么时候睡在大殿里的,他想不起来了,恍惚记得做了个梦,梦到他正在点灯,老祖进来,跳起来从元始天尊手里摘下混元珠,然后扔天上。 天上的珠子好亮啊,他整个人似乎都被吸进去。 然后就是被拍门声叫醒,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看到老祖也在殿内坐着睡。 老祖是经常在殿内神像前睡觉。 天亮了老祖才醒过来,打发他来皇宫跑腿传话,来了他才知道,皇宫昨晚死人了。 可怕。 老祖不来,皇帝要是把他扣在宫里驱鬼怎么办? 他可不想跟王同一样啊! 小道士胡思乱想,耳边听的皇帝的声音。 “白妃和孩子虽然落地为安,但东阳侯家的媳妇却被害死了,这是真能害死人啊…..” 鬼魂真能害人那可就要人心浮动了。 小道士忙摇头:“老祖说,东阳侯少夫人是自己的命数到了,也是心念落地。” 命数到了,皇帝听懂了,也就是说,东阳侯少夫人命中注定遇此劫,与蒋后鬼魂作祟无关。 “老祖说,生即是死,生死有别,请陛下不要被迷障所惑,为不存在的虚幻之念烦恼。”小道士说,“陛下心怀天下,容万物,如此身心坚韧,万物不可催。” 虽然听不太懂,但最后那句不可摧听懂了,玄阳子说他坚不可摧,没事,皇帝点点头:“朕明白了,多谢道长。” 小道士忙告退离开了。 皇帝静立一刻,觉得有些恍惚,夜色昏暗,事发突然,现在回想宛如做梦一样不真实。 但宫宴上的确是死了一个人。 高高兴兴来赴宴,结果人没了。 皇帝叹口气。 “东阳侯府派人去了吗?问问丧事怎么办?”他说。 高十二要说什么,王德贵再次抢先:“白妃娘娘昨晚已经叮嘱了,说东阳侯少夫人是被她累害了,哭的不行,派了人替她去侯府帮忙。” 皇帝感叹:“阿瑛自来心善,必然很是愧疚。”说罢将脚步一转,“朕去陪她吧,一起歇息。” 王德贵忙扶着皇帝向内走去,高十二站在原地又是急又是气,再次看向外边,皇后娘娘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不来照顾白妃,正是在皇帝跟前做贤惠的好时候。 皇后从昨晚变得不像她了,不对,或者该说,怎么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装贤惠也装的久一些啊。 高十二胡思乱想,唤过一个小内侍:“快去请皇后来。” 小内侍应声是蹬蹬跑了出去,但当跑出高十二的视线范围,人一转,没有去皇后宫,而是又回到含凉殿,进了一间室内。 室内几个宫女坐着低声议论。 “…..很年轻,才十几岁,昨晚我在楼下看到了。” “太可惜了,怎么这么不巧。” “那个栏杆年久失修,她运气不好。” “周世子是不是克妻啊,先一个刚成亲就死了,这一个成亲还没一年呢,也….” 如今宫里议论的都是昨晚第一次进宫,也是最后一次进宫的东阳侯少夫人,小内侍上前喊声姐姐,对她附耳几句。 那宫女含笑点点头:“很好,以后有你的好处,坐下吃点心吧。” 小内侍道谢寻个角落坐下来,一边听宫女们说话,一边捏着桌案上精致的点心高兴地吃。 至于高十二的吩咐..... 在含凉殿,他们只听白妃娘娘的吩咐。 ……. ……. 清晨的东阳侯府嘈杂又安静。 嘈杂是走动的人很多,收起悬挂的各色灯笼,铺展白色的布,管事们进进出出,一车车纸扎拉进府内。 安静是忙碌的人们神情哀戚,只做事,很少说话,偶尔对视,也都移开视线,神情哀戚。 东阳侯夫人悠悠醒来,觉得耳边很多人说话,但又很遥远。 什么时辰了? 今晚要带庄氏进宫。 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让所有人都惊艳不已。 东阳侯夫人猛地坐起来:“许妈妈许妈妈,把我母亲当年给我的那套红珊瑚串子拿出来,让她试试——” 她陡然起身,床边围着的人吓了一跳,许妈妈扑过来,待听了东阳侯夫人的话,红红的眼中泪水涌出。 “好,好,我去拿。”她哽咽说。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看着她:“你哭什么?” 许妈妈忙胡乱擦泪:“我没,我,迷了眼。” 东阳侯夫人视线看向室内,看到婢女们,婢女们也都双眼红红,见她看过来慌张地垂头,最后看到坐在床边的妇人。 “姐姐,你怎么来了?”她问。 薛夫人面色苍白,双眼通红,正在将脸上的泪擦去,闻言似乎想挤出一丝笑。 看到薛夫人这副样子,东阳侯夫人竖眉。 “那老婆子又欺负你了?”她说,又哼了声,“别怕,让阿篱送你回去,跟那老婆子讲讲课。” 听到这句话,薛夫人的笑没挤出来,眼泪挤出了出来,抓住东阳侯夫人,伏在她肩头放声大哭。 东阳侯夫人被哭的双耳嗡嗡。 门帘响动,有脚步声乱乱。 “姨母,少夫人的棺椁运来了。” “伯母,快去看看世子哥,他非要现在封棺。” 听着这话,东阳侯夫人看着走进来的两个男子,认得一个是自己的庶子,一个是薛家的四郎。 他们走进来,看到东阳侯夫人醒着,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你们在说什么?谁的棺椁,什么封棺,封谁的棺!”东阳侯夫人喊道,挣扎着从床上要站起来。 虽然话里是质问,但她脸色惊恐,眼里已经有眼泪流下来。 昨晚的记忆如泉涌般将她吞没。 薛夫人抱住她胳膊,许妈妈哭着搀扶另一边。 “夫人,夫人,你别急,你不能急。” “快唤太医来。” 室内嘈杂,婢女仆妇都围上来,但东阳侯夫人不管不顾下了床,推开任何一个想要阻拦她的人。 还是薛夫人示意大家不要拦了,扶着东阳侯夫人,太医们跟着,一起向前院来。 路上的婢女仆妇们看到了,纷纷垂泪避让。 东阳侯夫人奔向前院,看到满目素白,看到正在搭建的灵堂,看到呆跪的庄篱的婢女们。 看到周景云站在一个华丽的棺椁前,举着锤子钉子,砸了下去。 东阳侯夫人发出一声尖叫,推开薛夫人扑了过去:“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把她拿出来,把她拿出来!” 周景云放下锤子跳下来,扶住东阳侯夫人,跪在地上,哽咽唤声母亲。 “母亲,你不能再出事,母亲,我只有你了。”他说。 东阳侯夫人看着周景云红红的眼,苍白的脸,开裂的嘴唇,只觉得心要碎了。 “怎么回事啊,这在做梦吧?她怎么——”她说,猛地抬手打了周景云一巴掌,喊道,“你为什么要她带出去赏灯?好好的在殿内坐着,也不会——” 话没说完,她抬起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是我,我非要带她进宫,是我害死了她——” 周景云忙抓住她的手:“母亲——” 东阳侯夫人看向前方的棺椁:“让我看她一眼,让我看看她——” 跪在地上的春月也扑过来:“世子,世子,让我给少夫人再擦一擦脸,让我也看看少夫人——” 其他两个婢女,以及梅姨娘泣不成声叩头“让我们看一眼少夫人。” 昨晚在家的婢女们,本来等着少夫人回来讲述宴席的热闹,没想到等到周景云抱着少夫人的尸首回来了,都吓傻了。 周景云守着尸首,不许任何人靠近,棺椁运来,自己将尸首放进去,立刻就要封棺。 婢女们到现在只看到过一眼盖着斗篷的人形,垂下的乌发,衣裙鞋袜。 “我们还没见少夫人最后一面。”春月哭道。 灵堂外闻讯来的小姐们也都在哭,周九娘被奶妈用力牵住,举着手里的一个花灯。 “我答应过嫂嫂的,给她还礼。”她说,“我亲手做的,还没给她看呢。” 周景云看着眼前悲戚的家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母亲,春月。”他说,“你们应该很清楚,她是个很骄傲的人,她如今身体残破,容貌尽毁,她一定不想被人看到,请你们…..” 他松开东阳侯夫人,跪着后退一步,对诸人深深叩拜。 “让她走得轻轻松松,安安心心,清清净净。” 看着俯身在地的周景云,东阳侯夫人闭上眼不再说话靠在薛夫人身上哭起来。 春月头贴着地,眼泪不停的流。 …… …… 或许是因为在宫里出的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引发更多议论,又或者是尸体损毁太严重,虽然是冬天,也难免有味道,三天之后,东阳侯府将少夫人下葬了。 年纪小,又没有生养,送葬的仪式也很简单,送葬的人也不多,周景云,几个亲戚家的子侄,以及几个婢女。 如果不是看到周景云,街上都没有人注意这个送葬队伍。 东阳侯少夫人在宫宴上不小心跌下楼摔死已经传遍了,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此时看到送葬,诸人觉得这件事才变得真实。 “真是可怜,怎么运气这么不好。” “去年这个时候还没嫁进来,刚过年竟然死了。” “周世子这是不是克妻啊?” 但这话很快又被反驳。 “那是她福薄,受不起周世子这般贵气。” “对啊,出身低。” “听说是父母双亡,可见福运多单薄。” 街上的人目送议论纷纷,但也有人突然加入了送葬队伍。 周景云听到后边的嘈杂,回头看了眼,看到是章士林带着几个弟子。 看到周景云回头,章士林带着弟子们对他一礼。 “我们来送送她。”他说。 周景云还礼:“多谢章大夫,你们来送她,她肯定很高兴。” 章士林要说什么,最终看着棺椁叹息一声,抬衣袖轻轻擦了擦泪。 送葬队伍继续前行,又有人走进来。 “林主事,林夫人。”章士林低声打招呼。 两人神情哀戚还礼,再看向周景云。 “世子,你要保重。”林夫人轻声说,“少夫人必然很担心你。” 周景云对他们施礼道谢,再起身又环视一眼,似乎是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来相送,但并没有人再来相送。 已经很不错了,她进京还不到一年。 来的悄无声息,走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相送。 她一定很开心吧。 周景云嘴角弯了弯,下一刻又垂下,恢复了木然。 ...... ...... 送葬队伍的远去,站在街边二楼上的上官月收回视线,神情沉沉。 “公子。”蔡掌柜在旁小心翼翼说,“你,节哀。” 上官月回过神瞪眼看他:“你这话该去跟周世子说吧。” 那不是,死的是东阳侯少夫人,也是你的,情人…..蔡掌柜心里喊,小心揣测上官月的脸色。 上官月神情是有些古怪,但悲伤么,还真看不出来。 不过这两天上官月一直也没出门,是不是在背着人哭? 说起来,虽然觉得他们这般来往不妥,但他从未盼着东阳侯少夫人死。 好好的女子,竟然…. 真是命薄。 难道真是命薄?死在宫里,从楼上跌下来,也太奇怪了吧? 听说她丈夫在场,亲眼看着….. 想到这里,蔡掌柜打个寒战。 该不会是被丈夫杀了吧! 周景云知道妻子和上官月的私情,所以杀妻….. “公子!”蔡掌柜一把抓住上官月,“情况不妙!” 妻子都杀了,下一步是不是对付上官月? 上官月正转身,被陡然抓住吓了一跳:“什么情况不妙!”不待蔡掌柜说话,推开他,“我要回楼船上了。” 说罢大步向外走去。 蔡掌柜愣了下:“又回楼船?” 因为正式成了公主的儿子,公子被接回府中住,但公子一日也没有住,每天都回楼船。 先前不被认的时候,还时不时在公主府睡柴房呢。 现在被认下了,却一日不住,这不太好吧。 “别烦我。”上官月对他的劝说有些不耐烦,蹬蹬下楼梯,扔下一句,“楼船上现在离不开人。” 蔡掌柜更不解了,楼船上有什么离不开人的? …… …… 楼船停靠在码头,这是专属上官月的码头,白日里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楼船上除了看守的护卫,所有人都还在睡觉。 位于最高处的一间室内,门窗紧闭,床帘厚厚,隔绝了光亮。 昏暗中可以看到这里并没有人睡,也没有床,只摆着一个木箱。 突然,木箱盖子缓缓打开一条缝,下一刻伴着砰一声,盖子被一只手猛地掀起来。 紧接着有人爬了出来,或许是因为箱子太大,也似乎没有力气,一半身子在箱子里,一半身子搭载箱子边上,乌黑的头发如瀑布般垂落。 她垂着头,剧烈的咳嗽几声,重重地吸口气再吐出一口气,喃喃:“这次比小时候被埋在土地再挖出来,感觉好多了。” (上篇终) 第一章 道谢 楼船上最高处,这几日不许任何人靠近,明里暗里都有人守着。 上官月回到楼船上,尚未登楼,就有护卫上前低语。 “公子,房间里,有动静。” 说话的时候,护卫神情有些怪异,他还记得正月十六那晚,公子突然从宫宴上回来,抱着一个莲藕进了屋子,然后吩咐他们严守,但不得靠近。 虽然不解公子为什么要严守一个莲藕,但听命就是。 前几天还好,就在刚才,他们突然听到屋子里有动静。 不可能有人进去的,他们真的严守一刻也没离开过。 那屋子里是什么? 因为公子下令不许靠近不许进屋,也没办法查看,还好公子回来了。 “是不是耗子?最近靠岸太久….”护卫猜测着,话没说完就被上官月推开,看着他蹬蹬上楼。 “不许靠近。”上官月还不忘回头叮嘱,说罢三步两步奔上去。 楼道里人员退避,安静无声。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房门,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走过去,贴在门上听。 内里安静。 他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 这些护卫幻听了吗?他心想,刚闪过念头,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有人在屋子里走动。 他一瞬间绷直了身子。 走动声又停下来。 就在上官月怀疑自己幻听的时候,有水声传来,似乎有人把手伸进水里…… “….这是给我喝的水吗?” 有女声轻轻传来。 听到这里上官月伸手拉开门,急急说:“不是,别喝——” 伴着他拉开门,日光涌进,原本门窗紧闭,还垂着厚帘,昏暗一片的室内,顿时明亮。 明亮的室内有一人跪坐在一个青瓷盆前,她身形娇小,乌发垂地,穿着薄衫衣裙。 这陡然的光亮让她发出一声低呼,抬起手挡在脸上。 上官月回过神,哗啦将门关上。 光亮消失,视线一片昏暗,先前看到的人宛如消失了。 “有没有伤到你?”他急急说。 有女声含笑响起:“没有没有,就是突然太亮刺眼。” 没有消失,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上官月的视线也恢复了,看到青花瓷盆前坐着的人。 “你,你。”他想说什么,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认得他吗?而他又认得她吗? “我醒了。”她接过话,说着俯身施礼,“谢谢你,上官月。” 上官月,她认得他,上官月手按着胸口吐出一口气:“我,把门窗都关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避光,也不知道要不要浇点水,我这几天没有打开过。”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似乎要说很多话,但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最后看着她身旁的青瓷盆,想到什么。 “这个不能喝,也能喝,我原本是想…..” 想着莲藕要不要浇点水。 说罢上官月又忙转身。 “我去给你拿茶水来。” 刚拉开门,身后声音说:“还要麻烦你给我浴桶和热水,再借我一套衣裙。” 上官月想着适才那一眼,看到她穿着一层单薄的里衣,是不是由莲藕皮转化的?伴着胡思乱想他点点头:“好。” 不多时浴桶热水,衣服,薰笼,还有一架妆台都送了过来。 上官月也不让人靠近,把东西放在门外,自己一趟趟挪进来,然后拉上门,听着内里响起水声。 他静静地靠在门上,感觉有很多想法,又心绪安宁。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有多久,门内响起声音。 “上官公子,我收拾好了,请进来吧。” 上官月站起来,深吸一口气,让脸上浮现笑容,然后拉开门。 室内垂在窗边的帘子被拉开,窗户也打开了半扇,冬日清冷的风卷走了室内沐浴后的热气。 一个女子穿着杏黄色衣裙,坐在妆台前,一边熏烤头发,微微侧头看着他。 她肤色白皙,面如圆月,娇俏又明丽。 上官月看的怔怔。 然后看到她一笑,眉眼弯弯。 “怎么?不认得了?”她问。 上官月曾看到梦行的她真实的样子,不过日常见面,如果不是她刻意展示,他也看不到她真实的相貌。 她在他面前也是随心所变。 但现在…… 她看向一旁的镜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拆掉沈青之念,把自己剥了一遍又一遍的缘故,她现在呈现的就是自己真实样子,刚才试着回忆庄篱的相貌,始终没有再出现。 她看向上官月,坐直身子。 “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白篱,罪犯白循之女,宫妃白瑛之妹。” …… …… 白篱。 白循之女,白妃之妹。 他怎么不认得呢。 梦里掐过他的脸,将死之间救过他的命,她附身在东阳侯少夫人身上与他相见。 他甚至没有看清过东阳侯少夫人长什么样子。 他自始至终看到的都是白篱。 但先前要么是梦中,要么是濒死,要么是怪异术之下,总觉得恍恍惚惚,就好像隔着一层纱。 此时此刻日光明亮,她坐在面前,神情含笑,清晰灵动。 他不是没认出她,是一时不敢认她。 看着女子郑重的样子,上官月忍不住笑了。 “是差点没认出来。”他说,“现在比以前更好看。” 白篱一笑,挑眉:“是因为先前是鬼,现在是活人的缘故吗?” 鬼,活人,上官月神情有些复杂,鬼可以俯身在莲藕上变成活人吗? 那她是莲藕还是人? 虽然先前已经有很多事觉得怪异,但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是超出想象。 看着上官月的脸色,白篱忙说:“好了,不骗你了,我一直都是人。” 因为她,上官月经历太多怪异,正常人很容易心神躁乱,虚实不分。 不能再让他思维混乱了。 “你也知道,我是逃犯,所以才假做东阳侯少夫人身份。”白篱给他解释,“日常也都是刻意掩盖了真实相貌,毕竟我跟我姐姐长的很像,张择也一直在追捕我。” 上官月神情惊讶,原来,她不是鬼,她就是东阳侯少夫人,真的假的? “那,周世子他可知道…..”他脱口问。 白篱点点头:“他知道我是白篱。” 提到周景云,白篱眉眼微暗,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这一次多亏了他。 如果不是他,现在她真的沉睡不醒死人一般,真要被埋掉了。 不过,也不一定,白篱抿嘴,嘴角弯弯,就算她沉睡不醒,他也不会把她埋掉,不会相信她死了,会想办法救她….. 上官月看到她脸上露出笑意,但眼神有些怅然,忍不住问:“那这次….” 这次是怎么回事? 东阳侯府的少夫人死了,周景云将妻子埋葬了,那埋葬的是谁?难道是莲藕吗?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 当时他抱起来的的确是个人,原来那个时候,莲藕就换成她了啊。 这就对了,这就正常了。 不对,也不正常,其他人为什么没发现? “这个嘛,虽然我不是鬼。”白篱再次解释,“但我的确有一些诡术,我能让人做梦而不自知,你知道的,做梦的话,光怪陆离,什么都能发生,做梦的时候,遇到再奇怪的事也不会觉得奇怪。” 做梦啊,他几乎没做过梦,不过,先前白篱是说过,做梦的时候来见他,他的梦境对她有帮助,她一直都对他说过梦的事。 原来梦在她手里能瞒天过海啊,上官月点点头。 白篱继续解释。 “我这次要解决两件事,一件是我自己的麻烦,这个暂且不提,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另一件是张择就要查到我的身份,所以,东阳侯府我不能再留了。” 上官月哦了声,想到什么:“定安伯!” 张择在查定安伯,所以其实定安伯有什么事会牵连到白篱。 白篱笑着点头:“对,这还是你告诉我的,真是帮了大忙。” 上官月笑了:“我就是说了一句话而已。”说着若有所思,“所以周世子和你演一场假死,让你脱身,也让东阳侯府脱身。” 而且可以选在皇城宫宴上,众目睽睽,皇帝亲自作证。 上官月想到宫宴里诡异的梦境,这几天他都没办法入睡,刚睡着就会惊醒,总是想要看看天上有没有两个月亮,屋子里摆着的瓜果会不会突然变成人….. “你真是太厉害了。”他看着白篱认真说。 他不怕她,而是觉得她厉害,白篱再次笑了,又摇头说:“也不算很厉害。” 差点就功亏一篑,真醒不过来了。 多亏了周景云。 原本为了安全叮嘱他待在皇帝所在,但预料外出现的黍米珠将她困住的时候,周景云竟然出现了。 而且还在没有告诉他怎么解决的情况下,将她往楼下抛。 身体失去支撑,沉入梦境的人会受惊醒来,这是人的本能,不会激发黍米珠。 她顺利地醒来,洞珠和梦境消散。 白篱想到睁开眼看到周景云那一刻,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惊喜,委屈,感激。 她也看到他的焦急担忧,以及看到她醒来的惊喜,他笑了。 可惜,她来不及对他笑,也不能跟他多说一句话,只让他松手。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还要给他织造一场亲手杀了妻子的梦境。 借着沈青,让帝钟落地失去功效,三清铃也被白瑛慌乱中扔下,黍米珠退去,她终于毫无牵制,借着莲藕,在说出松手的瞬间,织造一场大梦将整个皇城笼罩。 莲藕在梦境里代替她坠落。 在梦境掩盖下她走下结邻楼,寻到莲藕,将莲藕和自己换了位置。 虽然是她编织的梦境,但当她相信自己变成莲藕后,她也失去了意识,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左右梦境走向。 全靠参与其中的人坚定的信念。 如果当时有一人心念犹豫,梦境就有可能崩塌。 现在看来很顺利,她离开皇城,如期苏醒。 至此,那天清晨从浴桶醒来后做出的筹划,终于磕磕绊绊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只是现在却没机会跟周景云道一声谢。 白篱心里轻叹一声,对上官月郑重一礼。 “多谢你将我带出来。”她说,看着他,“我会报答你。” 第二章 新人 过了正月十六,京城就恢复了宵禁。 虽然城池依旧灯火通明,但夜色降临后,除了巡城的兵卫,巡夜的更夫,偶尔冒出来的醉汉,再没有喧闹的灯山人海。 相比之下,离开码头滑入金水河中的花楼船热闹无比。 白篱站在最高处,扶着栏杆往下看,透过天井能看到一楼的歌舞曼妙,二楼的纸醉金迷。 她在看热闹,热闹里也有人看向她。 “看,那个小娘子,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 “孙兄,花楼里每个小娘子你都记住了啊?你还说是来静心构思新画作的?” “我的新画作就是百美图,当然要记住每个美人!” “怎么就新来的?穿着打扮跟其他人一样啊。” “刘兄,你这双眼除了牌什么都不看啊?那小娘子脸上多一条珠帘遮面,与其他人不一样。” “为什么要遮面?” “当然是为了让人千呼万唤,如此才称得上美人。” “也可能是太丑了。” 议论间看到上官月摇摇晃晃走到那美人身边,满面笑意地说什么。 虽然上官月一直自诩笑脸迎客,但到底是纨绔子弟,笑容总是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挑衅,让人不敢真亲近。 此时此刻的上官月笑的灿烂又亲和。 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拉住正好经过的仆从吉祥。 “你们公子的新宠?”他们问。 也有人觉得这句话不对:“上官小郎先前也没旧宠啊。” 吉祥轻咳一声:“那是金玉公主给公子的婢女。” 也对,现在的上官月不是外室子了,终于登堂入室,能称呼金玉公主为母亲。 现在上官月人前人后都张口闭口自己是“公主之子” 公主母亲疼惜儿子,给婢女是常见的。 他们说着话,看到上官月递给那新婢女一杯酒….. 新婢女坦然接过,掀着珍珠遮面尝了口,摇头,递给上官月,上官月忙转身,从楼梯口站着的侍酒婢女托盘中又取了两杯,忙忙地再递给新婢女。 新婢女各自尝了口,最终选定一杯,对上官月点点头。 上官月脸上绽开笑容。 楼下的人们看得怔怔:“这伺候的是很好。” 这夸赞自然不是说那婢女,是说上官月,这也不是夸赞,而是嬉笑,吉祥没好气地说:“关你们什么事,公主赐的婢女,你们想伺候还没机会呢。” 诸人顿时哄笑“是,是,我等没有这个机会。”“上官小郎好福气啊。” 吉祥摆手“快去看自己的牌吧,别再输了。”将诸人驱散,他自己看向三楼,皱了皱眉头。 这个新婢当然不是金玉公主赐的,他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今天突然就出现在公子身边。 公子也不解释她的来历,问了就让他们当作新来的。 新来的什么啊? 这副做派哪里像婢女,像是来作威作福。 到底什么来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 …... “我以前喝的酒都不好喝。”白篱说,饶有兴趣的看着自己选的这杯酒。 不管是父亲的酒,还是庄先生的。 上官月看着她,打量一眼:“以前?你那么小就喝酒了?” 白篱对他一笑:“我小时候可不是个乖小孩。” 父亲当然不许她喝酒,庄先生生病也被禁止饮酒,但世间既然有酒水,她看到了,当然要偷偷尝一下。 难喝。 想到这里她扁嘴,似乎还能感受到的味道,以及看到自己皱巴巴脸的模样。 她不由笑了,笑容一闪而过沉寂。 “可能是我以前喝的都不是好酒。”她说,环视楼船,满目赞叹,“我以为东阳侯府已经很豪华了,直到进了皇宫,我以为皇宫已经很豪华了,直到来到上官郎君的楼船,真是厉害厉害。” 上官月哈哈笑了:“多谢赞誉。”又环视楼船,自嘲,“豪华而一无是处。” 宛如牢笼。 他看着白篱。 “倒不如你那般小时候在山林间,又跟着庄先生夫妇四处游历,所见广阔,自由自在。” 白篱跟他讲了自己不是鬼,没有死,因为从小被视为不吉,远离四邻,混迹山林间,后来又被庄先生夫妇收为徒,带着游历山川大河,所以幸免遇难。 说到这里,上官月又苦笑一下。 “只是,现在你也不得不困居在这里了。” 白篱一笑:“我若自由,与所处无关,山林也好,楼船也好,都一样。” 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其实他说她小时候自由,只不过是美化之词,实际上他明白,她那是从小被嫌弃,不得不离群索居,又遭遇灭门大祸,彻底失去了家,假借身份避难,最终又死遁离开,真是悲惨。 但白篱脸上没有丝毫的悲伤,绝望,哀怨,她手握酒杯,眼神恬静,清丽孤远。 察觉到他不说话,白篱看向他,一笑:“我是不是应该表现的悲伤些?” 当个娇滴滴的可怜小娘子。 “我知道,你不是不悲伤,是悲伤无用。”上官月看着她轻声说。 是啊,悲伤无用,白篱垂目,从小她就知道,悲伤哀怨改变不了什么。 还是想想怎么避免下一次悲伤吧。 小时候避免的办法是吓跑那些惹哭她的人,现在么...... 白篱转过身看向船外。 她原本避世而居,游离人间外,结果先是家族之灾,又被沈青庄先生当作他人载体,拉到这里来。 除了她,还有周景云,以及周景云一家都受到了牵连,改变了本该平静的生活。 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既然他们把她拉过来了,他们就要承受后果。 白篱看着前方璀璨的城池,将酒一饮而尽。 上官月在后看着她,轻声说:“我还是那句话,你有需要,我来帮你。” 白篱笑了,转头看他:“你还没说呢,你有什么所想所愿?” 上官月笑了,先前白篱说要报答他,问他有什么所愿所想,问的太突然,他也没回答。 “我嘛….” “太大的心愿还不好说,既然你许诺,那我更要认真想想。” “不过目前有个小心愿。” 白篱问:“什么小心愿?” 上官月一笑:“我想睡个好觉。”说罢苦恼叹气,“说实话,我这些日子真的睡不好,一睡就惊醒。” 经历这么多事,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白篱点点头:“没问题,让人睡觉我是最拿手的。” 上官月舒口气:“那可太好了。”他将酒一饮而尽,站在白篱身旁看着金水河夜色。 白篱忽地伸手指了指岸边。 “你知道吗?”她说,“其实我刚进京的时候,就见到你了。” 那是她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化梦而行,走的稍微远一些,然后看到了这座花楼船。 她站在岸边的夜色里,遥望船上站在栏杆处的年轻公子。 那是她第一次见上官月。 但那时候可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他一起并肩站在这楼船上。 回想当初,像做梦一样。 她看向夜色里渐渐远去的街道。 不知道那一家人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入睡。 …… …… 夜灯摇曳,节庆的花灯已经撤下,丧事的白灯笼也取下了,院落里越发寂寥。 值夜的婢女坐在室内,看着灯火发呆。 “世子回来了。” 外边传来仆妇的通禀。 婢女猛地站起来,高兴地对内转头:“少夫人,世子回——” 内室和东侧间都亮着灯,但书桌前没有女子安坐看书写字,卧房内也没有女子整理床铺。 空空一片。 周景云迈进来,看到春月神情呆呆,下一刻低下头,对着他有些慌乱地施礼。 “世子。”她说,声音哽咽。 显然又哭了。 周景云默然一刻:“下去吧,我自己洗漱。” 第三章 空空 沐浴的热水很快送了过来。 周景云进了净室,泡在热水里略有些疲惫地吐口气。 自从庄篱出事,东阳侯夫人状态很不好,有时候会不清醒,认为庄篱还在,清醒了就自责,哭,太医院开了安神的药,晚上还是会睡不好,原本姨母要守着,但姨母比母亲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姨母,你的命算是阿篱救回来的,看到你这般样子,她会心不安。”周景云劝薛夫人。 薛夫人如今性情干脆,将眼泪一擦,说:“是,我可不能坏了身子,那可就辜负了阿篱,我的确撑不住了,我回去缓缓,待过后再来陪你母亲。” 薛夫人走了,周景云要守着母亲,又被许妈妈和黄妈妈劝回来。 “世子,你要歇息好,若不然夫人看到你精神不好,心里更不好受,更要睡不好。” 周景云从浴桶内起身,擦了身子换上寝衣走出来,春月还守在外边,说:“准备了宵夜,世子吃一些吧,许妈妈让人来说,你晚饭没用多少。” 周景云本想不用了,但看着送来的一碗素面,一碟腌鱼,清淡但又有肉,这是庄篱的喜好,可见小厨房那边还是遵循着她的习惯。 毕竟,她不在也才几天。 周景云垂目嗯了声,在临窗的桌子前坐下来,春月转身出去了。 这也是庄篱留下的习惯,他们当初吃饭的时候,婢女们不在身边伺候。 周景云没有再说话,低头吃一口面,吃一口菜。 看着窗户上投下的人影,春红拉了拉春月的衣袖,小声说:“你怎么出来了?世子身边没人伺候,先前也罢,有…..” 有少夫人,这三个字到了嘴边尚未说出来,春红的眼泪就先涌了出来,她伸手捂住嘴堵住声音。 春月转头看着窗户,眼神怔怔,是啊,先前少夫人在,现在世子只一个人了,她真是一眼都看不得这场面。 不止看不得,她甚至在这里都待不下去了,空荡荡,到处空荡荡。 原来少一个人,能让屋子里变得这么空。 ……. ……. 屋子里的灯逐一熄灭,值夜的婢女退了出去,周景云坐在床边。 夜灯在床边投下一片光亮。 其他地方都被夜色填满,但无边无际越发空旷。 周景云上床,自从正月十六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睡在这张床上,另一只枕头和被褥被收起来,这样看起来,床还是很大的。 想到最初第一次跟庄篱睡在一起,他只睡了一个边,就这样还会不小心碰到,感觉好小的床。 周景云不由笑了笑,从枕头下摸出一本书,看着夹在其中的书签。 “读书吧,我要睡了。” 身边似乎有女子说。 周景云转头,看到她躺在枕头上,眼睛亮亮地笑。 下一刻,眼前的女子碎裂,散落在床上,有血,有扭曲的骨头。 周景云猛地闭上眼,急促地呼吸,他似乎又回到了宫宴那晚,耳边是忽远忽近的歌舞声,而他站在高楼上松开了手,看着庄篱跌落,看着她支离破碎。 “我会编织一场梦,梦里庄篱死在白瑛面前。” 原本是她自己杀死自己,但梦可以人为编造好,现实发生什么很难预料。 庄篱出了意外受困,最终是他杀了她。 他知道当他松手,或者说,庄篱对他说松手之后,就是陷入了梦境。 梦境里是假的。 真正的庄篱并没有跌下楼。 但人在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对他来说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亲自松了手,也亲眼看到庄篱支离破碎的尸体。 那种冲击是真实的。 他是在坐车离开皇宫的时候醒来的。 醒来后人还僵硬着,里衣都被汗打湿,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咬了几下舌尖才清醒过来,告诉自己刚才是做梦,现在是真实。 然后他才敢看怀里裹着的斗篷,看到一颗摔断的莲藕。 “你放心,我不真死,是假的,是替代。” 当初清晨庄篱交待事情的时候告诉他了,但用什么替代没有说,如同前几次一样,不能说。 “说了你心里有了印象,会受影响,梦容易崩塌。” 原来替代她的是莲藕啊。 他还记得这个莲藕,说是制的熏香,被婢女摆在书架上当摆件,原来还有这般妙用。 原来,那时候她就已经在准备了。 周景云默然,深呼吸平复着情绪。 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梦和现实转换,血腥的恐怖和莲藕的对比,让他精神有些恍惚,常常会走神,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调整情绪。 情绪终于缓下来,他睁开眼,看着夜灯昏昏的床帐,将书放下,举着灯重新走出去。 夜灯照亮了东次间。 书桌上笔墨纸砚都还摆着,字画缸里还有庄篱没写完的半张字。 周景云伸手取出展开,夜灯下,纸上的字模糊一片。 他愣了愣,怎么被打湿了?看不出写的什么,就像梦境过后消退的记忆。 他将字卷起来放回字画缸内,桌上还有博山炉,她喜欢制香,焚香,但他从未闻到过香味,此时也完全想不起属于她的味道。 博山炉中空空,没有焚香。 周景云从书架上找到香盒,这也是她带来的,里面装着自制的香料,他伸手打开,但其内亦是空空。 用完了吗? 周景云怔怔一刻,抬起头看向书架上,香盒是空的,莲藕不见了,只余下几本书,是从他书房拿来的。 她来的时候几乎是两手空空,离开后这里后什么都没留下。 周景云的视线落在墙上,看到挂着的竹笛,莫名松了口气,还好,笛子还在。 他伸手将笛子取下来。 只可惜只听过一次她吹笛子,还导致犯了病。 周景云将笛子放在嘴边。 悠悠扬扬的笛声在暗夜里传开。 在值日房中坐着的发呆的春月抬起头:“那是少夫人的笛子吗?” 正房内几乎都是少夫人的物品,世子的书籍器乐都在书房。 因为不放心她,陪着值夜的春红在床上坐起来,轻叹一口气:“是。” 世子,这是思念少夫人啊。 春月喃喃说:“我还没听过少夫人吹笛子呢。” 少夫人一直在练字,等练好字,就该吹笛子了。 但..... 怎么….. 还不到一年啊。 春月忍不住抬手拭泪。 “春红。”她又有些慌张,“我想不起来我跟少夫人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春红心里叹息一声,婢女仆从是不允许进皇城的,陪同的春月只能等候在车马处。 谁能想到那一晚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呢。 春月伸手掩面:“我应该多跟少夫人说几句话的。”突然又想到什么,抓住春红,“少夫人出门前,在家要逛园子,后来我陪着她把家里都走了一遍,少夫人看得可仔细了,你说,她是不是感觉到什么?” 少夫人根本不是要逛什么园子,是不是在告别? 春红握住她的手:“少夫人如果知道要出事,那就不去了啊。” 不去赴宴,最多被皇后不喜,还不至于要命。 春月想说什么,被春红揽住拍抚:“春月,你别这样,少夫人经常逗我们笑,也从不为难我们,她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失魂落魄。” 春月伏在她肩头呜咽出声:“我也不想这样。” 她控制不住啊。 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啊。 而且她突然想不起少夫人的样子了。 是因为人来的突然,走的突然,时间短短,她就把少夫人忘记了吗? 春月的眼泪如雨而下。 春红揽着她忍不住也落泪,忽地笛声停了。 两人不由抬起头看向正房。 夜灯熄灭,室内一片寂静。 “你看你能这样哭已经很好了,世子都不能肆意宣泄悲伤。”春红喃喃说。 要打起精神照看夫人,要顾及朝廷脸面,毕竟夫人是在宫里出事的。 ……. ……. 周景云来到东阳侯夫人这边,许妈妈站在门外跟几个仆妇叮嘱什么,看到他忙迎来,端详他的脸色。 “世子,昨晚没睡好吧。”她轻声说。 婢女们说世子院半夜吹笛子。 “我下次会注意。”周景云说,他那时有些失态,忍不住吹笛子,后来也反应过来了,这是半夜,立刻停了。 他知道他应该很悲伤,让别人看到悲伤也更好。 但他不想这样,好像他在作假一样。 他..... 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大概是什么都不想想吧。 许妈妈看着他:“世子不用太压制自己,你是最难过的人。” 她现在都不能回想先前世子和少夫人的恩爱,她这个旁观者都心痛无比,更何况当事人。 世子该多痛苦。 周景云对她点点头:“我知道,许妈妈放心。” “夫人昨晚没怎么睡,天快亮的时候吃过药睡着了。”许妈妈说,“世子不用进去,让她好好睡吧。” 周景云说声好:“那就有劳许妈妈费心了。”停顿下,“那我去祭奠她。” 庄篱的丧事不易大办,埋葬后的祭奠也简单的多。 再烧一次纸就结束了。 许妈妈心里叹息一声:“世子去吧。” 周景云带着一个小厮一个护卫出了家门。 或许因为还早,街市有些冷清,周景云骑在马背上有些恍惚,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周景云忍不住环视四周,旋即又收回视线。 庄篱已经死了。 虽然那是一场梦,但他的妻子庄篱的确死了,不存在了。 他要牢记这一点,这样才能让活着的人脱困。 他垂下视线,拉起帽子遮住头脸。 所以,虽然是假的,是一场梦,但失去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 “世子。”护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些许震惊,“是监事院的人。” 监事院? 周景云抬起头,看到已经走到东阳侯府墓地所在,而原本安静的新坟前此时站了一群人。 张择裹着斗篷,坐在一张木椅上,手里捧着一碗茶。 “周世子,我出门在外错过见少夫人最后一面,所以我打算把少夫人挖出来,当面送别,尽全心意。”他说,对周景云举了举茶,冷冷问,“你觉得如何?” 第四章 问问 挖坟开棺。 这是天大的羞辱。 哪怕被官府定罪,也不会去挖坟。 周景云的护卫按住了腰里的刀,小厮丰儿冲上去“我跟你拼了——” 周景云伸手将丰儿拎住,扔给护卫,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 监事院真要动手,不是两个护卫能阻拦的,拼了命也没用。 他走过去,看着张择:“张中丞如果真有这个心意,不如黄泉路上追一追,我妻子此时应该还没走远。” 说罢袖子里滑出一把匕首。 张择身边的护卫顿时齐齐上前一步,刀剑对准了周景云。 周景云松手将匕首扔在张择的脚边。 “我先前在外监学,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民间乡野手段。”他含笑说,“中丞不用真死,濒死那一刻就能见到黄泉,我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把你救回来。” 张择看着周景云,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 不由想起来去年在驿站途中见到的时候,那位风度翩翩不卑不亢,说话有礼的公子。 比起那时候,此时周景云略有些憔悴,脸色苍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容貌,反而更添几分柔美。 柔美的相貌说出这么诡异的话,这可不像仙人,这像是疯子! 张择没有摆手让护卫退开,但也没让护卫们乱刀把周景云砍死。 “我真是看走眼了。”他说,“我以为周世子是个洁身自好之人,没想到原来早就堕入污泥中。” 他将手中的茶杯一摔,面色冷厉。 “周景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与蒋后余孽勾结。” 说到这里又冷笑。 “不对,周景云,你原本就是蒋后党!” 周景云说:“中丞是去查定安伯,虽然我与定安伯是姻亲,但定安伯有问题,不能就给我也定罪啊。” 他语气神情温和,衬得别人是在无理取闹。 张择心里再次啧啧两声,谁能想到周景云这副样子,其下藏着那般大胆的心肠。 “世子果然知道我去做什么了。”他似笑非笑说,“原来我一直都在被世子戏耍。” 当在定安伯那边恍然想到起因是东阳侯少夫人那朵绢花,既然假的都没有问题,那真的呢? 他急匆匆回京,一路上越想越不对,等快到京城的时候,得到消息说东阳侯少夫人坠楼死了。 他所有觉得不对的,立刻都对了。 当初查庄蜚子就是对的,只是既然这老小子胆小如鼠自尽了,亲眼看着尸首烧了,就放过他一马。 没想到原来庄蜚子死是障眼法,真正的要遮盖的是身边的孤女。 而这一切都跟周景云离不开关系。 周景云当时在场的身份是,庄蜚子的学生,庄篱的丈夫。 张择站起来,看着周景云。 “所以,这些都是你主导的吧。” “我查到庄蜚子了,你就让他死了。” “现在我查到你们了,你的妻子就利索地死了。” “好,想死也可以。” “庄蜚子死,我亲眼看着他烧了,那你的妻子,我也要亲眼看尸体。” “如果尸体是真的,那我接下来就只问你。” “如果尸体是假的,那你就要先看着我问东阳侯,再问东阳侯夫人,再问你的兄弟姐妹。” 他上前一步,咬着牙一字一顿。 “我会让你看着你所有的亲朋好友受尽牢狱之苦,再轮到你。” 这种威胁,比威胁杀他更可怕。 周景云没有愤怒没有惊恐,看着他,问:“中丞回来,见过白妃娘娘吗?” 跟一个朝臣突然提宫妃,如果是亲戚倒也合情合理,但他张择可不是皇亲国戚,那问这话就意有所指了。 张择眼神一凝。 “果然深藏不露。”他说,“看来周世子知道的不少。” 说罢又讥嘲一笑。 “不过,这可威胁不了我,本官奉旨追查蒋后余孽,白妃是宫妃,也是本官缉查的罪犯,本官跟她来往,合情合理。” “而且我张择无恶不作,被泼的脏水污水无数,会怕你告我与宫妃勾结?” 说罢再上前一步,当然,护卫们隔开了周景云。 张择是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中。 先前在驿站是被周景云这张脸骗了,才大方的让他同座共食。 张择看这张脸,慢慢说。 “在陛下信你之前,你就死了,你们一家都要死。” 周景云笑了笑:“中丞,别张口闭口死呀活的,我的意思是,你刚回来,还是先去见见白妃娘娘,毕竟…..” 他看了眼坟墓。 “死的是她的妹妹。” 这就是承认了?张择看着周景云,不待说话,周景云收回视线看向他。 “毕竟,你当的是白妃娘娘的狗。” 张择的脸色陡然铁青,抬起手拔刀,四周兵器乱响。 监事院的兵卫围过来,周景云的护卫也冲了进来。 “中丞别动气。”周景云看着张择,轻声说,“也别急,我不会自尽也不会逃走,待问过白妃娘娘之后,要杀要剐,我等你亲手处置。” 张择狠狠看他一眼,说了声好啊,转身大步而去。 监事院的随从们涌涌跟上,眨眼间伴着马蹄踏踏消失。 “世子。”护卫和丰儿面带担忧地看着周景云。 张择为什么突然要挖少夫人的坟墓?还有世子说的那些话他们也听不懂,什么埋葬的是她妹妹,张择又是谁的狗…… 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发生了! 周景云看着他们:“刚才发生的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看着世子冷冷的神情,护卫和丰儿忙应声是,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周景云,直到周景云示意他们退下。 护卫和丰儿退开了,周景云直接坐到张择带来的木椅上,静静地看着新坟,忽地笑了笑。 “真好,你动作快一步。”他低声说,“要不然你还要跟张择撕扯一番。” ....... ....... “娘娘你别生气。” “娘娘您走慢点。” 有杂乱的女声从前方传来,张择抬起头,看到皇后被宫女内侍簇拥,身边还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张择忙停下来,等着皇后一行人走近,恭敬施礼。 皇后虽然对朝臣并不关注,但也知道张择出门查案了,今年过年都没有在京城,很多人私下说过了个安心年。 想到这话,皇后忍不住笑了,又轻咳一声:“是要去见陛下吧?”不待张择答话,淡淡说,“直接去含凉殿吧,如今陛下搬到那里临朝了。” 张择忙说:“多谢娘娘提点。” 正说话又有声音传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张择和皇后循声看去,见是高十二追来。 “娘娘您怎么—”高十二说,看到张择,说话声停下来,带着几分倨傲一笑,“中丞回来啦?是去见陛下吧?”又主动说,“今天见陛下的人不少。” 张择含笑道谢:“我过去看看。” 再对皇后一礼便向含凉殿走去,听到身后高十二声音带着几分嗔怪。 “皇后娘娘您怎么走了?您得留下来陪白妃娘娘啊。” 皇后没好气说:“我请她跟我走啊,陛下这不是看不上我,不让我照看。” 高十二跺脚:“娘娘哎,那您就留在含凉殿啊,让陛下回朝殿,这样两位美人也能陪着陛下。” 多简单的事儿,皇后娘娘怎么又倔犟起来了? 皇后冷冷说:“本宫是看重她的孩子,但还不至于为她做奴婢的地步。” 将白妃带在身边,带到皇后殿照看都可以,她都是主人。 但在这个被皇帝赐予白妃的含凉殿,她是外人,她就在这里岂不是成了白瑛的仆从。 “娘娘,您是皇后,这皇城都是你和陛下的,分什么外人……”高十二无奈说,“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委屈一下……” “都这个时候了,我也不想委屈自己了。”皇后打断他,哼了声说,“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了,到时候她也别想靠着这孩子作威作福了。” 说罢看着高十二。 “我让你安排的稳婆安排好了吗?” 高十二说:“娘娘放心吧。” 皇后看了眼身边的人,宫女和美人忙低着头退开。 皇后扶着高十二的手缓缓向前走,低声说:“记住,我到时候只想看到孩子,别让我再看到大人。” 这句话什么意思高十二心里明白,他也更明白,皇帝缺的是儿子,不是女人。 他看了眼被皇后带在身边的两个美人,低头应声是。 …… …… “中丞回来了啊。” 含凉殿内,白瑛躺在软榻上,看着进来的张择,含笑说。 “陛下现在在这里处置朝事。” 张择已经知道了,也看到如高十二所说,皇帝跟前人不少。 他径直进了白瑛这边。 这边内侍宫女视若未见。 “白篱的事,娘娘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张择沉声问,“我白白在定安伯那里浪费时间。” 白瑛扶着王德贵的手坐起来:“我也是知道的突然,还没来得及给你说,而且怎么能是浪费时间呢?如果不是你查到定安伯,我那妹妹和我的妹夫怎么会跳出来?” 说出这个称呼,白瑛忍不住笑了。 “真是不可思议,东阳侯世子竟然是我妹夫。” 第五章 感叹 白瑛的确很感叹,以她们的出身,皇子,公候世子,都不是她们能嫁到的人家。 她是攀上了蒋后,蒋后抬手一指将她抬上高处。 但白篱呢? 因为抄家灭族?遗孤可怜?一个本是克死母亲,人见人晦气的怪物,成了东阳侯世子的妻子,还被小心呵护……… “果然。”白瑛喃喃一句:“抄家灭族不是坏事,这也是否极泰来。” 张择皱眉:“娘娘慎言。” 他看了眼殿内,王德贵和几个宫女都垂目安静。 白瑛身边的人也都是他筛查过的,并不怕他们听到。 只是有些话不便想不便说,说的多了,难免显露于外。 “娘娘还不到可以得意忘形的时候。”张择冷冷说。 这话真是不怎么好听,白瑛脸色微微一僵,旋即又恢复了柔和。 “多谢中丞提醒。”她认真道谢。 张择没再多说,只继续问白瑛事情的经过。 白瑛将周景云来告密以及投靠她的那些话仔细讲了。 最后说到宫宴:“我一是要确认是不是我妹妹,再者我当然也要把人留下,等你回来处置,但没想到……” 周景云竟然把人亲手扔下楼。 白瑛伸手按住心口,这一幕让她好几天都睡不踏实。 “你确定是真死了?”张择问,“这些蒋后党手中有诡术,娘娘几次被蒋后鬼魂惊吓应该就是他们的手段。” 说到这里又冷笑一声。 “你说的对,你这个妹妹的确是个怪物。” 回想寥寥几次见面,他哪怕去之前有疑,见了就释然,或者就忘了,现在他回想,还对她的相貌毫无印象。 那些江湖术士说了,这就是被施术了。 而且还是个比小时候还厉害的怪物,白瑛想,这也怪她,其实一开始她就怀疑过,但蒋后鬼魂出现在皇城合情合理太相配了,她的妹妹根本不堪一提,是她小瞧她了,直到宫宴那晚。 那几天她总是回想,也想到了几段模糊的记忆,是看到蒋后鬼魂了。 但很明显可以确定是白篱的手段。 “但手段再厉害,也不过是邪术。”白瑛说,“有帝钟,有三清铃,又是在皇城,最后她自作自受,被反噬血流满面。” 她看着张择。 “周景云把她扔下去之前,我看她就不行了。” “她的尸体我们都看到了,太医们也诊治了,千真万确。” “玄阳子那天也来了,说一切如常。” 张择皱眉说:“我还是不放心,我也要亲眼看看尸首。” 白瑛看着他,摇摇头:“那样不好。” 不好?张择沉脸看着白瑛:“对周景云不好吗?” 挖坟伤了周景云的脸面? 这就是周景云让他来问白妃的意思?白妃会护着他? 白瑛笑了:“我的意思没必要。” 张择冷冷说:“所以娘娘是信了周景云的话?” 信了他说的被庄蜚子和白篱欺瞒? 信了他说的愿意以全部身家投靠白妃? 白瑛笑了说:“我信不信其实不重要,是他周景云别无选择。” 她说着站起来,王德贵忙扶着她。 “是他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他,他对我的心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他既然杀妻证道要为我所用,我为何不用?” “好用就用,不好用杀了就是。” 她看着张择。 “至于我妹妹是真死还是假死,也不重要。” “中丞,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白家不是真的蒋后党,而你真正要做的也不是什么清除蒋后党。” 张择看着她没说话。 白瑛扶着王德贵走过来几步,看着张择,含笑问:“张择,你真正要做的是什么啊?” 被逼问到眼前,张择脸色倒是没有难看,答:“震慑宵小,强权势,养耳目,为娘娘保驾助力。” 白瑛一笑,又有些怅然:“多谢中丞,正是有中丞这句承诺,我在这皇城才算是寻到生机,要不然我当时就只能跳进太液池里,早死早超生。” 张择笑了笑:“这也是我的生机,我这种小人,陛下天子正统,乱世用我做刀震慑百官,安稳了就杀了抚慰百官,他不缺我这一个官,娘娘不一样,娘娘女流之辈,在这皇城寻生机,需要我的时候多一些,长一些。” 白瑛看着他:“我将来的长长久久,离不开中丞。”说到这里神情诚恳,“请中丞不要怪我自作主张,收下周景云这个助力。” 张择躬身一礼:“是臣多虑了。”再抬起头看白瑛,“娘娘又不是寻常女子,会被美貌迷惑心志。” 白瑛噗嗤笑了,抬袖掩嘴:“不过,周世子的确美貌。” 她说到这里又轻叹一声。 “我妹妹能与此人结为夫妻,此生也算无憾了。” 她还记得当时周景云把白篱抱在怀中,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擦拭血迹,整理发髻珠钗,满目温情。 他还说虽然庄蜚子和白篱欺瞒了他,但娶白篱是他自己愿意的。 然后他抱起自己愿意娶的妻子扔下楼。 白瑛伸手按住心口,还能感受到剧烈的心跳。 情爱是有的,但情爱跟身家前程相比,还是什么都不算。 是啊,到了皇子公侯子这般身家的人,情爱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样也好,他亲手杀了她的妹妹,他对她妹妹有情,他又对她妹妹有愧,那就好好补偿她这个姐姐吧。 妹妹。 其实那晚没仔细好好的看看。 长的跟她很像。 跟小时候不像了。 感觉是一眨眼就长大了。 她离开家的时候坐在车上一直向后看,父亲没来送她,但妹妹来了。 那个瘦小的孩子,不知道提前多久藏在了路边,然后跟着马车跑啊跑啊…… 白瑛的眼泪涌出来。 “我妹妹就这样死了……”她哽咽说,伸手掩面,“她不能,就这样白死……” 张择看着哭泣的女子,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只问:“娘娘想如何?” 白瑛抬手擦着眼泪:“我想,把皇后处置了吧。” 如今皇后又不装贤惠了,可能是想着快生了,懒得装了。 虽然这是好事,但白瑛也懒得熬了。 “我的孩子快生了。”她低头抚了抚腹部,“让他一生下来就清清静静的吧,正好一个贵妇跌下楼死了,是个好机会。” 张择若有所思,旋即一笑:“不错,正好有干干净净的人可用。” …… …… 周景云并没有在墓地等到张择,在东阳侯府也没等到,是在三天后上朝的路上。 张择过来时周景云正被几个官员围着安慰“节哀顺变”“还年轻别想太多”。 “是啊,还年轻,可别一伤心再请外放啊。”有声音传来,“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啊。” 这话立刻让大家想起来了,周景云当年外放就是第一个妻子亡故后,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去年才回来。 因为娶了新妻子回来,没想到才过年新妻子也死了,这…… 最近有关周景云是不是克妻是内宅最热闹的话题。 他们听得都有些烦,周景云这般洁身自好又骄傲的人,只怕又要避走。 立刻有人拉住周景云“是啊是啊,这话说的对,你可别……” 声音忽然又戛然而止,因为看到说话的人是张择。 虽然这话对,但符合张择不对。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张择也不介意诸人的回避,拍了拍周景云的肩头。 “世子快帮我查个账,免得你走了我找不到人。”他似乎在开玩笑。 这个时候这件事根本不适合开玩笑。 诸人面色不满。 周景云神情平静,避开张择一步,淡淡说了句:“这天下哪有中丞找不到人,请随我来。” 先一步向前。 张择没有再说话慢悠悠跟上。 官衙内,因为监事院的人站在外边,其他官吏都退避了。 “真没想到。”张择坐下来,没有了先前在墓地那般杀意,但眼神冷嘲,看着对面的周景云,“我竟然跟世子坐在一张桌子上。” 他抚着桌子,一语双关。 周景云淡淡说:“世事无常。” 张择看着他:“真是可惜了世子这张脸,糟践了啊。” “不会。”周景云说,“就算跟中丞坐一起,我也比中丞好看。” 这也算是一语双关? 就算跟张择一样投靠了宫妃,他的名声也比张择好? 张择笑了,打量周景云:“原来人模狗样说的就是你啊。” 说罢微微倾身。 “娘娘有事吩咐你去做。” 周景云神情平静:“说。” 张择靠近他低语两句,坐回去,似笑非笑看周景云。 “周世子,既然你也当狗了,那就去叫几声,让娘娘听听。” …… …… “世子来了。” 高十二站在含凉殿外,看着走近的周景云。 他已经不敢刁难周景云了。 “陛下正好不忙,您跟我直接进去吧。” 周景云颔首。 高十二向殿内走,要迈过门槛,回头看到周景云还站在原地。 “世子?”他有些不解,再次邀请,“请吧。” 周景云看着他笑了笑,点点头抬脚迈步。 高十二迈过门槛。 “陛下,东阳侯世子来了。” “景云来了,快来,正有一幅画让你瞧瞧。” “哎?景云,你这是做什么?不用行此大礼!” “你快起来!别叩头!” 第六章 样子 高十二站在殿外,不时回头看一眼。 殿外的官员站着的不少,低声议论。 “谁在里面?” “东阳侯世子。” “陛下跟前没人了吗?不是说今日来鉴赏一幅画?” “可能东阳侯世子一人就够了。” 有人不解,有人解释,有人疑问,有人酸溜溜。 也有人看向高十二:“高总管,你进去回禀一声我等来了。”说着话塞给高十二一个荷包。 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声“是啊是啊,大家也一起啊。”“陛下最喜欢热闹了。” 高十二一脸无奈,将荷包收起来:“不是我不通禀告,我也是被赶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跟皇帝是从小相伴长大的,皇帝对他是最信任的,信任到什么地步呢?当年新婚洞房夜,他就在婚床边。 没想到东阳侯世子竟然跪下来一开口就让陛下清退身边人,太猖狂了。 而陛下竟然也同意了。 东阳侯世子凭什么讨陛下喜欢,高十二咬牙切齿,不就靠着一张脸吗?早晚有他年老色衰的时候! 不过此时此刻殿内的皇帝看着周景云这张脸,并没有半点欢喜。 皇帝皱眉:“景云,朕知道你丧妻心伤,难免胡思乱想,但这件事真是意外。” 周景云还跪在地上,肩背挺直看着皇帝:“臣知道,刚出事会心乱,所以一直等到现在冷静下来才来见陛下。” 哪里冷静?苍白的脸,恍惚的眼,皇帝心想,柔声劝:“人最伤心的时候,并不是事发刚发生,而是事情过后,尤其是亲人离世,忙碌葬礼的时候不觉得如何,待过后才意识到这个人不在了,很多人都是这时候才心神崩乱。” 周景云再次摇头:“臣与庄氏成亲尚短,臣虽然可惜她年少离世,但倒也没有失魂落魄。” 没有吗?皇帝心想,是,的确是成亲尚短,但可是足足寡居了八九年才找到的可心人,娶回来的….. “景云,那日事发突然,的确有古怪,是蒋后鬼魂作祟。”皇帝只能说,“要害白妃和皇嗣,有帝钟和玄阳子守护,她没能得逞,但庄氏神智受到影响,还是发生了意外,是朕对不住你,你要什么补偿尽管说…..”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 “朕给你一个新妻子,朕有两位公主女儿,虽然还年幼,但你若是…..” 周景云打断皇帝:“亡妻尚未瞑目,不查清凶手,臣绝不再娶妻。” 说清了啊,凶手就是鬼魂作祟,皇帝有些恼火,他能怎么办?挖出蒋后的尸体再杀一遍?岂不是闹得天下人皆知,岂不是人心纷乱? 原本看周景云将妻子快速下葬简薄葬礼,还以为他明白事理,知道此事不宜宣扬,怎么现在又闹起来了? “你的妻子死在皇城,朕就是凶手。”皇帝没好气说,“你想让朕如何?” 这话可重了。 周景云叩头:“臣不是怪罪陛下,臣这么做也是为了陛下。” 皇帝冷笑一声。 “臣不是不信陛下,臣是不信鬼怪能杀人。”周景云说,“臣是担心陛下深信此言,被人借鬼怪生事,臣在外行走多年,见多了奇闻异事,最后寻究都是人在背后做手脚,借鬼怪之名。” 皇帝怔了怔,倒也是,只是玄阳子说……. “玄阳子说又如何?他一人就断天下事吗?”周景云再次打断皇帝,“臣亲眼看到妻子扶着栏杆,栏杆断了,掉下去,如果不查清楚栏杆为何断了,难道日后但凡出事,只要玄阳子说一句鬼怪作祟,天下人就心安接受?天下人该如何看待陛下?” 懂了,是个清正的官员看不惯邪说,虽然玄阳子已经很少出观,但因为身份被皇家敬重,官员们私下也多有不满,唯恐皇帝被引诱炼丹修道,这种事史书上屡见不鲜,文官武将对僧道多有戒备。 皇帝松口气,但又有些无奈,他的确信玄阳子,因为亲眼见到玄阳子的手段啊。 可惜当时逼宫的事,不是人人能看到,也不能广而告之。 皇帝看着叩头在地的年轻官员,官帽歪了,发丝凌乱,神情悲愤,又失魂落魄,罢了,念他失去了妻子,悲伤发狂,非要个交代,那就再安抚一下吧。 皇帝叹口气:“好,那朕就再为你彻查一遍。” 周景云俯身叩头呜咽:“臣谢陛下隆恩。” 唉,说什么不悲伤,这不还是哭了,皇帝看着俯身在地的人。 当年此子神仙之姿,却不愿随侍父皇身边,是不满父皇宠信妖后,不屑入朝。 现在他为帝,周景云终于回朝,万万不能回朝没多久,仙人变成了疯子,这不仅没证明他是圣君明主,反而比父皇还要糟。 其实当晚金吾卫内务府等等都查过了,既然周景云不信….. “朕命监事院查。”皇帝说,“你可放心了?” 监事院行事,没事也能查出事来,也算是能给周景云一个交代,免得他日思夜念,人真的疯癫了。 “臣谢主隆恩。”周景云抬起头含泪高呼,“陛下圣明。” …….. …….. “来人来人。” 伴着内里的唤声,殿外的官员们精神一振,终于结束了。 高十二收起咬牙切齿,满面堆笑进去了,见周景云还跪在地上。 “陛下….”他迟疑一下。 “去把张择叫来。”皇帝说,伸手按着额头。 高十二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皇帝没好气说,又看到周景云,“还有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退下吧。” 高十二忙俯身应声是,周景云也施礼起身,官员如果不是祭天节庆大典等场所,是不需要在皇帝面前下跪的,他这样在硬砖石地上跪这么久,膝盖只怕已经红肿了。 他身子略有些踉跄,当高十二看过来,又很快站直。 高十二似笑非笑,不去搀扶,俯身施礼:“世子先请。” 周景云微微颔首,缓步向外走。 高十二是故意走在他身后的,就算周景云再自认为步伐端庄,也能看出僵硬,还有,歪掉的官帽,卷皱的官袍,从官帽下散落发丝….. 啧啧啧,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周景云这么狼狈,什么仙人之姿,跟凡夫俗子也没区别了。 周景云走出来就被官员们围住,问什么事。 “私事。”周景云说,“我妻子意外死在宫中,我请陛下严查,楼宇是否年久失修,以免再出惨事。” 这样啊,他妻子之死的确是惨事,有如此请求也合情合理,官员们同情的点头,周景云也不再多说走开了。 官员们又拉住高十二,催促他去通禀。 高十二看着他们:“陛下传了张择。” 这话宛如恶咒,围着高十二的诸人顿时散开。 “…..诸位还要现在去见陛下吗?” 那自然是不见了。 太晦气了。 张择此人口无遮拦,又心存恶念,万一在皇帝面前故意问他们话,答得不得体,被揪住把柄就糟了。 罢了罢了,今日不适宜面圣。 诸人退开,看着高十二让人去传,张择很快过来,进了殿内又很快出来,下一刻又有监事院的官吏奔来,带着兵卫向后宫去了….. “这是怎么了?”诸人忙又去问高十二。 皇帝和张择说话时,没有让高十二回避。 高十二脸色却更难看:“陛下让他查结邻楼栏杆断裂。” 几个官员神情愕然,什么意思? 栏杆断裂不是该归属内务府吗?再不济工部来查也行,监事院能查什么? 那就不是查栏杆了修造了...... 这事也瞒不住,陛下也不会瞒着,张择更不会瞒着,高十二咬牙切齿说:“因为东阳侯世子周景云说自己妻子是被人害的,陛下为了给他一个交代,命监事院查办。” 诸人哗然。 “让监事院查办!那没事也能查出事了!” “周景云是不是疯了!” 身后掀起的轩然大波的时候,周景云已经走出皇城,门外的护卫迎上来。 看到他,护卫迟疑一下问:“世子骑马还是坐车?” 自己现在样子很狼狈吗?周景云心想,要说什么,旁边有声音传来。 “周景云,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可笑……” 周景云转过头,看到有人缓缓从内走出来。 沈青。 这是自从那晚宫宴后,第一次见到他。 那晚一片混乱,周景云带着庄篱的尸首回家,接下来是葬礼,也没有再关注过沈青。 不过宫里那两个内侍托人告诉他,当晚他走后没多久沈青就不再发疯,只抱着琴不说话,然后宴散就不见了。 此时沈青除了脸色略有些憔悴之外跟先前没有区别。 他靠近周景云。 “你的妻子死没死,你自己心里清楚,为了假戏真做,挑动陛下动用监事院。”他低声说,上上下下打量周景云,眼神冷嘲:“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私利兴风作浪。” 周景云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手指甲嵌入手心,刺痛传来。 疼痛能提醒他,眼前是幻象还是真实,免得心神迷惑说出不该说的话。 沈青察觉他的动作,讥嘲一笑:“不用如此,我现在懒得多看你一眼!” 说罢甩袖而去。 周景云放开攥着的手,虽然沈青没有再像那晚那样发疯,但看起来也不正常。 他应该不信庄篱已经死了,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世子。”护卫按住了腰里的佩刀,低声询问,“没事吧?” 周景云垂目:“没事,不用理他。”说罢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 …… “世子,您先吃饭还是先洗漱?” 春月走进来说,看到周景云站在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看。 世子在照镜子? 周景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的样子,变了吗?不就是脸色白一些,眼神晦暗一些,发鬓乱了一些….. 那几年他在外监学四处巡查,样子比这狼狈的时候多了。 这不算什么。 皇城这些人是没见过那样的他。 高十二幸灾乐祸,沈青一脸鄙夷,护卫….也大惊小怪,还让他坐车。 以后,他们就会习惯了。 不过去见母亲之前,还是先整理一下,这一年已经给母亲带来太多不习惯了。 周景云站直身子从镜子里收回视线。 “先洗漱。”他说。 …… …… “沈郎君,您回来了。” 三曲坊小楼里,看着走进来的沈青,站在二楼上一个女子忙笑着打招呼。 但沈青头也没抬,径直进了楼。 打招呼的女子讪讪放下手,旁边的女子嘻嘻笑。 “沈郎君和跟黄娘子吵架了,心情不好,这几天常常看到黄娘子哭,还听到屋子里砸琴的声音。”她压低声说,“还是躲远点吧。” 伴着女子们的议论,沈青站在屋门前,伸手拉开,看到其内的黄娘子坐着低头擦泪。 “你回来了。”黄娘子说,眼泪再次滑落,“蝴蝶还是不动。” 沈青看着她面前的竹笼,曾经五彩斑斓的蝴蝶已经灰败,如同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沈青神情木然:“这蝴蝶已经死了,被人杀死了!” 黄娘子嘻一声:“被谁杀死了啊?” 她是在笑吗?沈青微怔,悲伤过度疯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向一旁的镜子,忽地神情凝滞,镜子里照出他,以及他身旁。 身旁坐着的并不是黄娘子—— 这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她穿着杏黄襦裙,盘坐支颐,笑盈盈从镜子里看着他。 “能把你的蝴蝶杀死,这个人好厉害啊。”她接着刚才的话说,抬起手抚掌。 沈青缓缓回头,看着眼前的人。 伴着耳边清脆的抚掌,黄娘子碎裂,镜子里的少女呈现。 “白篱。”沈青慢慢吐出两个字。 白篱含笑点头:“不错,记住我的名字,称呼我的名字,经过那一晚,你终于是个有礼貌的人了。” 第七章 主动 那一晚。 对沈青来说,刻骨铭心。 那一晚对参加宫宴的宾客来说只是一场模糊不清有人坠楼的大梦。 但沈青则经历了一场蒋后被那女子从身上一层层剥下来,又被挖出心的梦。 前有帝钟所困,上有黍米珠镇压,他只能眼睁睁看蒋后死去。 又一次看着蒋后死去。 无能为力。 想起这个沈青睚眦欲裂,心中大痛,宛如自己也正被一层层剥落,心被挖了出来。 他忙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端坐如松,没有剥落也没有鲜血淋漓,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象。 自那一梦种下的心魔。 也正因为这心魔,他眼中琴弦断了,蝴蝶死了,娘娘魂魄无所系无所居不知所踪。 这都是因为——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眼前的少女。 少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似乎在欣赏他的惊恐窘态。 “你竟然敢来!”沈青冷冷说。 白篱一笑:“我为什么不敢来?你以为我摆脱了你织造的大梦,就该逃离京城,苟且偷生?” 难道不是吗?她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当然不是。”白篱说,看着他,“你害我如此,难道就这么算了?” 沈青一愣,下一刻哈哈笑了。 庄蜚子说这白篱无人管教,游荡荒野,性情乖张,当然庄蜚子还说了很多,他也没多听,也不在意,说白了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丫头。 真是无知者无畏。 仗着这一身天赐的体质,借着那一晚皇城特殊牵制,她侥幸逃出他的织梦,就真以为无所不能? 竟然还大摇大摆地跑来跟他讨说法?怎么,要报仇吗? 沈青笑声一顿:“那晚是你借势,真以为自己多厉害?你迷惑杀人的技艺,也就能用在朱善之流身上,要杀我,真是大言不惭。” 说到这里又冷笑。 “而且惑术不过是虚妄,你我归根结底还活在世间。” 他打量一眼白篱,手在桌子上用力一拍。 那张放琴的矮桌咯吱一声,断裂在地上。 他虽然是琴师,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白篱似乎惊叹:“我还真没这个力气。”还伸手摸了摸断裂的桌子。 沈青不在意她的戏虐。 “还有,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他接着说,“我不用自己亲手对付你,将消息递给官府,你就别想过安稳,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发什么疯来找我讨说法,你还不如说是来寻死更好。” 说到这里他神情悲愤,恨恨看着白篱。 “你这种一无是处的废物,死一百次都抵不过娘娘半根手指,娘娘如果活着,是万民之福!你却害死了娘娘!”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似乎立刻要给白篱一巴掌,让她如同矮桌一般断裂。 白篱没有惊惧也没有愤怒,还一副你说得对的神情点点头。 “是,我是个废物,造福不了万民。”她说,“但既然我生在世间,天都容我活,我就该活着,还有,你的娘娘可不是我害死的……” 是,蒋后当然是死在那群贼逆手中。 宰相,大将军,还有千牛卫的小人,趁着陛下病重,竟然将长阳王接回京城,逼宫谋反。 这群小人,当初就该杀光,是娘娘心善留他们一命,这些养不熟的狗! 沈青想着,耳边听的白篱的声音继续传来。 “…..论起来,你的娘娘是你害死的。” 沈青心里冷笑,但又自嘲一笑。 是,这也怪他,就算娘娘没下令,他也早该把长阳王除掉,看这些贼臣还能拥簇谁! 现在又因为他失手,眼睁睁看着娘娘魂魄散了。 沈青心里又痛又恨又悔,看着白篱。 但,娘娘也的确是死在她手中,如果不是她非要反抗,如果不是她非要活过来,现在娘娘已经站在皇城里了。 既然娘娘已经死了,那她也没必要活着了。 本来正要去打探她的行踪,没想到她竟然主动送上门。 没错,是该报仇,今日就杀了她为娘娘报仇吧。 “你们既然知道我对你们娘娘存活至关重要,为什么不跟我好好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沈青思绪微滞。 “要我命的条件啊。”白篱说,看着他,“比如条件是你们会帮我伸冤,比如会帮我复仇,让我家人不枉死,让我家人能瞑目,沈郎君,庄蜚子带我走还给了一幅画讨好我呢,你就没想过要我这条命,给我点什么好处?就这么生抢,我凭什么就乖乖给你?” 什么意思?沈青愣了愣,旋即冷冷说:“我先前说过,你的死跟我无关,是你自己冒险迷了心智,你本来就是要死的。” “那庄先生呢?”白篱问,“他有想过,救我吗?” 沈青看着她:“没有。” 去吧,伤心去吧,在心海中留下涟漪,当陷入迷障的时候,小小的涟漪就能将你吞没。 白篱看着他,眉眼弯弯一笑:“你是坏人,说反话,那就是有。” 这一笑有几分少女稚气。 沈青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我没追究你们是不是害死我。”白篱接着说,“就算我当时死了,你没办法与我商量,就来抢占我的身体,后来我不是活了吗?你怎么不与我好好商量?” 这话又带上来几分嗔怪。 沈青眉头拧了拧,这小娘子进门之后,嚣张戏虐,说话越来越奇怪了。 他也的确从未了解这个白小娘子,从两次接触吃亏后看出她脾气不好,疯癫,现在这又是什么? “好好商量,你就肯死吗?”他冷声说。 他可亲眼看到了,明明都已经死了却还是不肯散,魂灯打都打不开,最终还是抓着娘娘的脚爬了回来。 “你不是亲眼看到了,我本就舍命了。”白篱说,看着他,“我为了救我家人,这条命都不要了。” 那倒也是,这个小娘子当时的确是大胆妄为,不管不顾,一心赴死了。 沈青淡淡说:“我如今也是逃犯,救不了你们家人的命。” 白篱点头:“我知道,但你们能为我家人报仇,不是吗?” 她的家人是被朝廷判定有罪的,是被张择那恶吏构陷的。 沈青作为蒋后党,目的就是搅乱朝堂,迎蒋后归来,这样的话,那些判定白循三族罪的人都会落得一样的下场。 也算是大仇得报。 迎接蒋后回来啊,想到这里,沈青心里怅然,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把娘娘杀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啊,你们什么都不说,一副硬抢的样子,我也只能反抗了。”白篱说,说到这里又一笑,“现在说当然还有用,蒋娘娘只是被我杀了一次而已,你心中她不死,她就能再生。” 再生…..沈青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竹笼,竹笼里的蝴蝶僵死不动。 “沈郎君,你自然有办法重新找到娘娘。” 白篱的声音再次传来。 沈青看向她,眼神依旧冷厉,但语气缓了下来:“然后呢?” 白篱看着他,一笑:“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 …… “她真愿意舍身相让?” 听完讲述,黄娘子神情震惊,急急问。 沈青看了眼镜子,镜子里这次呈现是黄娘子,当然,他也知道此时是真的。 那白篱先是迷惑小院里的女子们,用黄娘子的样子走进室内,又让女子们给他留下一道惑念“黄娘子这几天总是哭”,所以一进门就看到了黄娘子在哭。 以前他在暗,她在明,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现在则成了他在明,那白小娘子在暗,的确难防。 “她有三个条件。”沈青说,看着镜子里,似乎白篱还坐在眼前,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蒋后回来后,要给白家翻案,追封,族人们要封赏。” 黄娘子在旁说:“这是自然,因为娘娘而死,娘娘自然不会亏待。”催问,“这个条件简直不算是条件,还有呢。” “第二,听她号令。”沈青说。 黄娘子愕然:“这怎么行!她算什么!我们怎么能听她的!” 沈青笑了笑,他当时也是这般反应。 “这怎么不行?将来我就是蒋后了。”那小娘子理直气壮说,“你们这也算是提前适应,合情合理。” 真是好笑。 “别担心,所谓的听她号令,最多是她有需要,我们帮忙罢了。”沈青对黄娘子说。 黄娘子皱着眉头:“但我们怎么约束她?你的琴已经断了,你没办法给她织梦。” 她口头说说,本事比沈青不小,万一反悔,甩手走人,谁能奈何她? 沈青自然也问了,却得到那女子一声嗤笑。 “现在不是你们跟我讲条件的时候了。”她说,“而且,你也亲眼看到了,为了对付你,我自己催念生,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的,先前宫宴上,在他没有控制的情况下,庄篱唤醒了蒋后,以此来诱惑他的蛛丝琴弦,然后斩断。 他的确被她斩断了琴弦,但她因为催惑自己,告诉自己是蒋后,也必然生念扎根。 不同的是这念是她自己控制的,压制在心海深处。 但也不会真的永远可控,她这种体质的人,能让他人入迷障,自己也容易陷入迷障。 “不知道什么时候,念不可控,我就不知道我是谁就疯疯癫癫了,所以趁着我还清醒,来换点好处。” “沈青,你要是不在意,我就自生自灭去。” 不在意是不可能的,那可是娘娘…..沈青对黄娘子笑了笑:“其实她能主动来见我,对我来说就是有利的…..” 他再次看向竹笼,原本灰败的木雕蝴蝶,似乎恢复了一丝光艳。 她来给他谈条件,也相当于给了许诺,给了他新念。 黄娘子轻叹一声,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现在的确也没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机会。 “那第三个呢?”她想到没说完的事。 沈青发出一声嗤笑:“供她财物。” …… …… 供她财物当然是有必要的。 白篱站在街口,将手里的钱袋掂了掂。 先前她是周景云的妻子,嫁汉穿衣吃饭,在东阳侯府不用自己花钱。 现在她不再是东阳侯少夫人,上官月收留她,给她栖身之所,她还没报答他救命之恩,总不能真就的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连衣服都是穿他的。 她有今日都是被沈青害的,花他的钱理所当然。 白篱看着街上,天近黄昏,街上人来人往,这是宵禁前最热闹的时候。 不知道会不会看到周景云? 念头闪过又笑了笑。 看到了又如何,他也不认得她,她也不能去跟他说话。 白篱将荷包放好,想到什么,问一个路过的小娘子:“杨家铺子在哪里?” 那小娘子含笑给她指路,白篱道谢汇入街上的人群中。 …… …… 暮色沉沉,帘帐外也不再有需要遮挡的光亮,里外都昏昏一片。 躺在床上的上官月绷紧的身子慢慢舒展,下一刻人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向左右看,暮色中脸上满是惊恐。 “你醒啦。” 有女声传来。 伴着声音传来,上官月脸上的惊惧散去,看到前方地上坐着的一个女子转过身来。 室内的昏暗陡然散去,宛如珠光莹亮。 “快来,我给你买了好东西吃。”白篱笑盈盈招手。 上官月脸上笑意散开,从床上一跃而下:“什么什么?” 第八章 享乐 窗帘拉开,室内还不需要点亮灯烛。 上官月简单洗漱后走出来,看着桌上小碟子里摆着的点心,笑说:“透花糍啊,我好久没吃过了。” 白篱笑了:“你楼里的点心多的是,必然有透花糍。” 有,应该是有,他吩咐过,楼里吃喝用度皆是最好,管事和侍女们必然安排周道。 但那不是刻意给他的,他也从未在意那些。 他小时候挑嘴,天下珍馐捧到眼前,挑三拣四什么都看不上。 出了变故跟着驸马天下珍馐依旧随手可得,他倒是不挑了,因为心内惶惶,吃什么都不在意。 回想起来,最有滋味的食物是瑞伯每日早上给他的一碗甜羹。 嗯,他想起来了,他的确嗜甜。 上官月伸手捻起碟子里的透花糍扔进嘴里。 “唔,杨家铺子的。” “白小娘子厉害,知道京城最好吃的点心铺子。” 他眉飞色舞连连赞叹。 白篱被他夸的也眉飞色舞:“那是自然,我毕竟当了这么久的鬼,早就摸透了京城。” 她当然不是知道是最好的点心铺子,是周景云曾经买过,记得他提过的名字。 他给买来的,自然是极好的吧。 白篱看着上官月,又赞叹说:“你才是厉害,竟然一吃就知道是哪家的。” 她当时吃这个,觉得跟家里厨房做的没什么区别,都是,好吃。 嗯,不该说家里,东阳侯府。 这边上官月摇头:“这京城里的点心铺子,甚至权贵世家的点心,哪怕是同样的食材,做出来也都各不相同,。”又问白篱这是特意去买的?“看来我果然睡得好,竟然没有察觉你离开回来。” 白篱笑说:“那是自然,我说到做到。” 因为自从接连遭遇幻景后,惊惧不能眠,他说的小心愿是睡个好觉,白篱便调制了熏香,又坐在床边给他诵读诗书。 当然,她诵读诗书可比周景云读的要管用,周景云读书只能把他自己哄睡。 “你今天去哪里了?你出去方便吗?要不要给你几个护卫?” 上官月的声音传来,白篱收回胡思乱想,看着他:“去街上逛了逛,见了见我的仇人,我现在出去很方便,不用护卫——” 她一板一眼的回答,上官月已经瞪眼站起来:“你的仇人?你,你就一个人去报仇了?” 他知道她很厉害,但那时候以为是鬼,他一个凡人,帮不上鬼域的事,现在知道她其实是人,那仇人自然也是人…… “你总说我是你救命恩人,但我是怎么救你啊?不是派人瞪着眼看,就是抱着谁也看不见的你走来走去….”他有些无奈说,“好歹也真刀真枪让我展示一下啊。” 白篱肃容说:“报仇不一定要人多一拥而上,也不一定要动刀枪,我们是杀人不见血。” 上官月愣了下。 白篱又笑了。 “逗你呢。”她说,神情认真,“你放心,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可一次也没有客气过啊。” 上官月说声好吧,再捏起一块透花糍吃了:“你可记住啊,我是吃你的嘴软。” 白篱点头:“记住记住了。”又指了指透花糍,“很贵的。” 上官月再次笑起来。 门外响起脚步声,伴着问询:“公子,客人们要准备登船了。” 白篱看向窗外,夜幕徐徐拉开,暮鼓声声,提示着宵禁的到来,该回家的匆匆回家,而楼船上也开始迎客了。 “公子先去。”白篱说,“我来梳妆。” 虽然上官月可以让她在楼船上不被人发现,但白篱还是选择了走到人前,婢女这个身份还是很方便的。 上官月将最后一个透花糍塞进嘴里:“我在外边等你。” 比起东阳侯少夫人见人,婢女的梳妆很简单,换上衣裙,擦些粉黛,带上遮面就可以了。 白篱看着镜子,不再用惑术塑造新面容,但隔着珍珠遮面,再加上璀璨的灯火,她的相貌变得若隐若现。 白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起身走了出去。 楼船已经驶离了岸边,舱内人声鼎沸,歌舞声声。 上官月迎客结束,倚着栏杆看诸人玩乐。 “公子请用。”白篱从一个婢女手中取下一杯茶一杯酒,走过来将茶递给他。 上官月笑着接过,酒自然是白篱的,一饮而尽。 “你可别变成酒鬼。”上官月笑说。 白篱环视楼内:“我来这里才几天,就总是想饮酒,还想去牌桌上看热闹,再过几日必然会手痒下场。”说罢看向上官月,“你在这里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沉迷享乐,连酒都几乎不喝,原来你就是书中说的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士。” 上官月哈哈笑:“不敢当不敢当。” 以前匆匆见面,要么生死关头,要么浑沌不清,都是提着心吊着胆,说几句话就散了,原来她说话如此风趣,上官月笑意浓浓,说:“不是我高洁,是我没资格享乐。” 从被上官驸马抱着以外室子出现的时候,他就没有资格享乐了。 他是李余,他也是上官月。 上官月要飞扬跋扈要纨绔子弟要吃喝玩乐。 但李余要苟且偷生汲汲营营。 在这双重身份下,他哪里敢沉迷享乐,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保持清醒。 清醒做上官月,清醒别忘记了李余。 白篱看着他,灯下年轻人面色白皙,眉眼飞扬,就算说的是落寞之事,嘴角竟然也浮着笑意。 也因为她站的离他近,又最能看透人的情绪,才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黯然。 又想到梦境里那一层层睡着的小童。 连睡梦都不敢放松。 又想到刚进京化梦而行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时候觉得是个纨绔子弟,快乐似神仙。 没想到接下来就遇到了死在半夜街上的他。 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口气都要断了,还挣扎着往前爬。 她忍不住叹口气:“我以前常觉得我过的不容易,现在看来,你也不容易啊。” 她倒怜惜他了?明明她才不容易吧,上官月再次笑了:“应该说,世人都不容易。” 白篱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人人都有资格享乐。”说罢转身几步,对楼梯口的侍立的婢女招手,“姐姐。” 婢女含笑近前,虽然才来两三日,已经知道她的习惯,递来一杯酒。 白篱笑嘻嘻伸手接过,转回上官月身边,递给他。 “不管先前今后,此时此刻有我在。”白篱笑说,“你尽可肆意享乐。” 上官月笑了,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快乐。 只是下一刻这快乐就被几声唤打断。 “上官小郎,上官小郎。” 上官月寻声看去,见是许久不见的王同摇摇晃晃上楼,猛地上前一步将白篱挡在身后,抬手:“王兄别动。” 王同一怔,见上官月满面紧张,下意识地停下脚,果然一动不动。 “他是圣祖观的,协同张择查鬼怪作祟,随身佩戴玄阳子给的法器。”上官月同时低声飞快给身后的白篱说。 白篱恍然,他是担心此人对她不利啊。 “你忘记了?”她低声笑,“我现在不是鬼了。” 上官月说完自己也回过神了:“那——” 白篱在他身后微微探身看:“那就请他来,我好近距细观。” 她的视线落在那年轻道士的腰间悬挂的小三清铃上。 伴着她话音落,上官月人向楼梯走去。 “王兄,您慢点。”他急声说,“在外奔波辛苦了,小弟来扶你。” 王同大喜,上官小郎虽然一直笑脸迎客,但纨绔子弟臭毛病非常多,又有金玉公主做靠山,桀骜不驯喜怒不定。 这还是第一次对他如此关切。 “不用不用。”他急急说,三步两步就上楼,对着上官月伸手。 上官月的手却已经收回去,一个带着面纱的婢女站过来,扶住他的胳膊。 “王郎君,快请坐。”女声娇娇说。 上官月在旁关切问:“在外一切可好?”递来一杯酒。 王同接过酒,看着面前俊美的脸,心想如果搀扶的婢女也换成上官小郎就更好了。 人要知足。 他一声长叹:“跟此时此刻比,在外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 第九章 更替 一夜狂欢。 王同深一脚浅一脚离开了楼船。 都是因为被张择拉去外地,困居牢狱,太久没有摸牌,技艺生疏,要不然也不会输钱,在上官小郎面前丢了脸。 王同骂骂咧咧回到圣祖观。 观内早课刚结束,王同跟着师父师兄弟们进了膳堂,一通狼吞虎咽,一通诉苦。 “你们不知道我在外过的什么日子,简直是泡在尸山血海。” “真是作孽啊。” “我一直被关在牢房里,每一次审问都要我在旁边。” “说什么要我看四周是否有鬼怪作祟。” “那般酷刑之下,就算是鬼怪也被吓跑了。” 膳堂内师兄弟们听着,有人面色戚戚,有人低头默念,气氛变得安静。 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 “王同回来了?” 王同忙看去,见是几个中年道人簇拥着玄阳子走进来,膳堂的人纷纷起身。 “今早这是刚回来?”一道人皱眉,打量王同。 当然不是,他昨天就到了,只是没有回道观,而是等到天黑跑去花楼犒劳一下自己。 “都怪张择。”王同忙说,“他把我带过去,又突然急忙忙走了,我被扔在那里,只买到一头驴,长途跋涉,千辛万苦,风餐露宿,好容易今天早上才到。” 说到这里不待道长再问,他忙冲玄阳子奔去。 “老祖,别再让我出去了,外边哪有什么鬼怪,我一心向道,不想再入红尘——我祖父愿意再给圣祖观捐香火——” 玄阳子已经走过去,听到声音回头看了眼,忽地笑了:“外边是没有鬼怪,但你在这里也避不开红尘,看,你已经带回来了。” 什么带回来了? 红尘? 王同愣了下,下意识打量自己,他只好赌,昨夜狂欢并没有脏乱了衣裳。 道袍发旧是正常的,腰带整齐,一边系着拂尘,一边挂着三清铃,这是当初被监事院请出门时玄阳子给他的两件法器,他始终带在身上,除此之外干干净净。 其他人也跟着端详,就近的人还要掀起他衣袍。 玄阳子看诸人不解,便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水,手指沾了沾,向这边一弹。 室内的道士们只觉得春雨扑面。 伴着雨雾散去,视线还落在王同身上,有人忽然啊一声“花。” 花? 诸人怔怔,此时此刻再看王同,灰扑扑一片中,果然点缀着一朵奶白嫩黄的花。 这朵花系在他的腰带上。 王同伸手颤抖着将花托起,不可置信揉揉眼瞪大,花依旧在手里,能感受到娇嫩,以及淡淡的香气。 “这是哪里来的!” “我的三清铃呢!” …… …… 随着晨光越来越亮,停靠在岸边的花楼船也陷入了安静。 窗帘尚未拉上,晨光照着白皙的手指,手指里捏着一只小三清铃。 手摇了摇,铃铛也随之摇动。 “没有声音。”上官月说,“王同好像说过,常人听不到,只有妖魔鬼怪能听到,听到的也不是铃声,什么如雷贯耳的魔音,然后会魂飞魄撒。” 白篱说:“没那么吓人,这其实是用来自省的,佩戴铃铛的人如果入迷障,铃就会响,人便能惊醒。” 当然,她昨晚没有让王同入迷障,也没有用惑术,只是扶着他,偷走了他的铃铛,然后才将一朵水仙花系在王同身上,再用惑术让王同认定花就是三清铃,他之念,花之念,人人见到此念。 至于进了圣祖观肯定会被发现,白篱并不在意。 王同在外混迹那么多天,谁知道他在哪里丢的,本来嘛,就是去外地驱魔除怪了,可能这就是外地的妖魔鬼怪给他的教训吧。 除非是玄阳子亲自来楼船上搜她。 玄阳子来她也不怕。 他给了她姐姐一个三清铃,她难道不能自己去拿一个三清铃? 众生平等。 她正想跟这位老道理论理论。 白篱将三清铃系在腰里。 “准备睡觉吧。”她说,伸手去拿桌上放着书,眉飞色舞,“今天我给你讲一个好听的故事。” 上官月要说什么,门外响起吉祥的声音:“公子公子。” 如今上官月又恢复了昼夜颠倒的作息,这个时候来打扰必然是有要紧事,上官月说声进来吧。 吉祥拉开门进来,果不其然看到坐在公子身边的那个婢女,此时没有珍珠遮面,杏眼桃腮,满眼笑意,明媚耀目。 吉祥忙移开视线,看到这婢女腰里坠着一朵水仙花。 他有些恍惚。 “怎么了?”上官月的问声传来。 吉祥回过神上前一步:“公子,张择把杨家围了。” 上官月愣了下:“哪个杨家?” “皇后杨家。” ……. ……. “我这就出去找——” 王同垂头丧气,捏着水仙花,从膳堂出来。 “先去找张择。” “没错,这都是因为张择,如果不是跟他出门,我也不会丢了三清铃。” “没错,不用到处找了,这三清铃肯定是被鬼怪偷了。” “张择在抓鬼怪,这鬼怪是冲他来的,我是池鱼之殃,找他就对了。” 王同骂骂咧咧往外走,张择这酷吏没给过他好脸色,总是一副看他是废物的眼神,这一次去找他,肯定更少不了嘲弄。 但也没办法了,丢了老祖的法宝,祖父肯定赔不起,他可就惨了。 王同走到门前,拉开门,刚开门就有人扑进来。 “哎呀道长可开门了,出大事了。” 王同吓了一跳,一脚就要将人踹开,还好看到来人是个内侍—— 内侍来这里,自然是皇帝差遣,王同没敢太过分,收住脚,没好气问:“什么事?”又嘀咕一声,“可不是出大事了,有鬼,我要去找张择。” 内侍心神恍惚,听到这句话,忙跟着说:“张择说不是鬼,是人,是人祸。” 王同一愣,旋即急道:“我不管人还是鬼,我的东西丢了他要负责!” 内侍愣住了:“什么?” 这时其他人也过来了,将昏头昏脑的王同赶开,询问内侍所来何事。 内侍恢复了神智,忙忙说:“张择查了杨家,说先前宫里的鬼魂作祟是杨家搞的鬼,陛下让来问玄阳子道长,到底是人还是鬼事?” 张择查了杨家?皇后杨家? 王同在旁瞪圆眼,这酷吏还真是谁都敢查啊,这才多久,皇后家都被围了….. 不过看其他道士们神情平静,显然见怪不怪。 也是,先帝在的时候,三天两头不是查皇子就是罚公主,太子都能杀了。 皇室血脉还能如此呢,一个皇后算什么。 “请稍候。”他们淡然说,门都没让内侍进,只转身去询问玄阳子,不多时就回来了,“老祖说他不问人事,请陛下自己定夺。” 说罢不待内侍再说什么,将门关上了。 内侍在外喊了几声,无奈地离开了。 王同站在门内犹豫,张择竟然去跟杨家闹腾了,现在去找张择,张择肯定不会理他。 “王同,你要出去还是进来?”守门的有小道士问,“我等着锁门呢。”。 王同忙说:“不出去不出去,我先去殿内思过,点灯吧。” 杨家可是皇帝的姻亲,而且是扶持大恩,张择对杨家动手,肯定血雨腥风,还是避一避吧。 …… …… “李六郎!” 女声怒喝从殿外传来。 坐在桌案前的皇帝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来。 “皇后娘娘——您息怒——” 高十二试图阻拦,但被皇后推到一边去。 她拎着裙子疾步而进,双眼发红,气势汹汹。 见她如此,皇帝虽然站在桌案后,还是忍不住退后一步:“阿媛——注意言行举止,你现在是皇后——” “我是皇后,也是你的发妻!”皇后喊道,奔到桌案前,抬手将其上的奏章扫落在地。 皇帝不由想起了当初在王府的日子,当然那时候桌案上没有奏章,只有粗茶淡饭。 “这饭不想吃就别吃了!”妻子杨媛生气的时候就会把饭桌掀掉。 掀的理直气壮。 因为这是丈人家送来的米粮。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做梦都不再吃那些饭菜了,没想到还会看到这一幕,皇帝气得发抖:“荒唐!” 皇后没有半点惧怕,竖眉冷笑:“荒唐?可不是荒唐吗?共患难同富贵,共患难十几年都熬过来,同富贵这才没几年,你就要除掉我这个糟糠妻了。” 说罢又向四周看。 “白瑛呢?给我滚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到处走。 “贱人,不是说我害你,滚出来,我现在就杀了你!” 高十二以及皇后的宫女此时都冲过来,抱住皇后的腿脚手,又是叩头又是哭劝“娘娘不可。” 皇后到底抵不过被这么多人围住,走也都不得。 “娘娘,罪妾惶恐——”白瑛这时候才从殿外进来,脸色惨白,人就要下跪。 虽然大腹便便,但脸依旧巴掌大,看上去越发单薄,此时更是颤颤欲坠,皇帝急着奔过来:“不要跪,别伤了孩子。” 王德贵忙托住白瑛,让皇帝在白瑛跪下来的那一刻,及时将人揽在怀里。 皇后再次气得甩袖:“贱人害我——” “杨媛!是朕让查的,与白妃无关。”皇帝怒喝,“朕还没去问罪你,你倒来闹了,你这算什么?做贼心虚吗?” 她还没做贼呢,何来心虚?她的确要这白瑛的命,但不是现在,也还没动手,没想到被这贱人先下手,皇后没有半点心虚,只有气得发狂。 而且,来闹也更显得理直气壮。 皇帝的性子一向是多疑,你越卑微他就越不信你。 看,这样气势汹汹进殿,皇帝也没有让禁卫将她拖走。 “是我安排她去结邻楼的,我怎么会在结邻楼害她?岂不是人人皆知?”皇后跺脚喊道,“六郎,你是不是傻!” 皇帝皱眉。 高十二急道:“娘娘,你误会了,陛下没有说你害白妃,监事院是在查国舅…..” 皇后啐了他一脸:“我与国舅是兄妹,查他不就是查我?”说罢看向皇帝,看着倚在皇帝怀里颤颤发抖的白瑛,“六郎,你怎么能信这么荒唐的话,你明知道,我想要这个孩儿,我怎么会这个时候来害她?就算要害,也是等生下来啊。” 高十二忙叩头:“娘娘不要乱说。” 皇帝倒是没有生气,皱起的眉头放松,有些无奈,他当然知道结发妻的性情,这还真不是乱说,动这个心思很正常,所以,这样的话,的确没必要,在生孩子之前动手…… 皇后看皇帝脸色缓和了,委屈说:“六郎,那张择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构陷捏造….” 皇帝再次皱眉,神情不悦,皇后这话很不好听,他很不喜欢听,但张择此人历来的行事,的确….. “陛下!” 张择的声音从来传来,人也走进来。 “皇后娘娘或许想要这个孩子,但杨家不一定想要。” 皇后见到他,怒不可遏,冷笑一声:“你还敢胡说,我就是杨家,杨家就是我,有我才有杨家如今,我兄长父亲自来以我为重,我想要的就是杨家想要的。” 这倒是,当初杨媛嫁给他,杨家全力供给他,就是想要富贵前程,皇帝对杨家的心思还是很明白的。 “中丞,此事….”他要说话。 张择已经先开口,看着皇后:“娘娘错了,杨家可不是以你为重,而是以蒋后为重。” 蒋后! 这个名字响起,殿内气息一滞。 皇帝的脸色也变了:“张择,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择视线看向皇帝,低头施礼:“陛下,臣查出杨家与蒋后曾有往来。” 他又抬起头,看了眼一旁呆住的皇后。 “在与陛下您结亲之前。” 第十章 相见 马车停在余庆堂前。 站在门前看街上热闹的店伙计忙满面含笑相迎“上官小郎君来啦——” 伴着他的声音,上官月从车上跳下来。 “小郎君,恭喜啊,如今是公主之子,楼船生意更好了吧,我们掌柜的正盼着您——” 店伙计高声奉承,要把人往里面迎,但上官月却没有大摇大摆进去,而是回身掀起车帘。 一只女子的手搭在上官月的胳膊上,然后拎着裙子钻出来跳下马车。 “就是这里啊?”白篱打量门头。 上官月点点头“进来看看。” 白篱向内走去,上官月跟在她身后。 店伙计没来得及引路,不由问站在车边的吉祥:“这是谁啊?” 吉祥闷闷说:“婢女。” 婢女?店伙计惊讶,公子还是第一次带婢女出行,而且还带着向内去了…… 他不由再次看了眼吉祥,吉祥都还没有资格跟进去呢! 吉祥可是驸马给的人。 那这婢女是哪里来的人?被公子如此信任? 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女子,虽然公子笑眯眯在后跟着,蔡掌柜还是吓了一跳。 “你……” 他刚张口,就见这女子盯着他看,旋即笑了:“蔡妈妈,你好啊。” 蔡掌柜愕然。 这人怎么这样称呼他! 他明明是男的,嗯,扮过一次女的…… 但那是去东阳侯府,匆匆一去匆匆离开,没有多少人看到啊! “你认出来了?” “我眼神可好呢。” “是丑的过目难忘吧?我都说了别让他作怪,非不听。” “是没有你好看。” 蔡掌柜听着公子和那女子说笑着,听起来,她见过他?忙伸手拉住上官月:“这位姑娘是……?” 白篱看着他含笑说:“我是白篱……” 白篱?蔡掌柜心想是陌生的名字,是楼船上的女子?得了公子的信任? “……我父亲是白循。” 耳边传来那女子的声音。 白循,嗯,这个倒是听过,朔方节度使……白循!被问罪的白循!蔡掌柜一个激灵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少女,渐渐与曾经见过的海捕文书上的女子融合。 见他看自己,白篱还特意端正面容:“画像是我姐姐白瑛,我跟我姐姐很像吧。” 蔡掌柜磕磕巴巴:“是,是。” 这小娘子还挺有趣的,知道自己有画像被抓捕啊。 他又看上官月,还记得当初接到监事院送来的海捕文书,简单查了一下,没什么消息,猜测一个弱女子可能已经死了,公子也没让再找,原来公子还是私下寻找,找到了。 不过看起来,似乎没有交给监事院的意思…… “冷,别站在外边说话。”上官月说,“快进去。” 白篱说声好,碎步向内去,上官月含笑跟上,刚迈步被蔡掌柜一把拉住。 “公子,她……”他对白篱的背影带着询问,“怎么回事?” 其实有很多话要问,公子什么时候找到她的?为什么带她来这里? 公子与余庆堂的关系是秘密,更何况库房!那里更不是谁都能进,涉及到公子真正的身份! 上官月对他笑说:“回头再与你细说,总之你放心,我的事她都知道,她的事我也都知道。” 说罢拍拍他肩头。 “冷,快进去。” 冷?公子什么时候怕冷?这是急着去陪那位白小娘子吧?蔡掌柜再次抓住上官月。 “公子!”他看着上官月,压低声问,“这位白小娘子没成亲吧?” 成亲?上官月愣了下,不由想她说她先前是东阳侯世子少夫人,嗯,是假的,那自然是没成亲。 “没有!”他皱眉说,“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没礼貌!” 说罢甩开蔡掌柜快步进去了。 蔡掌柜在后松口气,逃犯不逃犯的无所谓,只要别再是他人妻就好。 他脚步轻快的跟进室内,将库房的门关上,看到那白篱站在墙边,正仔细看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名表,以及最高处的空白。 “……这里是准备要写你父亲母亲的名字吗?”白篱低声问。 上官月点头:“待洗去污名以后。”说到这里看向蔡掌柜,“怎么了?说是张择查了杨家,跟咱们也有关系?” 蔡掌柜点头:“公子还记得先前我们给张择举告,陛下宠臣姜大同的岳家杜氏,曾与蒋后有牵连吗?” 余庆堂耗费人力物力查的,并不真是为讨好张择,攀上监事院,而是为了先太子谋逆案。 上官月自然记得,当时跟张择举告的是,杜氏为蒋后献百花齐放技艺,且通过蒋后为女儿谋皇亲。 当然这是为了让张择查杜氏是蒋后党才这样说。 事实上这位杜氏在求蒋后之前,就已经跟三皇子广平王联系上了,许诺扶持广平王,趁着太子和先帝父子不和,传谣诬陷太子在霸州屯私兵。 可惜,太子和先帝虽然水火不容最终丧命,但广平王也没能上位,因为密谋败落逃亡,死在路上。 杜氏做事隐秘,没有受到牵连,后又因为女婿姜大同,被六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信重,杜家安稳富贵。 “张择抓了杜氏,杜氏指证杨家跟蒋后有牵连。”蔡掌柜说,“由此围了杨家,宫里皇后和皇帝闹起来了。” 上官月若有所思:“张择这是用我们递上去的证据,恐吓了杜氏,意图除掉杨家?” 蔡掌柜点头:“确切说,除掉皇后,毕竟这件事是由东阳侯世子提请皇帝查其妻子遇难案开始的。” 说到这里皱眉。 “只是不知道周景云这是无意还是有意……” 周景云丧妻是真,妻子死的太意外也是真,但这个结果指向皇后,就有些令人寻味了。 此时外边也是议论纷纷。 “他是被张择和白瑛胁迫的。” 突然有声音说。 蔡掌柜愣了下,看向坐在公子身边的白篱。 他和公子说话的时候,那女子也坐下来听,想到公子说他的事她都知道,那就随便吧,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就当这女子不存在。 没想到她会开口说话。 还说的这么肯定? 她跟东阳侯世子很熟吗? 蔡掌柜皱眉。 白篱对他笑了笑:“蔡妈妈,我先前是庄篱,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我们见过的。” 啊?蔡掌柜目瞪口呆,他听到了什么鬼话! “这个以后再跟你说。”上官月摆手,看着白篱问,“所以这是白妃借着你的死,要除掉皇后啊。” 白篱点头,笑了笑:“是啊,我姐姐这个人很厉害,非常会抓机会。” 说到这里叹口气。 虽然那晚顺利离开皇城,顺利的完成了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意外亡故的梦,但白瑛和张择放弃追捕纠缠她,还是周景云替她拦下了。 是啊,对白瑛来说,她死啊活啊的其实不重要,能用她换个周景云掌控,太值了。 周景云…… 他说过,他很敬佩蒋后,认为蒋后是豪杰,还给画了画像私藏,但就算如此,他也不愿为蒋后做事,远离朝堂。 现在他却因为她,被白瑛逼迫,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 白篱猛地站起来:“我出去一下。” 啊?蔡掌柜还在愣神中。 上官月忙站起来:“我陪你去。” 白篱回过神对他一笑,伸手拉着他胳膊,将他按坐回去:“你继续忙你的,这也是事关你父亲的事,我自己出去随便走走。” 上官月坐下来,但又牵住她的衣袖,问:“你是担心周世子,想去看看他吧?” 不待白篱回答,又一笑。 “你放心,张择用杜氏也没那么容易,我这就去见公主,当时给了监事院一部分证据,但更多的证据都还在我手里,我送给公主,让公主出面办这件案子,公主肯定愿意借此立功扬名,这样也能把杨氏摘出来,周世子就能不受牵连了。” 白篱听完了,笑说:“跟你相比,我姐姐的运气不好。” 上官月挑眉一笑:“你说过了啊,我的运气很好,放心放心。”又认真说,“如果周世子真是被白瑛张择所迫,你还是别让他们发现的好,免得世子他更为难。” 白篱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会小心的。” 上官月牵着她的衣袖站起来:“我先把你送回楼船,再去一趟公主府。”又看蔡掌柜,“把东西准备一下。” 蔡掌柜脑子还在乱哄哄。 东阳侯世子少夫人不是死了吗,怎么这个叫白篱的人说自己是她? 她又出现在公子身边,这,这,谁来给他解释一下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假死脱身,跟公子私奔了? 看把公子紧张的,这女子刚露出去见东阳侯世子的念头,他就拦下了。 上官月说完这句话,已经向外走去,蔡掌柜只能跟上,嘀咕一句:“都准备好了。” 白篱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你直接去公主府吧。” 上官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向外去,看到他走出来,店伙计和在厅内坐着的吉祥都有些惊讶,今天这么快。 店伙计忙夸张地恭送“上官小郎君多多发财啊——” 吉祥也忙去将马车牵来,刚牵过来,街上有一队人马缓缓驶来,同时夹杂着街边的议论声。 “看,是东阳侯世子——” “听说是他诬陷皇后——” “不能这么说,他只是想为妻子的死寻真相。” “他妻子死了,他寻真相,就要那么多人陪葬啊。” “杨家被围,听说杨家一个小姐受到惊吓活活吓死了——” “天啊——” 上官月走到门边的脚步猛地停下来,伸手微微拦了下,跟在身后的白篱也停下来。 “是东阳侯世子--”上官月小声说。 白篱向外看,但没有再迈步,下一刻视线里出现穿着黑斗篷的周景云。 他骑在马上,神情冷森。 这让街边的议论声音变小,只余下注视。 在他身后是一辆马车,透过摇晃的车帘,隐隐可见坐着两个妇人。 是东阳侯夫人和薛夫人。 白篱一眼就认出来了。 车马走的很慢,但又很快,转瞬间就走过去,消失在视线里。 上官月站着没动,等了一会儿,才转头对白篱轻声说:“走吧。” 白篱笑了笑点头,跟着他走出去,在上车的时候看过去,见周景云已经走到了街口,越过街上的人还能看到他骑在马上的背影。 他会不会回头看一眼? 但,看到她,也不认得啊。 周景云还没有见过自己真实的样子,当时问他要不要看一眼,他说不看了,怕见到了失态露出马脚。 白篱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上官月也没有催促,自己先上车,只是掀着车帘等着。 白篱收回视线对他一笑,抚着他伸来的手坐上马车。 车帘放下,吉祥牵着马调转马头向城外走去。 周景云忽地回头。 这几日跟踪窥探的人越来越多,护卫很紧张,下意识跟着回头。 “世子?”他低声询问。 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他只是突然觉得,好像,庄篱在看他...... 虽然走过去了,街上还有无数视线看着他,见他突然回头一阵骚动,有慌张,有回避,有欢喜,有呆呆,纷繁混乱。 他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京城其实很大,哪能那么容易遇到,说不定她已经离开京城了。 而且,就算她在这里,他也不认识。 他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 想到这里周景云笑了笑。 还好不认得,否则,看到了必然难免移不开视线,被人发现就不妥了。 周景云收回视线:“没有,走吧。” 第十一章 怎敢 马车驶入东阳侯府,薛夫人扶着东阳侯夫人回到院落,两人身上还萦绕着香火气息。 “观林大师说了,只要点够七七四十九天灯,阿篱就能托生个好人家。”薛夫人轻声说,“你可以放心了。” 东阳侯夫人面色凄然,轻叹一口气。 周景云在旁捧茶递过来:“姨母,辛苦你了。” 虽然庄篱已经入土为安,东阳侯夫人还是日夜难安,去京外天云寺做法事,薛夫人陪同她在寺庙里住了三天。 薛夫人亦是轻叹一声:“我也想再送送阿篱。”接过茶喝了, 不过薛府也离不开人,她没有再客气,谢绝吃饭告辞了。 周景云亲自送出去,再回来看到东阳侯夫人已经洗漱过坐在窗边发呆,许妈妈端着饭碗递来,也懒懒不吃。 “母亲,你人都瘦了。”周景云上前说,“多少吃一点吧。” 东阳侯夫人看着他:“你又何尝没瘦?”停顿一刻,“街上传言…..” 虽然家门不出,到了庙里也只一心做法事,但仅仅从街上经过,有关东阳侯世子迫害皇后杨家的消息还是听到了。 她的儿子从生下来走过人前人后,都是赞美艳羡,这是第一次听到恶言揣测。 周景云要说什么,东阳侯夫人又制止他。 “你没错。”她说,“阿篱死的就是有问题,好好的怎么就从栏杆上摔下来,当然要问个清楚,是陛下让张择查案,是张择查杨家,与你何干。” 她说着还是忍不住落泪。 “要怪,还是怪我,是我非要她陪我去宫宴。” 自从庄篱出事后,这一直是东阳侯夫人的心病,周景云忙拉着她的手:“母亲,怎能怪你,本来都说好不去了,是我和她又非要去。” 东阳侯夫人摇摇头,不再继续说这个,只对许妈妈说:“给景云端来饭来,我看着他吃。” 许妈妈应声是,要出去,又被周景云唤住。 “许妈妈,不用给我准备饭。”他说,“你暂且退下,我和母亲有话说。” 母子要说私密话?虽然好多年没这样了,但现在家里出了事,许妈妈不再多问,应声是退了出去,将廊下的婢女仆妇都驱散,自己守在院子里。 屋子里的人都退下,周景云也起身退后一步,对东阳侯夫人跪下。 东阳侯夫人有些不解:“跪下做什么?有话坐下来说。” “母亲,孩儿不孝,有两件事瞒着你。”周景云说,看着东阳侯夫人,“庄篱其实不姓庄。” 东阳侯夫人皱眉:“我知道啊,父母双亡,被庄先生夫妇收养,所以改姓庄。” “她的确父母双亡,也是被庄先生夫妇收养,但…..”周景云停顿一下,还是说出来,“她父亲是白循,被问罪满门抄斩的朔方节度使。”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 虽然是内宅妇人,但也是侯爵之家,对朝廷动向大事也都关注着,白循这个名字陌生也不陌生。 陌生是名不经传的边境武将,不陌生是蒋后案抄家灭族昭告天下。 白循之女。 除了宫里,白循竟然还有女儿! 逃犯。 周景云这是藏匿逃犯! 东阳侯夫人猛地站起来:“你!你疯了!” 周景云叩头:“孩儿该死。” 该死?东阳侯夫人冲过来,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是要让全家人去死!” 说罢心跳如擂鼓,怪不得,怪不得娶妻如此突然,怪不得那庄篱进家后行为如此怪异。 “你,你真是鬼迷心窍,你,你怎么敢!”东阳侯夫人咬牙低声骂。 在家里窝藏钦犯,而且还带进了宫! 周景云抬起头:“我知道我做的事会累害家族,她也知道,所以我与她商议好了,带她进宫见了她姐姐,了结心愿,然后,她就,自尽而亡。” 自尽….. 东阳侯夫人按着心口后退,跌坐在椅子上,所以说坠楼果然不是意外,是….. “把她带回来已经是引祸上门。”周景云低声说,“现在不能让母亲自责,所以我将真相告诉母亲,这都是我的错,是景云不孝。” 说罢他重重叩头。 东阳侯夫人看着眼前跪地的儿子,先前庄篱坠楼她觉得跟做梦似的,此时听周景云说得这两件事,更是做梦一般。 她只觉得双耳嗡嗡,一时间不知道现在是真是假,自己该怒还是喜还是悲。 “你,你….你怎么能…..”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人跌死。 那是,一个人啊。 活生生的人啊。 “周景云。”东阳侯夫人看着面前的儿子,最终喃喃一句,“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 ……. 书房里日光明亮,小厮丰儿偷偷向内看,见周景云自从从侯夫人那边回来,就一直坐在桌案前发呆。 “世子。”他忍不住问,“晚上您回院子吗?春月姐姐来问准备饭菜吗?” 周景云回过神:“去跟她们说一声,不回了。” 丰儿应声是蹬蹬跑去了。 周景云伸手摸了摸脸颊,他现在在母亲眼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一定面目可憎。 但,不能再瞒着母亲了,带庄篱回来已经是不孝了,怎能再让母亲自责日夜。 让母亲恨他吧。 恨他比自责自怨好。 周景云起身向屏风后的书房去了,拿出那卷画轴徐徐展开,光影中女子眉眼倨傲看着他。 周景云恍惚看到她坐在宽大的龙椅上。 “你觉得我在作恶?所以不愿意为我所用?”她问,“周景云,你可真傻,这不是正好,我做恶人,你就可以做好人。” 他才不要靠着她做好人。 他也不要看她做恶人。 少年转过身大步而去,身后传来轻笑声。 “周景云,将来没有我这个恶人,你只怕做不得好人。” 光影跳动,视线昏花,周景云微微闭眼,再睁开眼,看着画轴上的人像。 其实自从画完后,他也就打开过两三次,每次也只是匆匆一眼就合上。 此时突然觉得直视也没什么了。 毕竟他甚至从别人脸上看到了她。 想到那一幕,周景云不由笑了,笑又消散。 “做恶人就做恶人吧。”他自言自语,“能让其他人好好做个人,就好。” 他将画轴合起来,放回书架内。 不知道庄篱现在好不好。 庄篱说他先前去庄先生那里带她走,是被沈青和庄先生操控的。 按理说,事情说清楚了,庄篱也走了,操控应该结束了。 为什么他还会惦念她呢? 因为做过同床共枕,日常相伴,互相关怀的夫妻吗? 那是假的啊。 看来沈青等人的操控真是厉害,就算人离开了,念也断不了。 周景云慢慢走了出去,走下台阶,走出门。 丰儿正蹬蹬跑回来,差点撞在他身上:“世子,你去哪里?” 能去哪里?当然是回院子去,要不然,屋子里少一个人多空荡荡啊。 看着周景云向内院去,丰儿跺脚:“刚跟春月姐姐说了不回去,世子怎么现在想一出是一出的。” …… …… 蹬蹬的脚步声在楼船上回荡,打破了白日的安静。 吉祥看着上官月三步两步上楼,忍不住提醒“公子慢点。” 以前公子上楼可没这么快,慢慢悠悠,悄然无声。 今天是怎么了? 在公主府事情办得顺利很开心? “是,是,很开心。”上官月说,回头一笑,“所以赶快去告诉阿篱。” 以前他走的快也好慢也好,进了屋子都是他一人,现在不一样了,有白篱在呢! 白篱在房间里,是不是已经听到他的脚步声了?知道他回来了?一定很高兴吧。 “公子——”吉祥在后忙说,“她没——” 伴着说话声,上官月奔上三楼,拉开了房门。 “阿篱——”他喊道,下一刻声音停下。 吉祥没说完的话也从后边传来:“……没在。” 室内空空。 没有人坐着,也没有人含笑相迎。 上官月走进去不死心的将两间卧房都看了,他的,和隔壁白篱的,里面都没有人。 “我去公主府前送她回来的啊。”他不由问。 吉祥点点头:“是,您送她回来了,但您刚走,她就要出门。” 他是想拦着,但那婢女根本不理会,扔下一句“我是跟你说一声,不是让你同意,你家公子也不会拦我。” 嗯,她要出门,他当然不会拦着她,上官月问:“她说去哪里吗?” 吉祥摇摇头:“没有。” 她不仅没说,他还想派人跟着,也没跟上。 明明看着那女子的身影就在前方,下一刻一晃,如同看花了眼,再看,人就不见了,真是奇怪。 上官月默然。 她是去东阳侯府吗? 先前在余庆堂,听到周景云牵连到皇后案中,她就要去看周景云,他当时拦下了。 所以最终她还是去了吗? 那她还会回来吗? 看着公子瞬间低沉的脸色,吉祥小心翼翼说:“她说开船前会回来的,让公子等他。” 上官月脸上瞬间浮现笑容:“是吗?好,我当然等她。”说罢摆手,“你下去吧。” 吉祥哦了声,公子有什么话其实也可以先跟他说的,但,他慢慢退出去,直到拉门的时候,公子也没有唤他,而且还走到外边,倚着栏杆向外看。 …… …… 沈青走进小院的时候,看到那少女倚在栏杆上,脚步不由一顿。 白篱也看到他了,笑着摆摆手。 “你终于来了。”她说,“再不来,我就去宫里找你了。” 她怎么敢? 沈青冒出一个念头。 她怎么敢一次两次的跑来?好像他们是自己人一般?距离那晚环境中你死我活还没多久吧? 第十二章 倾听 见他回来,白篱打了招呼,就进了屋子。 沈青进来,便看到她已经坐在软垫上,面前的桌案上已经摆好了酒菜美食。 很显然就算他没回来,她也随意地指派这里的人伺候她。 她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们这里的饭菜还可以,点心差点了。”白篱说,指着一碟糕点,“换个厨娘吧。” 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子,吃过什么好东西,沈青冷笑,不过是在东阳侯府过了几天好日子,还挑挑拣拣了。 不知道她现在躲在哪里。 沈青没有让人跟踪查看,因为知道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要想摆脱跟踪太容易了。 “白小娘子是来吃饭的吗?”他冷冷说,“来的地方不对,三曲坊可不是吃饭的地方。” 白篱笑了笑:“听曲消遣,也可以把饭菜做好点,更能吸引客人,也更能挣钱。”说到这里又好奇,“你们可能不靠这个挣钱,你们靠什么挣钱?蒋后给你们留了很多钱吗?” 沈青被气笑了,他已经知道这女子凶,疯癫,但这疯癫的也太过了吧。 “白小娘子何须问我?你自己问问娘娘就行。”他似笑非笑说,“娘娘何止藏了很多钱,还有更多好东西呢。” 去问娘娘,自然让她自己唤醒娘娘。 白篱并不在意他的不怀好意,同样似笑非笑说:“还是问活人好,没钱了,活人能想办法。” 娘娘没死,娘娘还活着,娘娘就是被她害死的,沈青心里翻腾着愤怒,攥紧了手,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我来是告诉你一件事。”白篱也不在意他的敌意,笑盈盈夹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我想到让蒋眠儿再当皇后的办法了。” “你说什么?”沈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在说什么疯话! 白篱有些惊讶看着他:“你们难道从来没想过,让蒋眠儿在我身上活过来之后怎么办?东阳侯世子少夫人可只是个内宅妇人,走不到皇城里去,去了也是给别人叩头。” 说到这里又拉长声调。 “哦,你们总不会想撺掇东阳侯造反吧?” 什么鬼话,沈青的脸色铁青,他们当然想过蒋后醒来后的事,自然不可能一直当东阳侯少夫人,让东阳侯造反更不可能。 他们的安排的确是让蒋眠儿进宫。 先前在西山赏梅,他特意赶过去,就是想让金玉公主见见周景云和他的妻子,然后他会让庄篱在金玉公主眼中貌若天仙留下印象。 待娘娘苏醒后,再通过一心想要获得权力的金玉公主,将娘娘作为美人献给皇帝。 一切就重归旧位,重新开始,这一次,他们一定让娘娘顺顺利利,再不重蹈覆辙。 只可惜,庄篱当时察觉太快,而周景云又护妻心切,坚定地拒绝见金玉公主,计划失败。 不过,这个白篱怎么回事? 她为什么也考虑这个? 难道她真的心甘情愿地要让出身体给娘娘? 这个女人,真是……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沈青看着她:“我们想什么,不用你操心,到时候,也与你无关。” “我怎么能不操心呢?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身体。”白篱皱眉说,“之后更不能说跟我无有关,你们拿走了我身体,万一没能成功,那许诺我的不也没了?我吃亏太大了。” 沈青不信她这些话,看着她,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白篱看着他:“张择查杨家与蒋后有勾连的事你知道了吧。” 朝堂里发生的事,沈青自然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听到白篱说这个,他想到什么,哈哈笑起来:“你不会是想把周景云摘出来吧?是了,这件事都是因为你而起的,你为了对付我,故意跑去见你那姐姐,周景云为了助力你,被张择和白瑛拿住了哈哈哈,这次他们一心要除掉皇后,周景云当了马前卒。” 说着又看着白篱,似笑非笑。 “长阳王这个废物愚蠢又多疑,只要跟蒋后牵扯在一起,他才不管真假,杨家完了,周景云也逃不开了,以后他可不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是能要人命的凡夫俗子,不,再久一些,他也就成了张择那样的恶吏。” 沈青干脆抚掌笑起来。 “周景云,你也有今天!” 说罢又指着白篱。 “这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女人,真是害人不浅。” 他又是笑又是抚掌,白篱一直安静地听着,不喜不怒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还端起茶水喝了口,直到手指指着自己的时候,她皱眉说:“你在说什么胡话,这一切不都是你害的吗?沈青,我只知道我是受害者,就算别人因为我而受困,那也不会让我内疚,只会让我更恨你们。” 她端详着沈青,神情疑惑。 “你真是蒋后信任的重臣?看起来做人做事不怎么聪明。” 这小女子真会羞辱人!沈青怒目而视。 “一把年纪了沉稳一些。”白篱又补上一句,不待沈青发怒,重重放下茶杯,“我不是让你摘谁,有什么好摘的?不就是名声不好听一些?这也不是坏事,他以后要在朝堂里,别人害怕他,总好过当他是仙人,清清白白好欺负,至于杨家,皇帝和皇后是一家人,都是蒋后娘娘的仇人,他们互相残杀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啊。” 是,杨家出事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好事,只是听她说来觉得怪异,沈青看着眼前的女子,感觉她真把自己当自己人了? “那,你想…..”他迟疑一下问。 白篱看着他:“杨氏不重要,重要的是杜氏,当年栽赃陷害先太子有他们的手笔,这件事你们也清楚吧。” 沈青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种机密的事,周景云绝对不会知道,这个从乡下来的才在京城不到一年的丫头怎么知道的? 白篱淡淡说:“你就当你的娘娘告诉我的吧。”说罢继续,“但这件事被栽赃到蒋后身上吧,人人都说是蒋后陷害太子。” 娘娘告诉她的?沈青第一反应是斥责她胡说八道,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看着眼前少女略有些木然的脸,也不是不可能…… 先前自己已经给她织造过梦,她经历过娘娘的梦境,后来她又主动唤醒娘娘。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唤醒是怎么操作,那就是告诉自己,自己是蒋后,不是靠外界外人外来的影响,而是从自己的心海深处….. 她成为娘娘的那一刻,也必然会知道很多娘娘知道的事吧。 “没错。”沈青的声音有些迟缓,“太子恶名根本跟娘娘无关,是皇子们权臣们各怀心思互相诋毁,栽赃到娘娘头上。” 白篱问:“你们收集到证据了吧?” 沈青带着几分倨傲:“当然有,那些小伎俩怎能瞒过我,只不过娘娘不需要,娘娘乐见其成,恶名更方便她震慑朝臣。” 白篱点点头:“她活着的时候,恶名的确有震慑,不过现在她不在了,还是让世人知道真相吧。” 这女子进来后东一句西一句的,他真有些糊涂了。 “为什么?有什么意义?”他皱眉问,看着白篱,“为了娘娘醒来后的声誉?” 没必要。 到时候娘娘也不用蒋眠儿这个名号,新的身体,自有新的名望。 “对她来说没有意义。”白篱说,“但对对她还有追忆的官员们有意义。” 对她还有追忆的官员们?沈青再次愣了下。 “我听世子说过,有不少官员是受益蒋后的政策。”白篱轻声说,“比如林主事那类选官入仕。” 那件事啊,沈青恍然想起来了,旋即又嗤笑一声。 “娘娘何止做了这些,先帝无心理事,荒废朝政,是娘娘捡起来,把已经有的理顺,不合理的改进,受益的人无数,只是这些狗东西,眼里只看到娘娘女子身份,干涉朝政,诛杀权贵世家皇亲国戚,忘恩负义跟着喊牝鸡司晨,乾坤颠倒,也不想想,没有娘娘,哪有他们站在朝堂上喊话的机会!” 白篱嗯嗯两声:“这没什么,很正常,人人都害怕自己不熟悉的事物。” 比如她,她不也是如此,因为与众不同,就成了怪物,人人厌恶。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又及时止住发散的思绪。 “所以,是时候让大家知道娘娘的无辜了。”她看着沈青,认真说,“这样,那些受益过的官员们才能,也才敢回忆起娘娘的功德,等将来…..”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 “重新归来时,大家念及先前,对朝堂再出现女子的身份不会那么抗拒。” 沈青若有所思,这样么…… 白篱看着他挑眉一笑:“除了算计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你们也应该做点大事是不是?” 这话说得很是嘲讽,但沈青并没有恼怒,反而松口气。 这语气就对了。 这个白小娘子还是恨他们的,说话阴阳怪气才合情合理,要不然他真觉得她是自己人,认真的在为他们考虑,这也太匪夷所思。 沈青猛地想到什么:“你刚才说想到让娘娘再当皇后的办法了,是什么?” 一开始本是在说这个的,结果被这女子东一句西一句说的忘记了。 白篱一笑:“这个么,以后再说,我先看看你们做事能力怎么样,要是这个都做不好,那也没必要说了,咱们还是趁早一拍两散。”说着再吃了一块点心,站起来,“你们真换个厨子吧。” 说罢屈膝一礼,向外走去。 沈青皱眉站在原地没动,面对这个人,他都不知道该有礼还是无礼节了。 而这个白小娘子,说是举止言辞粗鲁吧,进退时还会婷婷袅袅施礼,可能虽然她剥去了他织造的梦境,剥去了庄先生夫妇多年的教养,但到底有过就留下痕迹,并不真的又变成了朔方山林间那个野丫头。 要这么说的话…… 一个野丫头能变得这般灵敏,说不定真的是,娘娘的缘故。 她并不能真的剥去娘娘。 沈青忍不住去看摆在柜子里的竹笼,竹笼里的木雕蝴蝶,一动不动。 屋门响动,黄娘子走进来,问:“她这次来又是什么事?” “让我们参与杜氏杨氏案。”沈青说。 黄娘子呵了声,这还真是要让他们听她号令做事了啊。 “听吗?”她问,“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极有可能暴露我们在朝堂里的人。” 沈青头也没回:“她一定是有自己的私心,但如她所愿,对我们也没坏处。”说罢对着黄娘子招手,“你快来看看,蝴蝶是不是又鲜艳了几分?” 黄娘子上前看着竹笼里的木雕蝴蝶,神情有些无奈。 每个人的心中所念,只能自己看到。 原先沈青弹琴能让她看到他所见,现在沈青弹不了琴,她也只能看到自己能见的。 此时她看不出这个木蝴蝶有什么变化,就如同琴弦,在她眼里还好好的,但沈青却看到断了。 但看着沈青激动的样子,她不忍心说没有,含笑点头:“是,是,果然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 ……. 暮色消散的时候,上官月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抹亮色。 她穿着他给她准备的那套杏黄衣裙,在夜幕拉开灯火尚未点亮的天地间,宛如一盏璀璨的花灯。 她好像是突然出现的。 但不管怎么出现,出现了就好。 “这里。”上官月笑着抬手摇了摇,视线里的女子也挥了挥手,拎着裙子三步两步上了楼船。 站在楼船上的吉祥也松口气,好了,及时回来了,公子也不用黑着脸迎客了。 “你去哪里了?”上官月问,又忙说,“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方便说不用说。” 白篱伸出手指做个弹琴的动作,笑盈盈说:“我去跟人弹琴了。” 弹琴?真的假的?上官月看着她,不管真的假的,她的开心是真的。 “我以前常听别人弹琴。”白篱说,“现在,轮到我给别人弹琴了。” “那你一定弹得很好听。”上官月双眸幽亮,看着她,“我也要听。” 白篱嘴角弯弯笑:“好啊,你认为我弹得有多好听,我就能弹得多好听。” 上官月哈哈笑了:“那我岂不是能心想事成?” 白篱看着他明媚的笑,也跟着笑,点点头:“当然,我说过了,我会让你心想事成,美梦成真。” 她倚着栏杆看向渐渐被夜色笼罩,又渐渐灯火璀璨的城池。 如同福祸相依,这世间,有人美梦成真,有人便只能黄粱一梦成空。 第十三章 插手 金玉公主府,亮了一夜的灯,随着晨光渐渐黯淡。 大殿内坐着十几人,但不是曾经的美貌少年,最年轻的也有四五十岁,年纪大的头发都花白了,相貌也比不上驸马。 殿内没有美酒佳肴,琴鼓等乐器,只有堆积散落的纸币卷册。 如果外边的人能看进来,一定会震惊金玉公主真的变了,不仅是驱散了美少年,竟然还彻夜苦读。 “公主,公主。”阿菊在软榻前轻声呼唤。 散落着纸卷的软榻上,金玉公主闭目而睡,但似乎睡不踏实,眉头紧皱。 随着阿菊的唤声睁开眼,一眼看到殿内坐着的并不赏心悦目的男人们,金玉公主更觉得头疼。 “这日子过的真是苦啊。”她说,伸手。 阿菊忙取过一旁的竹扇。 此时虽然出了正月,但天气还严寒,就算公主所在温暖如春,也不到用扇子扇风的时候,金玉公主拿扇子自然不是用来扇风的。 她接过扇子,举着挡在脸前,才再次看向大厅,问:“都看完了吗?” 昨天上官月突然来求见,说了现在张择查的杨氏案,然后就跪在地上。 这件事金玉公主自然知道,正高兴呢,早就看杨家不顺眼了,当初在她跟前为奴为婢的,如今成了皇后,高高在上,实在令人不悦。 只是上官月突然跪下来,难道是要为杨家求情? “这可不是你出风头的时候。”金玉公主当即拉下脸。 “姑母,我不是要出风头,也不是为杨氏求情。”上官月抬起头含泪说,“我是恨杜氏,杜氏何止跟杨氏勾结,当初我父亲被告养私兵图谋不轨,就是杜氏的手笔。” 所以上官月是来求公主出面,借着这次杜氏被抓,挖出当年他们诬陷太子的事,也好为太子洗冤。 先太子的养私兵案啊。 金玉公主也还记得,随着太子长大,父皇变老,父皇与太子的冲突越来越多,养私兵的传言更是让两人矛盾激化,先帝直接下令让查,太子深以为耻辱,跟父皇大吵一架,虽然最后查的结果的确有兵,但不是太子养私兵,是抚恤一群退下来的残障兵,尽管如此,父皇和太子依旧裂痕加深,直到最终废太子,太子纵火自焚。 为太子翻案啊。 金玉公主握紧手里的竹扇,这可是件大事。 “….是,这是涉及天家的大事,放眼如今只有姑母能出手。” “….侄儿没有其他的诉求,父亲已经被皇祖父厌弃,皇祖父已经不在了,父子的遗憾难平,希望兄弟姐妹们能知道真相,能不再厌弃他。” 兄弟姐妹情深啊,过了这么久,她还能为死去的长兄奔波,长兄泉下有没有知,感不感谢,无所谓,活着的弟弟看到了,必然感动,感激,钦佩她这个长姐….. “这些年我查到了人证物证,都收集好了,只是我身份低贱不堪,还请姑母与朝官们周旋,这些人和证都交给姑母您。” 跟朝官们周旋,以往这些朝官们在她面前看起恭敬,其实从不把她当回事,这次这么大的案子她参与其中,且还手握人证物证,往皇帝跟前一站,在朝官面前决定杨家杜家生死,日后看谁还敢小瞧她。 金玉公主想到这里,将竹扇一放,一扫疲惫,精神奕奕问:“结果如何?是否铁证如山?” 一个老者忙上前回话:“恭喜公主——” 刚开口,金玉公主又将竹扇抬起来,且对他摆摆手:“站远点说话。” 老者讪讪退后几步:“恭喜公主,人证物证齐全,我等翻看先前的卷宗,能印证的确是杜氏谋划污蔑先太子。” 金玉公主又问:“杜氏的确与蒋后勾结吧?” 另一人上前回答:“是,当年杜氏借着蒋后女子身份,只让家中女眷出面,且从不求官爵,极其隐蔽,所以一直没人发现。” 金玉公主手中的竹扇点了点:“好,你们辛苦了。” 厅内诸人纷纷施礼:“为公主效劳,我等荣幸。” 自从金玉公主改过自新,驱散美少年,除了上官月给她人手用,她自己也招募了一批幕僚,虽然公主声名不佳,但到底是皇室公主,如今皇帝的亲姐姐,一言一行能左右人生死富贵,还是有不少人投奔来,借公主这东风,好扶摇上青云。 “你们且去歇息,阿菊,给我沐浴更衣,我进宫去。”金玉公主说。 阿菊俯身应声是,又催促着厅内的男人们快退下。 待他们慌张退下,阿菊才扶着金玉公主起身:“公主,人都下去了,可以放下扇子了。” 金玉公主放下扇子,看了眼厅内,又闭上眼:“屋子里都脏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公主受苦了。”阿菊说,扶着她走到温泉浴室内。 的确是受苦了,金玉公主想,不知道当年蒋后有没有受过苦,不过旋即嗤鼻,蒋眠儿那贱民出身,得到泼天的富贵,吃苦是应该的。 但她不一样,她生来就是泼天富贵,如今这般吃苦,要是还得不到蒋眠儿那般权盛,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眼。 金玉公主看着前方的温泉浴室,这边也没有了美貌少年,都换成了婢女和内侍,还都是相貌平平。 “行了,都退下吧。”她没好气说。 …… …… 伴着明亮的日光,金玉公主的车驶出去公主府,与此同时,婢女阿菊也从后门离开,很快来到城外岸边的楼船。 “公主已经让人确认过了。”阿菊对上官月说。 上官月笑了笑:“姑母还是很谨慎的。” 他知道金玉公主不会轻易相信他,金玉公主是声名不好,不是蠢傻,否则也不会在那十多年朝政纷乱间活下来。 阿菊说:“公子的诚心无可挑剔,适才公主已经装着那些证物进宫去了。” 上官月对阿菊一礼:“多谢阿菊姐姐告知。” 阿菊看着他摇摇头:“当不得谢,我只是说了自己看到,但是不是对公子有用,是不是事情就如公子所愿,并不能保证。” 那时候她看到了琴童被公主责骂被驸马相救免死,就认为琴童有善意,还转述给公子,结果那琴童却是要杀了上官月。 如果不是自己多嘴,上官月会更警惕此人,福伯也不会因此丧命。 难得上官月事后没有怪罪她,但她却再不敢以施恩自居,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上官月知道这婢女的心结,要说什么,身旁坐着的白篱先开口:“无妨无妨,不用担心,我们做事也不会把希望系于一人身上。” 听到这话,阿菊向她看去,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向独居的上官月室内有个少女,明媚靓丽,穿着打扮是楼船上婢女的样子。 但看到她进来,上官月也没让这婢女退下。 现在还能插话。 可见这个婢女在公子眼里不一般啊。 上官月注意到我们两字,忍不住笑了,问:“那我们做事是什么样?” 白篱一笑:“我们会把希望多系几个人身上。” …… …… 金玉公主的车驾行驶到御街上,随车的内侍跳下马车,准备小跑着去跟宫门的太监说一声。 这样等公主到了的时候,就不用再等候,可以直接进宫。 但他刚跳下车,被金玉公主唤住:“先不用去宫里,去监事院看看张择在不在。” 张择? 内侍愣了下,公主从来不与张择打交道。 “皇后家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我怎么也要去过问一下。”金玉公主叹息一声,“她可是六郎的结发妻。” 这的确是,身为长姐自然要过问一下,内侍应声是,小跑着向监事院所在而去。 第十四章 意外 听到金玉公主要见他,张择有些意外。 金玉公主的确会关心皇后家的案子,但只会立刻进宫去跟皇帝添油加醋幸灾乐祸。 金玉公主此人无情又恶毒。 张择看着簪着金花冠,穿着金牡丹纹襦裙,裹着大红斗篷的金玉公主走进来。 这打扮对金玉公主来说,已经是很朴素了。 自从说要改过自新后,身边也不再是美少年簇拥,只带着一个内侍。 人有舍,必有索。 金玉公主想要什么,张择也看出来了,嘴角浮现一丝讥笑,想学蒋后,她也配! 他低头施礼:“见过公主。” 金玉公主和蔼一笑:“中丞不用多礼。” 进了室内,内侍从怀中拿出一张绣花精美的垫子铺好,金玉公主才坐下来。 张择跟进来,说:“杨氏曾为蒋后所用,证据确凿,但尚待陛下斟酌,所以详细案情请恕臣不能告之,公主可以进宫问问陛下。” 金玉公主重复一遍:“证据确凿,但尚待陛下斟酌。”看着张择,似笑非笑,“中丞这是根本没办法拿到证据说服陛下吧?杨氏在陛下心里地位可不一般,陛下可以说是在杨家长大的。” 父子和睦的时候,父皇只喜欢太子,其他的儿子都不入他的眼,可有可无。 父子开始生嫌隙,儿子们都不敢入他的眼,躲得远远的,唯恐惹来杀身之祸。 长阳王是最小的皇子,还没长大就被赶出皇宫开府,杨氏与母妃有旧,念及故人,便多有照顾。 尤其是当太子被杀后,长阳王吓的连王府都不敢回,一直住在杨家,后来被贬出京城,杨家更是举家护送,陪着过去。 “杨家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心里很清楚。”金玉公主说,“而张中丞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做事,陛下心里也清楚,要是其他人家也就罢了,对陛下来说无所谓,但杨家,张择,你靠着莫须有的构陷织造,可没那么容易。” 的确不容易,张择是用上次收到余庆堂密告,杜氏攀附蒋后与广平王结亲的事件来威胁杜氏攀扯杨氏,说杨氏也是受蒋后指使把女儿嫁给长阳王。 但密告给的证据单独处置杜氏不成问题,将杨氏罗织进来不太容易,杨家的确在陛下心里不同,以往这些胡乱堆砌的人证物证送过去,陛下看也不看就准许了,但这次,陛下看得很仔细…… 看来要拖很久,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他再把白瑛身边换成自己人,但也换不了整个皇城的人,杨氏到底是皇后,真要对白瑛动手脚….. 他经不起万一。 不过,此时此刻金玉公主跑来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威胁他? 不可能,金玉公主才不会为杨氏说话。 那…… 张择看着金玉公主:“请公主指教。” 金玉公主含笑说:“我可以助中丞一臂之力,让杨氏罪责难脱,但我有个条件。” 她?这蠢妇怎么助力?张择微微惊,迟疑一下问:“公主想要什么?” 金玉公主说:“我要你把杜氏的罪名清理干净,尤其是涉及先太子的事,半点不许透露。” 张择再次愣了下:“杜氏还与先太子有关系?” 杜氏是承认自己攀附蒋后,谋皇室姻亲,除此之外还供述一些欺男霸女谋夺田产诋毁朝官无关紧要的事,就这些事,还一口咬定是被蒋后胁迫做的。 可半点没提过跟先太子还有牵涉。 进了他手里都不肯说的事,金玉公主竟然知道。 这个蠢公主现在还真不一般了。 看到张择惊讶的眼神,金玉公主难掩得意:“我说过了我可以助中丞,我有充足的人证物证把中丞想做的事做的完美无缺。” 张择俯首施礼:“张择多谢公主相助。”又抬起头,“一切听公主吩咐。” 金玉公主笑了,抬手。 张择在内侍伸手之前,把胳膊伸出来。 金玉公主笑意更浓,虽然张择不算美人,但不到三十的年纪,眉清目秀,还知情知趣。 她扶着张择的胳膊站起来:“走吧,我替你去审一审杜氏。” 张择退后一步,借着施礼抽回胳膊:“有劳公主了。” 金玉公主带着几分遗憾收回手,向外走去。 “不过,既然杜氏作恶多端,为什么不多加一条呢?”张择在后问。 金玉公主为什么要单独把涉及太子的事摒弃?或者说,为什么为了抹去先太子的事,金玉公主宁愿把功劳分给他? 金玉公主在前叹口气:“遇上枕边人谋害皇嗣,狼子野心,已经够糟心了,陛下不知道多伤心呢,还是别让他再想起以前皇兄的惨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人都死了,再说这些,也没用。” 是吗?张择不信她的话,但先太子如何与他无关,已经出手了,皇后绝对留不得,这一次他只要杨家死。 金玉公主也不在意张择信不信,昨天上官月的话她的确听进去了,但今早坐在车上,她又有其他的想法。 皇后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这个位置是坐不了了。 白瑛是个罪身,生下的如果是女儿,无关紧要,就算是儿子,生母不堪,又没有德高望重的皇后来抚养,声名必然不佳,能不能长大还不一定呢。 这样看来,上官月是皇室最重要的子嗣,长大了,又是皇太孙,只不过先太子已经被贬为庶人,他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要想在朝堂有一席之地,离不开她这个姑母的扶持。 如果让先太子恢复了清名,他也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那她还有什么可拿捏他的呢? 金玉公主走出去,看着前方的皇城,志得意满一笑。 …… …… “金玉公主去见张择了。” “为杨家作保吗?” “公主哪里是那种人,不过是去看热闹了。” “……公主去见陛下了….” “陛下这两天不见人。” “肯定见公主,不知道公主会说什么?” “唉,杨氏真是倒霉。” “皇后是脾气不好,杨氏是浅薄了些,但怎么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说跟蒋后勾结,我是不信的,说句不妥当的话,蒋后哪里看得上杨氏。” 坐在官衙里周景云能听到外边的议论,因为皇后杨氏谋害皇嗣案,皇帝这两天悲伤过度,也停了朝事,大家也都放下手里的事,关注着案件进展。 不过每次话说到最后,都会…… “真是飞来横祸。” “这可不是飞来横祸,是周景云….” “咳,别这么说,他….” “他怎么?无辜吗?谁知道呢,那晚他亲自陪着妻子,他自己的过错….” 周景云起身走了出去,廊下聚在一起议论的官员们瞬时停下说话。 “景云。”有官员挤出一丝笑打招呼。 但更多的是官员们则扭开头,一副不想跟他说话的姿态。 周景云也不在意,神情平静,看了看天色,日落时分,晚霞普照,对跟自己打招呼的官员说:“我先走一步。” 说罢要迈步,有人从外边跑进来,带来最新的消息。 “说了,说了,杜氏全说了,有人证物证,证当年和杨氏一起受蒋后安排,给皇子们结亲,以图掌控。” 此言一出,诸人哗然。 “荒唐,这怎么可能!” “张择刑讯逼供,捏造证据吧。” “不是,是金玉公主去见了杜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诉说长阳王走到如今的不易,杜老太爷幡然悔悟,将曾经的事全盘托出……” “陛下已经见过杜老太爷了,张择带着杜老太爷去拿藏在杜氏祖宅的往来证据了。” “竟然是真的?” “那杨氏完了。” 伴着这句话,诸人的视线看向周景云,此时一片霞光落在他身上,除了以往令人炫目的美,莫名还多了一丝令人战栗的寒意。 周景云接过一旁小吏递来的斗篷,垂目看着双手,视线里嫣红一片。 …… …… 暮色笼罩的楼船上,消息也送来了。 “杜氏说的是与蒋后勾结?没说其他的?”上官月听完了,神情微怔,又问一遍。 来人是蔡掌柜派来的,摇摇头,也带着几分疑惑:“蔡掌柜说东西都准备的齐全,送去公主府了。” 怎么只字没提先太子的事? 怎么杜氏反而还承认跟蒋后勾结? 明明没有勾结…. 难道公子没跟公主说清楚? 但这句话他没问出来,因为看出公子的脸色不太好。 “或许,还没到,先说杨氏的事,接下来就会查其他的。”他忍不住安慰说。 上官月慢慢摇摇头:“不会。” 杜氏说了杨氏这种捏造的事,说明不会说其他的事了, 室内安静无声,上官月坐在其内,不知道过了多久,被暮色笼罩,宛如变成一石尊。 直到门被拉开。 “上官月。” 刚结束梳妆的白篱走进来,脚步轻快跪坐在他身边,带起一阵风。 风吹散暮色,上官月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也重新流动。 “刚才有个不好的消息。”他说,将来人说得消息告诉白篱,说罢又自嘲一笑:“其实,我原本真存了希望。” 希望这个有一丝血缘的姑母,真的也会有一丝血缘情。 但….. 他摇摇头,旋即又绽开璀璨笑容。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世上哪有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白篱拍了拍他的胳膊:“不急,还没结束呢,一个希望没了,我们还有其他的希望呢。” 真有其他的希望?上官月看着她,她是说过我们会把希望多系几个人身上,那不是一句玩笑吗? “当然不是啊。”白篱笑说,伸手指着自己,“你可以放心地对我存希望。” 因为她不会让他失望,上官月笑了,不是璀璨的笑,而是轻轻的笑,在脸上眼里散开,渗透肌肤蔓延体内。 他一撑身子站起来。 “走,我们迎客去。” 第十五章 一眼 这一夜,灯火璀璨的京城不似往日安静,不时有兵马疾驰穿行,夜色里也不时传来哭声。 不知道又有哪家受到牵连被破开了大门。 白篱站在街道上,看到两个乞丐慌慌张张跑出来,穿过她而去。 “寻个其他地方吧,今晚抄家灭门的多,万一被当作逃奴抓起来,就惨了。” “哎,也说不定是好事,关进牢狱又暖和又有吃的。” “你疯了,关进监事院的牢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白篱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连毫不相干的乞丐都惶惶不安,不知道周景云现在怎么样。 那日在余庆堂看到周景云过去,她也听到了街上的议论。 世人知道他妻子死了,求详查是合情合理,但引来皇后杨氏一家被查,还是会异样的眼光看他。 而明知妻子没死,只是为白瑛张择作恶行方便,现在亲眼看着这种结果的周景云,会怎么看待自己? 他一定很痛苦。 白篱抬起头,昏黄的视线里一座宅院出现在眼前。 其实离开还不到一个月,但感觉很久没见了。 不过,走之前曾经把东阳侯府走了一遍,所以也不算陌生,随着念头闪过,人已经站在了府内。 白篱看了眼四周,这是侯夫人院落。 竟然先来到这里。 视线晃动,门帘掀起,有一群仆妇簇拥着东阳侯夫人走出来。 东阳侯夫人竖眉沉脸。 “真是烦死了,好好的她又怎么了?”她跟身边的许妈妈抱怨。 许妈妈跟着叹气“可不是,怎么动不动就病啊晕倒啊。” 东阳侯夫人咬牙要说什么,最终只加快了脚步“快去请太医来。” 一群人如风一般穿过白篱。 白篱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看着东阳侯夫人背影,夫人做梦还在生气啊,可见她这个儿媳进门带给她多大的心理阴影。 白篱看向世子所在的院落,视线猛地拉长,不再是站在路上,而是站在屋顶俯瞰。 翻腾的梦海让院落变得昏昏不清,有婢女站在院子里倚着门吃点心,有婢女从门外奔进来。 “快别吃了,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回来,也不会不让我吃东西嘛。” 这么爱吃东西,是春红还是春香的梦境?肯定不是春月。 白篱透过窗棂看向一间房内,春月忙忙碌碌,将一套套衣裳摆在衣架上。 “少夫人,你喜欢哪套?”她转头看一旁。 书桌前女子在看书,头也不抬“你选吧,你选的都好看。” 春月似乎无奈:“这么多我也挑不出来啊。” “那就都穿上。” 春月跺脚笑“少夫人又说笑。” 白篱忍不住笑了,再次环视东阳侯府宅院,她来这里是因为别人织造的一场梦,离开了也还存在这片梦海中。 不知道周景云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梦。 其实,不是非必要,她不窥探他人梦境,毕竟梦境是每个人的隐秘所在。 尤其周景云。 她不想冒犯他。 但,来都来了,她远远看一眼吧。 也许周景云无法入眠,没有梦境,又或者梦境焦躁不安困顿。 陡然分开,她再未能问候他好不好。 视线跌落,她站在屋门外向内看去,昏暗的灯下,周景云坐在窗边低头看书。 有那么一瞬间,白篱都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因为周景云一直在看书,一动不动。 就在白篱都有些恍惚的时候,周景云抬起头对旁边的人说话:“写完了?” 旁边还有人啊。 随着他的视线,白篱看到旁边的书桌前,坐着一个女子…… 跟春月梦中昏昏不清的脸不同,周景云梦中的庄篱面容清晰。 白篱忍不住上前一步,端详梦中的“自己”。 她挽着单螺髻,簪着一只珠钗,不施粉黛,肤色雪白,黛眉红唇,秀美清丽。 原来她在周景云眼里是这样的啊,比她塑造的“庄篱”更好看。 白篱抿了抿嘴,怪不得周景云说比春月好看。 书桌前的庄篱放下笔,笑盈盈看着他:“世子请看。” 周景云起身走过去,仔细端详:“有进益。” 庄篱却对这个评价不满意,挑眉说:“我倒是觉得,我写的比世子的好。” 白篱也挑挑眉,周景云竟然觉得她很嚣张吗?要不然怎么会在梦里让她说出这种话? 她明明谦逊有礼呢。 视线里周景云笑了,一手扶袖一手提笔,果然开始写字。 庄篱站在他身边看,眉眼弯弯说:“果然比我写的好。” 白篱撇嘴,周景云原来在她面前也会得意啊,念头闪过,站在书桌前的周景云忽地抬起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撞,白篱一惊,人影碎裂—— 周景云猛地睁开眼,四周空寂。 他伸手抚在心口,感受着心猛烈地跳动。 周景云掀起床帐,慢慢坐起来,夜灯已经熄灭,晨光尚未亮起,室内里外一片安静。 现在是醒了,还是做梦? 这段日子他晚上睡不好,感觉睡了,感觉又醒着,分不清梦和现实。 周景云抬起手放到嘴边,用力一咬,疼—— 庄篱跟他说过,梦境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当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的时候,可以试着咬自己一下,如果是在梦里,甚至都很难咬下去。 此时此刻他不仅顺利的咬下去,还感觉到疼,不是梦。 他醒了。 那,适才他是在做梦吗? 已经想不起梦到什么,只残留着模糊的感觉,似乎有人在门外看他。 周景云起身走出去,屋门紧闭,他静静看了一刻,猛地打开门,夜风裹着帘子摇晃,他抬手掀起帘子,看着廊下的灯投影在院落中,空空无人。 周景云怔怔,忽地又笑了。 他在期待什么? 她怎么会半夜而来,她又不是真的死了,变成鬼。 更何况如今这个状况她可不能出现,否则他们夫妻就一起罪该万死了。 一人脏污狼藉,总好过两人。 耳房里响起脚步声,婢女春月走出来“世子你醒了?” 周景云问什么时辰了? 春月答了,说:“世子,还早,您再歇息会儿吧。” 周景云嗯了声放下帘子关上门。 春月站在廊下,想着世子只穿着单薄里衣,光着脚,站在门口,看起来像是梦中惊醒突然奔出来….. 世子是梦到少夫人了吗? 春月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做梦,也没梦到少夫人,叹口气转身进去了。 …… …… 白篱身子一歪,睁开眼,楼船上的喧嚣扑面,灯火璀璨,宛如刚入夜。 想到适才的一幕,白篱又有些好笑。 周景云也太警惕了吧,竟然能察觉她的存在,她可没有刻意影响梦境,只是旁观,这都被他发现….. 二楼大厅里,上官月站在牌桌前,给一个老者耳语,下一刻老者将牌扔出去,抚掌大笑,桌面上其他人唉声叹气,将上官月驱赶,上官月笑着迈步走开,抬起头,看到倚着栏杆望下来的白篱。 他笑意更浓,沿着楼梯三步两步上来。 “阿篱,你去睡会儿吧。”他说。 白篱的作息跟他其实不同,陪他迎客,在楼船上玩一会儿,夜半会去睡,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要陪他入睡。 今晚是因为听到公主没有揭示先太子的事,担心他,所以一直陪着。 白篱笑盈盈说:“我其实刚醒。” 上官月立刻赞叹:“坐着能睡着真厉害。” 白篱哈哈笑了,指了指外边:“看,天快亮了。” 上官月随着她向外看去。 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 伴着上朝的鼓声,晨光笼罩皇城,文武百官依次缓缓走向大殿。 不过相比于以往的肃穆,这次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 “听说昨晚皇后从封禁的地方跑出来了,把陛下打了?” “真的假的?” “白妃也受到了惊吓晕过去,整个太医院一宿没歇息。” “金玉公主留在宫里照看了。” 走进大殿,随着内侍的高声唱喏,皇帝走出来,果然精神萎靡,脸上还带着一道抓痕,金玉公主也跟随在身旁,有内侍在殿内摆了一张软凳,金玉公主坐在上边。 虽然是公主,也没资格上朝吧。 尤其是蒋后刚被赶出朝堂没几年,又有女人出现,实在是..... “今日议杨氏案。”皇帝沉声说,“金玉公主负责查到了此案的人证物证,所以需要她在场。” 金玉公主坐着说:“这也算是我们的家事,我作为长姐不得不来,还请诸位见谅。” 话都这样说了,如果坚持不让金玉公主在,只怕皇帝要甩袖退朝,朝臣们也不再多说,只互相递眼神惊讶,金玉公主这妇人竟然还能查到人证物证?比张择还厉害啊。 “当年先皇为我们皇子赐美人,人人都传言是蒋后安置人手窥探皇子,朕从未敢信,只信是父皇体恤之情。”皇帝声音缓缓说,“没想到,此事竟然是真的,更没想到,原来在这之前都已经开始了,皇后她……” 说到这里皇帝声音哽咽,抬手掩面竟然说不下去了。 金玉公主忙接过话:“陛下,让我来说吧。”说罢看向殿内,“皇后身份贵重,为了慎重,本宫严查走访当年旧人,终于得以印证,证据皆已经交给张中丞。” 张择带着几个小吏抬上来两个箱子,里面堆积书卷文策,散落着信件,并金玉器具。 “这些都是搜检的证据。”金玉公主说,视线扫过殿内,“你们谁还有事关杜氏杨氏私密,不可隐瞒,不可相护,皆要上报。” 她的话音刚落,殿内响起洪亮的声音。 “臣,有杜氏恶事上报。” 金玉公主的脸色一僵。 她只是随口一问,竟然真有人说话?这时候不应该闭口不言,免得惹祸上身吗? 谁这么不长眼? 她循声看去,见是队列尾部一个官员走出来,与此同时声音再次传来。 “臣刑部书令史卫行,告杜氏嫁祸先太子,离间父子,请陛下明察。” 先太子? 御座上皇帝抬起头。 金玉公主站起来,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恍惚。 这是做梦吧? 明明已经特意杜绝了,怎么还会听到这句话! ...... ...... 站在队列中的周景云抬起头,原本有些木然的神情微微讶异,事情,好像有新变化。 第十六章 时机 “先太子?” 含凉殿内白瑛听到递来的消息,从床上坐起来。 王德贵摆了摆手,室内值守的两个太医忙退了出去。 王德贵上前扶着白瑛:“娘娘小心。” 其实她没事,昨晚皇后大闹,她晕倒是看好时机的,根本不会真让自己受伤,倒是为了装样子躺了一夜,腰酸腿疼。 白瑛扶着王德贵走了几步:“怎么又提先太子了?” 她没见过先太子,但也不陌生,正是因为这位太子死了,皇帝为其他皇子们赐美人,她才有机会嫁给长阳王。 她很感谢这位太子,死的好。 “当年先帝跟先太子公开冲突,是因为先太子养私兵。”王德贵对这些旧事很熟悉,讲给白瑛。 白瑛听完问:“所以,那人现在说的是,先太子没有养私兵,也不是蒋后栽赃陷害,一切都是这个杜氏捣鬼?” 王德贵点点头:“是,杜氏想要与当时的三皇子广阳王结亲,广阳王野心勃勃想取代太子,所以杜氏为助力三皇子,诬陷栽赃太子。” 白瑛哦了声,慢慢踱步,先太子如何,被诬陷还是真有野心有什么关系呢,人都死了,现在扯这个出来做什么? “那人是谁的人?”她问。 张择还是金玉公主? 王德贵摇头:“都不是,这人是刑部一个书令史,为官多年,资质平平,也就刚够资格上大朝会。” 谁的人都不是?白瑛惊讶。 “说是当初先帝在的时候负责整理先太子案,最后不了了之,他总觉得案卷不清不楚,是个心结,所以这么多年未有放弃,私下一直在查。”王德贵说。 这样啊,白瑛皱眉:“那陛下一定信他。” 这样的纯臣,不结党,官职低微,没有利益牵扯,皇帝必然相信。 跟张择不同。 皇帝其实并不信任张择,不过是张择做的事合心意,要不然这次查皇后,张择都说是蒋后党了,皇帝却并不把皇后立刻扔进大牢,只关在皇后殿,直到金玉公主出面,加以指证,皇帝才下令让禁卫拿下了皇后。 王德贵点点头,要说什么,外边有侍声音传来“娘娘,有新消息——” 王德贵忙让进来,问:“怎么样了?” 小内侍说:“刚刚上官驸马跪地求陛下彻查先太子被诬陷案。” 上官驸马?白瑛惊讶地和王德贵对视一眼,这关他什么事? …… …… 这当然关他的事。 金玉公主坐在凳子上,袖子里的手指甲都要掐断了,闭紧的嘴里牙齿咬得咯吱响,看着殿内跪地的上官学。 关他那个死了也念念不忘的心上人的事! 上官学!! 这一次不看她的眼色,突然就扑出来跪下了! “…..陛下,先太子冤啊…..” “......果然是这些奸人蒙蔽先帝,除了太子,陛下你们这些皇子也一直都受陷害。” “.....这些奸贼,离间先帝皇子,让天家父子成仇…” “陛下,臣,悲痛万分,臣,痛不欲生,臣,替先太子,替陛下,难过。” 上官学跪在地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皇帝原本还有些懵,这一番话勾起了往日记忆里艰难的日子,他的眼泪也流下来,是啊,当年的日子真是难过,父皇脾气怪异,蒋后虎视眈眈,朝臣们落井下石。 看到皇帝的反应,金玉公主心如死灰,从凳子上滑落跪下,眼泪也流下来:“陛下——皇兄他,太令人心痛了。” 她真是太心痛了! 怎么会这样! 她好后悔,为什么要多问那么一句话! 看到公主也跪下来哭,皇帝再忍不住站起来。 “查,查,给朕好好查这个杜氏!”他喝道,指着张择,又想到这件事张择也没查出来,便立刻摆手,看向跪在殿内的那个刑部的书令史,“你起来,起来说话,你叫什么?” 那书令史虽然从未跟皇帝奏对过,但也并无慌张,起身施礼:“臣,卫行。” 皇帝看着这个面色朴实,眉眼肃正的官吏,过去这么多年,此人一直未有放弃,是个性情坚毅的纯臣啊。 “你来查杜氏谋害先太子案。”皇帝说,再看刑部诸官员,“你们刑部把这件事给朕查清楚!” 刑部诸官纷纷应声。 张择看了眼跪在地上哭得几乎昏过去的上官驸马,又看了眼手攥着狠狠捶地的金玉公主,视线落在殿内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卫行身上,皱了皱眉头。 为了先太子,一直未有放弃? 先太子是死了,先帝也死了,当年的官员们还没死绝吧?先太子什么品行,大家都忘记了? 没错,的确不是蒋后栽赃他,因为根本不需要。 先太子以长子自居,桀骜不驯,心思狭隘,经常背后抱怨先帝,皇帝早就对他生了嫌隙,而太子也本就存了勾结大臣养私兵的心,别人挖个坑,不用推他就跳进去了,算什么他人诬陷! 他们父子一山不容二虎,父不慈,子不孝,互相残杀早晚的事。 这姓卫的突然跳出来,要说背后没人,全凭一腔热血,他才不信。 是谁? 意欲何为? 张择的视线又落在金玉公主身上,是给公主提供人证物证的人?目的就是揭开先太子的旧事,但金玉公主言而无信了? 想到这里,张择又忍不住笑了笑。 这背后的人厉害啊,竟然还备着一手,防着金玉公主失信。 ……. ……. “我不管这背后人厉不厉害,他们意欲何为,我只在意,皇后这次到底死不死!” 白瑛站起来,神情恼火,看着张择。 “你还笑,本来今日杨氏的案子就了结了,现在又耽搁了!” 借着来询问昨晚皇后骂了什么话做案卷,张择来见白瑛,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亲自讲一遍。 皇帝说先查清楚杜氏,再说杨氏的案子。 “杜氏会不会翻供?”白瑛来回踱步,“会不会说是你指使的,是你逼他们指认杨氏?” 王德贵伸着手搀扶,小声劝“娘娘走慢点。” 张择说:“说我逼供算什么稀奇,人人都这样说我,陛下听腻了不会在意,至于杜氏,做出这种事,陛下恨极了他们,他们说什么陛下也不会信了,垂死败犬乱吠而已,要说影响也有影响,皇后一时半时不会死,但你放心,杨氏不死也要脱层皮,对娘娘没有威胁了。” 说着看着白瑛笑了笑。 “娘娘别怕。” 白瑛撇嘴:“我有什么好怕的,要是怕我也走不到今天。”愤愤坐下,抬手捶打旁边的靠枕,“我只是觉得晦气,怎么运气这么不好?明明都要结束了,又被横插一脚!” …… …… “小郎,小郎。” 午后的楼船上,上官驸马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虽然这楼船是他为上官月打造的,但为了避免激怒公主,他几乎没有来过。 上官月穿着里衣从屋内跑出来“您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让人唤我就行。” 上官驸马脸上满是笑,但神情又似乎很伤心。 “等不及等不及。”他说,催促上官月,“穿的太单薄,快进去说。”推着上官月进了屋子。 室内暖意浓浓,窗帘低垂,一片昏暗。 左边的卧房门打开,上官月显然是在睡觉中被唤醒。 上官驸马的视线落在右边,看到那边也有屋门紧闭。 他是第一次来楼船上上官月的歇息所在,屋子还不小,那间屋子是做什么的? 不过也只是视线过念头过,并不询问。 吉祥捧茶进来,迟疑一下,说:“驸马,公子,会客厅收拾好了。” 上官驸马摆手:“不用,就在这里说。” 吉祥不由看了眼右边的屋门,罢了,就算现在回避了,不管驸马说了什么,公子还是会告诉她的。 他不再说话,退了出去,关上门。 上官驸马顾不得喝茶将朝堂发生的事一口气说了,当听到那个书令史站出来的那一刻,上官月也忍不住身子发麻。 “小郎,这个人是你安排的吗?”上官驸马激动地问。 他安排的人其实是公主,只不过被辜负了。 那这个人… 他不相信有人这么多真的在整理他父亲的案子,他自己查过了,他父亲的案子,说不清道不明,也不值得无关的人关注。 这人,只能是人为安排的。 是白篱,白篱说的,那个希望。 但有些事知道人越少越安全。 上官月看着上官驸马,点点头:“我让蔡掌柜他们准备了。”又补充一句,“但具体怎么做的,我尚未来得及问…..” 上官驸马抚掌打断他:“做的好,做的好。”说着眼泪再次流下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太突然了,我,当时我在朝堂上,听到那卫行说的话,还以为是做梦,像做梦一样,我准备好久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他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抬袖子掩面。 上官月看着哽咽的上官驸马,自己的眼也酸涩起来。 上官驸马准备了那么久,而他却没有告诉他,而是找了别人,但上官驸马看到机会,毫不迟疑扑出来了。 “多谢…..父亲。”上官月俯身叩头,喃喃说。 父亲这个称呼他声音小,上官驸马又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听到。 “快起来,说什么谢。”上官驸马说,抬袖子擦去眼泪,“我是来特意给你说一声,我立刻要回刑部去盯着。” 他脸上满是喜色。 “此案可以将先太子和先帝的事归结为奸臣离间挑拨,先帝是被蒙蔽的,不仅对太子如此,其他皇子也是如此,这对陛下来说,是向世人证明与先帝本是父子情深的好机会。” “这是个好时机!” “我一定要好好盯着,一鼓作气,给你父亲…..” 他看着上官月。 “…..母亲洗去罪名,你们一家恢复身份。” 上官月跪坐在地上再次重重一礼。 …… …… 上官驸马的脚步远去了,上官月还俯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直到另一边屋门响动。 上官月歪着头看去,看到白篱站在门边对他笑。 “恭喜上官公子。”她说。 上官月抬起身子,他不问她怎么做到的,只郑重一礼:“多谢白小娘子。” 白篱笑盈盈说:“不用谢,是我们运气好。” 运气好吗?上官月想,唉,这种好运气,其实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在先才有的。 他站起来,笑着点头:“对,是我们运气好。” 第十七章 装作 晨光未亮的时候,上官月的马车就停在金玉公主府外。 昨日的事已经传遍了,上官月不能装做不知道。 “我进去了,你就先回去。”他对旁边的白篱说,“不知道要多久呢,别在这里等。” 他原本是要一个人来,但白篱还是跟着来了。 白篱裹着斗篷,正在吃刚从街上过买来的胡麻粥,摇头说:“我在家也没事,正好出来逛逛。”又眉眼弯弯一笑,“你自去忙,我要出去逛逛。” 家啊,她把楼船当成家呢,上官月一笑:“好,你自去逛,在余庆堂等我,我们再一起回家。” 白篱笑着点头。 上官月从她旁边掰了一块胡饼扔进去嘴里:“一会儿见。”跳下马车,大摇大摆向府门走去。 如今的上官小郎当然不用走后门了,看到他过来,门房恭敬地相迎“公子回来了。” 阿菊也得到消息迎出来。 “公主醒了吗?”上官月问。 阿菊小声说:“公主昨晚回来,一晚上没睡,精神不太好。” 精神不好,脾气自然也不好。 上官月有些想笑,精神能好才怪呢,轻咳一声,对阿菊示意知道了,然后蹬蹬向室内跑去。 “——公主,公主——” 年轻人的声音清亮,打破了安静的清晨,也带来了鲜活的气息。 洒扫的仆妇婢女忍不住看向这边,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家里还是有个孩子好啊。 公主是喊给其他人听的,进了内室上官月改口唤姑母。 “…..还是姑母厉害,我就知道姑母最可靠。” “….多谢姑母,多谢姑母,我父亲,我父亲泉下有知,必然跟我一样开心。” 看着跪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的年轻人,金玉公主脸色沉沉。 那个书令史,是不是是上官月安排的? 金玉公主审视着,上官月的欢喜悲伤激动真真切切,而且看起来并不知道她跟张择私下的交易。 她昨晚已经让人查了书令史,的确是清清白白,没有跟谁来往的迹象,说难听点,没有让人笼络的资格。 如果不是蒋后当年的新政,这个书令史的出身都没机会当上朝官。 想到这里,金玉公主再次恨恨攥手,这样说的话,还是蒋后害她! 这妖后死了也荼毒她! “不用谢我。”金玉公主说,“我还没来得及说,竟然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上官月抬起头,神情有些惊讶:“啊,姑母在说什么?”又眨眨眼,“那个刑部的人不是您安排的吗?”说着又手舞足蹈兴奋,“我一开始还不解姑母给人送功劳做什么,但又一想姑母这样做更妙啊,收拢人手从底层从不起眼的官吏开始,这样的官吏人多,且不引人注意,到时候,姑母在不知不觉中就在朝堂坐拥一方!” 这样吗?听起来还真不错,金玉公主心想,嗯,也许可以真去接触一下那个书令史,给他点好处,将他变成她的人。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她终于露出笑脸,也不说是不是她安排的,只说,“这件事你就放心吧,我会盯着进展,这一次,一定让皇兄洗脱罪名。” 上官月重重叩头:“有姑母在,我万事无忧。” 事已至此,先太子恢复身份必然了,那上官月恢复身份也迫在眉睫。 这个她就不阻拦了,拦的话,会被嫉恨,得不偿失。 “来,起来说话。”金玉公主含笑说。 上官月上前跪坐在金玉公主膝下。 “接下来你安安生生,不要惹祸。”金玉公主说,“等着堂堂正正公开喊我一声姑母。” 上官月激动又郑重地点头,将头枕在金玉公主膝上:“我也期盼着在人前大声喊姑母,让人知道,您是我的姑母,我最敬重的姑母。” 金玉公主抚了抚他的头,笑容和蔼。 …… …… 上官月和金玉公主姑侄情深的时候,白篱已经站在一家羊肉铺子前。 “小娘子劳烦您再等一会儿。”店伙计热情招呼。 白篱点点头:“是我来的太早了。” 不管是炖羊肉还是烤羊肉还没好。 店伙计一边忙碌一边笑问:“小娘子以前吃过我们家?东拐西拐的,我们家可不好找。” 白篱点点头,看一旁飞扬的彩旗,李家铺子,她记得周景云说过,东市,新出的烤羊。 一路打听过来,的确是不好找,都是一些老客口口相传。 也不知道周景云是怎么打听到的,还特意跑来买给她吃。 在他眼里她很馋嘴吗? 白篱不由抿嘴笑。 忙碌的两个伙计看着门外站着的小娘子,忍不住说:“那小娘子肯定很喜欢我们家的羊肉,笑得多开心。” …… …… 清晨的皇宫,皇帝几乎一夜未眠。 “陛下,您不要再看了。”白瑛说,一脸心疼,走过去伸手给皇帝按头,“必须歇息了。” 皇帝看着桌案上堆积的文册,叹口气:“那杜氏真是恶毒,把先太子和三皇子在手心里戏弄。”又恨恨,“这样的人不知多少呢,当年父皇突然不见我,肯定是被人挑唆了。” 先帝都没见过他几次,白瑛心想,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次? “让张择一个个查。”她说,“陛下可不是先帝那般好蒙蔽,一定肃清朝堂,把这些恶人赶尽杀绝!” 皇帝笑了,握着白瑛的手,觉得她这副娇弱的样子说狠话,天真又有趣:“你别陪着朕了,现在你更要休息。” 白瑛看着皇帝,眼里有泪花闪闪:“陛下,皇后的事,我觉得或许是个误会…..” 提到皇后,皇帝的脸色一黯,拍了拍白瑛的手:“你还替她说好话,当年人人传言你是蒋后送来的…..” “但姐姐没有赶我走。”白瑛转到皇帝面前,“如果姐姐是蒋后的人,不正好坐实了传言将我赶走,陛下也再不会担心这件事。” 皇帝失笑:“你真是傻子啊,留你在家里,人人盯着你,诋毁你,更能为她作掩护啊。” 白瑛握着皇帝的手,低头说:“我是不懂这些,我只是觉得,姐姐其实人很好,如果真是家里逼迫,她也无奈…..” 皇帝叹口气,将她揽在怀里:“皇后什么脾气,对你好不好,我难道还不清楚?你不用替她说好话了…..” 白瑛依偎在皇帝怀里,低声喃喃:“我只是想姐姐跟陛下相伴多年,吃过那么多苦….” 皇帝冷笑:“她吃什么苦?走到哪里杨家跟到哪里,她永远都是杨家的大娘子,倒是我们两个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白瑛伸手捂住他的嘴,眼中含泪:“陛下,都过去了,我们不再回想当初的苦日子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再看她的腹部:“是,苦日子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的。” 一家三口,白瑛嘴角弯弯,笑容一闪而过,要说什么,王德贵在外恭敬说:“陛下,周景云求见。” 周景云,皇帝的神情有些复杂,以往他是很喜欢看这个美男子,但现在,闹成这样,都是由他而起。 是,也应该感谢他,要不然还不会发现枕边人是蒋后余孽,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今日不见了,让他别急,皇后的案子还在查,会给他一个交代。”皇帝说。 王德贵应声是要走,被白瑛唤住:“我替陛下见一见吧,他妻子的事是怪我。” 皇帝皱眉:“与你何干,阿瑛你总是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白瑛笑着挣开皇帝的手:“为了陛下,臣妾做什么都不委屈。”又叮嘱,“但陛下要听臣妾的,现在去歇息。” 皇帝笑了,没有再阻止,示意王德贵:“还不快扶着。” 王德贵应声是,躬身扶着白瑛走了出去。 “周世子,陛下歇息了,请先来侧殿歇息一下。” “多谢娘娘。” 听着外边的对话,皇帝舒口气,看着满桌册子,说实话,的确是很烦人,登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这么耗费心神。 他起身向内去了,歇息一会儿吧。 正殿陷入安静,侧殿里也没有说话声。 白瑛坐在软榻上慢慢吃送来的早饭。 周景云坐在殿内的椅子上垂目,默数脉息,待数够了,站起来:“按照娘娘的吩咐来催促过了,臣告退。” 白瑛看着周景云一笑:“多谢世子。” 周景云看着她:“不用谢,我知道娘娘是急了。” 这人说话怎么听着不那么好听呢,白瑛不悦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这次可把杨家得罪的厉害,他们不死,你就死定了。” 周景云看着她,淡淡说:“娘娘还是多关心自己。” 白瑛没好气看着他,这人对她怎么这么不温柔呢?明明对白篱…… “世子在生我的气?你要明白,是我该生你的气。”她沉声说,“你杀了我妹妹,我不过是想把她关入大牢,你却直接要了她的命。” “所以呢?”周景云说,“娘娘想要我的命?” 说罢看了白瑛一眼,转身向外走。 这一眼没有什么情绪,而且似乎看她又似乎视若无睹,白瑛气得抬手要将勺子砸地上,但又怕惊动隔壁的皇帝,只能忍住。 周景云! 而且更可恶的是,进来后几乎一眼都不看她,好像她是什么妖魔鬼怪。 她是怀孕了,但不至于变丑吧? 站在殿外,周景云回头看了眼,见到白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多看两眼,毕竟白篱说过,她跟姐姐很像….. 但抬起眼的那一刻,他不想从其他人脸上看到她….. 虽然他越来越记不清庄篱的模样了。 庄篱告诉过他,幻化出现的样子会随着人的离开而淡去,就如同梦境一样消散。 周景云收回视线,慢慢向前走去。 他记不清“死去”的她的模样,不知道活着的她的模样,那这个人还算存在吗? 第十八章 渐近 “世子。” 周景云迈进章家医馆,章士林忙从桌案后站起来打招呼。 听到这个称呼,厅内看病取药的其他人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这就是东阳侯世子?” “真好看啊。” “少看两眼吧,免得惹祸上身。” “皇后家都是因为他,要灭族了。” “还有杜氏…..” “我家邻居的表兄也被抓走了。” 听到议论,章士林有些尴尬,周景云神情如常:“我来取我母亲的药。” 自从庄篱去世后,东阳侯夫人大悲伤身,一直在吃药。 章士林将早就准备好的药拿出来,又递来一盒香:“这是托少夫人指点制出来的,安神效果很好,夫人的病还是要多睡。” 她做的药,是真的,那她的存在也是真的,周景云微微一笑,接过道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木然的神情变得高兴,但看到他的脸色鲜活几分,章士林也很高兴,叮嘱他几句养身,便送了出去。 周景云催马向前,到了路口又停下,护卫在前回头询问“世子?” 周景云说:“从东市过。” 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当时庄篱来京城因为身份不便不能出门,他只要有时间都从东市过,买点吃的带回去,让她尝鲜。 如今庄篱不在了….. “母亲最近饮食不佳。”他说,“买点羊肉胡饼。” 护卫应声是,调转马头,主仆两人向东市去。 看到周景云过来,李家铺子的店伙计热情招呼:“世子有段日子没来了。” 说完这句话,店伙计又觉得不妥,那是因为东阳侯府少夫人出事了….. 周景云并没有答话,只说:“二十个串肉,三个羊肉胡麻饼。” 那店伙计带着歉意:“真不巧,串肉要等一下,胡麻饼也只剩两个。” 周景云微微愣,看了看天色:“不是已经开门了?还没准备好?” “不是不是。”另一个伙计在旁笑说,“有个小娘子还没开门就等着了,刚包走了一炉。” 周景云心里哦了声,下意识向街上看去,见一辆马车缓缓行驶,似乎隐隐还有肉香气散开。 也是个爱吃肉的小娘子啊。 周景云看着那辆马车拐过街口消失在视线里。 …… …… 许妈妈从内院走出来,周景云迎上去。 “胡麻饼和肉串夫人留了一些。”许妈妈说,将剩下的递给他,“多出来的世子拿去吃吧。” 周景云看着退回来的数量,点头:“肯吃就好。” “世子放心,夫人现在吃喝正常了。”许妈妈说,“药端过来也都喝,不用劝了。” 只是还不想见世子。 东阳侯夫人突然不肯让世子在跟前伺候了,问,也不说原因,只说不想见到这个人。 许妈妈怎么劝也不行。 周景云笑了笑:“见不见我无所谓,母亲身体养好就好。” 许妈妈叹口气:“世子快去歇息吧,外边也乱糟糟的。” 东阳侯在事情发生的时候,立刻就去别院参禅了,过年回来的兄弟们也都离开了,家里现在冷冷清清也没多少人,周景云没有再去分这些肉,带回去递给春月:“我留一张饼,两串肉,其余的你们分了吧。” 春月应声是,亲自去厨房交代加热,不多时将热过的串肉和饼,并一碗清粥小菜送来。 周景云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坐在窗边慢慢吃。 婢女们如同以往不在跟前伺候,院子里传来小丫头们的嬉笑声。 “分肉了分肉了。” “少夫人以前就常给我们分好吃的。” “好了好了,别吵,快去厨房吃,” 嬉笑随着脚步声远去,院落里恢复了安静。 周景云在室内,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能算不存在呢? 虽然他“娶”她是他人织造的念头,但他与她真实的生活在一起,留下了真实的痕迹,就算离开了,也是存在。 …… …… 上官月来到余庆堂,库房里弥散着羊肉味。 “好香啊。”他说。 白篱问:“在公主府吃过了吗?我在街上买了李家铺子的羊肉。” 上官月点头:“他家的羊肉非常好,我听说过,但没吃过。”又一笑,“跟你一比,我倒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娘子了。” 蔡掌柜在一旁皱眉,那是因为公子对这些吃吃喝喝不感兴趣,哪有心情吃吃喝喝啊。 倒是这个“死了的”东阳侯少夫人怎么回事?天天就这么大摇大摆到处乱逛吗?不怕被人认出来?周景云为查妻子死亡真相,将整个皇后杨家都下了牢狱了…… 嗯,莫非这就是阴谋? 那周景云杀妻是真是假? 周景云知道他妻子还活着吗?知道他妻子跟公子成双入对吗? 太混乱了,他理不清思路。 蔡掌柜正胡思乱想,库房的门被敲响,有人急急冲进来。 “公子,驸马和公主刚刚都让人送来消息了,杜氏的案子有结果了,明日陛下会昭告天下先太子与先帝是被杜氏蒙蔽,父子成仇是被人操控陷害,太子是冤枉的,要为先太子恢复李姓。” 虽然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但真切听到这一刻,蔡掌柜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对着墙上那空荡荡的名字所在跪下“太子殿下啊,您终于能有名姓了——” 上官月也看向墙上,手里还握着一根串肉,没有激动大笑也没有流泪。 有意思吧,一个人的姓名是被他人左右。 何止姓名,性命也是,是父,也是君,生了你,也能要你死。 当帝王,有权势真好啊。 他低头吃了口肉。 来人还在激动的继续说话。 “…..只是因为白妃快生了,皇帝不便离开京城,让宰相去帝陵告知先帝这个消息,陛下会过后亲自去祭天告祖。” “….还有,公主说让您的楼船停开。” 上官月微微皱眉:“这不太好吧,耽搁多少人玩乐。” 耽搁玩乐这叫什么话!蔡掌柜起身过来,急声说:“公子,公主这是要带你进宫面圣,表明身份了。” 说句不敬的话,给先太子洗脱罪身是为了什么,为了活人,为了让这个还活着的儿子,恢复皇室子的身份。 上官月摆手:“知道了,但不能说不开就不开了,今晚再开一次,我告诉大家,家中有事暂停几日,这也算是言而有信。”说着挑眉一笑,“言而有信,对一个皇室子来说,可是优良品质。” 这种大事公子是知道轻重的,蔡掌柜也不再多说:“我们安排好公子恢复身份后的事。” 比如皇帝只要一宣布公子的身份,他们立刻就要让这消息传遍街头巷尾,传遍天下。 上官月点点头,将最后一口肉吃了:“阿篱,我们回家吧。” 蔡掌柜站在库房门口,难掩喜色目送,但又皱了皱眉,看着前方并肩的两人。 公子恢复身份后,身边不好再带着这个女子吧? 纨绔子弟外室子,声名不计,但作为皇室子弟可不行,尤其是还要说一门名门贵亲,得姻亲助力。 这个白篱逃犯之身,还曾是东阳侯世子的妻子,身份复杂不堪。 该劝劝公子,跟公子说明白利害了。 第十九章 请听 伴着又一日的晨光,楼船缓缓靠岸,上官月告知了客人们暂停营业,引来一片哀叹。 但也没办法,客人们只能各自乘车散去。 与此同时,金玉公主的人也来到楼船“公主说驸马还没回来,让公子先过去商议一下。” 的确需要商议一下,毕竟在上官驸马眼里,还不知道金玉公主知道他的身份。 上官月微微出神一刻,转过头看到白篱站在门边看着他笑。 “此一去,再见面,就该称呼你为李余了。”白篱说。 上官月笑了:“你怎么称呼都可以,都是我。”说罢抬手一礼。 这一礼真真切切。 原本等待了那么多年的事,在白篱出现后,终于顺利的达成了。 她果然让他心想事成。 他何其幸运,遇到她。 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改了他的运。 目送上官月的车马在晨光中远去,此事也算告一段落了,白篱伸个懒腰,对一旁的管事吩咐:“我先去睡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准备早饭,然后给我备车,我要出门。” 公子不在,楼船就是这位小娘子当家。 嗯,其实公子在,这位小娘子也是能当家。 管事恭敬应声是。 …… …… “还没吃早饭吧?”金玉公主今日的气色好了很多,看到上官月,笑意浓浓:“来,跟姑母一起吃。” 上官月坐过去,一双眼亮晶晶看着她:“我不饿,我现在满心都是姑母赐予我的好消息。” 金玉公主笑了:“今日陛下早朝就要宣告,我带你入宫,待陛下下了早朝,将你的事跟他说,这样一鼓作气,趁热打铁,你们父子都能光明正大见人了。” 上官月重重叩头:“侄儿一切都听姑母的。” 金玉公主用汤匙搅动羹汤,问:“不过,驸马那边怎么说呢?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看着上官月,“要是让他知道你瞒着他,他会生气吧?” 上官月笑说:“不会,我哄哄就好了,我很会哄人的。” 金玉公主笑了:“是,阿余最会哄人,当初父皇只有见了你才会露出笑脸,你父亲就天天带着你去见父皇,大家私下都说,太子靠你邀宠。” 上官月低头:“可惜我的邀宠也没能让父亲幸免遇难,还是靠姑母,我们父子才能重新当个人。”说着再次俯身叩头,“只有姑母能救我的命。” 金玉公主笑意更浓:“好了,别说这些了,接下来都是喜事,这样吧,我继续装不知道,你跟驸马商议一下,然后让他来跟我说,我到时候对他发发脾气就好了,反正,他也习惯我的脾气不好。” 上官月应声是,又说:“姑母,我争取把驸马哄好,让他见你的时候不那么惹你生气,你也可以少发些脾气。” 金玉公主说:“我不生气,装一下而已。” 上官月跪行上前一步,伸手牵了牵金玉公主的衣袖:“姑母,你怎能不生气,驸马瞒着你这么久,您跟他是夫妻,他跟您却不是一心。” 金玉公主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一笑:“我没有好福气得个好丈夫,但我有好福气有个好侄子,这就够了。” 上官月对她一笑。 金玉公主收回手:“去吧,去你房间洗漱更衣收拾一下,养足精神,驸马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上官月应声是,欢欢喜喜退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金玉公主看着上官月离去的背影似乎出神,忽然笑了。 “看他卑微讨好的样子,像条狗一样。”她说,“我当初在蒋后面前,也是这样吧?” 她微微转头,似乎在问谁。 伴着说话,她站起来,一手握着汤匙,一手还端着那碗汤羹,缓缓绕过一旁的美人屏风。 屏风后躺着一人,睁着眼,却一动不能动。 正是上官驸马。 因为被喂了迷药的缘故,他人醒着,但眼神呆滞地看着走过来的金玉公主。 “是不是?当初你看我在蒋后面前是不是也跟一条狗一样?”金玉公主继续问。 上官驸马当然不能回答她,甚至不能闭上眼,不能移开视线,只能看着金玉公主那张满是讥嘲的脸。 “现在轮到我当人,别人当狗了。”她又几分得意,“当人真好啊。” 说罢她蹲下来看着上官学。 “你听到了吧,我侄儿说了,只有我这个姑母能救他的命。” 她用汤匙敲了敲上官学的脸。 “你只是他母亲的故人之交,哪怕舍命去收留了他,在他眼里也什么都不算。” 上官学直直的看着她,僵硬如木石。 金玉公主收回汤匙,盛起一勺汤羹喂进上官学的嘴里。 “你还听到了吧,我侄儿说了,你瞒着我,就是跟我不是一心。” “他说,你对不起我。” “没关系,上官学,我不介意,我还是喜欢你。” 随着一声声说话,一勺一勺的汤羹灌进嘴里,汤羹大多数都流了出来,上官学躺在地上,脸上衣襟上都是汁水,狼狈不堪。 伴着一声剧烈的咳嗽,新喂进去的汤羹被喷了出来,上官月翻转过来,趴在地上。 汤羹溅在金玉公主身上,她看着华丽的衣袍沾染了污迹,恼火地将汤匙和碗扔在地上,站起来。 “迷药解了,你能动了。”她说,“去收拾收拾,见我的侄儿吧。” 说罢转身向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居高临下看着上官学,脸上带着冷冷的笑。 “我警告你,现在是我侄儿大喜的时候,你别说些不该说的话,给他扫兴。” 看着华丽的裙摆消失在视线里,上官学将脸贴在地上,丝毫不在意地上的汤羹污渍。 他闭上眼用袖子盖住头脸,盖住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 …… …… “驸马——” 听到屋门响动,正站在桌案前,围着一桌饭菜踱步的上官月忙奔过去。 上官学脸上带着几分红晕,头发还有些湿,显然刚沐浴过。 “我昨晚在刑部了,急急赶回来。”上官学说。 上官月忙扶着他:“你快坐下,先吃点东西。” 并没有急着问他情况,而是让他吃饭,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很体贴…..上官学身僵了僵,只是这体贴….. “吃饭不急,我也不饿。”上官学轻轻推开他的手,“先说要紧事。” 上官月看着他:“在我心里,驸马的衣食住行也都是要紧事。” 上官学忽地笑了,笑得似乎有些控制不住,抬袖子掩面转过身。 “驸马?”上官月问,神情微凝,看出上官学有些不对,“你….” 上官学已经转回来,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我是太激动了,阿月,是时候告诉皇帝真相了。” 上官月点点头:“是,现在可以了。”又说,“我去见公主,亲口告诉她——” 上官学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了,还是我去吧。”他声音缓缓,“我跟她是夫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们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了,我做的事,我来说。” 上官月审视着他的脸:“驸马,不该你如此委屈…..” “不委屈。”上官学猛地转过身,“你不懂,做这件事,我一点都不委屈,我答应了你母亲,与你无关。” 为了他的母亲,上官月垂目。 “好了,你在这里等着,待说好了,我会让人来叫你。” 上官学的声音传来。 “你到时候,跪下给她,好好叩头,好好…..取悦她,就好。” 说罢他大步向外走。 “上官郎君。”上官月的声音在后传来。 他还是头一次这样称呼他,他的声音年轻,又带着几分柔美,就像他的母亲..... 上官学脚步一顿,微微侧头。 他站在门口位置,挡住了光亮,身后的年轻人蒙上了一层昏暗,唯有一双眼闪耀着光芒。 “我会把失去的都拿回来。”上官月说,“不止我的,还有我父亲母亲的。” 富贵,身份,甚至......帝王之位。 上官学收回视线:“好,我相信,你会….把失去的都拿回来,那些,原本属于你的。”他再不停留迈过门槛。 不知是走的急还是怎么了,脚步有些踉跄。 上官月站在室内看着上官学的背影消失在晨光中。 第二十章 说教 正午时分街市人多车多,马车行走缓慢,白篱坐在车内,听着外边忽地掀起一阵喧嚣。 “大消息,大消息…..” “皇后要被斩首了?” “这个还没有。” “是先太子,先太子是被杜氏陷害的。” 听到这个话,有人发出惊叹“先太子竟然是被陷害的!那死的真是太冤了!” 但也有人发出疑问“先太子是怎么回事?” 先太子的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又是朝廷忌讳,很多那时候是孩童们如今长大了的人们都记忆模糊,于是街上又开始讲过去的事,一时间茶楼酒肆更加喧闹。 “过去这么久的案子,陛下还没有放弃,陛下为父为兄长殚精竭虑啊。” “陛下宽厚仁孝。” “还好陛下当了皇帝。” “就该陛下当皇帝!上天有眼啊!” 伴着先太子被诬陷的消息,街市内还响起了对皇帝的赞美,听到这里白篱掀起车帘,看了眼四周,见到零零散散的人混迹在人群中,有老有少,说话方式内容不同,但意思都是一个,赞颂皇帝。 白篱嘴角抿了抿,这些应该是余庆堂安排的人,把皇帝称颂为仁君,仁君就必须对失而复得的侄子展示仁爱。 “…..哎,说起来,那先太子也不是被蒋后害的…..” 嘈杂的声音中,似乎还闪过这种话,但旋即就被人嘘声制止了。 “你疯了,说什么呢。” “皇后没被砍头,先把你抓起来砍了。” 白篱忍不住笑了,嗯,这应该是沈青的人,她跳下马车对车夫说:“你去旁边的茶楼等候吧,我自己随便逛逛。” 车夫也习惯了,白小娘子出门用车都是在街市口停下,自己去逛,他只需要在原地等着。 吉祥好奇她去做什么,但公子说过不许干涉白小娘子,更不许跟踪窥视。 “是。”车夫应声是,看着白篱戴上幂篱。 她身材玲珑,就算背影走在人群中也很亮眼,但似乎一眨眼,车夫就看不到她的身影。 别说公子不让跟着,就算跟着,他不敢保证能跟上。 车夫将缰绳对旁边迎客的店伙计一甩,自进去坐着喝茶,尤其是今日有这么多热闹可听。 …… …… 今日沈青在小楼里,黄娘子进来说“白篱来了。” 今天有礼貌了。 没有幻化成黄娘子的模样,还让人通禀,虽然通禀的时候,人已经到了门口。 听到沈青的冷嘲,白篱说:“我们都是要命的交情了,还讲什么礼貌。”说罢走进来坐下来,自己斟茶。 黄娘子低头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又有些好笑,如今这场面真是说不上的怪异。 他们要她的命,而她竟然拿着命来跟他们打交道。 这小娘子…..还挺有趣。 “还以为你目的达成,收拾东西就跑了,从此不再出现。”沈青淡淡说。 白篱说:“怎么会?沈大郎君办事太厉害了。”说着一笑,“怎么能用一次就跑了呢。” 沈青冷笑:“算你聪明,我既能做到你想要的事,自然也能让它化为乌有。” 白篱笑说:“我知道,你们厉害的人都喜欢这种翻云覆雨的把戏。” 她还点评上了,沈青冷冷说:“你要我做的我做到了,该说说你答应的事了。” 她说有让娘娘再当皇后的办法。 听她一个小姑娘指手画脚就是为了她这一句话。 而且这次为了说动那个卫行,耗费了不少口水,还被威胁。 “我这么做是为了娘娘,多谢她给了我入朝为官的资格,但,从此以后我也不欠她了,你如果再来纠缠我,意图扰乱国朝安稳,我舍了这条命也会举告你。” 忘恩负义的东西! 一个个都是不知好歹的东西! 沈青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 “白小娘子别是耍我玩呢吧。” 白篱一笑:“怎么会,我可不是那种以耍弄别人为乐,不把别人当人的人。” 沈青不理会她的明嘲暗讽,只冷冷看着她。 “再等等,你做的这件事还没到真正的结果。”白篱说。 还说不是耍弄! 沈青说:“此时此刻,皇帝正在御书房,往先太子恢复李姓的诏书上扣上印玺,再等片刻,你不用出门,站在窗边,哪怕是三曲坊,也能看到负责传告天下的信使骑着马高喊着经过,你还要什么结果?” 说到这里冷笑。 “是不是还惦记着周景云的困局?” “是,虽然杜氏承认了构陷太子,陛下不会再信他们,构陷杨氏的事也会不了了之。” “但是,杨氏的案子是张择负责的,张择不会放过他们,就算没有杜氏作证,杨氏的罪状也足够让皇帝动了杀心。” “周景云,为了掩盖自己妻子假死,害一族数百人,他的双手沾满的血是洗不净了。” 白篱举起茶杯将水泼在他的脸上。 这举动猝不及防,明明还带着笑,沈青一时呆住了,他虽然出身乐工,但不管是在先帝跟前做琴师,还是在蒋后面前成为左膀右臂,靠着天分,靠着才智,靠着手段,从来没有被人小瞧,更别提欺辱。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用茶水泼他的脸! “竖子,大胆!”他脸色铁青喝道。 “我有什么大胆的?泼你一脸水算什么,我在幻境杀你也不是没做过!”白篱冷冷说,“我是让你冷静一下,周景云没有哀怨,我没有哀怨,倒是你天天挂在嘴边,你哀怨什么?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导致的,做贼心虚吗?” 沈青看着她,一时竟然说不上反驳的话。 “我让你等,你就等着就是。”白篱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看向门外高声喊,“黄娘子!” 躲在门外偷听的黄娘子吓了一跳,迟疑一下,慢慢拉开门,略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沈青。 “我是看明白了,男人都是自以为是,不听人说话。”白篱说,“黄娘子你现在清醒吗?” 黄娘子尴尬挤出一丝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白篱也不是非要她回答:“你来安排你们的人现在就去皇宫里盯着,看看除了先太子恢复李姓的诏书外,还有什么事发生。” 还有什么事发生?黄娘子差点脱口问,但看到沈青一脸一衣襟水,再看这白小娘子冷冰冰的小脸….. “是。”她不多说一句应声是,也不等沈青说话,转身退了出去。 白篱看也不看沈青:“你出去,让长得好看的娘子们来给我弹琴奏乐,再送一桌饭菜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不用担心我会跑。” 沈青甩袖大步出去,将门重重关上,站在廊下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咬着牙。 他几十岁的人,被个小姑娘如此呼来喝去。 黄娘子站在一旁小声安抚:“你跟小娘子说话别总是大喊大叫。” 沈青看她一眼没说话。 黄娘子轻咳一声:“你也别生气,你想一想,她是要变成娘娘,嗯,在娘娘面前被骂几句又算什么。” 但她现在还不是,而且.....沈青冷冷说:“娘娘没有骂过我。”说罢甩袖子大步而去。 看着沈青的背影,黄娘子没忍住还是笑出声,又忙收住,看了看身后,这小娘子的确很凶。 “来人,兰香娘子,绿意娘子。”她高声对楼下招呼,“带上你们琴琵琶,来楼上。” 说罢又向楼下走去,她亲自去安排一下饭菜,这小娘子嘴也很刁,免得一会儿把她也骂一通。 …… …… “世子,世子。” 小厮丰儿急急奔进内院,差点与春月撞在一起。 “慌慌张张干什么啊。”春月嗔怪,“世子歇息了。” 今天一早去见过陛下后,世子就回到家,吃过饭就歇息了,这几日乱纷纷的,世子睡不好。 “这大白天的,世子在内院做什么。”丰儿抱怨,“在书房也能歇息啊,外边有事找人都不好找。” 自从少夫人不在了,世子反倒一日日长在内宅了。 说罢越过春月蹬蹬向内跑去。 出什么事了?春月有些紧张地跟过去。 “金玉公主驸马带着上官小郎去见陛下了?” 周景云倒是没睡,歪在榻上用书盖着脸,听到丰儿的话,起身系衣服,一边说:“这也没什么,这次杜氏案,公主出了大力气,此时此刻也该去邀功了。” 丰儿将头摇得飞快,将外边送来的消息转达:“不是不是,说是上官小郎不是上官小郎,是先太子之子!” 先太子之子! 周景云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 那个上官月?! 第二十一章 他人 那个上官月,周景云认识也不算太认识。 去年刚回京城的时候,这年轻人几次三番跟着他,但后来又没了兴趣消失不见了。 这也没什么,他一直没回京,又算是“久负盛名”,年轻人好奇也是正常,等看过了,发现他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就散了。 没想到,上官月竟然是先太子的儿子。 周景云又想到曾经见过的那个站在公主府外后门的孩童,惶惶又晦涩的双眼。 原来那一双眼包含的惶惶比他以为的还要多。 他来到皇城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官员听到消息聚集来了。 “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有人活下来?当时兵卫围住了永兴坊,别说人了,鸡狗都逃不出来。” “可能提前把孩子送走了?” “金玉公主这么多年竟然是忍辱负重?” …… …… 含凉殿内,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一家三口,脑子还有些乱纷纷。 适才他正在看拟好的诏书,回忆当初他作为皇子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日子,忍不住落泪。 旁边高十二忙说些好听的话劝慰“外边都传遍了,都在夸陛下。”“陛下惦记着长兄,为父兄正名。”“是前所未有的圣明。” 这些话是几个内侍从外边打听到要来陛下跟前讨好,被他截住抢了过来。 皇后出事,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跟杨家走的很近,现在要想尽办法在皇帝跟前讨好。 皇帝听了这些话果然高兴。 “那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啊,不管先前如何,我是不能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 正哭哭笑笑开心,金玉公主一家三口来了。 皇帝立刻让请进来,还没夸赞金玉公主此次功劳,金玉公主一家三口就跪下了。 “我有罪,有件事一直瞒着父皇和世人。”金玉公主俯身叩头哽咽说。 这是又惹了什么祸了?就知道贤良淑德的姿态做不了几天,皇帝心想,自己这个皇姐什么性情他还是很清楚的。 “好了,有什么事起来说吧。”他无奈说。 金玉公主抬起头:“当初,我私藏了太子的儿子。” 皇帝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跪在金玉公主身后的上官小郎呜咽一声叩头。 “陛下,您还记得我吗?”年轻人抬起头,衣袖用力地擦脸,似乎擦掉了一层粉霜,然后眼泪汪汪看着他,“我是李余,月郎。” …… …… “先太子的儿子生在八月十五,先帝起了小名叫月郎。” 听到这里,白瑛没好气地打断张择:“我才不管他叫什么。”急问,“真是先太子的儿子?那个皇长孙?” 张择点点头:“金玉公主胆子再大,也不会做出假冒皇室子弟的事来,应该就是他了。” 说到这里又一笑。 “当初突然爆出驸马养外室,我就觉得奇怪,原来果然是假的。” “不过,金玉公主无情无义,又胆小怕事的,会冒这么大的险去藏匿先太子的儿子?” “这肯定不是她干的。” “是上官驸马!” “你知道上官驸马曾经的心上人是谁吗?就是先太子妃。” “所以一定是上官驸马为了心上人,护下了这个孩子。” 白瑛打断他:“我对这些死人的过往不感兴趣,我就想知道,这个本该死去的人又活了,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张择的视线落在白瑛的肚子上,说:“那影响可真不小。” 看到他的视线,白瑛也反应过来了,竖眉冷笑:“痴心妄想!不过是恢复了李姓,又不是恢复他爹的太子身份,他也不过是个长孙,这大周的天下还轮不到他。” 话虽然这样说,但….. “这小子本事不小啊。”张择说。 一直藏着身份,直到恢复了先太子的身份才跳出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恢复身份跳出来,他可算不上是什么皇室子弟,而是贱民庶孽,当年先帝问罪先太子,可不是只问罪一人,而是全家满门。 “原来他就是金玉公主背后的人,而金玉公主本想用身份拿捏他,来找我合作,结果还是被这小子解决了。” 嗯,那个刑部的书令史也是这上官月的人,不,现在应该叫李余。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择说,“没想到我们倒是为他做了嫁衣。” 原本是借着杜氏要除掉皇后,没想到借杜氏这一步,是给他人方便,不对,借杜氏这一步,应该也是他人早就算计好的。 余庆堂。 张择摸了摸下颌,眯起眼。 “娘娘,娘娘。”王德贵从外急急跑进来。 他被派去盯着皇帝那边了,白瑛忙问:“怎么样了?” 王德贵说:“金玉公主说自己无能只能保住这个孩子,又说当初陛下被贬的时候,她无能为力,身为皇室子弟,只能看着兄弟姐妹们受尽磨难……” 白瑛懒得听金玉公主这些废话:“陛下呢?认了吗?” 张择在旁笑:“陛下已经被捧为仁君了,亲侄子怎能不认?” 王德贵点点头,看着白瑛小声说:“陛下认了,还跟那上官小…..小郎君抱头痛哭,还说小时候还抱过他。” 白瑛冷笑:“胡说八道,先太子眼里都没有其他兄弟,自己的宝贝儿子都很少让他们见,哪来的抱。”说罢看向张择,“现在怎么办?莫名其妙蹦出一个侄子来,还有那个金玉公主,我说怎么洗心革面,果然是不安好心!”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怎么这么倒霉?一个皇后还没解决,又冒出这些人来势凶猛虎视眈眈。 她不由扶着肚子哎呦一声。 王德贵忙扶着她“娘娘,你可千万别动气,小心孩子。” 张择也皱眉:“你沉稳一些,他们蹦出来就蹦出来,不过是个侄子,而且蹦出来也好,要是一直在背后反而麻烦,现在他们在明处…..” 他冷冷一笑。 “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白瑛深吸几口气:“我知道,我不会乱了阵脚。”她低头看着肚子,再看张择,“那件事,必须万无一失。” 张择点点头:“娘娘放心,都安排好了。” 虽然张择做事很可靠,但,白瑛轻轻抚着肚子,皱起的眉头没有彻底放松。 自从白篱出现后,她的运气真是不好了。 都怪这个晦气东西! ....... ....... “那上官月说,父亲恢复姓氏后,他去皇陵守陵,替父赎罪,替父尽孝。” “别称呼上官月了,该称呼李余了。” “也没这么快吧,诏书还没发。” “陛下传宗正寺少卿了。” 宗正寺是负责皇室宗亲的,这是要给李余入属籍了。 聚集在一起的官员们正议论纷纷,又有人低声提醒。 “出来了,金玉公主他们出来了。” 议论声顿时安静,几人看向前方,见金玉公主坐着肩舆缓缓向宫门走去,身旁一左一右跟着上官驸马和上官月。 金玉公主面带喜色,上官驸马看起来有些呆呆木然,一眼扫过这两人,大家的视线都落在上官月身上。 以往这外室子不登大雅之堂,也就是不久前被公主认了,才可以出入皇城,尽管如此,朝官权贵们也懒得多看他一眼。 此时此刻认真看,时近黄昏,天地黯淡,那年轻人并没有昏昏不清,反而格外亮眼。 他肤色白皙,眉眼如画,以往那吊儿郎当的纨绔之气,此时都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风姿翩翩。 官员聚集的地方在路旁,双方并不会迎面碰上,也不用互相问候施礼。 只是在要走过去的时候,上官月忽地停了下来,视线看向他们,展颜一笑,抬手摆了摆。 “周世子。”他说。 诸人一怔,不由看向身后,周景云一直站在后方听他们说话。 周景云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旋即抬手还礼。 上官月没有过来也没有再说话,收回视线跟上金玉公主。 “这位上官…..嗯。” 因为没有诏告,大家也不好称呼他为李余,但很显然他就是李余,也不好称呼上官小郎。 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含糊一句。 “跟周世子你很熟吗?”大家好奇问。 周景云笑了笑:“不算熟。” 不熟?那怎么单独这么远给他打招呼? “或许是感谢我。”周景云说,看着远去的消失在宫门口的身影,淡淡说,“毕竟是我要求查我妻子遇难,才查出杜氏的。” 诸人一愣,看着周景云平静又冷淡的面容,顿时念头复杂。 莫非这才是周景云的真正意图?不是为了杨氏,而是为了这个皇长孙? …… …… 砰一声,屋门被猛地拉开。 室内的琴声,以及旋转的女子停下来,看着冲进来的沈青。 “都下去,都下去。”他喊道。 琴娘和舞娘对视一眼,下意识看了眼坐着的白篱。 白篱对她们点头,两个人这才退了出去。 沈青脸色涨红,看着她,要说什么似乎又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半日说出一句:“那个上官月,你早就……” 白篱打断他:“现在明白了吧,那我就回楼船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她说出了自己要回的地方。 说罢不待沈青说话,走了出去。 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一肚子话的沈青张张口也没有阻拦,只呆呆站在室内。 “我的天啊,她什么时候搭上这上官月的?”黄娘子从外进来,“她怎么他是先太子之子?娘娘可没说过当时东宫有人跑出来。” 这个白小娘子,来京城还不到一年,她怎么知道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事? 真是不可思议。 沈青迟疑一下:“或许娘娘当时知道那小子没死,但并不在意,放他一马……”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的确是妙计啊! 先太子的儿子还活着,先太子还恢复了李姓,这位皇长孙也重回皇室。 现在的皇帝也没有儿子…… 无关紧要,就算现在的皇帝有儿子,这位皇长孙也要承继皇位! 这样,白篱嫁给皇长孙,自然就是皇后了。 皇后,娘娘重新归来了! 沈青忍不住仰天大笑。 黄娘子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无奈,但是,那白小娘子其实什么也没说吧。 …… …… 白篱跳下车,脸上还带着笑意。 现在她什么都不用说,这个沈青自己就陷入迷障了。 总有一天,他会真疯了。 码头上楼船已经亮起了灯,看到她走近,船工纷纷问好。 白篱含笑晃晃悠悠上船,吩咐管事:“虽然不待客,我们今日还要开船。” 管事应声是。 “娘子要洗漱吗?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有婢女问。 白篱点点头:“饭菜也可以准备了。” 她洗漱很快的。 婢女应声是退了下去,白篱走进室内,灯已经点亮了,明亮温暖。 她在妆台前坐下,拆卸发髻。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上官月的声音传来“阿篱——” 哎?他怎么回来了?白篱下意识转头,忽地耳边响起一声清脆的铃声。 白篱瞬时僵直,眼角的余光看着镜子,镜子里她的侧颜缓缓转正,一双秋水眼看着她。 “白篱。”镜子里的人抬手支颐,笑盈盈说,“你胆子可真大啊,什么都敢想敢做。” 第二十二章 声音 耳边回荡着三清铃的声音。 这是从王同身上偷来的,上官月说,入了迷障会响,一响就驱散迷障,恢复清明。 她知道白瑛身上也有一个,每次她幻化靠近,铃就会发出声响,让白瑛察觉,幻象溃散。 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三清铃响了,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蒋后。 也就是说,她原本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是幻觉,实际上她已经不是自己?而现在看到的,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外表是白篱,内里是蒋后,蒋眠儿。 “阿篱,我今晚住楼船。” 上官月的声音也在同时传来。 白篱从镜子里收回视线,转过头看着门口,楼船上点亮了灯,上官月站在灯下璀璨生辉,脸上的表情也清晰。 他带着笑意:“跟大家再聚一晚,当初我办了的这座楼船,不能一句话不说就扔下……” 他说着说着大概是发现白篱神情不对,笑意变成担忧,上前一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白篱看着他摇头:“没事,没想到你今晚还会回来。”说着指了指自己,“你先去,我沐浴一下换身衣服就过去。” 上官月再审视她一眼,的确除了片刻的怔怔没有其他的异样:“好。”他又一笑,“今天好多事跟你讲。” 白篱含笑点头,看着上官月走出去,将门拉上,室内恢复了安静。 白篱慢慢转回头,三清铃已经不响了,但镜子里的人还在支颐看着她笑。 “这就是皇长孙啊。”她说,微微侧头越过白篱向门口看,“小孩子长大了,可比他那个废物太子爹好看。” 白篱一动不动看着镜子里,慢慢散开头发,镜子里的人头发也散下来。 “我是白篱。”她说,“你可以走了。” 镜子里的人似乎要撇嘴,下一刻五官皱起模糊,然后恢复如初。 白篱伸手摸了摸自己脸,看着镜子里的人一样的动作。 那张脸也不再是蒋后,而是自己。 腰里挂着的三清铃也没有再响,似乎先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 …… 白篱来到大厅,大厅里一片喧闹。 对于上官月的真实身份,楼船上只有少数人知道,其他人都只以为是驸马的外室子。 原本以为被公主认下成了公主之子,已经是这辈子顶天的身份了,没想到竟然是先太子之子,大周皇室的长孙。 楼船上的人又是激动又是敬畏,纷纷贺喜。 两个管事讲了公主和驸马又是怎么为了掩藏这个孩子人前做戏,如今皇帝彻查杜氏,查明先太子当年是被诬陷,公子终于能堂堂正正恢复身份了。 大家随着讲述又是落泪又笑。 不过,上官月只坐在位子上含笑听,没有多说话,看到白篱走出来,忙抬手招呼。 白篱走过去坐在他身旁。 “陛下见到我是真心实意高兴。”上官月对她低声讲述见皇帝的过程,带着几分感叹,“比起公主,我这位皇叔良善的多。” 白篱问:“真去守陵吗?” 上官月点头:“我是真想去。”说到这里笑了笑,“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好好地为我母亲尽孝。”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好好祭拜过母亲,被烧成灰烬的尸首散落在永兴坊,魂魄无处可依。 现在总算是有个陵墓,有个牌位了。 白篱想着梦里的李余一被叫醒就哭着找母亲,点点头:“你母亲必然也很惦记你。” “等我从皇陵回来,会被赐封号府邸。”上官月说,“楼船我不能亲自经营了。” 他说着解下一枚令牌递给白篱。 “楼船是明面的生意,属于上官驸马,没有人能轻易动它,不过盈利是独属于我的,以后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 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 “余庆堂是暗地的生意,张择肯定猜到了,我让蔡掌柜他们先散去了。” 白篱点点头,接过令牌。 见她毫不推辞的接过了,上官月更高兴,坐直身子对厅中的人们说:“虽然我换了身份,但楼船依旧是楼船,从此以后,它的新主人是这位白小娘子。”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白篱。 这个婢女是刚来没多久的,公子也从不介绍她的来历,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但大家都知道公子很看重她,简直就是楼船的主人。 果然现在真的成为楼船的主人了。 “见过白小娘子。”诸人纷纷施礼。 白篱说:“规矩一概不用变,大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也不用询问我。”说着一笑,“有麻烦的时候告诉我就好。” 上官月笑了,抬手恭敬一礼:“有白小娘子在,万事无忧。” 厅内诸人忙跟他齐齐施礼高呼:“多谢白小娘子,让我们万事无忧。” 这话多重啊,吉祥忍不住看坐着的白篱,但这小娘子神情没有半点变幻。 世上哪有真正无忧啊,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所以有忧,那也就算是无忧了。 白篱看着大家,端起一杯酒举了举,坦然受了这恭贺,一饮而尽 “今晚楼船不待客,大家也当一次客人,尽情玩乐。”她说。 厅堂里响起欢呼声。 “吉祥,你也去玩吧。”上官月对一旁的吉祥说。 吉祥哦了声,本想说不去要伺候公子,但看到上官月自己去端了点心酒水,招呼白篱“我们回房间吃。” 罢了,公子忙着伺候这白小娘子,这是不想让他在跟前碍事。 二月的夜风带着河水的湿寒穿过窗户在室内徘徊。 上官月躺在地上,地上铺着厚褥子,看着室内跳跃的灯火,神情悠闲。 “虽然恢复了身份,但你要面对的比先前还要麻烦。”白篱说,“以前只是金玉公主的不喜,那接下来只怕有很多人不喜。” 上官月将胳膊枕在脑后:“我知道,而且陛下也会回过神,知道杜氏案是我推波助澜,会对我生忌,但那又如何…..”他看着白篱一笑,“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坏的结果又能坏到哪里去?不就是死嘛。” 白篱一笑:“你死过一次了,这次怎么也该运气好些了。” 上官月哎了声:“你说错了,我可不是死过一次,死过两次了。” 白篱哈哈笑了,伸手拿起一旁的书:“是,那就好好睡觉,养好精神吧。” 上官月嗯了声,认真地躺好,看着白篱低头念书。 “我….”他忍不住张口要说什么。 白篱停下看向他,眼神询问。 上官月又一笑摇头:“没有,我会养好精神。”说罢闭上眼。 他其实想说,等赐了王府,他接她一起住。 但又觉得不能这样说。 在楼船上他身分不明,留着也身份不明的她,被当作婢女也好,当成什么也好,都无所谓。 但他有了身份,总不能还让她如同婢女般跟在身边吧。 她说她跟周景云是假成亲才进了东阳侯府,那将来她进他的王府….. 他一定给她一个真正的婚礼。 念头闪过,上官月只觉得羞涩不安,攥着拳头翻个身侧卧,将眼睛紧紧闭上,可别让白篱看出他的心思。 至少在能做到之前,不要给她徒增烦恼。 白篱看出上官月情绪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在意,多年的夙愿达成,又要迎来新的各种问题,心境必然翻江倒海乱纷纷。 她诵读的声音变得更轻柔,伴着袅袅而起的熏香,上官月攥着的拳头渐渐放松,陷入了沉睡。 白篱将书收起来,看着睡着的上官月,虽然长大了,但睡觉的习惯还是跟小时候一样。 宛如又看到了无梦之境里的小童。 说起来,感觉好久没见他了。 不知道无梦之境还在不在,上一次上官月的梦境就不再稳定。 不知道在无梦之境里,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念头闪过,她握着书的手微微一僵,耳边响起说话声。 “….其实一样,现在什么样,无梦之境里看到也是什么样啦,毕竟这次不是外人强加给你,是你自己所念。” 腰里的三清铃没有响,白篱视线落在地上,灯影摇晃,她的身侧多出一个人影,正在伸懒腰。 “又看到我,你还是不害怕啊。”那声音在耳边说,“你这小丫头真是胆子大。” 小时候她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做梦,在人前会说一些奇怪的话,要么就是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跟自己变成的其他人说话,导致别人被吓到,而她也像个疯子。 后来她就学会了,不要说话,不要回应,当怪异不存在,这样别人也不会觉得你怪异了。 但那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怪异已经存在了,不回应不会说话,也不会消失。 “我不是不害怕。”白篱慢慢说,“我是早就料到会这样。” 她将手里的书放下,看着地上映照的人影。 “毕竟是我要借你的存在,来摆脱沈青,又用你为诱饵辖制沈青。” “福祸相依,有得有舍,哪能我事事如意。” 耳边的声音笑了,地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晃,她笑起来的动作很大。 “你这小姑娘有意思,遇到别人害你,你不埋怨,立刻以牙还牙,就算付出了代价,引来更大麻烦,也在所不惜。” 白篱说:“你是想说我做事不管不顾吧。” 人影再次笑:“不管不顾挺好的,我很喜欢。” 白篱点点头,笑了笑:“我也很喜欢,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别人掌控我的身体,而是我自己掌控我自己。” 她说着摆手。 伴着她的挥动,一旁的灯瞬间熄灭,地上的人影也随之被夜色吞没。 耳边也没有了说话声,唯有楼船里歌舞欢笑声透过门缝若隐若现。 白篱看着沉睡的上官月,给他盖好被子,自己在旁边的褥子上躺下。 虽然不知道蒋眠儿是什么状况,但她的确不害怕。 那又如何? 正如上官月说的“我都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再坏的结果又能坏到哪里去?不就是死嘛。” 不就是变成怪物嘛。 她从生下来在世人眼里就是个怪物。 念头闪过,她不由又笑了声。 嗯,周景云从生下来在世人眼里就是个仙人。 她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也算是遥遥相称。 念头闪过,白篱的嘴角又放下来,她为什么会这个时候想到周景云,是她想,还是..... 但下一刻她的嘴角又弯弯。 当然是她想,跟周景云以夫妻的名义真切生活在一起的是她,她想他理所应当。 白篱嘴角嵌着笑意闭上眼。 第二十三章 论处 二月的清晨清爽又森寒。 东阳侯夫人站在窗边,深深吸口气。 “夫人,一大早别吹风。”许妈妈说,“快坐下来,有个好消息。” 东阳侯夫人神情冷冷:“说罢,周景云又做出什么好事了?” “夫人。”许妈妈扶着她离开窗边,眉飞色舞说,“外边那些说世子的闲言碎语都是误会,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 东阳侯夫人神情冷冷:“什么真相?” “先太子是被杜氏诬陷,先太子的儿子还活着这件事您知道了吧?”许妈妈说。 这是这几天最大的消息,东阳侯夫人虽然闭门不出,朝廷的公告衙门的人几乎是每家每户都宣告到了。 先太子恢复了姓,谥号悼惠王,入葬皇陵。 金玉公主和驸马当时从火场中救下了先太子的儿子,皇长孙,也就是一直被当作上官驸马外室子的上官小郎。 如今上官小郎也往皇陵去了,不过肯定不会真的一辈子守陵,朝里正在商议他的郡王封号。 而且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往金玉公主那边走动,打探婚事。 先帝和蒋后杀的宗室子弟太多了,皇室子弟没有几个,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郡王,的确是个很好的结亲对象。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那上官月的纨绔子弟的样子都是假做的。” “往皇陵去的时候,很多人都在路边看了,真是跟先前大不一样,风姿不俗。” 风姿不俗,听到这里,东阳侯夫人不由想到周景云,冷哼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别被外表迷惑了。” 许妈妈愣了下,夫人对这位皇长孙怎么这么大敌意? “我不是在说他。”东阳侯夫人说,又摆摆手,“说到底这不过是人家父子兄弟的事,与我们无关。” 许妈妈忙摇头又点头:“有关有关,杜氏被刑部审问时,承认了很多事,比如不是受蒋后指使….” 说到这里忙又按住嘴。 这些消息自然不是官府宣告的,而是街市上传的。 涉及蒋后的事还是少说。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神情既没有不安,也没有喝斥,嗤笑一声:“有什么不能说的,本来嘛,一个女人能挑唆当爹的杀了儿子?分明是当爹的早有杀心。” 许妈妈哎呦一声,上前捂住她的嘴:“我的夫人,你可少说两句吧。” 夫人和世子生分之后,性情也变了,胆子大的很,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 东阳侯夫人心里冷哼一声,她又没说错,就像周景云娶那个白家女回来,难道是那女子迷惑他?那女子的脾气她清楚的很,哪里有半点狐媚样子,跟人伏低做小更不可能,哼,还不是他自己要娶。 说不定还是骗回来的。 结果..... 一时冲动之后,再面对监事院张择,还有那个白妃,面对危险,又恢复了理智,怕了,就把人..... 想到这里,东阳侯夫人忍不住闭上眼深吸几口气。 她的儿子怎么变成了这样的人? 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许妈妈的声音还在继续,冲淡了她的胡思乱想。 “杜氏还供述是诬陷杨氏,杨氏并没有让他们协助毁坏结邻楼,谋害白妃。” “所以,夫人,皇后没有谋害皇嗣,不会被满门抄斩了。” 东阳侯夫人心不在焉哦了声:“那又如何?” 那大家就不会再议论骂世子惹来祸事,什么抄家灭门,不是仙人,是长得好看的判官等等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夫人也不用再对世子生气了,许妈妈看着东阳侯夫人。 东阳侯夫人看着许妈妈,叹息一声:“我知道了。” 她从不生气景云为妻子之子追究问责,如果真是皇后做的,她也会直接去宫门前跪着要问罪皇后,才不怕什么他人闲言碎语。 但事实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周景云的谎言。 东阳侯世子少夫人怎么死的,东阳侯世子心里最清楚。 罢了,不想再听,东阳侯夫人制止许妈妈,只说:“摆饭吧。” …… …… 许妈妈从内院走出来,看着站在院门外的周景云。 “能吃能喝还能指点评判世事。”她对周景云苦笑说,“世子你放心吧,夫人精神好得很。” 只是还是不见他。 只要挂念的人平安康健,就足够了,能不能见到不重要,周景云一笑:“好,那我去衙门了。” 走到御街的时候,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或许是杜氏案意外拐了方向,又或者是归于刑部查问,不用担心被张择牵连无辜乱杀一片,气氛轻松了许多。 “那上官月的要封郡王吗?” “还叫上官月?该称呼李余了,宗正寺已经上了属籍了。” “听说朝中还在争执封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定下来。” “这李余今年多大了?” “哈,怎么,廖兄家中也有适龄女郎?” 这一次看到周景云,扭开头装没看到的人少了一些,关系好的更是上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杜氏认了是诬陷杨氏,是胡乱攀咬,想借着杨氏逃脱不被翻出诬陷先太子的事。” 周景云哦了声:“那结果如何?监事院那边说杨氏无罪了吗?” 这话让人一愣,那,的确没有…. 但杜氏都说了是攀咬,难道杨氏这一次还是难逃罪责? …… …… 坐在皇后殿内,皇帝有些恍惚,好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感觉都有些陌生。 先前杨家问罪,但鉴于皇后身份,皇帝没有将她投入监牢,只禁足在皇后殿,直到皇后从殿内跑出来跟他厮打,才下令让禁卫守住了。 这边的宫女太监也被监事院带走查问,很多人被带走就没有再回来。 剩下的宫女内侍惶惶不可终日,也无心伺候,青天白日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灰尘许久没有洒扫,曾经华丽的垂低幔帐也变得黯淡。 “陛下不陪着你的心肝宝贝,来这里做什么?” 沙哑的女声从内里传来,皇帝看过去,见幔帐后站着一个人影,也不知道是刚走过来,还是一直在。 “是来砍我的头的吗?”皇后的声音再次传来。 “阿媛。”皇帝有些无奈,“我怎么会砍你的头。” 皇后掀起帘子走出来:“就算我是蒋后派来监视你的人,你都不会砍了我的头?” 皇后没有像往日那般穿着华丽的衣袍,而是穿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旧衣裙,头上也没有钗环,用布包着头,不施粉黛,乍一看老了十岁。 看到皇后的样子,皇帝略有些惊讶,向后退了一步。 皇后冷笑:“六郎,先前在流放之地,我天天这般打扮,蓬头垢面,也没见你嫌弃,反而天天抱着我,一刻也不敢离开我,如今怎么看都不敢看了?” 皇帝叹口气,走过去将她环抱在怀里:“阿媛,就算你是蒋后派来监视我的人,我也不会砍了你的头,我知道你脾气不好,但你的确是对我好,就算真是蒋后让你来监视我,你必然也是为了我哄骗蒋后。” 皇后本要挣开他,听了这句话眼泪流下来,抓住皇帝的胳膊:“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不信我。” “阿媛,我信你。”皇帝说,神情无奈看着她,“但你是你,杨家是杨家,你虽然没有害我的心,但杨家…..” 他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册。 “监事院查了,杨家这些年多有不轨之言,除了谋害皇嗣,谋害朕的话也没少说过。” 皇后要说什么,皇帝打断她:“你不要说张择诬陷,你父兄是什么性情,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皇后张张口,流泪说:“六郎你也知道,他们一向是口无遮拦,以前在家的时候,当着你的面也没少说牢骚话,他们只是发发牢骚,因为把你当成自家人啊。” 怎么以前听的,现在就听不得了? 皇帝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 “以前是以前,以前都过去了,朕不想再听以前了。” 虽然皇帝还揽着她,但感受不到任何暖意,皇后抬起头,端详着自己的丈夫,她和他从不会走路就认识了,七八岁就住在一起了,整日姐姐姐姐的喊着跟在身后….. 过去大半辈子了,眼前的人竟然越看越陌生。 “那陛下….”她没有再称呼六郎,“想要如何处置我们?” 皇帝抚摸她的肩头:“你还是朕的皇后,阿媛,当年我们成亲,我就说过,永为夫妻,但,杨家不能留了。” 皇后看着他:“不能留是什么意思?要让我父兄不为官吗?” 皇帝摇摇头。 皇后猛地推开他,神情不可置信:“你,你要杀了他们吗!” …… ……. “留着皇后,杀了杨氏父子,其他杨氏族人贬为庶人?”含凉殿里,白瑛皱眉,“皇后之位竟然还给她留着?” 张择笑了一声,说:“陛下深情嘛。” 白瑛没好气:“那这个皇后之位不腾出来,我将来算什么?” “一个没有家族没有子嗣的皇后而已。”张择说,看着白瑛,“跟你这个没有家族的有子嗣的皇妃可不能比。” 听到没有家族两字,白瑛忽地笑了声:“不知道皇后这个从到大被家族捧在手心里的贵女,是什么心情,我应该跟去看看。” …… …… “你要杀我全家!” “李六郎,李信!” “你疯了!” 皇后将皇帝一把推开,发出尖叫,又扑过来揪住皇帝的衣襟。 “那是我爹娘父兄弟!那也是从小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的恩人!是我父母养你,是我兄弟们护着你!我的嫂子们给你做鞋袜衣衫,你竟然要杀了他们?” “我知道他们对我有恩,但他们贪腐受贿敛财强占田地欺男霸女也是事实,你知道往杨家投帖子,随帖上如果没有礼单,都会被扔出去——” “那也罪不至死!多少权贵豪门都这样做!李信,你就是因为我是皇后,容不下他们!” “没错,因为你是皇后,所以他们绝不能这么做!不能还像以前那样对我瞧不起,对我呼来喝去,动不动就是吃了你们家的饭!听你们家的使唤!” 伴着这声喊,皇帝猛地将皇后推开,不知是终于狠下心下重手,还是皇后被关在殿内太久虚弱,这一推皇后直接跌倒在地上。 “杨媛,我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他喝道,“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转身就走。 皇后在后撑着身子爬起来。 “李信!你现在当上皇帝了,像个人样了,你就容不下我们了!” “因为我们代表着你过去的耻辱吗!” 皇帝头也不回,脚步加快,外边禁卫们及时的站过来,挡住了皇后的视线。 皇后跌跌撞撞追了几步,又跌倒在地,她没有再爬起来,俯身在地呜咽。 她的夫君,她的六郎,再也没有了。 第二十四章 安全 临近黄昏,城外的码头上挤满了人,不是苦力和船工,而是香车宝马珠光宝气,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了?”沈青不由问。 那个上官月不是去皇陵了吗?还以为楼船就此不再营业。 “当然营业,这么大的喜事,楼船特意给客人们发了请帖,一起恭贺郡王。”旁边看热闹的人解释,说罢打量他一眼,见穿着绸衫,但也算不上多精美,便摇头,“你也是想登楼船攀附郡王?别想了,人家楼船上客人都是固定的。” 旁边的人凑过来说:“你有认识的老客,可以从他手里买过来。” “买什么啊,这些纨绔子弟根本不在乎钱,此时此刻更是得意的飞上天,还被家里人千叮万嘱不许卖,也是荒唐,赌钱倒成了好事。” “不过好像旧客人可以带一个新客人。” “早就被抢光了,这些纨绔子弟第一次如此受欢迎,一个个尾巴翘上天。” 四周议论纷纷看着被簇拥而来的玩乐子弟,果然一个个挺胸抬头,不似先前那般躲躲藏藏。 有人趾高气扬:“以往都说跟这外室子玩乐不堪,现在呢?都看到了吧,你们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话引来一片喧嚣,夹杂着“张家郎君——带我进去——我给你端茶倒水——”以及“….端茶倒水就算了,铺床叠被还可以——”等等乱七八糟的笑闹。 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的确很不堪,但也不是坏事,外室子需要浪荡声名,皇室中新郡王也暂时需要,至少让皇帝少一些戒备,沈青若有所思迈步向楼船走去。 当然,为这李余考虑,不是把他当自己人,只是当娘娘的新踏板。 “哎哎,你还真去啊。” “别想着冲上去,小心被扔进金水河。” “以前这小郎君没人敢惹,现在更惹不得。” 但随着说话,看到那其貌不扬的男人走到了楼船前,跟一个伙计说了什么,那伙计打量他一眼,便向内去了,不多时重新回来恭敬地引着那男人上了楼船。 围观的人们倒也没有大惊小怪,京城里其貌不扬但身份不一般的人多的很,只遗憾没看到热闹。 沈青沿着楼梯而上,他本可以不惊动这里的人直接上船来,但…… 那个乡野丫头没礼貌,他不能跟她一样。 “沈大郎君怎么来了?”声音从上方传来。 沈青抬头看到白篱站在栏杆前,少女穿着鹅黄衫,虽然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珠钗,但整个人珠光宝气耀目。 乡野丫头哪里有这般气度,一定是因为娘娘!沈青忍着心里的激动,低头说:“有些事,告诉你一声。” 其实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在这楼船上是什么地位。 明明来京城不久,还一直躲在东阳侯府,怎么就能得到上官月的信任?这个白篱毕竟不是真的完全的娘娘。 不过适才他说了一句见白小娘子,姓沈,那店伙计一句不多问立刻就去问了,然后将他带进来,可见白小娘子在这楼船上是做主的人。 白篱既然告诉他自己的所在,就不介意他过来,请他入座:“说罢。” 沈青倒也是有备而来,将皇帝对皇后杨家的处置说了。 白篱听了,笑了笑:“原来当皇帝的妃子,都是要抄家灭族啊。” 沈青嗤声:“这长阳王是个废物懦夫罢了。”说到这里停顿下,“还有,你那个姐姐快生了。” 白篱哦了声。 沈青接着说:“她应该是要一举得男,我的人跟踪张择,看到他搜集了很多孕妇…..” 白篱坐直了身子,问:“那些孕妇在哪里?” “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张择极其谨慎,一天换三个地方….”沈青说。 白篱冷冷看着他,眼神毫不掩饰嫌弃。 沈青不由气结,余下的话咬牙说出来:“…..我会让人盯紧了。” 白篱从一旁香料盒子里拿出一块香,递给他:“用以标记。” 这是她从庄夫人那里学来的化梦而行的标记,沈青倒是知道这种手段,这种手段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就如他只有织梦的手段,却不能化身为他物他人之梦穿行天地间。 果然是天地间难得的至宝。 这种至宝当然就应该属于娘娘,被娘娘所用,沈青垂目接过,又抬起头:“庄夫人不见了。” 白篱皱眉:“什么?” 虽然庄先生夫妇在她心里不再如以前那般,但陡然听到庄夫人不见了……. 沈青冷笑一声:“应该是被周景云的人劫走了。” 周景云吗?白篱绷直的肩头松懈下来,那没事了,他必然是为了她好。 ……. ……. 夜色降临,周景云勒马停在京城东市一间宅院前,丰儿跑过去敲门,伴着有节奏的声音,门从内打开。 “江云哥哥。”丰儿高兴的扑过去。 江云单手将他拎住,对走过来的周景云点头:“世子。” 周景云颔首走进去,被放下来的丰儿关上门守在门口。 “一路还顺利吧。”周景云问。 江云点头:“还行。” 庄夫人身边都是监视的人,尤其是身边的老妇擅长让人入幻,前几次明明将庄夫人带离了登州,又莫名其妙丢了,还好他也没放弃,反复与他们周旋。 “庄夫人还教了我一个法子,就是割痛。”江云笑说,晃了晃手臂。 周景云看着他的手臂,虽然隔着衣裳,也能想象到其上的割伤必然很多:“好好养伤,别坏了身子。” 江云笑着点头:“世子放心。” 周景云走进室内,看到一个四十多岁气度娴雅的妇人坐在桌案前,正提笔写字。 乍一见这姿态,周景云下意识僵了下,宛如看到了庄篱。 果然是被庄夫人教养出来的,举止做派一模一样。 “世子来了。”庄夫人放下笔,起身说。 周景云收回视线:“庄夫人莫怪,我想,你还是在我手里,我才更放心。” 庄夫人叹息一声:“其实我之所以甘愿被他们困住,也是自惭形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世子和….阿篱。” “先前的事我不在意,我只想问一句。”周景云说,“你们当初在山林间游走,就是寻找她这般的人吗?” 庄夫人摇摇头:“真不是,那时候,庄蜚子他听闻眠儿…..” 眠儿?这个称呼,周景云愣了下。 庄夫人也随即笑了笑:“当年庄蜚子刚进京城的时候,就与蒋后认识了,那时候她尚未入宫,还是个稚童,跟着家人听过几堂课,天资聪慧,蜚子很是喜欢,后来她家里败落,入了教坊司,庄蜚子还让我去问她,要不要赎出来,她拒绝了。” 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 “这孩子是个有大志向的。” 蒋眠儿的出身也不是秘密,官宦人家受了株连,父母死在牢里,她则入了教坊司,貌美聪慧,歌舞出众,很快就在宫廷宴席上崭露头角,然后被先帝所喜,一跃上枝头。 她当然不是腹内空空之人,那时候与她言谈,倒是只有他接不上,她从未有过磕绊,原来还跟着庄蜚子读过书,还被庄蜚子视为聪慧之人,怪不得.....周景云垂目:“也就是说,庄先生早就是蒋后的人。” “也不算是她的人,她也从未要我们为她做事,只是当了皇后,想到年幼时没听完的课,书信往来请教蜚子,蜚子也视她为弟子。”庄夫人轻声说,看着周景云,“如同待你这般,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交集,她做的她的皇后,他教他的书,只是后来突然听到人没了,心里到底是可惜,于是我与他便四处游历散散心,这才恰好遇到阿篱。”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她:“所以立刻就生了心思吗?” 庄夫人神情无奈:“没有,真没有,当时我与蜚子真是喜欢,没想到能在世间见到这般天生奇宝,又知道世人不识,四周的人会害怕她,所以才想要带走她,好好教养她,免得珠玉蒙尘。” 说到这里叹口气。 “直到三年后,沈青找来了,我们与他从无交集,也不知道这个人,他来了就说,是娘娘告诉他来找我们…..” 说着这般奇怪的话,庄蜚子却是信了。 又恰好白家出事,庄篱化梦而行,迷失在心海中,所以….. 就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周景云默然一刻:“我明白了,一开始的确是乍见珍宝欢喜不已,后来也的确是斟酌割舍做出了抉择。” 庄夫人张张口,又叹口气:“是我们对不住她。” 室内安静一刻。 “她,现在还好吧?”庄夫人低声问,“路上听人说东阳侯世子少夫人过世了。” 说到这里又一笑。 “她那性子,凶的很,断不会坐以待毙,必然是脱身而去了。” 周景云冷冷说:“如果可以,这世上没人愿意那般性子。” 是啊,谁不想温柔恬静,安安稳稳,只是被逼无奈,庄夫人神情一黯不说话了。 “她现在很好。”周景云说,“所以我还是把你留在眼前,才能放心,免得影响了她。” 庄夫人看着他:“世子这样想很周道,遇到我们,是阿篱的不幸,但能遇到世子,是她的幸事,多谢你,没有像我们这般舍了她。” 周景云没有接着这个话,站起身来:“夫人早些歇息吧。”说罢走了出去。 走到大街上,暮鼓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世子这里距离别院近,不如在别院歇息吧。”丰儿提议。 万一半路上被查住,又要费一番口舌。 周景云扬鞭催马:“不,回家去。” 丰儿无奈只能催马,世子现在真是,家里也没有少夫人了,却总是天黑就急着回家。 回家也是空荡荡孤零零一人嘛。 周景云听到了丰儿在旁的嘀嘀咕咕,没有理会他,小孩子懂什么,庄篱虽然不在了,但她曾经在过,家里处处都是痕迹,怎么能叫空荡荡孤零零呢? …… …… 夜色沉沉,金水河中的楼船比以往更喧闹。 但白篱并没有守在厅内,如同先前所说的,一切规矩照旧,遇到麻烦的时候喊她就行。 只不过此时此刻,鉴于上官月的新身份,更没人敢在这里闹事。 伴着忽远忽近的喧嚣,白篱在黑暗中沉沉睡去,直到被人推动肩头。 “白篱,白篱。” 女声在耳边轻唤。 “快醒醒,看热闹了。” 看热闹? 什么热闹? 白篱猛地睁开眼,看到夜色璀璨,她不是在楼船上,而是坐在白玉栏杆上,脚下悬空,衣裙轻轻飘动。 随着衣裙飘动,旁边出现一双白皙的脚,也在轻轻的晃动,脚踝上一串红宝石链闪耀着光芒。 她慢慢转头看向身侧,身侧的女子微微抬着下巴,脖颈白皙修长。 “我以前最喜欢坐在这里,能俯瞰整个皇宫。”她说,然后转过头看着白篱,“后来我也是从这里跳下去摔死的。” 第二十五章 事实 大概是已经接受了蒋眠儿存在的事实,白篱也没有什么慌乱,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睡前又想你了吗?”她说,“所以让你跑出来打扰我睡觉?” 身边的女子哈哈笑了,对她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别急,别急,就打扰一会儿。”她又神情无奈,“我也没办法,是有人在喊我,喊得情真意切,苦大仇深。” 虽然夜色昏昏,但视线里女子的神情清晰生动。 白篱看着这张脸,跟以前梦境里,还有镜子里看到的完全不同了。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她念生,念头里对这个人知道的越来越多,这个人也就越来越鲜活。 白篱挑眉自嘲一笑,收回视线环视四周,此时此刻坐在一座楼阁最高处,脚下灯火璀璨星河,因此衬得这楼阁宛如悬浮的天宫。 耳边的声音继续传来。 “我这个梦境没夸张啊。” “它现实中的晚上就是这样般,如同天宫,所以叫蓬莱阁。” “这可是我给先帝提议修建的。” “我当时就想好了,死的时候从这里跳下去,一定很好看。” 听到这句话,白篱再次看向身边坐着的人,她嘴角嵌着笑意,一双眼亮晶晶。 “果然,我那时候跳下去,非常好看。” 虽然按照一直以来的经验,不要与自己生念出来的人说话,但白篱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好奇:“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会善终吗?” 哪有人在能让皇帝给自己建造楼阁的盛宠时候,想的是怎么死? 听到她的问,身边的女子再次哈哈笑:“那还用说吗?我做的是什么事?我可是要以女子,妃子,皇后的身份,接管大周的江山,这是前所未有,天理不容的事,我怎么会有善终?” 白篱收回视线看向皇城的天地间,撇了撇嘴:“这算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天地才不管这个,世人,嗯,世人忙着过自己的日子,也不会管这个。” 不过是这小小一方天地的朝官权贵们在意罢了。 身边的人再次笑了,审视着她:“说得好,你比我厉害啊,你胆子更大。” “或许你可以说我是乡下人无知无畏。”白篱淡淡说:“我也没兴趣想这个,对你的过往也不感兴趣,对这个皇城也没兴趣,这个梦没什么意思。” 她说着手一撑人向下跳去。 下一刻天地颠倒,白篱站在了地面上,仰头看上方星河璀璨。 伴着砰一声,身边有人跌落。 “别走别走,就一会儿一会儿。”她拉着白篱的胳膊,“我也没兴趣跟你讲我的过往,絮絮叨叨,好像我是个老太婆,只能回忆过往,其实我也不算老,我被先帝宠幸的时候二十岁,我死的时候刚满三十,嗯,我记得,我比周景云就大七岁。” 她说到这里,白篱看着她。 气氛似乎有些凝滞,她便笑了。 “我还是絮叨了。” 她伸手一甩向前走去。 “跟我来。” 灯影摇曳,宫殿交叠,白篱只觉得眼花缭乱,耳边是那女子的声音。 “你以前是不是想办法才能来皇宫?” “以后不用那么麻烦,这皇城到处都是我的标记。” “一草一木,大殿楼阁,宫妇内侍…..” 伴着她的声音,白篱只觉得脚步匆匆,她低下头,看到一双穿着青靴的脚。 这是宫中内侍们常见的穿戴。 “哎哎,皇后娘娘又哭了。”内侍碎碎念,“快过去看看。” 旁边的人打着哈欠,伸手拉住他:“别去了,哭就哭吧,以后哭的日子长着呢。” 先前的内侍有些不解:“不是说杨氏无罪,是杜氏攀咬的?今日陛下还去见了皇后呢。” 那接下来帝后自然恢复如初。 毕竟陛下和皇后可是患难共苦的结发夫妻。 那内侍撇嘴:“好不了了,今非昔比了,以前共苦的日子都过去多久了,天天挂嘴边说,话说多了,就如同酒里掺水,淡了。” 说罢自己靠着廊柱,找到一个很适合蹲下避风的位置。 “我还是睡一觉吧。” 说着又骂骂咧咧。 “这些孙子们,欺负人,如果是以前,这种值夜的事哪里轮到爷爷我来做。” “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轮到他们扬武扬威了,当年娘娘在…..” 先前的内侍忙嘘声:“你少说点吧,别口无遮拦,要不然连命都没了。” 那内侍哼了声,用袖子遮住头脸不说话了。 先前的内侍看看他,又看看前方的宫殿,夜色笼罩下,比其他宫殿黯淡很多,其间回荡着女声呜咽,听起来怪异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内侍打个寒战,想了想还是向那边走去,不管怎么样,既然在这边当值,就不能不管,他慢慢走过去,大殿内亮着灯,垂下的帘帐随着夜风晃动,透出其后的人影。 “娘娘?”内侍站在门口,小声唤道。 回应的只有哭声。 “娘娘,您,早点歇息吧。”内侍小声劝,“别伤了身子….” 一条垂帐猛地被掀开,散着头发的皇后冲出来:“我还要这身子有什么用!他就是想让我死!他就是想要我们都去死——” 内侍吓得忙跪下:“娘娘——” 皇后站在他面前,忽地又软了声音,呜呜哭:“六郎,六郎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从小到大最喜欢六郎,人人都劝我不要与他成亲,但我就是喜欢他。” 内侍是皇宫里的旧人,还记得从前的很多旧事,平心而论,杨氏虽然称不上权贵,但也是很体面的人家,长阳王那时候虽然是皇子,但才能性情都平庸,的确不算良配。 内侍看着眼前的皇后,想起当年还是个小女孩,行走在宫廷里清丽可爱,长阳王这个小皇子躲在假山后偷偷看她,小声问“媛姐姐,你愿意跟我玩吗?” 一眨眼,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内侍叹气一声,要再劝,皇后却已经放下衣袖,猛地仰头喊“蒋后你要是活着该多好——” 内侍吓了一跳,扑过去拦住皇后:“娘娘,慎言。” 杨氏获罪不就是因为被说是蒋后党吗? 娘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皇后看着他,双眼红红:“我说的不对吗?蒋后要是没死,轮不到他来当皇帝。”说着推开内侍冲出大殿,对着夜空伸出手高喊,“娘娘,蒋后,蒋眠儿——你不是变成鬼了吗?你不是还在皇宫吗?你快出来啊——你快活过来——” 内侍吓得腿都软了,完了完了,皇后疯了,他再顾不得尊卑扑过去将皇后往殿内拉:“娘娘娘娘快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皇后喊道,掩面哭,“我真想蒋后回来,我不想当皇后,我不想让六郎当皇帝了,我想回王府去——” 她哭着又跑出去对着夜空高喊。 “蒋眠儿,蒋眠儿,你快出来,你快回来——” 内侍急得叫人,偏偏四周安静一片,所有人都跟消失了一般,内侍一狠心,伸手撕下一角衣裳就往皇后嘴里塞。 还没塞进去,皇后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我要是真是蒋后的人就好了,那样我一定早一步杀了他!” 内侍瞪眼,下一刻看皇后的双眼里有血流下来,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 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倒,坐在地上,眼前的皇后慢慢升高,悬挂在宫殿内,随着垂地的帘帐摇啊摇,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舌头,红彤彤的眼—— 内侍眼一翻晕倒在地。 白篱猛地跌出去,这个梦境结束的太仓促,她脚步踉跄一下才站稳,眼前是空旷的大殿,以及悬挂在正中的皇后。 其实自尽的皇后并没有内侍梦中那么可怕。 她穿着华丽的皇后礼服,带着重冠,仔细施了粉黛,虽然因为自缢形容的确变了形。 “可怜。”人影又冒出来,站在她身侧看,啧啧两声,“杨媛也是不争气,就算是想死,这条白绫这头缠着自己,那头也缠上李六郎呗。” 白篱看她一眼:“你比她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不也是自己跳下楼寻死的?” 身边的人影笑了点点头:“你说的对。”她再次看向自缢的皇后,“我或许有其他的出众之处,但也有不足之处,人和人,其实归根究底都一样,没有谁比谁厉害。” 白篱微微皱眉:“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比你厉害?” 身边的人影陡然大笑,伴着笑,身影一晃,白篱也瞬间被人穿过—— “娘娘!” 一个内侍跑进来,看到这一幕发出喊声,下一刻连滚带爬,再次穿过白篱,向外冲去。 “快来人啊——” “陛下——” “快禀告陛下——” “皇后娘娘自缢了——” 伴着这喊声,这片暗夜被撕裂,接二连三的亮起灯,远处也有灯火摇曳向这边涌来。 “热闹看到这里吧。”身边的人影说,“免得冲撞这个李氏子嗣,玄阳子那老道无事生非。” 伴着这声音,白篱身子一歪,猛地向前一栽,人睁开眼。 能感受到楼船轻轻的摇晃,室内青光蒙蒙,似远似近的喧嚣声还在继续。 白篱慢慢坐起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柔软细腻的触感,她看了眼一旁的妆台,最终没有点亮灯去看镜子。 看,也无所谓了。 她起身走出室内,站在栏杆内,夜风凌冽,让人瞬间打个寒战,也让人更加清醒。 白篱环住手臂,看向远处的城池。 蒙蒙青光中的城池看起来很安静,但有些地方应该已经热闹起来了。 …… …… 无数灯火让皇后殿灯火通明。 无数人涌进来,又都被赶了出去,禁卫们站在门边,当值的内侍宫女已经被拖了下去。 白瑛扶着王德贵过来时,也被拦在外边。 “陛下此时不让人靠近。”禁卫首领带着几分歉意,因为白妃身份特殊,他们适才去询问过了,“陛下一是不想皇后娘娘的遗容被人看到,尚未修整好,再者白妃你身子重,别受到惊吓。” 白瑛点头,泪流满面:“我知道,我不过去惊扰陛下和皇后,就让陛下好好陪着姐姐….我也在这里陪陪姐姐。” 随着说话,身后有内侍搬来椅子,王德贵扶着白瑛坐下。 禁卫们不再驱赶,施礼退开。 白瑛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的皇宫殿所在,能听到夜色里传来皇帝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她低声问,“真是自缢?” 王德贵在旁点头,低声说:“是,一个内侍看到了当场晕死过去,醒来人都吓傻了,只喊着娘娘自缢了,其他的说不出来。” 正说话,黑暗里又有一个内侍摸过来。 “娘娘,炭盆来了。”他说,低着头跪下摆放炭盆,借着靠近,低声说,“皇后留有遗书。” 白瑛问:“写了什么?” “求陛下放过杨氏家人。”内侍低声说,“说是她一人为后,行为不端,愿一死谢罪,只求不要连累家人,请陛下饶过他们性命。” 竟然……白瑛有些怔怔,先前皇帝给皇后说了,可以保留她的皇后之位,但杨家父兄男儿必须处死。 没想到,皇后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来求皇帝放过家人。 白瑛发出一声嗤笑,攥紧了手。 自己活着不好吗?自己活着,有皇后之位,总有机会翻身,将来总能为家族增光添彩。 自己死了,家人也什么都没了啊,留着命又有什么用,真是蠢。 白瑛抬起手指,擦去眼角滑下的眼泪。 太不值了。 第二十六章 过度 二月末的皇陵,因为处于山陵起伏间,比其他地方更寒冷几分。 蔡松年不再做富家翁装扮,也不做妇人装扮,此时穿着内侍的衣服等候在神墙外。 因为杜氏案将余庆堂暴露在张择面前,所以余庆堂提前悄无声息的散了。 一部分人去了楼船上,蔡松年则假做公主府送来照看上官月的内侍。 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公子为李余了。 前方的宫门徐徐打开,身穿素白袍的年轻人缓步走出来。 “公子。”蔡松年忙迎过去。 李余的脸色苍白,薄唇都没有了血色。 来到皇陵之后,他一多半时间守着父母的灵柩,一个多半时间为先祖们清扫陵墓,说实话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这个苦。 “公子,快拿着手炉。”蔡松年将手炉递过来,又低声说,“公子在陵墓前静坐就好,其他的事我们来做。” 李余说:“坐着更冷,还是活动活动好。”又示意蔡松年不用大惊小怪,“只是样子娇弱些,做给别人看的。” 说话间回到守陵殿的宫室内,早有内侍煮好了热茶汤,李余接过喝了一碗,瓷白的脸上缓过血色。 “皇后死了。”蔡松年将新消息说来,“因为陛下执意要处置杨家,皇后自缢,换取杨氏生路。” 李余没有丝毫意外:“陛下容不得杨氏是早晚的事,我以为杨皇后能留一条命呢。” “杨皇后是被家人捧着养大,她也知道自己在皇帝跟前的底气是家人扶助,没了父兄,她这个皇后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蔡松年说,又压低声音,“有个内侍看到了杨皇后自缢之前大骂陛下,祷祝蒋后回来,让蒋后杀了皇帝…..那内侍已经被处置了,只说是蒋后鬼魂作祟,吓疯了。” 李余似笑非笑:“反正所有的祸事都是蒋后作祟呗。” 蔡松年并不在意这些,只皱眉担忧:“皇后一死,你封号的事又要推迟。” 李余浑不在意:“这是小事,天下知道我的存在就可以。”又问,“楼船上呢?阿篱怎么样?” 封号是小事,那白小娘子的事就是大事?蔡松年心里嘀咕一声:“就那样啊,说是有事了喊她,白天总是出去乱逛,晚上迎客开船后,出来露个面就回去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管。” 李余笑说:“能睡就好。”又轻叹,“她是不是很无聊?”左右看了看,唤人拿笔墨纸砚,“我给她写封信说说话。” 在皇陵也很无聊啊,有什么好说的?蔡松年皱眉,看着李余走向桌案前,忙拿出一本册子:“这是这些日子拜访过公主的人家。” 李余坐下来铺展信纸,头也不抬:“你们盯着就行。” 如今金玉公主风生水起,在陛下面前地位越来越重,投到她门下与她结交的人也越来越多。 哪些有用,哪些要提防,他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 “这跟那些不一样,这个,还是要公子挑喜欢的。”蔡松年说。 挑喜欢的?说错了吧,应该说挑有用的,李余皱眉接过册子,打开翻看一眼,见上面写着某某地方某某人家祖上任职父兄任职,女子多少岁…… “这什么?”他皱眉问。 “你尚未婚配,封了郡王后,该考虑成家了。”蔡松年说,“这是这些日子去公主面前与你求结姻缘的一些人家……” 他的话没说完,李余一脸嫌恶的将册子扔开了。 “什么东西。”他说。 蔡松年愕然,忙去捡:“这,无可避免啊,公子你现在身份不同了。” 李余皱眉,本想说那也轮不到别人做主,但又一想,如今这个身份只怕更要被很多人做主…… “除了金玉公主,陛下估计也要斟酌。”蔡松年在旁说,“陛下现在虽然顾不上,但待杨家的事落定,肯定回过神要提防你,金玉公主也肯定要在亲事上给你安插自己的人,公子,我们不得不做好应对啊。” 如果阻止不了,就要先下手为强,从中挑选一个能助力结盟的姻亲。 李余收起嫌恶,点点头:“没错,是要好好想一想。” 就知道公子是个清醒的人,公子没有再给那个无关紧要的白篱写信,坐着出神,估计是在思索这件事了吧,蔡松年带着几分欣慰退开。 室内安静下来,寒意透过窗户门钻进来,将炭火的热气卷走,让人时不时被寒意侵袭,这也让人保持头脑冷静。 李余没有让人添火盆,反而将衣袍解开一些,让自己变得更清醒。 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在金玉公主和陛下的眼皮下,将白篱娶进门。 白篱的身份,是个大问题,他的身份,也是个大问题。 但再大的问题也不怕,白篱说过,他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李余嘴角浮现笑意。 ……. …… 白篱站在东市上,看到有两个婢女结伴说笑走来,有些惊讶又很高兴。 果然京城大也不大,来熟悉的地方逛一逛,就能遇到熟人。 春红有些恹恹,不时看四周,总觉得是谁都在看她,忍不住加快脚步:“想吃什么点心就让厨上做呗,现在皇后新丧,外边乱乱的。” 春月皱眉低声喝斥她:“公子只喜欢吃那家的点心,再说了,外边乱乱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你心虚什么?皇后死因为杨氏父子大逆不道,与世子无关。” 春红忙应声是是是,又看四周:“你小声点。”下一刻又一僵低下头,“有人笑我们呢。” 春月下意识抬头,一眼看到街角站着一个少女,拎着一只竹篮,穿着杏黄襦裙,束着单螺髻,给二月里添了几分春意。 她头上带着幂篱,幂篱掀起,能看到宝珠般明媚的笑脸。 见春月看过来,她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枝条,笑盈盈摇了摇。 春月有些怔怔,街上,女子,篮子,花枝,笑着打招呼,所以这是……卖花的。 春月本要摆手拒绝,但莫名想要那枝花,或许是那姑娘笑的太好看了吧,让人不忍拒绝,她忍不住走过去:“多少钱一枝啊?” 春红在后拉扯她,低声喃喃:“这个时节卖的都是开不了的,别上当。” 但说话间已经站到那少女面前,那卖花少女没有热情推销花枝,而是笑盈盈向她们手里的篮子看:“你们买了什么?” 春月下意识回答:“透花糍。” 那少女咿了声:“他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春月啊了声:“最近总是习惯吃些点心。” 那少女要说什么,忽眉头一皱,神情闪过一丝可惜,然后对着手里的花枝似乎自言自语些什么,又用手轻轻抚过,再一笑递过来:“送给你们。” 春月怔怔接过花枝,看着那少女转身走开了,下一刻消失在视线里,似乎有什么划过了记忆,模糊一片。 …… …… 周景云沐浴更衣出来,看到桌子上摆了一碟点心。 其实他是不吃点心零食的,但屋子里已经习惯摆上…… 周景云的视线滑过,人便走过来,伸手捻起一块咬了口。 “世子。”婢女的声音在后响起,“我们买了一支杏花,您看好看吗?” 杏花? 现在还不到杏花开的时候,周景云转过头,看到春月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一个花瓶,其内插着一支花枝。 这是杏花吗?周景云想,伴着念头闪过,鼻息间飘来幽香,与此同时,视线里的花枝上点点花苞绽放。 花开了! 周景云愕然。 视线里杏花绽放越来越多,似乎有风吹起,杏花花瓣四散。 周景云不由伸出手,白嫩的花瓣落在手上,下一刻手心一寒,人打个寒战,手心空空,他抬起头,眼前也没有绽开的花。 婢女春月捧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花枝。 花枝上的确有花苞。 这…… “世子,在街上买了一花枝。”春月说,“我摆起来吧。” 春红在一旁说:“我觉得上当了,不会开的,养几天花苞就掉了。” 话音落看到周景云一手捏着点心,神情惊讶地看着她们。 “世子?”两个婢女愣了下。 怎么了? 怎么了?周景云看着她们:“你们刚才没看到…..” 他话出口停下,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春月不解:“看到什么?” 她们没看到,周景云心想,适才是自己的幻觉? 是又真假不分?出现臆想了? 他抬手按了按额头,但这次并没有头疼欲裂,或者心神恍惚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有些神清气爽,还有些莫名的开心。 “这是哪里买的?”他问。 “东市。” “我就说那个卖花姑娘是骗人的,别上当,这时候砍杏枝太早了,花苞会死的。” “她不像骗人的,笑的很真诚。” 两个婢女的声音响起,东市,卖花姑娘,他的心如擂鼓般跳起来。 是她吗? 周景云抬脚向外走去。 春月和春红的说话被打断:“哎,世子,您去哪里?” 周景云已经掀起帘子走了出去,只余下一句话从外飘来“我出去走走。” 这时候去哪里? 皇后发丧,皇帝悲痛,要文武百官为皇后守灵三日,公子今晚要去皇宫的。 春月和春红对视一眼。 春红说声罢了,她们原本就捉摸不透世子的心思,如今世子更是难捉摸,看着春月还捧着的花瓶,“先摆起来吧,不管开不开,嗯,先前少夫人在的时候,也插过树枝。” 是啊,的确摆过,春月嘴角含笑说声好,捧着花瓶摆在书架上。 ….. ….. 是幻觉。 周景云大步向外奔走。 的确是幻觉。 是她特意送给他看的一场幻觉。 东市。 她在东市吗? 他现在立刻去东市,是不是能在幻觉里看到她? ……. ……. 看着夕阳越来越远,吉祥站在楼船上眉头也越皱越深,码头上劳作的人正在散去,暮鼓已经开始敲响,但以往此时该回来的白小娘子始终没有出现。 “会不会丢了?”一个管事在旁问,“车夫去东市里找了几遍,没有看到人。” 或许跑了?吉祥想,本来就是不知道哪里掉下来的….. “要紧的是闭门暮鼓声后,她如果不回来,就出不了城了,我们还开船吗?”另一个管事问。 吉祥伸手按了按头:“我觉得更要紧的是,她不回来,要不要告诉公子。” 更更要紧的是,告诉公子后,公子会不会直接从皇陵跑回来…… …… …… 伴着声声暮鼓,暮色徐徐拉开,行人脚步匆匆,街上有拎着竹篮的少女赶在宵禁前做最后的售卖。 但这只是路人模糊的感觉,实际上那少女站在街口并没有动,视线看着一辆被布笼罩的囚车经过。 随着车辆经过,只有白篱能闻到的香气也随之散开。 沈青按照吩咐找到了张择关押孕妇的场所,就在东市内,而且还顺利将她的香料放在附近。 她便来东市扮作卖花女,盯着香的变化。 没想到会遇到春月和春红。 当然,春月和春红果然认不出她。 可惜还没说几句话,香被触动了,她追随着香味,看着那些孕妇被装在不同的车上,运送向皇城的方向。 看来白瑛要生了。 第二十七章 守夜 夜幕缓缓降临。 伴着最后一声暮鼓,街上行人消散,就连三曲坊也变得安静。 因为皇后新丧,京城一个月禁止宴乐。 当街市上传来马蹄声,巡城的兵卫立刻察觉,高声呼喝:“何人大胆,宵禁行走!” 马蹄声没有停下,伴着得得声走近街口,兵卫们的火把照清来人,一个年轻男子,一个护卫亲随。 虽然夜色灯火昏昏,但为首的兵卫立刻认出来了,有些惊讶:“东阳侯世子,您这是…..”他轻咳一声,“是有公务吗?” 周景云淡淡说:“今晚我进宫守灵。” 守灵啊。 皇后自缢的消息,皇帝没有隐瞒,让天下人知道是杨氏依仗皇后为非作歹,其心不轨,做出大逆不道的事,皇后是为自己的父兄,为杨氏死的。 皇帝亲自到了牢房,把杨家父兄痛骂一顿,贬为庶人发配甘州。 皇后的丧仪办的很隆重,除了该有的规制,皇帝日夜都守在灵堂里,哀哭不已,所以朝官们除了早晚哀哭,也要去殿前守灵,当然,为了避免人多混乱,百官们分早晚两班。 听到周景云这样说,兵卫们释然,让开了路,看着周景云带着侍卫向皇城方向去。 “世子排了晚上去啊。” “晚上是辛苦些。” “只怕是故意给他排晚上,毕竟皇后的死…..” “皇后的死是因为杨氏作恶。” “话虽然这样说,但如果不是他提请查妻子之死,这件事也不会发生。” “你这才是胡说八道呢,早一点发现,是国朝之福,是解陛下后顾之忧!” “对,看着吧,陛下不会恼了世子,还会赏赐他。” 听着兵卫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首领没好气的喝止“都住口吧,少说些闲话。” 兵卫们顿时不再言语,继续巡城。 不过,首领皱眉看了看周景云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来的方向,东阳侯府不是那边吧?那边是东市。 周世子怎么这么晚从东市过来了? 身后巡城卫的议论,周景云并没有听到,听到了也不在意,骑在马上看着夜色,忍不住自嘲一笑。 倒不是觉得今日在东市枯坐到天黑的行径多可笑,也不觉得自己是迷了心窍,而是觉得高估了自己。 曾经想,如果遇到庄篱,他一定会很淡然,没想到,没有遇到人,只看到送来的花开,他就失了分寸。 也多亏张择不再追查,否则他这行径足以暴露。 还好,他失了理智,庄篱没有,她没有来见他。 挺好的,他们有一个人冷静就好,周景云嘴角微微弯了弯。 一旁的护卫看到了,忙低声提醒:“世子,到宫门了。” 周景云回过神,看向前方,皇城灯火通明,安静的夜风送来隐隐约约延绵不绝的哭声。 除了皇帝亲自守在灵堂,妃嫔们自然也在,而且处于丧妻之痛中的皇帝,要求每个人都要真情实意为皇后痛哭。 要是被发现不哭,或者神情不够悲戚,就要被杖责。 “自己哭不出来?那就让其他人助你哭。” 一时间宫内气氛紧张,宫人们战战兢兢。 虽然官员们不需要真哭,但也不能带着笑脸去宫里,尤其是他。 周景云垂下嘴角,面容沉静下马向宫门走去。 前方已经有两个官员,看到他便等了一等,正要一起走过去,内里有个宫女脚步匆匆而来,将腰牌先一步递给守卫。 “去等圣祖观送祈福的香袋。”那宫妇说,“….白妃娘娘用的。” 听到白妃两字,周景云忍不住看过来一眼,不过白瑛身边的人他也不认识几个,这个宫女相貌平平,神情有些木然,身形有些臃肿,似乎是因为怕冷穿的厚实….. 也正常,如今守灵没日没夜,很多宫人只能寻找机会,靠着站着坐着睡一会儿,自然要穿厚一点免得被冻。 兵卫查过腰牌,那宫女目不斜视过去了。 周景云与另外两个官员各自核验了身份,又与新跟过来的两三个官员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等负责接引的内侍迎来,一行人才向内去,周景云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眼宫门,见适才出去的宫女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宫女…… “世子,这边请。”内侍说。 周景云收回视线,跟上他。 宫门前宫女木着脸转头喝斥带来的宫女:“….怎么这么慢才回来?”一面将手里的腰牌再次递给守卫。 一个守卫接过,看了眼另一个宫女。 那宫女穿着一样的衣裙,或许是因为被训斥,低下头,不过,也立刻将腰牌递过来。 另一个守卫接过看了眼,心中默念其上的名字年龄相貌标记:“抬起头。” 那宫女抬起头,灯火摇曳,守卫视线有些恍惚,眼前宫女呈现与腰牌上一样的相貌年纪。 先前的宫女还在一旁训斥:“娘娘也要去给皇后娘娘守灵,还不知道能不能撑住呢,产房那边布置就缺这个,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抬着头的宫女脸色发白,低下头。 听到这里,守卫也怕出了差错,忙将腰牌递给她们:“快进去吧。” 两个宫女脚步匆匆向内去。 先前的宫女在前,一边走一边抱怨,抱怨的内容也越来越混乱。 “…..哪个小贼偷用了我的膏粉,那是我珍藏好几年的。” “….脏活累活都给我做。” “….说我运气不好?我运气再不好,也没分去皇后殿,哈,哈,那才是运气不好。” “….我要是能去白妃娘娘那边伺候就好了….” 随着说话她脚步匆匆,拐过一座宫殿,从灯火明亮的殿前,到一条昏暗的甬道前。 “好了。”在她身后默默跟着的宫女忽然说,“许春,你继续睡吧。” 那宫女猛地停下脚,除了脸色木然,身子也变得僵硬,她不再说话,梦游一般走向甬道内。 昏暗的甬道前只剩下宫女一人,夜风卷起衣裙晃动,地上的影子似乎多出来一个。 “顺利进来了。” 白篱听着耳边的声音说,声音带着几分得意。 “我就说了,有了我,你想进宫容易的很,到处都是我的印记,你想给谁织梦都能。” 先前追随着张择运送孕妇的香味,来到皇城前,张择自有各种手段将人带入皇城,但她没办法。 而且这次通过梦境进去也不太方便。 她需要有人把她带进去。 就像,当初让周景云带她入京那般。 白篱站在皇城外自嘲一笑。 那现在她也来给别人织个梦吧。 当然,首先要从皇宫里找到一个人,所以,她唤醒了蒋眠儿。 蒋眠儿的确很好用,瞬间带她入了一个宫女的梦境,让她顺利的织造一场梦境,操控着那宫女来接她。 白篱看着地上的人影,笑了笑说:“如果不是我好用,你也不会给我用啊。” 人影在耳边笑了:“你这小姑娘,不错,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是自己。” 她还要说什么,但白篱抬手挥了挥,宛如夜风瞬间吹散了影子,甬道里变得安安静静。 “我要用,跟别人要我用,当然不一样。”白篱自言自语说。 下一刻嗅了嗅夜风,她低头向一个方向而去。 在她刚消失的那一刻,有灯火照进来,几个内侍拎着灯,走进甬道,一眼看到灭了灯的石柱和墙角之间坐着两个宫女。 “好啊!”一个内侍大喊一声,“又偷懒!” 伴着这声大喊,两个睡觉的宫女猛地惊醒,虽然还没睁开眼,但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立刻扑倒跪地叩头“我们再不敢再不敢了。” 一个内侍扬起鞭子抽下来,两个宫女痛呼两声一动不敢动。 还好只抽了一鞭子就停下。 “看好灯火,再敢睡觉,让你们去伺候皇后娘娘,睡个够。”一个内侍冷冷说。 两个宫女跪地叩头连连应声,听着内侍们哗啦啦走过去了,两个人松口气抬起头,一边龇牙咧嘴忍着鞭打的痛,一边点亮石柱上的宫灯。 甬道里变得明亮。 两个宫女靠在墙边缓神,其中一个宫女忽地嘿一声笑了。 “笑什么?”另一个宫女问,“许春你被打傻了?” 宫女许春嘿嘿笑:“我刚才做个梦,梦到我给白妃娘娘当差了….” 旁边的宫女撇嘴:“果然是做梦,如今能去白妃娘娘跟前当差是天大的福气。” 皇后不在了,白妃马上要生了,如果生了皇子,必然要成为新皇后了。 “咱们这些旧人都是晦气,哪里能去碍贵人的眼。”那宫女说着,伸手拍了拍衣袍,忽地一愣,忙向腰侧看,“我的腰牌呢?” 许春忙也跟着在她左右看,果然看不到腰牌:“掉了吧。”说着忙压低声音,“你可别喊,要不然又是一顿骂,等天亮了找找吧。” 那宫女哭丧着脸:“还好我们今日在这边当差,不用在人前走动,否则肯定被发现了。” 许春点点头,一阵风吹来,不由打个寒战,她伸手在身上摸,神情古怪。 “怎么了?”旁边的宫女问,“你也丢了腰牌?” 许春摇头,看着挂在腰里的腰牌,伸手扯着衣襟,看那宫女:“我好像丢了一件外袍,今晚当值我怕冷,特意穿了两件,怎么只剩一个了?” 衣服穿在身上丢不太可能,那宫女笑了:“你记错了吧,你打算穿,出门急忘记穿了。” 也有可能,许春捏着衣襟缩起肩头,那今晚不能再睡了,太冷了。 两人正说话,夜风里传来一阵嘈杂,然后刚过去的那群内侍呼啦啦跑过来….. “真要生了?” “应该是,在灵堂发动了。” 伴着说话一行人过去了,两个宫女对视一眼。 白妃要生了啊。 …… …… 灵堂外,守灵的官员们都收起了哀戚神情,带着几分紧张向内看,不时交头接耳低语。 周景云看着内侍们,宫女们,太医们不断进去,内里的妃嫔宫女的哭声已经停下,传来怪异的呻吟。 白瑛,要生了啊。 下一刻看到张择带着监事院的兵卫也过来了,周景云便垂下视线,心内转念。 白瑛,筹谋到现在,如果生下个女儿,她会怎么做? ...... ...... 白瑛的视线有些恍惚。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发动,刚跟陛下说出:“我与姐姐相伴十多年了,我母亲早亡,姐姐待我如母啊——”肚子就突然痛了。 随侍的太医们查看说快要生了。 皇帝又是悲又是喜又是紧张,要跟着一起离开,白瑛虽然疼的有些恍惚,但咬着牙劝阻。 “陛下陪着姐姐,陛下一定要陪着姐姐。”她流泪说,“陛下也就只能陪姐姐这一次了,别让姐姐生气。” 这话的确劝住了皇帝,且不说皇后死的是不是心甘情愿,皇后生前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尤其是对白瑛嫉恨。 他这时候如果去陪着白瑛,说不定真会让变成鬼的皇后发怒。 况且女子生产,他也的确帮不上忙。 还是留在灵堂镇守,不是,陪伴皇后的好。 张择此时也从外边进来:“请陛下放心,臣带监事司严守含凉殿。” 皇帝忙点头,示意他:“守好了,挑选最可靠的人。” 皇后新丧,虽然先前问罪的时候已经清查过一遍,但还是要以防万一,毕竟皇后在他身边多年,人脉错综复杂,比如那个高十二,私下跟杨氏跟皇后走的很近,以后是不能用了。 诸如高十二这般的宫人不知道还有多少。 张择应声是:“请陛下放心,臣以性命保证皇嗣安危。” 伴着诸人的视线,在监事司兵卫的簇拥下,白瑛被抬着离开灵堂。 含凉殿灯火明亮,一队队提前筛选好的内侍宫女太医,经过一层禁卫一层监事司兵卫,两层核查进入含凉殿。 殿内白瑛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 “现在是不是不是合适的时候?”她趁着疼痛的间隙,急问站在室内的张择。 按照太医们的推测,原本还有十多天才生。 可能是因为皇后自缢,白瑛到底情绪波动,提前发动了。 “娘娘安心。”张择说,“这时候乱糟糟的反而更方便。” 白瑛稍微松口气,又急问:“那人呢?那些人呢?” 原本也都是按照她的预产时间准备的孕妇,如果她提前了,那些人生不了怎么办? 张择淡淡说:“娘娘不用担心,总有各种手段,让她们比娘娘先一步生下。” 白瑛松口气,又叮嘱:“孩子,别让孩子有事。” 张择应声是:“你身边的人都安排好了,都是自己人,娘娘有事直接跟他们说。” 白瑛再次点头,要说什么,又一阵疼痛袭来,声音变成了痛呼。 一旁的宫妇上前查看,低声对张择说:“娘娘可以进产房了。” 听到这话白瑛一瞬间看着张择,下意识向他伸出手,似乎要抓住他。 但在她伸手的同时,张择已经后退一步。 白瑛的手空空落下,只能仓惶抓住自己的衣裙,用力的攥起,眼神难掩惊恐,呼吸也比先前更加急促,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娘娘?”王德贵以及宫妇急急问,“你怎么样?” 白瑛嘶嘶痛呼:“我,我娘…..” 是想自己的娘了?宫妇倒是能明白,女人到了生产的时候,都想要母亲陪着。 张择在旁默然一刻,看向宫妇和王德贵:“如果生产时娘娘有任何危险,你们记住,舍弃婴儿,只保娘娘。” 饶是知道张择和白瑛要做什么,但陡然听到这句话,宫妇和王德贵还是瞬间一僵。 白瑛看着张择,绷紧的身子渐渐缓下来。 “白瑛。”张择看着她,轻声说,“我当初选你为主,是因为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能生皇嗣,所以,你好好的保重你自己,孩子的事我来负责。” 白瑛惨白的脸上浮现笑,躺回软榻上:“进去吧。” 第二十八章 待生 灵堂里哀哭声比先前杂乱了一些,似乎哭着哭着就走神忘记了,下一刻又想起来忙接着哭。 就算在哭,妃嫔们也不时用眼神交流,猜测着白瑛生了没,会生个什么,甚至能不能安全生…. 灵堂外裹着斗篷坐在廊下的官员们也在不时低语,神情也不再故作哀戚,或者皱眉,或者轻松,甚至还有不少带着期盼。 “希望一举得男。” “应该是男胎,不是说玄阳子看过认定了。” “该有个皇子了,江山社稷承继迫在眉睫。” “也不用这么说,陛下正值盛年。” “是啊,也不是没有皇子,皇长孙…..” “韩公这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天真冷,我站起来走走。” “报——” 伴着嘈杂议论,含凉殿那边的内侍跑了过来,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来报白妃的状况。 皇帝的声音从内急急传来“快进来,如何了?” 官员们的议论,妃嫔的哭声都停下来,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 “羊水已经破了,白妃娘娘情况良好,刚还吃了一碗蛋羹,攒力气。” 皇帝连声说好好好。 内侍却还没走,又说:“娘娘说让陛下不要担心,让陛下给皇后娘娘说,这孩子依旧是给皇后娘娘生的。” 皇帝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惦记这些。”再次连连点头,“好好,告诉她,我都知道。” 内侍便告退飞也似的回含凉殿了。 皇帝又问身旁的人:“玄阳子给的福袋可挂好了?帝钟安置好了没?” 宫里先前有蒋后鬼魂作祟,如今又逢皇后丧事,白瑛这个时候生孩子,虽然将帝钟挪过去了,能镇一切邪恶,但皇帝还是很不安,让人去请玄阳子来亲自坐镇。 玄阳子拒绝了,只说会在圣祖前上香祷祝,另外还送来一个福袋。 原本的大太监高十二涉及杨氏案,也被带走了,此时在身边伺候的是个年轻内侍,听到皇帝问立刻口齿伶俐地回答:“早就按照陛下的吩咐安置好了,陛下放心吧。”说着端起一旁的茶汤,“陛下暖暖身子,别让白娘娘担心。” 皇帝被都逗笑了,忙又按下,这个场合不适合笑,不过心情好了很多,吩咐让给守灵的妃嫔官员们传宵夜。 看着御膳房送来的热茶汤,周景云站起身向外走去。 “世子去哪里?”一个官员问。 周景云回头说:“方便一下。” 另一个官员听到了笑:“你看你问的话,世子也是人,有三急。” 周景云没有再回头,向净房所在去,但到昏暗无人察觉的角落,他停下来,看向含凉殿。 相比于灵堂这边哭声渐停,那边的夜色隐隐传来似哭似喊的呻吟声。 这皇城他很熟悉。 尤其是含凉殿。 那是蒋后最喜欢的所在,先帝的宴乐,以及蒋后代理朝政,都在这里。 虽然按理说白瑛生产与他无关,但他还是想去看看,或者说,看看他们会做什么。 周景云脚步一转消失在夜色里。 ……. ……. 白篱隐没在一座假山下,她对皇城不熟悉,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进了皇城后,她一路循着香味,找寻那几个孕妇。 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宫殿,灯火昏昏,门窗紧闭,偶尔看到其内人影晃动,隐隐约约传来似哭似笑的呻吟声。 殿外站着几个兵卫,带着几分轻松自在不时低声交谈。 “…..皇后都下葬,杨氏也押送出京了,宫里关押的这些人很快要处置了。” “是啊,估计最多三日,就能撤了。” “你说这些人会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不管是不是杨氏同党,皇城是不能留了,命好的送去做苦役,命不好的给皇后陪葬吧。” 听起来像是关押罪犯的地方,看起来也很随意,但白篱隐没在假山后屏气一动不动,如果她是殿前冬日干枯的灌木丛,能察觉到其间藏着的兵卫,如果她是夜间飞过的鸟,能俯瞰到屋顶上匍匐的兵卫身影,如果她是沿着墙角爬行的老鼠,就闻到墙壁上砖石缝隙传来的血腥气…… 哗啦一声,似乎有血水冲落在地上,伴着妇人嘶哑一声尖叫,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女婴。” “收起来。” “下一个。” 贴在墙壁上的老鼠被浓烈的腥气吸引,拼命地向砖石缝隙中钻去,眼前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下一刻又被陡然出现的人影挡住。 “…..还有两个….中丞,现在催生,还是再等等?” 听到一个宫妇的询问,张择看向躺在木板床上的孕妇。 孕妇已经大汗淋漓,急促的喘息。 “催。”张择说,“婴儿一天两天可能有差别,但一个时辰和两个时辰没有。” 随着他说话,那宫妇应声,端起一旁的药碗向孕妇走去,忽地脚下一软,她下意识低下头,看到一只大老鼠抬着头看着她,一双眼红红。 宫妇发出一声尖叫,手中的药碗落地。 “老鼠老鼠。”她喊着。 屋子里的其他人下意识看向地面,果然见一只,不是,似乎很多只老鼠乱窜…… 一旦用来关押犯人,刑讯血肉,屎尿脏乱,哪怕是皇城宫殿,也会引来老鼠。 室内一阵混乱,有人扑打老鼠,有人惊恐乱躲,摆放着各种器具汤药的桌案瞬时被哗啦翻倒。 张择站在其间,看着这场面,神情恼火,但下一刻又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就在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哗啦一声,有水从四面八方泼来。 室内因为老鼠陷入混乱的人们下意识抬手挡住头,但随着动作,喧哗尽消,同时没有浇头而下的水,只有点点冰冰落在手背上头上。 “不是真有老鼠,是幻术。” 同时有声音响起。 张择放下抬起的衣袖,眼前恢复了清明,再看地上虽然溅落污迹,但并没有乱钻的老鼠。 他看向室内两个端着水碗的男人。 这是他搜集的江湖术士,一直带在身边以防万一,果然! 两个男人手指各自沾着水,很显然适才只是洒了一点水,并不是泼了一桶。 “中丞,破幻术最简单的就是风生水起。”他们说。 张择冷冷一笑:“果然贼心不死。” 不用说,肯定又是蒋后余孽,趁着皇后死,趁着白妃生,来兴风作浪。 以为他这里没有帝钟,没有圣祖观给的法器,就有机可乘了吗?以为他没有半点防备吗? 这世上有他们会幻术,自然也有其他人会幻术。 “去破了它!” 伴着张择一声令下,两个术士对外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哨。 殿外先前说笑轻松的兵卫们瞬间变得宛如木雕泥塑,一动不动,屋檐上哗啦声响,一桶桶水倾倒,殿前空地上,有兵卫四面摇动大扇,夜色里狂风席卷。 伴着外边的喧闹,室内孕妇的呻吟声陡然增大。 “中丞,她要生了。”一个宫妇高兴地说。 虽然催生的药都被撞翻了,但孕妇还是提前发动了。 张择没有再理会外边,看着木板上的孕妇:“希望你运气好点。” …… …… 女子尖锐的嘶吼声划破了夜色的安静。 周景云站在一角宫墙下看着前方的含凉殿,他其实从未见过孕妇生产,原来生产会让人发出这般剧痛的呼声啊。 当母亲,是不容易。 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白篱的母亲。 白篱说,她的母亲死于难产。 不管怎么样,周景云看着前方,希望白瑛运气好点。 …… …… 痛,痛,痛。 白瑛抓着床板,仰着头发出一声尖叫,眼泪如雨而下,委屈,愤怒,以及惊恐。 原来生孩子这么痛。 她会不会死? 娘就死了! 娘就被妹妹克死了! “我不要生了。”她尖叫着,抓着一旁的宫妇,“快把它除掉,快把它除掉!” 宫妇满头大汗,胳膊几乎被白瑛掐断了,她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娘娘,快用力,用力啊——” 不要,不要,白瑛想要大喊,但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不要,疼痛让她用力,又用力尖叫。 伴着一声嘶喊,身子一轻,响起宫妇欢喜的喊声。 “生了!” 白瑛瘫软在床上,双耳嗡嗡,结束了?她还活着吗? 伴着啪啪两声响,婴儿的哭声响起,下一刻婴儿的哭声又消失,似乎被人用手堵住。 “怎么了?”白瑛一惊,虚弱地问,“王德贵——孩子——” 王德贵战战兢兢捧着一个光溜溜的婴儿上前,一手捂着婴儿的脸,婴儿原本响亮的哭声变得闷闷。 他颤声说:“娘娘您再撑一会儿。” 撑一会儿的意思是,假装还没生下来,再继续生…… 白瑛看着捧过来的小婴儿,红彤彤皱巴巴,正在挣扎着,小小的脸被王德贵用手掩住,看不清样子,但能看清性别。 白瑛苍白的脸瞬时泛红:“气死我了——” 怎么是个女婴! 她的运气太不好了! 第二十九章 脱离 婴儿的哭声尖锐响起。 但很快又消失。 因为是女婴又被处理了吗? 白篱紧紧贴着假山缝隙,感受着梦境的瞬间脱离。 前方的宫殿被不断飘落的水,四面掀起的风围绕,鸟虫退避。 张择果然在这里,也果然防备严密,还有精通幻术的术士。 白篱伸手捏住假山上一块碎石,不能用他人他物化梦操控,那就只能她这个真实的人亲自闯进去了,亲自来给他们织造一场大梦了。 就算惊动帝钟也无所谓。 什么狗屁帝钟,没看到这些人在戕害妇婴吗?难道除了皇嗣其他人都不是人? 那好,那她就让这些人疯了吧。 这些人的行径,比疯子更可怕! 但念头闪过,殿内有人走出来。 张择看了看四周,兵卫们将他围住,另有术士站在前后,一人端着水碗,不时以手指沾水弹洒,一人握着蒲扇摇动,最后一人捏着一根香,白色的烟在夜色里四散浮动。 “没有异样。”他们说。 张择低头看了眼怀里,厚厚的斗篷裹住身子:“走吧。” …… …… 暗夜里女人的嘶喊声消失了。 这是生了吗? 周景云看向含凉殿,但没有婴儿哭声,也没有人跑出来去向皇帝报喜。 下一刻,女人的呻吟声再次响起,夹杂着“娘娘,用力啊”“快取参片来。” 含凉殿人声脚步声,比先前还嘈杂。 这是还没生完? 是难产了吗? 周景云想,忽见殿内有内侍匆匆跑出来。 王德贵。 周景云一眼就认出来了,白瑛身边那个最信任的内侍。 白瑛生产最要紧的时候他怎么出来了? 那王德贵裹着厚斗篷,神情慌张,左右乱看一通,然后向一个方向疾步奔去。 周景云眼神一凝。 那不是皇帝所在。 …… …… 碎乱的脚步声打破了夜色安静,巡查经过的禁卫看过来,看到被兵卫簇拥的张择。 “中丞。”禁卫们施礼。 视线落在张择身旁的三个男人,不同于兵卫的穿着打扮,以及古怪的动作…… 就算此时此刻他们的动作也没停,甚至还有一个男人将水滴洒在禁卫们脸上。 禁卫们下意识后退一步,按住了刀。 虽然皇帝命令张择今晚值守防卫含凉殿,但对皇城禁卫来说,职责不是只一个白妃。 “这是为了白妃生产所需,以防出现怪异之事。”张择对禁卫们解释,又问那三个术士,“可有不妥?” 三个术士纷纷说没有。 此时眼前都是真实。 张择视线扫过这几个禁卫,再看四周,这条路上也没有其他人,哦,路旁还有一个守宫灯的宫女,正踮着脚点灯…… “去查一下。”张择皱眉说。 一个兵卫应声是,走过去喝问那宫女,宫女慌慌张张的低头去解腰牌,递给兵卫。 张择看到兵卫一边看腰牌一边看那宫女,那宫女抬起头…… “中丞,中丞—”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 张择抬眼看去,见王德贵从含凉殿方向奔来,裹着斗篷,缩着肩背,佝偻身影,神情慌张。 “您快去看看,娘娘难产了,再放进去几个太医吧……” 难产? 张择皱眉大步向前。 王德贵对他伸手“孩子快给我。” 张择下意识掀开斗篷,耳边陡然响起一声喊“烟直了!” 烟直了? 张择的动作一滞,视线里看到一道白烟直直而起。 术士说过,真实的香点燃,烟气是四散的灵动的,在幻境里,可以织造出香的形状,但因为是假的,烟气只能是僵直的。 假的! 张择一凛,掀开斗篷的手没有停下,伸向腰间一把刀拔了出来,毫不迟疑地向眼前伸手的王德贵砍去。 伴着刀光一闪,没有人惨叫哀嚎血四溅,只有空空一片。 …… …… 脚步杂乱。 踩着灯火阴影奔过来的王德贵不由一顿,有些紧张的看向前方。 那边是监事院关押皇后案涉及的宫女内侍所在,掌控在张择手里,所以现在也用来安置那些…… 随着脚步声走近,王德贵的视线里呈现四五个兵卫,三个动作怪异的男人,以及被簇拥在中间的…… 张择! 王德贵大喜“中丞!” 他大声又压低声喊。 张择看过来,兵卫们的火把也照亮了王德贵。 “你怎么出来了?”张择皱眉。 “中丞!”王德贵声音颤抖,“娘娘,娘娘,难产了。” 张择低声问,“是真难产还是……” 先前他们约定了个暗语,如果生了女婴就说难产,王德贵颤声说“女婴。” 虽然有了准备,但真生了女婴,还是很紧张,尤其是还要做偷龙换凤大逆不道的事。 他说着对看自己自己裹紧的怀里。 “无妨,都准备好了。”张择说。 王德贵抬起头,看到张择身上也裹着厚斗篷,此时抬手打开些许…… 王德贵看到张择身前绑着一个襁褓。 “孩子!”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是……” 张择点点头,伸手解下襁褓“男婴。”说着递过来,“把女婴给我,你快把这个男婴带回去,立刻去给陛下报喜。” 王德贵应声是,手脚发抖慌乱地掀开自己的斗篷,露出其内红色包被裹着的女婴。 一双伸过来,将女婴抱走。 王德贵只觉得手里一空,心里慌乱,眼前的光影都有些模糊。 “孩子,孩子。”他结结巴巴说。 下一刻一个襁褓被塞进来。 “抱好了,快去,别让娘娘等急了。” 张择说。 王德贵看着他沉静的面容,慌乱的心也沉静下来。 他低下头,看到怀里抱着的婴儿,白白净净的男婴,忍不住笑了。 “好好,我这就去,娘娘可以放心了。” 他说着裹紧斗篷,转身大步跑去。 娘娘有了男婴,陛下有了承继血脉的儿子,大周有了下一任天子,娘娘成了新天子的母亲,娘娘母仪天下! 路旁的石柱灯,火光跳跃两下,照着靠在其上陷入昏睡的内侍,脸上笑意越来越浓。 灯火映照之下没有杂乱的人影,只有一人。 她抱着襁褓,身形有些僵硬。 其实她没抱过孩子,尤其是这么小的孩子。 就算裹在被子里也能感觉小小软软一团。 她这样抱对不对?不会伤到孩子吧? 不过,这孩子看起来挺沉稳的,竟然也在睡。 白篱低下头,伸手指掀起一角,看到其内小小的皱巴巴的拳头大小的脸…… “你竟然还睡得着。”她低声说,“你娘不要你呢。” 她说着忍不住笑,神情有些得意又有些怜惜。 “我是要了母亲的命,所以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你是影响你母亲的前程,就被你母亲舍弃了。” “你的运气比我还坏啊。” 第三十章 突现 张择站在原地,感受着心怦怦跳。 耳边是兵卫们嘈杂的声音。 “怎么了?” “中丞,为什么拔刀?” 张择转头看他们,兵卫们神情茫然,又看三个术士,其中一个手里捏着香,眼神发直,额头脸上满是汗。 “我被拉入幻境了?”张择问。 那术士点点头,心有余悸左右看:“不止中丞你,我们都是。” 一旁的禁卫们听不懂神情更紧张:“什么幻境?” 他正跟张择说话,似乎眨眼间,张择突然拔刀砍向虚空。 幸好不是对他们的方向,否则他们也要拔刀了! “你们刚才都在做什么?”张择问,环视在场的人。 幻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兵卫禁卫们议论纷纷“没什么啊。”“就是在说话。” 是,遇上了禁卫,说了两句话,张择想,环视四周,忽的视线又能的退回,看向路旁。 他想起来了。 禁卫走来的时候,路旁有个宫女在点灯,他还谨慎的让兵卫去核查身份! 此时此刻路边石柱依旧,灯火摇曳,但没有什么宫女,也没有兵卫说去查宫女…… 所以,是从那一眼开始就是幻境了? 还有,幻境是假,但也是依据真实构造的…… 所以,张择看向前方。 “搜!” “搜查附近出现的宫女!” …… …… 杂乱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白篱抬起头,张择那边幻境被打破,必然察觉她的踪迹。 她适才趁着站在路边一眼,将张择等人拉入梦境,本想将张择怀里的孩子夺走,没有了男婴,张择和白瑛的意图就没办法实现。 但就差一步,梦境被被打破了。 还好,她退走没多远又撞上了王德贵。 白篱再次低头看怀里的襁褓。 这孩子被她母亲舍弃了,为了万无一失,肯定要被彻底除掉。 “你娘现在铁了心不要你,就算把你硬送回去,不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她摇摇头,“我保不住你的公主身份,只能先保住你的命了。” 不过保住命也不容易。 白篱抬起头看四周,能感受到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四面八方蔓延,夹杂着“站住,你在这里做什么!”“拿出腰牌!”之类的声音。 她自己逃离隐匿还好,但多一个孩子,还是有些难度。 她在幻境中可以千变万化,飞檐走壁,摘叶为刀,但真实中她只是个瘦弱的少女,一支箭,一挥刀就能要了她的命。 “小家伙,祝我们好运气吧。”白篱轻声说。 说罢刚要从昏睡的王德贵身边转过去,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低声喝问:“你在做什么!” 白篱身形一僵。 身后的声音还在传来。 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威胁恐吓。 那声音沉稳淡然,似乎劝说又似乎许诺。 “这个王德贵是白妃的人,不过,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周景云觉得眼前的人很怪异,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跟着王德贵,一开始还好好的,突然王德贵就靠在一个石柱灯旁不动了。 他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忙退避躲起来,等再看过来,见王德贵身边多了一个人。 灯火昏昏,看穿着打扮是个宫女。 两人也不说话,然后那宫女向一旁闪去,王德贵依旧一动不动靠着柱子…… 王德贵不会在这个时候私会宫女。 这个宫女一定有问题。 周景云再不迟疑站出来喊。 而他已经站出来,发出声音,王德贵竟然还是一动不动。 周景云再次上前一步,看着那宫女。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住,身形绷紧,蓄势待发…… 那宫女突然转过身,四周的灯火突然变得明亮,照出她明媚的脸。 周景云一僵。 “白篱。”他脱口说。 …… …… 周景云想过庄篱现在什么样子。 但他想象不出来。 曾经的庄篱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的庄篱,她是用了自己本来的面貌呢?还是又换了一副? 如果用了原来的,她是说过跟姐姐很像,但周景云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 他无法想象那张脸在白篱身上。 所以他想,就算真的遇到了,他也认不出她。 但没想到,当一个人突然出现,对着他露出笑脸,那是一张陌生的脸,甚至,他根本没看清眼睛什么样,鼻子什么样,嘴巴什么样…… 但他立刻就认出来了。 白篱! 这是白篱! 她是白篱! 他是在做梦吗? 她果然来见他了?她知道他去东市找她了吗? 她冲他跑过来了! 周景云下意识张开手,接住扑进怀里的人。 她穿的很厚,身上衣服一层寒意。 梦境的触感这么真实吗? “周景云!”怀里的人抬头看他,“太好了!” 声音很真实,笑容也很清晰。 周景云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然后又想突然抱住她太逾矩了,先前假夫妻需要做样子给别人看,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男女授受不亲…… 他应该先扶着她站好,然后自己后退一步。 或许,应该先问她怎么来了,有什么要紧事。 他们之间也可以不拘小节。 正胡思乱想,怀里的人掀开他斗篷似乎要更贴近…… 周景云愣了下,是,太冷了,她穿的太薄,他抬手要将她拥入怀里,有一个软乎乎的包袱被先塞进来。 “太好了,你竟然在!你快把她带走。” 她? 周景云低下头,看到怀里一个明黄色的包被,裹得严严实实,透过一角缝隙,能看到一个拳头大的……头。 这是什么东西?! “周景云,时间来不及了,我长话短说。” “这是白瑛生的女儿,张泽他们要换男婴,你想办法带孩子走,让她活下来。” “我去引来拦住张择。” 白篱飞快的说完,也顾不上周景云能不能听懂。 毕竟他现在看起来有些呆滞,眼神有些茫然。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一眼就认出她,但,他是不是以为现在是在做梦? 他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她都觉得是在做梦,竟然遇到了他! “你真是从天而降!”白篱说,伸手用力抱了抱他,再看被周景云抱在怀里的婴儿,“小家伙,你的运气真不错!”再仰头周景云,“她交给你了。” 说罢推他。 “快走。” 周景云似是下意识转身,但突然又抓住白篱的手。 “白篱。”他说,看着她的眼,“你保重自己。” 一如既往,不管是多混乱多令人困惑茫然的场景,他都能听懂她的话,去做她要他做的事。 白篱看着他重重点头“好,我会的。” 周景云再看她一眼,松开手,转过身,三步两步一转消失在视线里。 白篱嘴角带着笑意,转身越过王德贵也消失不见。 …… …… 啪的一声响。 王德贵睁开眼,感受左边脸上火辣辣疼。 谁在打他? 现在谁还敢打他! 白妃有儿子了!白妃要权倾天下了!比蒋后还要厉害,毕竟蒋后没有儿子! 王德贵怒气冲冲跳起来“大胆!” 话没说完,噗一声,有人喷了他一脸水。 王德贵窒息,人也打个寒战,视线看清眼前,一个男人端着碗,旁边是张择冷冷的脸。 张择! 王德贵忙高兴的说:“中丞,我把孩子给娘娘了,娘娘很高兴……” 他的话没说完,张择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伴着响亮声,王德贵头晕眼花,左半边脸也火辣辣疼起来,耳边是张择冷冷呵斥。 “你看看你现在在哪里!” “孩子呢!” 在哪里?孩子? 他不是在含凉殿吗? 他抱着张择给的男婴跑回去了啊。 王德贵看四周,空旷的天,地,路,神情古怪看着他的兵卫。 这不是在殿内,还是外边。 孩子…… 孩子还没送回去吗?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怀里,慢慢抬起双手。 双手抱托着一块石头。 石头? 石头! 王德贵一声尖叫,将石头仍在地上。 第三十一章 麻烦 他明明接过了张择递来的男婴,高高兴兴的送去给白妃,怎么现在他还是在外边,怀里抱着一块石头! “你把孩子带出来了?娘娘刚生的?”张择揪住他,低声喝问,“我不是说过你们在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吗!” 王德贵双耳嗡嗡,看着张择灯火下狰狞的脸,声音颤抖:“娘娘很着急,装作继续生,担心这个孩子在身边有麻烦……” 所以让他带出来,交给张择赶快处理掉。 他刚才也是这么做的,怎么…… 是一场梦吗? 他睡着了? 他怎么能睡着! 张择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愤怒的看四周,他本就提防着,所以含凉殿守卫严密,除了选定的人,任何人不得再入内,出去的人也不许再进去。 就连给皇帝报告消息的人都只能站在殿外等着。 没想到王德贵竟然抱着孩子出来了。 这是人算不如天算吗? …… ……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白瑛听完张择的讲述,虚弱的说。 “让那些邪祟害了更好。” 就跟他们无关了,张择明白白瑛的意思。 帝钟悬挂在含凉殿,邪术难侵,白瑛不想要这个女婴,但也不敢在这里对这个女婴下手,干脆送出去,如果真有邪祟在外盯着,正好借刀杀人。 “你看,这个送出去了,被他们抢走了,你那个就顺利无阻的进来了……”白瑛说,努力撑着身子,眼神期盼的看着张择怀里,“让我看看。” 罢了,最关键的是男婴,张择也不再多说,将怀里的孩子递过去。 白瑛接过解开襁褓确认了男婴,松口气跌回床上,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我以后会给陛下再生一个男婴的。” “就算我生不了,还有其他妃嫔,我会让她们生,一定生个男婴。” “我会让那个男婴当太子,承继大周江山。” “我不是要夺大周江山,我只是要当皇后,当太后,当个人上人。” 白瑛自言自语的碎碎念,张择知道这是说给帝钟听的。 毕竟是更换皇家血脉。 毕竟先前帝钟显示过神威,保护过这个皇嗣。 白瑛还是有些忐忑,怕帝钟再显示什么神威。 张择抬手环视四周,他觉得没什么害怕的。 帝钟是保护了李氏血脉,但也不过是保护孕育期间的不受伤害罢了。 生下来后,也就不管了,并不会说你是李氏血脉,就一切顺遂平安无忧。 否则先太子怎么会死?那可是昭告天下的下一任李氏天子。 还有其他的皇子,公主,不也被蒋后打打杀杀了。 蒋后可不是什么李氏血脉,权盛十年,帝钟又如何?也没见它日日夜夜响了十年?张择心里嗤笑一声。 圣祖观是要保李氏江山,但能不能保住也不是它说了算。 要他说,当初蒋后就是做得还不够,不该给李氏留了个长阳王,让那些朝臣们有可乘之机,其心不死。 如果蒋后当时用他,他一定会助蒋后杀光所有的李氏子孙,或者随便让某个皇子生个儿子抱给蒋后,蒋后挟持这个李氏子孙,地位就能稳坐。 它这个狗屁帝钟能如何? 张择转头看一旁呆立的王德贵,淡淡说:“还不快去跟陛下报喜!” …… …… 夜色越来越深,困寒越来越浓,刚吃完的宵夜热茶汤带来的暖意,似乎瞬间就消散了。 官员们越来越坐不住,还好灵堂内的皇帝也心不在焉,没有太计较灵堂里外的氛围。 一个官员正想着起身走走,身后忽的寒意袭来,他不由打个寒战,忙回头看,见一张美貌的脸贴近…… “周世子啊。”那官员松口气,嘀咕一句吓我一跳,怎么悄无声息钻出来?又想起来是有一刻没看到他了,忙问,“你去哪里了?” 周景云已经坐下来,看起来很冷,将斗篷紧紧裹在身上,但又似乎很热,瓷白的脸上泛着红晕。 听到问,他低声说:“在净房坐了会儿,那边暖和。” 那官员忍不住想笑,周景云原来也这么会取巧啊。 “那我也去一趟。”他小声说,刚要站起来,有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内侍的喊声传来。 “陛下—大喜—” 听到这声音,官员们都忍不住站起来,皇帝更是直接从灵堂里冲了出来。 “如何如何?” 王德贵扑通跪在阶下,高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白妃娘娘生了皇子—” 此言一出,皇帝顿时抚掌大笑“好好好。” 四周的官员们内里的妃嫔们齐齐施礼恭贺。 “阿瑛如何?”皇帝又问,不待王德贵说话,疾步向外走,“朕去看看。” 王德贵爬起来跟上“娘娘还好,就是害怕的哭……” “唉,她其实胆子很小的。”皇帝说,脚步更快。 在内侍禁卫们的簇拥下皇帝转眼离开了。 官员们都站着议论“太好了。”“是皇子就好。”“如此安心了。” 内里的妃嫔们也不再哭泣“生了皇子啊。”“真是好运气。”“我们也可以沾沾好运气了。” 如今皇后死了,盛宠的白妃刚生产肯定不能侍寝,她们有机会侍寝,运气好说不定也能有孕。 灵堂里外一扫悲伤沉闷,不时还响起来几声笑,再没人顾忌这里是灵堂,皇后是否安宁。 周景云突然站起来。 旁边正说笑的官员看向他。 “天快亮了。”周景云说,“我先回去了。” 说罢对诸人施礼转身走开了。 官员们愕然,皇帝走了他就走?好像守灵是给皇帝看的。 但又讪笑,守灵当然是给活人看的。 尤其是周景云。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他逼着皇帝查他妻子坠楼,监事院也没机会查到杨氏,皇后也不会死。 皇帝心里多少也有些不舒服。 周景云晚上来守灵也算是表表心意。 现在白妃生子,皇帝心情大好,周景云守灵还是不守,皇帝也不会在意了。 “这周景云做事还挺……干脆的。”一个官员摇头评价。 说难听点是势利。 就回朝这一段日子看,周世子并不像想象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也有诸多算计,心也够狠。 日后要重新审视这位年轻官员了。 …… …… 对于自己突然离开,其他人怎么想周景云并不在意。 事实上他一直头脑嗡嗡。 如果不是怀里真切的感受着抱着一个柔软的婴儿,他真以为现在是在做梦。 突然出现的白篱。 刚生的小公主抱在他怀里。 张择和白瑛竟然把小公主换掉了。 人,以及发生的事,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周景云忍不住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好痛。 是真的。 虽然很像梦幻,但是真的。 他不应该怀疑,虽然遇到白篱,和白篱夫妻一场,都是他人操控的梦境,但,白篱与他之间每一件事每一刻都是真实的。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低头看怀里。 婴儿被裹得严严实实,还在沉睡。 刚才为了掩盖行迹回到灵堂外,其实心里很紧张,唯恐这个孩子醒了哇哇哭。 还好,没醒。 还好,白瑛那边送来生了男婴的消息,引走了皇帝。 他现在离开合情合理,不过是多个表里不一的名声。 名声无所谓。 只要能帮到白篱。 白瑛和张择敢这么做一定是做好的安排,白篱的身份也见不得光,当众揭穿女婴身份也没用,还会把白篱的命搭上…… 周景云将手臂抱紧,看向前方宫门的方向。 进宫会核查身份以及简单搜身,出宫就简单了。 希望依旧简单。 他可经不起一点搜查。 …… …… 皇帝奔来含凉殿的时候,张择已经站在殿外。 待听到内里传来皇帝的大笑声荡漾,这件事就算落定了。 张择再走开几步,对兵卫询问先前的孕妇们“都立刻送出去了吗,不管活的死的都在大牢里关好。” 身边的人低声应声是。 前方脚步匆匆,有兵卫疾步过来:“中丞,查到一个宫女丢了腰牌。” 果然是那个宫女,张择冷笑:“搜,再有邪术,她也是个活人。”指派那两个术士,“你们分别跟着去。” 两个术士应声是,。 张择想了想又带着余下的术士。 “去宫门。” 他亲自守着,一定不能让人逃走。 白瑛生的女婴在那人手里。 虽然说只要当母亲的不认,这孩子的身份就永远说不清,造不成威胁。 但这世上的事就怕万一。 到底是个麻烦,一定要除掉。 张择抬脚迈步,又转头交代兵卫。 “还有,通知……” 他本想说通知四个宫门,今晚谁都不许出门,不管是宫女内侍,还是那些守灵的官员。 但话还没说出来,眼角的余光看到前方有人影冲出来。 这个人似乎是突然被推出来的,身形一晃,然后才站稳了。 什么人! 张择下意识喝道。 念头闪过觉得不对,他为什么没听到自己的声音?难道只在心里喊? 眼前的兵卫看着他,神情专注。 没有看到张择神情异样,更没看到路上多了一个人。 不对! 他又被拉入幻境了! 张择视线再转,看到身旁还留着的一个术士。 因为事情已经结束,又是在含凉殿,有帝钟镇守,这术士收了器具,此时神情呆呆…… 想必此时此刻他身边的人也都陷入了幻境。 这里可有帝钟! 这贼子如此胆大! 耳边安静一片,有女声响起。 “突然把我推出来,哎,你可真是把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这样太没气势了。” 声音似乎在抱怨。 被人推出来? 不是一个人? 果然有同党! 张择心里冷笑,幻境又如何,敢来杀他,他难道不敢杀对方? 真实里靠着兵器人手对战花招百出,幻境里反倒简单,不过是靠胆气。 他张择一步步走到今天,有什么好怕! 张择转过头,正视面前出现的人。 视线昏昏,能看出这是一个女子,宫女打扮…… 见他看过来,那宫女站直身子,也看向他。 张择的视线陡然清晰,看到一张明媚的脸。 鹅蛋白皙,远山长眉,秋水含烟眸,高挺鼻梁,樱桃含笑唇。 张择只觉得轰一声,宛如一道雷从天而降,劈在他身上。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怎么看到了! 蒋后! 张择只觉得腿一软,身子一栽,单膝跪在地上。 第三十二章 视角 张择觉得京城的冬天非常冷。 尤其是对一个新巡城卫来说,他总是被指派了最冷时段的值守。 不过能来京城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好运。 父亲是关内道一个老兵,因为处置贵人们惊马被踏碎了双腿,贵人垂怜给他的儿子安排进了京城十六卫。 那可是京城啊,多少人向往之处。 张择也是如此,他虽然聪慧,但因为家贫耽搁没读书,走仕途公荐无门,从父业投军,边军军中地位分明,他这种小兵卒挣军功遥不可及。 他可不想像父亲那样熬一辈子。 突然机运砸身能来京城,他豪气满胸,他见过那个贵人,听到贵人的谈吐形容,他不觉得他比贵人差多少,甚至比贵人还厉害,他将来也能当一言改变他人命运的权贵。 但进了京城之后,才发现自己只是十六卫中一个街使,守了半年街角,年轻人就被现实磋磨的灰头土脸。 他没有家世,在权贵子弟遍布的十六卫中没有前途。 他聪慧能干,但靠着聪慧能干,也不过是给他人当差听使唤,没有人正眼看他。 直到那个元宵节,他又遇到了贵人。 比踏碎他父亲双腿的马匹的主人更贵的贵人,皇帝的宠妃。 这个宠妃他早有耳闻,卫军中,街头巷尾中,甚至乞丐们都在传说。 这个女人似乎是突然出现的,但宛如狂风一般瞬间席卷天地。 先帝活得太久了,久到各种光辉事迹都已经变得遥远,久到先帝做什么,世人也觉得无所谓,反正陛下总是英明神武。 但英明神武的陛下突然对一个女人神魂颠倒,言听计从,捧在手心里了。 蒋美人说金山公主用眼神骂她了,先帝就当众让金山公主给蒋美人执酒。 广平王见了蒋美人没有让路,先帝让广平王半年不得进宫。 蒋美人说要伸手摘星,先帝开始兴建一座新楼阁。 当然,张择也就听个热闹,然后跟着说笑唾骂抱怨几句,女人嘛,玩物一样,喜欢了自然要宠,只不过皇帝是用九五至尊的地位来宠,自然显得赫赫。 那一天元宵节,他一如既往又在街上要熬个通宵。 突然传来消息,皇帝和蒋妃微服私访与民同乐了,没有官兵清路,没有官员随从,没有禁卫簇拥,更没有龙驾仪仗。 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消息。 比如这条街的值守参军,皇帝和蒋美人快到了,他才接到通知。 参军脑子一片空白,回荡着内侍传达的命令,守好陛下,但不要坏了陛下和娘娘的兴致。 那要怎么做? 参军这辈子最大的阵仗是将街上的乞丐清理干净。 张择站在参军面前,一句一句的替他筹划,怎么不动声色的清理一些摊贩,用现场的十六卫换上去,又怎么将街面上布控,怎么将就近的十六卫家眷们调过来,充当街上民众——她们的确都是真正的民众。 事情就这么顺利的解决了,皇帝和蒋妃顺利来到了街上,享受民间之乐。 但他没有资格在场,说是微服私访,皇帝身边不可能真的不带兵卫。 他们这些守城卫没资格靠近,被赶去最外边守着。 他倒也没有失望,这是预料中的事,他就安静的守在街角的阴暗处,听着前方坊市传来喧闹。 他很高兴,想这次帮了忙参军能高看他一眼,比如提拔他当个队正什么的。 那样他就能结识更多的同僚,捞来更多的钱财,然后去行贿打通关系,这样话,年底应该能当个旅帅了吧。 或许明年能调动运作不再巡城,就算巡城也是在皇城,然后攀附更多权贵。 他站在昏暗的街边畅想着,然后一队人马走过来,簇拥着一辆牛车,参军也在其中,看到他,忙摆手示意跪下。 “圣人来了,圣人来了。”参军小声说。 原来皇帝坐着牛车来的?真是独特,他忙单膝跪下,低头不敢多看。 牛车并没有过去,而是停下来。 “今晚你们做的很好。”内侍细细的声音说,“让陛下看到真正的民间,又没有惊扰民众欢乐。” 参军也跪下来,大声喊:“是臣之职责!” 按理说说到这里,陛下的车就该过去了,但车内却有一个女声传来“你是怎么做的?” 参军愣了,他跪在地上也愣了,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到那辆牛车掀起帘子,一个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正看过来。 他一时看呆了。 虽然在京城才半年,他已经见过了无数美人,看多了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 但眼前这个美人,跟他见过的女人不一样。 他也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她灼灼有神的双目?或者是没有娇羞,躲闪,炫耀,也没有好奇和探究等等复杂的常见的女子们的姿态? 她直视着眼前的人,眼神没有任何意味。 温柔,又莫名的威严。 参军跟他一样呆住了,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当然说不出来,参军这个废物只有一肚子草。 这是一个机会,张择立刻开口了:“我是这样安排的......” 他将先前安排参军的话快速的说了一遍。 那女人的视线从参军身上转到他身上。 她看着他,听他说完,含笑点点头。 “很好。”她说,然后放下车帘。 牛车缓缓过去了。 他伏在地上激动地浑身颤抖,先帝捧在手心里的宠妃夸他很好,他得到更大贵人的赏识了,他马上就要一步登天了。 但,什么都没发生。 参军倒是没有嫉恨他抢了话,也没有提拔他,待他跟先前一样,不当回事。 宠妃更没有特意见他,赐他官爵。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他只是安排了一次护卫,对那种贵人来说,并不在意。 他想要更多的展示自己的机会,但他一个小巡城卫连靠近皇城的资格都没有,这位宠妃,也没有再带着皇帝微服私访。 但他的机会又来了。 那位宠妃不再是妃,变成了皇后,她设置了铜匦,广开言路,广纳人才。 他狂喜不已,不管是延恩、招谏、伸冤、通玄,他都投了,他无所不能,他满腹才干,他愿意为皇后效劳。 他甚至还很厚脸皮地提及了那次夜游的事,表明自己受过她的夸赞。 但,没有回应。 他以为或许这只是假象,皇后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看这些投信。 但他身边忽然有两个同僚得到了提拔。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提拔,只是将他们调去了他们很想去的地方。 这两人激动不已,借着醉酒跟他吐露,是蒋后的恩赐。 “我只是试一试,没想到皇后真的看了。” “皇后看了我写的账目,必然也认为我擅长计数,应该去曹仓参军手下做事。” 他如雷轰顶,比起这两人,他聪慧,勇武,有百般手段,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 这两个人都被她看到了,她怎么不看他? 他不停地投信,然后看着她权势越来越盛,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而他始终没有回应。 他想,他还是出身低微,没有家世人脉,没有万贯家财,她看不上他,认为他帮不了她。 他不再执着投书了,他开始继续经营,他花钱如流水,他渐渐升职。 他沉默寡言,他做事沉稳,最关键是,他对蒋后没有他人那般畏惧追捧。 他知道,蒋后有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不是她的人,想要除掉她。 果然,有人看中了他,点他进了千牛卫。 “或许有一天,你能为殿下助力,为大周安危尽力。” 他才不在意为哪个殿下助力,大周安危更无所谓,他只想看看,那个不用他的人后悔。 但可惜的是,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了,她在地上摔的支离破碎。 他到底还是没机会问她后不后悔。 他真是遗憾。 先前传说是蒋后鬼魂作祟,他一点都不害怕,还想着,来的好,他正好见见,问问她。 没想到,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了。 张择跪在地上,感受着双耳嗡嗡,也感受着膝盖与砖石相撞带来的疼痛。 疼痛让他混乱的意识凝聚。 这是幻觉,这是假象,这些邪祟打着蒋后归来的旗号,必然也会用她的样子来迷惑人心! 他们对他耍这种手段,他难道会被一个幻术吓到? 张择脸色冰冷,他手撑住地,缓缓站起来。 头顶上有声音落下。 “张择。”她说,声音有些缓慢,似乎在思索,“我记得你。” 张择冷笑,这种把戏…… “你在三年里给我投了八十四封延恩、六十五封招谏、二十八封伸冤、四十九封通玄。” 张择撑在地上的手一滑,原本要起身的他再次跌跪,膝盖再一次装在石砖上,生疼。 疼痛在他全身蔓延,直冲向头顶。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投过的文书,每一次,他都在墙上画一道,密密麻麻,那面墙如今还被他移在了如今宽大的府邸内。 他心里牢牢记着详细的数目。 这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她怎么..... 她知道!她看到了! 不,这是幻觉,术士说过,幻境里,你看到的你听到的都是你自己心中所想。 那术士还说过,在幻境里的不要回应。 张择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她穿着低等宫女那种难看的宫袍,但她的双目依旧灼灼,她腰背挺直。 张择有些眩晕,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他冲进去,他要第一个抓住蒋后。 但迎接他的只是地上血肉模糊的尸首。 现在,那具尸首缓缓恢复凝聚成形,然后站起来,微微垂目看着他。 “我还想,你后来怎么不投了。”她说,打量他一眼,“原来是投了他人了。” 投了他人。 他难道想投他人吗? 还不是因为她! 张择只觉得身子颤抖,他嘴唇也在颤抖,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用我?” 眼前的女子笑了。 “当然是因为你资质平平啊。”她说。 第三十三章 存在 因为你资质平平。 这句话在张择耳边响起,又宛如一道震雷。 资质平平? 他怎么会资质平平! 他从小聪慧,小小年纪给兵营的将军们跑腿,换来了吃喝不愁。 他父亲被贵人的马踏断腿,所有人都在让他给贵人要钱,要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的钱,但他没有,他不要钱,他让贵人给个前程。 果然他一跃来到京城。 京城!天子脚下!是他这等出身,多少钱都换不来的机缘! 他来到京城,虽然无权无势,但并没有变成京城万千尘埃,他一步步升职,一步步被重用,直到现在成为让人闻名丧胆的权贵。 权贵们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 资质平平碌碌无为蠢笨之辈能做到这样? 张择发出一声冷笑,不用撑地,站了起来:“我这种人在你眼里原来是资质平平,怪不得你落得如此下场。” 视他这样的人资质平平,如此眼光,身边用的都是什么乌合之众,活该她一推就倒。 眼前的人没有恼怒,脸上还带着笑:“说句不好听的,你还急了,你这样的资质怎么能为我所用,当我的人,那可是听不到一句好听的话哦。” 她还在嘲笑他!张择没有羞恼,他不在意了,因为她不配! 这么多年不是她看走眼,是他看走眼,他高看她了! “你能走到今日跟你的资质无关,你做的事是个人都能做到。”眼前人继续说,“只要纵容自己的恶就可以了。” 什么废话!张择冷笑。 “而且。”她挑眉,“我可不觉得我败落了。” 哈哈,张择冷笑笑出声,都摔成一滩肉泥了,还不肯承认败落,死的不能再死了。 “死了就是败落吗?”她一笑,看着张择,“但我还在呀。” 什么还在?出现在他眼前吗?这不过是幻境!张择咬牙,如果不是被幻境控制,他立刻拔出腰里的刀,将眼前的人砍成一滩肉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这个被幻化出来,不知道背后是什么恶心的东西,顶着蒋后这张脸来羞辱嘲讽他。 他适才竟然被迷惑真向她发问。 还因为她的回答而羞恼。 张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怒意在心里翻腾,他意识清晰,心神坚定,他要撕碎这个幻境。 眼前的人似乎变得摇晃,但她脸上依旧带着笑。 “我当然还在,我若不在,你怎么会被重用?不是因为大家都能看到我吗?” 他怎么会被重用?是因为皇帝怕蒋后,人人都怕,就算蒋后死了,也觉得她无处不在,所以急切的要清除她的痕迹。 张择攥住手。 “我若不在,白瑛怎么会走到今日地位?她不是一直在看着我吗?” 白瑛,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能成为皇帝的妃子已是天大的福缘,她应该像所有妃子一样就此知足…… 张择看着眼前,眼前灯影摇晃,似乎站在了太液池边,看到那个哭泣的妃子。 “我不甘心这样,除了当一个妃子,等候陛下的垂怜。” “除了等陛下垂怜,还可以要其他的,就像蒋后那样。” “我为什么不能像蒋后那样?” 张择咬住了牙,但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那要看你舍不舍得了,如果你舍得…..” “如果她舍得,你就愿意帮她。”那顶着蒋后脸的女子在他身边,接过他的话说,“所以你不也是因为看到我在,所以想再创造一个我?” 那个蒋后不用他,他就自己创造一个蒋后。 他要让那个蒋后看看自己多么有眼无珠,错过了多么厉害的他! 张择发出一声嘶吼,抬手狠狠砸向身旁的人。 人影消散,他身形踉跄,一双脚站在他面前。 “人人都看到我,记得我,怀念我,就连皇后死之前也在召唤我,这样的我,怎么会死啊?” “我不仅不会死,还会重新活过来。” “所以——” 伴着这句话,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他的脖颈。 他的身子陡然绷紧,没有人这样碰触过他的脖颈,当初他跪下来给军营里的将军当马凳的时候,将军也只能踩着他的背,指派他去干活的时候,拎着他的肩头甩出去,但他的脖颈,从没有人碰触,他也不让人碰触。 更别提被女人碰触。 这只女人的手,柔软纤细。 这就是,蒋后的手吗? 张择身子颤抖,他要甩开,他要站起来,他才不会被这幻境迷惑乱了心神! 但下一刻,这只柔弱的女子的手猛地将他抓了起来,狠狠一甩。 伴着天旋地转,张择摔倒在地上。 女人的手原来也可以这么有力啊。 那一刻,他丝毫没有想什么幻境里一切皆有可能。 “张择,我还没死,我也不会死。”青布裙角站在他面前,声音从上落下来,与此同时响起婴儿的哭声。 婴儿? 张择躺在地上,看着上方,看到那宫女手里多了一个襁褓,她一手抱着,一手轻轻拍抚。 她没有看他,眼神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我要了。”她说,“我不干涉你给白瑛换了一个孩子,你也别管我抱走这个孩子。” 她说着将怀里的孩子举起来,含笑看着他。 “否则,我就让你们听听帝钟的声音,我也会让玄阳子来看看你们做的事。” 她说罢猛地将手里的孩子往地上摔去。 张择下意识抬手掩住脸。 不知道是怕这孩子砸在自己脸上,还是不想看到一个孩子被摔死的场面。 没有血溅在身上,也没有帝钟的响声,耳边是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离开。 张择慢慢抬起手,他躺在地上,看着那个人缓缓走远。 她又停下来,怀里抱着孩子,回头看他,她笑了笑,笑容如日光刺目,张择发出一声痛呼,闭上眼。 “…..中丞,中丞…..”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由远及近,同时有手摇晃他的肩头。 张择打个寒战,本能向一旁避去,但身形一个踉跄,他睁开眼,双耳嗡嗡,视线昏昏。 四周火把摇曳。 兵卫们脸色惊恐地看着他。 张择还没说话,一旁的术士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声。 “断了,断了。”他说,举着手里完好无损的香,癫狂,“断了,断了…..” 兵卫们顿时更加惊恐。 张择倒是清醒了,哑声说:“打晕他。” 很显然,这个术士在幻境里被击溃了,没用了。 伴着他的声音,兵卫们一掌打晕了这术士。 “出什么事了?”一个兵卫问,“你,你刚才要说什么?怎么不说了?”又根据先前被简单告知的一些事,结结巴巴问,“是被拉入幻境了吗?” 这一次,那个术士没能阻止? 张择没有回答兵卫的话,原来停在了这里,原来才过去一眨眼吗? 夜色快要过去了,火把宫灯在青光中也蒙上一层昏暗。 他看着前方,宽阔的宫路上空空无人。 适才发生的事像一场梦。 但不是梦。 那,是真的吗? 张择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松开:“没什么,不用去宫门了,回去守好含凉殿。” ……. ……. 走出宫门,青衣宫女回头看了眼,天亮前最暗的时刻,灯火通明的皇城也变得昏昏,似远似近。 夜色中宫女的脸微微颤抖,一只眼睛似乎困极了要闭上,但又挣扎着不想闭上。 “等一下等一下。”耳边的声音喊,“不能这样,用完就把我关起来——” 第三十四章 孩子 白篱看着眼前的女子,与宫宴那次也不同,她们之间不是你在井外,我在井底。 她与她此时是隔着一个门框。 她的手扶着门框,一推,那个人就转到了门外,再一推,那个人就转到了门内,消失在心海中。 她是这个门的主人。 果然自己唤醒的,和别人织造送进来的不一样。 当时看到张择要查宫门,一旦下令,周景云这种普通人带着孩子,肯定立刻就被发现,要想阻止张择,就只能拿出他最“在意”的人。 她像上次那样把蒋后唤出来了。 “你试过了,知道了吧,就算把身体交给我,我也不会取代你,你是安全的。” “我都帮你这么大的忙了,你不说声谢谢,让我说一句话总可以吧。” 眼前的女子抓着门框喊,丝毫没有先前在张择面前的仪态威严。 白篱忍不住笑了。 她看着她:“笑啦?笑一笑多好,你这小孩子,别总是苦大仇深…..”说到这里又自己一笑,“我说错了,你还真是苦大仇深。” 是啊,她全家都死光了。 “也没什么啦,人都是要死的,活着的该笑还是要笑。” “你看,我都死了,我不是也还在笑嘛。” 白篱没有再看她,沿着长街向夜色中走去,巡查的兵卫迎面而来,宛如被夜色遮住了双眼浑然不觉。 “我很久没有看过皇城的夜色了。” 耳边的声音说。 白篱看着脚下多出的一道影子,身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很久没有看到这些人了。” “这些人,果然如陛下说的那样,越来越不堪。”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白篱看到脚下的影子动了动,感觉到有人戳她的胳膊。 “不过,周景云越变越好了。” 听到这句话,白篱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身侧。 她现在的视线一半是正常的街道,夜色与街边的灯火交映,一半夜色昏黄,街道和灯火都笼罩在昏黄中。 昏黄的身侧站着一人,与她同行并肩。 “你说的这可不止一句话了。”白篱看着她说。 身边的人笑了:“说其他的话几句都可以,说到周景云就只能一句话啊?你就不好奇?我给你讲讲周景云小时候......“ 她的话没说完,身影一晃,人和声音四散。 白篱的半边视线恢复正常。 周景云。 她默然一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周景云应该顺利从宫里出来了,他带着孩子回家了吗? 突然带回个孩子,怎么跟东阳侯夫人解释? 白篱忍不住笑了。 周景云怎么总是遇到奇怪的事。 …… …… 周景云走在大街上,紧紧裹着斗篷,从宫里顺利的出来了,接下来去哪里又是一个问题。 他可以悄无声息的从宫里带走一个孩子,但带着孩子回去,不可能隐瞒所有家人。 莫名其妙带回一个孩子,必须要有一个解释。 跟母亲说这是他的私生女怎么样? 应该不行,有了带回个假儿媳的事,母亲现在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 而且,带回家里人多眼杂,他现在被很多人盯着,尤其是张择,一旦发现东阳侯府突然冒出来一个婴儿,就算别人信了私生女的解释,张择绝对不会信,立刻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景云看向夜色渐褪的街道。 还好,有个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当察觉到有人翻进院落,门洞里裹着斗篷抱臂盘坐的江云猛地睁开眼,一把剑在青光蒙蒙中向来人飞去,他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有男声轻响“是我。” 叮一声,长剑换了方向撞在院墙上,江云站在了来人身前。 “世子。”他有些惊讶,“怎么这时候来了?” 话音刚落,世子响起一声啼哭。 不是,世子身上响起啼哭,江云震惊看着面前的周景云。 周景云看起来也有些慌乱,他松开的斗篷里露出的襁褓。 婴儿的哭声宛如一把利剑,敲碎了瓷瓶,整个院落,以及四周的安静都被打破了。 婴儿的哭声真可怕,周景云想,但又十分庆幸是在这时候哭。 “这,这….”江云结结巴巴问,“哪里来的孩子?” 周景云顾不得答话,摇晃着手臂,试图让孩子停下哭,但毫无作用,只能问江云:“怎么让她不哭?” 虽然离开了皇城,这边的四周的邻居也都查过,都是普通人,但陡然孩子哭还是会引来注意。 江云结结巴巴:“我,我也不知道啊,要不,打晕?” 身后的屋门打开了,黄茹披着斗篷看着院落里两个手足无措的男人,视线又落在周景云怀里的襁褓上。 她神情惊讶,但什么都没有问,只说:“快抱进来,外边太冷了。” …… …… 虽然不知道是温热的水,还是温热柔软的怀抱,或者轻声的吟唱哪个起了作用,婴儿的哭声很快停下来。 周景云也松口气。 庄夫人没有问这孩子的来历,他也没有主动说,看着窗外渐亮的晨光,又再次绷紧了身子。 白篱怎么样了?她能顺利离开皇城吗?她知道张择和白瑛的阴谋,张择必然也会发现她,她什么时候进了皇城?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宫里吗? 先前压下的各种纷杂念头如潮水般涌出。 他猛地站起来。 他要去皇城看看。 万一她还在里面,他也许能帮上忙。 周景云大步要走,但这个孩子,他回头看庄夫人。 黄茹察觉,抬起头看他:“世子放心,我还不至于伤害一个孩子……”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下,视线越过周景云看向门口。 周景云下意识转过头,也愣住了。 晨光里站着一个女子。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周景云一瞬间还是认出,这是白篱。 白篱来了! 白篱怎么来了?他该不会是太累了,睡着了,此时在做梦吧。 庄篱告诉过他,人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更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始做梦的。 晨光里的女子视线落在他身上,对他招手:“周景云,我们出来说话。”说罢转身走开了。 周景云迟疑一下,抬脚迈步跟了出去。 室外清冷的晨雾扑面,周景云看到江云抱着臂弯靠着门洞在睡觉,对院子里的人毫无察觉。 嗯,所以,是做梦….. “不是梦。”白篱站在门外,伸手握住他的手,看着周景云的眼,“我只是让江云睡了,但现在我是真实的。” 周景云接触的虚虚实实太多了,再这样下去,会陷入混乱。 白篱心里有些歉意。 握住他手的手,带着温热和柔软,周景云身子僵了下,是真的,她是真的。 耳边是女子继续传来的声音。 “我以为你回侯府了。” “我闻着….嗯,那孩子身上有我的标记香味,我闻着香味寻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声音停顿下。 周景云能感受到她握着自己的手攥了攥,然后耳边是有些抱怨的嘀咕。 “怎么来她这里啊。” …… …… 黄茹没有跟出去,也没有再向门外看。 那孩子虽然不想见她,但并不抗拒戒备愤怒,还让她继续守着这个小婴儿,只把周景云叫了出去,两人说悄悄话。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婴儿,轻轻嗅了嗅,嘴角浮现笑意。 她轻声呢喃,摇晃着哄孩子。 “我们小囡囡真香啊。” 第三十五章 初见 室内点亮灯火,周景云看四周,茶壶茶杯在哪里?这里准备了什么茶?可有热水?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是将庄夫人关在这里,由江云看守,另外买了一个老妪做饭。 此时老妪还在睡。 他也是第一次进这间屋子。 这里肯定也没什么好茶。 “我听说你把她带走了,但不知道你把人带来京城了。”女声在身后响起,“…你坐吧,我们坐下说话。”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茶水都是小事,她从不在意这些。 “好。”他说,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他看向她。 她穿着宫女的衣裙,十七八岁年纪,身形纤细瘦弱,面色白皙,眉眼清丽。 见他看过来,她一笑,站起身来,屈膝一礼:“周世子,初次见面,小女白篱。” 初次见面。 周景云想,的确,他们此时此刻是初次见面。 当初在庄蜚子那里,第一次见面她就顶着塑造出来的一张脸,并不是真正的她。 适才在宫里,那种场合慌张紧张匆匆忙忙,当然不算正式的见面。 周景云不由一笑,站起来:“久闻白小娘子大名,今日得见,实属荣幸。” 久闻吗?白篱看着他,似乎先前他说过,庄夫人刚遇到她的时候给他写信提过。 想到先前,白篱笑了:“世子,坐下说话吧,毕竟我们也不算真不认识。” 他们分开也才不过一个多月,周景云一笑,看着她:“出来还算顺利吧?” 白篱点点头抚着胸口长长吐口气:“顺利。”说着眉眼绽开笑意,“尤其是遇到你,要不然我这次可不一定能顺利脱身。” 周景云含笑摇头:“一定能,你做这件事的时候,本就不知道我会在。” 眼神又几分关切。 她一个人,这段日子很辛苦吧。 “你一直在盯着白瑛和张择他们吗?” 白篱点点头,又笑着说:“不止呢,我还盯着沈青,现在的沈青已经听我号令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隔着一层假面,与当时庄篱那种冷静的神态不同,她的神情十分灵动,有轻快,有喜悦,还有毫不掩饰的得意。 沈青,竟然她还敢去接触,看她的神态,似乎毫不在意沈青了。 是了,刚才她就说了,知道庄夫人被带走了,应该是从沈青那边知道的。 周景云看着她,真心实意感叹:“厉害。” 白篱一笑,又想到什么,问:“母亲,咳,不是,东阳侯夫人还好吧?” 周景云心想,当初在一起的生活也给她留下印记,并没有如同一场梦,醒了毫无痕迹,彻底的抛弃,她还会脱口称呼母亲。 他放在膝头的手轻轻握了握,说:“一开始母亲是很伤心。” 白篱带着歉意:“太突然了,为了不引人怀疑,没提前告诉她真相,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不用担心,我告诉她了。”周景云忙说,将跟东阳侯夫人坦白的事讲了,又一笑,“所以她现在不伤心了,养足了力气来恨我。” 这有什么不用担心的,白篱嗔怪看他,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不过也没办法,她叹口气:“有机会我亲自跟她解释道歉。” 话说到这里时,门外响起脚步声和问候声:“世子,煮好茶汤了。” 这是那个老仆的声音,估计是被江云唤起来了。 周景云打开门,老仆妇送进来热茶,又问:“世子和娘子想吃点什么?老妇去做。” 此时夜色已褪,晨光渐亮。 周景云看白篱,想到什么:“昨晚没吃饭吧?” 白篱点头:“还真没顾上吃饭。”看那仆妇,“有什么就吃什么,我都可…..” 以字还没说出来,周景云已经接过话对仆妇说:“不用了。”说罢对白篱说,“我出去买一些,这边临近张家铺子,他们家的煎饼很好吃,你尝尝。” 白篱要说什么,周景云已经拿着斗篷大步走出去了。 “等一下。”白篱忙说。 周景云在院子里站住回头,见白篱接过老仆妇手里接过茶壶,倒了一碗茶汤,捧着疾步出来。 “你喝碗热茶汤再去。”她说,看着晨光里周景云略有些苍白的脸,“在宫里守灵,你也冻饿一晚上了。” 周景云笑了:“在宫里也有喝过。” 话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接过茶汤碗一饮而尽,或许是因为太烫了,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将碗递给白篱,刚转过身,看到站在门洞里已经醒过来的江云。 江云瞪圆眼:“这是……” 他的话没问出来,被周景云胳膊一拉带着出了门,低低切切的声音被门板挡住。 白篱忍不住抿嘴笑,他要怎么跟江云解释?是少夫人死而复生还是又有了新欢? “许阿婆。”身后传来妇人的声音。 白篱身子一僵,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不用回头就似乎能看到庄夫人的样子。 她现在不想看到。 白篱肩背挺直一动不动,那仆妇应声过去了,挡住了视线,只听低声说话。 “…..东市上有羊奶…..” “是,夫人。” 是了,白篱想,她刚才都忘记了,还有个孩子呢。 那个孩子,她应该看一眼吧。 周景云也是,怎么把孩子带给她….. “囡囡还在睡,我一会儿再吃,你且不用忙茶饭。”庄夫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伴着仆妇应声是,门轻轻关上,庄夫人的视线也消失了。 孩子还在睡啊,那暂时别看了,白篱放松了肩背,走回先前的屋子,进门前看了眼,庄夫人所在悄无声息。 …… …… 周景云很快从街市上奔了回来,心里有些高兴当初选了这里安置庄夫人,原本想的是闹市之中也更能藏人,现在看来,也更方便给白篱买东西吃。 但进了院门,仆妇拦住他,对着屋子里示意:“那位小娘子睡着了。” 说着将一床被子递过来。 “夫人说,让你给盖上。” 庄夫人这是知道白篱现在抗拒她,不见她,所以不去打扰…..周景云看了眼庄夫人所在,见屋门开着,庄夫人坐在堂内,抱着婴儿正喂什么。 “买了羊奶。”仆妇低声说,“夫人说,公子最好寻一个奶娘来。” 周景云嗯了声:“明日就送来。”说罢将买的吃食递给仆妇,自己接过被子,“等醒了再热热。” 仆妇应声是,周景云抱着被子进了屋子,一眼看到那女子歪倒在罗汉床上,手里抱着引枕,一旁的小桌子上茶水喝了一半。 看来是困极了。 在陌生的地方竟然也睡着,还睡得这么沉,外边低声说话,以及他进门的脚步声都没惊醒她。 周景云看着沉睡的白篱,又或者,也不是陌生的地方,有他在呢。 念头闪过,不由伸手抚上鼻头,转开视线。 的确,这里也算是他的宅院,她曾经当过他的妻子,所以,作为妻子来丈夫的宅院,当然不陌生,当然安心。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轻轻走过去,将被子盖上,感觉到被打扰的女子动了动身子,睁开眼。 “周景云。”她看着俯身靠近的人,嘀咕说,“你先喝茶。” 醒了吗?周景云站直身子,看桌上的茶水:“好,我喝….”再抬眼见白篱松开怀里的抱枕,抱住被子翻个身向内再次睡去了。 没醒啊,周景云失笑,半睡半醒间也惦记着让他喝热茶? 他看着眼前被被子遮盖住,只露出乌黑发髻的人,笑容在眼底散开。 他坐下来,从小炭炉上取下温着的水壶,倒了一杯茶水,捧在手心里慢慢地一口一口的喝,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暖意浓浓。 …… …… 日光大亮,庄夫人将洗好的尿布在院子里晾晒起来。 “夫人,夫人。”仆妇对她小声招手,指了指这边的房间。 庄夫人走过来低声问:“怎么了?别去打扰他们,有事,公子会说话。” 仆妇小声说:“都睡着了。” 都….庄夫人靠近一些,透过窗缝向内看去,见窗边的罗汉床上躺着两人,一人裹着被子睡在这头,而周景云则搭着斗篷睡在另一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茶桌。 “给公子盖个被子吧。”仆妇小声问。 庄夫人对她摆手,低声说:“屋子里没那么冷,冻就冻一下,不碍事,别吵醒了,让他们好好地歇一歇吧。” …… …… 暮色笼罩皇陵。 李余缓缓走出去宫门,看到站在门外等候的除了蔡松年,还多了一个人。 “吉祥。”李余说,“你怎么来了?” 蔡松年抢先说:“白妃生了个皇子。” 李余哦了声:“不是男就是女,也在意料中。” 说着笑了,感觉这个话还挺好笑,等回去了见到白篱也跟她说一遍。 说罢再看吉祥。 “你怎么来了?” “就是来说这个新消息。”蔡松年说,又带着几分喜悦,“生了皇子,陛下很高兴,你的封号应该也会定好。” 李余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散去,只看着吉祥,问:“白小娘子有什么事?” 吉祥再忍不住了,结结巴巴说:“她,她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一天一夜都没回来了。”吉祥说。 蔡松年沉着脸喝斥:“她本来就不是楼船上的人,以往也是神出鬼没,一天一夜不回来,或许是忙自己的事了,或者你们去找,跑来皇陵跟公子说什么,难道要公子亲自去找人?养着你们做什么——哎公子,你去哪里——” 李余大步向皇陵外奔去,转眼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第三十六章 寒暄 夕阳的余晖消散,夜色虽然尚未拉开,但周景云提前将室内的灯烛点亮。 白篱刚洗漱过,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洗漱的水和镜子都是那仆妇拿进来的,周景云原本要出去买新的,被白篱制止了:“我又不见外人。” 所以在他这个自己面前,可以随意?周景云摸了摸鼻头不再坚持了。 其实他先前看到她睡着,想着要去准备洗漱的器具,但没想到一碗茶没喝完,他自己也睡着了。 他怎么也睡着了?甚至还因为冷,扯了白篱的一角被子挤到她身边。 还好有小茶桌挡着,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失礼呢。 白篱坐在一旁,忽地一笑。 周景云转头看她:“怎么了?” 白篱指着灯烛:“先前刚来的时候点着灯,此时睡醒了也点着灯,看起来没有变化。” 但其实已经过了一天,像做梦一样吗?很多时候他也会这样的感觉,一睁开眼,感觉她还坐在书桌前,抬起头对他唤声世子你回来了。 周景云一笑:“变化当然是有的,比如现在有我买回来的早饭。”指了指罗汉床上的桌案,“虽然早饭变成了晚饭。” 白篱被逗笑了。 “来,快来吃饭吧。”周景云笑说。 白篱起身走过来,坐在他对面,周景云递给她碗筷,一如先前:“尝尝这个。” 白篱兴致勃勃:“这个我没吃过哎,哎,这些日子我能随便走动,经常在街上吃喝。” 周景云恍然:“原来如此啊,怪不得春月她们看到你了。” 白篱忙解释:“那个时候不是在吃喝,是在盯着张择,正好遇到了她们,我就跟她们打个招呼。”看周景云一笑,“也跟你打个招呼。” 周景云看着她亦是一笑:“收到了,杏花很好看。”迟疑一下,还是说出来,“后来我也去了东市,想…想着你或许有什么事….” 他竟然还特意来找她啦,白篱眼睛笑弯弯,哼了声:“都怪那个张择做恶心事,我盯着他去了,要不然就能遇到你了。” 原来如此啊,周景云含笑说:“但我们还是遇到了。” 是啊,白篱也笑了,而且还帮了这么大的忙。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你。”她说,“先前….” 说到这里停顿下,先前遇到他的时候,街上正说他不好听的话,还是别提了。 “先前怎么了?”周景云问,“什么时候?”又遗憾,“我果然认不出来你。” “不会,你见了肯定认出来我。”白篱忙说,想到在皇宫里,忍不住好奇,“对啊,你怎么会一眼认出我?” 她甚至还没说话,只不过刚转过身,与他打个照面,他就喊出她的名字了。 周景云说:“你忘记了,我看过你的缉捕文书啊。” “但那是画的我姐姐啊。”白篱看着他,问,“我和我姐姐这么像吗?” 她是说过跟姐姐有些像,但这么像吗?像到周景云一眼就认出她是白篱?是这段日子,见白瑛见多了,所以…… “白瑛是不是威胁你了?你被迫总是见她吗?” 周景云陡然觉得好像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下意识说:“这么多问题一个个说,你先前在哪里见我了?” 白篱伸手指着他面前的一碟菜:“我尝尝这个。” …… ……. 听着室内几乎没间断的说话声,仆妇许婆端着手里的菜,哎呦两声:“公子和小娘子说得真热闹,我再去给他们添两个菜。” 灶火前热羊奶的黄茹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菜,说:“不用了,让他们说话吧,吃什么他们也不在意。” 许婆笑了,将手在一旁的毛巾上擦了擦:“好,好,年轻人也不用我这个老婆子伺候,我去看看我们小囡囡。” …… …… 夜风从打开的窗口扑进来,廊下和室内的烛火一阵乱跳。 东阳侯夫人看着漏壶,皱眉问:“现在还没有回来?” 许妈妈看着婢女们布菜,应声是:“说是有点事,早上的时候护卫回来说了,可能还没忙完。” “什么天大的事?”东阳侯夫人冷哼一声,“都顾不上去给皇后守灵了?” 夫人又对世子阴阳怪气了,许妈妈忍着笑,扶着她在餐案前坐下:“白妃生了皇子,皇后后日差不多就要移灵去皇陵了,宫里今日也忙乱的很,世子回避一下更好。” 提到白妃,东阳侯夫人有些出神:“生了皇子这般大喜事,白妃会有赏赐吧?” 许妈妈点头:“肯定啊,陛下终于有皇子了,承继有后。”说到这里压低声音,“这白妃真是好福气,皇后也不在了,将来皇子封了太子,她怎么也要封后。” 话音落,见东阳侯夫人忽地流下眼泪。 许妈妈吓了一跳:“夫人,你这是…” 怎么了? 为皇后落泪? 也不至于吧…… 那位白妃好福气,那位白妃的妹妹真是倒霉,东阳侯夫人抬手擦去眼泪,要是再等一等,白妃生了皇子,且不说封不封皇后,至少白家的罪能赦免,那白篱她也就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这都怪周景云。 东阳侯夫人只觉得心里冰凉一片。 “把门关上。”她指着外边喝道,“周景云这么晚不回来,不许他进门了!” 这又是哪来的邪气啊,许妈妈忙安抚着应声是,催着婢女们去告诉门上,又让人去世子院里问。 “世子怎么还不回来?这大晚上的去哪里?” 东阳侯府可没有在京城购置外宅的规矩。 如今皇后丧期,禁止宴饮,连三曲坊都停了。 真是奇怪。 世子从未有不告不归在外边夜宿,那都是别人家浪荡子才有的做派。 ….. ….. 暮鼓一声声传来,躺在罗汉床上的婴儿似乎受了惊,扭动了几下身子,白篱忙轻轻拍抚。 先前饭吃到一半,或者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外边传来婴儿的哭声,白篱想起来了,还有个孩子呢,停下说话让周景云把孩子抱过来看看。 周景云过去,待庄夫人喂好了孩子,抱过来给白篱看。 “过了一天,感觉长大些了。”白篱看着孩子,对周景云说。 周景云失笑:“哪能那么快。” “比我在宫里抱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好看了。”白篱说,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 周景云说:“刚生下来也没擦洗急着处置掉,庄夫人昨夜细心照看,又刚吃了羊奶,孩子自然精神了。” 庄夫人细心照看,白篱哼了声:“她是很会哄孩子。” 也不知道说的是哄了当年她这个孩子,还是现在这个婴儿,周景云知道白篱的心结,虽然庄蜚子夫妇一开始结识白篱并不是别有他心,但最终结果是这样,对白篱来说,的确很难接受。 他没有继续提庄夫人。 “这里我会看着,主要还是我带孩子,你放心吧。”他说。 话音落,躺在床上的婴儿扭动几下攥着拳头哭起来。 两人被吓了一跳。 白篱旋即又笑了,看着他挑挑眉:“好,你带孩子吧。” 周景云忍着笑将孩子抱起来,虽然昨晚已经抱了一晚上,但此时抱起来还是有些僵硬,感觉婴儿更加柔软了,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不过,白篱在一旁盯着看,他还是做出轻松淡然的姿态。 只是孩子并没有停下哭,哭声越来越大。 白篱也顾不得看热闹了,伸手:“我来试试。” 周景云将孩子交给她,白篱抱着摇晃着走动,但依旧没用。 “她怎么这么爱哭啊。”她不由说。 周景云伸手要接过:“我来我来,小孩子都是这样….” 门外传来庄夫人轻柔的声音:“可能是尿了,抱出来我换下尿布吧。” 周景云看白篱,白篱撇撇嘴,示意他送出去吧。 外边婴儿的哭声很快停下了。 白篱再次撇嘴。 周景云笑说:“我们都是刚开始带孩子,等熟悉了就好了。”说着看了眼天色,再听暮鼓,迟疑一下,“你现在住在哪里?宵禁马上就到了,只怕不方便走动了。” 白篱这也才注意到天色。 “今晚回去也来不及了,船已经开了。”她说。 船?周景云看着她,眼神询问。 适才他们说了很多话,但好像也没说什么,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说。 他们分开也才一个月吧,感觉怎么说都说不完似的。 白篱一笑:“我住在楼船上,就是上官月那个花楼船。” 上官月啊,周景云有些惊讶。 第三十七章 共度 上官月,周景云当然不陌生。 现在应该称呼李余。 接下来就要称呼王爷了。 不过白篱怎么会跟上官月认识?怎么想,两人也联系不到一起啊,一个藏在内宅的钦犯女子,一个躲在外室子名义下的皇子。 “因为我的一些特殊体质,刚进京的时候,我就跟他有了交集。”白篱说,“李十郎的事。” 李十郎,周景云再次愣了下,都要忘记这件事了,的确,当初陆家拿着她赠送的干花,被牵扯到李十郎的事件中,对,当时上官月还突然冒出来谢他,当时就感觉莫名其妙。 所以,其实并不是莫名其妙? “比那个还早,李十郎落水与我有关,是我在上官月的花楼船用了幻术。”白篱说,带着歉意,“对不起啊,我当时除了脸瞒着你,很多事也瞒着你。” 李十郎的死竟然是她.....周景云惊讶,旋即又苦笑一下:“瞒着我是对的,毕竟我当时不知道我的背后还有沈青他们的操控。” 白篱说:“其实也不是,我和你当时不熟,我的体质又很奇怪,怕跟你讲不通,吓到你。”说着又一笑,“后来发现你这人又聪明又好说话,又见怪不怪,又沉着冷静,又…..”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哪有这么好,这么多又。” 白篱笑说:“世子不管我说了做了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世子都能接受,亦能帮忙,也不嫌恶害怕我,你就是这么好。” 在她眼里他这么好啊,周景云抬手掩鼻轻咳一声,说:“也是你先信任我跟我说,才有我帮你的机会。” 白篱笑了:“那我要多谢我自己了。” 周景云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白篱嗔怪他一眼,忽地又回过神,不是正在说上官月吗?怎么又岔开了,怪不得感觉说了很多话也没说完。 “总之除了花楼船李十郎,后来我被沈青拉入一次意外,恰巧遇到他,我救了他,他也救了我,就此认识了。”白篱简单讲了下,又一笑,“不过,那时候他认识的是白篱,并不知道东阳侯世子少夫人。” 周景云其实没听到后一句话,只回荡着那句,她救了他,他救了她。 原来她先前也遇到过危险,他不知道的危险。 “….再后来皇宫那次,是他把我带出去的,所以我就一直在楼船上了。” 原来是他把她带走了啊,周景云忽地想到那天初次进皇宫的纨绔公子奇怪的做派,那时候想必就是在帮白篱了吧。 又想到先前上官月恢复李余身份的时候,那年轻人跟着金玉公主走出皇城,远远的对他施礼,什么话都没说,还引得其他官员们好奇为什么。 他当时认为是因为皇后案牵连,给了上官月恢复身份的机会。 现在想,或许那年轻人跟他打招呼,或许还有白篱的缘故。 “他知道,你我….”周景云不由问。 白篱点头:“我告诉他你知道我的身份,一直护佑我。” 果然,那他与他也算是通过白篱结识了,周景云一笑,若有所思点头:“楼船人员混杂,你在那里不会引人注意,先有金玉公主为靠山,如今又是皇室子弟,楼船上很安全。” “没事,没有什么不安全的。”白篱说,“他们也顾不得抓我,我也不怕他们,我只是担心对你不好…..” 伸手牵住周景云的衣袖,看着他。 “你是不是被白瑛威胁了,你不用理会她,下次她再敢威胁你,你就问她想不想见见她的亲生女儿。” 周景云看着被她牵着的袖口,点点头:“好,我记下了。”再看眼天色,耳边的暮鼓也到了尾声,“那你今晚在这里歇息吧。”说着转身,“我去买些新的被褥器具…..” 白篱拉住他的胳膊:“买什么啊,这不都有吗?再说了,已经睡了一天了,晚上不困的。”又问,“你呢,宵禁也能回去吧?” 能倒是能…..周景云想。 “如今皇后新丧,我还是谨慎一些。”他说。 那就是不走了,白篱笑盈盈说声好。 那就有一晚上的时间说话了,话总能说完了吧。 不过,好像突然没什么话说了。 室内一阵安静。 两人视线相对。 周景云先笑了,白篱也跟着笑了,虽然不知道在笑什么。 “我去把孩子抱过来。”周景云说,“你救了她的命,让她熟悉你,记得你的恩情。” 白篱哈哈笑:“这么小能记得什么。”又撇嘴,“我也不是要她记恩情,我只是要让她的亲娘不能如愿。” 周景云笑而不语,只说:“我去抱孩子。” 白篱没有阻止看着周景云走了出去,迟疑一下,将罗汉床上的小桌子搬开,将被子铺上去,伸手按了按感受一下软硬。 周景云抱着孩子进来的时候,听到她在自言自语嘀咕“你娘嫌弃我,我不嫌弃你。”忍不住笑了,说:“她吃饱了,也睡好了,尿布也是刚换的。” 白篱看着他怀里的孩子,屈膝一礼:“公主请上床。” 周景云哈哈笑出声。 …… …… 听着室内传来男子清朗的笑声,院子里的仆妇许婆忍不住也跟着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公子这般笑出声。”她低声对黄茹说,“公子今天进进出出脸上的笑都没散过。” 黄茹看着窗上投影,一人坐在罗汉床上,一人站在床边,不时低笑说话,轻轻舒口气:“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还好能遇到让她开心说笑的人,我也稍微安心。” 许婆是新买来的仆妇,对这一家人不了解,这家有夫人,有公子,又来了一个婴儿和小娘子,看起来是很常见的一家四口,而且夫妻两人说说笑笑恩恩爱爱,但又感觉怪怪的。 不过许婆曾经在犯事的权贵人家当过下人,知道规矩,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不管懂不懂,跟着凑趣就行。 “夫人安心吧,公子真是很体贴,刚才还特意学了怎么抱孩子怎么喂奶怎么换尿布。”她笑呵呵说。 黄茹亦是一笑:“你来烧水,我给他们做些茶点。” 许婆说:“夫人累了去歇息,老奴自己来就行。” 黄茹摇头,看了眼那边的室内,低声说:“那孩子其实嘴很刁的,不喜欢的很随便,喜欢的才会多吃。” 许婆恭维说:“夫人对小娘子真好。” 黄茹摇摇头:“其实是她对我好,没有厌弃而走,还能容我在眼前。” 看,奇奇怪怪听不懂,许婆只当没听到:“我来烧火。”先进了厨房。 …… …… 室内灯火跳跃,但或许是夜色变淡,灯火也黯淡几分。 周景云转头看窗外,天边已经发白。 不是说冬天昼短夜长吗?怎么感觉夜一眨眼就过去了。 周景云视线收回在罗汉床上,屋子小小,罗汉床也小小,此时挤了三个人更显得拥挤。 不过,他的斗篷很大,盖住了他们三人。 小小的婴儿躺在正中,他靠坐在右边,而白篱原本靠坐在左边,但说着说着睡着了,先是靠在他肩头,然后滑落到他怀里,为了让她睡的舒服些,周景云又将她轻轻扶躺在腿上。 她果然睡得很好。 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 长长的睫毛。 挺巧的鼻头。 本就随意挽着的发髻已经散开,乌黑的头发滑落她的脸上,以及他的腿上。 周景云伸出手,轻轻抚起她滑落的长发,手指碰触女子的脸颊,如蜻蜓点水般忙收回。 “世子。”窗外传来江云轻轻的声音,“家里人在找你。” 周景云微微皱眉,已经让随从跟家里说过有事,怎么还会寻找? 不就一晚上没回去嘛。 “你出去看看,别让他们知道这里。”周景云低声说,又吩咐,“再从街上买些早饭来。” 江云应声是,要走,又被周景云唤住。 “罢了,早饭不用买了,我来吧。” 听到内里的话,江云不解忙说:“没事,我顺便,世子不用再出去了。” “不用,我自己去吧。”周景云坚持。 两人正说话,睡在腿上的白篱动了动,缓缓睁开眼,一眼看到周景云的下颌,她神情有些怔怔,似乎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 “做梦了?不应该,我不在梦里看到周景云…..”她嘀咕一声。 周景云听到了,脱口问:“为什么?” 人不是都会梦到想见的人,她为什么….是不想见他吗? 白篱皱眉嘀咕:“周景云是真的,我只要真的….” 话没说完回过神,仰头看着上方,周景云低头看着她。 这….. “我睡着了啊。”白篱忙起身,不对,应该说我醒了啊,原来看到的不是梦,是真的。 周景云忙伸手扶住她肩头:“别起太猛,小心头晕,小心孩子。” 白篱哦哦两声,看着身边斗篷下盖着的婴儿,清醒过来:“我竟然又睡着了。” 周景云笑说:“带孩子是很累的。” 白篱噗嗤笑了,看他一眼:“都是你在带。” 周景云一笑,问:“再躺会儿吧,我去准备早饭。”说着话撑着身子要下床,眉头皱了皱。 “不用。”白篱说,话没说完察觉他的脸色,再看他略有些僵硬的动作,忙问“怎么了?” 周景云笑了笑:“腿有些麻了。” 白篱想到自己醒来是枕在他腿上,有些不好意思:“你把我放到床上就行。”说着来搀扶他。 周景云本想说不用,但看着伸来的手,迟疑一下,将手轻轻搭在她手腕上,微微借力站起来。 “不用准备早饭了。”白篱说,扶着他站好,顺手抚平整理他的衣袍,“我这就回去了,两夜未归,他们会担心。” 周景云说声好。 白篱又去看床上睡着的婴儿。 “你放心,这里我照看着。”周景云说。 白篱对他一笑:“我会经常来看她。” 周景云点点头,要说什么,不知道是说话声还是因为身边陪伴的人都起来了,原本睡着的婴儿扭动着闭着眼哇一声哭起来。 不像昨日那般慌张,周景云转身说:“该换尿布了,我来吧。” 白篱看着他熟练地更换尿布,自己则走到桌案前将头发简单挽起,理了理衣裙。 再转身看换完尿布的婴儿还在哭,周景云抱起来在怀里哄着:“该吃奶了。”见白篱看着他,一笑,“你去吧。”说着一手拿起斗篷一甩,将自己和婴儿都裹上,“我们送送你。” 白篱笑了,看着他和怀里的婴儿,说声好,抬脚向外走去。 周景云抱着孩子一边哄着一边跟随。 江云在门边打开了门。 白篱走过去,示意周景云:“外边风冷,你们别出去。” 周景云说声好,站在院落里没有再迈步,看着白篱。 白篱对他一笑,又对哇哇哭的婴儿摆摆手:“我走了,爱哭鬼。”说罢又看了眼黄茹所在的房间。 蒙蒙青光里屋门紧闭,悄无声息。 但….. 白篱似乎能看到门后站着的人影,她没有再说话,收回视线转身迈步而去。 周景云看着转瞬空空的院门,微微出神。 屋门响动,黄茹走出来“孩子给我吧,我来喂她,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家里担心。” 周景云嗯了声没说什么,将孩子递给黄茹,看着黄茹抱着孩子进去了。 “世子,你快回去吧。”江云低声说,“丰儿说,因为你没回去,他也被赶出来了,一大早饭都没吃…..” 周景云失笑,摇摇头又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你今日给这里添置些家具。” 江云刚要应声是,又被周景云打断。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周景云说罢将斗篷裹了裹,迈步向外走去,“你守好门吧。” 江云皱了皱眉头,门好像也有些守不好,这个门突然就被一个小娘子踏破了。 世子昨晚给他解释了,是白篱,被处斩的白循的幼女,朝廷钦犯。 说完这个就不多说了。 但,世子怎么跟朝廷钦犯认识了?还一副相识很久的样子,还事事亲历亲为….. 还有个孩子。 这个孩子更是连解释都没有。 两天一夜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罢了,他继续守门吧。 …… …… 晨光渐亮,码头上接人的马车乱哄哄散去。 金水河边恢复了安静。 站在楼船下送客的一个伙计打个哈欠,忽地眼一花,有人出现在面前。 “阿成。”女声说。 唤作阿成的伙计瞪圆眼,看清眼前人,啊一声:“白小娘子,你——” 白篱看着他的眼,轻轻点头:“是,我也来送客了,现在送完客人了,我回去了。” 阿成呆呆看着她,然后点点头:“是,送完客人了,小娘子快上船歇息吧。” 白篱越过他向船上去,一路上见到的人皆是如此操作,没有引起丝毫喧闹,也不用解释,很快到了三楼,带着几分轻松推开门。 因为窗帘低垂,还有些昏暗的室内,有人猛地站起来。 “阿篱,你回来了。” 白篱一愣,还没看清室内的人,那人就冲过来将她抱住。 “太好了,你没事。” 我是一出现就请假的标题 明天没更新,没存稿的弊端,只要稍微有点事占用时间,就写不出来了,大家后天见 第三十八章 解释 虽然陌生的怀抱躯体接触让白篱瞬间绷紧,但熟悉的气息让她又放松下来。 “李余!”白篱说,“你怎么回来了?” 脱口说完又反应过来,她能回来后消除大家有关她不在的记忆,但先前不在的时候没办法。 算下来两天两夜没回来,船上的人肯定急了。 她想到他们急了可能到处找一找,没想到还去告诉了李余,更没想到李余竟然回来了。 “你不是在守皇陵吗?”白篱说,“你这样回来没事吗?” 说着拍了拍李余的后背,示意他放开,但李余似乎没明白,抱着她一动不动,只闷声说:“没事,我没让人发现。” 他的声音闷闷又沙哑,因为贴的近,白篱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汗气土气,可以想象是怎样疾奔归来,又担心她,完全顾不得洗漱更衣。 “我以为你出事了。”李余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也不知怎么帮你。” 说着再次抱紧她。 “我真怕你出事,就像我父亲母亲那样,我也要失去你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因为抱的很紧,她能感受到他绷紧的身体,身体还在轻轻颤抖,白篱想到上官月梦境里一层层沉睡的小孩子,那是深藏在心海的恐惧,以至于不敢醒来,不敢做梦。 她轻声说:“是我不对,当了这里的主人,就不该不告而不归,吓到大家,吓到你。”也不再要推开李余,而是抱住他的腰轻轻拍抚,一边继续说,“当时事发很突然,我盯着的人突然有了动作,我只能跟着去,没机会通知楼船上,然后这两天一直在善后,昨晚本该回来,但太晚了我想楼船开了,所以等到早上才回来,我打算回来后再让人告诉你……” 或许是她的絮絮叨叨,或许是拥抱以及拍抚,李余绷紧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什么事?很危险吗?”他问,又急声说,“楼上也有余庆堂的人,你随便用。” 白篱说:“说出来吓死人的事。”说着仰头看他,但因为他抱的太紧,只能看到他的耳朵,“我们坐下来说。”她拍了拍李余的后背,又问,“你吃过饭了吗?是不是一直滴水未进?” 转开话题,询问琐碎的事,最能安抚情绪紧张的人,果然随着她的问,李余松开了抱紧她的手,缓缓站直身子。 “是了,你忙了两天两夜了。”他似是自言自语,低头看着她,关切问,“也没吃饭吧?” 白篱对他点点头:“还没顾上吃早饭,趁着城门开了就赶紧回来了。” 李余对外扬声唤吉祥。 吉祥闻声进来,听李余吩咐准备早饭热水,白篱看到门外还有那个蔡掌柜探头,神情担忧,与她视线相撞,皱了皱眉头,扭开头走开了。 李余生气,他的手下人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白篱不以为意,自去洗漱,等她换了衣裳走出来,垂帘已经拉开,室内透亮,食案丰盛,李余也洗漱换了干净的衣袍,晨光照耀下又变成了那个清爽干净漂亮的小郎君。 只是脸上没有先前时刻挂着的璀璨笑容,倒也不是绷着脸,但宛如秋日的湖面,清清冷冷。 还是第一次见他生气的模样。 先前金玉公主骗他那次,他生气的表现也不过是笑。 此时不笑,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白篱也能理解,她既然接受了他的提议住在楼船上,这里就相当于家,她也被他视作家人,家人突然消失不归,怎么能不着急?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还在东阳侯府当少夫人,周景云一句话不说消失不见,她也会生气。 “是我的错。”白篱再次道歉,“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去找你,我是想着他们会自己在京城里找一找,我今早回来,也就是一天两夜,也很快,是我思虑不周想当然了…..” 李余打断她:“我知道你不信他们,那如果我在楼船上,你会告诉我吗?” 白篱立刻点头:“当然会。”又拔高声音,“我也没有不信他们,他们是你交给我的人,我当然信,只是太突然了,没来得及,而且后来发生的事,他们也帮不上忙。”说到这里看着他,“不过如果你在,我一定想办法通知你,因为你绝对能帮上忙。” 这样啊,李余皱眉:“你应该让人去告诉我。” 白篱伸手扶着他胳膊推了推,“来,我们坐下说。”又问,“你在皇陵吃的好吗?很冷吧?不会都是冷饭吧?” 李余摇头,随着她坐到食案前:“不冷,也有热茶汤。” 虽然还皱着眉头,但嘴角微微上翘,秋日的湖面荡起涟漪,波光粼粼。 “你知道皇后死了吧?”白篱问。 李余点头,看着她说:“京城里对我来说重要的人和事,第一时间就会传给我。” 所谓重要的人和事是帝后动向,金玉公主驸马动向,以及她。 所以尽管只是一夜没回来,吉祥还是宁可虚惊一场也不敢耽搁来告诉他。 这话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白篱能领会自己在其中,轻咳一声,继续说:“那你也知道白瑛生了皇子吧?” 李余再次点头:“昨天知道的,跟着你不见的消息一起送来的。” 白瑛生了皇子的消息,远不如她不见了让人惊慌。 白篱再次轻咳一声,看着他:“白瑛其实生的不是皇子,是公主。” 李余一怔,从各种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凝神看着她。 “白瑛和张择把孩子换了。” “我一直盯着张择,前天晚上在皇宫,可惜没能阻止成功。” “但我把小公主抢到了。” 白篱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讲了,当然隐瞒了蒋后震慑张择的事,这件事就算是对周景云她都不会讲的。 听完讲述,李余脸上再无半点生气。 “原来你白日经常离开楼船去城内是盯着这个。”他说。 果然不是吉祥说得那样乱逛街市。 白篱点头:“是,我也是想办法查到了她们的所在,女子生产很突然,当时突然孕妇们被运走,我不能离开,一直紧紧盯着,事后又很忙乱安置…..”说到这里稍微有些心虚,其实事后也没多忙乱,孩子周景云安置好了,带孩子也是他在带,她甚至昨晚还睡了大半夜。 李余已经坐直身子打断她:“我知道,我明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生气发脾气,我本就知道,你不回来肯定是有事要做,我只是,我只是很担心,很焦急,着急自己帮不上你……” 白篱也打断他:“你不知道嘛,我这样不声不响什么都没说走了,你着急生气都是应该的,现在你知道我做什么去了,为什么没留消息,不是一点也不生气嘛。”说到这里又一笑,“而且你这算什么生气,没有对我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就是…..” 她伸手在嘴边微微一拉,让嘴角下沉。 “稍微拉着脸,一点都不吓人,而且….” 她眼睛弯弯一笑。 “你不笑的时候,更好看了。” 李余噗嗤笑了,又沉下脸,若有所思:“嗯,更好看吗?那我以后不笑了。” 第三十九章 他想 虽然不像梦里小李余动不动就哭,但也跟小李余一样好哄。 面前的年轻人面容虽然又变得清冷,但跟先前不一样,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白篱一笑:“也不用刻意,在我面前,你想笑就笑,不想笑就不笑,都好看。”说着看食案,指给他,“你看,这个是我让他们新添的菜,我在街上吃过,你尝尝。” 都好看吗?那就好,李余一笑拿起筷子依言吃了,点头:“真好吃啊。”又感叹,“果然你对楼船更用心。” 白篱挑眉:“你直接说我爱吃馋嘴就好了。” “这怎么是馋嘴呢?”李余摇头,“我因为经历苦难无心吃喝,而你不一样,依旧喜欢尝试世间美味。” 他伸手比划一下。 “这表明你的心胸比我更厉害。” 白篱笑出声。 爱哭和爱生气的人,也很会逗人开心啊。 “好,可以了,不用再夸我说我好话,我们互相都不生气了,这件事揭过去了。”她说,指着食案,“快吃快吃,我真饿了。” “是说真话啊。”李余笑说,不过也没有再说话,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 简单吃过早饭,李余也再次回味一下白篱这两日的经历:“孩子被换了,当时没有被发现,事后的确也不好再揭发他们。” 张择目前还把持大权,告到皇帝跟前,反而会说白瑛是被陷害。 那些孕妇都在张择手里,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白篱的身份也很麻烦,逃亡的白循幼女,假死的东阳侯少夫人,在皇帝面前根本毫无信服力,冒出来指证,别说自己会被拖下去砍头,周景云一家也没好下场。 “小公主还活着就好,只要活着,总有机会认回亲生父母。” “虽然那种母亲,认不认无所谓。”白篱说,又挑眉,“但有机会还是要认。” 李余看着她一笑:“要不然岂不是让那种母亲如愿?” 白篱哈哈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要不说,我们两个一样呢。” “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李余笑着再次接过话。 想到当初还把白篱当厉鬼的时候,他们就说过这样话,此时此刻他们又在一起说了这样话,而且这一次,她也不再是偷偷摸摸与他私会,也不再是他人的妻子…… 他人的妻子。 李余想到她适才讲述的过程中一个关键的人。 “现在小公主在周景云安置的地方?”他问。 白篱点头:“他做事很可靠。” 李余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捏了捏,点头:“是啊,看他待你的赤诚,就可以知道一定会保护好小公主。”说完又补上一句,“还好有世子当时在,如果是我,就算你提前告诉我了,我可能也做的不如他这么好。” 白篱笑说:“不会,你如果在,对我们来说更是如虎添翼,说不定当时就把张择白瑛的阴谋揭穿了。” 说到这里略带遗憾。 “还真可能如此。” 李余在心里念过她说的我们两字,也是泛起遗憾,他不在我们中…… “早知道我就不去皇陵了。”他说。 白篱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别想了,你快回去吧,或者有什么善后的事去做。”说着打个哈欠,“我要再休息会儿。” 李余笑着点头,看她一眼,迟疑一下。 “怎么了?”白篱察觉问。 李余看着她笑着摇头:“没事,你先休息。” 白篱对他一笑摆摆手,转身向内室走去。 李余唤人来收拾了桌案,站在原地微微出神,直到蔡松年在门外等不及探头。 “公子。”他唤道,看了眼已经关上的内室门,“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没什么事要说,只是,刚才,白篱跟他说去休息的时候,他突然想再抱她一下。 先前抱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推开他,还伸手也抱了抱他。 不过,先前是因为着急担心,失而复得激动,现在他再抱住她,她会怎么想? 而且他又是为什么想要抱住她? 当听到她不见了那一刻,他真的很着急,很伤心,还很害怕。 当看到她出现在门口,冲过去抱住她的那一刻,他是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欢喜。 只想那一刻是永远。 想要和一个人永远是什么? “公子?”蔡松年再次唤,皱眉看着李余,适才那女子说了什么?公子脸色倒不是再阴沉吓人了,但却魂不守舍…… 李余嗯了声没说什么迈步走了出去,再转过身亲手轻轻将门拉上。 蔡松年将风帽给他戴上,虽然楼船上很安全,但此时天色已亮,码头上人来人往,河面上船也很多,万一谁眼尖看到识别认出,公子说是守陵呢,却又出现在楼船,名声不好听。 “公子,她怎么说的?”蔡松年问,不待李余回答,皱眉沉声说,“她真是太过分,公子以诚待她,她却我行我素,太无…..” 无礼还没说出来,原本走神的李余沉声打断:“别乱说,她去做的事,与我十分相关!” 蔡松年愣了下,什么事? 李余看他一眼:“此事事关重大,过些时候再告诉你。” 她?能做什么事关重大的事?蔡松年疑惑,该不是说两句好听话哄骗公子的吧,看着风帽遮盖下李余微微翘起的嘴角,眉眼轻快,不过是吃个早饭的时间,公子就变成这样了。 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蔡松年心里又冒出这句话。 这个白篱,还当过东阳侯少夫人,不知道是怎么哄骗那位周世子的,竟然敢窝藏她。 如今公子又是如此。 这女子的确不可小瞧。 蔡松年胡思乱想,但也无可奈何,或许等公子说了亲,有了定性会好一些。 “公子。”他也不再追问,只提醒,“回程都安排好了,天黑能到皇陵,宫门也留好了,这样明日清晨你从陵墓内出来,无人察觉。” 李余摇摇头:“先不回去,我去见公主。”说着又一笑,看向皇城的方向,“然后再去见陛下。” 蔡松年有些惊讶:“公子,这个时候去见陛下?” 说了守皇陵,还没几天,就跑回来,是受不得一点苦,言而无信啊。 而且现在皇帝有了小皇子,他这个曾经的皇长孙就跑回来……不好吧? “不,现在才好。”李余一笑,“生了皇子我跑回来才好,如果生了小公主,我只怕在皇陵回不来了。” 身为成年的皇室子弟,又是曾经被先帝喜欢的皇长孙,父亲又是先太子,先太子也被恢复了皇室子弟身份。 如果白瑛生个公主,皇帝还是没有皇子,那他这个长成的皇室子弟,皇帝一定会对他生疑。 只有金玉公主依仗的他,处境会很艰难,不管做什么事都会被人盯着,很危险。 现在好了,皇帝有皇子了,皇帝松口气,他的处境也会轻松一些,他才能更有机会壮大自己,然后….. 李余脸上的笑意散开,他真是好运气啊。 是谁给他的好运气呢? 他转头看向房门,眼前又浮现白篱对着他模仿他垂下嘴角的样子,宛如在做鬼脸。 那个鬼脸如玉石,眼如星辰,清灵可人。 第四十章 揣测 正午时分张择来到含凉殿,皇帝所在的殿外已经等候了不少官员。 因为皇后丧事皇帝停了上朝,但朝事也不能彻底扔下不管,尤其是春耕在即,很多迫在眉睫的事务堆积。 “陛下还是无心朝事?”张择问。 所以诸人不得见? “不是,是金玉公主和李余在里面。”一个官员说,说完回头,发现是张择,神情略有些僵硬。 张择皱眉:“李余?他不是在皇陵吗?”说着笑了笑,“怎么?听到生了皇子,在皇陵坐不住了?” 这话说得真是恶毒啊,那官员身子都僵了,根本没有办法答话。 张择也没有要他回话,似笑非笑地拂袖走了,留下一众官员神情复杂。 其实大家私下也曾议论,如果皇帝真一直生不来皇子,这位曾经的皇长孙承继江山,也合情合理…… 而这位曾经的皇长孙在陛下登基五年皇位坐稳,为先太子平反之后才冒出来,只怕心思也没那么简单。 当然,这些揣测议论随着白妃生了皇子都消散了。 皇帝有自己的亲生皇子了,自然不会传位给侄子,侄子承继江山也不是那么合情合理。 不过为什么张择对李余毫不掩饰恶意? 虽然说张择是逮着谁都要咬一口的东西,但突然对这个李余如此恶毒,莫非是陛下授意? 陛下对这位侄子已经生疑? 虽然有了皇子,但到底皇子年幼,这个李余已经长成…… 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交流,看来以后对这个李余要敬而远之,莫让陛下误会。 …… …… “那李余在讨好陛下,哭他的好婶子皇后。” 侧殿内白瑛斜躺着,看着宫女奶妈放到床上的皇子,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一面对张择说。 “哭得死去活来的,还说这次回来就是接皇后,他要亲自为皇后守一百天。” “金玉公主也在一旁摆出长姐的架子训斥陛下,说不能为皇后耽搁了朝政,杨氏一家就是想要惑乱陛下,陛下如果悲伤过度,反倒是中了他们的计谋。” “这两人装模做样,不安好心。” 说到这里,白瑛从床上坐起来,将身边躺着的婴儿抱起来,冷笑一声。 “陛下心慈耳软,又贪恋亲情,说不出重话,你刚才说得好,对朝臣们也是个警示,让他们别犯糊涂,看清楚,陛下有自己的小皇子。” 她说着摇晃婴儿。 但不知是不是被摇晃的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婴儿哇哇哇哭了起来。 白瑛皱起眉头。 小孩子真是动不动就哇哇哇哭,烦人。 但有些小孩子不爱哭,反而更吓人,比如白篱。 白篱刚生下来,娘死了,一家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反倒这个婴儿半天都没有声息,还以为死了,晃了晃,睁开眼动了动,然后又闭上眼。 刚出的婴儿哪有不哭的,长辈说,看起来跟正常婴儿不一样,估计活不久。 后来她带着这孩子,害怕这孩子突然死了,又觉得死了也好,害死了娘,就该也跟着死去。 但,如果真死了,娘舍命换来的成了一场空,娘太不值了。 她讨厌孩子。 白瑛的眼底浮现厌恶。 看到她的脸色,王德贵忙上前:“娘娘,你现在身子弱,不能抱孩子。” 说着给奶妈使眼色。 奶妈忙上前:“娘娘,小皇子饿了,也该吃奶了。” 白瑛将孩子递过去,奶妈抱着退到隔间喂奶,她并不留恋多看一眼,转过头看到张择似乎出神。 好像是从她说话起,他就没有回应过。 “怎么了?”白瑛问,“你在想什么?” 张择说:“想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白瑛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那个她亲生的孩子。 那一晚王德贵中了幻术,孩子被蒋后余党夺走了。 张择搜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 “那个孩子既然被他们抱出皇宫,没有在当时指证我,那就再无意义。”白瑛说。 而且那个帝钟当时也没反应,可见天意也顺从了人意。 张择摇头:“我不担心那个,那个孩子没有任何威胁,我只是在想…..”他声音稍微凝滞,“蒋后,余孽。” 白瑛更是嗤笑:“蒋后余孽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么多年了,掀不起风浪。”说着皱眉,“要担心的还是金玉公主和这个李余,现在陛下刚认亲,又失去了皇后,不管是内心里还是做给世人看,都会对他们亲近,当年先太子追随者也不少,那小崽子一定不会安分….” 她说到这里看向张择,发现张择似乎又在走神。 “张择!”她拔高声音,有些不满,“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张择看向她:“那小崽子的确不安分,藏着不少人手,现在也的确不好处置他,就算寻到机会,只怕对他也不能一击致命,不过娘娘不用担心,你安安稳稳养着小皇子,目前这些人无不足为惧。” 白瑛含笑点头:“有中丞在,我一点都不担心。”看着他又关切问,“中丞这些日子辛苦了,是不是休息不好,宫里的事有我盯着,中丞该歇息还是要好好歇息。” 又唤王德贵。 “将陛下昨日赐的那些补品送去中丞府上。” 王德贵俯身应是,张择也没有拒绝,施礼道谢。 在隔间内偷听正殿内说话的一个小内侍走出来,低声说:“金玉公主和李余告退了,陛下说累了,不见其他人了。” “陛下应该要来看娘娘了。”张择说。 白瑛忙对王德贵吩咐:“快把孩子抱过来给我。” 王德贵应声是忙去抱孩子,张择则告退从侧门离开了。 皇帝迈进来的时候,看到白瑛正在给小皇子换尿布,他哎呀一声:“阿瑛,你怎么下床了?”说着喝斥殿内的宫女内侍,“你们是做什么的!” 宫女内侍顿时跪下一片。 “是我要自己来照看孩子的。”白瑛说,嗔怪皇帝一眼,“陛下也知道,我自来闲不住。” 说着示意宫女门侍们起来,王德贵摆手示意让大家退了下去。 “你现在还没出月子。”皇帝说,神情关切,“可别累着自己。”又感叹一句,“如今也不是被贬在外了,宫里这么多人,你无须亲自来。” 白瑛点头:“我知道,陛下,我会保重身体的。”说着握住皇帝的手,看着他,“我们熬过那么多苦日子,一定要活到万岁千岁,所以陛下你也要保重身子,你对姐姐尽到了心意,千万不要熬磨自己。” 皇帝将她揽在怀里,长叹一口气:“朕知道,你放心,朕不会熬坏身子。” 白瑛没有像往日那样乖巧的贴在他身前,而是推开他:“陛下,等我给孩儿换完。” 皇帝笑了,看着白瑛给床上的小皇子换尿布,见她动作熟练,笑说:“你怎么什么都会?” “陛下忘了?我母亲因为生妹妹难产而亡,大姐出嫁了,所以我那个妹妹是我带大的。”白瑛说,利索地将尿布换好,抱起孩子,“我从十岁就开始带孩子了。” 说着眼圈一红,将脸贴在孩子身上,声音变得哽咽。 “我能平安生下孩子,孩子也有娘在身边,我这辈子真是别无所求。” 皇帝忙将她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安抚:“不要哭,月子里不能哭,仔细伤了眼睛,刚说了我们要好好保重自己呢。” 白瑛又笑了,带着几分俏皮将孩子塞给皇帝:“那陛下也来亲自带带孩子。” 皇帝笑了:“这你可难不倒我,我还真带过孩子。” 他年轻时候侍妾早早就生了女儿,他也亲自抱过,只不过杨媛不喜,吵闹多次,再加上先帝喜怒无常,日子艰难,战战兢兢,后来被贬,也没让两个孩子跟着,托付给杨家人照看。 “怪不得虽然不是在陛下跟前长大,公主们跟陛下还是那么亲近。”白瑛说,“这都是因为小时候陛下亲自照看的缘故。” 她倚着皇帝,看着他抱着的皇子,含泪感叹。 “这孩子有福,能被陛下一直照看,不用再担心分离之苦。” 皇帝笑了,催着白瑛躺下:“我让你看看,我带孩子比你带的还要好。” 白瑛果然依言躺下,看着皇帝抱着孩子在室内踱步,不时与婴儿咿咿呀呀对话。 她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陛下与这个孩子越亲近,将来就算有人指证皇子是假的,第一个不信的就是陛下。 她了解皇帝,怯懦又多情又敏感,亲自看着抱着养大的儿子,投入感情,谁敢说三道四,皇帝一定大怒,让对方不得好死。 “娘娘,该喝汤药了。”王德贵将一碗汤药捧来。 虽然皇子是假的,但她生孩子是真的,身子也是疲惫不堪,白瑛接过药碗,想到什么又对王德贵低声说:“看看张择在做什么。” 王德贵愣了下,张择不是刚走吗?娘娘这是要盯着张择?这可是从未有过的,难道娘娘不信张择…… 王德贵一时胡思乱想。 “想什么呢。”白瑛瞪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是看他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德贵恍然,又点点头:“中丞看起来是跟先前不一样,我这就去打探一下。” 说罢告退出去了。 王德贵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亲自带着婴儿去隔壁睡觉了。 “中丞回了监事院,就让人把这些年蒋后余孽有关的卷宗都送来了,闭门不让人打扰,在仔细地查看。”他低声说,“监事院的兵卫们说,中丞这两日都是如此,日夜都没休息。” 所以熬得精神不好,失神了。 白瑛松口气,那就好,以往对她说的话都认真的听,现在一副不在意,还以为有什么想法了。 皇后已经被她一击致命死了,她也有了皇子,她的地位更加稳固,他难道会弃她而去另投他人? 白瑛失笑。 这太好笑了,如今谁比她更值得投靠? 金玉公主那个蠢妇吗? …… …… 暮色沉沉,侍从们开始点亮灯火,光影摇曳,张择从卷宗上收回视线,闭上眼轻轻揉按。 这些年其实真正抓住的蒋后党并不多,而且抓住的那些要么是酷刑之下死去,要么是被抓之前自尽而亡,得到的有用信息并不多,但有一个共同点,这些人似乎真的相信蒋后会回来。 如果是先前,他会认为那些人不过是因为蒋后临死前的狂言而癫狂。 但现在,尤其是那晚,他亲眼所见…… 不,张择深吸一口睁开眼,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攥起,那是幻境,是幻觉。 但,术士说,能呈现如此真实的幻境,需要有人作为载体,当然那个人肯定不是蒋后,只是被打造的很像….. 张择攥紧的手松开,看向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室外。 那,哪个被打造的很像的人,在哪里? 第四十一章 初春 初春的日光明媚,照在身上些许暖意,坐在灵堂外也不用再裹紧斗篷。 周景云接过内侍递来的热茶喝了口,环视四周。 皇帝去陪着白妃和小皇子了,后妃们虽然还在守灵,但没有了哭声,时不时传来窃窃低语。 外边的官员们则更少了。 原本来这里就是做样子给皇帝看,现在皇帝也不看了,杨氏一族也没落了,皇后一下葬,从此就无人再提及了。 “陛下让李余送皇后去皇陵,接下来的规程都在皇陵操办。”一旁的官员跟周景云小声说,“而且金玉公主训斥皇帝,说杨氏败坏门风,为了作恶的父兄以死相逼陛下,能让她以皇后身份下葬,入皇陵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许陛下再去皇陵相陪。” 周景云哦了声:“那我们也不用去皇陵了。” 那官员点点头:“也就是太常寺的人跟着去。” 话音落见周景云站起来。 “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 说罢向外走去,那官员愣在原地,下一刻失笑,对一旁的另几位官员说:“这也太势利了吧,周世子怎么是这种人?” 旁边的官员们笑了。 “要不然周世子是什么人?仙人吗?” “醒醒吧,仙人怎么会来朝堂为官?就该在红尘逍遥。” “清醒点吧,他可是能让陛下动用监事院为他查案的人,这一查一个后族就没了…..” “你们说,是不是太巧了?周世子和张择似乎先前就有来往…..” “嘘,你们看,周世子和张择在说话。” 随着声音,这边一众官员向前方看去,见走到殿前空地上的周景云遇到了张择,两人停下来说话。 除了追随讨好张择的官员,其他官员见了张择,最多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但看起来周景云和张择并非只是打个招呼就过去了,而且张择笑了,周世子也笑了。 “不少人看着世子呢。”张择笑着说,看了眼不远处的宫殿,“世子就不怕被我影响了声名?” 周景云笑说:“怎么?我名声不好,白娘娘就不用我了?” 张择哈一声,上下打量周景云:“世子看来心情不错啊。”似笑非笑调侃,“恶人被惩处,你妻子的大仇得报,所以很开心?” 周景云脸色未变,打量张择一眼:“中丞看起来倒是不怎么高兴,白娘娘生了皇子,前程无量,这是大喜事,你我身为娘娘的狗,应该开心。” 张择哈一声要笑出来,周景云的手落在他胳膊上猛地一拍打断。 “……不过这里不适合大笑。”他说,“中丞克制一下,皇后娘娘到底是陛下的发妻,不可羞辱太过。” 说罢越过张择而去。 张择的笑僵在脸上,有些愕然又有些羞恼,转头看走开的周景云。 “他是不是疯了?”他跟身边的小吏说。 怎么变得阴阳怪气,说话疯疯癫癫的? 跟他这张脸完全不匹配。 小吏说:“周世子守灵这几天是很奇怪,很多人都在议论,说他举止有些张狂。” 破罐子破摔了?彻底不做仙人,做狂人了?张择冷笑,管你发疯还是发癫,好用就用你,不好用,除掉你。 张择和周景云的“相谈甚欢”不止灵堂前的官员们看到了,正从宫外走进来的金玉公主也看到了。 “周景云什么时候跟张择走的这么近了?”金玉公主坐在肩舆上,好奇问。 李余在旁也看着这一幕:“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吧,周世子风度翩翩谦逊有礼…..” 金玉公主噗嗤一声笑打断他:“周景云风度翩翩谦逊有礼?那你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小子,只是长得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性情桀骜不驯,目中无人。” 说着声音恨恨,上次在灵泉寺还拒绝了她的邀请,不知好歹。 想到灵泉寺,金玉公主有些遗憾,如果周景云赴约进来,那时候传出谣言肯定会是她跟周世子怎么怎么,好过跟那些秃头,恶心人! “杨媛之死,都是因为他而起。”金玉公主眼微微一眯,“应该让陛下对他生厌…..” 话没说完,被李余打断。 “姑母不可,姑母现在要恨杨媛自尽,厌恶杨氏所为,所以应该夸周世子。”他说。 金玉公主想到李余先前让她在皇帝跟前说的话,微微皱眉:“陛下现在如此怀念杨媛,我却一直说杨家和她的坏话,会不会让陛下生厌?我今日要不跟陛下一起哭一哭皇后吧。” 李余忙摇头:“不可,姑母你骂皇后一家,是疼惜陛下,这是长姐风范,陛下心里会高兴的,也会更亲近你,而且….”他说着一笑,“姑母你与皇后关系如何,陛下心里也清楚。” 她跟皇后的关系么,当然是恨不得没有这个皇后,金玉公主心想,杨媛死了杨家败了,她高兴的很。 “所以,陛下不信你怀念她,反而会觉得你装模做样,在他面前不赤诚,跟公主你生分。”李余说,又挑眉,“而且,姑母是公主,无须掩藏性情,您的喜怒哀乐不用看他人脸色,这是大周公主的威仪,也更能被陛下信服。” 的确是,她这个公主从生下来就过得肆意,直到蒋眠儿那个狐媚迷惑先帝,她为了保命不得不卑微讨好摇尾乞怜,如今蒋眠儿已经死了,她再不会过那种日子了。 金玉公主在肩舆上坐直身子。 “那就由你这个晚辈为长辈尽孝吧,为了显示我们李家的诚意。”她说,面带笑意,看了眼李余,“今日我就让陛下给你封号,一个王爷给她守灵也足够了。” 李余面色欢喜,深深弯腰施礼:“多谢姑母。”再起身将头贴在肩舆上,“有姑母在我真安心。” 这小子现在肯定不安心,金玉公主似笑非笑,没想到白瑛真生了皇子,江山社稷,跟这位曾经的皇长孙无关了。 她知道李余肯定不甘心,本来这天下该由他来坐。 虽然也觉得有些遗憾,不过,此时的状况对她更有利。 先前没能用先太子的罪名来挟制李余,如今皇子的存在更好了,这李余只能战战兢兢更依赖她,否则别说坐天下的希望,活着都危险。 等将来自己扶持他当太子,那她岂不是堪比天子。 天子。 那蒋后猖狂引来众怒,就是因为想当天子。 但她不一样,她是大周的公主,她扶持着大周李家的儿孙,她如果掌握类同天子的权势,是合情合理。 想到那一刻,金玉公主觉得浑身发热,她不得不轻轻吐了几口气才平复。 “放心放心。”她含笑轻轻拍了拍扶手上的年轻人的头。 李余感受着金玉公主手拂过发髻,微微歪着头,视线看向宫门所在,周景云已经走远了。 其实他也在好奇周景云跟张择在说什么?看起来笑得很开心。 张择不是对白篱不利吗? 等今天的事忙完,要抽空去见一下白篱,告诉她一声。 当然,不是说他不信周景云,他只是把自己看到的告诉白篱,让她相当于多一双眼睛,仅此而已。 …… …… 进了三月,天似乎一下子暖和了。 坐在室内开着窗,吹进来的风轻轻柔柔。 “看到你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薛夫人坐在窗边,端详东阳侯夫人的脸色,松口气说,“我真怕你熬坏了身子,那样的话,阿篱泉下有知也不安心。” 东阳侯夫人哼了一声:“你放心,我不会的,我要养足力气…..” 说到这里又停下,虽然周景云把真相告诉她了,但她都没脸跟亲姐姐说。 丢人啊。 薛夫人比她还喜欢阿篱,如果知道阿篱的身份,再知道周景云把她杀了…… 东阳侯夫人心口剧烈起伏,薛夫人会不会当场晕过去。 察觉到她的气息不稳,薛夫人忙起身给她拍抚:“好好好我们不提这个,不想了不想了。” 说着忙转移话题。 “景云呢?今日三月三休沐,我特意选了今日过来,他怎么不来见我?” 以往听到她进门,走到二门,周景云就从外院跟过来了。 今日在东阳侯夫人这里坐下了,还没看到他。 听到这句话,东阳侯夫人原本平复的胸口再起起伏,重重冷哼一声。 怎么?母子吵架了?薛夫人不解。 一旁侍立的许妈妈带着歉意说:“世子一大早就出去了,真不巧,他不知道您来。” 薛夫人含笑说:“出去了好,我还真怕他闷在家里。” “那你可不用担心。”东阳侯夫人冷笑说,“他现在是一天天不着家。” 这话夸张了吧,景云从小到大都不是那样的人,不像其他权贵子弟,一天天在外胡闹。 可能还是因为阿篱出事,母子两个心里都不痛快。 薛夫人笑说:“我今天来了,倒要等一等他,看看是不是如此。”说着对许妈妈说,“准备一下,我吃了晚饭再回去。” 但令人意外的是,暮鼓响起的时候,周景云果然没回来。 “去问问,世子可给咱们留个话,去哪里忙了?”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 许妈妈早就问过了,忙又出去催问,这一次丰儿气喘吁吁跑回来。 “问到了问到了。”他说,“夫人,姨夫人,世子今天下午跟着薛四郎君在一起。” 薛四郎君?薛夫人惊讶,周景云怎么会跟这纨绔子一起? “一定是薛四郎缠着他。”她对东阳侯夫人说。 ….. ….. 随着暮鼓,夜色拉开,城外金水河一处独有的码头前,车马人涌涌。 夜色里河边的楼船灯火亮起,花灯映照下,点缀着珍珠宝石的栏杆熠熠生辉。 周景云掀起车帘看着前方的楼船,看到有人开始登船,便准备下车,但下一刻又被人死死拉住。 “世子,世子。”薛四郎抱住他的胳膊,脸色有些惊恐,“你真要跟我去这种地方?” 周景云点点头:“这有什么假的,已经到了。” 薛四郎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家的公子是不许吃喝嫖赌的!” 东阳侯府一直有这个训条,其他的子弟被迫也就算了,周景云,这个仙人般的公子,目无下尘,对这种地方从无兴趣。 曾经有过权贵子弟故意引诱他来这种地方玩乐,但少年周景云只是淡淡一笑“红粉骷髅,粪土之所,无趣。” 这怎么了?如今快三十岁了,有兴趣了? 今天下午被周景云找到,说要去花楼船看看,薛四郎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在皇后发葬之后,虽然嫁娶还没放开,但花楼船今天恢复了营业。 消息是临时发的,薛四郎都不知道。 花楼船是不随意待客的,都有固定的人选,当然新人也可以去,但需要引荐核查身份,当然,周景云自然能通过,只不过需要两三天时间,所以他就让薛四郎这个熟客带进去。 但周景云怎么会要去这种地方? 薛四郎以为他开玩笑呢,或者反讽他,还再三发誓自己不去,天黑了就回家。 但周景云却不许他回家,暮鼓一响,拎着他带路。 薛四郎此时酒也醒了,也到了楼船前,终于相信不是自己幻觉。 是周景云真要去楼船。 太可怕了。 周景云这是要堕落了?因为丧妻伤心? 薛四郎胡思乱想。 周景云笑了笑:“别担心,我只是来看看,我不吃喝嫖赌。”说罢甩开薛四郎,“快走吧。” 薛四郎再次伸手抓住他,带着几分决然之气。 “去,也行。”他说,从车上摸出一个幂篱,“你带上这个遮脸,免得吓到楼船上的人。” 第四十二章 稀客 此时皇后丧还不满百天,三曲巷子还没恢复宴乐,但花楼船是个例外。 “金玉公主让开的。” “金玉公主斥责皇后自尽是逼迫皇帝,能保留皇后身份下葬已经是体面,不需要再遵从其他皇后规制。” “陛下跟金玉公主大吵一通,说这是家事,是他的结发妻,哭着坚持要皇后礼下葬。” “哎,陛下真是仁君。” “所以金玉公主便也赌气,说既然是家事,那她家的事便也如常。” “上官月,不对,李余,不对…..。” 说到这里旁边的人们发出齐齐声“楚王。” 是了,天子已经宣告,皇长孙李余封楚王。 真是神奇,与他们一起玩乐的纨绔子弟竟然成了王爷。 “可惜,楚王亲自为皇后扶灵去了皇陵,今日不能一见。” “回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到,金玉公主已经为他择王府修缮了,他肯定不会再回楼船了。” “那可不一定,上官月与咱们情分匪浅…..” “哈哈哈什么情分?狐朋狗友寻欢作乐吗?” 从码头到进楼船,人挤人,喧嚣一片,几个好容易迈进船舱的客人,还没松口气就被身后的人拍打肩头“快看,快看。” 看?看什么?上官月真回来了? 客人们抬起头向内看,船舱内大堂富丽堂皇,烛台高悬,亮如白昼,如云如烟的轻纱从三楼一直垂下,行走其间的婢女们若隐若现,宛如瑶池仙境。 楼船各层的管事已经含笑而立。 客人们视线乱晃一通,没有看到那位熟悉的年轻人。 身后的手还在啪啪乱拍“不是看前边,看后边,看后边。” 后边?都是急着进船的人,老老少少,都是那副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几人转过头,见身后一向你挤我我挤着你谁都不肯让谁的人群竟然空出一条路。 一个赤色身影缓步走来。 单看身影,几人心里先喊了声俊秀,下一刻视线落在面容上,顿时一呆,倒是想不出什么话可说。 原本喧嚣的船头也变得安静。 这安静没有让来人有半点拘谨,很快走到核验身份的伙计面前。 “我是跟他来的。”他说。 看呆的伙计回过神,视线落在此人身后,见一个缩着肩头,用袖子遮着头脸的年轻人。 看不到脸啊。 “这位公子…..”伙计愣了下问。 “是我是我是我。”薛四郎将袖子放下来,对伙计伸了伸脸,下一刻又忙盖住,“可以了吧?” “薛四郎君啊——”伙计说。 话没说完被薛四郎嘘嘘两声:“喊什么喊,别喊了。”又催促伙计,“快让我们进去。” 伙计哦哦两声忙伸手做请,看着薛四郎推着那俊俏郎君进去了。 身后安静的人群瞬时响起窃窃私语“是谁?”“这么好看。”“是薛四郎君”“薛四郎长得跟鬼似的——”“不是,是说薛四郎带来的人——” 伴着窃窃私语,有怪异的尖叫拔高。 “我见过!” “他是周景云!” “东阳侯世子。” 东阳侯世子? 这个名字大家都知道,但见过的不多,周景云多年不在京城,就算在京城,也不是他们这种场合能见到的。 门口的几人看着走近的俊俏郎君,也听到了外边传来的喊声。 东阳侯世子? “周景云?”一人喃喃出声。 因为靠的太近,那俊俏郎君正好听到,便看过来,对他颔首还礼。 还礼。 这说明是真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那人忍不住脱口问。 周景云尚未答话,身后的薛四郎挤过来瞪眼喊:“他只是来看看,来看看而已。”说罢推着周景云向内去,“快走快走,让你带上幂篱你不带,你看看,被大家认出来了。” 这一句话确认无疑,身后掀起喧嚣。 “是周景云!”“真是周景云!”“薛四郎带来的!”“薛四郎跟周景云是亲戚!” …… …… 白篱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两个管事站在门外等着。 上官月刚把楼船托付给她的时候,他们会来等候迎接她,后来被她说不用自己随意的后就不来了。 怎么今日又过来了? 站在三楼最高处,能听到船舱里沸腾的喧嚣比往日更甚。 “怎么了?”她问,“许久不开楼船,客人们太激动了有人闹事了?” 一个管事忙说:“不是不是,是来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白篱不解:“怎么特别?没经过核验闯进来的?” 管事摇头。 那还有什么特别的?能通过核验的,就是能上楼船的。 “是东阳侯世子周景云。”另一个管事说。 白篱惊讶,周景云? 下一刻眉眼弯弯。 他来了啊。 …… …… 船舱内喧嚣一如既往,但又跟以往不同。 以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所好,要么盯着赌桌叫嚣,要么跟好友饮酒喧闹,再就是为舞娘歌姬而鼓噪,现在则是都盯着一人。 “…..周世子,你来试试我这套牌,我手气好的很。”有人举着牌喊。 “我这里才好玩。”其他人跟在四周也纷纷邀请。 周景云还没说话,跟在他身边的薛四郎挥舞着手“走开走开,他不玩,他不玩。” 赶走了赌徒们,又有不少人举着酒,捧着书画,揽着美人涌过来。 “世子,来与我们共饮美酒。”“世子,快来鉴赏一下我的字画。”“你那破字画有什么好鉴赏的,别污了世子的眼。”“世子还是来听我抚琴。”“世子,我将美人赠于你。” 薛四郎将袖子挥舞如风车“他不喝酒。”“他不看。”“什么美人,有他美吗?” 站在三楼最高处看着这一幕,白篱忍不住笑出声。 “周景云从不涉足这种场合。”一个管事沉声说,“他不赌不饮酒不寻欢作乐,来我们楼船做什么?” “莫非是为了攀附楚王?”另一个管事说,说完自己又摇头,“不可能。” 周景云不是那种人,再说了,楚王似乎也不到被攀附的地位吧,如果皇帝没生皇子倒还有可能,现在皇帝有了皇子,按理说朝官们世家们应该谨慎,对楚王敬而远之。 “莫非是来寻衅的?”先前的管事想到什么,眉头皱紧,“周景云跟监事院似乎有些勾连,皇后案就是他挑起的。” 另一个管事顿时也紧张:“对,没错,前两天张择当众说楚王心思不正…..” 然后周景云就出现在楼船上了! 这让人不得不多想! “给皇陵那边送消息吧。” 听到这里,白篱笑着打断他们:“不用紧张,他只是来看看。” 她看着船舱大厅内在薛四郎的满头大汗护着人群簇拥着的周景云,他闲庭信步,带着悠闲和好奇打量四周。 似乎察觉到有与四周视线不同的视线,周景云抬起头,看到三楼高处倚着栏杆的女子。 女子穿着与厅内婢女们一般的衣裙,不同的是带着珍珠遮面。 尽管如此遮面,尽管高高远远,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白篱。 周景云不由笑了,然后看到白篱对身边的两人说了什么,两人虽然神情迟疑,但还是施礼退开了,然后白篱脚步轻快地沿楼梯而下。 周景云越过薛四郎向那边迎去。 还在跟围着的人搏斗的薛四郎察觉忙跟上。 “你可别乱走。”他擦着脸上的汗说,又警惕地看四周,“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周景云笑说:“这里能出什么事?” 虽然,但是,薛四郎要说什么,前方有女声轻笑传来:“东阳侯世子光临,真是稀客。” 薛四郎看去见是一个女子从楼上下来,虽然遮着脸看不清,但大家已经都知道了,上官月恢复皇子身份后,把楼船交给一个女子掌管。 据说是上官月最宠爱的婢女。 楼船的主人来迎接周景云,合情合理,但….. “别看了。” 薛四郎被一个管事揽住肩头。 “走走,这边有了新玩法,四郎君快随我来试试手气。” 新玩法!薛四郎眼一亮,但下一刻又回头看三楼高处,见周景云已经被那婢女带着落座,那婢女也在他身旁坐下,正将一杯酒递给他。 哪个女子能不对周景云动心思! 周景云可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别被人骗了! “我还是陪……”薛四郎说,挣扎着要往楼上去。 “我们白小娘子亲自陪着,你还担心什么?”管事将他拉回来,“你信不过我们公子吗?” 说罢扯着他向赌桌走去。 “来来,给薛郎君准备一张桌子。” 四周侍立的伙计们齐声恭贺“请薛郎君发财”,又有婢女们捧着酒水,热茶,点心涌来,更有很多人因为没有邀请到周景云,退而求其次围着薛四郎,一时间薛四郎众星捧月,从未有过的场面,再也顾不得去守着周景云了。 …… ……. “这个好喝,这个也好吃,都是我喜欢的。” 白篱将一杯酒,一碟点心放好,婢女们退开了。 周景云端起酒杯,尝了口,点点头:“果然不错。” 白篱一笑,问:“你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不待周景云回答,又接着说,“前两天李余去皇陵之前告诉我,张择找你麻烦?” 前两天,周景云想了下,明白了,应该是他与张择在皇后灵堂外说话被李余看到了。 “没有,我说了两句话,气气他。”他笑说,将当时的对话重复一遍。 “世子是挺会气人的。”白篱听完笑着说。 周景云再吃了口点心:“孩子一切都好,奶妈已经安排好了。” 而且把那边也收拾好了,新的被褥床,妆台都安置好了。 当然,这些就不用特意说出来了。 他看着白篱一笑。 “这个月我看了下日程,三六九都方便过去,你如果想去,可以在这些日子来。” 白篱恍然,知道周景云为什么来楼船了,这些日子她没有去庄夫人那边,周景云担心是她不想单独见庄夫人。 所以特意来告诉她,他什么时候在,他,陪着她。 白篱眼里满是笑意,轻轻点头:“好。” 第四十三章 趣事 天光大亮的时候,薛四郎扑倒在自己的大床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还是忍不住不时抽笑两声。 “我赢了。” “芸娘,再给跳一个。” 婢女们在床边听着薛四郎呓语,对视一眼:“看来公子这次很高兴。”“难得,竟然能赢钱。”“芸娘,公子以前说过,是有名的舞娘,就算在楼船上也是难得一见。”“公子昨晚什么好运气——” 婢女的嬉笑声未落,院子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四郎!” “给我出来!” 男子的吼声随之传来。 婢女们吓了一跳,这声音…… “他大伯,有什么话好好说,四郎还小——” 薛二夫人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随着说话,门被推开,薛大老爷气呼呼冲进来,一眼看到床上趴着一边睡一边笑的薛四郎。 薛大老爷左右看了看,抓起桌上的茶水泼了过去。 “还睡!给我起来!” …… …… “大伯,你干嘛啊?” 薛四郎跌坐在床边,脸上衣襟上都是茶水,睡意全无。 薛二夫人抢着先说话:“你昨天做什么混事了?还不赶快认错!” 薛四郎一脸懵:“我没做什么混事啊,就是跟以前一样吃吃酒赌赌钱……” 薛大老爷喝斥:“你昨晚是不是带着景云去鬼混了!” 周景云? 薛二夫人哎呦一声看着薛四郎:“你跟世子一起玩啦?世子竟然没有赶走你?” 她当然想让儿子跟周景云走近一些,面上有光。 但这周景云性情高洁,不屑于跟薛四郎之流来往。 怎么? 薛四郎这是硬缠着周景云了? 怪不得薛大夫人生气。 薛四郎神情恍然,甩着袖子,带着兴奋站起来:“大伯,没错,世子求着我,让我带他去了花楼船,哈哈,我们两个玩的可开心了——” 话没说完,薛大老爷抓起桌上的茶杯砸过来:“果然是你,你个孽子,竟然敢勾引教唆败坏景云的声名!” 薛四郎被砸在身上,瞪眼忙街市:“大伯,你说错了,不是我勾引教唆,是世子非要我带着去的——” 薛大老爷冷笑:“景云非要你带着去那种地方,你自己听听这话,可信吗?” 薛二夫人抓着薛四郎的胳膊,无奈说:“儿啊,你可不能祸害世子,他要是跟你一样成了纨绔子弟,咱们还指望他能帮什么忙?” 薛四郎甩开母亲,哎呀喊:“真是他缠着我逼着我,我当时也不信啊,但这就是事实,我带他去了,他在楼船上玩的可开心了,左拥右抱,饮酒作乐——哎呦——” 他的话没说完,薛大老爷解下腰带对着他狠狠抽打过来:“还敢说,你还有脸说,外边都传遍了,景云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薛四郎哀嚎。 “冤枉啊——” ……. ……. 东阳侯府,侯夫人面前摆着的饭没有动。 “薛夫人让人来说,已经教训薛四郎了,跪祠堂禁足一个月。”许妈妈说,“薛大老爷还要亲自来见侯爷道歉。” 侯夫人摆手:“不用。”说着又冷笑一声,“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只怪薛四郎。” 说罢看着黄妈妈。 “街上都怎么说的?” 黄妈妈一向板正的脸上带着些许尴尬:“夫人,那些传言都是混说,不听也罢。” 想到今早外出采买的管事仆妇慌慌张张奔回来,连菜肉都没顾上买,喊着出事了,世子被败坏声名了。 喊得大家莫名其妙,一问才知道大清早街上都在传周景云在花楼船上玩了一夜。 是楼船上的人今早下船嚷遍全城,说周景云与他们在花楼船上同吃喝嫖赌,快活一夜。 这是谁败坏世子名声呢? 世子昨夜是没回来,许妈妈慌张忙去让人问世子在哪里,丰儿说世子让人回来送消息,已经上朝去了。 许妈妈想到昨日说薛四郎和世子在一起,忙又让人去薛府问问怎么回事。 现在薛府回消息了,印证了,世子昨晚的确去了花楼船。 这…… 世子怎么会去这种地方! “夫人。”许妈妈柔声说,“世子就算去了,也没什么,许是心里不痛快,被薛四郎鼓动两句,便去借酒消愁一下。” 东阳侯夫人哎呦一声:“他还不痛快?他还借酒浇愁?该借酒浇愁的人是我。”说着示意黄妈妈,“去,跟薛四郎说一声,今晚带我去花楼船。” 许妈妈和黄妈妈哭笑不得,夫人真是越发的阴阳怪气了。 …… …… 皇后已经入了皇陵,皇帝也恢复了上朝,只是精神有些不济,早朝很快就散了。 时辰说早,也没必要回家去了,一众官员聚集在一起吃廊下食。 “陛下怎么还是没精神?还是思念皇后日夜不能寐?” “倒也不是,皇帝也不敢熬着,怕金玉公主又来训斥。” “金玉公主如今倒挺明事理的,做事也像样子了。” “我知道,陛下是带小皇子了,所以没睡好。” “陛下竟然亲自带小皇子?” “陛下真是慈父。” “哎哎哎,大消息,昨天晚上的大消息,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大消息? 这话让官员们捧着手里的食盘看过去,见是一个刚刚赶过来的没资格上朝的官员,挤眉弄眼神情古怪。 “上官月,不是,楚王曾经的那个花楼船昨晚开船了。”他说。 官员们嗤声不屑,这算什么大消息,下一句就听到说。 “东阳侯世子昨晚去楼船上了。” 周景云?官员们神情微微惊讶,花楼船官员权贵们很少去,倒不是洁身自好,而是介意上官月的身份,不想惹上麻烦。 要想吃喝玩乐,三曲坊好去处多的是。 不过,周景云可没这个癖好。 “真的假的?”有人皱眉问。 “当然是真的,昨晚楼船上的人都看到了,一下船就传遍了。”那官员说。 官员们不由互相议论“这是做什么?”“丧妻之后苦闷?”“莫非是为楚王捧场?” 正议论间,听有声音问“逛个花楼船很稀奇吗?” “当然稀奇,那可是周景云。”一个官员说,说着转过头,面色不由一僵。 周景云手里端着一碗馎饦站在一旁:“是因为我没做过这些事,所以稀奇。” 他说着吃了口馎饦,官袍袖子轻轻甩动,对诸人笑了笑。 “以后我去的多了,就不稀奇了。” …… …… 再次回到皇陵的李余,虽然还住在曾经的殿内,但比起先前,炭火也好,布置也好,都奢华了很多。 毕竟有了封号,成了王爷。 这一代皇室第一个王爷。 “所以这两日最大的变故就是周景云上了楼船?” 李余喝了口茶,看着室内跳动的灯火。 吉祥点头,又说:“他的意图大家正在查,从薛四郎口中得知,的确是突然兴起….” 他的话没说完被李余打断了。 “不用查了。”他说,笑了笑,“我知道他的意图。” 啊,公子知道吗?公子和周景云已经私下有来往了?吉祥有些惊讶,不由看蔡松年。 蔡松年也是一副知道的样子,还哼了声,嘀咕一句:“这两人把我们楼船当什么了。” 哪两人啊?吉祥觉得更不解了。 “你不用管了。”李余说,含笑问,“白小娘子她还好吧,她有好好招待周世子,她,很高兴吧?” 白小娘子吗?吉祥点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开船的时候站一站就走,亲自招待周世子,还陪着周世子到处看,和周世子一起看了歌舞,挺高兴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那可是周景云,哪个女子能招待他都欢喜不已。 白小娘子也不例外啊。 李余嘴角的笑散去,嗯了声:“她高兴就好。” 是吗?怎么看起来公子似乎不高兴了?吉祥挠了挠头,莫名想多说些什么。 “也就来了一次,这两天周世子没有再来。”他说,又嘿嘿一笑,“可能是城中谣言四起,周世子也不好再来了。” 说完见李余没什么反应,木然地用手指点着茶杯。 “还有,我今早出来的时候,白小娘子唤住我,问我是不是来看公子你。”吉祥接着说。 李余手指顿了顿,微微抬眼看向他:“她有什么话给我说?” “白小娘子说今晚她不回楼船上住。”吉祥说,“还说,公子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知道她去哪里? 李余明白了,必然是去看小公主了。 她还特意跟他说一声。 李余嘴角的笑意再次散开,但下一刻又垂下来。 那是周景云选的地方,周景云会不会也在那里,陪着她? 第四十四章 复始 白篱披着三月清晨的薄雾迈进小院,这一次没让江云入睡。 “世子来了吗?”她轻声问。 江云尚未答话,门帘响动,周景云走了出来,穿着家常衣,怀里抱着孩子。 “来了,快进屋。”他含笑说,又问,“还没吃饭吧?” 白篱笑着摇头,如果是先前,她很喜欢在清晨的街市上寻些早饭吃,现在么…… “许婆,把饭菜准备好。”周景云对厨房那边说。 白篱便看到厨房门后一个仆妇探头,笑呵呵应声是。 “娘子回来了。”她又对白篱笑说。 白篱含笑颔首,跟着周景云进了去,进门前回头看了眼,见江云神情有些呆呆。 “你怎么跟他解释的?”她好奇问。 看起来不像知道她是庄篱。 周景云说:“就说是一个故人。”说着又一笑,“我也没骗他。” 故人,以前认识的人,故去的人,还真是没骗他,白篱忍不住笑,看着周景云怀里的孩子。 小婴儿在包被里似睡非睡。 “又长大了一些。”白篱说,伸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的脸颊,“怎么总是在睡觉?” 周景云笑说:“小孩子这个时候就是睡。”示意她,“快去洗漱,准备吃饭。” 他现在倒真是一副很会带孩子的样子,白篱一笑再看室内,微微愣了下,跟上一次来相比,大变样了。 但不是变陌生,而是变得熟悉。 格局是曾经在东阳侯府那般。 当然因为地方比东阳侯府小,屏风代替了隔断墙,床和书桌,书架,妆台,罗汉床都小了一些。 宛如缩小版。 白篱忍不住转头看周景云。 周景云见她看过来,知道她在想什么,忙说:“太仓促了,也没有时间用心去选家具,就按照原来家里的置办了,想着至少也算是你惯用的。” 这还叫仓促和没用心?!白篱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自去洗漱。 周景云莫名松口气,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晃了晃。 …… …… 东阳侯府的世子院落,有些忙乱。 几个仆妇裹着头巾拿着剪刀,修剪花木,小丫头们在其间跑来跑去捡枯枝落叶。 因为有不少枝叶变绿发芽,小丫头们编成束举着玩闹。 春红站在廊下不时呵斥两句。 “今日天好。”春月走出来说,“把被褥晾晒一下。” 春红说声好,正要唤人来,见一个妇人眉眼堆笑走进来。 “姐姐们忙呢?”她打招呼说。 这是梅姨娘的娘,在大厨房当差的李婆子。 春月和春红点头回应。 李婆子却没有直接往东院去,而是陪笑问:“有什么要帮忙的?”又向正房看,“世子已经去衙门了?” 春红皱眉,不客气地说:“李妈妈去见梅姨娘吗?她现在还清闲,一会儿我们都要给少夫人抄经了。” 李妈妈忙说:“好好,我知道,夫人过两天要去庙里,我让梅姨娘帮我也抄一张,表表心意。” 说罢不待春月春红再说什么,忙向东院去了。 春红不悦说:“都盯着世子在家不在家!” 春月说:“没办法,传言太多了。” “但世子也就去了一次楼船。”春红说。 春月无奈说“但世子这段也的确夜不归宿。” 是啊,世子的确是,而且还没人知道去哪里,丰儿宁愿天不亮或者半夜被赶出去找人,也不说世子去哪里,奇奇怪怪的。 “娘,你别瞎打听。”梅姨娘歪在躺椅上说,“昨晚世子在家。” 说着将桌上一碟蜜饯推过来。 “尝尝我们这边的点心。” 李妈妈没好气呵斥她:“世子在家你还不动动心思?就知道窝在院子里吃吃吃!” 梅姨娘见她不吃,又把蜜饯扯过来,自己吃了,含糊问:“动什么心思?” “世子如今正苦闷,思念少夫人,你自然该去宽慰他啊!”李妈妈没好气伸手戳她的头,“怎么让世子到外边眠花宿柳的!” 梅姨娘哎呦一声:“娘你可别乱说!别跟他们乱嚼舌头!” 李妈妈撇嘴,背后议论主家是不好,她没再多说,只嘀咕一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 “娘,你放心,不管世子在外边怎么样。”梅姨娘说,“我在世子身边是安安稳稳的,先少夫人把雪柳赶走,都没把我赶走。” 她说着坐起来。 “娘,你不知道,世子可念着少夫人了,屋子里的摆设都不许变。” 说着又欢喜一笑。 “所以世子也肯定不会把我赶走!” 李妈妈呸了声:“你都吃傻了,男人心思多变,小心明天就带个新人回来,跟那雪柳一般,把你踹走!” 梅姨娘笑说:“世子可不是那种人,为上一个守了八九年,这个怎么也要十年,我先快快活活吃十年再说!” 李妈妈呸了声起身:“我不管你了,我今日还要出门采买。” 梅姨娘忙说:“娘,你帮我带王婆家的玉露团回来。” 李妈妈没好气说:“吃吃吃!就知道吃!”说罢甩袖走了。 …… …… 屋子里的饭菜撤了下去,躺在摇床的婴儿也开始伸手伸脚,晃动着头,还没睁开眼先哭了起来。 白篱伸手将她抱起来哦哦哄劝。 婴儿晃着头,停下哭,似乎看了眼抱着自己的人。 “我是姨妈。”白篱对她说,挤出鬼脸,“叫姨妈,叫……” 话没说完,婴儿哇一声哭起来。 这次白篱怎么晃动拍抚都没用。 “我来我来。”周景云笑说,伸手接过孩子。 “这孩子,真不好哄。”白篱讪讪说。 哪有做鬼脸哄孩子的,周景云心里笑,又轻轻叹口气,可见她小时候没跟小孩正常的玩闹过。 没有小孩跟她玩。 她不会不知道跟小孩子怎么玩。 “她是饿了。”周景云说,“我去给奶妈喂。” 白篱点点头。 周景云转身,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你可以看会儿书,我把你常看那几本拿过来了。” 白篱对他摆手:“知道了,你快去吧。” 看着周景云这才走了出去。 她抿了抿嘴,以前也不觉得周景云这么啰嗦啊。 带孩子带的吗? 她走到小书架前,窗外传来院子里脚步声。 “夫人,我煮些茶给小娘子吃,还是你上次那种煮法吧,我学会了。” “我来吧,今日天暖了,我换一味,她的脾胃娇嫩的很。” 虽然隔着门窗,白篱站在室内也似乎看到庄夫人轻柔的身影。 这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刚到庄蜚子夫妇身边,他们带着她到处游走,因为第一次出门,年纪又小,水土不服总是生病,庄夫人就给她调制茶汤,二十四节时一节一味,一地一味,后来她再没有犯过病。 他们真心实意的养护着她。 因为沈青,她觉得他们的真心实意是假的。 那现在,这真心实意又回来了。 人这一生总是如此,得到失去又得到,起起伏伏,诸多变幻。 白篱又环视室内,这里也是,她突然得到一个家,然后又失去了,现在又回来了。 白篱嘴角不由弯弯。 周景云抱着吃饱的孩子进来了,看到她站在书架前笑,不由也跟着笑了。 “笑什么?”他问。 白篱笑着抽出一卷书晃了晃:“这本书写得好笑。” 乱讲,那是一本千字文,有什么好笑的? 之所以会有千字文,他想着有孩子,可以给孩子读一读,虽然可能早了些。 周景云没有再追问,因为什么笑其实无所谓,开心就好。 “我有点急事要去一趟部里。”他说,“需要查一个旧卷。” 白篱点头,从一旁衣架上取下斗篷:“那你快去。” 周景云说声好,迟疑一下,他走了,她在这里不自在的话…… “我把孩子给奶妈,你……” 他主动要说让她也回去。 但白篱将斗篷塞给他,伸手接过孩子:“走,我们送世子去当差。” 她不抗拒单独与庄夫人共处了啊,周景云将要说的话咽回去,含笑点头,又取过一旁的一个小斗篷。 “就送到门口,外边冷,裹好。” …… …… 点心铺子藏在巷子里,也是少见。 李婆子拎着两只篮子走得手酸。 也就是自己女儿想吃,否则她才不多走这些路! “吃,吃,吃,就知道吃。”她嘴里抱怨。 看着前方的巷子,想到这里好像有条近路,李婆子将篮子握紧大步走过去,刚拐进巷子,眼前陡然看到一个身影。 虽然是个背影,但李婆子脑子里下意识冒出一个名字。 世子! 没错! 是世子! 说句不敬的话,世子也算是她女婿,她比别人更印刻在心里。 但世子怎么出现在这里?不是早早就去衙门了? 胡思乱想间,那身影走出来几步,露出半边侧脸。 果然是世子。 李婆子下意识往后推,躲避在墙角后,世子的声音隐隐传来。 “好了,快回去吧。” 世子是一大早来访友,跟对方告别吗? 李婆子心想,然后下一刻听到轻快的女声。 “知道啦。” 女声! 李婆子一个激灵,探头向外看去,看到门边露出半边女子身形,尚未看清侧脸,那女子将怀里一个厚厚的包袱举了举。 “来,小囡囡跟世子告别。” 小,囡,囡! 李婆子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猛的退回去,靠在墙上,呼吸都没了。 我的天也! 第四十三章 趣事 天光大亮的时候,薛四郎扑倒在自己的大床上,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但还是忍不住不时抽笑两声。 “我赢了。” “芸娘,再给跳一个。” 婢女们在床边听着薛四郎呓语,对视一眼:“看来公子这次很高兴。”“难得,竟然能赢钱。”“芸娘,公子以前说过,是有名的舞娘,就算在楼船上也是难得一见。”“公子昨晚什么好运气——” 婢女的嬉笑声未落,院子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四郎!” “给我出来!” 男子的吼声随之传来。 婢女们吓了一跳,这声音…… “他大伯,有什么话好好说,四郎还小——” 薛二夫人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随着说话,门被推开,薛大老爷气呼呼冲进来,一眼看到床上趴着一边睡一边笑的薛四郎。 薛大老爷左右看了看,抓起桌上的茶水泼了过去。 “还睡!给我起来!” …… …… “大伯,你干嘛啊?” 薛四郎跌坐在床边,脸上衣襟上都是茶水,睡意全无。 薛二夫人抢着先说话:“你昨天做什么混事了?还不赶快认错!” 薛四郎一脸懵:“我没做什么混事啊,就是跟以前一样吃吃酒赌赌钱……” 薛大老爷喝斥:“你昨晚是不是带着景云去鬼混了!” 周景云? 薛二夫人哎呦一声看着薛四郎:“你跟世子一起玩啦?世子竟然没有赶走你?” 她当然想让儿子跟周景云走近一些,面上有光。 但这周景云性情高洁,不屑于跟薛四郎之流来往。 怎么? 薛四郎这是硬缠着周景云了? 怪不得薛大夫人生气。 薛四郎神情恍然,甩着袖子,带着兴奋站起来:“大伯,没错,世子求着我,让我带他去了花楼船,哈哈,我们两个玩的可开心了——” 话没说完,薛大老爷抓起桌上的茶杯砸过来:“果然是你,你个孽子,竟然敢勾引教唆败坏景云的声名!” 薛四郎被砸在身上,瞪眼忙解释:“大伯,你说错了,不是我勾引教唆,是世子非要我带着去的——” 薛大老爷冷笑:“景云非要你带着去那种地方,你自己听听这话,可信吗?” 薛二夫人抓着薛四郎的胳膊,无奈说:“儿啊,你可不能祸害世子,他要是跟你一样成了纨绔子弟,咱们还指望他能帮什么忙?” 薛四郎甩开母亲,哎呀喊:“真是他缠着我逼着我,我当时也不信啊,但这就是事实,我带他去了,他在楼船上玩的可开心了,左拥右抱,饮酒作乐——哎呦——” 他的话没说完,薛大老爷解下腰带对着他狠狠抽打过来:“还敢说,你还有脸说,外边都传遍了,景云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薛四郎哀嚎。 “冤枉啊——” ……. ……. 东阳侯府,侯夫人面前摆着的饭没有动。 “薛夫人让人来说,已经教训薛四郎了,跪祠堂禁足一个月。”许妈妈说,“薛大老爷还要亲自来见侯爷道歉。” 侯夫人摆手:“不用。”说着又冷笑一声,“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能只怪薛四郎。” 说罢看着黄妈妈。 “街上都怎么说的?” 黄妈妈一向板正的脸上带着些许尴尬:“夫人,那些传言都是混说,不听也罢。” 想到今早外出采买的管事仆妇慌慌张张奔回来,连菜肉都没顾上买,喊着出事了,世子被败坏声名了。 喊得大家莫名其妙,一问才知道大清早街上都在传周景云在花楼船上玩了一夜。 是楼船上的人今早下船嚷遍全城,说周景云与他们在花楼船上同吃喝嫖赌,快活一夜。 这是谁败坏世子名声呢? 世子昨夜是没回来,许妈妈慌张忙去让人问世子在哪里,丰儿说世子让人回来送消息,已经上朝去了。 许妈妈想到昨日说薛四郎和世子在一起,忙又让人去薛府问问怎么回事。 现在薛府回消息了,印证了,世子昨晚的确去了花楼船。 这…… 世子怎么会去这种地方! “夫人。”许妈妈柔声说,“世子就算去了,也没什么,许是心里不痛快,被薛四郎鼓动两句,便去借酒消愁一下。” 东阳侯夫人哎呦一声:“他还不痛快?他还借酒浇愁?该借酒浇愁的人是我。”说着示意黄妈妈,“去,跟薛四郎说一声,今晚带我去花楼船。” 许妈妈和黄妈妈哭笑不得,夫人真是越发的阴阳怪气了。 …… …… 皇后已经入了皇陵,皇帝也恢复了上朝,只是精神有些不济,早朝很快就散了。 时辰说早,也没必要回家去了,一众官员聚集在一起吃廊下食。 “陛下怎么还是没精神?还是思念皇后日夜不能寐?” “倒也不是,皇帝也不敢熬着,怕金玉公主又来训斥。” “金玉公主如今倒挺明事理的,做事也像样子了。” “我知道,陛下是带小皇子了,所以没睡好。” “陛下竟然亲自带小皇子?” “陛下真是慈父。” “哎哎哎,大消息,昨天晚上的大消息,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大消息? 这话让官员们捧着手里的食盘看过去,见是一个刚刚赶过来的没资格上朝的官员,挤眉弄眼神情古怪。 “上官月,不是,楚王曾经的那个花楼船昨晚开船了。”他说。 官员们嗤声不屑,这算什么大消息,下一句就听到说。 “东阳侯世子昨晚去楼船上了。” 周景云?官员们神情微微惊讶,花楼船官员权贵们很少去,倒不是洁身自好,而是介意上官月的身份,不想惹上麻烦。 要想吃喝玩乐,三曲坊好去处多的是。 不过,周景云可没这个癖好。 “真的假的?”有人皱眉问。 “当然是真的,昨晚楼船上的人都看到了,一下船就传遍了。”那官员说。 官员们不由互相议论“这是做什么?”“丧妻之后苦闷?”“莫非是为楚王捧场?” 正议论间,听有声音问“逛个花楼船很稀奇吗?” “当然稀奇,那可是周景云。”一个官员说,说着转过头,面色不由一僵。 周景云手里端着一碗馎饦站在一旁:“是因为我没做过这些事,所以稀奇。” 他说着吃了口馎饦,官袍袖子轻轻甩动,对诸人笑了笑。 “以后我去的多了,就不稀奇了。” …… …… 再次回到皇陵的李余,虽然还住在曾经的殿内,但比起先前,炭火也好,布置也好,都奢华了很多。 毕竟有了封号,成了王爷。 这一代皇室第一个王爷。 “所以这两日最大的变故就是周景云上了楼船?” 李余喝了口茶,看着室内跳动的灯火。 吉祥点头,又说:“他的意图大家正在查,从薛四郎口中得知,的确是突然兴起….” 他的话没说完被李余打断了。 “不用查了。”他说,笑了笑,“我知道他的意图。” 啊,公子知道吗?公子和周景云已经私下有来往了?吉祥有些惊讶,不由看蔡松年。 蔡松年也是一副知道的样子,还哼了声,嘀咕一句:“这两人把我们楼船当什么了。” 哪两人啊?吉祥觉得更不解了。 “你不用管了。”李余说,含笑问,“白小娘子她还好吧,她有好好招待周世子,她,很高兴吧?” 白小娘子吗?吉祥点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开船的时候站一站就走,亲自招待周世子,还陪着周世子到处看,和周世子一起看了歌舞,挺高兴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那可是周景云,哪个女子能招待他都欢喜不已。 白小娘子也不例外啊。 李余嘴角的笑散去,嗯了声:“她高兴就好。” 是吗?怎么看起来公子似乎不高兴了?吉祥挠了挠头,莫名想多说些什么。 “也就来了一次,这两天周世子没有再来。”他说,又嘿嘿一笑,“可能是城中谣言四起,周世子也不好再来了。” 说完见李余没什么反应,木然地用手指点着茶杯。 “还有,我今早出来的时候,白小娘子唤住我,问我是不是来看公子你。”吉祥接着说。 李余手指顿了顿,微微抬眼看向他:“她有什么话给我说?” “白小娘子说今晚她不回楼船上住。”吉祥说,“还说,公子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知道她去哪里? 李余明白了,必然是去看小公主了。 她还特意跟他说一声。 李余嘴角的笑意再次散开,但下一刻又垂下来。 那是周景云选的地方,周景云会不会也在那里,陪着她? 第四十五章 告之 开春之后,天气就一天好过一天,时间仿佛也变得很快,似乎嗖一下,满目花红柳绿。 薛四郎的感触最深,走出祠堂,站在院落外,眼泪都流下来了。 恍若隔世啊。 “大伯太狠了。”他对来迎接的婢女们流泪说,“竟然真的足足关了我一个月。” 按照先前,所谓的禁足也不过是个样子,他依旧可以回自己的院落,吃吃喝喝,然后翻墙爬狗洞出去玩乐。 家里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这次竟然一直把他关在祠堂所在的院落,翻墙也翻不出去。 “公子受苦了。” “公子都瘦了。” 婢女们同情地说,围着他递上茶水点心。 薛四郎喝了茶吃了点心,被婢女们连拉带扶簇拥着向自己院落走去,一边继续抱怨“祖母怎么也不管我?” “哎,如今大夫人当家,老夫人其实都不知道你被关了祠堂。” 好吧,薛四郎想,自从大伯母大病一场后,就像变了个人,也不能说变了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笑眯眯,但却让人害怕。 祖母在她跟前根本就闹不起来了。 “我娘呢?”薛四郎委屈,“我娘竟然也不管我。” 好歹是亲娘吧,闹起来理直气壮! “公子,你不知道,夫人也害怕了。”一个婢女说。 薛四郎撇嘴:“我娘也怕大伯母了?” 另一个婢女摇头:“也不算是…..” 又一个婢女抢过话,眉眼兴奋:“公子你不知道….” “世子这一个月常去花楼船。”先前的婢女也忙说。 啊,是吧,花楼船这种好地方,去过一次,谁能不喜欢呢?薛四郎忍不住得意。 “啊,那我娘怕什么?”薛四郎回过神,问。 婢女们还没说话,前方传来一声冷哼。 虽然一个月没听到了,但薛四郎记忆犹新,打个寒战僵在原地:“大伯父。” 薛大老爷站在一丛花树边神情冷冷:“你娘怕什么?你娘怕景云变成跟你一样的废物,东阳侯府毁了,将来你们这些废物。” 啊?薛四郎忙喊冤枉:“大伯父,真不是我带的,是景云自己——” 薛大老爷没好气喝断他:“还敢不认错!是不是想要继续住祠堂!” 薛四郎腿一软跪下:“伯父,我错了。” 他可不想再住祠堂了。 薛大老爷冷哼一声,尤其愤愤:“这一个月不许出门鬼混!” 薛四郎宛如被雷劈。 怎么回事?周景云现在能常常去花楼船鬼混了,他反而不能去了?! …… …… 薛夫人的马车停在二门,掀起车帘,除了来迎接的仆妇,周景云含笑而立。 薛夫人脸上的笑散开,旋即又沉下。 “竟然能见到世子,真是难得。”她说,“没耽搁你玩乐吧?” 周景云哈哈笑了,亲自上前扶着薛夫人下车:“姨母,你说什么呢?”说着微微挑眉,“晚上楼船才开呢。” 薛夫人被逗笑了,呸了一声,扶着他下车。 “姨母,我知道如今传言纷纷。”周景云陪着她走,含笑说,“但请姨母放心,我做事自有分寸。” 薛夫人看他一眼:“你想做什么也没人拦得住,当初说要去外放监学,就去了,谁都拦不住你。” 周景云一笑:“那时候京城不都传言我要出家当和尚了吗?但你看,我后来不是娶了新妻?” 但新妻又没了,薛夫人的眼泪差点涌出来,忙稳住情绪,听的周景云含笑的声音继续。 “….所以,如今传我放浪形骸,姨母,你尽管放心,日后你会看到我依旧是我。” 薛夫人看着他,似是无奈:“好。” 周景云一笑,将她的手交给从前方正院里迎出来的许妈妈。 “我就不陪姨母进去了。”他笑说,“母亲还是很生气,不想见我。” …… …… “再气你也不能不见他啊,你要教子,不能弃而不管。”薛夫人对东阳侯夫人说,带着不赞同,“这都多久了。” 东阳侯夫人低着头喝茶:“也没多久呢。” “这一个月了,他是又去了几次,但除了传他去楼船,其他的话都没有。”薛夫人说,“那么多人都说他只是坐着喝喝酒,看看弹琴跳舞,不下场赌钱,不跟歌舞女子嬉闹,甚至都不跟其他客人来往。” 听到这里,东阳侯夫人抬起头冷笑一声:“不是有个美艳女子时时刻刻陪着嘛。” “那是花楼船的船主。”薛夫人说,托周景云的福,她如今也对花楼船了解了,“船主招待客人可不是要尽心尽力?” 东阳侯夫人撇撇嘴没再说话。 “我看他的确是心情好了很多,眉眼里都是笑。”薛夫人说,“他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候都没这样过,从小到大都是端端正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说到这里神情感叹。 “别人说他仙人是赞美,赏心悦目,但对咱们家人来说,清清冷冷的仙人,总让人有些不安宁。” “好了,不用替他说好话了。”东阳侯夫人说,“我不生气,他愿意去花楼船就去呗。” 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 …… “娘,你怎么来了?” 梅姨娘手里攥着一束石榴花进来,看到坐在屋内的李妈妈。 “薛夫人不是来了吗,你们厨房不忙?” 李妈妈似乎在发呆,梅姨娘又唤了一声,才回过神,看着她问:“世子在家吗?” 梅姨娘哦了声:“刚出去了。” “薛夫人来了….”李妈妈说,“他也还是出门去啊。” “有事忙嘛。”梅姨娘说,唤小丫头把石榴花插起来,回头看李妈妈又似乎在发呆,“娘,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啊?” 突然想起来,这个月总是常过来,然后就这样坐着发呆,怪怪的。 李妈妈哦了声:“没事。”视线看着梅姨娘,“世子留宿过没?” 实际上,从抬姨娘第一晚,世子来留宿都是做样子,而且很少,当然,这是属于她和世子的私下约定,连亲娘也不能说。 “娘说什么呢。”梅姨娘故作嗔怪,“还在孝期呢,少夫人没了才刚满三个月呢。” 李妈妈喃喃:“守什么啊,孩子都有了….” 梅姨娘没听清:“娘你说什么呢?” 李妈妈回过神,看她一眼:“没事。我走了。” 说罢站起来走出去了。 梅姨娘在后莫名其妙:“娘你惦记我,怎么每次来都不给我带吃的?上次让你给我买王婆子家的玉露团,你也没给我买……” 梅姨娘的声音被抛在身后,李婆子穿过夹道走出世子院落,又回头看了眼,伸手按了按砰砰跳的心口。 她那个只知道吃的傻女儿是指望不上了。 但当娘的也不能放任不管,真乱起来,梅姨娘在世子跟前只怕更没地位了,本就连个丫头都不如…… 李婆子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看向东阳侯夫人的所在。 …… …… “景云出去说衙门有事,我还真知道是什么事。” 薛夫人陪着东阳侯夫人打牌,一边说。 “漕运使罗温被告了,朝堂上吵了三天了,陛下都被吵的不上朝了。” 许妈妈在旁凑趣问:“那世子能做什么?” 薛夫人一笑:“当然是查漕运这些年的账目,查的清清楚楚,让陛下明明白白做出论断。” 东阳侯夫人似乎没听到,将手里的放下:“我赢了。”伸手对三人说,“给钱。” 薛夫人瞪了她一眼,许妈妈黄妈妈都笑着拿钱,有人掀起帘子进来了。 “夫人,薛夫人,煮了点茶。” 许妈妈看了眼,微微皱眉,认得是厨房里的李婆子,按理说,这种差事轮不到她….. 这婆子进来做什么? 许妈妈忙对室内的婢女们使眼色,婢女机灵的上前“给我吧…..” 她刚伸手,李婆子跪下了下来。 “夫人,老奴有密事说,请夫人屏退他人。” 室内氛围一凝。 …… …… 李婆子是个很谨慎的人,那一天看到世子和抱孩子的女子告别后,她也没敢多停留,拎着篮子急急忙忙跑了。 回去后也没有立刻嚷出来。 事关重大,不能乱说话,万一是她看错了呢?万一那女子和孩子,都是世子好友的妻和子呢? 她必须再确认一下。 接下来这一个月,她在家里看到,世子每隔几日就会夜不归宿,但并不都是因为去楼船。 她借着采买,悄悄摸去那边的巷子,虽然十次有八次什么都没看到,但到底还是有两次看到了世子从内走出来,身后有女子和孩子相送,世子还给那女子系紧斗篷,虽然这并不是多亲密的动作,但,世子的眼里满是柔情蜜意。 足够了。 确定了。 无疑了。 世子在外的确养了女人,还生了孩子。 她听那孩子的哭声,是个月子里的孩子…… 马车摇摇晃晃,听到这里,坐在车里的东阳侯夫人呼吸加重,闭上眼。 月子里的孩子。 阿篱过世也才三个月。 也就是说,这孩子早就怀上了。 薛夫人也深吸一口气,打断李婆子:“你可亲眼看到那孩子了?” 李婆子缩在车角,摇摇头:“没,老奴没敢靠近过。” “那就先别揣测。”薛夫人说,再看东阳侯夫人,轻声劝,“先别急,我们去看看,再说,许是误会。”说到这里又停顿一下,“待会你别下车,我自己先去看看….” 东阳侯夫人睁开眼,冷笑:“我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我见不得人。”说着问李婆子,“还有多远?” 李婆子看了眼外边,低声说:“前边巷子就是。” 东阳侯夫人面色沉沉看着摇晃的车帘。 先前在家里屏退了下人,只留下薛夫人,听了李婆子的讲述,两人都惊呆了,薛夫人的意思是先问问周景云,但东阳侯夫人直接让人备车,带着李婆子立刻要去看。 “问周景云?我才不问他,我自己有眼睛我自己看。” 马车缓缓停下,不待李婆子搀扶,东阳侯夫人直接跳下马车,薛夫人在后急急拉着她:“你慢点你慢点。” 薛夫人也不敢大声喊,扶着东阳侯夫人的手,此时午后,这条巷子似乎住的人不多,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三人的脚步声。 “哪一间?”东阳侯夫人的声音陡然响起。 李婆子哆嗦一下,指着几步外的一间门,不待说话,东阳侯夫人甩开薛夫人上前,抬手拍门。 拍门声在巷子回荡。 薛夫人只觉得一下一下拍在心上,她双耳有些嗡嗡,鼻息间有些香甜。 似乎谁家在熏香? 门始终不开,东阳侯夫人只觉得心浮气躁,拎着裙子抬脚踹过去。 砰一声,门被踹开了。 与此同时,隔壁有声音传来。 “两位夫人…..在做什么?” 东阳侯夫人和薛夫人下意识转头,看到隔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杏色衣裙,婷婷而立,眉眼娇俏。 “你们是,找人吗?”她问,一双眼幽幽看着她们。 东阳侯夫人和薛夫人下意识慢慢点头:“是,我们找人。” 那女子神情有些惊讶:“但,这里没人住啊。” 没人住? 东阳侯夫人和薛夫人一愣,慢慢转头,看向被踹开的门,透过半开的门,午后有些昏昏的视线里,看到一个地上长着杂草的院落,荒芜,衰败。 第四十六章 不识 “老奴,老奴,记错了?” 李婆子结结巴巴说,看看巷子,再看看这间院落,眼神惶惶,视线越发昏昏。 是走错了?还是,这一个月都看错了? “夫人们要找什么人?” 那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好奇。 薛夫人含笑说:“没什么,一个亲…..” 亲戚还没说出来,东阳侯夫人已经接过话:“欠了我钱的人。” 什么话,薛夫人瞪眼看她,见东阳侯夫人板着脸,适才又一脚踹开了人家的家门,的确不是探望亲戚的姿态。 年轻女子神情恍然:“原来如此啊,怪不得夫人一脸不高兴。” 说罢一笑。 别人不高兴,她还笑....东阳侯夫人看着这年轻女子,这小娘子,哼,她忍不住瞪一眼,其实她不是人前会失礼的人,但今日,似乎无所顾忌,似乎顺其自然,似乎习惯了..... “没错,我很生气。”她说,再次看向荒芜的小院。 午后日光昏昏,小院里安静无人。 “小娘子,这里的确没人住吗?”薛夫人再次问。 年轻女子点点头:“已经荒废许久了。” 薛夫人便对东阳侯夫人使眼色,小声说走吧。 东阳侯夫人看看四周,除了隔壁门外站着的女子,其他人家并没有人走出来,巷子里安安静静。 “我们这条巷子住的人不多。”年轻女子的声音继续传来。 东阳侯夫人看向她:“小娘子,最近可否见到附近有举止怪异的人家?” 年轻女子含笑问:“什么样的举止怪异?” “比如——”东阳侯夫人要开口。 “好了,别说了。”薛夫人打断她,眼神警告,咬牙低声,“你要嚷得人尽皆知?有什么好处?” 说罢对那年轻女子一笑。 “多谢小娘子,打扰你了。” 扯着东阳侯夫人就走。 东阳侯夫人跟着薛夫人向外走去,走到巷子口忍不住回头,见那年轻女子还站在门口,昏昏晃晃中脸上带着笑。 笑什么笑,古古怪怪的,东阳侯夫人心里再次哼了声,但却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下一刻被薛夫人拉着拐过巷子,隔绝了视线。 随着她的视线褪去,巷子里昏黄的光线浮动,扭曲,荡漾,如同一幅画被掀开,画面上呈现出相同的巷子,宅院,不同的是,画面中站着的女子位置变了。 不是在隔壁,而是就在荒芜小院的门口,而荒芜小院也不再是荒芜。 门边江云垂手而立,眼神警惕,神情却几分凝滞,厨房里仆妇坐着烧火,凝滞的视线里,灶火不断跳动。 奶妈抬着手将洗好的尿布晾晒,保持着俯身动作。 庄夫人抱着孩子轻轻拍抚,脸上带着浅浅又凝滞的笑,下一刻,站在门口的女子手指一捏,折断了手里的一只香。 瞬时院子里气息流动,鲜活了起来。 “夫人,囡囡该吃奶了。”奶妈转过身说。 庄夫人笑着点点头,将孩子递给她。 “夫人,水烧好了,你现在煮茶还是等会儿。”仆妇在厨房里探头问。 “稍等一会儿吧。”庄夫人说,抬脚走到白篱面前,轻声说,“还好你在,否则我只能让她们睡在院子里了。” 她手边有能让人陷入昏睡的迷香,但这也不是很完美的办法,昏倒了,不是失忆了,等人醒过来更麻烦。 还是白篱这种把人拉入梦境,让人来过未寻到自己离开更完美。 “也是运气好吧。”白篱说,扭开视线看向江云。 她还是不愿意跟她说太多话,庄夫人垂下视线,也不再多说,刚要向厨房走去,听白篱的声音传来。 “…..我现在带她们回楼船上,你去跟世子说一声。” 她要带她走啊,庄夫人嘴角抿了抿,脚步轻快走进厨房,小声说:“不用烧水了,把火灭了吧。” …… ……. “发现李婆子带着夫人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到了巷子外。” 江云对周景云描述,回想起来,还有几分紧张。 “我说我来想办法,让马受惊,带着她们跑走.......。” “白小娘子说不用,她来就行。” 讲述到这里时,江云的脸上浮现茫然,他当时不知道她能做什么,直接应对夫人吗? 虽然东阳侯府从未有过外室的丑闻,但在京城里见的不少,外室是最不堪的,最不能容忍的,能被认的很少,就算认,也必然是去母留子,比如上官驸马那个例子。 万一夫人真要拿这位小娘子,他帮哪个?要不干脆两个都打晕吧...... 江云胡思乱想着,然后...... “她上前打开门,夫人和薛夫人还有李婆子看到她,突然就呆立不动了,然后,转身就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的神情更加茫然。 怎么回事?就像做梦一样。 听到这里,周景云轻轻舒口气,伸手拍了拍江云的肩头,江云微微一颤回过神。 “不用担心。”周景云看着他说,为了避免江云陷入困顿,虚实不分,给他解释一句,“白小娘子会惑术,当时应该是她让母亲和姨母产生了幻觉,解除了她们的猜疑,她们便回去了。” 惑术啊,这个他不陌生,江云恍然,当时盯着以及带庄夫人走的时候,经历过几次。 怪不得看起来白小娘子和庄夫人是旧识,原来是一路人。 知道怎么回事,他就不迷惑了。 “世子,是我的错,没有及时发现李婆子窥探。”他自责说。 周景云摇头:“不怪你。”说着又一笑,“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没有什么能一直瞒着,尤其是他去那边很频繁。 要怪也是怪他。 “你寻个借口回家去吧,这件事到这里结束了。” 江云应声是退了出去。 周景云站在室内,轻叹一口气,那个家不用再去了。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他就只流连花船吧。 这样一想,他现在的确蛮好笑的,周景云没忍住自己笑了, “什么事让世子这么高兴?” 有声音忽地从门外传来。 周景云抬头,看到张择站在门外。 “中丞越发神出鬼没了。”周景云说。 张择似笑非笑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周景云笑了:“那我不如中丞。”说罢将桌案上的一卷账册拿起,“请恕我先去见陛下。”说着又一笑,“毕竟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像中丞经手的那般,还是需要真凭实据,信服天下。” 张择冷冷看着他越过自己走了出去,向皇宫去了。 “他最近就是奇怪。”他对身后的随从说,“名声都糟践成那样了,还很高兴。” 随从说:“是不是故意的?让娘娘嫌弃,不用他?” 张择摇头,看着周景云的背影,对随从吩咐:“盯着他。” 随从应声是,看着张择抬脚迈步向皇城外去,忙提醒:“中丞,娘娘要见你,说金玉公主最近越发被皇帝看重,举荐了好几个官员都被任用了,她不能就这样看着。” 张择皱眉:“跟王德贵说,娘娘跟在皇帝身边好好带孩子就行,其他的事不要急。”说罢向外走去。 传话和亲口去说,其实不一样,随从有些无奈,但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去跟王德贵回话。 ……. ……. 夜幕降临,婢女们动作轻轻将室内的灯火点亮。 许妈妈走进来,看到东阳侯夫人倚坐在窗边出神。 自从午后匆匆出去一趟回来后,夫人就一直是这个姿态。 待婢女们点亮灯都退了出去,许妈妈上前低声说:“夫人不要想了,亲眼看到了,是李婆子看错了。” 虽然午后急匆匆出去的时候没有告诉其他人,但回来后,东阳侯夫人将这件事告诉许妈妈和黄妈妈了。 许妈妈和黄妈妈断然不信“世子不是那种人!” “但李婆子也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啊。”东阳侯夫人说,坐直身子,“她如果是心思不正,更不该犯这个糊涂。” 诬陷世子养外室,对她那个当世子妾室的女儿有什么好处?这不是让世子嫌弃吗? 难道找错地方了? 许妈妈要说什么,有婢女在外说“世子来问安了。” 虽然东阳侯夫人不见儿子,但周景云晨昏定省从不缺席,婢女们也都会在门外说一声。 按照以往说一声也就结束了,夫人也不会多问,更不会让进来。 但这一次婢女刚要去整理廊下的灯笼,内里传来东阳侯夫人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婢女愣了下,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其他婢女催促,才确信夫人是要请世子进来,她忙拎着裙子向外跑去,世子别习惯地问候完走了—— …… …… 室内摆放着盛开的鲜花嫩叶,灯火下生机勃勃,春意浓浓。 周景云环视室内,许久没来母亲的室内,感觉还有些陌生。 东阳侯夫人坐在窗边,低垂着视线,看着手里的茶。 许妈妈站在一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 “母亲,可好?”周景云主动问。 东阳侯夫人抬起头,看着他。 “与其我听别人说,我自己猜来猜去,还不如直接问你。”她说,说这里她笑了笑,“毕竟先前那么大的事,你都跟我说实话。” 许妈妈耳朵竖了竖,她知道先前是世子跟夫人说了什么,导致夫人从此不见世子,但夫人却从不说是什么…… “是。”周景云说,“自那件事后,儿子不再欺瞒母亲。” 东阳侯夫人点点头:“好,那我问你,你外边是不是养了人?” 周景云心想,庄夫人是他的囚犯,小公主是落难的主君,白篱么,是相互帮忙的同伴,都不是他养的人。 他摇摇头:“没有。” 没有,许妈妈松口气,对东阳侯夫人高兴地说:“就说了不可能…..” 东阳侯夫人看着站在室内的儿子,她有点想不起来有多久没见他了,按理说没多久,但觉得有些陌生,或许是因为周景云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又或者是轻轻飞扬的眉梢。 薛夫人说的那句话突然就响在耳边“我看他的确是心情好了很多,眉眼里都是笑。” 为什么心情这样好? 为什么眉眼满是春光明媚? 东阳侯夫人脱口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周景云一怔,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了攥。 心里有人吗? 他耳边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应该断然说没有….. 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这样说。 “我。”他看着东阳侯夫人,慢慢点头,“有的。” 第四十七章 问过 其实你心里有人吗这句话,很早以前有人问过他。 在他被先帝做媒的时候。 “你心里有人吗?” 那个女人坐在宽大的桌案后,手指懒懒敲打着玉玺。 “你若心里有人,这门亲事,我帮你推了。” “我在先帝跟前撒泼,比姓陆撒泼管用。” 说着挑眉一笑,带着戏谑。 他当时很生气,又有些好笑,什么叫心里有人,他才不会做那种男女私相授受的事。 虽然他的确没有想过跟谁成亲,但世间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两家之好?论什么心上有没有人? 她就是故意要让他难堪,看不惯他洁身自好清高自傲,要让他陷入这些男女之事,纠缠不清。 “多谢娘娘关心。”少年人神情冷冷,“男婚女嫁,人伦大事,不可儿戏。” 那个女人一脸嫌弃,摇头:“周景云,你真是糟践了你这具天赐的命格,如此无趣,动情可是世间美好的体验。” 动情算什么世间美好的体验?少年周景云不屑,甚至还有些恶毒,反问她:“那娘娘是体验到了?您花容月貌的年纪,对陛下情根深种?” 她没有勃然大怒。 嗯,其实她很少发脾气,你骂她她都不在意。 当然,她杀人也毫不手软。 但她对他很宽容。 听到他这样讽刺的话,她竟然还哈哈笑了。 “周景云多谢你称赞我貌美。”她说。 不用谢,能选到陛下身边,哪有丑人,少年周景云冷冷板着脸。 她没有再嬉笑,给他解释:“动情不仅仅指男女之情,而是一切让眼睛闪闪发亮,占据心里的事和人,目前来说,我的确体验到了。” 她看着他,眼睛亮亮。 “周景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运气能体验到。” 体验这个有什么用?他不觉得他过得无趣,他敬重他的妻子,妻子亡故了,他谨守礼制,他尽心尽力,亲人们安安心心,他在这世间安稳平静,不悲不喜。 要说悲喜,情绪波动,还是因为她这个嚣张的说体验到世间美好的人,死了。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觉得认为世间有趣的她消失在世间,世间更无趣了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东阳侯夫人的喊声传来,打断了周景云四散的思绪。 他看向母亲,见母亲已经站起来了,许妈妈在旁神情有些无措。 “好好说。” “夫人别着急。” “世子,话不能乱说。” “你是不是要说,庄少夫人还在你心里?” 花红柳绿生机勃勃的室内,变得有些嘈杂混乱,周景云看着眼前的场面,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东阳侯夫人气得咬牙,“你真是笑得出来啊,阿篱才没了多久——” 说到这里她又按住心口,免得喘不上气。 “还是说,阿篱之前……” “是不是因为这个,阿篱才…..” 她死死看着周景云,眼前这个儿子现在真是太陌生了,不,不只是现在,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他突然娶了妻子送回家开始….. 此时回想,像一场梦一样。 周景云上前一步:“母亲,请听我说,没有,不是。” 许妈妈虽然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能察觉到涉及的话题不能问,她不敢再开口。 东阳侯夫人深吸一口气,问:“那你说,是什么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有孩子了?” “母亲,孩子不是我的。”周景云轻声说,“我心悦她也是刚开始的,至于她是什么人…..” 他看着东阳侯夫人。 “这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她尚且不知,所以我不能告诉母亲,免得坏了她清誉。” 东阳侯夫人胸口起伏一刻,冷笑一声:“你还有点良知啊,知道不坏他人清誉。” 周景云抬手一礼:“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忧了。” 东阳侯夫人闭了闭眼:“滚。” 周景云没有再多说话,施礼退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许妈妈站在一旁,一向能说会道的她,此时也呆呆怔怔。 按理说,世子有了心悦的女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刚失去妻子没多久,感觉怪怪的。 还有,是什么女子?不知出身…..罢了,先前娶的庄氏出身也不怎样。 对了,世子好像说,孩子不是他的? 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个,寡妇? 乱糟糟的思绪纷涌,许妈妈最后心里唯有一句,天也。 世子从生下来就没让家人头疼担忧烦恼过一次。 怎么如今马上而立之年了,却做出了各种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这,越活越小了? 书房的里灯点亮,周景云坐在桌案前,缓缓打开画轴。 画中的女子带着几分桀骜看着他。 “你觉得我倒行逆施?女子不该贪恋权势?” 他的耳边响起轻笑声。 “周景云,你看,它就在我眼前,它闪闪发亮,它耀目璀璨,我怎么能抗拒的了?” “它让我眼睛发亮,它占据了我的心神,它让我体会到存在世间,人活一场的美妙。” 周景云看着画像,画像里的女子也看着他。 “周景云,人和权势是一个道理,喜欢,真正的喜欢才会给你带来快乐。“ “希望你运气好,有一天也能体会到这种美妙。” 周景云垂下视线,将画轴缓缓收起。 是啊,她闪闪发亮,她璀璨耀目,她身怀异能,她是这世间稀有的珍宝,谁看到了能无视?能不想靠近她,能不被占据心神呢? …… …… 心神紊乱,许妈妈一夜没睡好,清晨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刚合上眼,有人推她。 “许娘,许娘。” 许妈妈打个激灵,睁开眼,看到蒙蒙晨光里东阳侯夫人站在床边。 “夫人,怎么了?”她忙起身。 东阳侯夫人对她嘘声:“悄悄的,跟我出去一趟。” 这一大早,去做什么?许妈妈不解。 晨光蒙蒙的大街上,来往的人不多,尤其是拐进巷子里,更是一片安静。 东阳侯夫人对着车外低声说:“路你还记得吗?别走错。” 车夫在外低声说:“夫人放心。” 许妈妈看着四周交错的小巷子,这种小门小户的聚集之所,夫人来这里做什么? “李婆子发现他养外室的所在。”东阳侯夫人说。 原来是这里啊,许妈妈明白了,但又更不解:“不是昨日看过了,说看错了,没有。” 是,是看过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再加上昨晚周景云承认心上有人,东阳侯夫人坐立难安,一口气堵着,干脆再出来看一眼。 万一昨天是真找错门口呢,说不定是隔壁的隔壁。 虽然她也不知道找到后要做什么。 东阳侯夫人放在身前的用力攥着,指甲掐的手心生疼,就当是替阿篱,看一眼,看清这世间的男人..... 当路过昨日那边时,东阳侯夫人让停下来,决定再去看一眼,或者再问问隔壁的那个女子。 许妈妈听说昨日看的就是这里,好奇地上前扶着门向内看:“就是这里啊,荒废…..啊!” 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东阳侯夫人没好气喝斥:“大惊小怪做什么,没见过荒废的院子吗?” 许妈妈脸色发白转过头,结结巴巴说:“不,不,荒废啊。” 什么不荒废?东阳侯夫人不解。 “夫人,是不是走错了?”许妈妈说,“这个院子,好像有人住啊。” 有人住?东阳侯夫人看着眼前的门,门上拴着一把锁。 昨日没有。 昨日就是紧闭的门,而且一踹就开了。 咣当的声音陡然回荡在巷子里,许妈妈打个哆嗦,看着东阳侯夫人一脚踹在门上。 门锁结识,门的缝隙更大了,但并没有被踹开。 “夫人。”许妈妈忙劝,“别,别动怒。” 到底是门,还很结实,还有锁子,不是一个妇人能踹开的。 东阳侯夫人拎着裙子,感受着腿脚撞击的回力,她没有再踹门,贴在门缝上向内看去。 青色的地砖,漆面油亮的门窗,青色花纹的垂帘,干干净净的院落。 没有丝毫的破败,没有杂乱的荒草。 甚至似乎能感受到鲜活的人气。 她呆呆一刻,转过身向另一边走去,当时那个女子站着的地方,走过去人更呆住了。 这里是墙,根本没有门。 东阳侯夫人站在巷子里,盛春的清晨,寒战森森。 怎么回事? 她眼前又浮现那个年轻女子的笑脸。 她这是遇到鬼了吗? …… …… 晨光中金水河岸码头上恢复了安静,熄灭灯火的楼船悄然无声,宛如一座无人之所。 屋门突然被敲响。 白篱有些惊讶的转过头。 按理说这时候管事们都歇息了。 她说:“进来吧。” 门被拉开了,年轻人的笑脸在晨光中呈现:“阿篱!” 白篱惊讶,旋即站起来:“上官月,不对,李余。”说到这里又轻咳一声,“也不对。”。 她看着眼前的年轻公子,屈膝一礼,“见过楚王殿下。” 李余一笑,端了端了肩膀:“小娘子免礼。” 两人再相视一笑。 “我以为要三个月才回来呢。”白篱笑说。 李余说:“公主说王府修好了,让我回来看看。”也一笑,“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在楼船呢。” 白篱想到什么对他招手:“跟我来。” 什么?李余心想,已经毫不犹豫抬脚跟上她。 白篱拉开卧房的门,并没有立刻迈进去,而是抬手在门前又拉了一下,似乎又拉开了一道无形的门。 伴着她这个动作,李余看向卧室的视线也恍惚一下,原本昏暗的室内变得清晰。 白篱进去,李余紧跟着她,一眼看到地上的垫子躺着一个….婴儿。 这是….. “我把那个孩子带来了。”白篱说。 李余跪坐下来,看着婴儿,婴儿正攥着拳头睡。 这就是那个孩子啊。 “出了一点事,留在外边不方便。”白篱在他身边坐下,继续解释,“我就…..” 话没说完,被李余打断。 “太好了。”他说,又压低声音,似乎怕吵醒孩子,“这是你的楼船,就该把孩子带回来。”又停顿下,“她是我妹妹,我也应该照看。” 说罢看向白篱,满眼笑意。 “把她带回来真是太好了。” 他和她一起照看,这才对,这才是合情合理,东阳侯世子,不管怎么说,只是个外人。 第四十八章 新居 春日天气不冷不热,但从入门到前院,再穿过长廊,走过两座小桥,登上湖中楼阁,金玉公主脸上额头出了一层汗。 李余顾不得看风景,从侍女们拎着的妆盒里取过锦帕,给金玉公主仔细地擦汗。 金玉公主含笑任凭他侍奉,待李余又去铺坐垫的时候制止了。 “好了,别忙了,有她们呢。”金玉公主说。 站在一旁看着李余忙碌的侍女们这才笑着将李余推到金玉公主身边“殿下,我们来。” “姑母坐下歇息。”李余说,又感受一下,“风还是有点凉,取…..” 披风还没说出来,被金玉公主笑着打断。 “哪有那么娇弱。”她说,示意李余,“今日是要你看看自己的府邸。” 李余依旧没看风景,看着金玉公主,满面委屈:“姑母给我选的都是极好的。” 金玉公主皱眉:“是离皇城远了些,但远了些住的才自在啊。”说到这里冷笑,“白瑛这个贼妇,有了皇子,果然心就大了,我跟陛下商议两句朝事,她就抱着孩子跑出来打岔,还让人盯着我。” “她不过是仗着皇子,跟姑母不可相提并论。”李余说。 那是自然,金玉公主想,看了李余一眼,见他依旧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便不耐烦:“到底怎么了?这府邸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余委屈说:“姑母府邸就很好,为什么把我赶出来?” 原来是为这个啊,金玉公主笑了:“什么叫赶出来,你是我们大周李氏子,难道连府邸都没有?” 李余问:“那我还能回姑母府邸住?” 金玉公主笑说:“当然能。” 李余脸上绽开笑容:“那就好。”说罢抬脚下楼,“姑母你坐下歇息,我去好好看一遍我的府邸。” 金玉公主哈哈笑了,被侍女们扶着坐下,看着李余脚步轻快下楼在庭院中奔走,年轻人的欢喜是真是假,她才不在意,她坐在这里,掌控着他人的喜怒哀乐,这已经足够令人愉悦了。 很快李余噔噔上楼,眉飞色舞:“姑母,我仔细看过了,这里真的很好,一砖一瓦都极其精巧。” “那当然好,你可知道这里是是什么地方?这是当年蒋眠儿用来赏花的地方。”金玉公主说,撇撇嘴,“外边都说我们皇子公主奢靡,那蒋眠儿一朝得势,才是发了疯的奢靡。” 她站起来走到栏杆边,俯瞰整座府邸。 “看看,当初打砸一遍,荒废这么多年,如今一个月时间简单修缮一下,就能恢复精美。” 李余说:“姑母也可以来这里住。” 金玉公主笑说:“我又不缺房子,我如果想要能建一座新的,比这个还好,只不过,年纪大了,恋旧了……” 说着话视线落在一处,笑意更浓。 “看,我的驸马来接我了。” 李余随着她看去,见上官驸马站在湖边,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在出神。 自从恢复身份,多数时间都在皇陵,匆匆来京城这几次,也没有见到上官驸马。 几个月不见,感觉驸马瘦了很多。 驸马还好吗? “来,扶着我。”金玉公主说,将手抬起。 李余忙含笑扶住。 在侍女的簇拥下两人下楼,上官驸马已经先一步站在楼下等候,视线滑过李余,落在金玉公主身上。 “驸马看过了吗?”金玉公主问。 上官驸马含笑说:“有你这个做姑母的安排就好。” “那怎么行,驸马也要看看。”金玉公主说,拍了拍李余的胳膊,“这可是你舍命为我们李家保下的孩子,你相当于他的再生父母。” 李余在旁忍不住开口:“驸马一定会喜欢的,我刚才看了一遍,尤其是书房,跟你的现在的书房很像。” 这是表示他还记得他的喜好吗? 上官驸马视线看向他,笑了笑:“好好。” 金玉公主却也不说让他再去看府邸了,似乎想到什么:“对了,阿余,我跟陛下说了,咱们家的孩子不能闲着,你去亲卫府当个中郎将,也是为陛下尽孝心。” 那可是负责皇城禁卫,并不是个虚职。 李余大喜,抓着金玉公主的胳膊摇晃:“多谢姑母,姑母太厉害了,姑母太好了!” 金玉公主哈哈笑,没有看李余,而是看着上官驸马,说:“别谢我,要谢驸马,如果没有驸马救下你的命,我这个当姑母想疼你都没机会。” 上官驸马笑着说:“不敢不敢,是楚王殿下天生贵运。” 不知道是因为上官驸马的笑,还是那声楚王殿下的称呼,李余莫名心痛,他要说什么,上官驸马已经挽住金玉公主的手。 “忙完了吧?”他说,神情关切,“快回去吧,家里不少人等着见你。” 金玉公主笑着点点头。 李余忙说:“我送姑母和姑父。” 一直视线游离的上官驸马看他一眼,李余看到他神情略有些怪异,是因为姑父这个称呼吗? 他以前是从不称呼这个的。 现在脱口而出,倒也不是因为随着公主称呼,而是,姑父里好歹有个父…… 但旋即李余又后悔。 上官驸马为什么会冒着凶险救下他,是因为他的母亲。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更明白,上官驸马多希望自己不是驸马。 而现在他却称呼姑父,姑母的从属,而他是李家人,是跟姑母血脉一体。 李余略有些慌乱,他怎么笨嘴拙舌了?说出这么不该说的话?要说什么,金玉公主已经笑着摆手。 “不用。”她说,“好好在府里熟悉一下。”扶着上官驸马向外走去,又想到什么回头笑了笑,“过两天再叫你,有好事。” 好事?李余下意识看向上官驸马,上官驸马察觉,便也看向他,下意识地微微颔首。 这动作李余很熟悉,这是驸马对他暗示放心,有他,他会去打听…… 驸马他,始终对他.....李余收回视线俯身一礼:“侄儿恭送姑母。” 自从跟金玉公主表明身份后,怕金玉公主忌恨驸马,他不敢表达对驸马亲近,果然金玉公主将上官驸马拘在身边,多次故意要他讨好她,让驸马难堪。 难堪,也总好过被除掉。 现在过去一段日子了,金玉公主应该会稍微放松些,他该找个机会单独跟驸马见面,告诉他,他只是对金玉公主做戏,在他心里唯有上官驸马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真正的亲人,一直未变。 等他拿到失去的,他们就能还像以前一样,而且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 ...... “殿下,这两天我们会把这里清理一遍。” 蔡松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余站直身子,说是他的王府,他现在还是金玉公主的附庸,金玉公主也不会对他放手,这个王府里必然安排了很多公主的人。 “动作隐蔽些。”他说,“别惹恼她。” 蔡松年应声是:“殿下放心。”说着环视府邸,欣慰一笑,“不管怎么说,既然这个府邸是楚王府,这里终究是有且只有殿下一个主人,这里将会是殿下真正的家......” 他的话音未落,看到李余向大门走去。 “殿下。”他忙问,“要去哪里?” 金玉公主回府见追随者,肯定不愿意让李余在身边,此时不便去公主府。 去亲卫府也没必要,正式任职还没下来。 李余头也不回:“去楼船。” 蔡松年忙拉住:“殿下,楼船还是少去吧,名声不好。” 李余一笑:“我作为陛下的侄子要什么好名声,名声不好才好。”说罢甩开他大步而去。 蔡松年在后瞪眼,什么名声不好才好,是去见那白篱才好吧。 他刚要说什么,见李余又回过头,对他招手。 改主意了? 清醒了? 回头是岸了? 蔡松年大喜忙走过去。 “你知道哪里有卖玩具的吗?”李余问。 蔡松年愣了下,玩具?什么玩具? “小孩子玩的。”李余说,带着几分回忆,“我记得我小时候,有很漂亮的小床,床头挂着很多漂亮的玩具……” 他从不回忆小时候。 因为一旦回忆,就要面临可怕的记忆。 以至于突然回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再看蔡松年呆呆的模样,算了,问他也没用,他也没孩子,哪里知道怎么哄孩子。 “行了,你看家吧。” 李余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看家?蔡松年想,这没头没尾的话,他哪里还看得下去家? 公子为什么突然提孩子? 要给孩子买玩具? 哪来的孩子? 该不会…… 蔡松年瞪圆了眼。 公子和那白篱有孩子了吧!! 第四十九章 所图 黄昏落日映照的船舱内,李余将一个陶响球在手里晃动,左右摆动,伴着沙沙的响声,摇床里婴儿的视线追随着他。 “看,她很喜欢呢。”李余转头对白篱高兴地说。 白篱手里举着一只拉动绳索能跳动的木头小猴子,一边拉扯一边笑说:“这个也好玩。” 李余脸上笑意更浓,卖玩具的说,这个是大一些孩子玩的,他还是买了。 其实白篱也算是个孩子呢,而且一生下来就没有娘,小时候很少有玩具吧。 多买一些,大孩子和小孩子都可以玩。 “还有这个。”李余说,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布老虎。 白篱放下小猴,接过布老虎,对摇床里做出夸张的老虎叫声音:“大老虎,大老虎….” 布老虎是五彩布做的,眉眼胡须用了七彩线,花里胡哨,婴儿视线紧紧追随着….. “她这次倒没有哭。”白篱笑说,“先前我假扮老虎,她就会哭。” 话音落,摇床上的婴儿扭动着哭起来。 “是尿布该换了?还是饿了?”李余立刻说,伸手要抱孩子。 庄夫人带着奶妈从外间走进来了,看着满地散落的玩具,含笑说:“我们来吧,她也该睡觉了,你们先出去玩。” 什么叫出去玩,他们又不是在玩,在带孩子呢,白篱撇嘴,抱着布老虎对李余说:“我们外边说话。” 李余对庄夫人含笑打招呼,白篱在告诉他孩子带回楼船上的时候,也介绍了庄夫人。 “就是那个我先前让你派人盯着的人。”她对他小声说,“我现在看着她,免得她再与他人害我。” 虽然白篱说得话一副防备的模样,但既然把人带在身边,还让人带孩子,可见是可以放心的人。 他没有半句询问说你安排就好。 坐到外间,白篱斟茶,问:“你的王府怎么样?” 李余笑说:“和所有的府邸一样,不过是个落脚之所。” 自从没有父母之后,住在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不过,这次还是有些不同的感觉,或者说,期待。 “等我再清理一下,把金玉公主的人除掉一些,然后你再过来。”他说,眉眼飞扬,“把小公主一起带过去。” 毕竟这楼船上,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孩子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白篱笑着点头:“好啊,好啊。”又说,“小公主在这里也没事的,你回头看看。” 李余回头,见适才走出来的内室还开着门,能看到其内灯火明亮,但并没有婴儿,庄夫人,奶妈…… 李余只觉得心神变得凝滞,原本清晰的视线变得恍惚。 “我把他们隔起来了。”白篱说,伸手在他肩头一推,“暂时其他人看不到。” 伴着她推了下,李余身子一歪,视线恢复了清明,能看到庄夫人在整理地上的玩具,奶妈抱着婴儿摇晃着哄睡,烛光摇曳,人影晃动,杂乱又温馨。 他知道她的本事,知道她在任何地方都能过的很好,但,他还是想和她更近一些:“好,不过,我还是尽管整理好王府,船上太小了,总不能一直把她养在这里。” 说到这里轻叹一声,笑了笑。 “她别跟我一样。” 白篱看着他,柔声说:“她当然跟你一样,你幸运,有上官驸马,她幸运,有我这个小姨,你们都一样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李余哈哈笑了。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伴着一声轻唤“殿下。” 是蔡松年。 这家伙还是跟来了。 李余皱眉:“怎么了?” 随着他开口,门拉开了,蔡松年站在外边向内看。 “客人开始登船了。”他说,视线往白篱身上一转,“您要不要……” 回避吗?白篱站起来:“我去迎客,你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 李余也跟着站起来:“不用,我如今成了王爷,但楼船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在这里没什么好避人的。” 蔡松年不由看白篱,她会劝一劝吧...... 白篱一笑,伸手做请:“那请楚王和我一起迎客吧。” 蔡松年心里撇嘴,他就多余期待..... 而且,如果,她真有了殿下的孩子,更会和殿下同进同出,坐实身份..... 他退后避让,看着白篱走出来,不知是灯火人影交汇恍惚,还是怎么了,眼神一恍惚,走过来的玲珑的身形陡然腹部隆起,耳边响起婴儿的声音,同时肚腹伸出一双手,一个婴儿爬出来…… 蔡松年一声大叫,人向后跌去,撞在栏杆上。 “蔡松年!你干什么!” 熟悉的喊声响起,蔡松年抓着栏杆,视线凝聚,看到李余皱眉,李余身旁的女子亭亭玉立,纤细如柳。 她看着他,轻轻一笑:“蔡妈妈,你想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了?” 想到什么?不是更应该问他看到什么吗?蔡松年扶着栏杆站直身子:“没,没有,我刚才没站稳。” 白篱笑了笑:“怪我,没带好遮面。” 说罢将垂在耳边的珍珠拉起,遮住了面容。 什么意思,蔡松年更糊涂了,李余没好气对他瞪眼,示意离远点,跟上白篱。 蔡松年看着两人并肩而去,轻轻舒口气,皱了皱眉头,刚才怎么看到那般场景?梦魇似的。 那白篱的身形是看不出有身孕。 蔡松年又看向这边的室内。 门尚未关上,厅内亮着灯火,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蔡松年伸手将门拉上,大厅里掀起一阵喧闹。 “是上官月!” “要称呼楚王殿下!” “楚王来了!” 听到前方的喧嚣声,走到岸边的周景云抬头看去,见船头上走出来两人,少女明媚,少年俊美,满船璀璨生辉。 倒是很相配,周景云想。 或许是灯火太刺眼,他垂下视线。 …… …… 今日的楼船内,楚王是万众瞩目所在。 周景云倒是清静了许多。 他沿着廊柱而行,接过婢女手里的酒,与前来打招呼的歌女说笑两句,但谢绝了邀请共坐。 “这满厅热闹,世子却孤寂一人。”那歌女怜惜说。 周景云笑了:“不会,不会。”说着向上方看了眼,一眼看到二楼的围栏边,白篱正看过来。 视线相撞,他笑了笑,白篱亦是一笑。 “世子!” 站在人群中的李余此时也转过头来,高声喊,笑容满面,又对其他人带着歉意。 “早就听说东阳侯世子光临楼船,今日我终于能亲自招待了。” 这是很正常的,谁不想陪着东阳侯世子?可惜世子谢绝他们,前几次都是女楼主撕缠着周景云,现在李余回来了,身为主人,又是楚王,自然要跟周景云相见。 诸人散去,周景云被迎到最高处。 这也是他熟悉的地方,只不过这次除了白篱,多了一个李余。 “这算是我们第一次正式坐下来说话吧。”李余说,神情感叹,又一笑,抬手一礼,“先前我多有惊扰世子了。” 虽然他没说为什么惊扰,周景云也明白他的所指,刚回京的时候,白篱做了一些事,牵扯到上官月,上官月有所察觉,但又茫然不解,所以多次出现在他面前,试图找到问题。 只不过,当初的他比他知道的更少。 当然,现在不是了,该知道的他都知道。 他看着李余:“先前的事,阿篱已经告诉我了,那时候的确让你困顿了。”说着一笑,“不过也可见殿下的敏锐聪慧。” 说罢看白篱,似乎在询问她。 白篱笑着点头:“是啊是啊。”也看着李余一笑,“殿下极其聪慧。” 你自己夸就夸,干嘛还喊着阿篱一起,阿篱自然知道他是不是聪慧,李余嘴角弯弯一笑,错了,他不该提先前,先前都是她和他在一起。 他伸手端起酒杯:“世子,我敬你。” 周景云含笑端起酒杯:“殿下,请。” ...... ...... “周景云和李余在楼船上把酒言欢?” 清晨的室内,张择放下手里的茶,看着来人。 这是他派的盯着周景云的人。 来人点头:“是,李余突然来到楼船上,一如先前招待客人,然后与周景云说说笑笑一晚上未曾分开,十分亲密。” 周景云去楼船,意外,但可以用排解苦闷解释,也不意外。 李余也出现了,意外,但毕竟那本就是属于他的地方,也不意外。 但这两人相遇在楼船上,一定没那么简单。 张择看着晨光,自言自语:“周景云是楚王所图?还是楚王是周景云所图?” 第五十章 渐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三曲巷的小楼上开着门窗,满目凝翠。 黄三娘子端着托盘,将一碟点心放在桌案上,看着那位支颐而坐端详窗景的女子。 “白小娘子。”她说,“这是春意楼新出的点心,您尝尝。” 白篱倒也不客气,捏着小叉子叉了一块吃了,点点头:“好吃。” 黄三娘子松口气,眉开眼笑。 真为她一句称赞高兴啊,沈青看她一眼:“你下去吧。” 黄三娘子应声是退了出去。 “如今都在传东阳侯世子和楚王结交,揣测有什么图谋。”沈青说,看着白篱,“其实他们图谋的是你吧?” 白篱笑了:“的确是因为我两人才见面的。” 周景云能来楼船是因为她在这里,李余也是如此,不过他们两个见面之后,相谈甚欢,相见恨晚,也算是缘分吧。 沈青嗤笑一声:“什么缘分,市井闲人或许会说周世子放浪形骸,说李余纨绔本性难改,但对朝中的人来说,这可不是好笑的事,张择只怕已经写下了私相往来,欲立太子这种罪名,你可知道,这一句话能要多少人命?” 白篱端起茶杯喝了口:“的确,周景云先把皇后告倒了,又要扶楚王当太子…..”说着笑起来,“他真是太吓人了。” “他还是蒋后党,他现在肆意妄为发疯作死我不在意,只别连累了你。”他说,说着又冷冷一笑,“你若是因此死了,我可不会救你,你也不能怪我。” 白篱一笑:“你都能替我着想,他难道还不如你?” 沈青一噎,冷笑一声:“怕就怕情迷心窍不知外物。” “你不用操心这些事了。”白篱说,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正因为皇后案跟周景云有关,陛下不会对他怎么样,至少目前不会,否则岂不是要被世人议论昏君报复?至于李余,刚认回来的侄子,最多心里嫌弃,表明上不会如何,两人又不是真造反了,就是张择编造证据也没这么快。” “那以后呢?”沈青说。 白篱看着他,微微一笑:“以后?以后再说,我只活在当下。” 沈青再次被噎了下:“你…..” “我的事你不用操心。”白篱说,“我让你做的事如何?白瑛在宫里有什么动向?” 沈青因为乐工的身份,方便在宫廷行走,白篱让他盯着白瑛。 “她借着皇子不好带,留皇帝在含凉殿,这几日又在皇帝处理朝事的时候,借口皇子哭闹,带着进来,旁听朝事。”沈青说,说到这里笑了声,“不过,金玉公主比她动作更快,已经开始安插自己的人为官,所以论争权,她落后金玉公主一步,看来有些着急了。” 白篱笑了笑:“她都等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反而不够沉稳了?” 沈青淡淡说:“因为唾手可得,近在咫尺了。”接着说,“还有,白瑛让几个妃嫔给皇帝提议办百天宴,准备借着这次宴席恢复贵妃身份。” 说到这里,沈青笑了笑。 “她还存着理智,知道不去碰皇后之位。” 百天宴,白篱想,是啊,真快啊,小囡囡已经满百天了。 …… …… “娘娘如今气色比以前更好。” “是啊,是啊,我们原本担心娘娘耗费气血。” 天气暖和了,也出了月子,妃嫔们来给白妃问安更频繁了,一大早就挤满了一屋子,满耳恭维的话, “我气色恢复的好,是多亏了陛下。”白瑛说,“孩子都是陛下在照看,我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我真是没用的很。” 说到这里时,皇帝从后门走进来。 一众人忙起身施礼。 皇帝听到了白瑛的话,哈哈笑了,伸手扶她起身:“能生下皇子就是最大的功劳。” 白瑛笑着说:“这算什么,陛下先前有公主,将来还会有皇子。”她指着室内的妃嫔们,“家里这么多人呢。” 妃嫔们感激又欢喜:“如果能再有皇子,也是娘娘引来的福气。” 白瑛比皇后可大方多了,这些日子虽然将皇帝留在含凉殿,但却没有阻止大家接近陛下,不仅允许她们来探望给陛下送个宵夜,甚至偶尔还会特意点妃嫔来侍奉陛下。 皇帝皱眉看着白瑛:“什么罪妾,以后不许这么说,正好要出席皇儿百日宴,先恢复你的贵妃身份。” 妃嫔们忙跟着说“就该如此。” 白瑛忙摇头:“陛下这个不急,臣妾不在意身份。”又神情迟疑,“皇儿的百日宴也简单一些,毕竟皇后她才……” 皇帝竖眉要说什么,有声音从外边传来。 “这怎么能简单呢?一定要大办。”金玉公主走了进来。 妃嫔们忙施礼,白瑛也不咸不淡地低下头。 皇帝看着金玉公主有些无奈:“皇姐,你别总是逮到机会就骂她…..” 她指的自然是皇后。 金玉公主瞪眼:“我什么都没说呢,你就护着,我说大办,不是故意跟皇后作对,她杨媛哪里值得我时时刻刻记得。”说罢一笑,“我的意思是,这是自陛下您登基六年来最大的喜事,是我们大周的大喜事新气象,当然要大办。” 皇帝这才笑了,点头:“皇姐说得对。”说罢拍了拍白瑛的手,“看,公主也是这样说,我们皇儿的百日宴必须大办,你的身份也要恢复,这也是为了我们皇儿风风光光。” 白瑛不再多说,带着几分娇羞低头施礼:“多谢陛下,多谢公主。” 垂下头眉头皱起,金玉公主一向只喜欢幸灾乐祸,才不会给人锦上添花,她说要大办肯定别有目的。 这蠢妇又要做什么! …… …… 日落黄昏,金玉公主府前车马依旧粼粼,华丽的门房里坐满了人。 “驸马回来了。” 伴着吆喝声,上官驸马走下马车,喝的醉醺醺,三四个仆从搀扶着。 “我来。”身着华服戴着玉冠的李余三步两步从内跳出来,伸手扶住上官驸马。 上官驸马醉醺醺说:“先,沐浴,先沐浴,沐浴再去见公主,她,受不得味道——” 李余忙对围着的仆从吩咐:“快去准备香浴。” 仆从们忙向前跑去。 “这么多年了,盛宠不绝啊。”“驸马真是好福气啊。”“长得好真命好。” 伴着议论声李余扶着上官驸马沿着回廊走向内院。 “她要借着百日宴,给你安排亲事。” 上官驸马的声音忽地在耳边响起。 李余一怔旋即大声说:“驸马,你想吐就吐啊,别忍着。”又对四周喊,“醒酒汤准备好。” 上官驸马垂着头,声音在他耳边继续:“但我没打听出来安排的谁家。” 金玉公主也并不是真的蠢人,尤其是如今因为地位越来越高,身边养了不少谋士。 她如今的动向也不是随意能窥探的。 “你千万要…..”上官驸马抓住他的胳膊,喃喃,“要小心,不要像你母亲…..” 他抬起头看着李余,醉眼中难掩痛苦。 像母亲那样被算计,被强拆了姻缘,被强行改变了命运吗?李余看着上官驸马,点点头:“您放心,我…..” 前方脚步杂乱,婢女阿菊带着人走来。 “殿下,我们来吧。”她说,眼神带着提醒,“公主来看驸马了。” 李余的手紧紧扶着上官驸马舍不得放开,还是上官驸马人向前一栽,扶住了两个婢女。 “快,快把驸马泡池子里。”李余伸出的手摆了摆,“别让他呛到公主。” 阿菊应声是,簇拥着上官驸马向内去了。 李余站在廊下目送,驸马醉是真醉了,却也没有忘记给他打探公主的动向。 …… …… “为了安排你的亲事?”马车内听了李余的转述,蔡松年神情惊讶,又不解,“公主肯定会插手你的亲事,这是你我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也合情合理的事,她直接说就行,为什么要瞒着?” 在金玉公主眼里,李余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李余身形随着马车摇晃,微微皱眉:“那就除了不让我拒绝,还要让陛下也不能拒绝。” 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好到极好,还是坏到极坏?还要避讳陛下?蔡松年有些想不出来,金玉公主真是个疯癫又可怕的妇人。 “总之,必然不是我的良配。”李余说。 蔡松年看着公子年轻俊美的面容,良配要看怎么论了,男才女貌两情相悦是不可能的,对于他这种身份来说,婚姻只是交易…… “去楼船。”李余说。 这种要紧的时候去楼船做什么!蔡松年心里跳了下,所以,楼船上那位就是他的良配了? “去楼船,请她帮我。”李余说。 她?白篱吗?蔡松年看着李余,她能帮什么忙?难道去对公主哭求两情相悦有情人? 那可不是帮忙,那是找死。 …… …… 楼船上尚未开始迎客,李余过来的时候,白篱倚在栏杆上用鱼竿在钓鱼。 李余简单地将事情说了,听了他的话,白篱很干脆点点头。 “我陪你去。”她说,说着一笑,“这种事,我最拿手了。” 蔡松年站在一旁眉头紧皱,什么事她最拿手?她的身份可拿不出手! 白篱将手中的鱼竿猛地抬起,蔡松年只觉得视线一晃,落日余晖中,一尾金灿灿的大鱼飞了上来。 蔡松年不由瞪圆眼,发出哇一声,他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鱼,还是金色的! “公子,公子。”他不由喊,刚出声,却见那鱼儿猛地挣脱鱼钩,他不由再次啊一声,下意识向前伸手,试图抓住,但还是晚了一步,鱼跃入河水中,溅起水花消失不见了。 唉,真是,蔡松年满心遗憾,看着河水涟漪一圈圈荡漾,只觉得头晕目眩,忙抬起头,昏昏间看到李余在看他。 “怎么了?””李余询问。 “好大一条鱼。”蔡松年忙说,指着河水,“跑了。” 李余愣了下,看向河水,嘀咕一声“什么?” 白篱将鱼竿收起,在旁一笑:“是啊,真遗憾。” 第五十一章 赴宴 皇帝要给新生的皇子办百日宴,让京城变得热闹起来,但也让人有些烦恼。 那要穿素净些,还是喜庆些? 小皇子诞生满百天,皇后丧也才四个月。 不过很快这话引来训斥,陛下都下令举办宴席了,可不许哭丧着脸败兴。 也是,皇后的丧仪早就不像样子了,空有皇后之名,实则等同庶人。 而且此宴陛下会恢复白妃贵妃身份,莫要给贵妃添堵。 帝后情深,白妃原本毫不起眼,被大家看到还是因为查出其父是蒋后党,夷了三族,自己也被打入冷宫。 没想到,这个只有死路一条的妃子,竟然突然运气大好,先是在冷宫获得恩宠,紧接着便有了身孕,然后生下唯一的皇子,如今皇后也死了,这后宫之中唯有她独尊。 这次是恢复贵妃身份,将来必然要封后。 所以这是为皇子举办的百日宴,更是为白妃恢复身份的首宴,可不能怠慢。 衣饰要精美,贺礼要郑重,一时间各家忙乱。 许妈妈带着婢女们翻找衣裙配饰,不时询问“夫人,这个如何?”又有黄妈妈拿着礼单让她过目。 东阳侯夫人垂着眼喝茶:“都行。”“不逾规制就行。”“礼单拿去给侯爷看。” 许妈妈看出东阳侯夫人无精打采,忙劝:“夫人,您进宫后可不能这样,免得被人误会不为皇子白妃同喜。” 东阳侯夫人没好气说:“我不想进宫。” 上一次进宫,阿篱死了。 她不想再踏入伤心之地,尤其还是去恭贺白妃。 姐妹两人真是不同命。 而且周景云话里的意思,似乎白妃知道这个妹妹,但竟然没阻止周景云杀人?那白妃是无可奈何呢还是乐见其成? 涉及东阳侯府安危,她不能问不能深究,但也不想面对这些人了。 “跟宫里说一声,我病了,不去了,免得给皇子过了病气。”东阳侯夫人干脆说。 许妈妈还想劝:“这是大喜的日子,万一被人挑拨两句,陛下会忌恨,世子如今风头浪尖…..” 不提这个还好,提这个东阳侯夫人更来气了:“他自己不在乎名声,我干嘛替他在乎。”又喝问,“他在做什么?是昨晚又楼船上逍遥了?还是又出去见他的心上人了?” 许妈妈忙对侯夫人示意小声,将室内的婢女们赶出去。 “夫人,世子没有,世子昨晚在家,今天也在家没出门。”她说,“刚红杏过去送点心,看到世子让春月她们挑选百日宴的衣服呢。”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旋即呸了声:“哄我也换个说法,他什么时候挑选过衣服!” 她的儿子从生下来披个破布都美若天仙,从来不讲究穿衣打扮。 他只怕都没有看清过自己穿的什么。 在他眼里穿什么都一样。 春月将一件朱红色圆领袍举着让周景云看。 周景云端详一刻,摇摇头:“太喜庆。” 春红忙拿出一套湖蓝襕衫:“世子还有这个。” 周景云摇头:“有些暗淡。” 宴席虽然是午后开始,但肯定要到晚上才散,灯火璀璨中,这个颜色有些不显眼。 “世子试试这个。”春香说,从室内奔来,举着一套银白色圆领袍,上有织金云纹,雅致又贵气。 周景云看着这套衣袍,他肤色也白,穿上应该会好看...... 好看不好看不重要,他赴宴又不是为了好看,周景云摇头,甩去这古怪的念头。 白篱昨日让许婆借着楼船采买的机会来告诉他,她要陪同李余赴百日宴。 她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陪同,一定是有什么需要。 所以嗯,他也警惕一些,比如选一选衣服,合适的,让她能一眼看到他的这种。 看到周景云摇头,春月等婢女有些急:“再去拿——” 周景云回过神忙阻止:“不用了,就它吧。” 他指了指那件银白圆领袍,至于腰带鞋袜配饰便不管了。 “我去书房了。” 婢女们看着周景云走了出去,松口气。 “还好世子日常虽然不挑拣衣服,家里也都准备了很多新衣,要不然…..”春红小声说,“还真有些措手不及。” 是啊,谁想到世子突然挑选衣服了,其他时候都是婢女们准备好什么穿什么。 当然,掌管服饰的婢女也都是精挑细选的,只是世子从未在意过。 因为明天要赴宴,今天管服饰的婢女送来衣服,以往春月收好就行,但原本在东侧间看书的世子突然让拿过来看看。 然后一看不满意,说要换一套。 大家一时忙碌起来,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总算选定了。 “明日的宴席,世子很重视啊。”春红喃喃说,“不知宴席上有什么人….” 春月低声喝斥:“说什么呢,那是皇家盛宴,世子当然要精心准备。” 春红和春香看她,春月自己也略有些心虚。 世子的确,先前,从未,这样过….. 春红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世子外边的那个人,是不是也会去…..” 春月竖眉:“住口!” 春红立刻不说话了,春香也低下头。 自从世子频频夜不归宿,先是说留恋楼船,后来又传出外边养了人,虽然家里管事婆子们一顿责罚后,没有人敢提及。 不过作为身边随侍的婢女们,最能察觉到世子跟先前的不同,其他的不说,世子爱笑了,自己坐着看书吃饭也能突然笑起来….. 原本觉得吓人,但联想到那些传言,本就是心思细腻的女子们,自然猜到了什么。 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何尝不是呢。 春月心里一声轻叹。 是不是要迎来第三位少夫人了? …… …… 百日宴这天,一大早李余就站在了金玉公主室外。 金玉公主被叫起时已经天光大亮,看到李余乖巧垂立殿外,神情满意。 “有了自己的王府,怎么还一天天长在我这里?”她嗔怪说。 李余坐过去,接过婢女们手里的茶捧给她,说:“今天去赴宴嘛,我要和姑母一起走。” “怎么?不敢自己去陛下跟前?”金玉公主笑说,“他是你皇叔,你该跟他亲近些。” 李余摇头:“皇叔有自己的儿子,不用我亲近。” 金玉公主呸了声:“你是说我没自己的儿子,你就来亲近我?” 李余嘻嘻一笑:“姑母就是有亲生儿,侄儿也敢来亲近,因为侄儿的命是姑母给的。” 金玉公主笑了,知道就好,他要是真私自去亲近皇帝,她自然会让他知道他的命捏在谁手里。 “别油嘴滑舌了。”她说,打量他,唤来人,“给楚王殿下沐浴更衣,好好打扮一下。”说罢一笑,“我还有更好的命给你。” 但却不肯多说一句。 李余也没有再问,依言任凭金玉公主妆扮。 虽然等着跟金玉公主一起出门,不过,出了门,李余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不管怎么说,也是堂堂正正的楚王了。 坐进车内,李余尚未说话,有声音一笑。 “今天妆扮的比当初的李小娘子还好看。” 李余原本绷着的脸顿时缓和,看着坐在车厢里,穿着宫女装扮白篱。 “好看吗?”他说,笑容散开,“好看就行,没有白费我被折腾这么久。” 不管金玉公主是想要让谁看他,白篱看到了,还称赞了,就足够了。 “殿下,请喝茶。”白篱笑着端起茶递过来。 李余笑着接过,又想到什么,带着歉意:“为了我的事,你离开楼船,囡囡没事吧?” 白篱说过,她设置了屏障,不让楼船上的人发现孩子和庄夫人等人。 他因为没有办法,请了她帮忙,孩子谁来照看?因为他如今的身份,盯着楼船的人更多了,万一被发现楼船上养了孩子,只怕要引来麻烦。 她会不会又要换一个地方住了? “别担心,我找人看着。”白篱笑说,看着李余,“为了你,他做事尽心尽力。” 李余松口气,但又有些不解,是不是说错了,怎么是为了他做事尽心尽力?不是她的人吗? …… …… 午后的楼船上,或许是四周太安静了,轮班的守卫倚着栏杆忍不住打个哈欠,感觉困倦。 “换班了。”有护卫走过来说,“你去睡吧。” 那守卫高兴地应声是,将手里的刀扔给同伴,自向船舱内走去,一头倒在床上睡去。 三楼上,黄茹探头,看着那位守卫倚着栏杆,将手里的刀一扔,脸上带着放松的神情陷入沉睡中。 黄茹进了室内,接过奶妈怀里的孩子:“可以了。”说着将孩子递给室内站着的一人,“沈郎君,你抱着囡囡去船舱里走走,你能不让人发现,虽然还是室内,但地方大些,她玩的更高兴。” 沈青脸色僵硬抱着塞进来的孩子,他也没抱过孩子,感觉跟抱琴不一样啊….. 怀里孩子发出哦啊声,似乎要哭起来。 “快去吧。”黄茹催促,“她现在喜欢走来走去,要不然就要哭了。” 沈青下意识向前走去,神情无奈又有些恼火。 白篱说李余遇到危机需要帮忙,他立刻就听命过来了。 李余当然不能出事,还指望着他做跳板,娘娘将来重返皇城,回归皇后之位,再谋大业。 他还以为要他陪同去皇宫,没想到是让他来看孩子。 他堂堂沈大郎君,能杀人于无形,真是大材小用! …… …… 午后的宫门前车马粼粼,所有人都身穿华服,珠光宝气,尽管如此,当周景云骑马到来时,还是让所有人眼前一亮。 “该说不说,周世子如今越发俊美了。” “多了些风流之气…..” “此风流之气在他身上比仙气更动人。” 周景云下了马,被禁卫核验了身份,但却没有径直走入皇城,而是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走走,与周世子打个招呼。” “还是别去了吧,你没听说吗?他与楚王走的很近,意图攀附…..” “我才不信,楚王有什么好攀附的…..” “楚王来了。” 随着议论声,两辆华丽的车架缓缓驶来,正是金玉公主和楚王的车驾。 不待车停稳,后方的车上年轻人跳下来,抬脚向前方金玉公主的车驾奔来,身后紧紧跟着一个侍女。 “快看….”有人戳了戳同伴。 看楚王吗?楚王是很好看,但有周世子在…..那人还是先看向周景云,不由一愣。 周景云的视线看向一个方向,然后微微一笑,黝黑的眼中宛如星光闪耀。 那人看呆了,下意识跟随着周景云的视线看去,视线落在楚王身上。 楚王也看向这里,似与周景云的视线相撞,下一刻亦是一笑,笑容如春水涟漪。 这两人…… 那人脑子里陡然冒出一句诗词,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相逢,念头闪过人打个寒战。 不,不会吧…… 第五十二章 席间 迈过门槛,白瑛脚步顿了顿,两边的内侍忙搀扶,刚走出的皇帝也回头。 “怎么?哪里不舒服?”他询问。 白瑛笑着摇头:“是许久没有走出含凉殿,有些,不适应。” 皇帝笑了:“来,朕扶着你。”说罢伸出手。 白瑛笑着点头,将手放进皇帝手中,乖巧跟着他走出去。 殿外妃嫔早已经等候,看到这一幕很是羡慕,也更恭敬地施礼。 这次的宴席还摆在麟德殿,张择远远等在路边,看到皇帝走来上前迎接。 “帝钟已经悬挂好,另外玄阳子给皇子送来了福袋。”他说,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黄纸封着的福袋。 皇帝满意接过。 白瑛忙将孩子抱到皇帝面前:“来,今日人多,我们戴上安神镇魂。” 皇帝笑着给皇子戴上。 白瑛悄悄拧了下孩子的腿,原本用力梗着脖子滴溜溜大眼睛看四周的孩子顿时哭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说,一边晃动哄着,“不怕不怕,不哭不哭。” 皇帝伸手:“来来我来吧。” 白瑛似是无奈,将孩子递过去,皇子到了皇帝怀里,哄了哄果然不哭了。 “这孩子,离不开陛下了。”白瑛嗔怪。 皇帝大笑,将孩子在怀里抱着:“离不开就对了,朕的皇子嘛,走,朕抱你入殿,我们皇儿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父皇抱着不害怕——” 说着抱着孩子向前走去。 白瑛也没有阻拦,落后一步,缓缓跟着。 “查到金玉公主要做什么了。”张择在旁轻声说。 白瑛含笑看着前方的皇帝:“什么?” 张择笑了笑:“要给李余择亲。” 白瑛看他,皱眉:“择亲?什么叫择亲?” 张择说:“就是她看上了,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就要结成这门亲。” 白瑛明白了:“她是要当着陛下和众人的面,让对方不能反悔,这是结亲还是结仇啊?谁家这么倒霉被她看上了?”说着一笑,“不管是谁,你记得助她一臂之力,给我的宴席添些热闹。” 张择俯身应声是。 “辛苦中丞多多费心,让这次百日宴圆圆满满。”白瑛含笑说,说罢跟上皇帝,看着要迈进殿内了,伸手说,“陛下,我来抱着孩子吧,您先进。” 皇帝看着在怀里胖嘟嘟的孩子,笑着牵住她的手:“是我们皇儿的百日宴,一家人一起。” 伴着鼓乐声,麟德殿内诸人迎接圣驾,待免礼平身后,男宾女客各自入座,一番恭贺祝词,乐声歌舞再起,殿内嘈杂热闹。 “……陛下亲自抱着皇子进来的。” “果然是亲手带孩子,看来过了百日宴,这位皇子就要封号了。” “何止孩子,你们没看到陛下牵着白妃的手……” “….果然是含情脉脉?你瞎说的吧,怎么可能!” 正夸赞皇帝和白妃情深的人顿时不高兴了,转头看身后坐席上说话的人:“我怎么瞎说,陛下对白妃难道不是携手而进,此时也视线没离开过……你都没看!” 后边桌案上坐着两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头也没抬。 听到前边人质问两人才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什么?” “你在说什么?”先前的人皱眉问,“不是在说陛下和白妃吗?” 其中一人这才往御座那边看了眼,见皇帝坐着跟金玉公主说话,白妃因为到底不是皇后,如今也不是有孕,所以按照位次只和妃嫔们坐在后方。 皇帝要与她含情脉脉,需要不断回头,也不太容易….. 皇帝与妃嫔如何,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不是,我们说的是别人。”那人压低声说。 来赴宴的不是老夫老妻就是未婚子女,又是分席而坐,哪来的含情脉脉值得私下议论?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谁啊?” 那人和身边的人对视一眼,露出古怪的笑。 “笑什么啊。”更多人被勾起好奇,追问,“是谁啊。” 那人轻咳一声,抬起头四下看,然后抬了抬下巴:“你们看,周世子在做什么。” 周世子?几人随着他的视线,越过走动的宫女,跳着飞天舞的舞姬,看到银白圆领袍的周景云站在右边廊柱旁,正含笑跟一人说话。 那人亦是素锦衣袍,只不过束着大红腰带,戴着金冠。 两人站在一起,熠熠生辉,麟德殿内其他人和物瞬间失色。 “世子。”李余一笑施礼。 周景云颔首还礼,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在他身后有宫女探身,将手里的托盘一递。 “世子,请。”白篱说。 周景云一笑,从其中拿起一杯酒。 “没发现你吧?”他问。 白篱一笑:“当然不会。” “她以楚王府的婢女跟着我。”李余说,“我和公主都有资格带自己的侍女入宫。” “进了宫里后,就更方便了。”白篱说。 是啊,宫里到处都是宫女,她在其中如沙入海,先前她就在宫里假扮宫女,把小公主从王德贵手里都夺过来了。 周景云看着她一笑,白篱亦是一笑。 “夫人怎么没来?”她问,看了眼四周。 “她不想进皇城了。”周景云说。 白篱想到什么,叹口气:“是我让她心里受苦了。” 周景云摇头:“与你无关,是那些人的缘故。” 白篱知道他说的是那些人是谁,沈青。 是沈青把她引入其中,生成牵绊,烦恼,痛苦,这不是她的错,她无需自责。 他在安慰开解她。 白篱抿嘴一笑,点点头:“不来也好,这里乱糟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李余在旁看着两人,原本是想插话,但突然觉得插不上话,也不是插不上话,想说话怎么都能说,只是看着白篱的笑脸,他不忍心打断,迟疑一下,轻轻拉了拉白篱的衣袖。 白篱看向他,周景云也看向他。 “我先回公主那边了。”李余说,“免得她注意到你们。” “你放心去吧。”白篱说,“她让你做什么你都照做,我会看着你。” 李余说声好,再对周景云抬手一礼:“我先过去了。” 周景云含笑点头,目送李余。 “不贴身跟着可以吗?”他轻声问。 “贴身跟着肯定要被赶走,还是旁观更方便。”白篱说,又一笑举起手里的酒壶,“世子,再来一杯吗?” 周景云笑着将酒杯递过去。 “姑母。”李余将一碟点心递过来,顺势在金玉公主旁边坐下,再回头看了眼。 金玉公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不远处周景云正由一个宫女斟酒。 “跟他说什么呢?”她问,也看到李余跑过去跟周景云说话了,“他真攀附你啊。” 周景云去楼船逍遥的事她自然也知道,心里有些不高兴,说到底楼船也算是她的,李余也是她的附庸,攀附李余有什么用,为什么不直接来攀附她?嫌弃她是女子,名声不好听? 李余摇头笑说:“他其实也没对我多亲近,就是找个地方玩乐排解苦闷呢。” 说着再次看周景云…那边。 似乎察觉他的视线,站在周景云身侧的白篱握着酒壶看向他,微微一笑。 李余亦是笑了。 …… …… “一步三回头…..” “看到没,坐下来又看过去了——” “哎呀哎呀,又对着周景云笑呢——” “也不能这么说,你看那边,有几人也正对着张择笑…..” “那能一样吗?这是楚王和周世子……” “四郎!” 嘻嘻哈哈的男声中,陡然响起女子唤声,同时香气飘近,说笑的几人忙抬起头,见有两个穿着襦裙挽着长披帛的年轻女子站过来,是其中一人的妹妹。 “五娘六娘,不在女眷席中,随意乱走动做什么。”被唤四郎的男子坐正身子,板着脸说。 “父亲得到允许当面恭贺皇子。”五娘说,“让来唤哥哥。” “你们在说什么?”六娘好奇问。 四郎摆手“非礼勿听。”说罢起身,能参加宴席,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到皇帝面前说话的,不能错过机会。 男子跟着两个妹妹穿过席间向前,父母已经在等候了。 “….四郎,我听到你们在说楚王和周世子。”六娘嬉笑说,“你们是不是也在议论他们谁好看?” “不是。”四郎说,板着脸,“我们又不是女子。” 六娘撇嘴,跟姐姐说话:“你说他们谁会先成亲?不知道世子这次要为亡妻守多久…..” 四郎听到这里嘿一声笑:“为谁守还一定呢。” 什么意思,姐妹两个瞪眼询问,四郎却不肯说,嘻嘻哈哈间被父母喝斥“闭嘴,成何体统,朱夫人过来了。” 几人忙看去,见一个年长的妇人在内侍的引路下缓缓走来,这是宰相朱兴建的妻子。 宰相朱兴建扶持长阳王登基有大功,陛下很是倚重,地位煊赫。 这两年朱宰相告病淡出朝堂,但在皇帝跟前的恩宠丝毫未减,皇帝多次去朱府探望宰相。 朱宰相没来,朱夫人倒不是孤身来,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穿着华丽,相貌出众。 “是朱家最小的女儿,十九娘。”五娘小声说。 …… ……. “…..十九娘都这么大了啊。”金玉公主看着这女子,笑说,“越长越漂亮了。” 朱夫人对金玉公主施礼:“多谢公主赞誉。” 朱十九娘神情清冷,低头施礼。 朱夫人也没有多说话,带着女儿向皇帝跟前去了。 皇帝赐了座,说笑几句,朱夫人亲自看小皇子,朱十九娘也跟着,还关切问奶娘“殿下会不会怕吵?”脸上更是如雪山消融,暖意浓浓。 金玉公主看着这一幕冷笑一声,这些老东西们仗着功高,不把她放在眼里,他们的妻子女也是如此,把她当成脏东西,摆出一副勿近的模样。 她转头看向身边,见李余正喝酒,视线向殿内看,似乎看歌舞很是开心,还抚掌叫好。 “好看吧?”她问。 李余转头低声说:“没有公主府以前那些人跳的好看。” 以前啊,金玉公主忍不住怅然,真是怀念啊,她那些精挑细选的美人侍从如今都散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再重新养起来。 “别总看这些。”她说,“不如看看有没有相中的小娘子?” 李余毫无害羞,说:“姑母相中我就相中。” 金玉公主看了眼上方,低声说:“朱家娘子好看吗?” 李余随着她视线看去,很快又收回,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低声说:“姑母说好看就好看。” 金玉公主笑了,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过身看身后的侍女:“给殿下斟酒。” 那侍女应声是,从一旁摆着的酒壶中斟酒,捧给李余。 李余看着递来的酒,注意到这是另一个酒壶,并不是宫宴上的。 这杯酒,一定不简单。 殿内人多杂乱,眼角的余光看不到白篱的身影,她是不是还在跟周景云说话?她会看到他饮酒了吗? 她一定会的。 李余接过酒,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第五十三章 异样 李余的异样是被白妃先说出来的。 当时奶妈说小皇子犯困了,白瑛便准备抱着孩子告退,然后转头看下方的金玉公主座位。 “哎呦,楚王殿下也犯困了?”她笑说。 四周的人都看去,果然见李余闭着眼半躺在侍女怀里,面色泛红,嘴边带着笑,侍女有些慌张羞涩,但又似乎不敢推开他。 与侍女嬉闹在私下倒也没什么,但皇宫大宴上实在是不雅。 皇帝皱起眉头,站在皇帝身边的几位贵夫人和女子们也眼神交流,避开视线。 金玉公主似乎这才发现,也皱起眉头,但又看着白瑛,不悦说:“不过是多喝几杯酒,有些醉了。” 这也是公主的脾气,不允许他人指责。 按照先前,白瑛肯定不会再多说话了。 毕竟连皇后都不敢惹金玉公主。 但此时或许是白瑛抱着小皇子被挡住了视线,没有看到金玉公主沉下的脸,犹自笑着,说:“楚王殿下的酒量可不大啊,听说在楼船上千杯不醉呢,陛下,看来是皇宫的酒太烈…..” 听到这话,四周的人更是神情复杂。 李余被唤做上官月的时候,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不仅自己吃喝玩乐,还经营着楼船,聚集一群人吃喝玩乐,横行霸道,名声不堪一提。 恢复身份当了楚王,原本那些做派本可以说是卧薪尝胆故作掩盖等等,一洗前尘博一个好声名,但没想到他竟然又上了楼船,继续逍遥。 这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了,看来纵然是皇子,这么多年跌落泥尘,已经浸染骨髓。 贵夫人们眼神毫不掩饰嫌弃,将原本身边偷偷看楚王俊美面容的女儿们更狠狠警告,女子们纷纷垂下视线。 啪的一声,金玉公主大怒将酒杯砸在地上。 “白氏,你什么意思!”她喝道,“瞧不起他吗?” 殿内的歌舞声,嘈杂声都瞬时变小,无数视线带着惊愕看过来,嗡嗡的议论声旋即而起。 白妃抱着孩子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惶惶说:“公主,我,我不是,我没有…..” 她还没说完,金玉公主转头对皇帝哭了起来:“陛下,他从小没有了父母,没有人教养,举止失仪,还请陛下不要嫌弃他…..” 白瑛跪下颤声:“陛下,卑妾不是,卑妾没有嫌弃楚王殿下——” 说着话,怀里的皇子也哭了起来。 场面顿时混乱。 皇帝只觉得头大:“都起来,不过是一句话,白妃,你先带皇子下去。” 白瑛没有再解释,含泪抱着哭着的皇子退了出去。 “行了,你这是发什么脾气。”皇帝再劝金玉公主,“朕怎么会嫌弃他。” 金玉公主坐直身子,声音哽咽:“我不是要扫陛下的兴致,皇子大喜的日子,只是,我也生气。”说罢抬手打了下一旁还在歪在侍女怀里的李余,“在这里你喝什么酒!” 李余被打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只听到酒字,伸着手去抓桌上的酒杯:“我来敬姑母…..” 金玉公主更气了,打开他的手,唤来人:“把他带下去,让他醒醒酒。” 身后的侍女,以及旁边一个内侍忙过来,搀着还举着手要和公主喝酒的李余,有主事的宫妇引路“殿下来这边歇息。” 一行人在诸人的注视下离开了。 金玉公主拭泪:“陛下,是我也没办法小时候好好教他,如今长成这个模样,丢了皇家脸面…..” 皇帝说:“也就是爱喝酒,年轻人难免,你好好跟他说说,朕看这孩子是个听话的。” 金玉公主叹气,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陛下,阿余如果成亲,有个贤良淑德的妻子教导…..” 她说着话,视线看向站在四周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娘子。 这一眼让贵夫人们顿时面色发白,后悔就不该想看热闹,不等金玉公主说完,以不打扰皇帝和公主说话的理由纷纷告退,带着自己的女儿们疾步离开了。 金玉公主冷哼一声,看向皇帝,再次垂泪:“陛下,你要管啊,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嫌弃他。” “管,朕自然会管。”皇帝点头说,又劝,“但婚姻大事要两情相悦,不能急…..” 这边皇帝安抚公主,那边白瑛退到了侧殿一间室内。 这里是专供她歇息的地方。 白瑛将怀里哭闹的孩子递给奶妈,带着几分不耐烦:“快点哄睡,别让他哭了。” 奶妈宫女们不敢多言忙忙避开去哄孩子。 王德贵扶着白瑛坐下,递上茶,又给她揉按肩头,笑说:“金玉公主是给楚王下药了吧?” 白瑛嗤声:“这般拙劣的手段…..”旋即又自嘲一笑,“也是,她是公主,不需要什么高明的手段,当年人人都知道是她让人把杜家三娘子推下湖水,谁又能奈何她?杜家三娘子还不是只能嫁给太子,上官驸马跪倒在她的面前。” 王德贵跟着点头,又撇嘴:“娘娘刚才是助力她了,她要感激娘娘。” 白瑛懒懒笑说:“本宫不介意帮她。” 有一个小内侍从外边跑进来,上前低声说:“中丞说金玉公主选中的是朱家十九娘。” 白瑛哈了声:“她可真敢选,这是舍了李余也要把朱家绑在自己身上,为她所用啊。” 王德贵有些担心:“朱宰相虽然不上朝了,但朝中门生遍布,陛下现在又恩宠公主,万一被她哭闹得逞…..” 白瑛叹口气:“朱家是有些可怜。”对那小内侍说,“告诉中丞,事发后帮朱小娘子一把,让她自尽,保全朱家清白吧。” 小内侍应声是退了出去。 王德贵取过引枕:“娘娘快小憩一下,待会儿有好戏看呢。” 白瑛含笑躺下来,闭上眼,下一刻又猛地睁开眼,下意识伸手按住腰间。 那里悬挂着三清铃。 “娘娘怎么了?”站在床边的王德贵忙问。 旁边隔扇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另一边主殿内悠扬的乐声隐隐,虽然临近傍晚略有些昏暗,但视线清晰,内侍宫女安静肃立,床头的茶绿莹莹。 耳边也没有铃声,一切都是真实的。 白瑛松口气,缓缓躺下闭上眼。 …… …… 看着朱十九娘入座,有两个少女挤过来。 “十九娘。”她们小声问,“刚才前边怎么了?楚王怎么被带走了?” 朱十九娘看到母亲在和几位贵夫人低语,便翘了翘鼻头,端庄的面容露出几分俏皮。 “楚王喝多了。”她低声说,“白妃故意嘲讽,金玉公主恼火,两人吵架了。” 两个女子露出恍然的神情,小声说:“楚王也是怪可怜的。” 朱十九娘低声说:“没办法,谁让他曾是皇长孙呢,注定如此。” 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官宦人家,况且先前张择当众说过警告之言,自然能看出如今的形势,作为李氏皇子,楚王很显然被生了皇子的白妃戒备,至于金玉公主也不过把他当功劳炫耀,根本不在意他的脸面,更别提教养。 “他….说亲难了。”朱十九娘忍不住低声说了句。 可惜那一副好相貌。 两个女子亦是点头,李余还是上官月的时候就相貌出众,只可惜身世不堪,好人家的女儿不会嫁他,如今成了楚王,身世高贵了,但也更让人不敢嫁了。 “嫁给他还不如嫁给东阳侯世子呢。”一个女子小声说。 另一个女子嬉笑:“那你可有得等了。” 说话的女子红着脸推她:“我又没说我想……” 朱十九娘忍不住说:“其实世子现在也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些难以捉摸.....” 除了好看,还有些吓人,毕竟皇后案都是因为他而起。 两个女子也看向她,意味深长低笑:“原来十九娘你竟然认真想过世子......” 朱十九娘的脸腾地红了,捶打她们:“不要乱说,我没有.....” 笑闹间旁边有宫女经过“快给公主那边送酒….”伴着低声说话,或许急了些,两个宫女相撞哎呀一声绊倒。 手里捧着的酒壶洒了这边少女们一头一脸,顿时乱作一团。 “奴婢该死。” “快擦拭。” “啊,我的脸都花了。” “快去洗洗。” 如果是洒在身上倒也罢,不走动,用披帛遮盖一下就好,但脸上就不行了,自己不舒服,人前也失礼,三个女子慌张起身。 就在宫妇亲自引着去时候,朱夫人站起来“我陪着去吧,我也正好去梳洗一番。” 宫妇没有丝毫迟疑,含笑应声是“夫人,娘子们请随我来。” ……. ……. 张择站在麟德殿侧,接过内侍递来的茶,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 殿外亦是人来人往,说笑声声,尤其是麟德殿左边庑房,那是女子们盥洗之所,宫女遍布,仙鹤铜炉,鲜花堆积,亦是如神仙之地。 “李余在殿侧的暖阁…..”内侍小声说。 张择问:“你们亲眼看着他进去了吗?” 内侍点头:“我们亲眼看着金玉公主的侍女和内侍把人送进去,侍女离开了,那个内侍就在门外守着。”说着往左庑房那边抬了抬下巴,“金女使是公主安排的人,现在将朱十九娘带庑房了。” “朱夫人还挺警惕。”张择遥望那边行走的妇人,认出是朱夫人。 内侍说:“那也没用,金女使会缠住她,庑房里有两道门,里面安排了宫女,会将朱娘子迷晕,然后从另一边拖走,扔进殿内李余所在。” 张择摇头感叹说:“金玉公主出手谁能阻拦啊。” 内侍笑了:“金玉公主这算什么出手,如果不是中丞助力她,她在皇城岂能为所欲为?” 张择也笑了:“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接下来就等着闹剧吧。”看内侍,“然后你们寻机送朱小娘子上路,记住,在宫里解决,别让她出宫。” 说罢将茶杯扔给内侍,内侍应声是接过茶杯,看着张择转身向殿内去了。 殿内鼓乐正盛,张择随意寻个位置坐下,华丽的鼓面上,飞燕般的舞姬起落旋转,一舞结束,张择与四周的宾客一般准备抚掌叫好,与此同时,有尖叫声在外响起,旋即嘈杂,似乎有不少人在奔走。 有内侍急急进来,顾不得殿内宾客探究的视线,扑到皇帝面前。 “陛下,不好了,出事了。”他颤声说。 第五十四章 出事 出事了。 朱夫人耳边嗡嗡响。 当时她带着三个女子来到更衣所,宴席上人多,这边的人也多,只余下一间空闲。 三个女子进去了,朱夫人坐在廊庑摆放圆凳上,金女使陪着说些闲话,不知道是不是旁边铜鹤熏香太浓烈,朱夫人忍不住重重打了几个喷嚏,涕泪四流。 “夫人先来净房这边清理一下。”金女使忙说。 不止是姿态不雅,几个喷嚏之后,朱夫人也有些想上净房,便忙跟着进了旁边的净房。 等从净房出来,听到旁边梳洗的房间内女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断。 “小娘子们还未出来。”金女使说。 年轻女子们是更在意外表,朱夫人含笑点头,在圆凳上坐下,不多时屋门开了,有两个年轻女子走出来。 朱夫人蹭的站起来,笑容凝结在脸上。 三个人进去,怎么只一个人出来? “十九娘说去净房……” “她先出来了……” “夫人没有看到她吗?” 听着两个女子的话,朱夫人的心沉了下去。 …… ……. “出什么事了?” 伴着拍打声,一排净房的门被朱夫人逐一推开,内里的妇人或者小娘子们都被吓了一跳,待认出是朱夫人,神情更惊讶了,纷纷发出询问。 朱夫人口中说没事,脸色沉沉,活了大半辈子的她知道出事了,从在宴席上被洒了一身酒水的时候就出事了,不,或者说,从没进宫的时候就开始了。 她们朱家被算计了。 她转头看跟在身边的金女使,眼神晦涩:“是谁?” 金女使面容僵硬,似乎不解:“夫人在说什么?”又忙屈膝,神情惶惶,“是我疏忽。”又催着四周聚集来的宫女,“快去找找,朱小娘子去哪里了。”又比划着样子。 毕竟宫女们不可能人人都认识,尤其是年轻的小娘子们。 或许是看到金女使的比划,一个宫女忽地站出来,带着几分恍然:“那位小娘子啊,我刚才见了,她已经回殿内去了。” 说罢伸手指了指。 金女使松口气:“回去了啊。”她再看向朱夫人,陪笑说,“夫人,她回去了…..” 朱夫人看着她冷笑一声,伸手推开她大步向殿内走去。 “这是怎么了?” “朱小娘子不见了?” 四周议论声声,还有不少人跟上询问,有关心,有讨好,更有互相使眼色看热闹。 朱夫人一概不理会,只看向正殿,手在身前紧紧握住,是皇帝?是公主?是哪个权贵世家?心里如水沸腾,刚走到正殿廊下,有女子的尖叫划破鼓乐声传来。 “阿瑶——”朱夫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喊,循声奔去。 …… …… “出什么事了?” 殿外挤满了人,随着殿内涌出内侍禁卫,人群又涌涌退开。 皇帝大步走了出来,站在殿侧的暖阁前。 暖阁紧闭,门外被内侍和宫女围着,一个个面色惨白惶惶。 内里女子的尖叫啜泣声持续不断,夹杂着朱夫人的安抚声:“娘在这里,别怕——” 那几个宫女内侍对着皇帝颤声“朱夫人,朱夫人不让人进去。” 内里朱夫人显然知道皇帝来了,拔高的声音:“请陛下见谅,几个孩子口角争执,姿态不雅,待整理好了,臣妇再给陛下解释。” 口角?朱小娘子跟人吵架了? 也有可能,大周女子们一向骄纵,起了争执闹起来也会动手。 年轻女子们姿态不雅,皇帝自然要避嫌,更何况还是朱夫人开口,皇帝忙应声好,转头要驱散围观的人,此时又有一个女声尖利响起。 “你说什么?楚王在这里!” 此言一出,满场凝滞,所有的视线转向说话的人。 金玉公主站在后方,一个内侍脸色,双目呆滞。 察觉到诸人的视线,金玉公主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什么,抬手给了那内侍一巴掌:“混账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这一巴掌打得内侍噗通跪下来,人也似乎清醒了,抬起头看着金玉公主,下一刻猛地叩头:“公主,奴婢没有胡说八道,殿下适才醉了,奴婢将他送到这里歇息,刚才去煮醒酒汤……” 金玉公主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闭嘴!” 内侍伏在地上果然不说话了。 但已经晚了,殿外一片安静,所有人的视线再转回到暖阁外,暖阁里女子的啜泣声变得更加清晰,夹杂着朱夫人的焦急的安抚“有娘在,什么都不用怕!” 诸人的神情变得复杂。 楚王殿下也在?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小娘子们拌嘴打架,而是朱小娘子和醉酒的楚王共处一室…… 醉酒的楚王适才什么作态大家可都看到了,婢女也就罢了,朱家小娘子可是名门闺秀,皇帝的脸色变得僵硬,旋即铁青。 “都退开!”他喝道。 近处围观的人忙向后退去,但刚听到消息的人们还在涌来,一时间场面混乱。 “陛下——”白瑛也闻讯过来了,面色焦急走到皇帝身边,“臣妾进去看看….” 金玉公主闻言疾步:“让开,我进去!”也不等皇帝允诺,扬声对暖阁里喊,“朱夫人你放心,有我在!”说罢就冲暖阁去了,咬牙切齿,“这个小畜生——” 这不是添乱吗!开了门,暖阁那么点地方,里面的人被看到,就再无转圜余地,皇帝忙伸手要阻拦,但白瑛恰好伸手搀扶他,拉住了他的胳膊。 皇帝没能拉住金玉公主,眼睁睁看着她冲到门口,门外跪着内侍宫女更不敢阻拦金玉公主。 金玉公主伸手推门—— 四周原本要散开的人下意识探头跟着她向内看—— 门猛地打开了。 不是被金玉公主推开,而是从内打开了。 金玉公主一个踉跄撞在朱夫人身上。 朱夫人面色沉沉,看着金玉公主:“不劳烦公主,我已经安抚好孩子了。” 金玉公主竖眉:“就算朱夫人大人有大量,有错也必须罚!李余—” 她大声喝道向内看去。 “公主要找楚王殿下?”朱夫人拔高声音打断她,“楚王殿下不在这里!” 楚王不在这里? 所有人都愣了下,那金玉公主大呼小叫昭告天下做什么? 不可能!金玉公主一把推开朱夫人“夫人别替我们留脸面—”迈进室内,下一刻声音一顿,脸色一僵。 皇帝下意识跟着看过来,小小的暖阁里,一个年轻女子跌跪在地上,朱夫人和金玉公主站在其内,暖阁顿时变得拥挤,再容不下一人,也没有其他人。 的确没有楚王。 “他呢!”金玉公主喝道,看向门外的内侍。 那内侍还跪在地上,此时面色惨白,眼神涣散“奴婢不知道,奴婢把殿下送进来,奴婢亲自扶着……” 他恍惚似乎又回到适才,摇晃的人影,欢乐的鼓乐,沉甸甸搭在肩头的年轻皇子,旁边的婢女轻声问:“是这里吧?” 他点头:“是这里,这里有个暖阁。” 那婢女接过话:“这个暖阁原本没有,是蒋后特意隔出来的,先前就是摆放花架的窗口……” 是啊是啊,内侍抬起头,看到黄昏中大殿高深宽阔,一个窗户出现在眼前,四周有内侍走动,有宫女说笑,只是宫女们梳着高髻,这似乎是很久以前兴起的…… 梳着高髻的侍女猛的探过头,将搭在他身上一半的皇子托抱住。 “到了,你去开门,我扶着殿下。”她说。 内侍哦了声,视线里窗户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个小门,他忙上前推开,看着那侍女将李余拖进去,放在小小的卧榻上。 “好了,我回公主身边了。”侍女小声说,“你在外守着。” 内侍看卧榻上被黄昏光影交错铺照的年轻人,侍女在光影中回头看他:“接下来做什么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内侍想,他守在门外,让其他人看到他尽心尽力的姿态,然后再假装被醉酒的李余训斥,他忙忙的去找到醒酒汤,这边就无人值守,朱小娘子被顺利送进来了,然后有婢女发出惊叫,所有人都围过来了,殿下和朱小娘子衣衫不整被发现…… 然后…… 金玉公主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这时他需要说的是…… 内侍抬起头:“殿下一直在这里,殿下醉酒难受,我去煮醒酒汤,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殿下人呢!”金玉公主喝道。 他说的是提前说好的话,但公主怎么说的不是?内侍惶惶,看着眼前的暖阁,茫然又不解。 是啊,殿下呢? “我,我不知道……” 朱夫人沉声接过话:“公主是记错了地方了,我儿一直一人在这里。” 她盯着金玉公主,眼神毫不掩饰警告。 警告金玉公主,是不是真要跟他们朱家撕破脸,她此时已经明白了,是公主在陷害她家。 金玉公主没有被朱夫人的眼神吓到,她只是处于震惊和恼火中一时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就算人不在,她也要咬住朱家。 “是不是楚王殿下先一步离开了。”金玉公主看着朱夫人,咬牙说,“朱夫人不要替他隐瞒,我可不能容忍他做错事。” 朱夫人眼神说了几声好,好你个金玉公主! “多谢公主关心。”她亦是咬牙说,“我也不是纵容恶人的人,只是楚王的确未曾见。” 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众目睽睽之下,这里没有楚王这个人,金玉公主再发疯也休想败坏她家声名! 金玉公主自然知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有声音从外边传来。 “没有吗?那朱小娘子怎么受惊如此?是被谁吓到了?” 听到这句话,朱夫人的视线狠狠看过去,看着站在皇帝身侧的女人。 白妃! 朱夫人咬着牙,原来还有你! 白瑛没有看朱夫人,扶着皇帝的胳膊,满面关切担忧的看着地上的朱小娘子。 “陛下,你看,这孩子惊惧不安,被吓坏了。”她颤声说。 听了她的话,皇帝和围在四周的人视线都看向朱小娘子。 少女衣衫凌乱,掩面啜泣,身子不停的发抖,似乎陷入恐惧中,对四周的事毫无察觉。 的确是受惊不小。 无缘无故的不会如此,必然是遇到了什么事…… 四周响起窃窃私语,视线复杂。 白瑛抿了抿嘴,看到金玉公主眼神再次凶起来,又有了撕咬的力气。 哎,没她帮忙,这个蠢公主能做成什么事啊。 但朱夫人忽的笑了。 “白娘娘真想知道小女被谁吓到了吗?”她说。 这老妇走投无路也要发疯了吗? “我是担心。”白瑛柔声说,“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好!我告诉你!”朱夫人打断她,声音拔高,“我女儿被杨皇后吓到了!” 此言一出,满场凝滞。 杨皇后? 死了的杨皇后! 原来不是孤男寡女之事,是闹鬼了啊! …… …… 闹鬼。 站在人群后看着这一幕,原本皱着眉头的张择神情恍然。 下一刻又眼神沉沉。 糟了,这次竟然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第五十五章 迷路 麟德殿内歌舞鼓乐再次响起,聚集在殿外的宾客被赶回座位,但这并没有让宴席恢复,所有人都在低声议论。 “见鬼?” “说是杨皇后……”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 …… “朱夫人!话不能不说,也不能乱说!” 侧殿内,金玉公主竖眉说。 她才不信这种鬼话。 朱宰相奸猾似鬼,当初能在蒋后面前瞒天过海,扶持长阳王逼宫,他的夫人自然也不是善茬。 朱小娘子一定跟李余共处一室,只不过被这老东西抢先撞到,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人弄走了,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推说撞鬼。 还敢说鬼是皇后。 奸诈的老妇!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来的鬼!” 白瑛坐在皇帝身边面色苍白,也不再追问朱夫人了,只眼圈微红低声:“真是娘娘回来了吗?是来看陛下的吧……” 皇帝面色铁青,听到这句话,甩袖上前一步。 “阿媛如果回来,该见是朕,怎么见这小儿?这小儿先前也没见过皇后几次吧?” “不管夫人遇到什么事,朕一定会为夫人做主,绝不姑息,袒护谁。” 他站定在朱夫人面前,神情诚恳。 “夫人,您与宰相对朕恩重如山,在朕心里,无人能与你们相比!” 这无疑是明说就算是李余,皇帝也不会让朱家受委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朱夫人看着皇帝郑重一礼:“臣妇绝不欺瞒陛下,我女儿真是撞见皇后了。” “夫人!”皇帝也再压不住脾气,喝道,“口说无凭!” 他神情愤怒。 “皇后不是能被你们随意拿来当借口的!” “她已经不在了!朕绝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她!” 朱夫人跪下来:“陛下息怒!” 金玉公主在旁冷笑,好,就算这次逃开她的算计,惹怒陛下,你们朱家以后也没好日子过。 “陛下!臣女没有说谎话!” 一直跪在地上的朱小娘子突然开口,她抬起头,面色虽然惊惧,但眼神坚定。 “臣女有证据!” 有证据?!皇帝,白瑛,金玉公主都愣住了,就连跪在地上朱夫人都带着几分惊讶看向女儿。 虽然她跟金玉公主白妃和皇帝力争,但其实也不太信女儿说的话,只不过事到如今绝不能退后。 怎么真有证据? 朱小娘子看着皇帝:“陛下,臣女适才迷路了……” …… …… 她应该是迷路了吧。 虽然这么说有些怪异,麟德殿是很大,但也不过是一个殿。 而且又是宴席,到处都是人,怎么会迷路。 但为什么她穿过夹道,看不到其他人了? “这位姐姐……” 她看着前方的宫女,突然觉得那宫女也有些陌生。 当然,她本就不认得也记不住在庑房这边的宫女,所谓的陌生是指妆扮。 这宫女穿着浅粉高襦裙,梳着高螺髻,听到唤声,转过头,面容素白,描粗眉,点着卷云花钿。 “怎么啦?”她笑盈盈问。 “你的妆容……”朱小娘子喃喃说。 宫女一笑,伸手抚面:“我的腮红没扫好吗?刚开始学的,大家都喜欢这种。” 不,这种斜红已经没人喜欢了,那是几十年前女子们的喜好。 朱小娘子怔怔,看着这宫女的笑,一阵寒意。 “你们,别在那边乱走—” 有声音传来,朱小娘子抬头看去,见两个内侍站在前方的殿外。 那是麟德殿? 朱小娘子再次惊讶,怎么那么破旧?她忙去看宫女,那个宫女却不见了,这—— “说你呢!快些走开,别在这里乱转!”那内侍再次喝道。 朱小娘子又害怕又慌张又不知所措,她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明明在庑房梳妆,一个宫女进来说母亲在净房,让她帮忙整理一下衣裙,她便跟着宫女走。 那宫女说有个夹道能直接去净房,引着她走了进去。 然后她就不记得怎么回事,她来到这里,现在那个宫女也不见了。 “喂,你哪个宫的?” 有清丽的女童声音传来,朱小娘子低头看去,见有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站在面前。 朱小娘子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女童皱眉:“你见到六皇子哪里去了吗?” 六皇子是谁?朱小娘子更紧张了,皇帝如今刚有一个皇子…… “阿媛姐姐!”有哭声传来。 朱小娘子循声看去,见破旧的大殿里走出一个五六岁胖乎乎的男童。 “李六!你乱跑什么!”女童跺脚喊。 男童哭着说“我以为你也不跟我玩了。” 女童不高兴地说:“我只是跟他们说几句话,你跑出来不回宫,我娘又骂我!快跟我回去。” 男童怯怯走过来:“阿媛姐姐你不要不跟我玩。”他说着将手伸过来,“我做了这个给你。” 朱小娘子下意识看去,见男童手里拎着一只草编的蚂蚱。 虽然粗糙,但青翠可爱。 女童咿一声,眉眼欢喜接过,下一刻又哼了声:“你就给我这个啊,三皇子给我金玉环呢!” 男童脸上惶惶,垂下头:“我没有钱……”又急急说,“我以后有什么,都给你。” 女童一笑:“那我要荡秋千,你来推我。” 男童高兴极了“好啊好啊。” 秋千在破旧的殿前荡起,女童站在秋千上,不断发出笑声,男童用力推着,满头大汗,咧着嘴大笑。 “小六,你以后有什么就都给我吗?” “是,我的都是你的。” “那以后你当皇帝,我能当皇后吗?” “当然,当然,我只让阿媛当我的皇后!” 皇后,阿媛,六皇子,站在旁边的朱小娘子一瞬间想到什么,她的脸色大变,就在要发出喊声的时候,眼前突然变了,不是在破旧的殿外,而是一座宫殿内。 这里富丽堂皇,雕梁画柱。 这里是皇后殿,朱小娘子熟悉的。 眼前有衣裙飞舞,似乎那女童还在荡秋千,她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杨皇后。 杨皇后的脖子悬在白绫上,一下一下的荡漾着。 一双眼看着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只觉得心神碎裂,胸口沸腾,冲向咽喉。 但杨皇后停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 “告诉李六,别忘记他许诺我的。” 血从杨皇后的眼中口鼻中流下来。 朱小娘子再也承受不住,闭上眼,抱住头,嘶声尖叫—— …… …… “阿瑶阿瑶,娘在这里!” 朱夫人抱住尖叫的朱小娘子,急声安抚。 好在朱小娘子已经崩溃过了,这一次很快冷静下来,控制住了尖叫,只余下身体还在发抖。 “你是说你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麟德殿……”皇帝喃喃说,“看到了朕和阿媛……是了,那时候麟德殿还没重修,破旧,我常常躲在这里……” 金玉公主面色铁青,喝道:“荒唐!哪有这种事!你是梦魇了而已!” 朱小娘子抬起头:“臣女也以为是梦魇了,但,臣女发现手里有……” 她说着将一直攥着的手举起,对皇帝伸开。 皇帝低头看去,见女子纤细的手掌中躺着一只被攥扁的草编。 他下意识伸手捏起来,纵然枯黄,揉烂,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一只草编的蚂蚱。 皇帝的眼泪瞬时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阿媛啊——” 白瑛站在皇帝身后,只觉得遍体生寒。 荒唐! 荒唐! 荒唐! …… …… “真是荒唐,怎么会有这种事?” “到底什么事还不清楚呢。” “不过,楚王殿下到底在哪里?” 正殿里议论纷纷,忽的有人跑进来。 “找到楚王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找到了?在哪里? “在太液池边!”那人喊,“和周世子在一起!” 太液池? 周景云? …… …… 落日的余晖将湖水染成红色,此情此景让人迷醉。 当听到身后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呼喊,周景云转头,他的脸闪耀着霞光,奔近的内侍不由一呆。 “周世子……”他大喊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 周景云抬手对他嘘声,指了指身旁。 “殿下睡着了。”他说。 内侍以及跟来的人们看过去,见草地上铺着一件外袍,李余侧躺其上,眉目安静而睡。 周景云的声音也再次传来。 “别吵醒他。” 第五十六章 宴散 “周世子,你怎么在这里啊?楚王他怎么了?” “我适才在殿内看到楚王殿下,他喝多了,闹着要去太液池,我看他的内侍和宫女都扶不住他,就帮了一下。” 周景云说,看着围来的内侍和宾客们。 “我原本怕他跳进水了,没想到殿下真是只看水,安安静静坐在池边,后来就躺下睡着了。” 他说着低头看躺在身边的李余,微微一笑。 “睡得还很踏实。” 四周的人再次看得呆了呆。 周景云抬起头看他们,似乎这才注意到大家,问:“怎么了?宴散了吗?” 这话让呆呆的诸人瞬时热闹起来。 “刚才出事了!” “楚王殿下在这里啊,刚才公主还以为他……咳,惹了祸。” 听到这里时,站在人群外的张择收回视线,人也转身走开了。 “中丞,不带走他们问问?”禁卫跟上低声问。 张择冷笑:“问什么?大家都看到了他们在这里,先前也看到了暖阁里没有李余。” 也是,现场没有抓到,事后问也问不出什么,禁卫皱眉说:“金玉公主那边的人也不好审……” 既然朱小娘子是被金玉公主故意算计的,肯定不会让人审问自己的人。 朱小娘子和朱夫人,他们也不能审。 话说到这里时,有内侍跑过来,对张择耳语几句。 张择面色沉沉,点点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内侍有些惊讶,他只是转述了刚才朱小娘子讲述见杨皇后的事,他自己觉得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张择却说知道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真是见鬼了? 但张择却没有再说。 “告诉娘娘,什么都不要做不要说。”他只说。 内侍应声是,又问:“中丞不过去看看吗?陛下让人都散了。” 宴席这就散了吗?也是,死去的皇后都来了,皇帝哪还有心情宴乐。 “去宫门口。”张择说,“取参宴名册。” …… …… 昏昏的视线里,麟德殿人来人往,但不是华丽的宾客,也没有鼓乐声,只有赤裸上身的工匠,以及修缮宫殿发出的叮当声。 “是我建议陛下改建麟德殿的。” “他们都骂我劳民伤财。” “但它很好看是不是?” 听到问,白篱收回视线看向一旁。 那人不像以前紧贴着她肩头并立,而是在荡秋千,红色的衣裙飘飘。 “好看。”白篱说。 秋千上的人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不过是木石罢了,都一样。” 白篱也笑了:“万物皆不同,怎么会一样。”再次看向麟德殿。 在随着李余进皇城之前,她就想到了,以白瑛的谨慎,帝钟必然会悬挂在麟德殿,那要怎么不惊动帝钟呢? 那就找一个没有帝钟的麟德殿。 所以在李余饮下酒,被内侍宫女扶起的那一瞬间,她唤出了蒋眠儿。 她带着这些人走进蒋眠儿的梦中,回到几十年前的麟德殿。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穿梭交换,织造一场大梦。 梦是要醒的,醒了,有人只能美梦成空。 秋千上的人荡过来,红色的裙子拂过如云如纱:“小姑娘,你可害惨了你姐姐,她这辈子都当不上皇后了。” 白篱看着她一笑:“这怎么是我害的呢,应该是皇帝啊。” 秋千上的人哈哈大笑:“说得对。”她要说什么,又猛地荡高,“我的旧麟德殿要散了。” 秋千上的人荡了过来,与她相撞。 伴着相撞,光影碎裂。 白篱猛的睁开眼,旧日没有悬挂帝钟的麟德殿消散,真实的麟德殿呈现在眼前,除此之外还有奔走的内侍宫女。 宫女们双髻粉襦裙,白妆细眉,神情不安。 “这位姐姐,金玉公主在哪里啊?”白篱从廊柱旁站直身子,问。 路过的宫女被吓了一跳,发出短促的惊叫,待看清也是个宫女…… “吓死我了,我以为也见鬼了。”那宫女嘀咕一句,再看白篱,有些面生,“你……” “我是楚王府的。”白篱忙说。 “楚王府啊,快过去吧。”那宫女说,指了指一个方向,又小声提醒,“公主很生气呢。” 白篱道谢,汇入出宫的人群中。 …… …… 张择站在宫门口,夜幕正在徐徐拉开,宫灯,火把提前点亮,亮如白昼,照着每一个经过宫门的人。 人们神情各异,有不安,有兴奋,有木然,每一张脸都被禁卫拦下来查看,核对。 这又引起窃窃私语。 “这是查什么?难道是查鬼?” “真的是闹鬼吗?” 张择并不在意也不理会这些话,听着禁卫们念人名,安静地看着经过的人的脸。 来赴宴的宾客其实很简单,父母带子女,最多也就四五个人,不携带婢女仆从,直到金玉公主一行人到来。 金玉公主脸色沉沉,身边的宫女内侍低着头战战兢兢。 另有四个内侍抬着肩舆,李余坐在其上还在昏睡。 “殿下,殿下没事吧。” 有个宫女疾步跟在一旁,抓着肩舆小声询问,神情关切。 张择的视线划过她,下一刻有人站过来挡着视线。 张择的眼眯了眯。 周景云。 “殿下还好吧?”周景云问,看了看肩舆上的李余,又看身边的宫女,神情关切。 宫女声音怯怯:“不知道,一直没醒。” 周景云便看向前方的金玉公主:“公主,请个太医给看看吧。” 金玉公主从肩舆上回过头,竖眉喝斥:“自己喝多了酒,已经够丢人了!”说罢看着周景云,“周世子,什么时候对我们李余这么关心了?还以为你不屑于跟我们这些皇室来往,要不然我三番五次邀请都被你拒绝。” 周景云说:“公主误会了,只是不凑巧而已。” 金玉公主冷笑一声:“好啊,待我挑个凑巧的时候,请世子上门,但今日就算了。”说罢喝斥宫女内侍,“还磨蹭什么,快点回你们王府!” 抬肩舆的内侍们加快脚步,宫女也不敢再多说话,低着头快步跟随。 金玉公主的内侍们也忙喝斥,让其他人让路,金玉公主沉着脸坐在其上,没有阻止内侍们,待看到张择站在城门前,又冷笑:“张择,守着宫门查什么,偌大的皇城,青天白日闹鬼闹怪的,你还不快去查清楚是什么人捣鬼!” 张择俯身施礼:“臣必当尽心竭力。” 金玉公主没有再理会他,沉着脸一行人快步走出了皇城。 张择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再转过头看到走近的周景云。 “世子。”张择笑了笑,“这次可是帮了楚王殿下大忙了。” 周景云说:“楚王殿下没灾没难的,何谈帮忙。”说着靠近他低声说,“宴席上出了事,中丞快去看看白娘娘需不需要帮忙。” 张择看着他,忽地低声说:“你见过她吗?” 周景云心里微愣了下,什么意思? “谁?”他直接问。 张择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 ...... 楚王府的马车驶来,金玉公主已经坐上车先一步走了,内侍们忙着将李余抬上车。 白篱站在车边回头,夜色已经笼罩大地,皇城灯火通明,无数人涌涌,看不清周景云在哪里。 “殿下躺好了。”内侍们说。 白篱对他们颔首,跟着上了车,车帘放下来,马车晃晃悠悠向前。 “阿篱。”李余的声音喃喃响起。 白篱看向他,年轻人躺在车厢里,还闭着眼,神情有些慌乱,手也在身前抬起。 白篱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我在。” 绷紧的手缓和下来,李余喃喃一句什么,眉眼恢复柔和,嘴角带着笑意,再次陷入沉睡。 第五十七章 隔日 一声脆响,白瓷茶杯在地上碎裂。 王德贵忙跪下去清理。 “不用清理。”白瑛冷冷说,“陛下听不到看不到,他只顾得在皇后宫里哭呢。” 张择说:“娘娘息怒,陛下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必然是要去哭两声的,再哭也是死的人,不用在意。” 白瑛看着他冷笑:“但这个死人影响我了!”说罢再次将桌上的瓷瓶狠狠扫落在地上。 屋子里噼里啪啦碎响一片。 “本来昨日宴席上我就要恢复贵妃身份了,出了这种事,陛下提都没提。” “最关键的是朱小娘子那一句让陛下记得承诺。” 白瑛看向张择,咬牙切齿。 “那以后只有杨媛是陛下的皇后,别人谁也别想了!” 张择点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白瑛恼火:“问题问题!问题大了!你查了一晚上到底查出来是谁害我?金玉公主和朱家联手?” 明明是金玉公主和朱家的热闹,谁能想到最后霉运却砸在她头上。 “我早就知道,金玉公主有心争权,看到我生了皇子,便要算计我。” “还有朱家,朱兴建这个老东西,两面三刀,墙头草,先前能扶持陛下逼宫,以后也能扶持李余那个贱种。” “张择,这两家必须除掉了,他们能用皇后来生是非,也能用皇后要了他们的命,别忘了,皇后是怎么死的,杨家死罪逃了,不表示其他人也能逃……中丞,张择!” 白瑛猛的拔高声音。 张择看向她。 “你又在走神!”白瑛气道,“我跟你说话呢!” 说罢又几分委屈,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段日子张择也很难叫来。 “你是不是看我当不了皇后,有了新打算,去扶持那个金玉公主!” 张择笑了:“娘娘说笑了,就算不当皇后,以娘娘的地位和手段,依旧能得偿所愿。” 他说着俯身一礼。 “金玉公主除了姓李,一无是处,不可跟娘娘你相提并论。” 白瑛哼了声:“是吗?” 张择答:“千真万确。” 白瑛这才笑了,淡淡说:“没错,就算我当不了皇后,我可以当太后。” 她看着皇后殿的方向,眼神闪过狠意。 王德贵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张择笑了笑:“这件事不是金玉公主或者朱家算计娘娘,是蒋后余孽做的。” 又是蒋后余孽?白瑛看着张择:“他们冲我来的?” 张择摇头:“我觉得他们或许是冲所有人来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不如意,乱起来。” 将自己的猜测讲了。 金玉公主的确算计朱家小娘子,朱家也的确被算计,但中间被蒋后余孽插了一脚,用幻术弄走了李余,让朱小娘子见到杨皇后。 白瑛听了气恼又不安:“这些东西真是越来越猖狂了,帝钟也防不了?” “防还是防的了,他们不能也不敢接近娘娘您。”张择说。 白瑛来回踱步,想到什么问:“你那晚在宫门核查名单,可发现可疑人?” 张择摇摇头:“没有。” 白瑛看他神情有些遗憾,便也遗憾的摇头,又说:“既然他们敢做,必然有不被发现的手段。” 张择没有说话,是啊,看来她这次不需要来见他。 他虽然核查,但其实没想能抓到可疑人。 他是想,他守在宫门,那个人会不会来见他,像上次那样。 但她没有来。 或许来了吧。 只是不见他。 “不过请娘娘放心。”张择说,“我已经有了查找的方向。” 白瑛看着张择轻叹一口气:“能得中丞这般人物相助,我若不能得偿所愿,天理不容。” 张择俯身一礼:“娘娘心智坚定,有勇有谋,天命所向。” …… …… “殿下!” 蔡松年一把抓住从室内走出的李余。 “你怎么起来!” 说罢喊院子里站着的婢女内侍。 “快取汤药来。” 婢女内侍们忙乱乱应声。 李余揉着额头:“不就是多喝些酒,用什么汤药,昨天没出什么事吧,我去找姑母——” 他说着再次迈步,被蔡松年拉住,高声说:“你这个样子别去见公主,公主见了更生气!” 说着将李余拉回室内,关上门。 对外做完了戏,蔡松年看着李余,神情担忧又欢喜:“公子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李余问:“阿篱什么时候走的?” 蔡松年沉着脸说:“昨晚就走了,说什么公子可以睡个好觉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急,“怎么带她去了,你还是中毒了?不是说她能保护你?” 知道金玉公主这次不安好心,他本来要扮成内侍跟着,但公子却让那白小娘子跟着。 果然,出事了。 “什么出事了,不是没出事吗?”李余说。 昨晚回到楚王府他就醒了。 “我有没有……”他尚未睁开眼就急着坐起来。 有温暖的手扶住他:“宫宴上是出了事,但你喝醉了,被周世子扶着走到太液池,在那边睡了半日,所以什么事都跟你无关。” 李余睁开眼看到女子亮晶晶的双眼,无比开心。 白篱又燃了一支香,让他好好睡一觉,解除体内残留的迷药。 他一夜好眠,神清气爽。 蔡松年这一夜却是难眠,宫里发生的事也递出来了,一听就知道有古怪。 “当然有古怪。”李余说,“朱小娘子撞见的应该是我,正是因为阿篱在,我才只是在太液池睡了一觉。” 蔡松年有些惊讶,这个白篱这么厉害,能在金玉公主眼皮子偷梁换柱?嗯,应该是有周景云帮忙。 想到这里,他看着李余神情有些古怪。 “你别不信。”李余皱眉,又一笑,“阿篱很厉害的!” 说罢整理了一下衣袍,又嗅了嗅身上,他已经沐浴过了,可以干干净净去见白篱了。 “备车备车。”他说到,转身奔了出去,“我去见姑母——” 端着药的婢女们刚走到门外,忙唤“殿下——” 殿下根本不理会,大步向外奔去。 先去姑母府,金玉公主算计漏空,肯定懒得见他,他在外做半日样子,然后就可以去楼船上见白篱了。 对了,阿篱说了,今日要给囡囡过百天,虽然是窄小的楼船,虽然只有一群赌徒纨绔子弟,但也要过得热热闹闹。 第五十八章 所说 “景云呢?” 薛夫人一下车就问来迎接的许妈妈,同时向门内看。 许妈妈笑着搀扶她:“夫人来的突然,世子不知道,一大早就去官衙了,尚未回来。” 说罢对一旁的婢女们吩咐。 “快去让人找世子,跟他说,早点回来。” 薛夫人看她一眼,要说什么又停下,脸色复杂向内去了。 “你是来问我怎么没参加宫宴吗?”东阳侯夫人半躺在罗汉床上懒懒说,“我没事,我就是不想去那个地方。” 说罢又看着薛夫人。 “也不会这辈子都不进皇城,过一段心情好了,还是会如常的。” 许妈妈在旁点头:“喜庆的日子,夫人也不愿意去,怕冲撞了小皇子。” 薛夫人握着茶杯,有点心不在焉说:“不去也好。”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许妈妈也有些意外,还以为是薛夫人昨晚没看到东阳侯夫人,担心来问问的,怎么看起来,反倒一副还好没去的模样? “怎么了?”东阳侯夫人坐起来,想到什么,眉头一竖,“景云又惹什么乱子了?” 昨晚她没去宴席,东阳侯如今已经淡出朝堂,避世在外,因为周景云如今在外的传言不堪,东阳侯府紧闭门户,并不知道昨日宫宴发生了什么。 “倒不是景云惹出乱子。”薛夫人忙说,将朱家小娘子的事讲了,虽然后来皇帝屏退了其他人,不知道朱小娘子讲述的具体事,但鉴于之前金玉公主和朱夫人的话语往来,大家也都猜得差不多了。 “这么说,金玉公主有心让楚王跟朱家结亲?”东阳侯夫人也立刻看出来了,“竟然用了这种手段!” 许妈妈拍着胸口:“朱夫人真是厉害,当机立断,拉出了杨皇后。” 东阳侯夫人撇嘴:“金玉公主也就是仗着身份,哪里能跟朱夫人斗。” 许妈妈点头:“如今有了楚王,陛下又有了小皇子,越来越人心难测了,夫人没去果然是省心了。” 东阳侯夫人看向薛夫人,问:“外边都怎么传的?朱小娘子不用跟楚王有牵连了吧。” 薛夫人哦了声:“不会,大家都看到了朱小娘子没见楚王,跟楚王没关系。” 东阳侯夫人松口气:“那就好。”话说完看薛夫人神情古怪,“怎么了?” 薛夫人没回答,而是问:“景云最近还是常在外边不回来?”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上次的事,我们虽然没找到,但我问他了,他承认了,心里有人。” 薛夫人忙问:“什么人?”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他不说,为了对方名节。”说着冷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薛夫人喃喃:“或许真是见不得人。” “你说什么?”东阳侯夫人皱眉,看着薛夫人,“你知道是什么人?” 薛夫人移开视线:“不,不知道。” 东阳侯夫人这时候察觉不对了,从薛夫人进门到现在的反应,分明是有事,她坐直了身子:“到底怎么回事?昨晚宴席上,景云怎么了?”又猜到什么,竖眉,“周景云那个外边的女人也去了?你看到了?” “没有,没有女人。”薛夫人说,话脱口而出,“是…..” 话到嘴边忙收住。 “是什么?”东阳侯夫人站起来。 许妈妈也紧张地看着薛夫人。 薛夫人神情无奈:“都是谣传,那些话,不听也罢。” 东阳侯夫人冷笑一声:“说来听听啊,这些日子我什么话没听过,还能有什么更稀罕的?” 薛夫人迟疑一下。 东阳侯夫人站起来:“好,你不说,那我去街上问。” 许妈妈忙阻拦“夫人。” 薛夫人也站起来:“好好我说我说。” 东阳侯夫人在室内站着,回头看她。 “说,他跟楚王。”薛夫人涨红脸,艰难开口,“情投意合。” 东阳侯夫人和许妈妈怔怔,似乎没听懂。 “昨晚,朱小娘子没遇到醉酒的楚王,是因为,楚王跟景云走了。”薛夫人的声音结结巴巴,“他们,在太液池边,共度。” 东阳侯夫人脸都白了。 许妈妈眼睛瞪圆。 这,这,什么鬼话….. 一片凝滞中,门外响起脚步声,旋即有婢女的声音传来:“夫人,刚才江云回来了,说世子直接从衙门去了楼船,今晚不回来了。” 室内再次凝滞。 这一段周景云是经常去楼船,以前只是认为是形骸放浪,现在结合薛夫人的话….. 那楼船正是楚王李余的产业。 东阳侯夫人脸色从惨白变得通红:“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勒死他——” 说罢人向外冲去。 “给我拿绳子,拿刀子来——” 许妈妈和薛夫人忙阻拦。 “夫人——” “玉娘——” 室内一片混乱。 …… …… 夕阳西下城外的码头上一片热闹,车马不断涌来,穿着华丽的男女老少一边等着上船,一边议论纷纷。 “今天来的人格外多。”吉祥站在船头说,“是不是知道殿下今日来了?” “那可真不是什么好事。”蔡松年说。 吉祥看向他,见蔡松年面色沉沉。 “蔡先生是担心殿下的声名?”吉祥低声说,“殿下不是说了,坏名声也有好处,免得陛下和朝臣们戒备敌视。” 蔡松年皱眉:“那也不是败坏到这种地步啊。” 吉祥不解:“败坏到什么地步?” 蔡松年看他一眼,要说什么,码头那边又掀起一阵骚动。 “周世子来了——” 吉祥眼睛一亮:“周世子也来了,那今晚更热闹了。” 说罢看蔡松年,却见蔡松年面色更难看了。 “这可真是说不清了…..”他喃喃说。 什么说不清了?吉祥更不解。 …… …… “周世子,你来楼船啊。” 看着走过来的周景云,有人喊道。 周景云看他一眼,笑了笑:“难道你不是?” 那人尴尬一笑,被旁边的人一阵推搡嘲弄,下一刻又有声音响起。 “周世子,楚王今天也在,你来见楚王吗?” 这话让喧闹的码头上一阵安静,四周视线灼灼,神情各异。 周景云看向这些视线,先前他也没注意,今早突然发现有关他与楚王的传言越发怪异,但,那又如何? 他看向楼船,见迎客的管事们簇拥着船主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三楼上,楚王李余在前,白篱紧跟在后。 今日的白篱杏黄衫,紫色裙,满头珠翠,是从未有过的华丽妆扮。 在周景云看过去的同时,她的视线就看过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他的所在,展颜一笑。 周景云亦是一笑,迎着白篱的视线,对身边的人点点头:“是,我是来见楚王的。” 诸人的视线随着他看向船头,见李余一身赤红圆领袍,金玉冠,暮色里耀眼炫目。 片刻的安静,旋即嘈杂声四起,夹杂着不知何人的叫好声。 “好!” “周世子坦坦荡荡!” “周世子真君子也!” 伴着喊声,有人跳出来,对着众人挥袖驱赶,又对周景云俯身一礼:“周世子。” 周景云看他一眼,见此人一身道袍。 “世子,在下王同,太原王氏,如今在圣祖观玄阳子门下弟子…..”王同激动地说。 旁边有人插话“什么玄阳子弟子,你就是在圣祖观点灯的。” 王同对他们呸了声,挥动袖子驱赶,再对周景云伸手做请:“周世子我辈翘楚,周世子请。” 周景云笑了笑,也不在意他在说什么,依言向前而去,王同大摇大摆在后跟着,很快四周起哄“什么你辈翘楚,你也配跟世子一起。”“快一边去吧。” 伴着喧嚣嘈杂走上船,进了船舱再次发出喧嚣,神情惊讶。 花楼船一直都以华丽着称,但今日比往日更加华丽,无数彩娟从三楼一直垂下,点缀着珍珠玉石,楼宇间鲜花遍布,灯火比往日多了一倍,整个楼船宛如仙宫。 “这是怎么了?” “感觉跟过节似的。” 伴着嗡嗡的议论声,李余站在三楼上高声宣告:“今日花楼船,一切玩乐皆免费,请诸位尽兴。” 此言一出喧嚣更盛。 “这是怎么了?”“是庆贺楚王恢复身份?” 伴着议论声,咚咚咚的鼓声响起,诸人眼前一晃,见三楼上有数名曼妙女子裹着彩娟徐徐而下,宛如仙子下凡,与此同时,正厅的大堂上,一舞女手持双剑而起。 “是登云娘子!” “登云娘子的剑舞!” “竟然请来了登云娘子!” 厅内顿时喧哗震天,引得码头上正在陆续上船的客人们一头雾水,纷纷询问怎么了。 “快来看啊,今晚楼船有登云娘子——” “登云娘子?公孙大娘子的弟子?” “天啊,不是说她已经不登台表演了?” “快快快——” 码头上人潮涌涌。 刚翻下马的张择看着这一幕,眯了眯眼:“这花楼船比昨天的皇城宫宴还热闹啊。” 第五十九章 奇宴 人群涌进来船舱,但没有像往日那样,急匆匆抢占自己喜欢的赌桌,寻找自己喜欢的琴娘舞娘,或者钻入厢房中吟诗作画,而是都聚集在大厅里,目不转睛看着厅堂。 登云娘子的剑舞已经结束,伴着彩绢飘然而去,诸人的视线还没来得收回,厅内又竖起来高杆,绳索,下一刻地上五名少年腾腾而起,在绳索上行走,翻滚,飞舞,其间彩绢白纱流动,宛如云雾,站在下方仰头看,宛如窥见仙宫。 一时间人人神情迷醉。 婢女们飘然而至,每个人手中都被送了美酒。 李余举起酒杯:“今日同喜,请共饮。” 所有人不由举起酒杯,虽然还是不知道喜从何来,但身处此情此景中,谁还在意李余说得什么,一起高喊着恭贺,同喜,乱七八糟的祝福的话,将酒一饮而尽。 王同与其他人不同,没有被场中精彩的绳技吸引,只看着站在最高处的李余,再看周景云缓步登楼向他走去,欢喜地将酒一饮而尽,又从一旁人手中夺过,再饮,不知道是不是喝的太多了,视线恍惚中似乎看到站在李余身旁的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看起来很小,粉雕玉琢,扎着小发揪,簪着花。 他知道这个女子,李余的宠婢,替李余掌管花楼船。 不过,孩子怎么回事? 这宠婢生孩子了? 王同忍不住揉揉眼,再瞪圆看去,却见那宠婢怀里抱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个白瓷胡瓶。 装酒的胡瓶。 看花眼了? 怔怔间见周景云已经走近,对李余含笑颔首,那宠婢抱着胡瓶靠近,似乎为他斟酒。 悬空的绳索上四个少年奔走跳跃,在厅堂中落下弹起,白纱飞舞,挡住了视线。 白篱将怀里的孩子举起,笑着说:“囡囡,囡囡,看看谁来了?” 女童瞪圆眼到处看,似乎不知道看哪里。 周景云也努力凝聚眼神看着白篱手中,努力告诉自己,那不是一个白瓷胡瓶,那是一个孩子…… 他的视线恍惚,孩子和胡瓶不断变幻。 “你用力想着它是囡囡,是囡囡。”白篱笑着提醒。 李余在旁笑了,他倒是没有这种困惑,阿篱说他因为无梦体质,所以被拉入梦境的时候,受的影响小。 所以他的视线虽然有些恍惚,但能看到白篱怀里抱着的是孩子,不是胡瓶。 “世子别勉强,一会儿回了室内再看。”他在旁说。 周景云对他一笑:“无妨,不管我看到的什么,她都是她。” 说罢伸手将白篱怀中的“胡瓶”接过。 “她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别吓到了。” 说着话视线变幻,怀里的胡瓶变成孩子,他忙伸手抚了抚孩子的耳朵。 “囡囡不怕不怕,这是你的百日宴。” 李余靠近,含笑看着孩子,又对大厅内伸手指着:“囡囡,好看吧,喜欢吗?一会儿还有更好看的。” 大厅里站立在绳索上的少年抛出一溜琉璃珠,飞速交替的琉璃珠形成一道光晕,透过琉璃珠光晕,站在一楼的王同看到并肩而立含笑对周景云指着厅内的李余,虽然距离远,恍若在云端,但王同依旧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唇语。 好看吧,喜不喜欢,特意为你准备的。 周景云看向大厅中,浅浅一笑。 虽然周世子怀里抱着胡瓶有些怪异,但…..好看的人就算抱个树枝都是风流倜傥别有风味。 “好!”王同激动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真是仙人仙姿,世间难见胜景。” 身后忽地一阵安静,旋即骚动,王同有些没好气,谁这么败坏氛围?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见有七八人涌进来,旋即分列两边,露出其后穿着素色常服的男子。 王同差点将口中的酒吐出来。 晦气。 怎么张择也来楼船了! 张择不在意四周惊讶的视线,也不看众人,看向厅内架起的绳索,此时扔琉璃珠的少年一个倒悬,沿着绳索滑落,琉璃珠如流星跌入他怀中。 “好!”他缓缓抚掌说。 …… …… 张择。 周景云和李余同时看过去。 与此同时,蔡松年也快步近前。 “他没有用监事院的身份登楼。”蔡松年低声说,“用的是客人的身份,且符合资格,所以不能阻拦。” 李余点点头,对着厅内的张择一笑:“无妨,来就来,我去迎客。” 周景云在看到张择进来的瞬间就转过身,此时将孩子递给白篱,低声说:“你先带孩子走。” 白篱接过孩子:“该走可不是我们,这是我们囡囡的百天宴。” 说着看向大厅里的张择,一笑。 “倒是他,来了,别想那么容易走。” …… …… 绳索上的少年跌落在地上,高架和绳索被收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新的表演出现。 所有的视线都凝聚在门口。 张择看着走来的李余,以及他身后的周景云。 “殿下和世子好兴致啊。”他似笑非笑说,“昨天太液池边相伴还不够,今晚又要共度啊。” 这话可真是不好听。 李余似乎没听懂,拍着胸口说:“当然好兴致,昨日一场虚惊,我差点卷入麻烦中,怎么想都要庆贺一下。”又看身旁的周景云,“周世子昨日可是我的吉星,今日自然是座上客。” 周景云一笑:“殿下言重了,只是恰好。”说罢看着张择,淡淡问,“中丞,这是还没查完?查完楼船,是不是还要去公主府?” 拿公主来吓唬他?张择笑了笑:“今日不是公差,久闻花楼船大名,连世子都流连忘返,我也来见识见识。” 李余哈哈笑了:“好好,稀客稀客,我的花楼船真是蓬荜生辉,中丞,快请上座。” 张择也没有推辞,跟着李余,周景云向一旁的雅座走去,他视线环视四周,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婢女仆从,人影交错。 张择入座,并不让楼船上的婢女们靠近,带来的八人分别站在身后。 这八人看起来穿着普通,但有四人佩刀,有四人手持奇怪的物品,有不知是何羽毛做成的扇子,雕花的铜镜,手掌大小的铜盘,更有一人手持一条白纱。 奇奇怪怪十分诡异。 “还望殿下见谅。”他对李余说,“我不习惯他人近身。” 李余一笑:“知道知道,中丞只带了这几人已经是很信任我了,按照你的习惯,原本我这楼船上的人都得赶走。” 张择也不否认,含笑说:“不管怎么说,殿下如今是楚王,不是上官家的小郎子。” 李余并不在意他的不客气:“既然中丞来了,我们就继续吧。”说罢举起手拍了拍。 伴着他的击掌声,原本安静的大厅忽地响起得得的敲打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 楼船的鼓乐之所精巧,只闻其声不见乐师。 “这马蹄声奏的像。”厅内有客人闭着眼倾听,捻须点评,“我似乎真看到马儿踏步。” 旁边有人啊一声:“不是像,是真的。” 什么真的?那客人睁开眼看去,瞬时瞪圆,见厅内一角忽地有一匹马得得而出。 这是一匹全身通白的骏马,身上缀着金丝白绳,堆积着珍珠宝石。 “良驹!”厅内不少人赞叹。 但良驹对厅内的纨绔子弟来说也不算稀奇,下一刻又有人喊了一声。 “马,马,应和着鼓声!” 应和着鼓声?这话让厅内很多人凝神看,果然见马蹄节奏与鼓声相和,不止鼓声,耳边又有琴声笛声而起,轻快灵动,马蹄亦是随之变幻,不止马蹄,马头摇晃马身旋转移动….. “马在跳舞!” “真的在跳舞!” “哈,快看,它还会胡璇!” 原本安静的大厅沸腾起来,比起美人跳舞,骏马舞更让人震撼。 张择看到这一幕,神情平静,转头看身后的随从。 羽扇轻摇,软风拂面,铜镜闪耀,镜子里是他熟悉的面容,铜盘轻碰,耳边脆响。 “中丞放心,一切如常。”手持白纱的人轻声说。 不是幻术,是真的白马在舞动。 张择收回视线看着场中随着乐声摇曳踏步的白马,抚掌:“厉害厉害,楚王殿下这里真是无所不有。”说罢看着李余一笑,“陛下的盛宴也没有如此玄妙之物。” 这话真是恶毒啊,明日传出去,陛下和楚王之间又要引发诸多猜忌,蔡松年等管事看过来,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李余只是一笑:“我这些玩乐之物,上不得台面。” 张择看着场中的舞马,喧嚣的人群,灯火璀璨的厅堂,忽地见对面三楼上有女子含笑而立,怀中抱着一个孩童….. 她将孩童举高,似乎要孩子看场中舞动的骏马,人也跟着鼓乐晃动,小小的孩童不知是被场中的马舞吸引,还是被摇晃的开心,挥动着胳膊,咧嘴笑….. 孩子。 张择只觉得脑子轰一声,似乎有什么喷薄而出,人就要站起来,但抱着孩童的女子此时看过来,对他一笑,张择眼前一花,似有一条白纱落下,视线变得昏昏。 他感受不到羽扇的风,听不到铜盘的敲击,更看不到铜镜里的脸。 他不能动,宛如被罩了起来。 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她! 张择看着对面,她的面容模糊又清晰,她抱着孩子,笑着看着他。 “张择来了啊。” 她的声音响起,隔着厅内的喧哗,欢快的乐声,遥远又清晰。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了?” 厅堂中的彩绢飞舞,那女子踏步其上,翩翩而行,一步步走过来。 “也是来….” 她踏步落地,抱着孩子坐在他的身侧。 “……给我们小公主百日宴贺的吗?” 张择的头能转动了,他慢慢转过,看着身侧的女子,女子抬手,似乎揭去白纱,脸从模糊变得清晰,那是一张年轻的面容,尚未看清,面容浮动荡漾融化,又一张脸从其下冒出来。 秋水眼缓缓睁开,樱桃唇微微一笑。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她将怀里的孩子抱在膝头,看着张择,挑了挑眉。 “张择,你带礼物了吗?” 第六十章 感觉 身处幻境是什么样的感觉? 张择先前体验过。 感觉是真的,因为眼前的人和物都真真切切。 但在某一方面又告诉你,这是假的,比如不应该存在世间的人。 张择看着身旁坐着的女子,放在膝头的手攥起,没有说话。 女子笑了笑,指了指他身后:“你带着这么多人来,就是一个错误。” 张择看向身后,见自己带来的术士们手中还在动作,神情警惕,但其实眼神已经呆滞,很显然一如先前依旧没能避免他陷入幻觉。 “是你们手法高明。”他缓缓说,“我们技不如人。” 那女子伸出手轻轻摇了摇。 幻境如此真实,张择看着眼前晃动的手,指甲染着丹蔻,白皙,鲜艳,柔软,但又有力。 “不,我说的错误是,你在来之前,就已经相信会遇到麻烦。”女声说,“你都信了,所以,谁还能拦住你?” 这样吗?张择想,是啊,他来这里,的确是想着要遇到她….. “你怎么猜出我在这里的?”女子饶有兴趣问。 张择看了眼身边,李余斜倚而坐,手支颐,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厅内,在他身旁的周景云神情专注无视外物。 “那晚你们夺走孩子后。”张择说,收回视线看着坐在女子怀里的女婴。 女婴正打哈欠,然后将头撞在女子怀里蹭啊蹭…… “我可没奶给你吃。”女子说,将女婴拎起来,晃了晃,“乖乖坐好,别动。” 说罢再看张择,示意他继续说。 张择看着在她怀里如同小鸡仔挣扎的女婴,接着说:“…..那晚提前离开皇后灵堂的官员有三人,其中就有周景云,再有昨日,本该和朱小娘子关在一起的李余,又是与他在一起,这世上一次可以是凑巧,两次三次绝对是人为。” 再加上周景云最近流连花楼船。 他可不信那些市井传言,什么周景云因为丧妻放浪形骸,如今又有与楚王生出情思的话,更是无稽之谈。 既然与情无关,那两人都聚集在一个地方,自然是有事。 所以他便来看一看。 女子笑了,看着他点头:“你的确很敏锐,白瑛能得你相助,运气不错。” 她在夸他,张择放在膝头的手攥起,但他绝不会再问那个蠢问题了…… “不过,张择,你抓不住我。”女子接着说,“问罪周景云和楚王,也是不可能,你的罗织手段厉害,可以除掉杨皇后,但楚王和周景云如今还是皇帝的门面,至少目前,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你动不了他们。” 张择看着她,冷冷说:“我不急,目前总会过去。” 女子手一挥,张择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剑抵在了咽喉上。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目前过不去呢?”她笑说。 张择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他能感受到铁剑带着寒意刺入皮肤,血渗了出来….. 不,不,这是假的,这都是他的想象。 术士们说过,没有人能在幻境里杀人,能杀死自己的只是自己。 假的。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双眼灵动,嘴角含笑,那笑容又轻松又戏虐又残酷。 她那么真实。 不,不,这是因为他的想象才让她这么真实。 人被割断脖子是什么感觉? 血涌涌而出。 张择一瞬间窒息,下意识伸手去捂住脖子。 不,不要想,快放下手。 否则他就会自己掐死自己—— 但人的意识很奇怪,明明是自己产生的想法,但偏偏又不受自己控制—— 耳边婴儿哭起来,与此同时有一道外力猛地勒住了他的眼。 “中丞!不要看!” “哎呀,带孩子好麻烦,好啦好啦,走走,找你的奶妈去。” 喊声,说话声,婴儿的哭声,在耳边交织。 张择的眼被白布勒住,陷入昏暗,窒息感更甚,他不由猛地张大口,伴着一口气喘出来,整个人微微颤抖,四面喧嚣涌来。 有人扶住他的肩头摇晃:“中丞,中丞——” 有人在旁惊讶:“哎,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用布勒住中丞?” 有风扇来,有暖香扑鼻,有杂乱的说笑声,喧嚣又真实,张择放松了肩头,抬起握在脖子的手,慢慢地向上抓住眼上的一条白布。 “中丞,你醒了吗?”双手握着白布的男人紧张地问。 张择点点头:“没事了。” 男人这才松开手,张择将白布拉下来,闭了闭眼,缓解眼被勒的酸疼。 “中丞,这人是你自己人,怎么突然攻击你。”耳边李余的声音还在大呼小叫,“这人疯疯癫癫的,看起来不正常,要不要我帮你处置他?” 张择睁开眼,看李余在旁看着他,虽然说的话关心,但脸上的神情幸灾乐祸。 “不劳殿下费心。”他说,再看了眼周景云。 周景云也在看着他,神情淡然,问:“中丞是不喜欢看这个表演?” 这两人一定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张择心里想,没有问,视线环视四周,大厅里白马踏上木板,随着鼓乐发出更大的响声,四周的客人们如痴如狂,跟着舞动,来来往往的婢女们形色各异。 没有那个女人,也没有什么孩子。 有肯定有,但要找到并不容易,虽然这是一座船。 他在这里并没有优势。 张择缓缓站起来:“是不喜欢。”说罢对身后的人示意,“走吧。” 李余哎呀一声:“中丞,船已经开了,我不能为了你改了规矩,将船开回去啊,你也知道的,京城禁赌…..” 张择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说:“我自己有船,就在旁边跟着。” 李余笑了:“中丞真是谨慎。” …… …… 随着最后一人踏上小船,船工划动浆板,在花楼船前宛如小鱼的船徐徐划开。 “中丞,欢迎常来啊——”花楼船上,李余摇手相送。 张择站在船头没有理会,越过李余看其后,花楼船灯火璀璨耀目,视线一片模糊。 那个女人没有再出现。 如他所料,会幻术的蒋后余孽,的确是潜藏在花楼船上。 周景云肯定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毕竟周景云本就是蒋后党。 李余,这是也跟蒋后余孽勾结一起了? 他们是要扶持一个新帝王,然后让她…..重新归来? 她,真能重新归来? 不仅仅是他们幻化出来的? 晨光笼罩室内的时候,张择从胡床上醒来,回忆昨晚宛如一场梦境。 或许,那的确就是一场梦境。 他发出一声轻咳,喉咙些许不舒服,想到什么,起身走到铜镜前,看到脖子里有些许淤青,那是他自己的手掐出来的。 所以那时候的窒息,的确是他自己掐自己导致的。 但…… 张择眯起眼,凑近铜镜,手轻轻抚过咽喉,看到其上有一点赤红,似乎是肌肤被刺破。 这,是真的。 难道当时除了幻境里,现实中真有人坐在他身旁,用刀抵着他的咽喉? 怔怔间,门外响起问询声“中丞。” 张择站直身子,从镜子里收回视线,看向门口:“进。” 一个随从推门进来,低声说:“中丞,李成元去见金玉公主了。” 张择皱眉。 李成元?李大将军?他去见金玉公主做什么? …… …… 金玉公主此时也发出疑问。 “他见我干什么?” 旋即宿醉的脸上浮现怒意。 “一个李成元也值得把我叫醒?我这个公主在他们这些人面前算什么?” 婢女阿菊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公主,那老儿一副凶恶的模样,我们说了公主尚未起身,他却说要进来等,还说什么,当初皇城他也闯的,公主府不算什么…..” 金玉公主大怒,将床边的鲜花盘子一脚踢开。 “老东西,这是来为朱家打抱不平了吗?” 第六十一章 所想 金玉公主冷着脸,身后带着数个身材高大手持利器的侍卫,缓步走入厅内。 厅内李成元穿着常服坐着喝茶,看到金玉公主进来,丝毫不在意她那副立刻要把他打死的架势。 “都说公主奢靡。”他指着面前的茶,说,“怎么吃的茶还不如我家?” 金玉公主冷笑一声:“我们李氏的江山都要托庇你们这几位才拿回来,吃喝不如尔等也没什么奇怪。” 李成元笑了:“当初我们欲起事,曾传话公主,要你相助,公主说,李氏江山与我何干,如今倒口口声声你们了。” 金玉公主羞恼,一拍桌案喝道:“李成元,纵然你扶助陛下有功,也不是随意能来羞辱我!” 身后的侍从握着长刀对准了李成元,虎视眈眈。 李成元发出一声长叹:“老儿怎敢羞辱公主?我的嫡孙在公主你的楼船上死于非命,我连公主府门都不敢登,更别提质问。”说罢抬袖掩面啜泣。 金玉公主冷冷说:“大将军,那可不是我的楼船,是楚王殿下的,你要哭,去楚王府哭吧。” “没有公主您,哪有什么楚王。”李成元说,放下袖子,看着金玉公主,“公主这又是要为楚王打算,所以才算计朱家?” 金玉公主竖眉:“李成元,少来血口喷人。”说罢又冷笑,“朱家都没有这么说,也没有登门问罪,李大将军,你倒是为朱家尽心尽力啊,原来这满朝文武都是朱宰相门下客。” 李成元笑了:“公主如今说话字字恶毒,杀人于无形,这气势,倒有几分蒋后模样,没有白在蒋后身边效劳,还是学到了一些本事。” 有几分蒋后气势?金玉公主心中一喜,旋即又怒,她是生来贵胄,天生气势,哪里需要跟一个贱民出身的女子学。 “李成元,你再敢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她喝道。 李成元也不在意她的凶恶,端着手里的茶喝了口:“我是夸你呢,而且我来不是为了朱家,我是想问问公主,你看,我李家怎么样?” 金玉公主愣了下,皱眉:“什么你们家怎么样?” 李成元双眉如箭:“公主既然有心扶持楚王,为何不算计我家?难道我不如他朱兴建?” 金玉公主愕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对比。 “当年如果不是我,他朱兴建靠什么扶持陛下登基?”李成元冷笑,“他连宫门都进不去!” 金玉公主哦了声,虽然还有些没回过神,但倒也很乐意看他们互踩。 “虽然的确如此,但朝堂文重武轻,大将军你的确不如朱宰相威望深厚。”她忙补上一句。 李成元接着说:“没有我,没有我率大军围住京城,当年的事就成不了。”说罢看着金玉公主,“所以,公主,我能成一次,就能成第二次,你既然有心要扶楚王,怎么不选我,选了朱兴建呢?” 金玉公主这次听懂了,神情有些僵硬。 她知道,这些人老奸巨猾,能看出她藏在心底的所图。 但也休想用这种话来吓唬她。 现在当政的可不是蒋后。 皇帝是她的亲弟,她可没什么好怕的。 “大将军真是糊涂了,满口胡话。”她冷声说,“你年纪大了,身体不舒服就去太医院看看。” 李成元笑了:“是,我年纪大了,不喜欢说话绕弯子,那我就直说了。”他坐直身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帖子,“这是我最小的孙女芸娘的生辰八字。” 金玉公主看着李成元手里的帖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愿意将孙女嫁给楚王,结秦晋之好。”李成元说,看着金玉公主,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公主可愿意瞧瞧我们李家?” 金玉公主终于明白了,有些不可置信:“李大将军,你不是在说笑?” “我说过了,我年纪大了,没时间说笑。”李成元缓声说,“而且正如公主所说,朝中重文轻武,我的儿孙远不如朱家那般仕途顺遂,我也要为儿孙考虑,结一门好亲,再借一次好风,为我的李氏铺一条青云路。” 金玉公主神情闪烁,她终于明白李成元的来意了。 没错,相比于朱兴建,李成元的权势在弱化,除了重文轻武,最关键的是李家的儿孙远不如朱家,毫无建树,一代不如一代。 如果李成元不在了,李家的将来可想而知。 在这个皇帝手里,能为李家子孙讨要的已经足够了,再要就有些索恩无度。 不管怎么说,皇帝能登基又不是他李成元一人的功劳。 所以,为了儿孙,为了李家更长远,李成元要寻找新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 金玉公主带着几分慵懒靠在椅背上。 “大将军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她说,似笑非笑,“只是这儿女亲事嘛,还要讲究一个缘分…..” 李成元打断她:“缘分也是有的,我的孙儿死在楚王的楼船上,那楚王就来做我的孙女婿吧,如此也算是弥补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遗憾。” 说罢不待金玉公主说话,站起身来。 “我的孙女论相貌才气性情,比那朱家小娘子丝毫不逊色,这门亲事,是我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来求的,如果不是有公主,楚王尚不入老夫的眼。” “公主瞧得上我家芸娘就接了帖子,瞧不上,老夫这就告辞了。” “大将军,怎么性子这么急啊。”金玉公主忙说,坐直身子,“这才刚说没几句。” 李成元淡淡说:“老儿年纪大了,不想浪费时间拉扯。” 金玉公主笑说:“李大将军这话说得,您老当益壮,这朝堂安稳可离不开你。” 李成元看着她没说话。 金玉公主含笑伸手:“久闻李家小娘子美名,没想到还能有如此缘分,快拿来我瞧瞧。” 身后的侍从收起长刀,走到李成元身前,恭敬伸手。 李成元看着金玉公主,脸上缓缓浮现笑容,将帖子放在那侍从手里。 “多谢公主慧眼。” …… ……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大厅内,李成元已经离开,金玉公主的谋士们聚集在内,听完金玉公主的讲述,纷纷道喜。 “虽然李家的确不如朱家,但与朱家结亲,难免结仇,还是李家这样心甘情愿的,对公主助力更多。” “没错,目前来说,公主更需要的是武将相助,比文臣更稳妥。” 听着诸人的称赞,金玉公主说:“我先前的确是眼光高了些,直奔着朱家去,生米做成熟饭,朱家就是不想帮我也没那么容易,没想到被那老婆子给逃脱了。” 想到那日的事,金玉公主有些气愤,然后看着面前放着的李家小娘子的庚帖,笑容又浮现。 “现在看来,虽然没能成,但经过这一闹,有心人还是明白我的心思,自会主动来结盟,这就叫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一个谋士笑说:“不,这叫天意。” 另一个谋士忙说:“可见公主吉人天相,总会绝路逢生,心想事成!” 所以,她便是天命所在,金玉公主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从门窗里飞出去,站在厅外庑房一处竹丛中的上官学,面色沉沉,转身走开了。 …… …… 楚王府,书房内,蔡松年来回踱步,眉头紧皱。 “驸马说公主接了李成元递来的庚帖,很显然,李成元说服了金玉公主。” “虽然比不上朱家,李家对金玉公主来说,也是极其有利,但,这对殿下更不利。” “朱兴建此人还是明事理,就算被算计不得不跟殿下结亲,但我相信,凭殿下的人品口才,朱兴建最终会成为殿下的助力。” “但李家就不行了,李成元主动跑去自荐,这可不是看上殿下了,而是也要控制殿下,从殿下身上获利。” 说到这里,蔡松年长长吐口气。 如何是好呢? 金玉公主已经做出决定,殿下不能忤逆啊。 他看向李余,见李余坐在书桌前,一手支颐,一手捏着一支笔,但没有写写画画,眼神木然。 明明一张青春年少的脸,如今也终于恢复了身份,但在人后独处,公子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事已至此,说些安慰公子的话吧,蔡松年柔声说:“殿下,将来登上帝位,这些人总归是臣子,李成元他也要明白,别对殿下不敬,杨皇后的例子就在眼前摆着呢。” 李余忽地笑了:“这样看来,我不如皇叔,至少他与杨皇后成亲时,是心之所愿,情之所向,得偿所愿。” 而他呢?他的心所愿,情所向,可不是什么李家小娘子。 第六十二章 议论 天已经有些炎热。 清晨坐在楼船上,窗外吹来的风也不似先前凉爽。 婴儿也耐不住被关在屋子里,哭闹不停。 “看来,需要让沈青也搬来楼船上住,方便带孩子。”庄夫人说,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拍抚着在室内踱步,但这毫无作用,婴童身子用力向外—— 沈青曾抱着孩子在楼船上游走几次,他能让人看不到孩子,但也正因为如此,孩子也跑野了,不肯在屋子里待着。 白篱正对着镜子梳妆,闻言说:“没事,你们抱着出去就行。” 庄夫人迟疑一下:“囡囡,不怕被人看到了?” 虽然此时此刻船上大多数人都歇息了,但到底有值守的船工,以及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 一个孩子突然出现是很显眼的。 尤其是昨晚张择还来过。 白篱说:“正因为张择来过了,也让他看过了,无所谓了。” 庄夫人忍不住问:“张择知道囡囡的身份,也不会做什么吗?” 白篱嗯了声:“不会。” “他为什么….”庄夫人问,话说一半又停下。 白篱从镜子里看到庄夫人担忧的神情。 庄夫人也看向镜子里的她,缓和了面容:“阿篱,刚才做了蔗浆菰米饭,一会儿记得吃。” 白篱在镜子里看着她,点点头:“好,我最喜欢吃这个。” 庄夫人笑了笑,抱着婴童向外去:“走走,带囡囡去看河水…..” 似乎先前的疑问从未有过。 吵闹的孩子离开了,室内陷入安静,白篱看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另外一张脸,镜子里的人也带着几分慵懒斜倚而坐,对着门口努努嘴。 “她看出你有问题了。”她说。 白篱慢慢梳头,说:“不奇怪。” 原本要她命的沈青突然对她言听计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还有这个张择,白循被定罪满门抄斩,却对这个漏网在外的白循幼女视而不见,更不用说,还有这个被换掉的小公主,竟然不斩草除根…… 她白篱一个乡野村姑,何德何能能做到如此? 就算体质有特异…… 是什么样的特异导致这两人对她如此态度? 庄夫人又不是傻子,况且是她引导她熟悉且掌握这个特质。 “她刚才特意喊你名字,就是怕你已经不是你了,而且她也不多问,唯恐问多了乱了你神智。”镜子里的人笑说,视线看向她,“白篱,你现在还是你吗?” 白篱看着镜子里的女子,将头发利索地挽起,对镜一笑:“人人都喊我白篱,我不是白篱,还能是谁?” 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旋即停下:“白小娘子,楚王殿下来了。” 随着说话声,镜子里的面容飞快褪去,白篱将簪子插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抿了抿嘴。 她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奇怪。 但这也没什么,她生来就是怪物,至少现在她还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至于以后…… 她不在意以后。 白篱收回视线,起身走了出去。 李余已经登上船了,看到庄夫人抱着孩子在船头看河水,微微惊讶,而身后跟着的蔡松年更是吓一跳。 “这孩子哪里来的?”他失声问,看着眼前这两个妇人。 恍惚在楼船上见过,好像是给那白小娘子做饭的。 但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孩子? 不,也不算突然,先前公子说过,要给孩子买玩具,他当时还猜测,难道公子和白篱有了孩子? 后来,他倒是见过玩具,摆在白篱屋子里,但孩子,的确没见过…… 没想到,真的有孩子! “大呼小叫做什么!”李余喝斥他一声,看着庄夫人怀里的孩子露出笑容,问,“可以出来了?” 庄夫人点点头:“她说可以出来转转。”又无奈,“这孩子大了,屋子里关不住。” 听到这句话,李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先前他说尽快整理好楚王府,然后把白篱和孩子接过去,总不能让孩子一直困居在船仓中,但现在,楚王府不仅没变成他的,反而还要多一个女主人…… 他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来。”他伸手说,“我来抱抱。” 庄夫人含笑将孩子递过去,刚伸手,蔡松年在后拉住李余。 “殿下,不可。”他急急说,环视四周。 楼船上的人倒还好,就算有疑问也不会说什么,但白天码头上来往的人不断,如果让大家看到李余抱孩子….. “别引起误会。”他低声说。 尤其是现在。 现在?李余眼神微微一凝,引起误会?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囡囡,来,我们去摘柳叶。”他没有理会蔡松年,将孩子抱在怀里,转身跳下船板。 蔡松年哎了声,警惕地看四周,忙示意更多仆从跟来,将李余和孩子围住,还好李余抱着孩子没有在码头上太久,待一抬头,看到船上倚着栏杆的女子,李余立刻笑着举着婴童的手摆了摆。 ……. ……. 孩子被庄夫人和奶娘抱去哄睡了。 李余歪坐在垫子上,长长叹口气。 “带这一会儿孩子就累了?”白篱笑说。 “怎么会,囡囡这么可爱,怎么带都不会累。”李余说,坐直身子,“李成元主动攀附金玉公主了。” 将事情讲给白篱。 白篱听了,说:“倒也不奇怪。”又一笑,“正如他自己所说,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能背叛蒋后,自然也能背叛如今的皇帝。” 李余冷笑:“李成元此人的确不堪……”又看着白篱,“没想到逃过了宫宴上的算计,还是没逃过被公主安排婚事。” “男未婚女未嫁,这也算是阳谋之道。”白篱说,“既然金玉公主动了心思,必然有人动心。” 李余捏着腰间垂着的香囊,只觉得心里的话,如同香囊上的绣花一般繁杂无头绪。 “那就没办法了吗?”他喃喃说。 “怎么没办法?”白篱说,“你也阳谋之道就好。” 李余一时不解,看着她。 白篱问:“你想与李家娘子结亲吗?” “当然不想!”李余急急说,坐直身子,“我都没见过她,我也不认识她,不是,我就算见过她认识她,我也不会与她成亲,我不喜欢她,且不说她是李成元的孙女,就是不是,我也没有与她成亲的念头,我……” 白篱被他这突然一串话逗笑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说一句不想就可以了。” 不,其实他还没说完,他想说的是,他有喜欢的人…… 李余手捏紧香囊。 “既然你不想,就去告诉金玉公主不想。”白篱说。 拒绝金玉公主?李余看着她,迟疑一下。 “我知道这会惹怒金玉公主,但你不可能事事都如她意,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白篱说,又一挑眉,“你放心,惹怒了她,如果有什么阴谋诡计害你,有我呢。” 说罢看着李余。 “我可以让人入幻,可以以假乱真,可以助你抵挡暗箭,但,李余,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自己心志坚定。” “你若是口是心非,或者犹豫不决,自己先乱了心志,我只怕也帮不了你。” 他当然坚定知道自己喜欢谁,想要和谁共度一生,李余笑了,点点头:“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白篱一笑,侧耳听一旁室内传来婴童的哭声:“去吧,带孩子吧。” 说罢又笑。 “可惜周景云不好白天来,否则让他带孩子,囡囡跟他最亲。” 怎么可能!囡囡是他的妹妹,自然跟他最亲,李余站起来向内室去:“囡囡,我来带你去抓鱼。” …… …… 午后,更让人昏昏欲睡,不过官廨内书吏们没有趴在桌案上昏睡,而是眉眼精神聚集一起,不时发出惊叹笑声。 周景云迈进来,见状脚步顿了顿,室内书吏们说笑声也停下来,神情有些躲闪。 很显然是在议论他,周景云并不在意,看着陪笑迎来的书吏,将手中一张纸递给他:“帮我取出这几年秋税卷。” 那书吏看了纸上的内容:“有些久远,容我们库房里仔细找找。” 周景云点头:“不用急,明日午后给我就可以。” 书吏应声是,看着周景云转身要走,下意识说:“世子坐下来喝杯茶吧。” 周景云颔首道谢:“不用了,我还没忙完。” 说罢转身向外去。 有个书吏忍不住站起来:“世子你听说了吗?楚王要说亲了。” 说亲?李余?周景云有些惊讶回头,因为最近有关他的闲言碎语太多,他刻意避开人群,倒是没听说这个…… 所以就算白篱帮忙避开了朱家,李余还是没逃过金玉公主用来结亲。 这次,还是需要白篱帮忙吗? 他皱起眉头:“跟谁家?” 皱眉了!皱眉了!世子不高兴了!书吏们神情复杂,有另一人抢先说:“是李成元,李大将军家!” 李成元,竟然是他家,周景云若有所思,这兜兜转转竟然又撞上了。 …… …… “这个老东西真是不安分!” 张择走进含凉殿的时候,白瑛已经知道了,正在骂李成元。 “竟然敢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皇子,去跟金玉公主那蠢妇狼狈为奸!” 张择笑了,说:“因为他这个老东西有自知自明,知道入不了娘娘的眼。” 白瑛冷笑:“我不用他,跟他不来投靠我是两回事。” 张择说:“娘娘不可去陛下面前说这门亲事不好,免得疯狗乱咬人,坏了娘娘的声名。” 皇帝如今正追思皇后,白瑛的确为罪臣之女,至今还没正式恢复身份,万一被李成元和金玉公主揪住不放,虽然皇子在手伤不了筋骨,也难免灰头土脸。 这都是金玉公主那天算计朱家的缘故!让朱夫人搞出什么遇到皇后鬼魂,害得她倒霉!白瑛咬牙。 “娘娘息怒。”王德贵上前,“虽然咱们不过问他们的亲事,但可以给他们添些热闹。” 白瑛和张择都看向他。 “什么热闹?” 王德贵一笑:“那楚王可有不少热闹事呢,尤其是最近。” 白瑛皱眉:“跟周景云那些荒唐话?李家才不会在意。”说到这里又嗤笑,“说不定李成元这老东西还会高兴,多了一个周景云当半个女婿。” 王德贵忙说:“不止这个,还有呢。” 白瑛问:“还有什么?” “我这些日子让人盯着楼船,发现……”王德贵上前一步,“李余不仅有宠婢,且还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白瑛眼睛一亮,如果说好男风,风流成性其实都无关紧要,但婚前就有了孩子,那可是正妻不能忍的事! 白瑛脸上露出笑容:“好,好,王德贵,你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恭喜李小娘子没进门就当了娘!” 王德贵笑着应声:“娘娘放心吧,奴婢一定办好。” 白瑛笑着坐下来,转头看到张择神情古怪。 “怎么了?”她问,“可有什么不妥?” 张择眼神微闪,慢慢摇头:“没有。” 王德贵松口气:“没有就好。”说罢又讨好一笑,“这点小事奴婢去办就行,不劳中丞费心了。” 张择看着他,缓缓点头:“好。” 第六十三章 心情 阳光照进室内,金玉公主从床榻上醒来,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今日没有发脾气。 但刚坐下梳洗,阿菊说李余跪在外面,金玉公主的脸沉下来。 “他来的正好,去告诉他,我与他说了一门好亲事,回王府安心等着成亲吧。” 阿菊轻声说:“他好像知道了,所以来见公主。” 金玉公主已经猜到李余知道了,李成元来公主府没有遮掩,李余这小子也并不是看起来那么乖巧,肯定盯着公主府。 “知道了还来见我做什么?”她冷笑,“等着吧,找好媒人的时候会叫他来。” 阿菊不敢再多说,退了出去,不多时外边响起李余的声音,人冲了进来。 “殿下你不能进去——” 但柔弱的婢女当然拦不住李余,他冲进来,对着妆台前的金玉公主跪下来,声音委屈:“姑母!我不想要和李家结亲!” 金玉公主转过身竖眉喝道:“姑母的话你是不听了吗?” 上官驸马此时也从外边进来,劝说:“有话好好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金玉公主看他一眼,冷笑:“是,你不是小孩子了,问问驸马他与我成亲是不是自愿,不自愿又能如何!” 上官驸马脸色微青。 倒让他跟着受辱……李余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脸上堆起笑,跪行到金玉公主身前:“姑母,我不喜欢李家,姑母再给我挑一个吧。” 上官驸马看了他一眼。 原来是看不上李家吗?金玉公主冷哼一声,面色稍缓,如果是其他事情她不介意宠宠他,但这件事嘛,算计朱家已经落空,李家主动送上门,挑三拣四,错过了可不好。 “你还挑拣上了,李家很不错了。”她说。 李余牵住她衣袖:“姑母,李成元因为李十郎之死恨我,他与我结亲,不安好心,是要把我,把公主当牛马!” 谁能把她当牛马!金玉公主冷笑,带着几分不耐烦:“你先跟他家成亲,把他们当牛马,待来日你得偿所愿,再卸磨杀驴就行。” 起身甩开李余的手。 “别来浑闹,我要去看陛下。” 说罢向外走,走到上官驸马身边时停下来,以往她是不给这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次么…… “驸马,他年纪小不懂事,你是过来人,劝劝他。” 金玉公主似笑非笑说。 上官驸马神情木然:“好。” 金玉公主大步走了出去。 “反正我是不会娶李家人的!”李余在后喊了声。 上官驸马看着他上前搀扶:“起来吧。” 李余依言起身,低声说:“让你也受连累了。” 上官驸马笑了笑:“无妨。”迟疑一下问,“你是不想要李家,还是不想要她安排你的亲事?” “这不是一样嘛!”李余皱眉说,“她给我安排的都是为了她自己。” 上官驸马松开了手。 李余回过神,忙拉住他:“驸马,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我是有些急……”说着满脸歉意,“驸马,我还连累你,让你也受辱,我真是废物……” 上官驸马拍了拍他的手,笑了笑说:“我受辱不是你的原因,是我当初自己选的。”说罢看着李余,“阿余,你如果不想,就要做出选择。” 李余点点头:“我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没办法,但李成元他休想也来践踏我,攀附了金玉公主,也得罪了不少人,我会要他好看!” 上官驸马要说什么,又停下。 李余察觉,问:“驸马要说什么?” 他想说,其实没有办法的处境里其实也可以选择,比如当初金玉公主把刀子扔他面前,他可以选择捡起刀刺死自己,或者刺死金玉公主…… 但他没有选。 他没选,又怎能劝说李余选。 这孩子活的比他当初还艰难。 上官驸马笑了笑:“没什么,你去忙吧,公主这里我来盯着。” 李余点点头,又想到什么,向四周看了看,握住上官驸马的手,低声说:“驸马,我对公主都是假的,在我心里对您依旧……” 上官驸马抬手嘘声,看了眼外边,厅外有婢女们经过。 “我知道。”他说,拍了拍李余的胳膊,“快去忙你的。” 攒了许久的话终于说了,李余难掩笑容,对上官驸马点点头:“那我出去了。” 说罢脚步轻快的迈出厅堂,走出去,立刻阴沉着脸,还踹了一脚路旁摆着的花盆,做出气急败坏的模样大步而去。 上官驸马站在厅内看着李余的背影,神情复杂,喃喃一句:“假的真的其实无所谓……” 事都做了。 …… …… 李府内,李成元缓步走进书房,幕僚们纷纷施礼。 “父亲打算什么时候去见陛下?”一人问。 李成元说:“待请来那两位窦氏名士做媒人后,我带他们一起进宫见陛下。” 另一幕僚捻须微皱眉:“只怕陛下还是会多心,毕竟楚王曾是皇长孙。” 李成元笑了笑:“不怕,老夫在楚王船上死了一个孙子,要他李余当孙女婿,天经地义,皇帝就算多心也不能阻拦!” 这边正说笑,有一个年轻公子匆匆进来:“祖父……” 李成元看他一眼,认得是排行十二的孙子:“什么事?”又摆手,“没钱别跟我要,自己想办法去。”说到这里又想到李十郎,长叹一声,“十郎就是个从不让我费心的孩子。” 不用他教,就知道怎么用李氏的名号生钱仗势。 可惜了。 李十二郎怯怯说:“十六娘要出家做女修……” 十六娘是李成元最小的孙女,也就是要给楚王说亲的那位。 这些小女儿的把戏,李成元一听就懂了,皱眉:“又闹什么?看不上我给她说的这门亲事?” “祖父,不怪十六娘不愿意,那李余在外的名声太不堪了!”李十二郎愤愤说。 李成元说:“什么名声?龙阳之好?跟周景云情深意重?这些话不用理会,不过是两人各有所需走近了些。” 说到这里笑了。 “就是是真的,这也不是坏事,我李家结一门亲事,多得一个人,十六娘应该高兴,以后周景云这个仙人与她也算是并肩相依了。” 李成元说话不堪,幕僚们陪笑,李十二郎跺跺脚:“祖父,不是周世子的事,小妹不信那些荒唐之言,周世子才不是那种人。” 李成元哦了声漫不经心:“那又是为什么,她还想着进宫当皇后?听我的,将来少不了她一个皇后位。。” “不是。”李十二郎再次摇头,“祖父,那李余在外有宠妾,孩子都生了!小妹真是不能忍啊!” 孩子都生了?李成元皱眉,这小贱种的确过分了。 这边李十二郎还在继续说那宠妾是养在楼船上,貌美如花,迷的李余神魂颠倒,且非常信任,如今连孩子都生了,将来李小娘子就算有李家做靠山,也只能做个摆设…… 李成元听得不耐烦摆手打断:“一个宠妾而已,有孩子又怎样。”说罢示意李十二郎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十六娘安心等着吧,祖父会解决的。” 李十二郎还要说什么,被李成元瞪了眼,他吓得便不敢说话退了出去。 李成元坐在椅子上冷哼一声:“这也是好事,正好借机给那小贱种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我李氏不可小觑。” 说罢示意幕僚们上前,低语几句。 幕僚们倾听完,俯身施礼应声是。 …… …… 又一个清晨,晨光蒙蒙的时候,周景云在码头前翻下马,码头上客人散去的差不多了,余下的正上车的客人看到他,强忍着困意打招呼。 “世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楚王殿下也没在。” 周景云并不理会,径直走向楼船。 白篱已经从二楼上探身打招呼,很快下楼。 “怎么这时候来了?”她问。 “母亲听到闲言,晚上不许我出门,我就不忤逆她了。”周景云说。 白篱噗嗤笑了,所以就改成白天来了,这叫什么不忤逆啊。 “择日不如撞日。”她说,“张择那边打过几次交道,不算大问题了,我去见见夫人,给她解释一下。” 这样吗?也好,事情都是他做的,母亲厌恶他,就不会厌恶她了。 周景云要点头,又迟疑一下:“囡囡呢?囡囡不好一个人留船上,也不好带着进城。” 白篱一笑,抬头看了眼楼上:“今天沈青来带孩子。” 周景云随着她看去,晨光恍惚中有人影站在最高处,但看不清是谁,更看不到有没有抱着孩子。 “大家看不到。”白篱说,“放心吧。” 周景云要说什么,大路上传来马蹄声,似乎万马奔腾,荡起烟尘滚滚。 足够有几十人的官兵疾驰而来。 “核查逃兵。” “闲杂人等退避。” 伴着呵斥声,码头上未散客人被驱逐,路上的行人也忙退避,进城这条路顿时被戒严。 周景云凝神看:“是京营的兵马,追查什么逃兵?” 相比于路上过兵杂乱,楼船上陷入安静。 忙碌一晚的人们睡去,负责值守的护卫慢慢巡查,一个船工在整理船尾的绳索,忽的踩了踩船板,疑惑皱眉:“这里怎么进水了?” 他说着要蹲下来,刚弯身,平静的河水里猛的冒出一人,伴着付出来,手中一张短弓,嗖一声,一支短箭穿透了船工的咽喉。 船工眼瞪圆,一声未吭,栽倒在地上死去了。 第六十四章 突然 血在船尾蔓延。 与此同时,更多宛如黑鱼一般的人从船侧跳上船板。 笃笃笃,箭矢的破空声密集响起,没有防备的船工,打着哈欠走过的仆从,正说笑的护卫,瞬间数人被击中,要么扑倒在地,要么跌下河水。 “有刺客——” 船上响起呼喝声。 同时,刀剑击打声起,反应过来的楼船护卫们将潜来的敌人一刀砍翻,三楼高处的护卫也举起弓弩。 嗡嗡嗡,伴着犀利的破空声,不少黑色的人影跌入河水中。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间。 尖叫声,哭喊声,厮杀声,打破了清晨的安静。 “进船舱—” “快走啊—” 慌乱的船工们想要躲进船舱,但又有喊声传来。 “船漏了—” “快下船—” 船舱里沉睡的人们惊醒,急急忙忙冲出来。 河水里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衣人冒出来。 刀剑箭矢乱飞,乱成一团。 在混乱起的一开始,周景云拉着白篱就向船下奔,还好攻击是从另一侧开始的,江云也察觉不对从远处跑过来相护。 “官兵!那边有官兵!”周景云喊。 大路上官兵已经过去,但尚未走远,只要大声呼喝就能惊动他们。 “你去告诉他们—”白篱说,“我去接囡囡和庄夫人——” 太危险了!这些人明显有备而来,但白篱的确不会抛下囡囡庄夫人—— “我去找她们!”周景云说,“你先离开!” 但白篱摇头“我能让他们看不见我!周景云你快躲开——” 说罢挣开他向楼船跑去。 “世子,我跟着她!”江云喊道,跟上白篱。 周景云恨不得也跟上去,但他知道自己的身手,去了也是添乱,再看楼船上,厮杀在一起的人们动作突然变得凝滞,他的视线也开始昏昏,唯有那女子的身影清晰又快速穿梭在一片混沌中—— 这是她让人入幻的本事。 是了,楼船上还有沈青。 他们也有常人没有的身手! 他现在要做的是快找来帮手,惊动官兵! 周景云收回视线,向前方大路奔去。 “快来人——” “有贼人行凶——” “我是周景云,东阳侯府周景云——” 适才过兵,大路上没有行人,此时他的声音回荡,引得前方的官兵回头看过来。 “你们是京营哪位将军旗下?”周景云大声喊,招手,“速来——” 那些官兵看着他一动不动。 难道他们也被拉入幻境?不应该啊,太远了,周景云闪过念头,正要再喊,斜刺里有一队十几人的官兵忽的冲出来。 “周世子!” “你发现了逃兵?!” “逃兵在楼船上!” “来人,速速捉拿逃兵——” 伴着喊声,为首的官兵一挥手,带着十几人向码头这边冲来。 糟了,周景云站在大路上一瞬间浑身发冷,突然明白了什么。 大清早突然经过的官兵。 被清空戒严的大路。 口口声声宣告的缉捕逃兵。 都是假的。 他们的目标是楼船。 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敢青天白日动用官兵杀戮楚王的产业?! 周景云转身就要往回跑,但已经晚了。 身后马蹄急促,眨眼十几人就冲过来。 “校尉!楼船上逃兵们在杀人!” “该死的贼子!竟然如此凶恶!来人,将这些逃兵杀无赦!” 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嚣声,周景云脸色铁青,有三个兵卫骑在马上围住他。 那校尉在旁似笑非笑说:“保护好世子,莫让他被贼人害了!” 周景云看着他:“好大胆的贼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校尉哈哈一笑:“世子别担心,我们一定不会放过这些贼人!不会让民众白死!” 此人的答非所问,周景云听懂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船上的人,而最后也一定有逃兵被抓住,楼船上遇难的人都是遭受了逃兵的屠戮…… 恶毒!是谁这么恶毒!周景云看向楼船,十几兵马已经摆出阵形,举着弓弩,挡住了视线…… “校尉,你看船上,似乎有些奇怪!” 一个兵卫走在最前方忽的喊道。 什么奇怪?校尉看去,楼船上到处都是人,似乎在对战,在奔走,在叫喊…… 说是似乎是因为一眼看去的场面,但其实刀剑没有刺向对方,也没有动作,没有喊声,只有动作…… 就好像一幅画。 “搞什么!”校尉莫名汗毛倒竖,下意识举手手里的弓弩,一箭射了出去。 他的臂力出众,再加上船上的人一动不动,这么远的距离稳稳射中一人。 那人发出一声喊从船头跌入河水中,在河水中挣扎叫喊,让画面动了一下。 “射箭射箭!”校尉喊到,催马向前。 其他的兵卫们也纷纷拉弓射箭。 但随着向前,他们的动作越来越缓慢,直到握着弓,不再拉动,只有脸上露出凶恶或者狂喜,似乎箭无虚发…… 看到这一幕被三个兵卫围着的周景云,想到了什么,稍微松口气。 那三个兵卫也看到了,神情不解,其中一人催马要向前去问,但刚勒住缰绳,马和人都凝滞不动了,下一刻另外两人,包括周景云都僵住了身形。 眼前箭矢乱飞。 耳边是兵卫们的狂笑。 周景云看着眼前,楼船上无数人混战,有人倒下,跌入河水,有婢女仆从奔走,也有婢女举着酒壶砸向黑衣人,有黑衣人被打中,头上血花四溅…… 周景云向楼船跑去,有兵卫阻拦,他回手一甩,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长剑,那兵卫猝不及防,被刺中胳膊,哀嚎一声倒在地上。 周景云不再理会奔向楼船,有箭矢从身后袭来,擦着耳边飞过。 “都去死都去死吧!”身后是校尉的狂喊。 周景云没有回头,举着剑刺退一个黑衣人,急切的寻找白篱的身影。 看不到白篱,也看不到庄夫人,囡囡…… 在哪里啊! 都还好吗? “船要沉了——” 忽的有嘈杂的喊声,周景云看过去,见原本高大的楼船不知何时倾斜。 不断有人从楼船上跳下去,金水河溅起水花,随着楼船彻底栽倒,河水掀起巨浪向岸边涌来。 周景云瞬间窒息,他不由猛的吸口气,再睁开眼,看到没有巨浪滚滚,自己也还站在原地。 身边围着的兵卫也发出一声低呼,有些慌乱的左右挥手,似乎要挡住什么,在他们前方摆着阵型的兵卫们亦是混乱,看着自己手中的弓箭,看看眼前,没有成堆的死尸,他们的箭囊也几乎还满着…… “怎么回事?” “我刚才不是已经冲过去了?” 校尉更是惊骇,怎么回事,刚才竟然没有厮杀?这不是浪费了? “快动手!”他喊道,扔下弓弩,拔出刀,就要催马冲过去。 有喊声传来“船要沉了——” 伴着喊声已经浸入水中一层的楼船缓缓倾斜,其上凝滞的人们也跟随着倾倒,瞬间喊声四起。 有人猝不及防无法控制从船上跌落,有人则慌张向岸边冲来,刀剑声,厮杀声,落水声,伴着楼船彻底栽倒在河水中,喧声如雷。 这么大的动静,金水河上行驶的大小船只都缓缓向这边驶来。 与此同时大路上也响起马蹄嘈杂声,又有人马奔来。 “金吾卫缉凶!” 周景云抬眼看去,看到一队金吾卫冲过来,为首的是李余。 河面上四面八方有十几只船聚拢而来。 大路上负责戒严的兵卫明显慌乱,周景云身边的兵卫更是奔到那校尉身边。 “校尉怎么办?” 校尉看着前方码头湖水里乱乱的人,黑衣人和楼船的人还在厮杀,但没有太大意义了。 他骂了一句脏话,嘀咕:“怎么厮杀半天只是一眨眼?” 结果时间白浪费了! 这件事本就是要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现在对方已经反应过来了。 校尉将手里的刀一会挥:“还不快去捉拿逃兵!” 这边兵卫们还没动,身边有人已经冲了过去,是周景云,不过现在他们也顾不得管他了。 …… …… “庄夫人!” 周景云看着从一条小船上下来的黄茹,忙迎过去。 黄茹已经换下了湿衣服,只是脸色还苍白。 “我没事,我没掉下去,我踩在窗户上,小船来的及时,我只打湿了一点衣服。”她安抚说。 周景云看她身后,奶娘也正走出来,毫发无损。 只是看不到白篱。 “阿篱呢?”他问。 庄夫人神情担忧,摇摇头:“我没有见到她。” 奶娘在旁说:“囡囡和沈郎君也没看到。” 李余从一旁冲过来,神情焦急:“找遍了,没有她和囡囡。” 周景云看着他,有句话他不想说,但…… “尸首都看过了吗?”他哑声说。 李余脸色瞬间惨白,张口要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转身奔走。 周景云看向金水河,见楼船最后一角屋顶也被河水吞没。 …… …… 纵然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在河水里泡久了陡然上岸,还是有些冷。 白篱抱着肩头抖了抖,听着身后的水声,看到沈青一手划水靠岸,另一手里托着婴童,婴童裹着一件外袍,只是略微打湿。 白篱忙伸手接过,因为自己身上湿了,没有继续抱着,将孩子放在草地上。 孩子歪的头睡得正香。 “你倒是无忧无虑。”白篱说,感觉身后没有水声,转头看,见沈青还在水中。 “没力气了?”她说,伸出手,“看在共同御敌的份上,我拉你一把吧。” 沈青冷哼一声,没理会她的手,自己双手一撑爬上岸。 白篱本要说什么,忽的眼神一怔,看向沈青的身前。 他的衣袍也湿透了,但青色的衣袍染了片片鲜红,最艳的一片鲜红在胸口。 胸口上插着一支箭。 第六十五章 闭眼 沈青躺在草地上,短促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随着这一口气,他胸口的血又红艳几分,但神情带着几分轻松。 “真不让我去找大夫试试?”白篱在旁说。 适才看到沈青胸口的箭,她立刻就要去找人找大夫,但被沈青制止了。 “等你找到大夫回来,就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他说,说着又笑了声,似乎自言自语,“不找大夫,一会儿也是尸体了。” “能活着还是活着吧,毕竟你还能帮忙。”白篱说,再次起身要走。 “没有人不想活,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活不了,大夫来了也没用。”沈青说,“幻术能让人以为自己死去,但没有幻术能让死人以为还活着。” 说着自嘲一笑。 “会幻术也不是真成了神仙。” 会幻术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就算能将凶神恶煞的人们拉入幻境,但对落下的刀乱飞的箭矢到底无能为力。 白篱说:“你救了很多人,让他们避免死在突袭中,对他们来说,你就是神仙。” 沈青从鼻子发出一声嗤笑:“我才不在意他们的生死。” “但你也没有走。”白篱说,看了眼一旁躺着睡觉的孩子,“你本来可以走的。” 突袭刚出现的时候,他可以无声无息无人察觉的离开,但他留下助力她扩大了梦境。 后来楼船倾斜,入梦的人们本能醒来,梦境被打破,他护着孩子跟她一起从水中离开。 虽说是血肉之躯,他一个人早点离开是不会有危险的。 沈青再次嗤笑:“怎么没危险?我如果只顾自己逃生去,你事后会放过我?” 白篱忍不住笑了。 “……如果是娘娘,也不会放过临阵脱逃的我。”沈青又嘀咕一声。 他看着天空,晨光已退,日光晴朗。 “沈青,你也要死了啊。” 身边女声响起,不是先前清冷,而是如日光般炙热。 沈青忙转过头,看到日光下熟悉的面容。 “娘娘。”他说,不由笑了,“这个白小娘子虽然凶又疯癫,但果然还是个软心肠,看我要死了,幻化出娘娘来看我。” 身边的女子点点头:“的确是。”又撇嘴,“傻乎乎。” “我故意让她可怜的。”沈青说,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幻化越多,娘娘在她身上占据的就越多,总有一天,娘娘就能真正的归来了。” 身边的女子笑了,揪了根草戳了戳沈青的脸:“你别想了,我都死了,回不来了。” 沈青呼吸急促,垂在身侧的手揪住地上的草:“娘娘会回来的,娘娘说过的。” 他看着她,眼神又迷醉。 “娘娘,你现在跟真的一样,比我幻化的鲜活多了。” 身边的女子将手中的草一扔,看着前方的河水:“你都说了,幻化的嘛,幻化的,再真也是假的。”说到这里,又一笑,“不过,我存在过,是真的,我留下的痕迹是真的,谁也不能抹去,而且,将来还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出现……” 沈青脸色有些茫然:“娘娘你在说什么……” 身边的女子看向他,笑了笑:“我在说,我死了,你也要死了,沈青,我要你做的事你也做完了,可以不用管了。” 不用管了?沈青看着眼前的女子,恍惚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他读书入仕不成,没想到靠着琴技,迈入宫廷,被皇帝喜爱,被很多人追捧,人人都跟他讨论琴,也只听他谈论琴。 其实他知道的想要说的不止是琴。 但不管是在皇帝面前,还是其他人面前,就算奉他为座上客,称呼他为状元,只要他想说点别的,所有人都打断他。 “这不是你可以说的事。” “沈郎君,请为我们奏琴为乐。” 是啊,他只是一个琴师,就如同以美色侍人,所有人只需要他的琴,没人在意他这个人,纵然在皇帝面前高坐,也不过是一个摆设。 就如同那个少年嫡仙周景云。 “你可不能跟他比。” 那个皇帝的新宠美人发出嘲笑。 “他可比你的琴有用,世人看到他,会听他说话,你呢,琴声无物,听到也如同没听到。” 他虽然不如那周景云长的好看,但也是年轻气盛,被气得毫不客气嘲讽“被陛下宠爱又如何,你也不过如同垂帘上悬挂的珍珠。” 摆设无用。 那美人没有恼怒,哈哈笑了,坐在白玉台阶上看着他,蹙眉说:“我也不想没用啊,可怎么办呢,我是个女人,谁会听我说话。” 她说着对他挑眉。 “哎,弹琴的,你可愿意帮我?” 弹琴的,别人至少尊称他一声沈大郎君,但,沈青又颓然,其实也没错,他就是个弹琴的。 “我一个弹琴的,除了弹琴还能帮娘娘你什么?”他没好气说。 “都说会弹琴的人,耳朵敏锐,你可以帮我去听音。”她说。 听音?他回头看她。 台阶上的女子一笑:“听朝臣之音,听陛下之音。” 听朝臣,陛下……他瞬间恍然,这叫什么听音!这叫窥探隐私! 他这个被大家视为摆设的座上客,可不是最方便的窥探之徒嘛! 这是要他当奸细啊! 这个女人! 他当时又是气又是慌。 她一个宠妃,一个女人,不以色侍人,窥探朝臣干什么! “干了才知道能干成什么啊。”她坐在台阶上看着宽大的朝殿,笑盈盈说,“你难道不想试试,我们干点这世间没有过的新鲜事?” 她又看向他。 “你难道不想试试,让天下人都听到我们的声音?” 让天下人都听到…… 沈青看着视线里的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娘娘,你不能不管,你说的事还没做完呢。” 身边的女子笑说:“没办法,做事哪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从未有过的事,失败是正常的。” 失败,失败,失败了吗?沈青呼吸越发急促,是啊,娘娘都被杀了,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官员兵将都倒了…… 沈青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有手指伸过来擦去。 “别哭别哭。”她笑着说,“失败有什么好哭的,世间的事本来就是如此,怎么可能你想如何就如何,不过,我们的事也没有完全失败,事情也不是到此结束。” 沈青看向她,眼神期待,所以,她还是会回来的! 她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缓缓摇头:“不会啦,沈青,我死了,你也要死了,我们的事到这里了,接下来交给别人了。” 到这里了……沈青的眼神黯淡。 有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别难过,你为我要做的事做完了。”她说,“沈青,你可以好好歇息了。” 可以歇息了。 沈青眼神怅然,看着晴朗的天空,有云飘过,有鸟飞过,发出清脆的鸣叫。 他的嘴角浮现一起笑,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闭上了眼。 旁边的孩子动了动,攥着拳头似乎要醒来,白篱伸手拍了拍,孩子又睡了过去。 “他都要死了。”她说,转头看身侧,日光下有人影与她并肩而坐,“你干吗不给他说点好听的?非要让他抱憾而死。” 身边的人影哎了声:“他都要死了,不骗他了,死了还带着期盼,怪累的。” 也有道理,白篱笑了笑,看向河水,河水平静的流淌着。 “好了,你(我)该回去了。” 白篱说,同时耳边也有声音说。 她停了下,看向身旁。 身旁的人一笑:“好可怕,我们两个越来越宛如一体了。” 白篱说:“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自然是我一体。” 说罢抱起孩子。 “你们死去的人可以安心死去了。” “活着的人要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第六十六章 登门 院子里传来嘈杂声,在屋子里闭目转动佛珠的东阳侯夫人,啪的将佛珠拍在桌子上。 “这些丫头越发没规矩!”侍立一旁的许妈妈抢先说,人也立刻出去了。 院子里响起她的呵斥声。 东阳侯夫人吐出一口气,再次拿起佛珠,但院子里没有安静下来,反而继续嘈杂,夹杂着许妈妈的声音“真的?”“什么时候?”,似乎也加入了热闹中。 东阳侯夫人火气再次冒出来,必然是在议论周景云,有这个儿子,她还能有什么体面,装什么体面! 她抓起佛珠站起来,就要冲到门外亲自呵斥,许妈妈急急忙忙进来了。 “夫人,出事了——” 现在已经没有能让东阳侯夫人震惊的事了,她冷冷说:“周景云又有什么新传闻了?” “不是。”许妈妈说,“那个花楼船,沉了。” 花楼船?东阳侯夫人冷哼一声:“沉的好!” “有说是有贼意图劫楼船。”许妈妈说,“还好当时有京营的兵马经过,协助抓贼,但船被凿坏了,沉了。不过,也有说是有人要害楚王……现在码头那边已经戒严了,京兆府,公主府,连皇帝也被惊动了。” 外边的消息传进来,所以婢女们在议论。 东阳侯夫人坐下来,捏着佛珠,忽然问:“周景云是不是也被惊动了?” 许妈妈脸色尴尬,小声说:“世子也在场……” 至于什么时候去的不知道,反正很多人看到了。 还看到楚王李余失魂落魄,几欲跳河,而周景云跟在他身旁感同身受,不时安慰…… 这话许妈妈绝不会说出来,也警告婢女们不许乱传,谁敢议论,发卖了去! 尽管如今,东阳侯夫人似乎也能那场面,脸色黑如锅底,虽然问周景云,周景云不承认那些传言,但时时刻刻都会出现楚王身边! “怎么没把他们在楼船上一起沉了!”她咬牙说,坐下来。 许妈妈要找些话岔开,门外有婢女走进来:“夫人,客人来了。” 许妈妈愣了下,客人?什么客人?今日夫人有客人吗? 东阳侯夫人皱眉,看着这婢女:“什么人?” 婢女眼神有些呆呆:“女子带着礼物,从二门走进来的,所以是客人……” 夫人如今是懈怠了家事,但婢女们怎么也懈怠了?许妈妈恼火上前呵斥一声:“来家的客人你都不认得?!怎么当差的!” 那婢女打个哆嗦,神情不再呆滞,但一脸茫然:“我,我……” 她似乎做了什么,但又不知道做了什么。 门外又有声音传来:“夫人,我进来了。”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许妈妈愣了下,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客人已经到了门外了? 随着说话有人走进来。 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十七八岁,面容秀美,穿着青色衣裙,看起来还有些不合身,怀里抱着一个包袱…… 不对,那不是什么礼物,那是,孩子! 许妈妈瞬间眼瞪圆,有什么念头蹭的冒出来。 而东阳侯夫人看着这个女子,一个场景与之重合。 小巷,门口,浅笑的女子。 “夫人你们找人吗?” 她猛的站起来:“是你!” 白篱含笑屈膝施礼:“夫人,是我。” …… …… 是她! 是那个世子养在外边的女子! 许妈妈心里喊着,将婢女赶了出去,又让院子里的婢女仆妇都退出去,自己这才进来将门关上,心怦怦跳看着室内。 那女子已经坐下来了,正用茶杯在喂孩子喝水。 那个孩子粉雕玉琢,滴溜着眼到处看——似乎有点像世子。 “上次你在骗我?”东阳侯夫人冷冷说,“你就是周景云的外室?我还以为你是鬼呢!装神弄鬼!” 夫人如今说话是非常不好听,许妈妈心想,紧张的攥住手,听那女子的声音传来。 “我不是他的外室,也不是鬼。” “夫人,我是白篱。” 许妈妈一时没反应过来,白篱,这是她在跟夫人报名字?白?京城哪一家名门? 思忖间,东阳侯夫人已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那可不就是鬼!”她喝道。 许妈妈被吓得哆嗦一下,看着东阳侯夫人,这一段日子已经见惯了夫人生气,但此时此刻夫人的脸色还是从有过的吓人。 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你还敢说这个名字!” “我告诉你,不管你什么图谋,休想进我家门!” 许妈妈不由胆战心惊上前扶住东阳侯夫人,免得夫人真打人,世子回来,母子两人只怕更生分…… “你这女子,在夫人面前莫乱说话。”她呵斥,也是提醒。 无媒苟合,上门来还不卑微些,一副真做客的模样,还没半点生疏。 “夫人。”白篱轻声说,“我没骗你,我知道这太突然了,我也是临时起意过来,景云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想到什么,看向许妈妈。 “许妈妈,你去码头找世子,告诉他我回家了,我和孩子都没事,让他们放心别找了。” 许妈妈下意识应声是,旋即又回过神,她为什么要对她应声?就好像她们很熟……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脸色依旧沉沉,但莫名的心跳砰砰。 “你……”她声音沙哑,“你真是……” 白篱看着她,点点头:“我真是。” 伴着她这句话,东阳侯夫人噗通坐会椅子上,许妈妈吓了一跳:“夫人。” 东阳侯夫人抬手制止她:“你去,去找景云回来。” 许妈妈虽然惊疑不定,但夫人的话她必然是要听的,而且这事挺怪异的,还是快点把世子叫回来吧。 许妈妈慌张向外走去,关门之前看到那女子将孩子放在罗汉床上,站起来,对夫人屈膝一礼。 “白循之女,白篱见过夫人。”她说,神情郑重。 白循! 许妈妈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了,那个被满门抄斩蒋后党的白循! 哎呦,这个人怎么跑她们家了?! 许妈妈将门拉紧,卷起的门帘也放下,急急忙忙向外奔去。 …… …… 城外金水河码头人山人海,有人看热闹,有人对着河哭天喊地,当然,不是哭自己亲人有遇难,而是哭楼船。 甚至还有浮浪公子焚香烧纸,祭奠逝去的享乐之所。 京兆府不得不戒严,许妈妈差点挤不进去,不得不报了家门。 当听到说她是来找世子的,官兵神情恍然,立刻让开了路。 “世子就在楚王身边。”一个官兵还热情的说。 另有人凑声喊:“世子一直陪着楚王殿下。” 许妈妈在四周灼热的视线下低着头涨红脸向内去,还好世子和楚王都很显眼,她很快奔过去。 “世子快回去吧。”她低声说。 周景云面色苍白,对她说:“我忙完了就回去。”又补充一句,“我回去会跟母亲解释。” 他以为是夫人来喊他的,许妈妈心想,一咬牙低声说:“白篱让我来的,她在家里,孩子也在。” 白篱!周景云瞬间眼一亮,看着许妈妈:“真的?” 许妈妈点头:“她自己说的。” 是,除了白篱自己,家里人没人会说这个名字。 就知道白篱不会出事,周景云脸上不由浮现笑意:“好。”说罢要跟着许妈妈迈步,想到什么又停下,向李余走去。 连走都要跟他说一声啊?许妈妈在旁想,看着周景云走近李余,握住李余的胳膊,靠近他,低语。 没眼看啊,许妈妈低下头,还好不多时周景云就走回来。 “走吧。”他说,脚步轻快急促向外去。 许妈妈忙跟上,走到人群围观处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见李余还在看着这边,视线追随着,依依不舍…… 周景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李余轻轻吐口气。 太好了,白篱和孩子都没事。 太好了,她原来回东阳侯府了。 也好,回去吧。 跟着他才遇到这些危险。 李余垂下视线。 第六十七章 安排 许妈妈下了车,连周景云的背影都没看到。 门上的婢女催促:“妈妈怎么这么慢,世子已经进了夫人的院子,您老人家快点,别让打起来。” 如今夫人和世子形同水火,要么夫人不见世子,要么见了夫人就要打死世子。 许妈妈有些无奈,不是她走得慢,是世子走得快。 世子以往去侯夫人那里都磨磨蹭蹭,许久没走得这么快了。 可见那女子的厉害…… 想到那女子,许妈妈不由问婢女们:“你们适才可见到,嗯,有人抱着孩子进门……” 这边守门的婢女们你看我我看你。 “没有啊。” “没看到孩子。” “刚才只有菊儿的姐姐来找她……” 真是奇怪,竟然没人看到这个白篱。 许妈妈惊讶又松口气。 没看到也好,否则不知道又要引起什么议论。 “把门守好了,别让人打扰夫人!”许妈妈叮嘱一句,急忙向内追去,一溜小跑进了侯夫人院子,看到正上台阶的周景云。 周景云三步两步迈上台阶,脚步在门前又停顿下。 因为这边被屏退了婢女,周景云深吸一口气。 “母亲,我回来了。”他说,说罢推门进去。 在他进门的瞬间。 “你回来了。” 有女声说,同时人也站起来。 周景云看着走过来的白篱,再次吐口气,迎上一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白篱对他一笑:“我带着孩子和沈青从水中离开了,那边人多杂乱,没来得及告诉你们。”说到这里收了笑,“沈青中箭,过世了。” 沈青竟然……周景云神情复杂,虽然先前的确恨不得他死,但真的死了,心里不由一声叹息,再打量白篱:“你呢?有受伤吗?要不要叫大夫?” 白篱摇头:“我没事。”说着自嘲一笑,“我这运气说不好,也好。” 说到这里时,室内有声音响起。 “这个孩子要醒了。” 周景云忙看过去,见东阳侯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睡着的孩子放在她一旁,此时正转动着头和手,要醒来了。 他忙上前抱起孩子,一边拍抚一边略带尴尬看东阳侯夫人:“母亲,这件事……” “我跟母亲解释过了。”白篱说,对周景云一笑,又看向东阳侯夫人,“所有的,从一开始到现在都讲了,所以母亲知道你当初是被迷惑,不是故意要给家里带来危险,知道你没有杀我,我是借机金蝉脱壳,也知道我住在楼船上,你才常常过去。” 周景云看着东阳侯夫人,抱着孩子俯身施礼:“母亲,这些事是我瞒着你,让你悲喜愁苦怒,受苦了。” 东阳侯夫人看着他,注意到他抱孩子的熟练手法,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沉着脸扭开头:“我可当不起公主的礼。” 囡囡的真实身份也讲了啊,周景云看白篱。 白篱说:“夫人当然当得起她的礼,她能活下来,世子也是出了力。” 东阳侯夫人也不看她,冷哼一声,将半个身子扭过去。 “我知道跟夫人说的事太多,夫人现在心里很乱。”白篱说,再次施礼,“是我的错,事情太突然了,我无处可去,唯有夫人是最信得过,最安全的地方……” 东阳侯夫人没好气打断她:“不用给我说好听话。”说罢看了白篱一眼,“我又没说你什么。” 周景云在旁忙说:“她是担心你。”又带着关切看东阳侯夫人,“母亲,你还好吧?心里可还受得住?” 心里……东阳侯夫人想,适才白篱在她跟前说的话,真是每一句都让人震惊。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听完的。 可能也是因为没机会打断吧。 这个白篱,虽然面容变了,性子还是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管她能不能承受! 还好,这段日子她经历的匪夷所思事也不少,硬是听完了,还没疯…… “多谢你这段日子做的事。”东阳侯夫人看着周景云冷笑一声,“我也算是习惯了,没什么受不住的了。” 周景云再次郑重施礼:“以前我是不信也不懂儿女都是债这句话,现在是明白了,有我这样的儿子,让母亲受苦了。” 东阳侯夫人要说什么,周景云抱在怀里的孩子哭了起来,室内一下子变得嘈杂,周景云忙安抚,又放到床上换尿布衣裳…… 白篱也没有带这些,东阳侯夫人只能把许妈妈唤进来。 许妈妈什么都不问,只说:“也是巧,先前就备着呢。” 说着果然去室内翻找一通,做了尿布,拿出新的婴儿衣服。 看着婴儿衣服,东阳侯夫人神情更复杂,先前期盼着周景云和庄氏能生个孩子,所以让许妈妈去庙里许个愿,又准备了小孩衣服,为了引子…… 结果后来事情突变,媳妇都没了,孩子自然也没了。 “换了怎么还是哭。” “是饿了。” “我让江云去带奶妈和庄夫人了,你看让她们进来吗?” “让奶妈来吧。” “先喂点羊奶,家里有羊奶。” 屋子里孩子哭,白篱周景云许妈妈说话,东阳侯夫人只觉得两耳嗡嗡,她伸手按住额头,想如果真是有了孩子,也是这种场面吧。 吵死了! 孩子先是被喂了一些羊奶,紧接着又有一个奶妈被带进来,许妈妈安排了厢房,带着奶妈和孩子退了出去,室内终于安静下来。 也不算安静。 东阳侯夫人松口气,看到同样松口气坐下来的周景云和白篱开始说话。 “那边怎么样?伤亡大吗?” “不大,那时候我看到幻境,是不是所有人都被拉进去?在幻境里厮杀,现实则几乎没有动手?” “是冲李余来的?” “应该是。” 东阳侯夫人再忍不住一拍桌子:“你们出去说你们的事!这些事我不想听!” 白篱忙站起来,还没开口,周景云抢先说:“是想让母亲知道,我们以后有什么事都不会瞒着您。” 东阳侯夫人冷笑:“你们还是瞒着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周景云还要说什么,白篱笑着拦住他。 “夫人累了,好好休息一下,这些事是让您知道,你心里清楚,不会胡思乱想。”她轻声说,“不过你千万别多想,正如我先前跟您说的,听起来危险,但也不会威胁到东阳侯府。” 东阳侯夫人看她一眼,没好气摆手:“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白篱一笑,屈膝施礼:“多谢夫人。” 说罢拉着周景云向外走。 但周景云拉着的她在门口停下。 “你看,去哪里方便?”他问,“回我们,咳,我是说,我的院子吗?” 白篱明白他的意思,她进来是用了幻术,侯夫人院子外没人知道她。 但在侯府里走动,总不能一直用幻术。 只是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好说。 “不去了,还要跟春月她们解释。”她说,“不是说还要瞒着她们,这些事让她们知道也是负担,她们只是无辜的普通人,找个偏僻的地方让我落脚就行。” 那怎么可以,周景云想到什么,一笑:“我来安排,你先在母亲这里歇歇。” 白篱要说什么,周景云已经疾步向外去,透过门帘看到他三步两步跳下台阶,眨眼就奔出了院门…… 一点也没有翩翩公子的仪态,白篱心里嘀咕一声,抿了抿嘴,又看向东阳侯夫人,东阳侯夫人板着脸正看着她。 “夫人。”白篱对她一笑,“我再打扰你一会儿。” 东阳侯夫人冷冷说:“问我做什么,这个家里不是你说了算吗?” 白篱笑说:“那也要夫人你允许我说了算才算。”说罢一礼,迈步出去向厢房那边去了。 屋子里这次真的安静下来。 东阳侯夫人呆呆坐着。 忽的起身向门口疾步走去。 伸手按住门帘的时候,外边厢房有孩子的哭声传来,然后便是女子哄声“不哭不哭不哭再哭妖怪把你抓走——” 什么话,怎么对小孩子也说话这么气人?东阳侯夫人好气又好笑,按着门帘的手放下来,放松了肩背。 不是梦。 是真的。 虽然匪夷所思,像梦一样! 那个人没死,还好好活着呢。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 …… “这可怎么活啊——” 女子的哭声从外边传进来,正在忙着收拾东西的春红顿时竖眉呵斥:“梅姨娘!” 手里抱着包袱的春月也忙走了出去,看到梅姨娘掩面从廊下走开。 “梅姨娘!你这是做什么!”她低声喝道。 梅姨娘抓住她的胳膊,双眼红红:“世子要把我们都赶出去了?” 春月纠正她:“不是,是让我们换个住处,这两天世子有事。” “那还是被赶出去了——”梅姨娘再次哭起来,“天也,这可怎么办。” 春红气恼的冲出来:“你走不走?再闹,小心世子叫人把你卖出去。” 这句话吓的梅姨娘脸都白了,春月呵斥春红,又劝了梅姨娘,安排几个小丫头扶着梅姨娘了。 “少夫人要是还在就好了,我还有用,世子就不会把我赶出去。”梅姨娘失魂落魄喃喃,被小丫头架着出去了。 虽然瞧不上梅姨娘的样子,春红其实也心神惶惶。 “世子这是怎么了,要院子里的人都搬出去,一个不留。”她说,想到什么,“世子该不会要出家当和尚?” 夫人不同意,世子就在家苦修,所以把伺候的人都赶出去…… 春月呸了一声,推她,“胡说八道,收拾好了就快走,一个家里,世子要做什么,很快就能看到了。” 第六十八章 碎语 日暮黄昏,白篱撑着一把伞缓步走在青石路上。 “何必让她们折腾,我暂时落脚,很快就走。”白篱说,“你这边人多,太麻烦。” 很快就走吗?周景云耳边闪过这句话,抱着孩子晃了晃,没有接这句话,只说:“就算你们人少,单独准备一处地方,也是要折腾。” 说罢回头看奶妈。 “等天黑庄夫人再进门,你先自己照看孩子。” 奶妈忙应声是:“婢子一个人也可以的。” 说罢脸色紧张的看四周。 被雇来当奶妈,一开始就察觉这家人的怪异,像一家人,偏偏又不是一家人,从小巷里搬到京城有名的楼船,这时候又进了侯府,接下来还会去哪里? 她的视线又看向撑着伞的白小娘子。 此时无风无雨,连日光都没有了,撑着伞是在挡什么? 而且,一路上有婢女仆妇经过对她们视若无睹。 太诡异了。 奶妈不敢多看低下头,就如同庄夫人一开始叮嘱的那样,别看别想别问。 …… …… 许妈妈将两个大食盒放在门口,又将两个小丫头赶开,这才上前敲门。 很快周景云亲自打开门。 显然刚沐浴过,带着清香,门头的灯下,眉眼如画。 “真不用让人来伺候?”许妈妈小声问。 周景云笑说:“晚上还会有人来,有她们照看就足够了。” 说罢拎起食盒进去了。 许妈妈在外站了一会儿,听着内里安静无声,只能转身回去了。 东阳侯夫人的院子灯火通明,室内饭桌上摆的满满,东阳侯夫人坐着正吃饭。 “还以为夫人没胃口呢。”许妈妈说。 她到现在还心神乱乱,没有胃口。 她只是听了皮毛,夫人可是听了全程,不知道内容多吓人呢。 她还想着怎么劝慰安抚。 “不吃饱不行啊。”东阳侯夫人说,用筷子撕下一块炖鸽,冷哼一声,“我这一天天遇到的都是什么事!要是没力气,早就吓死气死了!” 虽然夫人先前也是吃喝不耽搁,看起来很精神,但眉宇间难掩躁狂,许妈妈常担心她宛如一根弦,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崩了。 此时此刻不一样了,夫人眉宇间平和多了,甚至有喜色,整个人如同绿柳一般舒展开了。 莫非是因为孩子? 许妈妈也不多问,上前给她盛汤:“夫人说的对!夫人可得养足精神,不能被世子比下去。”说着一笑,“刚才给世子送饭,世子虽然没笑,但整个人都乐开了花。”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 可不是乐开了花。 人又回来了嘛。 但是!笑太早了,他是不是忘了,那人不是他妻子,是假成亲! 看他那神魂颠倒的样子! 笑!有他哭的时候! 东阳侯夫人眉眼飞扬,吩咐许妈妈:“再给我添碗饭!” …… …… 周景云将食盒放到桌子上,白篱也从净房走出来,穿着熟悉的石榴红裙衫。 “囡囡和奶妈安置好了?”她问,一边坐下来,用巾帕继续擦湿发。 如同先前般随意日常,周景云有一瞬间恍惚,似乎她从未离开过。 “我刚才抱着囡囡,让奶妈吃饭了。”周景云说,一边将饭菜摆出来,“许妈妈不知道你是你,看看饭菜合口吗?” 白篱笑说:“我又不挑食。”又说,“净房里的熏笼被春月收起来了,你一会儿帮我找来。” 周景云笑着说声好,拿起碗给她盛饭。 “李余过来后,有查出这些人是受谁指使吗?”白篱问。 周景云摇头:“逃兵身份是真的,官兵搜捕也是真的,幸存的逃兵一口咬定是知道楼船巨富珍宝无数,想要抢劫一番逃亡去。” 说罢将碗递给她。 白篱接过。 “京营的人非要把逃兵带走,李余好容易才压制,最后交给京兆府查问。”周景云接着说,坐下来,拿起碗筷,“不过我看也问不出什么。” 白篱点头:“既然敢在青天白日凿船杀人,还是楚王的产业,必然是做了准备,打通了关系。” “无妨,也不过是查不出证据,但是什么人做定然能查出来。”周景云说,给白篱夹了菜,“做过必然有痕迹。” 白篱将他夹的菜吃了,笑了笑:“我看对方也不介意被查出来。” 周景云听懂了:“是故意震慑……”他看着白篱,“是对李余来的,还是囡囡?” 说着凝眉,站起来。 “是张择?” 先前张择上过楼船,白篱说告诉他,小公主在这里,虽然张择什么都没做就走了,但张择小人奸诈,暗下黑手极有可能。 白篱握着筷子摇摇头:“他或许会旁观看热闹,但应该不会亲自筹划动手。” 说到这里示意周景云坐下。 “福祸相依,不可避免,明日我们去见李余,问问情况再说。” 周景云嗯了声,想着先前因为找不到白篱踪迹,那年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 “虽然告诉他你们平安,他必然也很担心。”他说,捏了捏筷子,“明日我陪你去楚王府。” 白篱想到什么,嘻嘻一笑:“好,世子去探望楚王,合情合理。” 那些传言乱纷纷,她自然也会听到,周景云看她一眼,慢悠悠说:“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白篱笑出声。 “快吃吧。”周景云说,“从早上到现在滴米未进呢。” 白篱夹了菜放到他碗里:“世子也是。” 他一大早就跑来见她,必然也没吃饭。 周景云一笑低下头,白篱也没有再说话,两人对坐吃饭,开着窗,夏日的风轻轻盘旋。 …… …… 周景云将熏笼拿进来时,白篱在罗汉床上跟囡囡正玩的开心,或者说,白篱正玩的开心,将胖乎乎的囡囡滚来滚去,囡囡咯咯笑。 “别让她吃脚。”周景云说。 白篱忙将团成一团,搂着脚丫往嘴里送的囡囡抱起来。 “你是不是想啃猪蹄子,是不是?”她摇晃着问。 囡囡一开始还在笑,但因为吃不到脚很快哭起来。 “爱哭鬼爱哭鬼。”白篱说。 坐在一旁的奶妈忙起身,笑着说:“也要犯困了,我带她去睡吧。” “你也把头发熏熏。”周景云说。 奶妈抱着孩子退了出去,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眼,透过窗看到白小娘子还躺在罗汉床上,周世子站在一旁,手握着乌黑的长发,用熏炉熏烤。 “好香啊,用了什么香?”白小娘子扭头问。 “没有啊。”周景云说,“是你头发香。” 两人相视一笑。 哎呦哎呦,奶妈忙收回视线,捂住囡囡的眼,加快脚步进了厢房。 第六十九章 问安 白篱醒来的时候,晨光微亮。 看着眼前浅蓝的帐子,有一些恍惚。 住在这里其实时间不太长,离开这里时间也不算短,但陡然回来,感觉没有丝毫陌生。 是这里的摆设丝毫未变呢?还是因为这里有熟悉的人? 白篱探手掀起床帐,卧房门垂着远山烟雨图纱帘,外间隐隐可见,但又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 但她掀起床帐的声音,外间听到了,便有脚步轻响,人影走到纱帘前。 “阿篱,你醒了吗?” 白篱坐起来含笑应声是,看着远山晃动,烟雨退散,周景云掀起帘子走进来。 “睡得还好吧?”他说,将一杯水递过来。 白篱接过笑着点头:“一夜好眠。”喝口水问周景云,“你呢?”又向外看,“罗汉床有点小。” 昨晚周景云没有离开,毕竟大张旗鼓把院子清空了,自己跑去外书房睡,不合情理。 当然,他们现在不是假夫妻了,院子里没婢女,不需要做戏,也不用睡一起。 所以昨晚周景云睡在东间罗汉床上。 “在家里自然睡得好。”周景云笑说。 如果春月等婢女们在,一定会反驳。 其实他在家睡得也不好,入眠困难,多梦。 不过昨晚的确睡得很好,一夜无梦,或许是因为她在身边,心无挂念。 周景云转来视线。 “昨晚江云把庄夫人和许婆送进来了。” 听到这句话,白篱忙起身:“是吗?我睡得太沉了,竟然没听到。” “她们也怕吵醒你。”周景云说,“就直接歇息了。” 或许是听到室内两人的说话声,院子里也开始有脚步走动。 “这是花花,这是树叶,这是灯笼。” 大人的哄逗声,孩子咿咿呀呀声响起。 白篱走到窗边,看到庄夫人黄茹抱着孩子在院子玩耍,奶妈在清晰孩子的衣服,许婆从一旁廊下走来:“这边的厨房什么都有……” 话说到这里时察觉窗边的动静,几人都看过来,看到白篱倚窗而立,周景云站在她身后。 “小娘子醒了。”许婆笑说,“想吃什么?” 白篱笑说:“都可以。” 庄夫人怀里的孩子则张着手对两人咿咿呀呀要抱。 周景云一笑:“我来抱她,你去洗漱吧。”说罢走了出去。 白篱看着他走到院子里,从庄夫人怀里接过孩子,高高举起让孩子去抓树上的叶子,院子里瞬间响起孩子的笑声。 …… …… 春月拎着食盒走向厨房,有仆妇看到了,忙接过来。 “怎么姐姐亲自送来了?小丫头们又偷懒!”她说。 春月笑说:“我没让她们收,闲着也是闲着,吃完饭走动一下。” 世子院的婢女仆妇暂时搬了出来,人还是世子这边的,不用去重新安排差事,所以周景云干脆让她们歇假。 春红她们家人都在侯府,便都回家去了,春月外边买进来的,家人都没了,也无处可去。 “妈妈这里有我帮忙的吗?” 仆妇哪里敢使唤她,笑着招呼:“姐姐来的正好,帮我尝尝新做的荷叶糕。” 说罢带着春月进了厨房,刚进去就听到仆妇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千真万确,是有孩子住进去了。” “我昨晚从那边过,就听到了!” “先前我就听说了,世子在外边养了人,孩子都生了。” “看来夫人和世子闹了这么久,最终没拗过世子,把孩子接进来了。” “那女人呢?也跟着来了吗?” 说到这里时,被仆妇重重的咳嗽声打断,又有呵斥“胡说八道什么!” 闲聊的仆妇们回过头,这才看到春月站在门口,顿时尴尬慌乱,四散而去。 “别听他们瞎说。”仆妇陪笑说。 瞎说吗?春月想,应该不是,世子从来不会真莫名其妙无缘无故行事。 她不由看向世子院落的方向,原来有新人住进去了啊。 …… …… 走进室内,白篱收起伞,对东阳侯夫人施礼:“夫人。” 东阳侯夫人眯了眯眼,刚才看到周景云抱着一把伞进来,怎么突然多了一个人? 还好她现在多个心眼,听到说世子来了,立刻让屋子里的人都退下。 “母亲。”周景云笑着问安,“昨晚休息的还好吧?” 东阳侯夫人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转,这两人面色红润,眉眼明媚,她哼了声:“没你们休息的好。” 白篱施礼:“是我给夫人添麻烦了。” 她又没说她,东阳侯夫人哼了声。 那女子也不用她安抚,抬起头笑盈盈说:“夫人,今日世子要陪我去趟楚王府,我们去问问……” 她的话没说完东阳侯夫人连连摆手。 “别跟我说这些!”她说,“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周景云一礼:“请母亲放心,我知道我关系着侯府所有人的性命,不会肆意妄为。” 东阳侯夫人要说什么,白篱在旁开口:“夫人,世子带我回来,也是被人施惑术,不是故意要让侯府涉足危险。” 东阳侯夫人看向她,还未张口,周景云已经对白篱摇头:“我也说过,我做出那个决定不是沈青之惑,如果我不生心思,他也惑不了我,所以是我不愿意看张择他们借着追杀蒋后余孽,构陷罗织,残害无辜。” 说罢看着东阳侯夫人。 “母亲,这世间有很多危险,但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东阳侯夫人啪的一拍桌子:“你们两个一大早是来教训我的吗!你说完了她说,她说完了你说,那么多话说完了再过来不行吗!” 白篱戳了戳周景云,低头施礼:“夫人息怒。” 周景云也再次施礼:“母亲息怒。” 东阳侯夫人看着两人,冷哼一声:“周景云,别忘了,你这个君子是我这个妇人养大的!如果没有我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以为你现在有机会站在我面前教训我?还有,我虽然是个妇人,这几十年可不是只闷在内宅过日子,我什么没经历过!” 先帝的喜怒不定,除了戒备皇子们,对他们这些功勋人家更是虎视眈眈。 几十年间多少老臣旧将覆灭,东阳侯府能幸存可不是靠着明哲保身。 “我们靠的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东阳侯夫人慢慢说,看着周景云,嗤笑一声,“如果真是胆小怕事,一开始就不会让你进入宫廷,或者,在你顶撞先帝的第一次,就把你从京城送走,哪里会让你在陛下面前行走,更别提你后来拒绝蒋后赐官离开京城的,你以为我们就真的管不了你?你以为你今日的有所为有所不为品行,是天生的吗?” “不是,是侯爷夫人教导有方!” 白篱的声音响起。 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闭嘴,又在我跟前抢话。” 白篱忙端正一礼低下头。 周景云再次郑重一礼:“多谢母亲教导。” 过去的事她也不想多说,东阳侯夫人吐口气:“再说一遍,你们来见我做什么?” 白篱抢先开口说:“跟夫人说一声出门,免得夫人不知道我们做什么而惦记。” 这还差不多,东阳侯夫人沉声说:“说完了还不走!哪来难么多话!” 周景云一笑:“孩儿告退。” 白篱亦是一礼,再不多说跟着周景云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 东阳侯夫人轻轻哼了声。 “瞧不起谁呢。”她说,“还搬出君子吓唬人,不就是争权夺利你死我活嘛,谁还没做过。” …… …… 东阳侯府的马车停在楚王府外的时候,楚王府门房里坐着不少人,当然,都是纨绔子弟。 “别人不来无所谓,咱们必须来!” “这不仅是毁了楚王的产业,这也是毁了我们的!” “没错,我爹竟然还在家里笑,真是太冷血了。” 虽然楚王因为伤心不见客,不妨碍大家坐在这里,与楚王同悲。 “这以后去哪里玩啊!” 有人唉声叹气。 有人闻言更是垂泪:“我太惨了,我爹刚把我放出来,结果楼船没了。” 大家扭头看去,见掩面哭的是薛四郎,顿时又同情又想笑。 “四郎,世子和楚王是真……”有人还凑过来询问,话刚开口有人大喊“世子来了!” 一众人忙涌出去,果然看到周景云从马车上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婢女,低垂着头。 “世子!”薛四郎挤开大家冲出来,“你怎么……” 他想说你怎么来了,但又一想,世子如今是楼船常客,当然也该来。 “你来了正好,楚王伤心欲绝,不见人,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周景云点点头:“我去看看。” 说罢向门内走去。 大门肃立的护卫,冷着脸的内侍们看到他,神情略有些古怪,但让开了路。 “世子请。”他们说。 周景云颔首,向内而去,身后婢女紧随。 薛四郎忙也跟着,但立刻就被冷脸内侍拦住了。 “王爷不见客!” 周景云连通禀都没有直接放进去了! “王爷吩咐过,世子来了不用通禀!”内侍大声说。 王爷吩咐过啊,大家神情复杂踮脚向内看去,先前要问薛四郎话的人也不问了。 有什么好问的! 楚王和世子的关系真是不一般! …… …… 李余从内奔出来,一眼看到走在周景云身后的白篱。 “阿……”他唤道,将篱字咽回去,再看一旁的周景云,虽然他刻意退后一步,让白篱走近前,但…… 有外人在,还是不能抱住白篱了。 他将抬起的手垂下,攥住。 他低下头声音闷闷。 “……对不起,这次是我惹来的祸患,差点害死你……。” 第七十章 不怨 院子里站着的宫女看着楚王在对周景云道歉,忍不住有些不解。 宫女不方便出门,楼船发生的事也没看到,旁边的内侍给她低声解释:“当时世子去楼船了,差点遇害。” 说着眉眼戏谑。 “世子是因为殿下才去楼船,殿下自然要道歉。” 宫女恍然,看李余带着周景云向厅内走去,两人忙使个眼色跟上,但刚跟上被李余回头制止。 “我跟世子说话,不用伺候。” 宫女迟疑一下,这,不让在跟前伺候,还怎么监视?宫里的王内侍问起来怎么答。 旁边的内侍已经利索应声是,还扯了扯宫女的衣袖,宫女只得也应声是,看着楚王周景云以及周景云带来的婢女走了进去。 这婢女怎么跟进去了?听不懂楚王的话吗? 周世子怎么也不喝止? “别看了。”旁边的内侍说。 宫女还是嘀咕一句:“周世子的婢女怎么进去了。” “周世子的婢女自然不一样。”内侍笑说,又压低声音,“你,怕给上头没法交代?” 虽然都是从宫里分派来的,算是一家人了,但陡然被这么问,宫女眼神躲闪:“小哥哥说什么呢?咱们的上头是楚王殿下。” 内侍一笑,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桀骜:“我是公主的人。” 宫女挤出一丝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内侍也没追问她,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还教她说:“上头问就说殿下与世子共处,不让人在跟前,反正大家都知道,世子和楚王关系不一般。”又带着几分不屑,“就算有密谋,又能密谋出来什么!” 楚王不过是空有一个殿下名头,楼船都能被人凿沉,进了公主府还得跪着。 小泥鳅一个! 内侍打个哈欠:“既然不用在跟前伺候,我去补觉了。” …… …… “没有外人了。” 蔡松年在窗边看向外边,见厅外内侍宫女都走开了。 “殿下你们说话,我们的人都在四周守着了。” 李余点点头,看着蔡松年退了出去。 “我查到了,这次他们的目标是你和囡囡。”他对白篱说。 周景云皱眉:“是针对小公主?” 李余摇头,自嘲一笑:“是针对我,是把阿篱和囡囡当成我的女人和孩子。” 周景云明白了,因为要给李余议亲了,所以不允许他身边有其他女人,更何况孩子。 “是公主,还是李成元?”他问。 李余声音恨恨:“李成元。”说到这里站起来,对白篱俯身一礼,“这也怪我,是我的过错。” 白篱笑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也受害者。” 周景云在旁亦是说:“殿下无须苛责自己。” 李余看了周景云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 他不需要他的宽宏,垂怜。 “不,这麻烦的确是我引起的。”他看着白篱,“甚至是我引导的,期待的,我明知有了传言,还故意抱着囡囡让人看到,想让李家看到我有宠妾有子,让他们觉得羞辱,知难而退,结果……” 结果他不去想李成元是什么人,不考虑李成元如果被羞辱,面对一个依附公主的楚王,一个宠妾,可不会知难而退,只会暴虐杀人。 他看着白篱,将自己卑劣的心肠剖开给她看。 “阿篱,是我心思卑鄙,利用你和囡囡,置你们与险地!” …… …… 室内一阵安静。 坐在椅子上的周景云微微皱眉,心里叹息一声,看向白篱。 白篱神情并没有震惊,更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皱下眉头,只是恍然。 “原来如此。”她说,看着李余,“也不怪你,去你楼船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是我让孩子抱出去,有利有弊,我既然选择了利,自然要承受弊端带来的危险。” 她看着他,没有鄙夷厌恶,一如既往双眸清澈如水,李余鼻头微酸,感觉有无数的话堵在喉咙,只能沙哑的挤出一句:“是我坏心肠……” 白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对你也有坏心肠。” 李余愣了下。 白篱一笑:“我来你身边,难道没有图谋?我也在用你的身份来做事啊。” 说到这里有些怅然。 “如果不是如此,那人也不会被我所用,今日我或许能幸免,但囡囡就……” 她当初用李余皇子身份,让沈青对她生了希冀,听命与她,也才有了来楼船上照看囡囡。 也才在这里危险中救了囡囡。 “从我上楼船,在你身边跟随,我就知道会有流言,鉴于你的身份,我也知道会遇到危险,这是我的选择,我享受了在你这里衣食无忧,怎么能遇到危险怪罪你?” 她的话音未落,李余再不顾有周景云在场,伸手将她抱住。 “谢谢你不怪我。”他哽咽说。 周景云在椅子坐直了身子,迟疑一下,垂下视线,听着白篱的声音传来。 “不怪,不怪。” “不过,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要提前告诉我哦。” “我可以帮你一起分析利弊,提前做好应对,就不会像这次措手不及。” 听着白篱的话,李余重重点头:“好,我记住了。”说罢又觉得不对,忙又摇头,“不不,没有下次了,我再不会让你涉险。” 白篱笑了,拍了拍他后背:“危险也不是我们说避开就避开的,好啦,我们是受害者,别骂自己了,骂动手的恶人吧!” 李余被逗笑了,心里又酸酸甜甜,世间怎么有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在他的怀抱里…… 他依依不舍放开手。 “虽然知道是李成元做的,但没有证据。”他说,又自嘲一笑,“李成元还给金玉公主打个招呼,我去告诉公主的时候,她替李成元遮掩,呵斥我胡说八道。” 白篱点头:“她对李成元有需要,自然要护着。” 李余在一旁椅子上坐下,自嘲一笑:“我本来什么都没有,现在连楼船都被夺走了,明知他人害我,践踏我,却毫无反击之力,早知如此,还不如一直当上官驸马的外室子,至少还能不管不顾去李家闹一场。” 说到这里心里酸涩更浓。 其实,何止楼船没了,恢复身份后,他和上官驸马也再不像以前那样亲近。 周景云看着笑容满面的年轻人,其实笑容掩盖之下,还是当初在公主府外看到的茫然无措惶惶不安的脸。 他轻声说:“殿下,你什么都没有,但这么多年也活下来了,人还在,一切皆有可能。” 李余看向他,笑着点头:“我明白,多谢世子。”说罢又看白篱,“囡囡还好吧?没有受到惊吓吧?”又叹口气,“生下来才几个月就接连遭受危难,比我还可怜。” 白篱笑说:“可怜什么啊,她也好,你也好,我也好,我们遭受这么多危难,却还活着,这是大喜事!” 李余笑了,眉飞色舞:“既然是大喜事,那就应当庆贺,楼船给我凿了,我就在王府里招待大家!阿篱,你和囡囡回来,看他李成元是不是敢来我楚王府杀人!” 周景云在旁要说什么,又停下,看向白篱。 白篱点点头:“是要庆贺,但不能再给李成元来杀人的机会。” 李余看着她,坐直身子:“阿篱,我要做什么?” 白篱一笑:“你要去警告一下李大将军,让他别欺人太甚,毕竟他的孙女不是还要嫁给你吗?” 李余站起来点头:“好,我这就去!” 一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 白篱笑着拉住他:“等一下,不能空手去,帮我送个礼物进去。” 李余问:“什么?” “等我回家做好了,让世子给你送来。”白篱说,“最晚后日。” 回家。 听到这两个字,周景云抬手摸了摸鼻头,嘴角微微上扬,旋即回过神,这不是笑的时候,忙垂下嘴角,侧身端起茶。 李余的视线也在同时看向他,眼神闪过一丝黯然,旋即堆起笑容:“那就麻烦世子了。” 周景云说:“殿下客气了。”看了眼白篱,“我应该做的。” 怎么就应该做的?这话要是被外边的人听到了,又该闲言碎语了,白篱在旁嘻嘻一笑。 看到白篱脸上的嬉笑,周景云知道她在想什么,撇了她一眼。 “事情说完了吗?”他问。 白篱笑着点头。 李余要说什么,周景云放下茶杯站起来。 “为了殿下的声誉,我就不久留了。”他说。 白篱点点头:“那我们先走了。” 李余将要说的话咽回去了,对白篱含笑点头:“好。” …… …… 李余亲自将周景云送出大门,在一众纨绔子弟欢天喜地的起哄声中,目送白篱上了车。 车在视线里远去。 他抿了抿嘴,垂下嘴角。 怎么就事情说完了? 他和她还没说两句话呢。 不过,听他说了原委,她没有对他生恼恨。 他没有失去她! 这就好,这就好。 李余的嘴角上扬,眼中笑意闪闪。 看着他一时悲怨,一时又开怀而笑,旁边的薛四郎咕咚咽了口口水。 他读的书不多,不过,混迹青楼,听了不少歌词吟唱,此时此刻莫名耳边响起女子的吟唱。 “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注) 真是……可怕! (注,取自《长相思·折花枝》明·俞彦) 第七十一章 好看 “夫人,世子让人来说,他回来了。” 婢女在门外说。 许妈妈听到了忍不住笑:“世子刚出门,这么快就回来了,以往都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 “他如今如果还一天天不着家,我才佩服他。”东阳侯夫人撇嘴说,又扬声对门外婢女吩咐,“我忙着呢,别让他来见我。” 免得又带着白篱来了,两人在她跟前叽叽喳喳,吵死了。 婢女应声是退开了。 许妈妈笑着将几块布料摆在罗汉床上给东阳侯夫人看:“可以做些小衣服。” “多此一举。”东阳侯夫人哼声说,“她又没让我管孩子。” 话虽然这样说,还是眯起眼在布料上认真看,伸手搓揉……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婢女仆妇们乱乱声。 “薛夫人来了。” 听到这句话,东阳侯夫人略有慌乱,示意许妈妈:“快快收起来。” 许妈妈也忙将布料抱住,团团转想要找地方藏起来,门帘响动,薛夫人走了进来。 “怎么这时候来了?”东阳侯夫人起身迎来,挡着许妈妈,问,“不是一大早让人送过来鱼羹了?又亲自来做什么?” 薛夫人看了她一眼,又看她身后的许妈妈。 “你们主仆两个躲在屋子里做什么?” 许妈妈不得不站过来一步屈膝施礼陪笑:“我给夫人裁量小衣。” 薛夫人便看着她搂在怀里布料,见是碎花或者花草纹,这可不是做小衣的花样! 分明是小孩子们才会用的。 “景云把外边的孩子接回来了?”她直接问。 许妈妈陪笑说:“夫人从哪里听得闲话……” “你家里厨房都在说。”薛夫人打断她,“别遮掩了。” 派来送鱼羹的仆妇,在厨房听到了,回去立刻告诉了薛夫人。 薛夫人立刻就奔过来了。 “所以外边真有人,孩子也生了?” 东阳侯夫人撇嘴:“有,也没有。”又摆手,“总之,姐姐就别管了。” “什么叫有也没有?”薛夫人没好气说,“我怎么能不管?” 看东阳侯夫人和许妈妈躲闪的样子了,她坐下来。 “别担心,我不问你,你也不用想话搪塞我,去把景云叫来,我来亲自问他。” …… …… 薛夫人对许妈妈吩咐的时候,周景云洗漱出来,正在看白篱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 “你帮我去库房里找这些香料来。”她对周景云说。 周景云点头,想到她跟李余说的话:“你要做个什么礼物?” 白篱对他一笑:“爷孙同等。” 周景云明白了,先前白篱已经告诉他了,当初李十郎就是她的手笔。 他也记得,那时候他刚回京,看到定安伯夫人在家里大闹,说庄氏送的干花是妖邪。 他断然阻止这些话,免得带给庄篱半点困扰,毕竟是他要带她来,他应当护她平安。 是去年这个时候发生的事。 恍若隔世。 周景云低头看扬起笑脸的女子。 面容也不同了。 但她还在他身边,跟他笑盈盈说话,这何尝不是一切未变? “需要我帮你折一支荷花包吗?”他笑问。 …… …… 许妈妈也没想到世子在家里,找到他也这么难。 鉴于薛夫人要问的事,以及如今世子院里的秘密,许妈妈亲自来,结果来到院落外,里面有妇人说世子去库房了,许妈妈又忙奔去库房,到了库房,这边的管事说,世子已经取好东西走了,许妈妈又忙折回来,一路问婢女仆妇,得知世子去了花园…… 等许妈妈终于带着世子来到夫人这里,薛夫人已经跟东阳侯夫人吃完午饭了。 周景云怀里抱着三支荷花包含笑施礼。 “姨母来了。”他说,将一支荷花包递过来,“特意去给姨母采摘的。” 要是荷花,倒还值得送,荷花苞……薛夫人神情古怪接过。 “还有母亲的。”周景云笑说,又递过来一支。 东阳侯夫人轻哼一声,特意,才怪,肯定是给那白篱摘的,她本想阴阳两句,但又怕说漏了,便撇嘴接过。 “我的儿真是孝顺。”她说。 但她不说,薛夫人也不傻,看着周景云手里握着剩下的那支,直接问:“这支是给你新的心上人的?” 她在新字上加重语气。 话音刚落,周景云就摇头:“不是。” 这么干脆?薛夫人瞪眼:“你别骗我!” 周景云郑重点头:“我不骗姨母。”又说,“我知道姨母来是要问什么,这件事有不能说的隐情,请姨母再等一等,等能说的时候,我一定将前因后果仔细地讲给您。” 说着起身一礼。 “请姨母相信我。” 薛夫人看着诚恳施礼的周景云,他面容清朗,再加上怀里抱着一支荷花苞,越发显得清雅俊逸,这凡尘乱糟糟的传言,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污渍…… 薛夫人涌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 “好,那我等你跟我说。”她说,看着他摆摆手,“去吧,别让荷花苞枯萎了。” 周景云也没有再客气,笑着告退了。 周景云走了,薛夫人转头看东阳侯夫人,见她在一旁挤眉弄眼。 “你想说什么?”她皱眉问。 东阳侯夫人再忍不住:“你刚才问错了。” 薛夫人不解:“什么问错了?” 不该问周景云那荷花苞是给新的心上人的,应该问是不是给心上人的。 因为那心上人是旧的! 周景云看起来端正君子,其实狡猾的很,揪住薛夫人的字眼,答的多爽快! 要是问他是不是给心上人的,看他敢不敢违心回答不是! 只是,这些话不能薛夫人明说,东阳侯夫人又讪讪收起了心思:“没什么,他不说就不说吧。” 薛夫人倒也没追问,打量她一眼:“你倒是高兴的很。”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你说什么呢!我哪里高兴了?” 薛夫人冷哼一声:“我还看不出来你高兴不高兴?你从小就这个样子,一高兴了就抓耳挠腮!”说罢撇了她一眼,“就跟当初喜欢庄氏那样,你倒是喜新厌旧很快。” 东阳侯夫人气恼,什么叫她抓耳挠腮!她都一把年纪了!姐姐还这样说她! 还有!她什么时候喜欢过庄氏!旧的没有,新的也没有! 她不过是,感激那人救了薛夫人的命而已! …… …… 白篱接过周景云递来的荷花苞,眉眼含笑端详。 “世子选的花苞真好看。”她说,“比我当初选的好多了。” 又乱夸人,周景云看了她一眼,想到当初为了表现夫妻恩爱,她就常常夸他,进门接出门送…… 他心里想着,便也说了出来。 “你这可是冤枉我了!”白篱说,看着他笑,“我可是真心觉得世子好,心地好,做事好……” 她还数着手指给他看。 周景云看着举在眼前白皙的手指,耳边响着她的话。 “人也长的好。” 周景云越过白皙柔软的手指,看着白篱的脸,视线相对,那双眼里波光粼粼,让人眩晕。 “你也好看。”他轻声说。 波光似乎凝滞一下,然后荡起漩涡,耳边白篱带笑的声音传来。 “世子说笑了,我哪有你好看。” 周景云嗯了声:“是,但,还是好看。” 此话一出,白篱愣了下,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噗嗤笑了。 “世子你可真说实话!” 实话是她不如他好看吗?周景云也跟着笑了,转开视线,摸了摸鼻头。 “还有几味香家里库房的不太好。”他说,“我出去到香药铺子去看看。” 白篱笑着点头:“有劳世子了。” 周景云走出房门,在院子回头看了眼,白篱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送出门,但…… 他的视线落在东侧的窗,白篱站在窗边笑盈盈看着他。 见他看过来,白篱对他一笑,摆摆手。 这不是假妻子的送别,这是白篱的送别。 周景云对她亦是一笑,他看懂她的心意,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他适才的……心意。 他说,他知道她不如他长的好看,但他还是说她好看,因为,对喜欢的人来说,怎么看都好看。 无关相貌。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 周景云再次抚了抚发烫的鼻尖。 他当时也是脱口而出。 还好她没听懂,若不然,吓到她多不好。 …… …… 看着周景云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白篱伸手捏了捏耳垂,再次一笑。 他竟然说她好看。 她好看吗?不可能吧。 因为体质怪异,没有人敢仔细看她,她自己也几乎不看自己,更没有想过好看不好看。 她生来就是令人害怕的。 还是第一次有人夸她好看。 白篱看着窗边刚才插在瓶中的荷花苞,花苞晶莹剔透,似乎能映照她的脸,她看着自己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 …… 听到周景云出去了,奶妈也抱着孩子来院子里玩,见状忍不住回头唤黄茹。 “夫人。”她低声笑说,“看小娘子笑得多开心。” 黄茹闻声看去,果然看到白篱站在窗前,双手捧着脸颊,笑颜如花。 她原本要笑,忽的脸色一沉,一步迈出来。 “你们先进去。”她说。 奶妈不解,但看黄茹的脸色沉沉,忙收回脚步抱着孩子转回室内。 黄茹走到窗边,看着窗内的白篱。 白篱看着她,笑意盈盈。 黄茹脸上便也浮现笑,她轻声问:“白篱,你在做什么啊?” 白篱看着她,放在脸颊上的双手缓缓举起,落在头顶上。 “我在。”她含笑说,“开花。” 她举在头顶的手缓缓打开,如花瓣绽放。 “你看我好看吗?” 第七十二章 相陪 好看吗? 黄茹看着窗前,妙龄少女眉眼含笑,脸色白皙,又有一层红润浮在其上,就像..... 她的视线落在窗口瓷瓶里插着一支荷花苞上。 夏日的风吹来,荷花苞轻轻摇晃,白篱也跟着轻轻摇晃。 “好看。”黄茹看着白篱,伸手轻轻抚上一旁的荷花苞,然后又抚上白篱举在头顶的手,赞叹说,“荷花开了真好看。” 伴着说话,将白篱的一只手拉下来。 似乎是摘下一瓣花瓣。 白篱皱了皱鼻头,但花被人攀折的是难免的,她随着风继续轻轻摇摆。 下一刻黄茹另一只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刺入她的手腕。 她的力气很大,直接刺破了皮肉,白篱细白的皮肤瞬时冒出血点。 “花是不会流血的。”黄茹说,看着白篱,“白篱,你流血了。” 白篱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凝滞,痛意从胳膊延伸,她发出一声痛呼,涣散的眼神凝聚。 黄茹看着她的眼,轻声唤:“阿篱。” 白篱看着她一刻,垂下视线,举在头顶的另一只手放下来,伸向被黄茹握着的手腕。 她嗯了一声。 黄茹松口气,但又皱眉:“神魂不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 其实她早就怀疑白篱状态不对了,这一段接触中,虽然看起来很正常,但作为也算是看着她长大,且亲自教导过的人,能察觉跟自己熟悉的小白篱的不同。 但也能解释,毕竟经历了太多事,甚至还被他们夫妇伤害,这种打击,人总会有些变化。 直到今日亲眼看到,白篱毫无察觉的,自己把自己当作了荷花苞。 这是她小时候,还没有自我意识的时才会出现的状况。 在她长大,尤其是被他们夫妇教导后,根本不会这样。 她的神魂已经不能自控了。 看着黄茹的神情,白篱主动说:“刚才我太高兴了,情绪变化太大,以至于失神了。” 庄先生夫妇以前教过,她这种人当清心寡欲,致虚极守静笃,才能神魂安稳。 她一直遵循此念,也做到了,直到家事突变,再加上冒险行事,导致陷入昏迷,也才有了后续的事..... 那这一次,是怎么了? 周景云说了什么?让她神魂失守? “与他无关。”白篱打断黄茹的猜测,将衣袖向上拉了拉,“不是第一次了。” 黄茹看到她的手臂上有几处斑驳,似乎是被掐出来的,所以...... “你反应太快了。”白篱说,“再晚一会儿我自己就察觉了,我会自己掐醒自己的。” 会吗?黄茹看着她手臂上的掐痕,说:“当初进京的时候,我叮嘱你不要化梦而行……” 白篱点头:“我记得,但是……”她又摇摇头,“那是我唯一保命的手段,如果不那样做,我早已经不在了。” 她低头看手腕上刚被刺破的一点血痕,笑了笑。 “现在只是偶尔失态,一痛便醒,已经很好了。” 黄茹皱眉:“阿篱,这可不是什么很好,是表明你的身体已经损耗严重……” 白篱对她一笑:“那只能请夫人多费心盯着我,我没察觉的时候,你及时用簪子刺醒我。” 黄茹要说什么,白篱摇头打断她。 “事已至此,我不能停下来。”她看着黄茹,“我能从那次危险中重新归来,靠的就是我的执念,如果放弃此念,我就不是神魂不稳,而是神魂立刻就散了。” 黄茹看着她,将要说的话咽回去,叹气一声:“那你现在歇息一会儿吧,来带会儿囡囡。” 白篱也跟着叹口气:“带孩子好累的,夫人,我可以躺着不动吗?” 黄茹忍不住笑了,宛如又看到了面对布置的功课跟她讨价划价的小白篱。 “不行,对你来说,劳身更好!”她板着脸,又对厢房那边唤奶妈,“把囡囡抱过来吧。” …… …… 周景云回来的时候,白篱揉着胳膊来迎接他。 “怎么回来这么晚。” “孩子明明看起来小,抱着好累。” “我跟她玩,她总是一会儿就哭。” “哭了后,竟然还要找我玩。” 听着她的抱怨,周景云一边解下外袍一边笑说:“晚上我陪她玩。” 白篱已经丢下这件事,去翻看周景云买回来的香料。 “够用了吗?”周景云问。 白篱点头:“够了。”说着在书桌前摆开制香的工具,周景云在旁边罗汉床上坐下来。 “还有,你可以送我一把匕首吗?”白篱想到什么,又说。 “切割香料用的吗?”周景云问,“要多大?” 白篱看着他一笑:“不是切割香料的,是割我自己的。” 周景云愣了下,坐直了身子,看着白篱含笑继续说。 “小一点,方便随身携带,锋利些,就可以了。” 周景云问:“以前你说的那种摇晃,推倒,扔进水里的办法都不管用了吗?” “管用。”白篱说,“以防万一,再多一些准备。” 她看了眼手腕,其实她也没对黄茹说真话,她先前掐自己是在失神前,这次的确是她第一次毫无察觉的失神,且直到被黄茹刺破出血才醒来。 看来她要为以后这种状况做准备,免得靠掐破簪子刺一下不管用。 周景云看她一刻,点点头站起来:“我知道了,我去书房找找。” 看着他拿起外袍就走出去了,白篱倒是愣了愣,旋即笑,他怎么不问是不是又要赴险了? 让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了。 周景云站在门外轻轻吐口气。 他知道,她接下来做的事很危险,就像前几次那样,她哪一次不是涉险? 没什么好问的。 他也不会去阻止她,劝说她。 没有人想要赴险,必然是没有选择。 不管她做什么,他陪着她便是了。 …… …… 花楼船沉水后的第四天,楼船已经被打捞起来,河水变得平静,码头上恢复了安静。 张择勒马看过去,皱了皱眉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旁边的随从笑了笑:“金玉公主都不管,楚王又能如何?京兆府已经直接定了那几个所谓逃兵的死罪,此案已成定局,楚王昨天下午去了李府。” 张择看向他问:“去做什么?” 随从哈哈哈笑:“去送礼。” “送礼?”张择似乎不信。 “不不,楚王说是替金玉公主送礼,表达污蔑李大将军的歉意,楚王其实也去说狠话。”另一个随从说。 他还从袖子里拿出册子翻了翻,可见已经拿到楚王在李府说的话。 “楚王先是直接指着李成元说知道这件事他干的,让他别欺人太甚,接着说李家孙女要想配上他,李成元最好拿出诚意,就算不认罪,至少也要为他的楼船默哀。” 张择笑了声:“没爹的孩子真可怜。” “李成元也是这么说的。”那随从说,“当着楚王的面,说他没爹教都不会说话。” “楚王羞恼而走。”另一个随从说,“跑回去跟金玉公主哭,发狠说李家孙女嫁过来后,绝不让她再回娘家。” 四周的随从都哈哈哈笑起来。 张择没有笑,若有所思。 “中丞,有什么不对吗?”一个随从问。 张择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这是张择第二次这么问了,随从们有些不解:“楚王只能这样啊。” 楚王只能这样,那,其他人呢? 难道那个假做蒋后的女人,就这么算了? 死肯定没死,他也一直盯着那边,当时那群假逃兵冲上船,以及外围的兵马,都有一些怪异动作,凝滞在原地,并没有立即屠杀,由此这次楼船上死伤不多…… 这次必然是那女人的手段。 莫非不知道是冲她和小公主去了? 或者就算知道,也只当是个误会,楚王不追究他们也就算了? 连个李成元都不敢对付…… 张择眼中一丝不屑,只会用虚假幻术吓人,既然如此,他要寻机会亲手送她一程! “走吧。”他没兴趣再问,催马向城内去。 刚回到监事院,有侍从上前禀告。 “中丞,周景云找你。” 周景云? 张择微微眯眼,找他? …… …… 宽敞的大厅内,周景云坐着喝茶,看到张择进来,举起茶杯示意:“中丞这里茶真不错。” 张择点头:“陛下那里有的我这里都有,陛下那里没有的,我这里也有,世子请尽情享受。” 周景云笑了笑,没接他这般嚣张的话,问:“你听说楚王去李家的事了吗?” 张择在他对面坐下来,似笑非笑问:“怎么?听到楚王受辱,你来我这里倾诉苦闷?” 周景云似乎没听到他的调侃,喝了口茶接着说:“李大将军明晚要办宴席。” 张择哦了声:“为什么?”不待周景云答话,紧接着说,“该不会为楚王楼船沉没损毁而庆贺吧?”又点头,“没错,李十郎是在楼船上出事,如今楼船终于沉了,李大将军是应该庆贺。” 说罢哈哈笑。 周景云也不答话,继续说自己的话:“我收到了请帖。” 张择再次笑:“李大将军太识趣了,知道你与楚王关系匪浅,必然要请你来。” 周景云拿出一张请帖放在桌子上:“我也给中丞要了一张。” 张择的笑戛然而止,看着周景云推过来的帖子,再抬起头:“什么意思?” 周景云这一次终于回应他的话,淡淡一笑:“她说,要你去。” 她? 她是谁,张择瞬间就反应过来了,垂目看着推过来的请帖。 她,要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入宅 “欺人太甚。” 蔡松年看着桌上的请帖,恨声说。 “殿下不过是提了句让他为楼船默哀,他竟然立刻操办宴席。” 李余发出一声笑:“其实也不错。” 蔡松年愣了下,什么?殿下是被气糊涂了?他看向一旁,李余靠在椅背上,脸上没有丝毫在李成元府上的愤怒,也没有在金玉公主面前的委屈,的确是在笑。 “怎么,不错?”蔡松年迟疑一下。 是不是没有办法,必须跟李家的孙女成亲,所以,不能只看李成元的可恶,还要挑出他的优点…… 李余看着桌上的请帖:“喜欢欺负人,一说就动,省得我费口舌。” 周景云如期送来了白篱做的礼物,同时还转达白篱的话。 “最好让他有一场盛宴,人越多越好。” 所以他在见李成元的时候,故意提了句默哀,李成元果然不听他的,还要故意打他脸,办一场宴席庆贺。 礼物送进去了,宴席也要举办了,顺顺利利,只是白篱说他不需要去现场,毕竟有过节,免得惹人怀疑。 这其实是他引来的祸事,关键时候他却避开。 他不能总躲在白篱身后,她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余轻轻嗅了嗅,此时的厅内似乎还残留着香气。 要了李十郎性命的香气。 属于白篱特有的香气。 …… …… 夜幕降临,李家的大宅前车水马龙。 这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宅,毕竟当年能攻开皇城大门,阻隔城外京营兵马,都是李成元的功劳。 今日来的人格外多。 消息已经传开了,李家要与楚王结亲,以后就算李成元死了,李家也是皇亲国戚了,当然,楚王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背后还有金玉公主。 伴着仆从的引导,马车在一处空地停下,周景云从车上走下来。 四周顿时引来无数视线。 “周世子都来了啊。” “或许是为楚王来抱不平的。” “周景云如今什么人家都进,跌落凡尘,无趣不堪。” 周景云并不在意四周的议论,只回头看从车上跟下来的做婢女妆扮的白篱。 “世子。”旁边的李家仆从提醒,“今日赴宴都是男客,人多不便携带仆从。” 说着又隐晦一笑。 “请世子放心,我们李家的婢女必能让世子尽欢。” 周景云没有接话,看向白篱:“你在车里等候吧。” 白篱屈膝应声是。 周景云又问了句:“东西放好了吧?” 什么东西?李家仆从不由看那婢女,见她手中空空。 白篱自然知道周景云问什么,伸手从腰带里拿出小匕首:“放好了。” 这是周景云挑选给她的。 小小一把,薄鞘上还有宝石点缀,塞在腰带间很是好看。 周景云一笑点头:“好,注意防身。” 防身?把他们李家大宅当什么地方了?李家的仆从神情古怪,再看周景云,视线还黏着这婢女。 “那我进去了。”他说。 白篱点头,看着周景云转身,又转回来。 “江云,守好。”他对驾车的江云说。 江云应声是。 周景云这才继续向前去了。 李家的仆从松口气,忍不住多看这婢女两眼,看起来相貌平平,怎么让周世子如此难分难舍? 周世子不是跟楚王情深意浓吗? 那婢女似乎被看得不好意思,忙上车进去了,那个被唤作江云的车夫挡住他们视线,眼神警告。 此时又有更多客人车马来,李家仆从们忙收回视线,不再关注这个婢女。 白篱坐在车内,将一卷纸展开放在膝头,再打开一旁的熏香炉,有白烟袅袅而起,在车厢里盘旋弥散,整个人被蒙上一层白纱,视线也变得模糊。 四周似乎嘈杂又遥远,灯火夜色辉映,到处都是斑斑点点,忽地有光亮在远处散开,那是一支荷花苞缓缓而起,在一片混沌中慢慢绽放。 白篱的眼一亮,视线变得清晰,她抬脚迈步,跨入一间华丽的大厅。 无数人走动说笑,嘈杂扑面。 李成元坐在上方宽大的椅子上。 “让让。” 有四个仆从抬着一个箱子走进大厅,砰一声放下来。 厅内说笑的诸人都好奇看过来,随着仆从的打开,见其中摆着绫罗绸缎金玉珠宝,灯下璀璨耀目。 “这是昨日楚王送来的礼物。”李成元说。 厅内有人凑趣:“是楚王对大将军的赔礼吗?听说他诬陷大将军毁了他的楼船。” 李成元淡淡一笑:“小儿无礼,胡说八道,老夫不与他计较,也不收他什么赔礼,这是公主送来的。” “这是公主赔礼?”便有人问。 李成元哈哈一笑:“我怎么能让公主给我赔礼,这是公主送来的心意。”说着举起手示意,“今日暂且不说是何心意,待商议订了好日子,再请大家赏脸喝酒。” 这也等于明说了,厅内的人们响起笑声,互相使眼色,夹杂着贺喜声。 李成元的视线落在厅内最显眼的两人身上,周景云能来,倒也不奇怪,如果周景云要为楚王出头,他一定要他好看! 另一个显眼的人是张择,听到说张择也来了的时候,他有些意外。 张择总不会是来给楚王撑腰的。 他已经听说了,张择对楚王极其戒备,认为其心不良。 所以是得知李家要与楚王联姻,来闹事? 再闹也不怕,毕竟他有个孙子死在楚王的楼船上,楚王赔他一个孙子理所应当,嗯,这么说来,他的孙子死得还真不错,也算是为李氏铺路了...... 李成元眯起眼,见张择一直盯着礼物箱子。 是要抓住礼物的规格问题? 楚王是被金鱼公主骂了,装样子来送礼,送来的没有什么好东西。 “中丞,有喜欢的吗?”李成元问,又说,“都给中丞装上。” 张择莫名觉得,那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仔细看又没有,可能是珠宝光影。 他从箱子收回视线:“公主送给大将军的,我就不夺爱了。” 李成元哈哈一笑:“那就我选一些礼物送给中丞。”说罢摆摆手。 仆从们将箱子盖起来,抬到屏风后去了。 李成元抚掌:“来来来,今日,明日,来日,我李家都有喜事,请诸位同乐。” 伴着抚掌,十几位美婢,身穿胡服,举着酒壶,摇曳而入,一时间厅内香气更浓,莺声燕语。 李成元身边也有两位美婢相依。 而周景云和张择依旧显眼。 周景云独坐,只允许美婢在旁斟酒。 “周世子,这次是我准备的不周全。”李成元哈哈笑,喝了口美婢喂的酒,“下次你再来,必有漂亮小厮作陪。” 席间响起低笑。 大家也就是私下议论,或者含糊问周景云一句,李成元竟然这样赤裸的说出来…… 周景云举起酒杯,对李成元说:“好啊,希望大将军长寿,让我还有机会来吃大将军的席。” 席间低笑声顿消。 堕落凡尘的周世子如今说话极其不客气,没有半点风度。 李成元冷笑一声:“世子放心,我家的席少不了你一口。” 说罢不再理会周景云,刚开席,还没尽兴呢,不给他机会坏了盛宴! 他看向张择。 张择倒不是有什么偏好,只是身边被自己的护卫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就连酒菜也是有人试吃过才摆过来。 “张择。”李成元直呼其名,笑说,“你这日子过得有什么乐趣?早知今日是不是后悔当初与我们一起起事?如此你还继续当你的小千牛卫,清清静静。” 张择看向他:“等大将军犯了事的时候,你就能知道我的乐趣了。” 今日来的两人真让人晦气!李成元脸色阴沉,旁边美婢来喂菜,不知道是不是香气太浓了,他燥火涌上,抬手给了那美婢一巴掌。 “不成器的东西。”他骂道。 美婢被打得跌倒地上,嘴角流血,哭起来。 “大将军别动气啊。”张择说,笑着举了举酒杯,“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 李成元看着他冷笑:“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免得活不到我这个年纪。” 说着话,身旁的美婢还在哭,宛如蚊虫一般在身边嘤嘤嘤。 “不许哭!”他转头喝道,“晦气!” 那美婢坐地上慌忙用手擦眼泪,一下两下,三下,撕拉一声,将半边脸皮扯下来,但她还没有停下,又抬手用力将另半边脸皮撕下来,抬起头,血肉模糊的脸看着李成元。 “大将军。”她声音欢喜地说,“我不哭了。” 鬼! 李成元心跳一顿,猛地站起来。 “大将军?怎么了?” 有声音问。 李成元恢复了心跳,心跳的太快,双耳嗡嗡,看着身旁的地上。 地上没有撕破脸皮的婢女,只有灯火摇曳投下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 看花眼了? 他在做什么? 李成元一瞬间有些呆呆。 “怎么?”有声音再次问,带着些许冷笑,“大将军怕了?” 怕..... 李成元看向身前,见张择坐在对面。 张择,是了,他在跟张择说话。 李成元压下的恼火腾地翻上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怕你什么?”他喝道。 张择抬眼看着他:“我不是在威胁大将军,我只是给大将军提个醒,我一个小小的千牛卫都能查到你贪下百万兵饷,你觉得别人查不到吗?” 兵饷?李成元愣了下,他贪了很多兵饷?很多当将官的都会贪,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谁敢查看! “蒋后如果查出你贪腐,一定会剐了你!” 蒋后! 李成元心跳再次砰砰,带着几分惊惧四下看。 “是,没错,是蒋后提拔你为羽林卫将军。”张择的声音继续传来,“但你别忘了,你是大周的武将,是先帝最先给你的恩泽,没有先帝用你在前,哪有你被蒋后看到。” 羽林卫大将军,李成元伸手摸了摸身前,摸到了自己身上穿着铠甲。 “朱宰相说了,蒋后对他也有知遇之恩,但是,蒋后接连迫害先帝子嗣,如今更是要挟持先帝,夺了大周江山,难道你们要视而不见,眼睁睁看着大周毁于一旦吗?” 朱兴建。 李成元看着张择,打断他:“你到底在说什么?” 张择皱眉:“当然是除掉蒋后,肃清朝堂。” 除掉蒋后啊,李成元看着眼前灯火摇曳的暗室。 原来蒋后还在啊。 “当然在。”张择说,端详他,“大将军,前些日子,你生病告假,该不会身体.....” 说罢站起来。 “大将军老了,其实也不用冒险,我会说服宰相再寻他人。” 说他老了!瞧不起他!李成元大怒一脚踹翻眼前的桌案:“取我长刀来!” 桌案摇晃哗啦乱响,夹杂着婢女们的惊呼。 “大将军?” “父亲?” 身边有人围过来,纷纷询问。 李成元只觉得眼有些昏花,不由用力闭了闭,再睁开,看到自己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厅内坐满了人,贴身的老仆,两个儿子都围在身前,神情不安看着他。 他想起来,他不是什么羽林卫大将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个官职是蒋后封的,除掉蒋后后,他自然又升了官。 刚才,做梦了? 梦到了曾经密谋起事的时候..... “大将军刚喝了两杯就醉了?”张择的声音传来,“年纪大了,还是少喝点吧。” 李成元看过去,见张择被护卫们围着,一脸不阴不阳地笑,说着端起酒杯喝了口。 这个只会搞些阴私下作手段的狗东西,都是他让他想起当初,李成元怒目,等将来他再扶一个新帝登基,第一个就要除掉张择! “取我的长刀来!”他喝道。 “父亲,要刀做什么?”儿子问,又惊讶说,“该不会要舞刀给大家看吧!” 对,没错,他要舞刀! 要让大家看看,他李成元虽然老了,依旧勇武!谁也别小瞧他! 李成元哈哈一笑:“今日高兴,我为大家助兴!” 厅内顿时欢呼声雷动。 “有请大将军!” 第七十四章 落刀 “取我的长刀来!” 声音在耳边响起,厅内说笑的声音也瞬间凝滞。 张择抬起头,看到原本被美婢簇拥的李成元站了起来,举着手大喊。 李成元的眼神有些迷离。 “他喝了多少酒?”张择问。 随从低声说:“只喝了两杯而已。” 两杯,李成元的酒量很大,两坛子也不会醉,没有醉酒,莫名其妙耍大刀...... 这不正常。 张择眯起眼。 “中丞。”随从低声问,“要阻止他吗?” 张择看了眼四周,大厅里客人们有人拥着美婢嬉笑,有的凑在一起说笑,有的独自饮酒,此时都看着李成元,神情各异。 他的视线落在周景云身上,周景云立刻看向他,笑了笑,还对他举了举酒杯。 看起来很正常。 但,他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不用。”张择缓缓说,举起手里的酒杯,视线看向李成元。 虽然李成元的话有些突兀,但仆从们还是很快就把长刀取来了,这是当年斩杀蒋后的刀,李成元也常常给客人们展示。 李成元将两个仆从抬着的长刀一手举起,身形稳稳,大厅里响起一片叫好声。 别的不说,李成元虽然有了岁数,但比他们在场的人力气都大。 李成元举着长刀,看着厅内诸人的叫好,心里亦是得意满满。 他自小好力气,又能吃苦勤练,从刚入伍就被赞为天生兵士。 他当然不满足只当个兵士,他要当大将军,要当大周最厉害的武将。 只当个羽林军将军可满足不了他。 李成元大喝一声,向前一步,长刀挥出,卷起狂风,厅内的烛火跳动,无数影子乱晃。 “好刀法!” “好神力!” 无数的影子喊声嘈杂,他们在欢呼,在震惊,在畏惧。 他一夫当关,所向披靡,李成元看着无眼前影子交错融合,变成了一个个奔逃的内侍宫女,随着他的刀光闪过,血花四溅,哀嚎声声。 李成元不由大笑。 “李成元,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有声音在前方喊。 李成元抬头看去,见张择在前方招手。 “快点,别让人逃走了。”他喊道。 李成元看向前方,前方有更多人奔走,刀光剑影,他们似乎在阻拦什么,要守护什么,但..... 这些人挡不住他了。 李成元哈哈大笑,挥动长刀杀了过去,无数人影随着刀光被砍成两段,血肉横飞。 那个人,逃不走的,那个人在哪里? 李成元思绪一顿,抬起头,忽地视线一片黑暗,下一刻黑暗汇集成一个人影,高高的俯瞰他,耳边响起鼓掌声。 “好刀法,好力气。” 女声清脆。 与此同时人影从浓墨中浮了出来。 李成元只觉得眼前一亮,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个人。 他的膝头一软,跪下来,手中的长刀顿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好刀法,好力气。”那面容含笑说,“李成元你可愿为我领羽林军?” 他愿意,他当然愿意,那可是羽林军,天子近臣。 “但这还不够是吗?”女声继续说,又叹口气,“人都是这样,总是想要更多,欲壑难填。” 不,他不是,他只是,李成元猛地站起来,将手中的长刀对准前方的女人。 “我是替天行道,扶助大周,还朝堂清明!”他喝道,“你这妖后该死!” 伴着呼喝声,眼前的人影跌落在地上。 是的,妖后该死,妖后死了,李成元心里狂跳,一跃挥刀砍了过去,但地上的人影四散,然后凝聚而起,伸手托住他的刀。 李成元身形一凝,万千力气被挡住。 “该死?” “这世间该死的人多了。” 伴着说话,人影到他面前,距离如此近,李成元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蒋后的脸。 眼前的脸微微一笑。 “你又何尝不是呢?” “李成元,你抬头看。” 李成元下意识抬头,昏暗的褪去,四周灯火通明,同时叫好声如潮水涌来。 “好!” 李成元猛地打个寒战,看着托着刀的人影淡化,长刀陡然失去支撑,万千力气下坠。 不好! 李成元瞪圆眼。 “不好!” 张择猛地站起来。 但为时已晚,长刀直直劈了下来,高举着双手的李成元只来得及大喊一声,灯火明亮的大厅血花四溅。 嘈杂的叫好声一顿,旋即尖叫冲天。 ...... ...... 张择站在原地,嘈杂声似乎变得遥远,他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李成元被长刀劈开的尸首也变得模糊。 长刀被人捡了起来。 这是一只纤细的手。 长刀在她手里变得轻飘飘。 “当初。” 女声传来。 “他就是这样砍了我的尸首一刀。” 张择的视线缓缓抬起,看到站在李成元尸首前的人,或者说一只脚,赤裸的脚,脚踝上系着珠宝链子。 他的视线没有再抬起,看着长刀落下,在李成元的尸首上再次砍了一刀。 “那,我跟他扯平了。”女声说,“他砍了我,我也砍了他。” 张择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视线落在他身上,就像长刀落在头顶。 “先前李成元凿了楼船,你是不是早知道?然后在旁看热闹?” 张择低下头:“是。”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头上的刀没有落下。 “那这一次你就别看热闹了,善个后吧。” 张择的头更低了下去,缓缓屈膝向下:“臣,遵命。” 伴着膝头一软,人向前一栽,他也猛地醒过神。 “中丞——”随从扶住他。 尖叫嘈杂声如潮水涌来,身边的随从们紧紧护着他,避免满厅乱跑的人们撞到。 张择缓缓站直身子,看着杂乱人群中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 ...... 人影乱跑乱晃,桌椅美酒佳肴被掀翻,周景云坐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酒杯,身后的婢女已经瘫软在地。 “周世子,周世子。”身边还有人挤过来,以为他吓到了,要搀扶他,“你没事吧。” 周景云摇摇头:“没事。”又叹息一声,“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吃大将军的席了。” 那人愣了愣,想到适才周景云的确跟李大将军有过吃席的对话。 他透过乱乱的人群看去,李大将军的尸首已经被围住了,李家的子孙,家里的大夫都来了,不过很显然,不管是哭还是大夫救治都没用了。 李大将军已经死透了。 一场丧席不可避免了。 这就是一语成谶啊。 那人再看周景云,忍不住避开一步,周世子算不算是乌鸦嘴? ....... ....... 嘈杂从李家大宅蔓延向外,伴着奔走的仆从,消息如风一般在暗夜里散开。 后院的车马场也不例外。 李家的仆从,客人们的仆从,都纷纷乱跑,有要去里面接自己主人的,有急着回家报告消息的。 人跑动,马跑动,一片骚动。 原本安静的马儿都受惊躁动,嘶鸣踏步,马车向前一晃,靠着车内的白篱猛地向前一栽,双手扶住膝头,膝头上的纸宛似乎被水打湿,软烂,随着她的动作撕裂。 白篱睁开眼,视线适应昏暗,将碎裂的纸拂开,听着外边江云在喝斥马,伴着他的喝斥,躁动的马匹安静下来,车也稳住了。 “白小娘子。”江云的声音低声传来,“你没事吧?” 白篱嗯了声,伸手掀起车帘,看向外边。 车马院灯火明亮,有很多人来回奔走,也有不少人聚集在一起议论,还有马车在被牵着离开,李家大宅的方向一片嘈杂,不断有人奔出来。 “李大将军家里出事了。”江云站在车边给她低声说,“在这里等一等吧。” 江云的脸色有些焦急,不时看向大宅内,如果不是要守着她,他现在已经去大宅里寻找世子了。 话音刚落,白篱眼睛一亮:“世子回来了。” 江云忙看去,果然见乱乱的人群中,周景云从大宅的方向奔来,身姿一如既往端正,不过,步伐很快。 可见他也惦记着她。 白篱从车上跳下来,看着走近的周景云:“世子。” 周景云不待她问,主动说:“李大将军舞刀,失手把自己砍死了。” 旁边江云神情惊讶,又摇头:“人要服老,更何况勇武又不是拿来炫耀的儿戏。” 白篱看着周景云,问:“李家让你们离开?没有麻烦吧?” 周景云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人人都看到了,是他要舞刀,又失了手,怎能不让大家离开?”说到这里停顿下,“的确有李家的人说要查在场的人,但张择喝止了,说他来查,不止在场的客人,李家的子孙都要查,李家更慌了,也不管大家了,所以都散了。” 白篱脸上浮现笑意,点点头:“不错,这次他听话了。” 周景云没有接话,更没有问他指的是谁,看着白篱,对她伸出手,轻声说:“我们快回去吧。” 白篱含笑点头,抬手要放在他手上,刚伸出手,耳边响起清脆的铃声。 白篱神情一僵,视线扭曲,夜色,人群,马匹,江云,瞬间消散。 她看着眼前的周景云,周景云含笑依旧,只是一双眼黝黑无光,宛如一尊石像。 她猛地向后退去。 ....... ....... 走动的人群,嘶鸣的马匹,瞬间凝滞,甚至夜风都停了。 刚摸进来李余的也僵直在一辆车马旁,面容也变得凝滞,但片刻的恍惚后,他眼神恢复了灵动。 眼前如同死一般宁静。 他的眼中先是惊惧,很快又凝重。 他缓缓抬眼看向夜空上方。 夜空里悬挂着两颗月亮,一颗弯弯如眉,一颗圆润如珠。 第七十五章 斩开 李余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曾经见过这个场面。 那一次是在皇宫,看到两个月亮后,东阳侯府的世子少夫人坠亡,而他抱回的莲藕变成了白篱。 后来白篱给他讲过,两颗月亮是幻境,而她就在幻境里厮杀。 她说过,他体质特殊,能在幻境里保持清醒,能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能看到莲藕幻象的她。 所以那一次能帮到她,把她从皇宫带出去。 所以现在,阿篱又在厮杀了吗? 果然,他就知道今晚不会简单。 还好他来了。 阿篱,现在在哪里? 两颗月亮笼罩下的天地入目茫茫一片,李余努力轻轻地深深地吸气,搜寻熟悉的香气。 ....... ....... 白篱闻着鼻息间萦绕的香气,她还坐在车内,膝头的纸张已经碎烂,但熏香还在冒着白烟。 梦境尚未结束。 适才都是幻觉。 她低下头,看着系在腰里的一只小铃。 因为这个小铃是从王同身上偷来的,为了避免被圣祖观的人发现,她随身佩戴的时候都装在香囊里做掩饰。 此时此刻香囊已经消失不见,三清铃展露在外。 白篱双手在身前一推,车厢轰然消散,她再次站在地上,抬头看向空中悬挂的圆月。 又是它! 白篱没有向四周看,没有必要寻找玄阳子在哪里。 此时此刻依旧是她的梦境,只不过被玄阳子侵入修改了。 只要击破这个梦境她就能醒来。 “真有意思。”她说,“你制造了幻境,但你的法器又提醒了我,这是不是也是道法自然,众生平等?” 她的视线看向前方肃立的“周景云”,怒气翻涌,双手一挥,适才李成元握着的那把刀出现在手里,猛地向“周景云”斩去。 “竟然用他的样子来骗人,真是不要脸!” 刀光所过,“周景云”瞬时崩塌,一道门洞呈现在眼前,其后是一座大宅的院落。 白篱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东阳侯府。 夜风摇曳,院中花木摇晃,灯火明暗交汇,室内有孩童笑声,院落里婢女们围坐吃瓜果,一边闲谈“世子和少夫人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不过宵夜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已经清醒,但看到这一幕,白篱站在门口还有想走进去的冲动,可想而知如果她适才跟着“周景云”走,被带入其中只怕就此深陷醒不过来。 这就是她现在意识里最想要的所在吗? 就像曾经她想回家,跟父亲家人在一起。 白篱再次心中冒火:“一个老道,窥探女子,不要脸!”伴着声音,举起刀要将这扇门砍翻。 但刚举起刀,空中的黍米珠投下轻纱般的光芒,柔和但又犀利,瞬间将她手中幻化的刀卷走,消失在月光中。 黍米珠倒是不会攻击她,但会吸纳一切执念,让她什么都不能做。 但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不毁掉梦境,她醒不过来,还是困死在这里了。 上一次是周景云及时将她扔下楼,破了梦境,但这一次周景云没在身边,而且还多了一层她织造的,又被纂改的梦境,此时此刻所有人也都在幻境中,没有人能来帮她,也不一定能帮到她。 能破自己梦境的也只有自己。 白篱看着前方的门,门洞缓缓颤抖,突然幻化出来两扇门板,砰一声,门关上了,宅院,婢女,宁静的夜色瞬间消失,白篱只觉得脚下一空,再抬头又回到了车里,梦境结束了吗? 白篱看着膝头散落的纸,香炉里四散的烟,车厢外响起脚步声。 “白将军!” 白篱身形一僵。 “快点,你夫人要生了——” 伴着这句话,白篱猛地掀开车帘,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大的身躯正跳下马。 “爹——”前方有少女冲出来,嘶声裂肺喊,“娘不行了——” 娘不行了。 白篱猛地跳下车,可能是动作太大,腰间的香囊跌落,三清铃也滚落在地上,柔和的月光轻轻拂动,铃铛瞬间消失。 娘。 白篱看着前方男人踉跄地身形,掩面大哭的少女,以及前方越来越清晰的一座小院,小院里也有妇人冲出来。 妇人举着手满手都是血,神情惊慌:“白将军,夫人非要保小——” 保小?不要保小,不要保她,别让她生下来,让她死了吧—— 白篱发出一声喊,抬脚就向那边奔去,但有一只手猛地将她拉住。 白篱身形一晃停在原地,那是一只从她心口伸出的手,下一刻有人从体内钻出来。 “你疯了吗。”人影紧贴着她,抓着她的手,在她身旁站住,“那是假的!” 白篱看着她:“假的,你不也是假的吗?” 随着她这句话,身边女子原本清晰的面容陡然模糊,似乎被擦去了。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她声音愤怒,“我要是不拉住你,让你跑过去,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你从此沉睡不醒,这具身体就是我的了!” 白篱没有说话,再次看向前方的小院,父亲和少女已经都进去了,院落响起女子痛苦的嘶喊。 那是母亲在嘶喊吗? 好痛啊。 “我.....”她喃喃说,“我就去看一眼.....” 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自己在梦里也很难织造出来,小时候跑去家人梦境里,能偶尔见到母亲的身影,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难过,她每次都落荒而逃,或者还没靠近母亲就消失了。 现在家人都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梦境,也不会再看到母亲的痕迹了。 玄阳子是比她厉害,能将她织造不出来的梦境都织造出来。 好恶毒啊。 好诱人啊。 “算了。”身边的影子说,“看在你今晚砍了李成元一刀,替我报仇的份上,我帮你一把。” 话音落,身边的陡然一空,白篱下意识看去,见一向紧贴着她的影子飞跃而起,同时双手握住一把长刀。 那把先前她幻化又被黍米珠吸走的长刀。 随着长刀出现,黍米珠柔光拂来,但这一次柔光没能卷走长刀,反而被刀光斩断。 刀光犹自未停,刀也变得越来越大,占据了半个夜空。 人影双手握刀狠狠向空中的黍米珠劈斩下去。 黍米珠爆发出炙亮的光芒,夜空宛如被撕裂,无数星光跌落。 ....... ....... 死静的天地突然摇晃,李余下意识站住脚抬起头,看到天空中那颗月亮裂开了,光芒迸发刺目。 他下意识要闭上眼,但又想到光芒这么亮,应该可以更好的看到白篱在哪,立刻努力睁大眼向四周看去,尚未看清四周,天空中响起大笑。 “玄阳子!你不就靠着这法宝!你且等着!” “我蒋眠儿今日斩了李成元,来日我还要斩了你!” 蒋,眠儿,李余身形一僵,再次抬起头。 刺目的光芒散去,余下漫天乱飞的珠碎,其中有一道人影缓缓跌落,她手里还握着一把刀。 人影落在地上,裂开的黍米珠跌落在她身后,腾起火焰。 李余看着站在前方人影,鼻息间熟悉的香气浓烈,赤红火焰的照耀下面容清晰可见。 半张脸是他熟悉的阿篱。 另半张脸,他也不陌生。 蒋后。 天地摇晃,视线崩塌,李余噗通跪在地上,感受着身边有人跑动,马儿嘶鸣,嘈杂声声。 ........ ........ 周景云越过乱跑的人群车马,一眼看到江云。 “怎么样?”他奔过去问,“阿篱还好吗?” 江云神情有些不安:“白小娘子一直没动静,我也没敢打扰。” 周景云掀起车帘,看到白篱靠坐在车厢里,闭着眼,宛如睡着了。 “阿篱。”他轻声唤。 白篱毫无反应。 “世子。”江云在旁低声问,“出什么事了?李成元真出事了?” 周景云点头:“他死了。”说罢撩起衣袍上车,“我们走。” ...... ...... 不止一家的马车开始驶离,从大宅里奔出来的人们脚步匆匆。 “不留下来帮忙吗?” “帮什么忙,张择留下帮忙了,谁还敢往跟前凑。” “真是没想到,李成元竟然死了,还是自己把自己劈死的。” “这次来值了。” “周世子这张嘴真是可怕,在席上说什么还来吃李大将军的席,果然,这就吃上了。” “哎——” “啊——” 议论着的两人脚步匆匆,忽地被绊了下,差点栽倒在地。 “什么人?” 他们忙看去,借着摇晃的马灯,看到一辆车旁跪伏着一人,穿着李家仆从的衣服,帽子歪垂,脸埋在手臂间,身上有酒气散开,似乎喝醉了倒在这里。 是有一些仆从会趁着家里办宴席偷喝酒。 一人没好气踹了他一脚:“你这小厮,快点进去吧,家里乱成什么样了。” 那小厮似乎被踹醒,扶着帽子,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一边去,诸人也没在意他,各自上了马车疾驰而去。 李余在车马中穿梭,低垂的帽子下一张脸苍白。 他刚才看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阿篱呢? 他的阿篱呢? 他的阿篱不是阿篱! ....... ....... 圣祖观,靠着神台打瞌睡的王同,忽地听到清脆的铃声,他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地上滚落着一只三清铃。 做梦吗? 王同忍不住揉揉眼,哪里来的铃铛?他抬起头看到玄阳子站在神台前,手里捧着混元珠。 “老祖?”他站直身子,“你又睡不着了?怎么——” 话没说完,见玄阳子手里的混元珠碎裂,如泥砂一般跌落地上。 王同吓了一跳,真的假的?怎么回事?他真不是在做梦吗?混元珠怎么碎了! “老祖,我就说观里破旧该修整了。”他喊道,“我祖父有钱——” 玄阳子笑了笑,将手拍了拍,扫过残余的粉尘。 “不用修。”他说,摇摇头,“新的都会变成旧的,旧的也曾经是新的,都一样。” 说罢转身看向殿外,月初的夜空黑漆漆一片。 “你们非要闹到如此,何苦呢。” 第七十六章 噩梦 晨光透过窗爬入室内,刚试探着碰触床帐,床帐猛地被掀开,有人跌了下来。 “不对,不对。” 他发出一声声急促的杂乱含糊的喊。 守在一旁的蔡松年立刻扑了过去“公子,公子。” 他将李余按住,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脸色煞白,一头的汗,眼睛已经睁开了,只是满眼惊惧。 “公子,你做噩梦了?” “公子,醒了醒了,没事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安抚,李余不再喊出声,靠着床坐下来,急促的喘息,神情变幻。 蔡松年不安地看着他,问:“殿下,昨晚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去皇城了?” 昨晚李余悄悄溜出去了,他发现后去找,原本以为是去李家了,没想到皇城禁卫把人送回来了。 “楚王殿下想进宫,但宫门已经关闭,请明日再来。” 殿下怎么跑去皇城了? 听到他的问话,李余的肩背再次绷紧,他想去皇宫看一看,头顶上是不是还有两个月亮,他是不是其实还是站在麟德殿外的石塔上,现在也不是现在,还是那晚的皇城宫宴....... 他脑子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不行,他觉得快要疯了。 他伸手攥紧,指甲戳进手心,刺痛让他保持住清醒。 他缓缓说:“无事,在皇城,更能不被怀疑。” 蔡松年松口气,虽然看起来惊魂未定,但殿下的思维还是清晰的。 “殿下做得对。”他忙说,“虽然李成元是自己砍死自己的,但毕竟殿下刚与他有冲突,免得被有心人栽赃。”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也不由变幻。 真是没想到,李成元竟然死了,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把自己砍死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昨晚李家的事,将详情讲来。”李余缓缓说。 蔡松年应声是,其实昨晚就探查到了,毕竟李成元大张旗鼓的办宴席,没有丝毫瞒着人,过程人人可见。 只是昨晚要讲,李余只听了说李成元死了就制止了,说累了,要先歇息。 当时看李余失魂落魄,脸色极其难看,蔡松年便也没有多说。 “.....周景云,张择都去了.....” “.....李成元是突然说要耍大刀的....不是被他人撺掇的,他得意洋洋要炫耀.....” “也没喝多酒,身边的婢女说只喝了两杯......” “李成元舞刀的时候,步步生花,沉稳有力。”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把刀抛起来的时候,没接住。” “可能到底是年纪大了。” 蔡松年又拿着册子,将出事前后李成元以及宾客们说了什么话念来,待听到周景云的两句调侃时,安静的李余抬起头。 “吃席。”他轻声重复一遍。 蔡松年点点头:“周世子当时对李成元说话的确不客气,而且看到李成元死了,还淡然地喝了口酒。” 当然那些胡说八道的传言蔡松年没有提,想到什么又说。 “还有,有站在前边看的宾客说,听到李成元在舞刀的时候喊了声蒋后。” 李余猛地看向他。 蔡松年被看的莫名一僵,公子的眼神有些吓人...... “可能是李成元又想到当年砍杀蒋后的事,以显示自己的勇武。”他补上一句。 这也不奇怪,这是李成元引以为傲的事,也常常拿出来说。 李余没有说话,盯着他,眼神似乎幽深又似乎散乱。 “公子?”蔡松年忍不住问,“有什么不对吗?” 李余缓缓说:“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蔡松年迟疑一下,应声是站起来,走到门前又回头看,见李余依旧坐在地上,低下了头。 公子这是怎么了?李成元死了是好事啊。 没有了李成元,金玉公主不会跟李家联姻,公子也不用被逼着娶李家的孙女了。 危机就这么化解了,公子应该高兴啊。 但公子怎么看起来很.....伤心,像挂在枝头的残叶,凄凉又脆弱。 “公子你再睡会儿。”蔡松年轻声说,“我就在外边,有事你喊我。” 李余嗯了声没有抬头,听着蔡松年轻轻走了出去拉上门。 他其实从昨晚回来就没有睡,他没有办法入睡,他也不敢入睡,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是在做梦吗? 否则他怎么就看到了蒋后? 不过,先前也见过蒋后....... 那一次是在元宵节的大街上,他在人群中抬头,看到周景云与一女子坐在窗口,那个女子是蒋后的脸。 那时候...... 李余不由伸手抱住头,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阿篱说过不要他记得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免得发疯。 但现在他要发疯了,他必须记起来发生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要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那时候他以为阿篱是鬼,附身东阳侯少夫人身上,然后,蒋后也是鬼,也要找附身,所以蒋后抢到了东阳侯少夫人的身子,他当时冲过去推倒东阳侯少夫人,把蒋后赶走,阿篱就回来了。 后来,阿篱跟他解释了,说她遇到了危险,多谢他帮助,解除了危险。 然后,李余用力的想,他在皇宫见到了两个月亮,然后,东阳侯少夫人坠亡,然后他抱回莲藕,莲藕变成了阿篱。 再然后阿篱就一直在他身边。 李余抱着头的手缓缓松开,抬起头,双眼发红。 那一次,他抱回来的阿篱真的是阿篱吗? 否则为什么当再出现两个月亮,他又看到了蒋后? 他不仅看到,还听到了。 她说,我蒋眠儿今日斩了李成元。 ....... ....... 蔡松年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内里,内里悄无声息,似乎公子连呼吸都没了。 他不由皱眉,找个大夫来瞧瞧吧,身体不舒服看病,身体没事正好装病,避开李成元死的嘈杂。 念头刚闪过,脚步声陡然传来,下一刻门砰地被打开,李余冲了出来。 “殿下!”蔡松年忙喊,“你去哪里?” “东阳侯府!” 蔡松年看着年轻人几步消失在视线里,看起来身体是没问题,但人是疯癫的不管不顾了,李成元刚死,婚事告吹,他就立刻去东阳侯府,可想而知外界的传言又会更不堪! 蔡松年跺跺脚追了上去。 看到楚王的车马,东阳侯府的门房脸色也很不好看,但还是把李余请了进去,而且直接送到了世子书房。 “世子吩咐过。”门房磕磕绊绊说,“殿下直接进来就行。” 李余刚走进书房,外边传来脚步声,周景云出现在门口,抬手施礼:“殿下来了。” 李余越过周景云向他身后看。 身后仆从们都在退去,门前瞬间安静无人。 没有女子的身影。 周景云将门被关上,打断了李余的视线。 “殿下是来问昨晚的事吧?”他说,“殿下放心,都处置好了,不会跟你有半点牵扯。” 他来这里,在意的是牵扯吗?李余看着周景云,直接问:“昨晚的事是阿篱做的吗?” 周景云点点头:“是。” “她怎么做的?”李余脱口问。 周景云看他一眼:“我不清楚,那是她的秘技,但应该是跟让殿下你避开金玉公主的算计一样的做法。” 那时候你怎么不问她是怎么做的?李余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现在问,是什么意思? 其实,跟周世子打交道不多,但,没错,周景云的确是个说话不客气的人。 尤其是谈及阿篱,他看起来温和,实则警惕又戒备。 是啊,那时候,他从未想过问她是怎么做的,那时候,他满心满意都是阿篱,他的阿篱,只要是他的阿篱,做什么怎么做他哪里在意,李余微微垂目:“我是说,她有没有受伤?” “暂时不知道。”周景云说。 暂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李余抬起头,不想再跟周景云说话,直接说:“我去见她。” 而且,周景云没有告诉她,他来了吗? 如果知道他来了,她为什么不来见他? 以前只要他来,都是她来见他的。 周景云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还在昏睡。” 昏睡? 李余大惊:“她怎么会......”旋即又一喜,“我知道,我知道——” 就像那一次元宵节,他看到的东阳侯少夫人变成了蒋后,那是身体被蒋后鬼魂抢了! 所以,阿篱回不来了,就昏迷了。 对,对,一定是这样,这次还是这样! “带我去见她,我能救她!” 但周景云拒绝了他。 “殿下,现在还不行。”他说,“庄夫人正在给她用药,不能被打扰。” 庄夫人? 李余冷笑:“她先前害过阿篱,阿篱根本不信她,我也不信她的话。”说罢转身就向外走,“我要去见她,只有我能救她!” 周景云伸手抓住他:“李余!庄夫人说了,靠近她的人越多,她越容易神魂紊乱,你再等一等!” 李余反手甩他,怒喝:“等?等什么?周景云,我不信什么庄夫人,也不信你的话,我必须见她!” 说罢再次向外走。 这次周景云没有抓他,只沉沉喝了声“江云。” 李余只觉得眼前一花,有人影扑过来,他错步退避,但还是晚了一步,硬生生被人抱住,同时一个翻转,伴着头晕目眩,被按倒在地上。 “周景云!”他发出一声怒吼,“你敢!” 周景云看着他:“此时我是不会放你进去的,你再等一等,只要过了今晚,不管她醒还是不醒,我都会请你来。” 他俯身一礼。 “请殿下恕罪。” 说罢起身,看着被江云按住的李余,年轻人白皙的脸变得赤红,眼中满是愤怒。 “我相信就算我无礼,殿下也不会乱说话,做不该做的事,让她暴露人前。”周景云轻声说,说罢对江云示意,“送殿下出去。” ....... ....... 在东阳侯府门房震惊,以及蔡松年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李余被江云扔了出去。 李余推开扶着他的蔡松年,看着关上的大门,双拳狠狠砸上去。 “周景云————” 周景云! 把白篱还给我! 还给我!! 第七十七章 入夜 周景云站在院子里,听到李余在外的嘶吼声。 年轻人的声音撕心裂肺。 很显然气疯了。 他可以理解,他现在能看到白篱,也急的发疯,更何况李余没见到,怎么能不着急。 但没有办法,阿篱现在不能被打扰,而阿篱体质的怪异,没有她的允许,他也不会告诉别人。 他必须做这个恶人,拦住李余。 “世子,怎么了?”许妈妈从内奔出来,脸色紧张地问。 虽然不干涉世子,但楚王来了这么大的事还是立刻被报了进去,因为世子院住了女人孩子,许妈妈已经不信那些传言了,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过来,打算悄悄看一看,没想到走到半路听到说世子把楚王扔出去了。 是真的扔出去。 江云将楚王扭着手臂,从书房拎着,扔出了大门。 奔过来的许妈妈也听到外边的嘶吼声,那一声声周景云,真是听得人心肝颤。 这,这,这,莫非是世子回头金不换,但楚王还放不下? “世子,有话跟楚王好好说——”许妈妈按着心口结结巴巴说。 当然不是要劝世子和楚王和好,是让他这样喊下去,风言风语又要传遍京城了。 周景云垂目说:“不用管他,他,会走的。”转身向内去了。 许妈妈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但果然如周景云所说,外边的喊声停了,楚王果然走了。 “楚王很生气吧。” 看着周景云走进来,坐在厅内的庄夫人担心地说。 “其实可以让他来门口看一眼,证明没骗他。” 周景云摇头:“他不会只看一眼的。” 李余说有办法能叫醒庄篱,那进来后肯定不会只看着,肯定要动作。 相比于李余,他更相信庄夫人,所以不能冒险。 说罢看向一旁的内室,床上的女子仰面沉睡,薄被外的手臂上缠绕着纱布。 昨晚他抱着白篱坐车疾驰归来,在车上就发现摇晃推倒都没能叫醒她,他便用提前给她选的,放在腰带里的匕首刺破她的手臂,但白篱依旧没醒。 她已经做了更严重境遇的准备,竟然还是不行吗? 周景云狠心在那白皙瘦弱的手臂上割深一刀,血涌而出,依旧没用。 他不敢再割了。 夜半被叫醒的庄夫人看着白篱的样子,脸色沉沉。 “她可能又贪恋幻境了。”她说,“就像当初白家问罪抄斩的时候......” 庄夫人点燃了一炉香。 “这是引路香,希望能让她清醒。” 周景云看着床边香炉,虽然鼻息间闻不到味道,但香烟弥散,山水门帘若隐若现,视线变得模糊,似真似幻。 庄夫人说了,任何人不能踏入其中,否则会乱了引魂香的香气。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他转过头,低声问庄夫人。 除了香,其实还需要人,庄夫人看着卧房床上的白篱,那一次沉浸幻境,她的父亲提醒她让她回来。 那时候白循还活着,还是真实的人。 但现在白篱的家人完全都是她想象的。 如果她自己不想,谁还能提醒她? 庄夫人看向周景云:“今晚过后如果还醒不过来,我亲自去找她。” ....... ....... 李余冲进了楚王府,路上行走的内侍宫女躲避不急,被抬脚踹开,慌乱跪倒一片。 “殿下!”蔡松年终于跟上来,扶住也是抓住李余,“您慢点!” 李余没有理会他,继续向前大步而去。 “殿下,你跟周景云说什么了?”蔡松年问,神情愤怒,“他怎么敢如此无礼!” 东阳侯府的门房虽然直接将李余请进去了,但却不许他进门,没多久殿下竟然被周景云的侍卫扔了出来。 殿下当时的样子眼睛发红,脸色苍白,狠狠的砸着东阳侯府的大门,喊着周景云的名字,沙哑的嗓子似乎要喊破了。 蔡松年差点召集四周的暗卫冲进东阳侯府,但殿下突然又停下了,靠在东阳侯府的大门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他亲手扶着,感受着体温,能看到殿下还睁着眼喘着气,他都要以为人晕死过去了。 “我还有办法,对,我有办法救她,快回去。” 殿下忽然喃喃,然后推开他就要狂奔,他忙拉住将人装进车里,在四周窥探的视线中疾驰回楚王府。 可想而知,接下来又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传言四起。 他是知道殿下跟周景云是没有什么情深意浓的,殿下跟周景云之间是那个白小娘子。 这白小娘子先是周景云的妻子,然后又到了世子身边,现在又回到周景云身边,所以最终导致殿下发了疯? 蔡松年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又是愤怒又是心酸,看着李余一言不发疾步向内去,双眼幽深又茫然,他忍不住劝:“殿下,天下美人多的是.....” 话没说完,李余推开他,一步迈进了室内,将门砰地关上。 “我要睡了。” 睡了?先前李余这么说,蔡松年信了,但现在他可不信,殿下这样子哪里像是要睡觉,人看起来支离破碎,但也如同沸腾的水。 蔡松年被关在门外急问:“殿下,让大夫来看看吧,至少喝碗安神汤。” “不用!别打扰我!” “我要睡觉了,别打扰我。” 李余奔向床边,他是真的要睡了。 周景云这个蠢货,什么都不知道,上一次周景云在阿篱身边,都不知道身边的人换了,还是他冲过去赶走了蒋后,让阿篱回来。 阿篱身上的怪事,他也不能告诉周景云,这太匪夷所思了,谁知道周景云会做出什么事,万一伤害到阿篱就糟了。 周景云不让他进门,他没有办法推醒白篱,不过还有一个办法能帮到阿篱。 他刚才太慌乱了,只想着立刻见到阿篱,忘记了以前的办法。 他的梦境。 先前白篱好几次让他协助就是睡觉。 念头闪过,李余狠狠捶床,这一次,白篱没说,他竟然也没有主动去睡,结果果然出事了。 白篱一定是被蒋后的鬼魂抢占了身体。 李余抬起头环视四周。 “阿篱!”他唤道,“阿篱你在这里对不对?” 先前也是这样,阿篱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来他身边,阿篱也说过,他看不到她,但他能帮到她。 安静的室内无人回应,他也什么都看不到。 “阿篱,你别怕。”李余放缓了声音,现在阿篱一定很着急,他不能慌乱失神,“我马上就睡觉,有我在。” 但现在他心神紊乱,不是说睡就能睡着。 李余在床头翻找,从枕头下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匣子,这是他搬进楚王府后唯一携带的东西。 公主府富贵,楼船华丽,上官府也奢靡,他更是锦衣玉食,但其实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唯有白篱送的一匣香。 那次皇宫两个月亮后,他始终睡不好,白篱便亲手为他制的香,陪他入眠。 一匣子香用的只剩下两支。 还好剩下两支。 李余深吸一口气,转身进净房洗漱,换上柔软的寝衣,再喝口温热的茶水,将室内的帐子放下来,日光被隔绝,卧房里一片昏暗。 香被点燃,昏暗里白色的烟缓缓而起。 李余躺在床上,闭上眼。 ........ ........ 真睡了啊。 蔡松年紧紧贴着门,一开始还能听到动静,走动,洗漱,喝茶,然后就没了声息。 殿下从昨晚到现在的状态实在是吓人,蔡松年忍不住悄悄推门进来。 殿下可别想不开...... 但进来看到床上的人的确是睡着了,面容虽然还苍白,但没有了先前醒着的时候那般仓惶,只是呼吸不太平稳,眉头不时皱起,睡得很不踏实。 ....... ....... 李余努力地想睁开眼。 他恍惚记得,阿篱说过,他在梦里睡觉,他看不到她。 他真的很担心,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有受伤,他想亲眼看看她。 眼刺痛,他忍不住蜷缩身子,双手捂住,下一刻想到什么,他的手能动了?那,他张开手指一点一点地扣眼皮。 好痛,就像刀子在割肉。 不过随着疼痛,有光亮透进来,越来越亮,直到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素白,空空。 李余慢慢坐起来,这就是他的梦境吗?不是都说梦境是光怪陆离,他的梦境什么都没有..... “阿篱!”他大声喊。 声音在天地间,一声声远去,又一声声荡回来。 没有人回应。 李余站起来不分方向的跑动,梦境无边无际,且一模一样,似乎他只是在原地打转。 没有阿篱。 阿篱呢?她还没来吗?难道她已经魂飞魄散?念头闪过,李余立刻甩开,不会,不会的,阿篱很厉害的。 阿篱一定还在,她说过他看不到她,是的,每次梦醒,他也记不得见到过她。 要怎么样才能看到她?李余站在原地急切地想,他要看到她,看清楚她...... 清楚这个念头闪过,李余只觉得眼一花,再看眼前,出现一个妆台,上面有缀满了宝石的镜子。 镜子? 有遥远模糊的记忆带着几分熟悉,李余走过去,他想起来了,这是母亲的妆镜,小时候他经常坐在母亲怀里,看母亲梳妆。 李余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镜子,镜子里照出一个孩童的脸。 孩童。 李余惊讶,看到孩童也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抬起手抚摸脸,镜子里的孩童也摸了摸脸。 这是他吗?小时候的他? 对,阿篱是说过,见到了小时候的他,所以阿篱第一次见还是上官月的他,直接就叫出了李余这个名字。 李余不由笑了,又略松口气,不错,小时候的他可爱又漂亮,阿篱一定很喜欢。 “李余。” 有女声喊。 阿篱的声音!李余大喜,忙转过头,身后却是空空,再看四周也没有白篱的身影。 “——你阿娘长什么样啊?” 耳边声音还在继续。 李余收回视线,看向镜子里,见镜子里的小童还扭着头向后,然后,有人走过来,坐下来。 “——是不是笑起来很好看?” 眼前陡然出现一张脸,一叶细眉,一只圆眼黑瞳,半只微微翘的嘴角,以及一弯远山眉,一只秋水眼,半只樱桃口。 她看着李余微微一笑。 李余只觉得天旋地转,这张脸以及镜子瞬间碎裂。 他猛地趴在床边,剧烈地喘息。 噩梦吗?醒了吗?他看到了什么?梦境里的阿篱为什么...... “阿篱——” 耳边响起喊声。 这是他的声音,李余趴在床边缓缓抬起头,入目昏黄,四周空空,并不是他的卧室,而且,前方摆着一座妆台镜子。 声音从镜子里传来。 “阿篱,我今晚住在楼船——” 李余看着镜子,镜面晃动,灯火璀璨中,楼船屋门打开,他看到自己站在门口。 这一次不是小童,而是成年的自己,锦衣华服,满面含笑,眉飞色舞,双眼亮晶晶的看过来。 “......跟大家再聚一晚,当初我办了这座楼船,不能一句话不说就扔下.....” 他说到这里,面色有些担忧,人也上前一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李余看到镜子前有人转头而坐,她摇摇头:“没事,没想到你今晚还会回来,你先去,我沐浴一下换身衣服就过去。” 镜子里的李余一笑:“好,今天有好多事要给你讲。” 说罢退了出去,门关上,镜子里只余下一人,她缓缓转过身,对着镜子梳着头发,一叶细眉,一弯远山眉,一只圆眼黑瞳,一只秋水眼,半只微微翘的嘴角,半只樱桃口微微一笑。 “皇长孙长的可比他那个废物太子爹好看。” 李余只觉得双眼如刀割,霎那间镜子碎裂,再次天旋地转,人悬浮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似乎无知无觉,紧闭的双眼有血泪滑落。 ....... ....... 周景云猛地惊醒,入目夜色浓浓。 他卧房门口外地上,虽然距离东侧间没有多远,但他还是想离白篱近一些,万一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能发现。 现在..... 他看着眼前的山水纱帘,夜色昏灯下,山水轻轻摇晃。 摇晃?门窗紧闭,没有风,怎么会摇晃? 周景云下意识看向屋门,屋门大开,他猛地起身,同时看向卧室,床上空空无人。 阿篱! 他抬脚要冲过去,又硬生生收住脚,从腰里摸出匕首,毫不犹豫在手背上划过去,血瞬间涌出,疼痛蔓延全身。 是真的,不是做梦,不是幻境,周景云这才掀起门帘冲进室内,夜灯点亮,床上,室内都没有人,周景云转身抓起夜灯向外奔去。 夜色安静,整个侯府都陷入沉睡,周景云似乎能看到人走过的痕迹,脚步浅浅,影子摇晃,他追随着,但怎么也追不上。 伴着夜灯穿过院门,走过甬道,一直走到了...... 周景云抬起头,看到这是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亮起灯火。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灯火明亮的室内却没有人,但,书架后,藏书房里传来声响。 “阿篱?” 周景云唤道,提着夜灯走进去。 藏书房里没有点灯,书架层层,夜灯照进来,似乎到处都是影子摇晃。 最深处有影子纤细。 “阿篱?”周景云问,将夜灯举高,“你醒了?” 那影子转过身来,夜灯的光投在她白色的寝衣上,轻轻飘飘晃动,周景云的视线随着光落在她脸上。 白皙又明媚的脸也看向他,微微一笑。 “周景云。”她说,“你怎么把我画的这么丑?” 她将手里拿着的卷轴展开,其上的女子含笑,灯火摇曳,笑容与持画人融合。 周景云遍体冰凉,手一松,夜灯跌落,碎散的火光瞬间被夜色吞没。 第七十八章 醒来 靠坐在床边的蔡松年猛地醒过来,入目夜色变淡,天快亮了啊。 他不放心殿下进来守着,竟然也睡着了,不过由此可见,殿下也安睡无事。 他转身轻轻掀起床帐,若明若暗中一双黑石般的双眼闪耀着幽光。 蔡松年猝不及防,打个哆嗦:“殿下,你,你醒了?” 或者,难道一直没睡? 李余嗯了声:“我醒了。” 声音平静,虽然脸色还很苍白,但没有了先前的惶惶,看起来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 蔡松年松口气:“殿下睡好了?”又忙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李余垂目,漆黑睫毛遮住眼,下一刻又抬起:“不睡了,我饿了。” 他这么一说,蔡松年也觉得饿了,可不是,从昨晚到现在一天两夜,殿下一直没吃饭。 知道饿更好,说明真恢复正常了。 “好好。”蔡松年点头,起身向外去,“我这就去唤人送饭来。” 听着蔡松年走出去,站在门外吩咐,当值的内侍宫女们走来,夜色的安静褪去,变得热闹。 李余静静躺着,然后坐起来。 没错,他要吃饭,要养足力气,这样才能想清楚出了什么事。 躺着做梦是没有用的。 不要做梦,母亲当年告诉他。 不要再去梦想有个人从天而降与他相依相伴。 是假的。 他的阿篱原来不是他的阿篱! ....... ....... 书房的灯又点亮了几盏,只是夜色已淡,视线反而显得昏昏,总觉得看不清。 周景云看着坐在对面的女子,她正在喝茶,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搭在扶手上。 喝茶的动作,有些像喝酒。 跟白篱是完全不同的姿态。 明明还是那张脸,但一切都变了。 他是在做梦吗? 对面的人放下茶杯。 “你怎么现在喝这么浓的茶?”她说,视线看过来,微微一笑,“不是说就喜欢淡无味的水?” 周景云身子微僵,袖子里的手攥住,指甲掐着手心,感受着微微的刺痛。 “我,什么茶都喝。”他缓缓说。 这话是回答了,但也不算回答,没有回应她说的以前,也就是没认可她是谁。 这样说对不对? 这是第一次与这样状态的白篱说话。 曾经那次,她只是醒过来,看一眼,笑一笑,喊了声他的名字,就,消失了。 这一次,她从院落走到书房,拿出了那副画,还在他震惊失手打碎夜灯后淡然的走出来,坐下来,喝茶。 他该怎么做? “周景云。”她看他一眼,低头捏起桌上一块点心,“我以为你见到我会很高兴。” 说着笑了笑。 “原来连你也盼着我死。” 蒙蒙青光下,她脸上的笑些许怅然落寞。 “没有!”周景云忍不住站起来脱口而出,声音又戛然而止。 她看向他,眉眼含笑:“没有什么?” 周景云看着这张脸,只觉得眩晕,这张脸是假的,还是人是假的,亦或者此时此刻他也是假的? “清醒点。”她的声音传来,“你现在看到都是真的,你也跟她经历不少事了,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我,慌什么!” 周景云深吸一口气,是,没错,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变不成真的。 “我没有盼着你死。”他看着她说,“而且,有很多人希望你活着。” 她迎接他的视线,笑意在眼底散开。 周景云看着她:“娘娘,但你已经死了。” 她定定看着他,忽的问:“周景云,你听到我死的时候,什么感觉?” 周景云默然一刻,说:“很可惜。” 她笑了:“不信,你肯定说我活该,早晚有这一天。” 周景云看着她,笑了笑:“娘娘当时也是这么说自己的吧?” 她哈哈笑了,靠在椅背上:“还真是,被你猜到了。” 周景云微微一笑。 室内的青光如雾,缓缓流动。 “所以,我现在回来,不好吗?” 她说,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夏日的院落,有早起的鸟儿在树梢欢快跳动。 周景云看着她:“娘娘,人死不能复生。” 她转过头神情冷冷。 “周景云,我都站在你面前了,你还不想承认事实吗?” 周景云看着她,不知是不是晨光突然亮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熟悉的脸也似乎变了…… 变成另一张熟悉的脸。 “不。”他咬牙摇摇头,看着这张脸,“娘娘,您聪慧,世事洞明,不惧怕死亡,你自己很清楚,人死不能复生。” 眼前的人看着他,噗嗤笑了。 “周景云,多年不见,你竟然这么会夸人了!”她说,转身站在他面前,端详他的脸,“在外受了很多磋磨吧?” 周景云看着她,一直攥紧的手突然有些无力,缓缓松开。 “不过,也很开心吧,只当仙人有什么意思。”她笑着说,“酸甜苦辣都尝一尝,才有意思。” 周景云点头:“是,很开心。”看着她,“你要不要尝尝我们家的早饭?” 她愣了下,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但随即笑了。 “好啊。”她点点头。 …… …… 院门打开,站在屋檐下的黄茹看到周景云和白篱走进来。 “阿篱。”她忍不住欢喜,快步迎来,“你醒了!” 但下一刻,看到走近的女子,她的脚步一顿,笑容凝结在脸上。 虽然是白篱的脸,白篱穿的衣服,这衣服还是她亲手换的,但她还是一眼看出,这不是…… 那女子看她一眼,眼神漠然,也不说话,越过她向内去。 奶妈抱着孩子也出来了,虽然她看白小娘子没有什么怪异感觉,但能感觉到周景云和庄夫人态度不对,便忙抱着孩子要退回去,只是孩子却对着走来的白小娘子张开手,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似乎很开心。 走上台阶的她也看向孩子,脸上浮现笑,然后抬起手做了个手势…… 周景云认出去老鹰的形状。 孩子咯咯笑了,双手挥舞更欢快,奶妈差点抱不住。 “我不抱你啊,小孩子太吵了。”她说,对小孩子摆摆手,迈进室内。 庄夫人拉住周景云,看着他:“她……” 她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周景云垂目点点头。 庄夫人面色瞬间苍白:“怎么会?” 醒来的怎么会是她! 阿篱呢?! 阿篱消失了? 周景云抬起头看着庄夫人,眼神坚定:“不会,是谁就是谁。” 他知道,阿篱也知道。 阿篱一定会醒来! 他看向室内,透过窗看到那女子站在书桌前,饶有兴趣的打量。 “您请自便。”周景云扬声说,“我去给你准备饭菜。” 她从窗口看过来,微微颔首:“好。” 第七十九章 天光 天光大亮,看着一辆车马停在门外,东阳侯府的门房不由脸色发青。 昨天的事正在城内传的沸沸扬扬,怎么楚王又来了! 不过还好,楚王没有出现,只有一个仆从跑过来,也没有大喊大叫大闹。 “问世子,昨天说的事,进展如何。”仆从只让传一句话。 这话没头没尾门房也听不懂,但也不敢多问,忙进去传话,不多时人就回来了,递过来一封信。 “世子说,不方便说的话,写在纸上了。”门房结结巴巴转达。 心里起起伏伏,天啊,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略有些昏暗的马车上,李余打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有匆匆写下的几句话。 “她已经醒了,只是还很虚弱,她的身份我瞒着家里,你进来不方便,待她再好转一些,我带她去楚王府。” 李余看着这些话,神情平静,垂目将信收起来。 一直在旁有些紧张,担心李余会冲过去发疯的蔡松年愣了下,殿下竟然这么冷静了? “猜到了。”李余淡淡说,抬眼看向东阳侯府的大门,眼眸幽幽,“所以不意外。” 昨天来不让见,就证明有问题,所以肯定会找理由继续不让见。 虽然脸色平静,但手里的薄信慢慢被攥烂。 蔡松年看着碎烂的信纸,忙转话题:“殿下,去公主府吧。” 金玉公主要与李成元结亲,现在李成元出了事,李余怎么也要去幸灾乐祸也好,假装失望也好,给公主一个反应。 李余嗯了声:“走吧。”又停顿下,“让人盯着周景云。” 蔡松年松口气,至少殿下表面上正常了,忙应声是,催着车夫驾车,赶快离开东阳侯府门前。 ...... ...... 听江云说李余的车马离开了,人都没有下车,更没有大吵大闹,周景云站在院落里,并没有松口气。 他可没忘记这年轻人日常看白篱的眼神,昨日还发疯,今日就这么乖乖的走了。 不知道李余误会了什么,又在筹划什么。 但不管如何,此时此刻不能让李余见到.....不是白篱的白篱。 李余是皇长孙,当年太子的事世人都说是蒋后的手笔,对李余来说,害他父母,害他落到如今地步的是蒋后,那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虽然白篱先前还是白篱的模样,但他能认出她是“蒋后”,李余,说不定也能。 如果李余发现白篱是蒋后,万一做出对白篱不利的事...... 周景云轻轻吐口气,他不能冒这个险。 “周景云。” 身后传来喊声。 周景云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她换了一身衣服,正低头端详自己。 “颜色有点太淡了。”她说,“年轻人就是这样,放着鲜艳的颜色不穿。” 周景云走过去:“您喜欢什么样的?我让她们去做。” 她抬起头:“不用,穿什么都一样,我不挑拣。”微微一笑,“来,跟我讲讲,这些年你在外边的事吧。” 周景云说:“先前我做什么,娘娘都知道吧,我也知道,那些年,如果不是你在后护着,我做事也没有那么顺利。” 说到这里抬手一礼。 “还以为不能亲口对你道谢。” 耳边响起哈哈的笑声。 “周景云啊,你这些年真的是大不一样了。”她笑说。 周景云没有接她调侃的话,接着说:“后来,你不在了,我就开始做一些你当时定下那些事,比如严查乡试,严守五等评。” 她哦了声:“那岂不是很难?我在的时候,靠着重刑重罚推行,我不在了,人走茶凉。” 周景云看着她:“世人并不愚钝,只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事是对的,是好的,是有利的,他们会心甘情愿主动去遵循,如此,大家会看到娘娘的英明之处。”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你以后要做的事吗?” 周景云点点头:“是。” “说得真好。”她笑着点头,又一挑眉,“但你是不是也在告诉我,后继有人,让我死而瞑目,赶快走,别占着别人的身体。” 周景云忽地笑了,不承认也不否认,说:“娘娘圣明。” 她再次哈哈笑了。 笑声又停下来。 “你去叫张择来。”她说,“我有事问他。” 周景云神情微僵:“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来跟他说。” “怎么?怕他发现我是谁啊?”她问,又一笑,“让他见见啊,不能只知道姐姐,不熟悉妹妹。” 说罢脸一沉。 “周景云,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去还是不去,不影响我做事。” 她如果要自己走出去,他也没办法拦住她,更何况她还有不走出去都能做到的本事,周景云低下头应声是。 “你们侯府还有什么好吃的,拿来我尝尝。”她忽然又说,看着周景云,“以前你从不宴请我的,如今能在你家吃吃喝喝,可见,死了,也是有好处的。” 周景云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我们先前进献,你也看不上。” “先前的进献,你又不用心。”她说,微微笑,“如今我给你用心的机会。” 周景云看着她,点头:“好。” 看着那女子进了室内,周景云也向外去了,庄夫人站在厢房窗边,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世子与那人的情义,也不一般。 是啊,当初周景云能来主动说接走阿篱,是为了蒋后,不忍蒋后背负恶名,想要挽救那些因此遭受劫难的人。 那现在,世子又是因为阿篱对此人如此吗?还是他本心愿意如此? 时间久了,他还能分清他到底是为了谁吗?想要谁留下吗? ....... ....... 含凉殿孩童的笑声响起,皇帝抱着孩子向内去。 “陛下,别总是惯着他,让奶妈们抱着哄睡就好。”白瑛叮嘱说,又揉着胳膊,“他真是越来越难带了。” 皇帝将孩子往上一抛,又引得孩子发出咯咯笑。 “哪里难带,我们宝郎多听话,你们就是不会哄他,总是让他哭。”皇帝跟着笑说,又看白瑛,“你不用来,免得他闹起来不睡。” 白瑛面色惭愧:“我明明是从小就带孩子的,反倒不如陛下,臣妾怎么这么蠢笨。”说着看向一旁的桌案,散落着奏章,“还要耽搁陛下政事。” 提到这个,皇帝看向桌案。 “什么政事,是荒唐事。”他说,“李成元自己把自己劈死了,李家的人还有脸要追封。” 说着示意白瑛。 “你替朕回绝他们。” 白瑛神情慌张,就要跪下来:“臣妾万万不敢。” 皇帝笑了:“你怕什么,喏,那边有先前各种例子,你捡几句好听的话写上去就行,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白瑛连连摇头:“于礼不合,臣妾不能放肆。”说到这里掩面,“因为把陛下留在含凉殿,公主已经多次告诫臣妾。” 皇帝皱眉:“她告诫你什么。”说着哼了声,“她还告诫你,她看起来聪明了,实则还是糊涂,竟然想跟李成元结亲,这下好了,成个了笑话。” 白瑛低着头掩盖嘴角的笑意,但还是连连推辞。 皇帝便也不强求了,知道因为先前蒋后的事,朝臣们很忌讳后宫干政,妃嫔们也战战兢兢,唯恐惹来非议。 不过当然不一样,那蒋后是魅惑了先帝,一心弄权,白瑛和他可是患难夫妻,共甘共苦。 罢了,阿瑛一向是个胆小怯弱最怕被别人指责失礼的小女子。 “好好,那你帮朕整理好桌案,待哄睡孩儿朕再来。” 白瑛欢喜应声是,拎着裙子坐在桌案前,认真地将散落的奏章摆好。 皇帝含笑抱着孩子进去了。 “娘娘。”王德贵从一旁滑过来,跪坐在白瑛身后,低声说,“中丞说,他当时亲在场,李成元的确是自己砍死了自己,这两日也查过了,的确没有人背后操纵。” 白瑛哦了声,神情遗憾:“死的太早了,等跟那楚王联姻后再死多好。”说到这里看着桌案上的奏章,现在她当然不会碰,但将来肯定要...... 皇子已经生了,虽然得不到皇后的身份,也是到了该扩展人手的时候。 李成元的死也是一个机会。 虽然李成元这老东西看不上她,但李家那些歪瓜裂枣们她也不嫌弃,倒也可以一用。 “让张择来见我。”她坐直身子对王德贵说。 王德贵应声是,忙转身去了,不多时人又回来了。 “娘娘。”他带着几分忐忑,“中丞有事出去了。” 白瑛将一本奏章拍在桌子上:“他又去哪里了?现在本宫见他一面真是不容易。” 王德贵忙劝:“娘娘息怒,中丞吩咐了郭副使听候你吩咐,娘娘有什么事跟他说一样的,人就在宫外等着。” 白瑛知道这个郭副使,是张择从老家带出来的,很是倚重信任。 罢了,白瑛对王德贵低声吩咐,王德贵连连点头,正说着话,有内侍进来。 “娘娘,楚王求见陛下。” 白瑛脸一沉,对王德贵示意:“你去见他,告诉他,陛下陪着小皇子,暂时不便见,待过后再来。” 王德贵应声是,忙出去了。 白瑛拿起御笔在手中轻轻晃了晃,这个楚王果然开始往陛下跟前凑了,休想。 “娘娘。”王德贵快步跑进来了,脸色有些古怪,“楚王他说见你.....” 白瑛冷笑:“见我也没用,我也不会引他见陛下,我又不是他姑母。” 王德贵在她身边跪下,小声说:“楚王说,问问你妹妹白篱的事。” 白篱? 白瑛惊讶,看向殿外,这个名字竟然又被人提及了,她都要忘记了。 而且,这一次不是周景云,是楚王。 第八十章 机会 李余走进了含凉殿。 虽然成了皇室子弟,但皇帝与他并不亲近,只有跟随金玉公主才能来见皇帝。 而且除了宫宴,也很少有这个机会。 殿内站着几个内侍,视线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白妃穿着华丽的衣裙坐在龙案前,姿态慵懒,手里将一本奏章打开合上,反反复复,似乎在斟酌思考,也似乎没注意到李余走进来,不看也不理会。 “见过娘娘。”李余躬身施礼。 白瑛似乎这才看到他,但没有放下手里的奏章:“殿下来见陛下,是要说我幼妹的事?不用你提醒,我如今还是罪妃身份,陛下也知道的。” 李余再次施礼:“在我眼里,娘娘可不是罪妃,而是大周的功臣。” 白瑛哎呦一声,打量他,这个年轻人生的极其漂亮。 “殿下不仅长得漂亮,说的话也漂亮,怪不得能博得公主欢心。”她说,“但你现在来夸我让我开心,公主知道了,可要生气了。” “无妨,我有很多娘娘的坏话让公主高兴,比如。”李余说,抬眼看着白瑛,“你的妹妹是东阳侯世子少夫人,你知而不报,且与周景云勾结隐瞒。” 听到这话,白瑛依旧含笑,神情戏谑:“看来周世子跟殿下果然情根深种,竟然连这种让侯府获罪的私密事都告诉你了,他可真是想要与你同生共死啊。” 神情又几分不屑,将奏章拍在桌子上。 “你都知道我是功臣了,就别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威胁我了,你此时当了楚王,就能当一辈子楚王,你父亲当年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我不是在威胁娘娘。”李余说,在白瑛身前跪坐下来,“我是想请娘娘帮忙,我想知道,你妹妹到底有什么奇异之处,让周景云如此呵护,宁死不忘。” 白瑛没忍住瞪圆眼,什么意思,这楚王来真的啊,跟女人抢男人抢到她面前了? 这种皇室子弟是废了。 不对,也许是故意装作如此,让人放松警惕。 “我妹妹,自有过人之处。”白瑛看着他,似笑非笑说,“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说着摇头。 “不对,我是应该帮你,但要帮你避免做荒唐事,我要告诉陛下,把你关起来,好好管教,免得有辱皇室声誉。” 随着说话她的眼神闪烁,可见真动了心要这么做。 这可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说不定还能把李成元的死栽赃到他身上,毕竟,金玉公主要跟李成元结亲,这个李余当然可以为爱疯狂,杀了李成元,这样话,就算陛下顾念亲情不杀他,让他守一辈子皇陵不为过吧。 对啊,没错,这么好的时机,白瑛又微微皱眉,张择怎么没想到,这么快就跟陛下说李成元死的荒唐? 最近张择办事越来越不利了,是觉得她有了皇子,将来的位置稳了,人就懈怠了? 这可不行,刀不用就钝了,正好拿这个皇室子弟磨磨刀。 她正走神,听得李余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请娘娘帮忙,当然是也会帮娘娘。” 白瑛笑了笑,看向他:“我可不需要殿下在我膝下承欢。” 李余也笑了笑:“那娘娘或许需要我帮你盯着其他人,比如,张择去见了周景云。” 白瑛脸上的笑微微一顿,但旋即恢复如初:“殿下也太小心眼了,世子是朝官,当然要跟朝官们来往,总不能只围着你一个人转。” “如果你问张择见周景云做什么。”李余没理会她的话,接着说,“张择一定会说,去询问李成元之死的案子,因为周世子那日也在场,但其实......” 他看着白瑛,黑黝黝的眼闪耀着光芒。 “他们要说的不是这个。” 白瑛脱口问:“是什么?” 这年轻人却一笑:“我不知道。” 白瑛看着这张明媚的脸,接过奏章放在桌子上,轻叹一口气。 “我妹妹,可不是一般人,她可是.....”她看着李余,“天生鬼魅。” ....... ....... 皇帝走出来时,见白瑛已经将桌案摆放的整整齐齐,正亲手在擦拭桌面,只是不时捂住眼。 皇帝不解问:“你在做什么?” 白瑛说:“非礼勿视,臣妾唯恐亵渎奏章。” 皇帝被逗笑了,将她拉过来:“这里又没别人,别这么小心翼翼。” 白瑛笑着跌入他怀里,但下一刻又转到皇帝身后,伸手推着他:“陛下带孩子累了,林美人出身杏林,非常懂得推拿捏骨,我已经将她传来,在侧殿等候了。” 林美人,皇帝眼前闪过一个娇俏的女子。 “阿瑛你真是,体贴入微。”他笑说,又想到什么问,“先前没有人来吧,好像听到说话。” “没有啊。”白瑛说。 王德贵在旁陪笑:“是奴婢跟侍卫们说话,让他们帮忙抬些桌椅。” 殿内侍立的内侍宫女无一出声。 皇帝听了便也不再问。 “陛下快去吧。”白瑛说,带着几分惭愧,“因为皇儿总是劳烦陛下。” 皇帝笑着说:“那也是朕的皇儿。”说罢跟随内侍宫女们向侧殿去了。 殿内安静下来,白瑛脸上的笑意也散去。 “娘娘。”王德贵小心翼翼说,“那楚王暗示中丞对您有二心,但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也不知道中丞去见周景云做什么。” 然后说,可以替娘娘去打听。 然后娘娘就真把她妹妹的事讲给楚王听了。 “你,你这是信了楚王吗?” “我没信啊。”白瑛说,笑了笑,“我不信他,但又不是不用他,他送上门让我用,我何必推辞?” 更何况问的是白篱的事,无关紧要,楚王愿意拿来怎么用就怎么用,她那个妹妹,扫把星,克死母亲,又克死一族人的事,被越多人知道越好。 话说到这里,脸色微微沉了沉。 “等中丞回来,让他来见我。” 虽然不信楚王,但楚王也的确提醒了她,张择,她也的确该多一份警惕了。 ...... ...... “殿下。” 看着从皇城走出来的李余,蔡松年忙迎上,问。 “陛下见您了吗?” 见过金玉公主后,殿下又说要来皇城见陛下。 “毕竟李成元出事那晚,我来御街跟禁卫们说了要见陛下,不能就此丢下不管,免得引人怀疑。” 殿下心思缜密,所虑极是,蔡松年立刻跟着来了。 听到蔡松年的问,李余摇头:“没有,白妃拦住了。” 蔡松年皱眉,但也不意外,白妃好手段,借着皇子把持皇帝,朝臣们如今见皇帝都要去她的含凉殿,听说已经有朝臣私下贿赂白妃,得到更多面圣的机会。 对白妃来说,李余这个曾经的皇长孙是很大的忌讳,她防备的很。 “无妨。”蔡松年忙安抚说,“殿下来过就好,不算白跑一趟。” 李余嗯了声,没说话,面色平静上了马车。 当然不是白跑一趟,他来本就不是为了见皇帝,而是见白妃。 他分不清不了解白篱是什么样,但白篱的姐姐一定了解。 果然,通过白瑛的讲述,他认识的白篱再次变得清晰。 白瑛说,白篱是个扫把星,是个天生的妖邪,谁碰到她都会倒霉,都会发疯。 他的眼前浮现那个女孩儿的面容,很早的时候,他以为她是鬼,她也偶尔才能见他。 她说:“我原本觉得我运气很不好,非常不好,但世上的事福祸相依,我遇到了公子你。” 白瑛说,她是靠着妖邪之术逃过罪罚,满门都死了,就她一人逃了。 那女孩儿说:“还是你先救了我,才有我能救你。” 她唤他恩公。 白瑛说,白篱还嫌弃家人,不想待在艰苦的边境,卖身为奴给一个教书的读书人,庄蜚子,结果,霉运加身,那庄蜚子也死了,真是害人不浅。 他想到了她说请他帮忙盯着一个庄夫人。 当他问是否遇到凶险的事,她在他面前,落下了眼泪,满脸酸涩,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说她遭受了什么苦难,但让他帮忙的时候,还会再三提醒“一定要小心。” 伴着摇晃的车马,李余不由闭上眼,放在膝头的手紧紧攥起。 白篱,真的存在过,在他的身边。 她救过他的命。 世上真的有个白篱。 自认识以来,他也一直在帮她,因为她总是陷入各种危险,虽然她没有详细描述都是什么危险。 “你睡觉就能帮到我了。” 直到元宵宫宴那一次,她没让他睡觉,让他清醒着,让他捧着一个莲藕。 “因为有你,莲藕才能救我的命。” 那一次出现了两个月亮,一切变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所以,那一次,他没能帮到她,还是让她遇到了危险,被那个鬼占据了身子。 “殿下,张择进了东阳侯府,只怕不好查,周景云身边防备很严......” 蔡松年的声音传来。 李余闭着眼:“不用查了。” 当人不做梦之后,再看身边的事,就会很清楚。 是啊,张择是干什么的?追查蒋后党,还为白篱发过缉捕文书,但后来呢,与周景云走得很近,还去了楼船,但对白篱毫无威胁,也不问也不查...... 而周景云呢,虽然人人都说他是被蒋后赶出朝堂,但没有被蒋后砍头,且这么多年一直在维护蒋后当年颁布的法令,更别提,余庆堂还查出过,他曾经掩护过两个蒋后党...... 然后就是那个庄先生。 李余睁开眼。 “让黄掌柜再去一趟登州。”他说。 蔡松年愣了下,黄掌柜是一个以跑商身份作掩护的人手,登州,怎么突然要去登州,登州有什么事要查? 李余看着摇晃的车帘。 “查跟庄夫人有过往来的人。”他缓缓说,“尤其是庄夫人回登州以及离开登州这一段,身边出现的各种人。” 蔡松年不多问了,应声是。 李余再次缓缓闭上眼,手放在心口攥紧。 阿篱,你等着,我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第八十一章 询问 “张择来了?” 原本在胡床上懒懒歪着的东阳侯夫人坐起来,微微皱眉。 先前听说楚王来了,许妈妈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嘀嘀咕咕,但她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个谁说过了,先前她躲在楚王身边,所以周景云才会去花楼船,跟楚王“眉来眼去”,东阳侯夫人撇嘴,其实是跟她。 所以现在楚王来东阳侯府也不奇怪。 但张择过来做什么? 难不成发现了她? 东阳侯夫人攥住手,抬脚就要下地:“我去看看。” 许妈妈忙拦住她:“说是问问李成元的事,那晚世子也赴宴了。”劝说,“夫人等等看世子怎么说。” 问李成元的事啊,东阳侯夫人坐下来,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总觉得...... “她这两天怎么没来跟我问安?” 听到东阳侯夫人的问话,许妈妈有些想笑:“不是夫人不让世子来的吗?” 不,那个孩子其实很知礼,进门跟她说,出门跟她说,怎么这两天没了动静,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东阳侯夫人有些不安,看向周景云院落的方向。 张择看着眼前的院落,深吸一口气。 周景云突然找他,说她要见他,让他来家里。 先前他见到的她,都是在幻境,不知道这一次...... 院落里传来咿咿呀呀孩童的声音。 很显然,小公主也在这里。 张择抬脚迈步伸手推开门,先看到周景云站在廊下,紧接着就看到廊下的美人椅上坐着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没有眩晕没有视线昏暗,夏日明媚。 张择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陌生的面容..... 不,不对。 不陌生! 她! 张择双眼微凝。 “白篱!”他脱口而出。 眼前的女子将怀里的孩子拎起来,转向一旁:“好了,我要忙正事了。” 庄夫人忙上前将孩子接过,看了张择一眼,抱着咿咿呀呀要哭的孩子退向室内。 她坐在摇椅上摇摇晃晃看着张择,微微一笑:“张择,我跟白瑛长得很像吗?” 张择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脸型眉眼,像白瑛蒙上一层纱,又像泼了一层水,晕染轻柔。 像也不能说很像,但熟悉白瑛,尤其是他这样追捕查案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出相似。 再加上喊出白篱这个名字后,很多曾经杂乱无序的各种事,感觉有问题但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的疑惑,瞬间都变得清晰。 是的,的确,应该,必须,果然,是白篱。 张择的眼神释然,但旋即又凝重,狐疑,闪过一丝凶光,所以根本没有蒋后鬼魂....... 都是这个女子,周景云,这些蒋后余孽在耍弄他。 “小人就是小人。”女子看着他,笑了笑,“害怕了就卑躬屈膝,自以为洞穿真相了,就立刻凶神恶煞。” 张择脸色一僵,眼前的女子坐直身子,看着他。 “张择。”她说,“我之所以杀了李成元,没有杀你,是因为你不是我的人,我没有用过你,你投长阳王,不是背叛我,你也没有折辱我的尸首,但我死后,你辱我声名,扬你声名,抄家灭门,屠戮无辜,然后把这些罪恶都栽在我头上.......” 她说着话猛地站起来,抬手向张择一挥。 张择只觉得眼前一把长刀砍了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抵挡,耳边是刀入皮肉,伴着咯吱一声,整个手臂断落。 张择痛呼一声抱住手臂,耳边女声继续传来。 “不过,这也是各为其主,先前我奈何不了你,活该如此,但如今我天命未断,重新归来,那就由不得你为所欲为了。” 天命未断,张择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抱在怀里的胳膊,依旧长在身上,而眼前的女子依旧坐在椅子上。 此时再看,她年轻的脸上又蒙上一层纱,勾勒出另一张面容,倨傲冷酷又华丽。 “白瑛跟你讲过白篱的怪异之处吧。”她看着张择接着说,同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可能并没有说清楚,为什么会让人害怕,让人发疯,因为白篱是个随人心魔而变的人,你期盼什么,你害怕什么,她就会变成什么。” 期盼什么,害怕什么,就会变成什么?张择看着她,惊讶又有些恍然,所以她在蒋后余孽手里变成了...... “你....”他缓缓问,“想让我做什么?助你......” 眼前的女子摆摆手:“我不用你做什么,毕竟我没为你做过什么。”神情一沉,“但你也别打着我的旗号抄家灭门,动不动就给人安上蒋后党的罪名,张择,我都死了六年了,你总不能这辈子都靠着我的名号吓唬人吧?你就没别的本事了?” 张择垂在身侧的手攥起,要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应声是。 “还有。”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好奇,“白循被问罪也是蒋后党,说是搜出来往的书信,我什么时候给他有过书信?如果是胡乱栽赃,白瑛怎么能容你?” 张择抬起头:“娘娘跟白瑛有过书信来往吗?” 眼前的人倒并不在意他的试探,点点头:“有过,这小姑娘胆子很大,竟然敢跟我来要前程,我就给她一个前程。” 张择嘴边浮现一丝怪异的笑。 “所以,这就是证据。”他说,“白瑛拿出来的,她当然能容。” 白瑛拿出来的? 一旁一直安静听着的周景云再忍不住面色惊愕:“她,她要让他们家满门抄斩!” 怎么可能? 那可是她的亲人,亲族! 她怎么舍得?! “因为不想被皇帝厌弃。”张择说,看向眼前的女子,“当初她是借娘娘之力嫁入长阳王府,一直也多有传言,她是娘娘用来监视皇子的。” 眼前的女子恍然:“当长阳王是皇子的时候,面对我派来监视他的人不敢如何,等我死了,长阳王当了皇帝,不用再忌讳这些,而且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皇帝心里埋着猜忌,白瑛别说得到宠爱了,命都保不住。” “所以她干脆坐实猜忌。”周景云看着张择,“坐实白家是蒋后党,然后让皇帝拔除这个猜忌,拿她这个罪臣之后的妃子,陛下就再无顾忌,只有怜惜。” 张择点点头:“是。” 廊下一阵安静,似乎夏日的风都凝滞了。 坐在摇椅上的女子笑了:“厉害,世人都说我发疯,这世间比我疯的人多的是啊。” 是啊,她疯了吗?周景云想,那是她的父亲兄弟姐妹啊。 阿篱一直被骂作扫把星,一直被说克死母亲,又克死整个家族,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多怨恨自己,要不然也不会当初跟他说自己这个人不好。 原来白家获罪是因为这个,她的亲姐姐,舍弃家人,踩着家人的性命搏自己的前程。 周景云不由看向坐在摇椅上的女子。 阿篱如果知道了白家获罪的原因,是高兴卸下了自己带来厄运的负罪,还是会更伤心? 她如果知道了,还有力气活着吗? 亲人死在亲人手里,真是惨绝人寰。 这一刻他突然庆幸,在这里的不是阿篱。 ....... ....... 风卷着黄沙飞舞,耳边传来马蹄声,夹杂着喊声。 “白将军——” 有马匹从身边越过,健壮的马匹和高大的男人在地上投下阴影。 “快点,你夫人要生了——” 男人砰地跳下马,尚未发出欢喜的笑,前方的院落里一个少女出现。 “爹,娘不行了——” 高大的身躯一个踉跄,下一刻跌跌撞撞向前奔去,高大的身影从地上消失,原地只余下一人静立。 下一刻,又一道人影出现在地上,然后蜿蜒贴着她的身子站起来。 “白篱,你到底要想多久?”影子问,“是跟去看,还是离开?” 白篱没有理会她,只看着前方的少女和男人,听着他们悲戚惊慌的哭喊声,以及院落里女人痛苦的嘶吼声。 影子贴着她的身子一转,转到前方与她面贴面。 如雾如纱的面容渐变清晰。 “你再不醒来,这具身体我可拿走了。” 白篱望向远方的视线落在这张脸上。 “你若是能拿走,也不用等到现在,当时看着我被黍米珠吸走就行了。” 浮在面前的眉眼竖起,呵一声:“你倒还拿捏我了!你以为我真不敢啊!” 说罢面容散去,影子在四周浮动,似乎要飞走,但又停下。 “不过我也不会白要你的身体,我帮你问了你一直追查的事。”她说,眉眼再次清晰,带着几分阴恻恻的笑,“你知道你家是因为谁获罪满门抄斩的吗?” 白篱的视线看向她:“我知道,是我姐姐,白瑛。” 第八十二章 看见 不止她知道,父亲也猜到了。 毕竟白瑛嫁给长阳王这件事,父亲已经猜到是走了蒋后的门路。 “是我没本事。”刑场上父亲对她说,“不能给她改变命运的前路,她只能自己去寻路。” 既然父亲知道自己不曾与蒋后有过书信来往,那所谓的书信自然是家中真正和蒋后来往那人的。 只是父亲并没有直接告诉她这个猜测,就算死也想护着白瑛。 “子不教父之过。”他只说,“做我的孩子,让你们受苦了。” 但她不是白瑛的父亲,白瑛受不受苦与她无关,她是一定要问个清楚的。 当在白瑛的梦里看到她手里紧紧捏着的信,她就猜到了,后来宫宴梦境中,白瑛承认自己是蒋后党,受过蒋后的恩惠,以及要成为蒋后那样的人。 她要权力,她不能死,那么,只能让别人去死了。 “我是扫把星。”白篱看着前方的小院,听着女子痛苦的嘶吼,“我克死我娘,我姐姐更厉害,克死了全家。” 说到这里笑了。 看着眼前悬浮的影子。 “你说我爹多倒霉,怎么遇上了我们两个女儿,他还子不教父之过,他最大的过错就是生下我们吧。” 影子一转身飘回来,面容浮动清晰:“怎么?所以你不想活了?”说着挑眉,“周景云你也不要了?” 白篱看她一眼没说话。 影子笑了,眉眼飞扬:“那你在这里继续看你倒霉的爹娘吧。”说罢如云雾而散。 白篱站在原地,听着院子里的女声痛呼,她慢慢抬脚走过去,但到了院落门前又停下,或许是嘶喊声哭声太久了,终于撑不住,小院以及喊声同时崩塌消散。 她站在原地,下一刻,身后又响起马蹄声,她回过头看着父亲骑着马再一次奔来。 忽有刺痛传来,白篱低下头,看着手臂上浮现一道血口,似乎被利器划破,疼是疼,但...... 白篱垂目伸手扶住胳膊。 ....... ....... 青光浅浅中,一双眼忽地睁开。 坐在床边的周景云下意识手一抖,看着床上的女子。 女子眨眨眼看着他,然后发出啊一声,惊恐地将手臂抱住:“周景云,你要做什么!” 然后看着手臂上的刀口,有血浅浅渗出来。 周景云看着她,将匕首放在一旁,说:“我来给您包扎一下。” 看他一副毫不遮掩又若无其事的样子,床上躺着的人笑了。 “你别白费心机了。”她说,看了眼一旁的熏香,临睡前还没有,很显然是偷偷被摆上的,“没用的。” 周景云没有说话,取过准备好的金疮药和棉布给她的手臂包扎伤口。 青光笼罩在他身上,如玉的面庞,似乎瘦了很多。 床上的人静静看着,忽地笑说:“其实你跟当初也没什么变化,还是这副倔强的模样。” 周景云说:“当然有变化,老了。” 床上的人哈哈笑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倒是青春永驻了。” 周景云抬起头:“不能看到芳华流逝,是娘娘的遗憾,也是世人的遗憾。” 她再次哈哈大笑。 “那你还又是熏香又是刀割的。”她说,将包扎好的手臂收回来,“让我安安静静流逝芳华多好。” 周景云看着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遗憾,让别人遗憾,您也不是这种人。” 她笑了笑,也不接这个话题,从床上起身,带着几分兴致勃勃:“今天早上吃什么?” 周景云坐在床边看着她站在室内,又回过头一笑。 “不如出去吧。”她眉眼飞扬,“我许久没有看看京城了。” 周景云应声是。 ....... ....... 奶妈被叫进去帮忙梳头更衣,庄夫人抱着孩子看着周景云。 “你又试过了?”她低声问。 周景云点头:“引路香也点了,也再次用刀割伤她,但.....” 他摇摇头,醒来的依旧不是白篱。 阿篱她睡的这么沉吗?还是被“蒋后”辖制住了? 庄夫人轻叹一声:“这些手段其实都是提醒她,怕就怕,她明知道,但不肯醒来。” 不肯的意思是...... “不肯就是这世间没她留恋,她不想醒来。”庄夫人说,“宁愿游荡在虚幻梦境中。” 这世间对她来说,的确没什么可留恋的,周景云想,从小那般遭遇,又失去了家人,又被信任的先生背弃,她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 周景云低下头,将垂挂在腰间的匕首轻轻握住。 她不会没有留恋的,否则不会请他找匕首。 ....... ....... 夏日的街市,天光一亮,就变得喧闹。 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们骑着骏马招摇,女子们衣裙鲜亮神采飞扬,街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酒楼茶肆不断迎来客人们。 周景云从马车上下来,茶楼的店伙计立刻要迎过来,但被江云拦住,只能看着周景云没有径直走进来,而是伸手扶下一个年轻.....婢女。 “这是归云楼。”他说,又低声说,“先前她在我身边也是做婢女打扮,委屈您。” 她正抬头打量这座楼阁,闻言笑了笑:“委屈什么?就算你忘记了我出身,我还没忘。” 蒋后当当皇后之前,是歌姬。 “身份这种事最无须计较。” 她说着向前迈步,下一刻又停下来,对周景云一笑,屈膝施礼。 “但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世子请。” 周景云不由笑了,旋即面色淡然越过她向内走去,店伙计这才也被允许上前。 “世子,您难得一来啊。”店伙计热情的招呼,高喊着,“上房迎客——” 坐在最高处,四面窗大开,一眼俯瞰坊间风景。 “宫中虽然建了高楼,但其实还是街市中才能看到好风景。”她倚窗而坐,感叹说。 周景云亲手坐在桌案前烹茶,闻言说:“街市的好风景,离不开坐在皇城高楼中的人,否则生灵涂炭国民不安,也没有好风景。” 她转头笑:“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进言?” 周景云刚要说什么,门外响起脚步声,伴着肢体相撞声,似乎有人打在一起。 “世子,楚王——” “周景云——” 伴着两声喊,门被撞的发出咚一声响,下一刻被拉开,李余出现在门口,而江云则被甩在门板上。 “上次是我猝不及防。”李余看着江云,双眸幽深,一字一顿说,“别以为你每次都能将我辖制。” 江云绷紧身子要挣脱他。 “好了,江云,退下。”周景云说,看着李余,“殿下请进。” 虽然这两天李余没再上门,但肯定一直盯着他,所以立刻就追来了。 没办法...... 他做不到把她关在家里,也没有办法真挡住楚王。 事到如今,想来她也不会让楚王认出来,毕竟对她也没好处。 周景云的视线看向窗边。 李余推开江云,大步走进来,也一眼看向窗边。 窗边女子斜倚而坐,眉目清晰,笑盈盈看着他们。 李余上前一步,周景云攥着茶杯站起来:“殿下,请坐下说话,我正要……” 他的话没说完,李余几步冲到女子面前,半跪下来,伸手将她抱住。 “阿篱——”他声音哽咽,埋首在她肩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没认出来,毕竟外表就是白篱,谁能想到换个魂灵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周景云攥着的手稍微松了松,先前李余也这样拥抱过白篱,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非礼勿视,而是紧紧盯着,以防万一。 被抱着女子笑说:“我能有什么事?” “周景云不让我见你!”李余声音不满,“肯定是有事!” 说罢松开手,但还跪在她身前,看着她的脸。 “李成元死了。”他低声说,眼里满是感激,自责,愧疚,“肯定是你为了我……” 女子笑了,伸手要抚上他的脸…… “茶好了!”周景云的声音传来,人也站过来,“喝茶说话吧。” 她看他一眼,微微笑收回手,放在膝头。 李余依旧半跪在她身前。 “我不喝茶!”他说,也不看周景云,只看着眼前人,再次问,“你真没事?” 说着抬手抚上她的右脸颊,明亮的眼眸蒙上一层薄雾。 “这本来是我的事,是我惹来的麻烦。” “阿篱,我真是没用,我一点都帮不了你。” 年轻人碎碎喃喃满是自责。 周景云在旁张了张口,没有喝止李余无礼的手。 还是她伸手将李余的手拉开。 “你我之间,过命的交情。”她笑着说,“别客气,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嘛。” 李余看着她,重重点头:“嗯,你我之间不客气!” 说罢这才坐好,眉飞色舞。 “金玉公主气坏了,我跟她说再给我找门亲事,她也不说了,让我滚。” 她跟着笑:“她除了发脾气,也没别的本事,从小到大都是个废物。” 白篱哪里知道什么金玉公主的从小到大!周景云看她一眼,将茶递过来:“喝口茶。” 她笑着接过,回周景云一个眼神,没有再说话。 “趁着她无心管我,阿篱。”李余丝毫不在意她说了什么,高兴地说,“你和囡囡来王府住吧,我打算在王府重建赌场,你可以趁机回来了!” 周景云皱眉:“殿下,那可是王府,别乱来,惹来麻烦。” 李余直到这时才看他一眼,淡淡说:“我不乱来,就没麻烦了吗?” 周景云没有再指责他,也淡淡说:“阿篱和囡囡还是不要再被牵涉到你的麻烦里了。” 李余脸色一僵。 “阿篱!”他旋即看向身边的女子,委屈的说,“都是我不好。”又看着她认真说,“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 不待她说话,忙又补充一句。 “但我要常常能见到你,不能让别人把我关在门外。” 她笑了,看着这年轻人,点点头:“好啊。” 一旁站着的周景云心里松口气,好,他没认出来,她在他眼里还是白篱。 第八十三章 开心 紧闭的屋门被拉开,盯着江云的蔡松年忙看过去,见李余走了出来,脸上笑容灿烂。 “我过两天去府上看你。”他又转过身说。 蔡松年透过打开的门看到室内,那白小娘子坐着在窗边,正从周景云手里接过茶,周景云微微弯身,看起来很....恭敬。 怎么不是以往那般温柔款款?莫非是被楚王打扰很不高兴? 周景云没有说话,李余也不肯迈步,似乎坚持要等一个确定回答。 白小娘子笑着点头:“好。” 看到她点头,李余笑意更浓,这才转身大步而去,蔡松年忙跟上,看着李余脚步轻快下楼,又让店伙计打了一壶酒带走。 店内的人们都看到李余春风得意的样子,响起一片嬉笑议论。 “看来是和好了。” “小情侣就是这样吵吵闹闹。” 真是不堪入耳! 蔡松年拉着脸跟着李余快步走了出去,待上了车,忍不住想抱怨,哼了声“殿下见到人了,这下开....” 心字还没说出来,蔡松年看到李余的脸,坐下来的年轻人脸上没有半点笑容,澄澈的眼睛幽幽沉沉,冷意森森。 蔡松年咬了下舌尖,将没说完的话截断。 “殿下,有什么不妥吗?”他小声问。 李余说:“没有。” 没有任何不妥,是那张脸,见到他笑盈盈,被他抱住,身体也是软软,没有抗拒。 但,不一样了。 她看起来在笑,但眼底如古井无波。 她的视线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玩味,一丝,高高在上,她看向他的时候,他的后背总是忍不住发凉。 当然,也可能是他杯弓蛇影。 他看向前方垂下的车帘:“回去吧。” 声音也是木然的,没有半点先前的欢悦。 这一时欢喜一时阴冷,蔡松年真有些担心公子会不会疯了,也不敢多问,忙催马向王府去。 ....... ....... 夜色沉沉,李余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浮浮沉沉,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昏黄无边无际的天地。 他不知道别人做梦是什么样的,他做梦的时候是清醒的。 念头闪过,人猛地一沉,跌在地面上。 他缓缓坐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他怔怔坐了一刻,似乎有点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只记得有个镜子......念头闪过,眼前陡然浮现一座妆台镜。 对,母亲的镜子。 李余走过去在镜子前坐下来,看着镜子里的……孩童。 下一刻视线眩晕,镜子里的孩童消失,一间屋门猛地被拉开。 他的视线摇摇晃晃,似乎在疾步而行。 然后面前出现一个女子。 他尚未看清女子的脸,人就扑了过去。 “阿篱——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忍不住向前凑了凑,看到自己抬起头,看到自己伸手抚上女子的脸。 随着他的手抚摸,这张脸在镜子里变的清****眉秋水眼,樱桃唇对他微微笑,而另一半细眉圆眼低垂,似乎沉睡。 他看到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这半边脸。 “阿篱,我真没用,我一点也帮不了你。” 李余喃喃,抬手伸向镜子,镜子随之碎裂。 李余的手重重落在床边,疼痛让他瞬间醒来。 入目昏昏,夜色深深。 李余抬手抚上自己的脸,轻轻擦去眼角流下的眼泪,对着昏昏的夜色又笑了笑。 还好还好,他记得阿篱的脸在哪一边,没有摸错。 ....... ....... “你别着急。” 金玉公主带着几分倦意,很显然昨夜没有睡好,沉着脸看着跪在厅内的李余。 “我会再给你说一门好亲,一定挽回我的脸面!” 说到这里忍不住恼火,将手里的玉滚砸在桌案上。 “必然是白妃那个贱人在皇帝面前败坏我,陛下竟然骂我蠢,我蠢?” 她冷笑一声。 “待我聪明地去挑一个陛下最倚重的名门望族,看她还能笑得出来。” 李余撇嘴:“姑母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什么出身,也就是仗着皇子,皇子跟姑母您也是一样的血脉,皇子跟您也该更亲。”说到这里眼睛一亮,“姑母,您可以教养小皇子啊。” 金玉公主眼神也一亮,没错,那白妃不过是生了皇子,以白妃出身,没资格养皇子,而且,宫中还没有皇后。 白妃奸诈缠着皇帝,让皇帝带孩子,但皇帝总不能真的一直带孩子,那她这个长公主义不容辞! “还是你聪明。”她看着李余笑了,伸手拍了拍他额头。 李余将头贴在她膝头:“我也是侄子,他也是侄子,理应都受到姑母的关爱。” 那能一样吗,他这个侄子无父无母,活的鬼不鬼人不人,那位小皇子可是真正的金贵,这小子,分明是想糟践那位小皇子,金玉公主了然一笑,但这对她也没有坏处,多一个侄子在手,对她来说是好事。 “好了。”她拍拍李余肩头,“别总在我这里厮混,你还有差事呢,当好你的差事。” 说着又警告。 “楼船沉了就沉了,你也好收收心,不许在楚王府再乱来。” 李余啊了声,垂头丧气应声是,又嘀咕一声:“姑母还没养小皇子呢,就对我严厉,可见偏心。” 说罢起身一溜烟跑出去了,听得金玉公主在后喝斥两句,也没有再留他,估计是迫不及待召集幕僚商议怎么抢夺小皇子。 蔡松年掀起车帘,看着沉着脸的李余上了车,在车帘放下之后,李余笑了声。 蔡松年问:“殿下什么事这么高兴?” 李余说:“做坏事啊。”说着再次笑了笑,看了眼身边,如果白篱在也一定会笑。 金玉公主跟白瑛争斗,也是她喜闻乐见的。 “我们两个一样呢。” “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人。” 耳边似乎响起女子的说笑声。 李余嘴边的笑意渐渐散去。 看到李余的脸色又要阴沉,蔡松年想到一个好消息,忙说:“殿下,黄掌柜去登州那边抓到一人,有些古怪。” 登州,李余眼神凝聚,坐直身子。 ....... ...... 楚王府的花园外站着几个侍卫,有内侍宫女走过来都被驱赶,不让靠近。 “这是怎么了?”一个内侍眼神闪烁,“怎么不让进了?殿下在花园里做什么?” 一个侍卫态度嚣张:“少多管闲事,当好你自己的差。” 也有一个年长的侍卫脾气好些,说:“过段日子就知道了,说不定你能来这里当差呢。” 又有一个宫女给内侍小声说“殿下要在王府打造一个楼船。” 内侍恍然,这个倒也听说了,没想到殿下还真做啊,听着内里传来叮叮当当建造的声音,他摇摇头不再理会了。 花园的一座楼阁里,伴着刻意制造的敲打声,李余看着被推到面前的人。 这是一个老妇人,手脚软软无力,一双眼也被蒙上黑布,跌倒在地上。 如果庄夫人在的话就会认得,是在登州看守她的老仆妇。 “你们是蒋后余孽?那为什么要囚禁庄夫人?”李余直接问,“难道她不是蒋后党?” 老妇人一语不发。 “你既然已经招认是蒋后余孽了,何必又做出这般坚贞不屈的模样?”李余抚着手指,似笑非笑说。 老妇人被蒙住的双眼看向李余,冷笑说:“那是因为老妇不以蒋后党为耻,而以为荣。” 李余哦了声:“我还以为你是不忍心自己的孙女被打断腿,被割断手筋,被戳瞎双眼.......” 伴着他缓缓地声音,老妇人的脸色陡然发白,人猛地挣扎。 “恶贼——你们有本事冲我来——欺辱弱女做什么!” 李余笑了声:“我没本事啊。”说着脸色一寒,抬脚踹在老妇身上,狠狠将她碾压,“欺辱弱女,欺辱弱女,这句话说得真好!这天下难道只有你的孙女一个弱女吗?” 老妇人发出惨叫声,手臂颤抖,伴着碎裂声,一只手生生被踩断。 “我再问你一句。”李余俯身看着她,“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庄夫人在其中又有什么作用!你若再不说,我就让你听着你孙女的惨叫,直到剐死为止!” 老妇人浑身发抖,蒙着黑布的眼中滚下泪水。 “恶贼.....”她喃喃一声,“我们......我们要让蒋后归来,庄夫人,庄先生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她的躯体,可以承载娘娘!” 说罢发出一声狂笑。 “娘娘归来了!娘娘归来了!” “我们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的狂笑瞬间又被打断。 李余的脚再次踩在她断手上,老妇人痛的蜷缩起来,听李余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我还有一个问题,东阳侯世子周景云知不知道?” 周景云?老妇人发出一声怪笑:“当然知道,哈,哈,他可是娘娘最喜欢的人,最信赖的人,娘娘苏醒怎能离开他——” 她的话没说完,李余的脚重重一碾,老妇人惨叫着,晕了过去。 楼阁里变得安静,唯有四周凿石声杂乱密集。 李余看着昏死的老妇,神情冷冷。 “是吗?那真是恭喜你们啊。” 第八十四章 勾勒 穿过假山,推开一道石门,就来到一间密室,随着石门关上,花园里嘈杂的工造声就被隔绝在外。 “时间仓促,目前密室有些简陋。”蔡松年说。 李余环视窄小的房间:“已经很好了。”说着笑了下,笑容讥嘲,“这王府也算是有我这个楚王真正的一处所在了。” 蔡松年面带怜惜:“殿下放心,这楚王府很快就会是您真正的王府。” 李余嗯了声。 看起来意兴阑珊,并没有多期盼,蔡松年忙转移话题:“从那老妇口中得到的消息,我们都整理出来了。” 随着说话,他对室内的另外两人抬手示意。 两人将一张宽纸悬挂在一面墙上,纸上写着一些名字,用线条混乱的勾勒。 李余抬眼看去,第一时间倒没有看其上写的名字,而是带着几分怀念,问:“我父亲那张图还留着吗?” 突然想起这个了?因为已经达到了给先太子洗冤恢复皇室身份的目的,先前的图纸都收起来了,蔡松年忙点头:“留着。”让人也取出来,挂在另一面墙上。 李余的视线落在最上方,曾经空白的地方已经写上了父亲和母亲的名字,悼惠王李礼,悼惠王妃杜嫣。 “悼惠王。”李余念着封号。 这是先前借着查杨氏给先太子恢复身份后,皇帝赐的追封。 “这个封号真不好听。”他说,眼神幽幽,“继续挂着吧。” 他父亲真正该追封的应该是太子,以后还应该是皇帝。 他曾经想徐徐图之,但别人动作这么快,他再徐徐,还能得到了什么?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双手空空,连阿篱都不见了。 “殿下。”蔡松年的声音传来,“这老妇供述她们的首领是沈青,沈青是宫廷琴师,去年突然回京的。” 李余默念这个名字,似乎见过又似乎毫无印象。 “跟周景云先后回来的?”他问。 蔡松年看着图纸上标记的详情点点头:“有消息他曾经出入杨家,与杨国舅有来往,他与三曲坊幽静轩的黄三娘子交好,但我们去查的时候,发现幽静轩已经没有人了,乐工那边也说沈青不见了,殿下,此人很是古怪,乐工们似乎对他并不了解,问到沈青都茫然,似乎想不起来有关他的任何事。” 说到这里他脸上也有些茫然,旋即凝神。 “我们再继续追查。” 李余头也没抬,看着袖口上点缀的宝石:“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蔡松年倒是有些不解。 李余没有回答他。 “还有,查一查先前有关蒋后鬼魂的传言。”他说,看着蔡松年,“尤其是皇城那几次。” 蒋后鬼魂?那不是蒋后余孽们搞出来的幻术吗?查这个做什么?蔡松年不解,但还是应声是。 看着蔡松年退了出去,李余的视线才落在老妇审问勾勒出来的那张图纸上,扫过其上庄蜚子庄夫人沈青周景云的名字,落在最上方的白篱两字上。 原来先前说得也没错,她一直在鬼域厮杀,可惜,厉鬼太多,最终被厉鬼占据了她的身子。 但,不用怕,还有他。 “那时候我和你说,我要是死了,也必然是个厉鬼。”他微微一笑说,“阿篱,我就是不死,也能化为厉鬼,把你带回来。” ........ ........ 监事院,几个官吏向内看,见厅内张择坐在桌案前,面前摊开几卷文策。 似乎在专注地看,又似乎在出神。 “前天从东阳侯府回来就这样了。” “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 官吏们低声议论几句,忽地见张择站了起来,顿时忙乱乱退开。 张择并没有理会门外窥探的官吏们,站在桌前轻轻吐口出一口气,他想明白怎么回事了。 并没有什么蒋后鬼魂。 但蒋后党有怪异的手段,以及找到了一个体质特异的人,白篱。 他们将白篱塑造成蒋后。 随人心而变,你期盼什么,害怕什么,她就能变成什么。 怪不得,他能看到那么栩栩如生的蒋后,原来也是因为他所思所想的缘故。 怪不得,为了这个白篱,庄蜚子甘愿身死挡住他的追查,而周景云珍爱如宝。 此时再回头看,也就是从这个白篱进京之后,皇宫里才出现蒋后鬼魂的怪事。 还有朱善古怪的死因,他跟李成元一样,都是背叛了蒋后的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白篱竟然是如此特异的体质,张择忍不住在室内踱步, 也就是说,只要他坚定白篱就是蒋后,那蒋后便真的会回来了,复活在世间。 原来那句“我会回来的”并不是妄言。 那这一次,蒋后总要用他了吧?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名小卒。 只有他,才是娘娘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 他站定脚步,白家这两姐妹,竟然一个比一个厉害。 不过,相比于白瑛,这个白篱才是更值得他倾力扶助,毕竟能得到一个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蒋后。 张择站在厅内,不由笑起来。 “中丞。”外边有人进来。 张择沉脸看去,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是他的同乡郭顺,筹建监事院后特意挑选的,亲手带出来的亲信。 郭顺大步进来,眉飞色舞:“先前娘娘吩咐......” 话刚开口,张择似乎有些没回过神,问了句“哪个娘娘?” 郭顺愣了下,还能哪个娘娘,他们只听命一个娘娘啊。 张择大约也是发现自己失态了,轻咳一声:“白妃有什么吩咐?” 郭顺忙接着说:“她想借着李成元之死,将李家人收为己用。”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带着些许炫耀,“我已经想好了几个办法,挑选出李家几个能用的子孙......” 张择皱眉打断:“李家人有什么好用的,陛下正厌恶他们。” 郭顺愣了下,是,皇帝是有些厌恶李成元不体面的死法,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好要挟李家人,左右皇帝的喜怒爱好正是他们的本事啊。 “这件事暂时不用。”张择将册子扔在桌子上,“皇子现在还小,白妃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妥当的。” 郭顺哦了声,迟疑一下:“那中丞跟娘娘.....嗯,白妃解释一下吧。” 郭顺注意到张择的称呼,立刻也跟着改了。 张择看他一眼,笑了,神情几分满意:“这些都是小事,我另有大事交给你。” 郭顺顿时笑意更浓,弯身一礼:“小子绝不辜负哥哥重任!” 张择抬脚将他踹起来:“来京城也两三年了,别一副乡下人的姿态,拿出让人害怕的气派来。” 郭顺嘿嘿一笑:“在中丞面前,我是很害怕。” 张择没有再理会他的讨好,从桌案上拿出一本册子:“这两人已经在牢里关了两年了。” 郭顺立刻接过话:“懂了,再敲他们家里一笔,然后就可以满门抄斩了。” 虽然已经两年了,估计家里也没什么油水了。 但....... “中丞放心,我郭顺虽然没有你这般手段,但跟你学了这么久也能从他们的骨头榨出几斤油的。” 他嘿嘿笑,转身就要走,被张择一把拎着。 “什么毛病,我话没说完。”张择皱眉说,看着郭顺,“告诉他们,只要能拿出如今朝中任意两个官员的罪证,就放他们一马。” 说罢又补充一句。 “非蒋后余孽的罪证。” 郭顺愣了下,似乎没听懂:“非蒋后余孽罪证?” 监事院一直以来不都是靠着蒋后余孽罪抄家灭门的吗?非蒋后余孽罪证是什么? “鱼肉乡里,贪腐,渎职等等多的是。”张择没好气说,“你来京城这么久,一点东西都没学到吗?” 关键是监事院也用不着这些啊,郭顺怔怔想,这些罪名不都是大理寺刑部京兆府办的嘛。 “怎么?”张择沉脸,打量他,“做不了?” 被阴暗的眼神一看,郭顺打个寒战,张择把他带来可不是什么同乡之情,而是为了更方便使用,如果用着不顺手,那也就不会留他了。 郭顺立刻挺直脊背:“中丞放心,我这就去。” 说罢拿着册子急忙忙奔出去了,再不敢多问一句。 张择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声,再吐了口气。 “蒋后”说他打着她的名义吓唬人。 他就让她看看,不打她的旗号,他也一样有左右他人生死的本事。 …… …… “李大将军家的人不合适为我用?” 白瑛看着站在面前的张择,放下手里的针线。 张择点头:“他们只会败坏娘娘名声,待我为娘娘寻更合适的。” 白瑛问:“什么时候寻到?” 张择愣了下。 白瑛看着他,忽的笑了:“总要有个时限吧?一个月,半年?一年?” 说到这里叹口气。 “皇子一天天长大,不能一直让陛下带,陛下离开我这里,满朝文武可没人把我当回事了。” 她看着张择,又几分楚楚可怜。 “中丞,我不是催促你,是心不踏实啊,除了你,我没人可依靠了。” 张择想了想,说:“半年之内,我会让至少三位世家投您门下。” 白瑛笑了:“多谢中丞。” 张择俯身一礼:“臣之职责。” “你去见陛下吧。”白瑛说,撇嘴,“金玉公主又来了,不知道又要撺掇陛下什么事,你去说正事打断她。” 张择应声是:“臣告退。” 刚转身,白瑛又唤住他。 “听郭顺说,你去见周景云了?说了什么?” 张择说:“李成元的死,我问他在宴席上可有察觉异样,他说没有。” 白瑛哦了声,又一笑:“就算有他也不会告诉你,问不问都一样。”又摆手,“快去吧。” 张择再次施礼走了出去。 看着张择走了出去,白瑛脸上的笑沉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楚王提醒,张择在她面前,似乎还很恭敬,但仔细想事事都在阻止她。 不,也并不恭敬了,请十次,八次不来。 白瑛袖子里的手攥了攥。 她现在有些摸不透张择的心思了。 “王德贵。”白瑛低声说。 王德贵忙上前听白瑛低声说。 “你去看看楚王在做什么,上次他说的事打听的如何?” 王德贵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白瑛说的什么,上次李余过来,挑拨说张择跟周景云私下有密事,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要打听。 不管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就是给娘娘留了口风。 与楚王来往的口风。 现在娘娘果真要去跟楚王打交道了。 王德贵不敢多说,躬身应声是。 …… …… 李余三步两步进了东阳侯府的大门。 虽然那次被扔出来,但再上门没有受到阻拦,而且还直接来到周景云的院落。 周景云的确说话算话。 或者说放心了,不怕让他见“白篱”了。 李余迈进院落,一眼看到坐在廊下抱着孩子的女子,脸上便绽开笑容。 “阿篱!我来了!” 第八十五章 有事 李余将囡囡接过来,在廊下向上抛来抛去,院落里洒满了孩童咯咯的笑。 “看,囡囡见到我多高兴。”他笑着说,看着坐在摇椅上的女子,又露出几分遗憾,“囡囡最喜欢跟我玩。” 女子笑了笑:“她高兴是因为你陪她玩,小孩子才无情。” 李余忙捂住囡囡耳朵:“没有没有。”又眉飞色舞,“我现在借着在王府打造新花楼船,将花园改建,打造密室,也趁机清除一些他人眼线,增添自己的人手,用不了多久,阿篱你和囡囡就能随意地来王府了。” 站在一旁的周景云看他一眼:“殿下这些事也不用到处说。” 李余瞥了他一眼:“这里又没有外人。”说罢再次将囡囡抛起,“我的事不瞒着我们囡囡。” 囡囡似乎玩腻了,又开始左右看,向院落里伸手。 庄夫人说:“殿下,她这是饿了。” 李余将囡囡递给跟来的奶妈,含笑看着庄夫人:“夫人辛苦了。” 庄夫人对他一笑,将一碟点心放下来:“殿下尝尝,我亲手做的。” 李余道谢坐下来,用叉子捡了一块蒸糕吃了,连连点头:“很好吃。”又看身边的女子,“楼船上阿篱选的点心也都好吃,自从没了楼船,我也吃不到好吃的点心了。” 女子笑着说:“那殿下多吃点。” 李余低下头再次吃一块,听得女子又说“喝点茶。”身边被放了一杯茶,鼻息间有茶香气萦绕,院落里有奶妈哄睡孩童,孩童咿咿呀呀声。 夏日的院落嘈杂又温馨。 要是真的该多好。 李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可惜,不能再做梦,母亲临死前告诫过他,还给他的梦境里留了一面让人清醒的镜子,就是为了避免他做美梦,自欺欺人。 李余抬起头,嘴角弯弯笑,端起茶喝了口,再看着身边的女子:“阿篱,有件事我要单独和你说。” 女子以及周景云都看过来。 “什么事?” “好啊。” 两人异口同声。 “一件很要紧,但也很冒犯的事。”李余说,看着周景云,眼神坚持,“我只能单独跟阿篱说。” 周景云看着他,亦是坚持不松口,直到女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倒要听听是什么冒犯的事。”她说,“你跟我来。”指了指李余,又指了指周景云,“你等着。”又一笑,“别担心,我过后讲给你听。” 说罢进了屋子。 李余也不在意她跟周景云说的那句过后告诉他,高高兴兴跟了进去,先把门关上,随着女子坐在东厢房的书桌前,他又忙着把窗户也关上。 周景云站在廊下,皱了皱眉头,让这两人单独相处总有不详的预感,门窗紧闭,室内的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什么也听不到...... 她既然要用阿篱的身份,应该不会说出一些荒唐话。 李余就算察觉有些不对,应该也不会想太多,毕竟怎么看她都是阿篱。 周景云站在廊下觉得似乎过了很久,直到内里传来一声欢呼。 “我就知道阿篱会帮我的。” “那我就去按照筹划好的办了。” “去吧。” 伴着说话声,屋门打开,李余冲了出来,脸上笑容璀璨。 “世子。”他停下来,对周景云一笑,“我先走了。” 说是先走,想到什么又跑到庄夫人所在的厢房,站在门外唤囡囡,庄夫人出来说囡囡睡了,他这才笑着大步离开了。 “什么事啊,这么高兴?”庄夫人说,虽然那年轻人脸上的笑意四溢,很有感染力。 但她没有跟着笑,而是带着几分不安紧张看向周景云。 周景云摇摇头,看向室内。 那女子还坐在书桌前,翻看其上的书卷。 “他说了什么事?”周景云走进来问。 她却没说,只一笑:“看看他能不能办成吧。” 周景云攥了攥手:“你不要用她的身体,胡乱说话,违背她的意志......” 她笑了,打断他:“周景云,我能存在就是她的意志,你怎么知道我做的事不是她想做的?” 她看着他挑眉。 “周景云,你别忘记了她怎么来到京城的,你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跟我离不开关系。” “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与她,密不可分。” 周景云垂目:“世上没有什么密不可分,人总是要不断分离的,她离开家,又离开庄蜚子,亲手杀死庄篱,离开了东阳侯府。” 她也一定会离开你。 周景云抬眼看着书桌前的人。 书桌前的人笑了笑:“你呀,还和以前一样总是要跟我争执,或许吧,但现在她还与我不可分离。”说着懒懒打个哈欠,“夏日真让人犯困,我要睡午觉了,等睡醒了要吃上次那个黄米糕。” 周景云看着她点点头说声好,看着她向内室走去。 “你也和以前一样,对我的反驳不动怒。”他说。 她回过头:“动怒这种事最没用了,我要是真不能忍了,杀掉你就行了。” 但她始终没杀他。 周景云看着她要说什么又停下。 她又想到什么,似笑非笑,抚了抚胳膊。 “不过,你可别再趁我睡了,就用刀子割我,没用的,她真不在乎这个。” 说罢走进内室,山水纱帘摇晃模糊了身影。 周景云收回视线,低头看藏在袖口的匕首。 她不在乎她自己么…… …… …… 午后的日光越发炽热,御街上来往的官吏都少了很多。 楚王府的马车在皇城外停下,李余跳下马车,理了理衣袍。 “这个时候去见陛下不好见。”蔡松年跟着下来,低声说。 皇帝也就是装出个勤政的模样,这两年已经快装不下去,再加上有了皇子,更是有借口偷懒。 这个时候必然已经回后宫了。 朝臣们要见还不一定能见到,楚王虽然是侄子身份,但皇帝也并不亲近。 他有些许后悔:“先前公主来见陛下,该跟着公主一起来……” 李余笑了笑:“以后尽量不麻烦公主了,我现在有新的人脉。” 不麻烦公主了?意思也就是,不需要公主了?这么快吗? 还有,新的人脉? 他们是在皇宫也有眼线,但都是不受重用的内侍,打听宫内的动向还可以,引荐到皇帝面前那是不可能的。 李余一笑也不多说:“别急,一会儿就有人来接了。” 蔡松年狐疑地向皇城门看去。 ....... ....... “这不是楚王吗?” 王德贵带着两个内侍从内走出来,看到站在宫门口递了名帖等候的李余,笑呵呵说。 李余含笑点头:“王大总管。” 王德贵虽然是白妃身边的人,但因为陛下最近常在含凉殿,便把陛下身边的事也都管起来了,虽然还没有正式任职,但已经人人都称呼大总管了。 “殿下客气了。”王德贵笑呵呵说,“来见陛下啊?” 说着伸手示意。 “真巧,快跟我进去吧,上午公主来的时候,陛下还念叨你呢。” 李余含笑道谢,跟着王德贵向内去了。 蔡松年站在宫门口神情惊讶,殿下说的新人脉竟然是王德贵吗?或者,是白妃? 殿下竟然能攀上白妃?白妃不是最防备殿下的? ....... ....... 白瑛看了眼被王德贵带进来的李余,慢慢喝了口茶。 “我问你,不表示我不信张择,更不表示我信你。”她说。 李余笑着说:“娘娘,我来跟你说这些,也不是要你不信张择,更不是要您相信我,我是对你有多求,想要得到你的帮忙。”不待白瑛再开口,主动说,“张中丞跟周景云在一起商议,做良臣的事。” 良臣?白瑛愕然,突然有些不明白良臣是什么意思了。 这两个字跟张择还能扯上关系?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她皱眉问。 但李余又不说了。 “我不知道。”他说,“毕竟中丞做事很谨慎,我不好查问。” 说罢又面色诚恳。 “但我会继续为娘娘打听。” 又来这一招,白瑛心里冷笑,直接问:“你要我帮你什么?” 李余看着她俯身一礼:“请娘娘让我见陛下。” 白瑛眼神戒备:“你见陛下要做什么?” 李余抬起头,看着她笑了,说:“做一件让金玉公主非常生气的事,也是断了我自己前程的事。” 真的假的?白瑛眼神闪烁,如果是真的,还真是好事啊。 第八十六章 相求 皇帝的确不想见李余。 “有什么事跟公主说就好。”他说,拍抚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孩子,皱了皱眉。 这个侄子认下来,一是金玉公主哭着说当初,她认了,这侄子的身份也等于坐实了,再者他也是为了表明他们父子兄弟其实是相亲相爱和睦一家,都是被蒋后挑唆蒙蔽互相残杀,因此他当初也不是逼宫夺位,而是忠孝两全。 但其实他跟先太子也没有多少来往。 父皇眼里只有先太子,其他儿子都不看在眼里,而先太子眼里除了父皇也看不到其他人,他们这些兄弟姐妹都是他的奴仆。 皇长孙更是金贵,他能远远看一眼就不错了。 虽然先太子一家死的突然,但相比于他从小到大战战兢兢备受磋磨,他们的日子比他好太多了。 他不想看到这个侄子,不想勾起以前的回忆,能认下侄子,恢复皇室子弟身份就足够了,这辈子就不要再有其他的来往了。 尤其是不少人都称呼这个侄子为皇长孙。 都把他的皇长子风头压下去了。 他可不想让他的儿子再受他当年的苦。 他现在是皇帝,他的儿子是太子! “我看他挺着急的,眼睛红红的,都快哭了。”白瑛说,伸手从皇帝怀里接过孩子,柔声说,“这孩子也可怜,那么小就没了爹娘。” 说着看着怀里的皇子,轻叹一声。 “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当了娘,见不得别的孩子哭。” 皇帝失笑:“他都二十了,还什么孩子。” 白瑛摇晃着怀里的孩子,目光温柔如水:“有爹娘在,多大都是孩子,没爹娘,他当年就是六岁,也变成了大人,回想那几年,他作为上官驸马的外室子,就算是假装,也受了不少磋磨,他既然连金玉公主都不肯说,直接来求见陛下,可见真是遇到难事了。” 皇帝有些无奈:“你呀,就是心软。”说着又摇头,“小心被骗。” 白瑛笑着将头贴在皇帝身前:“我不怕,有陛下呢。” 皇帝伸手将白瑛和孩子都揽住,长叹一声:“当了皇帝后,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跟以往不同了,只有阿瑛你,一如先前。” 白瑛笑着说:“我今生的夙愿在嫁给陛下的那一刻就圆满了,再无所求。”说着又抱着孩子站直身子,“人在外边呢,陛下请他进来吧,我去把孩子放下。” 皇帝点点头,看着白瑛抱着孩子退了出去,对王德贵说:“让他进来吧。” 王德贵应声是,出去传话,随即脚步声响,李余走了进来,对着前方的皇帝迎头拜倒。 “儿臣见过陛下。” 看着五体投地的年轻人,皇帝嗯了声:“起来说话吧。” 李余却不肯起身,跪俯在地上:“儿臣不孝,对不起公主养育之恩,不敢起身。” 对不起公主?怪不得越过公主要来见他,皇帝皱眉:“你做什么事了?” 李余抬起头,看着皇帝:“臣,请陛下赐婚。” 赐婚? 皇帝愣了下,但旋即皱眉,他知道金玉公主在为李余说亲,而且极其胆大,想的都是名门望族权贵。 他心里冷哼一声,也不想想,李余有没有那个福气! 果然,刚和李成元议亲,李成元就死了,还死的荒唐滑稽。 该不会是被这小子克死了吧。 他正等着看,还有哪家敢和这位楚王议亲。 没想到,竟然直接求到他跟前了。 真是荒唐!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皇帝淡淡说,“公主和驸马养育你,他们会为你挑选合适人家,等选好了,朕自会为你赐婚,不用担心。” “不,儿臣有心仪之人,不能接受公主为我挑选姻亲。”李余说,再次俯身叩头,“所以儿臣才说自己不孝!” 心仪之人?这是金玉公主新想出的办法?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猜测,就像陷害朱宰相家那样,败坏对方女子的声名? “结亲要两情相悦,不能你想如何就如何……”皇帝皱眉带着几分不悦说。 话没有说完李余再次急急开口。 “我们两情相悦,相伴多年。”他说,又一咬牙,“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既然如此,让公主……你说什么!”皇帝原本心不在焉,话出口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看着跪着的李余,“孩子?!” 哎呦,孩子都生了!站在殿侧屏风后的白瑛心里也惊讶一下,哪个名门闺秀做出无媒苟合不要脸的事? “她不是哪家名门闺秀,她是我的一个婢女。” 听到李余这样说,皇帝松口气,侍婢嘛,这不奇怪,虽然未娶正妻生婢子不合规矩,但也是常有的。 “那就赶快处理掉……”他下意识说。 话没说完,李余再次打断。 “陛下——我要娶她为妻啊!” 皇帝再次愣了。 原来如此,白瑛在屏风后恍然,又笑着点点头,娶一个婢女为正妻,那还真是让金玉公主生气,也坏了他自己前程的事! “荒唐!” 皇帝喝道,站起来。 “你说什么胡话呢!” 李余跪在地上再次叩头“儿臣知道,这是对公主不孝,所以来找陛下——” 皇帝瞪眼:“哦,你不用孝敬我是吧?可以拿这种事来气我是吧?”说着伸手指着他,“你是不是忘了你姓李,是李氏子孙!真是荒唐!娶婢女为正妻!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份了?你是楚王!” 李余跪直身子,抬头看着皇帝:“是,现在我是楚王,但先前我不是楚王,是罪孽之后,是该死逃犯,是上官家家的外室子,她与我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同甘共苦,现在我成楚王,怎么能对弃之不顾啊!” 他说着跪行几步,抱住皇帝的腿,仰头看着他,眼泪滑落。 “我知道她身份低下,不是世人认为的良配,公主也不会同意,但我知道陛下您一定会明白我。” “您与皇后就是这般少年相伴,相扶相持,同甘共苦,您当了皇帝,也没有在意杨氏门第低下,依旧封她为后,甚至为了她免了杨氏之罪,我听人说了,您对皇后自小就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在她死后亦是不忘,今生不再封后……” “陛下,您是皇帝,也是多情仁义之人,儿臣原本不敢生奢望,是看到您,对皇后的仁义,才做出这个决定。” 他说罢松开皇帝的腿,再次叩头,声声响。 “儿臣原本从未想过能恢复楚王身份,儿臣能活着已经知足。” “如果因为楚王这个身份,就要背弃她,臣请陛下收回封号,臣愿为一平民,与妻女相伴。” 皇帝看着俯地呜咽的年轻人,听完他这一席话,神情复杂,思绪也乱乱。 “荒唐!”他再次喝道。 但语气已经不似先前那般严厉。 “为了一个女子,竟然说出不做李家子孙的话!你真是不忠不孝!” 说罢抓起一旁的拂尘打过去。 李余趴在地上任凭皇帝打声音哽咽。 “儿臣知道不孝,儿臣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公主费心费力在给我寻良缘,但我真的不能背弃妻女,我也不敢告诉公主,我只能来求陛下。” “陛下,我自己从小没了父母,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如同我一般,见不得人。” 皇帝要说什么,有孩童的哭声传来,紧接着白瑛抱着孩子走过来。 “陛下,陛下,这孩子怎么都哄不了……”她急急说,走近来似乎才看到殿内的场面,又带着惶惶,“这是怎么了,陛下,有话好好说,别打孩子啊。” 看着孩童在她怀里哭的都快抱不住,皇帝长叹一声,将拂尘扔下,伸手抱过孩子哄劝,孩子在他怀里果然哭声小了。 “他做的荒唐事!”皇帝给白瑛讲了,再看着跪地也在啜泣的李余,恨声说,“打断腿都不冤!” 白瑛神情惊讶,又面带笑容:“有孩子啦?是个女孩?” 皇帝在旁摇头,女人啊,就注意到这个。 “是。”李余哽咽说,“很乖巧,不哭闹的女儿。” 皇帝没好气喝道:“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的皇儿只会哭闹吗?” 李余忙俯地说不敢。 白瑛嗔怪看皇帝:“他就是一说。”又笑了,“果然在父母眼里都是自己的孩子最好。” 皇帝哼了声,摇晃着皇子:“宝郎是很乖巧,是你们不会带。” 白瑛笑着说是是是。 “陛下——”李余再次喊,“还有白妃,她这般身份您都不弃——” 皇帝大怒,抱着孩子抬脚踹他:“白妃也是你能议论的!” 白瑛忙拦着:“陛下息怒,他不是瞧不起臣妾。”说着又嗔怪李余,“殿下,你也真是不会说话,怪不得陛下生气。” 李余跪地呜咽“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白瑛轻轻摇了摇皇帝的衣袖:“楚王自小失去父母,又战战兢兢活了这么久,他这辈子最渴求的就是安稳日子,如果真娶了名门贵女,对他来说不一定是好事。” 皇帝似有些无奈:“但一个婢女为正妻,太荒唐!” “那我还是罪臣之女呢!”白瑛说,“陛下不也照样护着我。” 皇帝瞪眼:“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白瑛笑说,牵住皇帝的衣袖,“我是看明白了,你们李家的人都是多情人。” 李余再次对皇帝叩头:“陛下,陛下。” 伴着砰砰砰额头上渗出血来。 白瑛一脸不忍:“陛下成全他吧。” 皇帝看着李余,皱了皱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一旦娶了这个婢女为妻,你在世人眼里又要被笑话,朝臣权贵们也要瞧不起你。” 李余抬起头,郑重点头:“儿臣知道,儿臣不在意,儿臣只在意她。” 皇帝看着他,缓缓点头:“好,那朕成全你,你可别后悔。” 李余抬起头,血泪交织的脸上绽开笑容:“儿臣不后悔!”叩头,“儿臣告退,我这就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说罢起身向外跑去。 皇帝在后看着他的背影没好气说:“看看像什么样子!” 白瑛笑意浓浓,娶了一个婢女为妻,断了姻亲这个大助力,楚王将来是没样子啦。 第八十七章 在意 “楚王请陛下赐婚” 在楚王李余奔出皇城的同时,张择收到了消息。 “对,说是从小相伴的婢女。”随从说,“还生了孩子,所以想要娶为妻,不再说亲。” 原本还有些疑惑的张择,听到孩子两字,瞬间明白了,不由笑了。 “好,好,就该如此。”他自言自语,“娘娘动作真快。” 随从愣了下 这人名为木思平,帝皇灵院三年级学员,修为和天梓同为灵罗中期,更是远古九族之后,木族之人。而天梓另一边的那个黑衣青年,就是之前和天梓一同去混乱森林的暗汀,灵罗后期的修为,堪称这里的第一人了。 克拉肯回到家族之后展现了自己得到的实力,平庸的人善于妒忌,更善于心计,克拉肯被自己的堂兄弟阴谋了。 那家伙正是破坏神社的马盛楠,他还穿着那套来不及换下的和服,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来。 马盛楠感觉后身后有人追赶下来,嘴角弯起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突然改变方向向城市心奔去,几名追赶他的老人也毫不迟疑的追了下去。 依然是无常二鬼带着我们横跃弱水河,这次我们没有保留体力,全速飞行,三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碧落城,这时天也‘蒙’‘蒙’亮了。 一名二支队成员正准备向这名r本男人动手,但被武艳杰及时拦了下来。 此外在三个步兵联队中都增加了专门的独立迫击炮大队,有150口径重迫击炮十八门。这些也是本间雅睛中将敢于以自己一个师团就单独出击的底气所在。回到了桃岭镇的师团临时指挥部,本间雅晴中将召开了作战会议。 他们不敢回头,生怕那剑皇岛上的强者再度杀出来,以至于一直逃命无顾三人截杀。 想必他们是看到魔气了,那是一种淡淡的黑‘色’气体,乍一看与妖气无二。 在地球的时候,姑凉我还是演过戏哒,咳咳只是打酱油的角色。虽然损友们把我推上火坑但咱爷们儿肯定不会含糊。 李杰起得很早,但梅静颜还是比他更早,不过看样子她也才从洗漱间梳洗了,还穿着一身睡衣,披散着乌黑的长发。 “走,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徐有才当机立断的说道。 叶欢浑身发冷,感觉脊背刷刷的冒着冷汗,再看张白凤,已经将她那安禄山之爪背在身后,眼睛望着远方,目光平静自然。 这种疼痛根本不是人类能忍受的,噗通!叶欢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地上,头重重的垂下,一身力气,去了大半。 “当然,您尽兴就好。”这位老人完全没有一点摆谱的样子,甚至用上了敬语。 沐凌天已经离开,就算要追杀沐凌天,也得从长计议,所以叶迅也不敢轻易做出决断,只好打算先回藏剑山庄,再作商议。 两人挽着铁链,咬着牙冠,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知才刚刚走了几十丈,眼前的树林子中再次出现了大批的黄衣大汉,而且他们的人数比刚刚碰到的还要多出一倍有余。 陈掌柜慢慢的站起身,说道:“林夫人的好意陈某心领了。不过,对于官兵,在下实在是难以信得过。所以……这件事就不劳您费心了,陈某自有办法。”说完,转身离去。 众食客们皆都发出一声惊呼,就连刚刚醉酒的那几人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第八十八章 喊人 喊声响起的时候,正在灯下给囡囡缝鞋袜的庄夫人吓了一跳。 先前李余来的时候,她避开在室内,不多时听得李余脚步轻快地走了,然后室内周景云与那人似乎争执起来。 庄夫人也没有多想,必然是周景云又在跟那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但..... 这人间繁华,能活着谁愿意离开?几句话岂能劝服? 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阿篱自己的意识。 她捏着针出神,一声“周景云”的嘶喊传来,满是惊恐,她手一抖针刺破手指,一滴血渗出来。 怎么了? 该不会周景云动手打....那人了? 不可能。 且不说那是白篱的身子,就算是那人,周景云也敬重的很。 “周景云你疯了——” 庄夫人看着指头的血滴,听着又一声喊传来,她有些犹豫,周景云虽然看起来一直保持理智,但遇到这种事,真的让人发疯...... “黄茹——老师——快过来——” 女声再次传来。 黄茹,是她的名字,谁都能喊,但先生—— 其实庄先生只是教白篱读书,而其他的琴棋书画制香烹茶等等技艺都是她在教,所以,她才是白篱的老师。 白篱才会这样称呼她。 庄夫人扔下针线冲了出去。 “阿篱——”她冲进正房,“你醒了?” 话音未落,她心口一窒,看到室内的场面。 周景云躺在地上,女子将他抱在怀里,一只手紧紧按着他心口,血染红了手掌,衣袍...... 这,这,难道是那人恼羞成怒,对周景云动手了? 女子抬起头看向她,泪流满面:“他拉着我的手,用匕首刺自己了——” 庄夫人恍然,匕首的事她知道,自从那次用簪子刺醒白篱后,白篱便让周景云找了一个匕首随身带着,以备用警醒自己。 白篱沉睡,周景云也用匕首割了她几次,但始终未醒。 所以,周景云这是反其道而行之,用匕首刺了自己?而沉迷在虚幻亲情中的白篱,看到现实里在意的人受伤,因此而醒了? 顾不得再想太多,庄夫人扑过去查看。 周景云昏死,但气息尚在。 她替换白篱按着伤口止血。 “快去叫人!找大夫!” 白篱虽然流泪,但动作没有迟疑,起身冲了出去。 ....... ....... 院落里传来“周景云”喊声的时候,许妈妈已经打算回去了。 李余在这里安安静静,然后高高兴兴地走了,平安无事,她便也准备回去给侯夫人复命。 刚从墙角摸出来,就听得女声尖叫“周景云”,吓得她脚一歪差点摔倒。 世子和那白小娘子吵起来了? 她迟疑一下,此时夜色已经拉开,世子院落的门头还没有点灯,趁着夜色,她绕过院墙来到门前贴着向内听。 刚贴上门,急促的脚步声冲过来,她根本没来及躲避,门就被打开了,有人冲出来,与她撞一起。 许妈妈哎呦一声,向后跌去,下一刻又被人拉住。 “许妈妈!”女声喊道。 借着院落摇晃的灯光,许妈妈看到是那个白小娘子,略有些尴尬:“白小娘子,哎,我,正好路过,就......” 不待她找借口解释,白篱打断。 “快去请夫人。”她说,“也立刻请太医来。” 许妈妈一僵,请,太医? “我说过不瞒着夫人。”白篱低低急声说,“你告诉她,世子受伤了,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让她赶快过来。” 许妈妈只觉得双耳嗡嗡,世子受伤了?怎么受伤了? “妈妈快去!”女声拔高。 她这一声喊,许妈妈下意识转身,虽然腿脚发软,脚步急急地向侯夫人所在跑去。 白篱站在院门前要转身,又察觉什么,看向墙角另一个方向。 “春月!”她喊道。 墙角夜色晃动,一个身影似乎受了惊吓颤抖,噗通跪下来。 春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来这边的。 世子迟迟不召她们回去,无事可做,忍不住过来看看,虽然也不知道过来看什么,看看那孩子还是那位新人,没想到刚贴着墙角,就看到许妈妈从对面墙角摸向门边,贴着门探听,然后就被人撞破了。 她心慌意乱也没听到她们说什么,也不敢动,唯恐被发现,然后看到许妈妈急急忙忙跑开了,她想着等这位娘子进去了,自己再悄悄溜走,没想到那娘子突然看过来,还喊出她的名字。 “奴婢该死。”春月跪在地上颤声说。 她也不想什么解释了,只准备叩头认错,世子要把她赶出去也认了。 “别跪了。”女声说,“快帮我去请章大夫。” 春月愣了下,抬起头,看着站在院门口的女子,院落里内的灯光映照在身上,陌生,但又莫名熟悉。 “去找江云,让他送你。”女声说,“跟章大夫说,是刀伤。” 春月下意识起身:“是,少夫人。”说罢跌跌撞撞向外跑去,很快脚步变得稳稳,但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刚才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要称呼对方少夫人? 但那一刻,她真的脱口而出,眼前的人就是那位少夫人。 刀伤又是怎么回事? 世子受了伤将死,所以死去的少夫人显灵了? 她心惊胆战,伴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夜色里疾奔。 “江云,江云——” ....... ....... 脚步杂乱,东阳侯夫人从室内奔出来,里外的婢女仆妇不解又不安地提灯簇拥跟上。 “都别跟着。”东阳侯夫人制止她们。 看着她苍白的脸,婢女仆妇们不知所措地停下来。 “不用跟着。”许妈妈紧紧搀扶着东阳侯夫人,跟着说,还挤出一丝笑,“没事,夫人去看看世子。” 也是,世子那边不许家里人进去,侯夫人进去自然无妨,但其他人还是回避一下,免得母子闹起来难堪。 婢女仆妇们应声是停下脚。 “夫人,走。”许妈妈扶着她忙向外走。 东阳侯夫人疾步而行,迈过门槛。 “怎么说来着?”她颤声问。 她适才正准备吃饭,许妈妈突然冲进来,一副掉了魂的模样,趴在她耳边说了句“世子受伤了,快请太医。” 那一瞬间她以为许妈妈撞煞说胡话呢。 然后下一刻看到许妈妈袖口的血。 鲜血。 她只觉得眼一晕,还好许妈妈死命掐住她。 “夫人,撑住,说没有生命危险。” 她深吸一口气撑住。 是,没什么撑不住的。 这一年她经历多少事,周景云突然娶个媳妇回来,媳妇突然又死了,周景云突然放浪不羁,突然又传龙阳之好,突然又领了罪臣之女回来,还带着被换掉的小公主....... 现在不过是听到受伤了,没什么。 没什么! 东阳侯夫人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掐着自己,手心手背生疼生疼。 她莫名想到自己生孩子的时候。 生孩子是真疼啊。 养孩子,原来也这么疼。 女人啊,这一辈子当娘的就是活该要为儿女疼。 “太医去请了吗?”她沙哑声问。 许妈妈在旁点头颤声:“在见夫人前,让黄妈妈拿着帖子去了。” 东阳侯夫人深吸一口气:“别惊动侯爷。” 许妈妈再次点头:“侯爷在镇国公家赴宴,今晚不会回来。” 东阳侯夫人不再问了,脚步飞快而行,看到世子院落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说,没有生命危险?”她颤声再次问。 似乎有些不敢进。 许妈妈眼一酸,想到白小娘子不过是跟自己撞在一起,扶了一下,她衣袖上都染了血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场景....... “没,没。”她挤出笑安抚。 院门关着,但听到脚步声,一个老仆妇立刻打开门。 “是夫人吧。”她说,声音有些紧张,“小娘子让我守着给你们开门。” 虽然把家里的婢女仆妇赶出去,周景云又从外边接进来几人,东阳侯夫人不理会,也没见过。 此时更没心情理会,只疾步奔正房,室内亮着灯,安安静静,唯有她的脚步声回荡。 白篱站在室内,转过身:“夫人。” 看到她,东阳侯夫人脸色更白,许妈妈也只觉得眼一晕,先前在门口黑灯瞎火没看清,此时室内灯火下,能看到白篱身上沾染的血迹一片片....... “景云——”东阳侯夫人嗓子沙哑。 白篱让开,躺在地上的周景云出现在视线里。 他的衣袍被剪开,剪下的布料缠绕在胸前,一片片血迹中,一把匕首柄清晰可见。 东阳侯夫人腿一软,许妈妈也扶不住了,两人跌跪在地上。 “景云,景云——”东阳侯夫人颤抖声喊,手无助地抚摸着周景云的脸。 周景云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有低低又急促的呼吸。 “夫人,已经止住血了。”庄夫人跪坐在一旁,轻声说,“只是不便移动,更不能拔刀,需要大夫们来。” 东阳侯夫人抱着周景云的头,嗓音干哑:“是,谁?楚王吗?” “不是。”庄夫人说,“这件事有些复杂,我来跟夫人......” “是我。”白篱打断庄夫人,“是我害他的。” 东阳侯夫人红着眼看向她。 每一个母亲都会为儿女发狂,庄夫人起身挡在白篱身前,但被白篱轻轻推开。 “师父,我自己来。”她说,在东阳侯夫人面前跪下来,“我说过我不会再瞒夫人任何事,我这个人,除了是逃亡的罪犯,还有,病。”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紧紧闭着的嘴唇颤抖,似乎在竭力控制不让自己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是一种,我会变成其他人,而作为白篱的我陷入沉睡的怪病。”白篱说,看到夫人发红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夫人不用去想这是什么意思,总之,就当我疯了吧。” 在世人眼里这样的她也的确是个疯子。 “总之,为了让我清醒过来,他,刺伤了他自己。” 许妈妈在旁喊了声:“你,你是说我们世子自己刺伤自己?跟你无关?” 声音里带着愤怒。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依旧一语不发,眼神愤怒又绝望。 “不是,跟我有关系。”白篱说,俯身叩头,“是我,害他如此。” 靠近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第八十九章 救治 太医院的太医和章士林一起赶过来的。 黄妈妈引着太医,僵硬的脸上都站一起讶异,春月忙解释:“少......世子让去请章大夫的,怕万一太医赶不过来。” 黄妈妈心想,难道夫人又吩咐春月去请章大夫了? 是,先前少夫人在的时候,有几次不适,夫人让去请太医,但不巧的是都遇到宫里有事,太医们被召去,只能从街上请章士林来。 这一次可能是因为傍晚,太医们还没散去,她奔去递了帖子,立刻有太医接了出来了。 看着婢女带来的章士林,那位太医的脸色也有些古怪。 他们太医嘛,皇亲国戚排第一,王公贵族要斟酌着,而且递帖子也不说病情,只催促快点的更是忌讳,不过这次听到是东阳侯府,有个太医说了句“东阳侯府那位少夫人有一些医方秘技,故去了真可惜。” 听到这个话,太医们多了几分英雄相惜,决定多照看一下,便立刻派人出来了。 原来东阳侯府也做了两手准备啊。 “孙太医来了更好,孙太医最擅长金创。”章士林说,对太医一礼,以示尊敬。 孙太医的脸色更古怪了几分,哦,原来是金创伤,侯府这仆妇都没有告诉他,但告诉了这个民间大夫....... 罢了,既然来了,就快进去吧。 “金创不能等。”孙太医说,对章士林伸手做请。 待进去了,孙太医不仅没有了丝毫芥蒂,还庆幸多了一个大夫在场。 当看着躺在地上昏死的周景云,再看胸口的匕首,孙太医脸色都变了,伤的太重了! 章士林也脸色凝重。 “太医,章大夫,可还有救?”东阳侯夫人看着他们,直接问。 “我来看看。”章士林忙说,跪坐下来认真查看伤口,“匕首锋利,伤口有些深,但未中心脏,只是拔刀难一些。” 说罢看孙太医。 “夫人放心,有我和孙太医在一定能万无一失。” 孙太医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唤跟着的弟子进来,对东阳侯夫人说:“你们先退出去吧。” 东阳侯夫人摇头:“我在这里守着他。” 许妈妈忙招呼室内的人退出去,室内的人其实也不多,黄妈妈,春月庄夫人,白小娘子。 这四人脸色都很不好看。 黄妈妈是没想到这么严重,春月亦是如此,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迷迷瞪瞪进来看到躺在地上的世子,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天也,世子真的要死了....... 听到许妈妈的招呼,黄妈妈虽然心惊肉跳但也知道轻重,忙转身走,不忘把春月拉起来扶着带出去。 庄夫人看白篱,低声说:“阿篱你留在这里......” 怎能不担心呢? 如果侯夫人生气不许留下,她会为阿篱说话请求。 但白篱摇摇头,看了眼被侯夫人守着的周景云,孙太医和章士林的两个弟子在点亮室内更多的灯火,烛火璀璨,视线变得恍惚。 “我出去。”她说,收回视线走了出去。 她别留在这里,让侯夫人糟心,让周景云再添坏运气。 ....... ....... “请了太医,还有章士林?” 李余抬起头,看向蔡松年。 室内坐着的七八人也抬起头。 李余求得皇帝同意后,迫不及待,立刻召集人手准备婚事,查看各种典仪,到了晚上都没散。 “就在殿下你离开没多久。”蔡松年接着说,“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东阳侯府还是很严的,尤其是最近更严。 李余皱眉,对那两人来说,也算是心愿达成该庆贺了,莫非,阿篱又来抢身体了? 李余忍不住站起来。 阿篱以前说过,虽然他看不到她,但她会在他身边。 他求得皇帝允许,那个蒋后鬼可以嫁给他,踏入皇室,欢喜若狂,鬼魂不稳,阿篱就有机会夺身体..... 争斗混战中,出了事? 是蒋后鬼出事了,还是阿篱? “我去看看——”他大步向外奔去。 “殿下。”蔡松年忙劝他,“如果真有事,他们肯定不让你进,而且,人家刚出事你就去,这不是暴露你在监事他,还是再等等,我留人守着了。” 李余发出一声嗤笑:“我那不叫监视,叫以待随时听命。” 他才不怕被他们发现呢。 发现又如何? 至于不让他进..... 这倒是有可能。 他垂目。 “不让我进也没事,我可以在外边等。” 距离近一点,说不定就能更帮上阿篱。 蔡松年无奈,只能跟着李余向外走,李余想到什么又回头看室内的诸人。 “你们继续制定婚仪,要在规制内办最好的。”他说。 虽然是假的,虽然现在他面对的是蒋后鬼,但那毕竟是阿篱的身体和脸。 他要让世人看到阿篱有一场盛大的婚礼。 室内散座的诸人纷纷应声是,看着李余转身向外而去。 ....... ....... 伴着室内传来低低的欢呼声,夹杂着东阳侯夫人压抑的啜泣,更浓烈的血腥气随之散开。 坐在廊下的白篱攥紧了手。 匕首拔出来了。 门帘响动,一个弟子奔出来,而另一个弟子从厨房那边奔过来。 “敷药热好了。” “我再去熬新的药。” 夜色更深,室内灯火通明,窗上投影着忙碌的人影。 拔匕首凶险,拔完匕首也凶险,白篱默默地坐着,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 “你.....”女声怯怯。 白篱转过头,看到春月站在身后。 见她看过来,春月低下头,将一杯茶递过来:“您,喝口水吧,要熬一夜。” 白篱低声说:“谢谢。”接过茶慢慢地喝。 春月看着眼前安静喝茶的人,只觉得有什么在心里翻腾,再忍不住上前一步:“你,你是,少夫人吗?” 白篱转过头,笑了,点点头:“是,我是,庄篱,我没死。” 春月不可置信看着她,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冒出这句话,更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庄少夫人?! 真的是!! “少夫人!” 白篱对她嘘声。 春月忙抬手捂住嘴,看着眼前的人,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光亮随着夜风摇晃,罩着这张陌生的面容。 其实她已经记不得少夫人什么样了,原本的记忆在少夫人离开后似乎被抹去了。 眼前的脸虽然陌生,但说了是庄篱后,熟悉感扑面。 是少夫人! 白篱伸手拉她坐下,低声说:“是因为一些事,不得不假死,世子也是知道的,夫人现在也知道,只是还瞒着你们。”带着几分歉意,“让你们伤心难过了,不过,不能喊少夫人啦,我姓白,你可以称呼我白小娘子。” 白小娘子,春月默念,摇头:“伤心难过不怕,您还活着,这太好了,像做梦一样。” 白篱笑了笑,是啊,人生就是一场大梦。 而她就是侵入他们梦境的怪物。 ....... ....... 晨光微亮,坐在床边的章士林察觉到床上人的手微微动了下,他忙抬手搭上脉。 坐在床头闭目似乎睡着的东阳侯夫人瞬间睁开眼:“怎么了?”下一刻忙转头看床上。 昏睡的周景云眼皮颤动,似乎在努力....... 东阳侯夫人蹭地站起来:“景云!” 章士林松开脉,取过一旁的金针,轻轻在周景云的手腕上用针,伴着他的动作,周景云头也微微动了动,颤动的眼皮缓缓睁开。 “景云!”东阳侯夫人颤抖着伸手抚上周景云的脸。 周景云原本有些茫然的视线渐渐凝聚,头微微转动,看着床边的东阳侯夫人。 “母亲....”他说。 虽然低弱无力,但声音是清晰的。 章士林在旁收起针,探身查看他的脸色:“世子,可记得发生什么事?” 周景云微弱点头:“我知道。” 视线下意识向床边搜寻..... 轮班歇息的孙太医此时被惊醒也走过来了,迎上周景云的视线。 “世子意识清醒。”他说,问章士林,“脉象如何?” 章士林说:“脉象也算平稳了。” 孙太医松口气,对周景云和东阳侯夫人含笑说:“世子这算是脱离险境了,接下来就需要好好养着。” 东阳侯夫人起身施礼:“多谢两位大夫救命大恩。” 周景云也说了声多谢。 孙太医示意章士林去歇息,又写了新药方让弟子去煎药,晨光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章士林从室内走了出来,许妈妈亲自引路:“大夫来这边歇息,收拾好了。” 章士林要迈步又停下,看到廊下站着女子,青光笼罩她身上,乍一看宛如一尊石像,随着他视线看去,那女子身形向前迈步。 “章大夫,他情况怎么样?” 这女子.....莫名想到昨晚被敲开门,婢女春月慌张中说得一句话“少夫人让我们来......” 再想到昨晚进来后看到那女子跟东阳侯夫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嗯,是挺像当初那位庄小娘子在的时候。 少夫人..... 周景云的新人吗? 章士林胡思乱想,说:“已经醒了,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静养。” 白篱屈膝施礼:“多谢大夫。” 章士林颔首不再多说,跟着许妈妈走了,进一旁厢房前回头看了眼,见那女子站在廊下又一动不动,看着屋门。 ...... ...... 东阳侯夫人接过递来的药,小心翼翼喂给周景云。 “母亲,我.....”周景云说。 东阳侯夫人起身打断他,将药碗放下,再对孙太医轻声说:“还请太医多担待,他喝多酒,自己把自己刺伤了,真是丢人。” 孙太医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他进来的时候,屋子里没有半点酒味,可见周景云受伤有隐情,只是为了体面,东阳侯夫人给了这个解释。 毕竟他们太医回去是要记医案,其他人也会打听,总要给个说法。 权贵世家的荒唐事多了去,孙太医见怪不怪了,笑着点头:“人没事就好就好。”说罢借口写药方,带着弟子退出卧房,回避到东间去了。 东阳侯夫人这才走回床边,看着周景云,沉着脸一语不发。 “母亲,我不是没有考虑。”周景云低声说,“我考虑好几天了,想到这个办法,我也避开了要害......” 东阳侯夫人哦了声:“所以呢,让我别担心?别大惊小怪?别哭天抢地,别胆战心惊守一夜?是我小题大做了?” 周景云听她说完,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在枕头上轻轻摇头。 “我要说的是,我考虑了这么多,但唯独没考虑母亲你,是我不孝。” 东阳侯夫人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在等什么。 周景云也看着她,默然一刻。 “母亲,这是我不孝,您别怪她。” 东阳侯夫人冷笑一声。 所以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 第九十章 允许 东阳侯夫人丝毫不觉得意外。 跟以前一样,他这个儿子不允许别人说半句那女子坏话。 “我不是为她开脱。”周景云看着母亲的神情,要继续说。 东阳侯夫人打断他:“你也不用为她开脱,她自己都说了,是她的缘故。” 周景云脸上点点头:“我知道,她必然会说,她说过不再欺瞒母亲你。” 别以为她没听出来,这还是夸那女子的,东阳侯夫人冷笑一声。 “起因是她的缘故,但这一刀......”周景云说,“是我自己的选择,她根本就不知道。” 说到这里苦笑一下。 “这结果也不一定是她想要的。” 对于阿篱来说,或许更愿意跟她的家人在一起。 东阳侯夫人沉声:“她说她疯了,我看你也不怎么清醒!” 她都跟人说出自己是疯子的话了啊,周景云轻叹一口气。 “她生下来就很可怜。”他低声说,“活到如今,很是不易,母亲,你别怪她,” 东阳侯夫人咬牙喝道:“谁活着容易!只有她不容易吗?我就容易吗?我不过是生了你,我就该受一次又一次磋磨吗?” 周景云在枕头上叩头:“是我不孝,让母亲如此胆战心惊,日夜不安。” 东阳侯夫人看着他,神情又颓然:“你没有不孝,是我给你生命,但你的命愿意给谁就给谁吧。”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母亲——”周景云在后喊了声。 东阳侯夫人没有理会径直走了出去。 许妈妈站在门外忙扶住她,神情担忧:“夫人.....” 虽然听不太清里面说了什么,但能感受到母子争执。 许妈妈也理解,这么突然的事,侯夫人肯定生气。 “等世子好点,再说啊。”她低声劝。 东阳侯夫人冷冷说:“我哪有资格说他。”说罢视线看向一旁。 见她看过来,白篱屈膝施礼。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攥起,许妈妈略有些紧张,扶紧了东阳侯夫人的手腕,唯恐她突然冲过去打人。 “世子才醒。”她小声提醒。 世子因为这女子伤的这么重,可见能为了这女子不要命,如果夫人这时候打人,世子只怕爬也要爬出来....... 可经不住折腾。 “夫人,您也累了一晚上了,咱们先歇息会儿。” 东阳侯夫人攥紧的手松开,视线从白篱身上移开,迈步走开了。 白篱站在廊下再次施礼相送。 “阿篱。”一直在后看着的庄夫人轻声说,“你进去看看吧。” 白篱点点头,走到门口,迟疑一下,抬脚迈进去。 东阁的孙太医看母子两人不欢而散,想要过来看看伤者情况,然后门帘响动,那个年轻女子走进来。 嗯,母子争执后,就该小情侣互诉衷肠了。 孙太医坐下来,又用笔敲了下探头看的弟子,低声喝斥:“快切药。” 弟子忙坐好。 伴着咯噔咯噔地切药声,那女子走入了卧房,山水门帘摇晃,模糊了视线。 白篱端详着周景云。 周景云对她挤出一丝笑:“现在脸色不好看,不过大夫们说了,养养就好了。” 白篱嗯了声,在床边坐下,面色一如既往平静。 但周景云还记得晕倒前,她惊慌失措大哭的样子....... 她一定吓死了。 “我母亲态度不好,你别难过。”他轻声说。 白篱摇头:“我虽然没有母亲,但我想如果是我出事,我母亲也不会态度好。”她说着一笑,“我母亲可不是贵夫人,她在我姐姐的梦里还跟人打架呢。” 她伸手摸了摸脸。 “你都这样了,侯夫人都没有打我。” 周景云笑了笑,看着她:“你别担心,我其实准备好了的,避开了心口。” 白篱看着他,神情无奈:“这叫什么准备好了.......你是病急乱投医,胡乱试一试的吧,就没想试了这个不管用,白挨一刀?” 试了不管用,再试别的嘛,周景云心想,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几日她做的事......”他想到什么开口。 白篱打断他:“那些事我都知道。” 知道吗?周景云默然,听白篱的声音继续传来。 “不是她害我如此的,相反,她还救了我,否则我已经被吸入黍米珠,再也回不来了。” 她救了她啊。 周景云肩头放下,他就知道,她的确有残酷的一面,但也不是那种真为非作歹的人...... “总之,你不用担心,你现在好好睡觉,休息,把身体养好,我们再说其他的。” 周景云说声好,也端详白篱的面容:“你也一夜未睡了,休息会儿吧。” 白篱嗯了声:“我在这里守着你歇息。”说罢在床边跪坐下来,双手搭在床上,看着他。 周景云想说这怎么能休息好,但又想或许离开这里她更休息不好,那就,在一起歇息吧。 到底是元气大伤,看起来说话清晰,但不说话后,似乎一眨眼就睡了。 白篱有些不安忙轻声唤孙太医,孙太医过来查看脉象,说:“是睡了,多睡就好。” 白篱这才松口气,再次对孙太医道谢。 孙太医退了出去,透过山水纱帘看到那女子趴伏在床边,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抚周世子的脸。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孙太医忙收回视线。 ........ ........ 李余掀起车帘,看外边天光大亮,街口来来往的人也增多了。 如所料,昨晚东阳侯府的门房拒绝开门,江云更是虎视眈眈看着他,一副若敢向前迈步,就动刀的架势。 李余没有硬闯,但也没有离开,在蔡松年不解的眼神中,躺在车上睡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他没有做梦,毫无痕迹。 不知道阿篱有没有来过,有没有帮上她。 不过随着天光亮,蔡松年送来了新消息。 “刚才孙太医回太医院了。”他低声说,“说是周景云喝醉酒把自己刺伤了。” 这话一听就是东阳侯府糊弄人的话。 只能捡着听。 所以就是周景云受伤了。 李余若有所思,莫非听到要成亲,周景云还想阻止?结果惹怒蒋后鬼,被她刺伤了? 念头闪过,眼中闪过一丝狠意,他们别伤害阿篱的身体就好。 “江云。”李余从车上跳下来,示意站在门边角落宛如石塑的男人过来。 江云抱着剑木着脸走过来。 “我不硬闯,我回家等着。”李余说,“你去传个话,谁有空了见见我,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说着原本有些漠然的神情一变,真诚又忐忑不安。 “毕竟,我很担心啊。” 第九十一章 解释 白篱是被春月轻轻推醒的。 “少,白小娘子.....” “世子该吃药了.....” 白篱缓缓抬起头,迎上周景云的视线,怔了怔。 周景云对她笑了笑:“其实也不必叫醒你,但这样趴着睡不舒服,还是回床上好好睡。” 白篱这才回过神,再看天色,原来她自己趴伏在床头也睡着了,一睡到了午后。 春月在旁轻轻揉捏她胳膊:“胳膊酸麻吗?”又跪下来轻轻揉她的腿脚,“腿脚呢?” 白篱忙说:“没事,我缓缓就好。” 说罢看到站在一旁的章士林,想到春月刚才说要吃药了...... “章大夫,世子情况好点了吗。”她问。 章士林含笑说:“看气色好一些了。”又迟疑一下,“我来看看脉象。” 说完这句话站着不动。 看吧,白篱略有些不解,她只是占据了床头,不影响他诊脉吧。 下一刻她的视线落在周景云的手上,放在身侧床边的手,被她握着...... 白篱脸一红,可能是睡着怕掉下去,就无意识的想抓住点什么...... 周景云怎么不提醒她,她睡麻了没感知到,他难道也没发现,还让章士林这样看着..... 她忙抬手,虽然说是她抓着周景云的手掌,但周景云的手指也搭在她手上握着。 她抬手了,他才松开。 白篱低着头红着脸起身,春月搀扶着,耳边还有周景云的叮嘱“慢点”。 听起来好像是她受伤了似的。 白篱心里哼了声,推着春月向外走,不用听章大夫的脉象了! 虽然这样抱怨,但还是放慢了脚步,听到章士林含笑说“更好些了”才放心越过纱帘。 周景云看着白篱的背影嘴角含笑,章士林看着他的笑,再看始终追随那女子的视线,心情有些复杂。 当然,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但..... 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个短短一瞬间出现又消失的少夫人。 现在他药铺里的安眠香还卖的最好呢。 唉,人啊...... “章大夫。”周景云看到他的脸色,忽然忍不住说,“是她让人请你来的。” 章士林愣了下。 “我出事的时候。”周景云低声说,“她立刻让人去请你来。” 原来是这位小娘子让人请他来的?章士林心想,还以为是东阳侯夫人。 “她信任你。”周景云又说了句,然后说,“我可以喝药了。”揭过了这个话。 这话有些突然,又有些莫名其妙,章士林一边让弟子取来药,一边想,世子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呢? 这位小娘子,信任他。 被人信任总是让人高兴的。 周世子这是希望自己对这位小娘子印象好一些吗? 周景云看着章士林脸上的困惑,也没有再多说,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这句话,好像那一瞬间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在大家眼里新欢是庄篱。 他不想让人嘀咕,哪怕是在心里嘀咕他只见新人笑,忘了旧人。 他想让人知道,新欢和旧爱是一个人,只有这一个人。 弟子把药取来,歇息过的东阳侯夫人也进来了,章士林跟她交待一下状况,东阳侯夫人便坐下来,看着许妈妈给周景云喂药——还在生气的母亲,不想伺候儿子了。 章士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退了出来,准备到东阁间来写一下医案,走进去看到那位小娘子坐在罗汉床上喝茶。 “春月去给我准备些饭菜。”她对他一笑说,“章大夫也一起吃。” 章士林忙道谢又婉拒:“我先把医案写出来,孙太医马上就来替换我,我再去吃。” 他怎能跟这位小娘子一起吃。 这小娘子有点不认生啊。 “我还给大夫你准备了你最喜欢喝的酒。”这小娘子又含笑说。 章士林愣了下,她怎么知道他喜欢喝什么酒? 那小娘子站起来,向他走近,章士林莫名紧张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靠住了椅子,她,她想干什么? “章大夫。”白篱在他面前站定,压低声音,“我是庄篱,我没死。” 章士林愕然,噗通一声坐在椅子上,什么? 吓到这个老大夫了吧,白篱忙接着说:“先前因为遇到一些事,我不得不假死脱身,世子协助我。” 假死脱身,章士林缓过来,可不是,当时就觉得庄小娘子死的太奇怪了太突然了,原来是假的啊。 他猛地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小娘子,顿时明白周景云先前的话了,怪不得是她让人请他,信任他,原来是旧人啊。 “哎呀!”他脱口感叹。 白篱忙对他嘘声,章士林忙压低声音,眉眼喜色低声说:“这真是太好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旋即又有些感动。 很显然这是很要紧的秘密,没想到她竟然跟他说了,这,果然如周景云说的那句“她信任你”啊。 “小娘子放心。”章士林低声说,他会保密的,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其实,也不是信任他,白篱捏了捏手指,她突然不想别人再胡乱猜测周景云了。 可想而知,周景云被刺伤这件事传出去,又会有各种流言。 周景云一直以来都是君子道义端正有方,但为了她引来流言蜚语声名狼藉。 暂时还没办法给世人解释,但认识的人,她不想他们再非议世子。 说话间,春月端了饭菜进来。 这一次章士林没有再拒绝坐下来用餐,果然有酒,只是小小一壶。 “章大夫辛苦了,小酌几杯解乏。”白篱给他倒酒说。 章士林道谢,接过酒杯,轻声说:“世子大难不死,接下来你们的日子都是顺遂。” 白篱突然想到她只跟章士林说庄篱死是假的,但忘记说庄篱和周景云做夫妻也是假的。 嗯,不过,章士林也没说“你们夫妻的日子都是顺遂”,就算了,不用解释了,这个也不重要,总归是祝福她和他。 “谢谢章大夫吉言。”她也端起一杯酒含笑说,一饮而尽。 刚吃了几口饭,春月带了江云转达的楚王的话。 “说是在外等了一宿。”她低声说。 是啊,出了这么大事,又是太医又是街市大夫,李余肯定急了要问怎么回事,白篱对章士林示意继续用饭,自己起身向卧房来了。 周景云已经喝完药,许妈妈正在给他擦拭。 东阳侯夫人坐在一旁如同泥塑不闻不问。 “夫人。”白篱对她施礼。 东阳侯夫人依旧一动不动。 白篱看向周景云,周景云也看着她,微微一笑,白篱亦是一笑。 “我吃过饭了,也招待章大夫了。”她轻声说,“江云说李余在问你的情况,我去见见他,免得他胡乱猜想。” 周景云说声好:“你想想怎么跟他解释,尤其是先前她还答应了他成亲。”迟疑一下,“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商议的......” 白篱一笑:“我知道。”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虽然分成两个人,但到底都是在这一个脑子里。” 东阳侯夫人在旁忍不住皱眉,这两人说的话,真的有些疯疯癫癫了,让人听不懂。 周景云点头:“那你看着怎么跟他解释。” 不过该怎么解释呢? 难道跟李余说前一段你见到的是蒋后,是她答应跟你成亲,与白篱无关。 蒋后这个名字李余怎么理解?那是他的仇人,是大周李氏子弟最恐惧和忌讳的人。 他会怎么看待白篱? “要不就说是我不同意。”周景云看着白篱,“我不想你嫁给他,哪怕是假成亲,所以以死相逼。” 白篱噗嗤笑了:“世子怎么会做出以死相逼这种事,世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才不信呢。” 周景云抿了抿嘴,想说什么,白篱笑着打断他。 “你不用想了,我来解决吧。”她说,“我已经想好了。” 既然她想好了,他就不多置喙了,周景云笑了笑:“好,你去吧。” 白篱对他一笑,收回视线,再看向东阳侯夫人:“夫人,我去见见楚王。” 东阳侯夫人扭着头不理会。 白篱也不在意,施礼转身走了出去。 周景云的视线追随着,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攥起。 其实,他那句话也不是假话。 以死相逼这种事他已经做了。 第九十二章 告知 得知受伤的是周景云,白篱,至少白篱的身体没事,李余给江云递了话,就没有再在东阳侯府门外守着,回王府去了。 黄昏时分,听到门上报东阳侯府的车马来了,他还以为是江云来传话,没想到蔡松年神情古怪引着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殿下,她,她.....” 他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就这么来了,他在院子里碰到吓了一跳。 蔡松年的话还没说完,李余也抬眼看到了,看清走在前方的是谁,猛地站起来,面前的茶杯也被打翻。 他的眼神先是一凝,旋即脸上散开惊喜。 “阿篱!你怎么来了?”他喊道,疾步冲过去,握住她的手,委屈又不安,“我昨晚听到出事了担心死了,他们又不让我进去,也不告诉我怎么回事。” 白篱笑了笑:“没事,出了一点意外,怕你担心,所以亲自来告诉你了。” 李余脸上浮现笑意,牵着白篱的手让她坐下,这才松开。 “快上好茶。”他催促蔡松年,“家里好吃的点心也都拿来。”说到这里看天色,“该吃晚饭了,快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又对白篱说,“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我日常都没注意过他们做的饭菜。” 他的吃喝只在意安全无毒就行。 白篱牵住他衣袖:“不用忙,我不是来吃饭的。”指了指一旁的茶炉,“茶也不用再准备,喝你正喝着的就好。” 李余便一笑点头说声好,对蔡松年摆手:“你下去吧,在门外守着别让人靠近。” 蔡松年应声是退了出去。 李余又看了眼站在白篱身后的婢女,他还记得这个婢女,先前一直跟在东阳侯少夫人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现在想,或许是周景云用来监视白篱的。 当然,现在蒋后鬼顺利霸占了阿篱的身体,这婢女也不用监视了,顺理成章服侍。 他没有说让这婢女退下,坐下来,看着白篱关切问:“到底怎么回事?周景云怎么受伤了?” 白篱说:“我刺伤的。” 李余愣了下,这个他猜到了,但没想到是真的。 “他冒犯你了?”他立刻竖眉,神情愤怒。 白篱摇摇头。 李余皱眉说:“我这个身份成亲,准备时间长一些,而且为了让世人相信,咱们的仪式一定要大办,不能仓促,要不然直接接你过来。” 他想了想。 “不过可以这样,阿篱你先搬出来,我给你租个住处。” 白篱看着他,年轻人眼神满是担忧不安,情真意切。 自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这般毫不掩饰的展示着自己的情绪。 但他的视线并不看着她,或者说,就算看过来,也飞快地移开了。 “李余。”她说,“你是不是发现我不是我了?” 李余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僵,视线迎上白篱,神情疑惑:“阿篱,你在说什么?” 白篱看着他的眼:“你看我的脸......好看吗?” 李余看着眼前的面容,阿篱的脸,如空山新雨后清丽脱俗,又如夜幕中的星辰,幽怨璀璨,自然是好看。 但,他现在不想看这张脸。 李余心里翻腾抗拒,这一段日子,他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看着这张脸说话。 他想移开视线,但却被幽幽的眼神卷住,怎么都挣不开,只能跌进漩涡中,视线开始模糊,然后又变得清晰。 他的眼前呈现出,那张双拼的脸...... 李余发出一声低呼,人向后撞在椅背上,同时抬手挡住眼。 “你看到了是吧?”白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与其他人不一样,幻境中能都保持清醒,自然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 她想干什么?她想干什么?李余双耳嗡嗡,他伪装的没认出没发现,还是被她识破了? 她要跟他图穷匕首见吗? 一只伸过来手抓住他的手,李余下意识向后躲避,但那只手柔软却有力,将他捂着眼的手拉了下来。 “对不起,我有很多事一直瞒着你。” “我从生下来就是个怪物,能让人入幻境,能让人发疯发狂,但我自己也会陷入幻境,会发疯。” “那晚我用异术去杀李成元,惊动了玄阳子,他也用了异术来压制我,虽然没能威胁我生命,但却让我陷在了幻境里无法醒来,这就导致醒着的我,变成另一个人,也就是,蒋后。”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蒋后,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过后再讲给你听。” “总之,周景云是知道我的这种状况,他发现我出了问题,一直在想办法救醒我。” “所以,他刺伤了自己,把我拉了回来。” 听着耳边轻轻的讲述,李余原本混乱的思索也在渐渐凝聚,这跟白瑛说得差不多,他抗拒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 白篱察觉他的变化,将他的手再次握紧。 “你还记得当初吗?当初你把我当成鬼,花灯节的时候,看到我变成了蒋后,你还跑来助我。” “那时候我的确变成蒋后了,不过我那时候精神还好,又有你帮忙,所以很快就醒来了。” “这一次跟那次情况其实一样,只是我身体先前受损严重,不能及时恢复。” “周景云不知道你的特异之处,以为你没看出来,但我知道你,你一定也发现了。” “李余,这几天,你吓坏了吧。” 伴着这句话,李余低垂的眼慢慢抬起看向眼前的人。 视线里没有再出现那样双面脸。 眼前的面容干干净净,清清柔柔,满是关切,又带着歉意。 “我以前说过,我这个人运气不好,也会让身边的人运气不好。”白篱轻声说,“不止我会发疯,还会害的你们也发疯,备受煎熬。” 李余看着她。 “没有,你别这么说。”他急声说,起身将白篱抱在怀里,“你不在,才会让我发疯。”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将怀里的人抱紧。 “阿篱,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就好。” 站在一旁的春月看着这一幕,迟疑一下,低下头。 原本听白篱的话思绪乱纷纷,不过白篱先前叮嘱过她,听到就当没听到,不要想,所以倒也还好。 不过此时她忍不住想,世子可有抱过少夫人? ....... ....... “那时你走了后,周景云就拿着匕首,刺伤了自己,然后我就醒了。” “那个匕首,是我提前给自己的准备的,我已经想到了有可能会出问题,所以要用匕首割伤自己.....” 听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余接过话:“借助疼痛来分清现实和幻境,你以前告诉过我。” 白篱对他一笑,点点头:“是。”说着抬起手臂,拉起衣袖。 李余看见白皙的手臂上几道伤痕,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怎么割伤这么多。” 白篱叹口气:“但怎么割也不管用,我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疼不疼了。”说着一笑,“所以周景云干脆刺伤自己试试,然后我就醒了。” 哦,也就是说,她不在乎她自己身体疼不疼,但在乎周景云...... “真是好险啊。”李余缓缓说,收回手,对白篱一笑,“能醒过来就好。” 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 “周世子他还好吧?我去看看他吧。” 白篱含笑说:“不用,他脱离危险了,需要静静的养一段,等再好一些再看他吧。” 李余点头:“好,我听你的。”又带着几分欢喜,“阿篱你一醒,就立刻来告诉我了,我真高兴,你这么惦记我。” “对啊,我知道你肯定察觉不对了。”白篱说,看着他一笑,“那,你突然提出要我帮你,跟你成亲,是不是你故意用来试探我的?” 李余笑了,带着几分不好意思:“果然阿篱你一眼就识破了。” 他轻叹一声,又神情凝重。 “我不是在去东阳侯府那天发现你不一样了,是在李成元死的那个夜里。” 他看着白篱。 “那晚我也去了,我看到天上又出现了两个月亮,然后,看到你撕掉了一颗月亮,再然后,看到那个你不是你,是蒋后。” 原来,他那晚也去了啊,白篱惊讶,听李余接着说。 “我也想到了先前花灯节那次,立刻跑去想见你,但周景云不让我见,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我一直盯着东阳侯府,终于等到周景云带你出来,我冲来见你......” 李余看着她,宛如回到那一幕。 “我一进门,虽然不像两个月亮那个时候,看到了蒋后,但我能感觉到,你不是你了。” 那一晚他应该是看到蒋后刀砍黍米珠的场面,再加上李成元就死在那时候,可以想象对李余的冲击,而周景云也不能跟李余解释...... 白篱带着歉意:“我应该早一些告诉你我的这种状况。” 李余摇头:“这不怪你,如果不是跟你一起经历这么多,就算你一开始告诉我,我也不会信。” 白篱笑了:“你这样说还真有道理哎。” 李余也笑了:“本就是如此。” “那成亲这件事.....”白篱问,不是为了试探,那真是为了杜绝金玉公主再算计他的亲事? “有一点点这个原因。”李余轻叹一口气,带着歉意,“毕竟先前一个李成元就给你和囡囡带来了这么大的危险,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当然,解决这个危险不是只能或者必须靠我们成亲,我之所以这样,是想让你在我身边,然后想办法把你找回来,你先前当鬼的时候.....” 白篱听到这里被他逗笑了,李余也笑了,然后继续说。 “你那时候跟我说过,我可能看不到你,但你会在我身边,而且说我的梦境对你有帮助,所以我就想我们成亲了,你和我就能一直在一起,应该能帮到你。” 白篱笑着点头:“原来如此,谢谢你。” 李余摇头,又哈哈一声笑:“不用谢,又没帮上,你现在也醒了,这个忙我也不用帮了,否则就成了你帮我了。” 他站起来,看着白篱。 “我来想办法跟陛下说不成亲了。” 白篱摇头:“不用,我们成亲。” “阿篱你不用担心,陛下就算生气也不会杀了我......”李余说,话说一半猛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他惊讶地看向白篱。 他听错了吧! 白篱看着他,微微一笑:“我说,就按照你的计划,我们继续成亲吧。” 第九十三章 相信 李余不可置信。 她真的说,继续成亲。 其实从她说了那一大堆,表明自己醒了后,他就想到她要说成亲的事。 她既然不是蒋后鬼了,和他成亲自然没有诱惑,而且,她还说,她在乎周景云,她,不会想和他成亲的。 他想阻止又不知道怎么阻止,想着说几句可怜的话,试着挽回一下,没想到! “阿篱!”他惊喜的说,“真的吗?” 旋即又忐忑不安。 “阿篱,你不用为了我,为我担心,陛下虽然会生气,但不会杀了我。” 说到这里又一笑。 “陛下金玉公主都不是真喜欢我,他们厌恶我,我更无所谓。” 白篱笑了笑:“也不是为了你不受陛下责骂,我也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一来,的确可以解决你的婚事困境,不用被金玉公主或者皇帝拿来算计,而且因为我的身份低微,他们还会对你放松警惕,你也能少些磋磨......” 她还说不是为了他,这分明就是为了他,李余看着她,眼里散开笑意。 “.....再者,对囡囡也好。” 白篱看着李余。 “囡囡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跟着我,跟你成亲之后,她变成你的女儿,虽然乱了辈分,但她也算是重回皇室了。” 说着一笑。 “还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话吗?” 李余缓缓点头,脸上散开笑意:“我们总不能让那种母亲如愿。” 那时候他刚恢复身份,在皇陵守陵尽孝,突然听到说白篱不见了,他急急赶回来,然后看到白篱带回来被白瑛替换下来的小公主。 白篱当时说“虽然那种母亲认不认无所谓,但有机会还是要认。” 是啊,凭什么让坏人如愿? 她抛弃女儿扔出皇城,不让做皇室子,他们就把这个女儿重新带入皇城,成为皇室子。 白篱看着他亦是一笑:“说过话生过的念,自然要作数,所以,我们继续成亲吧。” 李余重重点头:“好。”又一笑,“我都听阿篱的。” 白篱笑了:“不用听我的。”微微挑眉,“这个办法,可是你想出来的。” 李余哈哈笑了。 “还有,你要想好了,我们成亲是假的。”白篱看着他,认真说,“但世人看到的都是真的,在很长很一段,你不能真的娶妻,生子......” “我才不要娶妻生子。”李余忙打断。 或者说,他想娶的就是你这个妻。 但他也知道,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假的也不可能有了。 他忙补上一句。 “我是说这些不重要,在我活得还不像个人的时候,不考虑这些。” 说罢端正了神情。 “阿篱,我们继续假成亲,这是我想好的,是自己的意愿。” 不再说听她的了。 这是他的意愿,他听他自己所愿而做出的决定。 白篱看着他一笑:“好,你想好就好。”说罢端起桌上的茶。 李余忙阻拦:“说了半天话,已经凉了,我再给你斟茶。” 白篱笑说“不用了”将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 李余虽然眼舍不舍,但点头说声好,看着白篱一笑:“那我就准备娶你过门了。” 白篱含笑点头。 ....... ........ 那女子离开了,蔡松年忙进室内,看到李余手中握着茶杯,嘴角含笑。 “她说了周景云怎么受伤了?”蔡松年问。 李余点头嗯了声:“她刺伤的。” 她刺伤的?为什么?蔡松年愕然:“为了嫁给殿下?”周景云不同意? 李余噗嗤笑了,看蔡松年:“对啊。” 殿下眼睛弯弯满是笑意,跟前几日阴沉的模样完全不同了,是真开心,蔡松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恭喜殿下还是同情周景云。 但下一刻李余眼中的笑意散去,垂目轻叹一声。 “要是被刺的是我就好了。”他说。 这声音里又满是羡慕,蔡松年再次愕然,这,这又是什么道理...... “殿下你还好吧?”他忍不住问。 不得不怀疑殿下快疯了。 李余抬眼又笑了:“好啊。”说罢又吩咐,“可以对外散发成亲的消息了。” 原本昨日就该如此的,只是周景云突然出事,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李余暂时没有动作,直到今天白篱登门。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而且,他还继续成亲。 而且,还可以不用假装开心的成亲。 阿篱回来了! 他是要跟阿篱成亲! 李余脸上再次散开笑意。 “这样的话,是先去一趟金玉公主府,还是待陛下见了公主之后再去?”蔡松年在旁琢磨,“先去有点危险,公主暴怒,不知道会做出什么荒唐事,伤到殿下就不好了......” 李余摆手:“既然已经请托了陛下,就不用再去公主面前装模做样了,等明日陛下召见她之后,我再去见她就行。” 说罢站起来。 “我先睡觉了。” 蔡松年再次愕然,这怎么又突然说要睡觉了?接下来这么多要紧的事,是大悲大喜情绪起伏太累了? 随着门窗关上,黄昏的余晖消失,室内宛如提前进入了夜色。 李余捏起半根香,轻轻在眼前转动。 虽然白篱和他解释了很多,解释的也很清楚,他也能感觉到,这一次站在面前的的确是他的阿篱。 但是。 他还是想要自己亲眼看一看。 他不是不信阿篱,他是知道蒋后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 ....... 白篱的马车没有径直回东阳侯府,特意拐到东市,带着春月挑选几样点心。 江云在旁一面四下警惕,一面皱眉。 世子在家都那样了,她还想着吃点心,忽地眼神一凝,转身站到买完点心走过来的白篱和春月身前。 “什么人!”他抬起臂弯,手中的刀瞬时划出刀鞘,挡住了一个看似赶路匆匆撞过来的男人。 看起来瘦小的男人并没有被江云一个胳膊挡的后退,更没有对寒刀惊恐失色,稳住脚步一动不动。 白篱和春月也看过来。 “娘子。”那男人低声说,“张中丞想见您。” 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茶楼。 张择?白篱看过去,黄昏时分,旁边茶楼的二楼上,一间半开的窗后有人影站着,见她看过来,那人微微一礼。 这一次张择所在并没有驱散所有人,一楼茶室依旧热闹,只是上了二楼才安静无人。 白篱走上二楼的时候,一间屋门已经打开,没有侍从和兵卫,只有张择站在其内,他还穿着官袍。 白篱径直走了进去了。 张择的视线扫过她,似乎在审视。 “什么事?”白篱问,坐下来,“是想问周景云怎么受伤的吗?” 张择应声是:“事情这么突然。” “不用担心,他是在威胁我。”白篱说,单手支颐,笑了笑,“威胁我离开。” 张择神情恍然,旋即冷笑:“周景云真是对不住娘娘您多年的恩待。” “无妨。”白篱说,“他就是这个脾气,我不跟他一般见识。” 张择垂目,有的人天生就能得到恩待,真是命好。 他俯身斟茶,双手捧到白篱面前,白篱接过。 “你已经知道了吧。”白篱说,看着他一笑,“我要跟楚王成亲了。” 张择点头:“我已经听说了,楚王先是找了白瑛,说动了白瑛替他说话,才顺利的说服了陛下。” 这算是给她讲述详情吗?白篱笑了笑,喝了口茶:“他跟我成亲是假的,说是想要阻止金玉公主和皇帝掌控他的亲事,所以干脆自伤其身。” 原来如此,张择明白了,一笑:“但这对娘娘来说是好事。”说罢俯身一礼,“恭喜娘娘。” 白篱嗯了声:“比他父亲强点,勉强用一用吧。”说罢看着张择,“明日陛下会召见金玉公主,告诉她这件事,你在宫里盯着点,长阳王性子软弱,欺软怕硬,别让金玉公主闹的太过。” 说到这里轻哼一声。 “金玉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了,该清醒清醒了。” 张择应声是:“请娘娘放心,我会亲自盯着,绝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娘娘的事。” 白篱将茶一饮而尽,站起来:“我该回去了,出来时候也不短了。” 张择再次施礼,看着这女子迤迤然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他一眼。 “多谢中丞。”她眉眼弯弯一笑,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张择站在原地,此时黄昏的余晖散去,但适才那女子回头一笑,满室生辉。 娘娘就是这般耀目。 ...... ...... 白篱扶着春月的手跳下马车,东阳侯府已经掌灯,入目璀璨。 “我拿着吧。”白篱接过春月手里的点心匣子,说,“你先去吃饭,我先去看世子,你吃完了再给我送饭来。” 春月应声是,看着白篱抱着匣子高高兴兴向室内奔去。 章士林已经走了,孙太医坐在书桌前捡药,看到白篱进来,对她说:“世子又睡了。” 白篱忙轻脚步,对他轻轻施礼,再轻轻向卧房去。 许妈妈正在整理周景云的裹伤布,东阳侯夫人坐在一旁,似乎悠闲喝茶。 “夫人,我回来了。”白篱对她施礼。 东阳侯夫人依旧不理会她,放下茶杯:“许妈妈,回去吃饭吧。” 说罢向外走去。 许妈妈忙起身跟上。 “晚上换药的裹布都准备好了。”许妈妈给白篱说了句,忙跟了出去。 白篱笑了笑,又轻轻吐口气。 虽然对儿子生气,但还是守在一旁。 虽然对她生气,不理会她,但还是放心的把儿子交给她。 白篱在床前跪坐下来,看着周景云的脸,柔和的灯下,这张脸如玉石一般晶莹。 第九十四章 明白 周景云慢慢睁开眼。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入睡醒来总有一种不真实感,似乎一直没睡又似乎一直未醒。 一双眼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周景云瞬间清醒,混乱的意识也重聚,先前如何此时如何心中落定。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一笑说,又看向室内窗外,“半夜了,怎么还不去睡?” 白篱笑着说:“掌灯后就回来了,白天睡多了,也不困。”说罢撑着身子起来,唤孙太医,“世子醒了。” 孙太医带着弟子进来,望闻问切,换伤药翻身擦洗等等,待收拾好了,白篱再进来。 “世子恢复的状况很好。”孙太医说,“吃过药,可以再吃点参粥。” 白篱道谢:“孙太医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了。” 在她身后庄夫人抱着孩子,春月端着药也进来了,小小的室内变得拥挤。 “孙太医。”春月说,“给您准好了宵夜。” 孙太医含笑道谢,带着弟子退了出去,隔着山水纱帘,能看到那位小娘子坐在床边,接过孩子给周景云看,那孩子咿呀呀伸手摸周景云的脸。 外边都还不知道呢,这段日子又在外风流,又跟楚王不清不楚的周世子,在家也没闲着,有了新欢,孩子都生了。 “囡囡怎么还没睡?” “她啊,闹觉呢。” 室内嘈杂又温馨。 按理说周世子这般里外混乱,再加上不明不白受伤,家里该愁云惨淡才对。 但此时看反而很温馨,真是怪异。 收回视线见弟子探头也向卧房看,孙太医抬手打了他一下。 “看什么看!切药去!” ....... ....... “他生病了,不能抱你。” 白篱将囡囡从周景云身前拎起来,递给庄夫人。 小孩子嘴一撇就要哭,庄夫人忙哄着:“等世子好了再抱你。” 白篱撇嘴:“日常抱她太多了,惯坏了。” 周景云笑:“小孩子不抱难道让她自己跑?” 春月将巾帕铺好,端来药碗,白篱接过:“来,吃药了。”想到什么又放下药碗,从床边拿起匣子打开,“我给你带了点心回来。” 周景云看着一盒各色花样的千层糕,听着白篱的声音。 “从楚王府出来,经过东市买的,你最近吃药,嘴巴苦,吃点甜的。” 囡囡看到鲜艳的点心张着手要来抓,白篱忙将拿开:“不是给你的。” 庄夫人笑着将孩子抱开:“你还不能吃这个,走走,我们吃奶去。” 她抱着孩子出去,室内安静下来。 白篱将药喂给周景云:“苦了你跟我说。” 周景云笑着说声好,咽下药:“也没那么苦。” 白篱一笑,一边喂药,一边继续说:“买点心的时候,你猜我遇到谁。” 周景云说:“张择?” 白篱笑了:“世子真聪明,这都能猜到。” 周景云失笑,又担心问:“他没说什么吧?有没有看出来你,不一样了?” 白篱挑眉:“我也很聪明呢。” 周景云再次失笑,旋即嘶一声。 白篱忙放下药碗,下意识要抚他胸口,但又不敢碰。 “牵扯伤口了?别笑别笑。”她说,又嗔怪,“我这话有什么好笑的!” 周景云忍着笑,表示自己不笑了。 白篱接着喂药,接着说:“张择很聪明,已经知道我是怎么个存在,所以他对我很恭敬,完全把我当成蒋后。” 周景云明白她的意思,白篱的特异之处就是随对方所想而变,所以张择知道白篱是白篱,但他要把白篱当蒋后看待,然后得到一个蒋后。 “你还好吧?没有受他影响吧。”他轻声问。 白篱对他一笑:“没有,你放心吧。”手指轻轻点了点他胸口,“你的伤不能白费,我现在清醒的很。” 周景云一笑,果然隔着薄被,裹伤的布,依旧能感觉到手指点过的酥麻。 “他见你说什么?”他忙问。 “来问你受伤怎么回事,我跟他说你要阻止我跟楚王成亲,我把你刺伤了,给你个教训,他挺高兴的。” 周景云再次笑了笑。 说话间一碗药喝完了。 “竟然这么快喝完了?”白篱看着药碗,再看一旁的点心匣子,“忘了喂你吃点心了。” 周景云笑说:“不苦。” 白篱将碗放下,取锦帕给他擦拭嘴角:“休息一会儿再吃参粥。” 周景云嗯了声,问她:“你吃过了吗?” 白篱点头,眉眼弯弯笑:“春月给我准备了,荷叶蒸鸡,特别好吃,等你吃荤腥了,也给你尝尝。” 周景云笑着说声好。 室内似乎安静一刻。 周景云看着低头调整烛火,似乎嫌弃烛火怎么不亮的白篱,心里轻叹一声,说了这么多,最要紧的事她没说,那他来开口吧。 “楚王那边怎么样?”他问。 白篱嗯了声,从烛火上收回视线。 “他啊。”她一笑,似乎刚想到什么,“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他体质也有些特异。” 周景云哦了声,含笑等她讲。 “他从不做梦。”白篱跪坐在床边,这样可以跟躺着他平视,“你知道人其实都会做梦,很多人说不做梦,其实是做了忘记了,但他不是,他真的有个无梦之境。” 将自己当初第一次化梦入皇宫,惊动帝钟,逃亡的时候闯入李余梦境的事讲了。 “后来我假死那次,也是交代他帮忙,因为他能在幻境中保持清醒,看到别人看不到的。” 听到这里周景云恍然:“所以,他早就发现你不对了?” 白篱看着他笑着点头:“是呀,你被他骗了。” 周景云失笑:“我还以为他没发现呢,他真是......” 他一直还担心李余发现白篱变成蒋后会如何。 原来发现了也不如何..... 可能是从小就一直在隐忍吧,一直在假装,假装自己不是皇长孙,假装自己是上官驸马的外室子,假装自己纨绔不堪。 也可以假装没发现眼前的白篱变成了蒋后。 “那他提出成亲......”周景云想到什么问,“也是故意的?” 白篱嗯了声:“他想像以前那样,觉得将我带在身边,能帮我回来。” 周景云点头:“那真不错,他不仅不怕,还敢舍身靠近。” 室内似乎再次安静一刻。 “所以.....” 两人又异口同声。 话出口,两人四目相对一怔,旋即又都笑了。 “所以,接下来你想做什么?”周景云含笑问。 白篱看着他:“我想,继续跟他假成亲。”不待周景云说话,接着说,“我虽然醒了,但先前的情况不会是最后一次,我的神魂不稳越来越严重。” 周景云默然,他已经猜到了,从白篱让他准备匕首的那一刻。 “我现在是清醒的,我不敢保证一直能清醒。”白篱低声说,“因为我有太多的念存在了。” 周景云看着她,轻声说:“庄夫人说过,你天生体质,需要清心寡欲,但自从入京以来……” 或者说从白家罹难开始,她虽然离开了白家,但离不开牵绊。 周景云抬起手,因为白篱跪坐在床边,他可以不用太吃力,手指轻轻点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 她姐姐的念,一家惨死的念,庄蜚子的念,沈青的念..... 她遇到的人,生过的念,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侵蚀着,缠绕着她。 白篱看着他:“我不瞒你,我不知道哪一天会失去自我,不知道我是谁。” 她握住周景云的手指,将他的手拉着,轻轻贴在脸颊上。 “我如果不了结这些念,让我自己变得干干净净,你就算有九条命,能救我九次,第十次的时候我怎么办。” 或许是被她的手牵着,感受到温软细腻的肌肤,周景云没有觉得拘谨,还笑了:“等九条命用完了,我就再想其他的办法?” 白篱嗔怪地看他一眼:“一次就够了。” 她的视线落在他胸口。 一次就够了。 她不想再看到他这样破碎的躺着,东阳侯夫人绝望的眼神。 她垂下视线。 “我跟他成亲,把囡囡送回皇室。” “我要让我的姐姐,美梦休想达成。” “我要让被舍弃的生命,得以告慰。” “除此之外,还有她的念,那些人的念......” 她说的她是指的谁,周景云明白。 “白篱。”他一字一顿说,“你才是受害者,你不欠任何人,你无须为任何人的念负责。” 白篱一笑,抬眼看着他:“我知道,我不是为了其他人,是为了我。” 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那些念也是她生的念,存在过,还因此而获益,她不能装作与她无关。 如果她无视,一味推到其他人身上,那她早晚还会变成其他人。 周景云看着她,灯烛下她的面色平静,眼中似乎带着笑意,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个人。 “周景云,我能存在就是她的意志,你怎么知道我要做的事不是她的意志?” “周景云,你别忘记了,你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跟我有关。” 从一开始她就被拉入了樊笼。 她身上也缠绕着他生的念。 周景云想,如果当初他没去书院该多好。 但如果没去的话,他与她,也不会相识。 她被沈青带走,遇到危险的时候,他只是个陌生人,毫不察觉,冷漠旁观,最后,这世上没有白篱这个人存在过…… 那可不行。 还是让他生念,遇到她吧。 周景云心里轻叹一声。 “周景云,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的念。” 周景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自救者天救。” 说到这里又一笑。 “你也放心,天若不救,还有我呢。” 白篱看着他。 虽然或许是别人给他的念,但自从他说娶她护着她那一刻起,他一直护着的都是她,叫白篱的她。 她点点头:“我知道。” 室内安静一刻。 “这件事我来跟母亲说。”周景云说。 白篱摇头:“我来,这是我的事。” 周景云看着她说声好。 “那,吃两口粥吧。”白篱说,松开按着他手的手,“你还饿着呢。” 其实也不饿,周景云在她脸颊上的手略停留一刻,落回在身侧。 白篱起身唤春月。 春月端着粥进来了,白篱刚要接过,周景云却没让她喂。 “母亲必然没睡,你现在去告诉她吧。”周景云说,“免得等明日她从别人口中知道,又要发脾气。” 再眼神示意春月。 “她喂我吃粥就好。” 白篱说声好,对他一笑:“那我去了。” 周景云笑着点头:“去吧。”又叮嘱,“记得跟她说,是我们商议好的。” 免得东阳侯夫人只骂她一人吗?白篱看着他再次点头:“好,我知道。” 周景云不再说话,含笑看着她。 白篱也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出去了。 春月在一旁略有些紧张,不是去见隔壁厢房的夫人吗?怎么世子和少,白小娘子这么依依不舍? “世子。”她轻声说,“奴婢喂你吃粥。” 周景云垂目:“稍等。” 稍等?等什么?春月不解,然后看到周景云转头看床边。 “给我一块点心。”他说。 春月看床边摆着的白篱买回来的千层糕,忙应声是,心里又有些疑惑,要吃粥了,怎么又要吃点心? 世子其实没有吃点心的习惯。 “太苦了。” 周景云的声音低低传来。 苦?药苦吗?但吃完药有一会儿啊,春月心想,世子适才是不想吃,怕白小娘子笑他? 她一手捏着点心,一手托着,递到周景云的嘴边。 周景云轻轻咬了口,糕点的香甜在嘴里散开。 第九十五章 进展 天光刚亮,薛夫人急促的脚步打破了东阳侯夫人室内的安静。 “景云到底怎么样了?”她急声问,“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室内没有婢女仆妇,东阳侯夫人一人斜靠着枕头,面前一杯清茶,似乎在品茗。 看到薛夫人进来,她也不起身,只说:“受点皮肉伤而已。”又伸手做请:“姐姐尝尝侯爷在镇国公别院亲手炒的茶。” 薛夫人竖眉:“他还有心情在镇国公府上炒茶?你还有心情喝茶!” 东阳侯夫人端起茶喝了口:“日子该过也得过啊,难道为了他一人,我们就不过了。” 薛夫人夺过她的茶杯:“你看你有当母亲的样子吗!” “儿子没有当儿子的样子,我干嘛非要有当母亲的样子。”东阳侯夫人冷哼一声。 薛夫人看着她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看来受的刺激不小。 她压低声音问:“真是被楚王刺伤的?” 东阳侯夫人没有回答,反而带着好奇,问:“外边传开了?怎么传的?” “薛四郎告诉我的,还能怎么传。”薛夫人没好气说,“就是那点事呗。” 恩恩爱爱你死我活同生共死的。 东阳侯夫人发出一声怪异的笑,也没说话,再次端起茶...... 薛夫人再次劈手夺过:“别阴阳怪气的,快说是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东阳侯夫人看着她:“别急,等过几天你就会知道了,现在别问了,我也懒得编造假话骗你。” 说罢眼前似乎又浮现那女子在面前说话的场景。 “夫人,我不编假话骗你,我跟你说真话。” “我其实是个怪物,能变成妖魔鬼怪,能让人发疯,能让人寻死。” “我进京来是因为我的家人死了,我不甘心,所以就来为祸人间。” “我已经杀了好几个人。” “夫人,你怕不怕我?” 东阳侯夫人咬牙,眼前的人影散去,只有薛夫人满脸恼火。 虽然生气,但薛夫人双目精神,面色红润,看起来不仅有力气跟她吵架,还有力气打她。 不像以前,生个气别说气别人,孱弱的自己能先把自己气死。 东阳侯夫人不屑哼了声。 杀了几个人没看到,倒是亲眼看着她救了她姐姐。 做出凶巴巴的样子,吓唬谁。 “竟然吓不到夫人。” 东阳侯夫人的眼前又浮现那女子嘻嘻笑的样子。 “可见夫人比我厉害,心神强大,心志坚定,无所畏惧,妖魔鬼怪也不能吓到你。” “好好,我不废话连篇了,但,夸夫人可不是废话。” “我要走了,先前世子与我假成亲,把我带来京城,这次我去跟楚王假成亲,入皇室当贵人。” “好吧,瞒不过夫人,夫人说的对,我就是为了跟害死我一家的人作对去,让他们不得安宁。” “楚王也啥好要跟他人作对,我们一拍即合,跟世子也说了,接下来还要有劳夫人稳如泰山,继续看我们做假戏。” “虽然事情是假的,但如果没有夫人和世子对我的真情意,我这一场尝场假戏早就被识破了。” “多谢夫人,辛苦夫人,让夫人受苦了。” 她深深施礼,在地上抬起头,眼睛望着她。 “夫人,我对您,也是真情意。” 有人在她肩头一推:“你干什么呢?什么真话假话?” 东阳侯夫人看着薛夫人的脸。 “真话假话。”她说,“谁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她抬手将茶杯夺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真的,什么假的,真真假假,有情无情,她懒得理会了。 ....... ....... 皇帝走进含凉殿的时候,白瑛正抱着孩子扔竹圈,一群小内侍充作桩子,或者被白瑛抛出的竹圈套住,或者躲开,来逗弄小皇子。 但小皇子似乎没什么兴趣,待看到皇帝走进来,立刻冲他张开手啊啊叫。 “我哄了你半日了,怎么还一来就找你父皇。”白瑛嗔怪,故意抱着他不让他去找皇帝,“不行,不准去。” 小皇子开始哇哇哭。 皇帝笑着将孩子接过:“宝郎也半日没见父皇了。” 白瑛带着几分疼惜:“陛下刚下早朝,一会儿还有小朝会,太累了,歇息会儿吧。” 皇帝将小皇子抛起,逗得小皇子咯咯笑。 “带宝郎轻松的很。”他说,“朕宁愿跟宝郎玩,也不想去上早朝。” 白瑛忙施礼:“陛下万万不可。” 皇帝笑着拉她起身:“别总是这么小心翼翼的,咱们一家三口说话随意些。” 白瑛这才站在他身边,接过内侍捧来的锦帕,给皇帝轻轻擦拭汗水,想到什么问:“我听说东阳候世子受伤了?” 皇帝哼了声:“是,朕问过太医院了,伤在心口,极其凶险,万幸人没事。” 白瑛迟疑一下问:“有传言说是楚王的缘故?” 皇帝没好气说:“朕问了东阳侯,东阳侯只说是周景云醉酒自己刺伤的。” 白瑛笑了:“既然如此,那陛下就快些让楚王成亲吧,明明是个多情种,却传言不堪。” “无风不起浪。”皇帝冷哼一声,“还不是他日常做派不正。” 白瑛伸手戳了戳小皇子的脸:“不要苛刻他啦,从小就没了父母。” 话说到这里,王德贵从外边跑进来。 “陛下,陛下。”他急急说。 白瑛竖眉:“怎么毛毛躁躁的,你现在可是在陛下跟前当差,不行就换人。” 皇帝制止她:“德贵做的很好。”问王德贵,“什么事?” “金玉公主来了。”王德贵说,神情紧张,“脸色不太好,没坐肩舆,看起来很生气。” 白瑛也有些紧张:“陛下,她该不会听到消息了吧,您跟她说了吗?” 皇帝神情也略有些紧张:“我打算下午召她来说。” 李余怕金玉公主,他何尝不也怕?当时头脑一热答应李余了,心里还是有点后悔,不敢跟金玉公主说,所以一拖再拖…… 但看到白瑛和王德贵的紧张忐忑的神情,皇帝又皱眉,现在也不是以前了,他以及身边的人不能还是战战兢兢,谁都怕。 他现在是皇帝,谁也吓不到他了! “提前来也好。”皇帝挺直了脊背,“早点告诉她,早点去准备成亲。” 白瑛要说什么,外边传来了金玉公主的喊声。 “六郎!” 伴着喊声人迈进来。 白瑛忙从皇帝手中抱孩子:“陛下与公主说话,我们先退下。” 或许是因为抱的急,小皇子惊慌哭起来。 金玉公主的视线落在白瑛身上,冷笑:“白瑛,你躲什么?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撺掇陛下要李余娶个婢女的?” 白瑛抱着孩子就要跪下:“公主,臣妾不敢......” 怀里的小皇子哇哇大哭。 皇帝脾气也上来了,伸手将白瑛拉起来,又拍抚哄劝小皇子,喝斥金玉公主:“有话好好说,休要在这里撒野!” 金玉公主怒目看着皇帝:“你说我撒野?我不过是问你的妃嫔一句话,这叫撒野?那当初我让杨媛给我斟酒倒茶,是不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啊?”说着又哭起来,“这里也曾经是我的家,自从父皇被那妖后迷惑后,我们都没家了,盼着盼着你终于回来,没想到,我还是没家了。” 这话半埋怨,半讨好,皇帝听了,脾气立刻没了,无奈说:“有话就好好说话,你别哭闹啊!” ........ ........ 张择过来时,看到几个官员站在含凉殿外,低声议论。 因为早朝后还有小朝会,朝中重臣要务都会聚集来这里。 不过皇帝最近越发懈怠,总是推推拉拉不见。 “怎么?”张择看到他们,问,“今日陛下不见吗?” 几个官员回头看到是张择,觉得他的话问的多余,以往张择也不会问。 皇帝就是不见他们,也一定会见张择。 不过既然张择说话,伸手不打笑脸人,真不理会也不合适,这条疯狗还是别惹他。 便有一个官员说:“估计见不了了,金玉公主来了。” 金玉公主如今也是,很喜欢往皇帝跟前凑,还喜欢对朝事指手画脚,一说就是半天。 张择哦了声。 “必然是在说楚王亲事。”他说,说罢越过官员们向前去,“听听去。” 啊?楚王亲事?其他官员们一愣,原本扭开头的官员也看过来。 这还可以听听? 再看张择果然已经站到殿门旁,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眼神示意,那他们也听听吧。 毕竟楚王的身份不一般,他的亲事也牵扯朝中局势。 刚靠近,殿内原本低低切切的声音陡然增大。 “说这些好听话没用!”金玉公主喊道,“什么叫为他好!随他心意?他是什么身份!一个婢女出身当正妻,当楚王妃,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婢女? 殿外的官员们愕然。 楚王要娶的是婢女?真的假的? “公主,他与那婢女孩子都有了,脸已经丢了,现在我们当长辈要想办法帮他挽回……” 白妃轻轻柔柔的声音随之传来,让殿外的官员更是震惊,孩子都有了! “白瑛!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跟我论我们!你自己身份低贱就要给楚王也找个低贱的是不是!” “金玉!白妃她是朕的妃子,是先帝下旨赐予的,也是如今大皇子的生母!她怎么低贱了!” “六郎你还记得她是父皇赐予的?那时候父皇已经被蒋后迷惑!她是蒋后选定的!我看她如今也要迷惑你了!放着朝事不管,一天天带孩子,还要给李家的子孙找个婢女当妻子!你真是昏了头!” “公主!臣妾冤枉,臣妾万万不敢!” 听到这里时,张择抬脚迈了进去。 “公主!”他沉声喝道,“不可君前失仪咆哮!” 皇帝被金玉公主喊的头疼,再加上白瑛跪地而哭,一时不知道该先和金玉理论,还是安抚白瑛。 他从小就不擅于跟人争执,尤其跟从小就被宠坏无人敢惹的金玉公主。 张择突然出现,皇帝不仅没怪罪他不通禀而入,反而松口气。 金玉公主看着张择冷笑一声:“怎么?张择,你也要来论一论楚王的亲事?别失了你的身份,这是我们李家的事!” 张择淡淡说:“臣不是来论这个的,臣是陛下封的御史中丞,也监管臣子仪态。” 他的脸一沉。 “金玉公主你虽然姓李,是皇家子女,但也是臣,不可君前无礼!” 金玉公主脸色一僵,御史中丞还真有这个职责。 “你——” 张择先一步打断她:“至于楚王的亲事,公主也不该来跟陛下闹,你该去质问楚王,这是楚王亲自求到陛下跟前的,不求前程,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满足了楚王意愿,那公主你来跟陛下闹,又是为了谁的意愿?” 金玉公主大怒:“张择,轮不到你来教训本宫!” 张择没有丝毫畏惧,上前一步,看着金玉公主:“但本官有资格查公主您。” 金玉公主看着他:“你查我什么?休想栽赃我!” 张择从袖子拿出一卷文册:“要查的事多了,有告公主霸占良田,有告公主强抢少年,还有,朱宰相也来请本官查查朱小娘子宫宴走失的事,是不是跟公主有关。” 他说着将册子递过来。 “公主要不自己看看?告诉本官,哪个是栽赃?” 金玉公主面色涨红,恨不得撕碎文册,也撕碎张择。 张择这个狗东西,以往不敢惹她,现在是想趁着陛下生气,来踩她一脚? 这些酷吏都是狗东西。 蒋后的酷吏如此,长阳王登基后的酷吏也是如此。 “父皇啊,你死的早——”金玉公主发出一声哀嚎。 “够了!”皇帝喝道,“张择,收起你的文册,查清楚了再说,别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栽赃。” 张择俯身应声是。 皇帝又看金玉公主:“李余他就是知道你不同意才来求朕,这孩子能活下来不容易,如今只想求个平安顺遂,朕吃过战战兢兢过日子的苦,所以答应了他。” 他在平安顺遂四字上加重语气,看着金玉公主的眼神意味深长。 “你如果有其他的意愿,就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他,这是他的日子,还得他自己愿意过才行。” 金玉公主想说什么,最终神情变幻,甩袖转身大步走了。 皇帝低头看跪地啜泣的白瑛。 “没个身份,动不动就要被人嘲讽。”他说,“阿瑛,你起来,朕马上赐你为贵妃。” 说罢唤王德贵。 “黄大人他们都在吗?” 王德贵忙说:“都在殿外候着。” 皇帝说:“传他们去书房,朕要拟旨,一为楚王的亲事,再为白妃封号。” 王德贵高声应是。 白瑛这一次也没有再反对,跪地哽咽:“臣妾谢陛下隆恩。” ....... ....... 皇帝带着王德贵向侧殿去了,殿外听热闹的官员们也都过去了。 白瑛还跪坐在地上,不过没有半点战战兢兢,抬手轻轻按抚鬓角,看着站在殿内的张择。 “多谢中丞来的及时。”她含笑说,“要不然,不知道还要拉扯多久。” 张择俯身施礼,脸上笑意浓浓:“能帮到娘娘,臣荣幸之至。” 第九十六章 觉得 薛夫人再一次走进东阳侯夫人室内,东阳侯夫人依旧在喝茶。 薛夫人这次没有喝斥她,在她旁边坐下,还端起茶还喝了一口,神情复杂。 “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东阳侯夫人挑眉问,“外边传开了吧?没想到吧?” 薛夫人转头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皱眉:“你高兴什么?是,没想到事实是楚王有个深爱的婢女,还生了孩子,托付给景云照看,现在终于求得皇帝赐婚,人家楚王是情深意重,但景云穿插在其间算什么?不仅坐实了那些传言,反而更不堪了,情意空付,死缠烂打。” 东阳侯夫人愣了下,哦了声:“我忘了这个了。” 忘了什么?忘了周景云受伤了?一副只顾的看热闹的样子?薛夫人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妹妹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被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气的?薛夫人下意识抬手抚东阳侯夫人的额头。 “你干嘛。”东阳侯夫人没好气甩开她,“我没说胡话。” 薛夫人看着她:“那你跟我说,景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真是爱而不得,以死相逼了?” 还真是爱而不得,东阳侯夫人忍不住笑了:“求死也没用.....” 薛夫人莫名其妙,旋即恼火,抬手捶了她肩头一下:“我在你这里得不到半句有用的话,还不如在街上听的更像样子。” 东阳侯夫人哎呦一声,捂着肩头。 真打啊! 干嘛打她! 作假的又不是她! 那白篱可没说坐着看也要挨打啊! ....... ....... 孙太医的弟子透过山水纱帘向内看,看到不知道周景云说了什么,坐在床边的女子低着头笑。 还没仔细看,被孙太医一巴掌打在头上。 “看什么看!”孙太医低声喝斥,“说过多少次了,在太医院眼睛瞎一点,嘴巴严一点。” 才怪,弟子心里撇嘴,太医院才是嘴巴最不严的,周景云为爱寻死,第一个就是从他们太医院传出去的。 不过现在从皇宫传出新的消息,楚王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还生了孩子。 而楚王的心爱之人和孩子就托付给周景云照看。 原来这不是周景云的新欢和女儿,是楚王的。 真是混乱啊。 弟子再次看了眼那边,忍不住对孙太医小声说:“我觉得不像街上传言的那样子......” 如果这个婢女是楚王托付给周景云照看,按理说婢女对周景云应该是敬重,但这一段他看到的,这小娘子对周景云不像敬重,倒是像......情深意浓。 也不是那种甜腻腻,倒像是,老夫老妻...... 怎么看他们该是一家人啊。 莫非被托付给周世子照看,周世子的魅力世人皆知,这婢女对周世子情根深种,然后周世子为了不负楚王,以死明志...... 弟子畅想,被孙太医踹了一脚。 “你觉得你觉得,再觉得给我滚回家去。”孙太医低声骂,“如今陛下金口玉言,你再敢乱传言,拔下你的舌头。” 弟子忙缩头连连应声是。 孙太医将药箱塞给他,再次警告一眼,向外走去,站在厅内。 “世子,今日的药已经备好。”他说。 周景云的声音在内传来“多谢孙太医。” 脚步响动,白篱走出来笑说:“孙太医吃过饭再走吧。” 孙太医道谢:“不用了,回去还要忙。”说罢施礼,“三日后我再来看看。” 周景云伤势已经稳定,不用再日夜守着,每隔几日来看看就可以了。 白篱道谢,唤春月。 春月从门外掀起帘子进来,将一个红包递给孙太医的弟子。 孙太医再次道谢,带着弟子走了出去,见那白小娘子站在厅内给婢女叮嘱什么。 “我觉得......”他忍不住嘀咕,转头看到弟子瞪圆的眼,忙又轻咳一声,再警告弟子,“出去后不得胡说。” ....... ....... “我们中午吃荷叶焖鸡。” 白篱走回室内。 “给你泡一点汤饭。” 周景云看着她的笑脸,说:“每天我吃什么,看起来你比我还期待。” 白篱笑说:“你忌口吃不到好吃的,嘴巴多可怜。” 还说自己不挑食,不仅自己挑,还替他挑,周景云抿嘴一笑,又想到什么,问:“你与楚王的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吧。” “应该传开了,我没问。”白篱在床边坐下,试了下茶水的温度,“不过我从孙太医和他徒弟的眼神中看出来了。” 说着笑。 “他们看见我,像见鬼似的。” “你还笑。”周景云说,“要不要回避一下,你搬出去住,毕竟......” 毕竟对外来说,她现在是楚王的……妻。 先前可以说为了遮掩身份,现在人人皆知了,就该回避一下。 白篱用勺子喂他喝茶水。 她说:“这是家里,回避谁?庄夫人?春月?囡囡?” 周景云一笑喝了茶水。 “至于孙太医他们怎么想也无所谓。” “皇帝已经金口玉言了,他们就算不信也要信。” “而且你这伤也是因为我。” 白篱说,看着他一笑。 “我照看你是赎罪。” 周景云摇头:“不对。” 白篱不解:“什么不对?” 周景云说:“不是赎罪,应该是报恩。” 白篱哈哈笑:“世子博才多学,世子说的对。” 看着内里两人说笑,春月捧着食案都不想打断。 不过许妈妈急急从外边进来了。 “薛夫人来看世子了。” 虽然不回避家里人,但薛夫人还是回避一下。 “夫人作为你的母亲,逃不开只能被我们连累,但姨母就别受折磨,担惊受怕了。” 周景云含笑点头:“好。” 她说什么什么就好吗?白篱看了他一眼,退了出去。 薛夫人踏入院门,一眼看到有个女子的身影进了厢房。 虽然只是个背影,且一闪而过,但婷婷袅袅可见是个美人。 那厢房里还传出婴童的声音。 “那个就是……”薛夫人忙压低声音问东阳候夫人。 要当楚王妃的那个婢女? 东阳侯夫人懒懒哦了声。 薛夫人瞪了她一眼:“你可别瞧不起人家出身。” 东阳侯夫人呵一声:“我敢瞧不起谁啊。” 薛夫人冷哼一声,打量她一眼:“我看你现在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姐妹两人一把年纪了倒是总要吵架,许妈妈在旁陪笑说:“夫人快去看看世子,一会儿要睡了,如今他精神不济。” 薛夫人忙不再多说,急步进了室内。 不过见了景云,薛夫人也没问出什么,周景云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刺伤自己,姨母不要听信外边的传言。 薛夫人也不再追问,怕影响周景云养伤,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东阳侯夫人没有亲自送,待薛夫人被许妈妈送出去,她又坐下来,也不跟周景云说话。 周景云主动说:“辛苦母亲应对这些事。” 东阳侯夫人哦了声:“不辛苦,我也就应对你姨母,其他人我不见。” 周景云笑说:“应对亲人才更辛苦。” 东阳侯夫人不理会他,慢慢喝茶。 “母亲还有什么事?早些去歇息吧。”周景云说。 东阳侯夫人慢悠悠说:“我没事,我也不累,我在这里是给你机会,你可以趁机哭一哭了。” 周景云有些哭笑不得:“我为什么哭?” 东阳侯夫人似笑非笑:“以死相逼一场,人家还是去跟别人成亲啦,你还不哭?还寻不到机会哭,现在我在这里替你掩护,你哭吧。” 周景云差点被逗笑,手按住伤口:“母亲,我没什么哭的,那是假的嘛。” 他慢悠悠一笑。 “分清真假的人不用哭。” …… …… 日光倾斜,上官驸马走进来,一眼看到跪在院内的李余。 “多久了?”他忙上前问,又压低声,“可还撑得住?” 李余看到他,晒红的脸上满是笑。 “我午后来的。”他低声说,“来了没多久,她就去睡午觉了,然后我也没再跪着,坐了半日。” 上官驸马松口气,又低声问:“那个女子,是真的,还是……” 用来搪塞金玉公主,阻止她掌控他亲事的? 李余不待上官驸马说完,就点头。 “是真的。”他眼中满是笑意,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是我想娶的人。” 上官驸马看着他年轻的面容,些许恍惚,似乎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惜,他没能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李余的肩头,欣慰说:“好,好,那就好。” 第九十七章 相劝 金玉公主心情很糟糕。 原本以为喝了酒睡了一觉会好一些,但醒过来想到发生什么事,还是满腹烦躁。 将上前捧茶水的侍女狠狠踹倒,踩烂脚下洒了一地的鲜花瓣。 “谁在外边说话!”她喝道。 阿菊跪着爬过去:“公主,是楚王在外跪着,驸马来了,跟楚王说话。”又忙补充一句,“驸马在劝楚王。” 金玉公主冷笑:“是该他劝,如果不是他,我哪能今日被这贱种如此糟践。” 说罢大步走了出去,一眼看到驸马半蹲着跟跪在地上的李余说话,夕阳下,一中年一年轻的两张脸各有千秋。 金玉公主怔怔,宛如又看到了年少的上官学与那位徐家小娘子在说笑。 她深吸一口气:“来人!” 侍从们涌出来,手持棍棒。 上官驸马忙站起来:“公主,我正在劝他,你消消气。” 金玉公主不理会他,只看李余:“我再问你一句,你还娶不娶那个婢女了?” 李余对她叩头:“请姑母成全。” “既然你喊我姑母,我就是你的母亲,我要教训你这个不孝子。”金玉公主冷冷说,伸手一指,“给我打断他的腿!” 上官驸马脸色一变,站起来:“公主,不可!” 怎么不可?金玉公主冷笑,不就是打断一条腿吗?当年要了他母亲的命又如何? 她是公主,她让他们活,他们才能活! 敢忤逆她,通通打死! “他是楚王,是跟你一样的李氏子孙!你不可残害他!”上官驸马怒声,看着握着棍棒围来的侍从,挡在李余身前。 李氏子孙又怎样?金玉公主再次笑了,他们李氏子孙父亲杀儿子,儿子杀父亲,打断一条腿在李氏子孙中可算不上残害,算仁慈! “驸马放心。”她冷笑说,“打断了他的腿,我自会去陛下跟前请罪!” 当然,皇帝可不会真的打断她这个皇姐的腿。 上官驸马转头拉起李余,护着他推着他:“快走!” 他最清楚金玉公主是多么无视人命。 看着上官驸马的动作,金玉公主冷笑,当年那徐三娘子被她陷害的时候,上官学也曾想救吧。 但又如何? 跟她这个金枝玉叶比,都是蝼蚁。 没用又可笑的挣扎。 金玉公主嘲讽一笑:“拉开驸马,别误伤了他。” 有了公主发话,侍卫们便也不再小心翼翼,有两人上前扯住上官驸马,另有两人则趁着撕扯,在后举起棍子就向李余打去。 两人一左一右,动作迅速,配合默契,要让这年轻人一击难逃,一击腿断。 上官驸马发出一声嘶吼,想要扑过去,但死死被拉住..... 伴着砰一声响,木棍断裂,下一刻有人影扑倒,响起两声惨叫。 两声? 上官驸马一怔,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李余,李余手中握着两个断掉的木棍,而原本握着木棍的两人正在地上哀嚎,头上血流满面。 金玉公主吓了一跳,适才发生的太快,她都没看清。 这个李余竟然没有乖乖挨打,还把她的侍从打伤了。 “你敢!”她喝道。 李余握着两根断棍转过身看向她,脸上还带着笑意。 “请姑母恕罪。”他说,“我不能让你打断我的腿。” 虽然他在笑,金玉公主却莫名觉得脊背一寒。 “好啊。”她冷笑,“敢跟我还手了,不是跪在我面前哭着说我是你世上唯一可靠的人的时候了!” 她说着再次喝斥。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断他的腿!” 四周愣着的侍卫们回过神,呼喝着举着棍棒一拥而上,但李余挥动手中的两根断棍,人如蛟龙,伴着砰砰声,袭来的长棍乱飞,侍卫们倒下一片。 金玉公主只觉得眼一花,再一看李余站到了身前,手中握着的断棍横在眼前,夕阳余晖下,棍子上血正在滴落。 “李余,你想打我!”金玉公主倒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怒声大喊。 李余依旧面带笑意:“侄儿不敢。” 阿菊紧紧扶着金玉公主,更多侍从涌来,看着这一幕惊恐不知所措。 那带血的断棍横在金玉公主面前,下一刻就能砸破她的头。 “但姑母也不能打我。”李余没有打下去,只缓缓说,“尤其是因为我的婚事,我的婚事是陛下同意的,我如果违背了,就是对陛下不忠不孝。” 他微微一笑,将断棍松开,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金玉公主微微一颤。 “姑母当然依旧是我在世上唯一可靠的人,但.....”李余说,双手抱拳向皇宫的方向,“我们还有君在上,天子之命,侄儿不可违背,我这也是为姑母您着想,打了我,伤的可是天子的面子,陛下要是跟姑母生怨,那侄儿真是罪过大了。” 说罢一笑。 “所以姑母打我,我为了陛下,可是会还手哦。” 说罢转身迈步。 “我已经给姑母跪过了,就不多留了,现在要去准备成亲的事,以免耽搁了陛下的圣命。” 看着他走过来,围着的侍卫们略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围上去,还是让开。 伴着脚步杂乱,以及人声哀嚎,兵器棍棒相撞,似乎外边也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 金玉公主看过去,见有一群侍从冲了进来,迎上李余。 “殿下——”他们唤道,将李余围住,刀枪棍棒对准四周。 金玉公主脸色发白,连说几声好:“以前跪着上门,如今打打杀杀进门,楚王好威风啊!” 李余回头看金玉公主,不反驳也不解释,还接过这个话题说:“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先前最早的时候,我连跪着都进不门。” 先前金玉公主也不是一次两次对他动手。 他看金玉公主,动了动嘴唇。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金玉公主似乎听到他在耳边说。 “我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了。” 李余再看金玉公主一眼,收回视线大步向外去,不知是金玉公主没有再发出命令,还是李余身边护卫凶凶,抑或者那年轻的楚王肩背挺直,不再像往日那般嬉笑,神情沉静,不可直视,公主府的侍卫们脚步跟着挪动,但没有人上前阻拦击打,看着李余一行人走出府门。 门前亦是剑拔弩张,公主府守门的壮奴们也不似往日嚣张,神情紧张,还有恍惚,似乎不太清楚怎么回事。 明明只有几个内侍护送来的楚王,突然之间冒出这么多侍从,还持械闯进了公主府,谁敢阻拦就打谁。 如果不是他们高呼楚王的名字,还以为是强盗劫匪闯进来。 这可是公主府啊! “殿下。”蔡松年没有进去,神情还带着几分轻松,看到李余出来,含笑相迎,“清河吴氏愿为为殿下做媒人。” 李余幽深的眼中顿时荡起笑容:“好,好。”又略有些紧张,“那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 蔡松年笑着掀起车帘:“殿下去拜访吴家夫人的时候,她会跟您讲。” 随着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去,那些簇拥着楚王的侍卫们又如潮水般散去,如果不是地上残留的断棍,身后有同伴隐隐传出的呻吟,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但公主府的门房们知道,楚王李余不一样了。 金玉公主站在廊下,身子犹自发抖,地上跪着一地的仆从,战战兢兢,受伤的侍从们都不敢发出哀嚎。 “贱种,小贱种。”她咬牙骂,“这是投靠了皇帝,有皇帝做靠山,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公主,事已至此,就算了吧。”上官驸马的声音传来。 金玉公主视线看向他,原本押着他的侍从们早就松开了,呆立一旁。 “陛下开口了,金口玉言。”上官驸马说,“再闹下去,你和陛下脸上都不好看。” 金玉公主大步冲过来,抬手狠狠打了上官驸马一耳光。 虽然是女子,但力气也不小,上官驸马白皙的脸上顿时浮现红印。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救了这贱种,我怎么会受他的羞辱!”金玉公主骂道,犹自不解气,又是一巴掌打过来,“上官学,你现在高兴了吧?看着我被徐三娘的儿子羞辱!” 上官驸马向后踉跄一步站稳,垂在身侧的手攥起,但最终又松开。 “公主。”他柔声说,“他是你的皇兄先太子的儿子,再者,这次他能羞辱你,是因为皇帝。” 金玉公主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怒火。 上官驸马抬手轻轻抚摸她肩头,帮她顺气:“这天下到底是陛下的,能有皇帝做靠山,自然无所畏惧。” 天子,皇帝,金玉公主咬牙看向皇城的方向,抬手将上官驸马的手打开。 “滚开。”她骂道,“都不是好东西!” 转身大步向内去了。 内侍婢女们战战兢兢跟随而去。 上官驸马站在原地,夜幕渐渐拉开,将他笼罩在阴影中。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脸。 “是啊,都不是东西。” ....... ....... 伴着皇帝一道封白氏为贵妃,一道楚王娶亲的旨意,京城再一次热闹起来。 不过,东阳侯府依旧大门紧闭。 没有人能进来看看那位被楚王深爱托付东阳侯世子照看的婢女。 东阳侯夫人还特意叮嘱东阳侯:“别觉得是陛下下旨就荣光,这是楚王死缠烂打求来的,皇帝并不喜,金玉公主更是生气,已经闭门谢客了,咱们可别大操大办。” 东阳侯回过神立刻又借口做莲花图躲去别院了。 东阳侯夫人又禁止家里人议论窥探:“这只是楚王托付世子的事,世子尽职尽责把人照看好,让楚王娶回家,就全了声望,不得大肆宣扬张狂。” 一时间东阳侯府比先前还安静。 但当楚王的媒人上门,东阳侯夫人不能再推辞不见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受伤卧床的周景云来见客。 看到穿着大红衫罗衫的吴大娘子走进来,东阳侯夫人起身相迎。 “没想到请了你做媒人。”她说。 清河吴氏是望族,东阳侯夫人也不敢怠慢。 年约五十的吴大娘子与她还礼,叹气说:“谁让我有个不成器的儿。” 因为楚王要娶婢女为妻,金玉公主又不喜,权贵世家纷纷躲避不与楚王来往,但奈不过权贵世家难免出纨绔子弟,尤其是还在家中受宠,看到楚王有需要,哪里能不帮忙。 吴家不成器的老来子在家里闹了一通,吴老夫人宠溺孙儿,逼着自己儿媳来当媒人了。 吴大娘子看着东阳侯夫人有些惺惺相惜,论起来周景云也是纨绔子弟,要不然怎么能助楚王做这种荒唐事。 东阳侯夫人不想多说这个,请吴大娘子坐下,吩咐许妈妈“请她出来见见吧。” 不多时,吴大娘子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穿着小团花衣裙的妙龄女子走进来,仪态娴雅,容貌秀美,既没有侍女的卑怯,也没有花楼船上养出的张狂媚俗,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娘子。 怪不得楚王深爱呢,吴大娘子忍不住想。 东阳侯夫人将吴大娘子的身份讲了,白篱恭敬施礼。 “殿下也没有告诉我。”她带着歉意说,“我竟一点也不知道消息。” 吴大娘子笑了:“殿下仔细询问各种规矩,因为听说纳征请期之前未婚夫妻最好不见面,才没来告诉你。” 东阳侯夫人在旁似笑非笑说了句:“楚王殿下真是思虑周到。” 白篱一笑没有再多说。 吴大娘子视线在她身上转了转,想到楚王的请托,便对东阳侯夫人说:“不管怎么说,成亲是大喜事,我们两家能参与其中也是缘分,咱们把事情办好,也是我们的体面。”说到这里又一笑,“我有个提议,夫人能不能收白小娘子为义女......” 婢女的身份总归是太低了,如果认了东阳侯夫人当义母,也算有个体面的身份了。 吴大娘子话音刚落,室内响起两声。 “不可。” 吴大娘子愣了下,东阳侯夫人也愣了下,看了眼白篱,心里哼了声。 她不可什么啊,又没问她! 再说了,怎么她还嫌弃上了! 第九十八章 一晃 吴大娘子踏入楚王府的时候,楚王亲自迎接。 年轻人穿着礼服,夏日清清爽爽而立,令人望之心悦。 吴大娘子原本不情不愿来接这个差事,跟楚王接触过两三次后,对这个年轻人心生欢喜,尤其是跟自己那个老来子对比,不管是相貌还是言行举止,哪里有半点纨绔的样子。 娶个婢女怎么了?那是因为楚王没有父母,苟且偷生活到现在,金玉公主和上官驸马那两人哪里是养孩子的人,要是楚王生在他们吴家,必然是个不输于东阳侯世子的翩翩公子。 “辛苦吴夫人了。”李余恭敬一礼。 吴大娘子笑着还礼,想到东阳侯夫人拒绝了提议,有些不高兴。 “那东阳侯夫人倨傲,人都收留了,认个义女举手之劳,竟然拒绝了。”她说。 李余神情有些微怔:“拒绝了啊。”迟疑一下问,“那白小娘子她.....” 吴大娘子心想,当时白小娘子也拒绝了,不过嘛,也不奇怪,东阳侯夫人自白小娘子出来后,神情阴阳怪气的,她都看得出来,白小娘子聪慧自然看得出来,肯定心知肚明东阳侯夫人瞧不上她,为了不自取其辱,主动拒绝了。 “白小娘子没受影响,坦然自若。”吴大娘子笑着夸赞一句,又说,“一进门就问我,殿下这几日怎么没来。” 李余笑意在眼底散开,带着几分期盼:“纳征请期的时候我就能去见她了。” 孩子都生了,还是这般期盼见到,吴大娘子更感叹,婢女就婢女吧,能得有情人不容易,楚王这辈子也无须建功立业。 “能。”她笑说,又唤仆妇来,“我给殿下讲讲纳征请期需要准备的,这通婚书.....” 李余立刻接过话:“我请陛下写。” 吴大娘子咋舌,这仪式还真隆重。 “聘礼也都准备好了,都是亲王该有的规格。”李余笑着说,让蔡松年取来礼单给吴大娘子看,“夫人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加。” 吴大娘子再次咋舌看了,感叹说:“够了够了。” 李余又递来一份礼单:“这是准备的嫁妆,夫人也帮忙看看,可算体面。” 准备的可真够齐全的,这是真要办一场体面的婚礼啊,吴大娘子心想,楚王对这个婢女和孩子是真的珍重。 吴大娘子也收起了漫不经心,认真仔细看了。 “咱们京城世家权贵嫁女也没有这般奢华的。”她笑说。 看来楚王这些年虽然依附金玉公主上官驸马,也攒下了不小的身家。 这年轻人果然并非传言那般纨绔。 作为皇室中成年的子孙,与之结交也不算坏事。 “虽然婚期订在七月十五,只有一个月时间。”吴大娘子肃容,“但我们吴氏既然接了殿下请托,一定办得周全体面。” 李余对吴大娘子深深一礼:“有劳吴夫人了。” 送走了吴大娘子,李余站在廊下,神情有些遗憾。 东阳侯夫人竟然不肯认阿篱为义女,真是可惜,要不然阿篱和周景云做兄妹多好。 不过,他又吐出一口气,脸上散开笑意,还有一个月,他就要迎娶阿篱了。 以后阿篱就和他一起住在楚王府。 李余看着院中几个内侍正在架着梯子修剪花木,如今楚王府内日夜不停忙着各种修缮,布置婚房。 一个月,还是太久了。 ....... .......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周景云已经能自如下床走动了。 但白篱依旧跟第一次下床行走那般,在旁小心翼翼伸着手跟着,周景云有些好笑:“我伤的不是腿。” 白篱摇头:“伤的可是心口,关系着全身。” 不过看周景云走了几步,脚步稳稳,也算放心了,扶着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还是要静养,不要走动太多。”白篱说,转头唤春月,发现春月不在,今日的院落也格外安静,没有囡囡的笑闹声。 “忘了?”周景云在旁轻笑,“春月今日跟母亲去楚王府了。” 而庄夫人带着囡囡奶妈许婆子也先一步搬了过去熟悉环境,好让囡囡在正期那日免认生哭闹。 正期就在明日了。 按照规矩女方家要去新房铺床,所以东阳侯夫人去楚王府了。 白篱笑说:“还真忘记了,春月出去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一声。”说着起身取过洗干净的桃子,坐在罗汉床上用刀子切开,“这么快就到了。” “其实很慢了。”周景云说,“他纳征问期等等一步步走过来,又装新房,备婚宴,我们当时.....” 说到这里轻咳一声。 这个时候提过去不太合适。 都是假的,他还比上了。 白篱已经挑眉接过话:“可不是嘛,我们当时晚上说了成亲,三天后就入洞房了。”说着笑,叉起切好的一块桃子递过来,“我都不知道成亲还有这么多步骤。” 是啊,他给她的婚礼太敷衍仓促了,周景云看着递过来的桃子,叉子小小一枚,被白篱捏在手里,他伸手去接的话没有地方可拿,那..... 他下意识微微探身,直接用嘴接过桃子吃了。 “是,当时委屈你了。”他说。 白篱说:“怎么叫委屈我了?”看周景云一笑,“应该说委屈世子了才对,那时候世子为了我,舍弃了坚持多年的不娶啊。” 周景云笑了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所求。” 白篱自己叉起一块桃子吃了,轻叹一声:“真快啊,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说着又笑,“我又要成亲了。” 周景云笑了,忽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 白篱哈哈笑了:“这位公子,接亲的还没来,你就开始诵读催妆诗了。” 正说笑着,院内脚步细碎,两人转头看去,见东阳侯夫人带着许妈妈春月缓步而来。 “夫人回来了。”白篱笑着起身迎了出去。 东阳侯夫人看着从室内轻快走出来的女子,站在廊下笑盈盈施礼。 “夫人辛苦了。” 她心里哼了声。 在院门外都听到他们两个说笑声不停,现在还笑得出来,两人都没心没肺! “不敢当。”她不咸不淡说,“能为楚王妃效劳,是我的荣幸。” 白篱笑着掀起帘子:“楚王妃给夫人打帘子。” 看看这真真假假随口调侃的样子,东阳侯夫人瞪了她一眼迈进去,周景云从罗汉床上下来,站着要施礼。 “哎呦世子,你就别讲究这个了。”许妈妈忙扶他。 该孝顺的时候不孝顺,装什么孝子!东阳侯夫人瞪了他一眼,在椅子上坐下来。 春月要忙着去斟茶,白篱已经自己先去了,对她低声说:“你也累了,歇着吧。” 春月一笑看着白篱亲手端茶给东阳侯夫人。 “该做的事我们都做了。”东阳侯夫人说,“明日傍晚楚王府来迎亲,送亲的女眷楚王也都安排好了,服侍的宫女内侍明日一早就会来。” 白篱再次道谢:“让夫人受累了。” 东阳侯夫人似笑非笑:“不累,我进进出出都有人奉承我,还收了不少礼。” 白篱笑说:“那就好,夫人不能出力还出钱。” 周景云在旁问:“明日咱们家都有谁出席?” 东阳侯夫人看他一眼:“这件事不过是楚王借咱们家的地方,并不是咱们家的喜事,也不用咱们操办,所以亲友们都不用来,只咱们家的人凑个热闹,另外还有你姨母,她是担心你,想给你撑撑面子。” 周景云含笑说声好。 好,好,好,就知道说好,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东阳侯夫人瞪了他一眼,再看白篱笑盈盈的样子,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两人。 “行了,我走了。”她起身就走。 许妈妈对周景云和白篱示意别多礼别送了,自己跟上急急走了。 “那边怎么样?”白篱问春月,“囡囡还习惯吗?” 春月点头,说:“楚王殿下很用心,给囡囡准备的屋子,跟咱们家差不多。” 这样陡然换地方,小孩子都没察觉。 白篱有些惊讶,旋即笑着点头:“他是挺细心的。” 春月迟疑一下,要说什么又咽回去。 “那边人多吗?布置的如何?”周景云在旁问。 春月看他一眼,说:“人很多,好多楚王殿下的同伴都来帮忙,很热闹,布置的也很喜庆,到处都是鲜花。” 她作为东阳侯府的婢女,也见过不少世家贵族的婚礼,楚王的新婚布置还是让她看得眼花缭乱。 只是,不是说假的吗?但楚王这么用心,真是看不出半点做假啊。 看得她一会儿恍惚一会儿紧张,分不清真假。 周景云一笑:“那就好,明日一定很好看。” 白篱看他一眼:“你不许出门去看热闹,你的伤刚养好一点,元气还没补回来。” 刚说这话,门外报章士林来了。 “怎么今日来了?”白篱迎章士林进来问。 自从周景云好转后,主要由太医院诊治,每隔五日来看一次,章士林就不再过问了。 不过,在楚王婚事传开的时候,章士林忍不住过来,在周景云这里是见到过孩子,但婢女呢? 白篱大大方方跟他指着说婢女就是自己。 章士林有猜测但没想到是真的,一时不知所措。 白篱便告诉他自己和周景云原本是假成亲,换了身份因为有不得已,又需要和楚王假成亲,总之都是假的,让章大夫不要多想。 章士林虽然看起来更困惑但依言不再多想也不多问离开了,这半个月没有再来过,怎么今日...... “多日不见,我正好路过,来看看世子。”章士林含笑说,一面说一面先端详白篱的脸色,又去看周景云的脸色。 周景云一笑,伸出手:“章大夫来了就诊诊脉吧。” 章士林果然坐过去诊脉,然后满意点点头:“世子恢复的不错,我就放心了。”说罢起身,“我这就告辞了。” 春月刚把茶端过来,白篱也是愕然:“怎么也要吃杯茶。” 章士林笑说:“我还有个病人等着,不多留了,改日再来。”走到门口又叮嘱周景云,“世子可以在院子里走动,千万不能受风受累,还要仔细再养半个月才能结实。” 白篱便对周景云说:“看,章大夫也说了,不能出门。” 周景云含笑点头:“好,我记下了。” 章士林这才走了出去,白篱追出来相送。 “章大夫,世子真没事吧?”她问。 章士林看到她满眼担忧,所谓医不叩门,这次是他举止不妥,便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他没事,是我有事,我知道你与楚王成亲是假,但,还是不放心,担心你和世子有什么不好,他如今的身体也经不起情绪不好,所以我来看看.....” 他亲眼看着呢,周景云与白篱之间可不像假的,看着自己心爱之人嫁给别人,因为不得已离开心爱之人嫁给别人,哪怕是假的,这也不好受啊....... 白篱愕然,旋即笑了,低头施礼:“多谢章大夫。” “不不,是我失礼了。”章士林忙说。 白篱摇头:“是我们真真假假荒唐在先,让章大夫您困惑,您不仅不非议,还关心我们。”说罢再次郑重一礼。 原来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会嫌恶她,先有周景云,以及他的一家人,再有原本没有亲情恩怨纠结的章士林。 如庄夫人所说,世间百态善恶皆有,她不应该因为遇到恶就厌恶这个世界,厌恶为人。 这世间千姿百态,生而为人当乐在其中。 ....... ....... 夜色笼罩大地,室内的灯也都熄灭了。 白篱躺在外间的罗汉床上有些睡不着。 她忍不住想,跟周景云假成亲的前的那一晚,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也是这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吗? 好像很早就睡了吧。 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没有什么可想的啊,假的嘛。 白篱翻身坐起来,看向那边的卧房。 “周景云。”她轻声唤。 声音在夜色里轻轻送出去,下一刻有声音轻轻送回来。 “怎么了?” 白篱默然。 那边的声音再次传来:“饿了吗?厨房肯定备着宵夜,唤......” “没有,我不饿。”白篱打断他说。 周景云那边的声音停顿下,说:“睡不着吗?要不要我给你读书?” 白篱原本到嘴边的话莫名噎住了。 夜色里东西两边安静无声。 就在周景云以为人睡过去的时候,白篱的声音再次轻轻传来。 “周景云。”她再次轻声唤,“你知道,是假成亲吧。” 周景云看着暗夜里的床帐,嘴角弯了弯。 “我知道。”他轻声说。 第九十九章 送嫁 虽然拒绝了认婢女为义女,但婢女出嫁的场所安置在东阳侯夫人的起居室。 东阳侯夫人的院落挤满了人,除了东阳侯府的女眷,竟然还来了二三十位女眷,这都是楚王“狐朋狗友”们的家里人。 不能让那婢女没有面子。 其他新嫁娘有的送亲场面,她也要有。 这也是楚王的面子。 所以一群花楼船常客吵闹着自己的妻子嫂嫂姐妹,甚至家中长辈也来。 当然,最后能来这么多人,除了某些人家宠溺儿孙,有些人家则有更多想法,虽然楚王娶的妻身份不堪,虽然金玉公主大怒,但毕竟是皇帝下旨同意,为了皇帝的脸面,他们也该来。 薛夫人看得这明明不认识却要装出认识的送嫁女眷,有些好笑,待从后罩房里寻到东阳侯夫人,又好气。 “你这个女主人倒是躲起来了。” 东阳侯夫人躺在摇椅上,懒懒说:“又不是我家的女儿,又不用我操办,我还是把地方让给人家更好。” 薛夫人坐下来,虽然是后厢房,也能听到前边的热闹。 有孩童们来回跑,喊着“迎亲的来了来了” 然后又有不知哪个女子带头喊“快快去堵门”“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为难楚王,好好教训那群混账小子们。” 这话引得不少女眷心动,果然嘻嘻哈哈笑着涌出去了。 不多时大门那边传来鼓乐,以及男声的大呼小叫,旋即有吟诵声响起。 庄夫人竖着耳朵听:“这群纨绔竟然还会吟诗作对?楚王从哪里请来的?” 这样也好,没有冷场,没有粗鄙不堪,外边的变得更热闹。 庄夫人又感叹:“楚王真是用心了,看来对这个妻子的确是用情至深。”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拿过扇子盖住脸,竟然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庄夫人不许她睡:“既然已经接了这差事,哪怕为了景云,你也得给我装模作样!” 说罢拉着东阳侯夫人出来,去看新娘。 梳妆好的新娘已经在堂内坐着,原本围着的女眷们都去门前看热闹了,只有两三个老夫人还在。 因为也没话说,室内显得有些安静。 “我来瞧瞧新娘——”薛夫人迈进门笑着说。 新娘也抬起来看过来,薛夫人的声音便一顿。 新娘的装扮也常见,满头珠宝,大红大绿,妆面彩重,原本认识的人都能变得陌生,但此时这个原本陌生的人却莫名熟悉,这感觉太突然,一时间要说的吉利话都忘了。 还是那新娘颔首一笑,问了声薛夫人好。 薛夫人应着好好说了两句干巴巴的吉祥话。 “娘子是京城人?”她忍不住问。 新娘还没回答,东阳侯夫人在旁咳了声:“问人家这个做什么,还有,要称呼楚王妃。” 也是,婢女出身,不是家贫被卖,就是获罪贬奴,都是伤心事,说这个干吗!薛夫人也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这个! “王妃大安。”她忙补上一句。 室内一阵安静。 婢女春月急匆匆进来。 “进了门了。”她说,“再过一个院门就到了。” 旁边侍立的宫妇便提醒:“王妃戴上遮面吧。” 白篱说声好,又想到什么问春月:“我的随身包袱你装好了吗?别跟着那些嫁妆走,免得用的时候不好找。” 春月应声“我去亲手拿着。”说着又要往外走。 “看看我还没读完的那本书放进去了没。”白篱又叮嘱。 春月应声是疾步出去了。 薛夫人看着这一幕,忍不住跟东阳侯夫人低声说:“春月跟她倒是很熟……” 何止跟春月熟,她也越看越觉得熟悉,有什么名字甚至要呼之欲出…… 门外一阵喧嚣传来,夹杂着吟诵声,笑声,噔噔脚步声。 “母亲!”周九娘举着两个荷包,满面红光,“我抢到两个!” 下一刻,伴着轰然叫好“好舞好舞”,周九娘眉眼放光。 “楚王他们要跳催嫁舞了!”她喊,举着荷包又转身奔了出去。 听到这话,原本坐着不动的两个老夫人也露出笑脸。 “哪个促狭鬼儿出的主意,我们也瞧瞧去,多年未见男儿跳催嫁舞了。” 说着话院门外果然响起了吟唱,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一开始是男儿们的唱声,随即又孩童们加入,最后看热闹的女眷们也跟着唱,坐在室内,一瞬间只觉得心神荡漾。 东阳侯夫人怔怔一刻,低声骂了句“周景云这个废物!” 薛夫人正出神,闻言瞪了她一眼:“好好的说他做什么?”猜是羡慕别人娶媳妇,“你也别逼他啊,各有各的缘法。” 东阳侯夫人冷笑:“有缘法他也没这么办婚礼!假的都比不过别人!” 薛夫人听得糊涂,什么有又没有?假的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问,院门被打开了,一群花枝招展的纨绔们手舞足蹈,簇拥着身穿婚服的楚王迈进来,黄昏中,年轻的新郎舞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随着舞落,站定在门前。 李余看着坐在正堂中盛装的新娘,含笑深深一礼。 薛夫人以及室内的妇人们都站起来。 坐在正堂中遮面的新娘被宫妇们扶起,与李余互相施礼。 因为没有父母拜别,在人群的注视下,李余牵起新娘握着的彩绢向外去。 迈出门的那一刻,新娘似乎无意识地回头看向东阳侯夫人,旋即又被女眷看客们挡住视线,走了出去。 但东阳侯夫人看到了,忍不住向前迈步。 “你做什么去?”薛夫人忙拉住她低声问。 东阳侯夫人动了动嘴唇:“我吃酒去!” 因为是借居,所以东阳侯府不办宴席,来为新娘送嫁的女眷都去楚王府赴宴。 东阳侯府的女眷当然也可以去。 但东阳侯夫人这般身份跟着凑什么热闹。 随着新娘新郎离开,侯府里的人也都涌了出去,院内变得安静,薛夫人要教训东阳侯夫人几句,却见薛四郎带着小厮在院里乱转。 “你怎么还没走!”薛夫人喝道,“今日特意允许你出门,是许你参加楚王的婚礼,敢去其他地方混闹,让你伯父打断你的腿!” 薛四郎忙摆手:“伯母我没有乱走,我也不打算去楚王府。”说到这里叹口气,“楚王那边人多,他又娶得意中人,春风得意,心想事成,可怜世子在家,受伤孤苦,一腔情意流水落花……” 薛夫人越听越荒唐,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楚王娶亲了,但有关楚王与周景云的流言非但没散,反而更流传开,且比最初还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楚王多情成无情,周景云自伤表衷肠,最终徒留无奈,只能看着深爱的人娶妻,黯然神伤…… 甚至三曲坊里都有人以此故事吟唱歌舞。 简直不堪入目! 这边薛四郎还在絮絮叨叨“……我来陪世子,唉,我来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独恋楚王……” 薛夫人恼羞成怒喝断他。 “拖回家去!” 薛四郎大喊冤枉,薛夫人如今当家一言九鼎,小厮们立刻将薛四郎塞住嘴架走了。 但不知道是这突然冷清的氛围,还是被薛四郎的胡话乱了心神,薛夫人忍不住看东阳侯夫人,说:“去看看景云吧,忙了半日乱糟糟,他那里有人看着不?” 东阳侯夫人甩开她:“要看你自己去看,我要去吃楚王府的酒席。” 说罢果然向外去了。 薛夫人又是好气又好笑,只能不去管她,自己向周景云的院子去了。 周景云的院落更加安静,府里的仆从也都去看娶亲了,有两个婢女坐在门前,神情惆怅,眼睛发红,正在低声说话。 “梅姨娘天天害怕被赶出去,没想到春月先被赶走了。” “别这么说,是世子将春月赠予……楚王妃了。” “春月姐姐不知道多难过,我们也没来得及送送她。” “我刚才看她似乎很高兴……” “什么啊,春月最会掩饰了。” 春红抬手擦泪,耳边传来问询声。 “怎么了?景云还好吧?” 两人吓一跳,忙站起来,看到薛夫人走近。 “春红你哭什么?”薛夫人盯着她,问,神情紧张。 春红忙结结巴巴说:“没哭,刚才在门外看热闹,炮仗灰迷了眼。” 薛夫人不追问婢女的掩饰,直接迈步向内。 “夫人,夫人。”春红忙拦着。 薛夫人皱眉:“怎么?景云的事可别瞒着我!” 春香在旁说:“不是拦着夫人,是世子不在家。” 薛夫人愕然,不在家? 周景云受伤……好吧,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但这时候他不在家去哪里? 难不成,也去楚王府吃酒? …… …… 街上挤满了人,随着新郎高头大马出现,喧嚣声直冲云霄。 “又被拦下了。”江云站在窗口俯瞰,“这都第三次了。” 虽然选了迎亲队伍必经之处,但周景云并没看街上,而是在茶室斜躺着品茶。 “应该是那群纨绔子弟给楚王充热闹,不会真为难。”他说。 果然随着话音落,伴着高声“楚王和王妃请大家饮酒。”洒下一筐散钱,路上的障车就挪开了,捧着钱的男女老少纷纷高呼“夫妻同心,白头偕老”等祝词,簇拥着嫁车向前而去。 周景云端起茶轻轻喝了口,望着窗外的暮色,不知是暮色昏昏,还是他伤愈后体力不支,竟然视线渐渐模糊,耳边的喧嚣也如同隔了一层纱。 “周景云,你怎么跑这里睡觉来了?”有女声穿透云纱迷雾传来。 周景云一惊,视线落在窗口,昏昏的视线里,江云已经看不到了,窗边坐着白篱。 她穿着嫁衣,伸手扶头上的同心冠。 “好重啊。”她嘀咕一声,又对周景云一笑,“还是我们那时候简单点好,只戴了两支步摇,一点都不累。” 做梦?周景云迟疑一下。 是他做梦还是她用了幻术? 周景云坐直身子,肃容说:“白篱,不能使用幻术,你的身体刚好转!” 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场面,使用幻术那需要耗费多少心神! “难道再要我救醒你一次?你不是说过,不要我再受伤!” 白篱看着他笑了:“我没用幻术,我只是困了,在车上睡着了。” 睡着了? 所以是她在做梦? 做梦的她来到他的梦中? “成亲呢怎么能睡着。”周景云有些无奈,“昨晚问你要不要读书,你又不就说,果然没睡好。” 第一百章 成婚 虽然是他提前准备的,但今日迎亲的热闹还是超过了李余预料。 暮色沉沉,人多拥挤,街上半点风都没有,李余骑在马上汗流浃背。 嫁车里更是闷热吧。 他忍不住勒马靠近车窗,低声唤:“阿篱阿篱,你还好吧?” 车内没有回应。 该不会热晕了吧。 新娘中午就开始妆扮,还不能吃饭。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有那些繁杂的步骤。 李余伸手就去掀车帘,旁边的人看到了忙大呼小叫“殿下别急啊。”“现在还不能看新娘。” 现在看新娘不合规矩吗?会不吉利吗?会影响他们白头偕老吗? 虽然已经看过问过很多婚礼规矩,但此时此刻李余一个也想不起来。 他抓住车帘迟疑着没有再掀开。 车窗内忽地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李余,我还好。”车帘也微微掀起一角。 昏昏的视线里可以看到赤红的衣裙,花冠上珠宝闪耀的光芒。 李余松口气,笑了:“没事就好。”又说,“马上就要到了,你热了就用扇子扇扇。” 四周的人听着再次哄笑“新郎官急不可耐了。”“新郎真体贴。”声音轰轰,李余丝毫没有受影响,在一片喧闹中只听着车内传来女声“我知道。” 他脸上笑意更浓,催马向前,扬声高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夜吉时,李家男白氏女结亲千秋!” 四周鼓乐声声,呼声雷动。 ....... ....... 白篱坐在窗边,俯瞰着街上水墨线条渐渐勾勒的人形车马屋舍。 “昨晚上不困,你读书我也睡不好。”她说,再转头看周景云握着手里的茶杯,似乎在犹豫什么,“哎,你不会想把我泼醒吧。” 周景云笑了:“我的确有这个打算。” 只是两人都在做梦的话,他不知道该泼自己还是泼白篱。 “你不用担心,我就睡一会儿。”白篱说,“从咱们家到楚王的路远,走得慢。” 咱们家,周景云嘴角抿了抿,将手里的茶杯递到嘴边喝了口:“迎亲就是这样,距离近的话还要特意绕路走。”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当时咱们的书院其实也很大,绕着山林走一遍,也要很久。” 白篱笑了:“咱们哪有那个时间,张择虎视眈眈,好容易安排好时间他刚好到,不早不晚,让他亲眼看又不用多看。” 周景云回忆那时候,模糊不清,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吗?还是那时候也没往心里去,什么都没记住......真是遗憾。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说了不要多走动吗?”白篱说。 周景云一笑:“我没走啊,坐车来的。” 白篱瞪了他一眼,怎么还会耍滑头了? “别担心。”周景云看着她,含笑说。 白篱哦了声,明明梦境昏昏,但感觉周景云的视线特别明亮,她不由转开视线,看向街上。 身边有人站过来,这扇窗不大,两人并肩而立,衣裙相触。 “那是迎亲的队伍吗?”周景云说,看着视线里如同画轴展开,小小的人车马不断浮现,勾勒出喧闹街市。 白篱嗯了声,转头看他:“你是不是特意来看热闹的?” 周景云一笑:“是啊,我没看过你成亲的场面。” 白篱笑了,是啊,上一次她成亲的时候,他也在场面中。 她看着不断延伸扩展的画面。 “我成亲的场面的确很好看。” 周景云不再说话,与她一起看着徐徐展开的画卷,直到远处一座府邸由模糊变得清晰。 “到楚王府了。”周景云轻声说。 伴着这句话,眼前一晃,水墨画卷荡漾,原本站在的窗口的他陡然跌了进去。 周景云下意识看向窗口,视线里穿着嫁衣的白篱瞬间消散。 他一声低呼坐起来,入目灯烛摇曳,夏风携带着街上嘈杂在室内盘旋。 江云跪坐在身旁,伸手扶着他肩头:“世子,该回去了,夫人会担心,也要宵禁了。” 周景云哦了声,慢慢起身走到窗边向远处遥望,夜色里的京城如星河,此时的楚王府就是最亮的星辰。 …… …… 室内点着无数灯烛,白篱的头一点,睁开眼,看到脚下明亮如白昼。 屋子里安静无声,能听到外边传来的笑闹声。 “那是在闹新郎。” 耳边传来声音。 白篱轻轻转头,华丽的盖头摇晃,投下一片阴影,阴影舒展化为一个靠坐在腿边的人影。 “先前进了门后拜了灶台,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牌位,夫妻对了拜,然后闹了新娘……” 人影揉捏着肩头,声音埋怨。 “这些都结束了,你醒了,你可真是躲清闲啊!” 白篱抿嘴一笑:“这能怪谁,你答应的成亲,自然你来拜堂啊。” 人影从脚边猛的站起来:“我答应?你也答应了!” 白篱看着晃动的流苏,说:“是,我也答应了,所以我出嫁你成亲。” 人影又一晃,浮现在她面前,影子里一张脸变得清晰。 她哈一声:“白篱,你完了,你我不分了!” 白篱看着这张脸:“没有啊,我分得清啊,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她挑眉:“你要做皇后!” 白篱微微一笑:“是啊你想做皇后。” 人影要说什么,流苏晃动,四周的灯火投进来,人影顿消,门同时被推开了。 一群妇人簇拥着李余走进来。 “新郎新娘坐床了。” 她们欢声笑语将李余推到新娘身边坐下,一边诵念吉词,一边将她们的礼服冠取下,将他们的头发衣服用五彩丝线绑在一起,然后退出去。 几个宫妇将明亮的烛火逐一熄灭,只留下一盏夜灯。 “楚王殿下王妃殿下好好歇息。” 她们恭敬施礼,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院落里的喧闹在渐渐散去,客人们都告辞了,很快这边院落里外陷入安静。 “到这里就结束了。”白篱说,说着又笑。 这一步她和周景云假成亲的时候也有。 旁边坐着绷直身子的李余吐口气,看向她:“真结束了吗?可以随便动作了吗?” 白篱笑着说是,李余蹭的站起来,下一刻白篱发出一声轻痛呼,而李余也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白篱的手扶住他,笑着说:“别急别急,我们还绑在一起呢。” 李余已经去急急的看她:“我拽痛你哪里?” 白篱拉着他坐下,微微歪头:“头发。” 李余抬手来解系着头发的彩绳,但不知是彩绳太细了还是头发浓密怎么也解不开。 “我真是太笨了。”他说。 白篱看着他一头一脸汗,说:“拿剪子来。” 李余断然拒绝:“不行不行,刚成亲不能动剪子,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的,又不是真成亲,白篱心想,但看着昏灯下李余白皙的脸上认真的神情,专注的眼神,将话咽回去。 “慢慢来。”她笑说,用袖子给他轻轻扇风,“今晚我们无事可做,不急。” 李余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专注的结发绳,白篱保持不动,好让他更轻松,片刻之后头发顺利解开,李余又将他与白篱身上腿脚系着的彩绳解下来,看着手里脚下散落的五彩丝线,他重重吐口气。 “累坏了吧。”白篱笑说,站起来活动了下胳膊。 李余点头,旋即又满面歉意:“其实也可以省略的很多步骤,你就不用那么累……” “那可不行。”白篱说。 听到这句话,李余的眼底一亮,所以她也想…… “……你是楚王,又是陛下下旨,怎能敷衍行事?”白篱接着说,“多少人盯着看,我们敷衍了事,陛下没面子会怪罪你。” 这样啊,李余想,旋即眼底笑意散开,但她还是担心他,为了他。 “明日还要辛苦一下。”他说,“我们要去拜见金玉公主,以及皇帝,皇帝还好,金玉公主只怕要刁难。” 白篱说:“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 李余要说什么,门外响起细碎脚步声。 “娘子,殿下,要吃点东西吗?”春月的声音传来。 李余忙说:“是了,你几乎一天没吃饭了。”说罢忙让春月进来。 春月拎着食盒,带来一些清粥小菜。 白篱招呼李余一起吃,两人简单吃了,再去洗漱,换上家常的衣服后,白篱才重重吐口气:“我觉得这时候才算彻底结束。” 李余看着铺好的床:“你快点上床歇息吧。”迟疑一下,“我,可能也要在这里,毕竟……” 不待他说完,白篱就笑了:“当然,哪有把新郎赶出去睡的。” 她站过来也看着铺好的床,大红的帐子大红的被褥,喜庆耀目。 “我和周景云假成亲的时候,也是同床共枕。” 李余看向她,轻轻一笑,似乎好奇:“你和世子假成亲那时是什么样?” 不待白篱答话,先坐在床上,伸个懒腰躺下来。 “你和我说说呗。” 白篱笑着也坐过去:“我们那个时候真没什么可说的,不像这次这么热闹.......” ....... ....... 或许是真没什么可说的,又或许是太累了,刚说到入洞房尚未来得及结发,庄蜚子病重,他们匆匆去侍疾的时候,白篱睡着了。 夜灯昏昏,李余看着枕边人闭上眼,卸了浓妆的脸干干净净,如明珠般柔和。 “阿篱。”他轻声唤。 白篱咕哝应声,但人并没有醒来,更沉沉睡去了。 李余静静看着这张脸。 他跟白篱成亲了。 他把她从东阳侯府娶回来,在满城人的注目下,带着她走进楚王府。 他和她拜见了他的父母,他和她结发结衣,他和她并躺在大红的床帐里,绣满并蒂莲鸳鸯戏水的被褥中。 李余抬起手,轻轻抚上白篱的右脸,触手细腻的,柔软的肌肤。 第一百零一章 必要 他知道是假成亲。 就如同白篱和周景云的假成亲。 其实仪式不用这么繁琐,并不是白篱认为的必须如此。 皇帝并不会介意,而简单的仪式反而能取悦金玉公主。 但他不愿意。 成亲是假的,他与她是真的。 他不想敷衍了事。 适才听白篱讲她和周景云成亲的过程,没讲多少就结束了,他更觉得自己办盛大婚礼很有必要,至少将来白篱回忆这一次,有很多可以讲。 他看着枕边睡着的人。 夜灯昏昏,手下的触感忽然变得冰凉。 那不是肌肤,是镜面。 白篱不是躺在他身边,而是隔着一个镜子。 李余看着镜子,在一片红彤彤映衬下,镜子也变得红彤彤。 他是在做梦了。 原来他也睡着了啊。 李余微微笑,镜子里躺着人的脸变得模糊,然后又清晰,隔着镜面放在他手这边的脸依旧是熟悉的白篱,而贴着枕头的左脸则是另一个熟悉的人,蒋后。 李余脸上的笑凝滞,但没有惊慌,只静静看着镜子的人。 …… …… 蒋后还在,李余其实也不意外。 先前白篱告诉他醒来的时候,他不放心,想要睡着在梦里看一眼镜子,但遗憾的是一直没能梦到。 没想到在今日,成亲的当晚,看到了。 看到说自己醒过来的白篱,依旧是两张脸。 看来白篱的确醒了,但蒋后也没有完全消散。 是啊,蒋后是个多么厉害的人,单单靠周景云刺伤自己,怎么能消散。 没关系。 还有他。 他娶阿篱就是为了对付蒋后。 他会让阿篱彻底摆脱这个蒋后鬼。 李余看着镜子里白篱,隔着镜面再次轻轻抚摸她的右脸…… 镜子里的左眼忽的睁开了,看着他,半边的樱桃唇弯弯一笑。 “小新郎。” 耳边女声唤。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陡然看到她说话,李余发出一声低呼,下意识向后退,视线里镜面碎裂,下一刻砰一声,手腕生疼。 “怎么了?” 白篱的声音传来。 李余睁开眼,视线昏昏红红,他睡在婚床上,身边并没有白篱。 他抬起头,看到白篱坐在妆台前转过来。 现在是梦,还是先前是梦? 眼前是白篱,还是…… “做梦了?”白篱察觉他的不对,端起水杯,轻轻沾了水,手指一弹。 水滴洒在脸上,李余微微惊了惊,舒了口气。 是白篱,先前是梦。 但心里又有些遗憾。 他没有和阿篱同床共枕啊。 他摸着磕碰在床沿的右手。 “我怎么睡着了啊。”他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着的? 耳边传来白篱的声音。 “……你累坏了,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被我劝上床,刚躺下就睡了。” 李余几分懊恼:“是我喝酒的缘故!都怪他们灌我喝酒!我都说了不喝不喝,今晚不喝,还是被逼着喝了几杯。” 白篱笑了:“还是太累了,我只是坐着,你可是被折腾了一天。” 重新倒了水递过来。 “喝口水接着睡。” 说着又一笑。 “你放开睡,这么一大张床,你还能把自己的手磕碰了。” 李余接过茶杯道谢,笑说:“说明我还不该睡,睡得不踏实。” 他迟疑一下。 “你跟我讲讲,你和世子那时候成亲是什么样?” 白篱笑说:“我们那个真没什么可说的,没这么热闹,急急走完大概的程序,洞房夜就去送别庄蜚子了。” 说到庄蜚子,这个话题就没必要再继续了,他可不想阿篱伤心。 “上次是他帮你,这次你帮我。”李余笑说,岔开话题。 白篱一笑:“都是互相帮忙。” 屋门轻响,春月的声音在外传来。 “娘子。”她轻声说,“庄夫人说都收拾好了,囡囡也睡着了,您可以过去了。” 白篱便看向李余:“你问问你的人,这边清理干净了吧,没有窥探的吧?” 李余握着茶杯想起来了,是了,他们对外早就是“夫妻”,还有了孩子,孩子还小,妻子陪着孩子睡理所应当。 她与他并不需要同室来证明什么,因为早就有孩子,证明一切。 “不用问,成婚前就清理好了。”李余笑说,“这个院落里咱们可以随意。” 白篱说声好:“那我过去了。”又叮嘱,“早点睡,今天累了,明天见亲长,还要累。” 李余笑着点头:“放心,我一定养足精神。” 白篱再对他一笑跟着春月走了出去。 “……我的书找出来了吗?” “已经放在娘子床头了。” 两人的低语传来,随着门关上,里外恢复了安静。 李余握着茶杯静静坐一刻。 将水一饮而尽,张开手仰倒在大红被褥上。 都是假成亲,他和周景云不一样。 希望接下来继续不一样。 比如,阿篱不会离开他。 所以,好好睡,养足精神,一切才刚开始。 …… …… 天光大亮,东阳侯夫人揉着额头。 许妈妈接过婢女递来的参汤。 “夫人昨晚没睡好?”她说,又嗔怪,“夫人去婚宴坐坐就是了,怎么还喝酒。”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没喝过王府的酒,好奇,尝尝。” 许妈妈忍着笑,压低声:“世子那边早就起来了,在院子里活动筋骨呢。” 东阳侯夫人再次哼了声:“那他是睡不着,干脆起来了。” 说着看了看外边的天色。 “这时候,楚王和王妃……” 她在王妃两字上加重语气。 “……该去金玉公主府了吧。” 楚王是被金玉公主救下抚养长大,应敬重如母。 但公主对楚王这门亲事极其不满,不知道今日会是什么场面。 东阳侯夫人坐直身子。 “快让人去打听打听。” 许妈妈有些无奈:“夫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虽然说是亲王公主,但这也算是家长里短,怎么夫人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有公主这个长辈,哪个新媳妇都不好应对,不用去看也知道。” 东阳侯夫人撇嘴:“那是自然。” 像她这样好的婆婆可很难遇到。 白篱你好好见识一下吧,什么叫真正的恶婆婆。 …… …… 公主府外等着看热闹的人不少,但没想到当楚王的车架驶来,大门就打开了,公主府的豪奴恭敬的站在门外相迎。 “公主竟然没有为难楚王夫妇?” “公主这是原谅楚王了?接受了?” “金玉公主如今真是变了样子了。” 公主府内,两个幕僚看着面色阴沉的金玉公主,恭敬劝慰。 “不让他们进来,人人都会说公主您苛刻。” “公主的苛刻是需要让楚王夫妇知道,而不是让世人知道。” 金玉公主摆摆手打断他们:“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幕僚们松口气,吩咐内侍们“请驸马进来吧。” 内侍们应声是,让站在门外等着的上官驸马进来。 上官驸马神情平静在金玉公主身侧坐下。 “贺礼准备好了。”他说,“公主要看一眼吗?” 金玉公主冷冷说:“不用,驸马准备的一定很体面。” 上官驸马笑了笑没说话。 门外的内侍传来高呼声“楚王来了。” 伴着通禀,穿着礼服的李余缓步而来,身旁跟着一个妙龄女子。 金玉公主的视线瞬间落在她身上,她其实原本不想看,一个婢女,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但或许是那身大红衣裙太过于耀目,她无意识就看了过去。 待看到那女子面容,眉眼含笑,如同盛开的牡丹花。 牡丹!金玉公主一僵,她怎么会在一个婢女身上想到这个花。 而且她就最讨厌牡丹花! 蒋后喜欢牡丹,她为了讨蒋后高兴,曾亲自侍奉牡丹花。 种花养花真苦啊,那些花枝划破她的手,泥土脏了她衣裙,原本该被她踩在脚下的花,被她捧在手心里……真是令人作呕! 为什么会一眼想到牡丹花!可见这个婢女多么令人厌恶! 她被幕僚劝慰压下的戾气腾的冒出来。 “跪下!”她喝道。 刚走到厅门的李余脚步一顿,下一刻抓住白篱的手腕,转身就走。 金玉公主大怒:“站住!” 第一百零二章 磋磨 “楚王如今真是架子大,见了我不拜不跪。” 金玉公主看着厅外,怒声呵斥。 “别忘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在世人眼里我是你的再生父母。”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父母?” “你的父亲就是因为忤逆父皇,大逆不道论罪,剥夺李姓,贬为庶人。” “如今蒙皇帝仁慈让你父亲恢复李姓。” “你如今待我不恭不敬不孝不顺。” 她说到这里冷冷一笑。 “你可以不要声名,但你就不怕世人说你子随父?” “你不怕再累及你父亲好容易恢复的脸面,被人骂你们父子都是忤逆不孝之徒,还要顾忌皇帝的脸面。” “陛下给你父亲恢复身份,让你从无名氏回归皇室,你就是这样报答他?” “你要让他被世人嘲笑识人不清昏庸无道吗?” 听到金玉公主这一声声指责,上官驸马脸色僵硬,看了眼厅内站着的几个幕僚。 幕僚们神情含笑满意点头。 虽然金玉公主不学无术,但身份地位在这里,随便教一教,说话很是震慑。 李余握着白篱的手不由用力,下一刻被白篱反握住,轻轻拍了拍。 “别跟她硬碰硬。”她轻声说,看着李余,“还有驸马在,别让他为难。” 李余的身子再次僵了僵,是啊,惹怒金玉公主,金玉公主恨他,他走了,金玉公主肯定要把恨意发泄在驸马身上。 他转过头看向厅内,金玉公主站在,上官驸马坐在一旁,被她的投下的阴影罩住,尽管如此,也能看到上官驸马担忧的眼神。 驸马在担心他。 驸马从不担心自己。 上一次他在金玉公主面前毫不掩饰人手实力,扔下断棍走了,不知道金玉公主会怎么对待驸马…… 他转身对着厅内跪下来。 “侄儿知道姑母不喜,所以不敢出现在姑母面前。” 金玉公主看着跪下的年轻人,神情得意又恨恨,这次借了皇帝的威风又如何?总不能次次借,说破天去她也是他的长辈!她也是皇帝的姐姐! 长辈教训晚辈天经地义。 “是吗?知道我不喜啊。”她冷冷说,“那还不想办法讨我喜欢?彩衣娱亲的故事王爷不知道吗?” 先抽他两鞭子开开心再说! 上次竟然敢用棍子威胁她!真是奇耻大辱! 金玉公主要喊来人,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李余身后的女子…… 忘了她了! 这个狐媚! “给我跪下!” 她喝道。 李余抬头去看那女子,神情带着歉意担心。 竟然对这个婢女珍爱如此! 真是荒唐!再美也不过是玩物!凭什么要给一个玩物地位,权利…… 金玉公主听到自己咬牙声。 怎么还不跪下!这种身份以前连跪她都没资格! 不,不让她跪,跪着太便宜她了。 那群丑幕僚说了,苛刻不需要给人看,只需要让被苛待的人自己感受。 金玉公主的视线落在那女子身上,脸上浮现笑。 “你既然被陛下允许成了楚王妃,那自然也能喊我一声姑母。” 她抬起手。 “来,给我奉茶。” 那女子虽然没有跟着李余跪下,但听到金玉公主这句话,立刻恭敬的应声是,抬脚迈步。 跪着李余抬手抓住她。 “阿篱!”他说,摇头。 金玉公主才不会让简单奉茶,金玉公主恶毒的手段,他从小到大见多了,公主府花园里盛开的鲜花下埋了多少血肉。 当然,他知道金玉公主不会真威胁白篱的生命,毕竟是他的楚王妃。 但他也不能让白篱受磋磨。 “走吧。”李余低声说。 忤逆就忤逆吧。 这些声名无所谓。 他说着起身,感觉到白篱的手也用力,将他拉起来,但在他要转身的时候,白篱的手将他向前一推。 “姑母都发话了,别跪着了。”她含笑说,“我们快进去吧。” 进去?李余愣了下,忙低声说:“阿篱,不用理会她。” 白篱一笑,靠近他低声说:“别担心,你还不知道我多厉害?” 厉害,她的确……李余迟疑一下,白篱松开他的手。 “多谢姑母。”她看向厅内,先一步迈步。 李余忙跟上,进了厅内站在她身前。 “见过驸马。”白篱说,屈膝一礼。 上官驸马也看向她,眼神亦是几分担心,人站起来。 “先敬茶再施礼吧。” 金玉公主冷冷的声音传来。 “在这里我不喝你的茶,他就不能受你的礼。” 白篱应声是,再看李余:“我去侍奉姑母,你去陪着驸马说说话。” 陪着驸马?都在厅内还陪什么,李余觉得白篱这话说的有些怪,但既然白篱说了,他还是依言走到上官驸马这边。 上官驸马站起来,与李余对视一眼,再看金玉公主已经转身坐下,同时对两个宫女下令“取热茶来。”,说罢又看着白篱,似笑非笑又吩咐两个宫女,“取珠宝来,这杯茶我如果喝的满意,重重有赏。” 两个宫女依言去了。 白篱站在金玉公主面前安静侍立。 上官驸马神情担忧,再看李余又几分欣慰:“你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适才短短一幕他已经看出来了,李余的眼神动作都是真关心爱护这个妻子,并不是为了搪塞胡乱拉个婢女成亲。 而这个婢女也没有娇宠张狂,更没有卑微怯怯,主动维护李余,不惜面对公主刁难。 两情相悦,相扶相守,这就好这就好,李余不再经历他的遗憾,命运再苦,心也有一处甜暖。 李余审视上官驸马,低声问:“她可有冲你撒气?” 上官驸马眼中笑意散开,轻声说:“别担心,我没事。” 李余要说什么,神情一僵,视线看着金玉公主那边,上官驸马也看过去,眼神一凝。 得到金玉公主吩咐的四个宫女都回来了,一个捧着白瓷茶杯,一个拎着铜壶,另外两个捧着两匣子珠宝,华丽耀目。 但上官驸马和李余的视线都落在铜壶上,尤其是宫女握着的壶柄以及托着壶底,都裹着厚布。 可想而知,壶里必然是滚烫的热水。 金玉公主她是要! 上官驸马和李余脸色大变。 “我喜欢喝现泡的茶。”金玉公主靠坐着,笑着看着站着的婢女,“这样茶香最好闻。” 说着示意宫女。 “给她吧。” 宫女将茶杯递给白篱,当白篱接过茶杯,拎着铜壶的宫女便站过来。 “冲泡好一杯茶。”金玉公主接着说,“我喝的满意了,这些赏赐都是你的。” 她看着那女子握着茶杯的手。 宫女不小心手抖,或者干脆是这婢女出身的楚王妃自己手抖,滚烫的水没有落在茶杯中,而是浇在手上,这不能算苛待吧? 晚辈给长辈敬茶天经地义。 谁让她运气不好呢。 再说了,她这个长辈还很大方地给了金银珠宝。 她真是个仁慈的长辈。 金玉公主的眼神闪耀着凶狠,又有兴奋,看着眼前这双手。 这个茶杯是名品,精美无暇,但握着茶杯这双手丝毫不逊色,如白瓷如玉雕。 这双手就要被浇上滚烫的热水,就会变得的糜烂不堪,如同鲜花被踩烂揉烂。 宫女抬起手,看着铜壶倾斜,看着水流出来...... 好烫。 真烫啊。 痛死了! 金玉公主发出一声痛呼,人从椅子上跳起来。 “烫死我了!”她喊道。 她下意识抬手要打身边的宫女,却见身边并没有人。 眼前的桌案上有倒下的茶杯,茶水流了一桌子。 耳边有叮叮咚咚的琴声,还有女子的轻笑声。 “金玉,你自己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还说要给我端茶倒水,你该不会想烫我吧?” 金玉公主下意识堆起笑脸:“娘娘明鉴啊!我怎么会烫您!” 话说完了头才传过去,看着一旁坐着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大红衣裙,手里摇着扇子,身后的屏风百花齐放,而此时四周亦是百花齐放。 这是皇城里的花苑,培育皆有鲜花,但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后,尤其是封了皇后,花苑里甚至有四季的花在同一级绽放。 如同神迹。 她从百花中收回视线,看向金玉公主。 金玉公主只觉得那视线宛如一只手,把她的心脏揪了起来。 “会不会,我不在意。”女声轻笑,“只要你不敢就行。” 说着话,她的视线又看向一旁。 “沈青,弹琴的声音小点,都听不到呼痛声了。” 沈青。 金玉公主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屏风旁坐着一个男子,正在抚琴。 听到她的话,男子抬起头笑:“这不是怕扰了娘娘兴致嘛。” 她笑着摆手:“你这琴我听着也就那样,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听人的痛呼声。” 这话听起来让人脊背发寒,金玉公主控制不住想发抖,而琴声果然变得小了些,于是除了女子的说话声,金玉公主听到了闷闷的打击声,以及似乎是人的惨叫。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叫声短促又无力,不仔细听都不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金玉公主的视线随着声音看去,越过盛开的百花,有两个卫士正在挥动棍杖击打一个人。 那人穿着华丽富贵,身材圆滚滚,只是此时已经被打的如同瘫烂在地上。 尽管被打烂了,金玉公主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她声音沙哑地发出一声喃喃“曹郡马.....” 那是她堂姐的丈夫,且不说她堂姐是皇室女,这个丈夫也是名门望族,娇生惯养奢靡,冬日里取暖厌恶炭火有味道,便专门买来十几个婢女,穿着单薄用肉体来供他取暖。 身上养的白净的连蚊虫叮咬的痕迹都没有。 此时此刻竟然被打成这样。 “曹郡马为了建造一座马球场,抢占了良田,打死了那么多人,说不知道打几棍子而已,不知道那些人会疼,因为那些人被打的时候不喊。” 女子的声音缓缓传来。 “本宫也觉得奇怪,怎么有人疼也不喊呢,所以让曹郡马来试试。” 说到这里她笑了。 “还真是,才打了几下,曹郡马就不喊疼了。” “金玉。” 名字陡然被喊到,金玉公主整个人战栗,再次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对上那女人的眼。 那一双秋水含情,但又寒冬凌烈的眼。 “你去问曹郡马,怎么这样了,还不觉得疼吗?怎么还不喊啊。” 金玉公主只觉得腿一软,看着高高举起的沾着血肉的棍棒,只要她走过去,那些棍棒也会落在她身上吧。 “娘娘,他不喊就是不疼,不用问。”她挤出笑说。 那女人看着她:“是吗?”忽地视线又越过她,看向一旁,脸上浮现笑意,“罢了,你是金贵的公主,这些跑腿打杂不该让你做。” 她说着对那边抬了抬下巴。 “那边有个小娘子在玩耍,喊她来,让她去问。” 金玉公主下意识转头看去,视线里出现一座湖水,波光粼粼,湖边站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在观赏湖景。 她的身子瞬间僵硬,脊背发寒,一动不动,看着那女子转过头来,面容如花娇艳。 杜三娘子。 金玉公主心里喊出这个名字,眼神碎裂。 ....... ...... “哎,我好像看到.....” 站着不动的上官驸马,木然的脸色忽地一动,嘴里发出喃喃声,眼神也开始转动。 站在他身边的李余一个激灵,紧紧盯着金玉公主和白篱。 金玉公主和白篱没有变化。 金玉公主坐着,白篱手中握着茶杯,她们一动不动。 厅内其他人也是如此,宫女持壶,内侍肃立,幕僚们含笑呆立。 厅内如同凝滞的潭水,夏日的风都被拦在了门外。 李余是瞬间发现状况不对的,也瞬间知道这是白篱将人拉入了幻境,也瞬间明白白篱先前说让他陪着上官驸马是什么意思了。 他是能在幻境中保持清醒的人,但上官驸马不能。 上官驸马原本跟其他人一样的木然脸动了,呆滞的眼神也看向一个方向,眼中迸发欢喜,还是有眼泪...... “三娘.....”他僵硬的舌头发出一声呢喃,抬起手似乎要去抓住什么。 李余抬起手捂住了上官驸马的眼。 “驸马,你什么都没看到。”他低声说,另一只手攥住上官驸马抬起的手。 你看到什么都是假的。 不要被迷惑,不要沉迷,不要过去。 上官驸马身子再次一僵,似乎有些焦急晃动,下一刻有女声尖叫划破了厅内的死静。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去种花!” 李余看过去,见金玉公主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同时眼前有什么被撕开了,发出碎裂声。 “我要去种花!快让我去种花!我要给娘娘种花!” 金玉公主喊着,声音响彻大厅,同时人向外冲去。 厅内的内侍宫女幕僚呆滞的眼神褪去,但旋即惶惶不解。 “公主!” “公主怎么了?” 眼看着金玉公主冲了出去,他们也惶惶不安跟上去,要搀扶公主,要询问,但没有人能阻止金玉公主,金玉公主踹开靠近她的人向后院冲去。 几乎是眨眼间,厅内只剩下上官驸马李余白篱,以及几个站在厅外不知所措的侍从。 这,出什么事了? “公主.....”白篱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不安怯怯,“还是不愿意喝我的敬茶。” 上官驸马略有些茫然的视线看过去,见那女子手里握着茶杯站着,而拎着茶壶的宫女顾不上倒水,匆匆追着金玉公主走了。 那女子站在原地,有些拘谨无措。 “无妨。”上官驸马说,“等她心情好些再说吧。” 说罢又看了看天色。 “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进宫拜见陛下要紧。” 说着又一笑。 “毕竟是陛下许你们的婚事。” 意思就是公主喝不喝茶不要紧,婚事已成,认不认她都是楚王的妻子,楚王妃。 白篱看着上官驸马,一笑施礼:“多谢驸马。”说罢又补上一句,“多谢姑父。” 上官驸马含笑点头,示意他们去吧。 看着李余牵着这女子走了出去,上官驸马轻轻吐口气,莫名的又有些怅然,他按了按心口,总觉得适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人,心里高兴又空荡荡...... ....... ....... “没事吧?” 一出门,李余小声问,看着白篱脸色。 “你还好吧?” 白篱对他一笑:“当然没事,我很好。” 想要以长辈的身份磋磨她,那可不行,她可不是普通的新媳妇,她是个怪物新媳妇。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看向东阳侯府的方向,笑意更浓。 跟金玉公主相比,东阳侯夫人可就幸运多了。 当初只给她摆脸色,没想着磋磨她,要不然就能见识到什么叫恶儿媳。 念头闪过,她看向皇城的方向,笑意更浓。 “走吧,我们该进宫了。” 还有一个人,期待相见呢。 第一百零三章 觐见 金玉公主府外无数窥探的视线及时将楚王楚王妃的动向传开。 “夫人失望了吧。”许妈妈笑着说,坐在一旁将甜瓜切成小块。 虽然很荒唐,但听了东阳侯夫人的提议后,侯府还是派出人去金玉公主府门外查看,不管怎么说,楚王妃是从侯府嫁出去的。 结果传来的消息说,金玉公主并没有刁难,府门早早就打开,楚王楚王妃一到就被迎了进去。 东阳侯夫人哼了声:“她那是顾忌自己的面子,我还不知道这些把戏。” 当时她不也把人迎进来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 好不好,要看关起门来怎么样。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婢女的通禀声“世子来了。” 话音落,周景云掀起帘子进来,许妈妈忙丢下甜瓜胡乱擦手就去扶他:“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身边没人跟着?” 周景云笑说:“已经好了,不用这么小心。”说罢看着东阳侯夫人,“母亲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东阳侯夫人看到他就拉下脸:“说别人家的媳妇怎么见长辈呢。” 周景云已经知道东阳侯夫人派了人去金玉公主府打探,其实根本不用。 “母亲直接来问我就行。”他笑说,“遗憾的是,人家的长辈没有喝媳妇茶。” 她喝了!所以说嘛,像她这样面对不告而娶不满意的儿媳,还能接纳的婆婆可不多,东阳侯夫人再次哼了声,看着周景云脸上的笑,顿时更没好气:“笑什么,看别人的媳妇受欺负很高兴啊。” 周景云笑意更浓,用锦帕擦了手,坐下来拿起小刀继续切甜瓜。 “母亲不用担心,她才不会受欺负呢。”他说。 而且,还会欺负的别人不敢喝她的茶。 他看着切好的甜瓜,用叉子叉起一块伸手要递给东阳侯夫人,但突然想到先前白篱曾喂过他一块桃子....... 他慢慢的将甜瓜放进嘴里。 夏日的甜瓜真甜。 他嘴角弯弯,对面的东阳侯夫人更生气了,将已经伸出的手拍在桌子上,这不孝子到底过来干什么?气她的吗? ....... ....... 相比于其他人只能探听到金玉公主没喝楚王妃的茶,皇宫里的白瑛知道的更详细。 “人都到跟前了,茶也取来了,公主竟然说要种花,就这么走了。” 白瑛跟皇帝说,同时将一个彩绘不倒翁放在小皇子面前,两个内侍推搡着不倒翁,引得小皇子看着咯咯笑。 皇帝由两个宫女在穿衣,闻言摇头:“公主她这脾气真是......” 白瑛笑着上前,亲手给皇帝系腰带,又说:“其实公主能这样已经很好了,我原本以为她不让他们夫妇进门,或者进去了大发雷霆,打骂......” 皇帝皱眉:“她打骂什么?那是朕赐的婚。” 白瑛说:“正是因为陛下赐婚,公主没办法对陛下发脾气,只能把脾气发给这两个晚辈了。”说着又自责,“这也怪我,如果事先好好跟公主解释,说服公主同意后再赐婚就好了。” “这关你什么事,金玉那脾气,不如她意的根本就解释不了。”皇帝说,拍拍她的手。 “我是觉得对不住楚王,这孩子无父无母,如今又惹怒了金玉公主,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白瑛说,说罢牵着皇帝的衣袖,“陛下,要不让他们出去避一避吧。” 皇帝愣了下“避一避?” “对,避一避。”白瑛说,眼睛亮晶晶,似乎想到什么,“比如去当年咱们被贬的齐州?当然,楚王不会是被贬,陛下给他一个差事,让他风风光光去做事。” 说到这里又带着几分追忆。 “我现在想,其实那时候在齐州过得很轻松,离开京城,再也不用面对宫里的那些人,不用怕走出去,不小心又被人挑剔,告到皇帝蒋后跟前......” 她握住皇帝的手。 “苦是苦了点,但陛下出了京城,晚上能睡个好觉,当时我真的很开心。” 当时啊,皇帝也带着几分追忆,过往的苦难已经记不太清了,仔细想一想,那时候好像是有逃出生天的庆幸。 “我想楚王也必然是愿意的,他无欲无求只求和妻女共享天伦。” 白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皇帝缓缓点头,是啊,这也是楚王求赐婚时候自己说的,既然如此,就把他们打发的远远的...... 他也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他也算是对过往的兄弟情意仁至义尽,天下人都看到了,到此为止。 “好。”皇帝含笑点头。 皇帝这声好音落,王德贵从外边进来,恭敬说:“陛下,楚王和楚王妃到了宫门口求见。” 皇帝理了理衣袍:“请进来吧。” 转头看到白瑛俯身去抱皇子“宝郎,我们去别的地方玩,父皇要忙了。” 不知道是不倒翁突然看不到,还是突然被白瑛抱起,小皇子哇哇大哭,对着皇帝伸出手。 “你这孩子——”白瑛差点没抱住,还好皇帝眼疾手快接住。 小皇子揪着他的衣服不放开。 皇帝笑着示意白瑛松开:“让他在这里吧。”又看着白瑛,“你也不用回避。” 白瑛神情有些怯怯:“臣妾的身份......” “你的身份是贵妃。”皇帝说,“楚王夫妇拜见你是理所应当。” 白瑛神情恍然:“是了,臣妾已经被陛下封为贵妃。”说着羞愧,“臣妾一时还没适应这个身份。” 以前在长阳王府被杨媛压制着,说是侧妃,实则如同侍婢,进了皇宫得了妃位没多久就进了冷宫,成了罪身,如今生了皇子,也只能当个妃子,事事小心谨慎卑微.....皇帝看着白瑛,满心愧疚。 “阿瑛,朕对不起你,不能许你皇后之位。”他说,“但朕会让你与朕共享福荣。” 说罢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握紧白瑛的手。 “来,与朕一起接受楚王夫妇叩拜。” 白瑛再次挣开皇帝的手,皇帝愣了下。 “陛下,臣妾要换上贵妃礼服,不能失了身份。”她笑说。 皇帝哈哈笑了,将小皇子在怀里抱起晃了晃:“爱妃快去,朕和皇儿等着你。” ....... ....... 午后的日光更加炙热,李余看着白篱晒红的脸,低声说:“你去车上等吧。” 虽然这婚事是皇帝的赐的,但进皇宫却不像进公主府那么简单。 这皇城的门不是随意能进,且递进名帖之后,迟迟没有内侍来迎接。 “我猜是有人故意晾着我们。”李余低声说,抬起袖子给白篱擦额头的汗。 白篱任他给擦汗,低声说:“我猜也是,金鱼公主恶意展露与外,而有人的恶意则在藏在笑容里。” 李余要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看到终于有内侍们走来了。 “楚王殿下,陛下召见。” 他们笑盈盈说。 李余恭敬道谢,白篱则转身向车上去。 “怎么?”一个内侍不解,眯起眼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揣测,“楚王妃这是累了,走不动,想坐车?” 白篱回头一笑:“不是,我是抱孩子下来。” 孩子?内侍们愣了下,然后看到车帘掀开,一个妇人将一个跟穿着红彤彤的女娃娃递出来。 “小娘子已经吃过,也睡过了。” 女娃娃乖巧安静,眼睛亮晶晶到处看。 内侍们反应过来了,这就是楚王说过的婢生女吧,这夫妻两人竟然还要带着孩子来拜见陛下,莫非得寸进尺想要给这孩子讨个封号? 这孩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随便吧,反正丢脸的不是他们。 内侍们不再多说引着他们向内去。 “囡囡,我们进皇城见天子啦。”白篱将女婴抱在怀里,给她指着前方含笑说。 女娃娃嗯嗯啊啊,似乎在回应她,一双眼好奇地向这座豪华的宫殿看去。 ...... ...... 白瑛从皇帝怀中接过小皇子,在皇帝身边坐下,神情略有些紧张。 “陛下,我这装扮还可以吧?”她小声问。 皇帝看着盛装的白瑛,的确是第一次看到白瑛这样装扮,以往都是小心谨慎简单,此时此看光艳照人,不由笑着说:“阿瑛美若天仙。” 白瑛嗔怪看他一眼:“我都多大年纪了。”说着看向殿外,隐隐看到内侍引着两人走来,年轻的王爷高挑修长,“当年第一次见陛下的时候,陛下就如同楚王这般年纪,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如今的她,也不再是站在街上随意被马蹄践踏的小女子。 李氏皇孙都要对她俯首叩拜。 白瑛轻轻扶了扶鬓边的簪珠,嘴角一丝倨傲的浅笑。 耳边响起王德贵的喊声“楚王,楚王妃觐见”,与此同时楚王携带一个女子走进来。 白瑛的视线先落在那女子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 她微微皱了皱眉,眼神几分不屑,低贱的东西也急着立刻带到皇帝面前...... 然后视线上移,落在那女子身上。 这女子穿着大红裙衫,梳着牡丹髻,插着两把步摇,流珠摇晃,白皙的脸上,眉眼如星辰闪耀。 她没有低着头,似乎一直在静候,当白瑛的视线与之相撞,她脸上浮现浅浅的笑。 “二姐,我们又见面了。” 白瑛耳边宛如滚雷炸裂,心神摇晃,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好像坐在结邻楼上。 对,是,宫里举办花灯节,她特意选了这里,等着见自己那个做了东阳侯世子少夫人的妹妹。 然后她妹妹来了。 “二姐你还认得我吗?” 真是太久没见了,当年的小女童长大了。 她端详着眼前人的脸,其实她从来没认真看过这个妹妹的脸,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她就不想看。 但,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的。 这就是她的妹妹,那个害死了母亲,又让一家人不得安宁的祸害! 不对。 不对,这个祸害死了。 她亲眼看着周景云将人扔下了结邻楼,亲眼看着在楼下摔烂了皮肉,血流的一地,看着周景云将她抱起来,手脚都垂在地上...... 她当时......有些难过,又有些轻松,这个不该生下来的妹妹终于死了。 对啊,这个妹妹已经死了。 她不是在结邻楼,白篱已经死了! 白瑛身形摇晃,双耳嗡嗡,视线看向四周,这是.....含凉殿。 她在含凉殿,在陪着陛下接见楚王和他新娶的王妃...... “臣——” “臣妇——” 清亮的男女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瑛的视线再次凝聚在那女子身上,看着她低下头,跪下来,抱着孩子俯身施礼。 “见过陛下,贵妃。” 皇帝含笑点头:“免礼,起来吧。” 楚王站了起来,那女子也站起来,然后抬起头,视线.....看向她,微微一笑。 她嘴唇动了动。 “二姐。” 白瑛的耳边再次滚雷,这是在做梦?这是幻觉?她不由伸手去抓腰间的三清铃。 三清铃没有响! 三清铃为什么不响? 她不由用力摇晃—— 耳边哇地一声,孩童的哭声震耳欲聋。 “哎哎,怎么了?”皇帝忙看过来。 白瑛怀里的孩子不知怎么歪倒在地上,哭着挣扎,皇帝忙伸手将他抱起来。 白瑛怀里陡然一空,这才发现孩子被扔在一旁了,有些惶惶:“陛下,我......” 皇帝说:“我来抱着孩子吧。”又看白瑛一眼,关切问,“阿瑛,你还好吧?怎么脸色这么.....” 白瑛下意识伸手摸了脸,她看不到自己的脸色,但触手冰凉僵硬,肌肤如同冻住了。 这是大夏天。 白瑛的手微微发抖,她下意识看向殿内,楚王和王妃安静而立,两人都看着她,那个女子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 笑得让人遍体生寒。 白瑛的手没有再去皇帝怀里接孩子,而是狠狠的掐自己的手心。 疼,巨疼。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她看着这位楚王妃。 或者说,她的妹妹。 白篱。 白篱! 第一百零四章 说话 “见过公主了” 皇帝看着两人含笑问。 楚王和楚王妃恭敬应声是。 “是我让姑母生气。”李余又低头说,“都是我任性娇纵,辜负了姑母教诲。” 金玉公主何尝不是任性娇纵呢,皇帝心想,但这话他不能说,只点头说:“你日后要多孝顺她,让她看到你们的心意。” 李余恭敬应声是,那个楚王 “是!因为所有肉食者都有颗善良的心。”洛瑶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御剑的凝神巅峰的修士,一口血喷出,面色惨白无比。这飞剑是他的本命飞剑,飞剑受损,他也受到不轻的伤。 然后石磊才突然想起,自己打算送给白老的生日礼物,还在黑卡那里呢。 大面积的火力覆盖,紧接着是步兵冲锋,射手与近战互相搭配,进退有序。其间那些让人头疼的巫妖们更是不断地将各自负面诅咒撒落到敌方的阵营中。 系统机械般的回答了一声之后,商城屏幕上立刻闪现出一些列的物品。 从山里传回的信息来看,十二棵橡树已经发芽。它们正在努力催化着每一根根须,不停地向更深、养料更丰富的地方延伸。 检票进场,电影还不错,本身就是石磊一直想看的,而且是喜剧,张靓靓看的也极为开心,手里的爆米花时不时就随着她杠铃一般的笑声洒在石磊身上,石磊只能无奈的一颗颗将其捡起来放进嘴里吃掉。 空气中传来如同玻璃瓶摔碎般的声音,那尸骑士体表原本凝聚到接近实质的光罩忽然毫无征兆地碎裂开来,接着它的身体就在王棋的眼前四分五裂,四肢连同胯下类似野猪一般的坐骑忽然碎成了无数的血肉,四散而飞。 曲兴业叹气不语,石磊明白他的意思就够了,有些话没必要说的那么清楚。 陆林感觉自己对婚姻的观念,好像还停留在自己没穿越过来之前一样,而不是像水蓝星上的这种,满脑子三妻四妾的思想。 一个巨大元素潮汐波及了她所在的城市,暂时所有的传送阵都停止运行了。 焰以这个问题作为切入口,他要让天使知道,自己也是了解一些不死者的情况的,不要试图编造一些理由,用来糊弄他,这没有用,因为他本身已经掌握了一些情报。 她们当即就去把建设路上的房子给租了下来,当天晚上就从招待所搬到了出租屋里。 “你说什么”就在许诺发呆时,容霆的声音就在面前传来,定眼一看许诺立马被吓到了。他浓密的睫毛很长,轻轻眨着都感觉可以触碰到许诺的脸。 没过多久,这些个守卫都着了道,看着那身体增大了几圈虫子,白起不由得咋舌,没想到东水流饲养的这些东西竟然这般诡异,杀人于无形之中。 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和扶苏说清楚了,没成想这货竟然还给她来这么一出。 这样过去了半刻钟,方霸山呼吸越来越重,出拳的速度越来越慢,软乎乎的看着没什么劲了。 再往上就是领主,然后就是恐怖的主宰,能够威胁到焰的人基本上不多了。 山石炸开,外面本是在看是何人拿走仙器的修士,见状纷纷退后十几里。 随即,李静儿“哼!”地一声,侧头转向一边双手拥抱手臂两侧,这画景十分焕然一新。 此人法诀一出,从鲶鱼大王脚下骤然出现一道红色光圈,且立刻散出阵阵炎热波动,在光圈内竟是能够直接压制住鲶鱼大王的修为。 第一百零五章 知道 虽然白篱说她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但白瑛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因为她自己也知道,现在的小皇子是假的。 白瑛看着眼前的女婴,有些恍惚。 有时候,她会忘记自己生了一个孩子。 尤其是孩子作为一个工具。 这个工具必须是男胎。 所以生下女婴是不可以,也是不能存在的。 随着女婴被处置,她也忘记了这件事,除了偶尔回想起生产时的痛。 白瑛的手按在腹部,看着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女婴。 这就是那个给她带来真实疼痛的从她身上掉下的真正的肉。 原来长这样啊。 殿内氛围似乎凝滞,但又因为女婴咿咿呀呀的声音而打破。 女婴腿脚一起扑腾,白篱手酸,将她放下来。 “别吃这个,什么都吃,长这么胖。”她嘀咕着,夺下女婴手里的布偶,“每天抱着你的是我,累死了。” 女婴并没有因为被夺走布偶哭闹,继续挥动着手脚咿呀呀,似乎回应着白篱的话。 白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一瞬间的震惊后,好像又没什么震惊的,可能是因为今日受到的震惊太多了,翻腾的思绪也渐渐有了头绪。 当时王德贵处置孩子却丢了,张择说是蒋后余孽抢走了孩子....... 蒋后余孽。 怪不得,家里满门抄斩的时候,白篱会查无音讯,又悄无声息的来到京城,更是死而复生,摇身一变成了楚王妃..... 原来这是蒋后余孽在后扶助。 白瑛的视线落回白篱身上,嗤笑一声:“咱们家被问罪抄斩真是一点都不冤啊。” 白篱抬眼看她:“二姐,咱们家满打满算也就咱们两个蒋后党,其他人是真冤枉又无辜。” 那又如何,白瑛缓缓坐下来,审视她:“你想干什么?你要跟着蒋后余孽祸乱朝堂乱天下太平?” 白篱失笑:“二姐,你都混淆李氏血脉了,还敢指罪我?” 白瑛淡淡说:“你不是说了吗?你这胡说八道。” 适才白篱说指证她是她妹妹没有凭证,那白篱要说她混淆皇室血脉自然也是无凭无据。 别以为人活着,又拿着她的孩子,就能威胁她。 “你要是去跟陛下说这种话。”她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对陛下是多大的羞辱,对陛下的父爱是多大的践踏,在陛下眼里,你才是混淆皇室血脉的,十恶不赦,我能让你和楚王今天被乱棍打死在含凉殿。” 白篱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做这种蠢事。” 白瑛放在膝头的手攥紧,咬牙:“那你想做什么!你非要害死我,害死白家所有人才高兴吗?” “真是好笑,怎么成了我害死全家了?”白篱看着她,冷笑,“从小到大,你总是指责我,什么都怪我,在你心里,你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啊。” “我的错大概是你害死娘的时候,没有把你扔进水桶里溺死。”白瑛咬牙说,伴着说话,眼泪滑落,“没错,如果不是你,娘还在,娘会给我从军中挑选一个好女婿,我守在娘身边,快快乐乐地嫁人,生子......” 听到这句话,白篱的脸色微微一暗。 如果娘还在,的确会这样吧....... 看到她脸色的变化,白瑛低头拭泪,声音怅然。 “.......不像现在,我远嫁他乡,俯首做小,苟且卑微,要讨夫君欢心要忍主母厌恶,这十几年来,稍微不慎,我就死了。” 白篱垂目冷冷说:“所以为了你不死,你就要让家里都死?” “你懂什么!”白瑛喝斥,“我如果死了,你以为家里人能活吗?你知不知道,陛下这个人有多多疑,我陪了他十几年,我陪着他吃苦受罪,但丝毫暖不了他的心,他始终防备着我,他一直等着问罪我,证据,要什么证据?天子要你死,还需要证据吗?没罪也是有罪!我被问罪下了牢狱,父亲能逃过吗?还是抄家灭族,大家一起死!” 白篱不说话了。 “大家一起死了,死了也白死,什么都没有。”白瑛看着她,冷笑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还活着,还会活的好好的,将来等我的儿子当了皇帝,这天下也是我们白家的天下,到时候,追封父亲兄长这些死去的,给活着的被贬的族人加官进爵,我白氏死而复生,一跃成为权贵豪门,这难道不是更好吗?你非要大家一起死,死的声名狼藉,化为灰烬才觉得好吗?” 白篱摇头:“我没有觉得那样好......” “所以你还要闹什么!”白瑛打断她,低声说,“阿篱!你别犯糊涂,被那群人摆布,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 白篱看着她,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你让我,好好活?” “你要是想好好活,我为什么要让你死?”白瑛看着她,神情无奈又恼火,“就像我以前打你教训你,还不是因为你顽皮在先!你如果不自寻死路,你好好活着,对我来说是好事。” 白篱看着她,没有说话,似乎思索她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管你是什么余孽,也不管那些余孽扶助你做什么,阿篱,你要记住,你要顾着你自己。”白瑛说,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问,“楚王,他是不是知道你的身份?” 白篱看着她点点头。 “他知道还肯娶你,就说明他有所需,他要用你的身份,那你就让他用。”白瑛说,坐下来,看着白篱,“但你要记着,不要搭上自己,你要从中得到好处。” 说到这里她凄然一笑。 “哪怕他用你除掉我,你也要保住自己的王妃之位。” “这样将来我们白氏到底留下一条富贵之根权贵之脉。” “将来,她......” 白瑛低头看向一旁垫子上的女婴。 “....以及你的孩子,不用再像我们这样,被人随意践踏,不得不拼命求生,求富贵。” ....... ....... 从离开含凉殿,李余就一直看着白篱的脸色。 白瑛和楚王妃没有谈多久,皇帝刚讲到小皇子怎么能更好哄睡的时候,白瑛就把楚王妃送过来了。 白瑛看起来眼微微发红,似乎哭过,而白篱则面色有些木然,似乎出神。 “这是怎么了?”皇帝好奇问。 白瑛轻轻拭泪:“听王妃说起自小与楚王相依为伴,我不由想到当初我们在封地的事。” 白瑛当时在他和杨媛身边,其实也如同个婢女,这是想起自己的苦日子了,皇帝笑了笑:“都过去了,大喜的日子,高兴点。” 白瑛又笑了,恭敬应声是。 然后侧殿响起小皇子的哭声,显然是睡醒了,李余忙告退,皇帝也没有再留他们,赐了礼物让他们离开了。 这一路走来,白篱一直是出神地状态。 李余借着从她怀里接过囡囡,低声问:“还好吧?” 他一直努力地听,但侧殿那边没有丝毫异样,没有大喊大叫哭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篱回过神,低声说:“没事。” “她认出你,怎么说?”李余低声问。 白篱笑了:“她啊,邀请我共享富贵荣华。” ....... ....... 有了皇帝哄劝,侧殿小皇子的哭声渐渐小了。 白瑛站在正殿内觉得耳边也更清净了,她的视线一直看着外边重重宫殿,楚王夫妇两人早就看不到身影了,不多时又有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张中丞来了。”白瑛看着他走近,说。 张择俯身施礼。 “陛下正在陪小皇子。”白瑛说,转过身走了进去,“中丞进来等一会儿吧。” 张择应声是,走进殿内,王德贵对几个内侍使眼色,内侍们立刻散开,守住侧殿,王德贵则亲自守在正殿外,听着内里白瑛的声音缓缓。 “中丞,你见过,楚王妃吗?” 张择说:“见过。”说着又一笑,“刚在皇城门口还遇到了。” 白瑛抬眼看着他:“中丞不觉得她和我长得像吗?” 张择哦了声:“像吗?不太像吧,她哪有娘娘这般风华绝代。” 第一百零六章 稳住 张择的话音落,殿内似乎凝滞了一下。 白瑛噗嗤笑了:“中丞还是第一次夸我相貌。” 张择说:“娘娘之所以是娘娘不是因为相貌,所以不用夸赞这个。”又一笑,看着白瑛,“不过娘娘今日盛装,气度不凡。” 白瑛笑了笑:“是啊,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我已经是贵妃了,应该盛装起来了。”说罢似乎想到什么,嗔怪看张择一眼,“都被中丞打岔忘记说大事了。” 张择看着她。 “楚王妃是我妹妹,白篱。”白瑛说。 张择沉声问:“直接动手抓人,还是娘娘等陛下开口?” 白瑛审视他,有些惊讶:“中丞一点都不意外吗?” 张择毫不回避她的视线:“娘娘,我早就说过你妹妹肯定还活着。”说到这里又沉吟,“不过能当上楚王妃的确有些意外,但......” 他旋即又摇头。 “周景云自从妻子去世后,表现一直很古怪,还攀上了楚王,所以,你妹妹出现在楚王身边,也没什么意外了。” “除此之外,也可以确定,楚王与蒋后余孽狼狈为奸了。” 说到这里看着白瑛一笑。 “娘娘,可以除掉楚王了。” 白瑛一直看着他,听到这里,摇摇头:“不可莽撞。” 张择皱眉:“娘娘,机不可失啊,楚王如今也得罪了金玉公主,只要我们一动手,楚王这次死定了,至于你的妹妹,这次我会亲自看着她人头落地。” “你小瞧她了。”白瑛说,“这个怪物,哪能那么容易死,而且死之前一定会拖累我,那个孩子在她手里。” 张择问:“那个孩子?小公主?”说罢一笑,“无凭无据的,没人信。” 白瑛摇头:“不,她能让人不分真假,不能小瞧她。”说到这里看着张择,“所以不抓她,我说服她。” “说服?”张择不解。 “对,她害我有什么好处?”白瑛说,看着张择,眼神闪烁,“我死了,她又能得到什么,她如今成了楚王妃,我是贵妃,只要我们姐妹同心,这天下的富贵都是我们的!” 张择看着她。 “娘娘,她同意吗?”他问。 “她同不同意我不在意,我只是要稳住她。”白瑛低声说,深吸一口气,“她死而复生,又有我的女儿在手,却没有直接对世人揭露,反而跑来见我,看起来是威胁我,但也证明,她也知道奈何不了我,她也想稳住我.....” 说到这里她冷冷一笑。 “那我就对她哭,对她发火,对她表明我也是没办法。” “我惶惶不安,惊恐不已,我杀不了她,我只能乞求她。” 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 “这还不够,我要见楚王,我对他俯首称臣,我表明愿意扶助他,听他号令,只求,保住我如今的荣华富贵。” 张择看着白瑛,明白了,还是当初那套在皇帝跟前装可怜的办法。 “楚王都能跟蒋后余孽合作,应该也不会介意多娘娘一个助力。”他含笑说,“这样的话,楚王也会替娘娘控制住白篱,暂时不会危害娘娘。” 白瑛看着他,含笑问:“是吧,这样做,比跟他们撕破脸更好吧?”轻轻扶了扶自己的贵妃礼服,“我穿上这身衣服,坐到如今的地位不容易,除掉他们容易,但不能让他们玷污我。” 张择缓缓点头:“也可以。”旋即又叮嘱,“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尽快动手,这世上最没有威胁的是死人。” 白瑛嗯了声:“我知道,但在动手前一定要万无一失,我这个妹妹,几次三番都不死,还接连攀上周景云,李余......” 从世子,到皇子,一步比一步高。 白瑛握在身前的手攥紧。 “我一步步吃了多少苦才得到今日的富贵,她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我真是小瞧她了,她的本事比我想象更大。” “所以,这次要谨慎行事。” 张择俯身:“臣听娘娘安排。” 白瑛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声音缓缓:“那就辛苦中丞盯紧楚王,搜罗更多蒋后余孽的人证物证,待一击必中。” 张择再次应声是,一边告退,听到白瑛唤王德贵。 “准备些礼物,送去楚王府。” “还有我写一封信,你亲手递给楚王。” 王德贵应声是,张择再看一眼殿内说话的两人,迈出门,收回视线大步而去。 白瑛坐在御座前,很快写好了信,递给王德贵。 “娘娘,您这也是把把柄交给楚王了。”王德贵看着信带着不安说。 白瑛自嘲一笑:“也不多这一个把柄了。”说罢摆手,“去吧。” 王德贵应声是,刚转身又被白瑛唤住。 “......还有件事。” 王德贵忙上前:“娘娘请吩咐。” 白瑛看着他,慢慢说:“从王府回来后,你去看看张中丞在不在监事院。” 王德贵神情变幻一刻,旋即应声是。 ........ ........ 贵妃的赏赐是大张旗鼓送进楚王府的。 东阳侯夫人听到了默然一刻。 “母亲这次不点评别人家儿媳了?”周景云笑说。 东阳侯夫人瞪了他一眼:“那是她姐姐。”说着按了按额头,神情复杂,“姐妹这算是相认了,如此也好。” 好吗?不一定,周景云垂目,然后站起来。 “我有事出去一趟。”他说,说罢转身走了。 东阳侯夫人看着眨眼消失的人影,不屑哼了声:“什么有事,直接说去看别人的媳妇就行。” 周景云来到楚王府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看到他下马,楚王府的门房没有丝毫阻拦,有侍从直接将人带进后宅。 “你吃过饭了吗?” 白篱抱着囡囡站在廊下,回头看跟出来的李余。 “我们正要吃饭呢。” 听到我们两字,李余脸上浮现笑容:“是啊,世子,正好和我们一起吃饭。” 周景云看着廊下并肩而立的两人,俯身一礼:“多谢楚王楚王妃。” ....... ....... “在这个院落里不用这么多礼。”走进室内,白篱对周景云说,“这里都是自己人,不怕被发现问题。” 李余在旁笑着点头:“是啊,世子请随意。” 周景云已经将自他出现就一直挥舞着手的囡囡抱在怀里,含笑说:“还是谨慎些好。” “是知道我们进宫不放心吧?”白篱说,笑着指着室内摆着的金银绸缎,“一切顺利。” 周景云点头:“我知道。”说到这里停顿下,看了眼李余,“我适才见过张择了。” 张择? 白篱和李余对视一眼。 “他警告说,虽然白妃顾念姐妹亲情,放过白篱。”周景云缓缓说,“但,他会盯着我们。” 白篱要说什么,又停下,哦了声:“先前我假死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不也威胁过你,又能如何。” 周景云说:“他说白妃顾念亲情必然是假的,你别信。” 白篱含笑点头:“我知道,我没信。” 李余在旁似乎想到什么:“适才白妃让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收在花园的密室里,我去看看她说了什么。” 白篱笑说:“不管说什么,别信就行。” 李余笑着说:“我知道,我去看了,讲给你们听,正好世子也在。”他又看着周景云,“世子先坐下吃点东西,我去去就来。” 说罢走了出去。 听周景云在后施礼说声多谢。 看到他从院子里走出来,蔡松年忙迎来:“殿下,什么事?” 李余说:“看看白妃给的那封信。”说着话缓步向花园走。 蔡松年跟上他,不解问:“先前殿下不是说不用看,都是废话。” 怎么突然又要去看了? 李余垂目,声音淡淡:“我去看看废话,也好让人不用说废话。” 张择见了周景云才不会说这种废话,必然是周景云不愿意让他知道的某些话。 既然不想让他听,他何必听呢。 他也不在意张择说了什么话。 在他要做的事面前,谁说的话,都是废话。 ....... ....... “张择见你说什么了?” 在李余离开后,白篱看着周景云问。 张择目前把她当作蒋后,不会对她说出警告这种话。 她也明白周景云的顾虑,如果要说张择对她俯首听话,就要再次提及蒋后。 对于李余来说,蒋后毕竟是个很忌讳的存在,还是不要提及。 “的确是警告一下,警告别信白瑛。”周景云说,将张择转述白瑛的话简单说了,“她只是要稳住你,并不是真认错,以后不再为难你。” 白篱笑了:“我知道,我那个姐姐,当然不会真心待我。” 将见面时白瑛说的那些话也讲给周景云听。 周景云沉脸:“怎么能颠倒黑白无耻到这种地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你母亲在,她也会如此。” 他倒是不担心白瑛那些什么共享富贵荣华的话影响白篱,只担心白瑛用母亲的死刺痛白篱,太卑鄙恶毒了。 白篱对他一笑:“别担心,我没事,那些话对我来说过耳风,我当时都没听她说了什么,我坐在那里看着囡囡玩呢,我去见她,就已经足够吓到她了。” 她的视线看向室内摆着的赏赐。 先前她东躲西藏,连皇城进去一次都难,别说让白瑛看到她了。 现在,白瑛可以,也不得不,好好的看着她了。 白瑛面对她,说的越多,想的越多,都是对她自己的反噬。 稳住?她稳不住了。 ........ ........ 夜风吹过,灯影摇曳,斜坐在躺椅上的白瑛猛地坐起身来。 “谁在那里!”她说,看着殿内一角。 伴着说话,殿角阴影晃动,一个宫女怯怯跪着爬出来:“娘娘,奴婢在擦拭地板。” 她说着连连叩头。 “惊扰娘娘了。” 白瑛握住腰里的三清铃,看着这婢女叩头,一个内侍走过去,抬手给了那宫女一耳光“蠢货,谁让你出声的。” 宫女眼泪流下来,但不敢出声,红着脸和额头继续叩头。 没有消失,三清铃也没有响。 白瑛绷紧的身子放松:“行了,大晚上的别擦了,明早再擦吧。” 内侍瞪了宫女一眼低声喝斥“快滚下去。” 宫女忙起身急急地退了出去。 白瑛缓缓靠坐回去。 “你在家就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有声音从一旁传来。 白瑛猛地坐直,看向另一边,见白篱坐在一旁撇嘴。 “自己胆子小,自己吓到自己,反要怪别人。” 白瑛站起来,指着她:“你——” 噗通一声,眼前的人跪下来,是个内侍,脸色惊恐:“娘娘,奴婢,奴婢我没出声——” 怎么?白瑛伸手按住心口,有些不安左右看,她看错了?她,这是,在做梦吗? 白瑛扬手打在自己脸上。 殿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夹杂着脚步声惊呼声“娘娘——” 殿内的灯火更亮了,白瑛感受着脸颊火辣辣的疼,看着自己的手,身边的内侍宫女惶惶。 “娘娘您怎么了?” 不是做梦。 那是她看花眼了?因为白天见过白篱,所以—— 她是知道白篱本事的,但是,这是皇宫,她......不对,她已经没有身孕了,没有皇嗣保护。 三清铃,她还有三清铃。 白瑛扯下三清铃握在手里。 “娘娘,您怎么了?”王德贵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白瑛看向他,见他面容担忧疾步进来,他身后影子晃动,白篱再次出现。 “她能怎么了?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要怪我!”她哼声说,将怀里的孩子举起来,“囡囡,看,你娘就是这样的坏人,有这样的娘,真丢人。” 白瑛发出一声尖叫,拼命的晃动三清铃。 为什么不响? 为什么不响? 它是不是坏了! 看着越来越近的王德贵以及他身后的白篱和孩子,白瑛狠狠将三清铃砸过去。 伴着一声闷响,三清铃撞在柱子上,跌下来在地上滚了滚,铃铛从内掉落。 ........ ........ 清脆的铃声从前方的宫殿中荡出,穿透了黑色和昏黄交界,让梦境中悬着的秋千轻轻晃动。 白篱坐在其上,握住了绳索,让秋千停下来。 她身边还有一架秋千,一个女子坐在其上,更用力的晃动,裙摆飞扬,赤裸的脚踝上红宝石闪闪发光。 “一个破铃铛,耽搁这么久。”她说。 白篱看着前方的皇城,夜色笼罩下的皇城有一处正在变得热闹。 “是啊,一个破铃铛,也是很烦人。”她轻声说,视线离开灯火渐亮的含凉殿,看向纵然是梦中也昏昏不可看清的皇城一处所在。 还有一个,破铃铛。 第一百零七章 不用 晨光终于照进殿内,王德贵双眼发红,让宫人们把燃烧了一夜的灯火熄灭。 昨夜白瑛的寝室灯火通明,每个角落都被照到,不留半点阴影。 尽管如此,白瑛一夜未睡。 但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醒着,当宫人走动,灯熄灭,坐在软榻上的白瑛猛地站起来。 “谁?”她喝道。 明明睁着眼看着人,却问是谁,娘娘这是怎么了?真不用请太医吗?王德贵不由想起,好像以前,白瑛那时候在冷宫就犯过这个症状...... 白瑛也是这般不肯睡觉说是做噩梦,然后请了太医,结果诊出喜脉。 难道又犯病了,不对,又有孕了?不应该,自从生产后,白瑛很少侍寝..... “娘娘,天亮了。”王德贵说。 听到天亮了,白瑛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眼神也渐渐凝聚。 “天亮了啊,那就好。”她说,在软榻上坐下来,轻轻舒口气。 王德贵指挥着宫人们将灯熄灭,又去捧来铜盆热水,让白瑛整理仪容,他自己则环视殿内,看到滚落在柱子旁的三清铃。 “娘娘,这个......”他将三清铃捡起来,托在手心里给白瑛看,“坏了,我去圣祖观,让玄阳子再给一个......” 王德贵说,话没说完就被白瑛打断了。 “不用!” 不用?王德贵看着白瑛有些不解。 白瑛看着三清铃,她怀疑这东西早就坏了,不管用了,要不然昨晚她接连看到幻象,也没有响。 “当初,是为了保佑我腹中胎儿,玄阳子给了这个。”她缓缓说,“现在孩子生了,怎好再去索要?玄阳子一向不与宫中来往,就连陛下都很难请动,别惊扰他了。” 玄阳子是保李氏江山的。 但又并不在意李氏江山争夺,父子兄弟厮杀。 她和张择揣测,大概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姓李就好。 所以才敢试着换了婴儿,果然帝钟没有反应,圣祖观玄阳子也没有反应。 但到底是事关皇嗣,白瑛不太想跟圣祖观有过多来往,至少现在还不行。 等她坐稳了太后之位,等皇帝再有其他的皇子生下来,她一定除掉这个假皇子,让真正的皇子坐江山,她绝不是要乱了李氏江山。 白瑛垂目默念。 “娘娘,昨晚这边的动静,需要陛下知道吗?”王德贵轻声问。 白瑛只借着孩子守着皇帝,晚上从不缠皇帝在身边,还亲自安排挑选妃嫔们侍寝,皇帝一是享乐,再者也想要多几个子嗣,所以几乎是夜夜笙歌。 白瑛身边严密不透风,纵然昨晚这里灯火通明,与年轻妃嫔在一起的皇帝丝毫不知道消息。 听到王德贵的话,白瑛沉吟一刻,三清铃没用了,只能靠人了。 在皇帝身边,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不能靠近。 “把消息传过去吧。”白瑛说,“就说小皇子哭闹了一夜。” 王德贵应声是。 “去吧,让小皇子哭闹,给小皇子请太医。”白瑛吩咐,靠在软榻上,伸手按了按额头。 王德贵忙示意两个宫女上前给白瑛揉按肩背腿脚:“娘娘先歇息一刻养精神,奴婢这就去安排。” 白瑛没有再说话,闭上眼,听得王德贵的脚步急匆匆而去,但片刻之后,王德贵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娘娘,郭副监察使来了。” 郭副监察使?白瑛想了想,那个郭顺,张择的亲信。 是张择有什么事要他来转达吧。 白瑛心里冷笑一声,说张择敷衍吧,他每次派自己的亲信来。 等到哪一日派个什么都不是的随便的随从来传话,也就是彻底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可能是我昨日去监事院,又没有说什么事,郭顺来问问有什么吩咐。”王德贵在旁说,又带着笑,“郭副使虽然乡下人举止有些不上台面,但做事还是很用心,娘娘的每次吩咐他都记在心上,见到我第一个就迎上来......” 听到这里,白瑛忽地睁开眼,将原本那句有什么话跟你说就行咽了回去。 “去。”她坐起来,摆手让宫女们退下,“让他进来。” ...... ...... 郭顺穿着官服,但进了殿内,还没有王德贵站的直。 说是张择的同乡,但张择可没有半点乡下人的气息,就算那时候身上穿着最低等巡城卫的衣服,走出来也是一副出身世家的气势。 更没有像郭顺这样,说话啰啰嗦嗦,眼神左顾右盼。 “......昨日看公公来问,下官担心娘娘有什么要紧吩咐,一大早特意来问问。” “.....中丞交代过,随时听候娘娘的吩咐,我怕错过了,娘娘有什么事,先跟我说,我能做的我先做,我能力不能及的我会交给中丞.....” 当他说到这里时,御座下端着羹汤慢悠悠喝的贵妃开口打断了。 “郭副使,别自谦,你在我心里如同中丞一样。” 郭顺大喜,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前方的白瑛:“娘娘,过誉了,小的......” “下官。”白瑛纠正他,一笑,“没有过誉,张择挑选你为我用,那自然是非常人,我信他,也信你。” 郭顺讪讪:“娘娘自然是信中丞的。” “昨天中丞很忙吧?”白瑛忽然问,又轻叹一声,“我昨日交代了他很多事,真是辛苦他了。” 郭顺的眼神闪了闪:“中丞,昨日,是很忙,还特意去见了东阳侯府世子——” 他的话音落,白瑛似乎愣了下。 “他去见周景云做什么?”她问。 郭顺似乎也愣了下:“不是娘娘吩咐的吗?” 这一次他没有低下头,而是小心翼翼看着看着白瑛的脸色,白瑛的脸色变幻,震惊,不可置信,茫然,最终黯然。 “我知道了。”她说,垂目不再说话了。 “娘娘,真的知道吗?”郭顺却没有先前的卑微,竟然还追问,“上次还有两个官员被从监事院的大牢里放出来,也是娘娘的吩咐吗?” 白瑛看着他,神情震惊:“为什么,放出来?监事院里的犯人,不都是,蒋后党......” “中丞说,查错了。”郭顺说。 “查错了?他还有查错的时候?”白瑛说,失笑,“真是稀奇。” 郭顺低下头:“这件事下官去办的,如果做的不好,请娘娘恕罪,下官,不知道娘娘您不知道......” 前方白瑛的声音落下来“你要是知道我不知道,你会怎样?” 郭顺抬起头,神情坚定:“我当然是会第一时间来问娘娘,以娘娘吩咐为主。” 白瑛定定看着他一刻,忽地眼泪滑落。 郭顺吓了一跳:“娘娘您.....” 白瑛看着他,凄然一笑:“我其实猜到了,张择他有了异心。” 郭顺有些不知所措:“娘娘您知道.....” “我也不怪他,我不过是个后宫妃嫔,他已经助力我很多了,我很感谢他。”白瑛说。 郭顺有些愤怒:“娘娘,您别这么说,您对中丞如此信赖,他却负你,这是他不对,更何况,这满朝望去,还有谁能比的上娘娘,跟着娘娘才是明智的选择,张择,他糊涂啊。” 已经不再称呼中丞了。 白瑛神情怅然:“我的确还有更大的抱负,没有张择助力,实在是遗憾。”说罢看着郭顺,“那,我可以相信郭副使你吗?” 郭顺噗通跪下来了。 “从进京的第一天,郭顺勤勤恳恳跟着张择学做事,就是等着这一天。”他抬头看着白瑛,满面热切。 等着被白瑛所用。 等着取代张择。 白瑛缓缓一笑:“好,那接下来就要有劳郭副使了。”对郭顺轻轻招手,“来,我与你说。” ....... ....... 李余走出屋门,看到院子里举着小风车逗孩子的白篱。 “有没有吵到你?”白篱笑说。 李余笑了:“怎么会,其实我从小到大在安静的地方反而睡不好。” 因为害怕吗?白篱心想,所以才有上官月经营混迹楼船。 “那你放心了,没有楼船了,但囡囡越长越大,越有精神,吵闹的很。”白篱笑说,将囡囡递给他。 李余将囡囡举起,宛如小风车一般旋转,引得咯咯咯笑声。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白篱说。 李余看着她问“什么?” 白篱靠近一步,低声说:“白瑛的三清铃坏掉了。” 李余眉眼一挑:“这么快,阿篱好厉害啊!” 白篱轻咳一声:“我也没做什么,是她自己认为坏了,那自然就坏了。” 李余笑说:“阿篱什么都不用做,在她跟前坐一坐,就让她认为三清铃坏了,可见厉害。”说着将囡囡再次举着一转,院子里孩童笑声如银铃。 “你别惯着她,你不带她的时候,我可举不动!”白篱嗔怪。 李余笑说:“你放心,我会一直带着囡囡,不会让你辛苦的。” 更不会让周景云辛苦。 正说笑着,蔡松年在院门外轻咳一声“殿下” 李余停下动作,看过去。 蔡松年却不肯进来,似乎恭敬不逾矩。 白篱笑了笑,从李余手里接过孩子:“别让蔡妈妈等着。” 李余失笑,没有再说话,越过白篱大步走了出去,站在院门外,蔡松年与他低语几句。 白篱并没有多看,抱着囡囡要进去,身后李余的声音传来。 “阿篱。” 她回过头,见李余眉眼难掩喜色,大步走进来了,站在她面前,含笑低声。 “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第一百零八章 安排 劈里啪啦的爆竹声在楚王府前一条街响起,引得四周的孩童拍着手乱跑。 “楚王娶妻了。” 听到这些话,路人们有些茫然,不是刚娶过吗?记错了? “不是,是陛下说楚王有妻有子了,该认真做事了,让他去万骑营历练,楚王得了恩赐在庆贺。” 原来如此,万骑营可是皇帝的亲信,重中之重。 当然,也是皇亲国戚任职最多的地方。 不过,蒋后那时候将皇亲国戚杀的杀,贬的贬,万骑营没有了皇亲国戚。 “还以为楚王成了亲,会被赶出京城。” “据说金玉公主向陛下进言了。” “陛下竟然没有赶他出去,还让他进了万骑营。” “可见陛下是真喜爱这个侄子啊。” “楚王出来了——” 伴着说话声,街上的人们向楚王府看去,见一队护卫出现,接着便是穿着华丽的楚王坐上车疾驰而去。 “这是要去哪里?” “去宫里谢恩?” “去万骑营?” 但很快消息散开,楚王两个地方都没去,去的是杏花楼,那里有一群纨绔子弟在等着给楚王庆贺,据说楚王说要彻夜狂欢,据说还许诺给大家谋官职....... 街上的人好气又好笑,又觉得没什么意外,这楚王虽然不叫上官月了,但习性还是一样。 相比于杏花楼的喧闹,旁边的茶楼就安静了很多,也没有过多视线关注。 听到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站在窗边的周景云疾步走过来打开,似乎有风刮过,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下一刻恢复了清晰,白篱站在门口对他一笑。 “还以为你在那边等着呢。”她笑说。 周景云含笑让她进来:“我来得早,还没人注意。”又问,“囡囡没跟来?” “又不是出来玩,不带她。”白篱说,“你不知道她现在越来越难带了,院子里已经不肯待着了,现在每日在王府里到处逛,如果带她出门,王府也必然不肯待着。” “小孩子都这样。”周景云笑说。 白篱瞥了他一眼:“你也是第一次带孩子,说得你好像多了解。” 周景云点头:“我读书做事都厉害,所以融会贯通,带孩子也很厉害。” 白篱哈哈笑:“我又不是在夸你。” 周景云笑而不语,坐下来烹茶:“楚王的这个官职,是白妃的安排吧。” 白篱看着他烹茶:“是啊,她除了邀请我共享荣华,也对李余表明扶助,所以陛下原本要让我们出京去封地,但她劝说陛下,给李余谋取入职万骑营。” “万骑营的确很有诚意了。”周景云说,将一杯茶递给白篱,“进了万骑营,楚王相当于站到了陛下身边。” 白篱接过茶:“我这个姐姐对人好是挖心掏肺的好啊。” “她好的目的是真为了挖心掏肺。”周景云说,又将一碟点心推过来,“这个茶配这个最好,你试试。” 白篱问:“你试过啦?” 周景云点头:“试过了。” 知道今日要在这里见面,他提前来将茶楼的茶点仔细尝了尝。 白篱看着他一笑没有再说话,捧着茶吃一口点心。 周景云也没有再说话,继续烹煮茶水,夏风盘旋,茶香四溢。 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屋门再次被人拉开,张择走进来,视线扫过对坐的两人。 “见过娘娘。”他恭敬施礼。 白篱一笑:“中丞不用多礼,请坐。” 张择看她一眼,视线里年轻的女子眉眼清丽,其实跟白瑛还是很像的,不,不能像,像的话就不是娘娘,只是白家女。 “最近娘娘还是不要常与世子见面,免得被人发现。”他说。 随着话音落,眼前的女子握着茶杯坐直身子,视线里清丽的面容如水般荡漾,远山眉挑起:“张择,我都是鬼了,谁能发现我?你不被人发现就好。” 张择再次俯身一礼:“是,我会小心。” 耳边的女声含笑“坐下吧。” 张择依言坐下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喝了口茶。 “万骑营也没什么好,这些年没有皇亲国戚插手,都是靠着真本事留下的。”她说,“李余这个新贵突然过去,少不了被折腾一番。” 张择说:“娘娘不用担心,这不过是白瑛敷衍之举,不会太久,她必然要再次动作。” 他的眼神一晃,女子将茶杯放下来,捡了块点心,清丽的眉眼皱了皱:“但我觉得没必要,还是立刻除掉白瑛更快些。” 她看着张择。 “张择,更换皇嗣的人证物证你还留着吧?” 比如现在那位假皇子的亲生父母,当时接生的稳婆大夫。 张择看着又变成白篱的这张脸:“这么快并不是什么好事,就算除掉了白瑛和小皇子,皇帝后宫妃嫔无数,还会生下皇子,而且陛下性子敏感多疑,你的身份毕竟是白瑛的妹妹,到时候除掉了白瑛,你和楚王也没好下场。” 白篱哦了声:“就是说你果然有?”说着一笑,“我姐姐也是错付了,你竟然还防着她。” 张择也笑了笑:“做事总要留条后路。”看着这张跟白瑛相似的脸,“先前我是为我留条后路,现在有了娘娘,我所有的一切都将为了娘娘铺路,只待娘娘成为娘娘那一日。” 眼前的脸再次波动,变成了蒋后的模样。 “好啊,我知道了。”她说,不再看张择,看向周景云,“给张中丞斟茶啊,张中丞可能会帮我呢。” 周景云垂目依言斟茶,推给张择。 张择端起茶一饮而尽:“多谢娘娘。”说罢起身,“我就不多留了。” 那女子点头:“去吧。” 张择起身走了出去,转过身关门时候,看到那张脸又变回了本来的模样,她笑吟吟的双手推着茶杯,茶杯在桌案上一点点挪动,挪到周景云面前。 “我也要一杯茶。” 张择关上门,皱了皱眉。 这个白篱在周景云面前为什么不变成蒋后? 可见周景云的心并不在娘娘身上。 还好有他。 他会让她变成真正的蒋后。 ....... ....... 白篱看着茶水倒入杯中,自己先捏着点心吃。 “竟然没问出来。”她说,“我该一进门就让.....” 让蒋后出来吓他,这句话还没说出来,周景云已经看向她,眼神凝重。 “白篱。”他喊了声,“别人看你是什么,是他们的事,你自己要记住你是谁。” 白篱一笑:“我知道,我知道。” 周景云是绝对不愿意看到她用蒋后身份的。 虽然她已经用过很多次了。 她将点心碟子推给他。 “吃一个,甜。” 周景云没有再说话,依言捏起一块点心轻轻咬了口。 “张择本就是个谨慎的小人,就算面对蒋后,他也不会不留后路。”他说。 小皇子真假的证据,对白瑛和白篱楚王都是极其关键的,张择才不会交出来。 白篱点头:“我知道,没事,反正这次的目的也不是问这个。”说罢将茶端起一饮而尽,再递给周景云,“再来一杯。” 周景云忍不住笑了,那,目的是来喝茶吗? ........ ........ 蔡松年透过门窗看到张择悄无声息地在几个乔装的随从护送下离开了旁边的茶楼。 他转身穿过饮酒作乐一片的公子们,站到握着酒杯斜坐的含笑的李余身边。 “张择走了。”他低声说。 李余笑着点头,视线看向门口,那周景云应该要过来了吧? 按照说好的,他陪着白篱见张择,说完话后,他会过来,这样被人看到说他也在赴宴,视线引在他们身上,白篱则来去都悄无声息。 人影交错中,又有一个随从挤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周世子说他就不过来了,到时候直接从茶楼走,经过酒楼,人们自会猜测议论,不出现在人前没有人看到,既能引发猜想又没有实据,对殿下更好。” 李余哦了声,哈哈笑了。 旁边地上坐着的一个公子听到了:“殿下这么高兴!”说着举起酒杯,“恭喜殿下!” 李余将酒杯与他一碰:“高兴高兴,同乐同乐。”说罢一饮而尽。 看着旁边的公子喝完酒醉倒,李余没有丝毫醉意的眼神沉了沉。 不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更好? 那先前去王府的时候怎么不这么想? ....... ....... “中丞,中丞。” 张择迈进监事院,就看到郭顺颠颠迎来上。 “喊什么喊,有事说事。”张择说。 “你去哪里?”郭顺问。 张择停下脚步看他:“怎么?查我吗?” 郭顺忙摆手:“小的怎么敢,是娘娘一直问你。”说罢又压低声音,“娘娘好像遇到什么事了。”说到这里又带着几分委屈,“叫我过去,也不跟我说,只问都督,我就是想给都督帮忙,也没机会。” 这样啊,张择嗯了声。 “中丞,您去看看吧,我从太医那里得知,娘娘好像又梦魇了,不敢睡。”郭顺小声说。 梦魇?张择脚步停下:“跟金玉公主那般吗?” 外界都知道金玉公主那日见了楚王夫妇,拒绝喝楚王妃的茶,跑去种花。 而他们监事院则知道的更清晰,金玉公主那样子根本不是自愿去种花,而是惊恐不安,甚至睡在花苑里不敢离开,口中还称呼蒋后...... 因为事关蒋后,不仅公主府把消息封锁,张择也下令不得外传。 郭顺当然是知道的,闻言摇头:“这个不太清楚,中丞吩咐过,不得打探娘娘。” 张择若有所思,必然是白篱进宫后,娘娘出现折腾白瑛了,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旋即隐没。 “我去看看。”他说。 郭顺应声是:“上次中丞你不是要挑几家合适的人给娘娘用,我都选好了,一起送过去,让娘娘看看,高兴高兴。” 这些无所谓,张择嗯了声,并不在意,郭顺乐颠颠跟上,来到含凉殿,却没见到白瑛。 这倒是很稀奇,白瑛很少离开这里。 “娘娘说睡不好。”留在这里的内侍低声说,“去冷宫里了,在那里反而能睡好。” 张择哦了声,躲到冷宫吗?整个皇城都曾经是娘娘的,冷宫又如何,他再次向冷宫而去。 郭顺抱着匣子跟着,冷宫这边人迹罕至,不过今日有内侍宫女守在外边。 看到张择过来,他们垂目如同看不到,不问好也不阻拦,张择径直进了冷宫内。 “都督,有个案子我怎么查都不行,那嫌犯死活不认。”郭顺在旁嘀嘀咕咕说。 张择嗤笑:“教了你这么久了,还不会吗?最有用的那个,炭火烤瓮啊。” 说着话他看向前方一间宫舍,旋即脚步一顿。 宫舍内并没有白瑛的身影,摆着一个大瓮,大瓮四周堆满了炭火。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张择缓缓转头,看到身后围了一圈兵卫,不是监事院的兵卫,也不是熟悉的禁卫。 “这是借着李大将军家,从京营调来的。”郭顺笑呵呵说,将手中的匣子扔在地上,伸手做请,“中丞,请入瓮。” 第一百零九章 入瓮 晚夏的冷宫,如寒冬冷肃。 张择看着郭顺,没有惊慌没有愤怒。 “哪个案子啊?”他问,“你要我认什么?都没问,怎么就死活不认了?” 郭顺没有适才跟随时候那般卑微讨好,挺直脊背,沉声说:“张择,你适才去哪里了?” 张择看着他笑了笑:“我去哪里,不是你能问的。” “这还叫不认吗?”郭顺喝道,摆手一挥,“将他放入瓮中!” 但尴尬的是,四周站着的兵卫没有动。 张择笑了声:“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会审案,我们监事院可不是要知道对方的答案,而是给出答案,让对方认。” 他看着郭顺。 “所以,你要我认什么?” 说罢又想到什么,不再看郭顺,而是看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娘娘,你要我认什么?” 郭顺上前一步,但又有些害怕,因为进宫不得佩刀,他忙从一旁兵卫手中夺过一把刀:“张择,你是不是跟楚王勾结!” 张择看着他:“这样问就对了,直接栽赃罪名嘛。” “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郭顺喝道,“你——” “行了!”有女声传来打断郭顺。 郭顺忙站直身子,张择也看向宫舍内,看到白瑛从大瓮后走出来。 “别问这些蠢话。”白瑛看了郭顺一眼,再看向张择,“张中丞又不是傻子。” 张择看着白瑛:“娘娘动手果然快,前脚赐官,后脚就准备好罪名,罪名是我与楚王勾结谋逆吗?” 他说着笑了笑,点点头。 “选的好,我这个身份很有分量,我掌控着很多官员阴私之事,陛下会很在意。” 白瑛也不接他的话,看着他问:“你适才去哪里了?” “我的确去见楚王了。”张择说,“确切说,见周景云了,周景云是在替楚王做事。” 他说罢看着白瑛。 “娘娘如果要问这个,不必大动干戈。” 白瑛笑了笑:“我知道,我问你,你就会告诉我,我在含凉殿问你呢,你会告诉我,楚王宴请,你去监视他了,现在面对大瓮.”她指了指身旁的炭火瓮,“你会告诉我是去与楚王勾结了。” 张择看着她:“娘娘需要什么我就答什么。” 白瑛看着他忽地呸了声:“张择,你真把我当傻子,还不肯说实话,你除了见周景云,还见了白篱!你以为我没看到吗?你以为我不知道白篱坐在楚王的马车里吗?不知道她进了茶楼跟周景云私会吗?” 说到这里她神情变得愤怒。 “什么勾结楚王,你先是勾结了白篱,然后才有了她嫁给楚王。” “如果不是你,她能嫁给楚王?如果不是你,我会在见到楚王妃的时候才发现这是我妹妹?” 说到这里她又大笑几声。 “这楚王妃还是我促成的!” 她指着张择。 “张择,我白瑛哪里对不起你!你这样对我!” 郭顺在旁小心翼翼说:“娘娘莫动气。”又看着张择,痛心疾首,“张择你太让娘娘失望,你怎么能背信弃义!” 张择看着白瑛:“娘娘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又看到不该看到的人了?” 白瑛戒备地看着他:“是不是你搞的鬼?” 张择肃容:“娘娘,你入了魔障。”他说着上前一步,“娘娘,你清醒一下,别中了他人的圈套。” 郭顺将刀对准他:“站开,离娘娘远些!” 张择没有理会郭顺,只看着白瑛。 白瑛忽地笑了笑:“是,我是睡不着,是被魔障所困,但面对张中丞你,我清醒的很。” 她围着张择缓缓走了几步。 “你也不是最近跟我妹妹勾结的,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说到这里嗤笑一声。 “我那天问你没觉得楚王妃和我很像吗?你呢,跟我说得什么鬼话,还夸起我了,真是做贼心虚。” “你当时装的很像,但在我眼里漏洞百出。” “我故意把我的意图告诉你,你随后就去见了周景云,让周景云把我的意图告诉白篱。” “你以为我要稳住的是她?” 听到这里张择看着白瑛,若有所思点头:“原来娘娘要稳住的是我啊。” 白瑛停下脚看着他,笑了:“对,我要稳住的是你。”郭顺在旁摇头:“张择,你真不该背弃娘娘。” 张择看了郭顺一眼:“没有我背弃娘娘,哪有你出头的机会。” 这是承认了吗?郭顺眼神兴奋:“娘娘,我来审问!” 张择看向白瑛:“不用那么麻烦,我是什么样的人,娘娘也清楚,娘娘需要什么我做什么,指证什么,都可以,我听命就是,我不会为了保别人舍了自己的命。” 白瑛看着他,讥嘲一笑:“要你指证的很简单,楚王与你早有勾结,先是借皇后案,翻出先太子案,给先太子洗冤恢复身份,然后李余摇身一变成为楚王,接下来就是除掉小皇子,然后联合朝臣逼陛下过继楚王为养子,封太子,就像当初,你们逼迫先帝封长阳王为太子那样.” 她说完看了眼一旁的郭顺,见郭顺一副忠心耿耿握着刀守护她的模样。 “记下来了吗?”白瑛皱眉问。 郭顺忙忙应声是。 白瑛再看张择:“中丞觉得这样可以吗?足够让你们不死也脱层皮了吧?” 张择点头:“娘娘聪明,先是拉出皇后案,让皇后变成冤枉的,再威胁到小皇子,皇帝一定不会放过楚王。” 白瑛看着他:“来人。”伸手摆了摆,“送中丞入瓮。” 随着她的话,那些兵卫一拥而上,张择并没有反抗,郭顺也趁机上前,指挥着兵卫剥下张择的官袍,这样那样绑缚,扔进瓮中。 “我没想全身而退,受刑罚也是应该的。”张择没有挣扎,站在只能露一个头的瓮中,看着白瑛,“就让我最后一次再为娘娘做一次事,来写我自己的认罪书,整理我的罪证。” 白瑛看着他,微微一笑,对郭顺示意:“点火。” 听到这句话,张择一直平静的脸色变了:“因为你找了这个蠢货,就要除掉我吗?” 正在亲自点火的郭顺羞恼:“张择,你比我聪明多少?你不过是运气好,当初那贵人踏断了你爹的腿,要是踩断的是我爹的腿,站在娘娘身边的早就是我!” 张择对他呸了声。 白瑛似乎很高兴他们两个对骂,哈哈笑。 “中丞,你不是说过吗?这世上只有死人最没有威胁。”她说,“这可是你教我的,我牢记于心。” 张择冷冷看着她:“娘娘的蛇蝎心肠可不是我教的。” 白瑛冷笑:“这时候说我蛇蝎心肠了?不夸我了?”说着咬牙,“是不是觉得我妹妹比我好啊?”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恨恨看着张择。 “张择,当初在太液池边,是你先对我伸出手的,是你说要扶助我,是你说要为我震慑宵小,强权势,养耳目,为我保驾助力!” “你看上的是我!你眼里应该只有我!” 白瑛上前一步,看着被困在瓮中的张择,大瓮设计,人在其中不能站直,所以原本比她高很多的张择此时与她平视。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轻声说。 “我是不会让你有机会像对我一样对我妹妹的。” “你只能为了我而生,也只能为了我而死。” 张择猛地转头咬住她的手,白瑛发出一声尖叫,郭顺慌慌狠狠击打张择的脸,又有几个兵卫涌来,一起合力才将白瑛的手从张择口中夺出来. 白瑛手被咬掉了一块肉,血流满地,她痛的脸都变形了。 “混账,混账。”她尖声骂。 “娘娘快去让太医包扎。”郭顺扶着她就走。 白瑛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血沾染了他一脸。 “蠢货!要你做什么!”她骂道,“给我审,把认罪书,证据连夜都给我做好了!” 郭顺忙应声是,内侍宫女围过来扶着白瑛向外走,走到宫门前时候,回头看了眼。 大瓮里的张择脸上满是血,有咬她染上的血也有被兵卫打出的血。 “你算什么东西。”看到白瑛回头,张择笑了,“我怎么可能为了你而死!” 白瑛恨恨咬牙,扶着剧痛的手疾步走了出去。 痛。 痛到恨不得死了。 但在痛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又会变缓,这时候就会觉得活过来。 这就是瓮烤刑罚的特点,让人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以往看别人如此,感觉很有趣,但轮到自己亲身体验,感觉就很糟糕了。 “你觉得现在活着好,还是死了更好?” 耳边有女声轻问。 张择缓缓睁开眼,视线昏昏,已经晚上了吗?不,这里不是冷宫宫舍,他也不似在大瓮中被火烤,昏昏的视线里天地无边无际,似乎是大海,又似乎是云雾中,他的身子悬浮其中,感觉不到自己了。 这样,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张择猛地坐起来,他能行动自如了? 他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的女子,是白篱的脸。 “没想到我姐姐竟然要杀了你。”她说,又点点头,“也不奇怪,她连自己的家人都能杀掉,更何况你。” 第一百一十章 发现 白瑛要杀了他。 张择昏昏的意识渐渐清晰,是,他想起来了,他这次来见周景云和白篱被发现了。 白瑛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然也很清楚,这个女人恶毒又聪明。 她早晚要杀了他的。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了。 但动作这么快吗? 郭顺。 张择点点头,因为有了郭顺突然倒戈。 先前白瑛让他通过李大将军的死,威胁李家的人,好为她所用,但他制止了,一是为了向蒋后表明心意,再者他也不会让白瑛再壮大人手。 看来郭顺还是继续去做这件事了。 然后白瑛就可以通过李家的人,避开他,调动一部分兵马。 有郭顺接手,又有兵马所用,白瑛立刻就对他动手了。 请君入瓮啊。 张择低头打量自己,看到自己盘坐在地上,手脚完整,没有大瓮和炭火。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站着的白篱:“先前是幻境,还是现在是幻境?” 白篱笑了:“这跟我刚才的问题一样,你想要先前是幻境,还是现在是幻境?” 张择没有回答,看着她的脸:“娘娘需要什么我就选什么,我愿为娘娘而死。” 眼前的脸并没有变成蒋后,依旧是跟白瑛相似的那张脸。 白篱笑了,居高临下看着他:“为娘娘死容易的很,在你张择手里死的不都是因为娘娘吗?” 张择默然一刻:“如果现在是幻境,我会立刻去把假皇子的父母,以及当时的稳婆找来,我会带着他们入宫面圣,向陛下认罪自首。” “那你要快一点。”白篱说,“郭顺今天得到命令是不让你走出京城。” 张择说:“那是我的保命符,我一直都贴身带着,就在京城内。”说到这里停顿下,“除了我,谁都带不走他们。” 白篱笑了笑:“好。” 伴着这一声好,她抬手对张择一甩,无边无际的大海似乎泛起海浪,浪花一个翻滚扑向在地上盘坐的张择。 张择下意识抬手护住头脸,有温凉的水穿透衣衫,他缓缓睁开眼,看到自己还坐在桌案前,眼前的白篱手里还放在桌上,不过推向周景云的茶杯被打翻,茶水沿着桌子流了他一身。 适才,果然是幻境。 张择低头看着衣服的水,温凉的水,没有大瓮,他也没有像青蛙一样被煮着。 “我这个不是在骗你,吓唬你。”白篱一笑,指了指外边,“你下去看看就知道了,郭顺在等着你,适才你看到的,就是郭顺脑子想的,你跟他走,就会经历一遍幻境里的事。” 张择看她一眼,站起身来。 “周世子要跟我一起去吗?”他说,“这样,娘娘也放心。” 周景云跟着站起来:“好啊。”说罢又看白篱,“我跟他去了。” 白篱点点头:“你小心点。” 周景云一笑:“放心。” 看着两人之间眼神如水般流动,张择轻咳一声打断,自己先一步向外走去,周景云跟过来,临关门前,张择看了眼室内,见白篱坐在桌前端着周景云给她重新斟的茶,窗台上有一支香冉冉白烟。 他关上屋门,径直下了楼,站在茶楼外,能听到隔壁杏花楼欢宴的喧闹,午后日光炎热,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想要先前是幻境,还是现在是幻境? 当然是先前那一幕是幻境最好。 “中丞。” 有声音传来。 张择眉眼一凝,看到郭顺靠近。 “中丞,你在这里啊。”他讨好说,“我一直在找你。” 张择看着郭顺。 郭顺似乎被他看得有些不安,自己也忍不住上下打量自己:“我,我知道中丞乔装了,我也没穿官服。” 张择垂目:“以你我的威名,世人皆认识,换了衣服就被认不出来,倒是丢人了。” 郭顺嘿嘿笑了,又讨好:“我哪里有什么威名,是沾了中丞的光。” 张择抬眼看他,笑了笑。 郭顺对他亦是挤出笑:“中丞,回去吧,娘娘寻你呢。” 张择哦了声,抬眼扫视街上,虽然人群拥挤,但也能察觉其间有一些不同普通民众的气息。 这就是白瑛搞来的兵卫。 “不急。”他说,看着郭顺,“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郭顺忙问:“去哪里?” 张择看着他没说话。 郭顺被看的讪讪:“中丞,我不是过问你,我是想能不能帮上忙。” 张择笑了笑:“可以,正需要你帮忙,走吧。” 郭顺高兴地应声是,忽地看向张择身后,似乎这才发现周景云。 “周世子?”他有些惊讶。 周景云对他一笑:“我也可以帮上忙。” 郭顺似乎被说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 “此事与他有关,是我让他一起去的。”张择说,说罢迈步。 郭顺哦哦两声,忙跟上,一边陪笑说:“中丞真厉害能让周景云帮忙。”又说,“中丞,娘娘好像梦魇了,借着给小皇子看病传了太医,其实是她没睡好。” 张择哦了声:“好,我一会儿去看看娘娘。” “中丞不如一会儿去.哎。”郭顺要说的话突然察觉被张择说了,差点咬了舌头,哎哎两声,“那就好那就好,娘娘一直问中丞呢。”????张择一边骑马向前,一边想到什么问:“郭顺,你跟我有多久了?” “中丞把小的从家里带出来,到今年冬天就满五年了。”郭顺说,神情感激,“这五年比我郭顺我活的二十五年都值得。” 张择一丝讥笑:“我竟然挑了你来,真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郭顺没听懂,但不妨碍他夸赞:“中丞读的书多,说的都对。” 张择嗤笑一声:“我读过几本书。”又看着郭顺一笑,“无妨,等你当了中丞,多抓几个官员世族,他们骂你求你的时候出口成章,听多了,你也就满腹经纶了。” 郭顺跟着哈哈笑,忽地又反应过来:“中丞,我,我当什么中丞,我这一辈子跟着中丞就心满意足祖坟冒青烟了。” 张择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视线看向前方。 此时七拐八拐已经拐进了一条小巷子,这边远离大街,人不多,只有几个小童在门前蹦跳玩耍,看到这一队人马过来,小童们立刻躲进门洞里,探头打量。 “在这里吗?”一直安静沉默,似乎不存在的周景云忽地问。 张择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前方:“第三家,悬挂着浆洗坊的那家。” 郭顺有些好奇:“那家是什么人?”说罢按住衣袍下的刀,先下马迈步,“我来替中丞叫门。” 但他还没迈步,被张择唤住。 “不用了。” 郭顺回头,还没说话,就见一把刀砍过来,他声音还没喊出来,人头就滚落在地上。 张择看着滚落的人头,再忍不住畅怀大笑。 这个狗东西,竟然要杀他! 他笑得视线模糊,没注意到身边的周景云沉默不语,躲在门洞的小童们也没有惊吓尖叫,有些呆滞的脸上,跟着他一起浮现笑容。 炭火爆出一个火花。 一只手伸过来,放到瓮中人口鼻下。 “干什么?”旁边有人问。 正探鼻息的兵卫吓了一跳,回头看蹲在地上的同伴:“我看看还有气没,不是说暂时不能让人死。” 同伴打个哈欠:“放心,监事院那人不是说了,按照这规律烧火,人就算皮肉煮烂了,也死不了。” 鼻息间的确有呼吸,那兵卫收回手,打个寒战。 “娘的,监事院这手段真瘆人。”他嘀咕一声,忽地又靠近瓮中的人头,借着两边的火把端详,再次啐了口,“真瘆人,这张择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笑。” 夜风闷热,白瑛猛地惊醒,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不由再次发出一声惊呼。 睡得迷迷糊糊的皇帝嗯了声:“怎么了?” 白瑛松口气,想起来了,因为怕再入迷障,她特意让皇帝留宿,睡在皇帝身边,邪祟不侵,果然今夜她睡着了,可能也做梦了吧,但梦醒无痕,很显然没有受到惊吓。 “我手疼,陛下,你先睡,我去喝碗止痛的药。”白瑛轻声说。 皇帝迷迷瞪瞪看了眼白瑛裹着的一只手:“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宝郎的玩具也不少,想要什么,让他们做出,你倒好,自己上手,削坏了手。” 白瑛俯身贴在他身前,娇声说:“知道了知道了,陛下不要唠叨了,我都是这么大的人了,你还像训斥宝郎一样唠叨我。” 皇帝笑了:“可别这么说啊,朕可舍不得唠叨宝郎。”说罢拍拍白瑛的肩头,“快去喝药吧。” 白瑛嗯了声带着歉意:“惊扰陛下了。”下了床,放好纱帐,走出来。 寝室外的内侍立刻迎来。 “王德贵回来了吗?”白瑛低声问。 “娘娘。” 大概在白瑛坐在侧殿,端起熬好的药时,王德贵和郭顺结伴进来了。 “请娘娘放心,郭副使已经将监事院掌控住了。”王德贵满脸笑地说。 白瑛看了郭顺一眼,见他衣袍凌乱,沾染了不少血迹,显然清理的过程杀了不少人。 “监事院也是朝廷设置的,不是他一人的,他都束手就擒了,乌合之众不堪一击。”白瑛说,看着郭顺,“罪书罪证是最要紧的,都整理好了吗?” 郭顺忙从袖子里拿出文册:“这是粗略的,娘娘先过目。” 白瑛接过仔细地看,片刻之后点点头:“也可以了,够用了。”再看向郭顺,“天亮之前,务必把证据都做好。” 郭顺应声是,伸手接过:“娘娘放心吧。”说罢起身告退,“我这就去整理。” 白瑛点点头看着郭顺退了出去。 王德贵端起药:“娘娘还是睡不好吧,喝药吧。” 白瑛抬手,旋即痛吸一声,看着裹着伤布的手,眼神恨恨。 “这个狗东西。”她咬牙说。 王德贵亲手用勺子喂药,说:“这狗东西最多再活一天了,娘娘养足精神待明日。” 白瑛喝了口药,一手抚着伤手,视线看向外边的夜色,到了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候。 “过了明日,我就可以睡个好觉了。”她慢慢说。 浓夜的监事院内,灯火通明,但又似乎空无一人。 院落里廊下官房散落着血迹。 郭顺从门外进来,让跟随的兵卫关上大门,径直向牢房去,原本就人满为患的牢房,今夜格外的拥挤,每一间牢房都挤满了人,发出呻吟惨叫以及咒骂声。 郭顺对这些嘈杂浑不在意,走到刑讯架前,将白瑛看过的罪书拿出来,抬手扔进了一旁用来烧烙铁等刑具的炉火中,伴着阵阵黑烟,炉火吞灭了文册。 郭顺理了理衣衫,从桌案上拿起另一册文书,转身走入一间牢房里。 这间牢房昏昏,人倒是不多,伴着水声,一个身姿修长的人在背对着洗手,他的身上衣袍满是血,可见经过了很惨烈的厮杀。 旁边有两人拿着一套干净的衣袍,等待他更换。 郭顺站住脚,恭敬地将文书举起。 “殿下。”他说,“您看看,张择的认罪书还有没有什么纰漏。”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无碍 李余转过身。 他先解下身上染满血的衣袍,只穿着薄薄的里衣,再伸手接过。 “宫里怎么样?”他问,走到火把明亮处,翻看文册。 郭顺跟在他身侧,说:“张择那边虽然有李家的兵卫,但他们不懂,是我的人守着炭火,张择性命无碍,我刚才回来时也去看了眼,张择也没有苏醒,不吵不闹的,原本我还有些担心.” 程度重一些刑罚能让人昏迷过去,也避免了发出动静。 但轻一些的刑罚达不到这个要求。 楚王要求瓮刑只做样子,他觉得很为难,怕控制不住张择,白瑛也会识破。 没想到张择如同真受了刑罚一般,丝毫没有破绽。 听到他的话,李余脸上浮现笑容:“她做事当然没问题。” 谁?郭顺好奇,难道冷宫里还藏着高手?当然也没有追问,神情更加恭敬。 殿下身边能人无数,他越发庆幸自己,当初余庆堂邀请他的时候,他及时投靠归顺。 “白妃已经看过认罪书,相信无疑。”郭顺接着说,“她要我在明日大朝会散了后,小朝会的时候禀告陛下。” 李余抬起头对他一笑:“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火把照耀下年轻的面容白玉一般,眉尾一点殷红,是适才清理监事院张择亲信们溅上的。 李余只洗了手,脱了污衣,但因为牢房里没有镜子,脸上这一点血迹没有发现。 郭顺有点舍不得提醒,这样看,更好看呢。 “能为殿下效劳,是我的荣幸。”他忙说。 李余低下头再次看手中的文册。 郭顺也不敢打扰,安静侍立。 “这就可以了。”李余认真看完,递给他,含笑夸赞,“的确做的很好。” 郭顺双手接过:“是蔡先生的功劳,我只是整理一下。” 李余说:“他有他的功劳,你有你的,术业有专攻,整理罪证还是要靠你。” 郭顺欢喜地收好文册,迟疑一下问:“监事院这边存档的证据都好说,张择私藏的那些能顺利拿到吧,时间这么短,行不行?” “她做事没问题的。”李余说,脸上再次浮现笑。 看来这件事也是那个人做的,郭顺心想,这个人比蔡先生还厉害,既能控制张择瓮中状态,还能同时拿到更换皇嗣的人证物证。 他没有再多问,应声是:“天快亮了,殿下回去歇息一下,天亮后,会有内侍传召您。” 李余点点头,旁边两个侍从上前给他穿上干净的外袍,换上鞋子,披上披风遮住头脸,簇拥着向外走,郭顺相送,走到牢房门口,李余又停下脚。 “我想到了,还有一个事你要写在张择的认罪书上。”他说。 郭顺忙上前:“殿下请吩咐。” 牢房门口,明暗交汇,昏昏不清。 郭顺看着李余遮盖在披风下的脸,听着声音低低传来。 “周景云受白瑛所指,追查妻子坠楼,由此张择得以领圣命查宫中事” “逼死皇后。” “周景云。” 耳边有女声唤。 声音很熟悉,周景云微微一颤,睁开眼,入目灯火摇曳,他站在一个院落里。 意识里似乎有风拂过薄雾弥散,似乎发生了什么,又模糊一片。 一张女子的面容转到他眼前,微微一笑。 “还好吗?”白篱问,神情担心,“我就说不要你来,这次幻境太多,你很容易迷路。” 幻境。 周景云视线凝聚,褪去的意识又如同潮水般涌来,无数的画面浮现。 与张择多次见面,带着张择与白篱见面,让白瑛盯着的人看到。 白篱说郭顺是李余的人 找到触动陛下的证据。 张择前来酒楼,吸入梦香,借着郭顺白瑛将其困住,探入意识深处,找到 周景云抬眼看去,无数画面褪去,眼前的小院里几个黑衣人围着四个男女,地上躺着几个男女,另有黑衣人手持兵器对准他们。 一切都是凝滞的,虚浮的,宛如一张画。 但画面也很清晰,周景云可以看到这些人有人在流泪,有人在惊恐,有人在震惊,有人在愤怒。 他的意识再次浮动,人影飞快后退,他退出了院落,来到了巷子里。 夜色浓浓,巷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 “第三家,挂着浆洗坊的那家。” 耳边是张择的声音。 伴着说话声,身边有人先一步上前,灯影昏昏,似是白篱又似是张择,随着几声有节奏的敲击,门应声而开。 灯火晃动,门内的男人看着站在门外的人,先是一愣,旋即眼神凝滞。 “中丞。”他喃喃说,“您来了。” 周景云看到视线白篱的背影点点头,响起张择的声音:“是,我来把人带走。”????再然后. 周景云猛地一晃,跌入院落,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四周无数嘈杂,似乎人声哭喊怪笑鸟兽嘶鸣如潮水般涌来,他站立不稳,还好有一只手用力扶住他。 “周景云,这些都是幻听,不要理会。”白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景云,我是白篱,我是真的。” 白篱,白篱是真的。 周景云站稳了身子,深吸几口气,四周的嘈杂缓缓褪去,天地间恢复了安静。 他转过头看着白篱。 “我清醒了。”他轻声说,“所以现在已经顺利拿到人了?” 白篱看着他,仔细端详一刻,才松口气:“那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天要亮了我该回去了。” 周景云说声好:“快去醒来。”神情几分担忧,“还好吧?” 他之所以坚持要跟来,要白篱将他也拉入梦境,倒没想过自己会不会迷路,他是担心白篱迷路。 “也对。”白篱低声笑,“这次要是迷路,我可就变成张择了。” 周景云失笑:“别乱说。”又问,“庄夫人亲自守着你的吧?” 他是体验了几重幻境,但白篱可是亲自打造这几重幻境,她的身体本来就大伤 白篱看着他一笑:“是,师父守着我呢,别担心。”伴着说话,眉毛一挑,略有些促狭,人向他身上一扑。 周景云下意识伸手,人撞入怀中如影子一般消散,与此同时耳边喊声响起。 “.别动!” “你们什么人!” “中丞——” 梦境脱离,所有人从梦境跌入现实,维持着梦境中的动作情绪混乱。 嘈杂混乱真实,巷子里外也响起脚步踏踏,有更多的人涌进来。 江云当先站到他身边:“世子。” 他的脸上还有着些许茫然,总觉得适才已经冲过来一次,但眨眼间自己又不过是刚拿着刀迈出一步。 世子已经在院落里了。 “还好吧?” 周景云说:“我没事,人顺利拿到了,车都备好了吗?” 江云点头。 周景云看着已经都被制住的男女:“带走。” 伴着杂乱,他抬起头看向天边,浓夜正在渐渐淡去,天边青光隐隐,天要亮了。 虽然今夜很多人没能睡好,但以后就能睡好了吧。 “世子。”江云在门外轻唤,示意可以走了。 周景云从院落里走出来。 “你和楚王的人一起把人送去。”他说,“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天光微亮,含凉殿内已经忙碌起来。 白瑛看着皇帝穿好朝服,神情不安:“陛下没睡好吧?都怪我,明明今日大朝会,昨晚还劳烦陛下相陪” 皇帝笑呵呵:“什么话,朕陪妻儿不是理所应当。”说罢又低声,“无妨,大朝会就是做个样子,没什么大事,朕闭目养神就好。” 白瑛忙摇头:“不可不可,陛下可不能懈怠。” “你看,你这又当了严妻,管着朕了。”皇帝笑说。 白瑛也笑了,看着身旁的王德贵,王德贵看到她的眼神,低着头从桌案上端来一碗汤。 “陛下,昨晚我喝药也睡不着,就守着炉火给您熬了补气的汤。”白瑛说。 她说着要亲手来端,皇帝已经先一步接过。 “你的手受伤了,别乱动。”皇帝说,说罢端起碗要喝。 白瑛哎了声,一手拉住他的胳膊。 皇帝看她:“怎么?” 白瑛看着他,一笑:“慢点,先看看烫不烫。” 皇帝笑了:“朕又不是宝郎这个小孩子,不知道凉热。”说罢将汤一口饮尽,将空碗递给白瑛,“朕上朝了。” 白瑛看着他。 “臣妾恭送陛下。”她低下头屈身施礼。 殿内宫女内侍纷纷施礼,皇帝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经远去,白瑛还屈膝蹲在地上,殿内的宫女内侍不敢起身,直到一个内侍小声提醒“娘娘起来吧。” 白瑛缓缓抬起头,看向殿外,皇帝的身影早就看不到了。 她轻轻吐口气,站直身子,再转过身,走到桌案前,这是皇帝日常处理奏章的地方。 白瑛从一叠文书中抽出两个通牒,这是她昨夜让王德贵写好的。 “去,以陛下的名义让司礼监传召楚王夫妇,以及金玉公主,大朝会后来含凉殿觐见。”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过渡 夏日天亮的早,但位于京城外丘陵上的圣祖观似乎还笼罩在夜色中,灰蒙蒙一片。 敲门声持续不断,直到门打开。 “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个道人没好气地喝斥,待看清门外人的脸,声音停顿下,嘀咕一声,“长得好看也不行。” 周景云对道人施礼:“东阳侯府周景云求见玄阳子。” 道人笑了声,笑得有些讥嘲,但倒是没有再说难听话:“等着吧,老祖在早课呢。” 说罢砰地关上门。 周景云明白那声讥笑的意思,求见,皇帝求见玄阳子,玄阳子还十次有八次不见,他一个侯府世子,连侯爷都不是 这个道人或许会去通传,通传了玄阳子肯定也不见他。 或许这个道人根本就懒得去通传。 周景云看着紧闭的观门,当然,他来也不是真傻傻等着的,他已经叩门了,主人已经知道了,也不算是贸然闯入了。 周景云看着一旁的矮墙,将衣袍掖在腰间,小小助跑一下攀上了墙头。 说起来,这辈子也没有翻过墙,难免翻的不够利索好看。 还好,也没人看. 周景云翻上墙头,先将一条腿翻了过去,身子抬起,下一刻看到里面院子里站着一人,呆呆看着他。 “周世子!” 王同一声大喊,神情不可置信。 “真是你!” “我刚才在上早课,听到有人嘀咕说周景云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呢。” “哦早课太早了,我又晚上熬夜点灯,困死了,早课就是用来睡觉。” 听着王同的话,坐在墙头上的周景云缓解了瞬间的尴尬,他嗯了一声,将另一条腿抬过来,丝毫没有退缩,当着王同的面从墙上跳进来。 “慢点慢点。”王同伸着手过来搀扶,“我来帮你。” 周景云已经稳稳落地,王同的手也没闲着,给他拍打衣袍上的土。 “世子,我知道这件事很难过,但你要想开些.”他一边唉声叹气说。 周景云听得一愣“什么?” 王同看着他,神情同情又悲愤:“你不要因为李余他移情别恋娶妻就要出家逃离红尘。” 周景云一时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来见玄阳子。” 王同点头:“对啊,你要来我们观出家修行,自然是要玄阳子同意。”又压低声音,“这老头很贪财,我祖父给了他很多钱才让我进来。”说到这里又看着周景云的脸,喃喃,“世子或许不用钱” 周景云要说什么又咽回去,问王同:“玄阳子在哪里?劳烦王郎君引路。” 王同点头:“没问题。”说罢先迈步,又嘀嘀咕咕,“玄阳子从不上早课,这时候还在屋子里蒙头大睡呢。” 圣祖观并不大,没几步就来到后院一栋屋前。 “我自己去吧。”周景云拦住要上前推门的王同。 王同想了想点头:“好,世子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 唉,万一世子在玄阳子跟前哭诉呢,他不行,他心软,见不得这场面。 “说一说就好,千万要想开。”他又拍了拍周景云的胳膊,“红尘虽然伤人,但世子不在红尘中太可惜了。” 周景云也不管他说什么,只点点头,道谢,然后便上前敲门。 内里没有回应。 不过,周景云没有在意,这里的门没有锁,不用翻窗户,他直接推门进去了,然后关上门。 窄小简朴的室内,一个老道躺在神像案前酣睡,对于门外说话,门被推开,有人靠近,浑然不觉。 “道长。”周景云唤道。 玄阳子一动不动。 周景云跪下来伸手推他,侧卧的玄阳子倒向内,变成平躺,还伸个懒腰,但翻个身又睡去了。 周景云视线看向室内,起身看桌案上的茶杯,里面还有半杯茶水,他端起茶水对着玄阳子的脸泼去。 下一刻,周景云的视线似乎凝滞,看着有袖子抬起,凝滞在空中的水,随着袖子一卷消失。 袖子带起风吹过,周景云的视线恢复如常,看到玄阳子的袖子垂落,被茶水打湿。 “周世子。”躺着的玄阳子也坐起来,似乎未睡醒的脸上带着些许无奈,“你以为我像你妻子,沉浸梦中,需要泼水才能醒吗?” 他的妻子。 周景云嘴角微微一笑,跪坐下来,施礼:“晚辈失礼了,实在是有不解之惑打扰道长。” 玄阳子抖了抖衣袖:“你的不解之惑是你妻子吧?她又怎么了?” 周景云下意识要开口,旋即又停下,摇了摇头:“道长,你知道的,我的妻子已经死了。” 玄阳子哦了声:“那你的困惑是你的妻子不该死吗?” 周景云默然一刻:“我的困惑是什么叫应该。” …… …… 被从睡梦中叫醒的金玉公主,先是给了侍女阿菊一巴掌,接着将司礼监传召的牌子扔在地上。 “叫我进宫做什么?”她喝道,“我不去跟他闹已经够面子了!” 阿菊跪在地上也不敢擦被打出来的血,急急说:“还传了楚王夫妇,许是陛下要让他们给您赔罪。” 金玉公主冷笑:“给我赔罪?还是逼着我低头啊?” 说到这里眼神又闪烁。 “好啊,我倒要看看我不松口,他们夫妇在皇帝跟前还敢不敢给我甩脸!” 而且,她还怀疑她这一段总看到蒋后就是因为楚王夫妇。 就是他们带来的晦气。 那就去皇帝跟前,让皇帝也看到这晦气,看他还护不护着这两个贱人。 “来人,更衣。” 随着金玉公主起身,公主府的清晨变得热闹。 听到公主开始准备,上官驸马对前来的内侍含笑说声:“公公不用担心了。” 那内侍松口气:“奴婢真怕先被公主骂,回去再被上头骂。” 上官驸马笑了笑,没有接话评价。 这个懦弱的美男子啊,内侍心想。 两人正说话,侍女阿菊走进来。 “驸马,公主请你过去。”????上官驸马对内侍说声失陪,内侍起身相送。 上官驸马走到门外,在前方引路的阿菊停下脚步。 “驸马,楚王说,让您别进宫。”她低声说。 上官驸马一愣,脸色微变:“有什么事吗?” 阿菊摇头,低声说:“殿下没跟我详细说,只说让驸马避开。”又补充一句,“还说让驸马别担心。” 上官驸马笑了,看了眼皇城的方向。 “他不懂,我只有亲眼看着,才能真不担心。” 阿菊还要劝,上官驸马制止。 “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他说,说罢先一步向公主所在去,“公主,我为你描眉吧。” …… …… 天已经亮了,晨光终于透过门窗爬进室内,室内也亮堂了很多。 玄阳子坐着伸个懒腰。 “应该不应该的你不该问我。”他说,“蒋后是自己跳的楼,你妻子也是自己跳的楼,你该问她们。” “是,那是她们的选择。”周景云说,“那你为什么过问呢?为什么还放出帝钟黍米珠来威胁她们?” 玄阳子摇头:“那你还是不该问我,帝钟黍米珠不是我让他们存在的,而是执念,他人的执念,以及看到它的人自己的执念。” 周景云看着他:“那我的执念就是白篱平安,今日我守着你,我不会让你伤害她。” 玄阳子笑了:“那你这执念会伤害你自己哦。” 周景云将一枚匕首放在身前。 “我无所谓。”他说,“我今日只要盯着你。” …… …… 看着前方的宫殿,李余轻轻吸口气。 “怎么啦?”白篱在旁抱着囡囡,察觉他的吸气,低声问。 李余看向她,低声说:“略有些紧张。”他抬起手,轻轻抚了下白篱的右脸,“但阿篱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手碰触到白篱的右脸,蜻蜓点水般又离开了,落在囡囡的脸上,轻轻戳了戳。 囡囡发出咦呀的喊声,对着李余张开手。 李余将她接过来抱在怀里。 白篱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胳膊:“有我在呢,别担心。” 李余一笑点头:“我知道。” 他的视线掠过白篱的脸,在她的左脸上停顿下,旋即将囡囡抱起高高,伴着囡囡咯咯笑声大步向前。 看到两人并一个孩子出现在视线里,白瑛站起来。 “你们来啦。”她含笑说,不待他们施礼先示意,“坐下吧。” 李余笑了笑,白篱连笑都没笑,径直坐下来。 白瑛看她一眼似乎无奈。 “今日陛下来是要说和你们和金玉公主。”她说,说罢又看殿内的内侍,“公主来了吗?” 那内侍上前说:“公主和驸马进宫了,但公主说要先去百花宫,说看看小时候住的地方。” 白瑛点头:“也罢,我们等着就是。” 说罢看李余和白篱。 “陛下也刚散了朝,那边不少官员都在,还要再议一会儿,咱们再等等。” 李余一笑:“我们不急。” 白篱没说话。 白瑛看向她,柔声说:“尝尝点心,特意让御膳房做的,你小……最爱吃这个虾须酥。” 白篱看眼前的桌案上摆着的金黄点心,小时候她和白瑛去市集,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她也很馋嘴,闹着要吃这个,但白瑛不肯给她买…… “现在,咱们不同以往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白瑛的声音传来。 白篱发出一声笑,看向她:“是啊,不同以往了,我可不敢吃你的东西。” 白瑛似乎有些恼火:“你这……”她似乎要训斥她,但又压下去,“不吃就不吃吧。”扭过头不看她了。 殿内安静无声。 殿侧传来嘈杂的声音,那是正殿里皇帝和朝臣的说笑。 嗡嗡声中有声音变得清晰。 “陛下,监事院副使郭顺求见!” 嗡嗡声顿了顿,那边也安静下来。 “郭顺?”皇帝嘀咕一声,“张择哪里去了?”旋即拔高声音,“让他进来吧。” 随着内侍高呼,脚步嘈杂,似乎有很多人走来,紧接着是箱子落地的声音,然后才响起郭顺的声音。 “臣郭顺有要事禀告!” 白瑛身子绷紧,手握在身前,忽的白篱的声音响起。 “娘娘。” 白瑛微微愣了下看向她,旋即浮现笑容:“怎么了?” 白篱看着她:“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手…… 白瑛要说什么,正殿那边郭顺的声音继续传来。 “……贵妃白瑛与监事院张择勾结,用假龙换真凤,祸乱天子血脉!” 四周瞬间变得安静,安静到白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是在做梦吗? 怎么听到的跟安排好的不一样? 过个度,另外今天需要参加个会,写不了,明天不更新哈~ 第一百一十三章 指证 虽然似梦似幻,但正殿那边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臣早有所察,一直秘密搜集证据。” “……荒唐!!” “监事院疯了!!” “……郭顺!你好大的胆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知道,臣敢以性命担保,臣所言属实!” “……陛下,张择已经招供!” “……陛下,这是张择的罪证书。” “……当时参与的大夫稳婆,另外那婴儿的亲生父母都在殿外等候!” 皇帝的震惊声,郭顺的回应声,朝臣的哗然声,如同浪潮般,涌涌不断,白瑛身子摇晃,耳边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 她想到了很多事,又似乎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过了很久,在人宛如被潮水吞没,天地间一片死静的时候,一声怒喝从天边传来。 “白瑛!” 伴着这一声喊,潮水褪去,有门窗倒地声,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陛下!” “陛下小心!” 白瑛转头看去,见皇帝将通往侧殿的一面隔断墙板踹开了。 皇帝这是气急了,顾不得传诏,也顾不得走门,直接冲过来踹墙。 殿内的官员们吓了一跳。 陛下竟然如此勇武,能踹倒一块隔断墙…… 白瑛也有些惊讶。 那块木板是她让人换掉的,看起来跟隔断墙一样,但实际薄透很多,由此也能让正殿的朝议更清晰传来。 这是瞒着皇帝的。 但皇帝竟然找准了这里,可见…… “陛下。”白瑛看着皇帝,声音喃喃,“您竟然知道这个门板……” “是,没错,朕知道你换了木板。”皇帝看着还坐着的白瑛,神情又悲又愤,“但朕知道你害怕,想随时能听到朕的声音,想离朕更近一些。” 所以不闻不问当作不知道。 白瑛看着皇帝,眼里泪光闪闪:“陛下对我真好。” 皇帝面容凝滞,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不过因为皇帝迈过门洞,殿内的值守金甲卫官员们,包括郭顺也纷纷涌过来。 “陛下!” “臣所言属实,请与贵妃对质!” 嘈杂声宛如潮水般从正殿涌入了侧殿。 皇帝也被扑打的清醒过来。 “都住口!”他喝道。 这大概是皇帝第一次发出这般怒喝,满殿安静。 皇帝一步一步走到白瑛身前。 “你应该已经听到了。”他咬牙问,“朕现在问你,郭顺指证的可是真的?朕的宝郎……” 说出宝郎两字,皇帝的声音都嘶哑说不出话来。 白瑛起身,看一旁的王德贵:“去把宝郎抱来。” 王德贵惶惶应声是跌跌撞撞向外去,不多时抱着小皇子过来了,不知道是突然被从奶妈怀中抱走,还是陡然看到室内这么多人,小皇子小脸皱巴巴,待看到皇帝,立刻对他张开手。 皇帝下意识迈步伸出手。 白瑛先一步抱住孩子。 小皇子立刻哇哇哭起来,挣扎着冲皇帝伸手。 “陛下看,宝郎只亲您。”白瑛说,“您怎么能忍心问他是不是您亲生的……” 小皇子哭声更大,看着皇帝伸着胖乎乎的手。 皇帝再忍不住接过孩子,将孩子紧紧抱住哽咽“宝郎,爹爹……” “陛下!”郭顺喊道,“不要被贵妃欺骗!您看看这是假皇子的真父母。” 随着他说话,有一男一女被推出来,他们神情惶惶,泪流满面,但那妇人的视线还是忍不住看向皇帝……怀中的孩子。 殿内所有人的视线也都看向孩子,然后再看向这对夫妇,神情变得古怪复杂。 五个多月大的孩子,单独看也就是个孩子样,但如果跟父母在一起,仔细看的确能看出相像。 这个孩子尤其跟那个男子很像。????诸人的视线落在皇帝脸上。 这样一对比小皇子跟皇帝的确不像。 “陛下,稳婆已经供述过了……” “行了!别再说了!非要把陛下气死吗?” 伴着白瑛陡然一声喝,郭顺的声音停下来。 皇帝身子发抖,胖乎乎的脸有些扭曲,不知道是被他的脸色吓到还是因为被抱箍力气陡然增大,怀里原本止住哭的孩子,哇一声哭起来。 白瑛上前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陛下。”她说,晃动着嚎哭的孩子,“我的确有件事瞒着您。” 皇帝看着她一语不发。 “我的妹妹白篱没死。”白瑛说,“一直逃亡在外。” 殿内的官员们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但其实大家也并不在意,监事院认定的案子,多数是被冤枉的,并非真是罪大恶极之辈。 跑了就跑了吧,也是好事。 皇帝颤抖着声音:“你是因为这个恨朕吗?朕多少次说过给白家豁免,给你妹妹免死免罪,你不同意,你……” “不,我没有因为这个恨陛下。”白瑛说,“但我对不起陛下,我不仅瞒着陛下我妹妹没死,还助力她当上了楚王妃。” 楚王妃?! 殿内官员们惊鄂地看过去,这才看到楚王和一女子也在殿内,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女婴。 与在白妃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不同,这个孩子一声不吭,瞪着眼滴溜溜的看。 一家三口在殿内一声不吭如同不存在。 他们也都知道楚王将自己的侍婢扶成妻子,委实不堪,楚王大婚他们也不屑于参加,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楚王妃,原来,竟然是白瑛的妹妹。 皇帝也看过去,原本激动的神情微怔。 “她……” 他似乎想起来了,楚王妃是姓白,叫什么没注意,婚书是李余写好,他誊抄了一遍也没在意。 “陛下,臣女白篱。”白篱此时开口,抱着孩子屈膝一礼,“臣女欺瞒陛下真实身份。” 皇帝要说什么,白瑛的声音再次响起。 “都怪我,念着你可怜,帮你隐瞒,但没想到你竟然恨陛下害死全家,意图报复!” “你诱惑我不成,竟然勾结监事院,诬陷诋毁小皇子!” “阿篱!你真是疯了!” “这是不是楚王让你做的?” “你知不知道,楚王早就心怀不轨!” 这一连串的话喊出来,殿内诸人都愣住了。 怎么又成了楚王妃和楚王意图不轨? 监事院郭顺的指证是假的? 白篱上前一步。 “白瑛!”她唤道,看着她的眼,“你敢再说一遍!” 白瑛看着她,下意识往皇帝身旁退,哽咽又愤怒:“我有何不敢!阿篱,你真是失心疯了,父亲的事,和陛下无关,你不能怨恨陛下,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来!” “陛下!臣做的这一切与楚王和王妃无关!”郭顺大喊,“臣有凭证,有认罪书,有人证物证……” 皇帝的视线在白篱白瑛身上转动,胸口剧烈起伏,要说什么,一张口猛的吐出一口血。 “陛下!!” 殿内响起惊呼声。 白瑛已经抢先扶住皇帝。 “来人!!!”她声音尖锐,盖过了其他人,“护驾!!楚王夫妇给陛下下毒,意图谋朝篡位!!!” 伴着她的喊声,殿内的金甲卫呼啦啦拔出兵器,一部分人将皇帝和白瑛围住,一部分人将楚王夫妇围住。 围住陛下和白瑛的兵器对外,围住楚王夫妇的,兵器森森对准他们。 又伴着惊呼惨叫,金甲卫将郭顺以及他带来的侍卫,人证,用兵器捶打,与此同时殿外也想起重重的脚步声,值守在外的禁卫们瞬间围住了殿门。 惊呼惨叫声又瞬间消失。 殿内里外陷入安静。 官员们站在殿内,看着这一幕,脸色煞白,这,又是怎么回事? 写出来了,就更了! (但明天的更新变成不一定有……) 手机写的,有错字告诉我,我修改。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畅怀 “陛下陛下!” “快传太医!” 皇帝在吐出一口血后,就缓缓倒下了,按着心口,接二连三吐出血,脸色已经煞白。 随着白瑛的话,立刻有两个太医从侧殿的屏风后走出来,跌跌撞撞扑到皇帝身前。 “陛下中毒了!”他们喊道。 白瑛神情悲愤指着楚王:“李余,你竟然给陛下下毒!陛下给你父亲和你恢复身份,让你们重回皇室,你不知感恩,还贪心不足,妄图夺取皇位!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恶事!” 听到这指责,被兵卫围着的楚王李余没有惊恐失措,也没有大声反驳,他依旧神情平静地站着,轻咳一声:“这,我刚进宫来,还没见陛下,怎么就是我下毒了?” 白瑛哦了声,原本悲愤的脸上浮现一丝笑。 “我忘了,说早了。”她说,“不过没关系。” 说罢喝了声。 “来人证!” 随着她说话,殿内有个小内侍噗通跪下来。 “娘娘,奴婢罪该万死!”他喊,“是奴婢受楚王指使,给陛下适才饮用的茶水中下了毒!” 说着连连叩头。 “奴婢贪财,先是收了楚王的钱,后来家人被楚王掌控,威胁奴婢,奴婢没有办法!奴婢罪该万死!” 小内侍的喊声回荡在室内,殿内的官员们没有发出愤怒声,脸色煞白双目呆滞的看着白瑛…… 适才白瑛的小动作让官员们已经明白了什么。 白瑛也不在意他们的呆滞,抬手摆了摆。 随着她摆手,小内侍的哭喊声停下。 “这证据够了吧。”白瑛说。 李余看着她:“看来娘娘根本不在意在场的人信不信,如此敷衍。” 白瑛再次笑了。 “是啊,不在乎。”她说,视线扫过殿内的官员们,“反正都要死。” 说罢神情柔和。 “不过几位大人放心,你们是为了保护陛下,跟楚王奋战而死,不仅不会身败名裂,还会名留青史,你们的家人也都会加官进爵……” 她说着将怀里的孩子晃了晃。 “我们宝郎做了皇帝,一定会重用你们的后辈,是不是啊?” 她笑着问孩子。 原本哭闹的孩子神情呆呆,似乎被这场面吓傻了。 见孩子不回答,白瑛撇嘴。 “宝郎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过没关系。” 她看着那几位官员一笑。 “本宫会记得。” 那几位官员看着她,似乎终于回过神,他们面色挣扎痛苦惊恐,也有人发出声音。 “白妃,你是要谋朝篡位?” 听到这话,白瑛皱眉。 “鲁左相,你代替朱宰相协助陛下,都说你聪慧明智,怎么说出这么糊涂的话。”她呵斥,将怀里的孩子一晃,“这是陛下的皇子,他是大周新的天子,我是他的母亲,协助自己的儿子,哪来的谋朝篡位!” 适才问话的官员似乎再也压制不住情绪,浑身颤抖,指着那孩子:“他他分明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白瑛脸一沉,喝道:“杀了他!” 伴着她话音落,围着那群官员的一个金甲卫挥刀一斩杀,那位鲁相爷倒在血泊中,瞪圆着眼不动了。 白瑛视线扫过余下的几位官员,冷冷说:“虽然都是要死,但说错话就早死一步。” 被白瑛抱在怀里的孩子哇一声大哭,旋即被白瑛捂住嘴。 “闭嘴!”她喝道,“哭哭哭就知道哭,现在你是天子了,不许哭。” 小孩的声音被按住,变成呜咽。 殿内其他人也似乎被吓呆,再无声息。 有颤抖的手伸过来,拉住白瑛的衣袖。 “阿瑛。” 白瑛转头,看到躺在身后的皇帝。 皇帝已经不吐血了,嘴角衣襟血红一片,两个说是来救治的太医,垂着头坐在一旁,对皇帝并没有丝毫救治,不闻不问。 “陛下。”白瑛握住皇帝的手,柔声说,“别担心,我会照看好宝郎,照看好您的江山。” 皇帝看着这熟悉的面容,眉宇间柔情似水,但又觉得无比陌生。 “阿瑛,你,你为什么要害朕。”他喃喃问,“朕,对你不好吗?” 白瑛笑了:“陛下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好不好的,您娶我是因为皇帝赐婚旨意难为,婚后又惧怕蒋后,才对我好,又不是什么真情实意,我对你好,是因为你能带给我富贵荣华,你我各取所需,谈感情就没必要了。” 皇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抓着白瑛的手用力:“你说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对我一见钟情,这辈子能嫁给我,是一生夙愿,你,你……” 白瑛笑说:“说话而已,你不也常说自己对杨媛情真意切,你们两人相伴相依,白头偕老,你还不是逼死了她?” 皇帝颤声:“不,不是我,是你,你,你,皇后也是你……”????“好吧,不是你就不是你,皇后也是我害死的。”白瑛说,声音轻柔如同哄孩子,“现在你也可以死了,你们夫妻泉下相伴相依永不分离,多好。” 皇帝颤抖着要说什么但情绪激动说不出来,只紧紧攥住白瑛的手…… 白瑛皱眉,用力抽回手“行了,别啰嗦了,你安心去死吧,我都陪着你熬了这么多年了,该做的都做了,甚至为了你,我连我家人都推出来当蒋后余孽满门抄斩,已经仁至义尽忠心耿耿了。” 皇帝的手被甩开,他不甘心挣扎着要去抓,白瑛已经站起来,一脚踩过他的手,皇帝似乎发出一声痛呼,但白瑛并不理会,视线扫过殿内。 一个官员死在地上,其他的官员们都吓呆了,郭顺这个叛徒已经被金甲卫用兵器按住在地上,监事院的其他人也都或者蹲或者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至于楚王和白篱。 白瑛看着他们,冷冷一笑。 “两个贱人,如果苟且偷生,本宫也不是容不下你们,非要跳出来,那就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吧。”她说。 视线掠过白篱怀中的女婴。 女婴瞪圆眼看着她。 白瑛静静看她一刻。 “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被她救了,只能成为罪孽之后,一起被处死。” 说罢,她不再看这女婴,环视殿内这一片手下囚徒。 虽然出了意外,郭顺竟然是在骗她,但还好她还有其他的准备。 提前给皇帝下了毒,提前用李家借来的兵卫,替换了这边的金甲卫。 在看到白篱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必须马上动手了。 虽然有些波折,但此时此刻事情终于按照她的预想实现了。 过了今天,她在朝中再无制约,从十六岁匍匐在地上被践踏,她终于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白瑛再忍不住畅怀大笑。 “杀了他们!”她大笑着挥手。 但有声音穿过大笑。 “姐姐。” 白瑛下意识看过去,看到白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到眼前。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想干什么!这里有帝钟!你休想作怪!” “我没作怪,作怪的不是我。”白篱说,看着白瑛的眼,“我想问问,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手?受伤了? 白瑛下意识看向她的手。 手里没有了孩子,正伸展开,左右两只白皙的,涂着漂亮蔻丹的手…… 有受伤吗? 她的意识一凝,旋即漩涡卷起,无数画面涌来,昏黄的冷宫,骇人的炭火大瓮,被装在其中只露着的人头,人头抬起来,恨恨看着她,然后张开血盆大口猛的咬住她的手。 白瑛发出一声尖叫,下意识抱住自己的手,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垂死挣扎的皇帝,死去的大臣,被围住的楚王,所有的人开始碎裂。 尖叫声似乎划破耳膜,但实际上只是哑涩的闷声冲出喉咙,白瑛看着站在眼前的白篱。 白篱神情淡淡,黝黑的眼中似乎还荡漾着漩涡,漩涡卷走了她先前的一切。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白瑛看向四周,皇帝朝臣们都面色呆滞,随着她视线转动,他们的脸色也开始变幻,有惊恐愤怒有人也发出低低的惊呼。 “阿瑛,你!” 皇帝最先发出一声喊,打破了殿内的凝滞。 下一刻李余更大声响起。 “护驾!” 伴着喊声,他先一步向皇帝冲去,与此同时殿外脚步杂乱,响起了兵器撞击声,厮杀声,又有兵卫冲进来,将尚未得到命令没有反应过来的金甲卫围住,兵器被打落,试图反抗的金甲卫也被兵器刺伤,跌倒。 而在李余扶住的同时,还要喊出什么话的皇帝伴着胸口剧烈起伏,喷出一口血。 “陛下——” 呆滞的官员们大喊着扑过来。 “鲁相爷!快去喊太医!”李余喊道。 扑过来的官员鲁相爷似乎想到什么。 “对,对,请太医,这里的太医是白妃的人。”他喃喃着,虽然眼神还有些茫然,但动作很快,立刻转身向外奔出,因为没有人阻拦,他顺利的穿过混战的兵卫们,在皇城大殿前拎着官袍奔跑,同时大喊。 “护驾——” 与此同时,他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才好像真的死过了一次。 太可怕了。 还好是梦。 鲁相爷更加快了脚步狂奔。 “护驾——” 随着他的喊声,整个皇城都被惊动了,无数脚步涌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散去 含凉殿里外嘈杂一片。 “万骑营护驾——” “叛逆者伏诛——” 随着喊声,以及越来越多兵卫涌进来,殿内假充金甲卫的李家私兵已经束手就擒,几乎没有反抗,一是数量并不多,再者是猝不及防,明明已经胜券在握,怎么突然就化为乌有了?宛如做了一场梦 是啊,她这个怪物妹妹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做梦,制造幻境让人沉溺其中。 防不胜防。 本来也能防备的。 白瑛低下头看着腰间,原本玄阳子给的三清铃就是用来破除幻境的,先前白篱接近她都没能成功,上次三清铃被她扔出去摔坏了,也没有再去找玄阳子要新的,所以. 三清铃坏掉就是白篱搞的鬼,就是为了今日。 白瑛抬起头。 身边已经涌来兵卫将她围住,森寒的兵器对准她。 白瑛越过兵卫兵器看向白篱。 白篱站在她身前不远处。 大殿里似乎没有人看到她,四周的嘈杂似乎与她无关,她只静静地抱着孩子,看着白瑛。 “你!”白瑛咬牙喊,“刚才的一切都是你——” 白篱淡淡说:“我怎样?如果你没有,我又怎么呈现?” “阿瑛!白瑛!”皇帝的喊声从一旁传来。 白瑛慢慢转头,纵然有李余搀扶,皇帝也倒在地上,如同先前梦境中一样,在不断吐血 可见这世上能骗人的是人,物不会。 其他的人和事都变了,毒药的功效一点也没有变。 白瑛不由笑了。 皇帝一直看着白瑛,看到她的笑,神情更加悲愤,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要喘不上来。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鲁左相此时也奔了回来,带着几个太医,跑的气喘吁吁,衣衫不整,帽子都掉了,扑到皇帝跟前,用针的用针,查看的查看,喂药丸的喂药丸。 一通忙碌,皇帝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吐血算是止住了。 “臣万死,只防备了白妃私藏兵卫,但没想到她竟然给陛下下毒” 李余在皇帝身前跪着叩头,呜咽流泪。 “臣万死,万死。” 皇帝看着他嘴唇抖了抖,再次看向白瑛。 “阿瑛,朕不信,朕不信——”他急促的喘气喊道。 旁边的太医们急急劝:“陛下不可动怒,陛下不要激动。”“千万不能急火攻心,否则毒侵入心肺就——” 听到这里,白瑛大喊一声:“陛下!我没有!是白篱,是我妹妹白篱。” 她上前一步,但围着她的兵卫们丝毫不让,白瑛停在刀刃前,含泪看着皇帝。 “陛下,我先前说过,我的妹妹她是个恶魔,是个妖怪,这一切都是她做的。” “陛下,你不要被她迷惑!” “陛下,我是白瑛啊,我是陪了你这么多年的人啊。” 皇帝看着她,嘴唇抖动。 殿内此时响起其他的声音。 “陛下,抓到了藏在旁边屋子的两个太医——” 随着说话,两个瑟瑟发抖的太医被万骑营的兵卫推过来,两人噗通跪在地上,瘫软不敢言。 “朕没有召太医来”皇帝喃喃说,那在这含凉殿只有另外一个人能做到,他看着白瑛。 白瑛看着他,按着胸口,神情委屈:“陛下,臣妾伤了手,睡不好,噩梦所困,所以才召了太医随身侍奉啊。” “陛下,张择抬过来了。”外边有人喊。 兵卫围住的殿门让开,几个兵卫拖着张择进来。 张择身上湿乎乎,但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是人垂着头,不管是被拖曳还是扔在地上,人都没有醒来。 殿内不知是谁把刀扔在了地上,叮一声,格外清晰穿透每个人的耳膜,殿内所有人不由跟着打个激灵,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张择身子也抽搐一下。 “张择!”李余喝道,“还不快醒来!” 伴着他的喊声,张择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知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 “郭顺。”他最先看到站在身边的郭顺,喃喃,“你不是被我杀了吗?” 郭顺没理会他,张择的视线立刻又看到了被兵卫围着的白瑛,茫然的眼神中迸发光彩,哈哈一声笑。 “白瑛,你走投无路了!” 下一刻又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陛下,张择的笑声一顿,眼神惊愕变幻,视线落在李余身上。 “张择。”李余看着他,缓缓说,“将你与白瑛勾结的事从头到尾讲来,不得再欺瞒陛下。” 张择看着殿内,虽然这场面有些杂乱,但跟他适才经历的场面差不多。 现在是幻境,还是先前是幻境? 张择再一次茫然。 但不管哪一个都可以确定,白瑛大势已去,楚王李余大功告成,也就是说,娘娘要做的事已经无可阻挡 他看着皇帝,再无犹豫,匍匐在地上重重一碰头。 “臣罪该万死,与白瑛勾结。” “这要从陛下刚登基的时候说起。” “当时白妃因为涉及蒋后赐婚,怕被陛下不喜而失宠,决定干脆坐实罪名,合家抄斩,断了陛下的忌讳,置死地而后生。” “所以是她拿出与蒋后的书信来往,陷害是其父与蒋后来往,臣以此查白循死罪,满门抄斩问罪三族” 听到这里殿内的官员们一片哗然。 躺着的皇帝都面色惊愕,不可置信。 “阿瑛,阿瑛你.” 这一次他都不知道要问什么。 被兵卫围着的白瑛,此时也没有神情委屈了,在张择被拖进来,看起来完好无损,且醒过来的时候,她就神情木然了。 此时听到皇帝问,她冷笑一声:“我怎么了?我这样还不是你这个废物逼得?你自己是个废物,托着好命当上皇帝,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配,胆小如鼠,怕这个怕那个,连一个死去的女人都怕,连我这个陪伴了十多年的女子也怕,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好命,我只能自己搏命求生,都是你,都是你逼的,是你害死我家里人的!你这废物,你也配当皇帝!这皇帝换做我当也比你强!” 皇帝看着白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住口!”????“贼妇!” “休得胡言乱语!” 殿内的官员们纷纷斥骂。 皇帝怔怔看着白瑛,没有再问,也没有骂,只神情颓败低下头:“将白.瑛押下去,待审。” 听到这句话,围着的兵卫们催促白瑛迈步。 白瑛再次大喊一声:“六郎!” 皇帝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她,看到白瑛脸上轻柔的笑,一如先前,那么柔情蜜意,他不由怔了怔. 白瑛看着他一笑:“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哦。” 伴着话出口,人猛地向前一扑,噗一声响,撞进围着的兵卫手中一柄长刀上。 皇帝发出一声惊叫,殿内亦是低低惊呼,躁动,所有人的视线看着白瑛的胸口血渗出,在夏日衣裙上绽开血花一片。 “阿瑛!”皇帝一声喊,旋即吐出一口血,晕死了过去。 殿内顿时慌乱成一团,再没人注意自尽的白瑛。 兵卫们将白瑛放在地上,白篱缓缓走过去,看着血泊中的白瑛。 白瑛尚未断气,眼神开始涣散,但她能认出白篱。 “呵。”她发出一声吐气,“你现在,满意了,我真是运气不好,有你这个妹妹,你,这个,恶鬼,妖魔,你投生我家,终于把我们都害死了。” 白篱跪坐下来,抬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抚了抚。 “是,我生在你家,当了你的妹妹,是你运气不好。”她说,“否则,你现在就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做了天下第一贵人。”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但对于白家人来说,还有其他很多人来说,有我,是他们运气好,能大仇得报,怨愤得解,能死而瞑目。” 白瑛看着她,胸口剧烈起伏,要说什么但再也说不出来,片刻之后眼神涣散,但下一刻,脸上浮现一丝欢喜。 “娘——”她蠕动嘴唇,发出一声喃喃。 白瑛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向殿外奔去,随着奔出去,天地广阔,眼前站着的人面容也更清晰。 是娘! 是娘! 白瑛猛地一扑,眼前的人伸手将她抱住。 “娘。”白瑛依偎在她怀里,仰头看上方。 上方妇人垂目看着她,满面笑意,轻轻抚摸她的脸。 “娘,我昨天跟哥哥骑大马了。”她高兴的说,“可好玩了。” 妇人含笑点头:“好啊,阿瑛真厉害。” 她笑了:“娘,怎么叫我阿瑛,娘一直叫我二娘子呢。” 她说着从娘的怀抱跳下来,站直身子,叉腰说。 “我是家里的二娘子,我可以帮忙管家。” 地面上投影女童小小的身子,头上扎着的双丫髻晃啊晃。 “好,二娘最能干了。”妇人含笑夸赞。 她又扑过来,扑进母亲的怀里蹭啊蹭,忽地想到什么,抬起头。 “娘。”她声音带着几分惊恐,“你不许生三娘!” 妇人垂目看着她,缓缓点头:“好,我不生三娘。” 她宛如卸下重担,重新依偎在妇人怀里:“娘,我要吃你做的冷淘。” 妇人的声音含笑落下:“好。” “我要集市上买两个白兔子!” “好,买。” “娘,我还要去看胡儿舞!” “好,娘陪你去看。” 她只觉得满心欢喜,笑着跑开,手里举着一支风车,呼啦啦转动。 “去看胡儿舞咯——” “去看胡儿舞咯——” 她很快跑远了,在远处停下脚回头。 “娘,你快点——” 妇人看着举着风车的女童,含笑应声:“好,娘来了。” 随着说话,前方的女童再次奔跑,跑啊跑啊,然后宛如泡沫一般消失在天地间。 妇人站在原地,宛如有风吹过,一层虚影脱落。 同时有影子从肩头浮现。 “真可惜,你让她见了最想见的母亲,可是你却看不到。” 白篱垂目看着自己手,她在别人的梦中能呈现别人最想见的人,白瑛最想见的自然是母亲,只是,她变成了母亲,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 现在白瑛也死了,世间再也没有人会梦到她的母亲。 她再也见不到了。 影子一晃漂浮到她面前。 “我刚才在旁边替你看了。”她笑说,“你母亲有着圆圆的眼,脸有些瘦,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 可惜这依旧是白篱的梦境,白篱自己想象不出来的人,她虽然见到了,也不能在自己脸上呈现。 她便伸手比划着描述,最后总结一句。 “长得很好看呢,比起你姐姐,更像你。” 更像她啊,白篱看着她,含笑点头:“谢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动静 百花宫,宫门紧闭。 金玉公主站在殿内,看着两个内侍紧贴着宫门听外边的动静。 “怎么样了?”她神情惊惧,压低声询问。 两个内侍转过身,颤声说:“公主,外边的动静小了些。” 金玉公主还没说话,上官驸马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快些出去看看!让我出去看看!” 金玉公主转过头,看上官驸马坐在殿内,被两个内侍死死缠住。 先前进宫听到说皇帝还在忙,她可不想去见那个白瑛,所以干脆说去自己旧日住过的宫殿看看,等着皇帝忙完了,知道她来了,自然会让人来请。 没想到! 请她的人没等来,听到了外边兵卫跑人呼唤,内侍宫女们哭喊连连,说是贵妃谋逆,皇帝被害了。 金玉公主立刻让关了宫门,上官驸马当时就要冲出去“要护驾啊”,被金玉公主吩咐这里的内侍们拦住。 “护什么驾!保命要紧。”她喝道,又冷笑,“你也不是护驾,是护那小子!” 李余也接到诏书今日来了,此时此刻肯定是在白瑛那里。 金玉公主也明白了什么,今日所谓的皇帝召见,一定是白瑛做的,就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好个毒妇! 比起皇后那个只会跟皇帝吵架的蠢妇,白瑛才是真恶毒啊,笑盈盈竟然谋害皇帝。 虽然震惊愤怒恼恨,但也很害怕。 这时候绝不能出去,待分出胜负后,再斟酌行事。 “你给我闭嘴!”金玉公主迈进殿内,喝斥上官驸马,“你要送死我不管,但别连累我。” 正喝斥,紧闭的宫门被人敲响,金玉公主吓了一跳。 “公主,公主,是我。” 外边有声音颤颤。 抵着门的两个内侍反应过来了,高兴地喊:“是诚安。” 诚安是给金玉公主引路的内侍,外边骚乱的时候,被金玉公主强行赶出去去打探情况,原本以为死在外边了,竟然活着回来了。 再三确认后,金玉公主让把人放进来,内侍帽子跑掉了,气喘吁吁,看起来很狼狈,但完好无损没有受伤。 “公主公主,没事了。”他神情激动地说,“贵妃已经伏诛,万骑营都来了,皇城戒严了,朝臣们也都进宫了。” 金玉公主松口气,要说什么,身后有人先说话。 “楚王怎么样了?” 金玉公主回头,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你心里就只有那个贱种!”说罢看向内侍,“陛下怎么样了?” 内侍咽了口口水:“应该都没事吧。”又急急解释,“宫里戒严了,不让乱走,奴婢也没能靠近含凉殿。” 所以,皇帝是生是死,尚且不知? 金玉公主看向殿外。 敲门声从紧闭的屋门外传来,时近正午,声音和炙热日光一起穿透门缝。 “老祖,老祖,宫里出事了。” 听到这话,周景云依旧盯着玄阳子,视线丝毫不动。 玄阳子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屋门:“怎么了?” 门被推开了,刺目的日光并没有投进来,被七八个人挡住。 两个道士以及两个内侍两个官员一起涌进来,窄小的室内变得更加拥挤。 “老祖,白妃谋逆,毒害陛下,陛下请您快点过去。” “白妃的小皇子是假的——” 两个内侍语无伦次一边说一边哭。 两个官员在旁唉声叹气神情悲痛。 毒害陛下?周景云神情略有些震惊,揭穿小皇子是假的这是早知道的事,白篱安排的就是在白瑛让郭顺污蔑楚王夫妇谋逆的时候反转,揭穿白瑛做的一切。 但没想到白瑛还对皇帝下了毒。 他旋即猜到白瑛为什么这么做,很显然,白瑛也不仅仅依靠着郭顺的举告和证据,干脆除掉皇帝,栽赃给楚王,而且皇帝出事,她扶持小皇子登基,便再没有人能威胁她。 “宫里可还好?” 不待玄阳子说话,周景云急声问。 两个内侍被打断,似乎也才看到室内有其他人在,认出是周景云。 但此时也顾不得问周景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万幸楚王在,及时打断了白妃的阴谋,白妃已经自尽。” “但陛下中毒危急,老祖您快过去吧——” 他们没有将周景云赶出去,还回答了他的话,接着对玄阳子流泪说。 白妃死了,那就是说白篱他们没事,周景云松口气,听得玄阳子开口说话:“太医们都在吗?” 内侍们点头:“及时请了太医,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过去了”。 玄阳子又问:“朝臣们都知道消息了吗?” 两个官员点头:“事发时大朝会刚散,鲁左相及时跑出来召集,大家都过去了。”” 玄阳子点点头:“那我就不用过去了,我不会医术,不能解毒,我也不是朝官,不能安稳朝堂。” 内侍和朝官们一愣,急急说:“老祖,陛下他出了这么大的事——” 玄阳子打断他们:“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白妃与陛下相斗,如同当初先帝与太子几乎兵刃相见,夫妻,父子,都是家事,我们圣祖观不问家事和红尘事务。” 一个官员急了:“这怎么能是家事,这是白妃谋朝篡位。” 另一个官员也急道:“先前蒋后篡位,长阳王拨乱扶正的时候,您不也去了?” 玄阳子摇头:“那不一样,那时先帝深陷迷障,要将李氏江山给与他人,我受当初高祖与圣祖观之约,需要破除先帝迷障,护住李氏江山,所以在长阳王逼宫的时候,前去相助” 一个官员忍不住纠正:“陛下那不应该是逼宫,是,拨乱反正——” 逼宫这词可不是什么好话,留在史书上可是不体面。 玄阳子看向那官员,问:“当时先帝可想退位?可有提前封长阳王为太子?” 这,当然没有,长阳王那时候还是被贬之身,也是偷偷进京论规矩的话,的确是.官员面色不好看,诺诺几声不敢再提先前。????“那白妃有夺权之心,但陛下是被蒙蔽,并没有放弃李氏江山之心,朝臣们亦是一心一意拥护陛下,所以朝堂和李氏天下安稳。”玄阳子接着说,“无须惊慌。” 这样啊,说起来也的确如此,两个官员若有所思。 一个内侍看他们不说话了,叩头哀求:“但陛下现在情况危急——” 玄阳子淡淡说:“我说过了,陛下情况危急,有太医有朝臣在,我去了也没用。” 内侍还要说什么,玄阳子摆摆手:“待需要我去的时候,我自会去。” 看到玄阳子摆手,引他们进来的道士们伸手做请“请回吧。” 官员和内侍们无奈,只能起身退了出去。 “.罢了,这么多年,玄阳子就是很难请” “.是啊,当初先帝那般不理朝政,纵容蒋后,父子相残,他也不管” “.不过,蒋后要登基为帝的时候,他及时进宫制服了先帝。” “.这样说的话,玄阳子不进宫,倒也是好事,说明事情不严重。” “白瑛已经死了,假皇子身份也揭穿了,的确不会危及朝堂安稳。” 伴着低低的议论,乱乱的脚步声远去,门外恢复了安静。 周景云收回视线看向玄阳子,问:“事情,结束了?” 玄阳子打个哈欠:“要不然呢?周世子以为会如何?我会出手制止白妃夺夫权,还是会制止楚王妃血亲寻仇?”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 “我一个出家人,哪里管得了这些。” 白篱这次在宫里没有惊动帝钟?周景云想,这是皇帝白妃夫妻之事,是白瑛白篱家仇之事,是人与人之间的事 蒋后并没有出现。 没有惊动能给李氏江山带来威胁的帝钟,也不需要玄阳子出手。 这样就结束了? 白篱不会受到伤害了? “周世子,我说过了,伤人的从来不是物。”玄阳子的声音响起,“是人的执念,比如.” 周景云看向他,略带几分紧张:“比如什么?” 他就知道没这么容易,阿篱她还有危险? 玄阳子看着他:“比如你就要被执念所伤了。” 他被执念所伤?周景云要说什么,被玄阳子打断。 “我知道周世子不在意自己,但你就没有在意你的人吗?”玄阳子说,笑了笑,“比如你的家人。” 家人?周景云神情变幻,想到什么,猛地站起来,转身向外奔去。 日光炙热,但皇城内肃穆的宛如冰窖。 含凉殿外兵卫森森,不断有官员急急赶来,但都被拦在殿外。 “陛下啊——” “陛下怎么样了啊——” “我朝妖妇当道啊——” 有人哭有人喊还有老官员跪地叩头,不过很快就被殿内走出来的官员制止。 “莫要喧闹,陛下正在和大理寺,刑部,左相他们审案。” 还能审案啊,那就是没事,官员们稍微松口气,站在殿外看着兵卫们抬出死伤的内侍宫女叛兵,另有兵卫押送着含凉殿的内侍宫女们离开,哀嚎声喝斥声哭泣声嘈杂。 殿内亦是忙乱。 皇帝已经被抬回正殿,几个官员们忙碌地翻看各种文书文册,另一边的侧殿里,虽然白瑛的尸体被抬走了,兵卫也退了出去,但依旧满满都是人。 先前被郭顺带来的人证,另有白瑛的贴身内侍宫女都被拘禁在此,官员们穿梭其中核对罪书问询。 皇帝躺在软榻上,身边围着太医,但并没有歇息,在听楚王说话。 除了楚王,他的妻子,楚王妃抱着孩子跪坐在一旁。 殿内的官员们偶尔会看她一眼,后来的官员们已经听当时在场的官员们讲了,楚王妃原来是白妃的妹妹。 不过,跟白妃相比,此女面容平平,性情安静,似乎有些卑怯,据当时在场的官员们回忆,事发时这位楚王妃如同不存在。 此时此刻亦是如此,她安静坐在楚王身后,怀里抱着的孩子,那孩子也没有哭闹,还睡着了。 或许此女没有威胁,并没有将她关押去侧殿,一直跟在楚王身边,也守在皇帝身边。 楚王更是亲自守着陛下,毕竟这一次是他制止白妃阴谋。 此时他正在给陛下讲述自己是如何对白瑛生疑心。 “白妃早就知道她妹妹白篱还活着,但为了取信陛下,一直让张择追捕,非要置她于死地。” “阿篱相信父亲是无辜被冤枉,一直想要洗冤,不顾危险来到京城,臣儿与她有幸结识,得知情由,也觉得此事奇怪,所以一直帮忙查。” “没想到查来查去,查到了白瑛和张择的有问题。” 说到这里时,有几个官员拿着罪书从侧殿奔来,汇报最新的进展:“陛下,监事院很多案件,都是提前罗织好的,然后根据白妃需要,提请陛下来查问,除了白循案,皇后杨氏案也是如此。” 杨氏,皇后,听到这里,躺在榻上的皇帝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一口血。 “陛下,陛下!” 太医们扑过去急忙忙的施针。 官员们也神情紧张围来。 “陛下您快休息吧,别再问案了。”鲁左相急声劝,“身体要紧啊。” 皇帝急促的喘息着。 “不,不行。”他挣扎着,“朕一向喜欢偷懒,但现在不能偷懒了,朕怕,来不及,朕.” 皇帝嘴角的血迹被太医们擦去,但他双眼发红,宛如也渗出血来。 “朕死也要瞑目,要把所有的事,查个清清楚楚!” “不放过,任何一个,欺瞒过朕的人!” “所有该死的人,都要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忧心 看到皇帝如此,官员们也不敢忤逆,唯恐更刺激他,便有两个官员依言上前汇报查问的情况。 鲁左相退到一旁,对太医院孙院使使个眼色,孙院使领会走过来。 “陛下的状况怎么样?”鲁左相低声问。 孙院使没有回答,而是问:“让人去请朱相爷了吗?” 听到这话,鲁左相脸色更难看了,这无疑是说陛下不行了,已经很久不上朝堂的朱相爷也要请来,做最后的交代。 “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喃喃说。 孙院使低声说:“左相可不能慌乱,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朝堂需要人撑起来。” “还撑什么,哪里还有人.”鲁左相说。 小皇子是假的,陛下无后,李氏王朝可怎么哎,不对。 鲁左相双目一凝,转头看向床榻,除了站在床边的官员们,还有一个年轻人跪在榻前,并不打扰皇帝和朝官们说话,只关切地看着皇帝,不时给他擦擦嘴角,抚摸胸口。 不对,皇室的确有了皇嗣,不是白瑛诞下皇子,而是上官月变成李余。 怪不得玄阳子说没有到危急时刻。 鲁左相放松了肩背,的确,危急的只是现在的皇帝,并不是李氏皇朝。 皇朝后续有人,无须忧心。 金玉公主停下踱步,看着又重新打探消息回来的内侍。 “陛下那边鲁左相等人都在,陛下撑着身子在亲自审问白妃余孽。” “白妃与张择勾结,将生下的公主换成了皇子,那小皇子是假的,他的亲生父母也都来了,长得一模一样。” 内侍带来更详细的消息,说到这里看了眼上官驸马。 “楚王也一直陪在陛下身边,都说这次能及时制止白妃阴谋,是楚王的功劳。” 想到李余先前让人告知他不要入宫,可见今日的事李余是早有准备的,上官驸马松口气:“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李余受伤不受伤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皇帝,金玉公主冷哼一声,又呸了声:“什么白妃,白氏,贼妇。” 内侍忙纠正自己:“是是,贼妇,贼妇的余党都抓了,禁卫正在宫中继续追查。”说到这里脸色惶惶,“公主,您可要给奴婢作证,奴婢不是白妃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分到这边做宫人。” 金玉公主喝道:“闭嘴。” 殿内安静下来。 金玉公主再次踱步,神情变幻一刻。 “陛下的确是受了伤?”她问内侍。 内侍点头:“奴婢看到有满是血迹的巾帕被拿出来。” 金玉公主停下脚步。 贼妇死了,小皇子是假的,陛下伤重,外人都是靠不住的,现在皇帝可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们是亲姐弟,她也是李氏血脉。 至于李余,世人皆知是她救了他,给了他活命的机会,她是他的长辈,不可忤逆。 先前他能借皇帝之势来压她,现在可没得借了。 金玉公主看向紧闭的宫门,眼神闪烁。 那么,如今这个朝堂,到了她这个长公主为李氏天下尽心尽力的时候了。 “开宫门。”她说,“我要去见陛下。” 内侍们应声是,忙将抵着门的桌椅挪开。 “公主。”上官驸马在后唤道。 金玉公主回头,因为上官驸马没有再闹着冲出去,辖制他的内侍们都退开了去开门。 “我有话跟你说。”上官驸马说。 金玉公主皱眉:“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我现在有要事做。”说罢向前迈步。 “公主!”上官驸马站起来喝道,“你不是答应过不再蓄养男宠吗?那前几日在你寝室内的侍从是怎么回事!” 这陡然的大声让金玉公主吓了一跳,殿外开门的内侍们也惊讶地看过来。 男宠? 不过对公主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驸马跟公主过了这么久了,还要为这个吵架啊。 “上官学!你别跟我发疯!”金玉公主恼怒喝道,伸手指了指他,“我现在忙正事,不跟你计较!” 说罢再次向外走。 “不许走!”上官驸马喊道,冲过来,拦住金玉公主,“你今日一定要跟我说清楚,你明明答应了,为什么反悔?为什么又要养男人!” 金玉公主气笑了:“上官学?你第一天知道我养男人?你跟我过了二十多年了。” 上官驸马点点头:“对,我跟你过了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忍着你,今天,我不想忍了,我不允许你,再这样。” 金玉公主冷笑:“你也配管我——” 话没说完,上官驸马猛地将她拉入怀中。 “我是你的丈夫,我当然管得了!”上官驸马喊道。 金玉公主怒声:“滚开——啊——” 她刚要骂,声音陡然被截断,不屑愤怒的神情凝滞,下一刻面容扭曲。 她口中发出咯咯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前,一柄剑从背后穿透过来,血沿着剑身上的花纹闪耀流动,鲜红刺目。 外边的内侍们见夫妻吵架,便收回视线装作不知道,继续开门,此时门终于打开了,陡然听到金玉公主的尖叫,再次看过来。 上官驸马挡住了金玉公主,他们只看到是夫妻两人拉扯在一起,一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有上前。 “你,你,你敢——”金玉公主咳咳两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上官驸马。 上官驸马看着她,低声说:“公主,你还记得这把剑吗?”不待金玉公主说话,他嘴角浮现一丝笑,“当时你逼我娶你,扔下这把剑让我选,听从你还是自尽.” 那时候他年少畏怯,惶惶不知怎么办,听命不甘心,死又不敢,就这样不敢生不敢死,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多年。 “其实,我想到了,除了听从你和我自尽,还有一个选择。” 上官驸马看着金玉公主。 “那就是拿起那把剑,杀了你。” “虽然迟了这么久,我还是拿起这把剑了。” 金玉公主看着他,神情从震惊到愤怒又到痛苦惊恐,她抓住上官驸马的胳膊,试图想要把自己挣脱出来,但上官驸马到底是个男儿,本身力气大,此时又拼尽全力,金玉公主宛如被箍住的鸟儿,挣扎无用 “救,饶,饶命——” 金玉公主看着上官驸马,眼神哀求,想要求饶,但已经说不出话来,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她怎么就要死了? 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了? 她的好日子刚要开始! 她可是公主! 金玉公主的眼瞪圆,渐渐涣散。 与此同时,殿外的内侍们也终于察觉不对,有两个内侍奔来准备拉开驸马,结果一眼看到地上滴落的血,再抬头,看到金玉公主被上官驸马握着的剑从背后穿透—— 他们发出一声尖叫,跌倒在地上,旋即连滚带爬向外跑。 “快来人啊,公主被杀了——” “驸马杀了公主——” 瞬间这边所有的内侍争先恐后奔了出去,并没有人上前救护公主。 上官驸马看着怀里已经失去生机的金玉公主,脸上露出笑容。 但下一刻,宫外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如今皇帝遇险,万骑营兵马都调进来了,搜查戒严,这边的动静会立刻引来兵卫。 上官驸马看向宫门口,不能被抓住,不能,让李余为难。 他抱着金玉公主,双手握紧剑柄,再次用力。 伴着噗一声响,滴血的剑尖从金玉公主身前猛地刺入他的心口。 更浓烈的血花在地上绽放。 皇帝躺在榻上,喝了驱毒的药吐了一通,整个人昏昏沉沉。 殿外响起嘈杂,嘈杂又瞬间被制止。????“住口。” “现在不能告诉陛下,陛下不能受刺激。” 皇帝睁开眼,他现在脑子嗡嗡,似乎与外界隔了一层纱,但又清晰无比,殿内哪怕多一个脚步他能听出来。 “瞒着朕?”他颤抖声喊,神情扭曲,“谁要欺瞒朕,杀了!杀了!” 鲁左相立刻喝斥让外边的人进来回话,外边的官员带着两个颤抖的内侍进来,两人跌跪在地上。 “陛下,金玉公主被杀了。” “金玉公主在百花宫被驸马杀了——” 虽然今天已经经历很震惊的事,但听到内侍的话,殿内的诸人再次震惊。 怎么金玉公主也! 上官驸马这个一向跟随在公主身边唯唯诺诺,竟然敢杀公主? 为什么杀公主? 还有,金玉公主什么时候进宫的? “金玉公主也是被白妃矫诏传进来的,但她没来这里,先去了百花宫。”一个官员翻看适才查问的证据,忽地说。 原来如此。 皇帝颤抖着发出一声嘶哑笑。 “同党!”他喊道,“白氏同党——杀,杀了他——” 上官驸马是白瑛同党?殿内的人都愣了愣。 有人起身向外冲去,如同一支利箭。 是楚王李余。 下一刻一直无声无息的楚王妃也起身向外奔去,紧随着李余去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殿内的诸人才回过神。 “楚王被公主救下养育长大的,真是噩耗。”有不少官员低声叹息。 怎么会? 他不是特意提醒不要驸马来。 但. 驸马关心他,听到提醒,一定猜到宫里有事,怎能不来? 不过,驸马为什么会杀了金玉公主? 不管为什么,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杀了就杀了,他要想办法保住驸马! 伴着嘈杂纷乱的念头,李余很快看到百花宫,这边已经有兵卫围住,为首的兵卫本要阻止,被身边一个兵卫提醒“是楚王。” 那兵卫首领迟疑一下,没有阻拦,让李余冲了进去,视线旋即又恍惚一下,宛如是李余投下的影子跟着闪过。 “驸马——”李余迈进宫门大喊。 站在殿前的兵卫们让开,露出躺在地上的两人,以及满地的血。 李余脚一软,还好身边紧跟的白篱搀扶一下,他踉跄一步,跌跌撞撞冲过去。 “楚王殿下,公主和驸马,同归于尽。”一个兵卫说。 另一个兵卫说:“驸马还有气息,但没必要请太医来了.” 兵卫们说什么,李余已经听不到了,他跌跪在血泊中,颤抖着手抚上上官驸马的脸。 “驸马,驸马。”他唤道。 上官驸马的脸在血泊中惨白,被剑和金玉公主串在一起的胸口微微起伏,听到唤声,认出是李余,缓缓睁开眼。 “阿月。”他喃喃说,“别,担心,我,不痛。” 驸马已经很久没有唤他的小名了,而且都这个时候,驸马最在意的是怕他担心,李余的眼泪瞬间涌出来。 “我在这里。”白篱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可以随意说话。” 李余看了眼站在身旁的白篱,注意到四周的兵卫神情呆呆,很显然入了幻境。 他感激看她一眼,握住驸马的手,看到驸马的手还紧紧攥住剑柄,李余可以想象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驸马,你这是为什么。”他说,“我知道你恨她,你别急,我当了皇帝,我会给你报仇,会除掉他,让你解脱,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上官驸马其实听不太清楚他说得什么,只听到忍一忍,摇了摇头。 “不能忍,你好容易,恢复了身份,今日,终于要大功告成,不能让她,再为难你。”他喃喃说,“她什么都没有,但偏偏有这么天生的尊贵的身份,就能辖制别人,高高在上。” 说到这里发出一声笑。 “再高贵的身份又如何,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刀剑也能杀死。” “原来,杀死她们这么容易啊。” “我早该杀了她,也许.” 也许杜三娘子就不用被算计,不用嫁给太子,嫁给他吗? 上官驸马神情怅然,不会的。 他如果杀了公主,他以及上官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怎能连累杜三娘子。 说到底,他和她终究是有缘无份。 “上官学。” 耳边有声音传来。 上官驸马一愣,转头看去,见身后的大柳树后,有少女手里举着团扇,半遮脸,一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 虽然只露出一双眼,上官学还是一眼认出来了,喃喃:“三娘子。” 少女笑盈盈看着他:“上官学,你坐在这里发呆半日了,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嗯,好像是在想很可怕的事,但是什么呢,一时想不起来,上官学不由看脚下,自己坐在湖水边,春水清清,映照出他少年身姿 “上官学,你还要发呆吗?不是说要陪我一起去放风筝吗?” 少女嗔怪的声音传来。 上官学收回视线看向她,想起来了,前几日隔着墙头,他与荡秋千的少女约好了,一起踏青放风筝。 对于少年男女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 上官学丢下那些想不太清楚的事,快步走向杜三娘子身边。 “我来了。”他笑着说。 杜三娘子放下团扇,璀璨一笑:“你刚才在想什么?看起来呆呆的。” 上官学吐口气:“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我和你——” 少女顿时红了脸,含羞转身:“你怎么能胡乱做梦呢,我和你什么事都没有。” 上官学忙点头:“是,是,我和你什么事都没有,我们都好好的呢。” 少女怀春,只听我们两字就心跳砰砰,红着脸跺脚:“不理你了。”先一步向前去。 上官学哎哎两声,再回头看了眼湖边,先前那个噩梦里,他竟然和三娘子分开了,真是太可怕了。 还好,是噩梦。 他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轻盈奔走的少女,脸上绽开笑容。 “三娘,你等等我。” “我给你买了很大的蝴蝶风筝。” “我想到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将来,嗯将来,咱们有了孩儿.” 他小跑着追上去,与少女低语,少女娇嗔不已,用团扇捶打他。 少年少女嬉闹着,并肩而行消失在春光里。 握紧剑柄的手终于松开了,似乎卸下了重担,跌落在地上。 李余看着跌落的手,急急抓在手里,试图让他再次握紧自己,就如同当初把从火场中带出来那样,紧紧握着。 但徒劳无用。 那双手软绵无力,再也握不住世间的事物。 李余仰头嘶吼一声,将头重重地伏在地上,血染红了他的头,脸,眼泪泉涌。 “父亲。”他放声大喊,“父亲——” 白篱轻叹一声,将怀里的孩子抱紧,俯身伸手轻轻抚上上官学睁着的双眼。 大梦一场,结束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处置 李余伏在上官驸马身上,能感受到温热的散去。 不再有温暖的笑,温和的话语,也不会再有喜怒哀乐,这个人不再是人,变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 他一开始是大哭,渐渐就成了发呆。 似乎有很多想法,又似乎一片空白。 很多时候从未想过会失去身边的亲人,但失去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比如父母,比如瑞伯,比如上官驸马 而失去发生了这么多次,他依旧没能习惯,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般痛苦。 “.驸马走得很安心。” 温热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肩头,有声音在耳边轻轻说。 “我给他一个梦,告诉他最后看到的才是真实,先前发生的是噩梦。” 噩梦结束了。 他可以安心的快乐的跟他的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了。 李余眼中再次有眼泪滑落,冲散了呆滞,抬起头看着白篱:“谢谢你,能遇到你,他的运气也不算太坏了。” 上官驸马的运气坏了一辈子,死的时候,是高兴的。 白篱跪坐在他身边,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现在没时间难过,驸马舍了命是为了给你扫清障碍。” 适才心神混乱,上官驸马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那几句喃喃,李余其实也没听清,但他明白驸马为什么这么做。 金玉公主也在皇宫,必然得到了消息——事先他吩咐过,让把小皇子是假的消息立刻散播开,坐实这件事,免得留有隐患。 白妃完了,小皇子没用了,皇帝伤重,作为皇帝姐姐的金玉公主,如果这时候要插手朝事,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皇帝现在满心对白瑛和假皇子愤怒,但对于李余,必然也有很大的猜忌。 相比于李余,皇帝更相信金玉公主。 如果金玉公主此时走入含凉殿,那这含凉殿里便没有李余的位置了。 对李余来说,金玉公主此时是很大的麻烦。 所以,上官驸马毫不犹豫为李余解决这个麻烦。 李余低下头,看着跟金玉公主用剑串在一起的上官驸马,眼泪如雨而落。 当初冒死救了他,现在为了他舍了这条命。 是啊,没有时间悲伤,不能辜负驸马的心意。 还有白篱。 她先是动用幻术隔离了四周的兵卫,可以让他在驸马面前不再伪装,倾泻感情,然后还为上官驸马造了一场美梦. 她是有本事,但身体也有问题。 不能让她再冒险。 李余看着白篱说:“我没事了,我这就回陛下那边。” “驸马不会难过的,驸马也不会在意你有没有守着他,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他无憾了。”白篱轻声说。 李余点点头。 “那我扶起你起来。”白篱说,一手抱着还在睡的囡囡,对李余伸出手。 李余再看一眼上官驸马,握住白篱的手。 白篱用力一拉,李余猛地站起来,宛如撞破了什么屏障,四周凝滞的视线浮动,旋即都落在他身上。 “公主!公主!”他嘶吼一声,喊罢转身向外奔去,“陛下,陛下——” 这边的兵卫们看着见到尸首崩溃疾奔而去的楚王,神情有些同情。 “将尸首先盖好吧。”为首的兵卫说,“等陛下定夺处置。” 是一起下葬还是将上官驸马千刀万剐。 “在场的内侍们说,是因为公主的男宠起了纷争。” “驸马不许公主养男宠,公主不同意,驸马就发了狂——” “因为和公主一起进来的,也没有搜查,不知道驸马竟然藏了剑在身上。” 听到官员们汇报查问的情况,榻上的皇帝发出一声刺耳的笑。 “因为公主蓄养男宠而发狂?”他嘶哑声音,“公主又不是第一天蓄养男宠,他怎么到现在才发狂?” 皇帝撑起身子,拍打床榻。 “分明得知朕要死了,他没有了顾忌。” “不,他一定是跟白瑛勾结,白瑛杀朕,他杀公主,他们要除掉我们!” “杀了他!杀了他!” 官员们忙说“已经死了。” 皇帝并不解恨:“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还有上官一族,灭族!” 殿内的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有些无奈。 陛下现在已经疯了。 “陛下,陛下,您不要生气。”李余扑过去,流泪喊道,“公主已经不在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您养好了精神才能给公主报仇,才能惩戒这些逆贼。” 有了楚王开口,其他的官员们也纷纷劝。 “上官家跑不了,请陛下放心,我们刑部这就封了上官氏,以待抄检。” 皇帝喘着气,感觉体内不断上涌的血。 “不,不止上官氏。”他喃喃,“逆贼,李大将军家。” 白瑛跟李家勾结,李大将军虽然不在了,他的子孙还在军中,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能掌控一部分兵马,这次才有了白瑛调换金甲卫,差点将皇帝还有朝臣们一网打尽。 官员们亦是后怕。 尤其是鲁左相,再次回想自己头被砍掉的那一瞬间 “陛下放心,已经让人去了,李家即刻抄检。”鲁左相说。 皇帝点点头。 “这些逆贼,这些逆贼不除,朕没有办法歇息,不敢歇息。”他喘息说,“这些逆贼,害朕,害朕,害朕什么都没有了,阿媛” 皇帝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了,话语喃喃。 两个太医上前扶着他躺下,准备用针,但皇帝喃喃一声,猛地又起身。 “还有,东阳侯府周景云!”他喊道,“他害了阿媛,杀了他,杀了他!” 周景云?一直安静无声的白篱猛地抬起头,下一刻李余回身按住她,在她开口之前,紧张地冲她摇头。 为什么。 那三个字白篱停在嘴边。 耳边是殿内继续传来的声音。 “是他,是他害了皇后。” 听到皇帝这般说,有官员忙点头:“是,张择也已经供认,是他和白瑛授意周景云,出面请陛下查其妻子之死,借此栽赃陷害扳倒皇后。” 这件事当时大家都知道,正是因为周景云的奏请,才引发了监事院插手查后宫,当时周景云就引来很多揣测质疑,但因为张择权盛,也没有证据 “就说了当时周景云的行为有些奇怪。” “原来也是听命白妃。” “他的确常与张择来往。” 伴着议论声,鲁左相开口定音。 “立刻将周景云抓捕。”他说,“请陛下放心,白妃的案子会详细查,臣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参与其中的逆贼。” 皇帝喃喃着什么,这次没有抗拒,或许是终于放心了,或者是力气用尽了,躺下来,太医们忙忙围过来,诊脉,行针。 李余感受着手下白篱肩头的僵硬,用力拉着她退到角落里。 “你别轻举妄动,不是说过,你不能对皇帝施以幻术,你不能冒险,你如果出了事,救不了周景云,自己也死定了。” 她知道,她知道她不能对皇帝施术,她也知道,皇城里有帝钟,施术在白瑛或者其他人身上,那个帝钟不闻不问,但皇帝则不行 但,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周景云被抓! “周景云举告,引发张择查皇后案,是人人皆知的。”李余低声说,“张择白瑛出事,他逃不开被追查牵连的。” 她知道,她知道这是人人皆知的,但人人不知的是,周景云这样做,是被她牵连了。 “陛下现在已经疯了,听不进道理,也讲不清原委,他只想杀了所有人。” 那她就先杀了他! 她不能用幻术杀皇帝,但她可以幻术控制其他人,然后她站到皇帝面前,不用幻术,直接用刀杀了他。 “杀了他也没用啊,他死了,官员们也要追查案件啊,白瑛案太大了,又是假皇子又是害皇后更是害死了陛下,周景云牵涉其中,逃不掉的。”李余低低急声,“阿篱,你冷静。” 这要她怎么冷静?白篱身子绷紧,双手用力,抱在怀里原本睡着的囡囡不舒服的晃动,醒了过来。 李余忙将孩子接过,另一手握着白篱的手。 他低声说:“还有办法,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白篱看向他。 李余看着她,轻声说:“新帝登基,可以大赦天下。” 周景云纵马狂奔,京城外还好,一路顺畅,但城门这边兵卫增多且开始闭门。 城门前一片喧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民众跟官兵吵吵闹闹质问。京城世家权贵多的是,城门前十个民众里也有了两三个,纷纷质问官兵。 官兵们却没有以往那么好说话,不管报出什么世家什么官职,一概按着刀训斥“敢有违令者缉捕下狱。” 这话让民众们惊恐,只能忙忙出城进城,乱成一团。 “好像真出事了。” “我刚才看到升平坊那边被官兵围了。” “围了谁家?” “好像是李大将军家。” “先前李大将军死,陛下似乎是不高兴,也没给李家追封.” “不对,我看到上官家也被围住了。” “难道公主不要上官驸马了?” 城门拥挤嘈杂议论,周景云不得不下马,刚要跟着人群涌进去,人群中有一双手伸过来,将他向城外拉去。 “世子。” 周景云一惊,旋即看到江云的面容,他忙跟着江云向一旁退去。 “出事了。”江云低声说,神情焦急,“李大将军家被围住了,李家的男人都被带走了,女眷被封在家中,正在抄家,但适才又有刑部官员带着兵马向侯府来了说要抓你。” 世子不是在协助楚王做事吗? 怎么楚王成功了,官兵来抓世子了? 周景云垂目:“因为,我先前给白妃做过一件事。” 协助白妃,除掉皇后。 如今白妃事败,他也难免被牵连 “世子,你赶快走,别回去。”江云急说。 周景云笑了:“什么话,我走了,家里该怎么办?”他看向城门内,“这是我引来的祸患,我怎能一走了之。” 说罢翻身上马,将鞭子在空中一抖,一声脆裂的响声。 “让开!” 他高声喝道。 一时间盖过了城门口的嘈杂,很多人都转头看来。 “东阳侯世子在此,让开!” 前方的民众呆了呆,看着这个骑在马上的男子,旋即热闹。 “是东阳侯世子。” “那个美男子!” “果然很美!” 嘈杂声才起,周景云再次甩鞭。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投案自首,闲杂人等让路。” 诸人愕然,什么?投案自首? 趁着一片呆滞,周景云催马穿过城门,鞭子响声呼喝声也继续从城内传来。 “东阳侯世子周景云,投案自首,闲杂人等让路。” 周景云,投案自首? 出什么事了? 真出事了! 城门前顿时再次掀起一片喧哗。 京城的城池内已经一片喧嚣。 先有兵马疾驰奔向皇城,旋即又有内侍到处奔走,敲开一些许久不开门的官员的家门。 然后便是兵卫森森奔走,将李家大宅围住,男人们被拖出府,女眷们哭喊声震天。 这边的热闹刚起,又一队兵马,簇拥刑部京兆府官员官差围住东阳侯府。 东阳侯府的大门被兵卫们直接踹开,刑部官员走进来站在大门口,看着闻讯奔来的东阳侯。 “侯爷,念在多年同僚,我给你们个体面,速速将周景云交出来,否则就要搜府了。”他说。 东阳侯脸都白了,手里还拿着鱼竿,他不过是回来取一趟鱼竿,怎么就—— “出什么事了?”他喊道,“汤侍郎,到底怎么了?” 那官员冷笑:“侯爷真会说笑,怎么了你心里不清楚?”说罢催促,“快将周景云交出来,否则,真要搜府了。” 尽管还没搜府,但这边的动静已经让府内惊慌混乱,女眷们的惊叫声连连。 “我——”东阳侯要说什么。 东阳侯夫人从内疾奔而来:“子不教父之过,汤侍郎,你尽管把我们夫妇抓走吧。” 东阳侯瞪眼,他什么都不知道呢,怎么就他这个当父亲的之过了? “什么都不用问,也不用搜府。”东阳侯夫人接着说,直接站到官员们身前,“把我们带走就行,都是我们夫妇做的。” 许妈妈等仆妇,另有家中的年轻公子娘子们都奔过来,看到森严的兵卫,再听到东阳侯夫人的话,忍不住都哭起来。 “夫人——” “母亲——” 那官员皱眉,旋即冷笑:“夫人,这是不肯交出周景云了?” 东阳侯夫人看着他:“我说过了,他做的事都是我教的,我才是首犯,你只管抓我走就是。” 那官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嘈杂声,伴着急促的马蹄声。 “周景云来了——” “是东阳侯世子——”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外看去,见周景云跳下马,穿过兵卫们疾步奔进来。 “周景云投案自首。”他大声喊道,视线落在刑部这位官员身上,“汤侍郎,莫为难其他人。” 官员看他一眼,冷冷说:“世子既然回来了那就好,你是逃不掉的。” 周景云对他一礼:“此事是我一人做的,与父母家人无关。” 另一个官员在旁冷笑:“有关无关不是世子你说了算——” “陛下可有下令抓我父母?”周景云打断他,看着他,“你可有圣旨?” 这时候哪有什么圣旨,陛下自己还糊涂着呢,那官员皱眉。 “汤侍郎,待审问我,问清案件,我父母,东阳侯府该怎么论罪就怎么论罪便是。”周景云再看向汤侍郎,肃容说,“事情紧急,现在只抓我这个主犯吧,不要节外生枝。” 现在皇帝这般状况,的确是很混乱,不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汤侍郎看了周景云一眼,摆手示意:“带他走。” “世子——” “景云——”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喊声哭声夹杂着东阳侯的喊声。 周景云看着诸人,撩衣跪下,对诸人重重叩头,也不说话,起身转身就走。 府内诸人喊着要追,被东阳侯夫人抬手拦住。 “不许哭不许喊。”她喝道,声音沙哑,“让他去吧——” 她看着周景云的背影,闭上眼,眼泪滑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是命! “周景云勾结白妃,伙同张择,谋害皇后,大逆不道,立刻缉拿。” “东阳侯府其他人暂拘禁府内,不得擅离。” 伴着喊声,东阳侯府的大门徐徐被关上,京兆府的官差们上前,将大大的封条贴上。 街上一片喧哗,看着贴上的封条,看着被兵卫押送的周景云。 周景云并不在意四周的视线议论,不过,在被兵卫押上马的时候,他下意识看向一个方向,攒动的人群中,有一个面容清晰又模糊,恍惚几次后变得清晰。 白篱。 白篱的脸上满是担忧,愧疚,焦急。 她紧紧地盯着他,无声的喊他的名字。 “周景云——” 人似乎要迈步,这一步迈过来就能站在他面前。 周景云抬手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眉眼严肃。 白篱,不许冒险。 白篱,不许使用幻术。 不许为了他,做不该做的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对 夜幕降临,笼罩了大地,夜色里的京城变得更加喧嚣。 随着兵马奔驰,关闭城门,又有李家,上官家,东阳侯府被围禁,另有不少官员被从家里官衙抓走,皇城里的变故也终于传开了。 “白妃竟然做出这种事!” “小皇子是假的!” “其实也不奇怪,早就说了陛下不能生,突然有了皇子,必然有古怪。” 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兔血后,淡影慢慢转浓,‘露’出了‘毛’绒绒的身躯,正是已经四个月大的幻狼。 等知道了是二姑娘敲的惊天鼓,皇帝就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把这祸害给悄悄地除了,本来想留着恶心恶心顾雁歌和萧永夜,没想到这回把自己给恶心到了。 那个下属将梳妆台移回原位,对镜易容一番后,一张与洛水漪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镜中,他看了地上的金曜曦一眼,径自走到床边,将被子盖好,开始装睡。 在孟缺看到它的时候,它也正好看到孟缺三人。灯笼般的大眼,燃着熊熊火光,那副身躯绝对可以跟大象媲美。龙的头,牛的身,浑身上下布满了鳞片。 所以,为了接下来几天的食物,更为了生存,他们必须爆发出自己全部的能量打败面前的这伙人。同时他们也知道,如果这次不能打败对方,让他们得到了这些资源,以后他们将会更加强大,从而没有了己方人生存的空间。 “张伯伯,您别一口一个长公主叫了!好像我有多老似的!”紫涵嘟起了嘴,甚是可爱。 江湖有一句老话,叫“弱的怕强的,强的怕不要命的”,大猩猩这一番话,恰是道出了这句话的意思。 从殿外走进两名侍卫,正要带紫涵下去,四抹身影飞到紫涵身边,那两名侍卫躺了下去。 和段可前两天想到的一样,这些蛇龟哪里那么容易灭绝,不过和一般蛇龟不同的是,这一次的蛇龟才是真正有可能灭绝这些达利古拉人的实力。 其实蒋恪是不想打这个电话的,他知道一定问不出来个究竟,可现在对方似乎已经行动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还是试试吧,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把躲在暗处的人揪出来。 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在裤兜边,指尖不停点拨,片刻后,他眉间更多了一分凝重。 朱慕辰闻言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是不是对身强体壮有什么误会,他细细的打量着场上的这些人,一个个肥头大耳的,给人感觉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启宁站在门外,门内灯火通明的光线让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其他人眼中。 不过,至于是不是之一,他自己也说不好,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林奕雯的话,他敢保证自己这话,百分百是真心的。 就要给自己的收视观众一个明确的信号,只要一号候选人当选总统,就是世界末日的到来。 “一千零一个。”奈亚子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那是那些神之位阶的存在,降临在地球上的一刹那,奈亚子感知到的数字。 韩立赶紧躲闪,可即便那拳头没有砸中自己,自己的嘴角也被这阵劲风打出了血。 你猜这可能是什么样的味道?“有人直接捅破了少男对于初吻的向往。 到了家里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次日凌晨五点,此时天还是黑乎乎的。 响起的时候,他刚好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他穿好衣服,拿起看了一眼,见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他眼里闪过了一丝诧异,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第一百二十章 冷清 随着宣告新帝,京城惶惶不安的氛围也散去了。 虽然还是不断有官员被查,但并没有像当初诛杀蒋后后那般血流成河,而且负责抓捕审讯的也不是监事院,而是刑部大理寺京兆府。 虽然被抓被问罪是很可怕,但至少不会被构陷。 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有些被抓走的官员,三五天之后就被放出来。 另外被围住的李家上官家的确被抄家了,但东阳侯府被撤了封条,虽然周景云还没放出来,说案子还在查,不过已经查明不牵涉家人族人。 由此可见,这一次朝堂动荡,不会像先前那样动辄灭门株连三族九族。 毕竟张择被抓了嘛。 看到这般状况,民众们不仅不害怕,甚至私下庆贺这次朝堂动荡的好。 初秋的京城渐渐恢复了繁闹。 初秋的监事院则变得冷冷清清。 因为没有参与查案,又因为本身这里有很多官吏涉及张择案被抓了,衙门里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牢房里也空荡荡,不到放饭的时候,甚至连狱卒都看不到。 阴暗的牢房里死静一片,连日夜交替都似乎停止了。 当凝滞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坐在床上的周景云睁开眼,不分日夜昏暗的牢房里,墙壁上的暗淡的灯火摇晃,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如同湖面波光粼粼,下一刻有人踩着湖面走过来。 衣裙飘飘,身姿婀娜,宛如水面浮起一朵丁香花。 在这阴暗的牢房里突然看到这副场面,要么是在做梦,要么就是见了鬼,正常人谁能不心神恍惚? 周景云心里想,还好他已经习惯了。 “昨日不是来过了?”他说,略有些责怪。 白篱将手里的食盒放下:“我知道,今日本没打算过来,是去看夫人的,不过去侯府了,夫人正在吃羊肉团饭,想着你也喜欢,我就给你也带来一份。” 周景云看着白篱从食盒中摆出食具,说:“母亲是喜欢吃这个。”又笑了笑,“能想起吃这个,看来母亲心情还不错。” 说罢看着白篱,诚恳道谢。 “辛苦你了。” 那日他被抓走看到白篱来了,虽然制止了白篱靠近自己,更不许她阻止自己被抓走,但他被抓走后,白篱并没有离开,而是去了侯府。 当晚白篱就来监事院的牢房里告诉他家里的状况。 “你不用担心,我把事情原委给夫人说了,现在是陛下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待事后查证,会知道你是被逼迫的。” “我过去的时候,夫人精神还好,还有力气骂你,说知道早晚有今日。” “姨母那边我让春月去说了,免得她在家不知道怎么回事着急。” 然后又将牢房里他的状况告诉东阳侯夫人,关在监事院,但没有刑讯逼供,等候查问核对证词。 她来回奔波,传达消息,让他们所有人不要急。 她何尝不急呢? 在十天之后,终于有了让所有人松口气的好消息。 皇帝退位了,李余成了新皇帝。 侯府的封条被撤下了,恢复了自由。 昨日白篱第一时间来告诉他,今日又去了侯府,再来告诉他最新的状况。 “侯爷当天就坐车离开侯府去别院了,夫人让厨房的人一大早就去采买了新鲜的菜肉,吩咐家里人大吃大喝,补补这几日的担惊受怕的力气。” 所以也才有了新鲜的羊肉团饭。 周景云听着,轻叹一声:“是我连累他们了。” 虽然家里的封条撤了,但他关在牢房里,家里的人必然还是提心吊胆。 白篱将饭盛好递给他:“你还要再等等,入了刑部的案件,查得很慢。” “我知道,你别急。”周景云说,接过碗筷。 白篱失笑:“是你住在牢房里,倒是劝我别急。” “出了事,最着急的是关心我的人。”周景云说,看她一眼。 白篱也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当时那样做是因为我.”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周景云打断她,“是我选择做了这件事,自己承担后果,怪不得任何人。” 白篱要说什么,忽地又笑了:“也是,你我也不用这样分你我。” 是说她和他不分你我,周景云亦是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示意白篱:“你也盛碗饭。”说着一笑,“母亲没让你吃饭吧?” 白篱撇嘴:“没让,对我阴阳怪气的,说招待不起皇后娘娘。” 周景云笑着指了指食盒:“虽然不招待你,食盒里装的是两人份。” 白篱一笑:“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周景云看着她果然盛了饭,大口吃起来,不由笑:“皇后娘娘在宫里好像没吃饱饭。” 白篱抬起头:“什么皇后娘娘,你知道是假的嘛。” 那不是调侃嘛,东阳侯夫人能调侃她这个,他却不能?周景云心想,看着白篱蹙着眉头,便一笑,伸手在她唇边,用手指抹去急着说话掉落的饭粒。 “我知道。”他说,又重复一遍,“知道的。” 嘴边的手指碰触突然,白篱顿了顿,看着因为伸手而微微靠近的周景云。 待手指碰触到嘴角,周景云也才回过神,人也怔住了。 但四目相对,昏暗的牢房里氛围变得很怪异。 为了打破这怪异,两人同时开口。 “那” 但一开口又都停下,似乎是不知道说什么。 这开口就显得更怪异了。 白篱忽地笑了,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 “我脸上还有吗?”她问。 周景云将顿住的还留在白篱嘴角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滑过,收回。 “没有了。”他笑说。 白篱撇撇嘴,低下头大口吃饭。 周景云也没有再说话,亦是低头吃饭。 牢房里再次陷入安静,灯影摇晃暗夜轻柔。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有人用力摇晃栏杆。 “周景云,周景云。” 躺在床上的周景云没有睁眼,嗯了声:“张择,你有什么需要,大声喊狱卒就行。” 隔壁的牢房,张择抓着栏杆站起来,一双眼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娘娘来了对不对?娘娘来过了对不对?” 周景云淡淡说:“张择,你的娘娘白瑛已经死了。”张择冷笑一声:“她算什么我的娘娘,周景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用力的看四周,用力的嗅了嗅。 “娘娘一定来了。” “我闻到味道了,好香的味道。” “娘娘一定不止来了一次。” “为什么,为什么娘娘不见我?” 他用力摇晃栏杆,牢房的门锁发出哗啦的响声,声音越来越愤怒。 “我为娘娘做了这么多,娘娘怎么不来见我!” 周景云猛地坐起来,喝道:“张择,不管哪个娘娘都死了。” 张择冷笑:“娘娘没死,我亲眼看到了。” “你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周景云说,起身走过去,隔着栏杆看着他,“张择,你自己入了迷障而已。” “周景云,你说这种话,你难道没有看到过她吗?”张择说。 周景云点点头:“是,我是看到过,但人难免因为执念产生幻觉,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不会把幻觉当成真实。” 张择抓着栏杆狠狠看他:“就是你!你如果不心心念念娘娘,娘娘才不能出现,你怎么还不死?我都作证了你勾结白瑛害死皇后,陛下怎么还不杀了你!” 周景云笑了笑:“你这样的小人说的话,陛下还会信吗?”说罢转身向床边走去,“你不要再妄想了,人死了就是死了,做了恶事就是做了恶事,什么你为了谁,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我当然是为了娘娘,娘娘都看到了,所以我现在才活着。”张择说,说罢环视四周,发出笑声,“我知道,是娘娘救了我,是娘娘让我不死,娘娘——娘娘——” 他大声地喊着。 “我好好活着,为您做事。” 说着在牢房里来回踱步,声音欢喜,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喃喃自语。 周景云坐在床边看着他,张择不是第一次这样,他被从刑部大牢转送进这里来的时候,张择已经在这里了。 张择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来,醒来的时候人看起来也是清醒的,认出他,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起来又不是清醒的,因为—— “啊!什么人!” 张择略有些惊恐的喊声陡然从隔壁传来。 周景云看过去,见他停下脚步,绷紧身子看着一个角落,似乎角落里有人,但其实灯火昏昏下空无一人。 张择攥紧了手,慢慢走过去,俯身一看,旋即声音不再惊恐,而是冷笑。 “高侍讲,你要如何?” 他似乎在与角落的人说话,然后发出笑声。 “向我寻仇?我难道怕你?没错,我杀了你全家,那又如何?谁让你运气不好——” 他说着猛地挥手,似乎拔出一把刀。 “我能杀你一次,还能杀你两次!” 伴着说话挥刀砍去,灯影摇曳,张择站在原地神情倨傲,他环视牢房。 “魑魅魍魉,我怕你们吗?我张择可不是胆小之辈!” 他按着空空的腰身,在牢房里踱步,一会儿又砍杀,一会儿端坐地上发出畅快的笑,似乎正在接受众人的称赞。 周景云安静地看着,张择已经真实和虚幻不分了。 相比于现实,他或许更愿意活在虚幻中吧。 “你——”坐在地上的张择忽地身子一僵,看着一个方向,声音有些迟疑,“爹?” 随着说话,他站起来,皱眉带着不悦。 “你来做什么?” 他说着嫌弃的甩手。 “别拉我,我忙着呢。” “你腿疼?你腿疼躺着,别动,躺着就不疼了。” “你少了一条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双腿健全也不过是这样活着,但现在不一样了。” “爹,你儿子我就要入京为官,然后扶摇直上,到时候有钱有权,威风凛凛。” “你松开,你别拽我的衣服,爹,你——” 伴着说话,张择忽地伸手抓住脖子,脸色铁青。 “你勒到我了,松手——” 他挣扎着似乎有人爬到他身上,他甩动着身子,但怎么也甩不开勒住他的人,直到再也说不出话,发出咳咳声,人猛地栽倒在地上。 周景云忙站起来疾步走过来,张择不会自己把自己勒死了吧? 白篱说过朱善就是沉浸梦境,自己杀了自己。 他看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张择,刚要喊来人,张择僵硬的身体抽搐一下,蜷缩起来,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呢喃。 还活着。 不知道又沉浸到什么样的梦境中了。 周景云摇摇头,活在虚幻中也不一定过的很好。 他转过身,摸了摸墙壁上的一道道刻痕,虽然牢房里日夜不分,但每一次白篱来他都会刻下一道痕迹. 从他到这间牢房后,白篱每天都会来看他。 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今天是今天,今天过去了,明天和白篱会一起到来。 周景云嘴角弯弯一笑,下一刻视线一晃,看到床边坐着人影。 人影渐渐清晰。 人握着茶壶,正在往桌案上的茶杯里倒茶。 茶水清亮,茶香,以及香烛气息混杂。 “世子。”玄阳子说,“既然来了我观中,尝尝我的茶吧。” 周景云看着他,身子瞬间僵硬,猛地迈步抓向茶杯,但玄阳子先一步挡住他的手。 “世子,茶是用来喝的。”他说,“别总是想着泼人脸。” 周景云握住玄阳子的手腕,他觉得自己很用力了,但又感觉不到丝毫力气 阿篱说过在梦境的时候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力气。 他入梦了。 为什么? 先前宫里出那么大的事,他守了玄阳子一天,玄阳子都没有入梦,如今皇帝退位,楚王登基,一切尘埃落定,玄阳子为什么—— 周景云紧紧抓着玄阳子的手腕。 “宫里出什么事了?” 阿篱出什么事了? 阿篱是不是出事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在此 秋日黄昏的宫城披上一层金色。 白篱站在含元殿前回头看走过的宫道,白玉栏杆闪耀着磷光,宛如在起伏晃动。 “这叫龙尾道。”耳边有声音说。 往地上看,白篱拉长的影子上冒出一个人影。 “今天怎么敢出来了?”白篱说。 自从进了皇宫,或许是帝钟震慑,蒋后如同消失一般。 影子摇晃飘到她的面前,看着她:“那是因为,你跟我越来越成为一体了,我不需要出现了。” 是吗?她就要不是自己了吗?白篱看着眼前模糊的面容,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一个宫道而已,还做成龙尾模样,你的确是奢靡。” 说罢收回视线,向前走去 人影笑了,摇晃着跟上她。 “人总要有点缺陷吧,我就喜欢奢靡华丽好看的事物。” “你选好住哪座宫殿了吗?” 白篱说:“住哪里都一样。” 人影一晃在她面前,兴致勃勃:“但不管住哪个宫殿,这么多年荒废,都要重修一下。” 白篱看着眼前面容模糊的影子:“你是不是忘了进来是要干什么的?” 影子啊了声:“当皇后啊,李余已经举办过登基大典了,他总不能不册封你吧?是不是那些朝臣又唧唧歪歪了?说你的身份不适合当皇后,让陛下三思慎重?” 李余已经登基了,接下来就要册封皇后。 朝臣们的确是有异议。 婢女身份倒无所谓,关键是那日白瑛指出这是她妹妹,白篱。 虽然已经知道白家人是无辜的,并不是什么蒋后党,但到底是白瑛的妹妹,身份上来说总有些怪异。 “怎么怪异?你是皇帝的小姨子,嫁给皇帝的侄子,乱了辈分?” “天子面前讲什么辈分,都是臣子。” “因为白瑛谋害皇帝大逆不道,忌讳你?他们忘记了?阻止白瑛谋害皇帝是你,你是救驾大功。” 影子愤愤说,说罢又一摆手。 “不用跟他们废话,谁敢反对,贬官,砍头。” 白篱呵了声:“皇后娘娘真是威风凛凛。”说着抬手拍向人影的头,“你清醒一下吧,你忘记你为什么砍了那么多头,也没坐稳皇后之位了?” 影子随着她的手拍过来而晃动,声音也跟着晃动。 “为什么?”她说,“也不对,我其实能坐稳皇后之位,我坐不稳的是” 影子转动,随着说话白篱已经穿过含元殿,前方可见官署遍布的宣政殿,这里也是皇帝举办大朝会听政所在。 此时已经黄昏,朝事已经结束,忙碌的朝官们散去,除了值守的禁卫,内侍,没有其他人,显得有些冷肃。 “上朝的时候可热闹了。” 影子在白篱耳边说。 “尤其大朝拜,所有九品以上的京官,外地召来的官员,都到这里,齐齐叩拜,将你的发号施令传遍天下。” 话说到这里人影旋转,陡然升高拉长,在黄昏中熠熠生辉。 “跟这里相比,后宫那些宫殿不堪一提,的确住哪里都一样。” 白篱抬头看着飞扬的人影:“但,你坐不稳啊。”她指了指影子身后,“紫宸殿上的帝钟还在呢。” 影子看向后方,落日余晖中似乎能看到紫宸殿的一角悬挂着一枚毫不起眼的铜铃。 铜铃并没有发出声响,但在看过去的那一刻,飞扬的影子晃动,碎裂。 白篱伸出手要托住她。 “所以进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当皇后选什么宫殿,是要摘下它。” “阿篱!” 有声音传来。 眼前层层宫殿,碎裂的影子瞬间都消散,白篱坐在紫宸殿北边的台阶上,转头看向后方,落日余晖下李余站在台阶上看着她。 白篱对他笑着摆手:“李余。”说罢又笑,“不对,是陛下。” 李余一笑,脚步轻快奔过来。 “你回来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如同先前在楼船上一样,白篱在皇宫亦是出入自由,她也自然能不让任何人发现。 但每次出去前会跟李余说一声,免得他不知道而担心。 白篱说:“回来好一会儿,我去看囡囡,说在太上皇那边,你在忙,我就自己随便走走。” 李余也不在意自己穿着龙袍,直接在她身边地上坐下来,吐口气:“事情太多了,不过,事情也不是要一天都做完的,我把他们赶走了。” 白篱环视一下四周,是安静了很多,不像先前那般喧嚣,也没有官员内侍们进进出出。 她笑着点头:“对嘛,当皇帝也是人啊,做人嘛,张弛有度,一辈子,时间长着呢。” 一辈子啊,李余看着眼前的宫殿,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龙袍。 他伸手摸了摸。 模糊的久远的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曾经摸过祖父的龙袍,眼中满是渴望和迫切。 “这是天下最好的衣服,真想能早点穿上它。” 因为太想要了,父亲私自做了一件龙袍藏在书房里。 后来被发现了。 祖父对父亲大怒,喊着要杀了父亲,就此父子决裂,没多久,父亲真死了 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的他真不懂,一件衣服而已,为什么父子成仇。 当然,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那父子也不仅仅是父子。现在他穿上这件衣服. 的确,感觉是不同。 但. 也没什么不同,比如失去的依旧是失去了,失去的人也回不来。 坐在龙椅上,也没觉得太高兴,可能是因为这高兴可以诉说的人太少了。 还好,阿篱还在。 李余抬起头,看着白篱一笑:“是啊,就像人和人总有不同,我这个皇帝跟祖父和叔父当的皇帝也不会一样,我会让朝臣们早点明白,免得他们不习惯。” 白篱哈哈笑了,靠近他低声说:“那以后头疼的不止是蔡妈妈一人了。” 先前李余做事,让蔡松年很多苦恼。 李余哈哈笑了:“那是他们自寻苦恼。”说罢精神奕奕,“阿篱,皇后册封的事我已经让他们定下吉日了,三日后。” 白篱点头:“他们苦恼就让他们苦恼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就是要为皇帝排忧解难。” 李余笑意更浓了:“有什么苦恼的,你有救驾大功,你也是我宣告天下娶的妻子,哪有当了皇帝就不要结发妻的,他们是想要我做一个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皇帝吗?太上皇第一个不同意。” 白篱笑说:“大功谈不上,我这么做也是有所求,所以是我应得的。” 她只回应了前一句话,没有回应第二句,李余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旋即又兴致勃勃:“对了,太上皇给囡囡起好名字了。” 白篱呵了声:“终于选好了啊,废掉的纸张都要把太上皇盖住了,起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名字?” 李余笑说:“画,李画,封号是永宁。” 李画,永宁公主。 白篱念了几遍:“平平无奇嘛。” 李余说:“他是怕了,只愿他的女儿永远安宁,平平无奇,还有,他说,不用让世人知道永宁公主的真实身份,依旧当咱们的女儿。” 毕竟有白瑛这样的弑君的母亲,总要承受一些不好的议论。 白篱笑了笑:“也好,反正她的母亲也不要她,她的命是我们救的,再生父母,合情合理。” 李余笑着点头:“那到时候就册封你为皇后,李画为永宁公主。” 白篱问:“到此仪式就算结束了吧?下一步就要新帝大赦天下了吧?” 李余笑容微顿,旋即答了声是,不待白篱再说话,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 “这个是先前从周景云身上搜出来的,是不是上次就是用这个刺伤他自己的?”他说。 白篱看过去,哎呀一声,伸手去拿:“是,其实,是我要用的,没想到最后是用在他身上。” 李余将匕首从刀鞘中拿出来,顺手递向白篱:“看起来的确很锋利。” 白篱手握住匕首柄,神情感慨:“是啊,轻轻松松能刺伤很深——” 她的话没说完,刚握住匕首,李余递过来的手捏着匕首的薄刃,向自己的身前一拉. 白篱猝不及防,两人又并肩而坐,距离很近,她几乎是口中还说着话,视线里就看着自己握着匕首向李余刺去,薄薄的锋利的匕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穿透华丽的龙袍,消失在他的胸前—— 她的手撞在李余的手上,瞬间有血从她和他的手缝中渗出,弥散。 “李余!” 她一时僵住了,听到自己大喊一声。 李余的手握住她的手,低着头看自己胸口渗出的血。 “果然很锋利啊。”他说,又抬起头看着白篱,剧痛让他的脸上冒出一层汗,声音颤抖,“当时,周景云是不是也是这样?” 什么?什么意思?白篱不敢也不能抽出自己的手,只能用另一手抓住他:“你干什么啊!你跟他学这个干什么!” “他能这样救你。”李余看着她,黑漆漆的眼中散开笑,“我也能。” 这话让白篱更莫名其妙:“你疯了啊,救我什么啊,我现在好好的。” 他不会真疯了吧。 经历过真实幻境太多。 白篱看着李余。 随着胸前渗出的血越来越多,李余的脸也越来越白,黑黝黝的眼看着白篱,深深地看向她的眼。 “蒋眠儿。”他一字一顿,“你伤了大周的皇帝,帝钟在此,你还往哪里藏!还不离开白篱的身体!” 蒋眠儿。 帝钟。 皇帝。 白篱瞬间明白了什么,与此同时耳边传来清脆的铃声,伴着铃声,视线里黄昏余晖尽散,天地猩红。 她抬起头看着上方浮现许久未见但记忆深刻的四字。 道,法,自,然。 伴着这四个猩红大字笼罩,白篱的身形也开始扭曲,有黑色的影子从她身上猛地剥离跌出,在猩红的天地间摇曳,然后逐渐凝聚成人形。 不是以往模糊的人影。 乌黑的长发飞舞,破碎的衣裙飘飘,赤裸的双足落地,其上的红宝石灼灼耀目。 她站在白篱身后,居高临下,一双秋水眼看着李余。 “好啊,你小子。”她似笑非笑,“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猩红的天地间,李余身上的血似乎更多了,将他整个人都染红了。 他口中也开始吐血,血沿着嘴角滴落,映衬的脸煞白。 他看着曾经只隔着镜子见到的人,出现在眼前,没有半点惊恐。 他笑了。 “是,我当皇帝,就是为了你。” “我要用帝钟,为阿篱除掉你这夺人身体的,鬼。” 第一百二十二章 办法 当亲眼看到蒋后在白篱身上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个办法。 当初蒋后迷惑先帝,祸乱朝纲,最终玄阳子入宫为先帝驱逐邪念,诛杀蒋后,为了避免皇帝再受邪祟迷惑,玄阳子在紫宸殿挂了一个三清铃,是为帝钟。 “我知道,帝钟是因为你才设置的。” “我也知道,帝钟只守护皇帝。” “所以我当皇帝了。” 看到听到这里,白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苦笑一下:“所以,我跟你说我醒了好了,你根本没信,你一直都知道,我身上的古怪。” “我知道。”李余说,脸越发白,眼却变得通红,似乎也要渗出血来,但眼中满是笑,“我看得到,自始至终,我都看得到。” 看得到啊。 李余有无梦之境,不受幻境迷惑,但那只是在幻境中,没想到他现实中也能看到她的脸有怪异。 “你就这样一直看着我?” 白篱神情复杂。 无梦之境里的李余每一次看到她的脸,都会大哭,恐惧导致梦境碎裂。 但现实中的李余就这样看着她的脸,跟她成亲,还天天对着她笑。 他要忍受多大的恐惧,以及仇恨折磨。 白篱轻叹一声:“你吓坏了吧。” 李余看着她,笑着摇头:“没有啊,我不怕。” 他只害怕救不了阿篱,帮不了她。 “还好,我当了皇帝了。” “我可以帮你除掉她了。” 他抬起手抚上白篱的左脸,这只手没有按在胸口,但身上渗出的血滴落在其上,随着轻抚,白篱的左脸也沾染了血迹。 “阿篱,现在你的脸,是你自己的脸了,都是你自己的。” “很好看。” 白篱要说什么,身后的人一转,俯身探过来。 “我的脸难道不好看吗?”白皙又艳丽的脸看着李余。 猩红大字映照下,她白皙的脸上浮现裂痕。 “哎,这讨厌的东西。”她转身抬手挥动,衣袖如纱飞舞宛如张开一张大网,遮住了猩红的大字。 碎裂的脸又恢复正常。 她再次看向李余,伸手按住心口,将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可是与你拜过堂的,你这样对我,真是无情,我好伤心啊。” 说罢哈哈笑。 随着笑,挥舞在空中的大网也变成了猩红,映照在她的脸上,不止是脸,整个人都似乎碎裂。 “你别开玩笑了。”白篱喊,仰头看着上方,“快想办法对付它吧。” 清脆的铃声再次响起,猩红的天地荡起水一样的波纹,要荡平一切异物。 蒋眠儿仰起头,对着上空吹气,涌来的波纹四散退开。 “李余。”白篱扶着李余,急急说,“这件事怪我,有很多隐情,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清楚。” 她看着李余的胸口,想象着没有受伤,但匕首褪去,血色消失只能片刻,旋即便又恢复了。 现实中受伤,幻境里修复本就难,更何况又有帝钟投下道法自然的禁忌。 “的确她占我的身体,但占据我身体的又不是她。” “一开始她并不是她,是别人,是沈青的念。” “上一次借着帝钟我剔除了。” “但后来,我自己生了念。” “所以,她是我自己生出的念。” “她是她,也是我。” 听着白篱的话,李余在她脸上的手滑落,抓住她肩头:“阿篱,你醒醒啊,你是你,不是她。” “你已经被她侵害忘记自己了。” “阿篱,你快醒醒。” 说着话,他按在胸口的手要再次用力—— 用力伤害自己,帝钟就能更快的除掉蒋后。 白篱忙抓住他的手:“李余!我知道我是我,她是她,但我要想真的找回自己,也不能无视她,我一直在想办法,我能自己解决的,李余,你不用伤害自己——” “但他这个办法非常好。”身后声音传来,同时人也再次俯身转到两人之间,秋水眼荡漾,“对白篱好,对我也好。” 她看着李余一笑。 “这个帝钟,我正想要除掉它,但除掉它,就要先叫醒它。” “我想要叫醒它,就要伤害皇帝,长阳王,机会难找,能接近了,他也不是皇帝了。” “还好有你。” “多谢你主动啊,免得我要让白篱自己生念。” 说着挑眉看向白篱。 “虽然你越来越与我融为一体,但要让你做一些伤人的事,真是不容易,很费我力气。” “还好这小子多情,替你做了。” 说罢哈哈一笑身形一转要向上方去,但下一刻被白篱抬手抓住手腕。 因为被抓住,动作的停顿,上方的荡来的水纹跌落,原本清晰的身影随之荡漾,似乎要碎裂。 “喂!”碎裂中一声喊,随着喊,蒋眠儿再次凝聚成形,回头看白篱,神情沉沉,“你这么急着让帝钟杀死我啊。” 白篱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李余:“李余,谢谢你这样帮我,但我现在要做的不是看着帝钟诛杀她,而是要除掉帝钟。” 除掉帝钟?为什么?李余抓紧她的肩头,撑着身子看着她的眼:“阿篱你——” “我没有被她迷惑,我没有变得不是自己。”白篱打断他,“或者说,李余,从你见到我的第一眼,我就不是真正的自己。” 什么叫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不是她?李余看着她,要说什么。 白篱摇摇头制止他:“李余,我过会儿再跟你解释。” “喂,白篱,你放开我——” 身旁被她抓着的蒋眠儿大喊,又一道水纹涌来,她恼火地要甩开白篱的手,但不管怎么摇晃,手腕始终挣不脱。 “我可不会乖乖站着受死。” “我说过了,你是我生的念,我不松开,你就挣不脱。”白篱说,松开握着的匕首,从李余身旁站起来,看着蒋眠儿,“你不会乖乖站着受死?那你当初为什么跳楼?” “我一个女子,又没有功夫,又没有兵器,所以不乖乖站着受死,就跳楼啊。”蒋眠儿说,看着站在身边的白篱,沉脸,“你快松开我,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扯下你半条神魂,你就等着变成傻子吧。” 白篱看着头顶上道法自然越来越压近的四个大字。 “你真以为你无所不能吗?你别忘记了,上一次如果不是沈青在,你早就魂飞魄散了。” 蒋眠儿不屑:“那一次又不是真正的我。”说罢用力甩开白篱的手,跃身而起,“这一次就让你看看——” 但话没说完,飞跃而起的她,被白篱抬手一抓握住了脚踝,只能漂浮在空中。 “白篱——” 白篱没理会她,听着再次传来的铃声,虽然她没有铸造梦境,但此时的她也非正常,铃声震动,她能感受到自己的神魂在碎裂。 “你一个人不行,我一个人也不行。”她说,“但你我两人一起会更厉害一些。” 她抬头看着浮在空中的蒋眠儿, “你,变个长刀我用用。” 蒋眠儿低头看着她,旋即哈哈一笑,一句话不问,身形向上跃起。 白篱的握着她的脚踝依旧没有松开,同时跟着向前而起,猩红的天地中,两人衣裙飞舞,下一刻,最上方的女子消失不见,白篱手中握着一柄长刀。 刀刃森森,刀柄裹着一串红宝石,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白篱一脚踏出,脚下浮现一座宫殿,她的脚落在飞檐上,猩红水纹下飞檐宫殿瞬间消失,但白篱已经一跃而出,又一座阁楼拔地而起,托着她直向空中那四个大字而去。 在阁楼碎裂的瞬间,白篱也接近了其中一字,手中的长刀猛地斩上去。 猩红的夜空,宛如滑过一道闪电,伴着闪电,一个猩红的字慢慢裂开,跌落,消散。 “好刀!”白篱高兴的喊。 下一刻刀身摇晃,并没有恢复人形,变成了一支弓箭。 白篱拉弓对准空中,随着三字摇晃,弯弓化为无有,但一支利箭已经飞了出去。 利箭穿透荡漾的水纹,穿透一字,又一字,一箭两字,瞬间断裂,消散。 伴着欢呼声,身上遍布裂纹的白篱,跳出一道水纹,碎裂的人影再次凝聚。 但脚下接连出现的宫殿楼阁大树未成形便消散。 她只能落在地上,仰头看着高高的剩余的一字。 “我要长矛——”白篱喊。 伴着喊声空空的手中陡然出现一支长矛,随着用力一跃,长矛被她用力投了出去。 一声脆响,最后一字被长矛穿透,天地间猩红褪去,水纹消散,变得昏黄。 白篱跌跪在地上,看着不远处蒋眠儿缓缓而落,她伸手指了指。 “帝钟出来了。”她说。 有道法自然四字遮掩,幻境里只能听到铃响,看不到帝钟所在,更谈不上击毁它。 蒋眠儿随着她所指转头看去,昏黄的天地间一枚铜铃悬空。 “你这把刀能砍裂它吗?”白篱说。 蒋眠儿没有回答,走到白篱身边:“你可想好了,没有了它,你可摆脱不了我。” 白篱看着她:“我知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蒋眠儿挑眉:“当皇后啊。” 白篱摇摇头:“不是,你已经当过皇后了,根本不在意。”她看向前方的帝钟,“你在意的是它,有它在,你临死前那个会回来的执念,就只是一场空。” 蒋眠儿秋水眼定定看她一刻,忽地仰头哈哈一笑,又指着她:“白篱,你完了,你这么懂我,你我果然不分了。” 白篱说:“你我分不分,以后再说,现在,先摘掉它吧。” 说罢伸出手。 蒋眠儿看着这只手,微微一笑,将手放在她手上。 “阿篱——” 喊声陡然传来。 周景云? 白篱一怔,下意识抬起头,蒋眠儿也同时看了过去。 人还没看到,声音再次传来。 “小心——” 伴着喊声,白篱视线里也陡然出现一人. 玄阳子! 玄阳子盘坐下来,悬挂在空中的帝钟一晃,陡然变成了一口大钟落下来。 伴着轰一声,昏黄的天地间荡起尘烟,白篱和蒋眠儿消失在钟下。 明天要出门,不更新啦~后天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钟下 “阿篱——” 看着白篱以及蒋后陡然消失在钟下,周景云再次狂奔。 但一如先前,不管他怎么跑,都只是在原地。 在牢房中突然看到玄阳子,他就猜到阿篱出事了,随着质问,下一刻他就看到了白篱,确切说,白篱和蒋后。 视线里白篱扶着李余,一手在李余身前,手中似乎有利器刺伤了李余。 李余满身血,脸色煞白,他的手抚着白篱的左脸,眼神迷离。 而在他们身边,白纱碎衣,长发飞舞,赤足红宝石,宛如鬼魅妖艳的蒋眠儿,满面笑容。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蒋后,但先前要么只是一张脸,要么是与白篱融为一体,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她。 她脱离了白篱? 她伤了李余? 李余现在是皇帝了。 那个帝钟就是专为克制蒋后这种虚幻邪祟。 所以惊动了玄阳子了。 这是现实中伤了李余还是幻境? 但不管现实还是幻境,白篱都会陷入危险! 现实中其他人看不到蒋后,只会看到是白篱伤害了李余,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 幻境中帝钟要除掉蒋后,白篱的神魂必然也会受损,以前白篱说过,差点被帝钟困在梦境中醒不过来,还好遇到了李余的无梦之境。 他端起茶水就要泼玄阳子。 “你泼醒我也没用啊。”玄阳子说,“我说过,伤人的是执念,与我无关。” 他指着前方的三人。 “李余的执念唤醒了蒋后,蒋后的执念惊动了帝钟。” 他指了指猩红天地中道法自然四字。 “执念不消,此魂不灭,道非自然。” 周景云不理会他说的这么些话,依旧将茶泼了出去,茶水没有落在玄阳子的身上,而是缓缓升起消失在天地间。 验证了的确影响不了玄阳子,他转身向白篱奔去,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至少在她身边。 但不管怎么跑,怎么喊,白篱那三人依旧在他的远处,他们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就好像他们在两个不同的天地中。 他并没有放弃,不停的跑,不停的喊。 玄阳子不是说了,一切皆是因为执念,那他的执念就是白篱,他要白篱平安,他要白篱看到听到—— 他在奔跑呼唤,视线里白篱那边也没有凝滞,他看到白篱站了起来,蒋眠儿突然消失了,下一刻,白篱直冲上空的道法自然而去,随着刀箭长矛光影起伏,视线中那四个字逐一消失了。 消失了! 他看到蒋后再次出现,看到两人在说什么,看到两人都笑了—— 是不是她们赢了?消除了执念? 周景云忙转头看玄阳子,虽然奔跑了很久,但其实他还站在玄阳子身边,然后看到玄阳子垂目,站了起来,然后向前迈了一步—— 周景云瞬间头皮发麻,他的视线里多了一个玄阳子。 一个坐着的,一个站着的。 不好。 他转头对着那边嘶声大喊:“阿篱——小心——” 这一次,远处的白篱似乎听到了,她抬头看过来。 但站着的玄阳子越过他,然后坐了下来,视线里一口大钟砸落,白篱蒋眠儿瞬间消失。 阿篱! “阿篱!” 天地间弥散着尘烟,周景云什么也看不清了,脚下更是软绵绵,或许是跑不动了吧。 不会跑不动的。 阿篱说过,在幻境里使不上力,那么,自然也不会力竭。 周景云咬紧牙继续抬腿,幻境里都是假的,只要坚定本心,一切虚妄不惧。 “阿篱——”他大声喊,看着茫茫尘烟。 咳咳。 是他嗓子哑了还是尘烟呛人? 不对,这不是他的咳嗽! “咳——” 又一声重重的咳嗽。 周景云一怔,尘土散去,他还站在原地,身前身后都是玄阳子,前方视线里一座大钟落地,下一刻落地的钟缓缓升起,摇摇晃晃,但一点点升高。 有两个人影也在钟下渐渐出现。 身影纤细孱弱,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发出咳嗽,随着咳嗽她们的身影颤抖。 阿篱! 是阿篱! 周景云大喜:“阿篱——” 随着他的喊声,一个咳嗽的人影向这边看过来,她的视线与他的视线相撞。 “周景云!”白篱喊道,“我就说了,是周景云,我没听错!” 她能听到了,她能看到他了!周景云再次奔跑,但还是不管怎么跑还是无法接近。 蒋眠儿看了眼周景云:“是他又怎样?什么忙也帮不上,白篱你用力啊,再砸下来,可就真出不来了。” 白篱咬牙撑住下压的钟。 “他怎么没帮忙,如果不是听到他喊了一声小心,我将你及时变成长刀,留住一条缝隙,你我现在在钟内束手无策呢。”她说,再看着试图向这边跑来的周景云,“周景云——” 听到她的喊声,周景云更加快脚步。 “你别跑了——”白篱喊,“这是幻境,远则近,近则远,不是跑就能靠近的。” 她的视线从周景云身上移开,落在盘坐的玄阳子身上。 “玄阳子,你出家人不慈悲为怀,拖无辜的人入幻!” 坐在后边的玄阳子抬起头,面目柔和:“你能来此,与他的念离不开关系,你在,他本就是入幻。” 她在,他就已经入幻,从庄篱开始吗?白篱心想。 蒋眠儿的声音拔高。 “玄阳子,你能有今日,不也是李家高祖入幻,将老聃奉为祖宗,才有了你这个所谓的守家人。” “都是入幻疯癫,你指点什么江山!” 说罢喊了声白篱。 “戳翻这个破钟!” 伴着喊声,出神的白篱没有丝毫迟疑,猛地向上一举,另一边的蒋眠儿陡然消失,巨大的钟顿时倾斜,旋即下落,但这一次当钟落地砸出尘烟的同时,嗡一声响,白篱握着一杆长矛穿透了钟壁跳了出来—— 钟应声而散。 白篱站稳脚,手中长矛消散,蒋眠儿人影摇曳落在她身旁。 “玄阳子,你来的正好。”蒋眠儿看着玄阳子,抬脚迈步,“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护佑李氏皇帝,为什么那日违背先帝心意,以幻象迷惑他,让他失去心智?” 随着她迈步,周景云觉得原本遥远的人影开始接近,但,越过蒋眠儿看去,白篱依旧在远处。 “我是先帝亲手教出来的,他说我比他任何一个儿子都聪慧。” “我清整朝堂,革除积弊,破除门阀,广选才智。” “我是杀了很多人,但很多都是该死的人。” “有很多人骂我恨我怕我,但也有很多人赞我投靠我辅助我。” “先帝同意把皇位交给我。” “他说,交给我,大周会有不一样的景象。” “这是他的意志,你为什么要违背?你口口声声护佑大周皇帝,最后却坏了他心智,让他绝望而亡!” 随着说话,蒋眠儿一步一步迈近,站到了玄阳子身前。 她凌乱的衣裙滑落变成了曾经华丽的朝服。 她发髻高挽,头戴冠冕。 她居高临下俯瞰玄阳子,一字一顿。 “玄阳子,你才是侵害大周皇帝的邪祟!” 周景云的视线从白篱身上收回来,落在蒋眠儿身上。 原来先帝竟然愿意把权力给她的,同意她承继皇位? 此时此刻,这是是他自己幻觉所想,还是真的? 他应该坚信是幻觉,毕竟他坚信着蒋后已经死了,这只是他自己的印象,或者其他人,比如沈青织造给白篱的印象。 但. 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他难道不是这样认为的吗?比起那些皇子,她反而是最适合承继江山的人。 他信服她,还有很多人都信服她,愿意为她驱使。 那先帝自然也能被她折服。 不是被妖术蛊惑,不是宠爱美人荒诞。 坐在前方的那个玄阳子抬起头,面目木然,看着眼前盛装的女子,一字一顿:“他身为大周的皇帝,传位与一女子,失德之君,非大周之君.” 蒋眠儿冷冷打断他:“父子相争,父子残杀,朝政积弊,天下动荡,民不聊生,你玄阳子高坐不管,看到传位与一个女子,立刻就皇帝不是皇帝,成了失德之君?” 坐在后方的玄阳子抬起头,面目柔和,缓声说:“蒋眠儿,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他这样做是失德之君,不是我的评判,是大周皇室的评判,是大周臣子的评判——” 他抬起手向上一指。 “你看。” 蒋眠儿抬起头,周景云也抬起头,站在远处的白篱也抬起头,看到原本跌落被戳散的帝钟再次出现在空中。 依旧是先前小小一枚铜铃。 随着她们抬头,铜铃摇晃,发出清脆的铃声。 “小心!” 周景云脱口而出。 但这一次没有道法自然四字出现,帝钟也没有落下来,而是随着摇晃荡起狂风,狂风席卷天地,有无数阴影从四面八方而来。 视线昏暗,阴影绰绰如同鬼魅。 不,的确是鬼魅。 周景云眼中浮现震惊,认出来那是很多死去的人。 有只从画像上见过的大周历代皇帝,有亲眼见过的已经死去官员,王侯。 更多的是他都认不出来的,只能看他们穿着官服礼服,分辨出是大周的官员,侯爵,亲王。 他甚至看到了李成元—— 他们飘飘荡荡,时而凝聚成形,时而四散,随着帝钟的狂风聚集而来,扶摇而上,构成了一座楼阁。 楼阁拔地而起,原本悬在空中的帝钟稳稳悬挂其上。 “这帝钟是由大周历代皇帝朝臣的念构成。” “他们不认你,你便是邪祟。” 一前一后两个玄阳子看着蒋眠儿同时说。 “你便不得存世。” 伴着话音,帝钟再次摇晃,蒋眠儿抬头看到帝钟陡然脱落,重重砸了下来。 这一次周景云连小心两字都没有喊出来,帝钟轰然落地,但蒋眠儿却出现在远处的白篱身边。 周景云看着那边并肩而立的两人,嗓子里的喊声咽了回去,还好还好。 “你乱跑什么。”白篱说,“我说了,你是我生的念,我让你去你才能去。” 蒋眠儿看她一眼,要说什么。 “小心——” 周景云的喊声再次传来。 白篱和蒋眠儿抬头看着上方再次落下的帝钟,同时跃起,伴着一声嗡响,尚未落地的帝钟在半空中被握着长矛的白篱戳碎,但高高的阁楼上悬挂的三清铃再次摇晃,随着摇晃,又有帝钟脱离而来—— “这该死的东西无穷无尽!” 蒋眠儿喊,幻化成一把长刀,但这一次白篱握着刀没有砍向坠来的帝钟,而是摇身躲开。 帝钟没有落地,空中出现了两枚帝钟。 “躲不开的,越躲越多。”长刀喊道。 随着长刀的喊声,白篱再一次躲开了。 长刀一震挣开白篱的手,恢复人形。 “你躲开!”蒋眠儿喊道,“我自己来,它本就是冲我来的。” 她说着向从三面坠来的帝钟迎去,但刚跃起,脚踝又被白篱抓住。 “你要干什么!快放开我!”她恼火回头喊。 白篱将她往回一拉,蒋眠儿顿时变成一把长刀,但长刀没有对准坠来的帝钟,而是对准了自己。 “你要干什么!”长刀发出一声喊,下一刻猛地被划过白篱的肩头。 一角衣袍以及血丝飞舞而起。 周景云不由攥紧了手。 她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长刀再次幻化人形,蒋眠儿在白篱的手中挣扎,看着飞舞的血丝,“你疯了?” 白篱一笑,再次一甩蒋眠儿,蒋眠儿随她心意所变再次成了长刀,长刀左右翻飞,又有两道血丝被剔了出来。 “你——” 蒋眠儿发出一声喊,下一刻长刀挑起飞舞的三条血丝。 白篱看着眼前飞舞的血丝。 “它有念,我也有。”她说,“我用我的念,去拆了它——” 伴着说话,长刀一甩,血丝陡然延绵迎向到了眼前的三枚帝钟,细丝柔软但坚韧将其缠住,牢牢悬挂在空中。 帝钟没有落地,也没有消失,上方没有再多的帝钟坠来。 借此机会,白篱握着长刀跃起,直向宫楼上的三清铃。 “拆了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干净 “我以前这样做过。” 白篱踩在被血丝缠绕悬浮的一枚帝钟上,看着手中握着的长刀。 “那时候是拆掉沈青放在我身上的你。” 长刀晃动恢复了人形,她低头看白篱,因为适才三刀切割,白篱身上血迹斑斑,肩头的衣衫碎裂。 “那现在在你自己身上还能拆什么?”她问。 白篱看着前方宫楼,宫楼在晃动,不,是凝结成宫楼的重重人影在晃动,似乎悲愤似乎暴怒似乎讥嘲,随着晃动,悬挂在最高处的三清铃再次坠下一枚帝钟。 带着嗡鸣向白篱飞来。 “拆我自己的念——”白篱说。 随着说话,她收回长刀对准自己,对准的也不是自己,是个小小的女童,小女童蹲在地上,抬起头,神情恨恨愤愤。 “我不是怪物。” “为什么不跟我玩。” “你们才是怪物,你们活该倒霉。” 长刀毫无迟疑斜劈,女童瞬间化作血丝飞舞,随着长刀一甩,血丝撞上坠来的帝钟缠绕悬空,白篱跃步跳上去。 帝钟不断跌坠,血丝漫天。 周景云只觉得眩晕。 他看到缠住的帝钟不是血丝,而是一个个人影,有被高大的男人举起来欢笑的孩童,有被追逐谩骂奔逃的孩童,有坐在年轻人肩头举着风车笑闹的孩童,有抓着少女衣裙放声大哭的孩童,有骑在马上行走在高山峻岭的少女—— 高高的宫楼,不断下坠的帝钟,无数飞扬的人影,天地混沌一片,又宛如琉璃世界,诡异华丽。 她会不会死啊。 她这样会不会死啊! 周景云看着在漫天悬浮的帝钟中跳跃的女子,似乎变得透明。 那些帝钟无穷无尽,白篱只有一个白篱,她从有记忆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岁,能有多少念可割来用? 她踩着悬空的帝钟不断地向上,但宫楼也越来越高,高入天际,遥不可及。 “再割下去,你就没了。” 长刀悬浮,恢复人形,摇身回转,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白篱,你只有一个你。” 手中的小脸如玉晶莹剔透,身体也如同冰雪冷凝,她剔除了过往前尘,贪瞋痴念,眼神平静悠远。 她嘴角微微弯了弯。 “我是我,我也不是我自己。” 她看向四周。 “人人看我是自己,那人人也都是我。” 她再次一握蒋眠儿的脚踝,蒋眠儿化作长刀,再次割向白篱,但这一次,白篱不再是白篱,她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这是谁? 周景云看着站在悬空帝钟上的白篱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虽然陌生,但立刻就认出来了。 是白循,白篱的父亲。 白循伴着刀光化作血丝,裹住了坠来的帝钟,白篱再次出现飞跃其上,身形继续不断变幻,年轻的男子们,穿着简朴的少妇,年长的妇人,孩童. 从年纪衣着打扮,周景云猜测这是她的家人亲友,那些见过她的,记得她的人们,都化作了她可以抽去的念,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随着帝钟如雨飞落,变幻出来的人也更加复杂,男男女老少,贫富不等,似乎白篱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被呈现了出来。 周景云开始看到自己的家人亲友,看到母亲,姨母,父亲,跑动的周九娘,家中的婢女小厮,江云,接下来又到了章大夫,看到了医馆的学徒,看到了被救治过的林夫人,花楼船上的歌舞女,东市上叫卖的店家小贩 他们一一浮现,一一被割成血丝缠住帝钟。 白篱越来越接近宫楼的高处,但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变幻的人形也越来越凝滞,有几次依旧是她自己. 当长刀割向她自己的时候,随着血丝飞出,她的身体也似乎真的缺了一块,不能再复原如初。 她整个人也变得透明,昏黄的天地中似乎随时要消失不见。 她已经割尽了所有吗? 不,还有。 “阿篱——”周景云大声喊,“还有我——” 白篱回头看过来。 长刀恢复人形,遥遥看着他,笑说:“周景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这是割取记忆,被割走后,你可就不记得她了。” 原来是这样吗? 周景云看着白篱。 “记忆有什么要紧的。”他喊道,“重要的是活着。” 他说着一笑。 “况且,先前也不是没有失去过。” 白篱知道他说的那一次,那一次庄篱死了,她恢复成白篱,但周景云从未见过她真实的样子,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和周景云的确成了不认识的陌生人。 “白篱。”周景云看着她,再次喊,“我只要你活着。” 白篱笑了:“好啊。” 她摇身一晃,飘飘而来,倒悬在他前方,伸出手。 周景云握住了她的手,仔细地看着她,虽然是幻境,但觉得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她弯弯的眉,明亮的眼,白皙的脸,嘴角略有些俏皮的笑。 “周景云,那这次是真的要让你不认得我了。”白篱看着他的眼说,“连名字都不认得。” 那一次他只是不知道白篱的相貌,但有关白篱的一切都知道,没有失去。 这一次,失去的是有关白篱的一切。 周景云点头,握着这双手,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珠:“别怕,我会再来认识白篱。” 白篱笑了,看着她的笑,周景云只觉得眼神恍惚,眼前的一切变得混沌,很多影像从眼前滑过,同床共枕,提笔写字,相伴而行,有说有笑,这些画面随着纤细的手指滑动飞旋,手指划来划去,最终停在一处. 他站在一座书院外,正缓步上山,山林间有笛声传来。 他停下脚,真好听啊。 他抬起头想要看是什么人,下一刻视线模糊,有星星点点从山林间浮起,紧接着无数星星点点向上空浮起,消失在视线里。 白篱身子向上空浮去,双手离开了周景云的手,指尖有一串星星点点浮动,变成一条长长的丝线,随着她的牵引着向上方坠来的帝钟而去。 “还有我——” 又有一声喊从另一边传来。 白篱一怔,看过去,见昏黄的天地尽头有人摇摇晃晃站起来。 李余。 他怎么醒过来了? 不对,应该说,他怎么入了幻境了? 按理说他应该游离这片幻境外,不受所惑,也看不到。 “阿篱——”李余衣袍被血染透,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随着走动越来越近,“阿篱,我也可以,把我的念也拿去——” 白篱看着他,要说什么,蒋眠儿再一次先开口:“小子,你多情也没用,她抽不走你的记忆。” 李余不看她,只看向白篱。 白篱对他点点头:“李余,你有无梦之境,我抽不走你的念。” 李余看着她大声喊:“阿篱,我要怎么帮你,我愿意帮你的——”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满是哀痛。 “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白篱对他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非常好,谢谢你。” 李余要说什么,蒋眠儿落在他面前,华丽的礼服在身后飞舞。 “但我可以。”她说,看着李余的眼,伸手点了点,“在你眼里,我能看到你怕我。” 她说着一笑。 “小子,你有很多恐惧。” 恐惧。 他有很多恐惧吗? 是啊,他一直很恐惧,恐惧父母死去,恐惧失去,然后在恐惧中,继续失去。 李余认真地看着她的脸。 上一次敢直视她,还是在懵懂的什么都不怕的孩童时候吧。 他抬起手,在身前,对着蒋眠儿做了一个手势。 他说:“我知道,这是,小狗。” 他的双手手指动了动,手影投在地上,宛如小狗在叫。 蒋眠儿微微一怔,旋即哈哈笑:“竟然还记得,小皇孙,你怕不怕?” 李余越过她看向宫楼,宫楼里人影交错,他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有愤怒有恐惧。 都过去了。 都结束了。 都无关紧要。 李余收回视线看着蒋眠儿,微微一笑:“我不怕小狗。” 那时候他被她逗笑了。 他原来也有不害怕的时候。 蒋眠儿一笑,手在他眼前一捏,亦是有一串星星点点浮现在她的指尖,她转身向上而去。 白篱抬手一甩,手中的星星点点缠住了坠来的帝钟。 蒋眠儿手一甩,手指的星星点点飞进了宫楼。 宫楼震动,人影乱晃,发出呜呜的轰鸣。 这一次没有帝钟再下坠,白篱跃上最后一枚帝钟,手中浮现长矛,用力向宫楼最高处一掷。 “拆了它——” 伴着喊声,长茅向宫楼最高处的三清铃撞去,嗡一声响,三清铃跌落。 天地间陡然安静。 但其时宫楼倒塌,无数人影拥挤碰撞,只是毫无声息。 宫楼和人影如同泥沙一般跌落消散,悬浮在四周裹着血丝的帝钟也在消散。 白篱站在天地间,身边是无数过往的人和画面,哭或者笑或者愤怒,或者温柔的注视,所有的一切都在消散。 白篱看着上方的蒋眠儿,三清铃落在她手中,她捧着三清铃畅怀大笑,然后看过来微微一笑。 “白篱,再见。” 人影和三清铃消散。 站着的周景云,坐着的两个玄阳子,浑身血的李余亦是瞬间消散。 白篱慢慢躺下来,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脸上浮现笑容。 干干净净了。 …… …… 碎裂声在耳边响起,坐着睡着的王同猛地睁开眼,眼前灯火跳动,视线昏花。 怎么了? 怎么了? 他急急忙忙爬起来,一眼看到殿内的一尊神像裂开了,华丽的彩绘衣袍正在跌落。 “地动了?”他发出一声喊,再看神像前还坐着玄阳子,“老祖——” 他扑过去要扯着玄阳子往外跑,却看到玄阳子惨白的脸上也在裂开—— 王同吓得一声大叫,人向后跌去,连滚带爬跑出去,秋夜的冷风一吹,清醒过来,脚下也没有晃动啊,道观里安安静静。 他转过头回看,见高大的神像没有碎裂,衣袍依旧华丽,地上也没有碎石,而玄阳子正在伸懒腰,然后转过身来,殿内明亮的灯火下,脸更苍老,沟壑遍布。 丑是很丑,但并没有裂开。 怎么回事?他做噩梦了? “老祖。”王同迈进去,迟疑说,“我刚才看到” 玄阳子哈哈一笑,抚掌:“碎了,碎了。” 王同愕然:“什么?” 玄阳子不待他再问,笑着向外去。 “碎了,碎了。”他大笑着,“解脱了,解脱了。” 说罢向夜色中奔去。 王同忙扑过去抓住他:“老祖,你干什么去?” 玄阳子看他一笑:“云游天下去。”说罢大笑甩开王同向外奔去。 矮矮小小日常总是昏睡的老道,竟然眨眼就看不到了,王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来人啊——”他只能大声喊,“老祖跑了——” 但转念一想,老祖跑了,也不是坏事,圣祖观岂不是可以换新观主了? 王同一拍手,也不说去追玄阳子了,转身向殿内跑去,翻找笔墨纸砚。 “赶快给祖父写信让他送钱来了,买下圣祖观观主的位置。”他嘀嘀咕咕,眉眼欢喜,“真是时来运转,玄阳子跑了,而新皇帝又是我的至交好友,这观主我不当,谁还能当!” “来人来人——” 京城内监事院的牢房里安静被打破,在喊声持续不停后,杂乱的脚步响起,有两个狱卒冲进来。 “张择!大半夜的你闹什么!”他们对着一间牢房里的人喝道。 张择抓着栏杆,眼神闪烁:“周景云死了,周景云死了。” 周景云死了?两个狱卒一惊,看向另一边的牢房,见周景云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张择大喊大叫的,竟然没吵醒他? 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能关进监事院大牢,都是新帝特别交代过的,比如张择是不需要审讯,而周景云则是不用审讯。 所以也不能苛待,更不能出事。 狱卒们忙涌进去。 “周世子。” 他们急声喊,一人摇晃,一人伸手去探鼻息,手指刚伸过去,周景云睁开眼。 两个狱卒吓了一跳。 周景云神情略有些不解:“怎么了?” 两个狱卒松口气:“世子你在睡觉啊。” 周景云坐起来:“晚上自然要睡觉。”看着他们,“是要提审吗?” 两个狱卒忙摆手:“不是不是。”一边往外退去,“世子你接着睡吧。” 两个狱卒退了出去,看着隔壁的张择恨恨瞪了一眼:“再胡闹就送你去水牢!” 张择抓着栏杆看看他们:“我没胡闹,你们没看到——”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神情浮现疑惑,似乎要说什么,但自己忘记了,他有些着急,“你们没看到,看到,看到谁?我要说谁?我怎么想不起了?” 一边说一边用力摇晃栏杆。 两个狱卒没好气啐了口:“疯了。”说罢再不理会走开了。 张择犹自抓着栏杆摇晃,忽地又停下,看向一旁。 “爹?你怎么来了?爹,你腿疼就躺着,别拽我,拽我干什么。” “爹,你松开,你勒到我了。” 随着说话人栽倒在地上,似乎窒息不动了。 坐在床边的周景云一动不动看着,果然没多久,张择在地上抽搐几下,蜷缩起来,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他轻轻说:“疯了。” 然后就该躺下来继续睡。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忍不住也冒出一个念头,好像有什么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周景云不由笑了笑,难道他也疯了? 下一刻他抬起手莫名地在眼下擦了一下,触手湿意,他收回手在眼前。 摇曳的火把下,手指上有一滴眼泪,晶莹剔透。 他,流眼泪了? 周景云怔怔看着这滴眼泪。 他为什么流眼泪?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晨光 晨光蒙蒙,天虽然还没亮,但紫宸殿四周内侍们已经开始忙碌,里里外外清扫擦拭。 不过今日稍微轻松一些,因为刚传来消息,陛下取消了早朝。 “新帝刚登基就不上早朝啊?” 有个内侍抱着扫把靠着殿角小声议论。 另一个内侍打个哈欠:“太上皇当时倒是勤政。” 但也没什么建树,当了五六年,把自己当成成了太上皇了。 一个蹲在地上捡拾杂物的老内侍重重咳了声:“宫里真是没人可用了,把你们两个不懂规矩的放出来,陛下是能议论的吗?” 说罢伸手指着一处宫殿。 “是不是也想被送去那边?” 白妃谋害太上皇的案子还没查完呢,宫里一多半的人都被关起来。 新登基的楚王没有用监事院查案,还把监事院的很多人都查了,所以这次皇城变故没有像上一次那般血流成河,但尽管如此,被抓走审问的内侍宫女生死未定,也不会再被新帝用。 新帝不用的话,他们也就成了无用之人,天下没有容身之所了,两个内侍忙不敢说话了,低头认真清扫,但那位老内侍咿了声。 “这铃铛” 两个内侍忙看去,见老内侍从地上捡起一个铃铛,看起来铁锈斑斑,似乎被风雨侵蚀很久。 “屋檐上掉下来的吧。”两个内侍说,抬起头看上方。 “这,这里可没挂什么铃铛,这应该是”老内侍喃喃,神情惶惶,丝毫没有先前的沉稳。 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时间久了,难免会坏掉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两个内侍说:“给内造府说一声,再换——” 话没说完,见那老内侍抱着锈迹斑斑的铃铛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喊“不得了了,掉下来了——”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神情莫名其妙。 “宫里的确没人了。”其中一个内侍撇嘴,“连这种疯了的都放出来用。” 细碎的脚步声打乱了皇帝寝宫内的安静。 蔡松年并没有直接闯进寝室,而是在厚重的垂帘前停下。 “陛下。”他恭敬说。 垂帘后安静,就在蔡松年忍不住拔高声音要再喊的时候,李余的声音传来。 “何事?” 蔡松年松口气,忙说:“陛下,紫宸殿那边发现帝钟掉了,您看要不要请圣祖观的人来。” 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 “还有,适才圣祖观的人来报,玄阳子跑,不是,玄阳子离开道观不知道哪里去了,您看要不要让兵马去找?” 蔡松年的声音落,殿内再次安静,片刻之后,李余的声音从内传来。 “帝钟,是圣祖观之物,送回圣祖观,让他们处置吧。” “至于玄阳子,本就是世外之人,随他去吧。” 蔡松年应声是,要转身走,迟疑一下又问:“您还好吧?要不要让太医再来看看?” 昨日半夜他突然被从梦中叫醒,李余让人来说身体不太舒服,今日不再早朝,他慌慌张张来问出了什么事,但李余只说困乏要多睡一会儿,当时在场也有一位太医,也说陛下是连日操劳,休息一下就好,他也便不再问了。 李余的声音再次从内传来“不用了,你退下吧。” 从声音上来看,是比半夜有精神多了,最近的确挺忙的,白妃张择谋逆案,宫廷清查,朝廷官员清查,再加上登基大典,另外还有册封皇后,嗯,虽然出身婢女,但 蔡松年念头闪过,忍不住停顿下,似乎有什么想法,但又想不起来。 虽然出身婢女,但这也不是大事,其实反而更好,免得世家大族再送女为后,辖制陛下。 还好,陛下制止了那些官员们。 帝后已定,新朝新气象,蔡松年不由露出笑容,但他的眉头还是皱起。 他总是觉得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蔡松年伸手按着眉头离开了寝宫。 “我事先都安排好了,把所有人都屏退,紫宸殿这边只留下蔡松年。” “我也告诉蔡松年,不管看到我做了什么,我什么状况,都不许大惊小怪,更不许伤害你。” 寝宫层层垂帐后,李余靠坐在床上,看着床边坐着的女子。 晨光蒙蒙,宛如水一般披在她身上,但并没有模糊视线,而是很清楚。 她的脸,她的眼,如泉水般清澈。 “我知道,你是做好了准备,金疮药,包扎的布,甚至连续命的药丸都有,准备的很周全。”她笑盈盈说,视线落在他胸口。 昨夜梦境一散,她就及时给李余包扎好了,喂了一颗皇宫珍藏的丸药,李余性命无忧。 此时穿好衣服,根本看不出其内受了伤。 “就算没准备也不用担心,哪怕他看到,哪怕请了很多太医,哪怕闹得满皇宫人尽皆知,我也能抹去他们的念头,不受其害。” 虽然没有闹到那么大,但李余也看到了,不管是太医,还是蔡松年,都忘记了他受伤的事,或者说忘记他做了什么事。 甚至忘记了白篱是谁。 他知道白篱在幻境中抽去了所有人有关她的记忆。 没想到,随着晨光到来,她真的被人忘记了。 还好他还记得。 只有他还记得了吗? 李余看着她:“我是真想要帮你除掉蒋后我没想伤害你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白篱打断他:“我知道,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说着微微笑,“是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是怎么回事,我因为天生异质,很早时候就被沈青盯上,与庄蜚子合力,要把我变成蒋后。” 她端起一旁温着的药,拿起勺子喂李余一口。 “从我进京那一刻,我就不是单纯的我自己,我的意识里蒋后已经存在了。” 所以在幻境里她才跟他说,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不是真正的她。 李余看着她,那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她了吧。 只是虽然没有失去记忆,但回想曾经的过往,那个在他身边的白篱变得模糊不清。 李余将涩苦的药咽下去。 “阿篱,我不想失去你。”他说,“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驸马,我什么都留不住,我很害怕一切都消失。” “没有人能永远拥有身边的一切,不要心存这样的执念。”白篱说,看着他轻轻一笑,“而且就算消失,也不表示失去,存在,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亦是永远。” 李余看着她,存在短短一刻,也是永远? “就像你母亲,驸马,虽然离开了,但他们对你的爱护都是真实有过的,而且延绵存续。” “你不用害怕做梦,不敢做梦,梦里发生的事,虽然很多是荒诞是假的,但也是依附真实存在产生的。” “如果你只恐惧失去,忘记感受存在,那才是真正的失去。” 忘记感受现在,是啊,母亲在的时候,他只觉得母亲的爱理所当然,甚至有些烦人,还有驸马,他总想着等以后怎么弥补驸马,想着除掉了麻烦威胁,想着自己再无人能辖制的时候,与驸马尽情的相互珍惜,以至于,当时不听不看不想不在意,一心一眼只看着以后 结果,没有现在,也没有了以后。 以后再也不会有驸马了,他也没有机会对他表示敬爱。 李余看着再次递过来的一勺药,轻轻吃下去。 “你与我,也是如此。” “李余,你是喜欢我,所以才给周景云写上了与白妃勾结害皇后的罪名。” 她知道! 李余身子一僵,下意识想闭眼,他不敢看白篱,但逃避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看着白篱点点头。 “是。”他说,“是我一开始就让人写上了。” 白篱一笑:“我就猜到了,虽然张择能供述出来,但他不会刻意指证周景云,毕竟他知道周景云是被迫的,而且还有我在,最重要的是,就算有人真供述了这个,一切罪书在呈现给皇帝之前,会由你过目。” 如果他不允许,罪书上怎么会出现周景云。 李余看着她:“我没想伤害他性命,更不会伤害东阳侯府,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让他离开京城,离开,你。” 既然已经被戳穿,他也不再掩藏。 “我怕你会回到他身边,阿篱,我怕你离开我。” 白篱看着他,眼神如水般清澈:“李余,你忘了?我们成亲是假的。” “我知道我们成亲是假的。”李余说,坐起身子,“但我对你的心意不是假的,你我之间的情意也不是假的。” 白篱点头:“对,我们之间的情谊不是假的,你救了我,我救了你,我和你互帮互助,相扶相持,为了达成我们的梦想心愿一起当坏人。” 想到以前的话,李余脸上浮现笑。 “但现在,我们的心愿达成了,我们该有新的生活了。” 李余笑容散去:“可是,我们先前一起,以后怎么不能” “不能。”白篱打断他,“因为以后我与你在一起,就不是互帮互助,相扶相持,我们之间就要变了。” 变了? “我不会变的,我对阿篱永远不会变。”李余说。 白篱看着他:“你会的,你会害怕我你会忌讳我。” 李余皱眉:“我怎么会害怕你?” “李余或许不会,但皇帝会。”白篱说,看着李余,“一个能随时改变朝臣想法,能抹去自己做事痕迹的人,李余,你想一想,我做的这些事,我能做到的这些事,皇帝会不会怕?会不会忌讳?” 她做的那些事是非人能及的神奇,也是细思诡异的恐怖,任何人在她手里都将是牵线木偶,随她操控.李余一怔。 白篱看着他的眼:“而我是一个别人怎么看我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李余,你想我将来变成一个与你互相戒备,互相诋毁,互相残杀的人吗?” 她握住李余的手,轻轻摇了摇。 “如果你想拥有阿篱,你就要失去阿篱了。” 李余默然一刻:“我明白了,如果我不想拥有,我就能有过去的,以及以后的,我熟悉的,与我相互帮助,相互扶持,能互相将生命相托的阿篱。” 白篱一笑:“陛下圣明。” 说罢松开手,站起来。 “上官月,那,我告辞了。” 她对他一笑,抬手轻轻摆了摆。 李余看着她,要说什么,最终动了动嘴唇,缓缓一笑。 “白篱,再见。” 眼前的人如水般流动,散去。 李余低下头看到自己手里端着药碗,勺子放在药碗的另一边,似乎刚刚有人握住过。 他伸手握住勺子,似乎感受着其上的余温,抬起头将药一饮而尽。 “陛下圣明啊。” 周景云走出监事院,还没看清来接自己的人,就听到许妈妈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通驱邪操作。 他要躲,被许妈妈揪住。 “别躲,这是圣祖观的符水。” 周景云愣了下:“圣祖观还能求符水?” 那玄阳子连皇帝召见都不理会,观门一年到头紧闭,母亲去求了?母亲面子这么大? “不是玄阳子,你在这牢房里待久了,外边发生的事都不知道。”许妈妈说,“十天前圣祖观换了新观主了,玄阳子走了,玄诚子继任了观主,他为人和善多了,真遇到麻烦求上门,会开门,不过,咱们家的符水,不是求来的,是玄诚子亲自送来的,可见神仙也知道世子受了冤屈。” 周景云听得有些乱,玄阳子走了?哪个意思的走了? “不是死了,是跑了。”江云在一旁说,“据说是终于悟道成仙去了。” 说着一笑。 “我打听的是疯了,跑的不知所踪了。” 许妈妈在旁呸了声:“不许胡言乱语。” 疯了?周景云心想,这一段疯了的人真多,张择也疯了,还在牢房里关着,估计这辈子出不来了。 “世子,你猜玄诚子是谁?”江云笑说。 周景云看向他。 江云已经忍不住笑着自己先答出来:“王同。” 周景云微微愕然,竟然 “都说是太原王氏花钱买的,陛下竟然真同意了,那可是圣祖观。”江云说,抱着胳膊挑眉,“果然不愧是酒肉朋友,一人得道鸡犬看家——” 周景云沉声:“慎言。” 许妈妈也将手中的拂尘打向他:“你这小子,难道想让世子再进去?” 江云忙低头告罪。 周景云一笑:“无妨,陛下圣明,既然敢这样做,就不在意议论。” 许妈妈终于做完了该做的法事,催着说:“好了好了,快回家去,家里都等着呢。” 深秋的街上热闹非凡,宫变似乎没有带来多大影响。 “刑部大理寺负责查余党嘛,有罪就是有罪,没有就放出来,民众们也不在意了。”江云说,“世子算是放出来最晚的了。” 周景云笑了笑:“其实从家里被揭了封条的时候,就没事了。” 东阳侯府没有被抄家也没有其他人被抓,行动自如,亲朋好友依旧来往,周景云就算还关着,世人也知道没什么事。 果然走在街上很快被人认出来,纷纷打招呼。 “世子出来了。” “世子终于也出来了。” 甚至还有人问“世子去哪里了?”根本就是忘记了入牢狱。 周景云并没有在意街上的指点议论,视线总是不经意停留在街边的店铺,尤其是吃食,总觉得应该买些什么。 他很少在意吃食。 他这是想给谁买? 母亲吗? 母亲忌口甚多,他从不轻易给她买吃食. 他总觉得. 周景云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这里有什么要跳出来。 “世子?”江云察觉他异样,忙询问,“哪里不舒服吗?” 周景云要说什么,街边又有声音传来。 “周世子。”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周景云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一个老者站在街边店铺前,这是个医馆,这是. “章,大夫。” 周景云慢慢喊出这个觉得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章士林看着他,神情关切:“世子脸色不太好” 旁边的店伙计戳了戳他,低声说:“世子已经在监事院住了快一个月了.” 脸色能好吗? 章士林似乎这才也察觉自己的话说得不得体,忙说:“我这里有款安神香,世子拿去用用?” 店伙计的眼瞪圆,这话更不得体了,哪有大夫当街送药的! 东阳侯世子身边的随从以及车上的仆妇脸色都不好看了,不过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还很和善,虽然闪过一丝茫然,显然被这突然的话说愣了,但—— 世子风度翩翩,旋即含笑点头。 “好。”他说,“那就试试。” 既然他发话了,江云便上前去取,付了钱,章士林亲自送出来,目送周景云一行人远去。 “师父,咱们生意也没那么差,没到需要你当街揽客的地步啊。”弟子们在旁抱怨。 章士林笑了:“我也不是,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看到周景云,突然就开口拦住,关切询问,就好像他们很熟。 “很熟吗?没怎么打过交道吧。”一个弟子说。 侯府那种人家都是用太医的。 “打过交道的,先前世子少夫人病了,师父去给看过病。”另一个弟子一边捡药一边说。 章士林猛地看过去,点头:“对,对,是。”他的声音到了嘴边变得缓慢,似乎有什么滑过,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惜,陆家那位娘子病情太凶猛,我也无能为力。” 说罢看向门外,一声叹息。 “陆家娘子的事都过去多久了,十年了吧,师父你还记得呢。”有年纪小的弟子在旁惊讶,“还这么难过。” 其他弟子看过去,果然见章士林眉宇间些许哀伤。 “医者仁善。”有弟子感叹。 章士林要说什么,街上又有几个妇人结伴而来。 “安神香就是这里买的。” 一个仪态娴雅的妇人含笑说. “是章大夫的独门秘笈。” 章士林忙笑着施礼:“林夫人,多谢称赞。” 林夫人笑说:“实话实说嘛。”说罢看身边的妇人们,“我先前总是睡不好,就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时,脸色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凝滞,旋即声音滑过嘴边。 “.是章大夫特意为我研制出来的。” 其他的妇人们纷纷开口“真这么厉害?”又问“是章大夫祖传的手艺?” 听到问,一直含笑的章士林脱口而出:“梦里梦到的。” 话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妇人们都笑起来“真的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也能做出神药?”“这梦好啊。” 这梦啊,章士林似乎看到梦里的自己从药柜里拿出几味药,这样那样配在一起就可以。 他凝滞的眼中再次恢复笑意,招呼妇人们进来:“睡好,梦好,就是好。” 就是平平安安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安稳 “平平安安。” 周九娘挤到最前方,将一朵花抛在周景云身上。 “世子哥哥,这是从大觉寺请来的佛前花。” 周景云伸手接住从身上滑落的花朵,含笑道谢:“平平安安。” 回到东阳侯府,还有一场仪式等着,周景云没有不耐烦,含笑看着家人们一通折腾。 说是为他祈福,何尝不是为他们自己祈 玛奇来自流星街,但从现状来看,她是不认识的,就是不知道其他人知不知道。 灵阳仙宗弟子再度震惊,此刻,他们看向洛宇的目光,简直如看待天神一般。击败龙义,并且还学会了灵阳仙宗千百年来无人能够破解的武技,这简直如神话一般,令人不敢置信。 “你就是高川吧”一见面一个头发略显发白身形直挺的男人便肯定的说道。 傅义平说的倒不全是假话,他是巨神公会的会长,在觉醒者协会当一个副会长只是兼任而已。虽然有这层官方的身份,对巨神公会相当有利,但要是为了这层身份付出太大的代价,是不可能的。 古云将所有该收的东西收了起来,又是将那个天阴门的弟子身上的乾坤袋也是收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却是有些苦恼起来了。 不过古云也是没有靠着逃跑把那两个金甲傀儡累倒的想法,那金甲傀儡的头颅里可是有两颗紫玉的,怕是古云把两条腿都跑断了,那两个傀儡还是没有什么问题。 摇了摇头,他向汪大壮的卧室走去,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没有时间在这方面花费心思。 “皇上说的极是!”直隶总督李鸿章闻言,心中亦是对少年天子的睿智所折服,当即向他投去了肯定与支持的眼神,以表安慰。 他睁大着眼睛,满含着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方才流下的眼泪还未擦干,此时又变得热泪盈眶。 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这些人的问题?亦或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去不对劲? “好,不过我属实没想到你能想得那么通透。”李青山一翻手,手中多出了十枚铜钱。 楚青玉撇撇嘴,虽然她最开始,为了不让自己未来死太惨,在按照系统任务虐祁砚时,有很大取巧成分。 浑身上下皆由坚硬岩石组成,两颗眼珠子呈现宛如凝血的猩红颜色。 这饼还是李青山在出关前做得,原本他还以为会是一场持久战,就做了很多。 她抬手捂住胸口,想将嗝压下去,可没成功,马上又“嗝”一下。 黎早在黎家呆了四年,在陆家呆了五年,没一点心机和城府只怕早就被糟蹋得不成人样了。 难不成假山神卷走孩子送到这里来栽赃给村长?还是说村长跟假山神就是一伙的,他们串通好了,要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白子墨说,他从秦玉柔的身上感知到一种危险,幻门本来就会幻术,能迷惑人心,但是这秦玉柔似乎不用幻术,就能迷惑人心,她在医门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还哄得云婉蓉去骗走云儿,就连白子墨都差点着了她的道。 但她也清楚,这是在迅捷,是陆温年的地盘,她要是敢在这里撒野,难堪的只会是她自己。 那银网在七彩玲珑塔的撞击下,已经越发的破碎,似乎只要一碰,就会消失。 虽然知道蒙嘉乐把她当傻子一般糊弄,韩伊一最终还是默认了蒙嘉乐的安排,由她来管理家宴那一天所有所需的器具。 尾声 一 东阳侯夫人是在宴席上接到消息的。 当时仆妇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原本含笑的东阳侯夫人脸色有些震惊。 “当真?”她脱口问。 坐席上原本就眼尖的夫人们便有人再忍不住追问:“怎么了?” 听到询问,再看到四周灼灼的视线,东阳侯夫人脸上震惊散去,嘴角浮现笑意。 “是景云的消息。”她说 “姐姐为什么要蹚浑水?”秦可就坐在她身边,离对面的秦召远远的,正好奇地仰头问。 元宝那一觉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房中空无一人,吓得他忙从床上下来,急急的打开了门,四下找寻乐采薇的身影。 而这里面最尴尬的妖术金皓了。他之所以还没走,完全是为了等慕恩熙回来,能与他亲自道个别。可谁想到他这非故意的行为却让他无意间听到了这么一出大戏,还是情敌的。好在这大戏没开始多久,慕恩熙就回来了。 屋子的门口,李娜娜跟于青蕾正透过门缝往里边偷看,比及李建明说完最终一句话的时分,李娜娜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丫头虽然有些调皮又任性,可是每天都会按时到公司来上班的呀,可是,为什么这段时间,就没有见到她人了呢。 计千手脑后的一圈血气转轮展开,冲上天空,双掌连拍,滚动的血气如同巨浪,卷向瞿飞鸿。 两道人影,一道脚踏有声的落在铁柱上面,一道则是无情的砸落在地上。 陆家别的三个兄弟听见大哥说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里想到,去荒山之郡的峡谷干嘛,孙家世人不是经过这儿吗?彻底能够在这儿将孙家世人灭杀于此,何须大费周章。 这人不但嚣张,还敢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人,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果不是上头有令要抓活的,他现在一定宰了他。 “花姨娘不是被禁足了吗?为何也能出芳菲苑了?”墨笙疑惑道。 名字好听,成绩好,笑起来阳光,还在数学课上帮助了自己的男生。 裴元照哼了一声,要不是想逗一逗这个市三中来的笨蛋,才不会把这种机会给你呢。 弗拉德知道,这几个家伙的制造者并不是古代的月球人,而是现代的青海人,某个并不出名的青海上科学家,是个老头子,制造了这几个机器人,这是何等恐怖的技术?或许即使是贝加庞克这这方面也只是这样了。 一大早林宝儿就被沈雪岚拽起来各种装扮,金银手镯、长命锁、喜红绸衣,甚至还在她的脚脖子上挂了个精巧银铃,只一动,就叮当叮当的,十分悦耳。 [总之,先到这里。我会带着成果回去的!]御山朝灯说完,就挂了电话。 姜至躲在一棵大树下,将芊月明护在身后,全神贯注的注意着场中的燕鸿。 原来是他们前日离开后,转头就又有一人去找了余生,那人并不是别人,就是他们之前碰到的与蒋瑜之起过争执的玉公子。 被楚江儿算计一道,江辰感觉非常憋屈,于是将万隆商会所有的东西扫荡了一圈才离开。 但更加诡异的是,不说将模糊身影洞穿,这雷霆剑芒一斩中模糊身影,便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消弭无息。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胡喜梅从一只三尾妖狐,一跃成为七尾天狐,战胜了九尾天狐的鲍长老,深深体会到了修为增强带来的舒畅感,只有不断的强大,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在妖灵之地永恒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