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顶天家族》 序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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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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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台版 转自 狂奔@轻之国度 桓武天皇时代,成千上万的百姓离开《万叶集》的发祥地(注:暗指奈良一带。),大举迁往京都。 他们兴建都城、繁衍子孙、争夺政权、敬畏神明、崇信神佛、吟歌作画、干戈相向、征战攻伐,最后终于放火烧了城市。但人们不厌其烦,再次重建都市,复又繁衍子孙、全力经商、钻研学问、享受太平盛世,对四艘蒸气船(注:一八五三年七月,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培里将军(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率领四艘军舰来到江户湾口,以武力威胁日本幕府开国。由于军舰船身为黑色,日人称此事件为“黑船来航”。)看得目瞪口呆,这时一个不小心,整个城市再度付诸一炬,但人类就是学不乖,他们以“文明开化”为口号,再次重建,度过接踵而来的战争时代,时笑时哭,哭哭笑笑,经历了许多事终于来到现代。 自桓武天皇定都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之久。 如今有一百五十万人在京都生活。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在《平家物语》出现的跋扈武士、贵族以及侩人当中,听说有三分之一是狐,三分之一是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由狸一只分饰两角。如此一来可以断言,平家物语不是人类的故事,而是吾等的故事。各位不妨骄傲地朗声宣布:吾等狸猫并不附属于人类的历史,而是人类附属于我族的历史中。 ——有位长老总爱如此大肆吹嘘,乱编伪史。 不用说也知道,他自是狸猫。 他全身狸毛浓密,与其尊称长老,不如说是躺在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毛球。前几年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他果真成了一团不折不扣的毛球,驾鹤西归。此事我记忆犹新。 尽管那些关于《平家物语》的论述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毛球所做的梦,但今日确实仍有众多狸猫定居在京都市内,他们不时会混在人类当中四处走动。就像昔日在《平家物语》客串演出那般,狸猫总爱模仿人类。 于是也有狸猫这么说——这个城市的历史是由狸猫和人类共同写下的。 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覆盖王城之地的天界,自古以来便是我们的地盘。 我族自由翱翔于天际,展现天狗的威严,唾沫吐遍下界每一寸土地,那些在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任凭我们玩弄于股掌。说起人类这玩意儿,总是夸大吹捧自己的功勋,瞧他们的嘴脸,仿佛历史全是由他们一手创造,委实滑稽之至,贻笑大方。就算借助狸猫的力量,这些一吹就跑的小小人类又能有何作为?一切天灾和动乱皆由我等魔道中人控制,国家的命运尽握吾等手中。 抬头仰望这城市四周的山巅吧!好好对居住天界的我们心存敬畏吧! 有人狂傲地撂下这等豪语。 不用说也知道,是天狗。 人类在街上生活,狸猫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飞翔。 迁都平安城后,人类、狸猫、天狗,三足鼎立。 他们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天狗对狸猫说教,狸猫迷惑人类,人类敬畏天狗。天狗又掳走人类,人类把狸猫煮成火锅,狸猫设圈套引诱天狗。 就这样,车轮不断转动。 望着那转动的车轮,乐趣无穷。 而我就是众人口中的狸猫。然而我不屑于当只平庸的狸猫,我仰慕天狗,也喜欢模仿人类。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精采得教人眼花缭乱,一点都不无聊。 chapter 01 纳凉露台女神 有位退休的天狗住在出町商店街北边一栋名叫“树形住宅”的公寓里。 他鲜少外出。总是随手将商店街买来的食材丢进锅里,煮成一锅可怕的热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吓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无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干瘪得犹如鱿鱼干的皮肤不管再怎么使劲搓揉也搓不出污垢。尽管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他那高傲的自尊却好比秋日晴空那般高不可攀。他昔日自诩足以任意操弄国家命运的神通力,早已丧失多年。他“性”致勃勃,但享受爱情生活的能力也已丧失良久。他总是一脸心有不甘独酌红玉波特酒(注:明治时代贩售的甜味红酒。为鸟井商店的产品。后来改名为“红玉甜酒”。)。只见他浅尝醇酒,道起昔日愚蠢的人类你来我往的战乱,本以为他谈的是幕末纷争,孰料竟是应仁之乱;以为说的是应仁之乱,没想到竟是平家的衰败;以为他讲的是平家的衰败,结果却谈到幕末的种种。简言之,根本就杂乱无章。他不像拥有血肉之躯的生物,反倒与化石有几分相像。每个人都诅咒他早点变成石头。 我们都喊他红玉老师。这位天狗,正是我的恩师。 ○ 住在京都的狸猫都是向天狗学习读写算术、变身术、辩论术、向貌美少女搭讪的技巧等等。京都住有许多天狗,门派林立,当中以鞍马山的鞍马天狗名气最响,据说个个都是菁英。不过我们如意岳的红玉老师也不遑多让,同样远近驰名;老师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号,人称“如意岳药师坊”。 如今一切已成过往,但想当年红玉老师还曾借用大学教室开班授课呢。 位于校舍角落的昏暗阶梯教室里站满徒子徒孙,老师在讲台前尽情施展天狗本领,威风不可一世。当时老师浑身散发着货真价实的威严,学生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见。至于他是因为趾高气昂以致威严十足,还是因为威严十足才显得趾高气昂?这种没意义的怀疑,老师以不容分说的气势压下了。由此可证,他身上的是货真价实的威严。 从前,老师总是身穿没有一丝皱褶的笔挺西装,板着脸,说话时总是眼望窗外的树丛。我回想起他令人怀念的身影。我瞧不起你们——这句话老师说了不下百遍。他还说,我瞧不起的不只你们,我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空中飞翔,恣意刮起旋风,看上的姑娘掳了就走,唾沫吐尽世上万物。那是红玉老师不可一世的过去。有谁能料到老师如今竟落魄潦倒,只能屈身于商店街的小公寓。 多年以来,我们狸猫一族接受红玉老师教导,我也不例外,入门拜他为师。回想过去,我总是挨老师骂。思忖挨骂的原因,大概是我没能认真修行,为狸猫一族贡献一己之力。我太骄纵任性,只想走自己的路,一心憧憬崇高地位。 然而老师坐拥崇高宝座,却不乐见其他人也登上高位。尽管如此,当时我很希望能和老师一样。 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 拜访红玉老师那天,我先绕去了山町的商店街,街上满是购物人潮好不热闹,人类臭味熏天。我买好红玉波特酒、卫生纸、棉花棒和便当,走进一路向北延伸的小巷。那是衹园祭已经结束、七月底的某个黄昏。 我变身成一名可爱的女高中生。 我从小就只有变身术拿手,由于老是变个不停,挨骂成了家常便饭。近年来,随着狸猫的变身能力普遍低落,逐渐兴起一股奇怪的风潮,主张就算是狸猫也不能随意变身。简直是无聊透顶。恣意施展得天独厚的天赋愉快度日,有什么不对? 我之所以变身成青春可爱的少女,还不是为了老师。有这么可爱的少女前来探望,想必老师看了也心旷神怡吧。 没想到我一踏进公寓,老师竞大发雷霆。 “你这蠢货,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无聊把戏!” 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尘埃满布的画轴、招财猫、茶具和壶、信乐烧的陶狸等物件堆满角落,老师盘腿坐在从不收摺的垫被上,抄起东西就往我砸。我也从厨房回扔卫生纸应战。 “臭老头,你说我蠢货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每天意志消沉,好心替你的灰暗生活来一剂清凉妙方耶!” 老师吐了口唾沫在榻榻米上。 “你的养眼画面,我才不想看。” “我的变身完美已达艺术境界,您不懂得欣赏吗?瞧这青春肉体,圆挺的双峰,纤腰,其他部位也一应俱全呢。” “够了,看了就恶心!” “我看老师是太感动一时无法承受吧?如果是这样,您实在不该对我发火。” “你以为凭这点本事就有办法迷惑我?少得意志形了!” 老师板起脸孔沉默不语,发疼似地揉着腰。 夕阳射进这间只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斗室,尘埃在余晖中漫天飞舞。皱巴巴的老师被杂物环绕,盘腿坐在垫被上,宛如一位去失王国的国王。 由于老师啜饮宛如野狗吃的恶心热粥,落魄过活的光景令人不忍卒睹,这半年来,我不时会上门探望。只不过老师骄纵不改当年,即便坚毅如我也吃足了苦头。还有还有,老师看不上眼的东西一概不吃,就连我为他买的松花堂便当,也只拣中意的菜吃;他爱吃橘子,但没人替他剥好皮便不吃,要是没剥皮就这么放着他还会发火;咖啡若不是蓝山咖啡豆现磨现冲,他会抱怨“这不是咖啡”,三天没咖啡喝便勃然大怒。至于没发飙的空档,他便啜饮着红玉波特酒。所谓的无法无天,指的正是他这种人。 “你最近见过弁天吗?”老师低声问道。 “没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她好一段时间没露脸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老师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有空担心弁天。每次见面,他总不忘提弁天。 “她不会想回这种地方的。” 我话声刚落,老师便放了个响屁。 屁声之响,连老师都为之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 ○ “弁天”不是天狗,也不是狸,只是个寻常人类。她美丽绝伦,实非笔墨所能尽述,由于难以形诸笔墨,我也就无法在此细述。 年轻时流连于琵琶湖畔的弁天,有个人类名字“铃木聪美”。当时她生得没话说的丰腴可爱,但充其量只是个可爱的乡下姑娘。 那时红玉老师正值全盛时期,能在天空自由飞翔。那一年,他为了拜年前往竹生岛,正好飞过琵琶湖,看到弁天,便顺手将她带回了京都。说得白一点,也就是绑架未成年少女。自那之后,红玉老师细心栽培弁天,教授她天狗绝技,弁天便从区区人类一跃成为天狗。谁知就在她鱼跃龙门的那一刻,她竟扬起美腿,一脚踹落了身兼师父与绑架犯的红玉老师? 如今的弁天,已看不出昔日清纯倩影。 弁天虽是人类,行事却比天狗更像天狗。她抛下贵为天狗却更似独居老人的红玉老师,恣意来往京都、大阪神户一带,坏事做绝,放荡不羁。年轻时丰满的双颊如绵花糖般融化,展现出冰冷的美貌。昔日那个漫无目的徘徊于琵琶湖畔的少女,如今成了所向无敌的女人。弁天所向无敌,但对眼前的道路一无所知,这尤其可怕。她若是继续恣意妄为,日后一不留神,肯定会毁了自己。 ○ 老师命我拿红玉波特酒给他,我不予理会只端了饭过去。他难以下咽般地咀嚼着米饭,说道:“今天是星期五,弁天一定是去星期五俱乐部了。” 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我登时寒毛倒竖,全身打颤。我将老师四处乱扔的古董堆到屋内一角。 “弁天小姐一定玩得很开心。” “和那些人类鬼混有什么好玩 的。” “弁天小姐也是人类啊,难道您忘了?” “她晚上总是在外头鬼混,一没盯紧便走偏了魔道。真拿她没办法。” “走偏了魔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了。” “要你啰嗦!” 老师怒斥,几颗饭粒自口中喷飞。他直嚷着:“啊啊,真难吃!这种东西哪能吃啊!”说着竟一把抛出便当。今天的便当他吃了一半,可见还算合胃口。 我将红玉波特酒递过去,老师浅酌起来。 我在老师对面缓缓坐下,喘了口气。朝窗外望去,正是红轮西坠的时刻。从我拨开杂物打开的窗子,一阵晚风悄悄溜进来。“没想到这屋子通风挺好的嘛。”我说。灯光闪烁。一只飞蛾停在老师的杯口,在灯光下缓缓拍动着双翅。 “会上我这里来的只有你和虫子,真没意思。” “您至少该心存感谢吧?” “又没人叫你来。” 老师摆起架子说:“你这学生问题特多,还以为总算不用帮你擦屁股了,哪知你居然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你以为我会高兴吗?我连念都懒得念你了。” “不是有人说,愈是不长进的学生老师愈疼吗?” “谁说过这种话啊,蠢蛋!” 我抽起烟。老师也从泛着黑光的柜子里取出一根水烟管,弄出啵啵啵的声响抽起烟草来。我们就这样吞云吐雾半晌。 “反正你闲着也闲着,去帮我找弁天吧。” 老师的要求根本是强人所难。 “我不要。就算我劝她,她也不可能回来的。” “她一定又在星期五俱乐部里向人频送秋波,我得好好训训她。” “我可不去。不管是弁天小姐还是星期五俱乐部,我都讨厌。” “你去跑一趟,顺便帮我买棉花棒回来。我耳朵一痒就心烦,只想刮风作乱。” “棉花棒我买了,已经摆在洗脸台上了。我都说了不想去,真是有理说不清的老头。你乖乖把耳朵掏干净,早点上床睡觉吧。” “等等,我来写封信。” 根本就是鸡同鸭讲。老师坐在尘埃满布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全神贯注地振笔疾书。 “弁天、弁天。”老师像在数豆子似地口中念念有词。我故意让他听见,长叹一声。 老师对弁天一往情深,总是痴痴等着她回来。 可怜的是,这对老少配的恋情实在不教人看好。老师昔日或许曾有过光辉灿烂的时代,但往日荣光如今犹如梦幻,老师卸甲撤退的日子已不远矣。不过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肯撤退,才是奇怪。 老师写好了信,硬塞给我。 “今晚一定要送到弁天手中,这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其实我只想拒绝这光荣的任务,奔回纠之森里舒服的软床。然而在神色倨傲的红玉老师面前,我总感到一股比特大号泡菜压石还要沉重的亏欠感。在这股重压之下,我就地磕头拜倒。 “下鸭矢三郎遵命。” 就算我出马,也不可能使这出情场败仗起死回生,然而情非得已,我只好化身成不太拿手的爱神邱比特。这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偷偷从屋里的垃圾山拿走一把弓。这道具再适合邱比特不过了,想到这心里总算开心了些。 ○ 正东山丸太町熊野神社以西的地方,有棵被神篱包围的老树,名叫“魔王杉”。 之所以有此称号,是因为自古以来这棵树的树杈常被天狗充当座椅。尽管现在天狗多选屋顶做为休息处,但树龄悠久的魔王衫仍然深受天狗喜爱,许多定居京都的天狗都把此地视作雅致的休息所,常来这里歇歇脚、喝杯咖啡,或和掳来的少女卿卿我我。红玉老师自然也不例外,常在魔王杉休息。在他被赶到出町柳之前,地盘在如意岳,所以上街时一向走吉田山、大学钟塔、魔王杉这条路线。 那个时候,西方发生了大地震。 老师认为魔道中人有义务共襄盛举,所以虽不是自己引发的灾难,他认为必须走一趟好嘲笑灾民受苦的光景,兴灾乐祸一番。于是老师暂停授课,展开旅程。 听闻老师要动身的事,我心里忿忿不平。 天狗瞧不起人类,这我当然清楚。狸猫和人类自古便饱受天狗欺负。可是老师居然专程前去嘲笑那些遭遇不幸的灾民,这种作法我实在无法苟同。年轻的我认为,老师为了忠于天狗身分而做出此等做作残酷之举,反而有损天狗名声,此事可攸关他的名誉。 就在那时,弁天登场了。 当时弁天身怀天狗神力,行事不像人类,反倒更像天狗,脱胎换骨。也难怪当时我会迷恋上她。我向弁天透露对老师的愤懑,她听了一脸感佩地说:“我赞成,我们一起惩罚老师吧。”我顿时干劲十足,觉得“一起”这提议真是好点子。 弁天提议,要我变身成魔王杉等老师回来。没想到这主意一击奏效。当时老师因长途奔波筋疲补困,在城市的夜空画出弧线直朝这里飞来,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两棵魔王杉的真伪。可悲啊,如意岳药师坊就在犹豫着该降落在哪棵魔王杉才好之际,身子硬生生摔在两棵树中间,将一户民宅的屋顶撞破一个大洞。 自那之后,老师的际运就像樱花散落般迅速走下坡。 那一跌令老师元气大伤,卧病在床,几乎失去飞行能力,所剩不多的神通力也就此丧失。结果在天狗的地盘争夺战役中,兵败如山倒,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不久他辞去教职,隐居出町柳,闭门不出。 老师运势一落千丈;相反地,弁天却像身处天平的另一头,力量益发强大。总算摆脱老师的禁锢,她宛如脱僵野马四处飞奔,再也不肯回到老师身边。显而易见的,当时我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但事到如今才知道已于事无补。 “因为我是狸猫,我们才不能交往吗?”当时我毫不修饰地这么问。 “毕竟我是人类嘛。”弁天回答。 再会了,我的初恋。 结果不论对象是狸猫还是天狗,人类都不当回事。后来羞愧难当的我没脸面对红玉老师,便自行退出了师门。 几番寒暑过去,直到这场风波平息,我才又和老师往来。因为有这段难堪的缘由,我才会对落魄窝身小公寓的红玉老师如此无私奉献。 ○ 我在河原町今出川通搭上公车。车体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久违的公车之旅舒畅无比。一路由北往南,通过御池通后,街道的热闹灯火自两旁流窜而过。 我在座椅坐下,偷看老师写的信。尽管早猜到是他倾注满腔爱意写成的情书,但我以为老师自会拿捏分寸,谁知那封信活像是出自爱做梦的高中生之笔,字里行间洋溢着蜂蜜般的浓情蜜意,大胆露骨,毫不遮掩。我羞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把信读完。 读完信,我怒火中烧。 这是怎么回事?昔日我敬若神明的红玉老师,竟年纪一大把了还为爱昏了头,把天狗的矜持全扔进马桶冲走了。而且老师还指定四条南座为两人“幽会”的场所?看来他总算要离开那从不摺起、腐朽发霉的被窝了,可是他究竟打算如何前往南座? 我板着张脸在四条河原町下车,走过闹街,前往鸭川。正当我觉得诧异,怎么今晚老有些怪男人上前搭讪,这才猛然想起那是因为我变身成年轻小姐的模样。 “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光是开口说就让人毛骨悚然。听说成员今晚会在鸭川沿岸的纳凉露台众会。我走过四条大桥,眺望着蓝色夜空下明亮如昼的南座大屋顶。正觉闷热之际,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真教人畅快。大楼的屋顶上,开设了露天啤酒屋,成排的灯 笼像熟透的水果般红光闪烁,酒客看上去可爱又愉快。 尽管心中忐忑,但弓箭都准备了。再说,即便是隔着河岸也好,我想一睹弁天尊容。 我走下四条大桥来到鸭川河堤,望着对岸点着一盏盏橘灯的纳凉露台。沿着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闹随之远去,水面幽暗,只见对岸街上灯火。对岸连绵的宴席宛如梦中景致,手持酒杯的宾客沐浴在灯光下,宛如舞台剧演员。 不过其中一座露台显得格外沉静,上头坐着六名男子,个个福神般挂着和善的微笑。在这片绿叶中,有一抹冷峻的红,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乐部。尽管恶名昭彰,他们看起来倒很惬意。 ○ 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众会,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每月一次,在星期五举行,因而得名。每次众会,七名会员在衹园或先斗町一带的餐厅设宴,享用美食。成员有大学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会员轮替,但席次固定是七人。这七个席次,则分别以七福神(注:带来好运的七尊神明,分别是惠比须、大黑天、昆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类似中国的八仙。)之名来命名。 弁天在该俱乐部占有一席,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似乎颇乐在其中。老师和我们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这个缘故。听说将这历史悠久的席次让给她的前一任“弁天”,是个一脸纠髯的大汉。这样看来,弁天似乎更适合“弁天”这个席次(注:弁天又名“辩才天女”、“妙音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 这群人虽秘密众会,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一定是在席间策画扰乱太平的阴谋,或许,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轻松聚会也不一定。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只可惜问题不只如此。 事实上,星期五俱乐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会上演一件惨无人道之事,因此遭狸猫一族视为毒蛇猛兽,加以唾弃。 每年,他们都会大啖狸猫火锅。 呀呀——光是想像,我就差点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实在难以置信!在文明开化的这时代,根本没有吃狸猫为乐的必要嘛。当真野蛮至极!如果是想标新立异,希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可吃赡蜍、夜鹭、八濑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纤维,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问,为什么偏偏要选狸猫呢? ○ 眼前是水声淙淙的鸭川,波光潋滟,映照街上灯火。 我将老师的情书绑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乐部一行人的方向。由于丰满的双峰妨碍射箭,我只好变小一点。话说,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现代的那须与一(注:注: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跟随源义经征战,曾一箭射落平家的扇子。)吗!想着想着,一个人忍不住演起了独角戏。对岸连绵的纳凉露台下,是鸭川的河堤,许多行人喧闹嘻笑,但我自信满满,深信这一箭绝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身上穿的似乎是白西装,不过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见她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挥舞着一把底端绑有结绳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来是红玉老师送她的“爱的纪念品”,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扇面绘有风神和雷神的图案。竟连如此重要的宝贝都送给了弁天,这使我对红玉老师的评价又减了几分。 正当我张满弓瞄准弁天时,一个念头闪过。不妨就学学《平家物语》里的那位神射手,一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这种事,才会遭大哥训斥、挨红玉老师骂,然而只要念头一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赶在胆怯前,放手去做就对了。我索性一箭射出。 只见羽箭轻盈地画出一道圆弧,箭头不偏不倚地贯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边的男人一阵哗然,纷纷起身。站在河岸另一侧,对岸的骚动一点也不像自己干出来的,心中涌上看戏般的痛快。就在我为自己惹出的轩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际,弁天伸手搭在纳凉露台的栏杆上,视线笔直地射向我。她嫣然一笑。我脚底发毛。 星期五俱乐部的男士在弁天身旁排成一列,四处张望,搜寻肇事者。我还来不及让胸部恢复原本的丰满,便沿着河堤飞快逃离现场。 ○ 虽然我只是隔岸观火,但谁教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一路奔过四条通,一颗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还是兴奋的悸动,不过倘若认定是害怕,实在有损我的名誉,姑且就当是兴奋的悸动吧。 为了平复兴奋的悸动,我决定上红玻璃去。“红玻璃”位于寺町通三条的地下街,狸猫一族常在那里出入。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是酒馆。 这个时间,寺町通的店家大都已拉下铁门,来往行人也稀稀落落。醉汉的喧哗声,令悄静的空气为之震动。 走下墙上贴满可疑海报的窄梯,地底传来古怪的音乐,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地府。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红玻璃占地辽阔,店内尽头是什么模样,至今还没有人一探究竟;这里曾举办多场大型聚会,尽管无数宾客光临,店里从没坐满过。愈往店内深处走空间愈狭窄,最后是一条置有成排红天鹅绒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长廊,火炉座落其间,炉火蒙咙。那里一年四季都冷洌如冬,据传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听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注:“电气白兰”是大正时代浅草一家老酒吧推出的一款鸡尾酒,“伪电气白兰”则是作者小说中常出现的传奇美酒,据传只有芳醇的香气,但没有味道。),轻啜一口。 我一手托着腮,聆听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卯足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卯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一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竟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一个声音说道:“给我一杯红掺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一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一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一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一角佯装忙禄,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一群胆小鬼,简直就像一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这对她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一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宝贝的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一团。我谎称人不舒服,来这里找 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的话,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生物般逐渐变形,教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说啊。”弁天轻声浅笑。“谁教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瞠这浑水。小俩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一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一来,我就有藉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在胡说了。”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骤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一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年轻少女。” “真是高贵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却被臭骂了一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嘛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一点都不仅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将红掺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说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才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一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洌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一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迳自走出红玻璃。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层纷纷落下。冰层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鸟丸通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撒满一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屋顶中央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老樱树,美丽的花办状似糕饼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一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通上空。地上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有直来直往的交情,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立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一身气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一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峻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峻。我猜会挨骂,心中忐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 “你来做什么?”老师威严十足地问。“那是什么?” 我将酒瓶搁在地板上,恭敬跪地行礼。 “在下是下鸭总一郎家的三男,名叫矢三郎。这是献给如意岳药师坊大人的礼物。” “辛苦你了。” 老师说完,视线又飘到樱树,趾高气昂的态度丝毫不改。弁天笑着站了起来,动作可爱地拉好洋装的裙摆。当时的她模样普通,与路上行人没有两样。尽管莫名其妙遭这个满脸皱纹的怪老头掳来,她脸上也不见惊慌,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 “辛苦你了。”弁天低头向我行了一礼,接过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装扮?”她望着我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化身成什么模样。谁教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训诫,我一概不予理会,不断变身。当时我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不用了。” “你不是人类吧?” “这要我怎么说好呢。你呢?” “我叫铃木聪美。” “好啦,别再取笑他了。他是个怪小子。”老师朝弁天唤道。“一个秉性不良的家伙。” “他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哪里有趣啊。虽然身手不错,做事能干,但人要是不仅得矫正自己的缺点,最后终究一事无成。” “您似乎很看中他呢。” “别说傻话了。” 弁天嫣然一笑,带着我来到樱树下。 “你也一起赏花吧。” 樱花花办轻盈地飘荡在身旁,我们宛如置身梦中。 “你看,很美吧。从没 见过樱花开得这么茂盛。喏,整个埋在花中,连树梢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回答,望着眼前的樱花,看傻了眼。 “喂,照我教你的试试看。” 老师的语气从未听过的温柔,真让我大吃一惊。 “哎呀,我还不行啦。” “试试看嘛。” 只见弁天觉得刺眼似地仰望樱花,略带紧张地屏息着,她轻轻蹬地后,竟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她穿过满天飘降的樱花雨,伸手搭向一根向外延伸的枝桠,藉此力量又飞往更高处。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时,红玉老师来到我身旁,仰望的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成功了。”弁天自花办飘降的花丛间露脸,笑得灿烂。 老师重重地颔首。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 ○ 尽管已夜半三更,四条大桥的人潮还是 骆驿不绝。 我因弁天的寒冰之吻兴奋不已,在老板的免费招待下喝了好几杯伪电气白兰,就此酩酊大醉。我优雅地倚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吹着夜风醒酒。 四条大桥东侧有家名为“菊水”的餐厅,屋顶热闹地亮着啤酒屋般的灯泡。屋顶中央高高隆起,顶端浑圆光滑,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墙上直直一列的双连窗泄照出窄细的光芒,闪耀明亮,看在醉醺醺的我眼中宛如一座模形。 要是爬上那光滑的高塔,不知会怎样?正当我心里如此暗忖,弁天正好出现在高塔顶端。只见她以菊水的塔顶作踏板,腾空一跃,跨过衹园的灯火飞向南座的大屋顶。白天晒得灼热的屋瓦应该还很烫,但弁天神色自若地一路踩着屋瓦而去。 红玉老师终于出现在大屋顶南侧,没想到他还爬得上去。只见他气息奄奄,仿如全身发条松脱似地不住颤抖。伟大的红玉老师如今得要竭尽全力才爬得上屋顶,不幸的是,他那把上等的黑漆拐杖在坡度陡峭的屋顶派不上用场,只能趴着。老师想展现威严迎接弁天,全身涌现了过人的气势,这我不得不佩服,可是伏倒在对手脚下要如何让这场单相思的恋情反败为胜呢?真教人替他捏把冷汗。 弁天站在老师面前。老师趴在地上,抬头仰望弁天。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只见弁天冷冷地摇头。在夜间照明灯的照耀下,弁天光辉耀眼,而仰着头的老师却是一张伸长脖子的瘦削马脸,委实窝囊,教人不忍卒睹。看来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改变的败仗了。 我知道老师一定很想骄傲地对她说:“我要昂然而立,向你展现威严,拥着你一同优雅在夜半漫步,尽情痛骂在尘世蠢动的万物。”可是他现在只能趴在地上,头和臀部不住地颤动,根本不知道弁天能否明白他的心。 我心想,该是我上场的时候了,便朝南座走去。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四条大桥东侧,老师与弁天的久别重逢就已收场,没半点浪漫气氛。 弁天留下无法动弹的老师,翩然飞向夜空,根本来不及挽留。只见她一口气飞越鸭川,以东华菜馆屋顶那座西班牙式的高塔当踏板,飞往灯火辉煌的夜街。 老师无法展开飞行术追去,只能待在原地颤抖。 弁天将匍匐在屋顶的老师抛在身后,迎着夜空朗声发出天狗的笑声。 笑声之巧妙,就连真正的天狗也自叹弗如。 ○ 老师终于走下屋顶,来到南座下,坐倒在人行道旁喘息。他穿着皱巴巴的褐色西装,衬衫拉出松垮垮的长裤。 “老师,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出声叫唤。 “原来是你啊。”老师吓了一跳,望着我。“你喝醉喽。” “嘿嘿,小喝了点。” “终日只知玩乐。” “我今天已经玩够了。” “等等,我也要回去,去叫辆计程车来。” “老师,与其坐计程车,不如用飞的比较快吧。” 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低下头说:“嘴巴别那么坏。”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他频频以拐杖敲着地面。“真是丢脸,老朽闪到腰了。” 我在川端通拦了辆计程车,背着老师坐进车内。老师的身子软绵绵的,很轻。我背上的老师发出一声满是苦闷的长叹。 “这个蠢蛋,不是叫你别再变成女孩的模样吗?” “这样看起来不就像孙女接爷爷回家。” “让女孩背着走,未免也太怪异了。” 老师说着,手绕到前方偷偷搓揉我的胸部。 “哼,果然是假的。”他以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咕哝道。 计程车沿着鸭川而行,车窗外街灯飞快流逝,闹街逐渐离我们远去。 “你将信送到弁天手上了吧。” “是的。我不敢靠近星期五俱乐部,就以飞箭传书。” “你做事总是这么胡来,这样不行。” “弁天小姐会回来吧?” “不知道,她也是终日玩乐。” “对了,老师您在那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到衹园喝点小酒。” 接下来我便没再多问。 老师早知我会偷看那封情书,我也知道老师定会料到这点。这些日子以来,透过长期的你来我往,我们早已摸清对方的心思。然而,老师明知如此,还是不肯向我透露详情,我也不会“挑明着讲”。师徒之间,不能随意肝胆相照。 我想像着弁天朝夜空飞去的身影,以及和她形成强烈对比,在南座的大屋顶上吓得屁股打颤的老师。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老师望着河岸景致如此低语。“不是吗?” “可是,偶尔坐坐计程车也不错啊?” “嗯,确实不错。” “就像狸猫有时也会对变身感到厌倦。” 此话一出,老师旋即嗤之以鼻。 “别拿我和狸猫相提并论。” 接着老师深深陷进座椅,打了个大呵欠。 ○ 魔王杉事件后我深深反省,自行退出师门,多年没和老师见面。那段期间,老师依旧担任教职,为了保住宛如不断从手中流失的高级砂糖的威严,孤军奋战,只可惜最后仍以落败收场。由于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选择舍弃教职。自此老师终日窝在破公寓喝红玉波特酒,引领期盼弁天的来访。他紧守着完全暴露自己弱点的尊严,抗拒周遭的一切,就连偶尔前来探望的学生也对他退避三舍。不久,便没人敢登门拜访。 今年初春,我耳闻老师半夜会在贺茂川畔练习飞行,便跑去观看。从葵桥一路往北延伸,辽阔无边、杳无人踪的贺茂川畔,吹着阵阵刺骨寒风。在这连光秃秃的树林也为之颤抖的荒凉景致中,有个身影在河堤上移动。只见红玉老师时而缓步而行,时而猛然一跃,身子不时能成功飘然浮起片刻。但仅只如此,他终究未能自在飞翔于天际。 “晚安啊,老师。今天真冷呢。” 黑暗中我朝他叫唤。兀自蹦跳的老师扬着下巴,瞪视着我。 “确实很冷。所以我才这漾跳跃,暖暖身子。” “我也可以学您这样跳吗?” “好啊,你也来暖暖身子吧。” 于是我们俩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走着。 而我们你我无间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师知道我曾经迷恋弁天,以及变身成魔王杉骗他,但什么也没说。如果要老师承认自己被区区一只狸猫给蒙骗,他铁定会羞愤而死。 我心想,既然是我自行退出师门,理当也能主动重回师门,但一定得让老师见识我深谙礼数的一面。于是我从红玻璃偷来一瓶国外的贵昂红酒,毕恭毕敬地向老师磕头献礼。 但老师坚持不喝,因为他说狸猫没有辨识真货和假货的能力。简直鬼扯。 “这东西分明是假货,你不知道什么是红酒吗?真正的红酒,瓶上会写上‘红玉波特酒’几个大字。” 红玉老师在车内沉沉睡去,嘴边挂着像铜长尾雉尾巴一般长的口水。我一把扛起老师,走出计程车,悄声踩上公寓的楼梯,将他抛在那张从不摺起的被垫后,我累得筋疲力尽。老师则口水直流,鼾声如雷,有只飞蛾停在额头上也浑然未觉。 我喝了一口老师剩下的红玉波特酒,稍微歇口气。老师爱喝的红玉波特酒实在甜得可怕。 我站在悬吊于洗脸台的肮脏镜子前,变身成弁天的模样。 变身成意中人的感觉还真奇怪,尽管长相无异,但望着镜中人我却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许是因为镜中人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而对方会不会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这中间的差 异存在着是否令人迷恋的趣味。不过我身为狸猫竟会爱上人类,这才当真古怪吧。 “你回来啦,到我身边来。”老师以迷糊的睡语说道。 我在老师身旁坐下,看来他是睡昏头了。 “虽然我现在不能飞,但这只是暂时的。”老师晓以大义地说。“等我身体好了,功力恢复正常,我再教你许多东西。只要我想,就算要引发地震也不成问题,唤来旋风吹倒大楼也难不倒我。” “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再这样下去,实在太丢脸了。日后我非要将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过,我现在好困,没办法钻研魔道……” “请您好好安歇吧。” “嗯,是该好好睡一觉。你偶尔也留在这里过夜吧。” 语毕,老师抚摸着我的臀部入睡。 老师并没发现他摸的不是弁天的臀部,而是我的。就算他是因为睡昏头才分辨不出真假,那也同样可叹。不过也可能老师心知肚明,却故意佯装不知。 ○ 身为狸猫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过去我曾思索这个难题。 我自认懂得如何让生活过得有趣,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方是上策。”这是拿破仑的至理名言,而我就在“什么都不做”四处游荡时,晓悟了一个道理——除了让生活过得更有趣,无事可做啊。 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悄静无声。每到夜阑更深,路上总是冷冷清清。我快步飞奔过商店街,经过亮着昏黄灯笼的出町弁财天神社,朝下鸭神社前进。颜色宛如红锈的月亮,升上黑森森的东山山头。跑着跑着,我对自己变身的模样感到厌腻,索性改以四只脚奔跑。 可怕的人类弁天,想必仍在夜晚的市街来回穿梭吧;另一方面,落魄的天狗红玉老师躺在床上发出可悲的如雷鼾声;至于身为狸猫的我,则沿着河岸四脚狂奔。天狗、狸猫、人类构成的三角关系,转动着这城市的巨大车轮。望着那转动的车轮十分有趣,但有趣的事也往往累人,此刻我深感困倦。 ○ 我回到了纠之森。 才钻进黑漆漆的柔软被窝,弟弟马上醒来。 “哥,你回来啦?”他悄声问。 “嗯。” “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当爱神邱比特去了。” “好玩吗?” “嗯,好玩。” 我伸手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沉沉入睡。 chapter 02 母亲与雷神 我族的血脉远从平安时代一路延续至今,这事毋庸置疑。虽说是狸猫,我们可不是自己从樟树洞里蹦出来的软毛球,既然我有父亲,我父亲自然也有父亲。 就举我所属的下鸭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为例,我们的狸猫祖宗,早在桓武天皇迁都平安城时就跟着一起从奈良平群迁往四神齐备(注:四神指的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实说穿了,他们不过是一群被人类饭菜羹汤的香味引诱、舍弃万叶之地的乌合之狸,没人拜托便擅自增产报国,根本称不上什么“祖宗”。 从平安时代一路分枝散叶的血脉,紧紧束缚着我族。就连我这种“痞子狸”都无法轻易舍弃血缘这玩意儿,正因有这层血缘关系,族人间一点小小争执也得斤斤计较,有时甚至还落得以血洗血。 “血浓于水”这句话,实在令我不胜负荷。 ○ 我父亲名震京都,深受狸猫一族景仰,长久以来一直以他的威严掌管狸猫社会。然而遗憾的是,他已在数年前驾鹤西归。 我伟大的父亲留下了连同我在内的四个儿子。但很遗憾,父亲死时我们尚还年幼,个个不成材,没人能继承先父衣钵,因此步上了成千上万拥有伟大父亲的孩子的悲剧后尘。 父亲亡故后,我们日渐长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紧要关头便优柔寡断;二哥内向自闭,不理世事;我则像高杉晋作(注:日本武士,在幕末时主张尊王倒幕,表现活跃。曾说过一句名言:“我要让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有趣。”),凡事只讲求有趣;么弟的变身术糟糕透顶,程度之差被评为“前所未见”。这些事传开后,世人一致认定:“这些孩子没人能继承下鸭总一郎的血脉,令人遗憾。” 听闻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冈崎公园四处拆除缠在松树上的草席泄愤。他紧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则说:“别人怎么说,我都无所谓。”迳自在井底吐着气泡;我顶着圆滚滚的肚腩,专心品尝珍藏的美味蛋糕,么弟虽缩成一团嘴里念着:“妈,对不起。”但同样将蛋糕往嘴里塞。 不过,母亲丝毫不以为意。 理由很简单。 因为我母亲丝毫不相信自己的儿子是狸猫一族出了名的窝囊废。她深信总有一天,她的孩子都会成为足以继承亡父衣钵的伟大狸猫。正是这种勇敢踏入不合理领域、无凭无据的信念,让她成功扮演母亲角色,也让我们得以做自己。 我父亲很伟大,但我母亲更伟大。 ○ 进入八月后连日艳阳高照,街上闷热不已。 不过我们一家居住的下鸭神社纠之森,还是同样凉爽宜人。我和么弟每天坐在流经纠之森的小河边泡脚,喝着以清水烧陶碗盛装的弹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当和红玉波特酒到恩师红玉老师家。有时我也会做做白日梦,想像自己坐在冈崎图书馆的大书桌前,埋首于书籍,学习先贤的至理名言。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便发火训人:“成天干这些事,人都变傻了!”于是我决定陪母亲去撞球。因为母亲发火的时候,大都是她觉得寂寞的时候。 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楼上有家撞球场,一对男女在此现身。由于两人气质与众不同,在这一带无人不晓。男子身穿黑西装,打着深红领带,头发梳理得服贴整齐,是个肤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净胜雪,模样惹人怜爱,让人联想到身处深闺的富家千金。两人仿佛在演出宝冢歌舞剧一般,举止夸张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谈论别人,其实那位大家闺秀就是我,而另一位举世罕见的摩登帅哥,则是我母亲。 绚烂华丽的宝冢歌舞剧! 我母亲从小热爱宝冢歌舞剧,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会搭阪急电车到圣地巡礼。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一旦染上“宝冢病毒”,几乎可说无药可救,就算以最先进的现代医疗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从开始我便死心断念,从没想过要剥夺母亲这项嗜好。自从父亲亡故,她的宝冢病日益严重,每到日暮时分,她便变身成衣着光鲜的宝冢风美男子,离开幽暗的纠之森,上街游荡。由于母亲总是变身成美男子,我们兄弟与她同行时大都会变身成可爱的少女。由于模样过于招摇,我们还曾在寺町通被京都电视台的人叫住,母亲得意洋洋地接受采访,我则是吓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亲应该没玩过撞球,但没多久她便开始热中此道,还因此结识了不少大学生和中年大叔。经过同好指导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优雅的撞球最适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亲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亲走跳人界和狸猫一族的称号。 这名号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 我变身成可爱少女,从撞球场的窗边俯看黄昏时分的鸭川。横跨河上的加茂大桥,巴士和车辆闪着车灯穿梭其上。天上覆满云层,东山的天空如同渗进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亲从刚才起便全神贯注于球赛中,不论她身子弯得再低,发形也不见一丝凌乱。我对撞球没半点兴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着专注于滚动小球的母亲。 “你又和弁天小姐见面了吗?”母亲挥动着球杆说。“又干这种危险的事!” “不会有事的,妈。”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锅。狸猫从以前就常被人类丢下锅,他们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阴险歹毒呢。” “可是,红玉老师拜托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执迷不悟。这种人最教人头疼。”母亲长叹口气。 红玉老师迷恋上自己从琵琶湖畔掳来的年轻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对他根本不层一顾。老师的丑态早已在京都传开。 母亲一杆击出,五颜六色的小球四处滚动。在一旁看觉得简单,但实际下场打球却怎么打都个顺手。母亲曾经认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学不来,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么弟。 “盂兰盆节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纳凉船才行。矢一郎不知着手准备了吗?你听说了什么吗?” “不,大哥什么也没交代。” “不知道准备得顺不顺利,我们已经没有万福丸了。”美男子眉头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该凡事都自己硬撑。” 我们一家每年都会在五山送火(注: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围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动。为盂兰盆节的送火活动(为了送走祖先的灵魂在门前焚烧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纳凉船。纳凉船的设计很特别,是以酒为燃料,能翱翔于天际。搭船在夏日夜空吹着凉风,欣赏五山的火字,是从父亲还在世时便一直沿续至今的盂兰盆惯习,只可惜去年我们被卷进无谓的纷争,纳凉船泰半惨遭烧毁。以酒当燃料的飞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着筹措新船,但进展如何我一无所悉。 “大哥八成是讨厌倚赖弟弟吧。” “你该好好和他相处才是。” “我很爱大哥啊,他是个好人。” “又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你这孩子真是的!”母亲瞪了我一眼。“矢一郎个性刚直,不够圆融,不懂得如何应付你这种个性古怪的人。你得让让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个性轻浮,倒是意外顽固,一定是像我。不过,顽固也要有个限度。” 不久,常和母亲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学生走进店里。 我装出楚楚动人的可爱模样站在一旁,似乎令他们很不自在,于是我决定先行离开,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 母亲和那群年轻人聊得正起劲,我将她唤到角落,附在她耳边低语,表明想去找二哥,母亲开心地笑着说: “这样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还活得好好的。” “妈,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没去过吧?” “因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没这回事。” “待在那种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为耻。”母亲说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来。“还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发电厂,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够见习了,你请他吃点好吃的吧。” 么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发电厂后面的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 “妈,今天天气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待会儿打雷,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声,我目送她走向撞球台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头发梳理整齐,在室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生辉,不论怎么看,都像是个穿错服装、来错场所的怪人,一点也看不出是四只小狸的母亲,但她的体内确实蕴藏了炽热的母爱。母亲真是不可思议,令人不禁肃然起敬。 我模样可爱地向那群学生行了一礼,逗得他们眉开眼笑,然后走下楼梯。 来到加茂大桥旁,我从娇小可爱的少女摇身一变成蓬头乱发、不起眼的男大生。那是我平日在人类世界走跳的模样,因此其他人常叫我“委靡大学生”。 ○ 我骑着自行车,在夜幕低垂的东大路往南而行。 我的目的地是位于建仁寺南侧的六道珍皇寺。二哥窝在珍皇寺内的古井里,年纪轻轻便过起隐居生活,时间已达数年之久。 二哥以“史上最没斗志的狸猫”闻名全京都。 从小他便极少在人前展现他深藏不露的“斗志”,也少与人往来,难得展现活力,族人几乎都把他当呆子看待。 长大后他德行不改,只有在喝了酒后才稍替自己争回面子。每当黄汤下肚,二哥毫无斗志的模样顿时烟消云散,他会变身成最拿手的“伪睿山电车”疾驰在大路上,让那些沉迷夜生活的游人吓得魂飞天外。 听说父亲常邀二哥喝酒,怂恿他:“试试那招吧。”然后搭上二哥变身成的电车,在京都街头纵横驰骋,朗声大笑。父亲似乎很中意二哥的伪睿山电车绝技。 由于父亲四处找酒喝的日子多,二哥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自然也最长,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另一面,二哥一定很清楚。从不喝酒的大哥对此非常嫉妒,二哥也知道。正因如此,父亲的死对二哥打击很大。父亲死后,他不再喝伪电气白兰,愈来愈无霸气可言。 有一次他严重消沉,喃喃说着:“呼吸真麻烦。”母亲听了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推下鸭川。母亲因为父亲刚过世,情绪不稳定,竟亲手将孩子给推下河里。另一方面,落水的二哥不慌也不乱,口中念着:“游泳也麻烦。”竟一路随着水流漂到五条大桥底下,毫无斗志的模样实在令人哑口无言。那天,我和么弟把一只卡在五条大桥桥墩下的落水狸猫捞起来,带了回家。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二哥决定不再当狸猫了。 我们以为二哥终于疯了,慌得手足无措。然而二哥一旦决定的事,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理会我们的恳求,离开了纠之森。 自此他变身成一只小青蛙,躲在六道珍皇寺的井底,再也没变回狸猫。我甚至忘了二哥当狸猫时的毛色。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探望过藏身井底的二哥,他们俩已经数年不曾交谈了。 ○ 衹园八坂神社一带弥漫着夜晚风情。 从八坂神社的石阶下,热闹的灯火沿着四条通一路绵延,往南延伸的花见小路上行人如织,我改走另一条行人较少的西斜小巷弄。从大路转进衹园,这一带的巷弄十分幽静,我踩着自行车,料理铺的灯光散发梦幻的迷濛光芒飞快地在身后流逝。 沿着建仁寺的围墙走进暮色中的寺院,寺内宽广辽阔悄无人迹,钠气灯的黄光自黝黑的松林间穿射而出。我穿过寺内,从南门来到八坂通。 顺坡而上,往东山安井的方向走,六道珍皇寺就位于南方的市街。眼下已过参拜的时间,不必担心会被人瞧见,我越过砖墙绕往正殿后方的古井,越过木门,往井里窥探。 “哥。”我唤了一声。幽暗的井底传来仿如冒泡般的细声应道:“是矢三郎吗?”我坐在古井外缘,朝井底凝望了半晌,始终瞧不见二哥的身影。不过我心念一转,反正就算看到也不过是只青蛙,无所谓啦。 “我今天要在这里吃晚餐。” 我坐在井边,吃起在八坂神社前的牛井店买来的便当。 “牛井很好吃吧?”二哥在井底感触良深地低语。 “哥,你都只吃虫子对吧?” “既然当了青蛙,就该像青蛙一样生活。” “虫子不会卡在喉咙里吗?” “这里水多得是,不怕噎着。”二哥轻描淡写地回应。“不过,把大小适中的虫子一口吞下的那种顺畅感可痛快了。” “看来你当青蛙已经当得炉火纯青了。”我大口嚼着井饭。 入夜后的寺内静悄悄的,没人会到井边来。寺院位于巷弄深处,听不到大路的车声。 两年前我得知二哥当青蛙当得太像样,以致变不回原本的模样。这可悲的事实令我慌张不已,但二哥不当一回事地望着我,口吻依旧不改平日的沉稳。我问他不难过吗,他只是应我一句:“得知无法恢复原形的那晚,我有些落寞,不过现在已经释怀了。”他也未免太容易释怀了! 我提议找外婆帮忙,她或许能治好,但二哥坚持:“如果要拜托那个坏心的臭老太婆,我宁愿一辈子当青蛙。反正我原本就不打算变回狸猫,这样正合我意。” 如此这般,二哥从容不迫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最近好久没来探望你,你一个人会寂寞吗?”我边吃牛井边问他。 在井底的二哥似乎噗哧笑了一声。“大家一个个跑来问我同样的问题,我哪有空寂寞啊。” “有很多人来吗?” “比去年少了些,但不时有人来。比起从前当狸猫,我现在的生活还比较热闹,感觉好像颠倒了。” “那是你以前当狸猫时没有朋友的缘故。” “……对了,前不久,难得连红玉老师也来了。” “一定是找你倾吐爱情烦恼对吧?” “他老念着‘我差丽的弁天啊’……我太震惊了,他昔日大天狗的威严究竟跑哪儿去了?得赶紧替他想想办法才行啊。” “已经太迟了,老师这毛病一辈子都没药医了。” “老师的爱情牢骚没完没了,我只好闷不吭声潜入水底,不久他便自己回去了。紧接在红玉老师之后,矢一郎大哥也来了。” “咦,大哥也来了?为什么?” “他好像有烦恼,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可能原本想训你几句,但最后放弃了吧。” “感觉不是这样。其实,他也有很多烦恼。” “我知道。” “最近我深深同情大哥。为了继承伟大父亲的衣钵,他是那么认真努力,偏偏弟弟不是青蛙,就是傻子、长不大的小鬼,一点都帮不上忙。” “我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好在我不是长子。”二哥长叹一声。“如果我是大哥,一定会变成青蛙躲在井底。” ○ 去年狸猫一族不论男女老幼,只要是有烦恼的人,都纷纷造访二哥居住的古井,一时蔚为风潮。 二哥以前还是狸猫时根本没人理他,在儿童广场游玩的小狸猫甚至还直呼他“傻瓜”。如今他变成井底之蛙告别狸猫一族,却突然备受关照,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运女神的恶作剧。 究竟是谁先起头的,如今已不可考。当时一只只狸猫造访此地,在井边诚恳地低着头向二哥诉说心中烦恼。据说只要这么做,隔天一早便神清气爽,对改善便秘、养颜美容同样有效。如此不负责任的评价日益高涨,每晚都有迷惘的小狸猫来到井边一吐心中烦忧,一时之间门庭若市,最后甚至连天狗都来了。 访客个个舒颜展眉地离去,独留我二哥一人在井底闷闷不乐。 “他们打算用烦恼活埋我吗?”二哥微感恼火地说。 不过生性佣懒的二哥不久连生气都嫌麻烦,他索性左耳进右耳出,平心静气地听访客吐露心事。这也正是二哥可爱的地方。 在世间蔓延滋生的“烦恼”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无关紧要的事,二是无能为力的事。两者同样都只是折磨自己。如果是努力就能解决的事,与其烦恼不如好好努力;若是努力也无法解决的事,那么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白费力气。不过,当人们还无法想通这一点时,便需要暂时消愁破闷,这时候二哥的古井便派上用场。 在井底倾听的不过是只青蛙,大家都清楚他无法解决问题,没人对他抱有期待,迳自倾吐心事。正因打从开始便没有期待,也就毋需担心会因为不灵验而感到沮丧。只要有机会畅所欲言,任凭泪水滑落,心里就会舒畅不少。因此,尽管二哥没提出任何有用的建言,访客还是收获良多。 二哥以前曾这么说: “不管是谁,都觉得对个空洞说话是蠢事一桩,如果没人肯倾听自己诉说烦恼便提不起劲,可是说给其他狸猫听又不好意思,人类和天狗就更不用提了。就这点来说,我已经半退出狸猫一族,是只遭人淡忘的冒牌狸猫,再也不可能从青蛙变回原形。他们也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在井底。我就像便利超商那般方便,我判断,这就是我受欢迎的原因。” “哥,你都没给他们建议吗?”我问。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我才不在乎。”二哥说。“况且,有时找不相干的人倾吐心事反而比较好,或许是这样,大家才往我这儿跑。” “或许吧。” “我总是对他们说:这事和我无关,真对不起。”二哥咕哝着说。“谁教我只是只井底之蛙,连大海长怎样都不知道。” “哥,你也不在乎老妈和我们吗?” 二哥略微不悦地应道:“我可没那么堕落。”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为难地补上一句:“不过,毕竟我只是只青蛙。” ○ “觉得牛井美味的这分纯真之心,我希望永远不变。”我如此祈愿,吃完手上的牛井,然后对着井底和二哥聊天。二哥和我感情原本就不错,不过他当青蛙后变得更多话了。也许二哥很安于当只青蛙。 “你没有烦恼吗?”二哥问。“你从小就很少找人诉苦。” “我完全没烦恼。我决定了,要让自己的人生过得既有趣又快乐。” “你和海星还顺利吗?” “我不认识这个人。” “用不着瞒我,有心事大可跟可靠的哥哥倾吐……虽然我只是只青蛙,不过我可告诉你,嘲笑青蛙的人往往会因为青蛙而尝到苦头哦。” “这椿婚事是老爸擅自决定的,况且夷川家的人已经取消婚约了。” “听说你们还会见面。” “哼,我实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我连她的脸都没看过呢。” “你们俩这么娇羞啊,听了连我这只绿蛙都脸红了呢。” “尽管用那些色情幻想填满你的脑袋吧。事情可不像哥想得那么美好,要是夷川叔叔成了我岳父,金阁、银阁那两个傻气双胞胎成了我大舅子,那可真是人间炼狱啊。” “嗯,换作是我,一定会躲到井里去。” “不管发生什么事,哥都会躲在井底啊。”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这毕竟是老爸的决定。” “你这样说,也太为难我了。” “我想老爸自有他的考量。” “不,也许他只是想让他们走私伪电气白兰给他。” “怎么可能,就算老爸再怎么嗜酒如命也不至于这么做吧。”二哥面带愠容地说。 在京都无人不晓的伪电气白兰,在狸猫一族颇受欢迎,据说也有不少人类爱喝。这款秘酒是仿造东京浅草从大正时代一直流传至今的电气白兰,在夷川发电厂后面的工厂暗中制造,由夷川一族握有制造秘方,制造贩售全由他们一手包办。夷川家的首领、如今号称“京都大头目”的夷川早云,是由下鸭家入赘到夷川家的,他是我父亲的弟弟。 夷川家原本是从下鸣家分出去的一支,但两家的关系向来不睦。为了缓和长久以来的对立,一直有人苦思良方;而建议早云入赘到夷川家,便是其中一个方法。无奈早云向来仇视下鸭家,此举无疑是火上加油,在那之后下鸭家更是吃足了苦头。 父亲过世后,两家对立日益严重。早云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和父亲一样视下鸭家为敌,分别名叫夷川吴二郎和吴三郎,绰号“金阁”、“银阁”。我和两兄弟是同窗,同在红玉老师门下学艺,然而我们的关系形同水火。我实在不懂父亲为何会挑他们的么妹当我的未婚妻,这决定未免太荒唐了。附带一提,堂妹“海星”这个一点也不适合狸猫的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 父亲死后,夷川早云单方面取消我与海星的婚约,惹得母亲勃然大怒。 母亲很中意海星,当时她的怒火非同小可,可说是气得怒发冲冠。她对登门拜访的夷川早云怒喝一声:“去死吧你!”如同字面上形容的,将他踹出纠之森。然而早云依旧一言不发,脸上挂着低俗的冷笑迳自离去。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而在那之后,下鸭家和夷川家正式断绝来往,直至今日。 “说起来,真是蠢事一桩。”二哥说。“这种争斗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要是老爸还在,才不会让早云这么嚣张。” “的确,如果老爸在的话,应该会处理得更妥当。” “哥,我一直在想,老爸的死该不会是夷川干的吧?” 我说完后,二哥保持沉默,久久未出声。 “哥,怎么了?” “别胡说。”二哥以不像平日的严肃口吻说道。“要是因为口无遮拦又惹来麻烦,那才真是蠢呢。” 我沉默无语。巷弄间传来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声响。 “每年孟兰盆节,我总会想起老爸。”二哥感触良深地低语。“今年的五山送火,你们也会派出纳凉船吧?虽然我是只青蛙,没办法一同乘坐……” “船的事大哥似乎正在安排,不知进行得顺不顺利。” “对了,去年船被烧毁了。” “想到就一肚子火,都是金阁、银阁那两个家伙干的好事!”我在井边气得直跺脚。 “算了,看开一点吧。如果是老爸,一定会一笑泯恩仇。”二哥在井底遥想过去。“老爸过世时矢四郎才刚出生,你才刚进红玉老师的学校。” “不知不觉,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老爸喝酒时总是在聊你的事,要是矢一郎大哥知道了一定很不甘心,所以我一直没说,其实老爸最看重你,他还曾请红玉老师特别关照你,说自己的孩子里就属你最像他。” 我鼻头微酸,在黑暗中轻轻发出几声呜咽。 “我说矢三郎,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不记得 了。” “我一直在回想老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始终想不起来。我一直很懊恼。”二哥说。“我真是个没用的儿子。” ○ 父亲在世的时候,在五山送火那晚派出纳凉船是下鸭家的重要活动。每年盂兰盆节,祖先的灵魂会聚集在京都,我们得将他们赶回阴间去。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也会住进阴间,成为被赶回去的那群亡灵之一。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夏天,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们家的飞天纳凉船“万福丸”披挂了许多装饰品,热闹地照亮古都的夜空。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说要让祖先看看才出生不久白嫩可爱的弟弟,炫耀一下。我想起父亲站在船首的巨大煤油灯下,一脸嬉笑的模样。 和二哥一样,我也曾试着回想父亲生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他的死实在太过突然,我一直想不起来。不能说这样就是不孝,我认为二哥大可不必自责,毕竟我们谁都没料到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宁静的寺院内,一只青蛙和一只狸猫落寞地垂首不语,沉浸在对父亲的思念中。 蓦地,二哥以沉着的口吻说道:“喂,看来有大人物要来了。” “是谁?” 我吃惊地反问,二哥回答: “我的屁股痒了起来,看来是雷神大人要驾到了。” “糟糕!” 我在井边站起身,仰望天空。昏暗的天空覆满乌云,虽然还没听见雷声,但习惯在水中生活的二哥都这么说了,包准没错。 “谢谢你来看我。”二哥在井底吐着泡说。“老妈就拜托你了,谁教我只是只青蛙。” 还没来得及听二哥把话说完,我已迈步狂奔。 来到八坂通时,一阵冷澈肌骨的强风吹过。 ○ “去死吧你!” 母亲怒火攻心时,常会撂下这句重量级的狠话。 我们四兄弟也都仿效母亲,每当心头涌上怒火都会大喊一声:“去死吧你!”这句爽快否定对手一切的话语,我们用得可顺口了。 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子这么说话,于是自我警惕,向我们阐述“爱你的敌人”的美德。只不过一遇上看不惯的家伙,她总是管不住自己,仍会以满腔怒火朝对方大吼:“去死吧你!”有时甚至不理会我们的制止,犯下差点让对方真的死去的暴行,这是母亲可怕的地方。她也是如此向我们阐述何谓“言行一致”的美德。 然而胆识过人的母亲,对打雷却是畏如蛇蝎。 一旦打雷母亲便坐立难安,竖起全身狸毛,颤抖着四处寻找藏身之处。若不钻进纠之森深处一具古色古香的蚊帐中,由我们兄弟紧搂着她,便无法平静。 每当听到雷声,我们四兄弟都会奔回母亲身边,像玩挤馒头游戏(注:儿童游戏的一种,适合四人以上游玩,大家背对背围成一圈,互相勾住手臂,以肩膀、背部推挤对方。游戏过程中能提升体温,盛行于秋冬。)似地全家挤在蚊帐里,每当闪电照亮四周,便感觉得到母亲身体发僵。当雷神大人威风凛凛地在天空奔腾,我们只能屏气敛息,静候它离去。 更令人担心的是,母亲只要听见雷声就会变回原形。 在出町一带名气响亮的黑衣王子,倘若在撞球时突然变成毛茸茸的狸猫,不管在人界还是狸猫一族,想必都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 我踩着自行车,迅如疾风地穿过东大路。街灯照耀着云层底端。 我猜么弟八成也正赶往出町柳,来到一路从冈崎流向此地的排水渠时,便改向左走。 夷川发电厂位处这条排水渠沿岸,水门前沉静的琵琶湖沐浴在斑斓的街灯下光滑如镜。白光下,对岸有个无比凄清的身影,那是致力于琵琶湖排水建设的北垣知事的铜像。我们昔日有位祖先,名叫下鸭铁太郎,听说他与北垣知事交谊深厚,彼此互称“铁棒”和“小国”。不过铁太郎是个大骗子,就连死后还假装活着长达半年,我看这件事十之八九是唬人的吧。 我斜睨着水门,骑上排水渠上的小桥,目击了事件的现场。 桥中央一只小狸猫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看那屁股不住颤抖的窝囊样,我确信是么弟。桥的北侧,有只印度象大小的巨型招财猫嚣张跋扈地挡住去路,眼露凶光,瞪视着不住颤抖的么弟。 我可爱的么弟竟遭一只目中无人的招财猫欺负! 拔刀相助是做哥哥的责任,于是我大喊一声:“下鸭矢三郎前来领教!”那只招财猫大眼滚动,望向了我。我丢下自行车冲上前去,么弟马上死命往我臂弯里钻。我搂着蓬松柔软的么弟,昂然而立地瞪视那只招财猫。 “哎呀,原来是矢三郎来了。” 挡住去路的招财猫说完,咧嘴而笑。每当他笑着鼓起胸膛,脖子上的木牌便随之晃动,只见上头以寄席体字型(注:江户时代,商家为了吸引顾客,所使用的一种粗体字。常用于海报、传单与名牌。)写着“卷土重来”。 “咚。”一声巨响傅来。另一只巨大招财猫从天而降,降落在我背后。这只黑色招财猫在断我退路的同时,压垮了我的自行车。他的脖子上也挂着一张木牌,写着“樋口一叶”。 前门是“卷上重来”,后门是“樋口一叶”。连四个字是什么含意也不懂就这样挂在脖子上,把自己搞成蠢样十足的广告塔还洋洋得意,除了狸猫一族的傻瓜兄弟“金阁与银阁”,也没有别人了。他们喜欢奥妙的四字成语,并深信身上装饰成语很帅气,只可惜他们只知滥用,不仅含意。再说,“樋口一叶(注:日本知名小说家。)”根本就不是成语。 “矢三郎,你弟弟丢下工作擅自逃出工厂。”金阁洋洋得意地训起话来。“是你们开口拜托,我们才让他到工厂见习。光是这样,就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没想到他居然擅自丢下工作,这教谁受得了啊!” “哥,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银阁在背后接话。“这教谁受得了啊!” “能够无怨无尤完成自己的工作,才称得上独当一面。”从未完成过任何工作的金阁又说。“我本来不想插手,但下鸭一族的未来实在令人忧心啊。” “哥,下鸭家全是一些不成材的半吊子。”正是如价包换的半吊子的银阁在一旁附和。 “就是说啊,次男是青蛙,三男是傻子,老么也只有这点程度。我们夷川家要是不加把劲,狸猫一族的未来可就一片黑暗了。” “哥,有你在一定没问题,你可是明日之星。” 么弟吓得直发抖,连变身都忘了。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赶往母亲身边才离开工厂。么弟个性敏感,不善变身,只要稍受惊吓便会露出尾巴,因此被人取了一个不雅的绰号——“穿帮小子”。 “喂,银阁。樋口一叶可不是成语喔。”我说。 “骗谁啊,你以为你是成语博士吗?”银阁反驳。 “两位,樋口一叶可是人名。”我怜悯地说。“人名和成语可不一样。” “哥,是这样吗?”银阁突然不安起来,向金阁确认。金阁昂然应道: “别信他的鬼话。樋口一叶,是指一片沾湿的枯叶卡在雨樋(注:装在屋檐前,用来将雨水导向地面的细长水管。)的出口,这成语是用来形容秋天落寞的景致。我在书上读过。” “不愧是哥哥,我猜也是这样。” “像这种家伙根本不必理他。” 金阁踏步向前,重重地发出巨响。 “来吧,把那个小不点交出来,我们会好好地加以惩戒。我爹已经把他全权交由我们处理,让他明白工作得多么一丝不苟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你休想。”我紧搂着么弟。 “你还是一样胡来,狸猫一族有你这种不把规炬当回事的家伙实在太可悲了!” “你们不也一样吗?” “我们例外,我们可是大人物。”金阁又补上一句:“正可谓是畅通无阻。”说完露出得意的笑容。 “哥,你真厉害,竟然知道‘唱通无主’这句成语!”银阁无比崇拜地说。 “而且我们不像某人,死缠着别人家的掌上明珠。”金阁说。“我说的就是你!” “你说什么?混帐!我什么时候干过那么不要脸的事!” “我爹说和你的婚事会阻碍海星的未来,对此伤透脑筋。两家明明都取消婚约了,你还执迷不悔吗?我们根本不需要下鸭家的血脉。” 我和么弟怒火攻心,齐声朝他们大吼:“去死吧你!” “既然你们撂下狠话,那就休怪我不留情。” “尽管动手吧,哥。踩扁他们。” 犹如碾磨石臼的隆隆声响从天际传来,雷神大人似乎已在古都上空肆虐活跃。 么弟放声哭泣,冰冷的鼻头不住磨赠我的下巴。 “哥,老妈她有麻烦了。” “我知道。” 若是继续和特老大、特老二(注:出自世界名著《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双胞胎兄弟tweedledum和tweedledee。)这对傻瓜兄弟玩没意义的问答游戏,肯定来不及赶回母亲身边。金阁、银阁兄弟俩生得孔武有力,只有蠢蛋才会与他们正面冲突。眼下暂时撤退,待日后拟订卑鄙手段,再给他们好看。我得尽可能想出不必自己动手的方法。 在两只特大号招财猫的前后包抄下,我抱着娇小的么弟,思索迅速逃离此地的方法。 不过,根本不需我想办法。 挡住去路的银阁背后,突然有个威严十足的声音喊道:“金阁、银阁!”接着传来“吼——”的一声响亮虎啸,令人为之震撼。金阁和银阁吓得面无血色,瞬间变成没有色彩的白瓷招财猫。 老虎。哺乳纲食肉目猫科,身形媲美狮子的大猫,身长达两公尺,体重逾两百公斤。一身金毛覆上漂亮的黑纹,据说有时连熊都能撂倒,是亚洲最凶猛的野兽。它什么都吃,包括人类、狸猫、豪猪、乌龟、蝗虫…… 附带一提,京都并无野生的老虎栖息,只有狸猫变身的老虎。 “是矢一郎大哥!”么弟叫道。 大哥总是规规矩矩遵从狸猫一族的潮流,绝不随意变身,只有怒不可抑时会变身成威风凛凛的老虎。 大哥的绰号就叫“鸭虎”。 ○ 火冒三丈的大哥,先是一口咬住身旁银阁的屁股。 银阁尖声怪叫,直嚷着:“哎呀,我的屁股啊!”被打回穷酸的狸猫原形。大哥轻咬住他化成一团毛球的屁股,使劲一甩,银阁就在路灯投射的白光下飞向高空。“我飞起来了!谁来接住我啊!”那颗凌空飞去的毛球不断大呼小叫,数秒后,排水渠传来扑通水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心想,你就这样顺着水流冲走吧。 看到兄弟顺着排水渠流向遥远的大海,金阁似乎有所觉悟。只见眼前那只招财猫肥胖笨重的后脚逐渐变细,浑圆沉重的肚子往内缩,手上的金币消失,犀利发光的双眼变得冷峻,脸部四周长出蓬松的金毛。 金阁变身成一头狮子。他绷紧全身神经,紧盯大哥,以便随时扑向前。大哥谨慎地低着头,步步近逼。 我和么弟退到电线杆后方,观看这场难得一见的虎狮之斗。 突然,金阁飞身朝大哥扑去,一时间金黄鬃毛与黑色斑纹纠缠,分不清敌我,但马上便听见金阁尖叫求饶:“那里万万不能咬啊!” “咬那里的话,我就完蛋了!” 大哥一口咬下那个“被咬就完蛋”的部位,金阁立刻被打回狸猫原形。 大哥使劲甩头,金阁和银阁一样画出一道圆弧飞向高空,排水渠方向又传来扑通水声,这下四周真的回归平静了。 天空白光一闪,雨滴落下。 大哥从老虎变回平时习惯的“身穿和服的少爷”,朝伫立在路灯下的我们投以冷漠一瞥。他在桥边吹了一声口啃,等在路旁的“自动人力车”旋即赶到。这是父亲留给大哥的宝物。拉车的车夫是昔日京都一位名匠发明的“伪车夫”,尽管伪车夫动作已不太流畅,大哥将它视为父亲的遗物,经常维修使用。 大哥坐上人力车,朝我和么弟唤道:“你们还在发什么愣!快上来啊!” 我抱着么弟,冲向人力车。 ○ 人力车穿梭在错综复杂的狭窄街道,雨势愈来愈强,但伪车夫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着车快跑。 今天狸猫一族在祇园有一场聚会,议题与我族未来权力发展息息相关,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钟爱的自动人力车,是为了仿效父亲昔日坐着它四处奔走的气概。只可惜那场聚会最后不欢而散。 奔驰的人力车内,大哥回想起聚会中的不愉快,又担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胁的母亲安危,他看着这两个被夷川家欺负的窝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该如何训话。眼看大哥眉头愈皱愈深,整张脸就快纠结成一团。 “你们受夷川家如此羞辱,为何不反击?”大哥问。“难道你们没有挺身守护下鸭家荣耀的气概吗!” “对不起。”么弟细声嗫嚅。他原已恢复少年模样,但听到大哥的斥责又心生恐慌,随时都可能露出狸猫尾巴。“不过我有跟他们说:去死吧你!”么弟战战兢兢补上这么一句,但大哥没理他。 “我不懂什么是下鸭家的荣耀。”我说。 “像你这种只求自己开心的家伙,当然不懂了!”大哥骂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难过。” “老爸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我说完,大哥板起脸,沉默不语。 抵达位于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时,雨势滂沱,今出川通的柏油路上白茫一片。天空响起令四周为之震撼的雷鸣,我们三兄弟吓出一身冷汗。 赶到楼上的撞球场一看,已不见母亲踪影。 我向一名甩着球杆的学生打听。他说黑衣王子听见雷声后,一张白脸变得更白,踉踉舱舱地冲下楼去。后来楼下的咖啡厅一阵骚动,说有狸猫闯进店里,撞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厅凑热闹,不过没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们立刻追问那只狸猫的下落,对方一脸诧异地回说:“慌乱中也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我们失去有关母亲下落的线索。 在这种大雷雨中,母亲不可能独自一人返回纠之森。也许她正全身湿透地躲在暗处,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鸣吓得不敢动,因而遭人类掳获,或是惨遭车辆辗毙。每当闪电照亮昏暗的鸭川,盘据在我们心头的不祥画面便又增添几分可怕。 “啊啊!妈!”大哥放声大叫,方寸大乱地揪扯着头发!“都是撞球害了你!” 每当大哥面临紧要关头,便会显露内在脆弱的一面,只见他平日涂满表面的威严镀漆此刻不断剥落。他提议立即传令告知全京都的狸猫,号召族人一起搜寻母亲。 “这未免太夸张了,大哥。”我劝阻。“你以为老妈会刻意逃到五条或西阵去吗?我看,我们先分头在加茂大桥四周找找看吧。” “没错,这事要先办,就由我来指挥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发号司令。“矢一郎搜寻同志社大学一带,喂,明白了吗?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没关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带。矢三郎找鸭川北边,矢四郎 到桥的另一头找,接下来,矢三郎负责搜寻鸭川南边,给我找仔细一点!” “大哥,我没办法同时南北两头跑啦。” “真是没用的家伙,那南边就矢二郎去吧。”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只青蛙。” “他到底要怎样才高兴!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啊!”大哥又猛扯头发。“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为什么我的弟弟都这么没用!” “大哥,你冷静一点,现在最教人担心的反而是你。” 尽管举止错乱的大哥教人不放心,我们还是在雷雨中分头找寻母亲的下落。 加茂大桥上因大雨而一片迷濛,车灯在朦胧中交错而过。护栏上的一盏盏橘色灯火,宛如是替即将回归古都的祖灵指引方向的路标。 ○ 冒着雷击的危险,被雨淋成落汤鸡,我们继续在加茂大桥附近搜寻。 总算,我找到了母亲。她就躲在加茂大桥下的阴暗角落。 我沿着鸭川找寻时,浑身湿透的母亲全力冲过河堤,扑进我的臂弯。那时正巧一阵雷鸣,吓得母亲瑟瑟发抖。我松了一口气,替母亲拨开额前湿淋淋的毛,她打了个喷嚏,在划破天空的闪电下蜷缩着身子,低声道:“夷川的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差点掉进河里,是她救了我。” 母亲藏身的桥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里头窥望着我。 我拭去脸上的雨水,注视着桥下暗处,结果海星气愤地说:“还看什么!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亲感冒吗?傻瓜!” 海星不肯从桥下现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说:连她的脸都没看过,并不是因为害羞,我说的是事实。虽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从未看过她的真面目,就连她变身后的模样也没见过。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总是躲在看不清的暗处唠唠叨叨挑我毛病。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却恶毒得紧,想必是家教不好。对我而言,海星等同是冷不防从黑暗中袭击我的言语暴力,光是听她说话我就一肚子火。 过去她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亲与人的约定”与“持续忍受这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出言辱骂”的重担孰者重要,结果由于两者重量在伯仲之间,差点将我心中的天平给压垮。就在我几乎不胜负荷时,父亲过世了,婚约也解除了。 再见了,海星。我再也不必和你见面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清心不少,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还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没,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拿我打发无聊。对我来说,这无疑是灾难,结果夷川家竟说我死缠着海星不放,实在很不讲理。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说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亲,我得向她道谢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头行礼,说了声:“谢谢。”并补上一句:“请代为向(掉进排水渠被冲走的)金阁、银阁问候一声。”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声,应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我们和海星告别。 “夷川那家人最好全去死。”抱着母亲走回家时,她如此说道。但她接着又说:“唯独那孩子例外。” ○ 我叫回人在鸭川对岸四处乱跑的么弟,并一把抓住方寸大乱地在今出川通狂奔的大哥。雷雨中,我们驱赶着自动人力车,逃回纠之森。 一踏进纠之森,倾盆而下的豪雨被郁郁苍苍的枝叶帐幕阻挡,转为柔柔的细雨。雨滴拍打在叶片上的声响,如同飞沫弥漫在南北延伸的狭长森林中。尽管不时仍有银光打向参道,不过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我抱着母亲,和大哥及么弟走在下鸭神社漫长的参道上。 钻进树下的小蚊帐,覆着浓密毛皮的身躯互相依偎,我们屏气敛息。母亲以白手巾缠住湿透的皮毛,抬头仰望树梢,抽动着鼻翼,侦察雷神大人的动向。么弟紧依着母亲,我和大哥则在两旁抱住他们。 黑暗中,感觉得到彼此吐出的湿热气息。 依偎着彼此,细听远处的雨声和雷鸣,我觉得无比怀念。 我想起了从前,那时么弟刚出生,老爸尚在人世,二哥也还没变成井底之蛙;大哥不需一肩扛起无法负荷的重责大任,还保有悠哉的一面。当时只要一打雷,大家就会众在母亲身旁。 母亲总是怀抱着我们兄弟四人,父亲则是抱着双眼紧闭的母亲。 想起那段往事,心中涌上一股既甜美又悲伤的情绪,一点也不像我。 雷神大人往琵琶湖的方向逐渐远去。我想,东山一带现在想必很热闹吧。 “还好有你们在。”母亲在归于平静的黑暗中说。“虽然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但我还有你们。” ○ 我已故的父亲——下鸭“伪右卫门”总一郎,是只伟大的狸猫。 他让下鸭一族团结一心,威仪遍照京都的族人,就连在乌丸的闹街上空盘旋的天狗也对他大为感佩。 他豪迈洒脱、恬淡无欲、慈悲为怀,爱好美酒和将棋,讨厌劣酒和没水准的地盘之争。然而一旦与人争斗,便会如勇猛如鬼神,集谋略、臂力、变身力于一身,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毫不留情。父亲还是我的老师——老天狗如意岳药师坊红玉老师的盟友,他们联手让鞍马天狗也瞠目结舌,甘拜下风。狸猫中有这等能耐的,就只有我伟大的父亲了。 能让狸猫一族凝聚团结的狸猫,人称“伪右卫门”。 “只要有下鸭伪右卫门在,京都就能泰平无事。”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孰料他竟突然撒手尘寰。 京都有个名叫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团体,他们每年都在尾牙宴上大啖狸猫火锅。京都的狸猫向来对他们深恶痛绝。 么弟矢四郎出生的那年岁末,他们照例举办尾牙宴,围炉吃狸猫锅。 而那年的火锅料就是我父亲。 得知父亲的死讯,我们兄弟愕然,半日之久才回过神来,放声大哭。大哥哭了,二哥哭了,我也哭了。么弟是个婴儿,当然也哭,而且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只要身为狸猫,就有可能被煮成火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母亲对我们这群嘤嘤啜泣的小狸猫说道。 “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要有过人的器量,对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冷笑置之。要像你们的老爸一样,不过,可千万不要亲身尝试哦。” 语毕,母亲这才抱着我们一起痛哭。 “答应妈,你们绝不能变成狸猫锅。” 那一天,我父亲安详地成了狸猫锅,进了那群古怪成员的五脏庙。同一时间,京都狸猫一族的未来再次浮现风雨欲来之兆。 ○ 雷雨停歇,睡着前我们一直聊着这件事。 “妈,就像你说的,你的孩子长成了器量过人的狸猫,但当中有三只很没用。”我说。“其中一只还是青蛙。” 我察觉大哥露出了苦笑。 么弟已经睡得很沉,母亲把脸凑向他的脸颊。 “是青蛙也好,是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们好好活在世上,我就心满意足了。” 思索片刻后,母亲又补上一句。 “还有,你们都是了不起的狸猫,这点老妈很清楚。” chapter 03 大文字烧纳凉船之战 仿效风花雪月,称得上附庸风雅,但最有意思的,还是模仿人类。一同参与人类的日常生活或是节庆活动,实在乐趣无穷。这种戒不掉的习性肯定是远从桓武天皇时代便脉脉相传至今,我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每当我们兄弟闯祸,闹得鸡飞狗跳,父亲总会笑着这么说。 最能象征夏日风情的五山送火之夜,人类陶醉,我们狸猫也跟着陶醉,说穿了,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我之所以特别喜欢五山送火,是因为这让我想起父亲。父亲总是将飞天纳凉船“万福丸”装饰得金光闪闪,欣赏山上点燃的篝火,弹琴击鼓,嘻闹玩乐。他变身成布袋和尚,抬头挺胸地站在船首,一脸眉开眼笑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父亲总是像这样,威风十足地向祖灵们炫耀下鸭一族的健康与幸福。 父亲远赴黄泉后,母亲和我们每年还是会在五山送火之夜派出纳凉船,不过什么下鸭一族的祖先,我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尽管有时会想起父亲,但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是在夏日的夜空尽情玩乐嘻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我们是狸猫呢。 这也是傻瓜的血派使然。 ○ 时序来到八月,五山送火的日子已近。 某个午后,在挥之不去的恼人酷暑闷熏下,我带着么弟矢四郎走出纠之森。我们徒步走过葵桥,前往出町的商店街。 我们在商店街,替恩师红玉老师买了松花堂便当和出町的双叶豆饼。我们的天狗老师拥有“如意岳药师坊”这个响亮名号,教导过许多狸猫,如今他却隐居在商店街后的寒酸公寓,独自唾弃世上万物。 前些日子我为了帮老师提振精力,刻意变身成青春少女,结果竟被骂得狗血淋头,受尽屈辱。没想到我足以做为弟子表率的用心,得到的回礼居然是一顿臭骂,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这天酷热难当,我故意变身成一个灰头土脸的大学生。 么弟矢四郎变身成少年,将一大瓶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么弟只会粗浅的变身术,而且只要稍有怯意便会如字面上形容的,露出狸猫尾巴。因为太软弱了,大家给他取了个“穿帮小子”的绰号,说来实在可怜。 那年夏天,么弟悄悄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 “哥,我可以帮手机充电哦。” 接着,他一脸自豪地以小小的手指帮手机充电。不过,如果能用电锅煮饭倒还另当别论,在这到处布满电线的城市能替手机充电有什么用处?除非出外时手机刚好没电,这招倒是相当方便,但除此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我这天真的么弟在伪电气白兰工厂暑休时,每天都窝在纠之森的树下替手机充电,以此自娱。 “你到底要打电话给谁啊?”我边走边问。 “打给妈啊。” “可你不是整天和妈在一起吗?” “才没有呢,去工厂的时候就不在一起啊。” 我们信步而行,边走边聊。 从商店街中心延伸而出的巷弄往北转,有一栋旧公寓,外观与自由翱翔天际的天狗一点也不相衬。红玉老师就住在这里。 今天前来,为的不是替喝着思心浓粥、日益衰老的老师献上食物和红酒,其实我另有要事。 我是为万福丸而来的。 ○ 五山送火的日子渐渐逼近,但下鸭家却没有飞天纳凉船可坐。 因为去年的五山送火之夜,我们与夷山家展开没意义的纷争,万福丸就此付诸一炬,实在令人惋惜。 夷川家的人坚称:“是炒热气氛用的烟火引发火灾,纯属意外事故。” 但我认为事有蹊跷,因为我亲眼目睹了夷川家那对人称“金阁、银阁”的傻瓜兄弟朝我们的船发射烟火,嘴里还语意不明地喊着:“吴越同舟!吴越同舟!”我看那些坏心狸猫降生在这世上本身,才是“意外事故”吧。 该上哪儿找新船替代,我心里早已有谱。只不过大哥矢一郎凡事只仰仗自己的政治谋略,怀疑自己亲弟弟的才干,根本不想和我有瓜葛。打从开始他便不打算找我帮忙,对我的提议置若罔闻。我也因而大动肝火,前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将对大哥的咒骂秽言一古脑儿往井底宣泄。 母亲一直很期待能坐纳凉船欣赏五山送火,尽管本意是为了喧闹玩乐,但这也是思念亡父的重要仪式。大哥费尽心思,苦思取得“万福丸二代”的方法,最后决定向奈良的朋友借船。 只可惜就在前不久,他们摸黑将船从奈良运来,谁知万福丸二代竟在途中失事坠落,还没来得及发挥本领,就落寞地成为木津川沙洲上的一艘破船。眼看五山送火在即,大哥的计划却泡汤了。 在母亲的开导下,大哥低头请我帮忙。 “算我拜托你,想想办法吧。” 要是一开始就请我这位才干卓越的弟弟帮忙,办起事来不就容易多了。我冷眼望着低头的大哥,双脚泡在纠之森的小河,咕嘟咕嘟地喝着碗里的弹珠汽水。 “这次是矢一郎不对,不过现在只能靠你了。”母亲说。 “他要是跪下来向我磕头,我可以想想办法。” 大哥听了气得狸毛颤动,但似乎有意下跪磕头。 这时母亲大发雷霆,大吼一声:“你太不像话了!”一把将我推进小河。 “你大哥这么伤脑筋,你竟然还叫他磕头,世上哪有你这种弟弟!” 我爬上岸,甩掉身上的水滴。 如此这般,我不得不替毛茸茸的大哥擦屁股,决定执行原本的计划,向红玉老师商借“药师坊的飞天房”一用。 “药师坊的飞天房”是天狗的交通工具,状似小茶室,四周设有外廊,用来展开空中旅行最舒服不过了。红玉老师不喜欢仰赖交通工具,鲜少使用飞天房,但总不至于已经转卖给熟识的古董商吧。我猜飞天房现在八成布满尘埃,静静待在公寓的某个角落。 老态龙钟、丧失飞行能力的红玉老师,为什么不乘坐方便的飞天房呢?“就算再怎么堕落,天狗还是天狗,我可不想四处宣扬自己已丧失天狗的法力。”想必他心里仍存在着这种无谓的挣扎吧。不过,原因不只如此。 红玉老师的飞天房是以红玉波特酒当燃料,与其喂交通工具喝酒,他宁可全把酒喝进自己肚中,在想像的天空中自在翱翔。 我还真想问他一句——身为天狗,你这样满足吗? ○ 一踏进红玉老师的公寓,热得像在洗三温暖。杂物堆积如山,从窗外射进的阳光中满是飞舞的尘埃,光看就教人鼻头发痒。么弟打了个喷嚏,露出狸猫尾巴。 “原来是你们。” 红玉老师懒洋洋地打完招呼,又继续和他的访客交谈。狭窄的房间中央,红玉老师穿着泛黄内衣盘腿而坐,他对面坐着另一名老人。 那是岩屋山金光坊,也是天狗。 他转过头来,以不似天狗的和善口吻对我说:“原来是下鸭家的矢三郎。你长大了,看起来很威风呢。”他的黑框眼镜闪着白光,衬衫被汗水濡湿,脖子上垂着一条领带。 “傻瓜!狸猫长得威风有什么用。”红玉老师扇着扇子说道。“你对狸猫太好了,就是这样那些毛球才会拿翘。” 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地位让给第二代接班,如今基于兴趣在大阪经营一家中古相机店。身为大天狗却着迷于相机,我记得红玉老师曾拿这事取笑他。金光坊说才刚到,打开放在榻榻米上的礼物包裹,招呼我们:“药师坊说不要,你们拿去吃吧。” “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从大阪搭电车到京都二具是有辱天狗的 名声啊。” 红玉老师不满地说,金光坊露出苦笑。 “这种大热天,你自己从大阪飞到京都看看,包准连脑浆都会煮沸。坐京阪电车凉快多了。” “天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不过,我还真吓一跳呢。我到出町后,想见你一面,就飞到如意岳,没想到山里全是鞍马天狗,你竟然搬到了出町的商店街,这事太教我惊讶了。” “我嫌麻烦,就把如意岳交给他们管理。” “堂堂的如意岳药师坊,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金光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我实在不喜欢鞍马那班人,个个白得像豆芽菜,看了就不舒服。” 约莫一年前,红玉老师在天狗的战争中一败涂地,结果被赶出如意岳。但老师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始终坚称:“我只是请鞍马那班人代为管理”,逞强的模样实在教人同情。 “如果想赶走他们,可以请我家的第二代帮忙。”金光坊亲叨地说。“只要你开口,爱宕山也会帮忙的。虽然太郎坊和你不合,但他向来很讨厌鞍马那班人。” “不用你们多管闲事。” “搞定这件事之后,你也将如意岳让给第二代接手吧。” “我和那个蠢材早就断绝关系了。” 听说红玉老师有个儿子,而且一点也看不出和老师有血缘关系,生得俊美无伦,人称“美男天狗”。然而经过漫长的岁月,和他有关的传闻经过添油加醋,全都又臭又长,真假难办。 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俊美的接班人与父亲反目成仇,父子俩大打一场,撼动了东山三十六峰。当时红玉老师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天狗,他毫不留情地对儿子展开痛击。据说狮子会将自己的孩子推入深谷,不过老师是否是为了锻炼儿子才含泪挥动爱鞭,此事令人质疑。我看老师八成只是气昏了头,一时杀红了眼。 两人大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年轻的接班人败得一蹋涂地,逃出京都。此后他辗转流浪于日本各地,甚至远渡英国,自那之后行踪成谜。也许他在抬头挺胸假扮绅士的过程中,完全融入了大英帝国的生活,就此错失归国的机会。 附带一提,听说两人大打出手的原因是为了女人争风吃醋。 ○ “如果第二代不回来,一切就不用提了。” “他不可能回来的。” 红玉老师将手中扇子扇得呼呼作响,望着从窗户射进的炎热阳光,低语道: “倒是有个人可以接我的位子。” “你还有其他儿子吗?” “不是儿子,是个还有待修行的女孩,我很看好她。” 我大吃一惊,全身狸毛直竖,跪着移身向前。 “老师,冒昧请问,您说的那位接班人难不成是弁天小姐?” 红玉老师颔首,我、么弟和金光坊三人不约而同长叹一声。 “这怎么行!”金光坊叹息地说。“她的本性太坏了。” “有哪个天狗的本性是好的?你不仅就别乱说。” “她是个祸根,绝不能挑她。” 红玉老师板起脸,瞪视着金光坊,但不久就像猪只般发出呼噜声,把扇子丢向一旁,横身躺下。都已经好几百岁的人了,但每次情况不妙,就躺在地上来个相应不理,充分展现如意岳药师坊的本色。 看到红玉老师的态度,金光坊端正坐好,低头不语,汗水不断滴落榻榻米上。 “五山送火就快到了,不能待在自己的山上你不会难过吗?” “在山下欣赏五山送火还比较有意思,待在山上根本就不知道美在哪里。” “又在强词夺理。” 金光坊就此不再多言,红玉老师则是一直紧闭双眼,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 “大”字篝火所在的大文字山,位于如意岳西侧。 红玉老师是如意岳的主人,他总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一直认为大文字送火是归自己管辖。想必自认为是监督者,觉得必须让人类知道他的厉害,所以每年五山送火之夜,他总会在大文字篝火四周游荡,把人家辛苦架好的火把推倒,遭下鸭警署的员警追捕。但那是他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退居出町商店街之前的事了。如今红玉老师被迫和过去最瞧不起的人类比邻而居,只能仰望昔日受自己管辖的山岳。可怜的红玉老师,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老师,关于五山送火……” “怎么啦,矢三郎。”老师闭着眼睛低语。 “您应该知道,我家每年都会派出纳凉船吧?” “知道啊,狸猫真是无药可救的蠢蛋。” “去年我们中了夷川一族的卑劣伎俩,飞天纳凉船惨遭烧毁,今年我们费尽心思想找替代的船,但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因此,我才来这里拜见老师,希望可借用您的飞天房一晚。” “飞天房是什么?” “老师,就是长得像小茶室,能在天上飞的那个啊。” “噢,那个啊。经你这么一提,我把它收到哪儿去了?” 红玉老师霍然起身,一脸茫然地说。 “我想起来了,我送给弁天了。” 在场的人莫不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鸦雀无声。 红玉老师毫不吝惜地将风神雷神扇送给弁天,听者无不皱眉,有人还说:“老师被来路不明的女人给吸干了。”此事记忆犹新。没想到他竟连飞天房都送给了弁天,那他手上还留着什么?既不能飞天,也无法刮起旋风,老师的天狗法力几乎荡然无存,而他竟然还把天狗宝物慷慨大放送,实在令人傻眼。 这下就连一向尊敬老师的我也按捺不住。虽然这情形并不少见。 “你也该适可而止吧!”我怒吼道。“为什么把所有宝贝都给了她!” 红玉老师盘腿而坐,脸胀得通红,皱纹密布的一张脸纠结着,气得抄起手边的一个大不倒翁丢我。金光坊在一旁劝他消气,但老师怒不可抑,丢完不倒翁改丢招财猫,丢完招财猫改丢福助(注:福助人偶,被视为招来幸福的象徽。造形是一个跪座的男子,有颗大大的脑袋。),丢完福助又丢不倒翁,拿起东西就朝我扔。我只能缩着脖子,四处逃窜。 “你还不懂吗,这个傻瓜!” 我伟大的恩师大吼。 “我只是想看她开心的模样啊!” ○ 安抚红玉老师的情绪后,我和么弟陪同岩屋山金光坊一起步出公寓。 走出出町商店街,金光坊对我们说:“听说你们常照顾药师坊,这份用心令人感佩。” “这差事是不知不觉落在我们头上的,谁教其他学生都不来探望老师。” “药师坊虽然老爱抱怨,但他心里一定心存感激。” “口头上的安慰就不必了。” “哎呀。”金光坊用力拍了一下前额。“我也真是的,竟然说这种不得体的话。” “像他那么不可靠的人,绝不能对他期望太高。” “说的一点都没错。” 金光坊接下来打算在岩屋山住一阵子。他开心地告诉我,原本不打算回岩屋山了,但儿子老邀他回去。还说五山送火那天,他打算下山好好欣赏一番。 “可否也让药师坊一同坐纳凉船呢?也算老朽一份。” “就这么办吧。” “还有,对弁天可千万不能大意哦。” 金光坊要在出町柳车站搭公车前往岩屋山,我们便在加茂大桥西侧与他告别。太阳已升至中天,阳光普照,鸭川水量也减少许多。我和么弟目送金光坊步履蹒姗地走过冒着热气的加 茂大桥。 老师告诉过我,弁天常到三条高仓的扇子店“西崎源右卫门商店”走动,于是我和么弟在河原町通坐上市内公车。么弟坐下后,全身紧绷。他很害怕,眼看就要露出狸猫尾巴,我忙出言安抚:“弁天也不是天天吃狸猫火锅,只有尾牙宴的时候才吃。” 因为红玉老师的关系,我和弁天算是旧识,两人之间有段切不断的宿缘。老实说,她其实是我有缘无分的初恋情人。 “不然,你先回去好了。”我说。 但么弟鼓起勇气应道:“我也要一起去。老妈叫我要磨练胆识。” ○ 从三条高仓略往北走的一处悄静市街,有一间外观古色古香,看起来与民宅无异的扇子店,名叫“西崎源右卫门商店”。 有店名浮雕的玻璃嵌在店门上,我拉开门轻喊一声:“有人在吗?”走进店内,店里相当凉爽,有焚香的气味。昏暗的土间(注:日式房屋入门处没埔木板的黄土地面。)设有木制展示台,许多美丽的扇子陈列在上头,就像暂时停翅的蝴蝶。源右卫门坐在入门台阶处与客人聊天,我和么弟打声招呼,脱鞋走上台阶。 穿过藏青色的暖帘,走在铺有黑色木板的走廊,焚香气味熏人,几乎连呼吸都有困难。我们极力忍耐继续前行,也许是盐分的关系,脚掌黏答答的,不时吸附着地板。街道的声音远去,宛如置身世界尽头般的宁静包覆着我们,这时头上传来海鸥的呜叫。走廊转向左方,射进屋内的阳光微微摇曳。 绕过走廊,来到一间小餐厅。 海风吹送,入口处暖帘随风摇曳,餐厅里满是水面映照的波光。铺设木质地板的大厅摆有质朴的餐桌,墙上挂有褪色的菜单木牌,但不见半个客人。走出餐厅,眼前出现一座码头,停靠了几艘小船。前方是辽阔大海,浪潮平稳地打向岸边,波光粼粼。被风吹响的风铃、蓝天之上徘徊的海鸥叫声,与浪潮祸互融合,令人兴起一股与三条高仓一带大异其趣的旅愁。 一名老太婆从厨房走来。 “弁天小姐在钟楼吗?”我问。 “是的,她在那里。”老太婆应道,指着外海。尽管薄雾迷濛,视线不佳,还是依稀看得见屹立海上的建筑。 “前些日子,外海风强浪大,不过今天天气很好呢。”老太婆走向码头准备小船。 我和么弟坐上小船,划着桨继续前行,海水在船身下哗啦作响。起初么弟还觉得新鲜,但随着愈接近外海,海水颜色愈深,他的脸色渐显苍白。我划着小船,确认目标,但回头时已不见少年踪影,只见一头全身覆满密毛、缩成一团的小狸。 “还是不行吗?” “哥,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没办法变身。” “算了,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屹立海上的建筑离我们愈来愈近。 这栋建筑是大正时代某个大贸易商兴建的气派洋馆,多年来任凭风吹雨淋,如今有八成已经没入海中。听说这栋洋馆昔日是家颇负盛名的饭店,而耸立于海面的这座钟楼则扮演着宣传塔的角色。然而这座远近驰名的钟楼在海风的日夜吹拂下,如今早已锈斑密布,时钟指针再也无法运行。 钟楼底下,一座浮台在海面随波摇荡,上头有把颜色鲜艳的海滩伞。 “喂!”我放声叫唤。躺着休息的弁天站起身,朝我挥手。她今天穿着t恤和短裤,t恤上还大大写着“天下无敌”这句成语,品味当真古怪。 ○ 我将小船停靠在浮台旁,弁天望了一眼缩在小船角落的小狸猫,摘下墨镜说:“哎呀,好可爱。是你弟弟吗?” 海滩伞旁凌乱地摆放着弁天中意的小型收音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吃得层掉满地的甜甜圈、望远镜、以及难得一见的特大瓶伪电气白兰。弁天将准备要吃的甜甜圈递给么弟,么弟忸忸怩伲吃将起来,不时噎着说不出话来。 “话说回来,你这模样看了就热,就不能变个清爽一点的模样吗?” 我板着脸盘腿而坐,指谪地说:“那你这件t恤又怎样?品味这么古怪,一点都不像你。” 弁天低头望着自己丰满的胸部。“这是夷川家的狸猫送我的。” “是金阁、银阁吗?” “没错,这瓶伪电气白兰也是。” 我向她说明今天来访的目的,弁天一面听一面啜饮着伪电气白兰。我提到去年纳凉船被金阁、银阁烧毁的事时,她还拍着白皙的大腿朗声大笑。 “昨天金闾、银阁来找我,还说你一定会来找我,他们希望我别插手狸猫之间的纷争,留下这件古怪的t恤和伪电气白兰。” “好小气的贿赂。” “没错。我要是想要,爱拿多少就拿多少。” “那对傻瓜兄弟的思虑就是这般浅薄。” 弁天不怀好意地笑着。“你想要飞天房是吗?” “想要得不得了。” “怎么办好呢?可是借给你,我又得不到任何好处。” 弁天如此说道,双手抱膝坐成三角形,兴致勃勃地凝望外海。 我心想此事强迫不来,决定以退为进!“你今天在这里做什么?” “等鲸鱼。” “有这种东西吗?” “不时会从远方冒出头来。”她指着外海说。“我今天一早醒来,突然很想拉拉看鲸鱼的尾鳍,就专程到这里等它们,可是它们偏偏不现身。” “世事就是这样。” 我们天南地北闲聊着,陪她一起等鲸鱼。在她的劝进下,我喝起伪电气白兰。酒醉、天热,再加上浮台的摇晃,我的脑袋渐渐麻痹。 ○ 一艘小船从码头摇摇晃晃地划来,扇子店的源右卫门独自坐在船上。 弁天霍然起身,嫣然一笑。源右卫门老爷爷拜倒在地,献上一只小木箱,便匆匆返回。 “那是什么?” “你打开来看看。” 木箱里的,是一把阖上的漂亮扇子。 正是那威名远播的风神雷神扇。昔日红玉老师总是将这把扇子揣在怀中,随心所欲操弄京都的天气。只要以风神那面用力一扇,便会刮起大风,以雷神那面使劲一挥,便会降下雷雨。红玉老师就是利用这把扇子,多次让不想出席的聚会就此“流会”。老师将这把扇子送给弁天,可说是前所未有的轻率之举。 “我请源右卫门先生替我修扇子,上个月你模仿那须与一将它射出一个大洞,你忘了吗?” “过去的事,我是不回头看的。” “你这狸猫可真糟糕,真该好好反省。” 弁天从木箱取出扇子,敞开它。 以金粉装饰的扇面在盛夏艳阳的照耀下闪闪生辉。她喜孜孜地笑着,像在跳舞般转动着扇子,但弁天应该不是想跳舞。只见她注视着外海,高高举起风神雷神扇,她用力一挥,瞬时卷起一阵强风,白色的水烟陀螺般朝天际旋绕而去。 整片天空突然乌云密布。 宛如转动巨大石臼的隆隆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道银色闪电闪过天空,照亮耸立海上的钟楼。豆大的雨点打向海面,眼前辽阔的大海泛起铅色,波浪起伏。 “难得的好天气就这么没了。”弁天在雨中愉快地说。“我决定了。既然你都开口拜托了,就将飞天房借你一用吧。” “感激不尽。” “不过要是飞天房像这把扇子一样毁了,该怎么办?”弁天蹙眉问道。“你的粗暴可是出了名的。” “我定会好好珍惜。” “有了!”弁天舒颜展眉,开心击掌。“正好有人请我安排余兴节目,要是你弄坏飞天房,就请你到星 期五俱乐部表演助兴吧。要是你的表演太无聊,就把你煮成狸猫锅。” “我可一点都不好吃。” “那没关系,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想要吃掉你。” 说到吃,就连有百年交情的知己也下得了口,这正是弁天。被初恋对象吞进肚里,这样的死法倒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呢。 空中响起一阵响亮的雷鸣,么弟像被压扁似地厉声惨叫。 “啊,你看。”弁天手持望远镜,像海盗船长般瞪着外海。 起伏的波浪间,一个黝黑巨物出没在海面上,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小岛。想必那就是鲸鱼。 弁天挺身脱去衣物,瞬时一丝不挂,她面朝远方波浪间忽隐忽现的鲸鱼,像天狗般优雅地纵身一跃,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在乌云低垂闪电交错的海上,飞向那头黝黑的大鲸。就在巨大的尾鳍即将潜入海中的那一刻,弁天一把抓住,只见她使劲飞向空中,似乎打算将鲸鱼拉出海面。 我欣赏着弁天与鲸鱼在外海的这场对决。 “啵!”身后传来像是布丁倒进盘中时的声响,转头一看,胆小的么弟竟将肚子里的甜甜圈吐了一地。么弟全身狸毛被雨淋湿,只见他随波摇晃,一脸恍惚地望着自己的呕吐物。 我抱起颤抖的么弟,等候弁天归来。 她清亮的天狗笑声,在荒凉昏暗的海面上翻腾。 ○ 我们和弁天约在四条乌丸的某座大楼屋顶,借取飞天房。 飞天房大约四张榻榻米大,房内附有壁龛,四面设有可爱的圆形栏杆窗的土墙,以及和室拉门。房里除了弁天使用的小衣柜,别无他物。打开拉门,外头是环绕茶室的外廊。飞行时可以坐在那里,摇晃着双脚享受夜风,欣赏夜景。还有扇窄小的木板门,只可惜我们不是天狗,无法从那里进出。因为木板门外没有外廊,飞行时要是一脚踏出去,可会直接坠入眼前的夜景。 房间中央设有一座火炉,里头有个状似肮脏镜饼(注:新年时供奉神明的祭品,由大小两个圆形扁平糕饼重叠而成。)的锅炉引擎。附带一提,这锅炉不光能让飞天房浮在空中,还能用来煮开水,相当方便。 弁天在角落的小衣柜粗鲁翻找,随手拨开看似价格不菲的皮包或宝石,取出一瓶红玉波特酒。 “看好喽,就是这样启动。” 弁天将红酒倒进锅炉。伴随着卡啦卡啦的声响,飞天房飘浮起来。 闪烁的闹街灯火来到脚下,我们享受着这片刻的夜空漫步。 不久,她交由我和么弟操纵,并再三叮咛:“好好开,别弄坏哦。”说完她便推开木板门,飞向夜空。想必是享受奢靡的夜生活去了吧。 ○ 我和么弟意气风发地操纵飞天房,飞越夜空。 我们抱着衣锦还乡的心情回到纠之森,不料大哥竟冷言冷语地说:“要坐这玩意儿欣赏五山送火?太难看了吧!”八成是不能由他主导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母亲说:“挺不错的呀!”和么弟愉快地在榻榻米上四处打滚。 五山送火前夕,我们忙着将弁天的飞天房改造成万福丸二代,以抹布擦拭每个角落,在外廊摆上多盏方形座灯,绑上以金银丝线装饰的彩带球,并准备宴会上的佳肴美酒及祭拜祖先的供品。趁着忙禄的空档,我和么弟把红玉波特酒倒进锅炉引擎闹着玩,让飞天房腾空浮起,结果挨了不小心从外廊跌落地面的大哥一顿臭骂。 “夷川那班人今年也会派出豪华的纳凉船吧?”母亲将方形座灯排在外廊上,如此说道。 “应该吧。”大哥一脸严肃地说。“金阁、银阁这次要是敢再放火,我绝不善罢甘休。上回一定是叔叔在背后指使的。” 夷川家的大当家夷川早云,是父亲的弟弟,也是送金阁和银阁来到这世上的罪魁祸首。他向来痛恨下鸭家,逮到机会便使出迂回的奸计整我们。 “希望别惹出什么麻烦才好。”母亲叹了口气说。 五山送火的前一天傍晚,我去邀请红玉老师。我决定遵照金光坊的请托,邀请老师与我们共乘纳凉船。 “你要老朽搭你们这些毛球的便船欣赏五山送火?”老师的嘴歪成倒v字形。“你还真好意思开口呢。” “家母会准备散寿司款待您。” “吃狸猫做的寿司会被毛球噎死的。” “如果您肯赏光,明晚七点请栘驾纠之森。” “我记得的话也许会去,也或许不会去。你们就等着吧,别期望太高。” 我想红玉老师应该会来,就这么回去向母亲覆命。 ○ 夏天漫长的白日将尽,东山对面已经暗下来了。 人潮众集在鸭川沿岸,争相一睹大文字的风采,喧闹人声一路传到了纠之森。飞天房内酒宴已经备妥,外廊上的方形座灯点燃了,就只等在锅炉注入红酒。然而,红玉老师迟迟不现身。 我们望眼欲穿,佳肴摆满房内却无法尽情品尝。大哥变身成布袋和尚坐在飞天房中央,宛如果冻般的圆肚频频颤动。 先父在五山送火之夜总会变身成布袋和尚,缘由虽不清楚,但已成了规炬。大哥仿效父亲变身布袋和尚,还命我们变身成七福神,不过狸猫个性生来别扭,若是有人强逼自己变身,我们偏不想照办。于是我变身成平常的委靡大学生,么弟因为变身能力太差,索性不变身;母亲则是坚持变身成偏爱的宝冢美男子。谁都不肯照大哥的意思做。陷入孤立窘境的大哥气得圆肚发颤,只能抓扯房内榻榻米的蔺草泄愤。 我盘腿坐在外廊,等候恩师。 不久,红玉老师挥动着拐杖穿过树丛而来。 一路上,老师不时停步,时而仰望树梢,时而撕碎杂草。明明早就看到我们,他却刻意佯装没发现,好装作是凑巧路过此地,而不是赴狸猫的约。 “啊,这不是矢三郎吗?你在这里做什么?”红玉老师停下脚步,向我唤道。 “哎呀,这不是老师吗?真是巧遇。您来散步吗?” “是啊,难得今宵如此凉爽宜人。” “那真是太好了。老师,您知道今晚是五山送火之夜吗?” “噢,是这样吗?” “您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搭上向您借来的飞天房,在天上欣赏五山送火呢。如果您没急事,可否赏个光呢?我们备有一些浊酒粗食。” “啊,经这么一提,你好像跟我提过这件事。”红玉老师眉头微蹙,故做沉思貌。他点着头,装作勉为其难地说:“我正想休息一下,稍坐一会儿倒是无妨。” 我们看穿彼此的心思,一搭一唱表演完毕后,红玉老师爬上外廊,走进飞天房,盘腿坐在上座。老师看到变身成布袋和尚的大哥,惊讶地问:“你是矢一郎吧,干嘛扮成这副模样?” “药师坊老师,今晚百无禁忌。我偶尔也会玩乐的。”大哥略显不悦地应道。 么弟捧着红玉波特酒来到房间中央。红玉老师以为可畅饮一番,却见么弟将酒倒进锅炉,吓得瞠目结舌。 “啊,喂锅炉喝也太可惜了!” 老师难过地沉声呻吟。下一秒,飞天房腾空浮起,树叶窸窣与枝桠断折的声响传来,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已摇摇晃晃地来到森林上空。 打开和室拉门一看,大文字就在东方。 “老师,那里是如意岳呢。您看到大文字了吗?” 老师意兴阑珊地望了一眼。 “看到了,当然看到了。” ○ 东方阵阵清风徐来,今晚天空相当平静。 我们继续往上攀升,顺着风飞往御灵神社一带。 坐在外廊吹着晚风,俯瞰眼下的世界,只见市街没入渐显深沉的夜色,万家灯火逐一浮现。不久,在品亮灿然的街灯中,一个又一个的灯火直升天上,远远就知道那也是前来欣赏五山送火的飞天纳凉船。北山方位有两艘,京都皇宫上方有一艘,瓜生山到狸谷山不动院一带也飘浮着几艘,每艘船都绽放着迷濛的灯火,在夜空中摇曳,远远便感受得到船上的热闹气氛。 我们决定在篝火点燃前先展开宴会,享用母亲做的寿司,畅饮美酒。散寿司风味绝佳,难得老师也吃得一口接一口,但他对把红酒倒进锅炉一事似乎颇为不满,始终牢骚满腹。 么弟拿着弹珠汽水的瓶子,开心地在外廊游荡。 “别走太出去,小心摔下去。”母亲提醒。 不久么弟大喊:“夷川家的人来了!”我和大哥也出去外廊。 一艘外形似蒸气船、附有两个外轮的纳凉船从南方飞来,甲板和帆柱都挂满了灯饰,五光十色的活像是棵圣诞树,华丽无比。甲板上还摆有许多桌椅,宛如一座飞天的啤酒屋。 “你们看,是早云。”大哥说。 可恶的叔叔夷川早云也变身成布袋和街,肥胖的身躯目中无人地盘腿坐在船首。他毕竟经验老道,扮起布袋和尚入木三分,不是大哥不入流的变身术所能比拟。 帆柱上以巨大的电子告示板取代帆幔,打上“夷川早云”四个桃红大字,品味低俗。四周还吊满了写有“夷川”的红灯笼。 叔叔身旁站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笑脸阴沉的惠比寿,想必是金阁与银阁吧。他们俩双臂盘胸,昂然而立,傲慢地望着我们。 来到距我们五十公尺处,夷川家打横停下船。 八成是看我们的飞天房只有四张榻榻米大小,想嘲弄一番。只见他们故意闪烁灯饰,在我们面前大肆喧哗、饮酒作乐。大瓶的伪电气白兰陆续被运往甲板,怪兽等级的伊势大龙虾、结婚蛋糕般气派的糕点、坐垫大的肉包,摆满了甲板。 我们见对方似乎不打算节外生枝,便继续进行我方的酒宴。 没过多久,我察觉有人停在外廊,抬头一看,原来是岩屋山金光坊乘着夜风驾临,手里还拎着酒壶。他看到红玉老师,便轻声打了招呼。老师板着张臭脸,冷淡地应道:“你也来啦。”金光坊低头向我们行了一礼,说道:“打扰了。”然后便坐下与红玉老师对饮。 待酒酣耳热,我们来到外廊排成一列,望向大文字。只见“大”字篝火已经点燃,底下的市街传来人们的欢呼声。 红玉老师独自站在门槛上,不加入我们。 “真是无聊。从底下往山上看,不过尔尔。”老师低语。 金光坊从外廊转头问他:“你不想回山上去吗?” “我无所谓。现在回去,只会徒增麻烦。” 老师双手揣在怀中,望着昔日受他管辖的大文字山。 ○ 妙法、舟形、左大文字、鸟居——欣赏完送火仪式后,我们在摇晃的飞天房内继续举行酒宴,聊起我父亲下鸭总一郎。 难得红玉老师会趁着醉意谈起父亲,我们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我父亲与红玉老师过去交谊甚笃,他曾为了老师干出震惊鞍马天狗之举,这是他的骄傲,也是我们的骄傲。 “总一郎大有可为。”红玉老师说。“他当狸猫太可惜了。” 我们缅怀父亲的过往事迹,飞天房内弥漫着祥和气氛,相较之下,停靠在一旁的夷家川的纳凉船喧闹无比,铜管乐队热闹的演奏倒还好,但一直有人燃放烟火,实在恼人。 我们来到外廊察看,只见一群兴高采烈的狸猫胡乱挥舞着烟火筒,危险至极。喧闹中,一名身穿浴衣的美艳女子与夷川早云相对而坐,捧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直接以口就瓶,大口畅饮。那女子正是弁天。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目睹这名绝世美女,我不禁惊呼出声:“弁天小姐在那艘船上。”红玉老师闻言,对我父亲的追思登时烟消云散。理应在他身边的弁天竟在隔壁船上,令老师懊恼无比,几欲将茶碗给咬碎。“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到我身边来?”老师的问题令我们穷于回答。 夷川家燃放烟火的爆裂声逐渐靠近,白烟顺着夜风飘来。母亲被烟味给呛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每当烟火炸开,外廊便明亮如昼,对方似乎是故意正对着我们燃放,不久飞天房置身于浓烟之中,我们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么弟频频咳嗽,红玉老师垮着脸喝酒,母亲则是恨得咬牙切齿。 “这实在太过分了,我去向叔叔抗议。” 大哥起身走向外廊,这时忽听一声轰隆巨响。 大哥的惨叫声传来,外廊窜起火舌。 布袋和尚背着起火的布袋冲进房内,现场一阵哗然。 原来是烟火击中方形座灯,起火燃烧,大哥愣在当场,身后的布袋因此受火势波及。不善危机处理的大哥登时方寸大乱,拿起放在壁龛的灭火器四处挥舞,还在房间里就拔开保险栓。结果虽然顺利扑灭火苗,但飞天房内已满是粉末。 “吵死人了!”红玉老师厉声怒吼。 我赶往外廊,扑灭着火的座灯。从夷川家的纳凉船,传来看好戏的欢呼声。 烟雾中,我发现有人影晃动,原来是母亲捧着一个汽油桶大的烟火走了出来,大哥正极力阻拦她。 “妈,你要忍住啊。”大哥说。“我们不能出手,这样会惹来很多麻烦……” “哇!他们老是这样欺负人!” 母亲猛犬般低吼着。我望了望烧焦的外廊,将从旁劝阻的大哥推回房内,和母亲一同抱着巨大的烟火筒。 “就瞄准中间,一定要准确命中!”母亲说。 正当我们瞄准甲板,与夷川早云对饮的弁天发现了我们的企图。她将一瓶伪电气白兰抱在胸前,翻身飞往帆柱顶端。目中无人的早云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瞪向我们,他身旁的金阁、银阁站起身来大呼小叫。 “不可以,要忍耐!要忍住啊!”大哥不断喊着。 母亲和我大吼一声:“去死吧你!” 我们的巨炮喷发出火焰。 ○ 宛如汽油桶的烟火筒发射出全力一击,命中夷川家热闹的宴席。 席间一阵哗然,慌乱之中对方的烟火纷纷射偏,使得情况雪上加霜。一片混乱中,伪电气白兰的酒瓶打破了,摆满一地的佳肴被踢飞,伊势龙虾和巨大肉包自光辉耀眼的纳凉船撒落底下的市街。 弁天坐在帆柱顶端,兴致盎然地欣赏甲板上四处飞窜的烟火。 金阁与银阁在甲板上奔波,对手下一一下达指令,不久夷川家的纳凉船不断发射着烟火,以惊人的速度朝我方逼近。 大哥眼看事态失去控制,索性加入战局,把准备在宴会最后燃放的烟火拿来还击。夷川家的炮火射破飞天房的拉门,撞倒方形座灯;每当有地方着火,么弟便挥动着灭火器救火。 就时在甲板上东奔西跑的夷川家逼近眼前之际,我们的烟火已经用完。母亲索性抄起空酒瓶和红玉老师的拐杖,全扔了过去。 “我们该撤退了。”正当我向大哥如此提议,几把附铁链的嫌刀突然飞来,就刺在外廊上。 “危险!被刺中的话会没命的!” 母亲大叫,甲板上的早云与金阁、银阁两兄弟兀自冷笑。 敌方拉扯铁链,飞天房渐渐被拉向夷川家的纳凉船。 “对方人少!把他们拖过来,打垮他们!”金阁探出身子放声喊道。 这时,一个铁爪般的庞然大物伸出甲板,试图将飞天房强拉过去,铁链摩擦的巨响传来。 我昂然伫立在燃烧的 拉门旁,望着帆柱上的弁天。只见她将伪电气白兰的空瓶随手一抛,对我嫣然一笑,还使了个眼色,指示着飞天房,并做出拉开抽屉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 我回头望向茶室。 只见母亲在房里四处找寻还击用的烟火,最后锁定弁天放在角落的小衣柜,她将里头的东西全往外扔,尖声大叫。 “净是没用的东西!” 母亲扔出的物品中有一把眼熟的扇子。 我捡起扇子。不用细看我也知道,那是风神雷神扇。 ○ 夷川家的灯饰,在几乎烧毁的拉门另一侧熠熠生辉。 飞天房被敌方拖了过去,地板夸张地斜倾,酒瓶、盘子、箱盒,连同红玉老师,一齐在榻榻米上滑行。屋顶和梁柱发出倾轧声响,敌方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外轮紧贴住我们的外廊,笛子、大鼓、铜管乐交错的古怪音乐以及甲板上的喧闹,连同明亮的光线一同涌入。 “给我交出矢一郎!”夷川早云神色倨傲地站在甲板上,威严十足地说。 我拦下准备走向外廊的大哥。 我走出外廊,甲板上排成一列的狸猫纷纷发出嘘声,有个家伙将粉红色烟火筒瞄准着我。夷川早云脸上浮现布袋和尚的灿烂笑容,睥睨地看着我,金阁、银阁就站在他两旁。 “三男代替当家的出来了。”早云说。“矢一郎怎么了?缩在角落发抖吗?” 我无视早云的存在,抬头望向帆柱顶端。 弁天单脚站在帆柱顶端看热闹,我紧抿双唇,向她出示手中的风神雷神扇。然后弁天就像是裂口女(注:裂口女,日本都市传说里的一种现代妖怪,外形是一名披头散发、用围巾蒙着巨大嘴巴的女人。)般咧嘴发出桀桀怪笑,伸手拨动短发。在船上哀嚎四起之前,她飘然飞向比叡山。 “喂,回答啊。”早云探身向前。 我不予理会,朗声应道: “你们给我张大耳朵、睁大眼睛,吾乃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是也!” “这个们早知道了。” 早云如此低吼,金阁也在一旁插嘴。 “我们是叫你大哥出来。之前他咬我屁股那笔帐,得算个清楚!” 银阁还很细心地补上一句:“屁股差点裂成四片呢。” “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是纳凉船也太夸张了。”金阁轻蔑地说。“这根本不是船,是茶室才对吧?” 虽说利用人类的庆典趁机玩乐是狸猫的作风,但也必须懂得节制。虽然与人争执并非我的作风,不过有趣的庆典都被这些不肖狸猫给搞砸了,我得加以惩戒才行。身为一头遵从父亲教诲、行事光明磊落的狸猫,此事义不容辞。 今晚父亲在天之灵,可能正在看着我们,我向他低头行礼,请他原谅我一扇将敬爱的叔叔和堂兄弟吹得老远。在我脑中依旧健在的父亲呵呵大笑,对我说道:“无妨、无妨,痛宰他们吧!” 我打开扇子。 早云的表情就像麦芽糖做的糖人瞬间变得僵硬。 “叔叔,祝您一路顺风啊。” 我大力一扇,差点连大文字的余火也一并吹熄。 一阵强风顿时卷起,撼动着夷川家的纳凉船。 早云与金阁、银阁正面承受这股强风,脸像柔软的麻糬变得又扁又平,一脸古怪滑稽。 船身在强风吹拂下严重斜倾,像一面绚烂多彩的巨大屏风被吹倒。甲仮上众人哀嚎连连,但就连他们的哀嚎也被风刮跑,来不及传进我耳里;甲板上残菜连同盘子一同漫天飞舞,一发射向我的烟火也被强风刮得无影无踪。帆柱剧烈摇晃,甲板宛如有人使劲扭转般应声碎裂,垂吊的电光告示板也出现严重龟裂。 夷川家的纳凉船被风刮跑时,连接敌我的铁链受到拉扯,刺进我方外廊的镰刀发出啪嚓帕嚓的声响,还来不及反应外廊就塌了。我差点跌落底下的夜景,好在母亲从身后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而差点受我连累的母亲则被么弟和大哥抓住,金光坊又在后头抓住他们俩,众人这才平安无事。 我摇摇晃晃地吊在残破的外廊边,看着夷川家的纳凉船坠落。 再见了,夷川!你们就随风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开心坠落吧! 夷川早云与金阁、银阁紧抓着倾斜的船身,恶狠狠地瞪着我,灯饰照亮了他们有趣的怒容。 我朝他们扮了个鬼脸。 夷川家的纳凉船下坠时,船身仍闪耀着灿烂光芒,但不久甲板的灯饰在一阵闪烁后全暗了下来。 接着,一声轰隆巨响传来。 我爬上外廊。红玉老师站在一旁,俯看地面。 “狸猫净是群无药可救的蠢蛋啊。”老师啜饮着红玉波特酒,如此说道。 ○ 击落夷川家后,我们大呼痛快。 岩屋山金光坊从皮包取出一台造型复古的相机,说要替我们拍张纪念照。我们并排在残破的外廊,朝金光坊的相机摆出笑脸。“真是和乐的一家人啊。你们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也很开心。”金光坊说完,按下快门。 然而遗憾的是,没多久我们便步上了夷川家的后尘。 飞天房突然摇摇晃晃,显然是红酒燃料用完了。我们慌张地在房里东奔西找,但原本准备倒进锅炉的红玉波特酒竟已一滴不剩。我们只好倒进烧酒,结果灼热的烧酒喷出锅炉,跳起舞来,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飞天房开始下坠,我们无技可施,只好围成一圈就地而座,查出原因。 当晚,红玉老师眺望着昔日归自己管辖的大文字山点燃篝火,尽管表面上故作坚强,仍旧难掩落寞,内心暗自淌泪。偏偏喝醉的金光坊又向他炫耀岩屋山第二代当家对他的热情款待,更令老师羡慕不已。而心爱的弁天明明人在夷川家的船上,却不过来露脸。眼前这群愚蠢的狸猫,又为了无聊的船战你来我往,完全没把今晚的座上佳宾红玉老师放在眼里。 我已经备受冷落,何必为了那锅炉,眼睁睁望着心爱的红玉波特酒不喝?红玉老师如此反问自己。我是堂堂如意岳药师坊,是今晚的座上贵宾,我比狸猫伟大得多,也比锅炉伟大,想喝什么就喝,自在飞翔于幻想的天空可是天狗与生俱来的权利。 于是红玉老师左手握住红玉波特酒的酒瓶。 然后他冷眼旁观我们英勇地与夷川家奋战,将瓶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 我们坠落在御灵神社旁,不幸中的大幸是全员毫发无伤。大幸中的不幸是,夷川家的人也都安然无恙。听说他们坠落在出云路桥北方的贺茂川河堤上。 五山送火之夜就此落幕。 双方可说是两败俱伤,然而最惨的人,非我莫属。 在这没半点收获的夜晚,等着我的是摔得七零八落的飞天房。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吓破胆了,偏偏跌落外廊时我竟弄丢了那把风神雷神扇。 一夜之间,同时失去弁天借我的两样宝物——我该如何对她解释才好? 看着飞天房的残骸,我伫立良久,感觉身后寒毛直竖。 眼中清楚浮现了弁天举办尾牙宴的光景。 温暖的房间内,热腾腾的火锅烹煮着。而与香葱和豆腐一起炖煮的,想当然耳,正是我下鸭矢三郎。电灯的光亮下,弁天举筷伸向矢三郎火锅。我的初恋情人半天狗望着锅里,眼中光芒闪动,两颊微泛红晕。 “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想要吃掉你。” 如果这是肺腑之言,那正合我意。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心话!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我决定摸黑逃亡。 才智过人的我巧妙地脱逃 成功,就此展开漫长的逃亡生活。从夏末到秋天这段时间,我博得“落跑矢三郎”的威名,名声响遍京都。 chapter 04 星期五俱乐部 京都有个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秘密组织。 其设立目的成谜,有人说搞不好最初只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结成的团体。出席人数固定七人,出席者各自以七福神的名字互称。这七个教人头疼的人物每个月都会在衹园或先斗町设宴聚会,热闹度过一夜。他们就是狸猫的天敌,令人闻风丧胆的星期五俱乐部。 为何说他们是狸猫的天敌呢?因为他们每年尾牙宴总要大啖狸猫火锅。 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物竞天择”这条冷酷无情的自然界定律已是有名无实,毕竟会袭击我们的那些猛兽消失已久,再加上狸猫属杂食,荤素不忌,不论是在山上、野外还是都市,到处都是我们的佳肴。山上有山珍,都市有都市的美味。我们不必担心成为天敌的食物,生活悠哉,结实累累的果树乐园彼彼皆是,食物唾手可得,为了粮食而流血争夺,已是久远的种族记忆,如今的我们,字典里已找不到“物竞天择”这个词。 然而在如此安稳的生活中,每年固定会上演一场噩梦。 就连我们伟大的父亲下鸭总一郎,也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料,就此结束一生。 星期五俱乐部以大啖兽肉自豪,而这让京都的狸猫体到会昔日身处野外的祖先备受折磨的恐惧,以及吃与被吃的弱肉强食定律,食物链的自然法则。 我们这才想到。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是人类。 ○ 夏末到秋天的这两个月,我来往于大阪日本桥与京都,过着双重生活。 我的旧识金光坊在日本桥经营一家中古相机店,我在他的店里帮忙,偶尔会回京都探听狸猫一族的动向。但弁天这名半天狗时时像怪鸟般在空中盘旋监视,一心想把我煮来吃,以致我连自己的地盘都无法任意进出。尽管我向来不遵守狸猫的规矩,总是任意变身,但弁天的女人直觉已达天狗水准,她随时都有可能识破我的真面目。 弁天是天狗红玉老师的弟子,以美貌自豪,是个人类女性。昔日她在琵琶湖畔徘徊时遭红玉老师掳走,就此意外来到京都。在老师的熏陶下,她的天狗才能彻底引爆,如今已能以正牌天狗也自叹弗如的朗声高笑震撼全京都。 曾无视自己的狸猫身分迷恋弁天的我,因为触怒了这个天下无敌的女人,如今落得四处躲藏的下场。不过,也难怪弁天会生气。 五山送山之夜发生了许多不幸,我向弁天借的飞天房摔得支离破碎,还弄丢了她的风神雷神扇。我毁了向她借的东西,她肯定早己做好准备,要以此为藉口整死我。 如此这般,在这场风波平息前,我得过着逃亡生活。偶尔回到京都,也只能潜入古董店二楼或地下道,偷偷向人打听最近的动向。 十月中旬,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一劫。 那天,我搭乘阪急电车回到京都,混在四条通地下道的人群中。由于大丸百货地下街的装饰窗美不胜收,我看得入迷,一时大意。这时,弁天身穿一袭露出雪白香肩的黑洋装,犹如电影明星般威风十足地从地下街楼梯口走了下来。她身旁跟着四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不时威吓行人,他们是鞍马山僧正坊旗下的鞍马天狗,人称“弁天亲卫队”。 那天弁天的心思全放在刚从大丸百货买来的奢华战利品,没注意到呆立在装饰窗前的我。一等弁天率领鞍马天狗离去,我火速搭上阪急电车,逃回大阪。 ○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阪生活,一切都是如此珍奇有趣。 中古相机店老板金光坊将岩屋山天狗的宝座让给了接班人,退位后闲散一身,就连做生意都提不起劲,刮风便迟到,下雨便休息。我规矩地遵从这位悠哉的店长奉行的方针,收起生意人本色,嘴里嚼着章鱼烧,时而到日本桥的电器街闲逛,时而在惠比须桥观察人类,或是在家具店街买些莫名其妙的看板。金光坊还喜欢看吉本新喜剧,常带我上ngk剧场。 有一次母亲来大阪看我。 她是个无药可救的宝冢迷,常坐电车到宝冢看戏。她说回程会顺道去大阪梅田一趟,我便从日本桥前往梅田,和母亲走进一家咖啡厅。那天她依旧变身成偏爱的白面美男子,我则是模仿金光坊,扮成一位系着扣环领带的老先生。 母亲展现过人的胆识,安慰我说:“你再忍一阵子就没问题了。弁天小姐人虽可怕,但她性情多变,对事很容易生厌。” “她再不早点腻,我可伤脑筋了。” “矢一郎去拜托红玉老师居中调停,结果气呼呼的回来。他气得毛发直竖,直嚷着再也不插手管这件事。他的肚量得再大一点才行。” 虽然不清楚弁天到底有多生气,我一直天真地幻想着——搞不好下次见面,她已经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不过,若是实际见了面才发现“她没办法一笔勾销”,到时候可就笑不出来了。 “人的本性比天狗还坏。”我叹了口气。 “不过,大部分都是好人。”母亲颔首应道。 “那是因为妈遇上救命恩人吧。” “你能诞生这世上,都是托淀川先生的福。”母亲望着窗外。“得好好感谢他才行。” 母亲的救命恩人名叫淀川长太郎。昔日他曾照顾母亲,还喂她饭团吃,那饭团的滋味母亲从未忘怀。 ○ 每只狸猫都有一、两项弱点,只要看准弱点下手,不管他变身技巧再厉害,都会露出毛茸茸的真面目。狸猫要在人类世界打滚,不论起居坐卧都得披着变身的外皮,所以最怕遇上这种事了。 像母亲很怕打雷,只要雷神大人在空中隆隆发威,她便会瞬间脱去变身的外皮。因为这项弱点,她多次身陷险境,也因此练就一身好胆量。不过有一次,她碰上攸关性命的灾难。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当时大哥、二哥还年幼,还分不出是狸猫还是毛球的年纪。 那一天,母亲有事前往左京区狸谷山不动院的外婆家,父亲则留在森林照顾大哥和二哥。母亲毕竟是狸猫,由于久未独自外出,体内的傻瓜血脉不禁蠢蠢欲动。她心花怒放,忍不住四处游荡。不久,天空乌云密布,降下滂沱大雨。母亲尖叫着奔跑,天空发出紫光,传来连身体也为之震动的雷鸣。原以人类姿态奔跑的母亲登时身子蜷缩,变回一只湿透的狸猫,只能望着乌云低垂的天空发呆。 母亲无助地低声呜咽。 那时,一辆车驶来。 我说过京都已经没有会袭击我们的野兽,但现在钢铁取代了野兽,成了我们的天敌。当时原形毕露的母亲愣在光芒耀眼的车头灯前,眼看必死无疑。 “我真以为死定了呢。”母亲说。 当时母亲还年轻,她勉强侧身闪躲,但还是不幸撞上保险杆,前脚因此骨折。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法行走,可是若是继续瘫在路上,下场不是被市府人员抓走,就是被穷学生煮成火锅。母亲勉强爬到路旁的水渠,躲了进去。脚伤痛得她几乎昏厥,水渠里水又冰又冷。豪雨打在柏油路上,水花形成一片白雾,紫色闪电在乌云间穿梭。母亲惊恐莫名地蜷缩着湿透的身躯,脑中掠过留在下鸭森林的丈夫以及年幼的大哥、二哥的身影。 母亲猛然回神,发现一个高大的人影正望着她。她大吃一惊,但已无力逃脱。原本不断打向母亲头部的大雨突然停了,上方传来雨滴拍打雨伞的声响,只见貌似布袋和尚的男子蹙着眉头。 “真可怜。” 母亲阖上眼,心中做好觉悟。她既害怕,又无奈,随时都会失去意识。 “你受伤了吧?来,到我怀里。” 男子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将湿淋淋的母亲抱在怀中。 ○ 我逃往大阪后,时光犹如鸭川的河 水快速流逝,转眼已是十一月。 这天我在寺町通的古董店二楼吃午餐。 这个房间当仓库用,到处堆满旧家具,密不透光。店老板是我一位信得过的朋友,而且这里可利用后门的逃生梯逃走,做为藏身处再适合不过。回京都的时候,我常变身成白发妖怪般的古董收藏家,躲在这间暗房吃饭。 我盛了一大碗刚煮好的白饭,撒上在锦商店买来的小鱼干。欧式餐桌上,摆着注满焙茶的茶碗,以及布满尘埃的不倒翁。我与那尊不倒翁对望,吃着热呼呼的饭。悲哀的逃亡生活令米饭吃起来格外香甜。 正当我轻拍鼓胀的圆肚,从房内角落的大型欧式衣柜传来一个含糊的声音。 “好贪婪的吃相!” “是海星吗?”我望着挂钟问。“你为什么躲在衣柜里?” “少啰嗦,要你管!”欧式衣柜晃动着。 海星是我堂妹,也是我的前未婚妻。她那对名叫金阁、银阁的双胞胎哥哥,是京都出了名的傻瓜,与聪明又狸品高洁的我素来水火不容。海星个性之所以如此别扭,肯定是受愚兄的影响。海星从小就是出了名的毒舌女,而且也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她始终不肯在我面前现身。对我而言,这位未婚妻等同是从暗处迸发的辱骂恶言,我自然不觉得她有哪里可爱。知道这桩婚事泡汤时,我还大声叫好呢。 每次我回京都,总是向她打听狸猫一族的动向。她虽然嘴巴恶毒,但绝不会向弁天通风报信,这点我很放心。因为她很讨厌弁天,还说:“与其对那个半天狗言听计从,我宁可死了算了。” 听海星说,随着腊月将至,京都的狸猫一族愈来愈感受到风雨欲来之势。因为推选狸猫一族下任首领“伪右卫门”的日子就快到了。其中最被看好的,便是我们的叔叔,海星的父亲——夷川早云。狸猫最爱喝伪电气白兰,而制造工厂就是由早云掌管,在狸猫社会由上到下从里到外,他都吃得开。只不过早云个性古怪,儿子所率领的夷川帮更是恶名昭彰,因此也有不少狸猫对夷川家反感。而紧抓这项弱点,以政治谋略暗中运作的,就是我大哥矢一郎。政治谋略,是大哥最大的嗜好。 “我那傻瓜老爸和傻瓜哥哥一直四处奔走,搞得鸡犬不宁。” “我大哥想必也是动作频频吧。” “可是,矢一郎先生实在是没那个才干,他竟然奢望挤下我那傻瓜老爸,当上伪右卫门!他的才干和我那些傻瓜哥哥根本半斤八两。” “他再怎么烂,也是我大哥啊。”我勃然大怒,往桌上使劲一拍。“别拿他和你那些傻瓜哥哥相提并论!” “你这个蠢蛋,敢说我哥哥是傻瓜!我绝不饶你!” “你自己也说他们是傻瓜啊。” “谁准你说他们是傻瓜了!少得寸进尺,你这个超级大蠢蛋!” 接下来海星继续骂了半晌,我假装没听见,待欧式衣柜不再传出声音,我才问她:“我二哥还好吗?” “嗯。他在井底一切安好,照样帮人做心理谘询。我很喜欢矢二郎先生,常去找他谘询,听说连弁天也会去呢。” 我大吃一惊,口里的茶喷了出来。“天下无敌的弁天小姐,会有什么烦恼?” “谁知道,可能是烦恼下一次尾牙宴要吃哪只狸猫吧?”海星悄声道。“听说今年要拿你下锅呢。你怎么看?” “我可没这个计划。” “弁天一直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很危险哦。你一只小小狸猫,偏偏惹上那只半天狗,惹来这么多麻烦。” 我突然尾巴发痒,如坐针毡。 “快点回大阪去吧。你再四处闲晃,小心真的被煮来吃哦。” “只要身为狸猫,就可能被煮成火锅,随时要有笑着躺进锅里的觉悟。” “少嘴硬了,明明就没那种气概。” “要是我被捕就麻烦了,这东西你帮我保管。” “这什么,遗物吗?” “是天狗香烟,帮我送给红玉老师。” 红玉老师是个麻烦的老天狗,要是没人在身边照料,他什么事也不屑仿,甚至连饭都不吃。我不在京都这段时间,照料老师的工作都交代么弟处理,但老师老是出难题刁难,么弟想必招架不住。其实要让老师乖乖闭嘴,只要把天狗香烟塞进他嘴里就行了。天狗香烟是一种高级烟,只要点上一根,要足足吸上半个月才会烧完。为了将老师的嘴堵上半个月,减轻么弟的负担,我专程跑到天满桥购买。 “不行,我看不到。” “谁教你一直躲在衣柜里,出来吧。” “不,不要。” “简直莫名其妙!那你说该怎么办。” 正当我们各执一词,楼下传来店老板的叫唤声。 “二楼的客人快逃啊!弁天小姐来了!” ○ 我正想从后门的逃生梯逃走,一道可怕的暗影笼罩上空,原来是陆续从秋日晴空降落在混合大楼之间的鞍马天狗。弁天已经走上楼梯,此刻我的处境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可怜的狸猫无路可退了。 我奔回仓库,变身成桌上的不倒翁,倒在地上。 弁天走进仓库,目光停在我身上,她将我捡起,甩了几下,放在欧式餐桌上的不倒翁旁边。一个鞍马天狗走进来,他拉出一张扶手椅,以手帕仔细拭去尘埃。弁天大摇大摆地坐下。在今天这种秋日,她穿着一袭单薄的露肩洋装,美艳至极,好色的男子只消瞧上一眼便会往生极乐。 “矢三郎在吗?”鞍马天狗问。 “他的绰号叫落跑矢三郎,八成已经跑了吧,帝金坊。” “那您打算怎么做?我护送您去星期五俱乐部吧。” “我有点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下。” 弁天的视线一直在餐桌上的两个不倒翁之间游移。她微笑着注视我,下一秒目光又移往旁边的不倒翁。她把黑发像丸子一样盘在头顶,让我联想到怒发冲冠的模样,她本就吓人的冰冷微笑这下显得更加骇人。 “帝金坊。这里有两个不倒翁,你不觉得奇怪吗?它们有相同的焦痕,就连弄脏的地方也一样。” “没错,确实可疑。” “矢三郎是个变身高手。” 我暗暗叫苦——看来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弁天拿起餐桌上的天狗香烟,送进嘴里。帝金坊弯腰替她点烟。火焰燃起,弁天像蒸气火车般吐着白烟,瞬间仓库里宛如失火一般浓烟密布。平日安住的巢穴遭人用火烟熏,想必就是这种滋味。我遥想祖先的痛苦,试着屏住呼吸,最后还是忍不住狂咳起来。一直打量两尊不倒翁的弁天将视线落在我身上,冲着我嫣然一笑。 “好久不见啦,矢三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金阁、银阁找我商量,说是妹妹最近常独自外出,似乎是被坏公狸给拐骗了。” “真是两个碍事的家伙。” “人家可是关心妹妹的好兄长。” 弁天将还没捻熄的天狗香烟塞进泛着黑光的手提包,拎着我,踩着清亮的脚步声离去。 “走吧,帝金坊。灵山坊你们也是。” 我皱着眉头被她抱在胸前。她走下楼梯,朝拜倒在一旁的古董店主人微微点头示意,走向寺町通。只见她领着一身黑衣的鞍马天狗,沿着热闹的商店街走向北方。她俯看怀里的我,露出猫儿般的微笑。 “真是又圆又可爱,你就暂时当只不倒翁吧。” “要去哪里?” “你毁了我的飞天房,还弄丢了我心爱的扇子,当然要请你到星期五俱乐部作秀喽。这是我们说好的,别说你忘了哦。” “关于五山送火那晚,我真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可是……” “用不着道歉。”弁天愉快地抬起脸。“要是你的表演不受好评,把你煮成火锅就行了。” ○ 寺町通旁,有一家寿喜烧店。 这家老店创立于明治时代,木材与水泥交错的建筑物兼具日式与欧式风格。有人说,光是看到那威严十足的大门灯笼,就觉得食物一定好吃。穿过暖帘,店里灯光昏暗,金黄色的朦胧灯光照向走廊,光线未及处则一片漆黑。在光与暗的交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味氛围。客人被领到楼上。楼梯像地道般狭窄,而且陡峭,仿佛会有阿猫、阿狗或是什么尊王志士跌落下来(注:以幕末时代为题的戏剧中,新选组追杀尊王攘夷派人士的画画,常出现这类场景。)。愈往上走,光线愈暗。上楼后,包覆全身的美味空气愈来愈浓厚,牛肉香气扑鼻而来,简直如梦似幻,似乎就连泛着黑光的楼梯也变得美味可口。 我和弁天来到这家寿喜烧店最顶楼的包厢,等候星期五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到来。十张榻榻米大的包厢里摆有两张圆桌,坐垫堆叠在角落。 我变身成一个普通大学生,全身僵硬地在包厢角落正襟危坐。 弁天手倚栏杆坐在窗边,眺望住商混合大楼栉比鳞次的景致。从窗户往下看,可见寺町通的拱廊屋顶呈南北纵向排列。对能在天空飞翔的弁天而言,这样的景色或许无趣,但对只能在地上爬行的狸猫而言,这可是罕见的美景。 天空的卷积云染成了桃红色,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寂寥的秋风阵阵吹来。 “你喜欢寿喜烧吗?” “只要不是狸猫锅,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好吃。” “比起寿喜烧,我更爱狸猫锅。” “好怪的嗜好。你不懂,牛肉比狸猫肉好吃多了。” 弁天凝望远方。“自你父亲成了狸猫锅,不知过了几年了。” “你明明也吃了那顿火锅,别说的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当时我刚加入星期五俱乐部,还是第一次吃狸猫。” 弁天白皙的脸颊被夕阳余晖染红。 “那火锅真是汤鲜味美啊。” ○ 等到天空转为藏青色,寺町通的拱廊发出白光,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陆续现身。每当有人走进包厢,弁天便鞠躬向成员介绍我:“他是今晚的演出者”。幸好她没说:“这是今晚的火锅料。” 最后走进的成员,笑容满面地对弁天问候:“晚安。” “老师,真高兴见到您。”弁天也笑脸相迎。 “今晚寿老人、福禄寿缺席,我事先知会过店家了。” 来了五福神和狸猫一只,晚宴就此展开。 现场摆了两个铁锅,侍者送来装着啤酒瓶的竹笼,四处传来倒啤酒以及打蛋的搅拌声。女侍在热烫的铁锅倒进油,摆上撒上品亮砂糖的牛肉,热闹的滋滋声传来,令人垂涎的香味直冒。这时加入酱油再滚一下,牛肉就煮好了。众人举箸享用。接着又放进牛肉,放进青葱,放进豆腐,只见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嗯”、“啊”、“好”地赞叹着,仿佛心中喜悦难以言喻。 喝餐前啤酒时包厢里还静默无声,此时显得蓬勃朝气。 “光凭这声音和香味,就能喝好几杯啤酒了。” “那惠比寿兄就尽情畅饮啤酒,您的牛肉由我来解决。” “哪儿的话,前戏可是为了重头戏而存在啊。” “肥美的好肉有害健康哦。” “某位文人说过,牛吃草,所以这不是牛肉锅,是草锅。既然是草,就毋需担心胆固醇。是这样没错吧,老师?” “现在的牛还吃草吗?” “如今这时代,牛可是听着莫札特喝啤酒。” “这么说来,我们是一面喝啤酒,一面吃啤酒喽?” “就像吃米饭配米饭一样。” 我被安排在弁天身旁,在天敌的环伺下吃着牛肉。父亲的惨死、弱肉强食、食物链……胸中挥之不去的各种思绪在生蛋拌牛肉的香味中逐渐消融。我真是没用。汗颜无地。美味至极。铁锅里净是人间美味啊!我的嘴嚼个不停,弁天凑向我耳边,替我一一介绍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 与我和弁天同吃一锅的男子是“布袋和尚”,只见他以飞快的速度将锅内美味一扫而空,送进他的啤酒肚。据说他是个大胃王;而弁天之所以尊称他“老师”,则是因为他在大学教书。隔壁桌则是三名男子共享一锅。身穿和服的年轻男子是“大黑天”,他是京料理铺千岁屋的老板;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肌肉男则是“毗沙门”,他是晓云阁饭店的社长。他喝了啤酒后满脸通红,笑声之响亮连我的肚皮都为之震动,豪迈的作风就像骑马的游牧民族。最后一人是“惠比寿”,他的脸就像受热融化的蜡人,眼角下垂,据说是以大阪为据点的银行家。 “还有两位,可惜今天缺席。那位寿老人……真想和他见面啊。” “寿老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这时,那位大啖牛肉的教授抬起头来。“他是冰。” “冰?” “就是冰菜子。”弁天笑着解释。 “卖刨冰的吗?” “是放高利贷的(注:明治时代惯用说法。“冰果子”(こおりがし)和“高利贷”(こうりがし)的发音相近。)。” ○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吃了我父亲的仇人。我原本下定决心,绝不和他们打成一片,然而我坚定的决心却被闪耀着黄金光泽的冰啤酒以及可口的牛肉给击溃。祖先一脉相传的傻瓜血脉教我管不住自己,我乐得心花怒放。这就是身为狸猫的无奈。 为了牛肉,我和同锅的大学教授展开激烈的争夺战。我们都想先下手为强,以致餐桌上出现以筷当剑的对决场面。教授展现外表看不出的敏捷动作,毛茸茸的大手灵活运使筷子抢夺锅里的牛肉,身手俐落得可怕。弁天在一旁冷眼旁观,我们俩彻彻底底显露原始的食欲,丝毫不以为耻,最后竟演变成不打不相识,就像两个在河滩上决斗的不良少年头目,对彼此兴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好在今天布袋兄在隔壁。” “布袋兄连生肉也照吃不误,有时不小心看了,害我食欲全无。” “说得一点都没错。” 隔壁锅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神情安泰。 “喂,你怎么看?他们一副没事的安逸模样,根本不当回事!” “所言甚是,火锅即战场!” “我们上吧,让他们明白什么是残酷的现实。” 我和教授袭击隔壁,抢夺他们锅里的牛肉,并共享战利品,增进彼此友谊。 几杯黄汤下肚后心情更畅快,我已不再感到恐惧,甚至主动想表演助兴。与其吓得发抖,不如展现狸猫的本色吧。我拆下和室拉门,请弁天拿着,自己隐身在后。弁天让拉门一会儿倒下,一会儿立起,每次拉门倒下我都会改变样貌。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没料到是一头狸猫在包厢施展变身术,在醉意的助长下,个个大感佩服。“好精采的魔术表演。”我变身成老虎,变身成招财猫,变身成蒸气火车,千变万化。每次都博得如雷掌声,我听了说不出的痛快。 表演最后,我变身成许久没变的弁天。 不过我心想,要是露出脸来,这群醉汉同时看到两张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一定会吓破胆的,所以我决定只展露冷艳的背影。教授热烈地注视着我美艳的后颈,生硬地吹起口哨。我得意忘形起来,轻解罗衫,露出美背,摆出妖娆姿态。拉门后头,弁天露出愠容。 “你要是太得意忘形,当心我吃了你! ” 我登时酒醒,并深切反省。 我恢复原来的面目,低头行礼,再次博得满堂采。 “太厉害了。”饭店社长毗沙门目瞪口呆地低语。“不愧是弁天小姐的客人。” “真搞不仅你用的是什么手法。喂,你该不会是狸猫吧?”惠比寿随口一言,正好一语中的。 “哈哈哈,没错,我是狸猫!”我从容不迫地说。 “没错,他是我认识的狸猫。”弁天也附和道。“看起来很可口吧。” “不,这么棒的才能,吃掉他太可惜了。吃不得!” “我欣赏你!了不起!太有意思了!”大学教授兴奋地紧握我的手。“下次也要来哦!” ○ “来,吃吧。多吃一点。” 弁天将锅底的火锅料全装进我盘里。我不知道她是好心,还是想利用我解决剩菜。大学教授一脸羡慕地望着我。 “今晚暂且饶了你吧。”弁天说。 “意思是不拿我下锅了吗?” “明天我就不知道了。” 宴席到此告一段落,恢复平静。 俱乐部成员个个满面通红,悠然自得地坐在榻榻米上喝酒。弁天打开窗,让凉爽的夜风吹进室内。她取出天狗香烟叼在口中,教授移膝向前替她点烟。弁天若无其事地向他道声谢,把口中的烟喷向寺町通上空。 “下个月的尾牙宴是狸猫锅对吧?”毗沙门说。 “还是依照惯例,借用一下千岁屋吧。”惠比寿说。 “当然没问题,其他店八成也不愿煮狸猫吧。” 毗沙门将酒一饮而尽,露出石狮子般的表情。“可是,为什么尾牙宴一定得吃狸猫呢?我倒比较喜欢吃牛肉锅。” “说这种话,会被除名哦。”惠比寿出言劝戒。“会员规则里有特别注明这点。” “也许是谷崎润一郎订的规则吧?”大黑天交抱双臂说道。 “真的吗?”毗沙门问。 “听寿老人说,谷崎润一郎也曾是会员。” “真的假的!” “谷崎会吃狸猫吗?他爱吃的应该是海鳗吧?” “可是海鳗夏天才有啊。” “下次是轮到布袋兄准备狸猫对吧?”毗沙门问教授,但当事人不予理会,专心欣赏在一段距离之外抽烟的弁天。弁天坐在窗缘,转头问教授:“布袋兄喜欢狸猫对吧?” 教授这才回过神来,他重重点头,鼻孔翕张。 “没错。狸猫很可爱,可爱得不得了!” 接着教授滔滔不绝地谈起狸猫有多可爱。看其他人微笑倾听的模样,就知道教授八成曾多次这样高谈阔论。 “狸猫肥嘟嘟的矮胖模样真讨人喜爱,肥嘟嘟一词根本就是为狸猫而发明的。它们眼圈是黑的,四只小脚也是黑的,真是可爱极了。紧盯着人看的眼睛、小跑步远去时摇晃的屁股……就连粪便也是又圆又可爱。狸猫的美,多得说不完。” 教授眼中微微泛泪,愈说愈投入。 “我打从心底迷上狸猫是几年前的事,那只狸猫真的很可爱。当时我独自走在北白川旁,发现路旁的水渠里有只受伤的母狸。那天打雷下雨的,它全身被雨淋湿,听到雷声就抖个不停。也许是脚伤疼痛的缘故,我抱它回家时既不吵也不闹。我替它疗伤,喂它吃饭团。不论喂什么,那只狸猫都吃得津津有味,和我一样是个贪吃鬼。也和我一样讨厌打雷,每次打雷它都怕得轻声呜咽,情绪相当激动,令人好心疼。遇到打雷的夜晚,我都会替它盖上毛毯,陪在身旁。它康复后,我把它放回山上,离开时它还一直盯着我,数度回头观望,这才离去。啊,毗沙门兄,你不相信对吧?那是因为你没有亲眼看见!你没亲眼见识那只狸猫的可爱。它一定知道我是救命恩人。狸猫真的很聪明。它摆动着屁股往前走,可爱的双眼不时回头瞄我呢。我只好叫它赶快回家,当时的心境实在可用断肠来形容。我既落寞又怜惜,忍不住流下泪来。自那之后,我便为狸猫着迷……” 这时,毗沙门在一旁插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啊。大家都知道布袋兄对狸猫相当着迷,但每年吃狸猫锅你不是都吃得津津有味吗?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喜欢狸猫和爱吃狸猫,两者并无矛盾。像你吃得心不甘情不愿,一脸无奈,但我可是每一次都吃得津津有味。煮狸猫也是我的拿手绝活,料理时得用一种秘方巧妙地消除肉腥味。狸猫肉真是美味极了。一边吃一边夸赞,是应有的礼貌。” “可是也没必要非吃狸猫不可吧?还有很多美食啊。” 我打从心底赞成毗沙门这番犀利的言词。 然而教授继续用他那已经不太灵活的舌头,兴高采烈地陈述吃狸猫是一种爱的表现。站在狸猫的立场,他这套理论实在教人不敢苟同。要是有人吃了我后说爱我,可真教人哭笑不得。 “我喜欢狸猫,喜欢得想要吃掉它们!” “布袋兄,虽然你我相识多年,但我实在搞不懂你。”毗沙门露出苦笑,抚摸着粗糙的胡须,“你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啊。” 接着大家继续喝酒,教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最后喊着:“狸猫是可爱,不过在场有个同样可爱的人。”说完又对弁天纠缠不休。 “真是的,布袋兄又喝醉了。” “真可怜,虽然能体谅他的心情,但还是押住他吧。” 弁天冷眼看着其他人押住教授,凑向我耳边说道: “喂,我觉得无聊了,我们到外面去吧。” ○ 弁天越过窗子,逃离犹如落入酒中的方糖,逐渐瓦解的宴席。 她拉着我的手自栏杆纵身一跃,转移阵地到拱廊屋顶上的高架道路。“弁天小姐,快回来啊。”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声声呼唤,但弁天置若罔闻,踩着轻盈的步履走在寺盯通上空。 我们发出轻细的脚步声,走在沿着拱廊的细长通道。弁天的天狗香烟的白烟弥漫在大楼之间。 住商混合大楼夹道的拱廊往南延伸,底下暗藏着寺町通的灯火,将地面照得白亮如昼。这里是禁止一般人出入的作业通道,所以一路直达四条通的光之通道不见人影。抬头一看,位于住商混合大楼楼顶的咖啡店和酒吧灯火通明,坐在餐桌旁享受星期五之夜的人们宛如模形。随着夜色渐浓,脚下的寺町和新京极的喧闹也逐渐平息。 虚幻的偌大明月高挂夜空,弁天心有所感地说:“月亮好大啊,我喜欢圆圆的东西。” “是吗?” “我想要月亮!”她突然冲着天上的明月大喊。“喂,矢三郎,快帮我取来。” “怎么可能。就算是您的请托,也未免……” “没用的家伙,什么都不会……真是只可怜的狸猫。” “您怎么说都行。” “看到这么美的月色,我就感到悲哀。” “您喝醉了。” “我没醉……才喝那么点酒……” 新京极六角公园就在底下。 拱廊上,电线凌乱地堆在一起。弁天从通道探出身子,俯看着公园。公园对面是新京极的拱廊。位于新京极与寺町通之间的这座公园,随着夜阑更深,人影稀落。为数不多的树木枯叶落尽,更显凄清。一个青年坐在新京极誓愿寺门前唱歌,歌声飘了过来。 继续往前走,来到一栋黑色的住商混合大楼前。通道旁有一面小看板,上头潦草地写着“cafe & bar”几个字,旁边摆了一张小桌和两张圆椅。抬头一看,大楼的五楼窗口敞开着,灯光流泄而出,窗边吊着一口金色大钟,里头垂下一条细绳,垂至餐桌旁。 弁天在圆椅 坐下,轻轻拉了拉细绳。大钟发出叮铃声响,窗口探出一名留着胡须的秃头男子。弁天抬头,举起两根手指,男子颔首,又缩回窗内。不久,一个托盘以细绳吊着,从窗口垂吊而下。托盘内放着两杯弁天喜欢的红掺酒,也就是烧酒掺赤玉红酒。 我们在这秘密酒馆,举杯邀月。弁天喝着酒,直呼悲哀。不久,她站起身,端起装有桃红色酒液的酒杯,滑行在拱廊上。 “何事令你如此难过?” “你就要被我吃了,真可怜。” “你别吃我不就行了?” “可是,我总有一天会吃你的。” “你说的这么直接,真教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说。“这可是攸关我的性命。” “我喜欢你,喜欢得想吃掉你。”弁天说着向来的台词。“不过,吃掉喜欢的东西后……喜欢的东西就没了。” “这还用说,你可真是任性!” 这时,“喂——”传来一阵拉长声音的叫唤。 踩着危险的步履走在狭长的高架通路上的,就是那个在宴席上滔滔不绝诉说对狸猫的热爱的大学教授。只见他甩乱了头发,摇晃着圆肚,将弄脏的西装和手提包揣在怀里,走得气喘如牛、挥汗如雨,拚了老命朝我们走来。 “啊,老师。您追来啦。” 不久,他追上我们,加入这场在屋顶举办的星期五俱乐部续摊酒宴。 ○ 和教授会合后,弁天提议去“赏枫”。 弁天付完酒钱,从跨越寺町通拱廊的一座小铁桥往西走去,然后爬上住商混合大楼的螺旋阶梯。顺着阶梯来到大楼屋顶,她踪身跃向隔壁大楼。住商混合大楼之间,她巧妙地从这座屋顶移往另一座屋顶。我和教授惧高,吓得两腿发软,弁天只好折返,执起我们的手。我们三人就在月光下的屋顶世界飞越着。 “弁天小姐!”教授气喘吁吁地说。“你身手还真矫健!” “教授也是啊,以您的年纪,动作还这么灵活。” “为了采集标本,我连热带丛林也去过。我可是缎练过的,和一般老头可不一样。” “来,再加把劲。” “真是服了你,你简直就像只天狗。” 不知详情的教授这么一说,弁天在月光下哈哈大笑。 不久,我们抵达了某座住商混合大楼的屋顶。 大楼位处巷弄,屋顶幽静无声。还摆了一台不知谁会利用的自动贩卖机,旁边有一株高大的枫树。教授和我早已体力不支,便坐在自动贩卖机旁的蓝色长椅休息。弁天站在枫树下抽着天狗香烟,仰望树梢。枫红在自动贩卖机的日光灯照射下,犹如玻璃艺术品般晶莹剔透。天狗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飘向夜晚的屋顶。 我想起从前红玉老师和弁天在大楼屋顶赏花,我送红玉波特酒前去的那一天。那天弁天成功学会飞翔,踏出了天狗的第一步。如今她得到了一切,脸上却已不见昔日向恩师微笑的雀跃面容。 我们欣赏着夜晚的枫红。我拿出相机,拍下纪念照。 “我想起初次和你见面的那一天。”教授开口说道。 “真不好意思,那种事您大可忘了。” “我忘不了。那天是尾牙宴,听说包厢里关了只狸猫,我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发现你躺在铁笼旁,睡得好甜。你叠起坐垫当枕头,孩子似地缩着身子。” “是这样吗……”弁天手搭在枫树的树干上,缓缓绕圈。 “当时我心里想这女孩是谁,我不知道星期五俱乐部的新成员竟是个妙龄女子。还以为是千岁屋老板的女儿因为看管狸猫太累睡着了呢。铁笼里关了只出色的狸猫,表情丝毫不显惧色。正当我和那只狸猫对望时,你正好醒来,来到我身旁和那头狸猫说话。”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忘了。” “你对那只狸猫说:‘你就要被我吃了,真可怜。’接着还补了一句:‘不过,我还是会吃了你。’”教授阖上眼,莞尔一笑。“那时我就坠人情网,迷上了你。我懂你的心情,你和我志同道合……” “老师,您误会了。”弁天望着枫红说道。“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是吗?”教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可是我记得。”接着他又喃喃说了些什么,打起了盹。 弁天一脸哀戚地绕着枫树走。“弁天小姐?”我叫唤,但她不搭理。天狗香烟燃起红光。由于弁天一直绕着枫树打圈子,白烟形成一股漩涡,紧紧包覆着树身。四周顿时烟雾弥漫。弁天修长的身影在浓烟中忽隐忽现,烟头的火焰不时可见,宛如一头蠢动的喷火怪兽。 我拨开密布的浓烟走向弁天。“你在做什么?”我问道。弁天的倩影在浓烟形成的厚墙另一端,我才走向前,她又转身钻进浓烟深处。 “你别过来。”弁天在烟雾中说。“你要是再过来,我会吃了你。我是说真的。” 我立刻停下脚步,被烟呛得咳嗽,问道:“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你怎么了吗?” “都是月色太美,令我有点感伤,想泡个澡。我要回去了。” “你也太任性了吧!你打算把我们丢在屋顶上吗?” “矢三郎,要送老师回家哦。” 烟雾变得更加浓密,接着陡然刮起一阵旋风。 不久,一切动作全部停止。夜风吹散了浓烟,视野逐渐清晰开阔。枫树底下已不见弁天踪影,只有烧尽的天狗香烟烟屁股。 ○ 明月在秋日夜空中绕行,夜气渗入肌骨。 我倚着生锈的扶手,眺望夜景。公寓大厦的阳台上,有名女子坐在摺叠躺椅上赏月;一群身穿西装的男子,在大楼屋顶点着神社灯笼的小神社里参拜;另一座大楼屋顶的酒吧里,一名舞妓和身穿茄子装的人一起跳舞。在这无声的屋顶世界,眺望如此奇特的景致,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天狗。 教授低吟一声醒来,微微打颤地问我:“弁天小姐人呢?” 教授说他肚子饿了,从一个和他很不搭调的大手提包里取出许多以锡箔纸包妥的饭团,堆在我们两人之间。在他的邀请下,我拿起饭团,有包煎蛋的和包昆布的。教授的手提包里还带了酒,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一手握着饭团,一手握着装有日本酒的酒杯。 “我很会做饭团,好吃吧?”教授笑道。“我很喜欢饭团,因为冷的好吃,烤过的也好吃,随时随地都能享用。” 我们俩大快朵颐起来,我还向他讨些酒喝。 “弁天小姐不会再回来了吧?” “我们总说这是‘弁天小姐的中途退场’,她总是毫无预警地突然消失。” “她总是教人摸不透。” “你应该是大学生吧,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和弁天是认识多年的狸猫和半天狗,只好编了一套故事,煞有其事地细说我和弁天认识的经过。教授点头听着,无限感慨地说:“总之,她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美人呢。” “老师,您也十分与众不同啊。” “哪里哪里。” “像您对吃的执着就非比寻常。” 教授吞下口中的饭团应道:“我对吃的确执着。我尝遍各种东西,半是为了研究。” “老师连狸猫也吃……” “何止是狸猫,我来往于世界各地,不论是昆虫、植物、动物、还是鱼类,我无所不吃。” “好吃吗?” “既然要吃就得吃得可口,这是餐客的义务。说得白一点,就是每条命都得津津有味地吃——非得抱持这种态度才行,这是我追求的境界。所以我才什么都吃,但有毒的东西可吃不得……吃了 会要人命的。不过,我只是只井底之蛙。你不妨试着放眼世界,你会发现人类还真是什么都吃,对吃的执着实在令人惊叹,我不得不佩服,并深深体会到,吃是一种爱的表现。人类竟然会吃如此五花八门的东西,竟会爱如此多样的事物!我实在很想大喊一声:人类万岁!” “可是,被吃的一方可就喊不出万岁了。” “被吃的一方当然很不是滋味,我也不希望有熊或狼啃我的脑袋,没人喜欢成为别人的食物。不过,终究有一方会被吃,而且我也想吃。说来可怜,我很喜欢狸猫,但也喜欢得想吃掉它们。不只是狸猫,我们也会吃那些可爱的动物。虽然可怜,但它们真的好吃。这是很大的矛盾,也是爱。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爱没错,这就是爱啊。” “人类不必担心会被煮来吃,才会说得这么悠哉。” “你好像是站在被吃的那一方呢。不过,你说到重点了。我们人类确实不必担心被吃,我们没有天敌,死后会被烧成灰,被微生物吃掉,化为尘土。不过,这样的结果我反倒有些落寞。直接被微生物吃掉,实在很落寞,既然一样是死……如果不会太痛,我宁可让狸猫吃进肚里。比起在医院皱巴巴地老死,当狸猫的晚餐有意思多了。死在医院根本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养分,这实在教人落寞,要是能让狸猫填饱肚子,那远比死在医院里要强得多。” “要把老师吃掉,这工作狸猫可做不来。” “说得也是……而且我一定很难吃,真悲哀啊。”教授又拿起一个饭团吃起来。“狸猫一定会觉得我难以下咽,这么想的人类,真是悲哀啊!” “我从没听过有人因为这样感到悲哀。” “以前有只狸猫曾对我这么说,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情景。啊,你一定以为我在骗人吧!这也难怪,狸猫会讲话,根本没人会相信,所以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教授笑咪咪地说。“不过,它真的是一只出色的狸猫。” ○ 那夜,弁天第一次造访星期五俱乐部的众会。 教授为了看落网的狸猫,特地前往千岁屋的包厢。包厢里摆了一盏模仿方形座灯的电灯,窗外可欣赏鸭川河畔的夕阳景致。包厢角落铺了报纸,上面放着一个铁笼。一名陌生女子以堆叠的坐垫当枕头,缩着身子躺在铁笼旁假寐。她的睡脸可爱迷人,教授看得心慌意乱,他小心翼翼走向铁笼,深怕吵醒她。 笼里一头大狸猫蜷缩着身子,毛皮在灯光下无比油亮,体形颇为壮硕。它察觉到教授的动静,转头望向他,眼中不显一丝怯意,也没发出低吼。它凝望教授的双眼相当沉稳,感觉颇有思想。教授对它展现的威严大为赞叹。 “你真了不起。”教授说。“在狸猫社会里,你一定是只有名的狸猫吧。” 那只狸猫坐起身,像在聆听教授说话。教授从手提包里取出饭团,放进笼里。狸猫将鼻子凑近闻了闻,张口便嚼。教授一直蹲在笼子前看狸猫吃饭团,同它说话。 “今晚我们要吃你。你一定不愿意这样,但我们的尾牙宴规定得吃狸猫锅。既然你生为狸猫,就有可能被人类吃进肚里。虽然有点自私,但能够吃你,我觉得很开心。毕竟这也算是一种邂逅。” 教授如此说道,那头狸猫静静注视着他的脸。 “你为什么如此镇定?不会感到不安吗?”教授问。 这时狸猫突然开口了。 “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孩子也都大了,虽然么儿还小,但他有几个哥哥,再来就靠他们互相帮助,好好活下去。我撒的种已经长成了,已经完成狸猫的义务,接下来能过多少日子,全看老天爷恩赐。换句话说,算是我多赚得的。现在就算被你吃进肚里,我也无所谓了,想吃就尽管吃吧。” “奇哉怪也。”教授低语。“我怎么觉得听到你在说话,这是我的幻想吗?” “我的确在说话。” “伤脑筋,别吓人好不好。” “我只是觉得,和你说话应该没关系,或许该说是我生涯最后一次的恶作剧吧……这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两人又聊了半晌。狸猫始终保持镇定,唯独有件事一直令它挂心。“不知我好不好吃。” 教授向他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负责。我一定把你煮成香喷喷的狸猫锅。” “那一切就劳您费心了,要是搞砸这难得的火锅宴,就太对不起大家了。” “你是只出色的狸猫,保证可口。尽管放心吧。” 教授说完,狸猫满意颔首。 “希望在踏上黄泉路之前,能请教您的大名。”狸猫说。 “我叫淀川长大郎。” 狸猫闻言,满意地长叹一声,低语:“果然是您。” “咦,你认识我?” “内人曾受您照顾。” “也让我知道你的大名吧。” 狸猫在铁笼里挺直腰杆,摆出十足的架势。 “吾乃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是也。” 这时,以坐垫当枕的那名女子正好醒来,问教授:“你是谁?”教授回头,食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复又转身面向铁笼,不过那头肚子里塞满饭团的狸猫已蜷缩着身子,悠哉地打起呼来。教授觉得自己刚才就像被狸猫给迷骗了。 “您是布袋先生吗?”女子低头鞠了一躬。“今晚请多多指教。” “啊,原来如此,你就是寿老人说的那位,我不知道新成员是女性呢。” 她微微一笑。“我是弁天。” 弁天起身站到教授旁边,窥望笼里的狸猫,喃喃说道:“睡得很舒服嘛。”她静静凝望那头狸猫,接着又低声说:“你就要被我吃了,真可怜。不过,我还是要吃了你。” 那头威风凛凛的大狸猫,亦即我父亲下鸭总一郎,就这么呼呼大睡,直到进了他们的五脏庙都不曾开口。 ○ 明月在夜空绕行,秋夜渐深。 教授朗声大笑。“如此古怪的故事,你不会相信吧?” “为什么不信。” “真高兴。看在你我的交情,才告诉你这件事。” “我们今晚才刚认识。” “我觉得你我的相识是命运的安排。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为了庆祝今晚的相遇,来干杯吧!” “您好歹是位大学教授,三更半夜在这种地方喝酒好吗?” “没关系的,这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教授笑道。“你看,好美的月亮啊!” 每当我们兄弟惹出什么麻烦事,父亲总会笑着说:“这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当教授说出这句话,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真是奇妙。我对这位吃了父亲、理应憎恨的仇敌有股莫名的好感,从他毛茸茸的大手传来和父亲相同的气味。 教授频频打呵欠,揉着眼睛说:“再爱哭的孩子也敌不过瞌睡虫,我看弁天小姐是不会回来了,我们也该下去了。我好想念我的床啊。” 不过要下去可没那么简单,我们爬到途中正手足无措时,正巧发现一把长梯。总算顺利回到御幸町通。不过按理说,大街上不可能平空生出梯子来,这未免凑巧得太可怕了,于是我朝大楼之间的暗处问道:“海星,是你吗?” “快回家睡觉吧,傻瓜!”黑暗中海星回应。“可没有下次了。” “谢谢。” 正当我试着探寻这位从未露面的前未婚妻的所在位置,走在前头的教授转头唤道: “喂,寺町通往这里走对吧?” 穿过悄静的寺町通,我在河原町与教授道别。他坐上计程车,要我有空一定要去研究室找他。他急忙在大手提包里翻找名片,但一直遍寻不着,最 后好不容易从包底找到一张,但已经皱得不像样。教授细心地摊平名片,恭敬地交给我,名片上写着:“农学博士 淀川长太郎”。 “再见了,后会有期。” 我站在河原町通,目送教授坐的计程车消失在夜晚的街道。 ○ 我走过四条大桥,在夜色中前往六道珍皇寺。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淀川教授与父亲的事。当父亲得知即将被妻子的救命恩人吃下肚时,不知是什么心情?我想,他应该不会很难过吧。或许这只是我的自我安慰吧。但淀川教授与父亲的对话场面,不知为何令我感到莫名怀念。 六道珍皇寺的古井一片漆黑。 二哥变身成青蛙,就此挥别狸猫一族,在井底长居不出。我很久没和他见面了。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我很想见二哥一面。“喂——”我出声叫唤,但没有回音。我索性变身青蛙,跃进井中,在井底溅起一阵水花。黑暗中二哥“哇”地惊叫一声。 “哥,是我啦。”我从水里探出头来。 “搞什么,原来是矢三郎。你还活着啊,我担心死了。” “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二哥点燃一根小蜡烛,井底登时明亮起来。角落有一座隆起的小土坡,上头还有个形似神社的迷你建筑。一只小青蛙坐在旁边,朝水面上的我挥了挥手。我游向那座岛,爬上岸。 “你也打算离俗当一只青蛙吗?”二哥叹了口气?“要是两个儿子都当了青蛙,老妈一定会哭得很伤心。” “我只是要借宿一晚。” “那就好。” 我与二哥并肩坐在水边,望着荡漾的井水。我娓娓道出今天的经历。 “真是热闹的一天啊。”二哥说。“我真佩服你。” “哥。” “什么事,矢三郎。” “我不仅,为什么我不恨那位教授呢?或该说,我很喜欢他……弁天小姐明明将父亲煮成火锅吃下肚,为什么我还迷恋她?” “那是你傻瓜的血脉使然啊。”二哥笑道。“况且身为狸猫,有时难逃被吃的命运。人类吃狸猫并没有错。” “哥,你真了不起。当真是了悟世事。” “不,老实说,我只是不懂装懂。毕竟我只是只井底之蛙。” “你又用这招来逃避。” “才没有呢,我还差得远。”二哥潜入水中吹着泡泡。“我现在想起老爸,还会流泪呢。” 蓦地,我们察觉古井上方有人走近,二哥跳出水面熄去烛火。有人正静静地朝井里窥探。我靠向二哥。 “又有人来找你诉说烦恼啦?” “不,是弁天小姐。”二哥说。“她总是不说话。” 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坐,竖耳倾听弁天的呼吸声。不久,咸咸的水滴落入井中,沾湿了我的鼻尖。 “她总是独自一人在此哭泣,井水都被她弄咸了。” 两只青蛙从井底仰望圆形的天空。弁天不发一语,任凭咸咸的泪水淌落。 “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事感到悲伤吗?”我问。“难道真的是因为月色太美?” 二哥仰望不断飘降的泪水,说道:“小孩子哭,是没有理由的。” chapter 05 父亲离去之日 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会遇上分离。 不论是人类、天狗,还是狸猫,都一样。 分离的形式形形色色,有悲伤的分离,也有让人谢天谢地、犹如解脱的分离。有人举办盛大的饯别酒宴,热闹地道别;也有人无人送行,冷冷清清地独自离开。有漫长的分离,也有短暂的分离。有人说了再见后,又很不好意思地突然返回;相反地,有人看起来只是暂别,却迟迟不归。当然,还有一去不复返,一生仅此一次的真正告别。 我刚出生不久,还在纠之森举步学走时,父亲常与我们暂别。我父亲下鸭总一郎是统管狸猫一族的大人物,诸事繁忙。他常外出,与妻儿守候的纠之森道别,其中有短暂的分开,也有长达数周的漫长分离。正因如此,当那年冬天我们得知父亲被煮成尾牙宴的狸猫锅,就此与世长辞时,我们费了一番工夫才意识到这次是真正的别离。 父亲与这世界告别时,将他伟大的血脉规矩地分成四等分。 大哥继承了他的责任感,二哥继承了他悠哉的个性,么弟继承他的纯真,我则是继承了他的傻劲。而将我们这群个性截然不同的兄弟凝聚在一起的,是母亲比海更深的母爱,以及与伟大父亲的告别。 父亲的辞世,将我们这群孩子紧紧联系在一起。 ○ 时序来到腊月,行道树的枯叶纷纷落尽。 就算是狸猫,面对京都的寒冬一样冷得屁股打颤,可千万不能瞧不起我们,笑我们:“明明有浓密的皮毛,还这么没用。” 为了抵御从屁股直往上窜的寒意,我整天窝在面向下鸭本通的咖啡厅里,坐在暖炉旁舒服地打盹。今天我依旧变身成模样委靡的大学生,兴致一来就睁开眼睛,欣赏从大片玻璃窗外射进来的冬阳。今后还会愈来愈冷,不过能在自小住惯的京都和家人一同迎接腊月的到来,实在谢天谢地。 因为盂兰盆节的五山送火事件,我惹恼了弁天。那之后我只身前往大阪工作,藏身大阪,期间多次返回京都,足足花了三个月才平息那场风波。十一月底时,我陪弁天前往岚山欣赏黎明的枫红,她朗声大笑吹散了枫红,我奉命收集了足足一包袱巾的枫叶。岚山枫叶之所以一夜落尽,全是弁天所为。也许是这场盛大的恶作剧一扫秋日的忧愁,弁天显得开朗许多,我也总算得以从大阪的中古相机店搬回京都。 路上遇见族人,他们总是连声向我道贺,我所到之处净是欢喜的泪水和花束,“落跑矢三郎”归来的消息席卷整个狸猫一族。我到寺町通的红玻璃向店老板问候时,他对我说: “我还以为你已经被煮成火锅吃掉了呢,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 “您这话可真恶毒。” “趁还能喝酒时多喝一点吧,好好享受活着的喜悦吧。” 如此这般,我这阵子每天都舒服地睡大头觉。 当然,我并非每天都在睡梦中虚度。我早下定决心,要找回在五山送火之夜遗失的风神雷神扇,好奉还弁天。我每天在鸭川以西游荡,潜入空屋、钻进草丛或是在神社发呆,全力投入没有回报的搜索活动。这天也是从早忙到晚,同样无功而返。我独自在咖啡厅进行检讨。 我聆听着炉火传来的细微声响时,玻璃门突然打开,一名矮小少年走了进来。对方两颊油亮,活像少年侦探团里的少年小林(注:“少年探侦团”是在江户川乱步的推理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团,由儿童组成,辅佐明智小五郎。团长小林芳雄是明智的徒弟。)。我缓缓压低身子,试图躲在桌下,无奈对方早一步发现了我,快步跑来。 “哥。”么弟哭哭啼啼地说。“救我!” ○ 我们四兄弟都拜红玉老师为师。“红玉老师”是绰号,他的本名是“如意岳药师坊”。他因为伤了腰,被鞍马天狗赶出自己的地盘如意岳,后来他辞去教职,终日窝在出町商店街后方的“树形住宅”公寓,是只个性古怪别扭的天狗。 红玉老师心中的懊悔可想而知。 他昔日翱翔天际的飞行能力已经大幅衰退,现在仅能在榻榻米上跃出数寸远,几乎与凡人无异;享受爱情的能力也早已丧失,没有执行力的空虚欲望让年纪一大把的老师更加迷恋弁天,然而意中人弁天始终避不见面。现在会来探望他的,就只有几只傻瓜狸猫和四处广招信徒的宗教团体。他自然会懊恼。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使老师终日板着一张脸,在这间只有四张杨榻米大的小房间,发泄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慢。 在红玉老师失势沦落的这出戏中,我也插了一脚,以致难辞其咎。我之所以照顾老师的生活起居,就是这个缘故,然而再也没有比“落魄的天狗”更难伺候的种族了。我逃往大阪,其实半是为了摆脱照顾老师的差事。那之后我将老师的事交给么弟,若说我没在心里盘算,慢慢将这烫手山芋塞给么弟,那肯定是违心之论。 只可惜,我那没什么才干的么弟实在应付不了任性的老师。 我和么弟一起步出咖啡厅,穿过出云路桥,走在冷风飕飕的贺茂川畔时,可爱的么弟摇头叹息地告诉我,老师坚决不肯洗澡。 红玉老师最讨厌洗澡了。 他究竟有多讨厌洗澡?从他为了让自家的脏浴缸无法使用,竟然亲自加以破坏,就可看得出。如今这时代,就连住在下鸭森林的狸猫也会因为在意毛发分叉而使用护发乳,但老师却连把手帕沾湿擦拭身体都不愿意。他把爱用的香水一古脑儿往脖子倒,完全不把身上的污垢当回事。邀他上澡堂,他总有说不完的牢骚藉口,例如天气不好、屁股痒、腰痛、看你的表情不顺眼云云。若想硬拉他出门,他就会拿又大又重的不倒翁砸人。 每当我们束手无策,公寓房间弥漫一股宛如发酵般的怪味,老师会频频往身上洒香水,那时光是待在房间里便让人泪流不止。事态已不容迟疑,势必得和老师一战。我之前常压红玉老师上澡堂,每次都必须做好扯毛流血的心理准备。 么弟走在我身旁,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哥,我真没用。我没有带老师去洗澡的才能……” “用不着哭,矢四郎。这种才能根本不需要,你应该学学其他才艺才对。” “老师会吹天狗风呢。” “噢!没想到老师还有这种力量。” “他用天狗风把我的毛吹成一圃。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变鬈毛了。” “竟然用所剩无几的本领对付这么小的孩子,老师实在有辱天狗之名!看我不把他扔进滚烫的洗澡水里才怪!” “哥,你不能欺负老师哦。” “我知道。”我轻拍么弟的头。“我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我们穿过挤满购物人潮的出町商店街,转向一旁的巷弄。 爬上公寓楼梯,我敲了敲门唤道:“我是矢三郎。”一踏进屋内,我便被浓雾般的香水味给呛着,泪水直流。么弟咳嗽不止,露出了狸猫尾巴。我提醒么弟:“喂,尾巴,尾巴!”么弟赶紧屏住气息,但蓬松的尾巴似乎很想露脸,他一副屁股长虫犯痒的模样。 我拨开堆叠如山的松花堂便当盒和红玉波特酒的酒瓶,踏进四张半榻杨米大的房间。红玉老师蹲在从窗户射进的阳光下,身上披着一件新棉袄,正用喷壶帮书桌上的仙人掌浇水。 我打开抽风机,敞开窗户,让冷空气进入屋内。老师头也不抬,很不高兴地说:“是矢三郎吗?从五山送火之夜之后就没看到你,跑到哪儿鬼混去啦?你这个不仅尊师重道的家伙!满脑子只知道玩。” “我并不是玩去了,不过我的确很久没来问候您了。” “问候就不必了。你不来,我落得清静。” “您又说这种话了,要是寂寞的 话大可直说啊。” “混帐东西!” ○ 一碰面就针锋相对,我将话题转移到“上澡堂”的交涉,结果没意义的激战持续了一个小时。我施展犀利舌锋批判老师的肮脏;老师则怒火四射,一面放屁一面大声说些狗屁不通的歪理。么弟吓得躲在厨房角落。双方你来我往之间,窗外天色渐暗,四周变得益发寒冷。 “为什么我非得在狸猫的陪同下上澡堂!”红玉老师青筋暴露,朗声喊道。“门都没有!” “您不喜欢和我们一起出门吗?如果对象是弁天小姐的话,您就愿意吧?” “那当然!我求之不得!” “真是好色天狗。既然这样,我就变身成性感惹火的弁天小姐吧。” “你敢,我就拧死你!” “有办法的话你就试试看啊,臭脾气的死老头!” 老师脱去蓬松的棉袄,单膝立起,伸长脖子。一道红光射进被杂物包围的房内,老师的脸在红光映照下宛如鬼面,只见他白眉怒扬,目光炯炯。“竟敢如此放肆!”老师猛兽般低吼着。“要是惹恼我,小心我用天狗风将你们吹得七荤八素!” “放马过来!” 我退到流理台前,变身成巨大黑牛,以抵挡老师的强风。么弟索性放弃变身,奋力朝我扑来,紧抓着我的后腿。只听见老师大喝一声,我们踩稳脚步,闭上眼睛。我做好身上的毛被吹扯的觉悟,准备抵挡即将席卷而来的天狗风。就是现在!强风快来了!快了!快了!可是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强风却始终不来。. 蓦地,一阵轻柔的春风拂面而过。 我惴惴不安睁眼一看,只见红玉老师单膝跪地,呆望着四张半杨榻米大的房间一角。尘埃漫天飞舞,我和么弟默默注视眼前景象。终于,地上一个滚筒卫生纸滚动起来,松脱的白纸朝天花板盘旋而上。有趣,但无害。红玉老师的愤怒制裁不过是将这间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弄乱罢了。 整卷卫生纸被吹上了天,房里被卫生纸给掩埋。被卫生纸活埋的老师双肩低垂,暗哼一声,一一撕扯榻榻米上的卫生纸,仔细摺好。然后他端正坐好,用力擤了擤鼻涕。 我维持黑牛的模样,在厨房等得坐立难安。方才两人如此激动,最后却以如此无趣的结果收场,实在令人难为情。老师为了掩饰难堪,继续擤着鼻涕,我则是叫了几声“哞”来掩饰尴尬。毛茸茸的么弟则是在房间走来走去,把自己埋在气味芳香的卫生纸里拚命嗅闻。 “矢三郎,你在那里玩什么啊?”老师擤完鼻涕,望着红轮西坠的窗外。“别再哞哞叫了。” “老师,您发了一顿火,想必流了不少汗吧?” “嗯。” “偶尔泡个澡也不错哦。” “嗯。” 老师终于同意要出门了。 由于附近没有澡堂,所以我得带红玉老师行经寺町通,前往位于御灵神社北方的一家澡堂。这条漫长的路程老师不可能自己走,我得向大哥商借伪车夫和自动人力车。 么弟以手机联络后得知,大哥和母亲一同前往加茂大桥西侧的撞球场了。连日忙着策画政治谋略,大哥十分烦躁不安,母亲决定带他出去散散心。大哥听到要用父亲珍贵的遗物接送这位偏执的老头,似乎不太高兴,但他毕竟是红玉老师的徒弟,向来重仁义的大哥,自然不会吝惜出借人力车。 不久,大哥一副小少爷的模样赶来,将人力车停在公寓前。 大哥一脸不悦地下了车,接着改由红玉老师爬上车,我和么弟在后头推着他。“老师,好久不见了。”大哥低头行礼。红玉老师拉紧棉袄衣领,喊了声冷,瞪向大哥。 “矢一郎。” “在。” “你心里一定嫌麻烦对吧。” “一点都不会。” “说实话。” “我句句属实。” 红玉老师暗哼一声,脸上泛起笑意,补上一句:“算了。我们走吧,还磨蹭些什么!” ○ 来到寺町通,自动人力车一路卡啦卡啦地往北走。傍晚的天空,像棉花拉长般的白云染上淡淡的桃红。我们沿着寺院长长的围墙前行,不久看到直入云霄的焦褐色烟囱。随着接近澡堂,老师开始坐立不安,不断叨念着:“真是麻烦、真是麻烦。” 到了澡堂,老师钻过暖帘,直直往女汤走去,我们急忙制止他,把他押进男汤更衣室。可是都来到这里了,红玉老师还是不肯入浴。他一会儿望着通缉犯的传单或置物柜上的电视,一会儿坐进按摩椅,不然就是窝在厕所不出来。我们连哄带骗安抚他,等到成功把他推进满室热气中,大哥和我早已累瘫了。我们四人鱼贯进入浴室,里头的客人不住打量我们。 我、大哥、红玉老师并排而坐,各自清洗身体。么弟觉得稀奇,四处东看西瞧,以为他乖乖顶着屁股泡在浴池里,没想到他一会儿钻进蒸气室,一会儿把脚伸进冷水池,大呼小叫地嚷道:“吓!哥,这浴池是冷的耶!” “矢四郎,那本来就是冷的。” 相较于雀跃不已的么弟,老师板着一张脸。“我为什么得和你们这些毛球一起泡澡啊。” “我们已经变身成人类,不必担心会掉毛。” 大哥专心地刷洗身体,如此说道。老师嫌打肥皂泡泡麻烦,命大哥替他服务。 “既然要洗澡,真希望是弁天帮我刷背。”老师任性地说。“真想和弁天一起泡澡啊。啊啊,真想和弁天泡澡啊!” 大哥在老师瘦弱的背上搓出泡沫,压低声音说:“老师,您怎么可以将淫邪的欲望展现得如此露骨!至少要守住自己的颜面啊!” “身为你的徒弟,真是颜面无光。”我叹息道。“就算你和弁天小姐一起来,也不能进女汤啊。” “少啰嗦。”老师挥动手巾,帕的一声打中我的侧脸。真是痛煞我也! “矢三郎,你前些日子不是和弁天一起去了星期五俱乐部?看来,你有缠着弁天不放的毛病。你这小毛球,该不会是爱上弁天了吧?” “哪儿的话,狸猫爱上人类做什么?这可是违反规定呢。” “你不是从不把狸猫的规定当回事吗?像你这种个性古怪的家伙,心里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您总在这种奇怪的地方高估我。” “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说这些,不过,要是敢小看她,当她是一般人类小姑娘,小心给她吃了。如果她没偏离魔道,好好自我精进,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天狗,早晚会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第二代如意岳药师坊。” 我们刷洗完身体,泡进浴池,恍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涂成绿色,造型相当奇特,中央凹陷处安了一扇天窗。光线微微射进室内,映照烟雾袅袅的水气。 一次洗净从晚夏一直积到初冬的污垢,红玉老师心情畅快不少。他坐在气泡直冒的超音波浴池里,轻声说道:“弁天一定会让那些讨厌的鞍马天狗大吃一惊。”他脸上绽放笑容。 “我父亲也曾摆了鞍马天狗一道。”大哥说。 “总一郎是吧,确实有这么回事……”红玉老师泡在热水里,望着从澡堂窗户射进的光线。“他确实是只不容小觑的狸猫。” ○ 话说从前。 我父亲与弟弟夷川早云争夺狸猫一族的龙头宝座,最后由我父亲获得胜利,赢得“伪右卫门”的称号。在被星期五俱乐部那班怪人煮成狸猫锅之前,他是京都狸猫一族的首领。在他漫长的光荣时代,“伪如意岳事件”可说是颠峰代表作。在这之前,从没有狸猫能施展出让天狗大吃一惊的绝技。 事件的开端,是 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的争执。 天狗个个脾气古怪,少有志同道合的伙伴,其中老师和鞍马天狗更是水火不容。尽管个性温和的岩屋山金光坊极力居中调解,始终不见成效。有一年,在一年一度于爱宕山召开的天狗聚会中,红玉老师嘲笑那三名总是形影不离的鞍马天狗,挑衅地说:“你们简直就像山上的树果嘛。”一场难得的盛会就此成了鞍马山派与如意岳派互吹天狗风的大混战,结果别说促进友谊了,根本就是更进一步加深彼此的嫌隙。后来鞍马天狗与红玉老师都被宴会主人爱宕山太郎坊给臭骂一顿。 那件事之后,鞍马天狗始终对那天的争执怀恨在心。于是他们展开车轮战,轮番潜入如意岳,接连召开“药师坊拚斗大会”,企图让红玉老师疲于应付。他们不分昼夜豪饮,并窜改歌词,高声哼唱羞辱红玉老师的曲子。老师被气得晚上睡不好,甚至忘了到学校教课,终日恨得咬牙切齿。面对这场灾难,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二哥则是索性跷课到新京极看电影。 不忍看老师如此痛苦,决定挺身而出的,正是我父亲。他展现出壮阔豪气,竟摇身一变成如意岳。这便是“伪如意岳事件”名称的由来。 那些鞍马天狗被诱入真假难辨的冒牌如意岳,在山上设宴玩乐,浑然未觉。不久,当他们打算返回鞍马,竟发现走不出这座山。他们想飞,却被茂密的枝桠挡住去路;想下山,却总在相同的地方打转。此外,还饱受怪事袭击,像是从树洞掉出无数个不倒翁,遇上一群由能歌善舞的鸡组成的舞团“豪华鸡”,以及一只从烟雾弥漫的树林穿越而出的白色巨象等等。鞍马天狗方寸大乱,在伪如意岳中四处逃窜。一星期后,他们个个狼狈得与野人无异,乖乖地向红玉老师磕头谢罪。 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的纷争到此也告一段落。 不过持续一个多星期变身成大山,完成这一生一次的壮举后,我父亲已经筋疲力竭,后来足足在纠之森里躺了一个月之久。向来对狸猫不层一顾的红玉老师,专程拎着礼盒前来探望。当时,他还差点踩扁一只在枯叶上打滚的小毛球,那就是年幼时爱在父亲身边打转的我。 “悠哉躺在床上度日,当狸猫可真是轻松啊。” 这是红玉老师开口的第一句话。 我父亲从枯叶铺成的床上坐起身,笑着说:“我又干了傻事。虽然开心,但这次实在玩过头了。” “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你好好静养吧。” “多谢关心。” 红玉老师心底想必很感谢父亲。而我父亲也明白他的心意,对自己为了保住老师名誉卖命一事,从未说过要他知恩图报之类的话。 ○ 红玉老师讨厌洗澡,可是一旦泡进浴池便久久不肯出来。 我劝他说:“差不多该起来了吧。”结果老师发火说道:“是你叫我洗澡,我才专程来的,难道我就不能悠哉洗个澡吗!”四处游荡的么弟这时已经泡昏了头,开始呼呼喘气,眼看随时就要在众人面前露出尾巴。我只好请大哥帮忙照顾老师,急忙带着么弟逃往更衣室。 我们在藤椅坐下,看着电视喝咖啡牛奶。 “好甜哦。” “真的很甜。” “哥,咖啡和牛奶明明都不好喝,为什么咖啡牛奶这么好喝呢?” “那是相乘效果。” “香肠效果,那是什么?” “就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旦遇上了,一切都会顺利进行。” 么弟心领神会,喝着咖啡牛奶。 “虽然老师嘴巴上那么说,他其实很喜欢哥吧。” “呵呵,这我早知道了。” “哥,你也很喜欢老师对吧。” “喂,这种事你可别跟别人乱说哦,有损我的名声。” “哥,你去大阪那段时间,老师总是问我:矢三郎他怎么了?有没有被弁天吃了?” “那可真是感谢他啊。” 接着我们坐着发呆,么弟还打了个嗝。 变成青蛙终日窝在井底的二哥,曾经问我:“你还记得老爸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泡在井水中的二哥一直想不起父亲最后说过的话,并为此懊恼。 那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回想那个冬日的清晨。 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走出纠之森,来到小河边,父亲扬起鼻子嗅了嗅,我也跟着嗅闻四周的气味。弥漫在森林中的气味改变了,那是渗进了京都各个角落的冬日气息。我和父亲一面嗅闻,走在无人的河畔。那是我和父亲共度的最后一个清晨。 一如往常的一天。 父亲带着大哥外出。二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然后像平常一样不知跑哪儿去了。么弟在母亲身旁撒娇,我去向红玉老师学艺。虽然有人提醒过我,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将至,要多加小心,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怕。太阳下山后,和父亲一同外出的大哥独自返家,也没人感到不安。处理完衹园的事,父亲说“有个重要的约会”,和大哥分开。父亲是狸猫一族的首领,突然另有要事是家常便饭。入夜后,二哥也回到纠之森。他不知上哪儿玩乐去了,喝得酩酊大醉,不理会大哥的训话,像布袋和尚般嘻嘻笑着,后来在大哥的叨念下沉沉睡去。母亲也抱着么弟入睡。 但我睡不着,还记得那晚我在森林里一会儿跑一会儿走。 来到参道上,我茫然地眺望点着灯火的下鸭神社。半晌,大哥走过来对我说:“快去睡吧。”我没听他的话,一屁股坐下。大哥也没多说,迳自坐在我身旁。就这样,我和大哥一起望着参道深处温暖的亮光,不过并不觉得特别心神不宁。我只记得自己坐着发呆,不记得当时是否想着父亲。 那一夜,父亲没有回家。 ○ 在大型壁扇的吹拂下,我和么弟看着电视。突然,门外的鞍马口通一阵喧闹,然后一群男子鱼贯而入。 可怕的是,他们全长一个模样,同样挺个圆肚,下身只套着丁字裤,上身披着白衣。坐镇柜台的中年妇人惊呼一声。来客依序将入浴费叠在柜台上,走进澡堂,宛如输送带上传送而来的成排大福(注:一种似麻糬,包馅的点心。)。尽管人数众多,但全都不发一语,只听得到他们的呼吸声。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在更衣室擦拭身体的客人急忙穿上衣服,纷纷逃离澡堂。 不久,这个诡异的集团挤满了更衣室。他们仰望着格子状的天花板,嘴巴呈倒v字,肚皮贴着肚皮,沉默无声。我和么弟在他们的圆肚推挤下,被挤进浴室。挤满更衣室的那群男子隔着玻璃门瞪视我们。 “干什么?”红玉老师在浴池里嚷道。“你们这群狸猫又要干什么傻事啦?” “夷川亲卫队是吧?”大哥走出蒸气室,甩动着手布巾。 “夷川亲卫队”是夷川早云那对双胞胎傻瓜儿子的手下,是群为了免费畅饮伪电气白兰聚集而来的不良帮派。夷川家的大当家早云是我们的叔叔,但他一向视下鸭家为敌,金阁与银阁对父亲的教诲奉行不二,动不动就来招惹我们兄弟。在夷川亲卫队变成的大福男瞪视下,我动都懒得动一下。光是送红玉老师上澡堂就累得我人仰马翻,现在竟然连金阁和银阁也跑来凑热闹,造成了相乘效果。 “大哥,你做了什么吗?” “他们应该是奉叔叔的命令来逼我退出的吧。这个月要选出下任的伪右卫门,以目前的局势来看,难以预料我和叔叔谁会胜出。” 这时,大哥突然发起飙来。“只有我一个人在四处奔走!因为没人肯帮我!我的弟弟全都那么不中用……” “又来了。” “你也是,见我身陷困境也不来帮忙,自己逃到 大阪去。” “我是因为有生命危险,身不由己。” “归究起来,都是因为你——” “等等,大哥你看。” 这时,就像从麻糬间的缝隙挤出来似的,走出两名高大的男子。来人穿着莫名其妙的银色内裤,上头分别写着“夸大广告”与“天地无用”。连四个字的意思都不懂就堂堂穿在身上,向人昭告自己的愚蠢,正是那对傻瓜兄弟的作风。那两个身穿银色内裤昂然而立的男子,各自报上名号。 “我是金阁。” “我是银阁。” “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大哥不层地说。 金阁抖了抖他浑圆的肥肚。“既然如此,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前来的目的吧。” “你以为我会乖乖退出吗?” “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根据我冷静的计算,你根本没有胜算。你应该不知道,吉田山支持我们夷川家,还有……宝池也站在我们这边,八濑也陆续有人拥护我们。” “御所支持我,南禅寺也不会站在你们那边,既然南禅寺这么做,银阁寺也会跟进。高台寺和六波罗也一定会支持我。” “有可能,有可能……”金阁突然结巴起来。“……真的?怎么会这样?和我知道的不一样,真是惊天动地啊!” “哥,不可以认输。”银阁道。“跟他拚了,我们有秘密绝招。” “没错,我们有秘密绝招。”金阁奸笑。 “什么秘密绝招?” “因为是秘密绝招,当然不能随便让你们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还是投降吧。有能力掌管狸猫一族的,只有我父亲,而我日后将继承他的衣钵。你们下鸭家这群丢人现眼的儿子,已经没你们的事了。没错!” “没错!” 受辱的大哥大发雷霆,变身成老虎,张开血盆大口。 金阁与银阁有些狼狈,玻璃门后的亲卫队也吓得肥肉颤动。不过金阁、银阁立刻站稳脚步,抬头挺胸,展示他们身上银光闪闪的内裤。 “你休想再咬我屁股,这是住在长滨的一位铁匠勉为其难做出的铁内裤。要是你一口咬下,包准你牙齿掉光。” “这点子如何?我哥很聪明吧!” “就算你想硬扯也没用,就连我自己想脱都没那么容易呢。” “而且穿上去肚子好冷,哥哥和我为此吃了不少苦。” “没错!” “哥,我觉得危机四伏,情况不妙哦。”银阁想到自己随时有拉肚子的危险,蹙起眉头说。 “老实说,我也是呢。”金阁说完,又急忙说道:“来吧,快说,说你放弃参选伪右卫门。再不快说,有你苦头好吃!” “好啊,我们无所谓。”我们应道。 金阁和银阁一时接不上话,显得手足所措。绞尽干涸的脑汁辛苦想出的办法,竟把自己逼上绝路,这是他们自小改不掉的宿命。 不耐烦的大哥大吼一声,金阁与银阁吓了一跳,赶紧护住屁股。他们的思绪都在屁股上头,以致变身术失了效。澡堂的角落,顿时出现两只躲在铁内裤里的狸猫。 “你们这两个家伙!” 大哥飞扑向前,金阁与银阁钻出铁内裤,连滚带爬地在湿滑的磁砖地上逃窜。大哥轻轻咬住金阁的屁股,甩头将他抛出,金阁尖叫一声“呀——”飞向空中,落进浴池。红玉老师被溅起的热水淋了满身,咆哮道:“真是烦死人了!”看得目瞪口呆的银阁成为下一个目标,和哥哥金阁一样飞向空中。好一幕似曾相见的光景。 大哥收拾了他们两人,朝更衣室瞪了一眼,原本挤满更衣室的男子逐渐缩成了小老鼠,像退潮般消失无踪。看来亲卫队只是徒具虚名罢了。 大哥恢复成少爷模样,从冒泡的浴池里拉起金阁。 “喂,金阁。你不知道浴池的规炬吗?第一,在浴池里不能使用毛巾。第二,不能刷洗。第三,在泡汤前一定要先冲洗身子。突然跳进浴池是不对的,像你这种连泡汤规矩都不懂的傻瓜,当得了京都的狸猫首领吗?” “可是,是你把我丢进浴池的耶。不是我自己跳进去的。” “算了,这不重要。你说的秘密绝招是什么?” “……我不能说。” “这样啊,不说是吧。” 大哥一把抓起金阁。金阁在大哥头顶尖叫,死命挣扎。 大哥走向蒸气室旁的冷水池。“再不说,我就把你丢下去,盖上盖子。包你肚子发冷。”金阁护着肚子讨饶:“我知道了,我说。我肚子好痛啊。” 金阁在冷水池前坐下。“是关于你父亲的事,你们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为什么现在还谈这件事?我父亲是被人煮成了狸猫锅。” 大哥说完,金阁摇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你不觉得奇怪吗?像他那样厉害的狸猫怎么可能轻易被人类逮住。因为我头脑清晰,老早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和银阁联手调查,终于被我查个水落石出。此事一旦对外公开,保证下鸭家从此一蹶不振。” “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父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捕获那天,似乎跟某人一起喝酒到三更半夜,才会醉得不省人事,大意被捕。酒真是要人命啊。不过,那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直到现在都闷不吭声。这种人我无法饶恕,他应该负起责任,向大家谢罪才对!毕竟他也是狸猫,而伯父是大家的首领呢。” 大哥霍然站起,血气自他脸上抽离。 “那个人是谁,快说!” 金阁抬头看着大哥,高声笑道: “就是你那没用的弟弟,躲在珍皇寺古井里的矢二郎啊。” ○ 大哥发出一声低吼,将金阁抛进冷水池里。“哎呀!冷死我啦!”大哥不理会金阁的哀嚎,光着身子冲出澡堂。我也随后追去,么弟跟在后头直呼:“哥,怎么啦!”我们变身成不致妨碍风化的模样,跳上自动人力车,行经寺町通往南而去,抵达今出川通时,大哥突然停车。 “矢四郎,你回森林去!”他大吼。“待在妈身边!” 么弟本想说什么,但看到大哥骇人的表情,心里害怕,急忙下了车。将么弟留在今出川通,我和大哥沿着御所森林往南疾驰而去。 “你为什么留下矢四郎?” “不然他太可怜了。” “大哥对矢四郎真好。” “你错了!”大哥怒斥。“这是为矢二郎着想。” 来到丸太町,自动人力车往东行驶,以惊人的速度奔驰在蓝幽幽的大街。 大哥珍惜的伪车夫发出嘎吱声响,但他不予理会,继续以超乎极限的速度在黑暗中飞奔,路上行人莫不吃惊,但在他们为之哗然以前,人力车已经绕过街角。我们横越鸭川,经过夷川发电厂,奔驰在无人的巷弄。 不久,明亮的衹园逐渐接近,我忍不住把手搭在大哥肩上,但他丝毫没有停车的意思,保持高速冲进夜里满是游客的花见小路。我这才明白大哥有多愤怒,平时的他绝不会在街上引发骚动。我们穿梭在不断尖叫避让的行人之间。 转眼来到了六道珍皇寺。 我们越过围墙,走向古井。井底一片漆黑。 “是矢三郎吗?”井底传来二哥冒泡的说话声。“连矢一郎大哥也来啦,真是难得。” “哥,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问。 “我的生活圈子小,没什么新鲜事。毕竟这里是井底。”二哥呵呵笑着。“对了,听说你结束逃亡生活回到京都了,恭喜你啊。” “你的生活圈虽小,消息倒是挺流通的。” “是昨天海 星跟我说的。” “哥……” “什么事?” 我沉默不语,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身旁的大哥手搭在井边,一脸严肃地瞪着幽暗的井底。 “矢二郎。” “噢,大哥。听你的语气好像很不高兴,你是来训话的吗?”二哥悠哉地说。“不过我没自信能符合你的期望,毕竟我只是只青蛙。” 大哥手搭在井边,对幽暗的井底说:“矢二郎,老爸在世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和老爸去见洛东(注:京都鸣川以东的地区。)的长老们,当天我们是坐自动人力车去的,等到事情忙完已近黄昏,我们最后拜访的是衹园的族人。事后,老爸说有个重要约会,叫我自己搭公车回家。不过这件事并不稀奇,因为老爸一向忙碌。老爸送我到东大路,目送我坐上公车,接着他往四条大桥的方向走。他当时的模样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后一次目睹他的身影。” “大哥。”二哥不安的低语声传来。 “我想问你,你最俊一次和老爸见面是何时何地?你还记得吗?刚才,我听到一件不好的传闻,我不愿相信有这种事,才专程来这里问你。只要你说没这回事,这件事就这么算了。怎样?那天晚上,你该不会和老爸见过面吧?你和他一起喝酒了吗?你喝醉了吗?那老爸呢?老爸喝醉后,你弃他不顾吗?你快告诉我没这回事。” 大哥说到一半,闭上眼睛。他双手搭在井边,双脚张开,垂首不语,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井底会传来什么样的回答。 一阵沉默后,传来冒泡的声音。 “大哥,你没说错。”二哥的声音傅来。“是我害死了老爸。” “啊!竟有这种事!”大哥跌坐井边。“你这个大傻瓜!” ○ 二哥一直是京都最没斗志的狸猫,名声传遍各地。二哥不受人尊重,终日沉溺于扮不倒翁的游戏,可说一妩是处。而他唯一发挥斗志的时候,就是酒席。我父亲也爱喝伪电气白兰,常找二哥上街喝酒。 那天,父亲与大哥分开时说有“重要约会”,指的便是和二哥见面的事。若是平时,父亲不会刻意用这种说法,但那天情况特殊,因为遗传到父亲的悠哉个性、过着闲散生活的二哥遇到了麻烦。 父亲与二哥相约的地点,是木屋町小巷里的一家小酒馆。由于此事不方便让其他人知道,父亲谨慎地挑了一家没有狸猫出入的小店。二楼的小包厢里,父亲与二哥对坐共饮。 当时二哥正为单恋所苦,他向父亲表明心事,请他开示该怎么做。说到这场单恋,二哥喜欢的对象是只年轻的母狸,但对方已经有未婚夫,而那个未婚夫就是我这位亲弟弟。这就是二哥的烦恼。换句话说,二哥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前任未婚妻——夷川海星。 二哥一直说想告别家人,离开京都。 但那天父亲还是一样反对。 对曾经骗过天狗的父亲而言,世上没有事物足以令他害怕。虽然二哥心里这么认为,但父亲其实很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儿子们四分五裂,甚至彼此憎恨。因为他与自己的亲弟弟夷川早云,便是如此憎恨对方。他不希望同样的不幸发生在孩子身上。 “你们是我分出去的四个血脉,一个都不能少。尽管大家把你评得一文不值,但凡事总存在着一种平衡,你也是下鸭家的‘秤砣’之一。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说的话,你不必理会。你们兄弟绝不能分开。” “可是爸……”二哥说。“我除了继续忍耐,没有其他办法吗?” 父亲思考了半晌后应道:“我替你想想办法吧,虽然不确定能成功,但一切就交给我。你再忍耐一阵子吧。” 之后,父亲与二哥决定忘却烦恼,开怀畅饮。 不久,夜已深沉,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与二哥走出酒馆。两人走在街上,唱着傻里傻气的歌曲,父亲突然命令二哥:“来玩那个吧!” 二哥变身成当时震撼京都的“伪叡山电车”,载着父亲疾驰于深夜的四条一带,教那些沉溺夜生活的醉汉吓得魂飞天外。二哥嘲笑警察的无能,尽情飞驰。父亲变身成布袋和尚,站在车厢前头笑得圆肚颤动。他们很喜欢这游戏,曾多次这么做,但那是二哥最后一次变身成伪叡山电车。因喝酒而发热的身体,吹着腊月的凉风;深夜的街灯打向自己的身体,折射出耀眼光芒;飞驰的快意、开怀大笑的父亲——这一切二哥都还记忆犹新。然而,他只记得这些光采夺目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全都消失无踪。 隔天,二哥在纠之森醒来,因严重的宿醉无法动弹。他完全没想到父亲,就这样在床上呻吟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晚上,他才知道父亲彻夜未归。父亲后来的行踪,他也不知道。 那一夜,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隔天,我们才知道星期五俱乐部在前一晚举行了尾牙宴。 当知道躺在锅里的是我们的父亲,我们自然哀恸欲绝。但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二哥的心情。这严重的打击,使他一蹶不振。二哥当时心里想的是——是我将喝醉的父亲丢在街上,他才会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 我在珍皇寺的古井旁聆听二哥的告白,想起父亲过世后二哥的种种行径。二哥当时完全失去生气,不再喝酒,还说“呼吸真麻烦”,被母亲推下鸭川。他被水冲走,卡在五条大桥的桥墩下,我还记得抱起他时,感受到一股瘫软、哀戚的重量。然后,他一脚踢开紧抓不放的我们,就此离开纠之森。当时他那严肃、落寞的身影,我永难忘怀。 我和大哥默默聆听他的告白。 二哥从井底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几乎快听不见了。 “是我害死老爸的。我就像大家说的,是只一无是处的狸猫,非但没用,还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看你们那么伤心,这些话我实在说不出口,但我也无法继续装作没事待在家里,所以我决定将一切埋藏心底,当一只井底之蛙,从此挥别狸猫的身分。” 不久,二哥轻声呜咽起来。 “我没脸见妈,我没资格当她的儿子。” ○ 回程大哥不发一语,一直眺望着街上的灯火。 来到出町柳时,我们才想起红玉老师被留在澡堂。 “得赶紧去接他才行。”大哥揉着眼睛,疲惫至极地说。 “不用了。大哥,你回去吧。我去就行了。” 我在出町桥旁让大哥下车,自己坐着自动人力车赶往澡堂。 深夜的澡堂挤满了人,鼎沸人声传到路上。我钻过暖帘,向柜台的妇人行了一礼,走了进去。更衣室里挤满了客人,从学生到老人都有,充斥着体臭、烟味和热气,人类臭味浓郁。 嘈杂的喧闹中,红玉老师顶着一张臭脸坐在按摩椅上,瞪着格子状的天花板,仿佛每一格都贴有鞍马天狗的大头照。老师左手拿柿米果,右手握啤酒罐,大型壁扇吹乱了他的白发,那模样像极了可怕的妖怪,以致进出更衣室的客人都与他保持距离。他这副模样,倒还保有几分天狗的威严。 我蹲在按摩椅前,老师喃喃地说:“你竟然将恩师丢下不管,你是要我自己走路回家吗?” “真的很对不起。” 老师破口大骂,顽强抵抗,我使劲将他拖出澡堂,推进人力车内。 自动人力车静静地在漫长的夜路上行进,我走在一旁。老师穿着棉袄,全身圆滚滚的,像个小孩。我夸那件棉袄好看,老师回道:“很羡慕吧?这是海星送我的。” “什么?” “你弃我不顾跑到大阪逍遥的那段日子,海星常来看我。她说天气愈来愈冷了,就送了我这件棉袄。她虽然嘴巴毒了点,做事倒是挺细心的 。” “不管对方是狸猫还是人类,只要是女性,老师就对她们特别好。” “要你啰嗦。”老师说。“……毕竟我只剩这点乐趣了。” 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 寺町通昏暗冶清,感觉永远都走不完。夜空清澈,星光斑斓。我默默地走着,口中呼出白烟。当年在清晨的纠之森,静谧无声的森林里,父亲也一样口吐白烟。那天早上小河的潺潺水声,父亲嗅闻冬日气息的模样,逐渐在我脑海浮现,但画面已经变得模糊,令我无比落寞。一想起从前,便觉得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真不敢相信自己过去竟然浑然不觉,我愣在夜色中,几乎停下脚步。 “矢三郎。”老师说。“你怎么啦?今天话特别少呢。” “我在想我爹。” “蚵嗲?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老师,不是蚵嗲,是我爹。” “这样啊。原来不是蚵嗲,是你爹啊。”老师长叹一声。“总一郎怎么了吗?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人,任凭你再怎么想念也没用啊,所以我才说你傻。” “刚刚我才知道,最后和我爹见面的人是矢二郎哥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听说我爹和二哥一起喝酒,喝得烂醉如泥,因此落入人类手中。” “他是落入火锅中吧。” “说得也是。” “不过,只要活在世上,不论天狗还是狸猫,早晚都会殒落。就连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天狗也有掉在屋顶的一天,这世界就是这么无趣。狸猫掉到火锅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认为总一郎并没有掉错地方。” “这我知道。”我口气强硬地应道。 老师也许是不高兴,沉默了半晌,不久他突然温柔地说:“总一郎最后见到的人,可不是矢二郎喔。” ○ 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那一夜,红玉老师独自在寺町通的红玻璃喝酒。由于弁天一去不归,老师心生闷气,猜想她也许会露脸,便到知道的几家酒馆游荡。当然,红玉老师并不知道当时弁天人在星期五俱乐部,大啖用我父亲煮成的狸猫锅。 据说就算全京都的狸猫都众在红玻璃,店内照样不会客满。位处地下的店面一路往内延伸,从未有人到过尽头。愈往内走,空间愈小,最后就像昏暗的走廊一般细窄,墙边摆设铺有天鹅绒的椅子和木桌,垂自天花板的吊灯投射出昏黄的光线。那里总是寒气逼人,一年四季都烧着炉火,盛传这绦走廊一路通往黄泉。 那天店内满是人类以及变身成人类的狸猫,喧闹无比,红玉老师手持酒瓶一路移往深处的座位。弁天不在身旁,老师心里很不痛快,那些饮酒作乐的人类略微吵闹,老师便无法忍受,直想朝他们吹天狗风。 老师一路走到店内深处,坐在火炉旁取暖,独饮红酒。 店内的喧闹传不到这里,只听得见火炉的细微声响,以及不时从深处飘来的神秘祭典音乐。老师觉得曾听过那音乐,他说好像是刚出生洗产汤(注:刚出生的婴儿用的洗澡水。)的时候听过。那么久远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况且我们狸猫又不洗产汤。 老师思念着弁天。当时弁天常没知会老师一声便自行外出,和不认识的人鬼混。老师听说她曾坐叡山电车前往鞍马山,很担心她会上鞍马天狗的当。 正当老师悬着一颗心黯然独酌,幽暗的地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闪过。老师“咦”了一声,望向那东西,发现吊灯下一只目光炯炯的狸猫端坐在地,抬头望他。狸猫油亮的狸毛颤动着,老师猜想应该是走廊太冷的缘故。 “这不是老师吗?您好。”狸猫说道。 “是总一郎啊。”红玉老师笑道。“这里很冷对吧,要不要喝一杯啊。”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杯。” 我父亲先爬向桌子另一头的椅子,接着爬上桌,双手动作很不灵活。看我父亲一直维持这种不方便的模样,没有要变身的意思,红玉老师感到不解,便讯问原因。我父亲回答:“因为我已经无法变身了。”红玉老师在杯里倒入红酒,递给我父亲。我父亲战战兢兢地捧着酒杯,伸舌舔着红酒。不久,他拭去嘴角的酒滴,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杯酒了,谢谢您。” 老师望着坐在桌上的父亲。 “总一郎,你死了吗?”老师问。 “说来惭愧,就在刚才,我被煮成了火锅。” 老师取来我父亲喝剩的酒,一饮而尽。“你竟然干这种傻事!” “您别这么说,这是每个人都会走的路。” “所以我才一再告诫你,要胡闹也该适可而止。” “我毕竟是狸猫,没办法想得那么周全。再说,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接着,父亲提到了许多事。 他谈到小时候向红玉老师学艺的事;后来和弟弟夷川早云交恶,被老师训斥的事;和母亲的相识都是多亏了老师的事;还有惩治鞍马天狗的事,希望四个孩子都能向老师学艺的事,以及希望老师特别关照矢三郎的事。 “老师,一切就有劳您费心了。” “那小子脾气古怪,那股傻劲和你一个样。不过,他好像傻过头了。” “的确……不过,我就是欣赏他这点。或许会给您添麻烦,但还是望您多多关照,日后他定能助老师一臂之力。” “嗯。” 父亲从桌上跃下,对老师说:“我也该走了。” “总一郎,”红玉老师说。“和你分别,我觉得很遗憾。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 “您这么说,我很欣慰。这趟黄泉路,有了很棒的饯别礼。”父亲呵呵而笑,皮毛颤动。 父亲站起身,朝红玉老师伸出毛茸茸的手。老师也弯下腰,回握他的手。结束道别的握手,父亲挺直腰杆,潇洒地说:“老师,那再见了。” “下鸭总一郎先走一步,请您见谅。我这一生虽然曾经惹出许多麻烦事,但过得精采愉快。如意岳药师坊老师之厚恩,总一郎感激不尽。” 红玉老师目送我父亲踏上那条一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长廊。昏暗的长廊上,我父亲油亮的皮毛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了踪影。老师独自留在原地,啜饮红酒,不久,又传来那奇妙的音乐。那是道别的音乐。 “连到最后都一样傻。”老师说。“他当狸猫真是可惜了。” 就这样,我父亲离开了人世。 ○ 我送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后,从他房里摸走一瓶红玉波特酒。 我将自动人力车停在出町桥旁,走向鸭川三角洲。天空万里无云,从北方一路蜿蜒而来的贺茂川与高野川河面反照着市街的灯光,迷濛的银光荡漾。寒夜里悄无人迹,我坐在三角洲前端独饮红酒。随着酒意渐浓,头部隐隐作疼,我垂着摇摇晃晃的脑袋,低语着:“哥哥……爸……”冷风飕飕。 我再也受不了刺骨寒风,决定返回纠之森。 穿过苍翠树林夹道的参道,前方出现神社的灯火。满脸愁容的母亲与么弟就坐在朦胧的灯光下,他们一看到我便挥了挥手,母亲招手要我快点过去。我走下自动人力车,母亲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矢一郎垮着一张脸回家,什么都不肯说。” “我们去了二哥那里。” “然后呢?吵架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走进树林。 我恢复狸猫的姿态,踩着枯叶。母亲和么弟紧跟在后。 大哥在床上缩成一团,安静不动,但似乎还没睡着。我靠近他,注意到床铺四周弥漫着泪水的气味。我轻唤一声“大哥”,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大哥依旧缩着身子背对着我,但似乎在听我说 话。 “老妈很担心,你好歹说句话吧。” 不久,大哥翻过身来,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妈。” 母亲应了声:“什么事?”走近大哥。“怎么啦?” “妈,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矢二郎一直窝在井底的原因。” 母亲湿滑的鼻子闪着光,她望向我。我不发一语地点点头。母亲再次将视线移向大哥,沉思片刻。我感觉得出母亲的心就像湖水一样平静。我心想,老妈果然早已知情。 “他是我儿子,如果连我都不体谅他,他就太可怜了。”母亲说。 大哥蓬松的狸毛不住颤动,没有回应。 母亲靠向大哥,悄声地说:“矢一郎,算是妈求你,不要再责怪矢二郎了。” 母亲平静的声音感染了森林冰冷的黑暗,渗进我和么弟心中。么弟的鼻子不断在我的背上磨蹭,我的背就像抵着怀炉一样温暖。我和么弟不发一语,聆听母亲说话。 “我都知道了,我懂那孩子。”母亲反覆地说。“你是做哥哥的,就该懂他的心情。” “妈,我知道。他是我弟弟,我当然懂他。”大哥蜷缩着身子说。“就是因为懂,我才这么痛苦。” chapter 06 夷川早云搞的鬼 父亲死后,栖息于京都的狸猫都说我们四兄弟是“没能遗传伟大父亲血脉的傻瓜儿子”。口无遮拦的狸猫说话有时也挺一针见血的。不过竟说父亲的血脉没人继承,就此烟消雾散,这话听了实在教人光火。狸猫多少都有股傻劲,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这股傻劲证明我们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我父亲当上狸猫龙头后,傻劲发作得更严重,最后导致他被煮成火锅。 母亲曾告诉我们——“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但她也说:“可千万不要亲身尝试哦。” 因为傻得严重,才更显崇高。我们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样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们一直努力跳好这支舞。 我们体内流着浓浓的“傻瓜血脉”,但我们从不引以为耻。在这太平盛世下讨生活,我们尝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这傻瓜的血脉所赐。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鸭家的历代子孙,体内都流着傻瓜血脉,以致有时会忍不住迷骗人类、诱骗天狗,有时自己掉进煮沸的热锅。然而,这不该引以为耻,反而应该引以为傲才对。 尽管噙着泪水,还是引以为傲。这关系着我们四兄弟的名誉! ○ 冬日渐深,路旁落叶忙碌地东飞西跑。 选出狸猫一族下任首领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终日忙着拜访大老,在来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会(譬如“夷川早云批斗大会”等等)发表演说,参与复杂古怪的狸猫一族传统仪式等等,忙得根本没空阖眼。 叔叔夷川早云是下鸭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于他一手掌控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酒香引诱下许多狸猫选择支持早云。但就连这些醉狸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一旦早云当上首领,肯定会干尽坏事,四处捞油水。他现在已经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时肚子会变得多圆哩。” 这正是大哥的胜算。因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捞油水自肥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御所、南禅寺、衹园、北山、狸谷山不动院、吉田山,不论哪个地方大哥与早云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间。而听取多方意见做最后定夺的,是鸭东的长老。他们个个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垫上的棉团。 今年冬天,只要有三只狸猫聚首,便一定会讨论的话题有二: 一是首领的选举,二是星期五俱乐部的狸猫火锅。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对于星期五俱乐部的残暴行径,没人想得出好办法。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狸猫火锅”已是定期在岁末上演的天灾。这当然是错误观念,因为星期五俱乐部其实是人祸,但狸猫们却抱持着一种认命心态,浑噩度日。 “人类吃狸猫并没有错。”二哥曾经这么说。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问题是我们这些在京都隐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猫,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天理”这一层面呢。 简而言之,那是因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岁末,京都的狸猫就会抱持一种乐天的心态,认定:我不可能会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锅,大家便狸毛颤动,嘤嘤哭泣,但往往没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每年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但族人彻底发挥与生俱来的马虎态度,一直对眼前的人祸视而不见。尽管如此,还是会担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猫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的名号,立刻就脱下处之泰然的虚假外皮。你不妨试着在街角大喊一声:“星期五俱乐部来了!”必定每只狸猫都会陷入恐慌,倒地装死。 要达到晓悟天命、坦然接受命运的境界,大家还差得远呢。 就连说出这番话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 不过,我已经受够这种不抵抗主义了。好歹可以想想办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乐部的动静。 母亲面带忧色,大哥说:“你别多管闲事。”么弟则早已吓得簌簌发抖。 “我去找淀川先生,向他打听打听。” “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主动深入敌区反而安全。” 我变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学生。 百万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别名。)一带到处都是委靡大学生,没人会注意我。 我走出纠之森,横越高野川。过了百万遍,我依照淀川教授给我的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于农学院。走进北边的校门,黄色的银杏叶落满一地,随冷风飞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课程即将结束,在校园内徘徊的学生减少许多,感觉相当冷清。 淀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农学院校舍的三楼角落。 我敲了门,走进贴墙摆满桌子的宽敞研究室。中央摆着一张褐色餐桌,上面有个电热水瓶,淀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学生相对而坐,两人张大嘴巴在啃一截树干。真不愧是对吃特别执着的淀川教授,下午三点的点心时间竟然在啃树干!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仔细一看,我发现他啃的原来是尺寸超乎点心规模的巨大年轮蛋糕。 “你的点子很有趣,铃木。”教授边嚼边说。“不过,一点屁用也没有。” “就是说啊,一点屁用也没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轻松多了。”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我出声叫唤,两人这才望向我。教授嘴里塞满年轮蛋糕,发出“噢”的一声,脸上登时散发光采。他将一大块蛋糕吞进肚里,朝我唤道:“噢,是你啊!” “我带那天拍的照片来了……” “照片?我们有拍照吗?” “就在屋顶上……” “啊!那可珍贵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贵合照呢!” 学生诧异地问:“老师,是两人独照吗?难不成是玩火的成人游戏?不会是不伦之恋吧?” “铃木,什么是不偷之恋?我是不玩火的。” “没关系,听不懂就算了。我无意打探老师的私生活,先告辞了。还有许多没屁用的事在等着我呢。” 那名学生匆忙起身,将一块年轮蛋糕塞进口中。“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过年了。” 铃木离开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记录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个秋夜;我们从星期五俱乐部溜出来,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张照片淀川教授站在屋顶上的枫树旁开怀大笑,与脸上挂着佣懒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镜,那可是连摄影师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机店打工的期间,我也不忘钻研摄影技巧。 教授像个纯情少女般尖叫不断,眼中散发着光采。 “好美啊!枫红美,弁天小姐更美,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们聊着那晚的回忆以及弁天的美丽,然后我趁机问他:“你的狸猫锅准备得如何?” 教授蹙眉摇头,长叹一声。“很不顺利,上回明明那么顺利。要是我被俱乐部除名,就太对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会轮流大显身手,准备尾牙宴的火锅。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显身手”并非指实际下厨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锅食材。俱乐部有七名会员,所以会员每七年就会轮到一次,得各自绞尽脑汁弄到狸猫。如果这群会员都是傻瓜,京都的狸猫就太平了,遗憾的是,他们个个都是高手。据我所知,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狸猫锅从未缺席。而今年,轮到了淀川教授来引渡那只可怜的狸猫。 “吃狸猫实在太不文明了,干脆趁机取消算了。” “这怎么行。” “您不是很喜欢狸猫吗?用不着刻意吃这么可爱的动物吧。” “我不是说过了,就是因为喜欢才想吃。” “您不会心痛吗?” “心痛归心痛,但吃还是照吃。因为吃也是一种爱的展现。” “那,这您怎么看,您不是救过一只狸猫吗?就是回山上时一再回头看您的那头狸猫。如果把它煮成狸猫锅,您肯吃吗?” “亏你想得出这么残酷的事,你真是个大坏蛋。”教授皱着眉头。“这个嘛……不到那时候还真不知道。” “看吧,那只狸猫您就吃,这只狸猫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对狸猫一视同仁地喜爱,就不会允许这种差别待遇。可见,您是个方便主义者。” “我只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又没说不吃,也许我还是照吃不误。况且,爱这种东西原本就不合理,本来就不公平。” “狡辩!狡辩!” “我年轻时可是诡辩社的希望之星。不过,这问题确实不容打混带过啊!”教授低语?“话说回来,你为何这么替狸猫打抱不平?” “老师您还不是一样,为何对星期五俱乐部如此执着,那种团体退出不是很好吗?” “你别乱说,因为你是学生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成人的世界是很错综复杂的。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看来人类社会的结构还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会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别懂。” “总之,祝您一切顺利。” “嗯,我会努力的。” 老师虽然这么回答,但眼神飘忽。看来他八成捕不到狸猫吧。 我松了口气。 ○ 从乌丸通的商业街转进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来到西国三十三所第十八番札所——紫云山顶法寺,通称“六角堂”。这间寺院远近驰名,不过寺内还有一处名胜,那便是一块呈六角形的石头,人称“要石”或“脐石”。“脐”代表京都的中心,据说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时,是以这块石头做为基点划分街道,因而有此称号。 “都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吗?” 说这种话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更难以置信吧。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脐石。 那顶法寺院内那颗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么?其实那并非脐石,而是“伪脐石”,是狸猫变成的。 想必不少人会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没错,我小时候也这么认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头嘛!光秃秃的,没半根毛,跩什么跩!” 当时我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动不动就发怒,心思像玻璃艺品般纤细敏感。 那时我还是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长辈寄予厚望。有天,我决定夜探顶法寺,用尽方法恶整“脐石大人”。 我从寺町的旧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脐石搔痒;接着还放上大冰块,摆上可爱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鸡肉串以盘子奉上。这一切纯粹只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脐石大人”真是狸猫,想必会按捺不住,露出狸猫尾巴吧。最后,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烟熏脐石大人的时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无知的罪行对狸猫一族带来莫大冲击,长老们狠狠训了我一顿,赏了我一记“灼热铁锤”。这四个半世纪以来,从未有幼狸被骂得这么惨。我吓坏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在脐石大人面前点燃松叶,扇着圆扇生火,没多久石头在浓烟的包围下像个布丁般摇晃起来,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变成一块蓬松的“坐垫”。后来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网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无缘看到脐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恶搞之后,足足过了半年我才获准踏入顶法寺的大门,不过再次看到的脐石大人仍旧像颗普通石头。 还记得那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跪在寺内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 由于脐石大人地位崇高,狸猫一族的首领轮替时必须拜会脐石大人,向他报告。狸猫一族的重要人物也会齐众于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着看杂志,直到约定的时间将至,才慢慢沿着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着冬日清凉的空气,天空一片蔚蓝。我来到位于东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厅,推开店门入内,母亲与大哥已经一脸正经地坐在里头。大哥变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爷,母亲则是一身黑衣的宝冢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烦,翻起了旧帐。“希望脐石大人别生气才好。”大哥面有愠色地说。 “在那之后脐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视,我想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妈,你想得太天真了。你这样说,又会让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鸡肉串的攻势,都无法让脐石大人举手投降,他耐力极强,否则不可能日复一日都保持石头的模样。但他精妙的变身术反而替自己招来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猫表面上尊敬脐石大人,其实是“敬而远之”,心里根本当他是“路边的石头”。不过自从我证实脐石大人是如假包换的狸猫,族人对他的评价瞬间抬头,认为脐石大人真了不起,又开始勤于拜访。 “脐石大人被松叶烟熏总算值得了。” 大哥听我这么说,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说你没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 不久,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习的么弟也赶到了。“这么晚才到。”大哥臭着张脸。“对不起。”么弟道歉。“今天工厂不是放假吗?”经我这么一问,么弟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说:“金阁他们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谅他们吧。”母亲温柔地安慰么弟。“傻人总是做傻事。” “说得一点都没错。”大哥和我也说。 全家人达成共识后,纷纷起身,准备出发去六角堂。 在贴有千社札(注:到神社或寺院参拜时,贴上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为记念。原本是木牌,江户时代以后大都改用纸张。)的大门前,挤满了京都一带的狸猫。挤不进寺内的族人就群聚在面向六角通的停车场或钟楼,有人假扮成寿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圣母院女子大学的学生,或外国观光客等等,犹如一场变身博览会。 一群身穿西装的男子挡在门前,指挥着想进入寺内的族人。他们手上别着黄色臂章,上头以寄席体字型写着“夷川家”。想必是金阁、银阁手下的夷川亲卫队吧,看了真碍眼。不出所料,当我们一家人准备进入寺内时,他们百般刁难,说是不相信我们变身的模样,硬要我们提出自己是下鸭家的人的证明,简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亲喊出她的口头禅;大哥气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发一语,以身体顶撞男子们的胸膛;么弟则是被弹开,在地上打了个滚。 “滚回家去!” “你才滚回家去呢!” 没意义的言词交锋不断持续,门前益发混乱,好在这时南禅寺家的当家赶来,训了夷川亲卫队一顿,这才稳住了场面。 通过大门时,个性温和的南禅寺当家笑着对大哥说:“矢一郎先生还真是辛苦啊。” “让您见笑了。” “我对夷川家也很头疼,但今天大家还是以和为贵。”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过大楼间的低地,光束的尽头可见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严十足的屋檐下,线香轻烟缭绕,不时被下吹的冷风给吹 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树,垂柳随风摇曳着。 环顾院内,有人摇晃着身子呆呆望着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萨,有人被院内池塘的天鹅紧咬正放声大哭,或在屋檐下铺好垫子享用便当,或攀爬覆满青苔的樟树等等,彻底展现狸猫本色。 坐镇柳树旁的脐石大人依旧悄静无声,狸猫一族的大人物极力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展现威严。我大哥被母亲推着,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夷川早云抬起头来,瞪视大哥。 我们站在拥挤的院内一角,静观其变。有只鸽子从净手池那里飞来,母亲挥手驱赶。 “真讨厌!别乱拉屎!” 那只鸽子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停,只好飞往他处。 我茫然仰望耸立于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楼,这栋大楼北方有一栋面向面乌丸通的大楼,名叫“洛天会大楼”。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楼屋顶上种有一栋差体的老樱树,每当春暖花开,便会在鸟丸通的商业街撒落花办。我第一次与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阵樱花雨中。 倚在红玉老师身边欣赏落樱缤纷的弁天,还没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面,楚楚动人。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就像幻梦一场。那时我常代替父亲前去拜访红玉老师,结果我这只狸猫不知分寸迷恋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时很少去找红玉老师,可是他们明明交情不错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师一定觉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碍于面子,才没说希望老爸去看他。” “红玉老师也真是的,谁教他要带弁天小姐回来,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觉得那时候的弁天小姐很可爱,没想到像老爸这么厉害的狸猫竟会怕她。” “有件事,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们了……”母亲说。“其实红玉老师曾带弁天小姐来过森林,结果你老爸突然无法变身,不管他再怎么试都没用。似乎是因为弁天小姐在场,他不安得无法变身。他可是京都变身术最厉害的狸猫呢。”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连对你们都没提过,知情的只有红玉老师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妈会因为打雷而解除变身对吧?” “于是你老爸决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见面了。那时红玉老师整天将她带在身边不是吗?” “所以他才会派我和大哥去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母亲长叹一声。“尽管老师会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难过。” ○ 一支吹着金色喇叭震天价响的队伍,穿过寺门而来。 走在队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亲位子,掌管狸猫一族的大狸猫——八坂平太郎。 他一直处心积虑想将伪右卫门的位子推给别人,一心希望到悠闲的南国旅行。身上那件与冬日天空极不搭调的夏威夷衫,再再强调了他的主张。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飞离狸猫一族在南海的沙滩奔跑,满心幻想着没入水平线的夕阳、扑向岸边的浪花,以及嘻笑着互掷椰子的年轻男女。 继平太郎之后,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松软的坐垫上的长老陆续被抬进来。这些长老错过与这世界道别的时机,丧失变身的能力,得以从狸猫的桎梏中解脱,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们以毛球之姿来到这世上,老了之后又变回毛球。想起其间的变化,不禁觉得寓意深远,不过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 “关门!” 为了屏除闲杂人等,夷川亲卫队关上大门。 一群狸猫摩肩擦踵地挤在狭窄的院内,没事发生才怪。 结果开会前就闹出一场骚动。院内一只鸽子开了个玩笑,将一颗毛球叼在空中,负责扛坐垫的族人们紧张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颗毛球也纷纷滚落地面。众人合力捕捉那只鸽子,从它嘴里抢回长老,不过当事人倒是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我没事。”真不愧是长老。话虽如此,要将长老们重新安置好可一点都不容易,因为他们全都一副毛球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好不容易院内恢复平静,一身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在脐石大人面前。大哥和早云就座,长老们围着他们两人而坐,外围则挤满了其他狸猫。 “请肃静。”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圆肚。“会议即将开始,会议开始前,要先感谢紫云山顶法寺的各位细心安排这场盛会,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的长老们致谢。此外,承蒙脐石大人惠赐训词,我将在会议开始前朗读,诸位请起立。” 院内狸猫纷纷起身。 “‘天候日渐转凉,小心风寒。风寒乃百病之源!’谨此。” 院内众狸猫一同敬礼后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脐石大人行了一礼后,环视院内族人。 “回想前任首领下鸭总一郎,他的骤逝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前所未有的损失,那教人肝肠寸断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减,此刻齐聚此地的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鸭总一郎是绝无仅有的伟大狸猫,是我族的典范。像在下这种凡庸之辈,有幸代为掌管伪右卫门一职,委实戒慎恐惧。在下之所以能够勉强任此重责,全因有今日莅临的诸君,以及京都里里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达在下的感激。” 掌声如雷。 平太郎清咳几声,朝我大哥和早云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鸭矢一郎以及夷川早云两位报名竞选新任的伪右卫门,在此正式向脐石大人报告。” 我大哥和早云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后朝院内族人鞠躬。顿时,吆喝声和口哨声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劲一拍,大喊一声:“肃静!” 接着,大哥与早云朝脐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轻抚一下脐石大人。 掌声四起。 大哥与早云退回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么一来,已经向脐石大人报告此事。关于今后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几件事,征询各位同意。首先,长老会议预定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楼举行。各位可有异议?” 院内狸猫不置可否。 “那就视为没有异议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依照惯例,在决定狸猫一族首领时会邀请鞍马天狗大人莅临出席,担任见证人。但原本预定出席的鞍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来告知,说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议请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说:‘那就让药师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担任见证,各位有异议吗?” 许多族人面露不解,但仍是无人提出异议。 平太郎颔首。 “那就当作一致同意。那么,长老会议就订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楼举行。当天会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莅临。谨此。” 院内鸦雀无声。平太郎一脸困惑看着不肯离去的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重新宣布: “今天就讨论到这边,散会。” 院内狸猫顿时浪潮般依序拜倒,热烈地展开议论。 ○ 市内枫红几乎散尽,从盆地远望群山,净是红橙两色,看起来柔软蓬松。尽管群山显现暖色,但街上却日渐转寒。鸭川三角洲上的松树也为了因应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树干缠上草席。 望着那些松树,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弃就会四处拆除树上的草席。身为下鸭家的当家,喜欢对没用的弟弟“训斥激励”的大哥,一时期曾沉溺于这种没用的坏习惯。对被连累的松树来说是灾难;对我也是灾难,因为我得重新将草席缠妥。 选定伪右卫门的日子就订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日子。 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母亲益发显得紧张不安。 尽管在我的劝进下,她到加茂大桥西侧的撞球场散心,但始终提不起劲。就连我拿宝冢的照片给她看,也只是随口虚应一声。只要大哥和么弟离开森林,她就担心他们是否能平安归来,我离开森林的时候也是。 某天,么弟迟迟未返家,我和母亲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来回踱步,等他回来。母亲脖子上还挂着手机,因为么弟离开工厂前曾打了通电话回来,后来便没了消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好在矢二郎是只井底之蛙。”母亲望着参道入口说。 “为什么?” “因为青蛙不必担心被煮成狸猫锅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个人操心,那我一定会发疯的。” “干脆叫矢四郎别再去工厂见习算了。就算没钱,生活照样能过啊,毕竟我们是狸猫。” “这怎么行!”母亲甩着尾巴生气地说。“是你老爸特地拜托人家让他见习,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方便撤回这项决定,再说要是半途而废,一定又会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热讽,光想就不甘心。况且,真是那样的话,谁来出钱替我买宝冢的门票啊。” “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我手上还有一些在相机店打工的薪水。” “不过,矢四郎说了,要是半途而废他会很不甘心。”母亲笑咪咪地说。“真教人敬佩。” “他不会永远都是小孩。不过,换作是我,要在金阁和银阁的工厂上班,我连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这点,才没要你去工作。不过你也别再成天游手好闲,好好学习吧。好好学习,顺便赚钱,替我买宝冢的门票。” “可是妈,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戏吗?” “现在可不是看戏的时候,我打算等过年后再去。” 这时么弟出现在参道入口,跑了过来。 母亲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哥这阵子早出晚归,也让母亲担心不已。也许是感应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关键的一天,大哥秉持着绝不放弃的精神东奔西走,做足准备工作。母亲很担心他的身体,便带着我和么弟到商店街的杂货店采购了一大堆提神饮料,逼着大哥喝下去。 “妈,喝这么多会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讨饶。“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亲在他面前摆满了提神饮料,强词夺理地说。“毕竟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啊!” ○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细雨,将京都街头染成灰濛一片,让人屁股发冷。 尽管狸猫长着密毛,还是拿冬雨没辙。大哥和么弟一早便出门去了,但我可没那么勤劳,这种天气还在路上走弄湿屁股,实在愚蠢之至,窝在雨淋不到的树下打发时间,方是明智之举。 我钻进枯叶里,吃着大福,全心保护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湿,这时母亲突然叫我。 “刚才矢一郎打了通电话给我,要你去一趟红玉老师的住处。” 我将身体深深埋进枯叶中。“我很忙,走不开。” “你只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吗?” “妈,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听说红玉老师不愿出席伪右卫门的决选会议,又在闹别扭了,让众人伤透脑筋。” “说要请老师出席的是八坂先生,我还以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临时决定的事。大家都很头疼,跑来拜托我,认为老师或许肯听你的话。” “他们就是这样,有需要时才给我戴高帽!我和老师关系又没那么好。” “我说了会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点!” 母亲吹走枯叶,把我踢出树下。狮子会将孩子推入深谷,狸猫则会将自己的孩子从温暖的枯叶床铺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继续发牢骚,母亲一定会扬脚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总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伤透脑筋,你却在这里悠哉地暖屁股。”母亲气冲冲地说。“顺便到出町商店街买提神饮料回来,要给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床铺告别,从纠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桥,望向北方,远山覆满像棉花拉成的白云,灰色河水在桥下滚滚而流。我小心握好伞,尽可能不让屁股淋湿。 散步着走出雨声淅沥的出町商店街,我转进弄巷。公寓前,一群族人从老师房里一路排到外头的楼梯,挤得水泄不通。这群狸猫虽然都经过变身,但一次跑来这么多人,老师一定很不开心,原本谈得拢的事这下也谈不拢了。我朗声唤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来迟了。”族人间一阵哗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噢,是矢三郎来了。” 我拨开众人,爬上阶梯,走进老师狭小的房间。 红玉老师穿着泛黄的内衣背对我,盘腿坐在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瞪着挂轴拔鼻毛。房间摆满了狸猫们献上的红玉波特酒,以酒瓶为分界,从厨房到玄关挤满了狸猫大人物,个个低头叩拜。 “啊,失敬。” “别踩、别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来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况怎么样了?” “各种方法都用尽了,刚才又多补上一些礼品,已经无计可施了。老师该不会是想把我们榨干吧?” 这时红玉老师说:“我听到喽,矢一郎。”大哥大吃一惊,又拜倒在地,其他狸猫则不约而同地退向玄关。我压低身子前进,端正地跪坐在门槛前。 “老师,下鸭矢三郎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就别闹别扭了,就当作是参加尾牙宴,去露个脸如何?” “少啰嗦。难得的好酒要是掺进了狸毛,我可是会没命的。” “其实您很开心吧。” “什么!” 红玉老师一脸通红地转过头,原本挤满厨房的狸猫纷纷像退潮般逃逸无踪,只留下我一人。就连大哥也夹着尾巴逃走,真是没用。不过老师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里刮天狗风,结果只是白白浪费卫生纸的难堪往事,所以他只是瞪视着我,并未发飘。我也没有刻意变身成牛,白费力气。 老师暗哼一声,又转头面向挂轴。 房里悄静无声,除了滴答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我默默望着老师微驼的后背,泛黄的内衣下透着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师点了根烟,吐出浓烟,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语气平静地说: “矢三郎。” “在。” “去帮我买棉花棒。我耳朵一痒就烦躁,很想吹起旋风。我是说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准备。” “为什么我非得参加你们狸猫的会议不可?” “请您务必要出席!若无老师的莅临,会议便无法召开,京都内外的狸猫都在等着聆听老师训话呢。” “我看是鞍马嫌麻烦把这工作推给我吧。” “坦白说,确实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师抱着不倒翁装哭,放了个响屁。“意思是,选定狸猫首领这种无聊工作正适合我对吧,鞍马那群小鬼竟敢将这种工作推给我,我从前可是一手掌控国家命运的如意岳药师坊啊!你们也一样,只是想趁机利用我罢了。随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面子,解决燃眉之急。你们就是打这个算盘对吧?你们当中,有谁是真的尊敬我?你说啊?你们 哪个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中对我吐舌头?” 老师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垂首不语。 老师过去是否真能操控整个国家的命运,这句话得打个折扣,就连他是否能操控鸭川以东的命运,都让人怀疑。 我跪着移膝向前。 “人称如意岳药师坊的大天狗,岂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师的威风岂是因为有狸猫的尊敬?您是因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风吗?应该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理由吧。因为是天狗,老师才如此威风,就算狸猫和人类对你吐舌头,您还是毋庸置疑的伟大天狗,不是吗?” 老师抱着不倒翁,沉默不语。 “刚才您说的话,矢三郎会铭记在心。”我说。“就请您全忘了吧。” 老师暗哼一声。“叫他们备好酒等我,我如果兴致好就会去。” 我想老师一定会来。我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自吐舌头时,老师轻抚着不倒翁说:“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绝对会去,对吧?” “不愧是老师,您猜到了吗?” “你们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了然于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结束与老师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涌上,暗暗吞着口水等候结果。众人间道:“如何?”我回答:“老师答应了。”那些大人物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真是累人啊。”“这下终于准备妥当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说:“干得好。不管再怎么没用的狸猫,也是有优点的。” “这话太失礼了吧!” ○ 屁股被冷雨淋湿时,就该好好泡个热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运。 离开红玉老师的公寓后,我前往澡堂,泡进浴池。 光线从头顶上的玻璃窗投射下来,我望着满含柚子香的热气形成漩涡,专心地泡热屁股。大哥说只要闻到柚子味就会打喷嚏,不泡柚子浴。也因为这样,尽管他爱摆架子,还是不顾体面经常服用浅田饴(注:江户时代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汉方医师研发的喉糖,以“良药甘口”为推广口号,流传至今。)。我之所以不会感冒,就是因为每年都认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会感冒”这种迷信当例证,令人听了就有气。 趁着澡堂没人,我恢后原形在浴池里漂荡,让屁股浮出水面,装成柚子。每次这样玩乐,便觉得屁股外面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发生大事前,我都有这种感觉。 我父亲往生极乐后,与夷川家的纷争因为争夺伪右卫门的宝座而逐渐白热化,如今终于来到了最后阶段,但我已经有些厌烦了。狸猫是喜爱天下太平的动物,特别是泡在热水中的时候,就像满出浴池的热水,对天下太平的热爱也满溢而出。至于狸猫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么?其实不过就是躺在鸭川的河堤上望着蓝天发呆,原本应是唾手可得才对。 对现代的狸猫而言,有谁真的是以当上伪右卫门为目标?狸猫生活不受拘束,随心所欲;至于伪右卫门的生活,每次一有纷争,不分昼夜都得赶赴现场发号施令。将两者放在天平的两端,圣洁正直的狸猫总会扪心自问——“伪右卫门这称号的确响亮,但值得为它舍弃安逸的生活吗?” 而我大哥为了取得那无人渴望的宝座,陷入了选战的泥淖。但他只有一群没用的弟弟,只能孤军奋战,实在很可怜。于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当作赎罪。 要是能当伪右卫门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样卖力。 虽然紧要关头不中用, 但为了京都的狸猫, 他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 “这什么无聊的烂歌啊!” 我离开浴池,一面高歌一面刷洗身体,女汤那头突然传来泼辣的叫骂声,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海星啊,你也来这里悠哉地泡屁股吗?” “别跟淑女谈论屁股的事,你这个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话,就得保护好屁股,别让它受寒。” “不必你鸡婆。” 喧哗的泼水声传来,看来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时间女汤不再传来叫骂。除了海星,似乎没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静无声。我洗完身体又回到浴池。男汤里狸一只,女汤里也狸一只,两只狸不发一语地泡在浴池里。海星泡进不断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进健康,她轻声唱起歌来。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注:日本人泡澡时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说。“柚子浴也很棒。” “没错。”海星难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没来看脐石大人了,他还是石头的模样。那么长的时间,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头的模样,真不简单。” “如果是你一定办不到,肯定马上穿帮。” “我有心就办得到,我有自信不会输给我大哥和我妈。像我这么不容易穿帮的狸猫,可说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对了,记得你曾用火烧脐石大人,真是过分!” “不是烧,是熏。” “还不是一样。”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对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长老居然被鸽子给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没去吗?”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树上。” “真教人吃惊,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露面啊?” “谁要让你看啊。” “要是你肯过来男汤就好了。” 一块浑圆的肥皂越过男汤和女汤的隔板,飞了过来。我迅速把脸盆戴在头顶,展开防御。等女汤的肥皂全飞进了男汤,海星也发完飙了,她又悠哉地继续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决定伪右卫门的人选了,总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无法当上伪右卫门,我向你保证。” “为什么?” “因为他才干不够。” 我让屁股浮出水面,沉默不语。 “请转告矢一郎先生,请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说:“我是为了他好。” “干嘛,那对傻瓜兄弟又打什么坏主意了吗?” “别骂我哥傻,你这臭毛球。……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 “反正也不会是多了不得的计划,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海星叹了口气。“我那对傻瓜哥哥手法愈来愈细腻了,他们使了很多奸计,不让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们,有你苦头吃的。” “哼,那两个家伙。” “矢三郎,你可别变得像天狗一样得意忘形哦。” “我哪会变成天狗,我是狸猫啊。” “……还有一件事。” 海星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语。她将脸盆翻面敲打,传来一阵叩叩叩的悠哉声响,回荡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许久,一直没听到她说下去,我唤道:“怎么了?” “对不起。” 我那位从未现身的前未婚妻,确实这么对我说了。 ○ 自有记忆以来,我这位前未婚妻从未说过半句展现婉约柔情的话,此刻她的话令人费解。与其说费解,不如说是诡异。尽管我追问不休,海星始终像不倒翁般默不作声,等我发现时她早已离开女汤。我在天色渐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头泡完热水澡的母狸已没入薄暮幽暗的小巷里,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好一阵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没在我面前现身过,所以应该说 :她好一阵子没跟我说话。 圣诞节将至,街上愈来愈热闹,我在街上徘徊,到鸭川桥下、黑暗的巷弄深处、旧家具店的日式衣柜里找寻海星的踪影,但始终遍寻不着。她在女汤里声似叹息地说的那句“对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对劲,那句道歉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绝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么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圣诞夜来临。 没人规定狸猫不能跟着人类一起庆祝圣诞节。再说,我族狸猫最喜欢像圣诞节这种无来由喧闹的节日了。母亲负责准备圣诞蛋糕,我到肯德基买炸鸡,么弟去鸭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买灯饰。 当夜幕笼罩纠之森,么弟使出浑身解数让电流贯通灯饰,缠在枝桠上的五彩灯泡开始闪烁。 “真厉害。矢四郎的这项特技得好好发展才行。”母亲感佩地说,么弟露出骄傲的神情。 这时,大哥返家。伪右卫门决选会议在即,就在后天。大哥皱着眉头说:“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们还……”我告诉大哥,这是为了祈求他选举胜利而办的,说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驳。 狸猫很爱吃炸鸡。根据统计,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当中有一半是狸猫。就连臭着一张脸的大哥一见炸鸡也眉开眼笑,在么弟点亮的灯饰下,我们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鸡。 “我一定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吃完鸡肉大哥顿时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说道。“可恶的早云,你看着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乐部哦,千万不能喝醉酒在外头闲晃。” “我知道,妈。”大哥昂然挺胸。 ○ 对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结束毛茸茸的圣诞派对后,我决定送圣诞礼物去给红玉老师。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买来一根顶端装饰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拐杖,要是酒瓶里有红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实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遗忘的风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几个月仍一无所获。 我前往老师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时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只有酒馆继续营业。我将细长的礼物夹在腋下,快步前行。 树形住宅的公寓大门并未上锁,这位独居的天狗实在太大意了。 走进里头,发现被杂物堆掩的房间里闪烁着五彩的缤纷灯光,缠满灯饰的圣诞树摆在房间角落,一点都不像是天狗的住处,更不像一位自诩曾掌握国家命运的大天狗的住处。红玉老师盘腿坐在塑胶制的圣诞树前,抱着不倒翁喝得烂醉如泥。红、蓝、黄三色的灯泡轮流闪烁,映照着老师愁眉苦脸的表情。他独自布置圣诞夜的装饰,一个人干了三瓶红玉波特酒,心里一定很寂寞,其实他大可邀我来啊。 “老师、老师。”我出声叫唤。“这棵树是哪来的?” 老师不耐烦地抬起脸,擦着口水,一对醉眼四处游移。“不知道。”说完他又垂下头去。看来根本谈不下去。 我铺好棉被,将瘦弱的老师塞进被窝里。 “用不着你鸡婆。”老师低语。“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着你不管吗?” 我将不倒翁塞进被窝,老师立刻紧紧抱住。他肯定梦见了心爱的弁天的那对美臀。他虽是我的恩师,但他的好色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圣诞老公公,将礼物放在老师枕边,正准备离去,大门伴随细微的声响打了开来。随着冷风飘进屋内的,竟是弁天。她已经喝醉了,泛红的双颊美艳无比,手上还拎着一个礼盒。她发现我在场,嘴角轻扬地说:“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里闪闪生辉的圣诞树灯饰,惊呼了一声:“哎呀!”然后坐在熟睡的红玉老师身旁,直盯着闪烁的灯饰。她阖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颜六色的彩光照在脸上的触感。灯泡如同烧尽般瞬间熄灭,一个呼吸后又再度亮起。每当灯光亮起,她光滑犹如陶瓷的脸蛋便自黑暗中浮现。 “真教人怀念,这是我买的。” “原来如此,我正纳闷老师房里怎么会有圣诞树。”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欢圣诞节。” “我们狸猫也喜欢。想尽情狂欢,就得靠这种没来由的节庆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圣诞树下的包裹。“这是什么?” “我送红玉老师的礼物,一根漂亮的拐杖。” “真是大方呢……没有我的礼物吗?” “没有。” “为什么?” “弁天小姐应该没有想要的东西了吧?您想要的应该都到手了吧。” “竟然这么说,好过分。我真的想要的,一个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走一瓶堆在厨房角落的红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两个茶碗里,递了一杯给我。心爱的弁天就在身旁,红玉老师却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蜷缩在饱含湿气的棉被里。睡觉时总该放松一下,别再皱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着红玉波特酒。 “真冷,年后应该马上就会积雪。” “有时到了一、二月才会积雪。”我说。 “只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紧。” “弁天小姐明明没什么烦恼,还说这种话。天下无敌的弁天小姐说这种话,是没人会同情的。” “人类和狸猫或天狗不一样,夜里常会百感交集,千头万绪。” “狸猫也一样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猫能比拟的,这还用说。” “就当您说得对吧。” “……告诉你,我被老师带来这里之前,住在山的另一头,一座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头常下雪呢,你知道吗?一定是冬将军在山的另一头下了太多雪,等来到这边时雪已经下光了。” “是这样吗?” 弁天轻抚着红玉老师的白发,说道:“我家四周的干涸农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给掩埋了,万籁俱寂,我欣赏着雪景散步。来到湖边,湖畔也堆满了雪,雪地上不见足迹,没有半个人,只有眼前一望无垠的大湖,给人冷澈肌骨的感觉。我觉得好孤单、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没人的地方去。其实,我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之后,每当我寂寞,就会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为每次寂寞我就看着那幕景象,一年一年过去,寂寞与雪景在我心中已经合而为一,我的心也变得无比冰冷。很诗意吧?” “弁天小姐,你住在山的那头时有家人和朋友吧?” “这是两码子事,你们狸猫是不会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冻着了,我可伤脑筋。” “你想不想尝尝那种孤单的滋味?” “不必了,孤单的狸猫是活不不去的。” 这时,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从口袋取出来。“对了,这就当作圣诞礼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淀川老师啊。不过我才不要这种照片呢。” “别这么说嘛。我拍得很棒呢,技术不错吧?” “我都说了不要。” 棉被里有动静,红玉老师从背后窥望我们手上的东西。“那是谁?”他睡意浓浓地咕哝问道。 “弁天,你和这种人交往吗?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师,莫非您吃醋了?” 老师想从背后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闪了过去,迅速起身。老师将肮脏的棉被当披风披在身上,窝囊地说:“再待久一点嘛。你这么久没来看我了,难道这样就走了?” 弁天指着搁在厨房餐桌上的礼盒。“我带派对的礼物来给您,今晚请容我告辞 。” “偶尔也在这里过夜嘛。” “哎呀,怎么好意思给老师添麻烦呢。” “什么话!说什么添麻烦!有了,来庆祝圣诞节,我送你礼物,嗯……我有什么宝贝呢?风神雷神扇……已经给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应该还有宝贝才对。” “老师,您应该什么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说道,红玉老师瞪大眼睛回望她,然后说了:“你说得对,我已经没东西可以给你了。” “那我走喽。”弁天手按着门把,朝老师回眸一笑。“吃醋的时候请别呛着哦,要是老师吃醋呛死了,我会寂寞的。” 留下这句话,她消失于门外。 ○ 伪右卫门决选之日。 也是我父亲的忌日。 换言之,就是我们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床。阳光尚未射进纠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还在酣睡,不时傅来细微的鼾声。我已无心再睡回笼觉,爬出被窝,一接触黎明冷冽的空气,鼻子便一阵刺痛。四周幽静无声,连鸟鸣都没听到。 我穿过朝雾弥漫的森林,来到小河边。我以为今天我最早起,对此洋洋得意,踩着枯叶,沿着小河,竞意外遇见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绪,只见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双目紧闭。我走近时,他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是矢三郎吗?”他意外地说。“真是难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这么早起啊?” “傻瓜,我每天都这么早起,锻炼精神力。因为你都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听小河的潺潺水声,然后保持心情平静,屏除先人为主的观念,仔细嗅闻。清净的冷空气中,掺杂着一丝父亲的气味。从远不如父亲的大哥身上,我闻到和父亲相似的气味。想起从前和父亲一起走出纠之森,嗅闻冬日气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阵凄楚,我忍不住轻声呜咽。 “伪右卫门得一肩扛起狸猫一族的未来。”大哥突然如此说道。 “喂喂,大哥,才刚起床,你就这么正经八百。” “被推选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必须肩负起这项重责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是。” 如果是红玉老师出生的年代,大哥这番话还说得过去。然而,拜人类文明开化之赐,狸猫一族的文明也随之开化,威胁狸猫的天敌和战乱也从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猫锅的邪恶饕客集团“星期五俱乐部”与交通事故,已没有事物威胁狸猫。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伟大的“首领”。真正替狸猫一族的未来忧心,想将一切希望托付给伪右卫门的狸猫,已经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大家心里都认为,未来不必刻意规画,只要顺其自然,命运便会自动走往该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伪右卫门,是过去的伪右卫门,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极了生前的父亲。 “大哥,你的志向很远大。”我朝小河吐着白烟。“理想愈远大愈好,可是……” “够了,你什么也别说。”大哥落寞地笑出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应该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许真是傻瓜,也许我只是单纯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样。对狸猫一族而言,伪右卫门或许已是无关紧要的角色,但我想成为像老爸那样伟大的人物,为了实现这个梦想,除了当上伪右卫门还有其他方法吗?” 我们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树梢传来阵阵鸟啭。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这些事吗?” “嗯。” “偶尔睡个懒觉也不错啊。” “或许吧。” “总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楼,与长老们一同列席,便会被视为弃权。夷川早云似乎自认稳操胜算,但为了小心起见,他很可能使出奸计阻止大哥出席。 我将海星神秘的警告转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闻言,趾高气昂地说:“别笑死人了!那对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们的屁股一次,将他们丢进冰冷的鸭川。下次可不是轻咬就算了,我会把他们的屁股咬成四半!”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还是沉着以对。哥在重要时刻总会慌了手脚,真没面子。” “少在那里大放厥词!” “什么嘛,我是替你担心耶!” 正当我们吵得不可开交,母亲探出脸来,大嚷一声:“别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来,树梢闪动着柔和的阳光。 我们众在床上,确认今天各自的行程。 么弟如常到工厂上班,但会提早下班,先回纠之森;大哥先去拜访附近的狸猫,午后前往南禅寺与首领开会,到了傍晚,再与重要干部们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楼。同时间,母亲与么弟会前往寺町通,在红玻璃准备庆功宴。入夜后,待选出下届的伪右卫门,大哥会前往红玻璃,决定是要举办庆功宴还是慰劳宴。接下来,我们将彻夜狂欢,吃个杯盘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顺便会到二哥那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丢二哥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 我说完后,大哥沉默不语。 “矢三郎,那你顺便去跟红玻璃的老板确认一下,问问看可否也邀红玉老师一起来。可以的话,你去邀老师。” “好。” 太阳已高高升起,大哥说道:“我该走了。” 大哥准备坐进自动人力车,母亲、我和么弟前去送行。途中,母亲一度赶回房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后不住敲出火花。 “听好了,你是下鸭总一郎的儿子,要有自信!” “妈,我知道。” “不过世事无法尽如人意,胜负取决于时运。” “是。”大哥向母亲低头行了一礼,坐上自动人力车。“妈,我走了。请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风凛凛地自宽广的参道扬长而去。 尽管大哥威风八面地驾着父亲留下的自动人力车奔驰,但身为弟弟我最清楚他的才干多么不足。 在明显过小的容器里,努力塞进不胜负荷的远大理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其独特的风格奋斗不懈的?我这个不正经的弟弟总是吝于协助大哥达成伟大的理想,还不厌其烦地与他作对,但看着他总是搞错努力的方向,胀红着脸卯足全力,我不禁心想,这或许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明知眼前挑战超乎自己能力,仍旧努力不懈的大哥常教我心疼,我不禁有股冲动,想让他放手去做。 我们目送摇摇晃晃的自动人力车离去,直到车子转向御荫通消失了踪影。 望着车子渐行渐远,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冲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再也见不到他的预感。 ○ 信步来到街上,我先造访寺町三条的红玻璃。虽然店街未开始营业,但板着张臭脸的老板已在昏暗的店内一角忙着准备。我在沙发坐下,老板给了我一杯柳橙汁,说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胜算吗?” “胜负取决于时运。” “最后还是得由长老定夺啊,不过你大哥和夷川还真是怪人,竟然抢着当伪右卫门,主动将那种麻烦事揽上身,简直太变态了。” “反正不论是输是赢,今晚我们都要设宴狂欢。” “喂,难不成你是特地来提醒我的?一切早就准备妥当了,你以为本大爷是什么人?” “是狸 猫。” “真多嘴!一点都不好笑。” “还有件事,我可以请红玉老师来吗?” 老板明显露出不悦之色,说道:“不太好吧。你听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猫的店。天狗来了,客人会害怕的。” “别看老师那样,其实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还好,偏偏他动不动就爱发飙,本店严禁天狗风。” “这点你放心,老师已经吹不动天狗风了。” “噢,他变得那么虚弱啦?” “嗯。” “原来如此,那位红玉老师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终究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是吧。那你就邀他来吧。不过,弁天可不能来哦。要是她来,客人都会被吓跑的。” “这我知道。” 离开红玻璃,我先到新京极查看有哪些电影上映,又到书店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接着又到古董店抚摸不倒翁的头,悠哉地一路南行。假日的午后,新京极到四条通一带人如潮涌。 我在四条通往东,越过四条大桥,打算去找二哥。 穿过衹园,翻过珍皇寺的围墙,潜入院内。 我走向井边轻唤一声:“呀荷!”二哥也自漆黑的井底应了一声:“呀荷!”又问:“是矢三郎吗?” 我将一块以纸巾包好的鸡块丢进井底,二哥低语问道:“这是什么?好香啊。”一阵沙沙声传来。我探进井底说:“炸鸡,是圣诞大餐剩下的。” “炸鸡是吧,真高档。” “肉很嫩哦。你老是吃虫子,嘴巴一定很干涩吧?” “井底之蛙能吃到炸鸡,真是谢天谢地。我深切觉得,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弟弟。你们庆祝圣诞夜了吗?” “圣诞夜矢四郎还靠自己的力量点亮了灯饰,他的本领提高不少呢。” “真想亲眼瞧瞧,也许矢四郎会靠狸猫发电闯出一片天呢。” “难说,目前还只能在一些派不上用场的事派上用场。” “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再说,终究只是狸猫的本事,想要派上用场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二哥嚼着炸鸡,笑个不停。我坐在井边,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 “一切就看今晚了,哥。今晚将选出下一任伪右卫门。” “只希望一切纷争能就此平息。”二哥说。“虽然对矢一郎大哥过意不去,不过,不论是大哥还是早云叔叔当上伪右卫门,我都无所谓。只要狸猫一族就此平静就好。老爸死后,已经过了好些年了。” “说得也是。” “今天我醒来就一直想着老爸。” “大家都一样。” “我没有一天忘得了老爸的事,但今天尤其严重,一整天脑子里想的净是老爸。我一直试着回想那天老爸对我说了什么?他最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我在井底想了好几年,反覆回想那晚的事,但记忆始终在途中中断。想到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我就难过。虽然我只是只青蛙。” 二哥叹了口气。 我突然想起海星,便向二哥打听。“你最近见过她吗?” “对了,这一阵子她都没露面呢。怎么啦,小俩口吵架吗?” “吵架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最近怪怪的。” 我提及海星在澡堂的言行,二哥闻言陷入沉思。 “的确,感觉不对劲。” “我就说吧。感觉很诡异,真受不了她。” “经你这么一提,海星说话的确常欲言又止,常聊着聊着突然一言不发,像有东西堵在胸口似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本以为她正值二八年华,也许是有爱情烦恼,但这几年她一直都这样,这就奇怪了。” “真搞不仅海星在想什么,真是个怪人。” “她确实很怪。不过,她知道我无法从青蛙变回原形时在井边哭了好久呢,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你这么说也对啦。” “我在井底这么多年,大部分的族人都忘了我是只名叫下鸭矢二郎的狸猫。大家造访这座古井,只是为了吐露心事,我是什么人对他们并不重要,只有你们是为了探望我才来的。除了家人,会来这里探望下鸭矢二郎的,就只有海星了。” “……哥,你现在还喜欢海星吗?” 井底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想必是二哥在幽暗的井底划水吧。不久,他气呼呼地回说:“没错!可是矢三郎,你不该让一只井底之蛙说这种话,这只会使我难过。” “对不起啦,哥。” 我思索着海星那句“对不起”的含意,愈想愈觉得屁股发痒。 “不过,海星确实不太对劲。”二哥心不在焉地说。“从井底看得到的景致有限,但能看清天空和星辰,所以可不能小看井底之蛙。我的世界虽小,但夜夜看着宇宙,可是一只有宇宙观的青蛙。像这样独自望着宇宙,头脑会清明许多,增长不少智慧。如果你愿意听一只有智慧的青蛙的意见,我可以告诉你,有大事要发生了。” 我想到正前往南禅寺的大哥、人在夷川工厂的么弟,以及在纠之森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 我仰望苍穹沉思,突然看到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几条白色彩带球般的物体像陀螺般旋转着飞上高空,看着那奇妙的光景,我的意识逐渐远去,渐渐地听不见市街的嘈杂,直到神秘物体在高空闪闪发光,像玻璃般碎裂飞散,我才猛然回神。 一阵强风吹过珍皇寺。 我紧抓着井壁。“哇,好强的风!” “我这里很平静。” “那当然啊。” “啊,你看,天空的模样不太对劲。” 包围盆地的群山外围,仿佛棉絮被迫聚在一块儿,黑沉沉的乌云汇流在京都上空。万里无云的晴空转眼间被大理石般的乌云覆盖,市街被阴森云影吞没,天色犹如日暮昏暗。 一道巨大的闪电从云间的深谷窜出,紧接着响起一阵令屁股狸毛倒竖的雷鸣。 “雷神大人驾到了!”我大喊。 “喂喂,未免也太突然了?”二哥与雷声抗衡大声说道。“事有蹊跷哦。” “好像是有人使用风神雷神扇,可恶,他到底是在哪里捡到的。” “老妈就拜托你了,矢三郎。”传来二哥拨水的声响。“又是这样,我怎么这么不中用呢!”二哥呻吟着。“井底之蛙完全帮不上忙啊!我实在没办法。” “没关系啦,哥。一切包在我身上。” “要小心哦,矢三郎。”二哥说。“千万要留神,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迈步狂奔。 ○ 雷声隆隆,京都市内一阵骚动。 四条大桥上的行人惊叫连连,纷纷指着乌云低垂的天空。数道闪电就像被释放的巨龙在云间奔腾,蓝光由内向外映照出来,云层好似直入云霄的诡异座灯。看来使用风神雷神扇的家伙,似乎是个不懂得拿捏轻重的傻瓜。 我回到纠之森,但在雷声四起的森林里竟遍寻不着母亲的身影。母亲向来都是躲在蚊帐里等候雷神大人离去,但雨泼不进来的枯叶床上却不见吊起的蚊帐。 我到加茂大桥一带找寻。 对岸那间母亲常去的撞球场亮着橙色灯光,雷雨交加中我飞奔过鸭川,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这时,近处正好有声雷响,店内的玻璃窗吃了一记雷神锤差点碎裂,店内众人莫不屏息静观雷神大人的动向。我向店员打听,但他回说:“黑衣王子没来。” 我利用撞球场一角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到南禅寺。隔着玻璃窗,可见遭逢豪雨飞沫迷濛的加茂大桥。南禅寺的当家悠哉地接起电话。 “请 问我大哥在府上吗?” “原本我们要一起前往木屋町,但他突然说要回家一趟,可能是忘了东西吧。” “多久前的事了?” “刚打雷的时候,他差不多快到家了吧。……不过看这天气,他也可能被困在路上,这种天候搭自动人力车太危险了。”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改打到么弟的手机。 然而迟迟没人接听,我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一声“喂”,却是个没听过的声音。我问:“是矢四郎吗?”但对方大喊了一声:“啊!”就挂断电话。我确认电话号码,再次重拨,这回始终没人接听。 看来,一定是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 我离开撞球场,全身湿透地走过加茂大桥。黑森森的东山连峰背后冒出巨人高的乌云,雷电大作朝我步步近逼。 回到纠之森后,我等在雷雨交加的下鸭神社参道上。 可是不论是参道上还是森林里,都不见家人的身影。 雷鸣是下鸭家全员集合的哨子。只要雷神大人驾到,下鸭家的孩子便会放下一切奔回母亲身边,这是我们奉行不二的信条。可是都过了这么久,却迟迟不见大哥和么弟回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这时,我看见大哥心爱的自动人力车自南方飞奔而来。我以为大哥平安归来,正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车内空无一人,而且车体损伤严重。伪车夫断了一只手臂,车轮也摇摇欲坠。不会说话的伪车夫模样凄惨,雨水不断自他身上滴落。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听着雨水拍打树叶的声响,以及撕裂天空的雷鸣,我猛然察觉有只狸猫躲在树丛间。 “妈,是你吗?”我问。 “是我,你这个傻瓜。” 海星应道。她还是一样不肯现身。我面朝树丛的阴影处发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一直在找你呢。” “哥哥在监视我,我只好躲在清水寺后面。”接着,海星飞快地说:“不管你等再久都不会有人来的,是我哥他们召来雷神大人,刚才夷川亲卫队已将伯母掳走。矢四郎应该人在工厂,矢一郎先生刚才也被抓到了。” “什么!” “我爸爸打算让矢一郎先生被煮成火锅,和伯父那时一样!” “原来如此,”我说。“我果然没想错。” “没错。”海星语带哽咽。“害伯父被煮成火锅的,正是我爸爸。” ○ 打在森林的大雨化为细小飞沫,弥漫在下鸭神社的参道。 每当闪电的蓝光闪过,雷声便会撼动森林,海星细小的声音也显得遥远。我竖耳倾听来自树丛深处的话语,遥想父亲落入星期五俱乐部手中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 那天父亲和人约好在衹园众会,带了大哥一同前去。聚会结束后,大哥看着父亲在八坂神社前的公车站牌目送自己离去。那之后,父亲到木屋町的酒馆和二哥会合,一起喝酒。父亲还命喝醉的二哥变身成伪散山电车,给夜里的市街带来一颗震撼弹,然后,他叫二哥先回纠之森。而二哥遗失了那之后的记忆。 和二哥畅饮过后,父亲同样酩酊大醉。他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在深夜的大街,目的地是先斗町的京料理铺千岁屋。 身穿和服的夷川早云坐在千岁屋的包厢,等候父亲到来。 酷爱服用仁丹(注:仁丹是日本森下仁丹株式会社贩售的一种口服成药,具有清新口气、改善宿醉、晕车等功效。)的早云,从画有锦雉莳绘的印笼(注:收纳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时代之后常作存放随身药物之用。)取出仁丹送入口中,嚼得香味四溢。他豪华的印笼附有细绳,前端挂着漂亮的弁财天雕像。不过早云并未发现,那个雕像是海星变身而成的。 早云利用从伪电气白兰工厂赚来的大笔钱财,买了许多雕像和印笼,存放在工厂的第一仓库。海星平日最喜欢偷偷把玩他的这些收藏,那天,她同样自仓库的密门潜入,将父亲重要的收藏排成一列玩赏,不料早云突然返回。情急之下,海星变身成弁财天的雕像。谁知早云偏偏选中了海星变成的弁财天,带着她外出。 不久,我父亲抵达千岁屋。 “让你久等了。”一见到早云,父亲的红脸绽放笑容。 “大哥。”早云也笑着向父亲行了一礼。 宽敞冰冷的包厢里除了早云和父亲,别无他人。方形座灯造形的电灯投射出朦胧灯光,包厢角落暗影幢幢。他们隔着玻璃门欣赏鸭川沿岸的夜景,举杯共饮。 昔日父亲与叔叔遵照狸猫一族的惯例,都向红玉老师学艺。起初兄弟俩还感情和睦地一同修行,为何落得兄弟阋墙的结果,如今已不得而知。不过就在我父母共结连理的同时间,叔叔成为夷川家的养子。矢一郎与矢二郎诞生后,父亲与叔叔为了伪右卫门的宝座再度起了争执,兄弟间嫌隙渐深。叔叔冷眼看着我父亲取得伪右卫门的位子,自己则全力提升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效能,不久,他开始自称夷川早云。 这场尽弃前嫌的酒宴,是早云主动邀约的。 “过去带给你许多不愉快。”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大哥。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大嫂和伪右卫门的事也都过去了不是吗?如今我也称得上是只堂堂的大狸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会拘泥于那些小事的。” “真局兴听你这么说,你的确出人头地了。” “哪里哪里,大哥才是呢。” 父亲瞥了包厢角落一眼,一脸讶异地问:“那里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笼子。” “的确像笼子。”早云说。“要叫人把它收走吗?” “不,不必了。只是觉得奇怪,这种东西怎么会放在这里呢?”父亲说完伸了个懒腰。 “大哥,你醉了吧。” “不必担心,我是不会醉的。” 但父亲的确是醉了。 否则,他不会对早云设下的陷阱浑然未觉。 “这样啊,那我想早点进行和解仪式,今天我还找来了见证人,待我们正式和解后再来开怀畅饮吧。” “瞧你说得那么夸张,只要我们两人达成协议不就行了?” “不,大哥。如今我们都是背负狸猫一族命运的大人物,一切都要谨慎处理。” “我明白了。” 只见早云轻唤一声,与隔壁包厢间的拉门像是等候多时般地拉了开来。 榻榻米上铺有红地毯,上头摆了桌椅,立在四个角落的高脚灯绽放耀眼的光芒。坐在椅子上的鞍马天狗们松开领带,不发一语地喝着红酒,瞪视父亲。前面也曾提到,我刚出生时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之间曾有争执。那场“伪如意岳事件”对狸猫来说虽是一项壮举,但对鞍马天狗而言,却是莫大的耻辱。 鞍马天狗眼神骇人地瞪视父亲,簇拥着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她叼着烟在吞云吐雾。 她与鞍马天狗是如何搭上线的我不清楚。学会飞行的秘法后,她尽情享受空中漫步之乐,想必是那时候鞍马天狗主动找上她的吧。那之后,她时常溜出红玉老师的住处,前去拜访鞍马天狗,并渐浙在京都的酒街打响名号,令老师妒火中烧。 她熄去手中的香烟站起身,走进父亲所在的包厢。 “恭请铃木聪美小姐以见证人的身分莅临。”早云说。 我父亲瞪大眼睛望着铃木聪美。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自己唯一的克星,父亲手中的酒杯不住颤抖。而她只瞪了一眼,父亲的酒杯登时脱手掉落,酒洒在榻榻米上。在莫名的恐惧下父亲动弹不得,阖上眼睛,他的身形逐渐萎缩,同时全身冒出密毛。 chapter 07 有顶天家族 当我误入金阁与银阁的陷阱,瘫倒在伪荞麦面店的地板上时,么弟也瘫倒在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第一仓库地板上。 他是怎么被关进去的呢? 事情得追溯至那天中午,正好是我在四条河原町一带玩乐的时候。 么弟从圣护院莲华藏町的伪电气白兰工厂望向窗外,从肮脏的三楼窗户往外望,可见在柔和的日光下静静闪着波光的夷川水坝,以及半岛般突出水坝的京都市上下水道局排水渠事务所。对岸冷泉通的行道树枯叶落尽,显得无比凄清。 金阁与银阁躺在黑色的皮沙发上拍着肚子,抽着难闻的雪茄,他们命么弟:“到第一仓库去,把堆在里头的老旧配电盘装进箱子,好好整理一下!”么弟马上察觉他们又要找麻烦了。 大正时代,京都中央电话局的职员试作出伪电气白兰,至今曾历经多次改良,每当制造方式改变,便会多出许多派不上用场的配电盘、茄子形烧瓶、真空管及特殊的冷却管等物品。伪电气白兰的制造法是不传秘方,而且善后工作非常花时间,工厂里这些派不上用场的物品,向来都堆放在第一仓库。由于狸猫欠缺整理分类的观念,据说仓库最深处还堆着第一号伪电气白兰的发明者甘木先生的柳条包,里头塞满了他的苦战历程。 第一仓库里,以令观者瞠目结舌的杂乱方式,堆满了伪电气白兰的制造历史。么弟一个人绝不可能应付得来。 “快,还不动手。”金阁说。“我们下午要筹备晚上的活动,忙得很。” “没亲眼看你认真工作,我们走不了。”银阁说。 么弟决定当这是一种磨练。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是他傻的地方。 么弟卷起袖子,走向第一仓库。比么弟还高出数倍的沉重铁门,要金阁、银阁及么弟三人合力才打得开。 “配电盘和旧机器有时会因为手机电波误启动,要是害你受伤就麻烦了。”金阁讨好地说。“你把手机放在那边吧。” 么弟将手机放在仓库旁的一棵大银杏树下。 一踏进那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堆,么弟便感到一阵绝望,但还是试着投入工作。他从身旁的杂物堆挖出配电盘装进箱子时,发现四周愈来愈暗,回头一看,那扇巨大的铁门正慢慢关上。么弟急忙往回跑,但已经迟了一步。一声无情的轰然巨响过后,他被关在漆黑的仓库里。极度的恐惧使他露出了狸猫尾巴。 金阁与银阁在门外捧腹大笑。 “下鸭家的孩子果然都是傻瓜。”金阁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哥,可以用风神雷神扇了吗?要用力扇吗?” “银阁,你得冷静沉着一点,等掌握到矢一郎的去向再说吧。他应该在南禅寺吧?还有,海星在哪里?要是她胡来,可会害计划泡汤的。” “等抓到矢一郎和伯母,就只剩矢三郎了。那家伙可不好对付呢。” “还没上场怎么就先怕了,老爸会抓住他的,如果不行,我再想办法。” “哥,你最近变得好聪明,聪明得我都有点害怕呢。对了,那只井底之蛙要怎么处理?” “那家伙不必管了,反正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金阁、银阁就此离去。 么弟冲撞铁门,大喊大叫地向外头求救,但第一仓库是杂物仓库,平时没人会来。明知家人有危险,他却无法和家人联络。 不久,一阵地鸣般的巨响令仓库为之震动,就像有人扔石头砸屋顶般不断传来声响。 是雷雨来袭。 一想到母亲四处躲避雷神大人的模样,么弟便坐立难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大喊大叫拍打着铁门,累得筋疲力尽,最后窝在配电盘堆里放声大哭。 “妈!哥!” 打在仓库屋顶的雨声将他包覆。 ○ 大哥不知道么弟遭此无情对待,在雷雨交加中,驾着自动人力车赶往纠之森。 大哥今天计划先去南禅寺一趟,再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楼。但在结东南禅寺的聚会后,他冒着雷雨匆匆赶回纠之森,因为他很担心母亲。 然而,就在他经过夷川发电厂时,一只圆滚滚的幼狸突然窜出冷泉通。 自动人力车为了闪躲幼狸,整部翻覆,大哥被抛出车外的滂沱大雨中,膝盖重重撞向地面。大哥哀嚎一声,恢复狸猫原形,被夷川的手下掳获。造成那起事故的小狸猫,原来是躲在树后的夷川手下滚出的玩偶。 大哥被夷川亲卫队的人关进小铁笼,以车子运走。 不久,大哥被载往位在木屋町纸屋桥西侧的一栋住商混合大楼,一楼是空荡荡的水泥壁面,单调无趣;看不出年代的木制台座上,陈列着褪色潮湿的旧杂志,墙上挂着一只空鸟笼,营造出诡异的气氛。乍看之下,像间无心做生意的旧书店,几乎不见半个客人。其实这家店的收入来源不是旧杂志,而是伪电气白兰。 夷川亲卫队捧着大哥的铁笼,打开店内深处的一道门。 里头是一间简陋的房间,一颗灯泡从天花板垂挂而下。屋里满是酒瓶。工厂制造出的伪电气白兰,就是像这样夜夜运往京都各个贩售处。 大哥发现仓库角落,有只和他一样被关进铁笼的狸猫。 是母亲。 夷川亲卫队将泪流满面、懊悔不已的大哥放在冰冷的水泥地,离开仓库。 母亲被关在铁笼中,阖着眼,一副做好觉悟的表情。大哥使劲摇动铁笼,大叫:“妈!妈!”母亲微微睁眼。 “矢一郎,你也被抓啦。” “妈,我马上救你出去……”大哥极力挣扎,但始终无法自铁笼挣脱,也无法保持从容变身。“出不去,可恶!” “一旦进了笼子就一筹莫展了,矢一郎。”母亲长叹一声。“因为雷神大人降临,你才想回来找我,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太惧怕雷神大人,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现在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矢三郎和矢四郎不知怎么样了,希望他们别受苦才好。” “这是夷川的阴谋!”大哥大发雷霆地说。“身为狸猫竟然做这种事!去死吧你!”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发怒,仍无法撼动牢固的铁笼分毫。大哥和母亲被关在寒冷的仓库,不安地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母亲频频打喷嚏。 终于,大门开启,夷川早云和一名老人走了进来。两人都身穿高级的和服,神色从容。大哥目光炯炯地瞪视早云,对方则一派轻松地回望着他。 “都备好放在这里了。”早云说。“您需要多少?” 老人一脸富态,环视伪电气白兰酒瓶的眼神极为冰冷,我大哥察觉出对方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老人伸长脖子,环顾堆在房内的酒瓶。“因为有弁天小姐在,得准备十人份才行。” “对了,我刚见到了弁天小姐。哎呀,真是教我为难啊。” “是吗?” “弁天小姐有时玩笑开过了头,真教人伤脑筋。”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 聊到这里,老人目光瞥向仓库一角的两个铁笼。“哎呀呀,这地方怎么会有狸猫呢?” 早云拍着大哥的铁笼。“这是说好要交给淀川教授的。” “原来如此,布袋先生果然是请别人帮忙……真没用。布袋先生最近一遇上狸猫的事就不积极,这样不行呢。” “所以我才得这么卖力啊。” 老人眯起他那对蛇眼,打量着早云。“早云,原来你也做这种生意啊,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坏。” “您过奖了。” “今晚有两只狸猫是吧,还真丰盛。” 老人话 才刚说完,夷川旋即脸色大变,挡在老人与母亲的铁笼中间。“不行,这只不行。” “只有一只是吗?” “就算是寿老人您开口,这只狸猫也不能给。” “原来你中意它啊。” “……没错。” 老人歪着脸笑道:“算了。”他选好伪电气白兰后,吩咐早云:“将这些送到千岁屋去。”早云送那名神秘的老人到门外。 “妈,你可有什么好点子?”大哥说。“……看来,我会被拿来下锅。” “我岂会让你被煮成火锅。可是,偏偏现在又束手无策。” “能救我们的只有矢三郎了,但他搞不好也被抓了,否则早云不会这么从容。” “现在死心还太早。”母亲坚决地说。“还不能确定他也被抓了,矢三郎身手俐落,天不怕地不怕,我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 我辜负母亲的期待,被关在小铁笼里。 可口的玉子井里被下了药,这种恶行真是把狸猫的脸都丢尽了。如果是喜爱玉子井的弁天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原想变身成龙,狠咬金阁的屁股,但此刻我就像一块毛茸茸的豆腐,被摺得方方正正的,使不出变身术。狸猫一定得保持从容的心境才能变身,但我现在这副德行,如何能保持从容的心境呢。此刻的我,只能微微抖动身体,转动眼珠。 “喂,金阁。”我说。“放我出去。” 那个顶着一张神色倨傲的招财猫脸的冒牌淀川教授坐在铁笼上,弓着背俯看着我。他得意洋洋地鼻孔翕张,哼了一声。 “你脑袋有问题啊?你是傻瓜吗?” 我板起脸,无话可说。 “你这个傻瓜,想必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来告诉你吧。我早看出你打算尾随在淀川教授身后,想救矢一郎脱困。” “早看出了!”自天花板传来银阁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当,真是可悲啊。下鸭家的人就是这么没用!想也知道,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你是傻瓜吗?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啊。淀川教授可能那么巧刚好经过加茂大桥吗?你这就叫作方便主义,你一定在心里想‘真是天助我也’,对吧?” “早看出了!” 虽然八成是凑巧,但他确实说中我的心思,我无话反驳。 “虽然弁天小姐搞砸我爹的计划,但好在有我们这些优秀的孩子,我爹一定会好好夸奖我们。话说回来,我的变身术很厉害没错,但你竟看不出我是冒牌的教授,未免太不长眼了吧,你不是和教授很熟吗?” “金阁、银阁,等我离开铁笼,我会把你们的屁股打成八片,两人加起来一共是十六片!” 我瞪着冒牌教授的屁股,视线在伪荞麦面店店内游移。我怒火中烧,试着找寻银阁的屁股所在位置,金阁见状笑得更得意。 “我们穿着长滨的铁匠心不甘情不愿打造的铁内裤,才不怕你。”金阁说。“而且这次里头还塞了怀炉,屁股不会冷,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啊!我真是天才,可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些都是我哥想出的点子,真是准备周到!准备周到!” “认输了吧,矢三郎。” “还早,我才不认输。” “你就是爱逞强。去年起我就运用冷静清晰的头脑,审慎拟定这项计划。可怜的矢一郎,我爹应该会将他交给淀川教授吧。至于你那老是露出狸猫尾巴的弟弟,则被关在工厂的仓库里,门外锁了一个镜饼大的大锁,谅他插翅也难飞。你娘也在我们手中,你则被关在银阁肚子里的铁笼,这样你还不认输?还有谁能救你?” “还有我二哥,矢二郎。” “你还真傻呢。你说,那只井底之蛙能做什么?你们下鸭家已经四分五裂,再来就是等天黑了。”金阁双手合十,阖上眼睛。 “南无阿弥陀佛。要被煮成火锅的矢一郎,你好好往生极乐吧,南无阿弥陀佛。” “浑帐!你们再傻也该有是非之分吧!” “像你这种傻瓜也想教训人,谁理你啊。矢一郎被煮成火锅,我爹成为伪右卫门,而我终将继承他的衣钵,背负狸猫一族的未来,我就是那个既聪明又厉害的后继者,这事一点都没错!” “一点都没错!”伪乔麦面店摇晃不已。 金阁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起茶。 “干脆来讲电话吧,就讲到电池耗尽为止。”说着,他拿出么弟的手机,打电话给海星。海星在纠之森被捕后,被带回伪电气白兰工厂软禁。 “你就委屈一点待到晚上吧,现在不行,我们正在竹林亭教训矢三郎。……啊,拜托啦,别这 “拜托啦,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你可是还没出嫁的大闺女耶,听好了,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面对没完没了的臭骂,金阁再也无法忍受,硬是挂断电话。他愣了半晌,打开风神雷神扇,瞪着上头风神大人的脸。 “我是为她着想才这么做的。”金阁说。 “看来,你妹妹一点都不尊敬你嘛。” “要你多嘴。” 时间就像垂落的麦芽糖,缓慢但确实地行进着。 我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哥被下锅的时间正不断逼近,连我也不禁心想——今天也许就是大哥的末日了。我强忍心中的憾恨,时钟的指针在我面前缓缓行进。 ○ 那时候,大哥也正瞪着仓库角落的时钟指针。 在摆满伪电气白兰的仓库里,母亲和大哥被关在笼子里,现场能动的就只剩时钟的指针。母亲的脸紧抵着铁笼,双目紧闭。大哥不安地唤道:“妈,你不要紧吧?会不会冷?” “我没事,我不冷。” “看你一动也不动,我很担心呢。” “我是在保留体力,现在乱动只会让屁股痛而已。” 这时,早云又走进仓库。 灯泡摇晃,照耀着面无表情的早云。大哥抬头仰望早云,早云手里拿着一张摺好的包袱巾。“淀川教授来了,把你交给他后,我将前往仙醉楼。狸猫一族的未来就包在我身上吧。”早云说。“永别了,矢一郎,你就乖乖躺进铁锅里吧。” “去死吧你!”大哥扭动着身躯。“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我才不会那么容易让人丢下锅呢!” “你母亲的性命握在我手中,要是你逃走,你猜她会怎样?” “你到底要多卑鄙才甘心!” “你说再多也没用。”早云捧起大哥的铁笼。 大哥脸抵在笼子上,望着从水泥地仰望他的母亲。母亲眼中泛泪,但仍未放弃希望,像是要给大哥勇气,频频朝他点头。尽管事态如此紧急,母亲仍不放弃希望,这正是为人母的魄力。 “我大哥是吧?”早云转头望向母亲。“我大哥他早知道了。” “狸猫不该这么心狠手辣,那是天狗和人类才做得出来的事!夷川、夷川,算我求你了,别再折磨我的孩子了。” “你叫我夷川是吧。” “你明明就是夷川啊。” 早云回头。“那么,你和我大哥的孩子和我又有何干?” 早云捧着大哥走出仓库。大门关上前,大哥听到仓库里的母亲喊道:“要是有机会逃走,你就尽管逃吧!” 淀川教授撑着伞,站在空荡冰冷的店门前。 “嗨,谢谢了。”教授说。“就是它吗?” “我依约替您准备了。” 早云如此说道,将大哥连同铁笼交给教授。教授双眼微湿,望着笼内的大哥。大哥也回望教授清澈的双眸。 “好漂亮的狸猫啊。”教授叹了口气。“不过,今晚我们会吃了你。” 大哥听了毛骨悚然。 在教授的手中,大哥不断想着母亲和弟弟们的事,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那深不见底的孤寂,几乎将他吞没。大哥心想,老爸当时想必也感受到这股孤寂吧。大哥试着保住狸猫的威严,但终究按捺不住,脸紧抵着铁笼悄声哭泣。 包覆铁笼的包袱巾松开,雨水打向大哥的脸庞。 教授发现包袱巾松脱,在高濑川沿岸的林木旁蹲下,每当雷声响起,教授便会发出哀声。这时,急着想将包袱巾绑好的他突然停手,温柔地望着大哥。 “抱歉,害你淋湿了。”教授说完,以包袱巾擦拭大哥的脸。 ○ 这时候,么弟在昏暗的仓库里哭湿了脸。 他哭哭啼啼地在冰冷的黑暗中爬行,拨开堆积如山的杂物,撞上一个触感熟悉的东西。原来是制造过程中发生意外时会告知危险的老旧警示灯。么弟以他的特技注入电流,警示灯顿时闪起黄灯。在灯光的帮助下,么弟进一步拨开杂物,竟意外发现一整箱的伪电气白兰。他喝下生平的第一口酒液,一股暖意自他腹中源源窜起,令他活力大振。 但不管再怎么使劲,他还是无法独力推开那扇铁门。 历经多次徒劳无功的挑战,么弟背倚着铁门颓然垂首。这时,雷雨声中有个细微的声音唤道:“矢四郎、矢四郎。”同时传来搔抓铁门的声响。微启的铁门缝隙间,射入手电筒的光线,照在猛然抬头的么弟脸上。 “海星姊!”么弟将脸贴在铁门缝隙。“救我出去!” “铁门上锁了,而且门太重,我推不动。” “可是我得去救人啊。” “我知道,你先冷静。仓库角落有个暗门,你快去找,只要从内侧解开门闩,就能离开这里。” 海星说完,离开铁门。 么弟藉着警示灯的亮光沿着仓库墙壁探寻,发现一个少了秒针的大型时钟钟盘,可能是以前工厂用的时钟。么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取下,找到一个仅能容幼狸通过、锈迹班班的小门。他使劲打开门,大雨喷湿了他的脸。太阳明明还没下山,但天空却昏暗犹如日暮,雷电交错。么弟以狸猫的姿态叼着一小瓶伪电气白兰,穿过狭窄的小门。 海星握着手电筒站在雷雨中,么弟将一切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我哥他们呢?” “矢一郎先生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带走了,金阁和银阁刚打过电话来,说在教训矢三郎。” “我妈呢?我妈在这里吗?” “伯母也被抓了,但不知道人在哪儿。”海星推着么弟的背,气喘吁吁地说:“她不在工厂里,我爹一定是将她关到其他地方去了,可能是伪电气白兰的贩卖处。” “可恶的家伙!” “如果救出矢三郎,可能就有办法。” 这时有人高声叫道:“不行啊!小姐!”写有“夷川”的灯笼将海星和么弟团团包围。“请您快回房间,否则我们会挨早云先生骂的。” 灯笼渐渐逼近。海星抱起全身湿透的么弟,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快去竹林亭!” “只有我一个人,一定会被金阁和银阁修理得很惨。海星姊,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说说金阁和银阁好不好?” 海星瞪视着逐渐逼近的灯笼。“我无法离开工厂,你一个人去!” 就在夷川家的手下一同扑向海星时,她使劲将变成一团毛球的么弟往上一抛,么弟在雷声隆隆的空中画出一道圆弧,腾空飞去,在大银杏树旁溅起了泥水。么弟急忙变身成少年模样,不过又被震耳欲聋的雷鸣给吓着,多次差点露出狸猫尾巴。 海星朝着想回头的么弟背影大喊:“收好尾巴!快跑!” 么弟握着伪电气白兰的酒瓶,在雷雨中拔腿狂奔。 ○ 来到川端通,层层交叠的乌云将街道染成一片灰濛。 看到眼前暗澹的景象,么弟登时失去斗志。矢一郎在星期五俱乐部手中,母亲下落不明,矢三郎掉进金阁与银阁的陷阱中,他已是孤零零一人。面对毫无胜算的局面,悲苦的泪水掺杂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 他想喝口伪电气白兰提振勇气,但突然停手。如同黑夜降临般昏暗的河岸地,不时被电光照亮,金阁兄弟在铁门外说过的话,自么弟脑中掠过。“那家伙不必管了,反正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二哥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吗? 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人吗? 难道我真该就此绝望? 么弟紧握手中的伪电气白兰,转身奔向珍皇寺。 么弟想到了一个没人料得到的妙计——借用井底之蛙的力量。那是被逼上绝路、自暴自弃、苦其筋骨后,上天所赐予的一生一次的启示。要是那时他没在雷雨中转身行动,下鸭家也许会就此灭绝也不一定。 么弟飞奔而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珍皇寺的古井,他探进幽暗的井底,大喊一声:“哥!”然后不断呜咽喘息,一时说不出话。 “喂喂,矢四郎,你在这里做什么?”二哥不悦地问。“雷神大人发怒了,你怎么没陪在妈身边呢?” “哥……大家都被夷川家抓走了。”么弟说。 “什么!果然是他们搞的鬼!” “现在我只能靠你了。” “可是我只是只井底之蛙,你说我能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好方法。哥,你朝我张开嘴巴。” “喂喂喂,现在可下是悠哉喝雨水的时候啊。” “你张开嘴巴就是了。” 么弟喘着气,打开伪电气白兰的瓶盖,从井边探出身,窥望井底。一道闪电划过,照出一只张大嘴巴的青蛙。“要全部喝光哦。”么弟将酒往井底倒,顿时香气四溢,偏橘的酒液自瓶口流出,拉出清澈优美的线条落入张大着嘴的二哥口中。 自从知道不能恢复狸猫身分后,二哥再也不曾提起从前最爱喝的伪电气白兰,如今么弟将整整一瓶酒倒进他口中。 么弟屏息等待二哥的反应。 井底传来自父亲过世后便不再听过的豪爽声音,二哥朗声说道: “卷土重来!” ○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挂钟的指针指向五点,发出当当钟响。眼中的钟盘突然渗出水来,原来是我哭了。 就算狸猫再怎么乐天,有些事还是无法一笑置之。我心里想着:“永别了,大哥。”在加茂大桥一带东奔西走找寻母亲、差点发疯的大哥,变身成布袋和尚板着张脸的大哥,在澡堂替红玉老师刷背的大哥、意气风发地驾着自动人力车疾驰的大哥,他的身影逐一浮现在脑海。“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记忆中的大哥揪扯着头发大吼。“为什么我的弟弟都这么没用!” 这些年来,大哥领着我们这群没用的弟弟奋斗着,为了继承父亲的衣钵,他一直努力不懈。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即将成为狸猫一族的首领、继承父亲遗志时,竟成了火锅料,和父亲走上同样的命运。“你们绝不能变成狸猫锅。”老妈明明一再这么交代,结果我们四兄弟还是让母亲难过落泪吗? “你在哭吗?矢三郎。”金阁说。“你大哥是只好狸,真令人遗憾。我都有点想哭了呢。” “骗谁。” “我没骗你,被他咬中屁股的疼痛我没忘,我的屁股可是差点被咬成四半呢。……可是,他的确是只做事认真的狸猫。” “那你救他啊。” “这可不行,我们得听从我爹的指示。狸猫要维持生计可不容易。” 金阁说完,抬头望向时钟。“天快黑了。” 就在这时候,伪荞麦面店突然剧烈摇晃,好像被人搬移一般。我连同铁笼滑向地面,金阁也一个踉舱跌坐在地,招财猫打了个滚。店内的桌子不住摇晃,椅子翻倒,挂钟落地,传来玻璃的碎裂声。 “怎么了,银阁?”止不住翻滚的金阁问道。“怎么摇得这么厉害?” “我也不知道,哥。我好像正以飞快的速度在跑呢,屁股晃个不停,好可怕!” “冷静一点,银阁!小心变身术穿帮!” “好可怕哦!哥,我受不了了!” 银阁惊声尖叫,我们眼前的世界为之歪斜。 金阁大叫:“万万不可!”然而,变身术一旦解除便无法立刻复原,伪薷麦面店顿时就像蒟箬般扭曲变形,我感到头晕目眩。不久,桌椅、暖胪、菜单木牌、招财猫,都在变形的伪荞麦面店里滑行,被吸进深处的厨房。金阁抱紧被冲走的物品,大喊:“万万不可!”在做最后的挣扎。但他只是白费力气,墙壁、天花板宛如水彩颜料被洗去般,逐一被吸进厨房——世界就此倒转。 我们坐上叡山电车。 电车似乎在寺町通上疾驰,金阁与银阁脸抵着车窗,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怎么回事!”然后打开车窗大喊救命。我正纳闷是怎么回事,一名少年跑来替我打开铁笼。 我滚出笼外,伸了侗懒腰,大叫一声:“啊!舒服多了!” “哥,我们来救你了。”矢四郎笑咪咪地说。 “矢三郎,坐得可舒服?”变身成伪叡山电车的二哥说道。 ○ 伪叡山电车行经京都御所森林,一路往南疾驰。 惊慌失措的金阁、银阁紧贴着车窗,吓得魂不附体,一不小心露出毛茸茸的脚。我和么弟一同扑向前,动手脱下他们用来保护屁股的铁内裤。 “住手!色郎!别脱我们的内裤!” “敢这么做你们一定会后侮!住手!” 银阁踩到么弟,跌倒在地,我顺势脱去他的内裤,一口咬住他屁股。银阁放声大叫:“哥,我屁股裂了!”银阁放声大哭,抱住金阁,制住了他的行动,么弟趁机抢下他的铁内裤。我又一口咬下。不用说也知道,我当然是仔细地咬了两下。 “好痛!好痛!屁股裂成八片了!” 两只狸猫在车内四处逃窜,我们拎住他们的脖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们塞进铁笼里,然后忍不住直呼痛快。 “好挤哦。”金阁呻吟道。“矢三郎,别这么粗鲁嘛。”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从夏天一直找到现在的雷神风神扇终于重回我手中。“原来是你们拿去了!”我踢飞铁笼,金阁、银阁发出惨叫。 “我在葵桥捡到的,”金阁说。“这可不是偷来的。” “少啰嗦,这是红玉老师的东西,我要还给老师。” 不久,伪叡山电车驶过丸太町。 刚才还雷电大作的天空骤然变貌,待风神雷神的怒火平息,乌云瞬间飞散。太阳迅速移动,天空恢复成蓝黑色。 寺町通的灯火纷纷亮起,表示时间所剩不多。大哥此刻就像走在一块从铁锅外缘延伸出的板子上,锅里是煮沸的滚水,面临生死关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迟钝的大哥能撑多久。 二哥以疾风怒涛的飞快速度通过寺町通。 树叶落尽的行道树被二哥卷起的强风吹得不住摇晃,叡山电车一路由北往南挺进,吓坏的汽车驾驶急忙让出一条道路,路人纷纷跌进骑楼。 “让开!让开!”二哥喊道。“叡山电车大人要通过喽!” 我从车窗探出头,阵阵冷风吹过。 门灯、路灯、橱窗灯、酒馆屋檐上的大灯笼、西式餐厅的灯火、旧家具店门口的油灯、自窗外飞逝的街灯,灯光全打在伪叡山电车上,车身闪亮耀眼。伪叡山电车折射夜光,行驶在没有铁轨的马路上,所到之处就像红海一分为二,人们纷粉让路。如此令人雀跃的景象,仿佛二哥的光荣时代重现。二哥的光荣时代,也就是父亲的光荣时代,昔日父亲变身成富态的布袋和尚催促二哥的身影,此刻历历在目。 “真教人怀念!”二哥全力疾驰,任凭风声在耳畔呼啸。“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我和么弟跪在座位上,从车窗探出身子,挥着手呐喊:“呀荷——” “唉,怎么办,矢三郎。大哥明明身陷九死一生的危机中,我却莫名觉得有趣极了。我实在太不正经了。” “没关系的,尽情跑吧,哥。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我说。“觉得精采有趣是件好事啊!” 伪叡山电车突然在寺町通上蛇行起来,擦过路旁房舍的屋檐,撞飞雨樋,打破马路边的橱窗。 “怎么了,哥,不要紧吧?” 二哥沉默不语,车体摇晃一路蛇行,然后,他语带哽咽地说: “老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那晚老爸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待在井底怎么想都想不出,现在总算想起来了。” 我感觉得出二哥全身上下的傻瓜热血即将沸腾,听得见他心脏的鼓动。 “觉得精采有趣是件好事啊!” 二哥朗声说道,我和弟弟也跟着唱和。 ○ 越过二条后,寺町通的路面狭窄许多,我们差点撞上转角的住商混合大楼,二哥缩窄了车体勉强避开,继续往南驶去。我站在电车前头远望,穿越京都市政府的树丛旁后,宽敞的御池通就在眼前,逐渐逼近的寺町通拱廊宛如黑暗中一条通往晶亮灿然的异世界的隧道。 “哥,你打算一路冲进拱廊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要去先斗町,我们要去先斗町。” “先斗町在哪儿啊?” 好在是绿灯,二哥速度未减直接通过御池通,冲进寺町通的拱廊。四周突然被耀眼的光芒笼罩。 二哥通过本能寺大门前,撞飞违规停车的单车,刮跑摆在西服店门前贩售的连身洋装,将堆在旧书店门口的美术书籍吹得页面翻飞。屋檐相连的文具店、咖啡厅、画具店、蛋糕店、定食屋,一一飞逝而过。二哥速度飞快,所到之处莫不刮起强风,鸠居堂的漂亮扇子和信纸被吸了出来,在拱廊内飞舞。 “二哥,可以在三条左转吗?” “这太难了。” 尽管我们人在寺町三条,但无法改变方向。非但如此,本该是笔直的寺町通竟微微右偏。二哥吃了一惊,从三条寺町派出所和蟹道乐餐厅中间穿过,转往右方,撞飞“脚踏车请下车,改牵车而行”的看板,而飞出的看板又打破速食店的窗户。“真不好意思。”二哥如此低语,擦过三岛亭的檐灯,沿着寺町通往南而行。 “哥,我看停车改用跑的,好不好?” “抱歉,矢三郎。我现在没办法。” “那就先去四条通吧。” 我们改以四条为目标,但奇怪的是,一直迟迟到不了四条通。更怪的是,从三条到四条,理应是南北一路贯穿的寺町通竟有些婉蜒,我们一再经过看起来眼熟的商店,当第二次从挂满橘灯笼的锦天满宫前通过时,我们才发觉情况有异。因为世上只有一座锦天满宫啊! “哥,我们一直在同样的地方绕圈子!”么弟探出车窗外说道。 仔细一看,外头街灯依旧耀眼,但已经不见四处逃窜的行人,商店里也空无一人,气氛诡异。我使劲踩稳,发现地面微微斜倾,记得寺町通应该不是坡道才对。 “哥,不对劲。放慢一下速度吧。” “矢三郎 ,你的要求可真多。” 二哥尽可能试着放慢速度,但他似乎管不住体内激昂沸腾的傻瓜热血,仍是一路在无人的寺町通内横冲直撞,同时间坡度愈来愈陡,以夸张的角度直逼天空而去的拱廊前方不是四条通,而是高挂夜空的圆月。 “这是伪寺伪町通!” 我转头望向关在笼里的金阁和银阁,他们正用么弟的手机讲电话,窃窃私语。我冲向铁笼,从尖叫的两人手中抢下手机。 “你们到底打电话给谁!” 金阁与银阁冷笑。“怎样啊,矢三郎。难道你没听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句话吗?我打给夷川亲卫队,叫他们绕到前面埋伏了。” “浑帐,你要设多少陷阱才满意!” “怕了是吗?”金阁鼻孔翕张得意地说。 “怕了是吧?”银阁也说。 接着金阁和银阁一同放声喊道:“你们就这样掉进鸭川吧!” “哥,不好了!”我在电车头大喊,但管不住冲动的二哥只“嗯”了一声做回应。 眼前一路绵延的寺町通陡然左弯,往鸭川直去,前方的圆月突然消失了踪影,伪叡山电车只能在伪寺町通的引导下前进。不久,一路往上的斜坡突然变得平坦,和驾驶交通工具越过山头时的感觉一样,我觉得脚底发痒。下一秒,我们往下俯冲,光芒耀眼的拱廊宛如一座巨大的溜滑梯,朝左方画出一道圆弧,这下二哥更加挡不住冲势。坡道再度趋缓,可是这次等在伪寺町通出口的,竟是波光粼粼的鸭川。 “哥,我们会冲进河里!” “冬天的鸭川很冷,要先做好暖身操。” “你们被骗了!”金阁开心地大呼小叫。“卷土重来!卷土重来!” “喂,你们也会一起掉进鸭川哦。” “哼,这就叫作同舟共济。” “吴越同舟!吴越同舟!” 在街道上空一路朝鸭川而去的伪寺町通,终于来到尽头。 伪叡山电车顺势飞出,从车窗往外看,耀眼的白色隧道从寺町三条一带升起,像条婉蜒的管子般穿越寺町、新京极、河原町、先斗町的夜景,一路直奔鸭川。 竟然干出这么夸张的事!虽然是敌人,但这等变身术确实厉害! 眼下是滚滚而流的鸭川。 “骗倒他们了!骗倒他们了!”金阁开心地喊道。 但么弟毫不畏惧地回道:“是你们被骗了!” 么弟扑向一个涂成红色的吊环,以全身的重量使劲往下拉。 伪叡山电车的地板开启,冒出一个眼熟的锅炉,那是弁天的飞天房掌管飞行的中央控制装置——飞天锅炉引擎。么弟将藏在座位底下的红玉波特酒倒进锅炉内,二哥旋即变身成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物体,姑且称之为“伪飞天叡山电车”吧。 伪叡山电车稍稍擦过水面,飘浮在鸭川上空,车体似乎溅到了一些水花,二哥直呼:“吓,好冷!” 我们在空中摇摇晃晃,俯看先斗町的住商混合大楼以及历史悠久的各家日式料亭的灯火在鸭川沿岸排成一列。其中一处灯火,就是京料理铺千岁屋。玻璃窗内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准备吃我大哥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 尾牙宴已经开始了。 “你们一再出怪招,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甘心!” “我已经技穷,再也使不出怪招了。”金阁以哽咽的口吻应道。 我抓住金阁和银阁的脖子,一把将他们拖出笼外,抱着他们来到窗边。他们哀嚎道:“等一下,暂停一下、暂停一下!” “没时间等了,你们就一路流向大阪湾吧!” 我想将他们丢进鸭川,但他们顽强抵抗,毛茸茸的手紧抓着窗缘,死命摇头。 “我不要再被丢进水里了!我会冻死的,我说真的!” “喂,星期五俱乐部正在举办尾牙宴呢。”我对垂吊在窗缘上的两人冷笑。“你们是想掉进冰冷的鸭川,还是滚烫的铁锅呢?” 金阁、银阁面对眼前的超级难题,一时做不出抉择,吊在窗缘上抽动着鼻子,但最后叹了口气。“那就选鸭川吧。”两人闹脾气似地低语,落向冰冷的鸭川。 扑通,扑通,传来两个水声。这两个愚蠢的傻蛋实在无法令人憎恨,但毕竟是可恨的敌人,我目送他们漂向遥远的大洋。眼前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么弟将红玉波特酒倒进锅炉引擎中,二哥转动车体,将车头对准京料理铺千岁屋。 “在天空飞行还真是怪呢。” “哥,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就在那里,直接停在那家店的后门吧。” “你的要求也太强人所难了,我可是第一次在天空飞啊。” “我用风神雷神扇扇点风吧。” “小心一点哦。” “我会轻轻扇的。” 我打开车窗轻轻扇了一下,但似乎还是太强了,飘浮在鸭川上空的伪叡山电车冲向了千岁屋。我们心惊胆跳地看着包厢的玻璃门逼近,然而飞天伪叡山电车冲势未减,竟直接破门而入。 千岁屋的二楼包厢瞬间塌毁。 榻榻米翻了过来,灯泡碎裂,烟灰缸四处乱飞,铁锅翻覆,在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的怒吼和惨叫声中,我仿佛听见弁天歇斯底里的笑声。我们将漂亮的和室拉门撞得皱成一团,这才缓住冲力,二哥轻声呻吟:“鼻子好痛。”伪叡山电车翻覆,我和么弟连同锅炉引擎一起被抛进包厢。么弟原形毕露,紧紧抱着滚向壁龛的锅炉引擎。 我变身成大学生,站在昏暗的包厢内。么弟缩着身子不住颤抖,我一把抓住他毛茸茸的颈子,让他叼住风神雷神扇。“矢四郎,你马上跑去仙醉楼,阻止长老们的会议。” “嗯。” “尽可能拖延时间,如果不行就用这把扇子朝他们轻轻扇一扇,用完就还给红玉老师。老师应该也在仙醉楼。” 么弟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意思应该是:哥,那你呢? “我救出大哥就赶过去。快走,你这模样待在这里会被吃掉的。” 么弟尖叫一声,逃离走廊。 在灯火熄灭的包厢内,星期五俱乐部那班人不住呻吟。 二哥人呢?大哥在哪里?黑暗中,我以鼻子努力嗅闻,这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说:“是矢三郎吗?” 是铁笼中的大哥。 我打开铁笼。 大哥步履蹒跚地走出铁笼,我紧紧抱住他,他很不甘心地哭着说:“可恶、可恶。”他全身狸毛颤抖,拂去我的手。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对吧。学人类喊着选举、布局,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像我这么丢人现眼的狸猫,能肩负起狸猫一族的未来吗?我应该被人类吃掉才对。” “大哥,你讲得太极端了。你想让妈再流泪吗?” “唔,可是我实在太没用了……” “大哥,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我朝大哥的背使劲一拍。“模仿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你不是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吗?” “是这样吗……” “你要打垮夷川,他是我们的杀父仇人。” “你说什么?” “将老爸交给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就是夷川早云。” 突然有个小东西跳了过来,停在大哥背上。大哥一脸讶异,他背上的青蛙说:“是我啦,大哥。” “是矢二郎啊!” “我们快走吧,大哥。我们已经派矢四郎赶去仙醉楼了,应该还来得及。妈也会很高兴的。” “对了,还有妈!”大哥慌张地大喊,紧抓着我。“救出妈了吗?救出来了吗?” “不,还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在纸屋桥的伪电气白兰贩售处仓库,被关在铁笼里。得赶快去救她才行!” “大哥,你冷静一点。我去就行了。” 这时,包厢中央的方形座灯亮起。 “是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淡淡的朦胧灯光下,有个阴森的人影映照在残破的拉门上,影子延伸至天花板。我本想和哥哥一起冲出去,但被一条绳子缠住了脚,要解开得花不少时间。我避开方形座灯的光,将大哥和二哥推向走廊。 “快走吧,大哥。老妈就交给我。” 大哥哭丧着脸朝我点点头,背着二哥快步沿着垂吊着传统油灯的长廊离去。 我转头一看,一名身形富态的老人端坐在凌乱的包厢内。 那个陡然伸长的影子就是这名老人的。弁天面带微笑坐在他身旁。包含淀川教授在内的其他人还对刚才的冲击余悸犹存,屁股对着我抱头缩在包厢角落,唯独弁天与这名老人神色自若地端坐在包厢中央。 弁天在老人耳畔低语,他露出和蔼的笑容,展现出一股冷眼旁观的悠然气度。看来此人绝非普通人物。他八成就是星期五俱乐部最资深的成员——寿老人。 “哎呀,真是一团乱啊。”老人如此说道,凝望着我。“你是哪位?” “我听到轰然巨响,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如此回应,解开缠在脚上的绳子。 “恰巧路过是吧?哼。” 老人狐疑地打量着我。只见他伸手一拉,缠在我脚上的绳子登时飞回他身边,就像变魔术一样。弁天朝我吐吐舌头,我不禁皱眉。老人一脸诧异地看了弁天一眼,问道:“你们认识?” “是啊,寿老人。他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这样啊,有趣很好啊。” 之前一直以屁股对人的其他成员看到状况已经排除,陆续从角落来到灯光下。就是之前和我一起在寿喜烧店抢肉吃的那些人。那位没见过的光头男子应该是“福禄寿”;而撞开福禄寿光可鉴人的秃头、朝我飞奔而来的,是淀川教授。教授所剩不多的头发凌乱不堪,他望着我脚下的铁笼,悲痛地喊着:“啊!我的狸猫逃走了!” 教授慌乱地抓住我的肩头,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个庞然巨物从鸭川一路冲进屋里,我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看,包厢乱七八糟的,狸猫也跑了……” “你冷静一点,布袋兄。”寿老人说。 “可是,这可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狸猫啊!” “他只是个路过者,你这么激动地逼问他也没用啊。话说回来,街上本就可能发生一些不可解释的突发事故,没必要为此失去冷静,缩短自己的寿命。” 教授坐倒在地。寿老人口气温柔地安慰他: “你放心吧。刚才我在纸屋桥的伪电气白兰贩售处看到一只狸猫,是我一位朋友寄放的。我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发生,已经事先派人去取来了,今晚就改以那只狸猫下锅吧。” 我当时的惊讶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 寿老人笑咪咪地环视包厢说:“伤脑筋,这里真是一团乱啊,真扫兴,得换一处河畔才行。挑哪儿好呢?” “终于要搭乘您那辆传闻中的专用电车了吗?”晓云阁饭店的社长毗沙门说。 “很遗憾,电车碰巧送修了。不过,在四条木屋町南方的河畔有家饶富情趣的料理铺,名叫仙醉楼,评价可不输鸟弥三哦。我早料到也许会发生这种事,前些日子顶下了那家店。虽然今晚场地被某个团体包下了,但只要我出面说一声,他们应该会通融,让我们这几个人挤一下。” “等、等、等一下!”我举手道。“可否也让我掺一脚呢?” “咦,你?” “我一直很想尝尝狸猫肉是什么滋味,还有,在吃之前,我也想看看活生生的狸猫长什么模样,我还没见识过呢。” 寿老人挑动长眉打量着我。虽然他脸上挂着微笑,但那笑脸就像贴上去的一样,眼神不带半点笑意。 “我觉得让他一起去也无妨。”弁天说。“各位意下如何?” “既然弁天小姐都这么说了,那好吧……啊,不好意思,因为你年纪轻,要出力的工作就麻烦你了。厨房里有几瓶伪电气白兰,请搬到仙醉楼去。” “明白了。” “真不愧是寿老人,临时要准备狸猫可不容易啊……我刚才都想死心了呢。”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知道贩售处的仓库里有只狸猫。是我朋友寄放的,我可以自行处置。” “你朋友该不会很疼爱那只狸猫吧?要是吃了它,你朋友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不会让他发牢骚的。倒是布袋兄……” 一脸茫然地瘫坐在榻榻米上的教授,闻言吃惊地抬起头。 “好在有备用的狸猫。不然,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吃不成狸猫锅,你都得自俱乐部除名哦。” ○ 从四条木屋町沿着高濑川往南走约五分钟,便可抵达仙醉楼。 这栋木造的两层楼店面虽然占地不大,但外观优美,有种老店的氛围。后门面向鸭川,据说每到夏天便会摆设纳凉露台,屋檐吊着桥色灯笼,气派十足。 早一步从千岁屋离开的么弟一踏进仙醉楼,便看到夷川早云在厉声斥责大哥缺席一事,众人在他的气势压制下,眼看就要宣布他是下届的伪右卫门。 么弟见情势不利,稍稍拉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扇动风神雷神扇。 包厢内登时刮起一阵强风,在座的毛球长老漫天飞舞,根本不是做出结论的时候。重要干部乱成一团,忙着帮各长老归位,这时,在隔壁包厢等候的红玉老师冲了进来,怒喝一声:“吵死人了!” 红玉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但他一到便表明拒绝与狸猫同席,独自一人在隔壁包厢喝酒。他本以为很快便能决定人选,孰料狸猫竟撇下他不管,迳自吵了起来。老师认为自己被看轻,而受人蔑视是伟大的红玉老师最无法忍受的事。 看到老师勃然大怒,连躲在走廊偷听的么弟也吓得缩成一团。么弟知道老师很不开心,不过老师一开始教训人就没完没了,这样正好,在大哥和二哥赶到之前得以争取不少时间。 不久,背着二哥的大哥抵达了。 大哥听完么弟的说明,竖耳聆听红玉老师又臭又长的训话,称赞么弟:“干得好!”轻抚他的脑袋。 “那么,我们进去吧。你把扇子还给老师后先退到一旁去。” 大哥鼓起勇气打开拉门,只见红玉老师站在中央不断训话,那些大有来头的狸猫则围在他四周蜷缩着身子。众人抬起头看到我大哥,莫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啊,矢一郎来了。”“终于来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大哥怒气腾腾地瞪视早云;早云先是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但旋即收起脸上的惊讶,嘴角轻扬,恢复傲慢的神色。 “我们等得很久呢,矢一郎。”早云说。“你摆什么臭架子啊,还不快向长老们赔不是。” “等等!”红玉老师打断他的话。“我还没说完!” “老师,这个给您!” 么弟拜倒在老师脚下,递出风神雷神扇。老师的表情立即和缓许多,低语:“噢,这不是风神雷神扇吗?我听说矢三郎那个蠢蛋弄丢了。”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专程前来献给老师。”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哥看老师心情变好了,向前一步说道:“老师,我已经到了,应该很快就能做出结论。请您在隔壁包厢稍候 片刻。” “嗯,好吧。不过别让我等得不耐烦哦。”老师欣赏着风神雷神扇说。“惹火了我,当心我使出天狗风。” “弟子明白。” 么弟牵着红玉老师的袖子,走进隔壁包厢。大哥端坐在榻榻米上,向长老们深深一鞠躬。“让各位久等了,非常抱歉。但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我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掳走了。” 众狸猫闻言,大为震惊。 “至于我为何会如此不小心,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呢?这全是夷川早云设计陷害!他为了抢夺伪右卫门的宝座,非但一一掳走下鸭家的成员,还将我关进笼子里交给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当真有辱一族名声!” “此事当真?”长老们在坐垫上颤抖地说。 “他当然是骗人的。”早云气定神闲地说。“这可是指控身为狸猫的我将同胞煮成火锅,不是天狗,也不是人类,而是狸猫!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残忍的狸猫!如此神圣的会议,你非但迟到,还以这种谎言当藉口,藉机陷我于不义。这种作法实在太卑鄙了!这根本是空穴来风的恶意中伤!” “我没骗人。”大哥道。 “证据在哪里?” 我二哥跳到榻榻米上说:“这事千真万确!”长老们的眼睛从密毛深处仔细端详这只说话的青蛙。“哎呀,这不是下鸭矢二郎吗?好久不见了。” “青蛙说的话,不足采信!”早云朗声喝斥,震撼了整个包厢。“他虽是青蛙模样,但也是下鸭家的人。他们对夷川家的憎恨向来毫不掩饰,现在竟异口同声陷害我,这是你们的盘算是吧?那就怪了,你口口声声说我将你交给了星期五俱乐部,那你现在为何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被煮成狸猫火锅了吗?” 之后,大哥与早云的唇枪舌战没完没了,陷入泥淖。 “嘘!隔壁好像有人来了。” 重要干部悄声警告。众人竖耳倾听,发现红玉老师所在的包厢对面来了一批人。 “听好了。”一位长老趁机说道。 “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把我们搞得头昏眼花。我们得保持头脑清晰,才能好好想清楚。矢一郎,早云,你们先别说话。” 长老个个陷入深思。 ○ 星期五俱乐部转战另一处河畔。 像仙醉楼这样的料理铺竟会被放高利贷的寿老人掌控,一想到当中必定有许多缘由,便令人心痛。也因为它凑巧落入寿老人手中,人类、狸猫、天狗才会挤在这家老店,仅以一扇拉门间隔。虽说是无心插柳,但这项错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可怜的仙醉楼,那历史悠久的建筑将在这一夜灰飞烟灭,悠久的传统也就此断绝。 我从先斗町北方一路搬伪电气白兰的箱子过去,明明是冬天,我却大汗淋漓。我将酒瓶搁在上间,气喘吁吁,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斜眼瞄我,陆续走进店内。一名像是仙醉楼老板的老太太前来迎客,向寿老人深深一鞠躬。 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店内,担心族人会冷不防出现,一颗心七上八下。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和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知会引发多大的混乱。恐怕族人会吓得露出狸猫尾巴,满地打滚,乱成一团。 我们被领往二楼一间面向鸭川的包厢。可怕的是,火锅早已备好。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对包厢的狭小颇有微词,服务生低头道歉:“请各位包涵。” “隔壁不行吗?”毗沙门指着那面画有竹林和老虎的和室拉门。 “因为隔壁客人很多。” “可是很安静啊,就像没人一样。” “是很安静没错。”服务生含糊地应道。 我缩着身子坐在包厢角落,屏息等待母亲出现。 弁天原本盘腿而坐,这时她离开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滑过榻榻米走近我。她呵呵笑着,点了根烟,立起单膝,吞云吐雾起来。 “喂,你在打什么主意?” “不告诉你。” “不管你要做什么,只要有趣就没关系,不过别太胡来哦。” 我望着拉门上那幅画有竹林和老虎的画,想着大哥。 这时,走廊传来服务生的声音。“您要的东西已经送达了。”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关在笼里送进这间备好火锅的包厢。 两名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搬来铁笼,将毛茸茸的狸猫带进这间历史悠久的料理铺包厢。他们想必心里很不是滋味吧,但是在金主寿老人面前,偏偏不能吐露心声。他们一定猜不到,其实今晚的客人大半都是狸猫。 寿老人轻轻摇晃铁笼,缩着身子的狸猫抬起头来。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一脸感佩,七嘴八舌地说:“噢”、“真不错”、“好漂亮的狸猫啊”。我可没办法像他们这么悠哉,差点就朝寿老人扑去,硬是忍了下来。我咬紧牙关,看着母亲,笼里的母亲发现了我,她濡湿的双眼注视着我,抽动鼻子。我向她微微颌首。 “真是一只漂亮的狸猫。你说是吧,布袋兄。”寿老人向淀川教授唤道。 但奇怪的是,爱狸成痴的淀川教授竟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没回答寿老人的问话。只见教授张大着嘴,呆呆望着笼里的狸猫。 “布袋兄,你怎么了?”毗沙门问。 淀川教授坐立不安地挪动臀部。 我本想出声叫唤寿老人。但一直悄静无声的隔壁包厢,这时气氛突然紧绷起来。 ○ 长老们深思过久,没多久便沉沉睡去。早云斜睨着那群摇来晃去的毛球,再度开口: “矢一郎,你别再说这种无聊的谎言了,也不嫌丢脸。”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大哥无比惊讶地吼道。“你这家伙,竟有办法扯这种谎!” “你竟对自己的叔叔用这种态度说话,你懂不懂礼貌啊。” 大哥一时忘了其他长老也在场。 “说什么叔叔!浑帐!你害我爸变成火锅,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在座的族人莫不受到强烈的冲击,那些睡得太熟差点寿终正寝的长老也陆续恢复活动。“你说他害总一郎变成火锅?”南禅寺的当家问。“这件事得说清楚才行!” “等等!等等!”早云举起手回应。 “各位冷静一点,这根本就是无的放矢嘛。想也知道,他是看自己扯那么多谎也起不了作用,情急之下连他父亲的事都搬了出来。不过,他拿不出半点证据。你说,有谁能证明?” “海星是证人,也就是你的女儿!” “她那年纪的女孩就爱幻想悲剧,把爱作梦的女孩说的话当真,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你真的相信我会害总一郎被煮成火锅?” “你打算装蒜到什么时候!” “谁教你们一直在胡扯。这么可怕的事,没有狸猫会信的。”早云询问长老们:“诸位怎么看?你们认为我会做那种事吗?” 长老们不置可否,缓缓晃动身上的狸毛。 早云接着说:“的确,总一郎被星期五俱乐部煮成火锅的来龙去脉,一直是个谜。像他那么了不起的狸猫竟会轻易落人人类手中,此事确实古怪。但如果当时总一郎喝得烂醉如泥,那又另当别论了。” 早云瞪着坐在榻榻米上的青蛙。 “听说总一郎被星期五俱乐部掳获的那一晚,他曾和某只狸猫一起喝酒。总一郎之所以落入可恶的人类手中,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然而时至今日,那只可恶的狸猫迟迟未站出来承认自己的罪行,明明是他害狸猫一族的首领落入人类的铁锅中,却一直闷不吭声。我听说他对自己卑劣的行径感到羞愧,一直藏身在某间寺院的井底。” 二哥怒不可抑,纵身一跃,扑向早云的脸。 “吓!”早云惨叫一声,将试图钻进他鼻孔里的青蛙扫向一旁。 二哥腾空飞出,就在即将撞向拉门摔成肉饼时,被南禅寺的当家以坐垫接住。 “我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了!”大哥的怒火达到极限,变身成一只大老虎。“管你是叔叔还是什么,我豁出去了!看我不打扁你!” ○ 隔壁包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粗大的嗓音应该是早云。“冷静一点,矢一郎!”安抚大哥的,是南禅寺的当家。而在一旁尖声怪叫的,应该是诸位长老。 寿老人望了拉门一眼。“看来,隔壁的客人开始发挥本事喽。”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个个竖耳聆听,邻房的喧哗愈来愈响亮,最后成了在房内回荡的巨响,还有人喊着:“乱来!乱来!” “他们在办运动会吗?” 正当寿老人如此低语,拉门上的竹林突然应声塌陷,一名肥胖的男子撞破拉门滚进我们的包厢。紧接着,一只真正的老虎撞破拉门上的纸老虎,紧追那名男子而来。那只大老虎模样可怕至极,只消看一眼便教人胆裂魂飞。 老虎按住那名趴在地上的男子的背,吼出撼动整间料理铺的虎啸。“吓!”男子发出一声悲鸣。 “哗,是老虎呢。”我身旁的弁天悠哉地说。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各自倒退数步,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但寿老人对这头猛虎丝毫不以为意,兀自抱着铁笼,望着我母亲。“伤脑筋,今晚可真热闹啊!” 夷川早云被老虎踩在背上,抬起头来。寿老人坐在他面前,铁笼就摆在旁边。 早云看见笼里的母亲,发出一声惊呼。 紧接着我大哥也发出惊呼,原本黄黑相间的毛皮杀气腾腾地上下起伏,此刻登时气势减弱,幸好他还勉强维持住老虎的样貌,以大哥来说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早云朝寿老人吼道:“那只狸猫怎么会在你手上?我应该是放在仓库里才对啊。” “噢,是夷川啊。因为我们这边发生了一些意外,要向你借用一下。” “你借来做什么?” “煮火锅。” “这哪叫借啊!我已经清楚告诉过你了,万不能拿那只狸猫下锅!她是我的!” “是你的又如何?” “唯独她不能下锅,我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早云口沫横飞地说。“当心我再也不卖伪电气白兰给你!” 寿老人哼了一声。“那我就用抢的。弁天小姐,你说是吧?” “没错。” “你们就是这样!人类实在太坏了!” 趁他们争吵,我准备趁机夺回母亲。 正当我如此盘算,站起身时,有个人把我撞飞,扑向铁笼。 淀川教授一把抱起关着我母亲的铁笼,母亲抬头望着教授,以鼻子发出呜呜声。寿老人柔声问道:“布袋兄,怎么啦?”教授抱着铁笼转向寿老人,后退几步,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不住摇头。 “不行,我实在看不下去。”淀川教授喘息地说。“它就是那只狸猫,是我亲手治疗的那只狸猫。我不能将它交给你们。” “是你让狸猫溜走了,我才这么辛苦张罗。没有狸猫锅的尾牙宴,就像没有牛肉的牛井饭,你对星期五俱乐部的传统要怎么交代?” 面对厉声斥责的寿老人,其他成员也同声附和:“布袋兄,你这么做可会被除名哦。” “要除名还是怎样,我都无所谓!” “啊!你的态度改变可真大。” “我果然还是办不到,是我输了,我在思想上彻彻底底地输了。这样也好!什么嘛,在如今这种文明开化的时代,还吃什么狸猫锅!去他的星期五俱乐部,去他的传统!” “你自己不也爱吃得很。” “你不是说吃是一种爱的表现吗?你过去的论点怎么解释?” “吃是一种爱的表现。但舍不得吃,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啊!” “竟然说出这么任性的话,还如此大言不惭!” “狡辩!狡辩!” “狡辩又怎样!我不需要你的意见!”教授大喊。“我决定改变立场。” “要改变立场是你的自由,但你得把狸猫留下。” 寿老人威严十足地撂下重话,被逼急了的教授踩了夷川早云一脚,使劲踢倒破裂的拉门,逃往隔壁包厢。 如此这般,现场乱成一团。 隔壁包厢里,从长老到重要干部全挤在一团,一听见“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来啉!”这声警告,包厢里登时充斥着不成声的悲鸣,方寸大乱的狸猫纷纷现出原形,包厢里冒出无数毛球,那光景就像地上铺着不断蠢动的毛毯。闯入其中的淀川教授连声嚷着:“对不起!对不起!”虽是出于无心,还是踢飞了不少毛球。 寿老人昂然而立望着隔壁包厢,一脸感佩地说:“真是绝佳美景啊。” “要煮再多锅都不成问题。” 挤满包厢的族人吓得在空中直翻跟斗,抱头鼠窜。 教授被流窜的毛球绊倒,跌了一跤,抛出关着母亲的铁笼。 我大哥早等在一旁,接住腾空飞起的母亲。大哥看到母亲身陷危机时,气势锐减,缩得像只病猫。此刻他救回母亲,登时勇气倍增。他将铁笼捧在腹下,朝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大吼一声。不过,他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因为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动物王国,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一时无法接受,个个都像池里等着喂食的鲤鱼般,大嘴一开一阖。 二哥在这场混乱勉强保住小命,逃往我脚下。我拾起他,让他坐在我肩上。“哎呀,真是糟糕。”二哥说。 弁天走近淀川教授,问他:“老师,你有受伤吗?” 面对老虎和狸猫也不显惧色,从容面对眼前局面的只有寿老人。他站起身,朝老虎大喝一声:“给我闭嘴!” 大哥吼了回去。 前来查看况状的服务生个个吓得两腿发软,直喊着:“老虎!狸猫!” 狸猫惊声尖叫,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想往外逃,但慌乱再加上动作笨拙,使得他们就像被扫向角落边的毛球,全挤在一团。 四处逃窜的狸猫、厉声咆哮的老虎、朗声斥喝的寿老人、关在笼中的母亲、一脸茫然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吓到腿软的服务生、彻底输给自己的原则坐倒在地的淀川教授、单膝跪地向教授伸出援手的弁天、惊讶地望着这一幕的我、低语着“真是糟糕”的小青蛙——这场狸猫、人类、半天狗搅和在一起的大混战,究竟谁能收拾这场局面呢? 就在狸猫闹哄哄之际,包厢另一侧的拉门霍然开启。 红玉老师昂然而立。 老师满脸通红犹如煮过的章鱼,头顶几欲冒出腾腾热气,他右手紧握那把失而复得的风神雷神扇,左手抓着吊在屋顶的祝贺彩球拉绳。老师气得全身发抖,脚下踩着我么弟。么弟正极力阻止老师发飙。只见老师脚一扬,么弟登时化为一团毛球滚向一旁。 大家都把老师给忘了。 老师怒火勃发,扯动拉绳,祝贺彩球打了开来。 彩纸纷飞中,写有“伪右卫门决定”的布条垂落。 “你们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再不安分一点,看我把你们全都吹跑!” 老师厉声怒吼,高举风神雷神扇。 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恶魔的奸计。 虽然对淀川教授过意不去,但要收拾眼前混乱的局面,只有引发更大的混乱,让一切重头来过。我冲向弁天,撞倒她。她一时失去重心,倒在教授身上,一副不检点的猥亵模样。 我拜倒在地,朗声说道:“报告如意岳药师坊大人!弟子当场逮到了红杏出墙的证据!” 红玉老师睁大眼睛,瞪着在我的奸计运作下搂在一起的教授与弁天的丑态。教授急忙推开弁天的身躯说道:“你在说什么啊!这是误会,误会!” “哈哈!果然是你!我看过你的照片。”老师吐了口唾沫。“区区一个人类,竟然敢对弁天出手,真是不知分寸!不过,不只是你,每个家伙都和你同罪。你们这些人类和毛球,别以为厚着脸皮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就能平安无事。你们哪个我都看不顺眼,给我张大耳朵听仔细,睁大眼睛看清楚!还不仅吗?我瞧不起你们每个人!” 说着他卷起袖子,高高举起那把装饰有金粉的扇子。 “吾乃天狗,正因是天狗,所以了不起。正因了不起,所以是天狗。要以和为贵,无忤为宗,对我虔诚笃敬。在伟大的天狗大人面前,你们个个都要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挥动着扇子的红玉老师,让人不禁联想起昔日他辉煌时期的身影。 在天狗的笑声中,一阵超级天狗风袭来。 仙醉楼被吹得片瓦不留,狸猫和人类手拉着手一同飞向高空。 ○ 从江户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仙醉楼历史,就此被红玉老师打上休止符。当晚老师的冲冠之怒一发不可收拾,天狗风将木屋町一带吹得七零八落。有人拔腿快逃,有人乘风离去,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纷纷摸黑逃难。顺利逃走的人算是相当走运。那位因为我而背负奸夫污名的淀川教授,他的下场就很可怜。 红玉老师扇着扇子,一路追着他跑。 木屋町的树木被吹得严重扭曲,几欲断折;高濑川逆流,受到波及的醉汉被狂风卷向高空。淀川教授一头乱发,连滚带爬逃离暴风肆虐的木屋町,奔向灯火通明的四条通。红玉老师拄着我送的圣诞礼物——那支拐杖,一路紧追不舍,展现近年难得一见的活力。 “老师!您就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尽管我在后头一路叫唤,老师还是置若罔闻。 四条通一如平时,夜晚亦明亮如昼。两侧高耸大楼林立,证券公司、美容中心、金融公司、银行等电子店招照亮夜空;举目净是川流不息的人潮,来来往往的市内公车和车辆,排队候客的计程车。 淀川教授沿着四条通往西逃逸。 他所到之处,夜里的市街便会尖叫声四起,乱成一片。不论是打扮入时的少女、在四条河原町高岛屋百货前自弹自唱的年轻人,还是参加完尾牙宴准备返家的大学生,全被肆虐大楼间的暴风给吹倒在地。候客的计程车猛烈摇晃,市内公车差点翻覆,路上一路绵延的红绿灯号志也被吹得弯折。载满廉价苹果的卡车上,无数的苹果被风吹跑,撞得稀巴烂,将高级名牌店整个掩埋。突出大楼墙面的电子看板爆发出惊人的火花,逐一熄灭。 “老师还真是老当益壮呢。”攀在我肩上的二哥如此说道。 大哥和么弟这时赶了上来。 “矢三郎,快想想办法啊。”大哥气喘吁吁地说。“老师从没闹得这么厉害过。”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了吗?” 红玉老师终于也累了,只见他靠着拐杖不住喘息。趁着暴风暂时平息,我们打算一涌而上,制伏老师,但这时老师又扇起了扇子。 我们四兄弟连成一串被卷进暴风,被台向大丸百货上空。大哥高喊:“这下死定了!”么弟则尖叫:“好可怕啊!”正当极度恐惧的我们心中做好丢掉小命的觉悟,随着风势在空中飞舞,弁天救了我们一命。 “真是胡来。”弁天说。“辛苦你们了,接下来交给我。” 她穿过旋绕的天狗风缝隙,顺利降落地面。放下我们后,她叫住走在藤井大丸百货前的红玉老师,唤了一声“师父”。老师不再挥扇,停下脚步。 “师父,这样您满意了吗?” 老师回身。“是弁天啊。” “我已经明白老师您有多可怕,请就此停手吧。” “不过……” “我买了棉花棒,让我替您掏耳朵吧。您很久没枕在我膝上掏耳朵了呢。” “嗯。” “老师,过去的事可否就算了呢?”弁天手搭在老师肩上,柔声安抚。“我们回家去吧。” 红玉老师板着脸,朝淀川教授逃逸的四条乌丸方向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将风神雷神扇收进怀里。天狗风肆虐后的徐风吹抚着老师的白发。弁天牵着老师,姿态优雅地朝四条通上的计程车招手,旋即有一辆车停在他们面前,打开车门。 缓缓坐进车内的红玉老师,突然望向我们兄弟。 “你们还在这里玩什么?快点回家去吧!”老师挥舞着拐杖说。“你们这些小毛球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夜里还在外头游荡,小心被人给吃了。” 我们四兄弟朝伟大的恩师鞠躬行礼。 ○ 目送红五老师和弁天搭上计程车离去后,我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回想这漫长的一天,脑中就一片混乱。不过,就算一片混乱也无所谓,虽称不上圆满落幕,好歹是平安收场。 “你打算当青蛙到什么时候啊。”大哥对我肩上的二哥说。“这样很不方便吧?” “不,大哥。我的感觉还没恢复,暂时还得当只青蛙。” “伪右卫门的结果怎样?”么弟问。 大哥皱起眉头。“都怪我,在长老面前那么胡来。不过,早云干的坏事曝光了,他也当不成。我看,一定是由八坂先生继续担任伪右卫门。他原本打算退位,到南方岛屿旅行呢。真是可怜。” “对了,还有妈!” 经我这么一提,大哥也慌张叫道:“对哦!我叫她在红玻璃等我们,不知她平安抵达了吗?” 么弟取出手机,但因为金阁之前讲电话讲得太久,把电池都耗光了。只见么弟不慌不忙地帮手机充电。“你偶尔也派得上用场嘛。”但大哥说完,又补上一句。“不,这回你可是大大派上用场。” 么弟打电话给母亲,我们全都竖耳聆听。 “妈,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抵达红玻璃。被关在笼子里半天,我的肩膀硬的不得了。你们都没事吧?没人受伤吧?” “嗯,我们都在。换矢三郎哥哥听。” “妈。我很好。” “矢三郎吗?辛苦你了。” “哈哈,没什么啦。那么,换矢一郎大哥听。” “妈,今天真是特别的一天。对不起,还有,虽然不甘心,但我大概是当不成伪右卫门了。” “没关系啦。只要活着,总有出头的一天。” “对不起,换矢二郎听。” 大哥将手机移至我的肩膀。二哥慢吞吞地靠向手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矢二郎,你怎么不说话?”母亲问。“是不是受伤了?” 小小青蛙顿时泪如雨下。 “好久不见了,妈。一直没向您问候,请您原谅。” “没关系,我懂我懂,你就别再哭了。”母亲平静地说。“今晚已经够多事了,我在店里等你们。” 我们四兄弟好几年没齐聚一堂。 大哥提议:“偶尔我们也敲敲肚皮鼓吧。”我没有答应。狸猫拿肚子当鼓敲已经是过去式了,再说,我只要这么做肚子就不舒服,但又不希望扫大哥的兴。我心里做好觉悟,今晚非奉陪不可。 大哥一声令下:“开始吧!” 咚的一声,我们敲了一下肚皮,就此朝红玻璃迈进。 ○ 壹 二代目归来 狸生,要是活得无趣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这么决定吧。 我是生活在现代京都的狸猫,身为一介狸猫却崇拜天狗,喜欢模仿人类。这怪癖无疑是继承了远古的祖先流传下来的血统,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名震京都内外的大狸猫,连天狗都惧他三分。如果他是只睿智的狸猫,就不会跟鞍马天狗起冲突,最后落得被人类煮成狸猫火锅的下场。不过正因为他是个会在铁锅边缘跳舞的超级大傻瓜,才会留下无数传说。 父亲曾说过:“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身为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的三男,我出生在纠之森。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屁股上的毛还没长全,我就已然成为狸猫界的多动症问题儿童,搅得周围鸡飞狗跳。从“用松叶烟熏六角亭的脐石大人”事件引热议起,一路走来,简单如葫芦形的开瓶器、复杂如京都警察厅的平安骑马队,各种东西我都能变幻自如。因为爱管天狗和人类的闲事而惹得狸猫同类嫌弃,他们都说,“矢三郎这家伙净胡来!”但是身上流淌着的傻瓜血脉让我身不由己,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精彩的生存之道。 所以说,有趣即正义! 五月的某日,京都城内春色缭乱、群芳竞艳,东山的三十六峰尽数披上了新绿。身为狸猫的我依然遵循着有趣的生存方式,为新的毛球物语拉开帷幕。 我还是毛球时,就特别喜欢五月。每到这个季节,体内的傻瓜之血就开始沸腾。 森林里蓬勃的新绿是不是总让人联想到狸猫? 这一天,我哼着小曲离开了纠之森,走在春风吹拂的鸭川沿岸。我化作金发碧眼的洋妞,迈着猫步、炫耀着性感的肉体在岸边缓步前行,路过的傻瓜学生统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我的目的地是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 清爽的春风吹过京都所有的胡同,唯独这间破公寓像万年不叠的被子一样潮湿阴暗。 这间公寓里,住着半隐退的老天狗——时而脾气暴躁、时而萎靡不振的红玉老师。老师有个响亮的名号叫“如意岳药师坊”。他曾是支配如意岳一带的天狗,后来在与鞍马天狗的交战中败北,如今落魄得只能屈身于商店街后面的小公寓,天狗的骄傲早已荡然无存。 “老师,矢三郎来看您啦。” “……是矢三郎啊。”从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传来不悦的声音。 “哎呀,老师,您今天心情依然不佳吗?” “从出生到现在我心情就没好过。” “又说这种话……看呀,大美女来了!您看这黄金三轮素面[译者注:高级极细和式面条。]一样柔顺的金发。” “少来这套,廉价的幻术看着就恶心!” 我把食材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房间,看见老师盘腿坐在沾满红玉波特酒酒渍、万年不叠的被褥上,睨视着放在金丝锦缎坐垫上的石头。那是一块人类拳头大小、平凡无奇的灰石头。 “噢噢,这不是天狗火锅的秘石嘛!”我说。 “有了这块石头,你这种傻瓜也能做出像样的天狗火锅了。” “……这话说得真过分。” 所谓“天狗火锅”,就是在锅里加水后放入豆腐、九条葱、白菜和鸡肉,然后将老师珍藏的秘石放进去咕嘟咕嘟地煮,蘸以加了葱和萝卜泥的橙醋就更加美味。就算用同样的食材,没有这块秘石也做不出天狗火锅的味道。这块秘石常年流转于京都各大料亭的锅中,经过千锤百炼。一旦放进锅里煮,从数不尽的锅中萃取而来的美味就立刻渗透出来。高台寺旁某料亭也有一块预备的秘石,现在还在淬炼中。 按照红玉老师的说法,天狗火锅在深山幽谷中烹饪才最地道。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不是深山老林、空气清新的地方就煮不出正宗的天狗火锅。敢情在这满屋子的灰尘和狸猫毛的小破公寓里,煮出来的东西就是山寨货?哼,做出来还不是一样吃得欢,天狗真是矫情的生物。 我接过秘石应了句“那我就物尽其用吧”,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做天狗火锅。 “矢三郎啊,你还在追踪野槌蛇的下落吗?” “不如老师也跟我一起去找吧,明天我要去如意岳。” 听我这么一说,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无聊”。 “净做些没用的事,这点跟总一郎倒是很像。” 火锅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窗外太阳也快落山了。 我拍了拍鼓鼓的小肚子,红玉老师也看似满足地点了根天狗香烟开始吞云吐雾。盘旋缭绕的烟雾在灯罩周围如小龙般游弋。 “好漫长的一天啊。” “又过了无聊的一天。” “对了,弁天大人来信了吗?” 听到这话,老师斜瞪了我一眼。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啰唆,我和弁天通信与你何干?” 弁天是红玉老师悉心栽培的爱徒。 她不是天狗,却靠自己的本事力压真正的天狗,还用美貌将人类迷得神魂颠倒,而她大啖狸猫火锅的恶癖,让京都的狸猫都闻之色变。当年红玉老师在琵琶湖畔将丰腴可爱的少女掳来的时候,谁能料到她会如此迅速地崭露头角。 弁天唆使我给红玉老师设陷阱,致使老师没落。更过分的是,她还把我父亲煮成狸猫火锅吃了,并屡次表示要把我也煮成火锅吃掉。尽管如此,她依然是我的初恋,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我曾问她:“是狸猫就不行吗?”她回答说:“毕竟我是人类嘛。”每当想起这段对话,我屁股上的毛就开始发痒。 弁天宣布要“渡海”是在樱花盛开的四月。 那天清晨,我陪她在贺茂川沿岸散步时,听她提起这件事。她飞身飘移在河边盛开的樱花树间,玩着让樱花尽数散落的残酷游戏。我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雪中追着她问:“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她在光秃秃的樱花树干上坐下,愉快地眺望着岸边散落的花瓣说:“因为无聊嘛。” “矢三郎,老师就麻烦你照顾了。我心情好的话,说不定会写信给他。” 弁天让京都的樱花都华丽散尽后,摇身变成大富豪在神户港搭上豪华客轮,开始了她的环球之旅。在她启程之后红玉老师才得知此事,即使想追也来不及了。 踏上那段蹭船之旅的弁天,到现在还没回来。 只有弁天偶尔寄来的书信能安抚老师的心。虽然弁天大人能亲笔写信已经是让人感激涕零的大事件了,但信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她的冷血作风,纸上寥寥数行,有时候甚至只画了○和x。不过红玉老师即使收到只言片语也会如饥似渴地逐字阅读,然后将信收到橱柜里,像对待正仓院御赐的物品一样妥善珍藏。我这么勤快地往老师的公寓跑,也不过是为了能躲过老师的醉眼,窥看弁天书信的一二。 此时的红玉老师,盯着眼前的空锅喃喃自语。 “弁天那家伙……现在好像在英国,去了个那么偏僻的地方。” 老师从破烂堆里翻出地球仪拿在手中,咕噜噜地转了一圈找到了英国的方位。 “那地方竟然这么小!”他找到后不屑地说,“将才能挥霍在这种无聊的世界漫游上,不如潜心研究魔道,早日继承我的宏伟大业。” “她在那里干什么呢?” “哼,谁知道,说不定去吃英国的狸猫火锅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美丽的天敌曾说过“喜欢到想要吃掉你”的话语。我的这个天敌背叛恩师、吃了家父,还 声称要吃掉我,但我竟然发自内心地期盼着她的归来,这一定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你看起来很寂寞啊,矢三郎。”老师盯着我说,“因为弁天不在,我猜得没错吧?” “啊哈哈,您在说什么呢?” “不自量力的家伙,她岂是会垂怜狸猫的人?” 老师说着开始拔鼻毛。 “……当然,如果你自愿跳进铁锅,我也不会阻止你。” 春日里,我沉迷于追寻野槌蛇的踪迹。 人类的世界有“小人闲居为不善”的谚语,意思是“傻瓜一旦闲下来就不干正事”。狸猫界也有“小狸闲居为不善”的说法。所以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其“为不善”,不如去找野槌蛇——我将这“谬论”称为处世的智慧。 说起来,我开始找野槌蛇也是受亡父影响,家父年轻时之所以满世界找野槌蛇,一定也是苦于体内傻瓜的血脉无处宣泄。 野槌蛇是一种奇特的、肥嘟嘟、胖墩墩的蛇。在《和汉三才图会》[译者注:成书于1712年的日本图解百科事典。对中国与日本古今事物进行分类,并用插图加以解说。]中也有关于“野槌蛇”的记载,是自古就真实存在的未知生物。在我出生之前,搜寻这种奇特未知生物的热潮,曾屡次席卷狸猫界。父亲波澜壮阔的青年时代,八成都耗费在追寻野槌蛇的冒险上了。这种浪漫的热情也无外是体内流淌的傻瓜之血作祟,我甚至可以断言,我狸猫一族是不惜为野槌蛇身败名裂的。 但是家母完全不理解追寻野槌蛇的浪漫。 “野槌蛇是不是像竹笋一样?”母亲问。 “完全不一样,妈。” “但是,能吃吧?” 我给她看野槌蛇的想象图,结果母亲说:“好奇怪的蛇啊,肉应该很有嚼劲吧。” 母亲只能看到它作为食材的一面。 “这东西……我敢肯定不好吃!” “都说了不是拿来吃的。” “既然不拿来吃,为什么要找它?” “妈,这种浪漫您是不会懂的。” “对了,总一郎年轻的时候好像也一直在找这东西。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热衷于找奇怪的东西。” 说完母亲就变身成俊美青年,到宝冢观剧去了。 我也试着邀约栖身于六道珍皇寺井底的二哥跟我一起去冒险,结果二哥说:“如果我们找到野槌蛇,它肯定一口吞了我。它是蛇,我是青蛙啊。”他这么一说,我竟然无力反驳。 那段时间大哥频繁拜访南禅寺,非常忙碌。他暗中策划,打算让“南禅寺狸猫将棋大会”复活。这个大会是南禅寺的上一辈们与父亲联手组织的。下将棋是父亲的爱好,找野槌蛇也是父亲的爱好。但是比起找野槌蛇,大哥觉得将棋更有文化价值。所以只要我跟他提起野槌蛇的事,他就开始说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找野槌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别说找他一起去了。 最后,我只好跟没什么干劲儿的幺弟矢四郎搭档,组成“野槌蛇探险队”。第一代队长是父亲,第二代队长是我,队员一号是幺弟,队员二号现还在京都内外广泛招募中。 次日,我们“野槌蛇探险队”从鹿谷进入森林,在如意岳山麓徘徊。新绿的森林蓬勃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海绵。从穿过嫩叶缝隙的数千道光柱间吹来凉爽的春风。 “哥,这里有春天的气息。” “别东张西望的,仔细找!还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呢。” “不过哥,这世上真的有野槌蛇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有没有才浪漫啊。” 野槌蛇是充满谜团的未知生物,我的观点是,想要抓住它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常规手段肯定早就有人试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法说不定才能派上用场。我们用撒了味精的白煮蛋和装满廉价酒的葫芦做诱饵,在树荫下设陷阱。一旦发现森林中有什么可疑的踪迹,立刻记录下来。 我还向幺弟讲述搜寻野槌蛇的妙趣,目的是将他培养成出色的队员,可他却一直在说艰涩的电磁学问题,对寻找野槌蛇这么浪漫的事似乎毫无兴趣。后来,他索性从蛙嘴式背囊中取出参考书,像二宫尊德[译者注:江户时代后期的农政专家。日本各地的中小学校多建有二宫尊德背着柴火,边走边看书的雕像。]一样开始边走边看。这种热情,哪怕拿出百分之一来找野槌蛇也好啊!可是我的幺弟完全不懂我的殷切期望,还振振有词地拿爱迪生的话来反驳我:“哥,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和百分之一的灵感。” “你说的不对,矢四郎,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傻气,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照你这么说,那什么时候努力啊?” “……听天由命即可。” “哥,我觉得这样可不行。” “啰唆,你个豆丁版的爱迪生!”我嘲弄的话刚一说完,森林里的树木突然沙沙作响,像一个看不见身影的巨人在摇晃。 紧接着,听到一个划破长空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危险!” 我抱着幺弟的头刚弓下身,空中的飞来物如同切开新绿的华盖一般从我头顶穿过。树影激烈地晃动,一大片被扯碎的树叶掉落下来,“铮”的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一张铺着天鹅绒的长椅卡在我们头顶的树梢上。红色的天鹅绒,在透过树叶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华丽耀眼。 “哥,这该不会是天狗砾吧?”幺弟小声问道。 天上掉下稀有物的现象,狸猫们称之为“天狗砾”。 纸币、金币、酒樽或锦鲤等什么东西都往下掉。有些是天狗恶作剧故意扔下来的,有些是他们的遗失物。母亲小的时候,三条小桥的桥梁端还掉过棉花糖。据说收集天狗砾的狸猫达人,还专门为此在船冈山旁开了家私人博物馆。当年红玉老师还未退隐仍满天飞的时候,门下狸猫经常被他遣出去找遗失物。 近日,京都时常落下一些时髦的天狗砾,引起不小的话题,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 打磨得闪闪发亮的银器、酷似音乐家使用多年的专业小提琴、嵌着金质支脚的浴缸、看似能在空中飞的波斯绒毯等,品种繁多、品质高档。只要天狗不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东西就归捡到“天狗砾”的人所有——这是江户时代就延续下来的习俗,所以京都的狸猫对此趋之若鹜也情有可原。 按狸猫界的规矩,这张铺着天鹅绒的长椅就是下鸭家的东西了。 我和幺弟费了半天劲把这长椅从树上弄下来。 往红色的天鹅绒上一坐,屁股立刻体会到松软无比的触感。仿佛置身于正统洋房中,感受贵宾级的待遇。隐约飘来的霉味更像是为了显示其高雅的品质。我们如同名门子弟一般挺直腰板,发出感叹。 “坐着太舒服了,感觉屁股都要消失了。”幺弟深有体会地说。 “这东西真不错,应该算古董吧。” “带回去妈肯定高兴。” “好吧,野槌蛇探险队暂改为长椅搬运队,队员一号快去抬长椅那头!” “得令!” 我们抬着长椅排成纵列,吃力地向如意岳山脚下前进。承载着历史厚重感的长椅,重量也同历史一样有分量,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小狸猫来说,这行李实在是太重了。没多久,幺弟就开始叫苦,“哥,我的手臂麻了。”我说:“手臂发麻是因为这里是手麻山啊。”幺弟笑着说:“骗人!这里明明是如意岳。” 又过了一会儿,幺弟担心地小声问道:“哥,我们跑这儿来找野槌蛇不会被 骂吗?” “被谁骂?” “这里是鞍马天狗的地盘吧?” “要是在意鞍马天狗的脸色,还怎么找野槌蛇?而且如意岳一带原本是我们红玉老师的地盘。即使在地盘争夺战中被赶出来,老师也比鞍马的那帮家伙更伟大。鞍马天狗跟红玉老师一比,就是群矬豆丁。” “矬豆丁啊。” 长椅突然变重,用力往前拽也纹丝不动。“矢四郎,你没偷懒吧?”我边问边要回头,突然后颈被人一把揪住,随即耳边传来如夜晚猫头鹰啼鸣般的“呵呵”声。我被脖子后面吹来的冰冷气息吓得一激灵。 “你是哪儿来的狸猫,说话这么狂妄?” 一身黑西装的男子飘然落到长凳的扶手上,单手抓住我的脖颈。 我缩了缩脖子道:“这不是鞍马天狗大人嘛,您别来无恙。” 鞍马天狗带着我和弟弟往大文字山的燃火处走,弟弟吓得现出原形变回狸猫,被人像抓猫一样拎着脖子。 当年红玉老师一脸“如意岳都是老子的地盘”横行霸道时,经常带着门下的小毛球们打着“实战演习”的名号,在山里四处闲逛。偶尔还会带我们去岩屋山或宝池,不过多数时间还是在他自己的地盘如意岳一带转悠。当年的小毛球们在大文字山的燃火处使用变身术,展开伪源平合战[译者注:平安时代末期,1180年至1185年六年间,源氏和平氏两大武士家族争夺权力的一系列战争的总称。]的往事令人怀念。 “这边,跟上来!” 鞍马天狗盛气凌人地对我说完,开始往放置大字燃炉的斜坡上爬去。 踏着青青的绿草回头望,会发现在晚霞的尽头,灯火通明的京都街头尽收眼底,好一番名副其实的天狗视角下的景象。 斜坡的半山腰处杵着一把红白条纹的遮阳伞,像游泳池旁冰激凌店自带的那种。四个鞍马天狗围在圆桌前专心致志地打花骨牌[译者注:将不同的花牌相互搭配起来玩的游戏。1月到12月分别用画有松、梅、樱、紫藤、燕子花与菖蒲、牡丹、胡枝子、芒草与月、菊、红叶、柳与雨、桐的牌来表示。每种4张,共计48张牌。]。有人穿西装打领带一脸淡定,也有人挽着袖子脑门青筋直暴。他们每次扔花骨牌的时候,都会发出像撒零钱的声音。因为天狗个个脾气火暴,一旦兴致上来了花骨牌不是被他们摔碎,就是被他们咬碎,所以天狗的花骨牌都是钢铁制成。 带我们过来的天狗跟他们打招呼:“哟,灵山坊。” 穿白衬衫戴墨镜的天狗回头道:“哟,多闻坊,你怎么带着狸猫过来?” “这家伙竟敢出言不逊,侮辱我们。我不能当没听见。” “原来如此,调教狸猫是我们的工作。他说了什么?” “他说‘鞍马天狗都是矬豆丁’。” 围着圆桌的鞍马天狗握着花骨牌扑哧乐了。天狗的笑像不吉利的乌云笼罩下来,随即又乘风而去。 这几个天狗是鞍马山僧正坊麾下十天狗中的五人,正是他们将红玉老师赶走,占据了如意岳。他们分别是灵山坊、多闻坊、帝金坊、月轮坊、日轮坊。因为几个人长得都差不多,橡子似的难分彼此,所以当年在爱宕山集会时被红玉老师嘲笑说像山上的橡子,也是无可厚非。 被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我趴伏在燃火处道:“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旁边这位是舍弟矢四郎。” 天狗们敲打着花骨牌大声吆喝:“哟,是名门嘛!” “你就是下鸭的矢三郎?”“弁天大人好像很中意你嘛。”“等等,总一郎不就是那个掉进铁锅的蠢狸猫吗?”“那只狸猫我倒是有印象。”“不自量力的狸猫啊,都是药师坊骄纵的。”“那老东西向来如此,每次狸猫作祟他都乐在其中。”这帮家伙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戴墨镜的灵山坊咬着纸卷烟草嘲笑说:“药师坊还真幸福,无论落魄到什么地步都有狸猫照顾。如今如意岳一带就交给我们吧,回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去死吧!” “恕我冒犯。”我起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歪理,“我的确说过鞍马天狗大人是‘矬豆丁’。不过久居天界的天狗大人想必离开人间太久有所不知,不能理解吾等卑贱狸猫的遣词方式。我们狸猫的语言随时代变迁改变意思,像‘小豆丁’‘矮子’‘橡子似的’,还有‘矬豆丁’这类原本听起来带有侮辱性的话语,如今都变成类似‘好伟大、有成熟的风范、绅士风度’的意思,狸猫哪有胆量侮辱伟大的鞍马天狗。” 鞍马天狗被我这番厚颜无耻的狡辩惊得哑口无言,敲着花骨牌陷入沉默。灵山坊拉下墨镜,瞥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原来如此,的确是只与众不同的狸猫。” “喋喋不休全是废话的狸猫,老子不喜欢。”多闻坊说着,抓起弟弟的脖子高高举起。 “你们说,我能把这家伙扔多远?” 鞍马天狗们敲打着花骨牌突然来了劲头,“我们来赌看他能不能飞过鸭川。” “这比玩花骨牌有意思多了。” “拿山做赌注好呢,还是拿山谷做赌注好呢……” 家父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曾经化作整座如意岳,杀得刁难恩师的鞍马天狗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就是“伪如意岳事件”。这件事不仅是下鸭家的光荣,在整个狸猫界也可名垂青史。对我们家人来说,这是历史性的胜利,但是对鞍马天狗来说无疑是历史的污点。对抗鞍马天狗,也是父亲落入星期五俱乐部铁锅中的一个间接原因。 通过这件事,聪明的狸猫应该从中学会一个道理:“对抗天狗,百害而无一利。”天狗欺负狸猫天经地义,不欺负狸猫的天狗不叫天狗。 “怎么了,矢三郎?”灵山坊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抱歉,一旦有人欺负舍弟,我的老毛病就会发作。” “老毛病?什么老毛病?” “呜呜呜,不行了,鞍马天狗大人请小心!” 我呻吟着四肢着地趴伏,身体不断膨胀。菊花缩紧一鼓作气是变得巨大的窍门。不知不觉中,我的四肢已经变得像巴台农神庙那么粗,鼓起的背部变得像抹了石灰一般白。鼻子向蓝天不断伸长,化作一头白色的巨象。 曾落入父亲伪如意岳陷阱的鞍马天狗,拥有被白色巨象追逐的痛苦回忆。趁他们陷入屈辱的回忆不知所措的时候,弟弟扭动身体从多闻坊的手中挣脱,如野槌蛇一般在斜坡上翻滚着逃走了。 “住手!矢三郎,别做无聊的事。” 灵山坊不快地沉下脸:“你知道我们讨厌大象,马上变回来!不然……” 这时从遥远的西方急速飞来一只旅行包,正中灵山坊的脸,真是砸得好!还没回过神的灵山坊翻身倒地,其他的鞍马天狗也相继倒下。遮阳伞被吹飞了,花骨牌叮叮当当散了一地。 “嗷!发生了什么事?” 我扬起长鼻子向西面的天空望去。 这时候,一位英国绅士从春日的天空中滑行而来,飘然落下。 “如意岳有大象还真是稀奇事。” 英国绅士落在大文字山上,用手扶了扶高筒礼帽抬头看着我。 我将身体逐渐缩小,恢复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 “果然是狸猫的变身术啊,漂亮。”他自言自语,随即又做出拍手的样子。 这位西洋风打扮的天狗,是位酷似外国人的白皙美男子,一副时代倒错的新海归派打扮着实荒诞显眼。光鲜亮丽的大礼帽,合身的黑色西装三件套,如石膏般雪白的衬衫搭配黑蝴蝶结,包裹在皮革手套里的纤纤细手拿着一根手杖。天狗本来就看不出具体年龄,他看起来像不到四十岁的 人类,应该是位年轻的天狗。 他将旅行包捡起来,跟旁边窃窃私语的鞍马天狗们打招呼。 “诸位,在这里玩什么呢?” 鞍马天狗起身惊讶地盯着绅士看。突然,灵山坊摘下墨镜惊呼:“你不是药师坊家的二代目[译者注:对天狗继承人的敬称,意“第二代”。]吗?怎么现在跑回来?” “该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就回来了。鞍马的总帅还健朗吗?等我这边安定下来就去探望他。说起来……” 二代目流利地说完客套话后,诧异地环顾周围。 “我应该还送了其他行李到这里。” “啊啊,那些啊,”灵山坊冷冷地说,“放在这里碍事被我扔了。” “……为什么这么做?这里又不是诸位的山。” 灵山坊使了个眼色,鞍马天狗们伺机将二代目包围起来。周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你真是后知后觉啊,二代目。如意岳早就被我们占领了。” 天狗决斗终于要来了!我兴奋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天狗决斗可算稀罕事。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们的爱宕山决斗、滋贺天狗与京都天狗的竹生岛拔河大赛、伊吹山飞行上人的空中击坠战等,已成为狸猫们茶余饭后的传闻轶事。身为狸猫如能有幸亲眼目睹历史性的天狗决斗,估计一辈子都不愁酒桌上吹牛皮的话题了。 不过二代目异常淡定,把鞍马天狗的挑衅全当耳旁风。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你就没别的话想说吗?”灵山坊失望地说,“你真冷血啊,你父亲可是被我们从山里赶出去的!” “那么,如意岳如今就是诸位的领地喽。”二代目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说道,“还是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让你们对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 “我们为什么要感到羞耻!” “那你们该更理直气壮一点,不管怎么说诸位可是天狗。即便是热衷以多欺少的围攻战,反正成王败寇赢了就行,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话说,我父亲目前在哪儿?” “出町商店街的后面,住在脏兮兮的破公寓里让狸猫照顾。” “那么我就去结果了他,诸位失陪。” 二代目对鞍马天狗们礼节性地行了个礼,像乘坐电扶梯一般优雅地升空。鞍马天狗哑口无言地目送着他离去。 二代目的身影一消失,他们便口沫横飞地议论起来。把散落在地的钢铁花骨牌踩得嘎吱嘎吱作响。“那家伙还是那么惹人厌!”“他怎么在这时候回国?”“要不要禀告宗家啊?”“爱宕山知道吗?”他们聊得那么起劲,早已把骂他们是矬豆丁的嚣张狸猫抛在脑后了。这使得我有幸变回狸猫向山脚下跑去。 穿过森林时,藏在灌木丛中的弟弟跳出来大叫“哥哥还活着!”我们惊喜地确认彼此平安后,我变成萎靡大学生,弟弟化作少年,一起下了挤满游客十分热闹的银阁寺门前的斜坡,沿着排水渠在樱花落尽的大树下一路奔跑。 现在已经不是找野槌蛇和天狗砾的时候了。首先要去确认红玉老师的安全。我亲耳听到二代目说要“结果了他”,想起这对天狗父子超过百年的恩怨,二代目要送老师一份暴力的见面礼是极有可能的。但红玉老师是从我们的先祖开始,教导了我们几代人的恩师,包括我们几兄弟、我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数不清的毛球拜在他的门下学习。就算老师现在作为天狗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但是作壁上观、冷眼看他被人了结一生这种事我做不到。 我们在今出川路上一路飞奔,我让弟弟先回纠之森。 “告诉大哥二代目回国了,八坂先生那边也要通知。” “哥你打算怎么做?” “我去趟出町柳。二代目对老师怀恨在心,一定会来报仇,在他到之前我先带老师出去躲躲。” 弟弟急奔纠之森报信去了,我则奔向出町商店街后面的“桝形住宅”。 退隐的天狗岩屋山金光坊,在大阪日本桥附近经营着一家二手相机店,我偶尔会去那里玩。金光坊是红玉老师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有关二代目的详情也是他告诉我的。 二代目生在崎阳,也就是长崎。 在社会动荡的明治二十年(1887年)——明治维新时期,他被红玉老师掳来踏上了京都这片土地。 “这是我儿子。”红玉老师就这样将二代目介绍给金光坊。 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京都这片土地的二代目,金光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虽然二代目当年还是个脸颊丰润、残留着青涩感的美少年,目光却异常犀利。压抑内心火暴脾气时的模样,一看就知道继承了红玉老师的血统。 少年随即接受红玉老师的天狗教育,完全不理会明治时期的日本发展之势。当时日本进入文明开化时代,琵琶湖水渠完成、市电车开始运行、混凝土的高楼拔地而起。但少年只是从早到晚在如意岳的山里进行严酷的修行。当然,他决不满足于自己的境遇,表面刻苦修行,内心却盘算着早日出人头地,好将高高在上的可憎父亲一脚踹飞。 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本迎来大正时代(1912——1926年)的新世纪。 此时,二代目正值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已不用在如意岳山中闭关修行。他与鞍马的总帅鞍马山僧正坊成为朋友,潜入人类的高中玩起伪装学生的游戏,带着狸猫们在夜市游荡。对于二代目的行为,红玉老师虽然面有愠色,但碍于二代目的天狗能力已十分高强,敢跟红玉老师正面叫板,父子俩都虎视眈眈等待着让对方大动肝火的机会。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位人类女子。 当时,乌丸路上建起了一家带钟楼的西洋风旅馆。那位女子是这家“二十世纪旅馆”老板的女儿——一个发战争财的暴发户的掌上明珠。 二代目对她一见钟情,堕入炽烈的情网。而这时红玉老师却以“惩罚偏离天狗魔道的弟子”为由横加干涉。当年的红玉老师血气方刚,干起横刀夺爱、抢夺儿子初恋对象的恶行来简直是家常便饭。 在夜晚光辉灿烂的旅馆内,爱情的攻防战不断升级,二代目从少年时代就不断膨胀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这场父子之间举世震惊的大决斗,在东山三十六峰持续了三天三夜。 不眠不休的战斗让两人都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他们爬上当时还未重建的南座[译者注:位于京都东山区的剧场。]大屋顶,惨白的闪电切开昏暗的天空,倾盆大雨包围了街道。他们使出最后的气力,用手指戳对方的鼻孔、相互拉扯头发——很难想象这是天狗的死斗,看起来简直像小孩子打架。要说姜还是老的辣,红玉老师像头发狂的狮子将二代目从南座的大屋顶上踢下,发出胜利的怒吼。败北的二代目被雨水拍打着,消失在黑暗的街道深处。 之后,过了百年。 如今,从大英帝国归来踏上故土的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堂堂正正地进城,住进河原町御池的京都大仓饭店。 在饭店舒适的客厅中安置好行李,二代目开始精心准备给父亲的可观见面礼。这时,红玉老师还宅在出町商店街的破公寓中,抱着单眼的不倒翁祈祷弁天能早日回国,“弁天弁天”地念叨不停。 究竟是什么让父子俩如此反差鲜明? 只能称之为“残酷的天狗物语”吧。 在我闯进红玉老师的公寓时,二代目还没来。 从抹布似的破窗帘缝隙间射进一缕阳光,照亮了埋在破烂堆里的四叠半房间。穿着泛黄短裤的红玉老师,在万年不叠的被褥上高声打鼾。与周围惨不忍睹的风景相比,老师的睡脸无比 幸福,大概是梦到弁天的美臀了。 “快起来!”我使劲摇晃他。但老师只是翻了个身,贪婪地搂住梦中的屁股,反而堕入更深的美梦之中。 “真是的,叫都叫不醒!” 被褥周围散落着天狗香烟、风神雷神扇、弁天寄来的冷冰冰的明信片,还有老师喜欢的手巾等什物,我将这些东西用大方巾一兜,支起老师背在身后。在睡梦中被背到狸猫森林去,老师肯定不愿意,不过我等不及他醒过来了。 我打开公寓大门正要往外走,发现公寓的围墙对面,出现了明显与出町柳地界格格不入的英国绅士的身影。 “呜哇,是二代目!动作好快。” 不得已我又回到屋内。 二代目心中的红玉老师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如今这落魄的模样估计他也想象不出。不如我变成红玉老师,说不定能骗过二代目的眼睛。作为伪红玉老师给二代目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许还能化解这超越百年的恩怨呢。对,就这么办! 我把壁橱里的破烂拽出来,将抱着不倒翁的老师连同被褥一起塞进壁橱里,关上壁橱隔扇的同时,我听到了二代目的敲门声。 “如意岳药师坊在家吗?” 我变成红玉老师在四叠半的中央盘腿坐下。 “进来吧。”我大声道。 二代目开门走进来,从厨房窥探里面的四叠半房间,随即用纯白的手帕捂住口鼻。天狗香烟的烟味、喝得露出瓶底的红玉波特酒、已经臭了的松花堂便当、掏完耳朵就扔在一边的泛黄棉花棒、脱下后随处乱扔的内裤,还有红玉老师身上的老人体臭,加上频繁拜访的狸猫身上掉落的毛和残留的骚臭味……房间一片狼藉,让二代目震惊。 我施展变身术的精髓,再现天狗威严。 “终于回来了啊,儿子。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长年研究无耻魔道、唾弃世间万物的如意岳药师坊嘴里,竟吐露出妥协的话语。这感觉特别虚伪,连我自己都觉得羞耻。 我试着张开双臂欢迎他。二代目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帕慎重地擦拭榻榻米上的污渍,小心不弄脏自己的上衣跪坐下来,接受了我的拥抱。天狗父子的百年恩怨似乎在这里画上了休止符。 忽然,二代目在我耳边小声说:“您身上有股狸猫味儿啊,父亲。” “因为那帮毛球经常来嘛,我也避之不及。” “这么说来,您似乎很喜欢狸猫嘛。” “胡扯,哪有这种事!” “那您为什么生出一条狸猫的尾巴?” 二代目冷不丁敲了下我的腰,一把抓住我蹦出来的尾巴。我瞬间现出原形被他倒提起来。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后悔,竟然自以为是地认为狸猫的变身术能骗过天狗。这真是一次屈辱而痛苦的体验。狸猫可受不了被倒提着,我在逆转的天地间无依无靠地摇摆着,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缓过神后才乞求二代目的原谅:“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会就是刚才如意岳的那只狸猫吧?”二代目秀挺的鼻梁靠近我,“察觉到不妙先下手为强是吧?” 二代目压住怒火将我放在榻榻米上。我抚摸着自己被拽疼的尾巴,抬头看向二代目:“请原谅我的恶作剧。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恭迎二代目平安归国。” “少说客套话,我父亲在哪儿?” “在下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二代目哼了一声,开始打量这四叠半斗室,目光停在我刚才慌忙关上的隔扇处,红玉老师应该还在壁橱里面流着哈喇子抱着不倒翁,做着弁天的美臀梦吧。我在一旁心惊胆战,怕被二代目识破,但是二代目并没有要察看壁橱,只是用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悲凉的语气小声嘀咕,“狸猫还真是种奋不顾身的生物啊。” “狸猫为了使命一定会奋不顾身!”我说,“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长年不在国内想必各方面都不方便吧,您不是还要去找那些家具什物吗?” “没错,都被鞍马的那帮蠢货从如意岳给扔出去了。” “这件事不如交给我矢三郎去办吧?” 鞍马天狗从大文字山扔出去的家具什物,尽数被京都的狸猫们收集起来了。如果二代目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从狸猫窝里把这些东西掏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我这么一说,二代目答道:“那就帮了我大忙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金币要塞给我,说不能让我无偿劳动。 “天狗不就是该随意使唤狸猫的吗?因为天狗比狸猫更伟大。” “我不喜欢欠人情,矢三郎君。”二代目说,“而且我也不是天狗。” 二代目回国在狸猫界掀起轩然大波。 对短寿的毛球来说,能在有生之年目击纯种的新天狗出现是非常难得的。爱凑热闹的狸猫们为了一睹新天狗的风采,在河原町御池的大仓饭店进进出出。连长年宅在狸谷不动院、毛都快掉光的老家伙们都现身了。很快,四下便传出了“看到新天狗能延年益寿”的谣言。 在狸猫界一片骚动之际,我和大哥接到狸猫界的头领八坂平太郎的召唤,一起去祇园拜访。 从四条大桥向东往八坂神社方向走时,我一直在嘀咕“好麻烦啊”。 按照以往的经验,伪右卫门叫我们去准没什么好事。多数都是夏威夷音乐与说教联袂登场,或者委托我们一些麻烦工作。 听大哥说,前几天八坂平太郎和大哥召集狸猫开会,讨论如何对应二代目的问题,结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大家以“总之先听听矢三郎的意见”为由搪塞过去了。 “因为跟二代目打过交道的人只有你。”大哥说,“而且你长期照顾红玉老师,说起天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矢三郎。” “我又不是天狗专家。” “别找借口,你也该为狸猫界做点贡献。” 提起八坂平太郎这只大狸,他不仅是圆山公园到祇园一带八坂一族的头领,还拥有管理整个京都狸猫的伪右卫门的权利。他的事务所开在酒吧酒馆林立的祇园绳手后街上,现在成了所废弃的肛肠医院。这家医院长年关照京都狸猫们的屁股问题,我小时候屁股上长蘑菇也是来这儿看的。 废弃医院的接待室里挤满了要向伪右卫门陈情的狸猫,我和大哥坐在一张旧皮革沙发上耐着性子等待。好不容易轮到我们,被带进放着夏威夷音乐的诊疗室里。坐在藤椅上弹着尤克里里琴[译者注:夏威夷的四弦琴,类似吉他的小型拨弦乐器。]的八坂平太郎一骨碌爬起来迎接我们。 “抱歉特地让你们跑一趟,欢迎来到伪夏威夷。” 诊疗室的墙上画着夏威夷的碧海蓝天,角落里还种着几棵假椰子树,墙壁上挂着夏威夷女孩的人偶、花环、夏威夷花衬衫等,整个房间都被夏威夷特产填满了。夏威夷是八坂平太郎年轻时犒劳旅行去过的憧憬之地,他早就想把伪右卫门推给大哥,自己逃到梦中的理想南国去。隐退后在夏威夷海边与椰子树相伴度日是他长久的夙愿。 “门庭若市啊,生意不错嘛。”我说。 “客人络绎不绝却没钱赚,才更让人火大。” 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职责就是要带领京都的狸猫们。有纠纷时他要出面调停,大型聚会他负责发号施令,还要引导青春期有狸生烦恼的小狸猫,有时候还要充当恋爱顾问。反正狸猫这种生物吧,面对大事置若罔闻,围绕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争吵不休。所以虽然很多事要闹到八坂平太郎这里解决,但是像大冈仲裁[译者注: 江户时代中期的幕臣、大名大冈忠相,常能做出公正而兼顾人情的巧妙裁决。]那种需要胆略与智慧判 案的事件却很少。唯独这次,围绕着天狗的复杂问题从天而降,让八坂平太郎头大了。 八坂平太郎让我和大哥就座,从冰箱里拿出芒果星冰乐款待我们,然后继续弹着他的尤克里里琴。南国的氛围进一步高涨。 “矢三郎,我们可是把你当作研究天狗的权威来问你的。” 被人夸到这份上,我内心也不免有几分得意。 “那个二代目……是本尊吗?” 八坂平太郎的意思是,如果二代目是名正言顺的天狗,作为红玉老师正统的继承人,狸猫界理应去正式问候,甚至举办欢迎仪式。何况他还是时隔百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阵势一定要盛大才行。但是百年前那场空前绝后的大决战,大家都有耳闻,红玉老师与二代目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协调。老师根本不承认二代目,甚至还考虑让弁天做自己的继承人。狸猫界可以对二代目以礼相待,这没问题。但之后如果受到红玉老师和弁天的非难就得不偿失了。 我向他描述了遇见二代目的始末。 “在我看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狗。本人主张自己不是天狗的确有点蹊跷……但大概是他身为天狗的觉悟不够吧。” “这就不好办了。” “看来父子俩关系还是很差,等弁天大人回国后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轻易插手容易引火烧身。” “别瞎凑热闹哦,矢三郎。”大哥告诫我。 “别搞得那么紧张,”平太郎说,“……不过,这件事矢一郎你怎么看?” 大哥抱着手臂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三弟虽然是个傻瓜,不过我觉得他这次的判断没错。” 八坂平太郎拨弄着尤克里里琴陷入沉思。 上一代伪右卫门——家父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之后,八坂平太郎被推上这个位置,他上位的理由非常荒诞,竟然是因为他跟父亲是发小。在失去领袖风雨飘摇的狸猫界,大狸们相互推诿,最后生性懒散的平太郎被强推上位。当时夷川早云因为威信不足,争夺这个地位未果,很多狸猫抱着一种“与其让夷川早云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如让平太郎做首领”的心态支持了八坂平太郎。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丰功伟绩,倒也没有什么失职的地方,一直默默地为狸猫界尽职尽责。完成不适合自己的工作,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一介狸猫嘛,欲速则不达!”八坂平太郎停止了演奏,如梦初醒地一拍大腿。 “我作为一介狸猫大叔决定静观其变。天狗界的未来早晚会明了,到时候再决定向谁摇尾乞怜吧。不过你们要密切关注天狗界的动向。” 我拜托八坂平太郎广而告之,之前狸猫们捡到后不肯撒手的“天狗砾”,其实归二代目所有,让他们全都上交。 我委托寺町路古董店的清水忠二郎,在店铺的一角设置天狗砾临时回收处,分拣狸猫们上交的物品。将好不容易捡到的天狗砾退回去堪比切肤之痛,众狸猫在古董店的门前上演生离死别的悲情戏码。当中甚至还有狸猫迁怒于我,叫嚣“要你多管闲事!” 二代目从英国带回来的物品,品种繁多到令人咋舌。 写字台、数十根手杖、数十双绅士皮鞋、木质衣柜、大量旅行皮包、望远镜藏品、放大镜或显微镜等实验器具、大量室内拖鞋、银餐具及烛台、小提琴、国际象棋盘、谜一般的钥匙串、三件外套、油灯、浴缸、波斯绒毯、鸭舌帽、数百册原版书、新闻剪报……这还只是一部分。当然,我和弟弟在如意岳发现的长椅也被回收了。 如此,这一周来我都忙得要死,根本没空去找野槌蛇。 虽然野槌蛇是浪漫,但天狗是现实。 这段时间,二代目一直住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 旅馆的工作人员被他的美貌与天狗的威严所迷惑,把他当作经常入住的贵宾对待。那身时代倒错的英国绅士打扮,也与客厅和咖啡厅的厚重氛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作为新海归天狗,他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天狗的魅力。下午五点散步一小时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行程。每天的散步路线也是固定的,风雨无阻。在新京极这种人潮拥挤的地方,二代目的身影非常抢眼,回头率百分百。他回到旅馆时一定会在玄关口确认时间,从打开怀表的动作到低头看表盘时的下巴弧度,都像用尺量过一样精准。从他上衣口袋里源源不断被掏出的拿破仑时代的金币,暗示着二代目来历不明的财力。不过他并没有将财力耗费在奢靡的夜生活上,而是摆出一副平静度日的样子。 每天傍晚,我都掐准二代目散步回来的时间,将当天从狸猫手里搜刮来的物品上交。 “是矢三郎啊,今天也辛苦你了。” 随着我的频繁到访,饭店客厅俨然渐渐呈现出一派伪欧洲风情。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出来迎接我的新海归天狗,在心爱的家具包围下似乎心情不错,他再次想送金币给我,被我以“狸猫也有自己的矜持”为由严词拒绝。 “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二代目说。 “但我又不是人,我是狸猫啊。” “好吧,那换个说法,我讨厌欠狸情。” “说实话,总有一天我会要回来的,用金币这种东西来抵销可远远不够。您看我忙得都没空去找野槌蛇。” “看吧,我一大意的话,说不定就被你坑了。” “就等着人来坑的这份从容淡定也很了不起啊。” “真会说话,这就是狸猫的智慧吗?”二代目苦笑。 这件事,最终以我坚决拒收金币而告终。 不过,二代目最想回收的东西是“德国制空气枪”。那是十九世纪德国的技术人员开发的东西,利用强力泵压缩空气将铅弹射出去的机械。它从欧洲大陆辗转到了英国人的手里,其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贵族的秘藏品。二代目在一次拍卖中把它买了回来。看照片就像金属管弦乐器一样美丽。我听说是“空气枪”还以为是打毛绒玩具的枪。“才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二代目笑着说。据说曾有人企图用它暗杀某国大臣。要是被这玩意儿击中,狸猫也只有升天的份儿了。 “你们这些毛球也讨厌枪吧?” “当然讨厌了,但我们又没在近处看过。” “最好能早点找回来,被人滥用就糟了。” 这段时间,我虽然频繁往二代目这边跑,但是红玉老师依然不知道二代目回国了。不会有哪只狸猫闲着无聊专程跑去点炸药桶,一直宅在公寓里的红玉老师自然没机会知道这事。 这期间我曾带着松花堂的便当拜访过老师一次,那天老师正伏在四叠半房间的矮桌上给弁天写情书。 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只有老师不知情,真是可悲啊。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老师突然抬起头瞪着我说:“矢三郎。” “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您说的……”我慌忙故作欢快地说道,“瞒着您的事可多着呢。”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写情书。 “……算了,反正肯定是无聊的事。” 红玉老师对二代目回国的骚动一直不知情,直到五月中旬才知道这件事。而这时二代目已经归国两周左右了。 如果说有谁会把真相告诉老师这种闭门不出的人,那也只有他的天狗老友了。当听说岩屋山金光坊提着一升装饰着礼品绳的酒穿过出町商店街的时候,我就在想,该来的总要来的。 当我战战兢兢地往老师的公寓里探头张望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自那之后,红玉老师就从京都城内消失了。性急的狸猫们开始起哄, 说他“因为害怕二代目所以藏起来了”。但是我们这些红玉门下的狸猫反驳说:“老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虽然我们的恩师早就丧失了在空中自由飞行的能力,而且天狗能做的事他基本上一件也做不了了,完全就是个任性好色、喜欢欺负狸猫又自以为是的老头子。但唯独那身为天狗的自尊,他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如果要沦落到被狸猫在背后指指点点,被说成是“因为害怕二代目逃走了”,那还不如买块高野豆腐自己撞死算了,他就是这种人。 “老师一定会回来的!”红玉门下的狸猫都这么认为。 没过几天,就有狸猫说看见老师出现在云畑附近。 洛北云畑是沿着贺茂川的河流向北逆流而上,出了市区、深入北山杉的森林腹地,那块地方从很久以前就是岩屋山金光坊的地盘。那是个远离尘世与狸猫毛的地方,在那么高尚的地方闭关,我们都深信红玉老师这次是认真的。我们伟大的恩师,无疑是为了给归国的二代目迎头痛击,正积极地锻炼,恢复因长年的隐遁生活变得迟钝的身心。 “不愧是红玉老师,即使馊了也是如意岳药师坊!” 似乎在狸猫界,老师稍微挽回了点名誉。 我临时起意,准备带着豆饼[译者注:加了黑豆、红腰豆等的咸味糯米点心。和我国的豆饼不是同一种食物。]去探望修行中的红玉老师。 但云畑实在太远了。 原本还试图向大哥借自动人力车,但小气的大哥始终不肯点头答应。他说在山中闭关的红玉老师心情不稳定,万一暴脾气上来把珍贵的人力车炸成木屑就得不偿失了。我无计可施,只好千里迢迢骑自行车过去。但真的太远了,骑到后来自己都厌烦了。好几次想打退堂鼓,心想索性把豆饼吃了原路返回算了,就当没这回事。 就这样咬着牙在山路上转啊转,终于到了。 因为是天狗在山里闭关修行,所以我提前做了心理准备,想着这地方如今就算山崩地裂也不足为奇。但是云畑的村落看起来相当平静。被新绿覆盖的山村里,初夏的阳光照在古旧的小学校舍围墙上,只有灌溉的流水声显得格外响。时间就像融化的麦芽糖一般,黏糊糊又缓慢地流动着。 我骑到区政府的云畑办事处门前,在树荫下坐下休息。 突然,头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下鸭家的矢三郎吗?” 我吃惊地抬起头,一位身穿白衬衫戴领结的优雅老人,坐在办事处建筑物凸出的水泥平台上,正小口地品尝着芬达葡萄碳酸饮料。他就是红玉老师为数不够的朋友。在大阪日本桥经营二手相机店的隐退天狗岩屋山金光坊。 “哎呀,是金光坊大人。”我起身向他低头行礼。 “你是来看药师坊的吧?” “因为我很闲嘛。” “哈哈哈,真是善良的弟子。我们一起走吧。天狗的修行场从这里上去就行。” 眼前是通往高云寺的陡峭台阶,金光坊带着我开始攀登石阶。 金光坊没有进入寺院内,而是沿着左手边的涓涓细流向山里走。穿过新绿的树丛,小河流进冷森森的杉树森林。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高耸入云的杉树。山中闲静的氛围逐渐远去,天狗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厚。 岩屋山金光坊腰间挂的茶褐色小葫芦晃来晃去,发出可爱的叮当碰撞声。 “里面装了龙水。” 岩屋山志明院一带作为贺茂川的源头广为人知,但多数人不知道岩屋山的山中埋藏着许多龙石。从这种石头渗出来的水称为龙水。对天狗来说,这是一种备受青睐的精力增强剂。这是要送给勇于挑战二代目的红玉老师的慰问品吧。看来金光坊丝毫没有要阻止药师坊父子决斗的意思。 “天狗这种生物啊,是不懂圆滑处事的。” “父子俩都这么冥顽不灵才更让旁人操心。” “你担心恩师的这份心真让我感动,不过狸猫用不着去操心天狗父子掐架的善后工作,随他们去吧。” 沿着小河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横七竖八倒下的大杉树挡住了前行的道路,这分明是天狗所为。金光坊双手交叠画了个咒符开始念咒语,当他双手打开时,倒下的树木一棵棵重新竖起,在我们面前形成了一条道路。 沿着这条敞开的大道向前走,就是天狗的修行场。 这片巨人脚掌形状的大草原,脚心部分有一棵冲天的巨大杉树。巨杉下,铺着一条特地从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带过来的破被褥,红玉老师坐在上面,将不倒翁抱在膝上悠闲地抽着天狗香烟。特地来这种深山老林里闭关,不过是为眼前这无与伦比的景色。 老师从金光坊手里接过装满龙水的葫芦,盯着我看。 “矢三郎,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找野槌蛇迷路了,这是带给您的豆饼。” “一天到晚脑子里光想着玩。” 我一直在老师面前佯装不知二代目回国的事,这件事想必老师已经知道了。不过事到如今,老师似乎也不想为这件事发火。 “话说……那家伙在干什么?” “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闭门不出。” “肯定是在反复算计着怎么砍我的脑袋呗,想那些没用的事真是浪费时间。” 红玉老师拔出葫芦塞,咕咚咕咚地喝完龙水擦了擦嘴。 “那个蠢货,为微不足道的琐事所困偏离了魔道,看来这毛病到现在也没改。我如意岳药师坊既不逃也不躲,就等着跟他决斗的时刻!” “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了,药师坊。” 金光坊平静地说,红玉老师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在我还是小毛球的时候,红玉老师打着“课外教学”之名,把门下的小毛球们集中在一起放进手提笼子里飞到这天狗的修行场。毛球们在广阔的大草原上撒欢,老师就在这大杉树顶抽着天狗香烟,饶有兴趣地看着蓝天白云下的小狸猫们。 许久没见这大杉树了甚是想念,我信步在树下转悠。这棵树大得看不到树梢,粗大的树干上贴满了各种神社的咒符。天狗遗忘在此的酒瓶、玩耍时收集来的兽头瓦、褪色的手巾挂在树枝上随风飘摇。 我小时候因为顽皮惹怒了红玉老师,被绑在大杉树树顶罚站。结果后来红玉老师把这茬忘了自己回去了。我在杉树顶上愤愤不平地噘着嘴,直到大哥找到我。 当我说出这段回忆,老师竟然说“忘了忘了”。 “您不记得了?真过分!” “你父亲,还有你父亲的父亲都被绑在上面过,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说着,红玉老师从被褥上站起来,摇了摇葫芦走近杉树树根,将葫芦里的龙水尽数倒在树根上。 “你决定了吗?”金光坊问。 “我跟这杉树也有多年的感情了,剩下的都给它吧。”老师说。 在杉树树根泼下龙水的老师的侧脸,充满了身为如意岳药师坊的天狗威严。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飞扬跋扈、唾弃天下事的老师的身影。 红玉老师将空葫芦丢给金光坊,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我以为是情书,结果看到上面赫然写着“挑战书”。 “把这封信交给那家伙,这可是件光荣的差事。” 我接下封口的挑战书伏地叩拜:“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在河原町御池饭店的大厅里,我将红玉老师的挑战书亲手交给二代目。即使收到凝聚老师全部精力的可怕挑战书,二代目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就像收到广告传单一样冷漠。 “我可能会去,也可能不去,”二代目说,“让他别抱什么期望。” 跟二代目毫无干劲的态度相反,天狗决斗的传闻让整个狸猫界都沸腾了。无论是像百年前那样,红玉老师大胜,将二代目赶出京都;还是二代目胜利,开创天狗的新时代,狸猫们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决斗那日的到来。 天狗原本就是在傲慢之山的陡坡上俯视芸芸众生的生物。 因为是天狗,所以才伟大。之所以伟大,因为他们是天狗。正因为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大,天狗才会觉得狸猫不过是一堆毛球,人类不过是没长毛的猴子,就连除自己以外的天狗,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就是天狗。 照这个理论,老子肯定比儿子伟大,儿子也肯定比老子伟大。 看来无论如何这事都没法圆满解决了。 决斗当晚,红玉老师一点点向南座的大屋顶上爬。 他绑着头带、身上系着束衣带,看上去斗志满满,只是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上爬的模样太不符合天狗的形象了。决斗地点定在百年前将二代目踢落的南山大屋顶,明显是无谋之举。不过老师靠着不屈的斗志终于爬上了屋顶。 “能在空中自由翱翔,才算得上天狗啊,惭愧惭愧。” 红玉老师盘腿坐下擦了擦汗,点上了天狗香烟。 浓郁的烟雾袅袅上升,被舒服的晚风吹散。 从这里向东看,像夜市一样明亮的祇园四条灯火绵延;往西看,四条大街与高楼大厦灯火璀璨。 隔着四条路,对面的“菊水西餐厅”屋顶上,随着晚风飘来滋滋的烤肉香。这间灯火通明的庭院式露天啤酒屋今晚被天狗包场了,现正举行“药师坊拼斗大会”。在特等席上可以手拿特大啤酒杯观摩红玉老师和二代目的决斗,混乱与决斗事件对天狗来说是最好的下酒菜。 鞍马天狗们飞身越过天台的露天啤酒屋栏杆,飞到四条路的上空,挥舞着扇子或话筒大声起哄道:“药师坊啊,专心地去战斗吧。”“我们会帮你收尸的,放心吧。”“收了直接丢鸭川河里。”他们喧闹着打碎了啤酒杯,啤酒泡沫洒了一地,闹闹哄哄人声鼎沸。 “你们这群山里的橡子,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们沉到琵琶湖底。”老师咬牙切齿地说道。 其实,好看热闹的可不只鞍马天狗。 四条大桥周围聚集了大批化作醉汉的狸猫,他们决定在那里围观决斗的整个过程。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和我大哥矢一郎,好像在四条大桥旁边伺机待命。还有鸭川对岸如灯笼般闪耀的“东华菜馆”屋顶上,岩屋山金光坊一个人倒着老酒自斟自饮地等待老友决斗结束。 不久,宛如夜空中的一滴墨水般,一身纯黑打扮的二代目从天而降。他用手轻抬高筒礼帽边缘,冷漠地对红玉老师点了点头。仿佛是路过的陌生人一般开口打招呼:“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在等人。” “真巧啊,我也在这里等人。” “……你在等谁?” “等一个无聊的人,不值一提。” “哦,还真巧了。我等的人也是个不值一提之人。” 红玉老师熄了天狗香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弓着身子撅起屁股,瞪着对面百年不见的儿子。 “那个蠢货曾经是我儿子也是我弟子,现在什么都不是。修行一半就陷入色欲之中无法自拔,愚蠢地与我拔刀相向。原本是可以继承我伟大事业、掌握天下命运的男人,却被一个人类女孩迷得神魂颠倒偏离了魔道,真丢人。之后就这样杳无音信消失了很久,听说现在又突然回来了。既然他没有来见我的胆识,我就先出招送出挑战书,今天我会再次把他从这里踢下去。” 面对红玉老师的这番挑衅,二代目泰然处之,一言不发。 天狗父子就这样相互睨视一动不动。 很快,在天台啤酒屋的鞍马天狗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开始起哄:“上啊,干吧,老头子还能打!”“喂,快点打啊!”“难道要和好吗?”“你们父子俩要重归于好吗?” 二代目抬起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将华丽发光的高筒礼帽脱下放在胸前,做出一个祈祷的动作后,带着冰冷的表情回过头来,猛地将高筒礼帽甩向鞍马天狗开宴会的露天啤酒屋。那防身用的高筒礼帽据说是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大炮炮弹做成的,礼帽发出巨大的声响,将桌子砸个粉碎,鞍马天狗们被这一击惊得鸦雀无声。 二代目回过头来颔首,细心地整理了下头发。 “想再把我踢下去,就不妨试试看。” “走着瞧,你等着。” 红玉老师从怀里掏出风神雷神扇。 风神雷神扇——用风神那面一扇会刮大风,用雷神那面一扇会下大雨——是一把天下无敌的扇子。作为如意岳药师坊的七宝物之一,却没能得到老师应有的重视。老师甚至为了讨好弁天将它作为“爱的纪念”送给弁天。这件事在天狗界和狸猫界引起轩然大波,去年几经波折又回到了老师手里。 现在红玉老师已经没有能力掀起天狗风了。即便使出全身之力,也不过是春风拂过荷塘的程度,最多掀起二代目的刘海。但如果有了风神雷神扇,就算老师年纪大了也能轻易将南座吹飞。 “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红玉老师大喝一声正要挥扇,结果扇子突然脱手飞向鸭川空中。即便是最强之扇,不扇也没用啊。红玉老师慌忙去追从指尖溜走的扇子,扑了个空,失去平衡摔倒了,开始哧溜溜地向下滑。扇子也咕噜噜轻快地向下滚。 这样一来别说风神雷神扇,连恩师的性命都有危险。 我从暗处起身冲向屋檐,接住风神雷神扇揣入怀中再一把拽住红玉老师,拉他停稳。老师无言地起身,在我身边盘腿坐下,用手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虽然撞出点泪花,不过其他地方似乎没受伤。 这时头顶上传来二代目严厉的声音:“下面的人是矢三郎吗?” 我在大屋顶边缘拜伏:“在下矢三郎,参见二代目。”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不,又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嘛。” “跑来救援吗?”二代目叹了口气,“狸猫真是愚蠢的生物啊。虽然傻得还挺可爱的,但也无法改变诸位是蠢货的事实。” “二代目,您这口气,不愧是天狗啊。” “我不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边那个老东西才是天狗。” 二代目用下巴指着红玉老师。 “四处夸示自己神通广大,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地盘。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如今沦落到跟人类一样住在窄小肮脏的公寓里。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很伟大,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连天狗风都无法操纵,还丧失了最基本的飞天能力,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实在是滑稽又无趣的末路。这就是天狗,这就是落魄天狗的下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狸猫都同情你,这样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二代目紧蹙着美丽的眉头,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红玉老师说道:“天狗也要懂得廉耻!” 也许是被二代目的话激得怒不可遏,红玉老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将我推开,又开始爬向屋顶,结果哧溜哧溜无力地滑下。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点后,老师起身望向高处的二代目。 红玉老师白发凌乱,气喘吁吁地沉着嗓子说道:“你在那等着别跑,我这就过去把你踹下去。” 这时二代目傲然俯视的,不仅是拼命往上爬的父亲,还有在旁边紧张地守着老师的我,以及眼下蠢蠢欲动的芸芸众生。“天地之间最伟大的人只有我!”那个目光冰冷、高谈阔论,强调自己不是天狗的二代目,此刻在闪耀的 锋芒中展露出天狗的片鳞,令人神往。 二代目那张苍白的脸浮出冷笑,“父亲您还没死啊?” 红玉老师咬牙切齿地答道:“想要我死就过来干掉我啊。” 二代目听到这话哼了一声,“杀了你还脏了我的手呢,随便找个地方垂垂老死吧。” 没等老师爬上来,二代目就从大屋顶上跳起轻松飞过鸭川,对着在“东华菜馆”屋顶上喝老酒的岩屋山金光坊颔首示意,转眼间消失在城市的灯火中。 红玉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 轰动一时的天狗决斗就这样落下帷幕。 “这小子又跑了,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红玉老师在大屋顶盘腿坐下,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神清气爽地吐着烟。我在老师身边弯腰坐下,手里玩弄着风神雷神扇,出神地望着二代目离去后的璀璨夜景。 “还有你这只狸猫也是,到哪儿都想掺一脚。” “我就爱神出鬼没。” “怎么样,”老师冷不丁捅了下我的侧腹问,“是我赢了吧?” “……啊,您赢了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师美美地抽着天狗香烟,望着眼下南北流向的鸭川。 河流沿岸已经开始搭纳凉露台了,夜晚梦幻般的灯火照亮了漆黑的河面。望着它,就像望着沉迷于纸醉金迷夜生活的弁天一般。 这时候,老师和我想的似乎是同一件事。 老师望着鸭川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弁天这时候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她回来的话——肯定会很有趣吧。” “……英雄得胜归来时,就该美人出场了嘛。” 老师仰望着空中的明月,叹了口气说:“我想见弁天,好想见弁天啊。” 贰 南禅寺玉澜 据说陷入爱河的雄狸和雌狸,是被“命运的红毛”绑在了一起。 因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莫名心动,翻遍周身上下只为找一根珍贵红毛的狸猫源源不绝。就在读者诸贤捧读此书的时候,吉田山的树荫下、荒神大人的神社内、京都府立植物园的温室里,狸公子与狸小姐也在进行着毛茸茸又有礼有节的交往。君曰:“如你这般的雌狸是全世界最美的。”卿曰:“像您这样的雄狸才是绝无仅有的。”——真是、肉麻死了! 我这里也有一个毛茸茸的爱情故事。 话说从前,在左京区一乘寺狸谷不动院的森林里,住着一只叫桃仙的雌狸。她像桃子一样娇艳水灵,像仙人一样身轻如燕,成天蹲在参道内二百五十多级的台阶上玩耍。如果有傻瓜敢小瞧她,都会被她一句“去死吧你!”给击退。附近的小狸们对她敬畏有加,称她“石阶上的桃仙”。 某一天,一群不熟悉这一带的小毛球爬上了狸谷不动院。他们受当时席卷狸猫界的“野槌蛇热潮”影响,打着“野槌蛇探险队”的旗号在近郊的山里四处乱窜。这些熊孩子唱着歌登上台阶,在途中遇到了桃仙。不曾听闻桃仙英勇大名的毛球们趾高气昂地问道:“喂,那边的豆丁!” “你说什么?混蛋!”愤怒的桃仙将熊孩子们一并踢飞,“去死吧你们!” 从那以后,为争夺参道长石阶地盘,狸谷不动院与野槌蛇探险队两方的毛球们展开了长期大乱斗。桃仙积极参战守住了自己的地盘。 时光流转,多年后,一身白色和服的桃仙,走下自己长年守卫的二百五十级台阶,将狸谷不动院抛在身后,嫁入了纠之森。 当时令她无限感慨的,是当年放声高歌登上石阶的野槌蛇探险队的熊孩子们,以及自己奋力迎战的身影。当年,那个放言“那边的豆丁!”的人,是野槌蛇探险队的队长下鸭总一郎,也就是我们的父亲。回应“你说什么?混蛋!”的野丫头,不用说当然是我们的母亲。如果没有这段毛茸茸的爱情,我们下鸭家兄弟这一脉就不存在了。 圆滚滚的小毛球们在出生后,又谱写出新的毛茸茸的爱情篇章。 六月初已进入梅雨季,我坐在京都市动物园的笼子里。 京都市动物园在冈崎的平安神宫旁边,这座砖墙围起的动物园内鸟兽齐鸣,非常热闹。大象、狮子、长颈鹿、河马等,在这些威风凛凛的动物的笼子当中,混着一个狸猫笼。 其实狸猫非常害怕被关进笼子里,因为我们狸猫擅长的变身术与自由意识息息相关。一旦进了笼子被剥夺了自由,就无法再变身。没有哪只狸猫喜欢这种处境。 出于上述原因,动物园的笼中狸猫这一角色一直由这条道上的专家——冈崎的狸猫们轮流负责,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不过当他们去犒劳旅行时,就不得不找其他狸猫代替。这种工作肯定没人愿意接,我会接完全是因为报酬高。 代理狸猫首先要接受冈崎首领关于“动物园笼中狸猫的正确举止”的详细指导。向京都狸众科普如何做一只真正的狸猫,是冈崎狸猫的骄傲。 “最重要的是撒娇,但不能谄媚。” 冈崎的首领开始阐述他们独特的哲学。 “重点是要带着骄傲来演绎狸猫,切不可放任自流展现自己真实的一面,那种样子没人喜欢。不是去展露自己的本性,而是要有意识地抓住比狸猫更像狸猫的瞬间。这也是一种变身术。” 不管怎样,被关在笼子里还是有点阴森恐怖,第一天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变身能力被封印,也不让出去游荡,一整天都似乎被谁监视着,这对不习惯的狸猫来说异常疲惫。 那天傍晚母亲过来看我,她担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笼子里。母亲一如往常是一身宝冢风俊美青年的打扮,加上肩膀上蹲着一只青蛙,让她更加惹人注目。那青蛙缓慢地从笼子缝隙里钻了进来。 “跟矢二郎在一起就不寂寞了吧。”母亲说。 从第二天开始二哥陪我同坐笼中,我心情轻松了不少。我毛茸茸的头上顶着只青蛙在笼子里打转时,聚在笼子前的孩子们都会吃惊地大叫:“看啊,青蛙骑在狸猫头上!” “我真佩服你,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二哥说。 “最近闲得无聊嘛。” “你的野槌蛇抓得怎么样了?” “我说二哥啊,我要是抓到了野槌蛇还会在这里扮狸猫?说不定正忙着开记者招待会和庆功宴呢。” 那天夜里,二哥蹲在笼子角落专心地思考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凑过去一看,发现他在破解棋局。 南禅寺家主办的“狸猫将棋大会”将于六月中旬举行,二哥会参加预选赛。 “聊胜于无。”二哥说,“喜欢将棋的狸猫太少了,大会太冷清的话南禅寺家就太可怜了。” “话说回来,父亲创办的这个大会也真是够古怪的。” 我们的父亲下鸭总一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将棋迷。迷到不能自拔,与南禅寺的上一代联手创办了“狸猫将棋大会”。不过狸猫这种生物啊,连棋子怎么走都懒得记。你要他们一直坐在棋盘前对弈,他们屁股的毛就开始发痒。父亲没能得偿所愿,将棋无法在狸猫界扎根,后来父亲又成了狸猫火锅,大会就这样停办了。如今让这个大会复活了,大哥肯定得意死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二哥,你还记得那个‘将棋小屋’吗?” “记得记得,父亲的秘密基地是吧?是个非常有趣的小房间。” “那个房间,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应该还在纠之森吧,我也不清楚。” 作为狸猫界的首领镇日繁忙,把自己关在“将棋小屋”是父亲宝贵的休息时间。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收集了将棋教材、古旧的将棋盘等各种藏品,有时候父亲还会在那儿教我们兄弟几个下将棋。 我在脑海中回想那令人怀念的将棋小屋。 屋里有占了一叠大小的巨大棋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还有形状奇特的将棋盘。父亲被棋子和棋盘包围着,心情愉快地坐在坐垫上。天花板上有巨大的天窗,透过天窗能看到深邃广阔的蓝天,还能看到枝头上挂满熟透的柿子。我记得当时吵着要吃天窗外的柿子时,父亲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奇怪的是,父亲每次带我们去将棋小屋都会蒙上我们的眼睛。我只记得耳旁呼啸的风声,有种往地穴底部降落的感觉。 “大哥也不知道房间在哪儿吗?” “好像不知道。”二哥说,“他把森林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了,没找到疑似地穴的地方。看来被父亲藏得很好。” 之后二哥又喃喃自语:“好想再去一次啊。” 扮演动物园笼中狸猫的最后一天,有位稀客来访。 那天从早上起天就阴沉沉的,偶尔还下点小雨,整个动物园冷冷清清。会鸣笛的红烟囱小火车和迷你摩天轮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看上去有几分寂寞。这样的日子里,不管我怎么努力演好狸猫,笼前也鲜少有人驻足,我自然也没什么干劲。 当我正无聊地打着哈欠时,一个打着小红伞、穿着鲜艳红色雨鞋的幼儿园小姑娘走了过来。她似乎对小火车和迷你摩天轮毫无兴趣,手里转着小红伞笔直朝狸猫笼走来。想必特别喜欢狸猫吧。她靠近后将雨伞边缘顶在狸猫笼子上,瞪着大眼睛盯着我在笼子里得意扬扬地打转,然后扑哧笑了。 “装得真像啊,矢三郎。” 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这不是玉澜吗?”头上的二哥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说矢三郎在这里做代理狸猫,过 来给他打气。” “怎么样,我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吧,玉澜老师?” 听到我的话玉澜苦笑道:“别叫我‘老师’。” 南禅寺玉澜,是南禅寺家狸猫一族首领正二郎的妹妹。 在我还是红玉老师门下的小毛球时,玉澜就已经聪明懂事深受红玉老师的喜爱。红玉老师当年教学生的时候,会挑几个成绩优秀的狸猫做助手。南禅寺玉澜和我大哥矢一郎,都是红玉老师的得力助手,像牧羊犬一样看管着讲台下一帮乌泱乌泱的熊孩子。所以我才会叫她“玉澜老师”。 玉澜站在笼前愉快地跟我们聊起狸猫将棋大会的话题,她今天跟正二郎哥哥一起去看了预赛会场刚回来。 “矢三郎也会来观战吧?” “不一定呢,我对将棋没什么兴趣啊。”我打着哈欠说。 “矢一郎那么努力让大会复活,你真的不来吗?别说这么冷漠的话,来吧,肯定很有趣的。” “玉澜你当然会觉得有趣了。” 玉澜从小就是众所周知的将棋迷。 虽说南禅寺家代代都是将棋迷,但玉澜对将棋的热爱在南禅寺家也算出类拔萃的。有关她的传说不计其数,像什么掉进了琵琶湖排水渠里也不忘解棋局、喜欢将棋喜欢到把棋子都吃了、每晚抱着棋盘睡等等,传得绘声绘色的,但据玉澜说那些全是胡说八道。不过她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强迫年幼可爱的小毛球们学将棋也是事实。“很好玩啊,你们不试试吗?真的很好玩!”被玉澜端着棋盘追着到处跑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玉澜这份对将棋过分深沉的爱适得其反,她的将棋启蒙运动以失败告终。狸猫界流传的玉澜传说,似乎都出自当年被她追得弃械投降的小毛球们之口。 这时候,玉澜冷不丁小声问了句:“矢一郎现在还是不肯下将棋吗?” “大哥已经不下将棋了。”二哥用轻柔的声音说道,“什么原因,玉澜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他还要纠结多久,不是已经成为一介出色的毛球了吗?” “这话你对他说过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口。” 纠之森里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将棋棋盘,它和自动人力车一样都是大哥珍视的宝物。被保管在桐木箱里的棋盘上有可怕的牙印,那是愤怒发狂的大哥变身成老虎咬出来的痕迹。年幼的大哥与人对弈时,一旦棋局形势对自己不利,就容易气昏头变身成老虎。因为他打心底里厌恶这种丧失自我的状态,于是决定不再下将棋。跟同龄女孩下棋,不甘心地又哭又咬棋盘这事,对大哥来说的确是有伤颜面的回忆。 最后,玉澜留下一句“那将棋大会再见吧”,就返回了烟雨朦胧的南禅寺森林。看着她边走边像真的人类的小孩一样转着小红伞的身影,二哥在我头上喃喃自语:“如果这世上没有毛茸茸的爱情……” “你说什么?二哥。” “……没什么。” “故弄玄虚。” “井底之蛙也有保密的义务啊。” 六月中旬的某日,夜深后我们全家出动前往南禅寺。 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住,看不见一颗星星,迎面吹来潮湿的晚风。幺弟矢四郎像鼓乐队的队长一样得意地提着带家徽的灯笼。我们沿着长长的大宅院外墙一直走,穿过昏暗的街道进入南禅寺院内,发现里面早已被京都狸猫一众的灯笼照得通亮。 今天是南禅寺家主持的“狸猫将棋大会”举办的日子。 母亲感慨地环顾四周,“来了不少狸猫呢。” “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将棋大会中断了很久,”大哥自卖自夸道,“我这么辛苦地四处奔走还是有价值的,父亲在天有灵应该会很欣慰吧。” “二哥,你今晚要是赢了父亲会更欣慰的!”我对蹲在肩膀上的二哥说,结果二哥慢吞吞地回答道:“谁知道呢,别对我抱太大期待。” “别说丧气话,矢二郎,下鸭家的名誉就由你来守护了。”大哥说。 “喂喂,大哥,我可不是为了守护名誉才下将棋的。” “你出战的话,即使对手是玉澜也不在话下。” “谁知道呢。”二哥说。 “一定能赢!”母亲鼓励他,“不过,胜负有时候也要靠运气。” 聚集在这里的狸猫多数是连什么棋子怎么走都不知道的门外汉,来这儿纯粹为了宴会和赌局。被一片松树包围的黑漆漆的南禅寺三门下,寺町路红玻璃酒吧的老板在跟同伴们讨论赌局的事。逢对立关系必开赌局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我走过去,跟红玻璃的老板打招呼。 “哟,你这种将棋门外汉还特地来捧场啊?” “加油哦,矢三郎,我们可是连盘外乱斗都考虑进去了。” 红玻璃老板接着说了更过分的话,“盘外乱斗是你的拿手好戏吧?” 我正要反驳,这时候弟弟提着带家徽的灯笼对着我晃,“八坂先生来了!” 八坂的狸猫们吹吹打打进入南禅寺院内。喇叭音量不大,并不十分张扬。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还是一身夏威夷花衬衫的打扮。 他看到我们,向三门这边走来,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大哥的肩膀。 “矢一郎啊,狸猫将棋复活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今春伊始八坂平太郎就着手准备隐退,逐渐将伪右卫门的工作转交给大哥处理。大哥虽然嘴上抱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干起来却十分卖力,还特地从新京极订购了奇怪的健康饮料扬扬自得地当着我们的面喝,如鱼得水般在京都城内上下扑腾。 八坂平太郎跟蹲在我肩膀上的二哥搭话:“矢二郎竟然通过预赛了!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跟父亲学的,而且井底之蛙除了下棋也没什么事好做。” “你也是被总一郎带坏了啊,我也是。小时候是找野槌蛇,长大了是将棋、酒还有夏威夷。尽是些不赚钱的无用爱好,但没有比这些更开心的事了。话说总一郎干什么都像模像样的。” 母亲扑哧笑了,“平太郎你却做什么都不像样呢。” “等等,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哎呀,即便做什么都不像样,还能乐在其中——这真的很了不起啊。” “真是,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斗嘴我斗不过你。”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伪右卫门笑着说。 南禅寺是坐落在东山山间洼地的一座临济宗古寺。 南禅寺一族的领地,就在从南禅寺到蹴上[译者注:京都市东山区的地名。]的广袤森林间。 距今八十多年前,在幽深冷清的南禅寺书院里,一个名叫阪田三吉的大阪棋手曾与东京来的棋手进行将棋对决,这就是著名的“南禅寺决战”。长年默默无闻的阪田三吉用一手奇妙的“右端步兵突进法”让世人为之震惊,这件事连我这种门外汉都略有耳闻。这场撼天地、泣鬼神的决战进行了七天七夜,作壁上观的南禅寺的狸猫们也被这惊人的气势压倒了。 有传言说南禅寺三兄弟曾受到阪田三吉的指点,这虽并不可信,但七天七夜的对弈让南禅寺一族大开眼界却是不争的事实。从那之后,南禅寺家就对将棋注入了全部热情,并致力于在狸猫界开展普及活动。家父年轻时之所以下将棋,也是受到南禅寺上一辈的启蒙。 在南禅寺狸猫的带领下,院内的狸猫提着灯笼开始移动。 穿过浮现于黑暗中的南禅寺水路阁,登上台阶,就能听到琵琶湖排水渠的潺潺水声。周围被东山的山影覆盖,潮湿的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灯笼队列向上攀爬,南禅寺庭院已在我们的下方,我 们接着穿过黑漆漆的杉树林。队列前头传来八坂平太郎的笑声,还有人吹喇叭。 大哥边走边谨慎地环顾四周,“没看到金阁和银阁啊。” 去年年末撼动狸猫界的大骚乱,最终以长年支配伪电气白兰工厂、中饱私囊的夷川家首领夷川早云的垮台落下帷幕。卷走大笔赃款的早云至今下落不明,据说他躲在某温泉地逍遥快活着呢。 狸猫一族中数一数二的傻瓜兄弟金阁和银阁,子承父业继续经营工厂。在大家都深感绝望,认为正统私酿酒伪电气白兰的传承风雨飘摇之际,精明能干的经营者——夷川家小女儿海星如彗星般横空出世,将这对傻瓜兄弟牢牢掌控在手中。据目击者称,在深夜的小巷中屡屡听到傻瓜兄弟边哭边抱怨“又被海星骂了”。 “他们对将棋不感兴趣吧,笨头笨脑的。” “虽然那两个傻瓜预赛输得很惨,还在怄气,不过他们说过会参加大会。而且海星还送了伪电气白兰过来,总不能把夷川家排挤在外吧。” “他们要是图谋不轨,我一定奉陪到底。” “请自重,不要盘外乱斗!” 很快,我们来到森林中的广场。 壮观的篝火照亮了森林一角,也照亮了广场中央几十叠大小的巨大棋盘。这就是今晚的决战舞台。将棋盘的三面是台阶式的观众席,观众席前面设置了长桌,上面放着正煮得咕嘟咕嘟响的关东煮大锅,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饭团,还有一排排闪耀着诱人光泽的大瓶装伪电气白兰,诱惑着聚集而来的狸猫们。 南禅寺的头领,玉澜的哥哥正二郎身着和服出场。 “感谢大家今晚光临南禅寺狸猫将棋大会。自从下鸭总一郎先生过世后,大会长期处于中断状态。这次多亏了大家的热情支持,我们才能顺利举办此次大会。预祝这个大会今后能一直办下去。另外,我们还得到了夷川家海星小姐的鼎力赞助,在这里向她表示感谢。” 早已一杯下肚的狸猫们顿时喧哗起来:“狸猫将棋万岁!伪电气白兰万岁!” 就像故意瞄准呼声响起的瞬间一般,一列漆黑的英国绅士队伍打着灯笼入场了。灯笼上赫然印着“夷川”二字。金阁头戴金光闪闪的俗气大礼帽,满脸得意地扬着头,心情愉快地沐浴在“伪电气白兰万岁!”的欢声中。在他身后的是银阁,戴着银光闪闪的大礼帽,心情也不错。 “让大家久等了,我是金阁。” “久等了,我是银阁。” “没人在等你们!”我一起哄,周围的狸猫都笑了,森林变得热闹非凡。金阁抖着肥硕的脸颊瞪我,还和银阁一起朝我做鬼脸,于是我也做了鬼脸回赠他们。 南禅寺的“狸猫将棋”,是南禅寺的长辈和家父共同发明的,跟“人类将棋”[译者注:把将棋比作战国时代两军交战的竞技活动。身着战国时代服装的人充当棋子,在巨形棋盘模拟的战场上对弈交战。]规则差不多。不同的是,狸猫们可以使用变身术幻化成巨大的“真的”棋子。在王将之座对局的棋士,用手边的小将棋盘下棋,化作棋子的狸猫们会根据小棋盘的走法在大棋盘上过招。这样看起来壮观是壮观,蠢也是蠢得要命。 南禅寺正二郎宣读预赛胜出的两名棋士的名字。 “西军,南禅寺玉澜。” 身着和服的南禅寺玉澜闪亮登场,向狸猫们行礼。 “东军,下鸭矢二郎。” 配合正二郎的声音,我将手中的二哥高高举起。 “哟!美女与青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惹得狸猫们哈哈大笑。 母亲与矢四郎拿着一盘垒得像小山一样的关东煮爬上观众席。大哥和我将二哥放在坐垫上,抬到棋盘王将之座的位置。“轻松上阵吧。”我试着让二哥放松。“为了守护下鸭家的名誉,你要全力以赴!”而大哥又给他施加压力。二哥苦笑道:“大哥和矢三郎也真是的,到底要我听谁的?” 这时候敌阵的南禅寺玉澜走了过来,“矢一郎,晚上好。” 大哥顿时愣住了,“晚上好,玉澜。” “这段时间你为重开将棋大会东奔西走,真是辛苦了。今天能够顺利召开完全仰仗矢一郎。” “哪里的话,能顺利召开也让我松了口气。” 玉澜微笑着对二哥说道:“我不会手下留情的,矢二郎。” 目送着玉澜走回敌阵,二哥对大哥说:“大哥不出场,玉澜觉得很遗憾呢。” “就我这水平出场也进不了决赛,没法做玉澜的对手。” 大哥与玉澜在红玉老师门下时,追着熊孩子满地跑,空闲时便下将棋。虽然大哥和玉澜一起研究将棋,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两人的实力日渐悬殊。 自尊心被玉澜击垮的大哥,在父亲的将棋盘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齿痕。 虽说将棋里没有一个棋子是多余的,把“步兵”当傻瓜的人会因“步兵”而哭泣。 但是虚荣心作祟,没有哪只狸猫不想当风光体面的棋子。每当南禅寺家宣读棋子角色分工时,台下等待分配的狸猫们都心情跌宕起伏、忽喜忽忧。我分到的是二哥统帅的东军旗下的“桂马”,大哥被分到“飞车”,开心死了。回头看敌阵,可恶的金阁银阁分别担任“金将”“银将”这么重要的棋子角色,也都是一副满面春风的得意表情。 这局定下来二哥是先手,狸猫将棋就此拉开帷幕。 开局后双方缓慢布局,序盘平静。像我这种将棋门外汉自然无聊得很。观众席上的狸猫们也是,比起眼前的比赛,他们更热衷于吃喝闲聊。我不停地看二哥,在心中默念:“快重用桂马啊!”但二哥完全没把狂放不羁的桂马放在眼里,冷静地分析全盘。 话说回来,将棋到底有趣在哪里?这是困扰我多年的谜题。 尽管父亲从小就热心地手把手教我,比如如何布局、如何包围王将,对这类刻板的步骤我向来左耳进右耳出,从没记住过。我下将棋时只会无谋地反复突进,妄图直取敌阵王将首级。我军的王将往往被敌军包围变成光杆司令,华丽阵亡。没过多久我就开始胡乱开发原创棋子,像“傻瓜仙人”“桃色狸猫”“美国大臣”等,从根本上开始破坏将棋的游戏规则,最后连父亲都懒得管我了。此后我便与将棋渐行渐远,放弃在盘面上决胜负,决定在盘外另辟蹊径。 当我沉浸于回忆中时,狸猫将棋已经进入中盘战,棋子们开始在盘上正面交锋。二哥也总算开始用“桂马”挺进,我轻轻一跃跳入战局。 玉澜动用“银将”前进,这让我和银阁打了个照面。 伪绅士装扮的银阁,拉起难听的小提琴。 “吵死了,银阁!” “是你不懂艺术。”银阁得意地笑着说,“我们正在学做英国绅士,小提琴是绅士的爱好。” “你们要是能当英国绅士,那圣护院的白萝卜也能当英国绅士。” “你说什么,你这嚣张的混蛋。” “不用理他!”敌阵深处的金阁大叫,“我们是‘光荣孤立’!” “对对,光荣孤立。大哥和我要像过去的大英帝国那样,贯彻‘光荣孤立’政策[译者注:十九世纪晚期,英国在保守党首相迪斯雷利和索尔兹伯里侯爵任内奉行的一项外交政策。主要原则是避免与欧洲其他国家结盟,以保持自己的行动自由。]。不会跟傻瓜狸猫一般见识。” 时不时将自己的愚蠢昭告天下的金阁和银阁,早就被狸猫界孤立了。看到当事人的崇高理想与狸猫界的一般认知空前一致的奇迹瞬间,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没有光荣的孤立,就是单纯地被孤立而已。”我说。 “闭嘴。” “尽干这些傻事,小心回去又被海星骂哦。” “哼,谁怕海星了。” “骗人,明明都被骂哭了。” “没哭,我们没哭!” 银阁挥舞着小提琴弓弦激动地大叫。 “大哥,要怎么顶回去才好?我好生气!” “你等着银阁,大哥这就去帮你。”金阁叫道。 金阁就这样轻易违背了自己“光荣孤立”的宣言,以身为“金将”本不该有的步法自由移动,迅速奔到我眼前,其间被他推开的棋子相继倒下。虽然玉澜大叫“别擅自行动!”,不过她的棋子显然没听进去。 “喂,矢三郎,你这只狸猫真是无论何时都这么不绅士。” “这家伙根本就没长进,大哥。” “这一点我们跟他不同,我们天天向上。” “我们会天天向上,脱胎换骨的。你小心点吧!” 金阁和银阁配合默契,同时幻化成更大的棋子,棋子上大大地写着“醉象”和“踊鹿”。 “哪有这么奇怪的棋子?”我说。 “你还是那么没文化啊。”金阁嘲笑道,“这是很久以前的将棋曾使用的棋子哦,平凡无奇的棋子怎么配得上非凡的我们。” “怎么样,我大哥很博学吧?虽然将棋水平差,但是脑子可好使啦。” “别太夸我了,银阁,这样不绅士。” “失敬失敬,这样的确不够绅士。” 我望着眼前杵着的两颗傻大傻大的棋子,幼年时胡乱幻化成的,让父亲都叹气的七十四种棋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虽然大哥说要克制盘外乱斗,但这里怎么看都是盘内啊,而且先动手的是金阁银阁。单凭这一点,我就该变个更大更帅的棋子与他们抗衡。于是我变成小时候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最强四大天王之一“傻瓜仙人”。 金阁和银阁齐声大叫:“哪有这种棋子!” 狸猫将棋举办的初衷瞬间荡然无存,其他棋子都惊讶地围观我们。观众席上的狸猫们也察觉到这里有向盘外乱斗发展的倾向,纷纷探出头来看,“看啊,那边好像有热闹看了。”接下来,金阁银阁变成“自在天王”和“牛头天王”,我则变成“美国大臣”。于是他们又在棋盘中央变成“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为了与他们抗衡,我变成闪耀着七彩光辉的“宇宙大王”。 我们不厌其烦地持续着这场意气之争,大哥终于看不下去出面阻止。 “够了!矢三郎。” “我没有在盘外乱斗啊。” “今天是南禅寺家重要的活动。不要跟傻瓜做意气之争。” “都斗到这分儿上了,怎么能轻易停手?” “你想让玉澜蒙羞吗?” “啊哈——”这时候金阁发出一声猥琐的怪叫,“果然如此,我之前就觉得矢一郎很可疑。” “哪里可疑了?”大哥问。 “我觉得矢一郎对南禅寺家特别好,却对我们特别不好!想当伪右卫门的人,却这样偏袒南禅寺家,大家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你们看这狸猫将棋大会也是,矢一郎一直拼命帮忙。我们夷川家送来满满一大圆桶的伪电气白兰,他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们?我们多可怜啊,拥有纯粹心灵的我们受到不公正待遇也难免发发脾气闹闹别扭吧?” “正确至极。我们难免会发脾气闹别扭啊,大哥!”银阁叫道。 “在我看来,矢一郎之所以偏袒南禅寺完全是因为玉澜。让狸猫将棋复活也是为了讨好玉澜,想被她夸一句‘矢一郎先生好棒啊’是吧?大家看啊,这家伙很有问题。这不是公私不分吗?他动机不纯,我认为他不适合当下一届伪右卫门。” 盘内盘外突然鸦雀无声,观众们紧张得直吞口水。 像大哥这么一本正经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这么想着一回头,却发现大哥已经开始翻白眼了,还发出小鸟般“叽叽叽叽”的啼叫声,看来是被说中了。公私不分姑且不论,还偏偏在这么多狸猫面前被金阁银阁戳破自己的恋情……我突然开始同情起大哥所承受的屈辱感了。 得寸进尺的金阁银阁变身成身着和服的玉澜,在盘上忸怩作态。 “人家光会下棋,都嫁不出去了。” “矢一郎啊,你能不能娶玉澜呢?” 就在这时,暴怒的南禅寺玉澜冲到棋盘上。她化作巨虎,一声咆哮把金阁他们的胆都吓破了。 变回毛球在地上打滚的银阁,被玉澜一口咬住屁股,布匹撕裂般的狸猫惨叫声在棋盘上响起。玉澜猛地一个大甩头,毛球发出“呜哇——”的细细悲鸣,飞进漆黑的杉树林里。 “我可不要无辜被殃及。”棋盘上的狸猫们纷纷变回毛球,推推搡搡四散逃走。金阁本想混在毛球堆里趁乱逃跑,结果被我飞起一脚给踢了回来,玉澜一脚把他踩住。 金阁发出哀戚的悲鸣,现在才想起来向玉澜道歉。 “对不起,玉澜,我可能说得有点过分了。” 盘上已经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下狸猫将棋。 玉澜长啸一声,让酒意正酣的狸猫们瞬间醉意全无。在观众席作壁上观的八坂平太郎慢慢起身,正打算收拾残局,这时空中乌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狸猫们悲鸣着四散逃窜。 南禅寺家主办的狸猫将棋大会,就这样在狂风暴雨中落幕了。 从南禅寺将棋大会那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下雨,京都的街道都灰蒙蒙的,横跨鸭川的诸多桥梁与两岸的街道变得模糊,像幻境中的城镇一样云雾缭绕。 狸猫将棋在京都狸猫圈中意外地大受欢迎,连八坂平太郎好像都说了“明年继续办”。很多狸猫把夷川家、下鸭家和南禅寺家引起的盘上乱斗当作大会活动的一个环节来欣赏。还在闹情绪的金阁银阁向南禅寺家抗议,说“被玉澜咬的屁股实在太痛了没法专心工作”,反正肯定又在夸大其词,夷川海星也表示“不用对他们客气”,所以南禅寺家就佯装不知。 圆滚滚的毛球,优点就是懂得灵活变通。 而大哥与南禅寺玉澜则完全反其道而行。玉澜不顾家族的反对,坚决到南禅寺山门楼上禁闭反省;大哥回到纠之森后也给自己关了禁闭。他从早到晚顶着一张阴郁的脸,就像梅雨天的天空一样喋喋不休地对我说教,我都快受不了了。 “我都说了不要受对方挑衅,结果你又给南禅寺家找麻烦!” “可明明是对方不好啊。” “我是让你分清掐架的场合。” 大哥说得也有道理,所以我才更憋屈嘴硬道:“大哥也真是的,为什么金阁银阁说那种话的时候你不顶回去?如果不想给南禅寺添麻烦,大哥就该好好镇住全场!玉澜会蒙羞,都怪大哥。” 因为无法反驳,大哥更加愤怒。 “……你是不是为了给我添堵才出生的?” 要说大哥脑袋的顽固程度,就像在地狱的大锅里煮了三天三夜的鸡蛋一样食古不化。虽说他的顽固脾性也是出于作为下鸭家年轻首领的责任,为了构建一族的美好未来,呵斥和激励青蛙、傻瓜和小屁孩三兄弟,希望将我们引回正道,这番兄长的苦心我心领了,但说我是为了拖他后腿才出生的,这话就过分了。 我当即爬上糙叶树,用行动向他抗议。 “我受到了伤害。大哥不向我下跪,我绝不下来!” “随便你,只有傻瓜和烟喜欢往高处跑。” “你有种把这话对天狗说一遍!” 第二天我依然蹲在树上不下来,大哥也懒得管我。 我虽然是闹别扭才爬到树上,但考虑到若要熬过这个满是 湿气、屁股容易受潮的季节,树上倒是出乎意料地舒适。 远离地面,在树枝之间移动,倾听着沙沙的雨声敲打着森林华盖的声音。像这样在树上生活,眺望着眼下吵吵闹闹的人类家庭和下鸭神社参道上来往的香客,我有种仿佛接近天狗一般伟大的感觉,突然又想起小的时候,因为惹怒了红玉老师被绑在云畑大杉树树顶的事。 弟弟偶尔会背着塞满保温瓶和蒸面包的小背囊爬上来,担心地问我:“哥,你还不下去吗?就这样到死为止一直蹲在树上吗?” “怎么可能。”我嘴里塞满蒸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呼呼,那就好。妈妈很担心你,说‘矢三郎再这样下去就快变成天狗了’。你不能让妈妈太操心哦。” 深夜,我闲得无聊在树上探险,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大洞。向里面张望,意外地发现很干净。里面藏了不少东西,还有小收纳柜,看来是大哥的秘密小洞。 “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伸手去翻。 不愧是一本正经的大哥的秘密小洞啊,什么好玩的东西都没有。解说狸猫的历史与心得的《毛子》线装书、忘了吃变得干巴巴的柿饼、自动人力车的零件等,都是些枯燥乏味的东西。 “都是些无聊的玩意儿。”我一边嘟囔一边翻找,发现了一个包裹着上等浴巾的桐木箱。 这是父亲最喜欢的将棋棋盘,厚重美观附带支脚,散发着一股庄重的氛围,好像只要正坐在它前面就能下好将棋一样。糟蹋了这份庄严感的,是大哥留在棋盘上的牙印。 “哇,惨不忍睹。原来大哥也做过这么幼稚的事。” 不过我又想到,那时候的大哥也只是个孩子。 大哥糟蹋这棋盘那天的事我还有印象。 那天,一直忙忙碌碌的父亲,难得悠闲地待在纠之森休息。傍晚时分,南禅寺玉澜来拜访。那时候她为了跟父亲或大哥下棋,经常来纠之森玩。玉澜变成人类游走于各种将棋同好会之间,自由自在地寻找可以下棋的对手。 父亲拿出心爱的将棋棋盘,让大哥和玉澜对弈。 有父亲观战,大哥比以往更有干劲,不过思虑过度往往适得其反。在下棋过程中,大哥明显处于劣势。然而终盘时玉澜意外地连连失手,形势发生逆转,最后大哥奇迹般地获得胜利。但是大哥非但没感到喜悦,还从胜负已定的盘面上抬起脸,愤怒地化作老虎,开始忘我地撕咬棋盘。 自尊心极强的大哥,无法容忍玉澜在父亲面前故意让他,给他留面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输得落花流水更容易接受。 从那之后,大哥就不再下将棋,无论父亲怎么劝也坚决不下。 我向大哥提出抗议,搬到树上住了三天后,母亲慢腾腾地爬上来。 “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羊羹。” 母亲在树枝上将羊羹摆开,从挂在脖子上的保温瓶里倒出热腾腾的煎茶。然后我和母亲坐在树枝上,开始吃起羊羹。 淅沥沥的雨声像乐器一样敲打着森林奏乐。 不久,母亲突然宣布:“妈妈很中意玉澜。” “那是,玉澜老师是只好狸猫。”我点头附和。 “让她嫁给矢一郎吧,妈妈决定了。” “……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你觉得怎么样?”母亲小声问,“我觉得有戏。” “你是说他们有命运的红毛牵绑?” “不过好事难成啊,矢一郎根本就没长谈恋爱的那根筋,玉澜又是个特别害羞的人……”母亲品尝着美味的煎茶自言自语。 “不过矢一郎有这么善良的弟弟,弟弟一定会助哥哥一臂之力。因为弟弟本质善良,内心肯定也对将棋大会的事过意不去。他一定会为哥哥两肋插刀的,肯定不会错!妈妈懂。” 母亲愉快地自说自话,嘴里再次塞满羊羹露出微笑。 “很好吃吧,这羊羹可高级了。” 吃了母亲的高级羊羹,就没法再若无其事地装天狗扮深沉了。 那天下午,我结束了树上的生活,出发去南禅寺。 沿着琵琶湖的排水渠从冈崎往蹴上走,可以看到对岸被雨水打湿的京都市动物园的摩天轮,异国的鸟儿发出寂寥的啼鸣声。琵琶湖排水渠纪念馆对面那广阔的南禅寺森林被小雨拍打着,看起来像吸饱了雨水膨胀了一般。我穿过古雅秀丽的料亭,进入南禅寺的院内。 穿过湿漉漉的红松林,就看到耸立在烟雨朦胧中的南禅寺三门。 落下的雨滴飞溅到漆黑古老的大黑柱下,身着和服的南禅寺正二郎,正一个人对着将棋盘,看到我高兴地笑了。 我在正二郎的对面盘腿坐下,感觉屁股凉飕飕的。 “玉澜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还关在‘天之岩户’里呢。她一旦决定闭关,连我这哥哥的话都不听。不知道在这里跳些傻气的舞步能不能引她出来?”[译者注:传说天照大神对弟弟素盏呜尊的恶行勃然大怒,闭关于此洞窟中,后被天钿女命的舞姿引出岩洞。] “上次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用介意,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嘛。” 雨水拍打着三门的屋檐。 “我大哥也真是,在很多方面都太迟钝了。” “……算了,谁叫我们是狸猫呢。” 正二郎笑着转动着将棋盘。 “我非常理解矢一郎,自己的父亲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大狸猫,所以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下。越是不想出错就越容易出错,还不如举重若轻,让事情顺势发展反而不会出什么大纰漏。我们狸猫不就是这种生物嘛:越是刻意为之,就越是容易弄巧成拙。” “也许吧,灵活变通是狸猫的优点。”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矢一郎的。” 南禅寺的正二郎对下鸭家一直很友好。跟顽固得要死、还会变成老虎胡闹的大哥不同,正二郎一直是个礼仪端正、温文尔雅的狸猫。在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狸猫界大环境下,正二郎始终站在大哥这边。大哥信任正二郎,正二郎也信任大哥。 正二郎盯着棋盘喃喃自语。 “这次妹妹闭关,又让我想起将棋之神的事了。” “将棋之神?” “以前有段时间玉澜说要做将棋特训,经常把自己关在楼上,就在那时候她看到了将棋之神。” 玉澜对正二郎说,她接连几日面对将棋盘、沉浸在忘我的思绪中,有一天,突然感觉八十一格的将棋盘无限扩大,排在棋盘上的棋子、所有的棋招都与自己的心直接相连,小小的将棋盘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不只比自己生长的京都大,甚至比整个日本、整个世界都要大。清晰地认识到这点后,一瞬间无比兴奋的喜悦劲和毛骨悚然的恐怖感油然而生,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那一瞬间,她的确看到毛茸茸的将棋之神,在棋盘上横穿而过。 听说这事后,正二郎觉得很不吉利。 自从阪田三吉的“南禅寺决战”让南禅寺家大开眼界以来,过分沉溺于将棋的狸猫之中,有不少下场悲惨。有满脑子都想着将棋最后被煮成狸猫火锅的,有被车轧死的,有远行去将棋修行再也没回来的……凡是因沉迷于将棋而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南禅寺家都称之为“被将棋之神带走了”。 “我真的很担心,玉澜会不会也被带走。”南禅寺正二郎盯着棋盘说,“我总在想,有没有人可以设法留住她?矢三郎,那个人如果是矢一郎就好了。” “我大哥这样的可以吗?”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毕竟是妹妹自己做的选择。” 我对正二郎行 了一礼,爬上被昏暗的荧光灯照亮的陡峭台阶。 南山寺三门楼上,有一个广阔的空间供奉着佛像。我沿着带栏杆的走廊向前走,身边的栏杆都湿漉漉的。 在烟雾朦胧的寺院内,可以看到对面京都的街道。左手边是耸立在绵绵细雨中、深绿色高岗上的京都大饭店;正面是让狸猫、天狗和人类今日依然流连忘返的美丽街道。远处是爱宕山太郎坊的领地爱宕山,还有那连绵起伏、如暗绿色屏风一般的山峦。 我推开镶着铁制乳头钉的厚重木门。 “不能跟我搭话哦,矢三郎。”身处黑暗中的玉澜说道,“我目前还在反省中。” 南禅寺玉澜坐在昏暗的地板上发呆。 “我觉得你差不多屁股也该坐疼了吧。”我说。 “怎么可以对淑女提屁股的话题?” “屁股冻着了是万病之源,你差不多可以下来了,玉澜老师。” “……不许叫我老师。” 穿着连衣裙的玉澜挺直腰板端坐在那里,双目紧盯面前的将棋盘神游。潮湿冰冷的房间里充斥着线香味,还有一股与狸猫相去甚远的庄重感。粗大的柱子上面装饰着鲜艳的彩绘,房间深处的祭坛上,一排佛像仿佛在注视着我们,天花板上的孔雀画好像也在俯视这边。 我在玉澜对面盘腿坐下,顺势偷看了一眼棋盘,棋子排列整齐一步都没动过。我一边偷看玉澜的脸色一边伸出手,抓住右边的步兵往前走了一步。玉澜依然茫然地盯着棋盘沉默不语,不久,她抬起手走起棋子。 我们边下棋边听着窗外的雨声。 我毫无谋略地横冲直撞,让玉澜忍不住笑出来。 “你太乱来了矢三郎,将棋没这种下法。” “我真的下得那么差吗?” “我觉得你的棋子都在咯咯笑。” “傻瓜下的棋,棋子也会变成傻瓜吧。” 南禅寺玉澜在红玉老师门下当助手的时候,我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尽管如此,玉澜待我依然亲切有加,在红玉老师的棍棒下袒护我,在我屁股上长蘑菇生无可恋的时候,带我去狸猫肛门科医院。最初向我灌输“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观念的,就是南禅寺玉澜。 “玉澜从这里下去之前,就跟我这个傻瓜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会笑死的。” “那就下去嘛,大家都担心你。” “……现在立场颠倒了呢。”玉澜从棋盘上抬起脸微笑着说,“还记得你以前被吊在云畑大杉树上的事吗?” “你是说红玉老师把我绑上面忘了,自己回去的事?” “那时候你还逞强,说‘我不要下去!’。” “有这回事吗?” “有啊,我现在还记得。都傍晚了还没见你回来,矢一郎很担心。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去云畑找你。” 那天晚上,大哥和玉澜为了找我横穿了整片草原。 云畑作为天狗的修行地,本来就不是狸猫熟悉的地方,到了夜晚更加阴森恐怖。抬头望天,平常街上看不到的满天星斗也让人害怕,像大海一样辽阔的草原,吹来阵阵令人迷失的暖风。 走到草原正当中的时候,玉澜突然有种窒息般的恐惧感,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再也走不出这片草原,感觉天地逆转要坠入这无限星空当中。在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时,大哥靠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于是坠入宇宙的窒息感逐渐远去,玉澜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地面。她就这样一直握着大哥的手,没有放开。 终于,他们来到了耸立在黑暗中的大杉树下。 叫了声:“矢三郎!” “噢!”树上传来无忧无虑的声音。 大哥和玉澜爬上大杉树,找到了完全被红玉老师遗忘的我。他们总算松了口气,差点哭出来。但是年幼的我却像个毛茸茸的地藏菩萨一般板着个小脸。何止如此,我还闹着“不要下去”让大哥他们大吃一惊。我说:“我要在大杉树顶修行,变成天狗!然后把红玉老师从如意岳踢下去。”我竟然表明了身为一介狸猫本不该有的决心,可见我当时对红玉老师是多么生气。 玉澜下着棋,笑着忆起那晚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你弄回来,你真是固执得要命。” “谁叫我当年还是个傻瓜呢。” “你现在不还是这样?” “那玉澜你打算怎么做?也要一意孤行继续闭关吗?” 被我这么一说,玉澜笑了,“傻瓜将棋我已经下够了。” 我们走下狭窄的楼梯,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快停了。南禅寺正二郎还坐在将棋盘前。玉澜低头鞠躬道:“哥哥,我回来了。”正二郎抬起头微微一笑,“欢迎回来。” “接下来我打算去纠之森,可以吗,哥哥?” “……有什么不可以,去吧。” 我在纠之森里流淌的小河边坐下。暮色四合,黑压压的树林对面,是灯火通明的下鸭神社。 眼前是从糙叶树洞里取出的父亲的将棋盘。我认真地摆着棋子,听着小河潺潺的流水声,飞舞的萤火虫落在棋盘上,若隐若现地照亮了大哥留下的齿痕。 不久有人拨开草丛猛地探出头来,是大哥。 “矢三郎,你把父亲的棋盘放哪儿去了?” “在这里,想要的话就跟我道歉。” “道什么歉?” “不想道歉就用将棋跟我一决胜负,我要是输了就还给你。” “我不会下的。” “哎呀,你是怕输给我吗?” 大哥盯着我看了半天,他似乎笃定不会输给我,于是勉强走到小河边,在将棋盘对面盘腿坐下。 仔细想想,我还是第一次跟大哥认真下棋。 大哥用“叩石渡桥”[译者注:即使是坚固无比的石桥,也要敲过确认安全之后才渡过。形容过度谨慎小心。]的方式下棋,我则用一流的反常方式。大哥对我说:“认真点下!”我则回他:“这是我的新战术。”随着盘面上的战局越发混乱,大哥脸上的不安也越发浓重。我只是贯彻自己的傻瓜下法,但大哥却用不知变通的头脑反复推敲我的战术,很快就被我弄得晕头转向。 不久大哥闭上眼睛,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中。 一直等待这一刻的我,屏住呼吸悄悄地离开棋盘,跟藏在灌木丛中的玉澜交换。她下定决心坐了下来,睨视着棋盘上的一片混沌。 当大哥睁开眼睛看到玉澜时,吃惊的程度自然不言而喻。 “怎么是你?矢三郎去哪儿了?” “矢三郎战略性撤退了。” “那家伙,在想些什么!不好意思,上次事情闹得那么大真是抱歉。” “算了,”玉澜平静地说,“别提那个了,我们好好下将棋吧。” “放过我吧。” “为什么不肯与我对弈?” “我已经厌倦了自己不断丢人现眼。” “我不会再故意输给你的,我真的很想和你下棋。”玉澜凝望着棋盘深处说。 大哥终于下定决心,摆正姿势在将棋盘前端坐。 不愧是见过将棋之神的人,很快就在被我拼命搞得一团糟的盘面上找到一线光明。她大刀阔斧地举步前进,大哥也一脸严肃地认真应对。 夜幕下,棋子隐约泛着白光。 在你一步我一步的对弈过程中,大哥和玉澜眼里除了棋盘似乎容不下其他东西。我从灌木丛中钻出来,在棋盘边坐下,他们也没说什么。 萤火虫的微光照亮了盘面,忽地又飞走了。 看着小河边对弈的身影,我想起当年玉澜 来纠之森玩时的事。即使树林被黑夜覆盖,已经看不清棋盘,玉澜、父亲和大哥还是紧盯着棋盘不肯撒手。看着他们,年幼的我就在想:“将棋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而看到父亲低头对玉澜说“我输了”时,我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荒诞的事。 将棋接近终盘,被穷追猛打的大哥连呼吸听上去都很痛苦。他弓着背盯着将棋盘的身影,在黑暗中不断膨胀,大概又陷入忘我的状态了。化作巨虎的大哥,散发着一种随时会咬碎棋盘的气息。步步紧逼大哥的玉澜,身上的毛也炸开了,幻化成虎。对玉澜来说,这一局也必须全力以赴。 当南禅寺玉澜用毛茸茸的手下出绝妙的一步棋时,突然“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卡扣错开的声音。 “怎么了?”大哥歪着头问。 “你看,在这种地方竟然有……” 玉澜指着棋盘的刹那,嗖地一阵强风吹过,她就消失了。 大吃一惊的大哥变回毛球,大叫着“玉澜!”开始在棋盘周围转悠。 “冷静点!大哥。”我说完后,盯着玉澜刚才用手指碰过的棋盘一角。棋盘上开了个小洞,丝丝的风从里面漏出来。 现出狸猫原形的大哥将前腿搭在棋盘上。 “玉澜不会是被这小洞吸进去了吧?” “玉澜的屁股能通过这么小的洞吗?” 棋盘的格子塌陷形成的小洞,连狸猫的一条前腿都塞不进去。我从将棋盘的正上方向里望去,黑乎乎的穴底有微光在摇晃。 “真是奇怪的小洞啊。” 我伸手试探着去摸小洞,倏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进棋盘,仿佛被赤鬼抓住一般。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大覆盖住我的视野。“原来是我自己缩小了啊。”当我悟出这点时已经现出原形,被吸进棋盘的小洞里。 大哥的呼唤瞬间变得遥远。 在深穴的底部,毛茸茸的南禅寺玉澜正等在那里。 “啊,吓了我一跳!”她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将棋小屋!” “我听说过!是总一郎先生的秘密基地吧?” “原来将棋小屋藏在这棋盘里啊,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因为大哥把棋盘藏起来了。” 我打开眼前白得晃眼的纸拉门。和父亲当年教我下将棋的时候一样,巨大的天窗射进来的阳光照亮了四叠半房间。不可思议的是,天窗外的蓝天同那一天的一样,仿佛时间就定格在了那一刻,我缠着父亲要吃的柿子还挂在天窗外的枝头上。 但是,没有变的仅仅是这些。 父亲心爱的将棋小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与其说它是将棋小屋,不如说是垃圾场更妥当。虽说父亲过世后无人打扫,落满灰尘也在情理之中,但仅凭这些很难解释眼前的荒废感。曾仔细分类排列整齐的书,如今用粗草绳子捆着摞成一堆,打开霉菌滋生的瓦楞纸箱,里面塞满了红玉波特酒的空瓶子。 “好脏啊,不像总一郎先生的作风。” “小时候来时应该没这么脏啊。” 这时紧随我们之后,大哥出现了。他一踏进房间立刻瞠目结舌,“原来如此,原来在这个地方啊!” “不过大哥,这地方怎么会这么脏?” “……我怎么知道。”" 被垃圾掩埋的房间中央放着将棋盘,单薄的坐垫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屁股的形状。旁边放着陶瓷盘子,还有满是划痕的烟斗。父亲就是用这个烟斗,塞满红玉老师送的天狗烟草,点燃后啪嗒啪嗒地抽。烟圈缓缓升起飘向天窗,消失在某个秋日的青空下。那个景象逼真地再现于我眼前。 大哥和玉澜维持着毛茸茸的姿态,在四叠半的房间里转悠。玉澜发现的六角形巨大将棋盘是曾用来下“天狗将棋”的。很久以前,围绕着将棋胜负曾引发天狗大战,于是它被封印起来。现在即使是天狗界也不会用这东西。为什么它会在这里?我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玉澜吸了吸鼻子。 “刚才我就觉得奇怪,这地方怎么有股咖喱味儿?” “因为父亲喜欢咖喱啊。”我说。 “是吗?但是这么多年了还有味道残留,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要小看印度咖喱的潜力哦,大哥。” “味道好像是从这边传来的。”玉澜指着墙角堆积成山的垃圾袋说。 我们扒开垃圾袋去确认传来咖喱味的地方。这时候,有什么重物滚落到脚边,我拿起来一看,是飞天茶室的引擎。这是去年在大文字纳凉船之战中,不幸遗失的飞天茶室“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红玉老师曾把它送给弁天,经过岁末那场大骚乱后又回到老师手里。 “为什么茶室引擎在将棋小屋里?” 垃圾袋山对面又出现了另一扇纸拉门。跟我们刚才通过的纸拉门不一样,残破不堪,满是黑红色的污迹,还有红玉波特酒的甘醇酒香。从纸拉门的破洞处飘来像是正在煮着的新鲜咖喱味儿。我们变身成人类的样子面面相觑。 “你们觉得这拉门通往哪里?”玉澜说。 “我大致心里有数了。”大哥说。 “我也是。”我说。 这时候,在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里,红玉老师正指挥我弟弟矢四郎给他做天狗咖喱当晚餐。 说是“天狗咖喱”,其实秘诀跟天狗火锅差不多,决定味道的关键还是老师的那块秘石。剩下的就是随便将山珍海味往锅里一扔,再放点市场买来的咖喱粉进去煮就行了。老师基本上隔个半年就会吵着要吃咖喱。不过如果味道太辣,他会发火糟蹋晚餐。但偷偷地给他做甜味咖喱[译者注:日本市面上咖喱粉一般分为“甜味”和“辣味”两种。]还不能被他发现,因为老师觉得天狗吃甜味咖喱有失体面。 穿着围裙的矢四郎站在厨房里,勤快地搅动大锅里的东西。 “味道好香啊,老师。” “哼,咖喱饭只不过是小孩子爱吃的玩意。不过,像这样潮湿阴郁没有食欲的季节里,偶尔吃吃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 “这块石头会不会染上咖喱味?” “洗干净晒干了就没事。” “我喜欢咖喱,矢一郎哥哥喜欢咖喱,矢二郎哥哥和矢三郎哥哥也喜欢。说起来妈妈也很喜欢……就是说,所有的狸猫都是咖喱迷。” 接着弟弟边在锅里搅拌边唱起歌来。 “好——吃——的——咖——喱——啦——啦——啦——” “别唱了,快点做!” 老师满心期待着咖喱饭,不断地用银勺敲打桌面。矢四郎应道:“是是,马上就好。”他将刚煮好、冒着热气的米饭盛到盘子里,接着严格遵守老师的要求,把咖喱满满地浇在米饭上,然后搅拌,再打个生鸡蛋在上面,送到四叠半的餐桌上。 “这就是天狗咖喱!”老师得意地说。 他们刚把亮晶晶的勺子伸进咖喱饭里,壁橱中发出像爆炸了一样的嘈杂声。 隔扇对面悲鸣掺杂着骂声响起,大哥、我还有玉澜撞破隔扇滚了出来。大哥一脚踩翻了饭桌,玉澜大叫着“好烫!”拼命弹去飞溅到身上的咖喱饭,老师的四叠半房间里呈现满地咖喱的惨状。 我们伟大的老师,胡子上往下滴着甜味咖喱,一把擦掉脸颊上沾着的胡萝卜和土豆丁大吼:“你们这群混蛋毛球!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慌忙趴下来谢罪。 在琵琶湖的竹生岛上,曾住着一位喜欢下将棋的天狗。 红玉老师常常会去竹生岛跟他下棋。没过多久,对方赠给红玉老师一样东西,就是这内藏“将棋小屋”的将棋棋盘。 原本是成对的两个棋盘,一个在竹生岛天狗那里,另一个由红玉老师持有。一边是竹生岛,一边是如意岳,住得很远的两位天狗,通过这奇妙的将棋盘也能轻松地相坐对弈。 但是,就像之前提到的因将棋引发的天狗大战,天狗将棋很容易发展成盘外乱斗。竹生岛天狗与红玉老师也曾因将棋产生矛盾,一时间处于绝交状态。竹生岛天狗将他手里的那一个棋盘送了过来,作为绝交的证明。后来虽然他们和解了,但是双方都知道下将棋势必还会引起争斗,所以把这两个棋盘一并放置在了如意岳的山中。 再后来纠之森的下鸭总一郎横空出世。红玉老师知道我父亲沉迷将棋后,说“反正我也用不上”,就将一方的将棋盘作为结婚礼物借给父亲。换言之,父亲的“将棋小屋”原本就是红玉老师的东西。 红玉老师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们,是在我们将四散的咖喱全部擦干净,老师将锅里剩下的咖喱饭全部收进肚子里之后。玉澜将红玉波特酒咕噜咕噜注入茶碗中,老师的心情才总算好转。 “但是老师,”我说,“把将棋小屋当垃圾箱总不太好吧。” “你想收拾的话,我是不会拦着你的。” “结果还是要推给我们做啊。” “毛球之流就老实干活别废话。原本要是没这房间总一郎就不会结婚,也就没有你们这一支血脉的毛球存在了。”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总一郎说过吗?” “只听说结婚的时候受到老师很多关照。” “岂有此理!伟大的我对你们一族恩重如山,这份恩情理应子子孙孙传扬下去。他竟敢就这么搪塞过去?” 关于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经过,下鸭家有两套说法。 在狸谷不动院拥有“台阶上的桃仙”英勇封号的母亲,与率领野槌蛇探险队的父亲邂逅的事,之前已经说过了。两人在不断冲突中,感情日益加深。但随着年龄增长滋生了害羞的情愫,两人反而逐渐疏远了。 照母亲的说法,是父亲无法抹去脑海中母亲的模样,于是拜托红玉老师,由老师出面找下鸭和狸谷两家谈话,安排了相亲。而另一边父亲的说法,是忘不掉父亲的母亲,向红玉老师委托了相同的事。 因为父母的说辞完全相反,于是我们兄弟只好粗略地理解成“总之,是多亏了红玉老师”而没有再细究。 “总一郎和桃仙还真能胡扯。” 红玉老师开始说出真相。 当年老师就对父亲和母亲“叩石渡桥”的恋爱方式十分厌烦,在旁边看着都替他们着急。不管怎么说,老师可是那种在琵琶湖畔看到中意的少女就直接掳来的天狗,他信奉的恋爱观是野猪式横冲直撞型的。“毛球之流谈个恋爱还相互试探真矫情!”——做出这种判断的老师,将父亲和母亲关进了将棋小屋。“到底要不要在一起,做出决定之前别想出来。”老师这么放言。真是多管闲事又蛮不讲理。不过父亲和母亲最终选择了在一起,对于我们几兄弟来说也算是万幸之事。 “毛球这种生物啊,处处都要人操心。” 说完之后,红玉老师目光锐利地盯着大哥和玉澜。 玉澜慌忙站起来跑去厨房,大哥也急忙跟去帮忙。 “装模作样!同是毛球,相互爱慕不是天经地义吗?” 老师拿棉花棒一边掏耳朵一边叹气,“真是,偏偏没用的地方跟总一郎一模一样。” 在传授野猪式横冲直撞的恋爱观过程中,我们的恩师受到醉意与睡意的双重侵袭,变得口齿不清,开始打盹。得以逃过一劫的我和矢四郎将他塞进万年不叠的被褥里,老师抱紧不倒翁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出了公寓,离开出町商店街。 方才矢四郎将剩下的天狗咖喱统统塞进饭盒,说是要带给母亲尝尝。他怀抱着饭盒,我们一路走过,商店街弥漫着一股甜咖喱的味道。这味道沁入偶然擦肩而过的路人的心脾,唤起他们难以言喻的乡愁。 “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我一个人回去啦。” 走到出町桥的西侧,玉澜鞠躬行礼。 “矢一郎,下次还一起下棋吗?” “随时奉陪。”大哥回应道。 玉澜也对我鞠躬行礼,“谢谢你,矢三郎。” “谢我什么,玉澜老师?” 玉澜瞪了我一眼说:“不准叫我老师!”然后朝着出町柳站光亮的地方往桥上走去。过桥过了一半,她回过头来跟我们挥手,这时突然“嘭”的一声,大哥的尾巴露了出来。大哥也对玉澜挥了挥手,然后一本正经地把尾巴塞回去,其间他始终沉默不语。 在我们准备回纠之森的时候,大哥突然想到似的小声问:“你们要不要去喝一杯?” “天才刚黑啊,大哥,只喝一杯太小气了。” “今晚我请客。” “真是谢谢款待啦!”我说。 “多谢款待!”弟弟也跟着我说。 叁 幻术师天满屋 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生活在万叶之地[译者注:古代关卡,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的狸猫们,习得一门灵活运用体毛变身成人的绝技。之后经过数百年的岁月,狸猫们穷尽变身术之精髓。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一脚踏进人类的历史,世人称这段历史为“源平合战”。——这是狸猫界的古书《毛子》上记载的一段内容。 但是到了后世,继承祖辈绝技的狸猫们并没有精进技艺,只是终日盘腿而坐无所事事。正如“小狸闲居为不善”阐述的那样,越来越多穷极无聊的狸猫,开始沉溺于利用变身术来恶作剧。穷尽变身术之精髓的先驱精神早已荡然无存,天地间伟大的狸猫精神彻底荒废。很快,青出于蓝的流浪幻术师凭借他们高超的变身术让狸猫颜面尽失,很多狸猫失足落入沸腾的铁锅中。 经历明治维新后,面对在文明开化中大展拳脚的人类,狸猫们狼狈到至多变辆“伪火车”四处跑跑的地步。最后还在“搭‘文明’便车,以和为贵”的民意下,规诫滥用变身术的狸众。不久,已鲜少有狸猫再用“把马粪变成牡丹饼[译者注:将蒸熟的糯米和粳米轻捣成圆形,裹上豆馅、黄豆粉等制成的年糕团。]给人吃”或是“用毛球变纸币坑人”这种乏善可陈的技术来宣泄自己对资本主义的不满。 最卑鄙龌龊、危险可怕的其实还是人类。在这急功近利、雁过拔毛的世道中,人类钩心斗角、不分昼夜地磨炼本领,已然悟出“尔虞我诈,世道不过如此”的道理。没有比他们更危险的生物了。在天狗们于傲慢之山的陡坡上唾弃世间万物,狸猫们还在傻瓜平原打滚嬉戏的时候,默默钻研卑鄙技术的人类已经强大到不容小觑。 我们很快迎来了人类迷惑狸猫的时代。 于是,怪人“天满屋”登场了。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里看店。 店主清水忠二郎留下一句“我去针灸”就出门了,然后就像融化在烈日下一样一直杳无音信。充满狸猫趣味的古董店里访客很少,能陪我说话的也只有账台上放着的不倒翁。我眺望着窗外往来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不倒翁啊不倒翁,我这也是为了妈妈,毕竟看宝冢很花钱的。” 读者诸贤,这里,我来讲讲狸猫的经济学。 我们狸猫从不担心衣食住行,这点自不用说。你看我们这一身浓密厚实的皮毛,身子一卷就能在纠之森的被窝里睡个好觉。而且我们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会涉及金钱问题的,仅限于“牛肉盖浇饭”“伪电气白兰”“宝冢观剧”等试图满足资本主义欲望的东西。 大哥矢一郎在狸猫界担任各种职务,可以说他的收入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但是他热衷于政治谋略,搞那些接待啊,聚会啊,送礼之类的,赚来的钱财很快就散尽了。母亲倒是偶尔会赚大钱,靠着运气和胆量一攫千金。但是我们的母亲大人啊,她的无计划性让人瞠目结舌,反正也是个靠不住的人。二哥已经是井底之蛙了,谁指望他谁才是傻瓜。 这样算下来,下鸭家有稳定收入的,就只有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的矢四郎,和在古董店打工的我了。 “钱要一分分地存起来——啦——啦——啦——” 哼着带点哀愁曲调的歌曲,我试着将不同大小的信乐烧[译者注:日本滋贺县甲贺郡信乐地区烧制的陶瓷器。]陶狸摆出各种前卫的阵型,打发无聊。这时候,结束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工作的矢四郎过来玩。弟弟化作少年的样子,背着蛙嘴式背囊,里面肯定又塞满了各种复杂学问的书,他这样像二宫尊德一样勤奋的狸猫简直是史无前例。 “今天来得很早嘛。”我说。 “海星姐说今天没什么事,我可以先走。哥,你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这要看忠二郎了,他就像打出去的子弹一样,出门后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那我也在这儿陪你等。” 矢四郎背着背囊坐在椅子上,然后问了句奇怪的话:“哥,狸猫也能成为英国绅士吗?” “怎么可能。” “金阁和银阁啊,最近经常去二代目住的饭店玩。说是要向二代目学习,成为英国绅士。真的能行吗?” “别理他们,矢四郎。小心傻瓜会传染。” 我刚说完,弟弟的背囊里突然传出愤怒的声音,“别把我的哥哥们当傻瓜!”响彻整个寂静的古董店。弟弟受到惊吓,尾巴又冒了出来,他想要查看背后的背囊,像狗追着自己尾巴一样打转。我为了让弟弟冷静下来,伸手去拉背囊,但从背囊中传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住手!别碰我,你这蠢货。” “原来是海星啊,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夷川海星是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幺女,曾是我的未婚妻。 这位毛茸茸的未婚妻啊,不知道在害羞什么,就是不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海星不仅性格古怪乖僻,而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明明早就解除婚约了,但她仍经常在我身边神出鬼没,对我破口大骂,却坚决不肯现身,这就更让我火大。我试图把前未婚妻从背囊中揪出来,但她不断骂着“色鬼”“废物毛球”“去死吧”,最后忍不住坦承“我要吐了”。 “海星姐姐,你在里面不热吗?”弟弟问。 “我带着冷却冰袋,里面凉飕飕的可舒服了。” “难怪我背后那么凉快!”弟弟感叹道。 我倒了杯冰麦茶,将忠二郎私藏的点心拿出来。 这段时间海星太忙了,好像积累了不少压力。要牢牢牵住金阁银阁这对傻瓜的缰绳,省得他们闯祸;还要全权指挥伪电气白兰工厂的上上下下,觉得累情有可原。不过因此被迁怒的我也着实可怜。 我苦口婆心地警告海星,让她阻止金阁银阁缠着二代目。结果海星带着厌烦的口吻回答我:“为什么那种事也要我管?如果二代目觉得他们烦,尽管收拾他们就好了。” “哪有人劳烦二代目处理这等琐事的?” “反正二代目也很闲,不是吗?” “喂喂,他再怎么说也是大天狗的儿子啊。” “哦,那他为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南座的决斗也令人大失所望,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谁能猜透天狗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他应该有什么更深层的考虑吧。” 自从五月的南座大屋顶决斗虎头蛇尾地结束后,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重回以往闭塞的生活;二代目则继续在大仓饭店的豪华贵宾房里悠闲度日。 我在二代目的身边出没,无偿帮忙,回到红玉老师身边又照顾他的起居,斡旋于对立的父子之间,作为双面间谍暗中活跃着。大天狗和小天狗都生怕对方会来取自己的首级,整天神经质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要给这场战争画上休止符的意思。 “我还以为会引发天狗大战呢。”海星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不是也很期待吗?” “结果怎样还不知道呢,等弁天大人回来再看吧。” “真受不了,身为一只毛球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在那边想着狂妄天狗要回来了,就‘嘿嘿嘿’傻笑!” 脾气温和如我听到这话也顿时火冒三丈,我抓住背囊边摇边吼:“你稍微留点口德行不行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星大叫:“住手!别摇了,我要吐了!” 这时候,嘴里塞满点心、脸颊撑得鼓鼓的矢四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了句:“哥哥和海星姐什么时候结婚?” 我被惊得哑口无言,海星也陷入可怕的沉默。 “你说什么鬼话?我们怎么可能结婚?” “……可是,矢一郎哥哥和玉澜姐马上就会 结婚吧?” 的确,这是众望所归的事。 自南禅寺将棋大会以来,大哥与玉澜你来我往,围绕着将棋盘和睦相处。但接下来该如何发展,两人似乎都毫无头绪。虽然两家的狸猫倾全力撮合他们俩,但是大哥和玉澜的心思全在棋盘上。隔着棋盘干瞪眼,关键的恋情毫无任何进展。 “矢一郎哥哥和玉澜姐会结婚。”矢四郎断言,“那样的话,我想三哥和海星姐也会结婚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哪有那么容易就凑成对的?” 我这么一说,海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弟弟茫然地问:“为什么不结婚?你们的感情明明那么好。” “谁和她感情好了!”我说。 “谁和他感情好了!”海星也这么说。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感情好,我们的婚约也早就解除了。”我说。 “对对,那种约定,早就解除了。”海星说。 “但是要解除婚约的是早云叔叔吧?叔叔现在下落不明。而且妈妈又特别喜欢海星姐姐。谁会反对呢?”正因为矢四郎年幼无知,他才做出这番大胆推论,“我觉得只要哥哥你们想结婚就尽管结好了。” “对你来说很简单的问题,其实非常复杂。矢四郎。” 我拿出哥哥的威严对他说:“迟早会跟你说明的,今天你先闭嘴。” “哦……”弟弟回答。 这时候玻璃门开了,古董店的主人忠二郎回来了。不过他看起来有些慌张,敷衍地摸了下矢四郎的头,说了声“小矢四郎来了啊”就转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矢三郎,我这里有个很急的工作,你可以帮个忙吗?” 清水忠二郎带我们走到寺町路商店街。商店街的拱廊上挂着驹形灯笼[译者注:横竖成排挂起的灯笼,排列后顶部中间凸起,整排形状形似将棋棋子。],街内广播里放着祇园民谣。 我们来到一家有年代感的西装老店,店内像浸过水一样阴暗,里面挂着大量暗色系的西装。从里间走出来迎接我们的店主,半点狸猫的感觉都没有,顶着张像染上了店里西装颜色一样的土灰的脸。 “喂喂,你找谁不好偏偏找矢三郎。” 他阴阳怪气地发着牢骚,似乎并不满意委任我来解决这件事。 “要是事情闹大了就更麻烦了啊。”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三楼,那里是个办公室。 穿过似乎是好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布料和纸箱堆,我们走近靠寺町路这面的窗口。往窗下看能看到寺町路拱廊的屋顶。在炎炎夏日的灼烧下,南北走向的施工通道里的拱廊上蒸腾出一股热气。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跟星期五俱乐部的各位成员第一次见面,一起围着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当时,我、弁天,还有淀川教授在夜晚街道的房顶上散步的情景令人怀念。 “看那边!”店主打开窗用右手一指。 在施工通道通向四条路方向的不远处,有个奇怪的小屋非法占据了通道。那个像拉面摊一样细长的小屋,上面挂着印有“天满屋”字样的金黄色旗幡,旗幡随着热风飘摇。小屋里甚至还摆着牵牛花盆栽和蚕豆色的洒水壶。 “我们想让他撤走,但怎么赶都赶不动。” 这就是让商店街头疼的“天满屋事件”。 进入七月后,就有传闻说寺町路的拱廊上有奇怪的东西通过。有人说看见汽车般大小的会津[译者注: 位于日本福岛县西部。]红牛玩偶摇着头走过,还有人说看见像是参勤交代[译者注:即参勤轮换制。江户时代,幕府为管理大名而让其到江户供职一定时期的制度。]时期的武士队列通过。 最初,大家都以为是狸猫或天狗的恶作剧。 但自从商店街的人类在拱廊上发现这奇怪的违章建筑物后,事态就开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商店街振兴居民委员会派代表前去交涉,要求小屋撤走。一个穿着火红衬衫的男人从小屋里露出脸来,无论代表们说什么,那个男人总是冷笑着抚摸下巴无动于衷。不久,突然有人惊讶地大叫一声“咦?!”,发现男人抚摸着的下巴变得比刚才长了。接着,男人的冷笑声越来越大,下巴也越来越长。很快,男人就甩着已经变得像法国长棍面包一样长的下巴,驱赶要撵他走的人。 “之前目睹的怪异现象应该也是这家伙搞的鬼!” “没报警吗?” “警察一来小屋就凭空消失了。结果报案的人还被训斥说是虚假报警。谁知道警察一走小屋又突然出现了,也不知道他暗藏了什么机关。” “这玩笑开的,可真有趣!”我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觉得有趣?”店主不快地说。 我为了调查那个男人,越过窗框下到施工通道。 “哥哥,小心。”矢四郎担心地望着我。 我走在施工通道上,目标是前面的违章建筑。脚底传来寺町路上的嘈杂声和祇园民谣。随着越来越靠近目标,可以听到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旗幡被热风吹得吧嗒吧嗒的响声,一股刺激食欲的咖喱泡面的味道从楼道间飘过来。 “请问,有人吗?”我出声问。 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从小屋里走出来。 他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身材如无骨火腿般紧致,皮肤晶莹透亮,气质沉着稳重,绝非常人可比,让人觉得他就算被卡车碾过也满不在乎。被太阳晒红的脸像抹了油一样亮光光的,狠狠盯着我看的眼珠像锦鲤眼一样溜圆。他左手拿着泡面盒,右手拿着咬了几口的饭团和一次性木筷子。 男人露出宛如擦得锃光瓦亮的马桶一样的大白牙,咧嘴一笑。 “什么事,年轻人?你看起来很高兴嘛。” “大叔看起来也挺高兴嘛。” “那是,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开心。”男人享受地吸着面条,“对老子来说,世间万物皆娱乐。” “嘿嘿,谈到游戏人间,我自信比你厉害。” “噢!你的自信从哪儿来?” “我的自信向来是没来由的,大叔。” 听我这么说,男人突然露出温柔的表情。在可疑之中带上了一抹和蔼可亲,“看来你悟性很高嘛。”他说。 “我虽然不知道大叔是何方神圣,不过可不能在这个地方违章建小屋。” “你知道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是什么吗?就是接受旁人的支使。等我住腻了自然会搬走,一边等着去。” 男人坦荡地放言:“非要和我对着干的话,我奉陪到底。” “大叔,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跟我玩一把吧。” “哦?”男人饶有兴趣地笑了。 “来,闭上眼睛数到十,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很好奇啊。” 男人说着痛快地闭上眼睛,表情看不出任何不安。 自从淀川教授跟我说过有关吃人棕熊的恐怖传说之后,我就暗藏野心,想变成棕熊尽情吼他一吼,一直在偷偷练习。但是别看我这样,我又不是以“吓破路过的善男信女的小心肝”为乐趣的变态,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只深明大义的狸猫,要变身也得有个正当理由。这奇怪男人的挑衅,等于给了我绝好的机会。我蹑手蹑脚地接近男人,举起双手摆出马上就要袭击他的动作。 “好了吗?”男人睁开眼睛。 我看准时机从腹部发出低吼,吼声震得整个寺町路的拱廊都微微颤抖,骇得商店街往来的行人同时停下脚步。 但让我无语的是红衬衫男子完全不为所动。他用筷子戳了戳我的腹部说:“你真傻啊,这种地方哪来的棕熊?” 男人将手里剩下的饭团扔进残留的泡面汤里,用筷子搅动几下后一口气喝干。 “咱们礼尚往来,我也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吧。” 男人将吃完的空泡面盒向背后一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手巾。洗得发白的布手巾上面,画着许多会津红牛的图案。 男人将布手巾在我眼前轻轻晃动。 看着看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找不到焦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就已经中了男人的幻术。 很快,手帕上画着的红牛开始动起来,晃着脑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水煮鸡蛋般大小的红牛,开始在施工通道上四处转悠。男人每挥动一次布手巾,无数的红牛就像树上的果实掉落一般,不断地掉下来,狭小的通道瞬间被红牛填满。数不清的红牛开始往我身上爬,怎么赶都赶不完。 抬头一看,红衬衫怪人已经浮在空中。他一边往天上升一边用布手巾抖落红牛。“世间万物皆娱乐”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大叔,莫非你是天狗?”我叫道。 男人咧嘴一笑,像假牙一样的牙齿泛着白光。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比天狗更伟大的男人。” 我前一秒还觉得空中无数的白光在飞,后一秒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浮现在黑暗中的,只有男人如恶魔般闪耀的美丽大白牙。 到这里,我的记忆就中断了。 一时间我都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脑子里乱哄哄的,像被灌满了杏仁豆腐。 逐渐地,我听到远处传来矢四郎的哭声,“哥哥,哥哥”。顺着这个声音,我努力在黑暗中摸索。这时耳边又响起海星的高声尖叫,“你给我振作点!” 我好像一下子从水底浮出水面一样,回到了现实中。 四周很昏暗,似乎是在桥下。我察觉自己恢复了原形,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发抖。 “这是哪里?”我开口问。弟弟大叫着“哥哥醒了!”紧紧抱住我。远处不断传来警笛声,连在这昏暗的桥底都能感受到街道上的喧嚣。 清水忠二郎凑过来看着我的脸。 “你总算醒了!真是的,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怎么了?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这时候,黑暗中传来海星紧迫的声音。 “再不快点跑,有人就要过来了!” “什么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你被耍了啊!” 清水忠二郎一把抱起湿漉漉的我拔腿就跑。逃亡中他告诉我,变成棕熊的我中了天满屋的幻术,迷糊中折回来,挣脱了拼命阻拦我的忠二郎他们,走下楼梯,一摇一晃地走上了寺町路。行人四处逃窜的尖叫声和祇园民谣混杂在一起,午后的街道陷入一片大混乱。我由衷觉得,缺乏灵魂演技的我没有连内心都把自己当作棕熊去袭击路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当时无论怎么喊你你都没反应,又没法让你恢复原形,我们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海星提议把你推到鸭川里。” “谢谢你,海星。” 我虽然道谢了,海星却毫不留情地说:“身为狸猫竟然被人类耍了,真是太丢脸了!” 我无言以对。 “天满屋事件”发生后的周末,我穿过祇园祭宵山热闹的街头,越过逢坂关[译者注:古代关卡,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去了琵琶湖。 出了浜大津站检票口,穿过绿地公园,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我在堤岸边弯腰坐下,两腿晃荡着,也许看起来就像个迷失于学海的学生。 事实上,我也正小小地沮丧着呢。 天满屋事件让我被大哥骂得狗血喷头,命令我回纠之森关禁闭。光天化日下变成棕熊在街头转悠,大哥快气疯了也情有可原。我也知道错在自己,所以才更郁闷。 不过我会去挑战天满屋,也是受忠二郎他们所托,这个情况有酌情“减刑”的余地。所以忠二郎他们专程来纠之森拜访,向大哥说明了情况,我才得以脱身。 我变成棕熊在街上乱转引起骚乱,这件事连报纸和电视上都报道了。这就等于昭告天下:我败给了天满屋!听闻金阁和银阁兴高采烈地四处诋毁我:“竟然被人类迷惑,简直是狸猫之耻!”“说得没错,狸猫之耻!”尽管如此,也没有哪个有骨气的狸猫敢站出来说“待本大爷去收了天满屋,让他知道我们狸猫的厉害”。 “真是丢脸。以后要怎么办啊。”我晃着腿自言自语。 波澜壮阔的琵琶湖,在我脚下漾起涛声。 日暮下,被斜阳照耀的湖水泛着微光,浪花的彼方迷雾重重如海市蜃楼一般。左手边的港口处,夜灯闪耀的游轮在等待出航。就这样迎着湖面吹来的风,有种仿佛身处他乡异地的羁旅之思。 我眺望着眼前辽阔的风景,心中突然浮现出弁天的身影。 弁天的出生地就位于琵琶湖畔。被红玉老师掳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在积雪的湖畔徘徊漫步的可爱人类女孩。但现如今,她已经稳步登上通往天狗的阶梯,成为可以轻松飞跃琵琶湖的“半天狗”。 她一时兴起去海外冒险,这个时候不在京都实在是太可惜了。如果她听说了天满屋事件,一定会拍着大腿大叫有趣。她那得意的天狗笑,一定会将我的烦恼吹得烟消云散。至少博美人一笑,也能让我的心情痛快不少。 狸猫这种生物啊,在伟大的人物面前,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世间万物皆娱乐啊。”我嘟囔着站起身。 菖蒲池画师住了半个世纪的宅子,位于一个安静的住宅区,背面就是长等山,山上有鼓刹园城寺。 夏日傍晚,我走在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下。琵琶湖水渠流经这一带进入长等山隧道,此处能听到河水在夏草茂盛的河堤下悄然流淌的声音。我来到安静的住宅区,看到一家几乎被院内茂密的草丛掩埋的奇怪住户,石门前贴着一块薄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菖蒲池”三个字。我从大门口向里面张望,发现茂盛的草丛中,有一条像是野兽踩出来的小道,它的尽头有一扇拉门,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橘黄色的光。 确实很像是与狸猫心灵相通的人类会住的房子。 我拉开拉门,出声询问:“有人在吗?”没有人回应。 我擅自走了进去。走廊铺着木地板,右手边是食堂,里间厨房一个穿围裙的女性开着水龙头在洗东西。左手边是一间六叠大小的房间,杂乱地摆放着衣柜和矮脚桌等,正中央是瘫坐着的淀川教授。 他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几张“狸绘”。 自从上个月在四富会馆的酒馆里看到菖蒲池画师的画,淀川教授就彻底爱上了画师的狸绘。他与在大津市政府工作的画师女儿夫妇取得联系后,频繁拜访画师的私宅,据说现在已经赢得了菖蒲池画师的信任。 “淀川教授,晚上好。” “啊,你来了,快看,这幅画不错吧?” 我在淀川教授身边弯腰坐下,跟他一起欣赏狸绘。 那是一张画着狸猫、不倒翁和小石子排排站的画,笔触简单朴素。狸猫、不倒翁和小石子之间的分界线模糊,看起来就像儿童画的一样。身为狸猫的我很想说:“就算是圆滚滚毛茸茸的狸猫,脸也不至于长得这么粗笨吧。” “怎么样,这狸猫是不是画得很好看?菖蒲池画师的才能与天赋一展无遗。这就是所谓的观察力啊。观察得仔细,是因为爱得深沉。正因为对狸猫爱得深,才能如此毫不犹豫地下笔。你看,这一根线条,就将狸猫的毛茸茸、柔软可爱和自由的精神全部融汇了进去。” “这个在我看来像块毛 茸茸的石头。” “什么?毛茸茸的石头?你再仔细看看。” 画中教授指着的地方,怎么看都是一块毛茸茸的石头。 “画里完美地表现出了狸猫丰润的毛色。能看出是营养充足毛色绝佳的狸猫,粪便也会呈现上等光泽吧。我完全感受到了。但是要说这张画最厉害的地方,是狸猫表面看起来丰润柔软,内在却隐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这不正是狸猫的狂野本性吗?就算是狸猫,也不可能光靠可爱过活。‘非常时期我们可什么都吃’——你看这画将杂食动物的这种顽强意志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才对!这才是真正的狸猫;这才是狸猫的本色;这才是狸猫的理念!画师的画将隐藏在现实背后、最真实的狸猫世界完全反映出来了,哈利路亚!” “是你说的那么一回事吗。”我都无语了。 这时候,淀川教授不经意地朝缘廊[译者注:外廊。日式住宅中,作为走廊或进出口,在房间外周铺设狭长木板的部分。]望了一眼,顺势起身。 “说了这么多天都黑了。” 的确,虽然外面还残留着夕阳的余晖,但是这里郁郁葱葱的树丛遮住了光亮,缘廊对面的庭院已像深夜般昏暗。我站在缘廊上闻到了蚊香的味道,抬头凝望这片仿佛浩瀚林海的树丛。 “这庭院对画师来说就是他的整个宇宙。二十五年来,画师寸步未离这个房间和庭院。不愧为伟大的家里蹲,庭院之王!” 教授说着,禁不住感叹。 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突然停了,穿围裙的女性擦着手走进了六叠房间。她看到我,惊讶地说:“我都没注意到有客人来了,真是失敬。” 这位女性气质典雅高贵,从她绾起的一丝不乱的白发到干净的围裙,都让人联想到她往昔深闺千金时的身姿。这份高贵,奇迹般地保持了八十年。她就是画师夫人。我低头行礼道:“我是矢三郎。” “这个时间年轻人应该饿了吧,火锅的材料基本上都准备好了,那个人还没回来吗?” “是啊,刚才去庭院了。”教授说。 “跟狸猫在一起吧?要是玩上了瘾天黑前是不会回来的。” 尾牙宴吃狸猫火锅的秘密社团“星期五俱乐部”在京都非常有名,为了与这个恶食集团对抗,淀川教授成立了“星期四俱乐部”。 成员是教授和我两个人。 尽管教授不断往星期五俱乐部的聚会投递“坚决反对狸猫火锅!”的传单,但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们这个小团体也不是什么秘密社团,充其量就只是个“酒友会”。 淀川教授和我常常在夜里小聚,伴着美食闲聊。 教授的专业好像是营养学,座右铭是“探访美食三千里”。他精力充沛地满世界跑,在全球各地都异常活跃。贪得无厌的食欲造就了他各种奇妙的冒险,每段经历都是他无穷食欲支撑起的不屈气节的证明,值得拜闻。如果他没有这一身铮铮傲骨,就不会改旗易帜,面对唯我独尊的星期五俱乐部吐露出“想吃却不忍心吃才是爱的表现”的诡辩,也不会落得被除名的下场。 淀川教授对星期五俱乐部唯一的留恋,就是弁天。 “好怀念跟弁天小姐一起散步的那个晚上。问你啊,如果弁天回国,你能代为转达我的问候吗?我在南美找到了一种叫‘美女的鼻毛’的水果,打算敬赠给她。别看它名字这么诡异,其实非常美味哦。” “这个嘛,因为弁天大人总是喜怒无常,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到底不行的吧。” “因为她高不可攀嘛。” “是啊,可望而不可即。”教授眯起眼睛沉浸在怀念中。 教授喝醉的时候,想起狸猫们的事就会掉眼泪。 “对不起啊,诸位。我吃了你们。”淀川教授对着看不见的听众喃喃自语,“但是,吃进去的东西也没办法吐出来啊。” 星期五俱乐部在人类社会也具有强大的暗势力,自从去年年末被除名,淀川教授似乎经历了各种不为人知的心酸。但是他并没有抱怨这一切,反而积极成立星期四俱乐部,公然触怒星期五俱乐部也不以为意。 他的气魄令人尊敬,应该说这是一种对狸猫奋不顾身的爱。 教授和我走进庭院,分头去找画师。 “菖蒲池先生,菖蒲池先生。” 我拨开草丛,钻入漆黑的灌木中。 这个院子已经超越了普通庭院的概念,令人震惊。肆意生长的夏草完全没有被修剪过的痕迹,林立的大树积累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枝繁叶茂,遮蔽了傍晚的天空,也让人看不到庭院的尽头。院子里满是蒸腾的热气,十分闷热。随着不断向庭院内深入,我离缘廊的灯光越来越远,我被一片黑暗包围,黑暗中满是煮沸般的夏日气息。 突然,草丛深处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动,被淋湿的鼻头反射出模糊的光。 “你是哪里的狸猫?”毛球问我。 “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下鸭矢三郎。”我回答道。 “我是园城寺权三郎。之前在京滋[译者注:京都府和滋贺县一带。]狸猫大会上,受到你兄长矢一郎的诸多关照。你的名字我也略有耳闻,画师他老人家在这边,我带你去找他。” 跟在权三郎屁股后面穿过灌木丛,眼前突然豁然开朗。那是一个被郁郁葱葱的树丛包围着的小小洼地,夕阳照耀下,杂草青青。洼地的底部,一个穿着陈旧作务衣[译者注:僧侣等作业时穿的棉布衣,上衣为筒袖,下身是直筒长裤。]的干瘦老人坐在木椅上,抽着像树根一样毫不风雅的烟斗。 “千万不要给画师添麻烦。” 园城寺权三郎在我身后小声叮嘱,随即潜入草丛的阴影处。我能感到树丛深处,还有大量毛球的气息。看来为了监视接近画师的不轨之徒——也就是我,园城寺一族几乎倾巢出动。 我下到如池底一般安静的洼地。 “初次见面,菖蒲池先生。我来接您回去。” 画师似乎并不觉得我可疑,从他那自由生长的白胡子当中吐出几缕烟。 “这洼地以前是个池塘。”画师悠悠说道,“五十年前我自己挖的。那时候我精力充沛,这类事大多自己动手干。很长一段时间里,池塘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不过遗憾的是,地下水枯竭了……但是,现在变成一个洼地也不错。像这样坐在里面,感觉就像井底之蛙,心情愉快。” 说着,画师用清澈的目光望着我,眼神像是注视着蚱蜢跳来跳去的小孩。这样的目光让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差点想要现出原形、以诚相待。 “差不多要吃晚饭了,回去吧。”我说。 “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好了,辛苦了。” 画师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小声说。我以为他会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从洼地爬上去,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径直钻进灌木中。不愧是积累了二十五年年轮的庭院之王,像风一样迅速地在树丛间穿梭。 突然,画师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咦,是庆典的音乐。哪儿的庆典呢?” 远处的确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祇园民谣。 “啊哈,看来是那个男人到了。”画师自言自语地说。 “那个男人?” “是今晚的访客。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把整个庆典都搬过来。” 画师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很快我们回到了缘廊,却不见淀川教授的身影。侧耳细听,树丛深处传来教授的呼救声。本来是出去找画师的他,结果自己却在庭院中迷路了。 “那我出去迎接客人吧。” 画师应声道:“麻烦你了,到玄关 接应就行。” 我来到玄关的拉门前,听到祇园民谣的声音,透过拉门上的毛玻璃可以看到对面像夜市一样一片灯火通明。 只见拉门对面的人影深深地低头行礼。 “打扰了,我是天满屋。” 听到记忆犹新的名字和声音,我在心里大叫“不会吧!”。拉开门,一盏红灯笼伸了进来,灯笼后看似可将世间万物都咔嚓咔嚓咬碎的大白牙闪闪发光,穿着红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因为实在是太惊悚了,他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下最后通牒——“今晚的主菜就是你了!”——的地狱厉鬼。 男人看到我微微一愣,之后又咧嘴笑了。 “原来你也是今晚的客人?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啊。” “我叫矢三郎。” “名字听起来挺古朴的嘛,矢三郎啊,请多关照。今晚让本大爷来给你们弄点特别的东西吃。” 他将手伸进背在身侧的行囊中,拽出一条湿漉漉黑乎乎的东西。被红灯笼一照,似乎还黏糊糊的。 他得意地拿出来给我看的,是一条巨大的山椒鱼。 淀川教授讲课时提到过,山椒鱼不是“鱼”,是世界上最大的两栖类动物。在干净的河流中用四肢走动,以捕食溪蟹[译者注:纯淡水蟹。全身呈茶褐色至淡蓝色,体色变化多。]和青蛙为生。传说把它的身体切掉一半扔进河里,它依然可以复活。(教授补充:这有点夸张了,它又不是真涡虫[译者注:体长2——3.5cm。体色富于变化。栖于清水河流中的石头底下,再生能力强。]。)这个荒诞的传说还让它有了一个神奇的别名,叫“半裂”。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传闻也情有可原,因为它淡褐色的身体上遍布黑斑,头部附近还有一些奇怪的小疙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长相连身为杂食家的我都很难被勾起食欲。 天满屋拎着山椒鱼,闯进菖蒲池家的厨房。 “今晚我们吃山椒鱼火锅哦。” 他这一宣言在画师家引起轩然大波。 画师夫人胆怯地后退,“我不要吃这么恶心可怕的东西。”淀川教授一脸为难,“大山椒鱼是特级保护动物啊,《华盛顿条约》也明令禁止交易。”菖蒲池画师默默地摸着山椒鱼疙里疙瘩的脑袋。 “这不是大山椒鱼哦,淀川教授。”天满屋说。 “这就是大山椒鱼。”教授耐着性子说。 “不不,这顶多也就是个头比较大的山椒鱼。” “个头大的山椒鱼就叫大山椒鱼啊。” “哪有这么简单,教授你真无知。” “你才无知!天满屋。” 我注意到,天满屋和淀川教授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似乎也并不熟稔。 “好吧,教授。退一百步说,就算这家伙真是特级保护动物吧。”天满屋露出狡诈的笑容,“华盛顿或是罗斯福说不能吃,好,我知道了。但这人见人爱的山椒鱼君,因不幸的事故瞑目黄泉。留下的只有这副肥美多汁的遗骸而已。放着这么可爱的山椒鱼君让它烂掉,岂不是暴殄天物吗?华盛顿或罗斯福什么的,他们有权力说不准吃遗骸吗?” 面对这种级别的诡辩,连教授都无力反驳。 “教授,你不是也想吃吗?”天满屋乘胜追击。 这个嘛……”教授小声说,“我听过传闻,应该很美味吧?” “放心吧,山椒鱼料理我在冈山的深山里学过,功底扎实。山椒鱼乍一见长得挺恶心,但是吃过一次你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 天满屋如赤鬼一般用大手握着菜刀,娴熟地准备起山椒鱼火锅。除内脏,皮肉随意切成大块、洗净。没多久,一股山椒的香味从厨房飘到了六叠房间,一直飘到庭院中。天满屋将山椒鱼肉和蔬菜放入大锅中,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奇怪的瓶子,将其中的黑色粉末撒在锅里得意地说:“这是我天满屋特质的粉末,能让山椒鱼的肉变得更柔软可口。” 于是,我们在六叠的房间里,围坐着吃起了山椒鱼火锅。这味道好吃到让我惊叹,七月夜里的闷热也一扫而光。山椒鱼的味道与它怪物般的长相完全不同,锅里的美味是那么的纯粹。带皮的鱼肉口感软糯弹牙,越嚼越香。我已经盛了好几碗。大家围在锅边吃得汗流浃背也懒得擦,挥动着筷子顾不上说话。我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说不要吃的画师夫人,现在也一脸幸福地吃得停不下来。山椒鱼啊,你真是不辱使命。 天满屋满足地看着吃得香得咂嘴的我们。 “怎么样,好吃吧?好吃吧?”他再三问道。 “关于这次聚会要吃什么的问题,可真把我给难住了。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间的珍馐百味所知甚多,如今要给对我恩重如山的菖蒲池老师做吃的,怎么能拿不足称道的东西敷衍了事呢,这有辱我天满屋的名声。我苦思冥想,沿着贺茂川一路走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云畑。我沿河边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瞬时一个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朝我砸下来,是个人都要吓一跳。我条件反射地用拐杖一挡,结果黑暗中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连我都觉得瘆得慌。往脚下一看,一条断气的山椒鱼倒在我脚边。真是不幸的事故啊,不过也多亏了这个不幸我才能带来这么好的礼物。” 天满屋对着锅子合掌,“你就毫不犹豫地成佛去吧,南无阿弥陀佛。” 这时候,山椒鱼已经进了我们的五脏庙。 我和淀川教授在厨房里洗锅刷碗,借着流水声的遮掩说悄悄话。天满屋与画师夫妇在六叠房间喝着冰麦茶,欣赏画师的狸绘。 “那个天满屋是什么来头?” “我在星期五俱乐部见过他,他曾在寿老人手下干过。” “难怪那么可疑,说不定是间谍。” “怎么看这事都很奇怪,”淀川教授歪着头纳闷,“天满屋以前好像因为什么事触怒了寿老人,从京都彻底消失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夜更深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庭院也变得越来越暗,鸟兽恣意出没的怪声此起彼伏,让夜晚变得更加热闹。画师从缘廊探出身子,指着一处除过草、摆着几块石头的地方,说是那里偶尔会有狸猫出没。 “我画画的时候,它们就一动不动地让我画。真是些聪明可爱的孩子。” 淀川教授盯着狸绘喜笑颜开,“所以您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啊。” 聊天中,淀川教授得知他在四富会馆看到的狸绘,是菖蒲池画师送给天满屋,天满屋转手卖给会馆的。 “你这么做可就让我为难了。”画师抱怨道,天满屋只能摸着自己的板寸头像个淘气鬼似的一个劲儿地赔笑。 “但是我并无恶意,这一点请您一定要明白。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意作恶。虽然干的大多是些坑蒙拐骗之事,但都是善意的坑蒙拐骗。当然,也正因如此有人才觉得我更可怕。大家不是经常说吗,往往是善意才引人通往地狱之路……总之,先不说这些。” 真是个喋喋不休的人。 “老师的画如果交到我手上,我一定替您卖个好价钱。您就放心交给我吧,包您稳妥,四条和祇园的好几家画廊我都联系好了。宣传也尽管全权交由我来处理吧,上电视简单得很,宣传这种东西本质上就是坑蒙拐骗,只要能迷惑大众就行。只要画卖得好,这个宅院也可以修得更现代化一点。还可以买下后面的土地扩建庭院,有水泵来抽的话,那个枯竭的水池就能轻而易举地再次填满水。老师您可是我的大恩人,我希望您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是画师却静静地回答:“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跟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士打交道,我天 满屋也要举手投降了。”天满屋夸张地叹了口气,“跟狸猫和小石子在一起玩玩就能满足的圣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没那么伟大。” “是啊,这个人可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画师夫人说,“不知让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算哪门子的圣人?” “这么说,老师也不过是个俗人喽?” “大俗人。” “不错,就是要这样。我也是个俗人,俗人万岁!” 天满屋一拍膝盖兴致来了,露出像扭曲的铁板一样僵硬的笑脸。 “那我就给在座的各位俗人来个即兴表演。” 天满屋点亮了他提来的红灯笼,举着灯笼在我们面前摇晃。很快,我开始眼冒金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哎呀!”画师夫人指着庭院大叫。 漆黑的树丛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灯笼亮起来,刚开始只有一盏,接着两盏、三盏,转瞬间越来越多。很快,黑暗中出现数量惊人的灯笼,排列成“天满屋”三个璀璨的大字穿过草丛直逼我们而来。不久,它们密密麻麻地排成一面光墙,如海啸般朝着缘廊扑来,穿过缘廊如雪崩般坍塌涌进六叠房间。房间瞬时灯火通明,这光彩如祇园祭的祭神彩车一般绚烂,似乎还传来了祇园民谣的音乐声。我突然想起画师方才在庭院里说的话——“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把整个庆典都搬过来。” 天满屋说了一句“结束了”,一切像梦境般瞬间消失了。 我、画师太太,还有淀川教授都逃到了厨房里。只剩下画师和天满屋若无其事地坐在房间里。 “这就是幻术。”天满屋咧嘴一笑。 淀川教授和我出了菖蒲池画师的家,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 菖蒲池画师的奇妙庭院、跟祇园民谣一起出现的天满屋、山椒鱼火锅,然后是幻术。感觉上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但一看现在刚过九点。宴会的余韵还在脑海中盘旋,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深陷在天满屋的幻术当中。 “幻术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啊。”教授说,“你过来拍拍我的脸,我现在觉得非常不安。” 我认真甩了教授一巴掌,寂静的街道响起清脆的回声。 “看来这是现实。”教授摸着脸嘟囔着,“但是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嗯,教授没事就说明我也没事。” “不对吧,你这个道理说不通吧。通过刚才的实验我知道自己没中幻术,但那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主观意识。不能证明你没中幻术啊。” “但我亲眼看到你被打疼了啊。” “说不定这也是幻术呢,你凭什么就敢断言?” “……所以,我应该再打教授一次?” “你那什么脑回路啊,打你自己的脸才有用啊。” “为什么?我才不要,我怕痛。” 我们在街灯下进行富有哲学性的一问一答,前方昏暗处,手持红灯笼的天满屋突然出现。他宛如妖怪般登场,吓得我们赶紧闭上了嘴。 天满屋朝我们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淀川教授,听说你被俱乐部除名了。” “……怎么,天满屋,这跟你没关系吧?” 教授扔下这句话,径自往前走,天满屋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听说你私下还在进行反对星期五俱乐部的活动,实在是太乱来了。” “……你听谁说的?” “京都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号称我天满屋的‘地狱之眼、地狱之耳’。其中一个可爱的小耳朵听到,淀川教授竟敢公然顶撞伟大的寿老人,这种叛逆精神真让人甘拜下风。但还是听我一句劝,尽早收手吧。堂堂大学教授,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天满屋先生是间谍吧?” 我一口咬定,天满屋却露出意外而遗憾的表情。 “喂喂喂,在画师家邂逅完全是巧合呀。” “可疑!”教授断言,“本来你不是出去旅行了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实不相瞒,我纯粹只是因为好奇,没想到触怒了伟大的寿老人。现在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没有理由再当星期五俱乐部的走狗。我只是对同具叛逆精神的伙伴产生共鸣,好心提醒你而已。” 天满屋亲昵地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好好相处吧,有事尽管找我商量。” “敬谢不敏,你的咨询费想必要价很高。” “……我说教授,寿老师可是很可怕的人哦,你多加小心吧。” 我们来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天满屋说完“我就陪你们走到这里了”,轻松翻墙而过,像一个红皮球一样弹跳着下了河堤。夏草茂盛的河堤下,昏暗的水面上飘着一艘简陋的小船。天满屋将灯笼搁在船头,自己也跳上了船。不久灯笼的光亮变成一个点,小船朝黑暗的深渊划去,进入长等山的隧道后消失不见了。 “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啊,对他可不能大意了。” “教授您先回去吧,我顺道去个地方。” “哦,那我就散步回去吧,正好消化消化。” 我目送淀川教授离开后,原路折回菖蒲池画师的家中。 天满屋在告别时,只字未提寺町路那一次的对决,还鬼头鬼脑地向我抛了个飞眼。淀川教授当然没注意到,那是只有我才懂的挑衅,是“既然被我耍了,你有种报复回来啊”的意思。看到他抛飞眼的那一瞬间,作为继承傻瓜血脉的毛球,我坚定了“打倒天满屋”的信念。 山椒鱼似乎也是让傻瓜血脉沸腾的食物。 菖蒲池画师背对着六叠房间的灯光,悠闲地坐在缘廊上吞云吐雾,任凭缥缈的烟与白胡子缠绕在一起,已分不清哪里是烟哪里是胡子。 我变回狸猫的样子跑进庭院。 画师拿开嘴里的烟斗,露出高兴的神情。 “哎哟,这次决定不变身了,矢三郎?” 我隐约察觉到在目光犀利的菖蒲池画师面前,我们的变身术毫无用处。我走到缘廊下低头行礼,画师从缘廊处伸出手来说“我很高兴啊”,然后跟我握了握手。 我爬上缘廊,一屁股坐在画师旁边。 “夫人已经睡了吗?” “她在泡澡。” 经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使用浴室的声音。 “我不喜欢泡澡,但是内人喜欢。入浴时间特别长。” “狸猫也喜欢泡澡,那真是绝妙的发明。” “入浴时间那么长,在里面干什么呢?” “数毛吧,我父亲就曾让我泡澡时数毛,还得数到一百呢。” “原来如此,狸猫也好人类也好,都是有毛的啊。”画师笑了,“不过数毛多麻烦啊,感觉只有学校才让人做这种事,还是饶了我吧。” 他身旁有一个粗陋的陶瓷盘子,盘里的蚊香冒着细细的烟。画师盯着那盘子,看着蚊香一点点地由绿色变成灰色,一圈接着一圈,似乎觉得有趣极了。“真是百看不腻啊。”画师说。 于是我就跟画师一起,呆呆地看着蚊香。 过了一会儿,画师语气柔和地问我:“你是落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吗?” “我想知道天满屋的事。”我如实相告,“之前我被天满屋耍过一次,想报那一箭之仇。” “天满屋耍狸猫?” “是啊,那次我可倒了大霉。” “天满屋也是个四处惹祸的人,让人头痛啊。” “……天满屋为什么会来这里?” 画师用清澈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透过厚厚的茸毛看穿我的心,又好像是用他 温暖的手抚慰我的心灵一般。我挺直背部,娓娓道出与天满屋纠缠的来龙去脉。画师边吐着烟边听我说。 我说完后,画师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站起身来。 “跟我来,我告诉你天满屋是从哪里来的。” 画师从缘廊下来,拨开庭院里的灌木丛向里走。 穿过被黑暗笼罩的灌木丛,眼前是一间小屋,走进去,发现屋里有手电筒、割草用的镰刀,还有一些旧行李。画师扒开这些破烂,拽出一块被厚布裹住的大板子。 “天满屋来的时候,我总是把它藏在这里。因为那个人想要烧了它。怎么能烧别人的东西呢。” 画师掀开厚布,出现的是一对地狱绘的屏风。 我打开手电筒照亮一看,异样的风景浮现在眼前。 漆黑广阔的岩石山地上,到处飞溅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体毛浓密、体格健壮的恶鬼们追逐着可怜的亡灵,或将他们沉入血池,或用狼牙棒将他们砸烂。我凑近屏风细看,鼻尖贴近画面似乎能闻到里面的恶臭,耳边听到里面传来的悲鸣。如果掉进这种地方,想必体毛瞬间会被火焰烧光变得光秃秃的吧,好可怕。看得我屁股上的毛窸窣作响,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接着,我发现画面的右上角射来一缕温柔的光。这朴素的笔触,显然是画师后来加上去的。像狸猫一样的佛祖从极乐莲池的边缘垂下一根蜘蛛丝。 “这幅地狱绘据说是很棘手的一幅画,某人寄放在我这里,说希望我能帮忙添上佛像。我虽然很讨厌工作性质的委托,但是看到这幅画后就答应了。因为那些亡灵实在太可怜了。” “也就是所谓的‘地狱逢佛,绝处逢生’是吧。” 然后,画师指向那根佛祖垂到地狱的蜘蛛丝。泛着白光的蜘蛛丝底端,是被黑暗、血与火焰覆盖的地狱角落。朝蜘蛛丝聚集而来的亡灵们,有的紧紧抓住蛛丝,有的对着在极乐世界俯视地狱的佛祖合掌行礼。 “天满屋就是抓着这根蛛丝爬上来的。”画师说,“那个人曾身处地狱绘中。” 我坐上地铁东西线晃回市内已经是深夜。 据说委托画师为地狱绘添笔的,是中京区某寺院的住持。但这幅画真正的主人是谁,画师也不知道。我记起天满屋曾说“他触怒了寿老人”,所以我猜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绘是不是星期五俱乐部首领——寿老人的收藏品。 我越过三条大桥,走进深夜的寺町路拱廊。 深更半夜被我吵醒的西装店老板,面露不快地对我说“别瞎折腾”,但我吃了山椒鱼精力饱满、情绪高涨,心中已悄然策划了一出让天满屋吓破胆的奸计。面对顽固不听劝的我,店主只好作罢,不再管我,“随便你,反正我要睡了。”我跳到寺町路的拱廊上,穿着睡衣的老板随即关上窗拉上了窗帘。 我走在夜晚万籁俱寂的房顶间。 圆圆的月亮像是从夜空中钻出来的,楼房间洒满了冷色的月光。 眼前浮现出弁天的身影,去年秋天,也是在房顶间,她走在我前面。那个奇妙的夜晚,和我一起散步的是位强人所难的大美女,她让我为她摘下天上的月亮。而今晚我的对手,是个胖敦敦的幻术师大叔。 天满屋盘腿坐在违章建筑物平坦的屋顶上。 看起来像在喝酒赏月。 “真稀奇,这个时间竟然还有访客。”天满屋背对着我铿锵有力地说。 透过月光,他手中玻璃杯里的饮料呈诡异的焦茶色,即使在月光下看起来依然是很难喝的样子。这是天满屋自创的无酒精鸡尾酒“生剥”,里面加了味噌、可乐和腌萝卜。 “你不觉得月色很美吗?为今晚的月亮干杯!”天满屋说。 但我没有回应,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改变了样貌。 让你见识见识我变身术的精髓。 天满屋惊讶地回过头来,一瞬间脸色血气尽失。 这时候他看到的,是宛如酒桶[译者注:日式酒桶容量一般有18升、36升、72升不等。]般巨大的脸。仿佛往室户岬[译者注:位于日本高知县东南端、伸入土佐湾的海角。因众多奇岩怪石而出名。]的奇岩怪石上泼了红色油漆一般坑坑洼洼的脸上,西瓜大小的眼珠炯炯生辉,一排牙齿咧到耳根,蓬乱的头顶上生着两个犄角。 恰逢今年节分,为了实现弁天“想用豆子打鬼”的愿望,我变过一次鬼。[译者注:节分,季节的转换期之意。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日。特指立春的前一天。在日本,曾把立春当作一年之始,在其前一天(节分之日)为驱鬼防灾要举行多种仪式,如撒驱鬼豆以驱鬼等。]那次的经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信心倍增,凭我的能力再现的地狱恶鬼,肯定像在地狱中濡染了数百年一样有威严。 乍现的恶鬼,让天满屋吓破了胆。 我张开獠牙,从腹部发声大吼。 “来吧,天满屋!” 天满屋手里恶心的鸡尾酒洒了一地,他爬着逃离屋顶,跌落到屋顶的另一侧。 我爬上小屋挺直站立,吼道:“我从地狱来接你了!”月光下,肌肉隆起的赤鬼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追捕者。天满屋发出少女般的尖叫,挥动手脚如空转的车轮,连滚带爬。 “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叫着。 看起来已吓得魂飞魄散。 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赤鬼,前面是跌跌撞撞狂奔逃命的天满屋。 如此这般,看到自己的阴谋完美得逞,不管是谁都会在心中窃喜吧,更何况是狸猫。 我像猫捉老鼠一样,玩着欲擒故纵的游戏,嘴里喊着“你等等,别跑”,脚下慢腾腾地追着。心里盘算着让天满屋胆战心惊之后,告诫他以后切勿乱用幻术。但是向天满屋报了一箭之仇的我忘乎所以、心已冲上有顶天[译者注:佛教用语,生死轮回的三界中最上边的天。以“上到顶”来形容“欣喜若狂”。],一时大意了也是事实。自古以来对狸猫这种生物早有定论,我们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掉以轻心。 天满屋突然站住,转身迎向我。 下一瞬间,一个在月光下闪耀着妖异光芒的金属筒就指在我鼻子前。面对危险我急刹车般停住脚步,两眼盯着鼻子前的东西,从黑洞中传来冰冷的杀气。天满屋斗志满满举着的,是一把枪。 “别开枪!别开枪!”我举起双手恢复学生的模样,立即投降,“真卑鄙,竟然用远射武器!” 天满屋惊讶地看着我说:“原来是矢三郎啊,真有你的。” 天满屋的枪异常美丽,像铜管乐器一般金色耀眼的枪身、光洁铮亮的木质枪托,散发着有如美术馆陈列品般的高贵气息。如此美丽的枪自然不是随处可见的。这肯定就是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在欧洲流浪时带回来的——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梦幻德国制空气枪。 “大叔,这枪是你捡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一个认识的人遗失的,我之前一直在找。还给我吧。” “这样啊,不过它现在已经是本大爷的心爱之物了。让我还回去可不行。”天满屋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他看似在生气,又似乎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要不要跟我搭档?”天满屋突然问我,“我看中你了。” “我拒绝,反正你就是用幻术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吧。” “我对你的事,就像对自己的事一样了如指掌。虽然不知道你是哪儿学来的幻术,你现在玩得很开心吧?都不知道害怕,年轻人就是这样。但是世界很大,你总有一天会遇到比自己高明数倍的幻术师,到时候就会像身处地狱一般生 不如死。连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时候人类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聪明的家伙学会谦虚的美德,愚蠢的家伙就会白白送命。” “不管怎么说,用枪都太狡猾了。” “我本来就狡猾啊,我就是卑鄙无耻。” “你竟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喂喂,本大爷宽宏大量,才告诉你这些宝贵的经验教训。我从来都没说过只靠幻术决胜负。人生又不是奥运会,而是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赢。真正无耻的人平常完全看不出来,他的撒手锏只会用在最关键的地方。跟我这种不知底细的男人打架,就应该有这种觉悟。不过矢三郎,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志向远大的人。我要么去征服世界,要么去揭示宇宙的秘密,跟我搭档的话人生会变得丰富多彩哦。” 天满屋一边愉快地说着一边摇动枪口。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看着看着大脑开始麻痹,一愣神的功夫,夜空中的月亮就像布丁一样开始晃动,我已经中了天满屋的幻术。 “今天就陪你玩到这儿吧。” 天满屋往夜空中一伸手,若无其事地夺走了我的月亮,把它放在手心里把玩。夏橙大小的月亮,在他的手中熠熠生辉,照亮了他满面的笑容。 “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你的月亮就放在我这里。” 刚才还挂在夜空中明艳地照亮整个街道的月亮,现在已经在天满屋的掌中。 满月被夺走真是件让人伤感的事,周围的风景一下子变得荒凉。一想到今后要活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我就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却也无计可施。 “话说回来,你那鬼变得真像啊,吓了我一跳。” “因为我听说天满屋先生害怕地狱的厉鬼。” “从画师那里打听来的吧?” “是啊。” “……你见过那幅地狱绘了?” 当我回答“见过”时,天满屋咂嘴道:“可恶!果然还在那个房子里。老头一直装傻充愣蒙骗我。听我一句劝,那种趣味低俗的画还是早点烧了好。” “天满屋先生曾掉进那地狱吧?” “都是栽在了寿老人的幻术上。” “天满屋先生为什么会惹怒寿老人?” “哟,你来头也不小嘛,跟寿老人有什么渊源?” 天满屋说着,谨慎地把空气枪重新对准我。 我总不能说是因为父亲变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才知道了寿老人。 “……是个叫弁天的人介绍我们认识的。” 在我将弁天的名字说出口时,天满屋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什么?你说弁天!”他原本面色红润的脸变得更红了,感觉脑门都快往外喷蒸汽了。他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枪,枪口直对准我,我的小命危在旦夕。 “那女人是万恶之源!” 天满屋口沫横飞地说:“你知道那女人害得我多惨,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出卖色相接近寿老人,吹一些有的没的枕边风……对,她的确是美人,的确很有魅力,对我来说也的确高不可攀,但因此就能若无其事地把我扔进地狱吗?我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满屋。就算把我扔进地狱,我也不会坐以待毙让她如愿!所以我浴火重生又回来了。那个可恶的女人,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放过她!” 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个白色的物体正中天满屋的脸,他仰面朝天倒下。我走过去一看,砸到天满屋的是一个看似很高级的纯白旅行包。可怜的天满屋喷着鼻血厥了过去,一直紧攥着不放的空气枪也被甩到了过道上。 我正要捡起那支枪时,天满屋慌忙起身,鼻子还喷着血,连滚带爬地跳过来抓起空气枪,像抱亲生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嘴里还嚷嚷着:“这是我的,谁都不给!”这禀性真是把我惊呆了,不愧是掉进地狱还能活着出来的人。 突然,一个女子从天而降,转眼间她已经用高跟鞋踩在四肢着地的天满屋的脑门上。“好痛痛痛!”天满屋发出悲鸣。 “好久不见啊,天满屋。”弁天说,“看到你这么精神我也很欣慰。” “你该去当演说家才好啊。” 听到弁天这么说,天满屋在她脚下战战兢兢地问:“……这不是弁天大人吗,我刚刚说的您都听到了?” “从‘对我来说高不可攀’开始,我就在听你的高谈阔论了。” “那些话就请您忘了吧。” 我不失时机地在弁天耳边打小报告:“他还说了‘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放过她’。” 天满屋慌忙狡辩:“你胡说什么啊矢三郎!”他在弁天脚下再次发出悲鸣,“那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大家对喜欢的异性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弁天脚跟再次用力,“哎哟妈呀——”天满屋疼得皱眉大叫,“您再用力我的脑门就要被踩裂了!” “天满屋先生,你还想再去一次地狱吗?” “不用不用,嘿嘿嘿。现在这样挺好的,弁天大人的脚下简直是极乐世界。” 天满屋满脸鼻血露出悲壮的谄媚笑容。 “话说弁天大人您什么时候回国的啊?” “刚回来。没想到就看到你这张老脸。” “往年因为跟您冲突,我被流放到地狱。这次大家好好相处吧。” “这可怎么办呢,我讨厌你就像讨厌毛毛虫一样。” “您别这么说,一寸毛虫还有五分魂呢,匹夫不可夺志也。” 四个多月没见弁天了,她还是那么完美。下身穿着短裤,上身穿着印有“美人长命”四个大字的恶趣味t恤。肯定是夷川家的金阁银阁饯别时送她的。金阁银阁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里,腾出一个角落专门印t恤,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四字成语都印在t恤上。结果完全卖不出去,于是就硬塞给出入工厂的狸猫们,惹人讨厌。 这时弁天突然尖叫一声,“哎呀!” “好漂亮的东西。” 她弯下腰,拾起滚落在天满屋身旁的月亮。她双手捧着发光的月亮,就像在鉴赏特大宝石一般出神地望着它。 “好漂亮的月亮啊,矢三郎。” “当然漂亮了,那是我的月亮。” “是吗?”弁天微笑道,“拿它回去装饰房间正好,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一个这样的东西。” “饶了我吧。没有月亮的话,狸猫连腹鼓都打不了。[译者注:传说满月之夜,狸猫会鼓腹自乐。]” “……你从来都不肯打腹鼓给我听,还说呢。” 这时候,趴在弁天脚下、脑门快被踩裂的天满屋发出老虎一般的低吼,他猛一抬头,趁着弁天失去平衡的空当,抓准时机像弹簧一样向后一跳。满脸鼻血的天满屋看上去更加凶恶,宛如从血池地狱爬上来的体形敦实的狱卒一般。 他将德国制空气枪枪口对准弁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弁天像挥苍蝇一般用白皙的手掌一拨,子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空中。空气枪的子弹对天狗来说,就像撒豆驱鬼的豆子一样。 她两手握住天满屋对准自己的手枪,天满屋怕枪被夺走,拼死抓住不放。下一瞬间,弁天将空气枪连同天满屋一起抡起来,像抡铁锤一般豪迈。天满屋已被吓傻,他那像锦鲤一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弁天顺势将天满屋向四条路方向扔了出去。 令我感到钦佩的是,抱着德国制空气枪的天满屋,被扔飞时还不忘朝我飞眼。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份游刃有余?戏弄狸猫、反抗半天狗的天满屋,真是个让人难以揣度的怪人。 目送着飞走的天满屋,我感慨地说:“会死的哦,天满屋 先生。” “那种程度死不了,这男人像皮球一样结实。” 弁天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 “这月亮真漂亮。” 弁天手心里小小的月亮,照亮她嫣然浅笑的面庞。 我在一旁注视着她,感觉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空洞一下子被填满了,特别安心。然而,她却是让恩师没落的背叛者;是我的初恋也是害了父亲的仇人;并且还口口声声说要把我也放进锅里煮了吃掉。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热切期盼着她回国,这一定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我期待着弁天灿然笑容下的风起云涌。她的回归,将为这个城市带来暧昧混沌的局面。 弁天用下巴指着滚落在过道上的旅行包。 “帮我拿着包,矢三郎。我这就去师父那里打个招呼。” “老师一定会很高兴。” 红玉老师说不定会高兴得哭出来,作为弟子我可不想见证这种场面。想虽这么想,我还是提起了她的旅行包。这只包简直像塞满金条一样死沉死沉的。 回头再看弁天,她将我的月亮放在食指尖上转着玩。 “弁天大人,想跟您商量件事。” “什——么——事——矢三郎?” “在去老师那儿之前,能把我的月亮还给我吗?” “啊啊,不还不行吗?” “求您了,活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很痛苦的。” “这怎么办才好呢,好不容易到手的月亮……” 她不情愿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像棒球选手一样用力一投,将月亮投向空中。我心爱的月亮忽地就嵌入夜空中漏出的洞穴里,再次开始明晃晃地照亮整个城市。这样一来,我今后又可以赏月吃月下团子[译者注:赏月时吃的一种江米团子,以米粉捏成球形。]了。 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么一切都好。 我深深地低头鞠躬行礼。 “谢谢弁天大人。” 但是弁天似乎并不满意,她用有点冷淡的目光看着我。 “你没有其他话想说吗?真是个没用的狸猫。” “什么?” “……说你觉得寂寞,矢三郎。” “我很寂寞,欢迎您回来,弁天大人。” 弁天满足地点点头。 “我回来了,矢三郎。我会让一切都变得更有趣。” 肆 大文字纳凉船之战 传闻过去有一种战争叫天狗大战。 这个故事,我是在百万遍知恩寺[译者注:京都市左京区的知恩寺,通称“百万遍知恩寺”。“百万遍”意为念佛百万遍,为知恩寺寺内的佛事。知恩寺附近亦有以“百万遍”命名的地域。]的院内听大长老讲的。没错,就是那位被人戏称“黄泉的催命符总是出岔子寄不到他手上”的大长老。 那位老狸猫,老得就像阿弥陀堂后面的一团蓬松尘絮,却仍怀抱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启蒙之心。不小心迷路走进院内的可怜小毛球,要么被他抓去逼着朗读《毛子》,要么听他絮叨渊博的狸史。他自己觉得是在为狸猫界做贡献,但对我们这些小毛球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麻烦。 当他提到“那场战争——”,他指的既不是太平洋战争,也不是应仁之乱[译者注:室町末期应仁元年至文明九年(1467——1477年),以京都为中心发生的幕府内部的大混战。],而是天狗大战。 我已经不记得他在蓝天白云下的室外课上给我们讲的具体内容,只记得他的历史观太偏向于狸猫,说得好像日本的历史是仅靠狸猫毛茸茸的屁股推进的一样。当时还是个小毛球的我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那时我已经知道,在这世界上,人类、天狗、狸猫,三足鼎立,转动这城市的巨大车轮。 老狸猫曾说:“狸猫打架时天狗插手,不合规矩。”“天狗打架时狸猫插手,也不合规矩。” 我听了这话特别不爽,正好父亲在那时候制造了“伪如意岳事件”。为守护红玉老师的名誉,父亲公然反抗鞍马天狗,我为他感到骄傲。跟天狗打架又如何?就连堂堂如意岳药师坊——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不也提着上等点心到纠之森来犒劳父亲嘛。我因此自鸣得意,甚是嚣张,让可怜的老狸猫大伤脑筋。不管怎么说,那时我就是个出类拔萃的傻瓜,连六角堂的脐石大人都敢用松叶去熏,可谓是我傻瓜血脉涌动的全盛时期,大长老又能奈我何。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很多年。 父亲和阿弥陀堂的大长老,都早已移居黄泉。 每逢“五山送火”[译者注:每年8月16日在京都周围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图形。为盂兰盆节的“送火”活动(为了送走祖先的灵魂焚烧篝火)。]临近,我总会追忆过去的种种。 妈妈说要去狸谷不动院拜访外祖母,我就跟着一起去了。 乘坐睿山电车在一乘寺站下车,沿着曼殊院道向东走。盛夏的艳阳将整条街道烤得灼热,从纠之森带出来的湿手巾已经变得像条干海带。 越过白川路,过了相传是大剑豪宫本武藏与吉冈一门决斗之地的一乘寺垂枝松,都还没到外祖母闭关的森林。必须要穿过有安静民宅和广阔旱田的小镇,踏进杉树林,走到像山谷一样昏暗的长长参道的尽头,才能抵达狸谷不动院。 母亲一如往常是一身宝冢风俊美青年的打扮,看起来倒是凉快,结果反倒比我先开口叫苦:“真是热死了!快点来场雨吧。” “只下雨倒还好,万一打起雷来怎么办?” “那妈妈肯定就被打回原形了呗,那是当然的啰。” “那样的话,我就只好抱着你打道回府了……” “我可不愿意,光想想就觉得热。”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狸谷不动院的外祖母见面了。 与知恩寺阿弥陀堂后面尘絮般的大长老一样,外祖母也是几经风霜,早就把与生俱来的狸猫枷锁扔了,她现在是这世上最美的纯白毛球。在狸谷不动院的森林里轻轻打滚,追求身体柔软的极限,这是外祖母的长寿秘诀。再加上狸谷不动院的狸猫本来就掌握祖传的健康法和中医方面的知识,于是有大量的信徒推崇外祖母为“教祖”。 “你外婆应该能找到治好矢二郎的药。” “二哥自己说是自律神经出了问题。” “复杂的东西妈妈不太懂,总之只要胆好一切都好吧?要恢复变身能力先恢复胆功能,变得有胆量才行。” “不过二哥会乖乖吃药吗?你别看他平常那样,其实可顽固了。” 井底的二哥,不太喜欢外祖母。 作为狸猫界首屈一指的长寿专家,外祖母长年累月不间断地将世间万物分成“对长寿有用”和“对长寿没用”两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冷静而透彻的分类法,她的这个列表清单每天都在更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兄弟——她的亲外孙也成了列表上的对象。为了将有限的生命集中分配,外祖母把她对外孙的爱也进行了整理。对外祖母来说,长兄矢一郎才是自己的外孙,不再把我们其他几兄弟放在眼里。最可怜的是二哥,明明刚开始备受疼爱,结果不得已逐渐淡出外祖母的视野。因为被爱过,所以这种悲伤才更绝望。相比之下,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这份爱的我和矢四郎要轻松得多。 终于,母亲和我走到了参道入口。 长满苔藓的石碑上刻着“狸谷山不动院”几个字。石碑周围围了一圈信乐烧陶狸,像贴在岸壁上的贝壳一样。这些久经日晒雨淋早已褪色的狸猫,看起来依然健朗地冲着天空哈哈大笑。 前面就是贯穿杉树林的二百五十级台阶。如今,据说每天早上外祖母会率领信徒们在这里爬上爬下锻炼身体,那阵容堪比一条毛茸茸的绒毯。曾几何时,这条石阶是号称“石阶上的桃仙”的母亲,迎击率领“野槌蛇探险队”的父亲的传说之地。 “你看这石阶,已经有点磨损了吧。那是因为妈妈以前每天都在这儿跳上跳下。” “妈,你就别信口开河了。” “哪里信口开河?我在这石阶上上下下几千回,它肯定会有磨损,更何况当年还玩得还那么疯。总一郎他们也爬上来过哦,叫什么野兽探险队……” “不是野兽,是野槌蛇探险队吧。” “对对,野槌蛇。追着小胖蛇到处跑到底有什么乐趣?” “结果爸爸为了追野槌蛇最后追到了妈妈,对吧?” “别把妈妈跟野槌蛇相提并论。首先,你妈妈看起来要比野槌蛇美味多了。” 母亲不满地说完,然后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石阶。 “以前有这么长吗?这台阶是不是直接通往天国啊。” 好不容易爬上台阶进入殿外广场,左手边耸立着一块像悬空的清水寺舞台一样的平台,那上面就是狸谷不动院的正殿,四周绿树环抱。 此时正值炎热的八月正午,来这里参拜的香客不多,寺院内只闻蝉鸣声不见人影。 母亲走近广场右边的一个小神社。 那神社周围也被许多陶狸包围,有长满苔藓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新搬来的,还硬塞进了些根本不像狸猫的东西。母亲躬下身,一边轻声呼唤着“有人在吗”一边绕向神社后面。神社后面紧贴着森林的树丛,潮湿昏暗。忽然神社的地板下传来“哎呀哎呀”的声音。凑近一看,一个小小的大黑天佛像正挥动着槌子大笑。[译者注:大黑天,七福神之一。姿态为右手持小槌,左肩背大袋,站立于装米的草袋上。作为福德财神而受到民间供奉。其余六神分别是惠比寿、毗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和尚。]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桃仙吗?” 说话的是我舅舅桃一郎,现在负责照顾已经成为一大宗教团体教祖的外祖母底下的信徒们。为祈求长寿健康来拜访的狸猫络绎不绝,如果不靠舅舅进行管理,局面很快就会无法收拾。舅舅看到我很高兴,“好久没看到矢三郎了啊。” “大哥好久不见,我有事来求妈。” “是吗,那跟我来吧。” 大黑天转 眼间变成狸猫的样子,开始在寺院内跑起来,我和母亲紧随其后。他爬上正殿侧面的台阶,钻过红色的鸟居,跑进通往瓜生山的徒步山道。舅舅爬了少许山道就钻进昏暗的杉树林深处。为了不让外祖母受惊,我和母亲也变回狸猫的样子。 我们很快就来到狸猫们聚集的大杉树下。 树枝上挂着写有“谷神不死”四个大字的红灯笼,下面有几十只毛球在玩“挤馒头”游戏[译者注:多数人参与的推挤游戏。多在秋冬季节,挤成一团来取暖。]。有戴着珠子大如苹果的念珠转着玩的狸猫,也有将叠好的大般若经当手风琴一样翻动来扇风的狸猫。我伟大的外祖母,纯白的茸毛被大般若经扇出的微风轻轻吹拂,她在软绵绵的朱红色坐垫上团成一团。夏橙般大小的毛团连眼睛鼻子都不知道在哪儿,也无法判断她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们穿过信徒,走到外祖母面前。 “妈妈,是我,桃仙。”母亲小声说。 茸毛白如年糕的毛球轻颤一下,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是桃仙吗?”随着年龄增长,外祖母的声音和语调却变得越来越年轻,现在完全是少女的说话方式。 “我是妈妈的女儿桃仙,对不起把您吵醒了。” “没必要道歉,我没在睡觉。” “太好了,妈妈还没睡。” “是啊,刚才我只是在想开心的事。” “开心的事?” “像清澈的水啊,水里映照出的绿叶啊,还有阳光穿透绿叶的情景。就这样,万物都沐浴在凉爽的风中。” “妈妈真的是在想一些很美好的事啊。” “呵呵,是啊,因为我是妈妈嘛。”外祖母开心地笑了,然后又小声说,“咦,我记得你好像已经嫁人了。” “我的确已经嫁人了。” “我觉得也是。你过得还幸福吧?” “我过得很幸福。”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外祖母突然担心地小声说,“……你能闻闻我身上的味道吗?”母亲将湿润的鼻子靠近外祖母的白毛。外祖母担心地问:“是不是有奇怪的味道?”母亲回答道:“没有啊,是非常好闻的味道。”外祖母总算放下心来,“那就好,我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奇怪的味道,不过经常会担心突然哪天有异味。” 母亲向外祖母说了一些大哥的近况,外祖母听了很开心。 接着母亲说:“我有事想跟您商量。”话题转向变成青蛙后再也没法变身的狸猫。侧耳倾听的外祖母,“唔”地发出可爱的呢喃声,然后说:“不能变身,是因为体内的水枯竭了。” “但是那孩子住在井底,周围全是水。” “井里的水和体内的水,略有不同。” “那怎么办才好呢?” “我告诉你一剂好药,喝的时候配合着变身练习。” 外祖母吩咐桃一郎舅舅去准备药丸。 外祖母的理念是:水是万物的根源。从狸猫屁股的蓬松程度,到连山都能移动的天狗念力——所有力量的源泉都是水。我们出生在这个世上的时候,体内充满了干净的水,但随着在尘世间漂泊,体内的水逐渐枯竭,年龄越大越干枯。外祖母随着年龄增长将身心都越缩越小,团成一团,就是为了保持体内的水分。 在等待舅舅取药的时间里,外祖母忽然问:“那边的人是谁?” “我是路过的狸猫,叫矢三郎。”我回答道。 “这位哥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以前应该也见过几次吧。” “果然,我也这么觉得……你能再靠过来点吗?” 母亲一脸无奈地示意让我过去,我走到外祖母跟前。 外祖母嗅了嗅我身上的味道,满足地摇了摇身上的白毛。 “我现在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外祖母虽然这么说,但似乎也并不十分悲伤。 “不过我能看到水的流动。这个世界就是一条流动的大河,万物身处其中,随之流动。不过,它目前的流动性好像变差了。” “是不是像便秘一样?” “就是那样,就是那种感觉。” “哈哈,那可真让人讨厌啊。” “别说得像旁观者一样,这正是哥哥你需要努力的地方。好好睁大眼睛,打理好茸毛,去卷起层层风浪吧。”外祖母说着愉快地笑了,“我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外祖母,但外祖母已经陷入沉默。我试着将耳朵靠近她,听到她发出婴儿般熟睡的绵长气息。 不久,舅舅取来二哥的药交给我们,目送我和母亲离开了狸谷不动院。 森林里蝉鸣四起,震动着周围闷热的空气。我跟母亲一起走下漫长的石阶,外祖母的话交织着蝉鸣声在我耳边回响——“这正是哥哥你需要努力的地方。”我伟大的外祖母,到底让我努力什么啊?虽然完全摸不透她的话中真意,但是一身白毛摇摆于此世与彼世之间的外祖母的话里,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你外婆说了很奇怪的话呢。”母亲说。 “虽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我会努力的。” 这时候母亲突然惊呼了一声,停在石阶上。 一位打着阳伞、身着连衣裙的女性正从石阶下一步步登上来。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仰头望向我们,在树影下嫣然一笑。 “你们好,这石阶好长啊。”南禅寺玉澜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那天傍晚,我手里拿着从狸谷不动院的外祖母那里带回来的土产,来到六道珍皇寺的井底探望二哥。 二哥生活在井底的小小浮岛上,粗糙的岩石面上长满了羊齿和苔藓。浮岛上有一座玩具大小的神社,上面挂着写有“将棋大神”的御神灯。灯光照耀下,二哥正盯着棋盘上豆粒大小的棋子。 盛夏也十分凉爽的井底,今天有位稀客比我先到。二哥的棋盘对面蹲着一只肥嘟嘟的深褐色癞蛤蟆。癞蛤蟆看到我呱唧呱唧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矢三郎啊。”这癞蛤蟆竟然是大哥! 变成青蛙的我也爬上小岛,在将棋盘旁边一屁股坐下。 “为什么大哥会在这里?” “怎么,我来这里让你不爽了?” “宾客络绎不绝。”二哥高兴地说,“今晚井里有点挤啊。” “大哥不是去奈良了吗?” “去了啊,回来后就到这里来了。” “其实,”二哥说,“我在教大哥下棋。” 据二哥说,大哥为了填补跟玉澜之间的棋术水平差异,低头恳请二哥当教练。这段时间大哥和玉澜频繁互访,围绕着棋盘检验双方是否被“命运的红毛”绑在一起。跟狸猫界将棋实力首屈一指的玉澜对战,虽然没有丝毫胜算,“但至少别输得太惨”。——这倒也符合自尊心强的大哥的行事作风。 此外,我还第一次听说,大哥和二哥搜寻父亲遗留下来的将棋小屋一事有所进展。他们擦掉堆积如山的将棋书上的灰尘,整理父亲的遗产以便学习将棋。南禅寺玉澜也加入了搜寻队。据说她还借走了江户时代出版的、收录了超难残局棋谱的将棋书。 “这么有趣的事怎么不叫上我?” “你对将棋不感兴趣吧?” “我对将棋是不感兴趣,但我对父亲的遗产感兴趣啊。” “本来这也是为了让玉澜做将棋研究。你要是掺和进来的话,肯定总想着怎么用玉澜来取笑大哥吧?大哥会害羞的。”二哥笑着说。 大哥对着棋盘,脸黑得像锅底一样。 大哥和玉澜虽然已经可以隔棋盘相对而坐了,但每天就只是 纯洁地下棋、纯洁地道别,简直就是含羞与含羞的碰撞。难道他们想就这样一直纯洁地下棋下到死吗?狸猫界的人原本抱着“反正他们俩最后会相亲相爱地生活在一起吧”的态度,在一旁守护着他们的爱情。如今也早就看腻了这两人的相处方式。可他们自己依然固执地奉行“东西桥头两相别,石桥还要敲三敲”,将谨小慎微的爱情进行到底。 “你差不多也该将军了吧!大哥。” 我这么说,二哥也表示赞成。 “矢三郎说得没错,你让对方等太久也很失礼,玉澜可随时都准备认输终局呢。” “这么不负责任的话亏你们说得出口?你们说的,谁能保证?” “我说大哥,毛球之间相互吸引、喜结连理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闭嘴,你这不知廉耻的毛球。” “怎么,天经地义哪里不知廉耻了?” “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跟你们这些意气用事、任意妄为的暴徒和抛弃了尘世把自己关在井底的家伙不同,我有我的做法。” “别生气啊,大哥。”二哥连忙劝解,“矢三郎也是为大哥着想。” “就是就是。” “胡扯!这家伙就是抱着好玩看热闹的心态,我还不了解他?” 大哥气呼呼地板下脸不说话了。 “这是从狸谷不动院拿来的药丸。” 我说了和母亲一起去狸谷不动院的始末,二哥苦着脸陷入沉默。想必是在反刍着被外祖母忽视的那些数不尽的苦涩回忆吧。二哥就是对外祖母的事想得太多太复杂。而挤掉二哥独占了外祖母的爱的大哥,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像奈良的大佛一样半闭着眼沉默不语。 短暂的沉默后,二哥终于小声嘀咕了句,“算了。总是意气用事也无济于事。” “答应吃药吗?尽早恢复变身能力比什么都强。” “我会带着感恩的心吃药的。等变身能力恢复了,会亲自去道谢。” “狸谷不动院的药,风评不错,”大哥松了口气开口道,“玉澜说之前南禅寺家的长辈生病了,也去拿过药。” “对了对了,我们碰到玉澜了。”我说,“妈妈还邀请她上纳凉船。” 母亲决意用参观五山送火当借口,撮合大哥和玉澜。 关于结缘,母亲的主张简单明了。 母亲曰:“总之,先把他们俩关进一个小地方,估计就能搞定了。反正灵活变通是狸猫的优点。” 五山送火的夜晚,乘坐浮在夜空中的纳凉船追祭祖先、送亡灵上路,是下鸭家一年之中重要的节庆。家父在世时历年大显身手的“万福丸”,前年遗憾地被一场大火烧毁,为此去年我只好从弁天那里借来被称作“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茶室凑合充数。结果在与夷川家激烈的空中大战中,飞行茶室坠毁变成了木头渣。大哥前日前往奈良,就是去向奈良的狸猫借五山送火那晚要用的纳凉船。 “今年的五山送火,有二哥还有玉澜在,应该会更热闹吧。”我说。 但是大哥和二哥却愁眉苦脸地互看了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飞天船啊,矢三郎。”二哥说。 “之前不是说从奈良的狸猫那里借吗?” 大哥一脸苦涩地说:“那件事吹了。” 昨天晚上,大哥穿过昏暗的奈良街道,拜访奈良大饭店。 谨慎的大哥今年数度前往奈良,就是去和南都联盟的狸猫不断确认借用“遣唐使船”的程序。正因如此,到最后关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哥陷入了混乱。 大哥与联盟方面负责处理事务的狸猫在面向庭院的茶室会面。 联盟的狸猫们满身酒气,会面时一直在摆弄领结绳。问他们什么时候交付天平船[译者注:即遣唐使船。天平,奈良时代圣武天皇的年号。],他们始终不给明确的答复,怎么看都觉得诡异。在大哥的再三追问下,他们抱歉地说大概九月吧。就算狸猫再傻再天真,也没哪个傻瓜会等五山送火结束后再去折腾纳凉船吧。大哥的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联盟的狸猫找借口说:“那船去年在木津川坠落过一次,故障还没修理好。” “但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啊。况且,在此之前你们不是一次都没提过?” “你责备我也没用啊。” 看对方装出一副可怜相,大哥一下子反应过来。 肯定有人横插一杠强行介入。 大哥快气疯了差点变成老虎,但考虑到不能在有悠久历史的奈良大饭店茶室里动粗,便强行把心中的不快压下来,暂时眺望窗外昏暗的庭院让心情冷静下来。结果等他回过头来一看,联盟的狸猫早就跑光了。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大哥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大哥带着要把奈良公园的鹿和游客全部踢飞的气势东奔西走,试图抓住南都联盟的长老与他们直接谈判。 但是奈良的首脑们连日来一直在开宴会,一个个都变成了醉汉,完全没法沟通。别说跟他们约定借船协议,就连大哥是谁、是从哪儿来的,对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了。他们在春日[译者注:奈良市春日野町春日神灶一带。]的森林里设宴,哈哈大笑着还把伪电气白兰推过来劝大哥喝。京都夷川家赠送了数量庞大的伪电气白兰,将南都联盟的首脑们都泡在了酒精里。 最后大哥只好两手空空返回京都。 “是金阁和银阁收买了奈良的狸猫,横刀夺船。”大哥低吼道。 “夷川这次可真是兴师动众地来捣蛋啊。”二哥喃喃自语。 这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夷川家的傻瓜兄弟朗声大笑,高呼“深谋远虑!”的身影。如今,他们一定在举杯庆祝“干得漂亮”。 可恶的傻瓜兄弟,祝你们被鹿踢飞沾一身屎回来。 我主张去强抢夷川家隐藏起来的船。 但是大哥一脸苦相地摇头,“就算抢夺成功了,你觉得夷川家那伙人会默不作声地眼馋我们吗?到五山送火之前这场飞天船争夺战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巴不得呢。” “我可不想变成去年那样的飞天船大战。况且这次还要招待玉澜,不能把南禅寺卷进下鸭家与夷川家之间的恩怨。” 我无言反驳,二哥静静地说。 “应该是有人给这两个傻瓜出了主意。拉拢南都这种事,金阁银阁可胜任不了。而且,我不觉得海星会帮他们。” “在暗中操纵着一切的肯定是早云。” 癞蛤蟆气得浑身发抖,开始长出浓密的虎毛。 “那家伙已经消失半年多了,估计温泉也泡腻了,想趁着这个时机东山再起。可恶的早云!别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罪责。我们兄弟一定会晓以正义的铁锤,让你在父亲的灵前下跪,然后拔光你屁股上的毛扔进鸭川。” “……这事先不提,眼前的五山送火怎么办?”我问。 即使在井底头贴头挤在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眼看着天越来越黑了。看来三只臭青蛙也抵不过一个诸葛亮啊,更何况有一只还是癞蛤蟆。 姑且还是由我将这件事揽下来为妙。 “这件事暂且交给我处理吧。”我说。 想不到好主意时就出去玩,这就是狸式妙计。 于是第二天,我带着弟弟矢四郎去了三条乌丸。 烈日下,午后的乌丸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盛夏的阳光灼烧着街道的每个角落,信步于此简直如同在铁锅底被煎炒一般。沿街店铺屋檐上睨视众生的钟馗大人[译者注:江户时代末期(十九世纪)起,近畿地区有在屋檐上装饰钟馗像以驱魔的习俗。 ]也被烤得浑身焦黑,这酷暑让人不由得贪恋起森林树荫下的清凉。 “好热啊。” “热死了。” “……哥,送给二代目的豆饼要化了。” “这可不得了,快走。” 如意岳药师坊的二代目,上周惜别了河原町御池的饭店,搬到了新的住所。从六角路爬上新町路的坡道,左手边的一幢七层建筑物就是他的新居。建筑物的正面铺着艾草色的瓷砖,还挂着纺织公司的罗马字大招牌。大楼的侧面到后面,环绕着错综复杂的外楼梯,像错视画一样,其中还复杂离奇地交错着防盗铁栏杆,风格奇特宛如远东军事要塞一般。谁能想到在这屋顶上有天狗的宅邸。 爬上长长的台阶上到屋顶,眼前一片晴空,这里宽敞到可以放下五台睿山电车。迎面吹来的热风让弟弟吁了口气。 我慌忙阻止弟弟:“别出声。” 只见二代目站在广阔的屋顶正中央,正屏气凝神地酝酿着什么。 他白衬衫的袖子向上挽起,背部挺得笔直。眼前放着熨烫板,旁边的晾衣架上挂着几件白衬衫亮得晃眼。二代目左手放在熨烫板上一脸肃穆,此时此刻仿佛担负着混沌世界的命运。我们被他周围散发的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在令人目眩的苍穹下,耳旁只能听到热风的声音。 忽然,二代目睁开眼,开始熨烫衬衫。 他华丽地操纵着宛若铁块的厚重熨斗,烫着一件又一件衬衫。每当喷雾“咻”的一下发出声音时,熨烫板上都会出现美丽的彩虹转瞬即逝。我和弟弟在不知不觉中靠近熨烫板,入迷地看着二代目熨烫衬衫的动作。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因为其手法太过娴熟,让一旁观看的我们如痴如醉。二代目每次将衬衫领子整理好一熨,热气腾腾的衬衫上就散发出干净好闻的味道。 烫好最后一件衬衫,看到所有的衬衫都拥有了完美的秩序,二代目的嘴边浮现出微笑。掩盖在他肃穆表情下的喜悦,不经意间溜了出来。 二代目抬起头看着我们。 “让诸位久等了,失礼。因为刚才在全神贯注地熨衣服。” “炎炎烈日下熨衣服……您不热吗?” “其实我也很热,不过我将‘热’这种动物性的感觉从意识中分离了出去。不过诸位毛球在这种热天肯定很难受吧,不能把毛剃了吗?” “那样多难看啊,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变身了。” “原来如此,我深表同情。”二代目笑了,“……对了,跟你一起来的这位是谁?” 我戳了一下紧贴在我背后的弟弟,弟弟将包着包袱巾的礼品递过去,低头行礼道: “在下下鸭总一郎的四男,下鸭矢四郎。为祝贺二代目乔迁送上贺礼。” “哦,谢谢你。” 二代目说着跟弟弟握了握手,弟弟立刻惊慌失措。 “好了,毛球们今天有时间吗?” “闲得不得了呢。” “很好。我刚给世界带来了些许秩序,正想喝杯茶。作为回礼,我就招待毛球们喝下午茶吧。” 二代目的宅邸在屋顶的东面,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这栋高雅时尚的别墅风格的建筑,有着白色的墙壁和淡绿色的三角屋顶。白色木栅栏包围着的前庭里,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庭院栅栏门旁悬挂着从欧洲带回来的煤油灯。宽敞的阳台上放着躺椅,玻璃门对面是更加宽敞的起居室。二代目将从欧洲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安置好后,宅子里依然还有多余的空间。室内开着空调,凉爽舒适,每个角落都散发出不似天狗的时髦感。整个房间充满了古董家具、古书与烟斗烟草的味道。 我们在铺着纯白桌布的大桌子前坐下,二代目摆好茶具款待我们。亮晶晶的茶具,看起来特别高级。弟弟被热红茶烫到嘴惊出了尾巴,二代目困扰着不知道怎么处置黏糊糊沾手指的豆饼。 “不合您口味吗?”弟弟问。 “没这回事,很好吃。只是我比较喜欢不弄脏手的食物。” 说着,二代目小口地咬着豆饼咀嚼着。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时髦啊。” “据说之前是狸猫界某位大人物的别墅。当时来看这栋房子的时候到处都是狸猫味儿,彻底改建后,现在已经没这个顾虑了。” 听到狸猫界的大人物,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莫非,为您提供这住处的是金阁和银阁?” “是啊,他们说他们父亲离开了京都,这里正好没人住。” “这下您可欠了麻烦鬼的人情啊。” “没欠什么人情。他们从我这儿拿去了足够多的拿破仑金币,实在是忠于欲望,精打细算。所以我们之间两不相欠。倒是你矢三郎,固执地拒绝金钱交易,你这样的人才让我觉得麻烦。” 我虽然早就知道金阁银阁和二代目有来往,但如果他们俩是看穿了天狗界的未来、先下手为强的话,那还真是不能让人大意的傻瓜。金阁银阁收买南都联盟的资金源,会不会就是从二代目这里得到的拿破仑金币? “我不建议您跟他们有来往。” “他们也说了同样的话——下鸭矢三郎这只狸猫性格顽劣,是个经常欺压夷川家的暴徒,嚣张到虎视眈眈地想要设计陷害天狗。” “请别把他们的话当真,那俩兄弟就是对傻瓜。” “但是狸猫不都是傻瓜么?”二代目笑着说。 二代目过着平静的生活,完全不想站在风口浪尖上,一点儿也不像天狗。 京都的狸猫对“新天狗时代”的期待在逐渐降低。因为狸猫都是傻瓜,所以他们觉得像红玉老师或鞍马天狗那种妄自尊大的作风“才像天狗”。而遇到二代目这种人,就会有自以为是的狸猫跑出来预言说:“二代目早晚会被弁天大人干掉!”狸猫这个种族啊,如果不适当地给他点颜色,就会蹬鼻子上眼自大起来。 二代目每天的日程,除了出门散步、将时代倒错的新海归姿态昭示天下以外,就是整理在欧洲时的冒险记录,或调整家具的布局,或躺在天鹅绒的长椅上沉迷推理小说。看他这样浪费天狗的才能,我都替他着急。 “偶尔出去疯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这话听起来很不安分啊,”二代目说,“我又不是天狗。” “您又说这么任性的话。” “而且我也很忙啊,这房间我还没收拾完。” 在我看来,二代目这宅邸很难再找出还需要收拾的地方。所有物品都已经放在了最恰当的位置,就连堆在写字台上的书,都详细分类排好,书脊对齐,堪称完美。跟红玉老师乱糟糟的公寓简直是天壤之别。 父亲安居于极致的混乱中,儿子安居于极致的秩序中。 我针对红玉老师房间的脏乱向二代目做了详细说明,二代目皱着眉头冷冷地说:“那种地方,不如一把火烧了更痛快。” 听说弟弟对电磁气学感兴趣,二代目非常高兴。似乎他年轻时也沉迷过做此类研究。 “对了,矢四郎,送给你一样保护眼睛的东西吧。” 说着,二代目从房间角落的铁柜里,拿出一个古朴的飞行眼镜。据说这曾是一位充满冒险精神、喜欢飞机的英国少年的心爱之物。弟弟非常高兴,立刻戴上装出一副少年飞行员的样子。 二代目的家具什物,每一件都能牵扯出一段他在欧洲的回忆。 二代目优雅地向我们聊起,他爱不释手的烟斗是捷克的旧书店老板转让给他的;看书时躺着的天鹅绒长椅是维也纳某位高贵的女士送的;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推理小说是剑桥大学的哲学家转让的。那位哲学家在研究哲学上投入太 多的精力,整日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只有通过看推理小说或电影才能稍微放松一下。 但有两个话题,是二代目绝对不会提及的。一个是当初为什么去国外旅行,另一个就是事到如今为什么回日本。只要话题涉及这两点,二代目就会立刻打岔转说其他事情。 过了一会儿,二代目抬头看了眼挂钟,下午两点了。 “毛球们,你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看来我们待得太久了。” “出去散步之前,我想在长椅上小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对面的阳台上,有个人影飘然落下。 二代目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那里,玻璃门开了,一身凉爽白色连衣裙的弁天随着热风一起翩然而至。她对我和弟弟嫣然一笑,完全无视二代目,横穿整个房间,毫不客气地直接往铺着天鹅绒的长椅上一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 我在二代目耳边小声说:“这位是弁天大人。” “哦,是吗。”二代目反应冷淡。 弁天自从七月回国以来,似乎就有点在意二代目。 天下无敌的弁天,觉得京都所有人都该理所当然地臣服在自己脚下。其实也的确如此,她漫游世界后回国时,造成天狗、狸猫与人类空前绝后的大轰动。鞍马天狗们为她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典礼;狸猫界的首脑们带着贡品拜访奉迎;星期五俱乐部临时集会,大肆庆祝她回国。至于红玉老师,狂喜得不禁要去亲吻她的脚尖。 唯一完全无视这一切的人物,就是二代目。 二代目沉默地从桌前起身,走近弁天横卧的长椅,然后用一脸如雕像般的冷漠表情俯视弁天。 弁天虽然也回望二代目,但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弁天笑着问。 “小姐,抱歉打扰你休息了。不过你能把这长椅还给我吗?接下来我要循例在长椅上午睡。” “哎呀,但是我已经躺在上面了。” “这是我心爱的长椅,小姐。” “……的确,躺着非常舒服。感觉马上就能睡着。” 意识到绅士风度的交涉方式不管用后,二代目一言不发地转身,来到我们刚刚喝红茶的桌子前,两手抓住白色桌布顺势飞快地一抽,抽走了桌布,桌子上的茶具却纹丝不动。接着二代目如同正面迎击公牛的斗牛士一般,摆动着白色桌布靠近弁天。他在长椅前的地板上摊开桌布,还一丝不苟地拉平四个角。弁天也好奇地微微起身。 “没关系的,小姐。”二代目温柔地说,“你就那样,不要动。” 二代目转到长椅椅背的一侧,用身体一顶,长椅倾斜,弁天发出小小的惊呼从上面滚了下来。 二代目满足地拍了拍手拂去灰尘,微笑地面对在桌布上摔了个屁股蹲儿的弁天。 “见笑了,小姐。不过,不管你躺着多舒服,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你让我觉得不舒服。” 二代目说完就轻身在长椅上躺下。 “那么祝你愉快,我要休息了。” 弁天佯装平静,但显然是强压住了不断膨胀的怒气,我几乎能听到她心底怒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她站起来,对二代目怒目而视。 “好奇怪的天狗,你说是吧矢三郎。”她对我说。 “弁天大人,请息怒……” “这点小事,我才没生气。” 她走向阳台似乎是要打道回府,但应该是气不过吧,忽然又转身回来打开二代目的衣橱,将里面熨好的衬衫都拽出来一件不留地全部弄皱后扔了一地,然后踩着满地的白衬衫走了出去。 在这期间,二代目眼皮都没抬一下,一直熟睡着。 飞离二代目宅邸的弁天一路向北,就像轻松跳过踏脚石一样在高楼大厦的屋顶间飞跃。因为她四处发泄怒气,京都市政府厅舍、京都新闻社、京都府立医科大学等地的玻璃窗都被震碎了,天线被折断,楼顶的水箱也被砸出一个洞。 最后弁天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 “哦,这不是弁天吗,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红玉老师见到弁开,立刻喜笑颜开。 弁天弯腰在他身旁坐下。 “师父,人家受到了惊吓。” “什么事让你受惊了?” “我真倒霉!师父,你看啊。” 弁天装作天真无邪的少女,露出纤细的左肘给老师看,说这是从长椅上跌落时留下的淤青。其实这淡淡的淤青,八成是她乱发脾气用胳膊肘撞京都新闻社楼顶的水箱时留下的。不过对弁天来说,不管怎样这淤青都是二代目害的,无视她魅力的二代目就是万恶的根源。她向老师倾诉二代目的无礼,还委婉地暗示自己的贞操受到威胁。红玉老师忘了自己也是个色胚,竟愤慨地说:“我决不允许有人对我弟子图谋不轨!” 如此这般,天狗界的争斗总不会缺少素材。 在狸猫界,弁天与二代目的碰面也引起很大反响。从她在街头乱发脾气造成的惨状看,谁都嗅出那次见面的危险气息。想着“终于要引发天狗大战了!”兴奋不已的狸猫大有人在。多数狸猫都看好弁天,觉得弁天能扒下二代目的画皮让他原形毕露。在狸猫界肤浅的认知里,二代目的确是绅士,但是作为天狗就是个窝囊废。 夜晚,我走进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店主照例在跟人打赌。 “矢三郎,你觉得哪边能赢?” “又在赌,别整天沉迷赌博了,你们能不能把智慧用在点有用的地方啊。拿天狗的争斗打趣真不像话。” “瞧你说的义正词严,明明最感兴趣的人就是你。” “嗯,那事确实有意思。不知道今后如何发展……不过我最近有自己的烦恼,现在不是看天狗热闹的时候。” “怎么,纳凉船的事还没着落?” “嗯,一筹莫展。” “真惨,祖先要是地下有知会哭的。” 数日后,奈良的飞空船运到京都,敲锣打鼓地被搬进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矢四郎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大哥气得几乎要昏过去。这样等于他的计划完全打水漂了。之后大哥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咬牙切齿地叫着“夷川小人!”。拜大哥日夜不间断的磨牙声所赐,下鸭全家都睡眠不足。 “矢一郎的牙都快磨没了。”母亲无精打采地说,“这样下去就没法招待玉澜了。” 这种时候还被红玉老师召唤,就让我更郁闷了。 我不情不愿地来到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老师为了防止二代目偷袭,把窗户都堵死了。他把自己关在桑拿房一样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 老师把他那些破烂高高堆起,设置成一道质量奇差、不堪一击的防护栏。夏日的阳光如激光一般,穿过防护栏的缝隙射进屋内,能看见粉尘与香烟烟雾在阳光里翩翩起舞。炎夏里的闷热房间充满老师的老人体臭,熏得我头晕目眩。更何况老师还在地板上到处撒撒菱,让我柔软的狸猫脚掌陷入重重危机中。 “下鸭矢三郎,拜见老师。”我避开撒菱跪拜下来,“您在这么脏的地方生什么闷气呢?” “那家伙对弁天动粗了吧。” “啊哈哈,没到动粗那种地步。” “而且你这家伙当时竟然在场!偷偷摸摸跑他地盘上去做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没什么大事,就是去庆祝二代目搬迁。”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 红玉老师愤怒地吐出口里的烟,烟雾呈龙形在四叠半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那家伙不是我儿子,也不是天狗,更不是二代目!他是个不明天狗 之道的窝囊废,怎么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要继承我伟大如意岳药师坊的是弁天,我决定了!就这么定了。” “老师,您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地做出决定吧。”我安抚暴跳如雷的老师,“您又不是这一两天就要隐退。” “少啰唆!今后不许叫那家伙二代目。” “伤脑筋啊,那该称呼他什么好呢?” “就叫他‘猥琐绅士’!” 像羊羹一样黏稠的昏暗之中,天狗香烟滋滋地燃烧着。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红玉老师拿来当烟灰缸的,竟然是已毁的“药师坊飞天房”的飞行系统——锅炉引擎。去年五山送火的夜晚自然不用说了,在年末围绕着狸猫选举引发的大骚动中,这个锅炉引擎都大显身手,正因为有了它,我们才得以报了夷川家的一箭之仇。这可是个装了红玉波特酒,就能让万物浮游于天际的神秘道具,红玉老师竟然拿它做烟灰缸!就算是落魄天狗也不能这么暴殄天物吧。 “老师,您能不能别在那上面掸烟灰!” 我慌忙跑到厨房找了个有豁口的茶碗,把老师手边的锅炉引擎换过来。然后倒掉锅炉里的烟灰,再用湿抹布仔细擦干净。 这时候我猛然心生一计。 “老师,这个锅炉引擎能不能借我一段时间?” “要这东西有什么用?只是个装了红玉波特酒能飘一飘的玩意儿。” “您知道我们要去观赏五山送火吧?” “……啊啊,又到这个季节了啊。”老师望向天空,继而转眼用充满威严的眼神盯着我,“矢三郎,你这是又想把什么无聊的玩意儿弄到天上去飞吧?” “这事关系到我们下鸭家的名誉,请老师一定要借给我。” 红玉老师抽着天狗香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让狸猫久候听命是为展现天狗威严的不可欠缺的仪式。这时候我要是不知趣地开口,老师肯定会闹别扭。于是我就默默地趴在地上等他开口。 不久,老师终于打破沉默,“可以,不过,有一个条件。” “您讲。” “不要邀请我观赏五山送火,我绝不会去的。” “您怎么又说这么冷漠无情的话。”我夸张地大叫,“老师您要是不来的话,我们没法开始。” “我可没空参加什么狸猫的宴会。去了你们的宴会,红玉酒都要变难喝了。而且吃狸猫做的散寿司,会被你们掉的毛梗死的。这个锅炉借给你,想干什么随便你。” 天狗本质上就是很难相处的生物。原本,他们就是因为太难相处让周遭的人都束手无策,以至于被赶出人类世界的那群生物。而且,天狗自己也对自己的古怪脾性一筹莫展。长年跟天狗相处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我在这里说“那就如您所愿”这种打退堂鼓的话,今天就白来了。于是我一个劲儿地劝:“请一定要大驾光临。”老师固执地拒绝:“会去就见鬼了。”如此展开拉锯战,直到双方都累得半死,老师才满足地说道: “好吧,到时我能去的话自然会去,狸猫真是烦人。” 我抱着锅炉引擎正要离开公寓,背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毛球就别做什么散寿司了,那东西真是多余。” 看来送火当晚可不能少了散寿司,我在心里默记。 从很久以前开始,狸猫们就有在五山送火的夜晚让纳凉船升空的传统。 据说起源是一只梦想飞天的飞机迷小毛球,直接向爱宕山太郎坊请愿举行飞天活动。 一直以来,天空都是天狗的领域,怎么能让狸猫随便飞来飞去?听说了富有冒险精神的小狸猫的请愿后,天狗们纷纷聚集于爱宕山,召开京都天狗大会。经过无数次讨论,他们总算答应,一年仅限一次允许狸猫在天空飞行,时间就定在五山送火的夜晚。 狸猫们闻之大喜,开始集一族之力着手建造纳凉船,但能不能飞起来还要看飞行系统。有的狸猫向天狗敬献贡品借用其飞天船,有的狸猫则依靠来路不明的发明家的诡异技术让纳凉船升空。就这样,五山送火之夜百花缭乱的纳凉船一艘接着一艘起飞,在空中争奇斗艳,呈现着各船主的美学意识,让五山送火的夜空变得热闹非凡。 在这漫长的飞天纳凉船历史当中,有一样东西一次都没飞起来过。 ——伪睿山电车。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奇策。 五天送火当晚,二哥变成伪睿山电车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行驶。 车窗透出亮光照在参道干燥的沙砾上,车身散发出一股伪电气白兰的酒香。借着酒势变身的二哥已经微醺意酣,差点碾死在参道上叫着“倒——倒——”指挥停车的大哥。 “没想到会用伪睿山电车。”大哥抱怨道。 “别出心裁吧?”我自信满满。 “我也没想到还能为下鸭家的节庆活动做贡献,真的好开心!”二哥说,“不过难得的五山送火,却不能跟兄弟们对酌,有点遗憾啊。” “趁现在多喝点,不然等你升空了酒醒再现出原形,我们一家就全灭了!” “没关系的大哥,”我说,“你就放心吧。” “我在井底做过几百次模拟练习了。”二哥也说。 “哼,真是,我的弟弟们个个都是人才。” 不久,母亲和幺弟从树丛中爬过来。一身黑西装的母亲看到二哥变身的样子,高兴地抱着车辆感叹道:“干得漂亮!矢二郎,你是最棒的!” 赶在今晚的贵宾南禅寺玉澜到来之前,我们积极地做着纳凉准备。戴着飞行眼镜的弟弟,提着飞天锅炉引擎放进伪电车里,心无旁骛地检查设备;大哥将整箱红玉波特酒搬进电车;母亲提来了装着散寿司和炖菜等的多层食盒;我将闪着亮光的飘带仔细地贴在二哥屁股上。 “大哥和玉澜的相亲会顺利吗?”二哥问。 “谁知道呢。”我侧头道。 “不是一丝不苟地练习了吗?” “……哎,别说了,陪他练习的我都想哭了。” 母亲想趁这次五山送火的机会,一口气撮合整天只会隔着棋盘对弈的大哥和玉澜,为此她不断鞭策大哥练习说出浓情蜜意的绵绵情话。 于是我变成玉澜,成为大哥练习的对象。但是训练顽固的大哥说甜言蜜语这事,实在是太难了。“振作点大哥!”“下决心大声说出来!”“握我的手啊!”在我不断的呵斥与激励下,大哥总算成功地把爱语说出口。不过兄弟之间互诉爱语这种事想想都头皮发麻,大哥和我事后都恶心到卧床不起。 准备差不多完成时,只见南禅寺玉澜从参道走过来。大哥慌忙走下伪睿山电车出去迎接,两人别扭地互相行礼。 “谢谢你邀请我。” “哪里,你能专程来纠之森是我们的荣幸。” “好久不见啊,矢二郎。”玉澜跟二哥打招呼,“好棒的变身!竟然用伪睿山电车当纳凉船,这肯定是矢三郎的主意吧?” “不愧是玉澜,真了解我。”我说,“我们兄弟很傻吧?” “是啊,傻得不可方物。” 于是我们一起等候恩师大驾光临。 不久,纠之森沉入深蓝的暮色中。白花花的参道上,红玉老师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过来。 他在参道中央停下,瞪着黑暗中光辉灿烂的伪睿山电车说道。 “哟,你们这些毛球,在这里做什么?” 戴着飞行眼镜的矢四郎坐上驾驶席,开始车内广播。 “请大家在位置上坐好,电车马上就要升空了。” 纳凉伪睿山电车威风凛凛地在纠之森内行进。 仙逝的父亲活着时,特别喜欢坐二哥变的伪睿山电 车。此时二哥脑海中一定闪过那些载着父亲急速行驶于夜晚街道,让无数醉汉吓破胆的光荣画面吧。现在伪睿山电车以惊人的速度在参道上行驶,势头之猛眼看着就要一头撞进下鸭神社了。 “拜托你安全驾驶!” 大哥一声大吼后,电车危险地擦过朱红色的楼门艰难地升空了。 惊魂未定,像火箭一样急速升空的伪睿山电车大幅度倾斜,我们一下子都滚到车辆的后方。倒翻的汤汁浇得我们满头满脸。“就说了狸猫不懂如何飞行。”红玉老师抱怨道,“伟大的我坐在车里,你们竟然还开得这么莽撞。” 在二哥和幺弟熟悉驾驶之前,我们个个都悬着一颗心。 不久,车体终于趋向水平。 “呼——电车现在飞行平稳。”弟弟广播道。 “矢四郎,我不是让你安全驾驶吗?”大哥说。 “矢二郎哥哥开得太快,我控制不住。” “抱歉,”二哥深感歉疚,“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无妨,二哥,反正今晚的宴会百无禁忌。” “别忘了我还坐在上面呢,你们这帮毛球。” “哎呀呀,汤汁都洒光了。”母亲遗憾地说,“不过还好散寿司本来就是散的,没关系。稍微收拾一下,宴会还能继续。” 大家重整旗鼓准备继续开宴会,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丝丝凉爽的夜风。我爬上座席眺望窗外。 眼下是洒满点点亮光的广阔夜景,只见我们的电车旁边浮着一只像几辆牛车[译者注:平安时代显贵乘坐的牛拉的车。二轮拉车上有屋形车篷。车篷有窗有前帘,类似中国的轿子结构。]拼接改造而成的飞天船,应该是御所[译者注:位于京都市上京区的皇室宫苑。]狸猫的纳凉船吧。我从窗口探出身朝他们挥手,他们也掀开帘子向我挥手。接着,御所的狸猫们还吹起喇叭庆祝伪睿山电车的顺利升空,于是二哥也鸣警笛回礼。只见二哥屁股上交织着金银线的七色飘带闪闪发光,我们的纳凉电车继续在夜空中行驶。 不久,五座山的送火一一浮现。[译者注: “五山送火”当晚八点开始,依次点火。图案分别为“大”(大文字山如意岳)、“妙法”、舟形、“大”(左大文字山)、鸟居形。] “老师,快看,送火。” “知道了,知道了。” “老师您过来看嘛。” “有什么值得我看的,难道还要我奉陪人类的游戏吗?” 红玉老师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浮现“大”字的如意岳一带,曾是红玉老师——如意岳药师坊的地盘。当年,我们的父亲也是为了要教训教训那些在老师地盘上撒野的鞍马天狗,才倾尽全力制造伪如意岳事件,完成了他一生一次的壮举。然而父亲的努力还是化为了泡影,红玉老师最终被赶出如意岳落魄度日。 导致老师落魄的原因——“魔王杉事件”,我也参了一脚。伟大的父亲赌上性命想要守护的东西,却被傻瓜儿子作践糟蹋了。这种大家早就看腻了的平庸故事,对我来说却是最痛切的回忆。 不过红玉老师丝毫没流露出对如意岳的留恋。他大口大口吃着散寿司,让玉澜在一旁斟酒,十分满足的样子。 老师看了大哥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 “矢一郎,你怎么不变成布袋和尚了?” “今晚这样就好。”大哥维持着清爽的少爷风打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也太装模作样了,今晚不是百无禁忌之宴么?” “今天玉澜也在,大哥要装酷。”我趴在老师耳边小声说,老师听过后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表情。 “也就是说,这是毛球的相亲大会喽。也好,你们俩快点对阵、对阵!” “老师,这又不是相扑。”玉澜态度坚决地说,“您这不是让矢一郎为难吗!” “是啊,老师。玉澜也很为难。”大哥也跟着说。 老师放下酒杯,抬头盯着大哥和玉澜。 “毛球装什么附庸风雅,你们以为能在身经百战的老师面前隐瞒恋情吗?” 且不说老师在爱情方面是否经验丰富,这种蛮不讲理的说教,最能彰显天狗的威严。“你们这些毛球啊,真是不自量力……”老师展开长篇说教,激动得两眼放光,白发像带静电一样都竖了起来。大概是想起如今弁天不在身边,内心的焦躁复苏了吧。在自己苦于这段黄昏恋之际,眼瞧着大哥和玉澜过于纤细的爱情方式,心里火大也情有可原。红玉老师越讲越气,他咬碎了酒杯、将红玉波特酒撒了一地,大喝一声:“喜欢就说喜欢!”震得整个伪睿山电车隆隆作响。 大哥和玉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嘭”的一下,大哥和玉澜的尾巴同时蹦了出来,告白成功。 “哼!随你们,自己相亲相爱去吧。”老师说。 母亲顿时喜笑颜开,她拿了新的酒杯斟满红玉波特酒递给老师。 “不愧是老师,说话分量就是不一样!”母亲说。 “那是自然,我多伟大啊!”老师又得意起来。 我起身离开愉快的宴席,在摇晃的电车吊环间穿行,来到电车前方的驾驶席。从正面的窗口可以一览宏伟的夜景,五山送火已经接近尾声。 耳边传来二哥满足的声音。 “良辰美景啊,有趣即正义。” “只可惜二哥一直保持着变身状态。” “但我并不觉得寂寞啊,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我的身体也变得温暖。说实话,井底之蛙的生活啊,身体冰冷内心寂寥。” “有趣即正义。” 我耳边听着家人愉快的喧闹声,眺望着眼前的夜景,回想起曾经位于这喧闹声中心的父亲。每当脑海中浮现父亲的身影,他大多都在笑。我从没见过笑得比父亲更开心的狸猫。即使笑出眼泪还一直在笑。我从没见过父亲哭,但是仔细想来,父亲不总是笑着流泪吗?那种笑法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这时二哥突然说:“哎呀,我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去看看。” “小心别掉下去啊。” 我从驾驶席的窗口爬到电车外侧,爬上车顶,晚风飕飕在我耳边吹过。我趴在滑不唧溜的车顶上定睛一看,像巨人骸骨一般耸立在黑暗中的集电器对面,放着一张豪华的长椅,只见弁天一身浴衣慵懒地坐在上面吹夜风。她俯视着夜景,略带倦容的脸庞被模糊的灯光映得青白。 “这上面的风很凉快呢,矢三郎,你也过来吧。” 我爬到她身边,她把手里正喝着的酒杯递给我,她的脚下还放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我一口气将手中的伪电气白兰喝干。 “为什么二代目的长椅会在这里?” “我想躺在这张舒服的长椅上看夜景。所以刚才去了那个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就顺手搬过来了。” “擅自将二代目的东西搬过来是不是不太好?” “你这胆小鬼。” “我本来就是。”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什么?是我觉得舒不舒服!” 弁天模仿二代目的口气说话,然后嘴直接对着大瓶的伪电气白兰喝起来。伪电气白兰咕咚咕咚顺着她的喉咙流进胃里,似乎能看到她胃里升起苍白的火焰。弁天喝着酒,脸色越来越苍白。 “呐,矢三郎。我和二代目,你喜欢谁?” “二位都是我很尊敬的天狗。”我小心翼翼地说,“狸猫的天性就是尊敬天狗。” “我最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了,你要再这么说 我就拿你涮锅。” “……弁天大人,二代目是不是让你非常恼火?” “哪有,我只是觉得有趣,很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弁天一本正经地喃喃自语,眺望着视线下方的城市。 就在这时,突然,前方的车顶一端出现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接着露出在夜风中狂舞的一头白发,如枯槁的芒草一般。带着必死的决心往这飞行车顶上爬的,正是红玉老师。“弁天在那里吗?”老师的声音充满了喜悦,但是他越想爬却越爬不上来,“你等着,我马上上来。” 我慌忙跑过去,将老师拽上来。 这时弁天从长椅上起身,愉快地说:“看啊,矢三郎,你的朋友来了。” 只见夷川家的船正从后方靠近。 夷川家用伪电气白兰灌醉南都的狸猫、横刀夺爱抢去的飞天船,此刻正在京都的夜空中向我们直冲过来。船上装饰着明晃晃的灯饰,尽显出夷川家极致的低级趣味。 我从车顶上探出身,对车内的大哥他们说:“夷川来了!” 大哥他们从窗口探出头,七嘴八舌地评论道:“太难看了!”“品位低俗!”“愚蠢透顶!” 夷川家的飞天船船体整个涂成朱红色,船上装饰着熠熠生辉的圣诞风格灯饰,还挂了许多露天啤酒屋常挂的那种大红灯笼。桅杆上有一个霓虹灯板,依次闪现“英国绅士”“万事大吉”“全场满座”“广受好评”等桃红色字样。这本是一艘在遥远的奈良时代,穿越玄界滩[译者注:位于日本福冈、佐贺两县北部的海域。自古以来为日本通往大陆的海上交通要道。]的狂风暴雨、直驱大陆的遣唐使船,有着无尽的光辉历史。无奈今晚,它曾经的威严荡然无存。夷川家用浮夸的装饰将船的原形破坏殆尽,不知廉耻地将自己的愚蠢昭告天下。 这艘寡廉鲜耻的船,很快就横在了我们的纳凉电车前。 身穿印有“夷川家”字样的桃色法被[译者注:在衣领或背后印有字号或姓名的半截式外褂。]的夷川亲卫队,一齐挤到右舷,借着酒劲开始对着我们指指点点、骂骂咧咧。要吵架谁怕谁啊。我站在伪睿山电车的车顶,“去死吧去死吧”一个劲地回骂过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对骂后,天下无双的傻瓜兄弟扒开夷川亲卫队得意扬扬地出现了。 金阁和银阁变身成穿着绅士服的布袋和尚,头上还戴着大礼帽。 “下鸭家的诸位,容我这位英国绅士说一句。”金阁傲慢地说道,“这不是电车吗,哪里是纳凉船?” “肯定是矢二郎变的,大哥。”银阁说。 “哈哈哈,要真是这样,那连电车都称不上。” “换作我们,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了,哪还会开上天丢人现眼?” “可他们就是不知廉耻啊,银阁。”金阁嘲笑道,“送火之夜没法准备纳凉船,只好拿伪电车蒙混过关。我敢担保,要是正经狸猫早就羞愧得拔光自己屁股上的毛了。不过跟他们一比,才更能突显我们的船华丽啊!你看这天才的审美!准备周全、万事大吉。优秀的狸猫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准备周全,万事大吉!” “怎么样,你们要是不甘心就骂回来啊。” “闭嘴,金阁!”我在车顶上大叫,“那艘船本来是要借给下鸭家的,你们却用卑鄙的手段从中作梗。” “说我们从中作梗?”金阁夸张地耸了耸肩,“喂喂,矢三郎,你别无端找碴儿。” “是啊,别无端找碴儿。”银阁随声附和。 金阁装模作样地竖起手指,在右舷来回踱步。 “现如今伟大的家父离开京都,京都狸猫的未来就全权交给我这伟大的继承人了。这是京都所有狸猫都公认的事。那么身负重任的我去跟南都的长老们打声招呼,说‘嗨,我是金阁。今后也请多关照’不是应尽的礼数吗?” “我大哥知书达礼,跟你这种野蛮的狸猫不同。” “没错,谁让我们是英国绅士呢。” 金阁说着,卖弄着玩具一样金光闪闪的大礼帽。 “去打招呼总要带礼物吧?那么,有比我们精心调制的伪电气白兰更好的礼物吗?没有吧。面对如此丰厚大礼,南都的长老们想要回礼也不奇怪吧?虽然我觉得将有历史传统的遣唐使船借回来不太好,但对方都说了‘这船能被夷川家的金阁大人借去物尽其用,对我们来说就是无上的光荣’,我也不好拒绝,对吧?” “就是啊大哥,而且我们的纳凉船去年被击毁了。” “没错。要说去年那艘船被谁击毁的,不就是你吗,矢三郎!” 金阁愤怒地用手指指着我说:“你的非绅士行为,真的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连海星都说‘矢三郎他们总是闹事,我不想坐纳凉船’,索性把自己关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里。还说‘坐什么纳凉船,我还不如去工作’这种煞风景的话。啊啊,我们那固执又可怜的妹妹!” 这时候,夷川亲卫队突然喧闹起来。 一位闪闪发光的英国绅士从朱红色的船舱里走出来,正是如假包换的二代目!我惊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金阁和银阁擅自拜他为师,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二代目会上夷川家的纳凉船。 二代目站在船缘,看向我们的伪电车。 当他看到集电器旁盘腿而坐的红玉老师和坐在长椅上的弁天时,露出结冰一样的冷酷表情,眼神中更是透出冷冷的蔑视。很明显二代目在内心已经给红玉老师和弁天贴上了“轻蔑”的标签,对他们二人不予理会。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轻蔑的表情。 “人都说事不过三……”弁天从长椅上站起来,在我背后小声说,“呐,矢三郎,把那艘船烧了如何?” 这个时候,大哥在伪睿山电车内像石佛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大哥一向很讨厌在五山送火这种重大节庆中惹是生非,更何况今晚我们还邀请了玉澜,出于对南禅寺家的责任,他比以往更绷紧理智之弦,一切能忍则忍。但另一方面,大哥又是非常重视家门名誉的狸猫。那对傻瓜兄弟偏偏在我们恭送祖先返回冥途的夜晚,来抹黑我们家族的名誉,大哥如何能轻易放过他们?所以大哥其实不是站在那里发呆,他是在倾听自己的理智之弦一根根崩断的声音。 玉澜比大哥先一步发火,她从车窗探出头。 “金阁银阁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咦?”金阁惊讶地睁大眼睛,“玉澜为什么在这里?” “从刚才一直听到现在,你们真是净说些失礼的话。现在马上道歉。明明小时候挺可爱的,到底是吃了什么,长成这么惹人厌的傻瓜。不可爱的傻瓜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你说什么?说得好过分。” “我们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哎呀,你们也会受伤?如果能伤到你们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来吧,好好道歉。如果不道歉,我就去海星那里告状。” 虽然我的前未婚妻海星的毒舌也是附带保证书的,但玉澜的话中透着与海星不同的“毒气”。她轻盈地投下看似柔软的铁球,砸得金阁和银阁捂着肚子直呻吟,气得鼓鼓的像青黑的大福[译者注:豆馅团子。]一样。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们用大礼帽不断敲打着船沿,郁闷极了开始口不择言。 “你说什么你这个将棋白痴。” “一辈子蹲在南禅寺下将棋去吧。” 听了这两句话,大哥辛辛苦苦忍耐维持的最后一根理智之弦崩断了。“你们说什么?”大哥怒吼着从车窗探出身,身上已经开始长出虎毛。 “连玉澜都敢侮辱,我饶不了你们!” 黄色的虎毛不断地溢出窗 外,巨大的老虎从电车跳上纳凉船。就算是为了玉澜,大哥这事做得也忒大胆了。 被下鸭老虎的咆哮吓傻了的夷川亲卫队,开始在船上四处逃窜。金阁和银阁变成金、银两头狮子迎击大哥。相互拔毛的肉搏战异常激烈,老虎与两头狮子扭打成一团,像一个发光的大毛球在船上四处滚动。 怒发冲冠的大哥再凶悍,面对两头狮子也处于劣势。 作为弟弟理应助他一臂之力,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我摆好架势,准备从伪电车上跳过去。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准备炮击!”紧接着夷川亲卫队开始在右舷列队,朝我们发射出一排礼花。火球嗖嗖嗖地飞过来,二哥扭动着身体直叫“好烫,好烫!” “不妙!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急忙躲进车内避难,结果车里也充满了色彩斑斓的烟雾,让人窒息。母亲和玉澜被扔进来的地老鼠花炮追着到处跑,最后只好尖叫着抓着电车吊环抬起双脚。矢四郎慌忙往锅炉引擎中倒红玉波特酒。 二哥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烫烫烫!屁股好像被点着了!” 飞过来的烟花把二哥屁股上贴着的飘带点着了。虽然伪睿山电车像魔芋一样软塌塌的,但那些飘带可是我用心贴上去的,没那么容易拿下来。本想着弄点装饰让送火的夜晚看起来更热闹,结果我善意的用心适得其反。 “二哥,快点着陆!”我叫道。 “你让我停在哪儿啊?” “还用问,当然是停在夷川家的船上!” 在烟花燃起的滚滚烟雾中,伪睿山电车来了个大调头,前车灯对准夷川家的船猛冲过去。电车车尾的飘带已经烧掉大半截,只剩下短短一截像金鱼粪便一样黏在车尾。火焰如果烧到二哥的屁股,下鸭家就只能掉入夜空中惨遭灭门。在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夷川亲卫队无论射过来多少烟花,都阻止不了我们朝他们飞奔而去。 伪睿山电车就这样一头栽进夷川家的船,撞翻堆满山珍海味的酒桌,直朝着夷川亲卫队撞去,亲卫队四散逃开,电车撞到桅杆才终于停了下来。顿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随即我们便被扔到了甲板上。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环顾周围,看到燃烧的飘带下一只小青蛙在苦苦蠕动。 “不得了!”母亲大叫,“矢二郎要烧起来了!” 我慌忙扒开飘带,把二哥救出来。 “哎呀呀,大家没事就好。”二哥不慌不忙地说,“屁股热乎乎的就当针灸了,对自律神经有好处。” 这时候霓虹灯板从倾斜的桅杆上掉下来,砸穿了甲板。 之后,这场混乱总算平息下来,只能听到摔坏的霓虹灯板还在发出咝咝的响声。纳凉船像被暴风雨洗礼过一般一片狼藉,食物的残渣与摔碎的酒瓶在甲板上散了一地,残留的烟花烟味扑面而来。夷川亲卫队被眼前的冲击吓得丧失了战斗欲,聚集在船缘一边。大哥与金阁他们也惊呆了。 “狸猫真是一群无药可救的生物。”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弁天从天而降。 她右手拎着长椅,左手提着红玉老师。 我们的恩师红玉老师,手里抱着拐杖和红玉波特酒酒瓶,宛如被逮住的顽皮小猫一般被弁天提着脖子。即使将不能在天上飞——这一天狗不该有的弱点暴露于全天下,老师还是一脸威严地睥睨着船上的狸猫们。 这时候,我发现二代目一个人伫立在船头。 他背对着狸猫们的大骚乱,头上戴着礼帽,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想必他已经厌烦了这纳凉船上毛茸茸的混乱局面,心早已飞回自己那井然有序的宅邸。 二代目转身准备飞离纳凉船。 这时红玉老师用拐杖敲着船板高声叫道:“又想逃吗?”老师气势逼人地说,“你这个一味逃避的家伙。” 二代目回过头,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皱起眉头。 这是自二代目回国后这对乖僻父子的第二次碰面,上一次是三个月前的南座决斗。不过现在这个场面,就父子见面的时机来说,简直糟糕透顶。船上到处都是狸猫毛,二代目和红玉老师都极度不悦。弁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热衷于煽风点火。她就像故意挑衅一般,炫耀似的坐在擅自从二代目家里搬来的长椅上。 “真糟糕,”二代目说,“狸猫实在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毛球怎么会有长进。” “教育毛球难道不是天狗的工作吗?” 二代目步履轻快地从船头走过来,举起白皙的手一挥,吵闹的狸猫们立刻安静下来。就像用熨斗烫平衬衫褶皱一样,二代目瞬间让船上恢复了秩序。他瞪着坐在长椅上的弁天问道:“这女人是谁?” “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说,“她跟你这个没骨气的窝囊废可不一样。” “一个偷东西的女人,还真是优秀的得意门生。被人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在空中飞,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满足?想将自己的丑态公之于众是你的自由,不过至少应该好好教育她,让她不要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内。” 被人说成这样,弁天怎么可能不反击。在场的狸猫都吓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窥探弁天的脸色。但弁天只是微笑着,沉默得可怕。 “你想说的都说完了?” 红玉老师从怀中掏出风神雷神扇,摆好架势。 红玉老师要是在这船上一扇扇子可不得了。挤满观赏五山送火后返程人群的街道上,肯定会下起一场毛球雨。母亲小声嘟囔着“不好!”将玉澜与矢四郎紧抱在怀里。夷川亲卫队早已瘫在甲板上站不起来,个个就近紧紧抓住能抓的东西。我急忙跑到红玉老师跟前,抓住他的手腕。 “老师!在这种地方使用扇子的话,我们都会被吹飞的。” “这是天狗之间的事,天狗打架狸猫别出手。” “但是今晚的五山送火是狸猫的庆典,而且您别忘了这里原本是狸猫在打架,狸猫打架天狗出手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时候弁天从长椅上站起来。 “可以了,矢三郎。”她说着走到红玉老师身边,屈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师父,这里交给我处理如何?” 红玉老师点了点头收起武器,“……好吧,你好好教训他一下。” 一身白色浴衣的弁天与一身黑色西服的二代目,在狸猫们屏息的注视下,来到倾斜的桅杆正下方面对面站定。掉落下来砸进甲板里的霓虹灯板还在冒着青白的火花。弁天压制着满腔怒火,二代目则带着满肚子的轻蔑,两人互相睨视。弁天脸上浮现出冷冷的微笑。 “在伦敦第一次见你那天,天气很不好啊。”她说了一句很神秘的话,“从那天开始,我就看你不顺眼。” 她的侧脸燃烧着对二代目的青白色怒火。 但是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胸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时候、在这艘船上,恐怕没有一个狸猫能理解我的心情。 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确定。 弁天会输给二代目。 二代目轻轻松松击落弁天后,再次降落到船上。船上的狸猫们傻呆呆地用透着敬意的目光望着二代目。 以这一晚为界,狸猫界开始视二代目为红玉老师的正统继承人,准备迎接他成为新时代的天狗。再怎么说,他把那个让世间万物都敬而远之的弁天给击落了,理所应当是天狗的继承人,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吗? 不过二代目丝毫不露出得意的神色,似乎就连满船毛茸茸的敬畏都让他感到厌烦。 二代目拎起心爱的长椅,环视着船上的一众狸猫。 “那么诸位毛球,我告辞了。” 伍 有马地狱 说起狸猫与温泉之间的因缘,要追溯到太古时期。 在我还是小毛球时,有马温泉的热潮曾席卷整个狸猫界。那时,狸猫们成群结队相约前往有马。相传六甲山山脚下的有马温泉早在《日本书纪》[译者注:奈良时代日本最早的敕撰史书,养老四年(720年)成书。记述自神代至持统天皇时代的日本正史。]里就有记载,因温泉上方缭绕的汤烟[译者注:特指温泉冒出的蒸汽。]闻名遐迩,是丰太阁[译者注:丰臣秀吉的敬称。]也泡过的名汤。 自从犒劳旅行去过有马温泉后,八坂平太郎就深陷有马的魅力中无法自拔,还制造了“盘踞有马久宿不归”的大事件。去带他回来的狸猫一只接一只地也被温泉迷住了心窍,成了不归狸。再这样下去,京都的狸猫很有可能都会被有马温泉拐跑。这时候,单枪匹马深入敌阵,将所有狸猫统统带回来的正是家父!这些狸猫回来后,诱使他们流连忘返的六甲山山脚的汤烟也跟着他们飘了回来,再度让整个京都沦陷。于是有马温泉的名声在京都越来越响亮。 回到纠之森的父亲浑身冒着热气。打着将平太郎他们带回来的名号,肯定也趁机享受了有马温泉的滋味。 路过纠之森的红玉老师,盯着父亲的脸哼了一声。 “……泡过温泉了吧,总一郎。” “是的,真的非常舒服。” “不像话!” “咦?老师讨厌温泉吗?” “那种东西泡多了会变痴呆的。” 的确,温泉泡多了会让人迷失自我。 像一个毛茸茸的气泡一般飘在温泉里,涌上来的热气与自身的狸气完美融合,不禁堕入忘我的境界。流之不尽的热水——面对如此奢靡的盛情款待,我们狸猫界致以由衷的敬意。 啊,“极乐之地”就在温泉! 十月中旬,以淀川教授的失踪事件为契机,我潜入了有马温泉。 今年八月末,淀川教授离开了今出川的研究所,被调到花脊[译者注:京都市左京区町名。]的实验林研究站。 这实验林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有一个简陋的组装小屋,没水、没电、没燃气。只有一个叫铃木的研究生追随教授来到这里。我每次来看他们,都觉得他们已经逐渐脱下文明的外衣,退化到开始制作竹枪与野猪作战的地步。在这座未开发的实验林里,他们像被送进新大陆的开荒团一样,过着最原始奔放的生活。 我第一次来这儿拜访时,淀川教授边用野外煤气灶煮竹叶茶招待我,边向我讲述他调职的原委。 “这次因为准教授[译者注:日本的高等教育机构中仅次于教授的职称。]栽赃嫁祸,我被踢出了研究室。” 八月下旬,结束了在印度尼西亚的冒险旅行,抱着像小山一样多的可疑研究材料回国的淀川教授,突然被人举报性骚扰。他对这件事完全没印象,十分突然地被系里的人权委员会传唤。这场举报如空中楼阁般,完全建立在模糊的事实与模糊的推测上,毫无确凿的证据。但不知何故委员会完全不接受教授的任何反驳,系主任和副校长也早早地跑来研究室赶教授走。副校长跟教授说话时,眼神明显闪躲。他说:“我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在这件事的风波平息之前,你去花脊专心做研究如何?”淀川教授顿悟:“这是一场阴谋啊!” 根据研究生铃木的证言,在淀川教授去印度尼西亚出差期间,一个自称“星期五俱乐部代理人”——身穿红衬衫的可疑怪人,跟系主任他们一起拜访了准教授,几个人在房间里密谋了大半天。那个身穿红衬衫,接受星期五俱乐部密令来访的男人,显然就是天满屋。 “绝对是星期五俱乐部在背后搞鬼!成人的世界真可怕啊。”淀川教授说。 “那你打算举旗投降吗?” “你在说什么?为了保护狸猫不被下锅,星期四俱乐部决不能解散!” 这种摆明了要让你知难而退的做法,反而激起了淀川教授的斗志。九月,星期五俱乐部在圆山公园的“月山”料亭集会,淀川教授又往他们的宴会厅里扔了许多“废止狸猫火锅”的传单。不仅如此,他还逐个登门拜访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向他们灌输对狸猫的热爱。星期五俱乐部的这场阴谋可说是毫无作用,白忙活了一场。 就这样十月匆匆过半。 某天早上,我久违地来花脊实验林探望教授,组装小屋里却不见教授的踪影。我喝着竹叶茶,眺望着远方秋日艳阳下金灿灿的芒草平原,等着教授回来。不久,铃木忽然现身了,他手里拿着弓箭和在森林里抓到的野鸟。据他描述:今天早上,那个穿红衬衫的怪人现身,带走了淀川教授。 铃木抓着还在扑腾的野鸟说:“教授托我给你传话,说今晚星期五俱乐部在有马温泉有聚会。”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为了救出淀川教授,坐上了前往有马温泉的列车。 我从河原町坐阪急电车到三宫,再从三宫换私铁到有马。 从神户电铁有马温泉站的检票口出站后,我沿着有马川向前走。暮色撩人的山间,伫立着一排排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气势恢宏如军舰一般。巍然耸立于左边山上的,正是当年让八坂平太郎他们沦陷的温泉旅馆“有马兵卫向阳阁”。 当树上的叶子微微染上红色时,温泉街就进入了旺季。 汇聚了土特产店和巴士中心的温泉街一角,有一栋挂着“温泉预约中心”招牌的建筑物。这栋爬满常春藤的建筑物二楼,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咖啡厅。我点了杯奶昔,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透过窗外的常春藤,悠闲地望着下面人来人往的温泉街。 望着眼前的风景,我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星期五俱乐部年末要吃狸猫火锅。现在十月已匆匆过半,估计快到要抓狸猫的时候了。为解决后顾之忧,他们想方设法让淀川教授屈服,结果适得其反。于是他们改变作战计划,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使用怀柔政策。为了腐化教授的叛逆精神,俱乐部打算让教授舒舒服服地泡着温泉,品尝各种山珍海味,最后沦陷在美女的甜言蜜语中。如果是那样的话,有马的确是个绝佳的场所。 “淀川教授,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想。 这时候,我听到有谁在轻唤我的名字。 抬头环顾四周,店内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吧台对面放了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店主正专注地看着近畿地区降雨情况的天气预报。忽然,我桌上的银色糖罐摇晃起来,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喂,看这边!”我跟糖罐结过仇吗?好像没有吧。“这是什么玩意儿?”当我准备用手指去弹糖罐时,那个声音突然大叫:“混蛋!别碰我。”——原来是我的前未婚妻海星藏在里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海星仍旧一副吵架的口吻说道,“难道要一一向你报告不成?” “这里可是有马温泉啊。”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自从夷川早云从京都消失后,负责掌管伪电气白兰工厂的海星就异常忙碌,连她一向自豪的柔顺茸毛都无暇打理,经常一副乱糟糟的模样。担心她身体状况的金阁和银阁,绞尽脑汁才想出约她来有马温泉度假的主意。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这对傻瓜兄弟太无能,才累得海星心力交瘁。不过哥哥们难得的体贴也让她内心备感温暖。就这样,她久违地休了假,跟着哥哥们一起来了有马。但是这会儿,金阁和银阁却早早地在温泉旅馆里醉得不省人事,海星只好一个人来温泉街散步。 “我可不像你,每天都是休息日。” “我也不是来玩的,我来这里是为了阻止星期五俱乐部的阴谋。” “这不就跟来玩差不多嘛,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海星接下来的话更过分,“还是说,你是特地千里迢迢跑来这里跳火锅的?” “你当我是傻瓜啊,哪有人会把温泉和火锅搞错?” “我是说,就你那样,迟早掉锅里。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泉里醉生梦死,结果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这不正像你这种傻瓜干出来的事嘛。” “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你到现在不还是对着那个半天狗暗送秋波吗?”海星哼了一声说道,“跟吃狸猫火锅的家伙眉来眼去,这是脑子正常的狸猫会干的事吗?真让人生气。二代目要是早点结果了那女人,就没这么多事了。” “说话小心点,弁天大人也在有马。” 弁天自五山送火那晚之后,就尽量避免与二代目接触。 弁天显然很在意二代目,我当然不会蠢到当面戳穿这一点。弁天有两种逆鳞,一种是即使触到也无伤大雅,另一种却是触到必会大发雷霆,叫我小命不保的。二代目的事明显属于后者。我以一介狸猫的身份常伴其左右,如果连这点都看不透怎么能活到现在。 我不经意地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温泉街,发现弁天竟然就在我眼下转悠。她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古朴的土特产店,像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般,看这看那地挑选商品。弁天一身浴衣的打扮,仿佛能从她的后颈处闻到温泉的清香。她手里拿着名叫“有马铁炮水”的饮料,渴了就举起来对着瓶嘴豪饮。这副旁若无人的飒爽英姿,不仅迷倒了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连路过的温泉游客们也纷纷被她的美色斩杀,于是土特产店门前尸横遍野。 我猛地起身对海星说:“我要走了,你别跟来。” “不准命令我!”海星生气地回应道。 我下了台阶走进温泉街,一路尾随星期五俱乐部的人。 只见他们一行人——弁天走在最前头随意四处闲逛,而星期五俱乐部的众人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她身后。他们一会儿有说有笑地穿梭在普通民宅的后街;一会儿走过长长的石墙,不经意地抬头看看从墙头探出来的百日红。再转悠到温泉寺院内,欣赏一排排庄严肃穆的兽头瓦。我跟着他们,在因汤之花[译者注:高温泉水与大气接触,因温差引起冷却反应,泉水中矿物质成分沉淀形成粉末或硬块。]而染成金黄色的石阶上爬上爬下,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有马温泉地处山间腹地,分布着许多像迷宫一样交错的细长坡道。这些纵横在一排排房屋间的细长小道,早早就隐没在黄昏中,令小小温泉街的一角变得无限深邃起来。在迷宫的各个角落,隐藏着金之汤[译者注:泉色似铁锈红,含铁的氯化钠温泉。]与银之汤[译者注:无色透明碳酸泉。]的泉源,它们在秋日的暮色下升起袅袅的白色汤烟。 不久,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走进一条两边都是双层木造建筑的窄路。他们进了一家小店,在里面挑选碳酸煎饼和竹编工艺品。我躲在佃煮[译者注:海鲜或海苔等用酱油、砂糖、甜味料酒煮成的一种保存食品,因发源于东京佃岛而得名。]店的阴影处监视他们,突然听到我前面的红色邮筒里传来海星的嘀咕声,“这帮家伙还真悠闲。” “你快回自己的旅馆去。”我说。 “待会儿再回去。” 弁天好像在挑选碳酸煎饼,有四个男人围在她身边。 那个像游牧民族一样彪悍的男人,是经营酒店的毗沙门天;笑得脸都要融化了一样的男人,是在大阪某银行担任要职的惠比寿;在店门前眯着眼睛欣赏温泉街风情的年轻男子,是先斗町料亭“千岁屋”的店主大黑天;那个正兴奋地不断将碳酸煎饼塞给弁天,长得像豹一样的男人,是健康食品公司的社长福禄寿。 “没看到寿老人啊。”我说。 “那是谁?”海星问。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背叛他就会被流放地狱。连弁天大人都敬他三分,所以那人绝非等闲之辈。” “你嫉妒了吧?”海星瞎说道。 星期五俱乐部买了很多碳酸煎饼后,再次返回温泉街。弁天把买的东西都交给男人们拎着,自己一个人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 不久,他们爬上有马温泉地区深处的高岗,远离喧嚣的温泉街。俯视脚下,是一片错综排列的砖瓦屋顶和晒台。只见远处的有马川沿岸,钢筋混凝土的宾馆大楼林立,感觉像是遥远的另一个城市。黄昏中,楼群开始逐渐亮起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来到一个看起来像荒废疗养院的地方。 从大门口可以看到里面一栋类似市政府厅舍的三层建筑,但院内路面杂草丛生,玄关前的灌木似乎也无人打理,肆意生长,十分茂盛。玄关的玻璃门内一片漆黑,混凝土的建筑物里没有一丝灯光。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有说有笑地走进大门。 “你准备潜入这种地方吗?”海星在我背后吃惊地问。 “你快点回旅馆去!舒舒服服地泡个温泉,把屁股泡暖和了。”我说。 我藏在玄关前的灌木丛中窥探里面的情形,然后拉开玻璃门偷偷溜进屋内。 玄关处褪色的绿拖鞋散乱一地,走进昏暗的大厅,里面充满了尘埃与霉菌的味道。右侧无人的服务台一片狼藉,左手边褪色的沙发对面放了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这里看起来简直是一片废墟。 穿过大厅,走到底右转,步入一个长廊。沿着长廊向前走,发现一间写着“宴会厅”的房间从半开着的门里透出光亮。 我变成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钻进去。 这个房间十分宽敞,大到可以让鲸鱼在里面打滚,窗户上挂着紧闭的暗红色窗帘。光滑的地板中央,孤零零地竖着一块漆黑的屏风。屏风前放了一个烛台,烛台上点着一根蜡烛。一个胖墩墩的男人穿着浴衣背对着我盘腿坐着,从葫芦里不断往外倒酒喝。 那个男人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矢三郎吗?你过来。” 看到他的脸,我的心咯噔一下揪了起来。在我眼前的,居然是变成人类模样的父亲。我一时间忘了自己变成了老鼠,竟然立起来僵在当场。男人晃着葫芦笑着对我说:“好久不见了。”我从老鼠变成人类,一动不动地盯着烛光下男人的脸。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父亲啊,你不认得我了?” 奇怪的是,这人身上一点父亲的味道都没有。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是关于八坂平太郎他们长期滞留有马回京都后的逸闻。由于浸泡温泉太久,他们全身的毛都变得滑溜溜的,身上的狸猫气味也完全消失了。气味消失对狸猫来说,如同失去身份证明。他们被其他狸猫嘲笑“像幽灵一样可怕”,备受排挤。所以在恢复气味之前,他们一直夹着尾巴做狸。 泡温泉泡到身上的狸猫味都没了,并且还熟悉父亲生前变成人的模样——这样的狸猫,世上只有一只!我瞪着冒牌父亲说道:“原来你一直藏在这里啊,早云。” “……被你看穿了吗,厉害啊。” 冒牌父亲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将葫芦里的酒倒进杯子递过来,“喝一杯吧。”我靠近他接过酒杯,当着他的面将里面的酒倒掉。 早云露出无耻的笑容,转向背后的屏风。 那块被摇曳的烛光照亮的屏风,正是我在菖蒲池画师家看到的地狱绘。远观时画面一片漆黑,但凝神细看,可以看到在黑暗深处,燃烧的红色地狱业火[译者注:佛教用语,地狱烧烤罪人的猛火烈焰。]一撩一撩地吐着火舌。侧耳倾听,甚至能听到被无情砍碎的亡灵们痛苦的哀鸣,以及恶鬼狱卒们挥刀的声 音。 “不愧是寿老人收藏的地狱绘。”早云说,“是不是都能感觉到地狱吹来的风?” 早云凝神望着地狱绘,我站在他身后伺机偷袭。 夷川早云身为狸猫,却与鞍马天狗及弁天联手,将家父推下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据说他尽情挥霍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出来的财产,云游各处的温泉地。今天在这里让我碰到,就是他的末日!我一定要把他捆回京都,让他在父亲的灵前跪个三天三夜,然后拔光他屁股上的毛扔到鸭川里。 但早云对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他从葫芦里继续往外倒酒,嘟哝着“提前庆祝一下”又举杯豪饮。 “背叛者布袋和尚被除名了,星期五俱乐部里空出一个席位。就在今晚,俱乐部将迎来一位新成员。你猜会是谁?” 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早云瞥了我一眼,不出声地笑道:“不知道吗?就是我夷川早云啊。” 听到这话我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从哪儿又吹来一股腥风。 “一只狸猫竟然要吃狸猫火锅?别跟我开这种恶俗的玩笑。”我说。 “吃又怎么样!事到如今我已决定不做狸猫了。”早云愤然丢出一句话,“是谁把我逼到现在这个地步?!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突然,早云伸手一挥,熄灭了烛光。 宽敞的宴会厅瞬间陷入黑暗,我立即向后一跳与早云保持距离。我竖起全身的毛,凝神感知周围的动静,但偏偏早云身上的气味都被温泉洗掉了,他像融入黑暗一般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似乎听到早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以为他走远了,但突然又觉得那声音近在耳旁,令人毛骨悚然。 “我那伟大的哥哥啊,用毕生精力阻碍我的前途,可怜的我一直被他欺凌,最后还被逐出狸猫界。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别胡说八道,处心积虑将父亲赶出这个世界的,不正是你吗?” “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矢三郎。”夷川早云在黑暗中嘲笑道,“你们也会跟我一样,走上相同的路。” 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猛扑过去,却什么也没抓住,双手只捞到虚无的黑暗。 突然黑暗中吹来一股腥风,下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鼻尖已经贴在地狱绘的屏风上。烛光明明已经熄灭,而我在刹那间却看到了地狱闪烁的红色业火,还听到如地鸣般的巨响,从炙热的世界里吹来的腥风,让我喘不过气来。 “想尝尝地狱的滋味吗?”早云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呢喃道,然后在我背后用力一推。 我试图用两手撑在地狱绘上,但奇怪的是,我的双手就这样穿过屏风,伸进了黑暗中。我盯着黑暗深处闪烁的地狱业火,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跌进屏风的地狱绘里。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腥风肆虐的荒原上。 眼前像火星地表一样的红褐色大地一直延伸到远方地平线。头顶广袤的天空一片漆黑,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和月亮。周围零星地插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管。不知从哪里照射出朦胧的红光,完全分不清昼夜。 “喂——有人在吗?”我叫道。 荒原上没有人应我,只能听到远处的地鸣声。 没办法,我只好向附近红褐色的岩石山走去。顺着坑坑洼洼的石阶往上爬,迎面飘来一阵恶臭,熏得我鼻子都歪了。这味道就像把几千只死掉的小龙虾扔进一个大坑里,再打进了几千只臭鸡蛋,搅拌混合后散发出来的强烈恶臭,能把人熏出眼泪来。 越过岩山,我来到一条像是流淌着石油一样的黑河河边。 向河对岸望去,锈迹斑斑的街道沿着黑河,连绵起一座诡异的长城。街道上的一切都像是用废铁拼接起来的,从一排排烟囱里不断喷出浓烟和业火,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更可怕的是,整条街道如活物一般不停蠕动。再仔细看,发现有巨大的齿轮和活塞在运转,无数废铁相互倾轧发出的噪声,越过黑色的河面传过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困惑不解。 沿着黑河走了一段路,发现左手边有个小小的车站木屋。 候车室里只有灯泡形单影只地亮着,完全不像有人的样子。正面是通往站台的检票口,右手边是个立食拉面屋,挂着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暖帘。 我越过账台,走进店内。 这里好像停业很久了,没有照明的厨房里覆盖了一层黏糊糊的黑色污物。角落里怪兽骨头一样的东西堆积成山。架子上放着半个西瓜那么大的海碗。 扫了一眼厨房的墙壁,一张褪色的弁天的照片映入眼帘。应该是她刚进星期五俱乐部时的照片吧,还是一个温柔稚嫩的少女模样。看到这张照片时,我耳边响起天满屋曾说过的话,“她对我来说,的确是高不可攀。” 架子上的海碗开始咔嗒作响,地鸣声越来越大。检票口对面,一辆纯黑的蒸汽列车驶进站台,发出巨大的蒸汽喷鸣声。紧接着,我听到车门相继打开的声音。周围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数量惊人的厉鬼涌出检票口。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地狱。 “可恶的早云,竟敢这么害我!” 我藏身账台中,变成一个腰间围着毛皮、肌肉发达的赤鬼。要是在这里被狱卒抓住,扔进狸猫地狱就惨了。 一个年轻的女青鬼走过来,敲了敲账台。 “喂,你,给我来碗拉面。” 我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对她说:“对不起,这里不营业。” “是吗,太可惜了。天满屋大叔他怎么了?” “不知道去哪儿了。” “啊,蜘蛛丝!可恶,这家伙果然顺着蛛丝逃跑了。”女鬼咋舌道,“我可喜欢吃大叔做的拉面了,真可惜。” 这女鬼穿着一身满是污渍和烧焦痕迹的工作服,干枯的金发绑在脑后,倦怠地将肘部支在账台上,抚摸着从金发中拱出来的小小犄角,模样甚是可爱。她腰间扎着像锁子甲[译者注: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成衣状的战服。]一样的皮带,上面挂着大大的榔头、扳钳之类的工具。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女鬼问道。 “我进来看看这里还能不能做生意。” “那你就继续开拉面店啊,我可是特意来吃的。” 从列车上下来的厉鬼排着长队走出车站,女鬼似乎看到了熟人,“哟!”举手跟对方打招呼。对方开口提醒她:“别在那儿磨蹭了,时间快到了。”女鬼开朗地回应道:“是是,我知道了。” “接下来有什么活动吗?”我试探性地问她。 “咦?你不知道吗?” “抱歉,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难道是从焦热地狱[译者注:佛教用语,八大地狱之一。罪孽深重(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否认因果报应)的亡灵受火刑的地方。]过来的?还是无间地狱[译者注:佛教用语,八大地狱之一。犯五逆罪(杀父、杀母、杀阿罗汉、伤佛身和破坏僧侣和睦)者不断受折磨的地方。]?”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好敷衍道:“差不多吧。” “那你也受了很多罪啊。”女鬼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地说,“我是从锅底爬上来后,成为技师的。初来这里,你肯定吓了一跳吧?” “是啊。”我说。 “这就是传说中的工业革命,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女鬼说着开始上下打量我,“你看上去……是如今罕见的肌肉型呢,不错。” 我也不知道她觉得哪里“不错”,只 能低头道谢。我这身肌肉其实就是纸老虎,靠一身狸猫毛撑着。 “你去的话,说不定能赢。” 女鬼捅了捅我毛茸茸的胸口,吹了声口哨,“这可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啊,走,我给你带路。” 女鬼带着我出了车站,跟随着厉鬼队列向前走。 漆黑的天空下再度响起那个如地鸣一般的声音。 这女鬼非常热情,一会儿跟我科普厉鬼与亡灵混杂的内陆地狱还很落后;一会儿又说你要也是从地狱最底层爬上来的,就一定要去学学蒸汽机的相关知识,不然赶不上地狱工业革命的浪潮;还说毛皮短裤虽然过时了,但你却保持自我不盲目追逐流行,非常有男子汉气概!她还热心地告诉了我许多事情。真是世间到处都有热心肠啊。 这时女鬼突然停住,指向右前方的天际。 只见那边漆黑的天空裂开了一个明亮的小洞,从洞里垂下一根光亮的蛛丝。 “那就是蜘蛛丝。佛祖‘慈悲为怀’吊根蛛丝下来好玩,可苦了我们。” 我们跟随队伍进入荒原,逐渐看到很多临时搭建的小屋和材料堆放场。地面不断喷出蒸汽,周围一片烟雾缭绕。“这里马上要变成开发区了,还会开发温泉。”女鬼感慨地说道。 穿过地狱的新开发基地,再次进入空旷乏味的荒野。只见前方聚集了众多厉鬼,他们不断发出欢呼声。据女鬼说,天上的仙女偶尔会从天而降跟厉鬼们玩相扑。我们拨开一排排厉鬼走上前去,看到荒野中央用土堆起了一个相扑场地,厉鬼们正在上面跟传说中的仙女决斗。 眼前正在跟肌肉发达的青鬼交锋的,是一身浴衣打扮的弁天! 她依次将进入相扑场内的厉鬼放倒,轻松得就像在玩翻画片一样。她每放倒一只厉鬼,相扑场周围的厉鬼们都会发出欢呼。败下阵来的厉鬼羞愧地笑着,老老实实地将乱蓬蓬的头伸向弁天。弁天将厉鬼的角咔嚓一下折了放入怀中,就像捡到橡子的孩子一样笑得十分开心。 “虽然角马上就能长出来,不过那还是很丢脸吧?”女鬼捅了捅我的手臂说,“你也上去挑战一下嘛,反正输了也没啥损失,万一赢了就赚大了。” 于是我就这样上了相扑场,对着弁天行了一礼。弁天的脸上略带潮红,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围在场外的厉鬼们发出巨大的欢呼。 “我是小鬼矢三郎。好久不见,弁天大人。” 我拨开乱糟糟的头发对弁天抛了个飞眼,弁天露出吃惊的神色。这时她已察觉到,眼前这个腰间围着毛皮的赤鬼其实是只纸老虎,隆起的肌肉下藏了一只毛茸茸的狸猫。 我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抓住弁天。 她反手圈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你打算葬身地狱吗?” “其实,我是被叔叔踢进地狱绘的。” “真受不了你,竟然蠢成这样。” 弁天咯咯地笑着,两手抓起我高高举起,在空中骨碌碌地打转。 围观的厉鬼们跺着脚大笑起来,将红褐色的地面跺得如太鼓般咚咚直响。随着大家“哇!”的一声高呼,弁天一把将我抛向空中。 我离红褐色的地面越来越远,漆黑的天空逐渐向我靠近。 我轻盈地一转身,俯视着在蒸汽雾霭中骚动的厉鬼们,还看到带我来这里的女鬼。难得她热情地告诉我许多事,不打声招呼就走实在抱歉。我朝她挥了挥手,“嘭”的一声变回毛茸茸的真面目,女鬼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弁天从相扑场翩然飞起,轻轻接住了我。 “我偶尔会来这里收集鬼角,顺便活动活动筋骨。真是个不错的运动呢。” “托您的福,我终于可以回到尘世了。” “我看你啊,在地狱中应该也能活得很好。” “没这回事。啊,我是如此眷恋尘世。” 弁天在漆黑的空中滑行,越过仿佛流淌着石油的黑河。 飞到这个高度,我终于可以一览地狱的全貌。 这里像一个碾磨亡灵的臼。 如京都盆地般大小的巨臼,周围被黑河环绕。它的内侧是被炙热与钢铁支配的世界。这块不断扩张的工业地带,所到之处皆是滚滚的黑烟与熊熊业火。地面喷发出的蒸汽,升到空中变成了黑云,然后下起阴郁的酸雨。 黑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数的机械被蒸汽机注入生命,不间断地运作,发出令人胆战的声音。竖立的钢铁形成针山,蠕动着就像一只摇晃的巨型刺猬;排列整齐的铁锤像巨人手臂一样反复敲砸;带着无数锯齿的复杂齿轮,像成堆的虫子般蠕动着。 我刚才还在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泛着淡淡的红色,现在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就连这连绵的黑雨也无法洗净亡灵飞溅的血沫。从天空向下望,满是芝麻般大小的亡灵。 “我们要穿过地狱底端了。” 弁天的脸被业火照亮,熠熠生辉。 “你暂时屏住呼吸,那臭味很有杀伤力。” 她朝着臼底漆黑的竖洞飞速下降。 这里正如女鬼说得那样,是还没有进入地狱工业革命的黑暗深渊,亡灵与狱卒混在一起叫人难以分辨。我和弁天好像在穿过一个恶臭与黑暗混合的混沌空间,我虽然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但可怕的声音依然不断从耳边传来。被砍碎的亡灵们的凄惨叫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个地狱的巨臼底部,彼此融合在一起。于是,整个世界就变成了一声巨大的惨叫,自万物起源响彻至天地毁灭。 这时候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进入地狱之后,一直在耳畔不断响起的地鸣声的真相。 忽然,四周恢复了宁静。 多亏了弁天,我才能从地狱绘中脱身,关于这一点我非常感激她。但是我尾巴上的毛被地狱业火点着了,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大叫着“好烫好烫”在漆黑的宴会厅里打滚,费了半天劲才把火扑灭。而弁天却在一旁无动于衷地围观火烧毛球,真的好过分。 “明明是只狸猫还要钻地狱,这就是惩罚!你好好反省吧。” “又不是我自己喜欢才钻进去的。”我说着开始在黑暗中搜寻早云的气息,“……咦,早云不在这里了?” “宴会已经开始了吧。” “在哪里开?” “寿老人的电车里。” 弁天走到窗前,一口气拉开紧闭的黑色窗帘。 炫目的光芒顿时照亮了整个宴会厅。 只见秋日黄昏中,弁天所说的“寿老人的电车”,正光辉璀璨地伫立在荒凉的庭院中央。它像是将三辆睿山电车摞起而成的,大得惊人。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样的魔法才把它搬到庭院里来的?电车周身涂满红色的油漆,就像刚拆封的玩具一样亮铮铮的。从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内溢出橘色的灯光,整部电车就像一盏大红灯笼照亮了夕阳下的深渊。车顶还有竹林和露天浴池,袅袅升起的白色汤烟,向着黑蓝色的天空飘散而去。这么宏伟又愚蠢的交通工具,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变成人类的样子,将弁天折起的地狱绘屏风扛在肩上。 我们拉开玻璃门走进庭院,朝寿老人的电车走去。庭院周围无人打理的树木长得十分茂盛,在电车灯光的照耀下,院内的红叶显得格外娇艳。 这时,从车顶上袅袅的白色汤烟中,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纷纷探出头来。 “哎呀,弁天小姐终于来了。” “洗个澡就可以开宴会了。” “这露天浴场真的好棒!” 弁天朝他们挥了挥手,从前方的车门上了车。 电车一层是一间类似书斋的房 间,里面几乎被日本、中国及西洋的书画古董淹没。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西式写字台,一位体格强健的老人穿着和服,坐在写字台前看书。 他就是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寿老人。 不愧是威震京都的大高利贷商人,这房间中的藏品也相当有格调。泛着黑光的紫檀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坠饰和陶瓷器。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幅山水画挂轴,画中是巍峨的群山与竹林。就算是随意摆放的一个小茶壶,拿去也能让狸猫古董店颜面尽失。 “我回来了。” 弁天走近寿老人的写字台,从怀中取出手帕包好的鬼角,哗啦啦地统统倒进桌上的陶瓷香炉里。“哎呀这是……”寿老人顿时眉开眼笑,捏起一个鬼角放在指尖,借着车内的灯光观赏,鬼角看上去就像晶莹剔透的浅色糖果。 我把地狱绘的屏风立在窗边,寿老人疑惑地看着我。 “我叫矢三郎。”我低头行礼。 “您还记得他吗,去年年末在先斗町的千岁屋里见过。”弁天说,“他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 “有趣就好。”寿老人微笑道。 “我在地狱里偶然碰到他,他说是被夷川踢进去的。” “什么?!”寿老人惊讶地说道,表情却相当愉快,“早云那家伙,简直跟恶鬼一样!” “能在地狱中碰到也是一种缘分,能不能让这孩子一起参加宴会?” “既然是弁天的请求,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反对吧。” 寿老人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你一定经历了相当恐怖的事情吧。”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注视着地狱绘。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地狱绘,但这次我的手踏踏实实地触到纸面,并没有被吸进去。 “通往地狱的大门,不会一直敞开。”寿老人说道,“不过能从画里回来的人没几个,能若无其事地自由穿梭其中的只有弁天。你说弁天是不是比地狱绘更可怕?” “我听到了哦。”弁天笑着说。 寿老人对着菖蒲池画师添笔的佛像,双手合十。 “因为这幅画实在太可怕了,我委托画师帮我添笔画了佛像进去,最近才再次回到我手中。有了佛像,我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欣赏这幅地狱绘了。” “您也害怕地狱吗?”我问。 “……怕啊,就像在看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样。” 此刻,寿老人的白发轻轻飘动,就像吹拂着地狱之风一般。他的侧脸像天狗一样,有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他长年君临星期五俱乐部,将几十只狸猫纳入腹中,就算生出一两条尾巴也不足为奇。 “两位,在宴会开始前去露天浴场沐浴一下吧。”寿老人挺直身体,吸了吸鼻子说道,“地狱的臭味会败了酒兴。” 我们从寿老人写字台侧面穿过,来到车辆的后方,顺着螺旋楼梯上了第二层。 二层是铺着深红色绒毯的西式房间,桌上已经摆好了宴会的餐具。三层不知为何是个大浴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交通工具。 我们终于来到三层电车的车顶。在落日的余晖中,随风摇曳的竹林在袅袅的白色汤烟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宛如彼岸的风景。一条小径穿过竹林,它的尽头有一间竹子搭成的更衣室,穿过更衣室就是一个大大的露天浴场。金色的温泉水似乎是从有马某温泉的某个泉源引过来的。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都泡在浊汤[译者注:浑浊的温泉水。]里,他们抬头望着夜色渐深的秋日天空,嘴里不断赞许“极乐啊极乐”。为了赶紧把一身的地狱恶臭洗干净,我扑通一下跳进含有硫酸盐的浊汤里,跟他们打招呼道:“打扰了,我是矢三郎。” 头上包着毛巾的毗沙门天看到我,“这不是星期四俱乐部的矢三郎嘛。”大大的浴池中烟汤氤氲,他透过烟汤朝对面的人说道,“喂,淀川,你的同伴来了。这样星期四俱乐部和星期五俱乐部就汇聚一堂了。” 我看到淀川教授靠在岩石上神情陶醉。这个明明是被绑架过来的人,看上去却逍遥似神仙,小脸儿红通通的,手里还拿着咖啡牛奶的瓶子,尽享泡汤之乐。我靠近淀川教授,在浑浊的黄金泉水下面跟他握了握手。 “被露天浴场和咖啡牛奶收买了吗?” “以为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这露天浴场真不错,咖啡牛奶在这种地方喝,才能品尝到其真正的美味。”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在宴会上给他们来场激情演讲。” “事到如今这么做还有意义吗?” “看我破釜沉舟拼一把吧。” 看到我和教授在窃窃私语,大黑天嚷道:“你们能不能别在这里谋划什么鬼主意?可别忘了今晚吃的是和解宴啊。” “我还没决定要和解。” “你这个人啊,真是固执。”大黑天叹气,“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惠比寿也泡得满脸通红,像极了煮熟的章鱼。他坏笑道:“今晚我们还要迎来新的布袋和尚。” 秋风吹散了汤烟,我看到将下巴也浸泡在浊汤里的夷川早云蓦地坐起身子。“真是不错的温泉啊。”他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简直像是想把我吃掉一样。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被自己踢进地狱的侄子竟然这么快就活着回来了,而且还闯入星期五俱乐部的露天浴池。我得意地冲他露出满脸笑容,还装模作样地伸出手说“初次见面”。当着人类的面又不能与我相互揭穿身份,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早云,只好不情不愿地跟我握了下手。 “你怎么这副表情?”我嘲讽道。 “没什么,盐水进了眼睛而已。”早云冷冷地说。 “不过,据说这里的硫酸盐泉水有奇效,无论心肠多黑都能给洗白了。” 我说着开始搅动起泉水玩。并且打定主意,只要能让可恶的叔叔不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哎呀,太阳完全落山了。”大黑天挺身靠在岩石上说。 秋天的太阳落得很快,深蓝色的夜空已闪烁着点点星光。在这有马温泉的腹地深处,耳边能听到的,就只有竹林伴着秋风摇曳发出的沙沙响声,以及咕咚咕咚的泉水声。不知道是谁,透过飘散的烟汤,抬头一颗一颗地数着星星。“这温泉泡着真舒服。”又不知道是谁感叹道。 我那被地狱的风景吓得揪成一团的小心脏,不知不觉中也放松下来。 温泉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望着袅袅上升的白色汤烟,泡在热乎乎的水里,身心都变得柔软起来。大家对立归对立,此时此刻却都只想舒舒服服地泡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我忽然想起海星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就跟白菜什么的一起被煮了。”温泉就是一口大锅,不分敌我地把我们统统都煮化了。 这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 “各位,水的温度如何?” 我回头一看,弁天正裸身沉入温泉中。 我仿佛在见证维纳斯的诞生一般,看着她将美腿伸进水中,泉水随即泛起金色的水泡,我似乎还听到了来自天界的华美乐章。美女与温泉,乃天下无敌的组合,“极乐之地”就在温泉!弁天高兴地说“这温泉不错”,她雪白的手臂在空中伸展,被金色泉水滋润的肌肤光滑如玉,看起来仿佛连骨头都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 我陶醉于如此圣洁崇高的画面,没发现自己一直大张着嘴呆望着她。 “喂喂,你的欲望太赤裸裸了吧。”背后传来毗沙门天生气的声音,“虽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此刻你能不能忍一忍?” 我回头一看,原来其他男人都齐刷刷地背对着弁天。 我们全身暖烘烘的,出了 浴池穿上浴衣,再披上暗红色的宽袖棉袍。一行人像一个温泉疗养团一样,顺着螺旋楼梯走下来。 二楼的宴会厅里,套着纯白罩衣,一身侍者打扮毕恭毕敬地出来迎接我们的,是那个从地狱归来,号称不死之身的幻术师天满屋。天满屋对我抛了个飞眼,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哟,矢三郎,又见面了。” “天满屋,你还活着啊。” “想要本大爷翘辫子,除非世界末日。” “那你又回来当寿老人的手下了?” “再次回归走狗生活。也不知道是因为我太有才了,还是老大性情不定反复无常,反正肤浅的我是猜不透老大的想法。” 二楼的宴会厅里有壁炉和古典立钟。房间中央放了一张黑亮的长桌,闪闪发光的银色餐具整齐地摆在桌上。黑暗的车窗上映照出枝形吊灯的奢华光芒,令房间变得更加绚烂。 我们在桌前就座等待宴会开始,不久,寿老人从书斋上了楼,以一派王者之风在首席就座。 寿老人举起葡萄酒杯,宣告宴会正式开始。 “今晚,很高兴迎来新加入的布袋和尚,以及星期四俱乐部的诸位。希望大家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干杯!” 晚宴以酒精为燃料,驰骋于秋日的漫漫长夜中。 围在黑亮的长桌前有说有笑的毗沙门天他们,恐怕做梦也没想到,共进晚餐的还有两只狸猫吧。夷川早云带了很多伪电气白兰过来,大方地招待在场宾客,博得满堂喝彩。 看着长桌对面谈笑风生的夷川早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家父下鸭总一郎被亲弟弟早云陷害落入铁锅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是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毛球。但是我们这几个无奈没能继承伟大父亲血统的孩子,早晚有一天也会羽翼丰满,到时候我们会做好万全准备,对你这只狡猾的狸猫挥下正义的铁拳! “夷川先生看起来很高兴嘛。”我说。 “能加入大名鼎鼎星期五俱乐部,对我来说是无上的光荣啊。我自然高兴。”早云说。 “星期五俱乐部要大啖狸猫火锅呢,说不定哪天你就长出尾巴来了。” 听我这么一说,早云露出狰狞的笑容。 这时候,淀川教授正忙着征服眼前的美食。他此时默不作声,其实是在酝酿宣扬狸猫爱的激情演讲。沉默有时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 “淀川先生简直是巨人的胃口啊。”天满屋边撤盘子边说,围在桌旁的人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像天满屋这样兴高采烈地服侍宾客,忠实履行侍者职责,才更叫人害怕。他曾因触怒寿老人被流放地狱,如今却若无其事地跑回来,暗中陷害淀川教授。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怪人。况且,这怪人还得罪了弁天,从弁天冷冷瞥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她打从心底里讨厌天满屋。 “天满屋,你下次打算什么时候再背叛寿老人?”弁天问。 “我哪敢啊!”天满屋害怕地缩成一团,“我已经吃够苦头了。” “可是你满脸写着——我最近还会造反!” “您就饶了我吧,弁天大人。” 席间,弁天这边为寿老人倒上葡萄酒,那边将毗沙门天他们迷得神魂颠倒,还不忘招呼淀川教授,顺便再将天满屋使唤得团团转。抽空还能对我和早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差在脸上写,“区区一介狸猫,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大家酒兴方酣宴会达到高潮之时,夷川早云出声道:“我来为今晚加点助兴节目。” 他拿出一个蓝色的玻璃瓶,装满水的瓶底沉着一块围棋子大小的石子。他将浴衣的袖子挽起取出石头,还特地用餐巾仔细擦拭。弁天探头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石头,说道:“哎呀,好可爱的小石子。”天满屋拿来一个青瓷碟子放在桌子中央,早云将擦干的小石子放进碟子里。 “大家瞧瞧这块石头。” 我们都将身体探向桌子,头挨着头仔细观察碟中的石子。 表面看上去,它就像河边随处可见的灰石子。大家盯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毗沙门天嘟囔道。 “等等!”大黑天突然叫道,“是水!水从石头里流出来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发现石头旁边的确出现了小小的水滴。很快水滴逐渐变大,从石头的表面流下来。只见清澈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涌出。 我想伸出手去摸石头,被早云一掌拍开。 “这东西是在鸭川源头找到的,叫龙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往外冒水,非常神奇。据说这石头当中栖息着小龙,天龙作乱之时石头的力量会更强,还会出现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今晚,我就将它敬献给寿老人。” “你不用特意准备礼物。” “哪里哪里,我只是聊表心意,请您一定要笑纳。” 早云说着露出狡黠的笑容。为了让自己进入星期五俱乐部的事能板上钉钉,他竟然光明正大地贿赂寿老人,真不愧为一大恶棍。 早云本以为寿老人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块小石子,没想到寿老人转手就将石子放到弁天手里。 “这块龙石就送给弁天吧。” “哎呀,这样好吗?”弁天轻轻歪着头。 “既然是送给我的,那么我再送给谁是我的自由。”寿老人说完,用可怕的目光盯着早云道,“你说是吧?” 早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只好一个劲儿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有马温泉的夜深了,大家都迷醉在伪电气白兰之中。 不久毗沙门天站起来,兴致勃勃地提议:“各位,让我们为新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夷川氏干一杯!”大家表示赞同,纷纷起身举起酒杯。 就在这时,胸怀狸猫爱的巨人——淀川教授终于燃起反击的狼烟。教授在长桌一端将餐盘敲得当当作响,“我反对!” 坐在他对面的寿老人用锐利的眼神瞪了一眼教授,“你说什么?” “我有话要对夷川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早点放弃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吃狸猫火锅什么的实在是太野蛮了。” 夷川早云被教授出其不意的搅局搞得措手不及,但马上就出言讥讽:“但是淀川先生,你应该也吃了不少吧?” 的确如此,这话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毗沙门天等人也随声附和。 “是啊,淀川,你可比我们吃得还多。” “而且你已经被除名,有什么权利反对?” “什么事都要反对,是诡辩社出身的人的坏习惯。” “你有马温泉也享受过了,咖啡牛奶也喝了,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到最后来说我们野蛮是不是脸皮太厚了?我们都这样盛情款待你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让步吗?” 在一片责难声中,淀川教授却没有丝毫怯意。 “我的确泡了露天温泉,喝了咖啡牛奶,美味佳肴也吃了不少,但这是两码事。为什么呢,因为泡温泉、喝咖啡牛奶、享受美食,这一切只是忠实于人的欲望,而狸猫火锅则是关乎爱的问题。”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都哭笑不得地叹气。 “又——开始了,诡辩家。” “理论你已经说得够多了。” “还有,请你别到处散布奇怪的传单了,看着都丢人。” “淀川你不吃狸猫火锅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们吃狸猫火锅也是我们的自由吧。为什么要把你的爱强加给我们?” 淀川教授英勇地起身,举起右手展开热辩。 “为什么?因为爱本身就是强加于人的。世上哪有 说得清道得明的爱?心怀美食,跨越万里之路;心中有爱,超越任何道理。我将自己对狸猫的爱强加给诸位,是要唤起各位内心深处狸猫爱的觉醒。的确,我吃过狸猫,那是我当时爱的方式。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我现在能做的事,就是作为狸猫爱的传道士,颠覆星期五俱乐部的恶俗传统。你们不是说我吃过狸猫火锅,没有权利对你们指手画脚吗?那我就再次重申,我不是在说服各位,我是在感化各位!” 他这番义正词严的演讲,连身为狸猫的我都被镇住了。这份爱太过沉重,结果没有一个人被感化。长桌周围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种思想太危险了,我们可不能被牵着鼻子走。”惠比寿呻吟道,“冷静点,淀川,你最好早点悬崖勒马!” 只有托腮聆听的弁天,感慨地微笑道,“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教授最想表达的,是这一点吧?” “没错,弁天!看来只有你最懂我。” 这时寿老人静静地举起手,一股摄人的气魄像电流一般在长桌周围扩散开,宴会厅里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寿老人笑了笑,对长桌对面的淀川教授说:“看来你是不会收手的,对吧?” “绝不收手。”淀川用洋溢着狸猫爱的英俊脸庞点头道。 “我跟淀川家祖孙三代,都能围着火锅相谈甚欢。事到如今只能说缘分尽了。”寿老人说完,盯着教授厉声叫道,“天满屋!” 天满屋无声无息地靠近淀川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教授绑在椅子上。接着从有马篓[译者注:有马传统竹编工艺篓。]中拿出一个红色的不倒翁,放在淀川教授头顶上。 “他们要干什么?”我还一头雾水时,就听到背后传来咔嗒咔嗒机械旋转的声音,回头一看,我惊呆了!寿老人一脸冷漠地转动着德国制空气枪的轮盘。我们瞪大眼睛看着枪身亮光一闪,寿老人就这样双肘支在桌上瞄准目标,毫无预警地开枪了。“啪!”——干涩的枪声在车内响起,淀川教授头上的不倒翁被打飞了。 错愕的毗沙门天等人吓得趴倒在地,“等等,寿老人,您不要冲动!” “再怎么样也不能开枪打人吧?” “会流血的!会出人命的!” 寿老人嘴里嘲笑教授,“你不是胸怀舍身成仁的狸猫爱吗?”手上已经开始装填第二弹了。天满屋心有灵犀地飞速在教授头上放了第二个不倒翁。他们就像正月的打年糕组合,配合得十分默契。淀川教授脸色苍白地怒视着空气枪的枪口。 寿老人再次瞄准不倒翁,放言道:“这可都是铅弹,我会打到你求饶为止!” 淀川教授被人强压着玩效仿威廉·退尔[译者注:瑞士传说中的民间英雄。由于不肯给奥地利总督的帽子敬礼而遭到惩罚,被要求持弓射下放在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的游戏,作为星期四俱乐部的同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我毫不犹豫地爬上桌子,挡在寿老人和淀川教授之间,举起双手大叫道:“请等一下!”寿老人将枪口朝向天花板,眯起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矢三郎?” “我有话要对淀川教授说。” 我站在桌子上看着淀川教授。被绑在椅子上的教授,头上顶着不倒翁,茫然地望着我。 “作为星期四俱乐部的成员,我的确与你很亲近。”我开始对教授倾诉,“但说实话,你那套狸猫爱的说辞我听得耳朵都长老茧了。我跟着你也就是想蹭吃蹭喝而已,无论是拉面还是寿喜烧,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鸡肉火锅、甲鱼汤还是河豚火锅……有魅力的是那些美味佳肴,不是你。但你请我吃再多好吃的,我也无法认同你扭曲的爱。我受够了!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要跟你彻底决裂。” “你怎么……”淀川教授喃喃自语,“不要说这么伤感的话。” “我在这里正式宣布退出星期四俱乐部,与淀川教授一刀两断。我决定今后把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当自己人,下次淀川教授再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论调骚扰各位,我一定会阻止他!就当是我之前助纣为虐的赎罪吧。啊啊,我受够了这种诡辩的强加之爱!我有自己爱的方式!” 待我一口气说完,毗沙门天等人起身欢呼鼓掌为我喝彩。与其让粗暴的寿老人举着空气枪血溅会场,不如尽量把气氛炒起来息事宁人。 “还是你这孩子脑子清醒啊。” “是啊是啊。” “干得好!二十一世纪新青年!” 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乱糟糟地一阵起哄。而桌子那边,淀川教授露出一副令我心疼的哀怨表情。他痛苦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教授大叫,“你跟我不是同伴吗?我们在一起聊了那么多狸猫是何等可爱的话题。” “……其实,我对狸猫火锅也很感兴趣。” “你说什么!”淀川教授尖叫道。 “大谈吃也是一种爱的,不正是教授你吗?我完全赞同这种想法。回想起来,去年秋天我接受弁天大人的盛情邀请,来星期五俱乐部参加宴席。自那以后,我脑海中没有一刻不在想着狸猫火锅。不顾世人鄙夷的眼神,勇于挑战吃狸猫火锅这种恶俗的食物,这种反叛时代潮流的浪漫行为,让我憧憬不已……” 我越扯越远有点刹不住车,心中大叫不妙。这时候,一直淡定围观的弁天突然开口说出一个惊人的提议:“那你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不就行了?” 弁天环视四周,看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我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比任何人都错愕的是夷川早云。他离开桌子呆立在那儿,这出人意料的提议对他来说简直是场噩梦。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交头接耳,偷偷揣测长桌另一端寿老人的态度。寿老人将枪口对着天花板,闭目沉思。 忽然,弁天抬手打了个响指,“天满屋!” “来了。”天满屋郑重地搬来一个梧桐木箱和一瓶红玉波特酒。 弁天催促我从桌上下来,然后从梧桐木箱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在枝形吊灯的奢华灯光下,闪耀着褐色光辉的,正是红玉老师的飞天锅炉引擎。 “弁天大人,这是……” 我不由得叫出声来,弁天瞪了我一眼,用眼神示意我“闭嘴!”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都一脸惊讶地凑过来围观,弁天打开红玉波特酒的瓶盖,将酒咕咚咕咚倒进锅炉里。 刚才还闭着眼睛沉思的寿老人慢慢站起来,将空气枪放在一旁探出身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弁天手里的东西。 不久,车内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三层电车开始上升。 只见连接地下的水管——用来将有马泉源的泉水引来屋顶露天浴池——从电车脱落闪过窗外,璀璨耀眼的金色泉水在空中飞溅。毗沙门天靠近车窗向外一看,吓得发出悲鸣,“喂,飞起来了!”其他成员也纷纷贴着窗子向外看。 三层电车从疗养院的后院浮上天空。从车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山间盆地中整个有马温泉的夜景。随着电车越升越高,远处以六甲山为首的群山山影,以及大海沿岸灯火通明的神户市也映入眼帘。寿老人也靠近窗边向外看,发出满足的感叹声。 弁天就这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吃惊的模样。 “这是我和矢三郎,献给寿老人的礼物。” “……过大花甲[译者注:120岁。]时,这倒是个不错的庆生道具。” 寿老人说完,转头看向我。 “你就作为新的‘布袋和尚’加入吧,欢迎来到星期五俱乐部。” 我看向弁天,她将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像是禁止我说任何话,又像是在撩拨我,“有种你就拒绝啊。” 不久燃料用尽, 三层电车开始逐渐下降,再次着陆在疗养院后院。大家因太过震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很快,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走过来一一与我握手。 夷川早云直到这时,才消化了刚才那个可怕的事实。他像无法呼吸一般憋得脸色发青,用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瞪着我,紧握的双手因愤怒而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就差没露出尾巴了。 “这算什么,这到底演的是哪出?!”夷川早云怒吼道。 车内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远远地躲着暴跳如雷的早云。 “怎么了夷川?”寿老人问,“你有什么异议吗?” “这实在是太荒唐了!今晚不是迎接我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 “但是!但是!选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这家伙?!”早云愤怒地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嘴上唾沫横飞,“你们对弁天的偏袒也令人发指!你们被这家伙骗了,大家都被骗了。他根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大坏蛋!” 寿老人无动于衷地说:“正合我意,我的兴趣就是多养几条走狗。” 早云再也无力反驳,他逐步后退,怒视着桌边的众人。大黑天一脸抱歉地伏下眼睑,毗沙门天说:“看来这次是有缘无分了。”天满屋拍了拍早云的肩膀,小声说:“打起精神来,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商量。”早云愤然挥开他的手。 “把龙石还给我。”早云说,“既然你们这样对我,还送你们礼物我岂不是太蠢了!” “……那个我已经送给弁天了。”寿老人说。 “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弁天将龙石置于掌心。 “就是这样,夷川。”寿老人答复他。 他们竟然将狗屁不通的歪理说得如此坦然。 夷川早云被他们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们这帮妖怪!”他跺着脚大叫,“时至今日,我满足了你们多少无理要求!你们能收购这个疗养院是托谁的福——难道不是我吗?今晚的伪电气白兰是谁准备的——是我!为了这次敬献的贡品,我还特地跑到岩屋山的深山里挖掘龙石。我是为谁吃了这么多苦?我比那边只会嘿嘿傻笑的矢三郎努力千万倍!” 早云目露凶光地盯着我。 但寿老人这时却给他泼冷水,反问道:“那你说你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处心积虑地想加入星期五俱乐部?” 早云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眼中的凶光消失了,嘴巴无力地张着,脸上血色尽失。“我只是……想用正义的铁锤……打击那些可恶的狸猫……” “铁锤?你想当厉鬼吗?” “铁锤……打击……”早云痛苦地喘着粗气喃喃自语。 早云的突然转变让我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惧。 他这副样子,就好像被地狱的熊熊业火烧尽了毛茸茸的灵魂,只留下一片死灰。他身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烧了。站在那里的,是一只茸毛悉数被地狱之火烧尽的,光秃秃的狸猫。被狸猫界流放,生无可恋地挥霍全部财产在温泉地巡游。对早云来说,加入星期五俱乐部向狸猫界复仇,就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希望。 早云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掀翻桌子,晚餐的残羹撒了一地。 “矢三郎,我走到哪里你都要妨碍我!” 早云跳过来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按倒在地。周围的人想要把我们拉开,但是愤怒成狂的早云凶相毕露,不断往我身上压。他恶狠狠地凑过头来,鼻子贴着我的鼻子,唾沫横飞地宣泄着愤怒,“无论做什么事总有人妨碍我。”他大叫道,“本以为大哥死了一切都会改变,没想到还有你们!” 因愤怒而内心扭曲的早云满脸通红,他开始膨胀,额头冒出犄角。 “别变身!”我叫道,但是早云此刻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早云越变越大,瞬间变身成顶到天花板的巨大赤鬼,抓着我到处挥舞。他踩着撒了一地的残羹和餐具怒吼。枝形吊灯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四溅,车内落入黑暗。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们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四下逃窜。 早云抓着我撞向车窗,我差点不能呼吸。这时,我听到寿老人尖叫一声“天满屋!”紧接着,传来德国制空气枪咔嗒咔嗒的声音。 “别开枪!别开枪!”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伴随着“啪!”一声干涩的枪响,早云发出可怕的咆哮声,震得三层电车都在晃动。 抓着我的鬼手消失了,我滚落在满是玻璃和餐具碎片的绒毯上。待我慢慢爬起来时,早云早已不见踪影。寿老人点起一盏小油灯,车内如龙卷风过境一般一片狼藉。成员们松了口气,瘫坐在窗边。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妖怪。”大黑天心有余悸地说。 寿老人望向漆黑的窗外呢喃道:“厉鬼也时有出没。”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僵硬的笑脸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愤怒,“温泉底下便是地狱。” 我出了三层电车跑到后院,寻找夷川早云的踪迹。 我借着车窗透出的光亮,在草地上摸索。血迹还很新,一滴滴延伸到荒芜的灌木丛深处。我循着血迹往前走,回头一看,只见寿老人的三层电车悄然伫立在那里,散发着朦胧的光。想想自己曾置身其中,仿佛就是一场梦。 “早云,你在哪儿?”我对着灌木丛深处小声呼唤。 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这有马之地离京都好远啊,仿佛隔了一条银河。 早云的话在我心中回响—— “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这异邦之地自己想法子生存下去。” 自我懂事以来,父亲就是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夷川早云也已然是伪电气白兰工厂的领头人。就算还是小毛球的我们,也能看出父亲与早云关系恶劣。但如果再往前追溯,在早云还是纠之森的一只小毛球那会儿,应该也曾跟父亲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过。在山中四处乱窜寻找野槌蛇,一起下将棋,每天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那时的他们,应该也和我们几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到底是什么让他远离狸猫界,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我摸索着来到灌木丛深处。 三层电车的灯光已经照不到这里,周围是寒冷的黑暗。在露天温泉泡得暖烘烘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凉,不知不觉间怎么变得这么冷了。 现出原形的夷川早云毛茸茸的,倒在地上。 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早云发出痛苦的喘息。 “想看我的下场就尽管看吧,看来我连成为厉鬼的才能都没有。” 我想伸手去摸他,他立刻发出猛兽般的低吼威吓我。他的侧腹流了很多血,德国制空气枪的子弹似乎打穿了这只老狸的腹部。 我不顾早云的威吓,上前按住他的伤口,双手立刻沾满鲜血。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我们最终不过是只毛球。”早云呻吟道。 “别死在这种地方,我带你回去。” “……你父亲的大仇终于报了,你该更高兴才对。” 让我深感意外的是,夷川早云变回狸猫后的模样羸弱不堪。完全没有携带万贯家财,在温泉地养尊处优该有的样子。他屁股上的毛硬邦邦的,干瘪的屁股轮廓清晰可见。倒在我眼前的,不过是只寒酸的瘦狸。很难想象他曾是名震京都的魁首夷川早云。那张毛茸茸的侧脸,竟有些许父亲的影子。 “快起来啊,叔叔。你现在这样也太凄惨了。” 奇怪,我的眼中竟然泛起泪光。 至今为止我心中不断积累的对夷川早云的愤怒,就像蒲公英被风吹散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此十分焦虑。曾经那般爱憎分明的情感,怎么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呢? 很快早云开始大声呻吟,满是血水的鼻子在黑暗中泛着亮光。 他睁大的眼睛不断闪烁着,不知道在黑暗深处看到了什么。很快,这双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三层电车的光亮,看不到这远离故乡的有马之地的寒冷黑暗。就连不断阻碍他野心的可恶侄子,他也看不见了。 此刻,早云似乎看到了,从混乱的现世彼岸射向他的新的光芒。 “我夷川早云,这就去造访冥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英雄也好枭雄也罢,我们最终不过是只毛球,终要毛归天际。 我跪在一动不动的早云身旁,无力地垂下头。 寒冷刺骨的深秋夜晚,早云的身体逐渐变冷,我的身体也跟着变冷。 虽然我一直希望将早云逼到绝境,但从来不曾期盼过这样的结局。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我只知道自己很悲伤。明明是父亲的仇敌死了,我却像自己的父亲死了一样在哭泣。 忽然,树下的阴影深处传来一个声音。 “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吗?” 我抬起头,惊讶得忘记了呼吸。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是海星吗?” “矢三郎,你为什么要哭?躺在那里的是我爸爸吧?” “他被天满屋击中了。” “受了很重的伤吗?” “啊……不过,已经不再痛苦了。” 海星陷入沉默,我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我终于明白海星为什么来有马了。她应该是暗中得知早云在有马,所以才借故休假悄悄地来找父亲吧。 “能不能让我跟爸爸单独待一会儿?”不久,海星轻声说,“谢谢你,矢三郎。” 陆 夷川家的继承人 那是母亲刚从狸谷不动院嫁到纠之森时的事。 下鸭家的上上辈,也就是我的祖父,长年卧病在床。他琢磨着自己即将归西,不愿空手魂归黄土。他希望能够促成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带着这份伴手礼步上冥途。祖父早就烦透了两家这场已延续数代的无望之争。 “在我步入黄泉之前,一定要促成两家和解。” 于是祖父和夷川家商量,召开了和解会议。 和解会议在鸭川沿岸的料亭召开,祖父带了儿子们、夷川家长辈带着独生女儿出席。料亭房间内夜蝉声缭绕,祖父真挚地倾诉希望两家和解的愿望,夷川家竟也爽快地表示赞同。 “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考虑着一件事……” 夷川家提出一个建议,让父亲的弟弟下鸭总二郎入赘夷川家,当上门女婿。这个出人意料的提议让祖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同席的总二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个提议。看来在祖父还毫不知情时,夷川家的长辈已经与总二郎达成了秘密协议。 祖父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接受夷川家的提议。 就这样,下鸭总二郎告别父亲与兄长,离开纠之森进了伪电气白兰工厂。 祖父可能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埋下了导致两家争端白热化的种子。他还以为两家人至此迎来和平,带着夙愿已了的欣慰移居黄泉。 但是,总二郎毫无为两家和解尽力的意愿。 他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个野心,要将下鸭家打击得体无完肤,以此昭告天下自己才是比大哥总一郎更伟大的狸猫。就这样,夷川家将每一代击垮下鸭家的夙愿,完全托付给了入赘女婿总二郎。 那之后发生的事,京都内众人皆知。 入赘夷川家后不久,总二郎就改名为夷川早云。 夷川早云由海星护送着,从有马温泉回到京都,回到了空中飘着吊唁旗的伪电气白兰工厂。 从去年年末开始逃亡,经历十个多月的流浪生活,夷川早云终于魂归故里。 超长型豪华轿车载着早云的遗体,穿过古朴的铁门进入伪电气白兰工厂。工厂内警笛长鸣,狸猫员工们脱帽默哀。之后,工厂暂时关门休业。 夷川早云去世的消息,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狸猫界。 从有马温泉回来后,我再度光临寺町路上的“红玻璃”。好久没来这儿了,光线昏暗的店内挤满了议论纷纷的狸猫。他们一看到我出现,讨论的热情更加高涨,压低声音聊得更欢。扒开爱凑热闹的毛球靠近吧台,我感觉自己就像美国西部片里的逃犯。 留着泥鳅胡须的店主,递给我一杯伪电气白兰。 短暂的沉默后,店主露出诡异的笑容问道:“……是你干的吧?” “怎么可能!”我呻吟道。 店主用鼻子哼笑了几声,“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反正不管真相如何,我都在心里支持你,我的朋友。谁叫早云是个大恶棍呢。” “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干。” “好了好了,我明白。” “明白什么?这事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提前跟你打声招呼,我表面上还是站在夷川家那边。要是没有他们提供伪电气白兰,我这店就开不下去了,所以你可别怪我啊。”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啊。” 接着,店主跟我描述了在狸猫界广为流传的夷川早云谋杀论。 去年年末,夷川早云陷害下鸭总一郎致使其落入铁锅一事败露后,逃离京都。他四处挥霍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赚取的大笔财产,优雅地享受着温泉之旅。下鸭家兄弟发誓要为父报仇,红着眼睛四处追查早云的下落。下鸭家的首领矢一郎终于查到早云潜伏在有马温泉,他立刻派出弟弟矢三郎作为刺客前往有马温泉。于是,矢三郎与早云展开了一场相互拔毛的殊死决斗。最终,一把在黑暗中吐出火舌的德国制空气枪结果了早云的性命。 ——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八道。 首先,他们竟然说我大哥矢一郎是暗杀早云的幕后指使。就大哥那刻板教条的性格,借他几个脑子也干不出这般耸人听闻的事。策划阴谋的能力基本等于零,这是笨拙的大哥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早云的意外死亡,大哥比任何人更不知所措。 从有马接回早云的遗体后,夷川家的金阁和银阁就开始四处奔走操办早云的葬礼。他们倾尽夷川家财力,准备办一场狸史上最盛大的葬礼,企图将早云晚年的污点洗刷干净,让来吊唁的访客们只记得他精打细算,让伪电气白兰工厂业绩节节攀升的风光伟业。 “早云的葬礼,下鸭家会出席吗?”店主问。 “当然要出席,不然又会有人说闲话。” “你们也不容易啊。” “不过狸猫要办什么盛大的葬礼,想想就觉得好蠢。” “喂喂,你这说的什么话?当年你父亲掉锅里,葬礼也很盛大吧?” 但是,那能称作葬礼吗? 京都内外无数的狸猫齐聚纠之森,既没有开设祭坛,也没有诵经;黑白帐幕也没挂,大家也没穿丧服。就只是一群毛茸茸的家伙在森林里随处摆上酒席,整晚相互倾诉着对下鸭总一郎的追忆,直到天明。无论走到哪桌宴席,都能听到父亲的英勇事迹。夜深后狸猫们开始胡乱敲打腹鼓,震得整个纠之森地动山摇。这晃动震得我们肚子底下发痒,我们兄弟几个和母亲都笑得在地上打滚。当时我也来劲了,跟着他们一起敲腹鼓,结果敲得肚子疼只好躺在一边休息。然而第二天早上,聚在一起的狸猫们如幻影般消失,我望着空荡荡的纠之森呆立良久。 此刻,我品尝着伪电气白兰,回忆着那晚震颤了整个森林的腹鼓。 夷川早云葬礼当天,是个秋高气爽适合开运动会的好日子。 纠之森的大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我们变成身着丧服的样子。连在我肩上呱呱叫的二哥,都在似有若无的脖子上系了黑色的蝴蝶领结,大家都打扮得非常庄重。参与这种仪式性的活动,大哥最有经验。我们变身后站成一排,接受大哥的检查。 “别呱呱叫,矢二郎。”大哥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打嗝……呱噗。”二哥说。 一家人准备好后从纠之森出发,一路走到出町桥。“天气真好啊。”母亲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抬头望着空中盘旋飞舞的老鹰。听到夷川早云踏入黄泉后,母亲就常常把自己关在森林里,陷入沉思。 “总一郎和夷川都去了那个世界,妈妈觉得好寂寞。”母亲望着鸭川的水面落寞地说,“狸猫真是脆弱的生物啊,真没用!” 我们乘京阪电车在神宫丸太町站下车,沿着琵琶湖水渠旁的林荫道走向伪电气白兰工厂。一路上都听到燃放烟花和吹奏乐器的声音。工厂的屋顶上飘着一个黑白色的大型气球。大哥看到后很无语,“唉,毛球们就是搞不清楚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庆典。” 川早云谋杀论”的谣言所赐。来吊唁的客人看到我们出现,都小心谨慎退得远远地围观,我们才能轻松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里面的会场。 南禅寺正二郎和玉澜看到我们后,过来打招呼。 “你们总算到了,这里拥挤得像庆典一样。”正二郎说。 “我们没迟到吧?”大哥担心地问。 “寺院的和尚也刚到,我估计快开始了。” “真是的,到处都是讨厌的谣言,大家怎么能胡编乱造……” “别放在心上!不过以你的性格,要完全不在意估计也很难吧。” “我不想给南禅寺添麻烦。” “说添麻烦什么的太见外了,我跟玉澜根本就不在乎。” 听到正二郎这么说,玉澜也一本正经地点头说:“当然不在乎。” 广场的正面,是用菊花装饰的华丽祭坛,祭坛前排列着的折叠椅是遗属席。金阁回头看到我们,就一脸嫌弃地跟银阁交头接耳。在他们身旁,倒扣着一个像浸透了墨汁一般的纯黑竹笼,海星好像躲在那里面。即使这种场合她也绝不现身。 不久,洛东毛念寺的狸和尚来到会场,开始念经。 喧闹的葬礼会场如退潮般瞬间安静下来。 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一脸肃穆地上前致辞。 “突然收到吾友早云的讣告,让人不胜唏嘘。虽说毛球总要魂归天际,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站在这里,参加发小早云的葬礼,并作为狸猫界的代表致悼词表达哀痛之情。” 说完八坂平太郎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这时候,不知道是谁不合时宜地捧场叫了声“哟!”“伪右卫门!”平太郎慌忙出言制止:“瞎起什么哄!” 八坂平太郎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夷川家的名号响彻京都是在大正时代,理由无他,自然是托福于‘伪电气白兰’这项伟大发明。这个将电磁学与酿造学奇迹般结合而诞生的产物,开创了一个合成酒的新时代。时至今日,这项发明依然诱使无数绅士淑女沉溺酒精流连忘返。而为实现伪电气白兰工厂现代化进程鞠躬尽瘁的复兴始祖,不是别人,正是夷川早云。自下鸭家入赘夷川家后,夷川早云努力奋斗、不惜粉身碎骨,为伪电气白兰打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但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发展扩大工厂之际,却突然撒手狸寰远赴黄泉,令人扼腕不已。对于早云的丰功伟绩,我作为狸界代表向他致敬,并在这里替他祈求冥福,祝他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围绕着伪电气白兰不遗余力地大加赞美,对早云晚年掀起的阴谋旋涡只字不提——这无可挑剔的悼词,真没辱没八坂平太郎八面玲珑的老狸名号。 八坂致悼词后,在座的狸猫纷纷起立轮流上香。因为如此正经八百的葬礼实在太少见,毛球们在祭坛前都有点不知所措。 轮到下鸭家时,会场上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我肩上托着系黑领结的二哥,走近祭坛,偷瞄了一眼躺在小小的棺材里、周身铺满花朵的早云。遗体看起来就像失败的剥制标本[译者注:为保存鸟兽等的外部形态而制作的半永久性干燥标本。将动物外皮剥开,除去内脏、肌肉,塞入棉花等,进行防腐处理后,再将外皮缝好。]一样,似乎缩小了好几圈,早云那曾令人憎恶的富态模样如今荡然无存。 不错,夷川早云的确设下圈套陷害家父,让他掉进星期五俱乐部的铁锅,这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但眼前的早云也遭到应有的报应,在远离家乡的有马之地中弹倒下,落得孤独惨死的下场。他如果还活着,我们大可拔光他屁股上的毛,但如今面对一个长眠不起的毛球,就算踢飞他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又不是性格扭曲的狸猫。所以早云啊,你就安心长眠吧。南无阿弥陀佛。 就在我合掌之际,肩膀上的二哥开始躁动不安。 “……怎么了,二哥?” 二哥翻了个白眼,突然张口“呱噗”打了个嗝。紧接着,之前强行压住的嗝如潮水般不断涌出:“呱噗呱噗呱噗呱噗呱噗……” 金阁和银阁听到打嗝声后立刻愤怒地起身。 “你这混蛋在笑什么?”他们俩齐声怒吼。 “等等,”我慌忙辩解道,“这是误会,我二哥不是在笑。” “不是在笑是什么,一直‘呱呱呱呱’笑个不停,你这青蛙内心到底有多邪恶?” “你们仔细听,那是打嗝呀。” “亏你编得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金阁怒不可遏,“这可是父亲大人庄严肃穆的葬礼,大家都满怀敬意地吊唁,就算你是个放弃做狸猫的青蛙,也不能在父亲的葬礼上呱呱大笑。” 听到金阁的声音,会场内的狸猫开始骚动。 二哥慌忙想要道歉,但是他一张嘴,打嗝声就淹没了道歉的话语。 “我没有呱噗那个呱噗意思呱噗。” “你这满口呱呱的混蛋,还在呱呱地叫个不停!”银阁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 之后二哥的打嗝声,就像弹珠汽水的气泡一样,有节奏地不断冒出来。 “不能笑!”我越努力憋着就越想笑,不自觉地低声重复了一句“满口呱呱的混蛋”,就再也忍不住了。我也不想在这么庄重的葬礼上笑场——但是,谁叫银阁说了句“呱呱混蛋”呢,亏他想得出来。这时大哥立刻冲过来捂住我的嘴,我也赶紧捂住二哥的嘴。 金阁和银阁开始破口大骂:“你们竟敢在父亲的灵前放肆!” 竹笼里的海星叫道:“都别闹了!”眼看着葬礼仪式就要被糟蹋殆尽。 这时候,突然哪里传来“咚咚”的声音。 拨开身穿丧服的狸猫群,一个年轻的僧侣拍打着腹鼓悠然走上前。他一身褴褛的黑衣已经褪色,剃度的光头像后院里被日晒雨淋的旧钵一样脏兮兮的,似乎能看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臭味儿在空气中摇荡。 他来到祭坛前,无言地继续敲打着腹鼓。 八坂平太郎回过神来,也跟着咚咚地敲打起腹鼓,于是在场的其他吊唁宾客也陆续开始敲打腹鼓。 狸猫们的腹鼓,如潮起潮落般声音时大时小,不久像冲上陡坡一样节奏开始加快、到达顶点后戛然而止。那个神秘僧侣打出最后一击,腹鼓声消失在秋日的青空下。之后周围一片寂静,在场的狸猫们都盯着那个奇怪的僧侣,“谁?”“是谁?”大家窃窃私语。 僧侣默默上前上了炷香,然后眼神锐利地盯着金阁和银阁。 “吴二郎、吴三郎,别来无恙啊?”他用不符合其年轻外貌的厚重声音问候道。 金阁兄弟俩一脸茫然,平常被叫惯了“金阁”和“银阁”的绰号,连自己的本名都忘了。金阁喃喃自语道:“啊啊,吴二郎是在叫我吗?” “你是谁呀?”银阁问。 僧侣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脏兮兮轻飘飘的黑衣,无奈道:“认不出来吗……也不怪你们,毕竟小僧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来。” “难道说……你是大哥?”这时,从竹笼里传出海星激动的声音,“吴一郎大哥你回来啦!” 夷川早云的葬礼已经过去一周了。 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起冷冷的秋雨,时断时续。贯穿纠之森的参道被蒙蒙细雨笼罩,下鸭神社的门楼烟雨朦胧,宛如卷轴画里的风景一般。 我缩在枯叶床中暖屁股。小毛球时代,屁股上长蘑菇令我日暮途穷的痛苦经验告诉我,“守住屁股,就等于守住了健康”。一点点湿气和寒冷就能召唤出感冒之神或蘑菇之神,所以秋季的霖雨天要格外小心。 母亲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了,大哥和八坂平太郎有聚会,弟弟矢四郎去了伪 电气白兰工厂。在这种下着冷雨的日子里,他们还特地出门去把屁股弄湿,绝对是健康管理意识不足。 我窝在枯叶床里啃着阿阇梨饼[译者注:京都知名点心店铺“满月”制作销售的一款点心。以饼粉、蛋和各种调味料做成柔软的饼皮,使用丹波大纳言赤豆作为内馅,做成美味可口的半生点心。],听到树丛外传来“有人在吗?”的声音。拨开树丛出现的,是南禅寺玉澜的狸影。 “哎呀,只有矢三郎你一个在家吗?” 自从这个秋天跟大哥订婚以来,玉澜就频繁到访纠之森,自然到一不留神就发现她又来了。早点缔结连理不就好了,偏偏大哥是个死心眼,跟玉澜约定非要等自己成为伪右卫门后再举行婚礼。明明是只狸猫,却做什么事都喜欢装模作样是大哥的坏毛病。 “真是懒鬼,在这种地方闲着打滚。” “这么糟糕的天气,当然要小心翼翼地保护屁股了。” “矢三郎太在乎屁股了,你小心为了屁股得神经衰弱。”玉澜说着在我身旁一屁股坐下,“是当年屁股上长蘑菇留下心理阴影了吧?记得那时你还被金阁银阁欺负得很惨,好可怜,一个劲儿地哭鼻子来着……” “我才没哭鼻子呢!” “看吧,一说到这事就生气,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玉澜笑了起来,厚厚的茸毛微微颤动,“我开玩笑啦,你是个从来都不哭的小毛球。” 听说大哥跟人有约暂时不会回来,玉澜就从枯叶堆下面拽出将棋盘摆上棋子,然后说:“雨天下将棋的狸猫啊,绝对是帅得惨绝人寰!”这意图也太明显了,一听就知道是想要引诱我与她对弈的甜言蜜语。可惜我将棋水平太差实在不愿出手。很快玉澜就放弃劝诱我,用鼻子哼着歌、移动棋子自娱自乐起来。 “干吗用这种廉价货,怎么不用父亲的棋盘?” “那棋盘可不能随便用,那是矢一郎的宝物。” “大哥的东西不就是玉澜的东西吗。” 听我这么一说,玉澜刻意装出贪婪的表情,嘿嘿嘿地笑着说:“说的也是。不过,还是不能随便用。” 雨虽然暂时停了,但森林里到处都是雨水垂落的滴答声。 命运的红毛将母亲从狸谷不动院拽到纠之森,如今又将玉澜从南禅寺拉了过来。我做梦也没想到,当年在红玉老师门下,带着屁股上长蘑菇的我去肛门科的小狸猫,如今会成为我的大嫂。命运果然是扑朔迷离的东西。 玉澜忽然对着棋盘喃喃自语:“夷川的吴一郎啊,听说一直在他父亲的灵前诵经。” “不愧是入了佛门的和尚。” “小时候就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变成出色的和尚了。” “……玉澜那时候很了解吴一郎吗?” “倒也不是,跟他稍微聊过几句,感觉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他在当红玉老师的门生时,有一天突然就从京都消失了,此后再也没回来。” 夷川吴一郎是夷川早云的长子,是金阁银阁和海星的兄长。 据玉澜说,当年的吴一郎是个纤细少年,也不知道是从早云哪个遗传因子当中蹦出来的,反正,跟油桶一样痴肥的父亲完全不像。年幼的他动辄陷入沉思,眺望天空、眺望森林、眺望雨水,经常不上红玉老师的课,还以为他逃课去干吗呢,原来不是在捣鼓木雕佛像就是在诵读佛经。 这份弥漫着沉香味、不似狸猫的超脱感,在他母亲生下幺女海星突然离世后,变本加厉起来。早云对夷川家的继承人施以斯巴达式的教育,但吴一郎深沟般的脑回路完全听不进任何与实益相关的知识,父子俩都很焦虑。早云夜以继日不断给吴一郎灌输帝王学,试图培养他成为了不起的继承人,终于逼得他离家出走。 “希望他不是性格太扭曲的狸猫。”我说。 “……我觉得吧,那孩子绝不是什么坏狸。”玉澜说着,忽然从棋盘上抬起头,“咦?你听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 我从枯叶床里爬出来,竖起耳朵细听,从满是红叶的森林华盖的彼方,传来雷神踏响天际的声音。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去出町商店街买东西的母亲的身影。雷神大人在空中一声吼,母亲保准吓掉画皮原形毕露。 我慌忙飞奔到参道上,正好看到宝冢风俊美青年打扮的母亲挥舞着购物袋往回赶。突然间,一声雷鸣巨响,母亲吓得扔掉购物袋,变成毛茸茸的小毛球跳进我怀里。 “啊啊,好可怕!”母亲呻吟道,“勉强赶回来了!” 之后,我们就躲进森林深处的蚊帐里,侧耳听着纷至沓来的雷鸣声。母亲浑身颤抖着对玉澜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雷神大人一吼,我总是会原形毕露。” “我怕的是卖豆腐的喇叭声[译者注:豆腐行商始于江户时代中期,豆腐商人挑着扁担一路叫卖“豆腐、豆腐”。从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豆腐行商开始蹬着自行车、一路吹响喇叭贩卖豆腐。]。”玉澜小声说,“一听到那声音就坐立不安。” “你们真没用!像我,就一个弱点都没有。” “真的?被关进笼子里你就怕了吧?” “笼子当然可怕了。”我笑道。 画皮够厚,是我自小就非常骄傲的地方。即使面对吃狸猫火锅的星期五俱乐部,或是不可一世的大天狗们,我也能镇定自若——这皮厚的程度绝对值得吹嘘。 南禅寺玉澜用鼻尖顶开蚊帐,嗅了嗅笼罩在森林里的雨水味道。 “大家一起窝在蚊帐里,热烘烘的好舒服!” “夏天会热得像桑拿地狱哦,玉澜要有心理准备。” 每当雷鸣声响起,飞奔回母亲身边是下鸭家的铁则。 不久,下鸭家的兄弟们陆续赶回纠之森。大哥回来看到蚊帐中玉澜的身影说道:“哎呀,玉澜也在!”开心地笑了;紧跟着赶回来的,是刚才一直蹲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验室里的矢四郎;最后赶回来的是二哥。 二哥原本一身衬衫从森林狂奔而来,被雨水淋得全身湿透,途中嘭地突然掉了画皮变成狸猫,继续在树林间跑了一会儿,又嘭地掉了画皮变成青蛙的样子。他好不容易蹦跶到蚊帐前,我们就像迎接终于跑完马拉松全程的选手一样发出欢呼,玉澜拉起蚊帐边缘将二哥迎进来。 “哎呀,宾客盈门。玉澜也在啊。”二哥说,“惭愧惭愧,看到母亲后松了口气,又无法变身了,我还是不行啊。”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大哥难得夸奖他,“练习恢复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连矢二郎都赶回来看我,妈妈好开心。” “妈妈,你看你看!”矢四郎将头探出蚊帐高兴地叫道,“雷神已经走了,这下可以安心了。” 仔细听,雷鸣声的确已经远去,阳光穿过树叶微微照射进来。 这时候,从参道传来——笃、笃、笃——敲打木鱼的声音。 我们都变成人类模样来到参道上。 自纠之森南边,一群身着黑衣、敲着木鱼的和尚走了过来。他们肉乎乎的脸上没有半点威严,一看就知道是夷川亲卫队变的。走在队伍最前排的是夷川吴一郎,金阁银阁噘着嘴、一脸不快地跟在他后面。两人穿着寒碜的作务衣,脖子上挂着块木板,上面写着“惶恐敬上”。 夷川大队走到我们跟前,夷川吴一郎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矢一郎先生。” “好久不久,吴一郎。”大哥道,“你离开京都多少年了?” “超过十年了吧。” 郎眯起清澈的双眼,抬头望着森林叶落萧索的树梢。 “那是一场逃离自我,又再次找寻自我的旅行。旅途中,我忘了自己是只狸猫,忘记了故土,忘记了眷恋的母亲的面容,甚至连曾经那么痛恨的父亲,我都忘了。那么,我心中还剩下什么呢?就只有沿途吹过的风,阳光普照的森林,还有连绵不断的雨。没有舍弃自我的觉悟,就找寻不到真正的自我。” 吴一郎娓娓道出一番似是大彻大悟之后的话语,完全超出狸猫的境界。他说完立即在参道上跪伏下来,金阁银阁和夷川亲卫队也跟着在沙地上跪倒一片。我们只能一脸惊讶地呆望着他们。 吴一郎一直低着头,继续说道:“亡父和弟弟们的诸多恶行不可言状、臭不可闻,下鸭家诸位的愤怒实在情理之中。即使道歉一百万遍,都不足以弥补我们的过失。但是无论如何,请可怜可怜这些愚蠢的夷川家小狸,为了夷川家与下鸭家能重修旧好,我们愿意任君鞭挞。” 说着,吴一郎将屁股对着我们,并让金阁银阁也将屁股对着我们。 “请拔光我等愚者屁股上的毛。请尽情拔吧!” “惶恐敬上!”金阁说。 “惶恐敬上!”银阁说。 我作为狸猫也活了不少日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哪只毛球将屁股对准我说“请拔毛吧”。对狸猫来说,将屁股毫无防备地交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夷川家兄弟舍弃自我的决心。这毛是该拔还是不该拔呢……我正在犹豫不决时,听到大哥充满威严的声音。 “吴一郎,请将屁股收起来,抬起头看着我。” “不,我们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吴一郎不安地说,“请动手吧!” “吴一郎,我决不会原谅叔叔的所作所为。尽管如此,如今拔光你们屁股上的毛又有什么用?家父已经归天,叔叔也是。重要的是,我们今后将以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 吴一郎抬头,挺起上身看着大哥。 “以什么方式活下去……?” “是要共同生存,还是继续争斗?”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纷争了。为这场毫无结果的争斗画上休止符,正是我这次回来的目的。” “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停止无谓的争斗!同是狸猫,共同生存下去吧!” 大哥向吴一郎伸出手。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大哥从未像此时此刻看起来这般高大伟岸。 面对这般无懈可击的伟岸风貌,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幺弟不禁连连发出感叹,二哥在我肩膀上激动得直抖。至于南禅寺玉澜,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简直被大哥迷得灵魂出窍。 夷川吴一郎站起来,郑重其事地紧紧握住大哥的手。 就像在等待这一刻一般,从下鸭神社的门楼方向吹来一阵轻风。落叶乱舞的纠之森,如从水底浮出水面一般充满光明。 太阳探出云层,向这一历史性的和解瞬间投下了灿烂的光芒。 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过去数日后。 我被萧瑟的秋风吹着走过葵桥,穿过出町商店街。深秋的白昼越来越短,一晃一天就过去了。 来到红玉老师的公寓外,我吓了一跳。半开的门透出明亮的光,里面传来热闹的声响,一点也不像老师原来那个死气沉沉的住所。 “下鸭矢三郎,前来拜见。” 我将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斗室一探究竟。 红玉老师上身围了块布,像个晴天娃娃一样坐在被炉桌前。弁天在他头上挥舞着大剪刀,发出镰刀除草般咔嚓咔嚓的声音,修剪着老师随意生长的白发。红玉老师的这一头钢丝白发远近闻名,发质硬到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狸猫要帮他剪头发,估计要花一整天。 看到我,弁天粲然一笑,那样子就像个田间务农的乡野女孩。 “矢三郎来啦。” “弁天大人。您竟然在帮老师剪头发,真有干劲啊。” “呵呵,为师父尽点孝心呀。你要不要也一起剪个毛?” 弁天说着露出恶魔般的笑容,将老师头顶上的剪刀摆弄得咔嚓咔嚓响。如果让弁天剪,按照她的喜好估计得把我屁股上的毛剪秃了。我俯首严词谢绝,弁天嘟囔了声“那算了”,继续折腾老师的头发。 我走进厨房收拾东西,看到一瓶红玉波特酒,礼签上写着“夷川吴一郎”。 “吴一郎来过了?”我问道。 “他说久疏问候,来向恩师赔礼。” “他还真是个重礼仪的狸猫啊……” “以前只觉得他是个满身沉香臭的爱哭鬼,如今看来是长点骨气回来了。我听吴一郎说,夷川家跟下鸭家和解了?” “……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我嘟囔道。 “和和睦睦岂不美哉。”弁天挥舞着大剪刀像哼着小曲似的说道。 “说得没错!”红玉老师随声附和。 不久,弁天说了声“剪好了”把剪刀一扔,拂了拂手。面对如此高深难以理解的发型,红玉老师笑着表示很满意。 我打开吸尘器打扫四叠半房间,弁天就座在窗框上,将粘在手臂上的“钢毛”吹出窗外。今晚的弁天,穿着足以蛊惑众生的妖艳漆黑晚礼服,一身像是要去参加高级晚宴的打扮。顶着刺拉拉头发的红玉老师钻在被炉里,一边出神地望着弁天,一边像个刺猬老妖一样,咯嘣咯嘣地啃着碳酸煎饼。这碳酸煎饼是前几天弁天从有马带回来的,老师把它当作无与伦比的美味一般细细品尝,一块都不肯分给我。 我打扫完毕也钻进被炉里。弁天转过头来问道:“矢三郎,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准备得怎么样了?” “您就瞧着吧,我一定会准备妥当。” “要抓狸猫的话,我可以帮你哦。” “不用不用,一切就交给我吧。” “呵呵,万一抓不到,你还可以自己跳进锅里,多简单啊。” 红玉老师一脸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火锅?”弁天就像讲什么秘密一样悄声对他说:“狸猫火锅!矢三郎也加入星期五俱乐部了。” 老师盯着我上下打量,“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傻瓜果然无可救药,真受不了你。” 我默默为老师斟上红玉波特酒。 弁天轻盈地从窗框上起身,在美丽的肩膀上披上如仙女羽衣般的披肩,“那么师父,今晚我就先告辞了。” “天不是才刚黑嘛,别说令人寂寞的话。” 面对老师的苦苦哀求,弁天只是无言地对他笑了笑。她弯腰看向被炉上的镜子,捋了捋绾起的黑发,像看别人的脸一样侧目盯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今晚,我要在清水寺跟人幽会。”轻描淡写地丢出颗炸弹。 “幽会!”红玉老师抓着酒杯,手直哆嗦,“跟谁?” “我要是说出来,师父一定会生气的。” “难道,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吗?” “您可千万别吃醋哦。” 弁天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整理好披肩翩然出了公寓。 她那意味深长的语气,等于是把一缸醋坛子递给老师说:“请尽情吃醋吧。” 老师沉默不语,送来的松花堂便当也没心思吃。 我趴在榻榻米上,一边收集扎得我屁股生疼的“钢毛”一边想:所谓的“幽会”,应该是相爱的男女预先约好相会的意思吧? 从弁天的语气判断,令人意想不到的幽会对象难道是—— “不会是二代目吧?”我小声嘟囔着。 “ 那家伙就是只阴沟里的臭虫!专勾引女人的渣男!”红玉老师低声吼道,“我那天真烂漫的弁天啊,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弁天是不是天真烂漫另当别论,这“幽会”的确太不寻常。 很快,红玉老师开始收拾,准备出门。他穿上去年海星送的心爱的棉袄,把自己裹成一个圆鼓鼓的球,然后抓起我圣诞节送他的拐杖。 “我要去清水寺,跟我来。” “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夜晚的清水寺附近挤满了来观赏红叶的游客,街道像庆典一样热闹。 红玉老师拄着拐杖,走在陶器店和咖啡厅林立的狭窄坡道上。拐杖触碰石级,发出清亮的响声。老师不时挥舞拐杖,赶跑那些指着他颇具艺术气息的刺猬头窃窃私笑的路人。 “放眼望去,遍地傻瓜。”老师边走边抱怨,“这样根本没法找到弁天。” “别担心,弁天大人肯定很显眼。” 清水寺门前黑压压的人群对面,可以看到红色的仁王门和三重塔。 我们一边搜寻弁天的身影,一边随着人流走进寺院内。灯光照耀下的红叶,看上去像在黑暗中熊熊燃烧一般。我抬头看去不由感叹道:“真的好漂亮!”红玉老师闷闷不乐,抱怨着“无聊”。但路过的一个可爱女大学生夸他的发型标新立异,他顿时心情大好。 “老师,您就坐在这儿喝点甜酒吧,我去找。” 我请老师在茶屋的长凳坐下后,转身朝着著名的“清水寺舞台”走去。 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二代目和弁天。他们实在太惹眼了。 二人并排立于清水寺舞台,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夜景。二代目一身漆黑西服风度翩翩,从头到脚尽显新海归派的潇洒。站在他身旁的弁天,一袭漆黑妖娆的晚礼服,丝毫不逊于二代目。路过的男男女女全都把红叶抛在脑后,痴迷地望着这一对光彩照人、出类拔萃的俊男美女。 我变成一个小女孩靠近两人,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 弁天从舞台的栏杆探出身,指着夜景中远处的京都塔说“看那个”,二代目皱起眉摇了摇头。 “……那建筑物真丑。” “我倒觉得它像蜡烛一样很可爱。每当我觉得寂寞时,就会到塔顶坐一会儿,心情自然就变好了。” “哦,那个让人看了难受的丑东西,也算有一点可取之处。” “你说话还真刻薄啊,跟师父一模一样。” “你这话对我来说就是侮辱。” “我就是想侮辱你才这么说的呀。” 二代目和弁天相视一笑,但都眼神冰冷,双方像戴着面具对视,一丁点甜蜜的幽会气氛都没有。 弁天挥动着雪白的手臂像抚摸眼前的夜景一般,向时隔百年回归的二代目介绍现代京都的游览胜地。谈笑间,弁天杀气渐盛,几欲爆发,但每次都被二代目锐利的眼神压制住。表面看起来,这是一对时代倒错的俊男美女正在优雅地享受幽会,实际上二人正上演着刀光剑影的杀气交锋。连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我,都感觉像坐在一颗未爆炸弹上,不安得屁股上的毛直发痒。 不久,二代目叹了口气靠在栏杆上,神情忧郁地望着远方。 “放弃吧,女士,别再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 “……好吧。” 弁天从胸前取出一根长长的丝线,抓住一端抬起手来,丝线飞舞在夜风中,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 “用师父的头发接起来的,本打算用它来勒死你。” “有本事你可以试试看。” “可是你一点破绽都没有,真是个无趣的人。” 弁天鼓起雪白的脸颊,不悦地松开手,将红玉老师的头发放飞到夜风中。恩师那让理发师欲哭无泪的“钢毛”,在寺内夜灯的照耀下闪过一丝银色的光辉,转瞬消失在黑暗中。弁天一脸无趣,同二代目一样靠在栏杆上叹了口气。那样子就像被抢走玩具闹起别扭的少女。 “今晚谢谢你来赴约。”弁天百无聊赖地说,“我应该向你道谢。” “比起睡着了遭你暗算,还不如就来陪你一晚。” “……狂妄自大!” “我本就伟大,至少比你强。” 二代目站直身体,望着夜景对弁天说:“女士,给你个忠告:别想着当什么天狗,那条路的前方什么也没有。” “那你要我去当什么?还是什么都别当?” “我可没那么说,总有其他的路可以走吧。” “你这种说法还真不负责任。” “我可是在热心地给你建议。” “你要是迷上我了就直说。” “你要是说这种蠢话我就伤脑筋了。” “与其听你的意见,还不如去听狸猫的。” 二代目脸色苍白,陷入沉默。 “……你还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弁天说。 她嘴角浮现一抹嘲弄的微笑,用手指戳了戳二代目的胸口,“你为什么要回来?回到这个国家、这个城市?” 二代目用冰冷的目光瞪着弁天,没有回答。他沉默地离开栏杆,头也不回地混进人群中消失了。 弁天一脸无趣地俯视着寺院内。 百无聊赖的弁天眼下,是一整片蔓延开的红叶。黑暗中,寺院内的枫树一片火红,那红色就像被冰封的熊熊火焰。对面漆黑的森林里,被灯光照亮的子安塔如梦似幻地浮在空中。弁天从清水寺的舞台探出身准备起飞,似乎突然又改变了主意,离开了栏杆。 我跟在她后面,她下了舞台,走近寺院一角的茶屋。 红玉老师坐在长凳上,正垂着刺猬头打瞌睡。长长的哈喇子都流到了地面的落叶上。弁天将手搭在老师肩上,老师睡眼蒙眬地抬起眼,看到弁天,马上露出恶作剧被抓个正着的小孩的表情。 “师父,您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她温柔地说,“会感冒的,我们回家吧。” 进入十二月,街上的风都充满了冬天的味道,早晚变得越来越冷。红叶盛季已过,又到了眷恋枯叶床的季节。 这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看店,大哥难得过来看我。 “喂,几点下班?” “要等忠二郎聚会回来,大概四点钟左右吧。” “跟我一起去趟伪电气白兰工厂。吴一郎好像给了矢四郎一间新实验室,我们去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好啊,我也想看看。” “突然变得这么冷,果然到腊月了。” “哈——”大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着“难得有一个悠闲的下午”。 大哥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侧脸看上去一点倦怠感都没有,浑身上下都还充满着无穷的精力。这段时间大哥越来越忙,要跟八坂平太郎交接工作;为继承伪右卫门准备诸多仪式、到各处拜访;还要跟夷川吴一郎商谈和解事宜——回到纠之森往往已是深夜。各种乱七八糟的事都等着大哥着手处理,但他看起来不但不疲倦反而挺愉快,这应该多亏了母亲冒着让大哥流鼻血的危险,不厌其烦地给他灌了不少提神饮料。另外,南禅寺玉澜也功不可没,大哥一有空暇时间,就跑去和玉澜下棋。他幻想着来年春天的结婚场景,内心骚动不已。 我倒了杯茶递过去说:“大哥,你最近派头十足啊。不愧是要成为伪右卫门的狸猫,就是与众不同。” 意,还有很多必要的程序要走。” 我喝着茶,侧耳倾听大哥展望婚后的美好生活。清水忠二郎回来后,我们就离开古董店朝伪电气白兰工厂走去。寺町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裹着冬装的行人,那些穿得特别圆的肯定是狸猫。大哥跟所有路过的狸猫一一打招呼。 沿途,大哥热心地向我讲述夷川吴一郎到底有多优秀。 自从在纠之森和解以来,夷川吴一郎在各方面都对下鸭家诸多关照。他特地发表声明,把夷川早云谋杀论一扫而空;还主动为即将就任伪右卫门、忙于处理诸项事宜的大哥分担部分工作;为纪念“下鸭家与夷川家历史性的和解”,还生产限定款的伪电气白兰免费款待相关人士。 “吴一郎真是个优秀的狸猫啊。” “再怎么好心,也是早云的儿子。” “放心吧,他一点都不像那家伙。” 早云之死的骚动平息,伪电气白兰工厂再次开工。 我们穿过大门,进入工厂毫无情趣的玄关大厅,夷川吴一郎马上从楼上啪嗒啪嗒地跑下来。他回到京都有一段时间了,还穿着那身褴褛的僧服,就像刚从旅途回来一样风尘仆仆。他似乎一直继续着清贫的生活。想清贫没关系,但能不能洗掉这身酸臭味儿? 吴一郎高兴地一把握住大哥的手,随后立即给我们带路。 “矢四郎容你费心了,谢谢。”大哥说。 “哪里哪里,矢四郎也让我们受益匪浅。” “因为那家伙是个学霸。”我说。 “何止如此,他太优秀了。简直就是本世纪的天才!” 矢四郎的实验室——看起来像疯狂科学家的秘密研究室一样,规模之大让我和大哥惊叹不已。房间中央有一个两叠大小的实验台,从仓库里搜刮来的真空管与配电盘堆在上面,墙角也堆上了各种用途不明的实验仪器。书架上塞满了弟弟心爱的电磁学相关书籍和名人传记,他抽空就会翻看。 从实验台下面爬上来的弟弟穿着工作服,一脸自豪地戴着二代目送给他的飞行眼镜,手里拽着一个冒着青白火花、像电饭锅一样的机器。 “你这是打算造人吗?”我苦笑道。 “很棒的实验室吧?吴一郎先生让我随便使用。” “都是些堆在仓库里积灰的机器,”吴一郎说,“如果研究能派上用场,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 “还是会触电吗?不严重吧?”大哥担心地问道。 “会有点电流跑到身上来,不过只是丁点刺痛,反而能给我提神呢。” 弟弟变身术明明很差劲,动不动就露尾巴,唯独捣鼓电器的能力异常强大,还拥有指尖放电这种不似狸猫的特技。害怕雷神的母亲,却生出个会放电的儿子,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矢四郎打算完美重现伪电气白兰的创始人——闪电博士在大正时代制作的伪电气白兰。他摊开在实验室找到的博士的笔记,向我们详细讲述电压的设置法、原液的循环速度、放电装置的组合等。但我和大哥都听得云里雾里。 “真了不起啊,我是完全不懂。”大哥小声嘀咕。 但是幺弟实验做出来的伪电气白兰味道却难以下咽,就像是加了臭鸡蛋的墨汁。我们只尝了一口,就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这种深邃的味道真是难以言喻。”吴一郎说。 “说不清是深邃的味道,还是独特的臭味。”大哥说。 “……说实话就是难喝得要死。”我说。 矢四郎舔了口实验作品点头道:“果然是放电装置的问题,我去仓库再找找其他的。” 弟弟摆出一副学者的派头,盯着笔记本出了实验室。 吴一郎说了句“你们慢慢聊”,先离开了实验室。 大哥一边慎重地抱着杯子,把脸皱成一团、继续小酌实验失败的伪电气白兰;一边在实验室内踱来踱去。 “大哥,你就别勉为其难了,会喝坏肚子的。” 大哥含糊地应了声,他的背影透露出对矢四郎那莫名其妙的能力所怀抱的敬畏之情,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傻爸爸一样充满喜悦。这次找吴一郎商量,拜托他把实验室给弟弟使用的人,不用说一定就是大哥。 不久,大哥走过来,在我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他忽然一本正经地盯着手上的杯子对我说:“这是个好机会,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哦,有什么事需要我这才华横溢的弟弟出手相助吗?” “出手相助……嗯,算是吧。吴一郎回京都之后,我觉得早晚有一天要谈到这件事。不过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你也知道我生性木讷,完全不知道怎么提及此事。但是这事肯定要说、而且早晚都要说,当然是越早说越好。但也要考虑到对方的想法……” 大哥这段话说得太拐弯抹角,我完全没听懂他的意思。 “我知道大哥你嘴笨,所以你快点切入正题。” “我不正要说嘛,你急什么。” 我以为大哥终于要进入正题,没想到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下鸭家与夷川家的争斗史、两家和解是祖父的遗愿等等,话题开始奔着高深的大道理去了,兜了半天都没进入正题。但凡有点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大哥就喜欢扯一些高深的话题。 不久,大哥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后说:“……你想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 我惊讶地望着大哥,“喂喂,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当然,这事还要先跟海星和吴一郎商量一下……” 在我们还是年幼毛球时,家父和夷川早云为我和海星订下了娃娃亲。现在回想起来,早云同意缔结婚约本身就很可疑。父亲变成狸猫火锅之后,早云单方面取消了婚约。 再说海星,无论怎么看都很难说她是个有魅力的未婚妻。像长年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始终不肯让我一睹芳容。而且嘴巴尖酸刻薄,骂人的语言丰富得可以开一家百货店,就连性格乖张如我都受不了。所以取消婚约对我来说简直是如释重负。事到如今竟然要恢复婚约?我连忙摇头明确拒绝。 “自己的婚礼还没办就急着给弟弟张罗对象,你是不是太有干劲了?” “像你这样的狸猫就该早点讨老婆稳定下来,不然整天无所事事的早晚掉锅里。” “所以你就打算让海星来监视我?” “我的意思是,你也该有要守护的东西。” “恢复婚约,下鸭家与夷川家的和解就更加牢靠了,这自然是遂了大哥的愿。不过那种嘴巴尖酸刻薄,又不肯现身的怪胎未婚妻,我可要不起。再说,矢二郎哥哥怎么办?你怎么能忽视二哥的感受,提出这样的主意?” 二哥迷恋海星,这事大哥应该也知道。 于是,大哥语重心长地说:“矢三郎,这是矢二郎的提议。” 听了这话,我顿时哑口无言。井底那只盯着将棋盘的小青蛙的身影浮现在我脑海中。 “……矢二郎哥哥打算离开京都,对吧?” “我决定让他去。” “我反对!”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为什么不挽留他,大哥!”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都不知道大哥你原来是这么冷漠的狸猫!” “他有他的路,你也有你的路。我这是为下鸭家的未来着想。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要是不替你们做打算,谁来替你们着想。” 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过分的话。 本以为大哥会破口大骂,没想到他只是微笑着低下头。 “……是吗,”大哥喃喃自语道,“也许吧。” 这时候门开了,幺弟抱着塞满各种器材的纸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我后吓了一跳,呆立当场,说道:“矢三郎哥哥,你的表情怎么那么吓人?” 那天傍晚,我到访了日落后蓝色天幕下的六道珍皇寺。 父亲移居黄泉后,二哥就从狸猫界退隐把自己关在古井里。自那之后,这口古井我不知来过多少次。 这里作为迷茫的小毛球倾诉烦恼之地,在狸猫界享有盛名。但最常来的客人其实说不定是我。我经常过来跟二哥聊天,一聊就聊到天亮。跟二哥一起在井底、抬头仰望弁天掉落眼泪的满月之夜,距今也有一年了。 我在井口对着昏暗的井底大叫:“喂——二哥,你还活着吗?” “……矢三郎吗?我琢磨着你差不多也该来了。” 听到二哥的答复,我变成青蛙跳进井里。 小小神社的御神灯发出朦胧的光,照亮了井底的小岛。井水拍打着岸边,只见二哥坐在那里,旁边摊着一块蔓草花纹的方巾,他正在检查方巾上面的东西。我跳过去一看,这些像小孩子玩具一样的东西,就是二哥藏在井底的全部财产。 “青蛙的全部家当,手帕大小的方巾还不够包。”二哥说,“连我自己都惊讶,出去旅行还是轻装上阵比较好。” “你真的打算去旅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肯定不同意吧。” “你的变身术还没完全恢复。” “总有办法的,再说我还带着外婆的药。” “妈妈会伤心的。” “……这点我心里确实难受,不过,我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像是要一扫沉闷的气氛,开朗地“呱呱”叫了几声。 “来来,快来看看我引以为豪的财产。” 说着,二哥小心翼翼地从蔓草花纹的方巾上将一件件物品拿起来,向我说明它们的由来。 南禅寺玉澜送的便携式将棋盘和棋子,父亲遗留下来的残局棋谱,立春时红玉老师给的天狗豆,狸谷不动院外婆给的装有药丸的荷包,母亲送的下鸭神社的护身符,练习变身术时用来参照的睿山电车宝丽来照片,就连在鸭川岸边捡到的平凡无奇的小石子和玻璃珠,都满载着二哥的回忆。 望着二哥为出行做准备,我在一旁觉得更加寂寞。 二哥从小毛球时期起就是一副呆呆笨笨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卓越的才华。多数人都觉得他是个傻瓜。二哥身上还散发着一种不似狸猫的寂寥感,没有一点热血男儿的血性,让人觉得任何事都不能指望他。但这正是我最喜欢二哥的地方,我觉得这是一种灵活与智慧。 “别走,二哥。” “你太依赖我了,矢三郎。”二哥温柔地说,“而我们都太依赖矢一郎了。” 二哥发出“哟”的一声,做起伸展运动,像是什么独特的准备体操。我还在旁边一头雾水,他已经扑通跳进水里开始游泳了。他说这是为了即将开始的长途旅行,冬泳锻炼一下身体。他从小岛轻快地游向远方,在御神灯的灯光都照不到的那头浮浮沉沉。我在岸边弯腰坐下,望着游泳的二哥。 “二哥,你不冷吗?” “冷死了,心脏都要停了。” “这样反而对身体不好吧。” “这算不了什么,我可是只即将远行的青蛙。” 我又跳回方巾那儿,看了看二哥的财产。有个像打磨过的苹果一样、光滑亮丽的不倒翁,一只眼睛被涂得漆黑。我顺手拿起翻过来一看,红红的不倒翁背后写着铿锵有力的几个字:“下鸭矢二郎复活祈愿 夷川海星”。 二哥在灯光照不到的那头喊了我一声“矢三郎”。 “什么事?二哥。”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 “说不好……怎么了?” “我熟悉的两只狸猫,被命运的红毛一圈圈地缠在一起。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啊,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吧。” 二哥边游边嘟嘟囔囔地说。 “天真无邪的纯情啊,看得我这绿皮青蛙都要脸红了。” 大哥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就是不想跟海星恢复婚约;二哥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就是不希望二哥去旅行。我知道必须回纠之森跟大哥好好谈谈,但这件事想想就让我心烦。 什么事都不顺心。 “对了,去找野槌蛇!” 野槌蛇这种幻兽,不正是为了一扫这郁闷的心情而存在的吗? 离开六道珍皇寺的古井后我直接进山,追着野槌蛇在东山转悠,一直没回纠之森。老实说就是“离家出走”。 进入十二月,寒冷萧瑟的森林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野槌蛇的踪迹。我寻思着它是不是冬眠了。至于正统幻兽是否遵循爬行类动物的生存模式,也是一大疑点。我扒开落叶仔细嗅闻味道,用铁锹翻掘地面,孜孜不倦地埋头搜索。 夜幕降临,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纠之森等待着我的家人的身影,于是睡前下定决心:“明天就回去吧。”结果第二天又忍不住继续去找野槌蛇。因为太热衷于寻找野槌蛇,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野槌蛇。我已经分不清是我在追野槌蛇,还是在追变成野槌蛇的自己。 我就这样在山中度过了一个礼拜。 在纠之森,包括南禅寺玉澜在内的下鸭家集体召开了会议。当初决定静观其变的家人,开始担心迟迟不归的我。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全权委任南禅寺玉澜,由她出面拜访伪电气白兰工厂。 “下鸭矢三郎,闹别扭把自己关在山里不出来了。” 玉澜将这个愚蠢可笑的消息,转达给来会客厅接待她的夷川海星。 于是,我的前未婚妻亲自出马来说服我。 我在北白川天然镭温泉里泡了个澡,吃了碗乌冬面后,就在瓜生山附近转悠到太阳下山。堆了个枯叶床做野营地,我点亮电池式小灯,咯吱咯吱地啃着压缩饼干。暮色渐沉,浓浓的黑暗将周围的树梢笼罩,不断向树林彼方迫近。 为了符合“野槌蛇探险家”的身份,我现在是一副人类的模样。 夜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望着油灯的亮光发呆。 “你相信命运的红毛吗?”二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万年青春期的夷川海星,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躲着我,不肯现出真身。印象中前未婚妻的身影十分模糊,就像厨房里蓬松的龟形毛刷子。叫我面对那张嘴就骂人的毛刷子,去感受命运红毛的神秘牵引,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而且跟她结婚的话,金阁和银阁那两个天字一号的大傻瓜也会附带着纠缠而来。如此暗无天日的未来,哪怕是扯断“命运的红毛”也一定要逃开才是。我对未来的自己寄予无限同情。 “不管怎么说,我都太可怜了……” 这时候,漆黑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原来你在这里啊,傻瓜矢三郎!” 一个倒扣的黑竹笼,像森林里丑陋的妖怪一样慢吞吞地爬过来。 样?要你管!” “看吧,又开始闹别扭了。真麻烦!” “我又没求你来接我,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思考一下。” “哼,你个空空如也的青椒脑袋,还有什么事要思考?但凡遇到正经问题就变白痴的毛球,你啊,就只有在做傻事上天赋异禀。” “你可以闭嘴了!信不信我拔光你屁股上的毛。” “有种你就试试啊!” “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以为我想跟你说话啊?” “那就别说。” “不说就不说。” 前未婚妻沉默了,夜幕笼罩的野营地终于安静下来。 我本来打算睡了,但海星始终不肯离开。她在森林一角就像个扫地机器人一样,踩得落叶沙沙作响,在煤油灯周围晃悠,还稀里糊涂地撞到了树根。不久,她开始小声嘀咕:“我这是自言自语,没跟你说话——恢复婚约的事,我会拒绝的,你不用瞎担心。” “我也是自言自语——那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意见一致,真是可喜可贺。本来有两只傻哥哥就够我受了,要是再增加一只傻瓜、我就不用活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瞪着油灯对面的黑笼子。 “我也早就明确拒绝了。这世上要是哪只狸猫想要你这种未婚妻,那他一定是变态!” “哼,是吗?” “脾气古怪、嘴巴刻薄,而且还从不肯现身,简直莫名其妙。” “是是是,你肯定不会懂的。” “听说婚约取消的时候,我真是如释重负。” “我也如释重负。啊啊,可以不用跟傻瓜结婚了。” “跟你结婚的话,还不如跟块石墩子结婚更幸福。” “你要能跟石墩子结婚,那我就跟脐石大人结婚!” 之后,海星开始滔滔不绝地赞美脐石大人是多么理想的丈夫人选。她说脐石大人不会叫别人傻瓜,不会跟金阁银阁吵架,不会跟吃狸猫火锅的人混在一起,不会迷恋弁天那种半天狗……最后演变成精彩纷呈的谩骂语大游行:“野孩子”“小少爷”“扯线木偶”“两岁呆瓜”“小毛虫”……骂着骂着,海星哽咽起来。 “喂,你怎么哭了?” “我才没哭,我为什么要哭?”海星生气地说。 “可是……” “那么想看我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到了你就明白,我是不可能当你未婚妻的。” 说着,这只夷川家的顶钵少女,将扣在身上的笼子一扔。[译者注:《顶钵》,日本室町时代的御伽草子(童话式短篇小说)篇名。描写在母亲临终时头顶被扣上钵、无法取下的少女,受继母虐待被迫离家,后与山荫中将的幼子相爱。二人想要成婚遭宰相夫人反对,于“新娘比试”的前一晚,少女头顶的钵脱落,露出美丽的容貌,遂顺利成婚。] 出现在灯光下的,不是什么可怕的妖怪,而是一只毛色靓丽,称其为“天下第一可爱”也不为过的雌狸。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尾巴就“嘭”的一声从屁股里蹦了出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引以为豪的画皮就轻易剥落,我变回了一只毛球。 我惊讶地看着自己毛茸茸的前腿。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海星瞪着我说道,“只要看到我,你就会原形毕露。” 我们还在红玉老师门下学习时,海星就察觉到这件事。 那时候,我因为屁股上长蘑菇被金阁银阁戏弄,变得自信全无、意志消沉。南禅寺玉澜带我往返肛门科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我将屡现原形的事全归咎于屁股上的蘑菇。 “你想太多了吧,偶尔现原形也不奇怪。”肛门科医院留山羊胡的医生这么说。 只有海星敏锐地察觉到,我无法变身的原因是她。 海星几次尝试接近我,而每次我都一定原形毕露。看到我变回毛球,不知所措地被金阁银阁追着到处跑的样子,海星越发不敢靠近我。不管怎么说,“画皮够厚”“能自由自在变身”一直以来都是下鸭矢三郎最自豪的地方。海星于是努力逐步退出我的视野,而我却一直以为是“蘑菇后遗症”作祟,拼命保护屁股……这样一对比,就显得我更蠢。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大的秘密竟然在她心中埋藏了这么久。将这份坚持浪费在这种荒唐的地方,要我说什么好呢。 我惊讶地不由脱口而出:“……你,原来是个傻瓜啊。” 海星在灯光下气得毛都竖了起来,“你居然叫我傻瓜!” “你这种行为不叫傻瓜叫什么?” “反正我就是傻瓜!” “这事又不是坚持不说就能解决的。” “我就是死心眼,又傻又腼腆怎么样?反正我只是只狸猫。” 海星在电灯对面瞪着我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恢复婚约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好久。 忽然,海星目光闪烁,她不安地盯着我身后的暗处。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说着,她慢慢绕过电灯,走到我旁边。 我竖起耳朵,的确听到从森林深处出传来类似啜泣的声音,时断时续。而且那幽灵般的声音还在逐渐靠近。海星小时候就最怕听鬼故事,她将温暖无比的身体靠近我,鼻尖不安地颤抖,“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这么瘆人?” “像小孩子的哭泣声。” “这个时间?在这种深山里?” 我们就这样靠在一起,屏住呼吸仔细听。 慢慢地,哭声离我们越来越近,已经来到我们近旁的树丛后。忽然,黑暗深处一个白乎乎的、像人类灵魂一样的东西跳出来,向我们这边滚来。 海星发出哇的一声尖叫,被我阻止:“冷静点,没关系。那是我狸谷不动院的外婆。” “嗯?外婆?”海星目瞪口呆地说。 夏橙般大小的纯白毛球低声抽泣着滚到我们身边,一声不吭地钻进我和海星紧贴着的缝隙间,然后终于安心了似的浑身抖动了一下。外祖母用少女的口吻说:“啊啊,好可怕!这里真好,好暖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我问。 “我想要散步结果却迷路了,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 外婆闻了闻我说:“咦,我是不是认识这位哥哥?” “应该认识吧,我们夏天见过。” “我就知道!不过,这位姐姐我不认识。” “我叫海星。”海星不知所措地自我介绍。 “海星啊,我记住了。对了海星,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奇怪的味道?” 海星在外祖母的白毛上嗅了嗅,“非常好闻的味道。” “果然,我也觉得自己没怪味。”外祖母高兴地说。 从瓜生山这个野营地,往西北方向一路走下去就能到狸谷不动院。外祖母好像临时起意出来散步,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能在森林里瞎转悠。现在狸谷不动院那边肯定炸开了锅,心急火燎地在找他们的教祖。 外祖母舒舒服服地在我和海星之间团成一团,述说着夜里山中的恐怖:她一直被一个像踩着高跷一样、手长脚长的死神追着跑,“被他抓住我就会被带进黄泉,太可怕了!”外祖母说完又后怕得浑身发抖。 不久,外祖母唐突地问:“哥哥你们是夫妻吗?” “才不是。”海星说。 “你觉得我们能走到一起吗?”我问外祖母。 “哥哥你在担心这种事吗?”外祖母扑哧笑了,“顺其自然就好。因为我们是狸猫啊,处事灵活是我们最大的优点。” “那就好。” “我告诉你,我也结过婚哦。痛苦的事都忘记了,只留下美好的回忆。我好像生了很多可爱的小毛球……说起来,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吧。那些笑啊闹啊,满地打滚的小毛球们……” 外祖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说:“我随时随地都会睡着。” 进入梦乡前,外祖母发出迷迷糊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加油,哥哥,你要加油哦。”我抚摸着外祖母美丽的白毛应声道:“我会加油的。” “大河淤塞了,一定要打理好茸毛。” “知道了,我会好好打理茸毛。” “去卷起层层风浪,让世界变得更有趣吧!” “会的,我会让大河波澜壮阔。” 听到我这么说,外祖母笑了,她颤抖着柔软的身体说道:“有趣即正义……我说的没错吧,哥哥?” 之后,外祖母就像白饭团滚进黑洞一样,跌入睡梦中。 海星和我听着外祖母绵长的呼吸声,沉默了片刻后,开始小声讨论。最后我们决定:把外婆送回狸谷不动院。海星变成野槌蛇探险女孩,抱起外祖母,手提电灯照亮夜路。我则保持着狸猫的模样跟着她。 我们沿着漆黑的山道,一路向下朝着狸谷院不动院走去。 很快,黑暗中都能逐渐感受到狸谷不动院狸猫们的骚动。只见漆黑的杉树林里,无数支手电筒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舅舅他们爬上来了。”我对海星说。海星高高举起电灯大幅度地左右晃动,好让山下的狸猫们看到。纯白的外祖母在海星的怀里缩成一个毛球,一会鼓起一会凹下,发出可爱的呼吸声。 海星蹲下来在我耳边小声说:“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 “跟我在一起,你骄傲的画皮就会掉哦。” “总有办法解决的。” “……真是个随性的家伙。” “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听到我这么说,海星“哼”了一声站起来,怀里抱着熟睡的外祖母,默默地凝望着来迎接我们的亮光。 京都的都市传说之一:京都塔是狸猫变的。 说到这里顺便一提:坐镇于紫云山顶法寺六角堂前的脐石大人是狸猫变的——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以“用松叶熏”的天才手法将这一事实昭告天下的,正是年幼的在下。我虽然盘算过用相同的手法让京都塔也现出原形,但因为“脐石大人事件”受到严厉的训斥,只好作罢。所以,京都塔到底是不是狸猫变的,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二哥启程离开京都的那天早上,我跟二哥站在京都站前,抬头仰望那高高伫立在晴朗清寒的青空下,长得像天狗茸(蘑菇)一样的京都塔。 “二哥,这塔是不是很像狸猫变的?” “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不过矢三郎,你可不能再用松叶熏了。” “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干那种事。” 我指着京都塔顶端说道:“弁天大人好像偶尔会坐在那里喝鸡尾酒。” “的确,是能让天狗坐坐的好地方。” “……爸爸好像也很喜欢京都塔。” “我重回京都之时,看到它肯定也会充满感慨吧。”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代表,常常外出拜访日本各地的狸猫。每次旅行回来他都说,对京都塔的思念与日俱增。这塔也许有着某些与狸猫的思乡之心产生共鸣的地方吧。 早高峰的车站前,市内巴士络绎不绝;上班族和学生们吐着白气,脚步匆忙地来来往往。我变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二哥变成随时可融入上班高峰大军的西装男。二哥将包着全部财产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不久,大哥带着玉澜和矢四郎赶来。 “抱歉,我们迟到了,因为没找到妈妈。” “没办法,这样也好,我能平静地出发。” “说得也是。” “妈妈要是在这里挽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 “伯母真的不喜欢给人送行。”玉澜说。 昨晚,我们在寺町路的酒吧红玻璃开欢送会,母亲闹脾气说不想来送行。今早也是,我们说要带她一起来京都站,她就冲散了我们在纠之森四处逃窜,最后拦了辆出租车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父亲生前,母亲就是这样,最讨厌为远行的狸猫送行。有一次,她来京都站为即将要去九州壱岐旅行的父亲送行,结果因为舍不得分开就跟父亲一起上了电车,一直跟到神户,之后去宝冢观剧,总算调整好心情才回来。 “二哥,药都带着了吗?”矢四郎问道,“忘了吃药可不行哦,会变回青蛙的。” “从外婆那里拿来的,我都装在方巾里了。” 二哥摊开厚厚的时刻表,向我们展示铁路路线图。 首先要去探访住在仓敷小町温泉的狸猫。仓敷小町的狸猫,是几十年前南禅寺家的分支移居过去的。南禅寺正二郎拜托二哥去探望他们。在仓敷停留数日后,二哥说会在尾道或鞆之浦巡游,拜访那附近的狸猫。 “在那之后还要去哪里,边旅行边慢慢考虑吧。”二哥说。 “如果你去四国的话,就去跟金长一门打声招呼。”大哥说。 小松岛的金长一门跟家父交往颇深,大哥和二哥曾随父亲拜访过一次。父亲死后,双方就鲜有机会加深交流。大哥有意加深两家横跨濑户内海的羁绊。 南禅寺玉澜取出母亲托付的打火石,在缩紧脖子、略显不安的二哥身后咔嚓咔嚓地擦响,“行了,这样就能一路顺风,一定会是趟美好的旅行!矢二郎。” “谢谢。等我回来时,玉澜就变我嫂子了。” “这么重要的时候,还说些奇怪的话!”玉澜害羞了。 然后二哥一脸肃穆地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特地来为我送行。下鸭矢二郎,即刻踏上旅程。待我云游四方,身心变得更成熟后定会回来。大家保重。” “想回来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大哥说,“大家都会等着你。” “等着你哦,二哥。”幺弟说,“要给我买礼物啊。” “……二哥,一定要回来哦。”我叮嘱道。 “如今我有可以回来的地方,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二哥摇晃着方巾包袱,快步穿过检票口,脚步坚定有力,一次都没有回头地融入站内的人群中消失了。 在二哥的身影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带着祝福望着检票口不愿离开,仿佛这么做能增加二哥旅途中的幸运。最后的最后,站在检票口前一动不动的是大哥。 就这样,下鸭矢二郎踏上了旅程。 我是在贺茂大桥西面的台球厅找到母亲的。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店内十分温暖,地板上洒满了从面向鸭川的窗子射进来的阳光。我听到二楼传来台球撞击的声音,端着咖啡走上二楼,看见宝冢风情的黑衣王子一个人站在台球桌前。我弯腰坐在椅子上小啜咖啡,默默看着母亲打球。 不久,母亲终于开口:“……那孩子,已经走了?” “嗯,我们刚在京都站给他送行了。” “刚刚好不容易回到纠之森,这么快又走了。” 柒 天狗之血 傻瓜之血 十二月中旬,下鸭矢三郎如烟雾般从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圣诞前夜,南禅寺玉澜秘密造访我的藏身之处。听她说整个京都没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还有传闻说我已经死了。 我此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琵琶湖。 琵琶湖是弁天的故乡。她似乎很讨厌自己那段掩埋在逢坂关那一头的过往,极少接近那里。对弁天来说,琵琶湖是离她最近却也最遥远的地方。因此对我来说,那里就是绝佳的逃亡地点。 从京都市内逃出来的那晚,我去探望了菖蒲池画师。 回想起来,上次来这儿还是今年七月。不管是挂在石门上写有“菖蒲池”字样的薄木板,还是在灯光照耀下泛着淡橘色的拉门,都令我十分怀念。 “哎呀,哎呀,欢迎欢迎。” 在那里,我受到菖蒲池画师和画师夫人的热烈欢迎。 原本只是想来打个招呼,但画师再三邀请我留下享用晚餐,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了。填饱肚子稍作休息,正闲极无聊时,洗澡水也烧好了。待我泡完澡出来,啤酒也已准备好了。钻在被炉里的画师引诱我道:“来这里,过来。”我钻进被炉,喝着啤酒,嘴里嚼着撒满糖粉的凉丝丝的柿饼,一股强烈的眷恋感涌上心头,“好想藏身于此!” 还有比这更好的潜伏地点吗?没有,绝对没有! 于是乎,我决定就此潜伏在菖蒲池画师的家。 我的逃亡生活可谓生气勃勃。 夜晚睡在缘廊下,白天就跟画师一起用扫帚把枯叶扫成一堆,仔细分类;或者一起画画南瓜,翻地找虫子玩。 睡过午觉吃完点心,我和画师就会下将棋——这几乎成为每日的功课。 我们窝在被炉里,隔着棋盘相对而坐。画师完全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他总是慢悠悠地挪动棋子,热衷于按照自己的审美在棋盘一角摆出阵型。 “我要把金将挪到这里。”画师嘀咕着,“这样的话,就能形成极其有趣的阵型。” “哈哈哈,的确。那我就走这步。” “……等的就是你这步!你也下了一手好棋啊。” 跟画师玩到太阳落山,趁着天黑,我会去大津街头散步。 走出住宅区,前面有条商店街。一排排林立的商铺当中,既有历史悠久的洋货店,也有杂乱无章的五金店。我出来散步时,商铺早已打烊,周围十分冷清。来到寒风习习的大津港,只见琵琶湖对岸街灯连成一片。有时还能看到窗口透出明亮灯光的夜间游轮,在昏暗的湖面上滑行而过。 我走过旧大津公会堂,在昏暗的街头徘徊,发现了据说是明治时代俄国皇太子尼古拉被刺伤的地方——“大津事件”[译者注:明治二十四年(1891年),警察津田三藏在大津刺伤俄国皇太子尼古拉。]的事发地点。如今我站在这平凡无奇的街角,遥想俄国皇太子被人力黄包车拉着跑过琵琶湖南侧一带的情景。 伟大的明治天皇亲政时期,人类被卷入西方文明东进的惊涛骇浪,个个惶恐不安;狸猫们开始尝试驾驶伪火车,惊慌失措地迎接新文明到来。彼时,被红玉老师从长崎掳来的二代目,还在如意岳的山中郁郁寡欢,处于艰难攀爬天狗阶梯的阶段。眷恋母爱的青涩少年,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将来自己会漂洋过海百年不归。 “这样想来,人类、狸猫、天狗,大家都走了好远啊。” 我一路胡思乱想,走回菖蒲池画师的家。 虽然过着活蹦乱跳的逃亡生活,但我总惦记着纠之森的大哥他们。当时趁黑在纠之森告别时,大哥非常后悔让我卷入天狗的内斗中,分别之际还在叹气,问我:“今后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一筹莫展。 冬至这天的午后,我跟菖蒲池画师下着将棋,听到有人嘎啦一声拉开拉门询问道:“有人在吗?”我跑到玄关一看,发现淀川教授站在门口,一副全副武装准备挑战雪山的登山家打扮。 “哎呀,你也在这里啊。”教授看到我喜出望外。 “您穿的这身好夸张啊,是要去登山吗?” “实验林那边雪下得太大了,不全副武装会遇难的。你说,人类为什么就不能像狸猫那样浑身毛茸茸的?我最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们在进化过程中蜕掉体毛完全是个失败啊……哎呀,这里竟然有文明利器!” 淀川教授说着就钻进被炉里,像总算泡上温泉的猴子一样神情陶醉。从他那如同去黑市采购了物资的大背包里,滚出圆滚滚的大南瓜和色泽鲜艳的柚子。 “哎呀,这柚子看上去不错。”夫人说。 “冬至了嘛,不入柚子浴何以为人。” “我就讨厌洗澡。”菖蒲池画师露出为难的表情,“一进浴缸头皮就发痒。” “这个人啊,如果不管他,天晓得他什么时候会洗一次澡。从以前就这样。” “可是菖蒲池先生,”淀川教授惊讶地说道,“不洗澡头皮才会发痒吧?” “痒的那股劲儿过去之后就不痒了,以后无论多久不洗也不会觉得头发痒。所以最重要的,是忍住刚开始的那股痒劲儿。” “讨厌!脏死了!”夫人皱起眉头。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不过我很喜欢洗澡。在实验林里拿个大铁罐烧水,等热了之后全身泡进去。漆黑的森林里静静地飘着雪花,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会产生与天地浑然一体的宏大感觉。再铲一点积雪放入杯中,倒入威士忌小酌一番,可真是欲仙欲死啊。” 淀川教授从被炉里爬出来,拿起菜刀利落地切着南瓜开始煮甜点。边煮边跟我们聊天,“芋头、章鱼、南瓜——据说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东西。但是我都很喜欢啊,你们说我内心是不是也很少女?”还说,“南瓜富含β胡萝卜素和维他命c,对身体好。”接着又说,“我在中国内陆地区,看到有人将长得巨大南瓜掏空住在里面,感觉就像被南瓜怪兽吃掉了一样。”教授话匣子一打开,有用没用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听得我们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惊叹不已。结果他煮的东西基本上都自己吃光了。吃饱喝足后,教授起身准备离开,“这个点儿了,我差不多也该回山里了。” 我出门送教授到三井寺站。我们沿着静静流淌的琵琶湖排水渠往前走,路旁街灯点点,闪烁着柔和的光。 教授警戒地环顾四周后,悄悄对我说:“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快到了,那帮人差不多也该着急了吧?” “我可不会给他们准备什么下锅的狸猫。”我说。 “你当初说要加入星期五俱乐部时我还摸不着头脑,如今看来,还真是高明的战术!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他们少了提供狸猫的人,只能大失所望。” “活该,哈哈哈。” “不过,有寿老人在,他们说不定还留了后手。特别是天满屋!这人非常可疑。” “是啊。” “关键时刻,我会冲进去营救狸猫。” “我为防被人跟踪,一个人翻山越岭跑过来的。伯母让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玉澜脖子上围着跟大哥一样的情侣红围巾,手里抱着给我送来的炸鸡盒子。她向菖蒲池画师行礼自我介绍后,瞄到放在被炉上的棋盘,“这都是什么啊!”忍不住大叫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棋局!” “你肯定棋艺精湛吧。” 菖蒲池画师温柔地说道,玉澜不禁脸红起来。 之后,我跟玉澜在冬日的庭院里聊天、闲逛。 玉澜说她今晚被邀请参加纠之森的圣诞派对。矢四郎用从伪电气白兰工厂带回来的零部件,组装出了非常壮观的灯饰。 “听说夷川吴一郎也会来。他一直协助矢一郎的工作,真的好热心啊,以前明明是个爱哭鬼,如今已经成长为出色的狸猫了。” 我向玉澜打听我逃匿后京都市内的情况。 自从我在六角堂触怒弁天,狸猫界的态度就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可怜的矢三郎,再见了!”的达观心态;另一种是“要是矢三郎被吃掉的话,自己就不用担心被煮了”的毫不掩饰的安心感。 八坂平太郎虽然也担心“矢三郎不要紧吧?”,但已经着手准备去夏威夷的旅行了。他在祇园绳手的事务所也处理掉了,狸肚子里暗自盘算着,等新年出席完大哥和玉澜的婚礼后就马上出去旅行。 “他又不是自愿当伪右卫门的,巴不得早点引退呢。”玉澜说。 “只要不是像大哥那样的变态,多数狸猫都对伪右卫门避之唯恐不及。”我说。 “那这次是谁为了那个变态几乎掉了一层皮啊?你的小命现在就像风中烛火,岌岌可危。我觉得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没资格调侃矢一郎。” “所以说,下鸭家就是变态家族啰。” “啊啊,那我岂不是个要嫁入变态家族的变态吗?”玉澜踢着落叶咯咯笑。 然后她盯着地上的落叶,露出一抹悲伤的表情,“……红玉老师将你逐出师门了。” “是吗,果然如此。”因为早已料到,我一点都不惊讶,“天狗有天狗的自尊,狸猫有狸猫的矜持啊。” “这次明明是老师强人所难。” “等余波平息后再说吧。老师终归少不了我照顾。” 以前被弁天唆使制造魔王杉事件后,我也曾远离老师身边。但那次是我自行禁足于师门,真正被宣判逐出师门这还是第一次。 看着光秃秃的树干在冷风中摇曳,我脑海中浮现出红玉老师弓着背,坐在阴暗潮湿的公寓里的身影——把冰凉的不倒翁当作弁天的美臀紧抱在怀里,品尝着红玉波特酒,在漆黑的房间里抽着天狗香烟的红玉老师。 “玉澜,我能不能拜托你给老师送点东西?” “交给我吧。” “棉花棒也别忘了带去。要是没了棉花棒,老师耳朵一痒就会吹起小旋风。”我提醒道,“不过,也就是微风而已啦。” “别担心,我会看着办的。” “照顾那个天狗可麻烦了,真的特别难伺候。” “……矢三郎真的很喜欢老师呢。” “这种事千万别对别人说,有伤体面。” 听到我这么说,玉澜笑而不语。 我就这样藏在菖蒲池画师家,迎来了伪右卫门选举的前夜。 这天晚上,我钻进靠庭院一侧的缘廊下,团在染满画师烟味的旧毛巾里。就在刚才,园城寺的狸猫们还在庭院里转悠,现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难以入睡,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着前腿上的毛。 冬日的夜晚,静寂无声。 像这样的不眠之夜,我总是会想起父亲变成火锅那晚的事。此刻,纠之森里的大哥他们,还有旅途星空下的二哥,应该也在想着父亲吧。 我是在去年秋天,从淀川教授那里得知父亲临终前的情形。 先斗町料亭里空寂的房间,鸭川对岸辉煌的街灯,笼子里父亲胖墩墩毛茸茸的身影……我能清楚地在脑海里描绘出那晚的情景,仿佛亲眼目睹一般。听到事情经过的那晚,淀川教授分给我用锡纸包的饭团,我当时嘴里嚼着凉饭,觉得那味道一定跟父亲最后吃的饭团一模一样。 回想着这些,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吧啦吧啦、好像薄玻璃破裂的声音。 干枯的树木眼看着覆上一层白霜,冻得屁股疼的寒气从地面匍匐而来,瞬间将被扫到一起的枯叶冻得雪白。我从缘廊下爬出来,眼前满庭树木盛放出樱花般的冰花,晶莹透亮的花瓣在空中轻轻飞舞。周围充满了异样的白光。 树丛那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是弁天。 逼人的寒气冻得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宛如少女般青涩。她抬头望着乱舞的冰花,眼神寂寞空洞。被红玉老师掳来的那一日,弁天是不是也带着这种寂寥的表情,伫立在白雪皑皑的琵琶湖畔? 她看到我嫣然一笑,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陶瓷般的脸颊滚落。 “你怎么哭了?”我问。 “觉得你可怜,”她说,“因为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周围已有微弱的光亮。 “原来是梦啊。”我心有余悸地从缘廊下爬出来。 从树干的缝隙间望去,暗蓝色的天空已经渗出爽朗的黎明之色。 我打着哈欠在庭院里闲荡,敲了敲水桶里表面结的冰,吸着清晨冷得冻鼻子的空气,吐出白气嘟囔了句:“早上了。” 今天是决定伪右卫门的日子。 ——也正是家父的忌日。 ——还是星期五俱乐部尾牙宴的日子。 狂风暴雨的一天,就这样悄然开始了。 这一天,大哥跟我一样一大早就起来了。 为了不吵醒母亲和矢四郎,他悄悄起身,踏着落叶漫步于清晨的纠之森。冬日的森林沉浸在苍白清冷的朝雾中。 大哥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在父亲的将棋盘前坐下,开始冥想。大脑逐渐清醒,浑身充满力量。 “这一天终于来了。”大哥在心里默念。 不久,母亲吐着白气走过来,在大哥旁边轻身坐下。 “终于到这一天了。”母亲说。 “是啊,终于要开始了。”大哥说。 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纠之森的天空逐渐变亮。 这天上午,矢四郎要先去一趟伪电气白兰工厂。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解读闪电博士的实验笔记,连日来往返于实验室。虽然他目前还只能做出让人难以下咽的失败品,却气宇轩昂地宣称:“就差一点点!” “别胡乱做实验哦,再怎么说电都是危险的东西。” “嗯,我会注意的。大哥你也加油。我会带着成品去庆功宴的。” 矢四郎背着塞满笔记本和书籍的背包出了纠之森。 很快大哥也开始做出门的准备。他要先出席跟南禅寺正二郎那些年轻狸猫的预祝会,再前往二代目的宅邸参加长老会议。 母亲擦着打火石为大哥送行。 “我在红玻璃预约了庆功宴,等长老会议结束你就来跟我们汇合。矢三郎晚上应该也能回来吧。” 母亲抬头看着大哥坐在自动人力车上的炫目身影,不由得发出感叹:“啊啊!你终于要成为伪右卫门了。” “……父亲应该会为我骄傲吧?” “当然,总一郎一定会以你为荣的。他会在那个世界开心地放声大笑!” 驶着穿过下鸭神社的参道,进了出町柳。下鸭三角洲河边有一排绑着粗草绳御寒的松树,老鹰在空中翱翔。像春日般和煦的阳光照在鸭川沿岸,呈现一片祥和的景象。 大哥让人力车沿着鸭川向南奔驰。 一想到终于要继承父业成为新伪右卫门,大哥就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我总算可以洗刷“一群不成器,没能继承下鸭总一郎衣钵的孩子”的污名。父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高兴吧?母亲会高兴,玉澜也会高兴。下鸭家终于能恢复昔日的荣耀,狸猫界在我的领导下也将有所发展。大家也许会造一座我的铜像来赞美我的光荣,说不定还会有鸽子在铜像的鼻尖上拉屎。 沉溺于幻想中的大哥,不由得喜笑颜开。 大哥乘坐人力车来到四条大桥西侧的东华菜馆。他用手拍了拍脸,收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鼓足干劲。被优雅的老式手摇电梯送上楼后,看到一身和服打扮的玉澜站在走廊上迎接他。 “大家都到了。”南禅寺玉澜说着,牵起大哥的手带他走进宴会厅。 铺着地板的宴会厅里排着数张黑色圆桌,南禅寺正二郎等数只狸猫在焦急地等待大哥到来。面向鸭川的窗口射进来的炫目阳光,溢满整个房间。眼下的四条大桥人头攒动,河流对岸伫立着南座大屋顶。 南禅寺正二郎已等得不耐烦,喝起了绍兴酒,看到矢一郎来了慌忙用手捂住杯子。玉澜看到后呵斥道:“你竟然已经开始喝了?!”正二郎不由得露出苦笑。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矢一郎。”正二郎笑着说,“接下来只要等待好消息就行了。” 身上裹着僧衣的夷川吴一郎也站起来行礼,“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吴一郎,现在说恭喜还太早。” “这时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矢一郎。” 围绕在大哥身边的狸猫们,手里拿着倒满绍兴酒的酒杯纷纷起身,一齐为了肩负起狸猫界未来的伪右卫门,为了下鸭家的光荣干杯。 所有人都笑着,仿佛大哥就任伪右卫门已经板上钉钉一般。 大哥望着窗外一片广阔祥和的街景,陷入了沉思。这时玉澜靠过来小声说:“你在想矢二郎他们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大哥吓了一跳。 “我当然知道,因为任何时候你都在惦记着他们。”玉澜笑着说,“矢三郎很享受他的逃亡生活,矢二郎一定也没问题的。现在这时候他大概已经到四国了吧。” “……我就是操心的命。” “我知道,不过今天你就专注于自己的事吧。” 这一天早上十点左右,二哥在jr南小松岛站下了车。 小松岛是德岛县(旧名阿波)濒临纪伊水道[译者注:位于日本纪伊半岛与四国东岸之间的海域。]的城市,很久以前就是连接四国与关西的海上交通要冲。小松岛作为“阿波狸合战”的发生地广为人知,而传说中的主角——日开野金长的子孙,现在仍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对方可是名门,一定不能失礼。” 二哥在车站的厕所里变身成西装笔挺的模样。出了车站,只见除了红白分明的待客出租车以外,来往的行人很少,街上空荡荡的,广场的角落有尊很小的狸猫像。 二哥在小松岛的街头朝着金长神社徒步而行。沿途的街道两旁有银行和港口运输公司的办事处,明媚的阳光照在街头暖洋洋的。也许是海边城市的缘故吧,总让人觉得跟京都天空的颜色不太一样。 京都的下鸭家与阿波的金长一门,从很久以前就有往来。 关于江户时代的阿波狸合战,据说当时恰巧逗留在小松岛的下鸭家祖先助了金长一臂之力——这个传闻实乃明治时代的吹牛大王下鸭铁太郎捏造的,可信度基本为零。不过下鸭家与金长一门历代悠久的交往,似乎的确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喜欢旅行的祖父巡游四国八十八处名胜时,曾在金长家落脚;父亲也曾屡次到访四国。金长一门来京都时,下鸭家也会照顾得面面俱到。金长会给我们兄弟讲阿波狸合战的传说,然后我们兄弟几个就统统被第一代金长——同为狸猫,却非普通狸猫可比——的奇闻轶事给迷住了。 过了中午,二哥总算走到了金长神社。 神社周围,是冬季干涸的广阔水田与住宅地。 钻过表面浮现斑斑黑渍的石造鸟居进入神社,只见石板路上落满了枯叶。绕过右手边的净手处,一直往里走就是正殿,上面挂着写有“金长大明神”的大红灯笼。油钱箱对面放着四斗樽[译者注:容量为四斗的酒桶。]和神轿[译者注:祭祀时抬神体或神灵的轿子。]。还有授予第一代金长的“正一品”题字,几个大字威风凛凛。继承第一代金长伟大血脉的狸猫们,一直是以这个神社为根据地的。 但此刻,神社内却丝毫没有狸猫的气息。 “应该是这里没错啊……” 转到大殿后面,二哥突然停下脚步。 一个手里摇着狗尾草的年轻女孩靠在大殿上。 明明是冬天,她却穿了一身明亮的蛋黄色连衣裙,在寒风中还光着脚,不经意垂下的淡褐色头发,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燃烧。与狂野的打扮相比,她望向二哥的目光却异常清澈美丽,看起来她应该是只狸猫。 女孩无言地轻轻向后一跳,谨慎地与二哥保持距离。 “请问你是金长一门的族人吗?”二哥开口问道,“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其实……” 二哥刚向前跨出一步,却一脚踏空,身体瞬间被吸入地面。大吃一惊的二哥变回青蛙的模样,等回过神来时已身在洞穴底部。 二哥生气地鼓起嘴抬头望向天空。 刚才的女孩从洞穴边缘向里面探头张望,看到二哥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还以为是狸猫,没想到竟然是只青蛙!”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会变身的青蛙,你一定是蛙界有名的青蛙吧?” “我是狸猫啊,不是青蛙。” “骗人!哪有这么光溜溜的狸猫?” “我没骗人。因为我变成青蛙的时间太长了,所以稍不留神就会变回青蛙的样子。我真的没少长毛啊。” “哎呀,真的好奇怪!奇怪的家伙。”女孩歪着头咯咯地笑着说,“为什么一直要变成青蛙?因为可爱吗?我也经常变成青蛙。当青蛙真不错,冬眠的时候可以钻进洞里,它们肯定是很会挖洞的家伙……虽然吃虫子有点恶心。” 她就这样把二哥撂在一边,一个人开始自说自话。 “这洞是我挖的。虽然爸爸不让我挖洞,但如果不能挖洞我还不如死了好。我一定是为了挖洞才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反正我是个性格扭曲的人,以前怎么叫也不肯从洞里出来,待在洞里感觉特别安心。不过,我至今还未挖出理想的洞穴,所以每天无视爸爸的牢骚,专心研究挖洞。” “你是个艺术家啊。”二哥勉强想到一句附和的话。 “对对对!艺术家!挖洞也是一门艺术。”女孩听到二哥的话,露出一副深得我心的表情。 “……不过,偶尔会有冒失鬼掉到我的洞里来。”女孩突然捂住嘴,带着略微抱歉的神情望着二哥,“……我怎么对你说了这么多。” 个小女孩紧贴着驾驶室窗口,兴奋地大叫着:“好厉害啊!好厉害!”当时金长还很高兴地说,家里那个一直蹲在洞里不肯出来的女儿,今天难得出来了。 “原来你是下鸭家的狸猫啊,我这就带你去爸爸那儿。”女孩高举着二哥,像要将他捧上天一般,“啦啦啦,小青蛙~?”她嘴里唱着歌,钻进了大殿的地板下。 那会儿,我正坐在菖蒲池画师家的缘廊上,拿着烟斗吞云吐雾。 午后舒适的阳光照在庭院中,菖蒲池画师和夫人在房间里铺了被子亲密地午睡着。 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到烟斗斗钵里烟草滋滋燃烧的声音。 上午跟画师一起在院子里玩的时候,还听到门前小巷传来自行车往来的声音,以及放寒假的孩子们玩耍的声音。而现在,周围安静得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唯一在动的,只有从烟斗里冒出来,逐渐消失在透明阳光下的烟。 “现在,大哥差不多该出发去狸猫选举会场了吧。” 我坐在缘廊上晃着双腿,突然听到四脚兽踩踏枯叶的细微声音,只见庭院灌木丛中出现了一只狸猫的身影。我当时还在想,“哎呀,来了一只可爱的狸猫。”结果下一瞬间就现出原形。烟斗“当”的一声掉下来,我慌忙用茶水将烟草的火浇灭。 “你别突然出现啊。”我说。 夷川海星在庭院里一屁股坐下,笑着对我说:“我来看你啦,谁叫你都不来看我。” “说什么傻话,我可是还在逃亡的人。”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区区一只狸猫,竟然敢找天狗的碴!” “喂喂,我这可是为了狸猫界的大无畏精神啊。” “少胡扯,你只是觉得好玩才这么做的吧?掉进锅里也是咎由自取。” 这么吵下去可不行!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在人类的庭院里跟未婚妻拌嘴。于是我跳下缘廊,带着海星穿过灌木丛,来到被枯草覆盖的干涸池底。 当我听说海星是从伪电气白兰工厂逃出来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你说‘逃出来’是什么意思?” “没办法,吴一郎哥哥太奇怪了。” 夷川吴一郎时隔十年回到京都以后,一直十分活跃,完全不像曾经抛却尘缘的毛和尚。在我大哥就任伪右卫门一事上,他主动帮忙接管狸猫界的工作,并跟着大哥四处奔走与各位长老会面,在各方面鼎力相助,毫无怨言。在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方面也是,他展现出精明卓越的才华。海星的工作眨眼之间都被他接手了。金阁和银阁倾倒于吴一郎非凡的领导才能,对他言听计从。 “因为吴一郎是家族的统领,所以才这么拼命吧?”我说。 “大哥以前根本不是这种狸猫。”海星说。 “都过去十年了,吴一郎也会改变的。” “不止如此,还有更奇怪的事。” 海星接下来说的话,就让人无法置若罔闻了。 数日前,海星在工厂院内闲逛的时候,看到祭祀闪电博士的稻妻神社附近有可疑的人影出没。那神社是夷川家的圣地,就连工厂内部人员都不能随便靠近,更何况是外来人士。 海星正要出声喝止,却见夷川吴一郎快步赶到,与那可疑人物握手。海星在暗处偷窥,看着两人就那样进了稻妻神社,好像在密谋什么。 “与哥哥密谋的人就是那个可疑的幻术师。”海星说。 “等等,你是说吴一郎跟天满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我震惊了,那怪人的一口假牙般明晃晃的白牙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的确很可疑。” 自那以后,海星就在吴一郎身边暗中监视,但始终抓不住吴一郎的把柄。没过多久,海星反而察觉自己被监视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夷川亲卫队的狸猫暗中跟着她。一逼问他们就装傻充愣,除了吴一郎没人会命令他们这么做。 “而且,吴一郎大哥好像并不打算恢复我们的婚约。” “但是他跟大哥说,明年会正式对外公布这件事。” “他那是碍于矢一郎先生的面子,拿父亲的守孝期当借口。总之,吴一郎哥哥隐藏得很深,让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接着,海星又得意地说道:“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留了封书信说‘我要跟矢三郎私奔’就跑出来了。大哥肯定会吓一跳。” “你……这么做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说什么小肚鸡肠的话。” “都恢复婚约了,再要私奔不是本末倒置吗?” 海星还想反驳什么,忽然闭嘴了。她盯着灌木丛的方向,湿润的鼻尖呜呜地哼了几声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也回头去看树丛,但除了层层叠叠的光秃枝干外,什么也没发现。 海星不安地低声说:“哪里在开庆典吗?我怎么听到民谣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树丛深处传来“啪”的一声类似弹簧崩开的干涩声音,有什么东西划破长空飞了过来,海星发出短促的悲鸣应声倒下。我慌忙跑到她身边,“怎么了?”摇晃她的身体。她用失焦的双眼看着我,前腿抽搐了一下就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传来天满屋爽朗的声音:“噢噢!” 从树丛深处现身的天满屋,在心爱的红衬衫外面加了件豪华的毛皮披肩,手里拿着金光闪闪的德国制空气枪,像一个从北国来的暴发户猎人。不知他刚才是如何隐藏起自己的气息的。 我拖着海星,试图逃离天满屋,但是失去意识的未婚妻像块石墩一样沉重,我又没法变身抱起她逃走。事到如今,我只能痛恨自己这极不方便的四条腿儿。 “再来一枪!”这时候天满屋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的脖子受到一股剧烈的冲击,同时感到一阵剧痛,然后一股灼烧感扩散全身。 我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眼前的景色逐渐远去。 从像长长隧道那一头的狭窄景色当中,裹着厚厚毛皮的天满屋大步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的大笼子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 然后,我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最后烙印在我眼底的,是天满屋那口如假牙一般纯白的牙齿。 金长神社阴暗的地板下面,有无数个狸穴。 金长的女儿变回狸猫的样子,背着二哥,钻进一个大的洞穴。洞穴逐渐变得开阔,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条用砖墙加固的隧道,再往前走,看到一盏昏暗的手提油灯,随即来到一个气派宅邸的走廊上。 “我们刚刚通过的就是金长的狸穴。” 金长的女儿和二哥变成人类的样子继续前行。 弯弯曲曲的木地板走廊一直向前延伸,两边排列着无数个房间。每个房间都聚拢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狸猫,他们亲切地跟路过的金长家女儿打招呼。当中有的房间里是巡礼者[译者注:朝圣者。前往四国地区八十八名刹的人。]打扮的狸猫;还有的是一家其乐融融坐在矮桌前的狸猫。可以看到每个房间都附带缘廊和庭院,院子外好像是白色灰浆围墙。每个庭院上方的天空各不相同,有的房间外飘着盛夏积雨云;有的房间拉窗紧闭,外面持续下着冷雨。 “这里的房间,全都是白峰相模坊大人的内宅。”女孩光着脚板吧嗒吧嗒地边走边说,“所以说,金长一门是借住在相模坊大人的宅邸里。” 来到一间像宴会厅一样宽敞的房间。 缘廊外面是爽朗的初夏天空,庭院的晾衣竿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手巾,像彩旗一样在空中飘荡。房间中央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欣赏一排年代久远的相机收藏品。 其中一人身着白底黑色粗条纹浴衣,领口豪爽地大敞着,露出大片胸毛,脖子上挂的小葫芦在胸前晃来晃去。这人一脸大胡子,整个身体圆滚滚的,虽然变成人类的模样,但浑身上下散发出隐藏不住的浓郁狸气。十有八九就是第十八代金长。跪座在他旁边的男人一丝不苟地穿着和服,一直笑眯眯的,眼镜还反着白光。这人应该就是金长一门赫赫有名的参谋——藤木寺之鹰。 两只狸猫中断了对照相机的讨论,惊讶地看着走进来的二哥。 金长的女儿向他们介绍二哥后,说了句“没我什么事了”就干脆地退了出去。 二哥来到金长跟前正坐行礼,“好久不见,在下下鸭总一郎的次男矢二郎。非常高兴看到金长大人您依然健朗。” “哎哟哟,原来是下鸭家的。” 金长和鹰慌忙坐直身体,对二哥回礼。 这时候,二哥发现房间里还有只狸猫。只见房间角落里铺着一条脏兮兮的被褥,一个和尚模样的秃头男子躺在那里鼾声大作。鼓起的肚子露在外面,右手还握着没吃完的饭团。同样,丝毫不掩饰身上散发出来的狸气。 “是金长家的食客吧。”二哥心想,“还真是把这儿当自己家啊。” 二哥向金长他们讲述京都狸猫界的近况:担任伪右卫门的八坂平太郎引退后,下鸭矢一郎将接任伪右卫门,矢一郎早晚会亲自来这里拜访。二哥还表达了下鸭家的心愿:两家人到父亲这辈为止一直友好往来,希望今后也能将这份情谊延续下去。 金长喜笑颜开,“是嘛,要继任伪右卫门啊,矢一郎如今也是出色的狸猫了。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只要是总一郎的儿子有事相求,就算让我金长掉一层皮也在所不惜。” “……哎,说起来总一郎实在是太可惜了,英年早逝。”藤木寺之鹰悲痛地说道。 金长也深有感触地应声道:“谁说不是呢。”他悲伤地晃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脖子上的葫芦发出噼啪噼啪的轻响。 二哥压低声音,将去年大白于天下的夷川早云的阴谋娓娓道来。了解了早云陷害父亲掉进铁锅的来龙去脉,金长皱起粗眉说了句:“太过分了!” “不过如今叔叔已经亡故,下鸭家与夷川家也达成了和解。” “那么,现在夷川家的首领是谁?” “幸好夷川家的长子吴一郎回了京都。” 听到二哥的话,金长与鹰一脸茫然。 “这就奇怪了。”鹰歪着头不解地说,“夷川吴一郎还在这里啊。” 这次轮到二哥一脸茫然,“……你说的是真的吗?” “不错,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金长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修行,本人呢,好像有所顿悟又好像还没开窍,反正是个奇怪的毛和尚。我本以为他在室户岬大彻大悟,但后来又发现那只是我的错觉。不过说到吃,倒是一只狸顶十只狸的饭量;睡起来也是,一躺下就能睡个三天三夜。也不知为何,这家伙啊,跟我挺投缘的。” 这时,从房间角落传来慵懒的声音:“你们好像在聊什么奇怪的话题啊。” “哎呀,吴一郎,你总算醒啦。”金长招呼他。 直到刚才还鼾声大作的和尚坐了起来,手上变得干巴巴的饭团顺势滚到胸前,他慌忙抓起来塞进嘴里。 “京都的那个家伙硬要自称吴一郎也可以,但……”和尚盯着二哥,抚摸着自己脏兮兮的光头,“那人要是吴一郎,在这里的我又是谁?” 下午三点左右,大哥他们意气风发地从东华菜馆出发了。 他们走在四条路上,大哥一马当先,参加预祝会的狸猫们跟在大哥身后。在南禅寺正二郎的眼里,大哥的背影已经透着一股伪右卫门的气势。 长老会议在二代目的宅邸召开。大哥他们来到大楼前,看到以八坂平太郎为首的狸猫界魁首身着和服,挤在玄关前。 “各位,今天请多多关照。”大哥低头行礼。 狸猫们一只接着一只爬上楼梯,来到屋顶。上面早早就日暮黄昏,还刮着冻屁股的飕飕寒风。 二代目站在庭院的煤油灯旁,迎接到访的狸猫。 “欢迎欢迎,诸位狸猫。” 二代目为了腾出地方给狸猫开会,特地调整了宅邸的摆设。 原本摆放井然的西洋家具,统统堆到客厅里面的墙角处。经过周密计算,一层层往上堆叠几乎挨到天花板,最上面放着二代目的长椅。这堆成一墙的家具,保持着独特的天狗式平衡。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像玻璃城堡一样发出耀眼的光芒,地板上铺着看似能承载一百只狸猫飞上天的波斯地毯。 “我就在这上面旁听。” 二代目轻轻一跃,坐在高高的长椅上点着了烟斗。 波斯地毯上摆了一排的坐垫,长老们坐镇其中。 由八坂平太郎带头,狸猫们一起向二代目拜伏。 “百忙之中,感谢您莅临狸猫会议。接下来我等磨磨叽叽的会议进程,也请您多多谅解。” “无妨,八坂平太郎。你们就照自己的方式办吧。”说着,二代目露出疑惑的表情,“说起来,怎么不见矢三郎?” “那家伙惹怒了弁天大人,如今还在逃亡中。” “哎呀呀……他也是只日理万机的狸猫啊。” 于是,在豪华的波斯地毯上,长老会议正式开始。 这长老会议,还真是优哉游哉地缓慢进行。伴随着咕嘟咕嘟冒水泡般窃窃私语的讨论声,长老们很快就打起瞌睡,游走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边缘。在这个世界的会场与那个世界的会场来回奔波,或许能综合这个世界的事与那个世界的事,进行全方位多角度的讨论?实情如何不得而知。 南禅寺玉澜身处末席,密切观注着会议的进程。 她饶有兴趣地望着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安营扎寨的二代目。 二代目跷着大长腿坐在长椅上,拿着烟斗吞云吐雾,在豪华吊灯的周围制造出烟云。 “狸猫竟然还要开会,对天狗来说一定很稀奇吧。” 玉澜这样想着,环顾起周围表情严肃的狸猫。 这时候,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哪儿都不见夷川吴一郎的身影。 这会儿,母亲一直在纠之森里担惊受怕。 下午三点半左右,冬日的太阳已经西斜,母亲在纠之森的树荫下感受到日暮悄然而至。干枯的落叶被冷风吹得在地上打转。 越是一个人陷入沉思,不安的念头越不断闪现。平常母亲总是自夸,在下鸭家数她心最大!这话也不算言过其实。但今天毕竟是父亲掉进铁锅的忌日,母亲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总一郎,总一郎,你一定要保佑孩子们!” 母亲呼唤着亡父,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 就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忽然接到矢四郎的电话,吓得她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从寝床上捡起电话一听,电话那头传来矢四郎的抽泣声,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怎么办啊妈妈,我引起事故了。” “什么事故?” “实验室变得一团糟,金阁和银阁非常生气。但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冷静点!你等着,妈妈这就过去。” 母亲变成黑西服王子从寝床飞奔而出,宛如韦驮一般在参道上疾走。她穿过马场,跑到下鸭大道,叫了辆出租车坐上去大 喊道:“到夷川发电所,全速前进!” 十五分钟后,母亲穿过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大门。 爬满常春藤的砖瓦旧馆和仓库林立的工厂内异常安静,西斜的阳光将工厂积满灰尘的窗户染成了蜜橘色。夷川家专用的消防车停在工厂玄关前,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母亲爬上楼梯走上长廊,很快就听到喧嚣声。 矢四郎的实验室门前拉着消防水管,身穿消防服的夷川亲卫队四处奔走。走廊上到处都是烧剩的残渣和泥水,泥泞不堪。走廊一边的窗户都碎了,玻璃散了一地,冷风呼呼地往里吹。人群当中,母亲看到露着尾巴的矢四郎意志消沉地靠在墙上。她连忙跑到矢四郎跟前,冷不丁从走廊向实验室里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 实验室内像被风神大人光顾了一般乱七八糟,机械的碎片与烧剩的残渣混杂在一起。母亲总算明白这场事故的严重性,她突然害怕起来,又是用手抚摸矢四郎的脸颊,又是拉拉他的耳朵,还仔细检查他的尾巴有没有烧焦。 “我没事。”矢四郎低声道。 “什么叫没事?你看看周围都变成什么样了?!”这时,金阁身着金光闪闪的消防服,从一群身着消防服奔波忙碌的狸猫当中,得意扬扬地走过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金阁煞有介事地说明了事故经过,似乎是矢四郎开发中的伪电气白兰制造机失控,造成意想不到的化学连锁反应,结果引起了爆炸事故。那时候矢四郎正好出去休息才幸免于难。 “我倒想问问,你们下鸭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这个伪电气白兰工厂从来没发生过这么大的爆炸事故,当时我在自己房间听到爆炸声吓得尾巴都蹦出来了。” “这太奇怪了,那东西根本不会爆炸!” “外行说的话如何能让人信服?我很久以前就一直担心会发生这种事。吴一郎大哥好心好意将实验室借给你用,你竟然造成这么大的事故,实在是太过分了。你这简直是恩将仇报!” “我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矢四郎打算进入实验室,结果被金阁怒气冲冲地堵在门外。 “绝不允许你进去毁灭证据!收集现场证据是我们的工作!” “嗯,我说金阁,”母亲说,“发生这么大的骚动真是抱歉,不过现在就下判断是不是太早了?既然矢四郎都这么说了,我觉得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你以为说句误会就没事了?现在实验室都炸了,母亲大人!” “我不是你母亲!”母亲用严厉的口吻纠正。 “……总之,因为这个实验室发生爆炸,造成厂内电器系统紊乱,生产线都停止作业。我们损失惨重,简直前所未有!夷川家会正式要求下鸭家赔偿损失。你们做好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的心理准备吧!” “海星在哪里?让我跟海星谈谈。” “海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最近大哥不让她插手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经营,她有些闹别扭。真是敏感多疑的年纪啊。” “发生这么大的事故,她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不像海星的作风啊。” “我拒绝帮你叫海星。有本事自己踏进她的房间试试,什么‘毛茸茸的马粪’啊,‘细菌球’啊……她骂的话可难听了,一次次伤害我纤细脆弱的灵魂。” 海星不现身,母亲觉得此事更可疑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母亲抱紧矢四郎问道。 这时,银阁身着银光闪闪的消防服,从到处是残渣碎片的实验室里走出来。“哥,我发现了奇怪的东西。”他将一个金光闪闪的细长机械交给金阁。 金阁用那可怕的文明利器指着矢四郎的鼻尖问道:“为什么你实验室里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这是二代目一直在找的德国制空气枪吧?害我们可怜的父亲在有马温泉丧命的,就是拿这东西开枪的家伙。”金阁瞪着母亲和矢四郎说,“为什么这种东西在你的实验室里?” 母亲与矢四郎紧紧抱在一起,一脸茫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母亲和矢四郎回头一看,夷川吴一郎一脸哀伤地站在那里。 矢四郎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二哥完全不知。他目前乘坐南海渡轮,在纪伊水道缓慢前行。 二哥站在甲板上,空气中满是海水的味道。他深呼吸了一下,望着逐渐变远的德岛港。只见那边整齐排列的仓库、水泥工厂,还有红白分明的烟囱都变得越来越小。渡轮行驶在日暮的海上,目的地是对面的和歌山港。 “本来还想再旅行一段时间呢。” 二哥从扶手处探出身子,向远处的阿波之国挥手告别。 金长一族的狸猫十分热心,对见到吴一郎后一脸震惊的二哥提出忠告:“总之,你们还是先回一趟京都比较好。”他们穿过狸穴,爬出金长神社的地板时,遇到了还在继续艺术性挖洞的金长家女儿。只见她露出扫兴的表情,“这就要走了?”金长向她诉说事情经过后,她主动开车将二哥和吴一郎送到德岛港。 “世上到处都有好心的狸猫啊。” 二哥这么想着,吴一郎吸溜着泡面靠过来,“离阿波之国越来越远了啊。”他嘟囔着,望着逐渐远去的港口。 从金长神社赶往德岛港的路上,吴一郎也不停地往嘴里塞馒头。渡轮出航时间迫在眉睫,他却还在小卖部买吃的,把二哥急得火烧火燎。 “不好意思。”吴一郎说,“我睡了太久,所以肚子饿得不行。” 二哥上下打量这位曾经的同窗。眼前这只吸溜着泡面,全然一副破戒和尚模样的狸猫,怎么看都不像当年那个在树荫下诵读佛典的吴一郎。不如说首先现身于京都的那只,还更像过去的吴一郎。 “你经历了不少艰苦修行吧,吴一郎。” “如果吹嘘自己的修行,就离大彻大悟还远着呢。” “你悟道了吗?” “没有,早着呢。哎呀呀,未悟道者不能食啊。” 说完吴一郎继续吸溜着他的泡面。 二哥向吴一郎讲述他离开京都期间发生的事。 即使听到自己的父亲陷害同类,晚节不保,最后被人类所害,吴一郎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父亲到死,都很有他的风格啊。” “你不伤心吗?” “父亲只是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介毛球的生死,于天地之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过一寸毛虫还有五分魂呢,父亲虽然是只阴险的狸猫,但也有自己的矜持吧。事到如今,父亲已亡故,我觉得世上偶尔出现几只像他那样的狸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忽然,吴一郎用无比清澈的眼神看着二哥,“抱歉,对你来说他毕竟是杀父仇人。我向你道歉,矢二郎。” “算了。”二哥如今也懒得生气。 “话说,变成我的那家伙到底是谁呢?”吴一郎饶有兴趣地问。 “至少在我看来,他更像真正的吴一郎。” “回到京都就能跟那个冒牌货见面了,我好期待!遇佛杀佛,遇己杀己。顺便在亡父灵前念一段阿呆陀罗经[译者注:(讽刺时事的)说唱曲艺。僧人打扮的艺人边走边唱,挨门乞讨。]吧。” 两人在寒风中打着哆嗦,望着辽阔的天空和大海。 “问题解决后,我想再拜访一次四国。”二哥说。 “那敢情好,”吴一郎不怀好意地笑着附和,“金长家的女儿一定很高兴。” 哥想起在德岛港的渡轮口,金长家女儿跟他道别时的情景。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大冷天光脚站在那里对二哥说:“要再来哦!下次来,要变成伪睿山电车带着我开到室户岬去。”目送二哥和吴一郎上船,她踮起脚尖大幅度地挥手道别,“bon voyage!”[译者注:法语,“一路顺风”。] 二哥已经开始怀念起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吗?”吴一郎惊讶地瞪大眼睛,“真是个叫人无语的家伙。她叫星澜,‘星星的波澜’的意思。” “宇宙的感觉……好棒的名字,跟海星很像。” “那是自然,”吴一郎愉快地笑着说,“因为给她起名的人,正是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啊。” 我好不容易恢复知觉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头昏昏沉沉的,整个世界都晃得厉害。我试着将鼻子向上抬,碰触到冰凉的铁笼。笼子外盖着紫色的布,我什么也看不见。 “被算计了,这是直奔星期五俱乐部准备下锅吧。” 海星团在我身边,身子热乎乎的,她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看她满足的睡脸,一定是梦到巨大的温泉馒头[译者注:温泉地出售的日式点心,通常由当地的食材和泉水制作,馅多为红豆、栗子、糯米等,外皮用黑糖和面粉制成。]了。无论我怎么摇她,她都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她的毛蹭得我鼻尖发痒,忍不住“阿嚏”地打了个喷嚏。 笼子突然停止摇晃,当啷一声被放到地上。 我慌忙装睡,包在铁笼外的布被解开,天满屋凑过脸来朝笼子里张望。他身上裹着品位低俗的皮毛,看上去像公爵夫人的出行服饰。抓着笼子摇晃的手腕上带着黄金手镯,手指上胡乱套了许多戒指。浑身散发着暴发户的俗气,从哈哈吐出的白气当中,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仁丹[译者注:“森下仁丹”出售的口气清新剂,银色小颗粒状。]的味道。 笼子外热闹非凡的街头我多少有点印象,看来是被天满屋从琵琶湖畔带回京都市区了。用余光瞥了一眼天空,发现天空已经染上淡淡的桃红色。 “乖乖睡吧,小家伙们。”天满屋重新将笼子包好,继续向前走。 晃了十分钟左右,我听到打开拉门的声音,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打扰了。是我,天满屋。” “是天满屋啊,辛苦你了。” 远处传来老人嘶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天际。 经年累月的木头味道、榻榻米的味道、带着湿气的泥土味道,还有线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透过紫色的布飘进来。我脑海中勾勒出带中庭的宅邸景象。不久,天满屋将包裹的布轻轻解开。 “我将狸猫送过来了。” 这是一间阴暗寒冷的六叠大小的房间。 星期五俱乐部的首领——寿老人背对着壁龛,端坐在房间里。他身旁放着一尊染色象牙狸猫像,寿老人将它当作凭肘儿[译者注:席地而坐时靠于胁部,用以搁肘和支撑身体的用具。]支着,还不停用手抚摸。壁龛里挂的挂轴,是一幅狸猫望月图。寿老人眯起本就细细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笼中装睡的我。 “干得好,天满屋。这样就有下锅的材料了。” “……那么,那个新加入的矢三郎,要把他除名吗?” “就算是弁天小姐推荐的人,尾牙宴上不能带狸猫过来也枉然。弁天小姐这次可是看走了眼啊。” “不过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小子,真的好可惜。” “这种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过,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摊上了。老子好歹也是天下第一的天满屋啊,帮人擦屁股实在是有失身份。” 天满屋说着,将私藏的德国制空气枪拿出来放在榻榻米上。 “用这家伙‘砰’地开了一枪。装的是麻醉药,这两只小狸猫只是睡着了而已,还新鲜着呢,它们估计会一直睡到下锅时。” “你从哪儿弄来的狸猫?”寿老人问。 “在那个叫菖蒲池的画师的院子里。夷川特地好心告诉我,说有只狸猫在那院子里安了家,偷偷过去的话一逮一个准儿。我过去一看,好家伙,竟然有两只狸猫在幽会,真是天上掉下大馅饼。和和睦睦岂不美哉。狸猫这种生物啊,真是不可小觑的好色之徒。” “呜呼哀哉,它们只能和和美美地在锅中相会了。”寿老人说道。 天满屋幸灾乐祸地说:“有句话说得好,‘下锅靠伙伴,处事靠人情’啊。” 竟然跟天满屋联手出卖同类——夷川吴一郎真是个不可饶恕的臭和尚!他可能做梦也没想到,会把溜出工厂的海星卷进来吧。可现在就算认清吴一郎的真面目,被关在笼子里的我也无计可施。 “大花甲的日子快到了,我要吃狸猫火锅来滋补一下。” 寿老人起身拉开拉门,走到围绕着昏暗中庭的走廊上,天满屋抱着笼子紧随其后。他们走过宅邸后院,再穿过一个漆黑的仓库,来到一块被带刺铁丝网高墙包围起来的奇怪空地。 寿老人心爱的三层电车威风凛凛地伫立在那里。 一楼的最前头有驾驶座,寿老人钻进去操作了一番,整个电车的灯都亮了。驾驶座旁边安置着红玉老师的飞天锅炉引擎。寿老人将天狗的东西据为己有,莫不是妄图把京都的制空权握在手中? 寿老人在书斋的写字台前坐下,不客气地打量着天满屋。 “不过天满屋,看你这一身穿金戴银的,发达了嘛。” “嘿嘿嘿,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大笔钱财已落入我天满屋的囊中。因为夷川特别想要我心爱的空气枪,我就出了个良心价卖给他了。” “可这枪不是还在你手里吗?”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真是撞了邪了!” “你骗了夷川。”寿老人眯起眼睛。 “这话传出去多难听啊,我这是在兜售梦想。” “天满屋啊,你作恶多端早晚会下地狱的。” 寿老人的话音刚落,挂在书斋角落的地狱绘里吹出一股腥臭的强风。写字台上放的线装书,还有从天花板垂下来的挂轴都被吹得咔嗒咔嗒作响。天满屋抱着笼子,一脸畏惧地直向后退。 “今天也吹起了地狱之风。”寿老人坐在写字台前笑着说,“狱卒是不是快来接你了?” “别说这么可怕的事,我可比一般人更眷恋这滚滚红尘。” 这时候,腥风变得更加强烈,忽然有人从地狱绘中走了出来。天满屋尖叫着扔下笼子,整个人都贴在了车窗上。但现身的不是地狱的狱卒,而是身着一袭犹如暗夜般的深色晚礼服的弁天。 “咦,是天满屋啊,”弁天拍落身上的火焰说,“我就在想哪儿来的怪味?原来是你。” “这话说得太过分了!”天满屋愤愤不平,“我亲自抓狸猫过来,还不是因为矢三郎那小子跑了。换句话说,我这也是替弁天你擦屁股。” “与其让你擦屁股,还不如被地狱之火烧死算了。” “我这样鞠躬尽瘁地为你办事,你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有,真让人心寒。” “你不是说我高不可攀吗,位于高处的人怎么可能低头道谢?” 弁天说完蹲下身,注视着笼中的我和海星。 她脖子上挂着的龙石碰触到铁笼,发出清脆的响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滴温热的咸咸的水珠滴到我鼻子上。我不敢确定,弁天有没有察觉出我在装睡。 “哎呀呀,魔鬼也会流眼泪吗?”天满屋说。 “好可怜啊,你马上要被我吃掉了。”弁天抱 着笼子小声对我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吃掉你。” 二代目宅邸的玻璃门外暮色降临,具有鹿鸣馆[译者注: 明治十六年(1883年)建于东京内幸町,由英国人唐德尔设计的西式建筑。乃当时著名社交场所,成为当时时代的象征。因此也把当时日本加速欧化的时期称为“鹿鸣馆时代”。]时代风情的吊灯在夜色中越发璀璨。大概是太无聊了吧,二代目躺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般。 神游在黄泉与现世之间的长老们,终于要结束漫长的讨论,“好吧”“就这样吧”的声音如冒水泡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光荣的瞬间终于要来临了,大哥不由得坐正身体。 就在这时候,玻璃门被粗鲁地打开,金阁一声尖锐的怒吼让在座的狸猫们都吓了一跳。 “且慢!先别急着决定伪右卫门!” “胡闹什么,金阁!”八坂平太郎怒气冲冲地说,“各位长老正在开会,谁允许你这么大声说话的!更何况二代目也在场。” “您听我说完再骂我也不迟,八坂先生。” 带领着夷川亲卫队的金阁,意气风发地拨开周围一脸茫然的狸猫们,强行闯到最前面。 在座的狸猫紧张得直吞口水,纷纷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夷川吴一郎阴着脸从敞开的玻璃门外走进来。 金阁回过头对吴一郎说:“大哥,这里就交给我吧。” 金阁就像确定对方有罪的魔鬼检察官一般,暗自得意地露出微笑。他从夷川亲卫队队员手里接过德国制空气枪,把枪高高举起。 “这是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内,矢四郎的实验室里发现的!”金阁环顾着周围的狸猫说,“这无疑就是那把射杀家父夷川早云的德国制空气枪。就在刚才,那个废柴发明家下鸭矢四郎,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制造了爆炸事故。我们在搜查现场时找到了这东西。我看到后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矢四郎要把这东西藏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太奇怪了!我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长老们陷入沉默,狸猫们骚动起来。金阁挥动着空气枪,狸猫们吓得如退潮般散开。八坂平太郎嘴唇颤抖地说:“不会吧。” 金阁露出得意扬扬的笑容,看着大哥说:“你母亲和矢四郎现在还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银阁负责审问他们。想必矢四郎很快就会招了。” “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母亲,简直岂有此理!” 大哥屈膝大叫道:“这是阴谋!夷川家的阴谋!” “铁证如山!你们为什么要藏起这个?是因为你们用它打死了家父!你们这帮同类相残的混蛋!” 金阁把空气枪伸到大哥面前,对准大哥。 “反正肯定是你指使那个目中无人的矢三郎干的。本来在有马,父亲被击中的时候只有矢三郎在现场,我这么聪明一下子就想通了。你的整个计划应该是这样的吧:派矢三郎去暗杀家父,然后让矢四郎藏匿证据,最后自己若无其事地来竞选伪右卫门,等余波平息后再把凶器德国制空气枪还给二代目。真是配合默契的集体行动啊,你们可歌可泣的兄弟之情真让人无话可说!” 夷川吴一郎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真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矢一郎竟是暗杀父亲的幕后黑手。这不是互相残杀吗……” “你别以为可以若无其事地当上伪右卫门!”金阁说。 今秋席卷整个狸猫界的“夷川早云谋杀论”的阴云,再次笼罩会场。长老们保持沉默,狸猫界的魁首们也不言语。八坂平太郎向大家征求意见,狸猫们也只是含糊推诿道:“这是狸猫界的头等大事,我等愚见不足提及。”“在下没什么特别的见解。”“我跟邻座意见一样。” 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哥如同中了幻术一般,惊得目瞪口呆。 这时,黑暗的前庭亮起了煤油灯。一个夷川亲卫队队员从灯下一路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奔进会场。“下鸭矢三郎被星期五俱乐部抓住了!”他高声叫道,“现在说不定已经下锅了。” “矢三郎吗……?” 大哥倒吸了一口冷气站起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会场上的狸猫都一副冷漠的达观态度。“那个惹是生非的矢三郎啊,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也没办法。”大哥看透了狸猫们内心的想法,不由得怒火中烧。矢三郎会惹怒弁天,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狸猫界?现在倒好,听到矢三郎被抓,你们这帮狸猫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看到夷川吴一郎一副小人得志的淡定表情后,大哥终于明白,一切都是这毛和尚设下的陷阱!这家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只阴险狡猾且细心周密的狸,让愚蠢的我完全蒙在鼓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大哥身边的玉澜,此时紧紧握住大哥的手。她无言地站在大哥身边,等他做出决断。 大哥突然热血沸腾,不由得放声大笑。 矢三郎是我弟弟,他可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此刻危在旦夕,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大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变身成虎,踩在波斯地毯上一跺脚,“什么传统,什么狸猫界的未来,什么伪右卫门!” 大哥的怒吼震撼整个会场。 “得手了!”金阁满脸堆起笑容,“矢一郎,你竟敢在长老面前口出狂言。” 但此时的大哥已无所畏惧,他堂堂正正地宣告:“在下下鸭总一郎长子,下鸭矢一郎。没能继承父亲的优秀血统,可悲的长男——说的就是我。但即便如我这般无能,体内也流淌着傻瓜之血,就算葬身锅底,我也要救出弟弟。你们尽管在这儿自娱自乐吧!” 玉澜轻身跳到怒吼的大哥背上。 大哥瞪着吴一郎放话道:“伪右卫门什么的,你想要就给你好了!” 抛下一群目瞪口呆的狸猫,二哥和玉澜跳上屋顶。冬日夜幕下,街灯开始亮起来。这种寒冷的天气,正适合吃火锅。准备迎战的大哥精神抖擞,在一排排屋顶间不断跳跃。“对不起,玉澜。到头来我也是个傻瓜。” “我知道,”玉澜搂着大哥的脖子笑着说,“所以我才在你身边。” 这会儿,母亲与矢四郎正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内的某仓库里。 他们周围堆满了使用多年的老机器,水泥地板冰凉。电暖炉发出红光,隐约照亮了周围一片。 “真讨厌,又被关进笼子里了。这不是跟去年一模一样嘛。”妈妈抱怨道。 “屁股好冷啊。”矢四郎说。 “肚子也好饿。本来这时候,我们应该在红玻璃等矢一郎得胜归来。都怪夷川家的傻瓜们,今年的尾牙宴又泡汤了。” 正说着,仓库的门开了,只见银阁走了进来。 “我送晚餐来了哦,再给你们放个生鸡蛋。” 银阁在送来的牛肉盖浇饭上打了个生鸡蛋,递进关母亲和矢四郎的笼子里,再将保温瓶里的味噌汤倒进小碗。银阁细心制作的味噌汤里,放了切细的油炸豆腐,还撒了葱花——意外地十分美味,让母亲格外感动。吃着牛肉盖浇饭,喝着热乎乎的味噌汤,肚子里暖和了之后,母亲和矢四郎也冷静下来。 “这个不怎么热啊。”银阁说着,调整了一下电暖炉。 “我说银阁,”母亲叫他,“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们枪杀了夷川先生吧?” “嗯……我什么都不能说!” 。”母亲叹了口气,“你们的母亲,也总是替你们操心。” “我不想谈母亲的事,”银阁说,“只会让我觉得更寂寞。” 母亲曾说过——夷川早云的妻子、银阁他们的母亲,在生下海星之后不久就得急病去世了。身为夷川家的千金大小姐,不能说没有点爱慕虚荣和任性的小毛病,但是对几个孩子来说无疑是个好母亲。 “你们幼年丧母,肯定很痛苦吧。” 听到母亲这么说,银阁沉默地盯着电暖炉的红光。 “你们的妈妈想必也很担心你们。自己的孩子无论多大,做家长的都会担心,傻孩子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你本质是只温柔的狸猫,所以才会眷恋母亲,也才会在这种寒冷的夜晚觉得寂寞吧。我觉得思念母亲完全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我不寂寞。”如此小声嘟囔的银阁看起来却真的很寂寞。 母亲多次拜托银阁打开笼子,他总是摇头说:“那可不行!我会被哥哥们骂的。”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帮帮我们吧。” “……我怎么会是好孩子。” 不久,银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仓库。他走到门口,将手扶在门上思考了一会儿,“虽然放你们出去不行,”他小声说,“但我或许可以帮你们找海星谈谈。” “那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母亲把希望都寄托在海星身上,等着银阁回来。 矢四郎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矢一郎哥哥是不是当不了伪右卫门了?” “哎,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母亲叹息道。 “……矢三郎哥哥一定会想办法的。” “这个嘛……那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话说回来,母亲他们还不知道我都快掉进铁锅里了;他们也不知道大哥为了救我舍弃伪右卫门的地位奔出了会场;更不知道二哥带着另一只吴一郎正从德岛赶回京都。 过了一会儿,银阁回来了,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怎么办啊,海星不在房间里。这下可伤脑筋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留了张纸条……‘私奔’是什么意思?” 母亲看着银阁拿来的纸条,呢喃道:“哎呀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是装睡,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阴暗寒冷,像是昏暗走廊的地方。 笼子外的墙壁,延绵不断地排列着包有红色天鹅绒的椅子和木质的西洋桌。走廊尽头被模糊的黑暗吞噬。走廊上处处摆放着点燃的古风暖炉。 “这不是红玻璃吗?”我顿时明白过来。 寺町路上的红玻璃酒吧——京都狸猫常爱聚集于此。据说无论来多少客人,店内都坐不满。酒吧里面看不到尽头,一年四季都像冬天一样寒冷。有传闻说它的尽头通往黄泉之路。难道说,我正在穿越现世与黄泉的边境? 走廊尽头的黑暗处,传来细微的庆典民谣的声音。 我来到一张桌子前,侧耳倾听那奇怪的声音。我觉得那是与这尘世告别的声音。我在桌上托着腮叹气,走廊上弥漫着刺骨的寒气,我吐出的气息凝成了白色。我想起小时候冬日的早晨,跟父亲在纠之森小河边散步时的情景。 回过神来,发现狸猫姿态的父亲正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神奇的是,我并不感到惊讶。 “爸爸,我是不是已经变成火锅了?” “没这回事,你只是睡着了。这是在你梦中。” “那爸爸你为什么还是一副狸猫的模样?” “……因为我已经不能再变身了。” “既然是在梦中,你变个身又有何妨。” “‘梦’这个东西啊,也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父亲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与父亲对视了一会儿,忽然一句话脱口而出:“父亲你真是狠心的狸猫啊。”父亲擅自找天狗的碴,得罪夷川早云,把我们一家人留在世上,自己洒脱地变成了狸猫火锅。就算当时父亲是抱了赴死的觉悟,我们这些被留下的家人还是被他吓了一跳。父亲一死,家人间的羁绊加深,但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对不起,”父亲说,“也许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吧。” “我们总是喜欢把所有的事都推在傻瓜的血脉上。” “喂喂,你好像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责备爸爸吧?” “说的也是。” “龙生龙凤生凤,毛球生毛球。”父亲盯着毛茸茸的前腿说,“矢三郎,你活得有趣吗?” “我一直活得很有趣啊。”我充满自信地说,随即又想起自己马上要变成狸猫火锅了,不由得泄气,“正因为如此,我也马上要被煮成火锅了。” “那时,爸爸一定会去接你的。” “谢谢,爸爸……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变成狸猫火锅。”我摇着头说,“我本来想,真的到了那一刻,我就像爸爸一样笑着变成火锅。但是不能把海星卷进来,而且我对这尘世还有留恋。” “那也好。”父亲笑着说,“反正这是所有人都会到达的终点,你也不用急着往前赶。” 我受不了地叹了口气,“儿子都快掉锅里了,为什么爸爸你还在笑?”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哦,矢三郎。”父亲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可是狸猫。哪有不该笑的时候。” 直到刚才,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说话。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泪水直往上涌。桌子上父亲的身影消失了,远处又传来与这尘世告别的声音。我想呼唤父亲,却说不出任何话语。走廊上变得更加昏暗,什么都看不见。“红玉老师就拜托你了!”父亲那令人怀念的声音再度响起,“好好活着,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笼子中。 在我失去意识的期间,笼子似乎被挪到电车的三楼,放在了澡堂更衣室的角落里。身旁传来海星无忧无虑的鼻息声。 这时,前方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人影快步走近笼子,吓得我差点跳起来。这个人用旧式高中制服的黑斗篷裹住身体,戴着薄薄的纸片做的廉价狸猫面具。 “毛球假面来救你们啦。”淀川教授说。 “三十六计走为上,毛球们咱们撤!” 淀川教授从斗篷里伸出毛发浓密的手臂,抱起笼子。 就在这时候,传来和乐融融的说话声,是楼下宴会厅里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上楼来看今晚要下锅的狸猫了。 “今晚好像有两只狸猫哦。” “喂喂,天满屋也太拼了吧!两只狸猫哪吃得下?” “寿老人说连去年没吃的份儿一起补上。” “嗯……光听着就觉得胃胀。” 听了没几句,转眼间星期五俱乐部四名成员——大黑天、毗沙门天、惠比寿和福禄寿就出现在楼梯口。闲聊的四人看到抱着狸猫笼子的怪人,吓了一大跳。 “喂,你是什么人?” “你看,这家伙是不是要偷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