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火焰》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hours 录入frente 且在夜里点火燃烧吧 ——丹尼斯·艾奇森(denchison) 〈晚班〉(thete shift) --------- 她梦见一座废弃工厂。 遭人无情弃置后既无维护也没清理的锈蚀水管,忽左忽右地迷走在冰冷阴暗的红黑色天花板上。宽敞的工厂内,到处都是结构复杂、呈现停工状态的机械,那些机械之间连结着铅色输送带,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不知何处传来缓缓的滴水声,那单调的响声即便在梦里都有一股催眠的力量,就像即将断气前的微弱脉搏。与其说为了证明还活着,更像是暗示死亡已逼近,仿佛某种黑暗征兆。水滴落在厂房内光秃秃的地面上,形成一滩小水洼。在梦里,一走近水洼,水面就开始蠢蠢欲动,似乎畏惧着走近的人影。 伸手碰触那滩水。 好冶,冰凉如夜。 水是黝黑的。像机油,缠裹着手指,黏答答的,掬起一捧,在手心里浓稠地聚成一滩,形成新的小水洼。漆黑的水面,倒映着天花板的水管。 好冷,那种寒意很痛快,即使在梦中,也感受得到那股快意。从右手换到左手,再从左手换到右手,在两手之间把玩、品尝那滩水。冷空气,宛如一种慈悲。 然而,手心里的那滩水逐渐吸收体温,开始变温了,连那种温度变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张开手指想将水泄落,就在此时,手心猛然发热,定睛一看,黑水正在燃烧,摇曳的火焰像生物般昂首盯视,下一瞬间,咻地一声,火苗沿着衣袖窜上手臂。 就在这时醒了。 仿佛关掉睡眠开关,猛然地彻底清醒,睁眼一看,只见白色天花板,屋内除了枕畔的一盏台灯亮着,没有其余光线。 青木淳子,从小床上一骨碌地跃起,用力掀开温暖的被子,双手一阵劈啪乱打,连被子底下的毛毯也扯出来拍打,再把被子和毛毯从床上扫落,仔细拍打垫被。 床铺似乎没问题。淳子下了床,按下墙上的开关,点亮了天花板的顶灯,在刺眼的灯光下一边皱起脸,一边环视屋内。窗帘呢?地毯呢?布沙发呢?放在沙发旁那只藤篮里还没打好的毛衣呢?书报篮里的报纸和杂志呢? 全都好端端的,没着火,没冒烟也没有焦味,这里没问题。 淳子翻身站起,步出卧房,走进了厨房。 流理台内摆着清洗餐具用的金属盆,昨晚就寝前她已经装满了水。那盆水,现在正冉冉地散发出水蒸气,手一伸进去就感到一股暖意,好像泡澡时的水温。 淳子叹了一口气。 安心夹杂着紧张感,这真是矛盾的情绪。淳子用双手摩挲着坐立难安、发冷的身体,看看时钟,午夜两点十分。 (看来不去不行了。) 距离上次去那座废弃工厂还不到十天,但她还是梦到那个地方,想必是身体在渴求吧。 渴求放射,渴求解放。 周期变得越来越短,就在最近这半年急遽缩短,做梦的次数也有增无减,而且在那个梦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放射热能。幸好,现在还能在无意识中锁定目标,选择有水或有冷媒的地方释放…… 是力量越来越强了吗?所以才会这么频繁、无意识地放射? 抑或是…… 淳子的控制力开始衰退了? 这种念头很不吉利。淳子甩甩头,用手梳理凌乱的头发,开始更衣。室外的气温是摄氏三度,北风敲窗,这是十二月底的夜晚。 东京都荒川区,田山町。 从私铁荒川车站的前一站高田站,搭公车往北走约二十分钟,那里有一站「田山町一丁目」,前一站是「田山绿城入口」,这里算是二丁目。三丁目则位于一丁目和二丁目东边,呈狭长带状,老旧的住宅地以目前分区销售的田山花园新城这些公寓式大楼特别抢眼。直到十年前,这里本来还有一些住户从事小规模耕作,最近连这些自耕农地都变少了,遍布着高楼大厦、花园新城、分售住宅、低矮公寓、国宅……,各种类型都有,但全是住宅。过了住宅区外围的那座桥就是埼玉县,那里同样也是一望无垠的住宅区。 昭和三十年代后半至四十年代初(注:一九六〇年代。)的高度成长期,首都圈的人口分布开始甜甜圈化(注:大都市的中心区因地价高涨及生活环境恶化导致人口移往外围,在人口分布上形成甜甜圈状的现象。)之际,农地也像被挖空般从这一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新住宅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再加上昭和末期的泡沫经济,使得高度成长期幸存的少数农地也遭到铲除。光是田山町内,称得上农地的只剩下一处,那就是距离青木淳子的住处约五分钟脚程的「佐佐木农园」,这座占地约百坪的农园,以一年签约一次的方式分割出售,提供一般民众租借家庭菜园。附带一提,契约金为一坪年租两万圆,租的人很多,目前新申请的人还得排队等候空缺。 另一方面,在田山町,也有人代代在此地从事自营业。在高度成长期之前,当田山町多半属于乙种住宅专用区时,这些人已经是创业的中小型企业,包括印刷业、装订业、塑胶灌模金属模具制造业、建筑业、运输业……,各行各业都有。不过,当荒川区乃至田山町,为了求生存开始转型为首都圈的住宅区,进而放弃本地产业时,他们的命运也从此注定。过去这段期间,这种小镇工厂有半数在东京都政府的都市整建计划下被迁往工业预定地或关门大吉,纷纷从田山町消失,硕果仅存的工厂与作业厂,在住宅区中也成为格外碍眼的异类。厂方因为噪音或废弃物的问题,经常与附近居民发生纠纷,前途一片灰暗。如果再来一波好景气炒热房市,这次一定会轮到他们像农地一样被彻底铲除。 青木淳子,在一九九四年的晚秋搬来田山町,她在草加车站前的冰果室「jeunesse」当服务生,时薪八百圆。以她二十五岁的年龄又未婚,居然还在做这种打工的工作,当初颇令大家啧啧称奇,再加上她的履历表又记载着会任职于东邦造纸这家大公司,就更显得奇怪了。 「干嘛要辞掉那么好的工作?你应该还找得到更像样的公司吧,为什么要跑来当服务生?」对于「jeunesse」的同事们提出的疑问,淳子只是微笑以对。要从她的微笑中找出什么答案,那是他们的自由,况且淳子很清楚,他们所想像的回答也不可能有正确答案。 老实说,她是在田山町找到现在这间公寓之后,才决定到「jeunesse」上班的,顺序刚好颠倒。她一眼就看中那间公寓,不想在离公寓太远的地方上班,所以才选择了「jeunesse」。而且,比起一般公司里的事务员,她觉得当服务生应该比较不会被复杂的人际关系干扰。 淳子跑到荒川区和草加市这块位于首都圈北边的土地寻求生活据点,是因为之前一直住在首都圈的东边和都心,她想搬到从未住过的地方,所以搭乘东武线电车,沿站下车,在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打听……,一站又一站地重复着。现在住的公寓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下找到的。 促使她决定搬来这里的关键性因素,是高田车站前那家房屋仲介公司的业务员载她去看房子,在路上从车窗惊鸿一瞥的景色。从公车道右转,走进狭窄的单行道,就看到一座小池塘。 「是池塘耶……」 淳子不由得从车窗探出身子嘟囔,房屋仲介商苦着脸说:「看起来不干净吧!夏天一到容易滋生蚊虫,讨厌得很。」 仲介商大概是忍不住说出了真话吧,可是话一出口,才想到 自己正要带客户看的房子可能在这池塘附近,于是连忙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等一下要介绍的房子离这里很远,而且消毒工作也做得很彻底,绝对没问题。」 淳子报以微笑。「我不介意。」 撇开蚊虫不谈,她很高兴这附近有水。以前也曾经考虑住河边,可是,筑有堤防的河川反而会引来人潮,即使机率极低,淳子也不想住在被人目击的场所,万一在半夜被舍不得花钱住宾馆的小情侣撞见她对着河面「喷火」,那可就麻烦了。 「这座池塘是私有土地吗?」 「是的,所以没办法清理。」 「那,不会马上被填平罗?」 「我想应该不会。」房屋仲介商这么回答后,瞥了淳子一眼,露出讶异的眼神。 淳子就这样决定租下的公寓,和仲介商说的物件相反,离那座池塘走路不到十分钟。因此,搬来之后到今年六月为止,她常利用这里释放能量。不过,夏天一到,蚊子肆虐的情形一如房屋仲介所言……,不,比他说得还严重,实在没办法在那里静静地待上五分钟,令人怀疑到底有没有消毒过。的确,夏天不适合来。她死了心,只好在镇上到处打转,另寻释放地点。 位于田山町三丁目外围的那座废弃工厂就是这样找到的。 淳子穿上厚毛衣、长裤,再套上大衣、戴好手套,把手电筒往口袋一塞,走出公寓。她住在二楼的二〇三号室,沿着露天楼梯蹑足而下,打开脚踏车上的车锁,骑着车上路。 夜路上只有点点街灯闪烁,不见人迹。住宅区的夜晚很安静,夜猫族都在其他地方玩乐,再加上又是星期二,正确说来已经是隔天的星期三凌晨了,就算是繁忙的年底,深夜才返家的人也不多吧。淳子在骑往三丁目的一路上,只有两部计程车与她错身而过,一辆要回去交班,另一辆是空车。 前往废弃工厂的路,几乎是一路到底,沿途只在出售中的公寓大楼附近遇到三叉路口,不过只要沿着来时路选择中间那条路继续往前走就行了。夏天,这条路她已经走过无数次,就算睡着了也不会走错。 不久,就看到了那座废弃工厂熟悉的轮廓,在夜色深沉的彼端。工厂的外墙由钢筋和铁板搭建而成,上面罩着铁皮屋顶,另外还有一栋三层楼建筑物,应该是以前的办公室。两栋建筑物之间,有一座足以容纳载货大卡车进出的宽敞停车场。 在这些设施前面有一圈铁丝网围篱,中央的大门是一扇对开的铁栏门,底下装有滑轮。淳子穿越铁栏门,绕到工厂后面,厂房的大门缠着铁链,上面还挂着坚固的大锁,要从那里潜入根本不可能。 起先,她发现这座废弃工厂时,只绕了一圈就放弃了。地方够大,看起来绝对不会有人,工厂四周又没有住宅,很符合她的需求;东、西边面对狭窄的公路,北边有一栋某物流公司的旧仓库,南边是一片空地,这块空地似乎属于东京都政府,竖立着告示牌。此地的居民不知是否在抗议都政府放任土地荒废,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垃圾场。因此,除了来丢垃圾之外谁也不会靠近,连小孩子也不会进来玩耍。 对她来说刚刚好。不过,如果进不去还是没办法。 然而,她觉得这么轻易放弃似乎太可惜,第二次来的时候,更仔细寻找侵入点,结果竟然出乎意料地轻松找到了。面向东边单线道的铁门;应该像是普通住家的后门吧,虽然也挂着大锁,可是门上的两处绞链已经松脱了,用手一推就能推开五十公分的缝隙。整扇门摇摇欲坠,甚至令人担心放着不管会有危险。即便如此,附近的居民还是无人抱怨,想必是因为很少人经过这条公路吧。公路对面虽然有国宅,不过建筑物本身可能是配合日照的方向,仅以侧面对着工厂,最靠近公路的位置也被水塔挡住。就连公路本身,穿过废弃工厂与国宅之后就中断了,并没有衔接其他路段。 淳子是外地人,不清楚田山町的历史。不过,光看摇摇欲坠的铁丝网和彻底锈蚀的大锁,也猜得出这座工厂应该已经弃置多年了。规模这么大,经营者却没有改建,也没有拆除再把土地卖掉,不是牵涉到复杂的所有权问题,就是申请不到工厂的营业执照,总之有很多问题吧。更何况,现在景气又跌到谷底。 今晚是第几次从绞链松脱的后门潜入工厂了?应该还不到十次吧。淳子还是感到既兴奋又有点毛骨悚然。 淳子把脚踏车停在工厂后面,以免被人发现,然后走回门边。她一钻进门缝里,立刻打开手电筒,照亮脚下,再用力把门推上。 铁锈与泥土的气息笼罩着她。 她没有在白天来过这里,所以至今仍无法掌握工厂的全貌。只能凭经验得知,从后门一进去,右边有两台以输送带连接的大型机器、左边墙上固定着大型货架,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架上散置着直径三公分的大型十字螺丝起子和扳手、鎚子。输送带连接的机器附有大型转盘,看样子好像是利用这个转盘将铁材磨光或裁断。对于制造业不熟悉的淳子,压根儿不了解这座工厂以前生产什么东西。只能模糊猜想,大概是那种笨重又占空间、在进行精密处理时会发出巨响的东西吧。比方说轨道或铁丝那一类的吧。 淳子经过机器旁,走向厂房中央,裸露的地面上散落着各种报废品和垃圾。一开始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还会被杂物绊倒或撞到小腿,来过几次以后,走道已经被她收拾干净,能移动的杂物也都挪到一旁,变得好走多了,手电筒也只是机械性地照着前方,几乎用不着了。 整座工厂约有小学的体育馆那么大,天花板也很高,应该有三层楼高吧。上方有纵横交错的梯形栈道,其中几条还附带滑车,大概工人会爬到那里进行作业吧。还有一条宽约一公尺、横越东西方向的铺板走道,工人可以从下面沿着梯子爬上去。不过,淳子没上去过,因为她有惧高症。 她的目的地在厂房中央略偏右,从正门一进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型给水箱及储水用的水泥槽。那个水箱比路上常见的油罐车大了一倍,就算敲打外壁,也无法确定里面有没有水,只听得到手心拍击重物的啪啪响声。 不过,水槽里还有水。长六公尺、宽三公尺的长方形水槽,高度约到淳子的胸部,里面贮满了黑浊的污水。可能是这间工厂废弃时,谁忘了拔掉塞子或按到什么开关,废水才一直淤积着吧。 这里的贮水量说不定和那座池塘差不多。不,应该不至于,或许更少?淳子无法确定。不过,这缸散发出机油味、看起来像污泥的黑水,对淳子来说相当有用。就算她基于某种理由失控,「释放」出极大能量,想要把这里的水烧干恐怕也有困难吧。更何况,如果只是为了控制力道,定期释放能量,起码十年之内不成问题。换言之,只要这座废弃工厂不被拆除或改建,淳子就不必另寻场所「释放」。 淳子按照每次「发射」的习惯,关掉手电筒,就怕万一被谁撞见。她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凝视着水槽里的黑水,试着回想梦里对于水的冰冷触感,当那种感觉浮上心头时,梦中发射力量的残影,变成了现实中呼唤能量的导火线。力量,立刻从淳子体内涌现,开始冲出淳子体外。 要是再迟一点,淳子大概会沉浸在「发射」的快感中,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打住了。就在她闭上眼,任凭泉涌而出的力量摆布时,突然从某处传来了响声,那是搬重物的声音。 接着,是人声。 淳子睁开双眼,力量已经汩汩涌起,接下来只要把那股力量抛向那潭黑水就行了。但是,她猛吸一口气,断然用意志力压制体内窜起的那股力量。这时,她又听见说话声。 「这边,动作快点啦!」 是男人的声音。而且 ,不止一人。 有人来了。 第二章 淳子迅速环视四周,她得躲起来。幸好,深沉的黑暗形成一道绝佳的保护。 「搞什么!」 「嘘,小声点啦,猪头!」 传来说话声,还有两道手电筒的光束,忽上忽下地来回穿梭。在那光束中,淳子看到人头在动,好像有三、四个人,他们也正从淳子每次进出的那扇铁门侵入。 淳子低头弓身,穿过给水箱旁,身体紧贴着墙壁。濒临发射又被压制住的那股「力量」,现在安分地留在她体内,她的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那不是勉强压抑,而是紧张。那票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三更半夜,闯进这地方干什么? 好几条人影,在门边挤成一团,显然是想进来,但不知为何磨蹭了半天。淳子目不转睛地窥探对方的动静。他们在忙什么?还伴随着某种东西撞到门的碰撞声。就这么耗了一阵子,淳子终于看到领头者的黑色剪影,在晃动的手电筒光束中,那人背对着这边,倒退地走进来。看样子,好像在搬东西…… 淳子倏然屏息。 他们搬的是人,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身体软绵绵地瘫着。领头者抓着那人的双臂,后面有人抬着双腿。刚才还发出碰撞声,一定是被抬的人脚上的鞋子撞到了门。 还有两个人拿着手电筒跟在后面,似乎在提防公路上的动静似地频频回头,并再三催促同伙动作快一点。他们拿的手电筒好像比淳子的还大,亮度很强。淳子扶着墙壁、弓着身子,慢慢地退到给水箱后面。 「喂,快把门关上!」某人命令道。那扇绞链松脱的铁门应声关上。由于关门的动作很粗鲁,使得铁门一歪,露出一丝缝隙,外面路灯的光线从那条缝隙射入,像一条歪斜的细白线。此外,工厂里的照明只有侵入者拿的两支手电筒。 他们一钻过狭小的铁门,动作就变快了。拿手电筒的其中一人走上前,沿着淳子清理过的走道(对方当然不知情)大步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伙人走到厂房中央,淳子也看得到他们大概的模样了。由于手电筒游移的光束是唯一的光源,所以看不见全身,不过看得出体型,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到这边就行了吧?」 是年轻人,比淳子还年轻,才二十岁吧……,不,应该更小。四个都是?不,连他们抬进来的第五个人也是? 「放下来吧,重死了。」 砰地一声,发出钝重的巨响,第五个人被扔到了地上。他们抬人进来的方式固然草率,放下去的动作更是粗鲁。即便如此,被扔在地上的人依然不吭声也没反应。难道是死了吗? 淳子双手握紧,手心开始冒汗。这种情况看起来不友善,并不是不良高中生把喝醉的朋友抬来,或是飙车族为了躲警察,把受伤的伙伴抬进偏僻处这么单纯。现场飘散着一股更险恶、更危险的气味。 淳子浑身僵硬,继续偷窥。四名年轻人似乎没发现她,拿手电筒的其中一人大声地打了一个呵欠。 「啊——好累啊!」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臭死了。」 「很久没人用了嘛。」 两支手电筒晃来晃去,在厂房里四处乱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淳子尽量缩起身子低着头,以免被照到。 「浅羽,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 「以前我老头在这里工作。」 噢……,既像感叹又像嘲讽的语气,从其他三人的嘴里冒出。 「搞什么,你不是说你老头失业了吗?」 「对呀。就是因为这里倒闭才被炒鱿鱼。」 「可是,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难道你老头从那之后就没工作了?」 「我哪知道啊,关我屁事。」 他们一起笑了。淳子听到那笑声,再次确定那伙人还很年轻,看样子应该还是高中生。那笑声肆无忌惮、青春洋溢,和现场的情况实在太不搭调了,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办?要埋在这里吗?」其中一人说。 「下面,就是这个地面下耶。」另一个人单手拿着手电筒回答,鞋尖踢着地面。 埋?那么,那果然是尸体罗?他们潜入这里是为了毁尸灭迹吗? 「可是,地面很硬耶,要挖洞太麻烦了吧。」 「扔掉不就好了。」 「被发现就麻烦了。」是刚才被称为「浅羽」的那个年轻人说道。 「一定要收拾干净。」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扔进河里就好了。」 「那样以后还是会被发现吧!」那个「浅羽」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训示,看来应该是老大。 「只要尸体没被发现,谁也不会嚷嚷,过去不都是这样吗?照我说的收拾干净就对了。」 「啧!真麻烦。」 面对抱怨不休的同伙,「浅羽」果断地说:「铲子带了吧?」 「嗯,带啦。」 「就挖这一块吧,这里被机器挡住,位置刚好。」 从淳子的角度来看,「浅羽」似乎站在厂房的另一侧;输送带的机器旁边有一支手电筒亮着,另一支手电筒则开始在厂房内四处晃动,这次不是对着天花板,而是沿着腰部的高度慢慢地照下来。淳子屏息,把身体缩进给水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 开始发出铲子撞击地面的响声。 「搞什么,这把铲子根本不管用。」 「少罗唆,动作快点。」 另一支手电筒还在四处照射,照到淳子藏身的给水箱,照到旁边的墙壁,然后掠过水槽边缘,移往输送带…… 这时,光线突然移回给水箱。「喂!」那人招呼同伙。「好像有个水池。」 手电筒的圆形光束照亮了水槽,距离淳子的藏身处还不到一公尺。淳子躲在给水箱与墙壁之间,肋骨受到压迫,痛得连呼吸都困难,但是她还是一直忍着,如果乱动说不定宣让对方发现。 「在哪里?」 「这边这边。」 那几个年轻人走近水槽,铲地声也停了。一个人扶着水槽边,在黑水上方探出身子。淳子看到那人的剪影倒映在水面上。 「好脏的水!」 「是油吧?」 「所以罗,这样不就正好?只要扔进里面,保证绝对不会被发现,而且水好像蛮深的。」 「真的吗?」 大概是有人把手伸进水里吧,响起哗啦啦的水声。 「绝对比埋在地面下保险喔。对吧,浅羽。」 「浅羽」没有立刻回答。把手伸进水槽的好像就是他。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同时响起。 「这么浊的水,也许正好。」 顿时,其他三人一阵欢呼。淳子闭上了眼。怎么会这样!他们来这里找藏尸地点,看到水槽里的污水还那么高兴,又笑又闹的。这几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这样还算是人吗? 人。 淳子睁开眼,浑身打哆嗦,那是与之前的紧张截然不同的颤抖。 (这四个人,我要把这些家伙……) 他们离开水槽,又回到刚才铲挖的地方,宪宪奉奉地忙了起来。看来,他们真的打算把尸体扔进水槽。尸体?死者? 不是死了,是被他们杀死的。应该不会错,所以他们才想在这里毁尸灭迹。而且从「浅羽」刚才所说的话中显示,这好像不是他们的头一次了。 (过去不都是这样吗?)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们一定还杀过好几个人。 这种人还配称为人吗?该称为人吗?不,要怎么称呼是个人自由。你可以说他们是人,是失控的年轻人,甚至说他们才是社会的牺牲者, 随便怎么称呼都行。但,至少淳子不这么认为。青木淳子,不认为这四个家伙是人,而且基于这样的想法…… 倒是很乐意干掉他们。 淳子心跳剧烈得几乎窒息,必须急促呼吸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激动不已。没问题,我一定做得到,而且毫不费力,只要把刚才压抑的「力量」再度释放出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因为我不是普通人。对,如同他们不是人。) 他们把尸体拖往这边,死者的鞋子在地面磨擦。怎么办?该从哪开始?先瞄准谁? 如果距离太近,淳子自己说不定也会有危险。况且这里,就场地来说也很不利,要是能走到视野开阔一点的地方,先弄清楚四个人的位置就好了。 「喂,把他的脚抬起来。」那个「浅羽」说道,「要尽量丢到正中央喔。」 「让他一头栽进去啦。」某人笑着说。「先从头沉下去。」 淳子微微探出头,以便于看清楚对方。他们正隔着水槽站在对面,靠近淳子的两个人,抱起尸体的上半身与双腿正要抬到水槽上方,手电筒从两侧照着。因此,淳子看得到那两人的脸。 两人的长相出乎意料地眉清目秀,脸颊、额头的皮肤像孩童般细嫩光滑。其中一人很高,身穿格子衬衫,脖子上突兀的喉结予人一种莫名的粗犷感。另一个人蓄着时髦的及肩长发,发梢在光线照射下泛着红褐色光芒。 那具被他们抱起、正要拖到水槽边缘的尸体,从淳子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后脑杓和局部的背。不过,还是看得出来是男性,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垂落的领带触及水面。 后面那两个人的脸孔看不清楚。不过,站在左边拿手电筒的年轻人,也许正在戒备吧,拿着手电筒稍微转身,淳子看到他身上的运动外套背部印有商标——big one。 淳子当下做出决定,先瞄准那个长发男,头发的易燃性很高,着火之后还能替她照明,她可以趁众人惊吓混乱之际冲出这里。这间工厂的格局,淳子比他们更熟悉。冲出去之后,跑到输送带的另一边,再从那里瞄准追兵,就算对方想逃,退路也只有那扇铁门,她足以好整以暇地对付他们。 但,就在这时。 「准备好了吗?要扔进去罗。」 就在那两人正要把尸体推到水槽上方之际,「尸体」突然发出声音,是呻吟。 「啧!这小子,怎么还活着。」 长发男大叫,手电筒啪地弹起,猛然晃动。淳子也在惊愕之余动了一下,这么一动,被其中一支手电筒照到了。 (糟了!) 转念间,那伙人已经叫嚷了起来。 「有人!」 「你说什么?」 「有人,就在水槽对面!」 淳子试图从墙壁与水槽之间的夹缝脱身,她以为马上就能冲出来,却还是费了一、两秒,由此可见她被夹缝卡得多紧。就在这一、两秒之间,手电筒已经照到了她,脸孔被照个正着,她反射性地抬手遮眼。 「是女的……」 其中一人吓得大叫。「浅羽」命令道:「笨蛋,还不快点抓住她!」 那伙人动作很快,淳子还来不及冲出去,对方已经挡住她的去路。最右边拿手电筒的年轻人,朝淳子伸出另一只手,扯住她的衣袖。 淳子被拽着往前倾,她看着那具「尸体」。还活着!他现在正靠着双臂挂在水槽边,勉强支撑着身体,眼睛半张半闭,模样惨不忍睹,尤其是那张脸,布满了瘀青和擦伤,肿得不成人形。 不能伤到他。 这下子目标确定了。淳子扫视着飞扑而来的年轻人,她看到那张脸在笑。是个女的,没想到这种地方躲着女人——对方带着这种意味露骨地笑着。对了,他们一点也不怕,因为对手是个女人,是个普通人,可以轻松灭口,就像丢进垃圾处理机一样,轻而易举就碾得粉碎,顺水冲走。 淳子释放能量。 前方的年轻人,顿时被轰向后方,手电筒从手中飞出,在空中抛出优雅的弧线,砸到通往天花板栈道的金属梯中段,打破了玻璃。淳子看着那幅情景,也只有她在看,其他人的视线跟随着被抛出去的同伙,那人也飞到空中呈半圆形,到达顶点时,身上的衬衫和长裤及头发都喷出火,变成一团火球再坠落地面,然后静止不动,也没有哀嚎声。刚才释放的能量令淳子有强烈的手感,宛如箭矢般窜出的力量,在化成火焰之前,似乎已经折断了那人的脖颈。 取而代之的,是同伙们发出的惨叫声,其余三人都愣住了,纷纷露出惊吓过度的滑稽表情,刚才还在脸上的粗鄙笑容,就这么在嘴角冻结。 淳子缓缓地挺直腰杆,转头凝视着他们。距离她最近、几乎伸手可及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人,旁边是长发男,再过去是另一个拿着手电筒的年轻人,此人体型矮小,身穿鲜红色厚棉运动衫,罩着刺绣背心,一只耳朵还戴着耳环。 淳子朝并排呆立的三人跨出一步,他们立刻退后一步,那个穿厚棉运动衫的年轻人甚至连退两步。淳子发现他的嘴角抽动,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第一个年轻人的尸体熊熊燃烧,在火光的照明下她看到了。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四周。 「喂,你干嘛?」长发男说。他的声音在颤抖,眼珠子滴溜乱转,朝着淳子上下打量。「你做了什么?你带了什么东西?」 淳子默然地直视他们。问我带了什么?意思是问我有没有带武器吗?对,我的确有。不过,你们再怎么找也找不到。 (因为,我的武器在脑袋里。) 淳子缓缓地微笑,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伙人往后退了两步,他们已经退到厂房中央了。 「搞什么?这家伙!」长发男哆嗦着说,死盯着淳子,全身像筛米糠似地抖个不停。 「这家伙在搞什么啊,你快想想办法啦,浅羽!」 被称为浅羽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高个子。怎么,原来你就是浅羽啊。淳子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起来最清澈,虽然也在发抖,但那双干净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着蠢蠢欲动的情感。是恐惧,抑或…… 淳子拂开脸上的发丝,然后,从旁边朝着那三个并排的年轻人猛然甩头。 一股力量流畅地释出,热气扑打在淳子的脸颊上,她完全掌控了力量,就像老练的驯兽师在挥鞭时算准微小的距离和强度,甩出来的热气,她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浅羽」试图躲开这跟鞭子,笨拙的努力只成功了一点点,他弹到后面,被抛到输送带上,即便如此,他还是躲过了一劫。另外两个被热波鞭打到的一瞬间,全身立刻起火,脸部、双手、头发都在燃烧,连惨叫声也像是着了火似的。倒卧在输送带上的「浅羽」瞪大了眼,凝视着手脚狂乱挥动、浑身起火的两名同伴,他自己的裤脚则冒出了烟。 (这回你死定了。) 淳子瞄准「浅羽」,「浅羽」也看着淳子,他没打算逃,只是频频摇头,像要阻止淳子似的,伸出一只手挡在前面。就一只手,不是两只。 (伸出你的双手,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饶了你。想必你们刚才也让那个倒霉鬼这么做过吧?你最好跟他一样,趴在地上求我饶你一命。) 体内的能量还在沸腾,好久没有出现这么强大的威力了。能量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这一刻。 淳子仰起下巴,凝视着「浅羽」。她摆动下巴,准备发射下一波热能。这时,「浅羽」把手伸向牛仔裤的口袋,一边大叫,一边掏出某种东西对准淳子。 是枪!淳子在察觉的一瞬间,感到肩头一阵剧痛。 这一击效果强 烈。淳子感觉身体弹到空中,往后飞了出去。这就是枪吗?脑中闪过几近感叹的情绪,这就是枪的威力吗? 她的背部先着地,后脑杓撞到地面,眼底窜过闪光,左肩疼如火烧。她知道某种温热的东西正沿着手臂流下,是血,她流血了。 淳子拼命与逐渐模糊的意识对抗,不能晕倒,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去追「浅羽」,还有那个差点被扔进水槽的倒霉鬼,他的生死全看淳子怎么做。一定要救他!淳子挣扎着试图起身,按着强烈晕眩的脑袋,抓着地板。 这时,枪声再度响起,还有脚步声,他要逃了——是浅羽!淳子以为自己又中弹了,不过感觉不到新的冲击也没有剧痛。浅羽开枪打了谁? 淳子用手肘撑着身体,好不容易才直起上半身。这时,她听见那扇铁门被推开的声音,定睛一看,外面路灯的光线从铁门的缝隙照了进来,形成细长的长方形区块,只见浅羽正钻过那里往外逃,头也不回,甚至没关上铁门,只是没命地逃走了。 淳子的周遭到处都是红色火焰,不过火势没有刚才那么旺盛,已逐渐地转小了,这表示被她击中着火的那些男人,身上的衣服、头发、身体快被烧光了。淳子一一细数,一、二、三,摆平了三个人,只有浅羽溜掉了。 她踉跆着屈膝爬行,靠近水槽,那个刚才还靠着水槽边的倒霉鬼,现在已经倒卧在水槽下。在摇曳的火光中,他侧躺着,蜷缩着身子像是要自我保护似的。 那人的侧腹湿了一片,身上的衬衫也裂开了。刚才的枪声,原来浅羽瞄准的人是他,浅羽发现他还活着,所以又补了一枪。 他的右脸朝上,在火光中看起来苍白如蜡,双眼紧闭着。淳子爬到他身边,伸手碰触他的头发,抚摸他的头,摩擦他的脸颊。还好,还有一点暖意。 「振作一点!」她说,「拜托,请你睁开眼!」 拜托……,淳子反复地说了好几遍,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嘶哑,一边低语拜托、拜托……,一边拍打他的脸颊。 对方的眼皮猛然一动,睫毛轻颤。靠近一看,年纪跟淳子差不多,虽然比那个浅羽及那些化为灰烬的同伙年长,毕竟还是年轻人,现在就死掉也末免太早了,更何况是这种死法。 「振作点!」 她抓住青年的肩膀,用力摇晃,对方的头倏地一动,睁开眼睛,只睁开一点点,那眼神涣散无光,淳子凑近他的脸。 「加油,你不能死,我帮你叫救护车,你一定要加油。」 他听到淳子的声音,嘴唇颤动,有一只眼睛完全睁开,搜寻着淳子。淳子把脸贴近,他的视线终于捕捉到淳子。 那只眼睛充血而湿润,在眼窝中游移不定,仿佛看到了无法置信的事物。淳子伸出右手用力握紧他的手,大声说:「我是来帮你的,没事了,那些坏人已经走了,你在这里别动,我马上找人来救你。」 淳子说完正想离开,对方竟用意料之外的力道,反握着淳子的手并拉住她。淳子的左臂已经使不上力,疲软地垂在身旁,所以右臂一被拉扯,立刻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对方身边。 他的脸就在她旁边,两人的距离像情侣般那么靠近,淳子看着青年的脸,从他那干裂、沾着泥土的嘴、流出了鲜血,左侧鼻孔也在滴血。 青年蠕动嘴唇,挤出声音:「救……,救命……」 淳子用力点头。「好,我会救你的,没事了,你放心。」 青年闭上眼睛又睁开,痛苦地摇动脖子。 「请.……救命。」 他松开握着淳子的那只手,拽住她的衣服,拼命拉扯并重复着。 「请你……,去……,救……」他的嘴唇抖动。「救……,救她。」 淳子倏然屏息。 「她?还有其他人吗?」 青年的眼皮颤动,痉挛似地不停发抖,从湿润的眼睛流下一行泪水。 「是你的朋友?女朋友?那个人在哪?」 淳子凑近他大声问,一边陷入一种冻结般的可怕预感,就算这个濒死青年不说,答案似乎已经明了。 女人!这票人,像浅羽这种浑蛋,不可能放过女人。原来被攻击的不只是这个年轻人。他们是一对情侣吗? 「她在哪里?」 青年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了,他拼命扯动嘴角,试图发出声音。 「被、被带……,带走了……」 「被那些家伙?」 青年点了一下头。 「你知道他们去哪里吗?你当时也在场?」 青年又流下泪水,一边吐血,一边紧抓着淳子的衣服。 「车、车……」 「车?谁的?他们的?」 「我……,我的……」 「被他们抢走了?」 「她……」 「她还坐在车上?只有你被带到其他地方毒打一顿?是这样吧?」 「救、救她……」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救她,她被带去哪里,你不记得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淳子感觉对方原本紧抓不放的手,逐渐放松了。快死了,他快断气了。 「拜托,你一定要挺住!你不知道她被带去哪里吗?告诉我!」 青年的脑袋颓然一沉,眼睛眨动,嘴巴一开一合地大口呼吸。 「奈、津、子。」 他哑着嗓子挤出这个名字以后,手就猛然垂落,半睁的眼睛失去了焦点,身体抖动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就断气了。周遭的火焰越来越小,四周又恢复原本的黑暗。在黑暗中,淳子清楚感觉到青年的生命钻出了身体。 「太过分了。」淳子低语。 她瘫坐在地上,右手勉强抱着青年的头。工厂内,此时此刻惟有淳子一个人活着,那三名恶徒被烧得焦黑,在黑暗中几乎难以辨认,尸体周遭还有微弱的火舌明灭不定,宛如群众在尸身上的饥饿昆虫,贪婪地搜寻是否还有可燃物。这些火焰是淳子忠实的使徒,也是绝不会弄错目标的刺客。但是,终究还是救不了这个倒霉的人。 此外,还有一个人落在他们手里,是这人的女友。 (奈、津、子。) 这应该是那女孩的名字吧。奈津子,她今晚被浅羽等四人掳走后,不,包括现在,到底遭遇了什么……,淳子一想到这里,霎时紧闭双眼,一股恶寒窜过背脊。 我得站起来,不能消沉下去,我要去救奈津子,否则就来不及了。 淳子置身于即将消失的火光中,膝上抱的那男人身上流出来的血与她左肩伤口的血一样浓暗,那颜色令人怵目惊心。侧腹中弹的男人出血情况远比淳子严重,他的身体有一半已经染红了。 淳子迅速摸索他的身体,也许有什么东西可以查明他的身分。他西装外套的内袋和长裤口袋空空如也,想必皮夹和驾照之类的东西早就被浅羽他们抢走了。不过,她发现对方的西装领子内侧绣有姓氏的罗马拼音。 fujikawa 「你是藤川先生吧。」淳子念出声来。 她托着青年的头,把他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站起来。在最右边那具焦尸旁,有一支手电筒依然好端端地亮着,只有灯罩的玻璃碎了。淳子捡起来,四处照射,在那三具焦尸身上及周边仔细检查。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或什么东西,有助于查出这些人平日厮混的场所。 然而,那三具尸体烧得太彻底,几乎派不上用场,其中一具本来还穿着印有大型商标的外套,现在连那个商标都无法辨识了,那三个人都烧得干干净净,连体型也缩小了一号。 淳子再次觉悟,今晚自己发挥了最大的力量,她猛然想 起几年前的那次大释放,当时,目标是四个人…… 淳子以鞋尖将尸体翻转过来,捏起烧得仅剩下一点点的衣领,仔细检查三具尸体。她左肩上的痛楚已经不再像火烧般,相对的,大概是因为失血吧,她感到强烈的畏寒且阵阵晕眩,胃部好像被拎起又放下,有些作恶。 她没有罪恶感,一丁点也没有。对她而言,这间工厂内的人类尸骸只有藤川这名青年,就这么一具,另外三具只不过是来路不明的兽尸。 她重新找过一递,还是没找到可能的线索,因为实在烧得太彻底了,早知道应该考虑一下再施力……。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别无他法。 她移动手电筒,照向浅羽逃走的方向,只见漆黑的地面和工厂内眼熟的器具,还是没有线索吗? 淳子抬起头,竖耳静听。两次枪声,说不定被附近的人听见了,早已报了警。 可是目前为止,笼罩工厂的深夜静谧似乎毫无变化。刚才的枪声,不可能没有传到外面,一定有人听见了吧。然而,对于早已习惯宁静夜晚的小镇居民来说,恐怕很难把电影或连续剧里出现的枪声,与现实生活中类似的声音联想在一起吧。纵使被轰然巨响惊醒,八成也以为是哪辆车爆胎,或是不悦地认为附近的年轻人在半夜制造噪音,然后又钻回被窝继续睡觉。 这就是淳子与其他人的不同。淳子知道现在的都市早已成为杀戮战场。 (看来我得去报警了!)当淳子转念放下手电筒之际,感觉好像踩到某种东西,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个火柴盒,好像是哪家酒店的,店名是「za」,下面印着电话号码,翻过来一看还有地址和简图——东京都江户川区小松川。距离该处最近的车站,是都营地铁新宿线的东大岛站。 那盒火柴只用掉一支,整体还很新。是浅羽遗落的吗?是他被热波打到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淳子把那个放进口袋,然后勉力地挺直身体,回到藤川身旁,蹲下来抚平他的乱发。她念头一转,脱下手套,将手掌按在他染血的西装上。淳子的手心沾上了藤川的血,接着,再按着自己左肩上的伤口。淳子祈求,借由血液的混合,将藤川死不瞑目的悔恨从伤口融入体内。 「我发誓,一定会替你报仇。」 淳子低声说完后,站了起来。 走出工厂,清澄如水的冰冷夜气包覆着她,仿佛做了一场恶梦,左臂抬也抬不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骑车。她以右手勉强推车前进,回程看到第一座公用电话亭就进去拿起话筒报警,彼端传出警员干练的应答,淳子压低着嗓音说:「田山町三丁目的国宅旁边有一座废弃工厂,有人死在里面。」 「啥?有人死了?」 「我听到枪声,好像是不良少年惹事。」 「喂?请问您现在从哪里报案?」 淳子不理会警员焦急的询问,径自用单调的声音继续说:「有一个男的被杀了,还有一个女的被绑架。犯人当中有一个年轻人姓『浅羽』,被杀的男人是『藤川』,他的车子也被抢走了。」 她说完这些,就挂断电话。一股寒气令她浑身打哆嗦。 警方自有一套办法,还有机动力和人力。不知道是他们先找到「浅羽」,救出「奈津子」,还是淳子比他们早一步。不管是谁都无妨,淳子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独力完成,为了「奈津子」,应该提高救人的机会。 警方有组织上的优势,不过论机敏则是淳子略胜一筹,而且就算警方想先抓到「浅羽」,到头来,淳子该做的还是会做。 她要杀了「浅羽」。 淳子推着脚踏车一边朝公寓赶路,一边感觉热泪盈眶,她连拭泪的力气也没有,就这么走着走着,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最后,索性压低声音痛哭。 那些泪水,掺杂了她对今晚这场意外之战与杀戮的纯然恐惧。淳子现在才感到双膝发抖、伤口刺痛。可是她不承认,她是因为哀悼「藤川」才哭的,这些泪水只为了藤川与尚未谋面的奈津子而流的。 淳子报案以后,警方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最先抵达的巡逻员警,一踏人工厂,立刻被弥漫的臭味薰到作呕。 报案者说的没错,那里有尸体,有一具疑似遭到枪杀的年轻男子遗体。另外三具,由于散布各处所以数量一看就知。但是在阴暗的工厂内,无法立即判定那是人类的尸体。 他们同样都遭到烈火焚烧。 工厂内,有些机具用手一摸,还残留着不至于烫伤的温度,警方推测,不久前,这里应该释放出大量热能。其中一名警员,在炭化的遗体旁发现一根熔化变形的旧铁撬。 「这是什么啊?」一名警员低喃。 「凶手该不会带了喷火器吧……」 警车一辆接着一辆疾驶而来,即使淳子人在公寓里也听得到阵阵刺耳的警笛。淳子一回家就脱下衣服,查看左肩的伤口,一看到血块和剥落的皮肤,一阵头晕眼花。 不过,还算幸运。她用纱布沾上消毒水擦拭伤口后才发现,子弹并未打中身体,只是皮肉伤。 可是……,淳子皱着脸。 虽然只是轻微擦伤,但是在遭到枪击时,那股强大的威力简直就像被铁锤重击,整个人被抛到后面去。一般枪械不可能有这种威力,一定是口径很大又很危险的枪。像「浅羽」这样的年轻人怎么会有威力这么强大的枪? 淳子勉强包扎完毕后,可能是因为失血吧,感觉好渴,她踉跄地走到冰箱前,就近拿起盒装果汁牛饮,一口气灌了好几口,可是胃受不了,她马上冲进浴室吐了出来,就这样倚着洗手台,晕了过去。 赫然回神时,只见水龙头仍开着,她急忙捧水洗脸,看样子并没有昏倒太久。她一站起来,感觉清醒多了,试着动一动左臂,一阵剧痛立刻窜入骨髓。她从衣柜里取出旧丝巾,把左臂吊起来。这样好多了。 打开电视。果然,有些电视台还在播放深夜节目,但并不见新闻快报,想必不到早上是不会报导这起事件吧。 淳子翻寻脱下的衣服口袋,掏出「za」的火柴盒——营业时间:至凌晨四点。她看看钟,已经凌晨三点四十分。 来不及了…… 不过,还是值得去看看,毕竟这关系到「奈津子」的安危。淳子开始行动。 第三章 石津知佳子吃过早餐,收拾干净以后,正准备出门上班,呼叫器响了。 她急忙摸索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取出呼叫器并关掉,立即回电,接通后彼端是伊东警部。 「你现在在哪?还在家吗?」 「对,正要出门。」石津知佳子回答。电话旁边的墙上挂着圆镜,映照出自己的脸,妆才化到一半,只有上唇涂了口红,看起来很滑稽。 「老实说,有件案子想请大妈跑一趟,你能立刻出动吗?」 「可以。」知佳子感到心头一惊。「什么案子?」 「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又发生了。」 警部和知佳子之间,会用「那个」称呼的案子只有一件。知佳子猛然握紧话筒。 「出现了吗?」 「出现了,这次是三具。目前我也只是透过电话听说,不过遗体炭化的情况很像。」 「而且,跟那个案子一样,四周都没着火吗?」 「没错!所以我希望你去看一下,我也跟清水联络过了,你们俩一起行动。他应该直接去现场了,你们就在那边会合。」 「知道了。」 知佳子一面听取案发现场的地点、如何搭乘交通工具及案情概要,一边抄录资料后挂上电话。她穿上外套,再次望向墙上的镜子,双唇来回抿个几下,下唇也染上唇彩就没那么滑稽了。她把皮包往肩上一挂,便冲出了家门,同时还感到脸颊有一股发烫的兴奋。 石津知佳子,今年四十七岁,官阶是巡查长(注:日本的警察制度,由下而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警视厅刑事部纵火搜查小组的刑警们之所以用带点尊敬与揶揄的语气称她一声「大妈」。是因为她的年龄。在同仁之中,比知佳子年长的只有两位,那两位都是写公文的内勤警员。知佳子在第一线算是最年长,就连率领纵火小组的伊东警部,也比知佳子小五岁。她的搭档清水邦彦就更不用说了,今年才二十六岁,和知佳子的儿子差不多大。 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占了不少便宜。知佳子从交通课的女警干起,担任便衣刑警之后也只待过警务课与警备课,当初被调来总局的刑事部时,这个人事调动案不仅轰动了知佳子隶属的丸之内分局,说得夸张一点,在整个东京都的大小分局都造成话题。那是三年前春季调动时发生的事,所以算是知佳子四十四岁的大翻身,周遭的人固然惊讶,不过最惊讶的还是她自己。 事实上,这次的调动有很多内幕,不过这些「内幕」和知佳子并无直接关系。在总局内部,有一派主张应提拔更多女刑警,另一派则认为女人在紧要关头总是不管用,两派僵持不下;那些渴望调入总局、比知佳子年轻的女警,和打算提拔她们的总局大老之间也有微妙的歧见……,诸多因素演变成复杂的斗争,最后的结论是,不能光卖某人的面子,也不能有损某人的颜面。到头来,反而是与世无争的知佳子渔翁得利。 知佳子很清楚这些背景,倒也不觉得别扭,她可不是虚长这些岁数。不管在什么样的斗争下做出如此结论,升官的终究是她,只要自己的工作表现符合期望就行了。 在她刚调过来时,有一次和伊东警部及几名小组成员去喝酒,她会经笑着说:「你们应该庆幸我是中年妇女喔,这样子就不会有闲言闲语了,尊夫人们也可以放心。况且,我家小孩已经长大了,我也不必为了孩子突然请假,所以欧巴桑其实还挺管用的喔。」 这席半开玩笑的发言,当场令大部分同仁面露苦笑。纵火搜查小组最资深的某位巡查部长,略带敌意与恶意这么说:「欧巴桑只要不妨碍我们,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反正,你本来就是一颗维持人事平衡的棋子,再过两年,调去公关宣传中心就可以准备养老了。」 知佳子即使听到这种话,也只是笑着说「是是是」,动不动就跟这种肤浅的男人计较也于事无补。 知佳子在高二那一年,父亲死于一场工地意外。她父亲是任职于建设工地的技术员,不惯从离地十几公尺的鹰架摔落,当场死亡。对于家属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在他死时还来不及感到恐惧或疼痛。 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将来要当女警,因为公务员比较稳定,这是最大的理由。失去父亲的知佳子,必须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及刚上国一的妹妹,并成为全家的支柱。她必须尽快踏入社会工作,养活母亲与妹妹,这样的话当公务员最好。况且,女警这个头衔听起来好像比市公所的小职员威风多了,对于只有三个女人的家庭来说,也比较有安全感。 她就这样进了警校,成为女警,在交通课上班,赚钱供妹妹念高中,照顾母亲。母女三人靠着父亲的抚恤金和保险理赔金,生活其实不算艰苦,不过母亲还是郁郁寡欢,这令知佳子很苦恼。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一切以夫为贵,所以始终忘不了过世的父亲,一年比一年沉溺在脱离现实的梦想与悲叹的世界中。 即便如此,知佳子还是经常对妹妹说:「就算在这种时代,我相信只要找对方法还是很好混的,千万不要太悲观。」 严格说来,妹妹的气质比较像母亲,姐姐每天面对违规停车和酒醉驾驶,照理说应该看过无数社会的黑暗面,还能这么乐观,令妹妹感到很惊讶。知佳子总是笑着说:「的确,这世上有很多无药可救的家伙。不过,就连这些家伙也照样过得好好的。所以罗,认真过活的我们,怎么可能老是吃亏,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 这种乐观论不知是否人人适用。不过,对于知佳子一家人来说,的确是真实的。知佳子的妹妹,高三时和班导谈起恋爱,一毕业就结婚了。对方是个上进的青年,在知佳子看来,光是妹妹结婚就是喜事一桩了,没想到还有附加价值。原来这位老师是乡下某望族的独生子,据说家财万贯,妹妹等于是钓到了金龟婿。既然是独子,也就没有什么复杂的亲戚关系,于是便把她母亲也接过去就近照顾。 对知佳子来说,挂心的事一下子少了两桩,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泄气。当初为了早日赚钱才选择警察这份工作,这时也开始感到有点陷入瓶颈。知佳子每天过得意兴阑珊,甚至考虑辞去警职。 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她立下了大功。虽说这件事多半归功于巧合,不过功劳毕竟是功劳。在一次出动中,她发现路上某辆车的煞车灯破损,要求驾驶停车时,察觉对方神情有异,仔细盘查之下,发现后车厢居然塞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换言之,她当场制服了犯案中的绑匪并平安救出人质。 这件事让知佳子开始重新看待「警察」这份工作。那对父母看到小孩获释的喜悦,以及他们对警方的感谢之词,令知佳子心中充满暖意,顿时精神大振,觉得自己又找回了人生目标。 再加上,她的青梅竹马在庆贺她立下大功时,也突然向她求婚。面对惊愕的知佳子,对方是这么说的:「本想在你妹出嫁前跟你求婚,不过那时候我觉得说什么都没用,所以已经死心,现在或许又有希望了。」 知佳子的青梅竹马就是现在的丈夫石津纪之。大学专攻土木工程的他,毕业后进入某大建筑公司上班,由于工作性质得长期出差,每到一个赴任地点一定会寄一张风景明信片给知佳子,还会在电话里卖弄现学的方言,逗得知佳子哈哈大笑,是个豪爽的男人。他们俩结婚之后,不到一年就生下了长子阿孝。 现在,石津纪之是神户分社的社长,为了阪神大地震后的重建工作每天废寝忘食。当然,他是只身赴任,大约十天才能回东京一趟。儿子阿孝在广岛念大学,住在学校宿舍,据说三不五时会跟他碰面,不过知佳子这边, 也是差不多十天才会接到一通他的电话。 因此,知佳子毫无家累。好用的欧巴桑!这句推销词可不是唬人的。知佳子曾经替长年不在家的纪之,照顾他那急躁又直率的老爸,也就是知佳子的公公。这个公公还留有传统的工匠气质,在过世前的那几年老是喜欢使性子,成天跟知佳子作对,满嘴怨言,可是知佳子不在时又觉得寂寞。知佳子连这种老男人都顾得了,对于职场上这些小毛头的冶嘲热讽,只要吹口气就能轻松搞定。 不过,她在纵火搜查小组的地位毕竟不够稳固。幸好,和伊东警部合得来,警部很欣赏她的能力与人品,不时会出面罩她,要不然,她现在可能已经被赶去坐冷板凳了。知佳子认为,就算是为了报答警部的知遇之恩和期望,自己也必须做出一番成绩。 就在此时,发生了这起案子。和「那个」一模一样的焦尸又出现了…… 知佳子很感激伊东警部立刻通知她。「那个」是前年的案子,当时,知佳子坚持纵火小组应该更积极协助调查,所以在组内有点被孤立,不过她还是不死心。因此,一有机会,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强调:搜查课既然逮不到「那个」的凶手,「那个」一定还会发生,到时候纵火小组要更加把劲才行。警部也记得很清楚,所以才给了知佳子这个机会: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自己闯出一条路吧,大妈。 这次的案发现场在荒川区田山町,据说在荒川车站前一站的高田,搭公车约二十分钟即可抵达。知佳子在计程车上摊开刚在附近书店买的地图确认位置,她感到不解。距离上次「那个」的现场,怎么一下子跳到了北边…… 知佳子用「那个」来称呼的案子,发生在前年秋天,九月十六日早上。当时,警方在荒川河边,发现一辆烧得焦黑的小轿车,车内有三具焦尸,而距离车子十公尺处也有一具无法辨认的焦尸。虽然四具尸体连性别都无法判定,但根据遗留物及骨骸鉴定,警方得出三名男性、一名女性的结论。至于年龄,四个人都是十几岁至二十岁之间,显然是一桩残忍的集体谋杀案。 然而,随着调查的进展,这件案子开始展现另一面。其一,烧毁的车子是案发前一天在都内停车场失窃的赃车。其二,车内烧剩的部分——这部分后来成为争议点——残留的指纹之一,确定是几年前在首都圈发生的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的嫌犯所有。 当时,主嫌尚未成年,据说警方的调查与报导都相当审慎。知佳子虽然不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不过根据伊东警部表示,专案小组认为,这名嫌犯就是主嫌,本案绝对是他率领一群十几岁不良少年犯下的。警方最后并没有拿到任何自白,不过这个帮派的周边成员也都是未成年者,对方所透露的情报相当确实。 无奈的是,警方还是缺乏物证,目击证词也不可靠。这类手段凶残、连续杀人的案子,多半在凶手犯案的过程中,出现侥幸逃过一劫的被害者,警方根据被害者的指证才得以破案。可是,这数起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并没有生还者,被害者全遭杀害。 这些命案有别于以往国内发生的重大刑案,有一个极为异常的特征。那就是犯罪动机纯粹以杀人取乐,既非劫财也不是劫色。包括主嫌在内,警方锁定这群未成年的涉案者,虽然多半都曾经对妇女施暴或恐吓,留下接受观护处分的前科,但在这数起命案中,「杀人」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的手法很单纯。一旦在人烟稀少的路上,发现有高中女生落单,就开车追逐,然后撞死对方……,就这么简单。可是,由于很少有机会刚好看到高中女生独自走在僻静的小路上,所以他们一旦看上了某个高中女生,会先诱骗对方或把对方强行拉上车,再载到适合玩死亡赛车的地点。过程中,被害者虽也被劫财或施暴,但是那对他们来说只是附加价值,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杀人」,如此而已。而且,杀害一边尖叫求饶一边逃窜的高中女生让他们很兴奋。随着事件的全貌逐渐水落石出,虽说大部分是警方的推测,不过媒体一阵哗然,宣称我国也发生了在美国称之为sport killing的娱乐型恐怖杀人模式。 这群涉嫌的不良少年巧妙地利用媒体的这种亢奋心态,以及警方找不到证据的窘境,宣称他们是被冤枉的牺牲者,并坚称是无辜的,还放话说要彻底对抗警方的公权力。部分媒体和人权团体也大表支持,纷纷协助他们展开抗争,而主嫌甚至受到艺人规格的礼遇。当时,知佳子只是一名刚调到纵火小组的刑警,虽然只能旁观,但是连她都觉得,如果这名主嫌的容貌或言行举止再邋遢或粗鲁一点,这起案子必然会有不同的发展。由此可见,这名主嫌已经具备了某种明星特质。 原本立足点就不稳的涉案嫌疑,这下子逐渐变色,警方的调查陷入僵局,连报导也暂停了,案发后成立的专案小组在半年后解散了,案子本身被列为继续搜查案件,也就是打入冷宫。虽然现场调查员咬牙扼腕的声浪不断,难消怨气,但士气终究日渐低迷,那些遇害的高中女生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被推到记忆彼端,被遗忘了。 就这样,在社会终于遗忘高中女生命案之际,却发生了荒川河边焦尸案。曾经比艺人还受瞩目的主嫌,现在变成了一具惨不忍睹的焦尸,再度登上报导的舞台。 由于是用烧杀的手段,所以纵火小组也加入专案小组一同到场勘验检证,出席专案会报。知佳子并不是小组的成员,只看到现场照片和相关报导。但,听到事件经过的一瞬间,她顿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是复仇杀人。为人母的直觉如此告诉知佳子:这是对凶手的制裁与复仇。 此外,这个烧杀的惨状实在太异常、太超乎常识所能想像,更强烈吸引了知佳子。因此,她主张纵火小组不该扮演顾问的角色,应该参与更深入的调查,因而才会受到众人的排挤。干刑警的,最忌讳的就是抢地盘,但男人什么事都喜欢争个你死我活,知佳子看不过去这种作为,恨得牙痒痒的。 结果,荒川河边的烧杀事件,到现在还没破案。因为,警方连凶器都无法确定。事件发生以后,警方发现现场附近有间铁工厂的焊枪失窃,也曾经暗示那就是凶器,并经过媒体的披露,但是焊枪不可能有那么强大的火力把四个人烧焦,相关人员应该也很清楚,但在案情触礁的情况下,这种错误情报也就此搁置。 知佳子对于这起事件怀着强烈的直觉与好奇。她认为应该彻底清查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的受害者家属,也很好奇凶手到底用什么手段把人体烧成那种地步。因此,她把这起焦尸案称为「那个案子」,一有机会就与伊东警部交换意见,警部对于此案也同样感到好奇与愤怒。 (那个凶手,迟早还会再回来。) 虽说带头的主嫌已经死了,但是高中女生命案的其他涉案者还活着。在荒川河边惨遭烧杀的另外三人,都是有前科的不良少年,但是他们和连续杀人案没有关系。换言之,应该是凶手找到那名主嫌时,那三人凑巧在场才会遭到池鱼之殃吧。若非如此,这个杀人手段诡异的凶手,为了追杀其他人,应该还会在哪里现身吧? 看来果真出现了。这次的田山町命案,一定也是如此。知佳子在车上抿紧了嘴唇。 第四章 青木淳子伫立在狭窄的小巷尽头,不时交抱着双臂,来回摩挲取暖。 此刻是清晨五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四周黑漆漆的,栉比鳞次的民宅和公寓,连门窗也毫无动静,所有人还在安详地沉睡着。 眼前是一块已整理干净、用铁丝网围起来的土地。这个季节,连杂草也呈现枯褐色。在土地中央,竖立着一块漆色鲜明的招牌。 出售 大幸不动产股份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下面写着电话号码。淳子看了又看,牢记在脑海中。 这块出售地的位置,就是她在田山町废弃工厂捡到的那个「za」火柴盒上印的地址。隔着小巷,对面是小型白墙公寓,隔壁是灰泥双层建筑,两者都挂着门牌。即使对照对面的建筑物,这块地显然也是「za」的地点。换言之,「za」已经不存在了。 不难想像「za」是一家什么样的店。放眼望去,四周不是住宅和公寓大楼、公共公寓,就是小商店。所以,「za」不可能是崭新大厦里的豪华酒廊,想必是那种把一般住宅的部分空间改装成店面的简陋酒馆。现在看来这块平地的面积也不大,一定是那种挤进十个客人就很难转身的小店。 不过,就算再怎么想像也是徒然,「za」已经不见了。淳子手中只有那个不存在的酒馆的火柴盒。不过,或许这家店只是搬到别处去了,于是她又折回车站前,用公共电话拨打火柴盒上的电话号码。果然,只听见「这个号码是空号」的录音。 当然,淳子也可以打去这家「大幸不动产」,随便找个借口,打听「za」的下落,可是现在这个时间,这一招八成也行不通。除了等不动产公司开门营业,别无他法。 她觉得好冷,伤口一阵刺痛,那种感觉糟透了。好像在发烧,只觉得脸颊发烫,浑身无力,呵欠连连。不过她还是勉强激励自己,再次定睛凝视那块招牌,在脑中复诵着大幸不动产的电话号码,然后悄悄钻出小巷。 不管怎样,先走到大马路上,再往站前的方向走去吧。她边走边从大衣口袋掏出「za」的火柴盒,在路灯下仔细打量。 这个火柴盒还是新的。 关门大吉的酒馆、全新的火柴盒,这是怎么回事?某个跟酒馆有关的人,留着没有用的火柴盒自己用吗?果真如此,那就表示「浅羽」在「za」的地位颇高,足以弄到这个火柴盒。比方说,他不是「za」的客人,而是经营者的家人…… 淳子缓缓地眨眨眼。 如果这个假设没错,淳子多少有点高兴。假使「浅羽」纯粹只是客人,那么就算「za」现在还在营业,恐怕也很难立刻打听到他的下落。然而,如果他是经营者身边的人,那就有可能找到。总之,只要能够打听到「za」的后续发展和经营者,便可突破僵局。 淳子仰望着阴暗的天空。天怎么还不亮,一天怎么还没开始?为什么不动产公司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呢? 对于淳子及她想救的「奈津子」来说,时间就是最大的敌人。不知「奈津子」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说不定已经遇害了,也许就在这一瞬间,「浅羽」和他的某个同伙,正把土覆盖在她余温犹存的尸体上。淳子一想到这里,脑中就涌现几近爆发的愤怒与焦躁,令她不禁紧握双手。 左肩上的伤口像要抗议似地刺痛着,淳子痛得一脸扭曲。 她回到车站前,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新发现,唯有地铁车站静静地开始运行,明亮又温暖,就像母亲一大早在全家人起床前,已经在厨房里熟练又专心地准备早餐。 车站的书报摊前堆着成捆报纸,她看了一下,蓦地发现电视节目已经开始播了。不知晨间新闻是否正在报导田山町的事件?警方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 淳子离开车站往回走,抱着明确的目标开始绕着市区打转,她在寻找咖啡店或小饭馆,找一家有电视可看的店。这是她第一次造访东大岛,宛如棋盘的道路井然有序地纵横着,巷弄很好找,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便看到一座大桥。桥墩很高,必须爬楼梯才能过桥,她一边按着抽痛的肩膀一边拾阶而上,眼下是宽阔的河面,河堤的壁面标示着「中川」。 她就这么望着乌黑的河面,独自伫立了半晌。出门前查过地图,这附近的地理位置在脑海中浮现。中川——不就是不远的下游处和荒川会合的支流吗? 荒川。那条河的名字令她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河边发生的杀人案,已经成为她生存下去的核心与支撑了。 那一次,她杀了四个人。 记忆鲜明,随时都能唤醒当时的情况。不过对淳子来说,杀人情景从来没有化为恶梦折磨她,她的睡眠总是深沉而安详。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似乎有点危险,于是也会翻阅描述杀人凶手心路历程的手记,或是死刑犯犯罪实录的书籍。根据书上表示,普通的杀人犯并不像淳子这样有明确意图或手段,多半只因一时冲动、利害关系,或是自我防卫才动手杀人的,他们明明对罪行毫无悔意,却深受恶梦所苦或饱受幻觉或幻听折磨。可是,淳子完全没有这些后遗症。 那是因为淳子的杀人行为,一直是一种「战斗」。对于她来说,这「战斗」是一种义务,非打不可。 淳子生来就有异于常人的力量。那么,她当然得善加利用,而且是朝着正确而有益的方向。 猎杀那些生来只为了毁灭、吞噬他人的野兽——这就是她的目的。 (我,是一把装了子弹的枪。) 河面上的冷风拂过淳子的脸颊,她静静地这么想,在过去已经思考了无数次,这个念头早已刻在她的心坎里。这一刻,在她心中视为圣域的某个角落,已经悄然地生了根。 然而,可悲的是,这把枪并没有雷达,也没有卫星导航系统。现在,枪口该瞄准的敌人在哪里? 淳子叹了一口气,正要循着原路走下楼梯,视野中突然闪过一团模糊的白影,她抬起头。 俯瞰街景的右方,在那个盖满建筑物的地区一隅,冒出了白色蒸气。她没看到烟囱……,那是什么? 不管怎样,那表示蒸气底下有人开始活动了。淳子冲下楼梯,朝着冒蒸气的方向跑去。肩伤让她痛得哀叫,不过她还是按着伤口赶路。 经过两个转角,蒸气越来越浓了,甚至飘到马路上,这是一条挤满狭小店面的商店街,在成排拉下的铁门及折叠的遮阳篷中,只有一间店开了门,抽风机正在运转,有人进进出出,白色蒸气就是从那间店的门口飘出来的。 淳子停下脚步,仰望招牌。 伊藤豆腐店 搞了半天原来是豆腐店啊,她觉得有点好笑。对啊,难怪会这么早营业。 有个身穿白罩衫的女人,抱着一个金属框架走了出来,她脸上戴着口罩,头发也用白头巾罩着。淳子略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躲在电线杆后面观察。 比起街上的其他店家,这间店大多了,虽然是豆腐店,却看不到摆放零售商品的陈列柜,说不定是批发商。 店门口停着一辆小货车,货架上堆满了潮湿、溢满白粉的汽油桶,原来装的是豆渣,不晓得要送去哪里。淳子从电线杆后面走出来,悄悄地靠近小货车,她感受得到蒸气的暖意,还有一股药水味。 刚才那女人正用一条长水管放水,把手中的金属框架泡进大水桶里,抓起棕刷刷洗。淳子伸长脖子一看,店内还有两个人穿着和那女人一样的白罩衫,在机器之间忙碌地穿梭。 淳子朝着那个背对自己的女人,说了第一句话。 「对不起,您早。」 女人吓 了一跳转过身,似乎真的很惊讶,猛然停止作业,转头瞥着淳子,手上的水管也顺势一转,水朝淳子喷来。 「哎呀,抱歉!」 女人急忙将水管朝下,水花溅到了淳子的大衣。 「没事吧?有没有溅湿?」 女人戴着浅蓝色橡皮手套,穿着同色长靴,朝淳子走近一步,长靴发出吱呀声。 「不要紧,对不起。」 「不好意思。」 女人有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即便如此,听声音也能猜得出对方不算年轻,没化妆的眼睛四周有些细纹。 「抱歉打扰您工作。」淳子客气地致歉。「我想问路……」 「好啊,你问吧。」 女人爽快地答道。她把水管往水桶一插,右手叉腰,感觉上好像在说:有话快说!我可是很忙的。 「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间店叫『za』?」 她刚才确认过「za」的旧址,比这间豆腐店更靠近车站,不过两者距离不远,像这种小镇的商店街,多半会成立商荣会或工会,说不定可以打听到什么消息。 「za?」女人倾着头。 「嗯,我想应该是酒店,就像小酒馆那样。」 「呃,你是说车站旁边巷子里的那家店吗?」 她果然知道! 「对,没错。」 「那家店已经倒罗,房子也拆了,被夷为平地了。」 「那您知道店里的人搬去哪里吗?」 女人首度露出微微戒备的表情,缩着下巴观察淳子。淳子挤出一抹微笑。 「我以前承蒙那里的店长照顾……。今天正巧经过附近,想顺便拜访一下,可是这小镇好像变了,所以我迷路了。」 如果冷静思考,大概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扯得很烂,这时还不到早上六点,访友叙旧未免太早。可是,现在的淳子已无暇设计借口,在沉睡的市区中,好不容易发现一间店开门营业的喜悦,以及从昨晚累积至今的疲累与伤口的疼痛,还有线索中断的焦虑,使她开始丧失了专注力。 再加上这股蒸气。淳子虽然喜欢吃豆腐,不过制造过程的味道实在令人不敢领教,在药味浓烈的蒸气笼罩下,刚才中枪时伴随晕眩的恶寒好像又出现了。 「总之,『za』已经没了。」女人毫不客气地说。「至于店里的人现在在干嘛,我可不知道,我跟他们没有来往。」 「请问店是什么时候倒的?」 「大约一个月之前吧,我也不太记得了。」 「店里的人不是这镇上的居民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女人甩头背对淳子,径自朝水桶蹲下,用力扭紧水龙头,水停了,她拿起金属框架,往店里迈步走去。 「呃,对不起……」 「你还想干嘛?」女人转身。 淳子张口结舌,看来好像惹火对方了。她不该在过度焦躁的情况下,毫无计划地开口。 「不,没事了。谢谢您。」 她尽可能地想要客气地深深一鞠躬,等她抬起头时,由于动作太急,突然一阵头晕眼花。从刚才持续到现在的不舒服达到极限,令她失去重心,情急之下伸手想扶抓东西。 淳子的手在空中划过,过了一会儿,感觉某种冰冷的东西泼上身,她倒在那女人的水桶里。 「喂,小姐!」 女人大叫着,啪达啪达地踩着雨鞋冲过来,淳子拼命挣扎着想起身,身上的大衣浸了水,直打哆嗦的刺骨寒意窜进全身,晕眩感越来越严重,那股气味令人作呕。 「喂,你怎么了?振作点!」 我没事,不好意思……。淳子自以为这么说,但话不成声,便昏了过去。 淳子从昏睡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脸,那张脸正凑近看着淳子。是一张少女的脸,尖下巴、丹凤眼、微翘的鼻头、微噘的嘴唇像是要抱怨什么似的,不过五官长得很可爱。 少女微噘的唇瓣开启,扭头朝身后的方向喊:「妈,这人好像醒了。」 淳子转动眼珠,环视四周,天花板上贴着木纹壁板,挂着造型简单的吊灯。很暖和,感觉背部软软的。 她正躺在某处…… 方才还在凝视她的少女,此刻凑近她眨着眼。 「小姐,你没事吧?」 淳子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只好点点头,一动肩膀就痛。 「太好了。」少女低语,表情很僵硬,看起来毫无笑意。「我一直在观察你,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叫救护车了,真是吓死人了。」 淳子试着起身,但是感觉浑身沉重不听使唤,她舔舔干燥的嘴唇,总算挤出声音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大概是贫血。」 少女仿佛要把淳子说的话放在秤上仔细衡量,眯着眼睛说:「小姐,你受伤了耶。」 淳子心头一惊。「对,有一点。」 被发现了吗?不过,她们似乎没找医生过来。好险!万一医生一检查,肯定会发现那是枪伤,要是她们报警就麻烦了。 「只是一点小伤,因为我有点感冒,所以才会头晕,已经不要紧了。」 为了让这番话更具有说服力,淳子使劲扭动身体,用右手撑起上半身,然后环顾四下。 这是一间和室,与其说是客厅还不如称它为传统的「起居室」。中央放了一张折叠式的矮桌,桌旁环绕着无脚的和室椅。淳子刚才就躺在那张矮桌旁,她的大衣和鞋子都已被脱下,身上盖着毛毯。那是一条被口用旧毛巾缝住、质地柔软又好闻的毛毯。 说到气味,这间起居室也有那股蒸气味,若有似无地飘散着。看来,这里应该是伊藤豆腐店后面的住家。少女背对着区隔起居室与房间的玻璃拉门而坐,身旁就是电视机,摆在上面的时钟显示此刻快七点了。 这表示淳子昏迷了将近一个小时,中弹后虽然凭着意志力勉强行动,伤势还是令她元气大伤而失态,淳子不禁咬唇。 少女讶异地盯着淳子。这时候,淳子才发现少女也穿着白色罩袍,如果戴上口罩再把头发包起来,想必跟刚才那女人一样吧。这个少女一定是刚才在店里工作的那两人之一。 「妈,你来一下!」少女再次朝背后扬声,然后转头面对淳子,绷着脸说:「小姐,听说你是来找『za』的?我妈这么说的。」 刚才在外面遇到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少女的母亲啊。 「对……,没错。」 「你想干嘛?」少女直截了当地问。「难道你……,你也是……,不,你也有点年纪了。」 少女语意不明地咕哝着,窥探似地看着淳子。淳子也回视她,她略微垂眼,最后鼓起勇气说:「你该不会……,也被浅羽害得很惨吧?所以才回来找他?」 淳子瞪大了眼,看到她的表情。少女醒悟似地点点头。 「啊,被我说中了吧。我就知道,不然来找浅羽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小妹妹,你认识浅羽……,浅羽这个人?」 少女耸耸肩。「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国小、国中也同校。」 「他是在这附近长大的?」 「对呀,本来住在『za』那里,店面的二楼就是他家。」 「那,『za』倒了以后,他搬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谁晓得啊!」 刚才在店门口遇到这名少女的母亲,对方口口声声说和「za」没有来往,而且语气非常冷淡。如果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照理说两家的父母应该有来往。可见得那母亲说 谎,问题是她为何要说谎?为了袒护浅羽一家?还是为了避免扯上关系? 从少女阴郁的表情和她刚才所说的来推敲,显然是后者吧。想必,过去一定有很多与浅羽发生纠纷的女人找上伊藤豆腐店。 「之前,也有像我一样的女人来找过浅羽吧?」 少女点点头。 「不只是女人,还有讨债的,连警察也来过。」 「警察?」 「是刑警。那家伙好像闯了什么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大概是半年前吧。」少女茫然地盯着墙上的月历。「那时候『za』还在营业,浅羽他妈妈也在。」 「是什么案子?」 「我也不清楚。干刑警的,除非真有必要否则不会透露这种事。」少女的语气似乎变得很内行,继续说道:「一旦起了疑心,他们绝不会停止怀疑。」 淳子认真打量少女小巧的脸蛋,素颜,整齐的及肩长发塞在耳后,清楚地看见她的双耳有很多个耳洞。 「我来这里问这些事,真的纯属偶然。」淳子说,「其他人……,当然也包括警方,为什么会为了浅羽的事情来找你?」 「这是明知故问嘛。」少女笑了,那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线,看起来稚气又惹人怜爱。 「我真的不知道。」 「少骗人了!算了,反正大家都在骗人,不只是你。」 「……」 「因为我啊,一年前还跟浅羽他们混在一起。」 「你也是一伙的?」 「对!不过现在不同了。」少女说着,坚毅的眼神凝视着淳子。「我已经跟他们拆伙了,现在与他们无关。」 这席话说得斩钉截铁。淳子感觉话中隐藏着浓厚的恐惧,不只是怕惹麻烦、强调自己不同于那些不良少年,也像在说服自己:我已从迫切的恐惧中匆忙逃走,现在已经安全了。 这名少女从浅羽及其党羽的魔爪下逃了出来,想必尝过至今回想起来依然颤抖不已的恐怖滋味。 在田山町那间废弃工厂看到的景象,再次掠过淳子的脑海。有过那次亲身经历的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我绝对相信你说的话。淳子在心中低语。 「我叫青木淳子。」淳子轻轻点个头。「承蒙相助,真的很感谢你。」 「我什么也没做,拜托你别那么夸张。」少女慌忙摇手,大概是想掩饰羞涩吧,她急忙转身,扯高了嗓门喊叫。 「妈、妈!没听到吗?」 「听到啦。」 淳子才在想那个声音就在隔壁,少女的母亲已经从玻璃拉门后面露脸。 「讨厌,原来你在啊。」少女嘟起嘴。「你在偷听吧?」 母亲没回答,像是要保护女儿似地叉开双脚站在少女背后,狠狠瞪视着淳子。包覆头发的白布已经取下,看起来判若两人。 这名少女的母亲顶多四十五岁吧。淳子感觉刚才在店门口看到她时,脸部表情和说话声音比较年轻,拿掉头巾之后,却像五十多岁了。那是因为她的白发多得惊人,或许不纯粹是天生体质,淳子明知这点无关紧要,但听完少女的叙述后,总觉得她母亲的满头白发,是操心浅羽和她的证明。 「既然醒了,那就请回吧。」母亲尖声说道。「请你别来烦这孩子。」 「妈你怎么这样讲话。」少女提出抗议。 「你给我闭嘴。」 「我怎么能闭嘴,这件事说不定也跟我有关。」 「已经跟你无关了!」 原来母亲也和女儿一样害怕,淳子切身领悟到这一点。虽然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不过,这个和浅羽牵扯不清、遭遇可怕经历的女儿,可是这位母亲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的吧,当然不想再有任何牵扯,更不肯让女儿淌这浑水。 「我无意拖令媛下水。」淳子安静地、缓缓地说道。「很感激你们救了我,谢谢。」 淳子说完想起身,少女急忙伸出手。 「可以吗?最好还是躺一下。我看你还是去看医生吧。」 「信惠,你不要管闲事!」母亲喝斥。「赶快让人家回去吧,妈已经受够了。」 「那你就别管,我实在很不放心。」 原来这名少女叫信惠啊。淳子朝她微笑。 「信惠,你妈说的没错。刚才我也说了,我不是专程来府上拜访的,真的只是巧合。所以,我不能再让你们照顾了。」 一走出起居室就是狭窄的脱鞋处,淳子的球鞋并排放在那里。母亲取来大衣,不发一语地塞给她,她道过谢,接过大衣,便朝门口走去。 既然信惠不知道浅羽目前的住址,再继续追问下去也没用。淳子虽然擅长战斗,寻人却是门外汉,再加上体力似乎比意料中更虚弱,这令她意志消沉。 在店门口的右边,第三个白衣人正在工作。淳子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信惠的父亲,他站在自动加盖机前面,正在检查成排由右往左移动的盒子,然后把加盖后的盒装豆腐拿起来,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的箱子里,动作非常熟练。 「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 对方听到淳子出声招呼,朝这边一瞥,表情僵硬,眼神充满怒意。他不发一语,立刻别开视线。淳子猜想,如果他摘下头巾,想必也是一头白发吧。 淳子步出店门,朝车站方向走去,市区开始苏醒了,人潮也略有增加。上班族行色匆匆地快步越过淳子,如果撞上他们,一定又会跌倒,淳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人行道边缘,心想与其搭电车,不如坐计程车比较快,身上带的钱应该够吧…… 「喂,等一下!」 淳子才听到身后隐约传来叫唤,就有某种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追过她,在她眼前紧急停住,原来是骑脚踏车的信惠。信惠已经脱下白色罩袍,换上牛仔裤和蓝色套头衫。 「等一下。小姐,你要去哪里?」 淳子忍不住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她想。 「回家。」 「真的?」 「对,没骗你。」 「怎么回去?你能走吗?」 「慢慢走就没关系。」 「浅羽的事你要怎么办?」 「改天再重新来过吧,反正不知道他住哪里也无计可施。」 信惠抓着握把,单脚放在地面支撑,想了一下,然后问道:「小姐,你来找浅羽有什么事?」 「跟你无关的事。」 「不见得吧,你不说说看怎么知道。」 「不用担心,真的跟你无关,倒是你……」淳子朝伊藤豆腐店的方向转身。「如果再不回店里,真的会惹你爸妈生气喔,我比较担心那个,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挨骂。」 「不用管他们。」信惠断然回了这一句,「反正我爸妈都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你说你爸妈?」 这句话从信惠口中冒出来,未免太不合时宜。若真要说的话,也应该是她爸妈对她说。 可是信惠又说了一次。「对呀,他们忘恩负义。」 「就像我,那时候也差点被浅羽他们杀死,幸好有陌生人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可是,他们看到别人有难却见死不救,而且还是受浅羽所害的人,这样若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信惠认真的口吻,和那句「差点被杀死」,仿佛狠狠地甩了淳子一耳光。她踉跄着退后半步,重新盯着信惠。 想必信惠很清楚这句话的功效吧,大大地点头。 「没错,我当初差点被他们杀死。」她如此重复道。「他们就是这种人。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困扰,不过我想一定很麻烦,所以绝 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见浅羽。」 车站附近有个小型广场,四周环绕着整齐的灌木丛,广场上有长椅,她们俩在那里坐下。 「小姐,你脸色发白耶。」信惠凑近看着淳子。「会不会冷?还是要找家咖啡店进去坐?」 「不要紧。而且,这种话也不方便让别人听到吧!坐在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实际上,置身于车站前逐渐加速运转的晨间喧嚣中,两人也似乎被孤立了。不过,这让淳子对信惠产生一种强烈的共鸣,她开始心疼这个少女。 「一开始我不是说过了吗?就那些被浅羽纠缠的女人来说,你的年纪好像大了点。」 「对,你是这么说过。」 「到底是谁跟浅羽发生纠纷?该不会是你妹吧?那些家伙很少锁定年长的女人。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他们说如果扯上大人,借口就不管用了。」 「借口?」 「嗯,对方如果是高中生,即使不是学生至少年纪也差不多,就算闹开来也很像同伙在吵架。如果勒索或动粗,对方多半只是吓得要命,很少去报警。即使在市中心犯案也不会引起人注意。对女孩子也是,如果找的对象是傻傻跟他们走的小女生,就算出事引来警察,最后通常是判定双方都有错。可是,如果找上大人就不一样了。浅羽这些人要是盯上哪个上班族或是把粉领族拖上车,肯定马上会引起一场大骚动。」 淳子一边点头,一边闭眼。原来如此,信惠说的没错。不过,自从信惠逃离浅羽那票人以后,对方的作风好像就改变了,而且是大幅度转变。 (他们杀了人啊!昨晚他们攻击一对情侣,杀了男人,把女人掳走囚禁在某处。不只如此,他们好像还犯下了其他杀人案呢。) 这些话都冲到了喉头,淳子还是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不能告诉信惠,如果信惠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没办法回答。因为在田山町的那间废弃工厂里,正躺着三具被她烧死的浅羽同伙的尸体。 (不过此时,陈尸地点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吧。) 淳子想到这里,意志消沉的内心隐约又恢复了一点胜利感。她睁开眼双,看着信惠。 「我妹现在好像跟浅羽那票人有来往。」 「我就知道。」信惠忿忿地咋舌。「你妹是个美女吧?因为你也很漂亮。」 「不会吧。」 「浅羽可是以貌取人呀。」 「信惠也很可爱呀。」 「我不行。」信惠凑近了说。「所以差点被杀掉。那……,你希望他们断绝往来罗?」 「是啊。我妹……,好像越变越坏了,我很担心,我听她一天到晚提起浅羽和『za』,然后又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发现『za』的火柴盒,所以才想说干脆过来看看。」 「在这种大清早?」 「因为那家店好像是酒馆,我不喜欢晚上去。而且,我本来就要上班。」 信惠再次打量淳子的装扮。「小姐,你是上班族?」 「嗯,只是小公司啦。不过我今天要请假了,伤口很痛。」 「是肩膀的伤吧?你是怎么受伤的?」 「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淳子自己都觉得很不会说谎,因此当听到信惠幽幽地表示「抱歉,我实在不相信你说的……」时,不知为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 「你们被卷入什么事,浅羽也有份,你为了解决才来找浅羽……,到此为止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接下来好像是乱编的。」 「对不起。」淳子说着微微一笑,这样信惠应该会明白吧。 果然管用。少女也露出了微笑。 「我可以抽烟吗?」 「好啊,请便。」 信惠站起来,跑向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零钱买烟,然后又摸着口袋走回来。 「打火机……,啊,找到了。」 她回到长椅,试图用打火机点烟,可是有风,一直点不起来。淳子看准打火机冒出火花的瞬间,轻轻眨个眼,把视线移向信惠嘴边的香烟前端。淳子需要拿捏力道,就像用汤匙喂婴儿一样,她把热波降至最小,轻轻地释放出去。 明明打火机没点火,香烟前端却燃了起来,信惠有点吃惊,连忙把嘴上的香烟拿开。 「奇怪?」她说着,来回审视香烟和打火机。 「信惠,你几岁?」淳子问。 「啊,我吗?十八。」信惠拿烟的手来回煽动。「不过,我已经在工作了所以没关系。」 「那倒是。」 「反正我国中时就开始偷抽了,现在连我爸妈都认可了。这个打火机是我爸送我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个时髦雅致的景泰蓝女用打火机。 「好漂亮。也给我一根烟吧!」 淳子这次没再变魔术,信惠用自己的烟替她点着,两人并肩坐着,淳子起先有点咳嗽,不过香烟似乎抚平了情绪。 「信惠十八岁,那表示浅羽也是十八岁罗?」淳子说。 「嗯,那家伙也没念高中。」 「不是学生啊。」 然而,不管怎样还算是未成年。淳子在工厂看到他时,还以为他有二十岁,因为他的体格很健壮。 「浅羽叫什么名字?」 「敬一。深浅的浅,羽毛的羽,尊敬的敬,数字的一。怎么,原来你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啊?」 浅羽敬一吗? 「据说那家伙的老爸希望他成为这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给他取这个名字。很讽刺吧?」 信惠说着,把烟往脚边一扔,用鞋跟踩熄。 「要不要看那家伙对我做了什么好事?」 淳子还来不及说,信惠已经背对着她,反手把套头衫的领口用力往下拉。 「你过来看我的背。」 在信惠纤细的后颈上,发脚的细发和汗毛簌簌抖动。淳子从套头衫的缝隙之间窥看她的背,顿时寒毛倒立。 那应该是刀伤吧,一个大叉,从两肩斜斜划过背部,末端似乎直达两边的侧腹。 过了很久以后,信惠才转身面对淳子。 「这伤口足足有两公分深喔。」 信惠冷静地把领口重新拉好。 「那是用刀子割的,是那种二十公分长的刀子,刀尖是锯齿状。」 淳子无言以对,只是略微凑近,专心听她说话,她的脸庞近在眼前,好像连眼眸最深处都能一眼望穿。那是一对浅褐色的眼眸,可是右边的瞳孔有一粒宛如针刺的小黑点。淳子怀疑,那该不会和背上的伤口一样,在遭受心灵创伤、看到恐怖景象之后残留下来的吧?如果试着解析那个小黑点,或许还有一个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悲惨现场。 「就是遇到这些不幸,你才下定决心逃离他们吧?」 信惠用力点点头。 「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为何这样对待你?」 「说穿了根本没什么。」信惠耸耸肩。 「我想我们只是太无聊吧。」 信惠将双手枕在脑后挺直身子,仰望天空。 「那个周末……是星期六,当时浅羽已经被退学了,我还是会去上课,不过学校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星期六晚上是狂欢夜。」 「浅羽跟你本来是同一所高中?」 「不是,我念的是女校,浅羽念的是品川那边的男校。」 信惠笑了一下。 「我们这群人脑筋不好,只能念那种垃圾学校。」 淳子并没有跟着笑,她蓦地垂眼凝视脚边的烟蒂。其实在学校成绩不好和聪不聪明根本是两 回事,信惠却好像混为一谈。更何况,成绩好坏和人性善恶也不相干。淳子在田山町遇到的浅羽敬一,虽然凶恶但绝不鲁钝,那才是最可怕的组合。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嗯……,不是那种人数固定的帮派,有时候也会有在路上鬼混的小孩加入。」 「这样啊……,不过,浅羽应该是带头的吧?」 「对!他和高田家的大哥。」 「大哥?」 「嗯,有一对高田兄弟。弟弟跟我们同年,哥哥已经二十岁了。」 「那,高田家的哥哥有车?」 「有,我们总是坐他的车到处晃,如果人数太多坐不下时,就偷开爸妈的车。」 「无照驾驶?」 「对呀,很乱来吧!」 信惠以略带挑衅的口吻,凑近看着淳子。 淳子试着回想。田山町的废弃工厂——被她烧死的那三人之中,可有这对高田兄弟?在火光中浮现那几张垂死的脸孔中,哪几个长相酷似兄弟? 「这对高田兄弟也住在附近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来的,只知道他们是浅羽的朋友,不过那个弟弟好像是浅羽的高中同学,名叫纯一,大家都喊他阿纯。那个哥哥,大家都直接喊大哥,现在想想,我连他叫什么都没问过。」 「你被划伤时他们也在场?」 「在呀。」信惠嘴角一挑,冷冷一笑。「浅羽骑在我身上拿刀划我时,就是阿纯按住我的腿,大哥倒是在旁边抽烟观看。」 淳子不由得抬眼看着信惠。信惠又取出一根烟。 淳子一字一句地说:「照你刚才的描述,那个高田家的大哥好像比较像老大。」 信惠喀嚓喀嚓地打了好几次打火机才点燃香烟,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不知道……,我一直认为浅羽是老大。就像我那一次,高田家的大哥可能也是害怕才没出手吧。不只是大哥,除了浅羽,其他人都很害怕。」 「可是……」 「当时,我背上一直流血,痛得我不停地哭叫,把阿纯吓到了。他劝浅羽适可而止,但是浅羽听了气得拿刀砍他,我才能趁机跳起来逃命。」 信惠说着说着逐渐心不在焉。 「我一直跑一直跑,没命地跑,我只想逃走。浅羽本来还追了过来,不过中途又折回车子那边。我心想:啊,他打算开车来追我,要是被逮到的话一定会死。所以,就算痛到头昏眼花快站不稳了,我还是抱着绝不能停下来的念头拼命往前跑。当时,正好有辆大卡车经过,我就死命挥手……」 「那是什么地方?」 「若洲的海埔新生地,你知道吗?」 「在东京都内?」 「当然,就在这个江东区,靠近梦之岛那边。」 「你们在那种地方?在那里做什么?」 「那边有很多大老鼠。」信惠用双手比出大约三十公分的宽度。「如果连尾巴也算在内,应该有这么大。我们就追着老鼠乱打,或是射击……」 信惠突然噤口。淳子定定地凝视着她。 「谁有带枪?」 信惠没回话。 「有吧?你尽管说没关系,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料到是这样。」 这次似乎轮到信惠惊讶了。「为什么?」 她杏眼圆睁、张口结舌。 「难道……,你……,你肩上的伤就是被浅羽打的,是吧?」 淳子默然地用手覆着盾伤。 「浅羽有枪吧?」 信惠颔首。 「他伤害你的时候也带着枪?」 「嗯。」 「这就怪了。你既然被卡车司机救了……,事件应该闹开了吧!既然如此,警方怎么会不闻不问。你猜的没错,我是被浅羽打伤的,不过只是一点小伤。他现在身上还带着枪喔,为什么他一年前伤害你的时候,他的枪没被警方没收呢?」 信惠开始吞吞吐吐,那狼狈的模样令淳子恍然大悟,而且很惊讶。 「怎么,你没报警吗?」 「嗯……」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救你的司机也吓一跳吧?他应该会送你去警察局或医院吧。」 信惠像是别无他法似嘿嘿一笑。 「那辆卡车也是违法的,好像正要偷运垃圾过来丢弃。」 原来是违法倾倒废弃物啊。 「所以罗,怎么可能去警察局?搞不好去医院也会惹出麻烦……。不过,他虽然处在那种立场,当时我挥手一叫,他还是停车,没有见死不救,是个好心的大叔喔。后来啊,我请他送我回家,然后他就脸色发白地溜了,让我爸妈来收拾残局。」 「你爸妈没说要报警吗?」 信惠像被电到似地一脸严肃,换个姿势坐好。 「是我拜托他们别报警的。」 「为什么?」 「我怕如果那样做,一家三口真的会被干掉。」 淳子再次望着信惠瞳孔中的那粒黑点;烙印在瞳孔上的东西。 「你觉得这么做是对的吗?」她静静地问道。 「我幸好这么做了。」信惠低声说。「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幸好这么做,所以现在才能活下来。」 她说着说着脖子一缩。 「我逃回家蒙头大睡,那段期间浅羽会打过电话,好像是隔天,还是两天以后吧。当时,我爸对那家伙说:不要再来找信惠了,如果你肯跟她断交,这次的事情我们就不会说出去。」 在淳子看来,这桩交易似乎很危险,因为主导权在浅羽手上。他可以遵守也可以不守,一旦毁约,后果将如信惠所害怕的,全家人遭到灭口吧。就算信惠保持沉默,也不见得能保证一家人的安全。 「听说浅羽听了还冷笑。」信惠说。「那家伙心里清楚得很,他知道谁比较强势。而且,以前我也跟他们做过不少违法的事。」 「而这件事,你爸也清楚……」 「对!所以不能报警,因为会影响我的前途。」信惠扬声大笑。「其实我根本没什么前途可言。」 「怎么没有!你现在不就跟爸妈一起工作。」 信惠自暴自弃地摇摇头。「那不可能是我一辈子的工作。」 「这点的确还不能确定……」 「反正不管怎样,都是无趣的一生啦。」信惠撩起头发。「工作吃饭睡觉然后再工作。什——么新鲜事都没有,也当不了有钱人。这世上明明还有更好玩的事,照样有那么多人混得很好。」 「我倒不这么想。」 「总觉得好像只有我特别倒霉,这种事想了就火大。」 淳子突然明白了,虽然那只是一种极为模糊的感觉。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体悟,但她有些明白这名少女何以会和浅羽等人共享时间、兴趣、情感、娱乐及活动……。淳子隐约窥见了是什么东西曾那么吸引信惠。 是倦怠和愤怒吧? 对,之前被淳子收拾的那四个人也这么说过,他们说,这世界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想找点刺激的乐子;他们说,反正做了又怎样,这是一个自由的社会耶;他们说,生活都这么无聊了,居然还有人过得称心如意,真教人不爽。 这样的理由也存在信惠心中,即便微弱,但至今仍无多大的改变,差别只在于她明白「浅羽」很可怕,已经懂得不能跟对方扯上关系。 今后,只要遇到的对象换张面孔,信惠说不定还是毫无抵抗地随波逐流,朝着危及自身与父母安全,甚至对社会有害的方向而去。这一点,信惠自己完全没有察觉。 这 女孩真的是无辜的受害者吗?抑或是过去的受害者、未来的加害者呢? 淳子思索着。如果教我替这女孩报仇,我办得到吗? 她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先前,倒是遇过一个缺乏勇气,无法成为复仇者的男人…… 那男人的面孔倏然掠过脑海,淳子慌忙眨眨眼。只要这样做,就能装作想不起来,继续欺骗自己。 「这一带,邻居之间往来很密切。」信惠说,「我跟浅羽一伙人鬼混,在这里早就出了名。所以,即使你没在我家店门口昏倒,只要到处打听一下『za』,最后还是会找到我家。他们一定会告诉你:啊,那个伊藤豆腐店的信惠跟他是一伙的哟……。我家是做生意的,没办法说搬就搬,不过我还是想搬出去。」 如果这女孩还待在浅羽身边,即便她身上有伤:心底畏惧着浅羽,我还是会毫不迟疑地把他们俩一起烧死。淳子这么想。自愿与凶器为伍者,本身也是凶器。这是淳子向来的想法,也是原则。这么说来,这个女孩毕竟也是加害者罗? 然而,淳子为此还是觉得有点遗憾,虽然只有一点点。信惠对她很好,还主动关心她,因此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信惠,你不会再接近浅羽了吧?」 信惠差点没跳起来。「怎么可能!我死也不干。」 「你不会不甘心?背上留下那么可怕的疤痕,你不想找他报仇?」 信惠倾头不解,仔细打量淳子。 「普通人会想找魔鬼报仇吗?如果被魔鬼缠上,惟一的办法当然是逃跑。」 淳子微笑。「是啊!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要回去了?」 「对啊,不然还能怎么办?我也是普通人呀。」 骗人!我不是人,我根本不是人,我是一把装满子弹的枪,随时都在找目标。 寻找正确的目标。 「不过,我想再请教一下。你知道浅羽可能在什么场所出没吗?你虽然已经离开他们一年了,不过他们常去的店家或聚会场所,应该不会有太大改变吧。」 「你要去找他?」 淳子对她一笑。「才不会咧。我刚才不是也说了吗?我根本没那个本事。」 信惠露出怀疑的眼神。看来,好像有点畏惧淳子了。 「那些人以前一直聚集在『za』。所以,『za』停业以后我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况且,他们通常开车,在便利商店或家庭远食餐厅之类的地方打转。」 「那你知道浅羽可能跟什么人在一起吗?就像刚才你说的那对高田兄弟。」 信惠摇摇头。「刚才不是说了嘛,我就算知道同伙的长相,也不清楚对方的来历,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交情。在帮派里,我跟浅羽的关系算是比较特别,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那你们以前都是怎么联络的?」 「只要在晚上或周末去『za』,一定会有人在。」 互相认识,一起行动,彼此也能取得联络,可是,名字和来历都不清楚。这是一种匿名、脱序的交往方式,与友情截然不同。 「可是,信惠应该有主动打电话给谁吧?」 「有是有……,可是脱离帮派时,我爸把我的通讯录和呼叫器都扔掉了。」 淳子不悦地低声咂嘴。信惠顿时瞪大了眼,似乎感受到淳子的情绪反应。 「我可没说谎喔,你别生气嘛。」信惠惶恐地说道。 「那你也不知道浅羽他妈妈现在住在哪里罗?」 「嗯,不过我知道他爸的坟墓在哪里。」 「坟墓?」浅羽的父亲已经死了吗? 「那家伙国一的时候,他老爸就死了,上吊自杀。」 「自杀?」 「嗯,因为工厂倒闭所以他失业了。」 淳子赫然一惊,便想起了一件事。他们不是曾经在那间废弃工厂提过吗? ——「你怎么知道这种地方?」 ——「我老头以前在这里上班。」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你老头从此就没工作吗?」 ——「我哪知道啊,关我屁事。」 当时说的就是浅羽的父亲吗? 我得通知警方。不过,循着工厂以前的员工这条线索查出浅羽,这是警方的职责,不是淳子这种外行人该做的工作。她现在毫无人质「奈津子」的下落,因此分秒必争,当务之急就是把掌握的情报转告警方。 「浅羽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应该也姓浅羽吧?」 「他的坟墓在哪里?」 「在绫濑有一间庙叫西芳寺,东西的西,芳香的芳。」 「你怎么知道?」 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信惠有点退缩。 「因为我们去过好几次……」 「去那里干嘛?」 「我也不知道。只有浅羽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那间庙很破旧,白天任何人都可以自由进出。」 「谢谢。」淳子说完,转身打算离去。找电话,我得赶紧找公用电话。 信惠从椅子上起身,追向淳子。 「喂,小姐!淳子小姐!」 淳子头也不回地挥挥手道别。 「你是什么人?说真的,你到底想干嘛?」 她最好还是别知道。淳子并没回答,就这么走了。 但愿再也不会见到信惠;但愿她在与父母共度的平静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幸福与目标;但愿她能发现,身上的伤痕或许令她自卑,但在她负起这个责任以后,人生就改变了,人生非改变不可。最重要的是,但愿她能察觉「浅羽」还在她心中。 但愿信惠早日发现……。淳子在心中默祷,因为她很清楚,她知道一个人如果用无辜者的生命来消除自己的倦怠与不满,满足自己的欲望,将会有什么下场……。至少我,青木淳子,将会对付这种人。 警方在田山町案发现现场的废弃工厂四周围起了一道封锁线,四周挤满了看熟哪的群众,现塌陷入小小的喧嚣中。 石津知佳子紧靠着封锁线内侧,双臂交抱,仰望着工厂老旧的墙壁。龟裂的白铁皮、斑驳的油漆、从屋顶边缘垂落的破损排水管,落魄的氛围遍及厂房里的角落。那幅情景令人联想到,在干冶的寒冬中,瑟缩着身子连一件御寒外套也没穿的老人。 (没有人看到火。)知佳子想。 现场检证仍在持续进行,穿着蓝色制服的鉴识人员敏捷地四处走动。知佳子站在铁丝网内侧的某个角落,刚才鉴识组才仔细搜查过这里,其他地方还不能随便走动,就连鉴识人员也是在宽仅五十公分的黄色通行带上行走。 那四具遗体还在工厂内,警方拍照就花了不少时间,厂房内很暗,也没接电,所以在使用高感度底片之后,必须从外面引进光源再拍一次。 这座废弃工厂内即使在大白天都黑漆漆的,让警方伤透脑筋,不过他们发现遗体旁边有一支手电筒,虽然不知是被害者还是加害者的,但这足以证明,涉案者当中有人知道这里阴暗又没有电源。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已经做了准备。 通往工厂内部的侵入口只有一个,建筑物东面那扇铁门的绞链已经松脱,看起来铁门被移动过。此外,没有其他管道可以潜入。正门与工厂正面的对开铁门挂着大锁,上面还缠绕着铁链,也没有被碰过的迹象。 这会儿,正面大门和铁门都敞开着,警员在一旁戒备。对开铁门的内侧张起蓝色塑胶布,正好像窗帘一样挡住视线,每当北风掀起塑胶布,看热闹的民众便争相朝里面窥探。 知佳子再次仰望工厂的墙壁。这座工厂有三层楼高,窗户大约在三楼高的位置,窗玻璃缺了一块,剩下的龟裂部分被谁胡乱地贴上胶带,不过从胶带的肮脏程度看来,应该是很久以前补的。知佳子发现,窗框上有一个又灰又旧、看似鸟巢的东西。工厂运作期间,噪音震耳欲聋,小鸟绝不可能靠近,所以应该是工厂废弃之后,麻雀、燕子或白头翁之类的小型鸟才飞到这里筑巢。不过,鸟儿也很快就抛弃了这里,再度陷入孤独的废弃工厂内,最后竟然发生了凶杀案? (那扇窗户……)知佳子心想。 足以把人烧成焦炭的大火,不可能没有映现在那扇窗户上。然而,警方到目前为止,完全没接到附近居民的类似通报,辖区内的消防队和附近的派出所也毫无所觉,没有人看到火。 可是,厂房里却躺着焦尸,是活活烧死还是死后遭焚尚无法判定,不过的确被烧过。如果照常理判断,那场大火应该在瞬间燃起,在极高的温度下迅速将目标物烧毁并在短时间内消失。 详情在警方尚未做尸体解剖之前还难以断言,如果不检查遗体的皮肤、内脏、骨头的烧灼程度,是无法研判燃烧所需时间及当时的最高温的。不过,光凭概观的印象,知佳子确定这次事件和「那个案子」——荒川河边焦尸案,用的是相同手段、相同方法,甚至有股令人心跳加快的相似气味。 对,事件本身的气味很清楚。相反的,遗体却一点味道也没有,这也和荒川河边命案一模一样。当然,尸体的确有焦味,但没有那种把人体彻底烧尽的助燃剂气味。 例如,汽油、松香油、灯油,什么都行。不利用某种助燃剂的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一个人烧光。一般来说,助燃剂会散发出特殊气味,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比方说火箭燃料,不过这可不是普通人轻易弄得到的东西。 关于这起事件,知佳子不是正式的调查员,等于是纵火小组派来的顾问,因此才会在这里等候现场勘验完毕。不过,刚抵达现场时,她曾越权要求现场勘验人员让她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那就是进入厂房,在遗体附近嗅闻气味。 凶手到底有没有使用助燃剂,警方必须采集遗体的皮肤和烧焦的衣物、现场泥土加以分析才能确认。不过,调查员嗅闻空气中的气味也很重要,如果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干员,光凭嗅闻就能找出凶手用的是哪种助燃剂。 可是,这里什么也闻不到。知佳子还不算是纵火小组的老鸟,但是关于本案,她相信鉴识课的气体色谱分析(gas atography)也会做出一样的分析结果。 荒川河边焦尸案也是如此。抵达现场的调查员,谁也没闻到助燃剂的特殊气味,之后用气体色谱分析法,也过滤不出现场空气里的任何东西。那件案子到现在还破不了,究竟是谁利用什么东西点火?用什么来高温燃烧? 「石津小姐。」 知佳子听到叫唤转身一看,清水邦彦正钻过封锁线走过来。他刚才暂时离开现场,向伊东警部报告案情。 「还没叫到我们吗?」清水语带不满地说。「到底还要等多久?」 「你还是这么性急。」 「可是,我们也有参与调查的权利呀。」 这个案子是搜查一课第四组负责,由品川这个年约三十五岁的警部指挥现场。知佳子没见过品川,照伊东警部的说法对方是个狠角色,相对的,好像也是个自我意识强烈、不肯接纳别人意见的男人。知佳子调来纵火小组之前,港区发生一桩金融业强盗杀人纵火案,伊东警部会和品川一起工作,据说三天两头被他的固执气得半死。 「好了,你别气成那样。」知佳子安抚他说。「这件案子与其说是纵火,还不如说是用『火』杀人。」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警部怎么说?」 「他说首先要做的是收集情报。」 知佳子点点头。清水虽然脸色难看、沉默不语,其实也只是想发发牢骚罢了。实际上,比知佳子略早抵达现场的他,已经拜托正在现场搜证的鉴识课员,协助调查几项纵火调查小组特别要求的项目。 「品川警部至今还没做任何说明,所以我刚才偷偷打听了一下。」清水说,「第一报案者据说是名女性,好像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没报案,恐怕好一阵子都不会有人发现这里躺了四具尸体。」 「从外面的确看不出来。」知佳子也颔首同意。「我也听说,附近居民都没看到火光。」 「不晓得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废弃的。」 知佳子掏出警用手册,一边翻到抄笔记的那一页,一边说:「据说,这里原先是伊佐山钢铁公司,老板破产后连夜逃走。应该是平成三年春天发生的,当时正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 「七年前吗……」清水说着,略挑起眉毛看着知佳子。「石津小姐,你在附近打听过了?」 知佳子摇摇头。「附近居民也来看热闹,我只是听到他们的对话,所以还得查证过才能确定,不过像这种住附近的人,往往会知道很多内幕。」 清水耸耸瘦削的肩膀。「你是说不可小看三姑六婆散播的八卦吗?」 「谈这些的是一群欧吉桑。」知佳子说。「对了,据说有一阵子,还会看到流氓在这里出没,可能是伊佐山钢铁的债主吧。说不定就是那些男人把后门的绞链给弄坏的。」 「噢,这样啊。」清水又板起了脸孔。 这时,蓝色塑胶布被掀起,一名四组的刑警探出脸。 「请进。」他一边喊,一边朝知佳子招手,知佳子和清水连忙踩着通行带跑进去。 在调查员架设的灯光照射下,塑胶帐幕内明亮刺眼,现场有几名刑警,然而知佳子的视线立刻被地上横陈的尸体吸引,仿佛受到召唤,不自觉地朝陈尸地点靠近。 其中一具坐躺在对面右边的污水槽旁,像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另外三具分别倒在对面有输送带和零件收纳柜的地方,头部都朝左侧。三具遗体的姿势各不相同,有的仰躺着双手张开,有的呈爬行姿势,也有的像是睡着时翻身,右半身朝下,脑袋侧边抵着地面。 此外,左边的三具尸体和右边那具尸体有极大的差异。左边三具被烧得焦黑,右边这一具却完全没有烧灼痕迹,虽然衣服和皮肤有些泛黑,不过一经检查才发现那是煤灰。 惟有这具尸体有伤口及大量出血。知佳子把四组的刑警们撇在一旁,自顾自地观察尸体,清水连忙拉拉她的手肘,她却指着那具未烧过的遗体身上的伤痕,这下子连清水也尖声喊道:「那不是枪伤吗?」 对于知佳子来说,单凭肉眼无法确定。然而,她望着遗体的脸,那是一名年轻男子,五官端正,但是整张脸的表情扭曲。 知佳子致上简短的默哀,然后走向那几名站在四具遗体正中央、正在窃窃私语的刑警。其中,有个矮小精壮的男人就是品川警部。 「我们是纵火小组的石津与清水。」 他看到知佳子鞠躬,便点了一下下巴致意。 「我听伊东警部说过了。站在我们的立场,当然希望两位协助查明凶手是用什么东西焚烧尸体的……」 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委婉。难道顽石也懂得圆滑处世吗? 「但是现阶段,两位就算加入专案小组也无济于事,鉴识课的分析结果晚一点才会出来,验尸工作也还早。重点是,听说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吧!能不能帮我清查一下?」 「那是荒川河边的案子。」 知佳子这么一说,站在品川警部旁边的另一名矮壮刑警,以吞吞吐吐的口吻说:「那是二组的案子,是衣哥在办。」 大概是指二组的 衣笠巡查部长吧。 「在荒川分局,该案已被列为持续搜查的案子。老实说,我们也是立刻联想到那件案子。」 「最好还是不要太武断吧。」那名矮壮刑警说道。 「我当然记得那件案子,但是和这次有很多地方不一样,况且也没扯上枪枝。」 清水不甘示弱。「我明明看到那具没烧过的遗体上有枪伤。」 矮壮刑警挑动眉毛。「噢?你看过就知道啊?」 清水好像还想回嘴,知佳子不动声色地出面制止。 「在今晚召开搜查会议之前,我们会针对荒川河边焦尸案,把能找的资料尽量找齐。还有,在你们移动尸体之前,能不能给我们三十分钟?我想把看到的记录下来。」 「请便!」品川警部毫不客气地说道。 气樋口,你留在这里,我先回车上。」 另外两人也跟着品川警部离开了,现场只留下那个姓樋口的矮壮刑警,还有知佳子与清水。 「好了,随你们怎样,不过可要快点结束,我还想早点送去解剖呢!」 他的语气仿佛在说:反正你们也查不出什么。知佳子拉着清水开始检视遗体,她感觉到樋口正在背后以嘲讽的眼光观察他们。 大致检查完毕后,樋口就粗野地把头伸出塑胶布外,召唤鉴识人员进来。等遗体被抬出去之后,樋口也跟着走出去。 知佳子朝他略微点个头,制止迫不及待想要宣泄愤怒的清水,指指他背后说:「这个,你注意到了吗?」 清水气得鼓起脸颊转头看,他正站在工具收纳柜前面。那三具焦尸的其中一具就倒在柜子旁边,右手碰到柜子的底座。警方在地面上用白色胶带沿着遗体贴出陈尸形状。 「你是指哪个?」 知佳子蹲下,指向柜子底座连接地面的部分。 「就是这个嘛,你蹲下来看。」 清水依言照办。霎时,瞪大了双眼。 「融化了……」 柜子的底座融化变形。不仔细观察还没发现,本来应该是直线的部位,已经凹进去变成弧形。 清水抬头瞪着柜子,敲敲焦黑的柜身,传来金属声。 「这是不锈钢柜子吧?」 知佳子点点头。即使凶手身分不明,但这个酿成惨剧的人,显然拥有释放热量、足以融化钢铁的工具。 「好了,现在怎么办?直接杀去荒川分局,还是回总局找衣笠巡查部长?」 「如果要找衣笠先生,我也认识他。」清水说。「他比樋口先生绅士多了,以前在辖区曾经是我的前辈。」 「就这么决定了。」 知佳子和清水一起走出去。唯一没被焚烧的死者,脸上那种死不瞑目的表情深深刺痛她的心,但她还是觉得有种昂扬的斗志。 「我们俩好像被排挤耶。」 清水一边穿过外头的喧嚣,一边不甘心地说。 「那是因为彼此的任务不同。」 「如果一开始是纵火案,立场就反过来了。」 「别傻了!你别这么乌鸦嘴,如果真有人用这么强大的工具到处纵火,岂不是天下大乱了。」 「石津小姐,你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工具吗?」 知佳子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如果用喷火器……」 「那可没那么容易弄到,就算弄得到,也做不出那种事吧?你明知不可能。」 在荒川河边焦尸案发生时,有些周刊杂志也曾大张旗鼓宣称这是用喷火器犯案,其实只是笑话一桩,这种说法早在一开始就被警方踢到一边去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嘛。不然,还有什么可能?微型雷射枪吗?」 「清水先生进来纵火小组几年了?」 「少挖苦人了,我才来一年而已,根本比不上大妈。」 知佳子笑咪咪。「我也算是门外汉,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向衣笠巡查部长和纵火小组的前辈们讨教吧,至少品川警部不也开口向我们求助了吗。我们就堂堂正正地接下来做吧。」 清水叹口气,举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在这个阶段,知佳子与清水不清楚或未被告知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首先报案的女子,在电话中曾经提及逃走的涉案者之一是叫「浅羽」;除了那名遭到枪杀的男子,其女友也遭到绑架;还有,就在刚才品川警部走出工厂之际,总部接获通报,之前那名神秘女子再次报案,指称「浅羽」是过去这工厂里员工的家属,他的老家位于东大岛,是一个有前科的十八岁少年。 第五章 伊藤信惠说的「西芳寺」的确位于绫濑,那是临济宗(注:禅宗的一派,以临济和尚为始祖。)的寺庙,翻开电话簿,上面列了两支代表线。撇开寺庙的风格不论,应该是一间大庙。 淳子从公寓住处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名干练的中年女性,可能是办公室里的职员吧。淳子表明要去拜访,请教交通路线,对方立刻用熟练的语气说明。为了预防万一,她本来还想好了遭到质疑时该怎么解释,幸好没这个必要。 淳子在绫濑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示的路线找到西芳寺大门,立刻明白女职员大方应对的理由。原来在这间庙的境内还有一所幼稚园,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园童大概在屋内用餐,要不就是放学回家了,园内悄然无声。 雄踞上方俯瞰幼稚园的西芳寺是一栋正方形的灰色大楼,与其说是寺庙更像一座体育馆。正门也是用灰色水泥建造而成,唯有上方挂的木制招牌「西芳寺」还留有一点古意。建筑物本身不算新颖,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年了,不过还是足以颠覆「寺庙」给人的制式印象。淳子伫立在正门前,朝着这个灰色水泥大盒子仰望了好一阵子。看样子,就算直接跨人大门,也不会有人叫住她或盘问她,淳子做出这个判断之后,才跨进门槛。 正面是灰色的西芳寺,右边是附设幼稚园的校舍,左边似乎是墓地。地面铺设得洁净干燥,境内不时可见花坛,不知名的红花在冷风中低垂着,像是依偎取暖似地悄然绽放。 淳子穿过专用门进入墓地一看,这里比想像中还狭小,成排的墓碑有白色、黑色,以及夹杂在两色之间深浅不一的灰色,整齐划一。地面上同样铺了水泥,不过比寺庙境内高出十公分,沿着成排坟墓之间设有细窄的排水沟。走道中央也有镶着铁格的方形排水口,已被水溅湿了。淳子犹豫地正跨步迈出,突然在右边那排坟墓之间,冒出一名老妇人。 淳子带着两把祭拜用的花束,以防被问起时有借口搪塞。老妇人似乎刚扫完墓正要离开,缓慢地走向淳子站立的出入口,一看到她手中的花,便略弯着腰出声招呼:「这么冷的天,您来扫墓吗?」 淳子有点慌乱,连忙回礼:「您辛苦了。」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从淳子身旁走过,她拎的水桶看起来很沉重,每走一步,桶里的水就拍击着桶缘。 淳子变得很心虚,一时无法立刻迈步,就这么愣愣地伫立着,等待老妇人走出墓地。她同时思考着,浅羽敬一到父亲的墓地究竟要做什么。 据说浅羽总是让信惠在外面等,自己一个人进入寺庙,这种情形发生过好几次。淳子无法想像浅羽敬一为了祭拜自杀的父亲,拎着盛满清水的桶子,沿着水泥步道走去的模样。不过,更难想像浅羽来到这间寺庙,与僧侣或职员交谈的情景。 还是先找出浅羽他父亲的墓吧,想必会有什么发现。 境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猛然抬头,开始打量四周。幸好,那个姓氏不算常见,应该不太费力就能找到吧。她从右端的走道逐一检视,今天不是假日,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成排的墓碑,看不到有哪座供着新鲜花束,花束与祭神用的树枝多半枯萎凋落,水盘里的水很混浊,供品又脏又干。 刚才那名老妇人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墓供着鲜花、点着线香,应该是老妇人才扫过的吧。抬头一看,上面刻着「高木家历代祖先之墓」,只见墓石后面的墓牌之中,有一块白木上的墨渍犹新,那名老妇人大概是来祭拜最近才纳骨的谁吧。 淳子把右边走道都检查过一遍了,还是没找到「浅羽家」的墓,正当她踱回中央走道,打算往左边继续搜寻时,却发现左端走道的尽头,有一尊很大的佛像。在鲜花与贡品的环绕下,佛陀十指交握地悠然坐镇,嘴角浮现安详静谧的微笑。 刚才骤见老妇人的那种心虚感再次袭来,淳子的视线避开佛像。她觉得祂仿佛在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地到处打探别人墓地的嫌恶感浸透了她的心,挥之不去,一种只有此计可施的焦虑、烦躁与无力感,更助长了这种自我厌恶。 只要找得到浅羽敬一,只要能与他面对面,淳子就一无所惧了。她将立时烧死他,让他彻底化为焦炭。纵使灵魂可能复活,唯独浅羽敬一的灵魂会被她彻底粉碎,让全能的上帝与慈悲的神佛都束手无策。 只要能找到他就好了,再也没有比找不到靶心的枪口更窝囊了。 淳子打起精神,迈步走出,一边检查墓碑上的名字,快速走过通道。一走到能看见佛像的地方,就觉得佛陀老是在看她,但她仍顽固地视若无睹。 最后,终于找到了「浅羽」的墓碑。从左侧通道的北边数来第六个,如果淳子刚才一进入墓地立刻左转,应该不用花太多时间,她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 不过,找东西时往往如此。淳子独自站在黑色御影石的墓碑前,静静地笑了。 好冷清、好寒酸的墓,早已干涸的水盘、空荡荡的花瓶,不只是此刻,过去一直空无一物,未来也将如此吧。淳子看不到半点贡品,左邻坟前的花束,枯萎的叶片径自散落在浅羽家的墓前。 她倾着脑袋往墓碑的侧面一看,只见上头刻着死者的名字,一共有四个,最新的是浅羽修司,得年四十二岁。 这就是浅羽的父亲吧。淳子眯起眼,像要从狭缝中窥探内侧时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墓碑,仿佛在看能否从那几个雕刻的字里感受到什么。浅羽的父亲,期望儿子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抱着这心愿替儿子取名为「敬一」;失去工作,在失意之下悬梁自尽。彼时,他是怎样思考自己留下的妻儿,已无从得知。如果早知道敬一会变成一个杀人魔,他会怎么做?会在自己上吊之前,先把绳子套在儿子细瘦的颈子上吗? 淳子缓缓而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很快地,我就会把令郎送去你那里了。」 声音很低,宛如呻吟。 「我会把令郎送过去。你撒手扔下的烂摊子,我会替你收拾,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然而,除了激昂的情绪,在此恐怕一无所获。这么冷清的墓碑,只不过证实了她事先料到的事实——浅羽敬一造访此地,并不是为了哀悼亡父。失望的同时也泛起彻骨寒意,令淳子交抱双臂。她再次瞪视墓碑旁刻的浅羽修司这个名字,直到看够了才决定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她发觉墓碑后面、就在墓牌的围栏外,有一只小罐子。 是香烟罐——没滤嘴的和平(peace)牌烟草罐,暗蓝色镶银边,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盖子紧闭着,被搁在墓碑后面,似乎想避人耳目。 故人如果是个烟枪,墓前往往会供奉香烟。但,那也应该放在墓前的水盘旁边,不会放在这种地方。她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拿起罐子,感觉非常轻,不过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喀答喀答响。 她试了试打开盖子。 是钥匙。 里面放了一把钥匙,就挂在那种有编号的钥匙圈上。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钥匙,应该是投币式寄物柜的钥匙,号码是「1120」。这会是哪里的寄物柜? 此外,罐底还有一张纸片,好像是便条纸。淳子取出来摊开一看,白纸上的字迹潦草、龙飞凤舞。 收到后立刻打电话给我 筒井 文字下方有一串看似电话号码的数字。从数字的个数和排列看来,应该是手机号码。 淳子紧握着这把钥匙,再次仰望墓碑。 原来浅羽敬一利用父亲的坟墓,当作某种交易的联络地点——八成是违法勾当。虽然这么做很孩子气,简直像老电影的手法,不过还是有一定的功效。信惠不就说过吗?过去, 浅羽敬一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原来每一次,都是为了这种留言、钥匙或是他要收取的物品。 收到后跟我联络…… 收到「什么」? 会是枪吗——淳子想。击伤淳子的枪;杀害「藤川」的枪。盾上的枪伤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好似对她的想法产生共鸣,替她道出了心声。 「谢了。」淳子对着墓碑低语,把钥匙和便条纸放进大衣口袋,旋风般转身朝出口走去。她只回了一次头,望着那尊阿弥陀佛塑像,从正面公然望着。现在,她已没什么好窝囊或烦躁的了,也不再觉得受到指责。 电话迟迟无人接听。 照理说手机无论何时何地都打得通,但她打了又打依然是语音信箱,她在寒风中握着公共电话的话筒,每次一听到语音就挂断电话,然后再重打。 超过十次以后,这个重复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化。因此,即使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了人声,她也差点在意识到之前就挂断电话。她瞿然一惊,在紧要关头住手。 「喂?」 话筒彼端,传来沙沙杂音。淳子再次扬声。 「喂?喂?」 一个比杂音更听不清楚的沙哑男声回答:「喂?谁啊?」 淳子大喜过望,眼前豁然开朗,犹如在雪原上发现猎物足迹的猎人。她的心情激昂。 「请问,是筒井先生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开口问:「你是谁?」 「我是受敬一……,受浅羽敬一之托打这通电话。」 「你说什么?」 「我去过西芳寺,是他叫我把和平牌香烟罐里的东西拿来。」 「……」 「他说里面应该有寄物柜的钥匙,要我帮他拿回来。可是,等我回来一看,敬一不晓得跑去哪里了,手机也打不通。这玩意儿应该很重要吧?如果放着不管,我不放心。」 她尽可能地用轻快的口吻,语带轻浮地叙述。现在的我,是浅羽敬一的马子,是靠他生活的女人,受他委托去了赵西芳寺,然后从和平牌香烟罐拿了钥匙,回到浅羽那里却发现他不在。不过香烟罐里的便条纸又写着要立刻打电话,浅羽也说过这事很重要,不知道放着不管有没有关系,犹豫之下,最后决定先拨这个号码问问看…… 「是你从刚才就一直打我手机的吗?」 「对,是我。」 「为什么不是浅羽自己打?」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他委托。」 「你到底是谁?」 「你管我是谁,那你又是谁?」 「浅羽怎么可能委托你这种人。」 「为什么不可能?这种事你怎么知道?人家真的去了西芳寺。」握着问题钥匙的手心开始冒汗。淳子激励自己扯高嗓门继续说,「奇怪,明明是你自己写说要立刻打电话我才打的耶,你凭什么跟我发牢骚?」 「呃,你先等一下。」 对方的语气有点让步了。虽然不知道刚才是用什么姿势接电话,总之不是重新坐好就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变得很清楚。 「我不清楚你是什么人啦,不过如果不是浅羽本人,我是不会说的。」 「是浅羽拜托人家的耶。」 淳子嘟起嘴这么说完后,稍微闭上眼,要用点脑筋,若想骗过这支电话的主人,该用什么说法才管用? 「我跟你说喔,浅羽的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 「嗯,他叫我去拿香烟罐时,好像慌慌张张的。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跟谁通电话。那时他完全没提到要出门,可是等我回去一看他却不见人影。」淳子压低声音说,「喂,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最近,他老是心浮气躁的,还说警察怎样怎样。」 对方沉默不语,淳子也闭上嘴巴等候。如果对方不上钩,接下来该怎么出招? 对方慢慢地用确认的语气问道:「小姐,你现在就拿在手上吧?」 「拿什么?啊,你说香烟罐里的东西?」 「对。」 「我是拿着呀,拿得好好的。」 「你说浅羽交代你去拿那个,等你一回来他却不见了?」 「嗯。」 「你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淳子继续演戏。「喂,你是筒井先生?我很担心耶。你一定也想尽快跟浅羽联络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没错。看样子,我好像该跟你见个面。」 淳子屏息,瞪大了眼。 「我好像该跟你碰面,把东西讨回来才对。」声音沙哑的男人继续说。 「讨回来?讨什么?」 「当然是香烟罐里的东西。」 男人对于那「东西」似乎不肯说清楚,大概是想确认东西是否真的在淳子手上吧。不知该说是非常谨惯,还是胆小。 「这是钥匙吧?」她当下说道,「好像是寄物柜的钥匙。是哪里的?」 还有,用这把钥匙开启的柜子内保管着什么东西?这一点才是淳子最想知道的。 「是哪里的钥匙,小姐,这你最好别知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大概是稍微离开话筒吧,声音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回来,说:「你现在手边有纸笔可以抄写吗?」 淳子什么也没有,但她心急如焚,遂说:「我有。」 「水户街道和环七线的交叉口,有个青砥陆桥你知道吗?」 「知道。」 「在那个交叉口左转……,是从白鸟那个方向过来的左边喔……,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面有家店叫『风潮』(current),是咖啡店。你带着钥匙去那里。」 「那是可以啦,不过大叔……」 「干嘛?」 「我总不能瞒着浅羽擅自把钥匙还给你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 「我得先跟浅羽商量一下。大叔,你知道浅羽在哪里吗?」 「如果不在公寓,那我就不知道了。」 「公寓?哪里的公寓?」 「你不是浅羽的马子吗?小姐,那你怎会不知道他的公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语气之中开始出现戒心。 淳子用不满的口吻说:「我知道的浅羽家,是御茶水这栋叫大西之家的破公寓。可是那家伙曾说过,这里好像不是他真正的家。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没什么家具,也常有别的男生跑来打地铺。」 什么大西之家,根本是她瞎掰的,她在心底拼命祈祷。大叔,拜托你一定要上钩!算我求求你,你就把浅羽真正的住处告诉我吧,把那小子可能囚禁女孩的地方告诉我。 「大西之家?御茶水?」 「嗯,就在车站后面的那个破地方。」 「那,你说你从西芳寺墓地拿钥匙回来给他,是回那个大西之家?」 「对呀。」 「我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我就知道。那,浅羽的公寓果然在别处罗。」 淳子假装很不甘心似地咂嘴。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他还有别的野女人,所以才不肯把真正的住处告诉我。气死人了。」 「喂,小姐。」 「大叔,你快告诉我浅羽的公寓在哪里,我要当面问清楚,然后再去你说的那家什么风潮咖啡店找你。与其我一个人去,大叔你应该也比较希望浅羽一起去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看你好像也急着跟浅羽联络吧。」 她一口气说完以后,还来不及等候回答,对方已断然顶了回来:「浅羽既然没把住处告诉你,那我当然更不能说。」 接着他像要调侃她似的,发出下流的笑声。 「我可不想卷入那小子的桃色纠纷。」 这个臭老头! 「你别这么说嘛。」 「不,不行。你还是先来风潮吧,把钥匙给我。浅羽那边,我改天跟他联络以后再交给他。」 「大叔……」 「不行就是不行。」 看来继续僵持下去也没用。淳子叹口气,说:「好吧。」 把对方说的「风潮」的地点复诵一递之后,声音沙哑的男人说:「我顺便把电话号码也告诉你。」 「等、等一下。」 这次真的得抄下来。她慌忙四下张望,但狭小的电话亭内,找不到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别无他法了。淳子情急之下做出决定。幸好,冷风呼啸的路上少有行人。 「好了,你说吧。」她对着话筒说,然后睨视着电话右边的玻璃。 男人把电话号码念出来。淳子聚精会神,为了让泉涌而出的力量能够像雷射刀一样尖细锐利,她眯起双眼只留一条细缝。 「三六〇四……」 3、6、0、4,她在玻璃上缓缓地刻下数字,就像用筷子在麦芽糖浆表面划过一般。 「……二二八。」 2、2、8,圈起「8」下面那个圆圈时力量溃散,在数字末端留下一个小尾巴。淳子猛然闭紧双眼,收回力量。 「抄好了吗?」 「抄好了。」 「从你那边过来,应该三十分钟就能到,约三点可以吗?」 现在,是下午两点过十分。 「好啊。大叔,你一定要来喔。」 「你才是,不来会倒大楣喔。对浅羽也没好处。」 声音沙哑的男人,第一次语带威胁。 「这件事,远比你以为的还要重要。听清楚了吗?我会先到风潮等你。我就坐在窗边那个有红椅垫的位子,摊开赛马报纸。那家店一般年轻美眉不会想进去的,所以你一来我马上就知道了。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淳子情急之下回答:「我叫信惠。」 「信惠吗?那,我等你喔。」 电话挂断了。淳子也喀擦一声挂上话筒,她在电话亭内又站了几秒,把瞎掰的说词和谎言还有接下来该打听的情报整理好之后,这才走出去。 幸好,附近就有个香烟摊,门口除了打火机和面纸也卖原子笔。买了笔回到电话亭,从皮包取出「za」火柴盒,在盖子背面抄下刻在电话亭玻璃上的电话号码。 有两名看似学生的少年,经过刚才那个转角处一起走了出来。淳子急忙离开电话亭,朝水户街道的方向迈步走去,只要往大的十字路口走就对了。她边走边回头一看,结伴而行的那两名少年,正好经过电话亭前。淳子闪身躲到路旁的电线杆后面,那两名少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好像正在笑,迟迟不肯离开电话亭旁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总算朝这边走来,走到离淳子很近的地方,就在那里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对面有间面包店,他们好像要去那里买东西。 淳子猛然一转头,对着电话亭。 一股力量朝电话亭笔直飞去,伴随着磨擦干布似地咻然一响,直接命中电话亭。在射中的那一瞬间,淳子发现自己释放了超乎预期的力量,是刚才和那男人的对话令她心情烦躁。 环绕电话亭四周的水泥底座,忽地冒出了一股白烟。随后,四面玻璃一起由上往下砸落,就像推骨牌似地碎得井然有序,四面玻璃宛如放下百叶窗般一齐消失,电话亭底座四周仿佛有人开玩笑似地撒了大把食盐,堆起一圈数不清的白色玻璃碎渣。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顿时,烟硝味蓬然冒出。等到刚才那两名学生听到动静从面包店冲出来时,淳子早已离开现场。其实只要割下一面玻璃就行了……。她边走边懊恼地轻敲自己的太阳穴。 「风潮」是一间破旧的小店。 与其说是拒绝路过的生客,其实更像是打从一开始就被客人放弃了。这家店和店里的常客一样落魄,环境不卫生、营业入不敷出,仿佛在向举世宣言—目己无意改变这种现况。淳子一碰到大门的门把,感觉黏答答的,那门把和钥匙孔都是黄铜材质,她确认之后才开门。 一进去,只见地板脏兮兮的,里面有几张廉价的三合板餐桌,凑了几组红色塑胶椅垫的椅子,正前方的吧台内站着一名身穿花佾围裙的女人,正和一名坐在椅子上的男客放声大笑,两人边笑边转头看淳子,女人也没说欢迎光临。男客邋遢地张嘴大笑,饥渴地打量淳子全身。对方穿着衬衫和长裤,没打领带,领口隐约露出一条粗大的金项链。 淳子立刻将目光瞥向右侧的窗边,那里有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缩身坐着。男人身穿灰色工作服,戴着同色帽子,拿着赛马报,一认出淳子就将报纸朝她略微挥起。 淳子走近他,在对面的位子落坐。那红色塑胶椅套也很脏,有好几处破洞,露出了里面填塞的海绵,坐起来极不舒服,感觉会有虱子钻进长裤里一路爬到大腿上。 「小姐,你是信惠?」男人问。 「你是电话里的大叔吧?」 「对呀。」 「我一看就知道。」淳子对他一笑。「不过,这家店不只窗边的椅套是红的,全部都是嘛。」 淳子看到正前方有一株塑胶观叶植物紧靠在那男人的座位后面,那塑胶叶片早已褪色,甚至放肆地延伸到男人的脸孔旁。可能是这个原因吧,那男人看起来像只躲在荒林里的落魄猴子,而且是被猴群遗弃的年老猴子。 「钥匙带来了吗?」 「先等一下,我可以点个饮料吗?」 男人喝的是咖啡。只因那漆黑的液体装在咖啡杯里,所以看起来像咖啡。 其实她并不渴,她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来了解这家店。只要能从这男人口中套出她想知道的情报,接下来她就有办法了。不过,她可不想引起骚动。目前现场总共有几人?出入口只有前面那扇大门吗? 所幸,这里的每扇窗户都很小,上面贴满了仿彩绘玻璃的贴纸,垂挂着短短的窗帘。淳子口(要避免烧到窗帘,就不必担心外面会看到店内的情形。 「那我喝冰咖啡好了。」 淳子这么一说,男人稍微抬手,向吧台内的女人打个手势。 「来杯冰咖啡。」 那女人板着脸也没回话,刚才跟她交谈的男客假装在翻阅杂志,不时抬眼偷瞄淳子。 「另外还要冰水。」 淳子对吧台的女人说道。 「对了,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那女人的眼神一沉,好像听到淳子说了什么冒犯她的脏字眼似的,草草抬手朝吧台左边一挥。那里有一扇反光玻璃门,以前可能贴着「洗手间」的牌子吧,上面还留着一块方形痕迹。 淳子站起来,走向洗手间。在经过吧台前面时,左边的男客和右边的女人同时对她投以无礼的注目。淳子迅速窥视吧台内侧,那女人站的位置后面放着一台大冰箱,旁边有一扇日式拉门,大概是通往后面吧。真倒霉,如果是一般的门就更省事了: 然后,她故意把脸朝向左边那名男客,经过时还对他嫣然一笑。男客的视线闪着异光,一路紧盯着她。 洗手间也很脏,阵阵恶臭令人作呕。如果在这种地方洗手,反而会越洗越脏吧。淳子双手环抱着身体,闭上眼睛。 那名男客看起来不会马上离开。所以第一击,必须同时摆平看店的女人和那个男人。在那之前,首先得断了他们的退路。 恶臭与肮脏的氛围干扰 着她,但她还是勉强集中精神,确认先后顺序,然后走出了洗手间。 开门出来一看,吧台内的那女人正拖着慢吞吞的步伐,从窗边的座位走回吧台,桌上放了一杯冰水。 「谢谢,不好意思。」淳子说着,并对她微笑,「另外,再给我一盒火柴好吗?」 淳子面向吧台,感觉后面那男人的视线扫过她的臀部。 女人在吧台内蹲下,正打算拿出火柴。淳子抓住这一瞬间,臼齿喀嚓一磨,一股力量朝自己的正后方那扇门射去,那力量如一枚粗针般,也像一头忠实的猎犬,朝着黄铜门把和锁孔窜去。在一瞬间包覆、融解并熔接。 啪嚓一声,被熔接凝固的握把往下一沉,差点把墙上的门绞链扯开。 「喂,怎么了?」 男客扭头隔着椅背朝门看去。 「妈妈桑……,门在冒烟耶。」 吧台内的女人探出身子。「咦?」 门把四周冒出黑烟,还有焦臭味。但淳子毫不迟疑,当下看着那名男客,他现在毫不防备地望着门口,后脑杓暴露在淳子面前。淳子再次释出一股力量,从那男人头部右侧扫过。 这次的力量不像粗短的针,而是鞭子。那力道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弧线,淳子一摇头,就分毫不差地打中那男客的右太阳穴。 男客从座椅上跌落,连吭也没吭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呀!」 吧台内的女人发出尖叫,淳子甩出去的力量没停歇,紧接着划个半圆甩向她。那股力量朝吧台的支柱冲撞而去,柱子应声折断,顺势撞上那女人,把她轰得往后飞。 那女人倒在拉门前,完全失去意识。淳子立刻将视线转向冰箱,力量之鞭再度朝那里挥出,冰箱的侧面顿时融化变形,并且在冲击下缓缓倒向那女人。 「喂,搞什么鬼,你做了什么?」 那个身穿工作服的哑声男人,朝淳子冲过来,淳子立刻一甩头,从侧面击向那男人的腰部。男人整个飞弹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乎在同一时间,吧台内的冰箱也轰然倒下,离那女人不到五公分。淳子的目测很准确,她只是要堵住拉门,并非想压死那女人。 作业完毕,淳子离开吧台前。倒在地上的男客,只手前伸像是要挡住她的去路,她小心跨过以免踩到。 此刻,淳子的心跳快到连自己都无法计数,体温上升、额头冒汗,不过并非使力才有这种现象,这点力道对她来说,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切都是因为亢奋,暴露了她的本性——她是一把上了子弹的枪,这个局面显示出谁有权力、谁最强壮,这一点令她惊喜不已。 「你用不着害怕,大叔。」 淳子对着仰卧在地,正拼命抬头,一脸抽搐地望着她的男人说道。 「我不会杀你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你、你……」那男人抖动嘴角,流着口水说,「你……,你不要杀我……」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杀你的,就连这两人也没死,只是昏倒而已。」 那男人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虽然试着后退,但只有脑袋频频晃动。 「你的腰骨断了吧?」淳子微笑。「对不起!打从一开始我就无意动粗。不过大叔,会演变成这样也是你造成的哟,要是刚才在电话中你肯把浅羽的住处告诉我,我啊,本来可以用不着动手的。」 淳子说着,朝那个痛哭失声的男人逼近一步。 「好了,大叔。回答我的问题。浅羽平时都待在哪里?现在可能在哪里?你和浅羽是什么关系?」 那男人的嘴巴颤抖着,渗血的口水滴在地上。 「大叔,快说好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就告诉我吧。」 淳子蹲下,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男人。男人的眼睛滴溜乱转,虽然吓得眼皮颤动,但在淳子强烈的盯视下,躲都躲不开。 「樱……」 「樱?」 「樱井。」 「樱井?这是人名?」 「是……,是店名。」男人咽下一口口水,口齿不清地挤出话来,「是他们……,浅羽他们常常……,聚集的店。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间叫樱井的店在哪里?」 「上、上……」 「到底在哪!」 男人身子一缩,紧闭双眼。「求求你别杀我。」 「你好好说我就不杀你。在哪里?快说!」 「上原,四丁目。就在代代木车站附近,是经销各种酒类的酒铺,站前就有招牌,一去就找得到。」 男人开始咳嗽,接着频频吐口水,那身躯以腰部为分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上半身一直抖个不停,双腿直挺挺地瘫软无力,也许是麻痹了。 淳子伸手碰触那男人的肩,男人吓了一跳,充血的双眼游移不定地仰视着淳子。 「大叔,你没骗我吧?」 「我没骗你,是真的。」 「那间樱井酒铺,真是浅羽他们聚集的地方吗?」 男人点头如捣蒜,像是脖子装了弹簧似的。 「那是浅羽他老妈开的店,我也去过一次。因为我……,我怀疑……,他到底能不能……,筹到钱,结果他要我去找他老妈。」 淳子再次眯起眼。 「钱?什么钱?是跟这把钥匙有关的钱?」 淳子从口袋里取出她在西芳寺找到的那把钥匙,直凑到男人面前。 男人再次拼命点头。「没错,没错。」 「大叔,这把钥匙是寄物柜的钥匙吧?寄物柜在哪里?」 「涩……,涩谷车站,北口的寄物柜。」 「里面放了什么?」 男人摇头,哀求似地朝淳子爬近。 「求求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别杀我。拜托,拜托!」 「快回答我的问题,寄物柜里面放了什么?」淳子说着,猛摇男人肩膀。「如果你说不出来,那我帮你说吧。是手枪,对不对?」 男人再次打哆嗦,嘴角开始流口水。淳子看着地上的那双手,粗糙长茧,指甲都裂了,还有黑色的污垢。那应该是机油吧。 「大叔,你是工人吧。对不对?」淳子盯着男人的手说,「是车床工吧。你的手艺一定很好。」 「我说,小姐……」 「大叔,你在改造枪械?做好了卖给黑市?」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把知道的老实告诉我,我绝不会对你怎样,也不会杀你。所以你说吧!大叔,你在制造私枪吧?然后卖给浅羽和他同伙吧?我说的对吗?」 男人认命地颓然垂首,开始啜泣。 「这种事要是被发现了,我真的会没命。」 「谁会杀你?浅羽吗?」 「不是浅羽。他那种人只是小混混。」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只想赚点零用钱。所以……,只是把枪卖给他们而已。」 淳子理解了。「我懂了……,原来如此!大叔,你是私枪集团的成员吧,是底下的小角色?你把枪卖给浅羽他们,瞒着同伙偷接生意吧?」 男人没答腔,但那已是最好的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说着,淳子缓缓起身。男人在地上求救似地望着她,在地上爬行,伸手想抓住淳子的脚踝。 「我全部……,都说了,对吧?我都抖出来了。小姐,我真的都说了。」 「是啊,谢了。」 淳子露出微笑,往后一抽腿。男人原本已碰到她鞋尖的手又 颓然落下。 「我一五一十说了,所以请你放过我好吗?拜托别杀我,你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 「大叔,为了表示谢意,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帮我叫救护车,好吗,拜托你,我一定会替你保密的。」 「大叔,你的黑枪昨晚杀死了一个人喔。」 「小姐……」 「我啊,当时也在场。老实说,我也被打伤了喔,大叔。」 那男人已无暇聆听淳子在说什么了,只是一边求饶一边想抓淳子的腿。他爬行着,又想抱住淳子的腿。 简直跟肮脏的毛毛虫没两样,淳子想。 「刚才我说只要你老实回答我就不杀你,对吧?」 男人像傻瓜般喜孜孜地点头。淳子俯瞰着那张脸,一样面露喜色说:「那是骗你的。」 下一瞬间一她已释放出一股力量,伴随着咆哮声,瞄准男人那肮脏发皱的脖颈。这一击,折断了男人的脖颈,余波还击碎了地板。 男人的头发啪地燃烧。淳子立刻后退,以免火苗飞溅到长裤上。她转身,看着出口的门,再次凝视刚才熔接的锁孔…… 黄铜锁孔承受不住猛烈的力量,立时开始融化,门把啪地掉落地面。 淳子推着门中央,走出店外。那扇门散发出焦味,不过浓烟并未逸出店外,路上行人似乎没发现异状。 她小心翼翼地把门轻推回去关好。如果走近仔细观察,大概会发现锁孔怪怪的,若是随意一瞥应该没人会发现吧。 她把挂在门外的「营业中」牌子翻面,换成「休息中」,然后迈步走出,走到青砥陆桥交叉口时,向一名正在等红绿灯的年轻女孩问路,前往代代木上原车站该坐什么车。 年轻女孩亲切地告诉她。然后,微微苦笑地补上一句:「对不起,恕我失礼,你的脸上沾了东西喔,好像是污垢……,是煤灰吧。」 淳子抬手摩挲脸颊。原来如此,手背上黑黑的。 「谢谢。」说着,她露齿一笑。「因为我刚才在打扫抽风机。」 第六章 青木淳子离开了「风潮」。这时,石津知佳子正在警视厅的刑警办公室里和衣笠巡查部长碰面。 衣笠所属的搜查二组,目前正负责侦办一个星期前赤羽发生的强盗杀人案。因此,衣笠多半都待在赤羽北分局的专案小组,偶尔会回到总局,这次刚好被知佳子遇到了。 衣笠现年五十二岁,体型矮壮结实,眼角下垂、一脸温和,办案态度认真且一丝不苟,待人热情亲切。知佳子第一次跟他正式见面,但早已听说他风评很好,后辈对他爱戴有加,纷纷称他「衣哥」。 衣笠正在喝加了很多糖的即溶咖啡,一脸疲惫的模样,就连知佳子也看得出来,他的衬衫领口一圈油垢,大概自从强盗杀人案发生以后没好好睡过一觉,也没洗过澡吧。 「田山町的案子,我听说了。」衣笠边喝咖啡边说。「不过我这边也忙得焦头烂额,只是略有耳闻,还不知道详情。」 「和前年二组侦办的荒川河边命案类似。我听说那件案子由荒川分局继续调查,说不定犯案者是同一个人。我想请求协助,只是不知道谁最清楚案情经过。」 她本来想征询衣笠的意见,不过看他现在的脸色,恐怕收获不大。 衣笠眯起那双小眼睛,略作考虑,又喝了一口咖啡说:「荒川分局的刑事课有一位牧原刑警,年纪虽轻,不过相当优秀,他应该帮得上你的忙。我也会替你先跟他打声招呼。」 「太好了。」 看到知佳子欣喜的模样,衣笠略微压低声音说:「田山町的案子,正式来说是四组负责吧?」 「对,我们算是顾问。」 「这就难办了。」衣笠说着笑了。「既然是杀人放火,全权交给纵火小组不就好了。」 「不过,这案子很诡异,恐怕很难断定是纯粹的『杀人放火』,荒川河边命案也是如此吧。」 衣笠缓缓地点头。 「那次的手法确实很妙。乍看之下,遇害的四人好像是被活活烧死,不过实际上,光是那种烧伤也足以致命了……」 关于这点,知佳子也很清楚。据解剖结果,遇害的四人都是颈部骨折,颈椎折断了,问题是骨折发生在遇害者着火前还是着火后,始终无法查明。 焦尸的头部留下遭钝器殴打的伤痕,这一点时有所见。如果光看那个惨不忍睹的伤痕,或许会以为是凶手先杀人再焚尸。不过,这种伤痕多半是遗体在高温烧烤下,大脑膨胀挤破头盖骨所造成的。 然而,颈部骨折就另当别论了。高温烧烤导致颈椎折断的案例,至少就目前所知还未出现过。如此一来,荒川河边命案的四名遇害者,应该是分别遭人断颈之后才被焚尸。可是,覆盖全身的烧伤又显现生理反应,换言之,死者是在生前着火。等于是两个矛盾的事实并存。 负责替荒川焦尸进行解剖的法医学教室,虽然做出四名被害者是「被活活烧死」的结论,却也提出以下的意见——凶手为了烧死四人,使用了某种具有强大冲击波的凶器,因此,遇害者才会在身体着火的同时出现颈椎骨折的现象。换言之,纵火引起的燃烧与颈椎骨折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此外,这个「冲击波」的假说还有另一项根据,那辆载有三具尸体的车子,窗玻璃完全粉碎。不过,似乎也是在遇害者着火前就遭到破坏,因为有些掉落在遇害者周遭的碎片融化了。根据碎片散落的方式推断,砸破玻璃的某种「力量」,应该是从车外——车体的右后方发射的。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威力强大」的凶器吗? 撇开这点不谈,能够在短时间之内把人体烧到炭化状态的热媒本来就寥寥无几,况且还伴随着强大的冲击波。此外,这种东西不需要动用到大型机具搬运,一般人就能随身携带——其重量之轻由此可知。 更何况,还附带了一个困难的条件。在遇害的四人当中,有三个人坐在同一辆车内被烧死,只有一名被害者倒在河边。这表示,这种神秘「凶器」的操作方式相当迅速,让遇害者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被害者连安全带都没绑,当然,也没有被绳索或布条捆绑的迹象。他们当时能够自由行动,没有理由冷眼旁观同伴被活活烧死。他们明明可以逃走。如此说来,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至少在车内的三人——几乎同时遭受这种「凶器」攻击,同时遇害。就连唯一死在车外的被害者,也不像是仓促逃出,倒像是打从一开始就待在那个位置,所以才会在那里遇害。因为车门关得好好的。 「荒川那件案子的种种迹象都超乎常理。」知佳子说,「这次的案子,也同样有超乎常理的迹象。我认为凶手绝对是同一人,或者至少是用同一种凶器犯案。」 知佳子把案发现场那间废弃工厂的不锈钢柜融解的情形告诉他。 「因为是废弃工厂,所以里面乱七八糟,有没有其他机器或设备也遭到破坏或融解,目前还无法确定。不过就我之前在现场所见,这次好像没有任何玻璃破碎。」 「问题是,这次的遇害者是否也有颈椎骨折现象。」 「是啊……。不过,这次出现了一具遭到枪击的尸体。」 衣笠频频眨着小眼睛。「被枪击?」 「对,是一名年轻男性。我想,枪伤应该是致命伤。因为,只有他的遗体没起火,虽然在同一个现场被发现,看起来却只有他没受到烧伤。」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窥探衣笠的表情。 「这一点,不也跟荒川河边命案有共通之处吗?」 衣笠的眼神,越过知佳子的肩头仿佛凝视着远处的某一点。他低声说:「燃烧范围极小……」 「是的。在荒川河边命案中,坐在驾驶座的被害者连骨头都烧焦了,但垂挂在他身旁的安全带却毫无损伤,连一点焦痕都没有。不,当被害者的尸身抬出车子后才发现,连他们原先坐的椅子椅套都没烧到,是这样吧?」 不仅如此,警方在后座发现的遗体,还有部分衣服没烧光,身体已经炭化了,衣袖和长裤的膝下部分却好端端的。警方之所以认为被害者没有遭到捆绑,也是从这一点判定的。 衣笠又惊讶地眨眨眼,这才将目光转向知佳子。 「有助燃剂的痕迹吗?」 「就现场所见,并未发现,也没闻到任何气味。」 「这一点也相同。」 衣笠将喝光的纸杯捏扁,猛然站起。知佳子也跟着起身。 「可是,这次却有一具被枪杀的尸体……,是吗?」 他咕哝着,疲惫地轻轻摇头。 「我们侦办的强盗杀人案,凶手也是用枪。」 「听说有两人遭到枪杀是吧?」 「是在小钢珠店的赠品兑换处。两名店员都是当场死亡,真的很惨,如果再不认真解决枪炮问题,警方很快就会束手无策了。」 知佳子也知道,衣笠之所以回到总局,就是为了向枪炮犯罪特别对策本部提交报告。 「总之,你先试着和牧原联络看看。既然身为顾问,换个角度来看应该比较自由。或许,暂时撇开先入为主的成见,做点调查比较好。」 「先入为主的成见?」 那是什么意思?知佳子很想这么问,正在迟疑之际,衣笠笑了。 「换句话说……,该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调查时不要老是觉得案子古怪,不妨先把『古怪』这个感觉摆在一边,试着像一张白纸一样从头开始。或许我这个建议太多余吧。」 「没那回事,谢谢您。」 衣笠离席,朝刑警办公室的门口走去。知佳子目送他离去后,又重新坐下。 可是,这案子明明很古怪……,她想 。无论横看竖看,古怪的东西就是古怪。 (况且……) 刚才衣笠冒出的那句「先人为主的成见」,好像跟他后来解释的意思不太一样。其实,他说这话应该别有用意吧? 知佳子蹙眉思索,也因此完全没发现走出办公室的衣笠,借着把纸杯扔进垃圾桶的动作,趁机回头一瞥,以锐利的视线凝视她。 第七章 在代代木上原车站前,的确有一块「樱井酒铺」的招牌。那招牌就挂在一出剪票口立刻映入眼帘的绝佳位置,约有半张榻榻米那么大,而且是崭新的。 青木淳子一直走到招牌旁才伫足,抬头仰望。招牌上除了店址,还画了所在地的简图。从车站走路过去大约十分钟。她把路线牢记在脑中。 (那是浅羽他老妈开的店。) 那男人这么说过。他还说,浅羽他们经常在那里聚集。 就这块招牌看来,「樱井酒铺」的生意应该还不错,至少外观比倒闭的「za」高级吧。如果那男人所言不假,浅羽的母亲之前经营「za」虽然失败了,不过后来显然开始转运了。 淳子按照记下的路线迈步走去,一脸疑惑。她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吗?更何况,如果是浅羽他母亲开的店,为什么店名叫「樱井——酒铺」呢?为什么不像「za」那样的小酒馆,而是经销各种酒类的酒铺呢?浅羽的母亲在「樱井酒铺」的身分是什么?受雇的店长?可是,儿子和狐群狗党三不五时赖在母亲上班的地方好像有点奇怪,雇主不可能会有好脸色。如果是小酒馆的话倒还说得过去,基本上,一群不良少年成天窝在酒铺这种「商店」就很古怪。 浅羽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们绑架年轻女子逃亡,媒体也开始报导废弃工厂的案子,他们不太可能开着从「藤川」那里抢来的车,载着「奈津子」到处乱逛吧。想必现在正躲在某处,而那个地方应该有超过九成的机率,是他们熟悉并且可安心躲藏的「巢穴」。 淳子在过去已经历过好几次这种追踪与战斗,她很清楚这一点。像这种案例,逃走的那一方,绝不可能聪明到临时起意,躲进哪间汽车旅馆或宾馆,也不可能在哪里弄到其他车子继续逃亡。不,说得更正确点,淳子锁定的凶手向来都没有那种智慧,他们总是血迹未干或带着牺牲者直接归「巢」——这绝非是他们有恃无恐或胆大包天。他们的脑袋里根本没有「这样做不妙」、「或许会被发现」、「这样很危险」的念头,他们以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被逮,而且永远不可能被怀疑。尤其在刚杀了人之后,血腥与杀戮冲昏了他们的脑袋,使得他们自以为是天底下最强悍、最聪明的。 这意味着他们不是逃回「巢穴」,而是把猎物带回「巢穴」打算好好享用。 正因如此,淳子才急着找「巢穴」。经过一番波折,好不容易打听到线索了,却没想到是一间酒铺——这种例子前所未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店家呢? 根据脑海中的路径和地址走着走着,她在路旁的电线杆上发现「樱井酒铺 前方不远处」的招牌,上面指示要右转。淳子在拐角右转,然后伫足。 那是一栋三层楼建筑。 小巧归小巧,毕竟还是一栋新建筑。一楼挂着「樱井酒铺」的招牌,里面应该有两间店面那么宽敞吧,出入口旁边摆着啤酒自动贩卖机,有个穿围裙的矮小女人正好在那里补货。 淳子只能看到那女人的侧面,对方好像不是年轻女孩,身穿鲜红围裙,搭配牛仔裤,一头短发染成不逊于围裙的火红色。 樱井酒铺大楼的两旁,都是极为普通的两层楼民宅。放眼望去,只见闲静的住宅区巷弄中,不时搀杂着小商店或三、四层楼高的公寓建筑。那边有一家干洗店,这边冒出一家精品店,而此处则是樱井酒铺。这就是东京随处可见的巷弄风貌。 樱井酒铺位居的这栋建筑物在住宅区中似乎还算新颖,外墙是雪白色的,后方紧临一栋历史悠久的老式三层楼建筑,因此更能衬托出它的雪白,而那片空无一物的白墙,现在正反射着逐渐西斜的阳光。 一楼是酒铺,二、三楼是住家。二楼阳台晾满了衣物,可是三楼只有阳台中央有一块隔板,此外空无一物,窗户内侧则密不透风地垂挂着黄色廉价窗帘。淳子在别处也看过这种窗帘,那是她找房子时注意到的。通常,房东会在尚无人居住的租屋窗户挂上那种浅黄色窗帘,主要是阻隔日晒,防止榻榻米或壁纸褪色。 红围裙女人背对着马路,默默将罐装啤酒放进自动贩卖机。淳子悄悄地走近她,顿时恍然大悟。从阳台的模样看来,想必二楼是「樱井酒铺」的住家,而阳台有隔板的三楼应该是出租屋吧。从这里看不见另一端,那边肯定有个出入口,设有楼梯或电梯通往楼上房间,专供房客使用。 三楼的两个房间就面积看来,大概是供单身者使用的小套房,而且现在无人租下,那房间空着。 (浅羽他们经常在此聚集。) 那个工作服男子这么说过。在酒铺聚集听起来很奇怪,不过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想来浅羽他们八成是利用空房间,这里绝对可以当成「巢穴」。 问题是浅羽的母亲在这里的身分,还有她和浅羽及其同伙的相处模式。 (他要我去见他老妈。) 关于买私枪的费用,浅羽推给母亲,这表示他母亲也知情? 如果是这样,那他母亲应该知道他杀人的事吧?把那男人的说法和这间「樱井酒铺」的格局一起推论,淳子开始觉得浅羽也有可能把「奈津子」带来这里。她的心跳加快。 只要问问他母亲就行了,如果对方不肯说就强迫她。浅羽在现场固然最好,就算不在,应该也能打听到下落。淳子的嘴角泛起微笑。 她走到红围裙女人的身后站定。 「您好。」淳子出声说。 女人转身,发现淳子就站在眼前,吓了一跳,上半身不禁往后一仰。 「喂,你想吓死人啊!」她哑着声音说道。 淳子一径地微笑,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女人踉舱地后退,背部紧靠着自动贩卖机。 「吓我一跳……,你要买东西吗?」 「您好。」淳子带笑又说了一次。「请问您是浅羽同学的母亲吗?」 女人瞪大了眼,迅速地上下打量了淳子之后,无谓地抓了抓脸颊。那指甲很长,还涂上了红艳艳的指甲油。 「要找浅羽的话,我就是。」她依然哑着声音回答,「你哪位?」 淳子露齿而笑。宾果! 「您是浅羽敬一同学的母亲吧?」 「没错啦。」 女人皱起那双细眉。那是一双画出来的眉毛,红褐色。 「找我有什么事?你是谁啊?」 「有点事想找您商量。」 淳子毫不客气地朝门口走去。店内和外观比起来显得狭小,大概是商品的陈列方式不对吧,左右两边是冷藏柜,正面是柜台,柜台旁边有一扇通往里间的门,现在敞开着,还卡着门挡。淳子看得到里面的走廊和走廊上铺的垫子。 店内空无一人,视野所及之处,既无客人也无其他店员。 淳子直接走近柜台,那女人慌张地从后面追了上来。 「喂,你到底要干苏?你是什么人?」 淳子转过身,从正面直视那女人。 女人约有四十五岁左右吧。一脸浓妆,一时之间看不出年纪。双眼皮略显上挑、鼻子窄小、下巴有点戽斗、嘴型像兔子,有点穷酸相。不过,年轻时也许还算得上是美女。不,想必她自己现在依然深信不疑。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而来。 「浅羽太太,」淳子慢条斯理地切人正题。「我有点事想跟您私下谈,不晓得这里方不方便,店里的其他人呢?」 女人蹙眉,转头朝入口处瞥了一眼后说:「只有我一个人看店,我老公出去送货了。」 「老公?哎呀,您再婚了啊?」 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额头和眼角都挤出丑陋的皱纹。她没回话。 「您不想说没关系,不如由我说明来意吧。我啊,正在找浅羽敬一。您知道他在哪里吗?我听某人说,他经常和朋友聚在这里,现在是不是在楼上?」 女人听到敬一的名字,猛然一缩下巴,眼神里迸出火花。 「你是谁?你来干嘛?找敬一干什么?」 淳子莞尔一笑。「他到底在不在?」 「不在。」 「真的?」 女人粗鲁地抓住淳子的胳臂,硬拽着她,想把她赶出店外。 疼痛,令淳子皱起了脸。 「喂,拜托你客气点好吗?我身上有伤!」 「不客气的是你吧?也不管人家正在工作就硬闯进来……」 「请你放手好吗,这样很痛耶,欧巴桑!」淳子收回笑意,说:「我啊,是被你儿子开枪打伤的。」 那女人顿时瞪大了眼,好像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淳子凑近,像要窥探那双眼睛般地说:「是被你儿子买的私枪打伤的。」 女人仿佛要甩开什么脏东西似的,放开淳子,没命地往后退。 「喂,你胡说什么?你脑袋有毛病吗?哪来的枪啊……」 「你心里有数。」 淳子往前逼近一步,死盯着那女人,但仍小心翼翼地,不忘从店门口窥探外面的情况。没有行人经过。 「你应该知道。浅羽跟你提过钱的事,你见过那个卖枪给他的大叔吧?他来过这里吧?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你……」女人的嘴唇开始颤抖。「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永远是个谜喔。」淳子说着笑了。「别管这些了,快回答我的问题。浅羽敬一在哪里?就是你那个不肖子。你可别说不知道喔,快告诉我!」 女人瞪视淳子,双眼充血。她猛然地凑近,龇牙咧嘴地说:「我偏不要!」 淳子不禁噗嗤一笑。「噢?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啦,不过小姐,你找错对象了,还是请回吧。」 「噢?是吗?」 「趁我现在还有好脸色,你最好赶快走。」 「你哪里看起来有好脸色啊,浓妆艳抹的臭老太婆!」 那女人的表情顿时像上过浆的衣物般僵硬,看起来很可笑,逗得淳子又笑了。 「你说我是臭老太婆?」女人的脸颊泛起红潮,连浓妆都盖不住。「有种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再说几递都行,你这个丑八怪。」 女人气得连艳红的嘴唇都在发抖,她抬起手朝淳子的脸猛力挥下: 下一瞬间,那只手臂着火了。 火焰仿佛从女人的手臂里释放,指尖、手腕、手肘和胳臂都被平滑的红色火焰裹住。女人就这么举着右臂,张口结舌地望着,然后,像要尖叫般深吸一口气。 就在女人正要吐气的那一瞬间,淳子甩出力量之鞭抽向她的脸颊。在淳子看来,这点力道只不过是轻轻一拍,那女人的脑袋却狠狠地往旁边一甩,整个人踉跆后退。淳子扶住她,用熟练的手势抓住她燃烧的右臂,用力上下甩动,火焰像变魔术般消失了。但,那女人身上的薄毛衣早已烧焦,变成一层黑色皮膜黏在手臂上,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烤肉的焦味。 「不要大呼小叫。否则,下次我就烧你头发了。」 淳子笑吟吟地说完,用双手拽起女人的领口。 「好了,老妈大人,我们进去里面吧,我有话要问你。」 淳子拽着那女人的前襟,把她拖往后面。那里有一间三叠大的房间,铺着木头地板。可能是办公室吧,里面有桌子、电话,还有一个小小的洗手台,角落堆着一些啤酒箱,箱子后面隐约可见通往二楼的楼梯。 后面还有另一扇门。淳子依旧拽着那女人的前襟,努着下巴指指那边。 「那扇门通往哪里?」 女人不停地打哆嗦,嘴角冒出白沫。 「你应该会说话吧,老妈大人。」 淳子猛地掐住女人脖子往上一举。 「我可没把你打得说不出话来喔,刚才我只是轻轻摸你一下。好了,快说!」 女人噘起嘴,哆嗦着张嘴,滴着口水说:「仓、仓库。」 「仓库?ok。那我们进去吧!」 淳子把女人拉进仓库,关上门。那扇门很重、很牢靠,仓库里堆满了纸箱、啤酒瓶及各种装酒瓶的塑胶箱,地面是裸露的水泥地。淳子一站稳,重新拽住那女人的领口,把她抵在墙上。 「老妈大人,我正在找你那个不肖子。」淳子像要安抚她似地柔声说道,「如果要问我为什么,因为他杀了人,还绑架了一个女孩子。我是来救那女孩的,所以不会手下留情喔,听懂了吗?」 那女人眼睛泛泪,连鼻涕都流下来了。「救、救命……」 「很脏耶,老妈!不要流鼻涕好吗,不然你的浓妆都毁了。」 「救命……」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听你讨饶。快说!浅羽敬一在这里吗?还是在其他地方?啊?」 「不、不、不在……」 「不在?真的吗?你要是敢骗我,这次我不会手下留情喔。老妈大人,你对这张脸很自傲吧!妆化得这么美,你以后还想继续化妆吧!啊,也想保养皮肤吧!你不希望宝贝脸蛋变得像烤乳猪一样吧?」 女人开始掉眼泪,流下来的泪水是黑色的,那是睫毛膏的颜色。 「原来黑心人连眼泪都是黑的啊。你可真有意思,老妈大人。」 淳子笑着,把女人的脑袋咚地往墙上一撞。女人呻吟着闭上眼。 「浅羽不在这里?」 女人依旧闭着眼,一径地点头,点了又点。 「那,他在哪里?」 「不……,不知道。」 淳子退后一步。 「老妈大人,你睁眼看看。」 女人睁开眼。这次轮到右脚的脚尖开始燃烧,女人大叫一声企图逃走,却被淳子用力一推,狠狠地撞上墙壁。 「只是拖鞋起火而已,你鬼叫什么!」 只见那女人双脚一阵乱跺,拖鞋应声而飞,鞋子砰地飞出去,鞋底朝天,冒出阵阵黑烟,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女人双手捂住脸,身体缓缓往下滑,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淳子交抱双臂地俯视女人。 「浅羽敬一在哪里?」 女人抱头缩成一团,以为只要这样蜷缩身体就能躲开淳子。 「你应该知道吧,老妈大人。他在哪里?楼上就是他的巢穴吗?没错吧!」 女人一边抽泣,一边蜷起身子环抱着自己,同时不停地摇头。 淳子环视四周。然后,一边盯着女人一边悄然后退,退回隔壁的办公室。她要找的东西在那张桌子最下面的抽屉里,是塑胶绳。桌脚边还有一个脏兮兮的水桶,桶边挂着一条抹布。一摸还是湿的。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所以我得把你绑起来。」 淳子一靠近,女人就拖着屁股往后蹭,没命地想逃走,慢慢地往仓库里面爬。 「别耽误我的时间好吗?我还想上楼看看呢,看看浅羽到底在不在。老妈大人,因为你说的话一点也靠不住。」 「我真的……,没有……,骗你。」 女人放声大哭,刚才被淳子打到的嘴角已经泛红,好像凹了一块,讲话变得口齿不清。「骗」听起来像是「便」。 如果浅羽不在这里,这女人就是重要的情报来源,不能随便杀了她,还是先绑起来,关在仓库里,再把门封死吧。再不快一点,不知道她那个出去送货的「老公」何时会回来,况且店里如果没 人,客人上门也会觉得奇怪吧。 淳子心烦气躁,开始觉得头疼得厉害,因为刚才没有全力施展,那股力量正在脑中鼓噪,寻求更激烈的释放。如果可以的话,她还真想把这座建筑物整个轰掉,用一把火烧个精光。 只要先救出「奈津子」,这应该不成问题,姑且忍耐一下吧。 淳子拽着那女人的头发,让她仰起脸,正想用抹布塞住她的嘴。这时候……,她听见惨叫,那声音很细微,但绝不会错,是女人的声音。但,不是眼前这女人发出来的。 霎时,淳子还以为听错了。但,看着那女人已经哭花的妆容,再看到那双眼睛时,她赫然醒悟。 那女人眼中溢满恐惧,双瞳正在放声大叫:「完蛋了!」 淳子仰望着仓库的天花板。 浅羽,就在楼上的某处。 第八章 那女人趁淳子的注意力转移到头上的那一瞬间,用身体冲撞淳子。她想压倒淳子趁机逃走,她的双眼暴睁,仿佛恨不得用眼睛瞪死淳子。 在四目相接的一刹那,某种东西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闪过淳子脑海。那个记忆如旋风般在淳子心中清晰浮现,反而是眼前发生的真实像梦境般缓缓减速,浅羽母亲的动作变得缓慢,就像在油中浮沉不定的油渣。淳子脱离了现实,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浅羽母亲溢满疯狂的眼神,一边陷入回忆中…… 记得以前,我也看过同样的眼神。我记得,我记得那应该是……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淳子!) 是妈妈的声音。 (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对待邻居家的小狗?那只狗不是很可爱吗?你不是很喜欢它吗?) 可是……,可是都是那只狗害的啦,妈妈。 (谁教它突然咬我。) (谁教它怪怪地扭着身体跑过来,突然扑上来咬我。) (我好怕邻居的小狗。所以,所以我才……) 淳子被浅羽的母亲猛力一撞,两人一起滚落在地上,狠狠地撞到背部和手肘,她感觉肩伤又开始流血了。 对,就跟当时邻居家的小狗一样。发狂的小狗就是这种眼神,就跟这女人的眼神一样。 (所以,我把邻居的小狗烧死了!) 对了,就是这样。淳子想起来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生的记忆,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呢? (只要有生物欺负你、不听你的话,你就要把人家烧死吗?淳子,你是这样想的吗?如果爸爸妈妈骂你打你,惹你不高兴,你也要烧死我们吗?) 浅羽的母亲不打算从淳子身上跨过去,直接踩着她就想朝仓库门口冲过去。 (如果你这样做,到最后没有任何人、任何生命能够在你身边活下去。) (你会变得孤苦伶仃喔。) (你想变得孤苦伶仃吗,淳子?) 母亲很久以前的质问,切断了她的回忆缓流,原本像慢动作的现实又恢复了正常速度。淳子跳了起来,浅羽的母亲已经冲到门边,正要拽开门。淳子对准她的背部、后脑杓,全力射出一击。 浅羽的母亲,连人带门一起被往前轰,霎时,手脚呈大字型张开,整个人贴在那扇门上。在淳子看来,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中乘着魔毯的主人翁飞上了天。那扇门一口气飞越店内,猛烈撞上前面的自动门,玻璃应声砸碎,然后起火燃烧。 淳子站起来,看着浅羽母亲的残骸和那扇门一起倒在遭到破坏的店门口燃烧着。唯一还能辨识形状的只有她的双腿。令人惊讶的是,她左脚上的拖鞋居然还好端端的。 附近邻居被爆炸声和火焰吓了一跳,纷纷聚集而来。淳子立刻行动,寻找上楼的楼梯,她没费多大工夫,因为有人听到动静,粗手粗脚地下楼来了。 「搞什么鬼啊?吵死了!」 淳子冲到楼梯正下方。下楼的是名年轻男子,一头长发,光着上半身,仅穿着一条破旧的内裤。淳子仰望那瘦骨嶙峋的苍白身躯,扬声问道:「浅羽在哪里?」 长发男子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 「你……,你干嘛?」 「浅羽在哪里?」淳子踩上阶梯。「你给我让开。」 长发男子往后退,一不小心没踩好,踉跄着抓住扶手。 「你干什么?在这里做什么?」 人潮开始朝店门口聚集,传来「樱井先生!樱井先生!」的呼声,他们在担心店主的安危,声音越来越近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淳子甩头,朝那长发男子一瞪,释出一股力量,那男人立刻被轰向后面,狠狠地撞上二楼楼梯口的墙壁,并在那里起火燃烧。 「谁教你不让开。」 淳子冲上阶梯,上了二楼,右边的门啪地开了,她才瞄到一套好像是沙发的家具,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脑袋咻地从门后探出,然后又啪地关上。 这男人好像也不是浅羽,里面除了浅羽到底还有多少人?在废弃工厂已经被她杀了三个,难道他又把其他党羽找来?找来做什么? 刚才关上的那扇门里面,再次响起女人的惨叫声,那叫声分明带着恐惧,淳子不可能听错。 他把同伙找来做什么?很明显的,是为了玩弄「奈津子」。 淳子撞破房门。随着她的激昂情绪,那股「力量」也瞬间高涨、渴求释放来大闹一场。淳子这一击把房门砸得粉碎,四散纷飞的碎片直冲天花板,有一些落在淳子身上,头发烧焦的气味扑鼻而来。 一踏进去,里面是客厅,有扶手椅和玻璃桌,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物,还有满地的袜子、内衣。刚才漫天飞舞的碎片引燃了那些衣物,并开始冒烟起火。 客厅的左前方有两扇拉门,应该是和室吧。经过刚才那么大的骚动,这扇拉门始终没打开,可见得「奈津子」一定在里面,浅羽也是。 淳子跨步迈出。 「不许动,我叫你别动!」 突然间,迸出一个声音。在右边房间的角落里,有个男人蹲坐在那里,他正举起双手瞄准淳子。 他拿着枪。 淳子转头。玻璃桌上闷烧的衣物飘来浓烟,刺痛了她的眼睛,有点流泪,所以她眨眨眼。 「我叫你不要动!否则我开枪罗!」 话声方落,男人开枪了。子弹从淳子脑袋的右侧咻地划过,在旁边的墙上打出一个大洞。 淳子无动于衷,一径地望着持枪男子。 那是一个高大壮硕的年轻人,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卡其长裤,赤着脚底板朝向这边,大概是踩到余烬吧,脚底黑黑的。 明明是对方警告要开枪,但是看到子弹射出后似乎显得惊惶失措,顿时连枪都拿不稳。 淳子逼近一步,那男人缩起身子紧贴着墙壁。 「你……,你别过来!」 男人再次摸索扳机。淳子眯起眼,集中力量对准枪。霎时,男人把枪一扔。 「好烫!」 男人的双手通红,转眼间已被烫得红肿。男人哇地大叫一声,在裤子上使劲猛搓。 「很烫吧。」淳子低语,几乎是用温柔的语气,甚至还巧笑嫣然。 「对不起喔!不过你放心,我马上会让你没有任何感觉的。」 淳子在说话的同时,释出一股力量,顿时,瘫坐在墙边的男人浑身起火。淳子看到他的头发熊熊燃烧,暴睁的双眼开始融化,于是转头看向拉门。 那扇拉门被开了约十公分的门缝,淳子看过去,门就啪地关紧。 淳子微笑。 室内浓烟弥漫,整个房间的温度也上升了。淳子知道那不是因为延烧或角落里那个燃烧的年轻人所造成的,是她自己,是她的怒火正熊熊燃起。她体内的力量虽然受到控制,仍试图往外迸射,所以室温才会越来越高。 如果她现在打开拉门发现浅羽,当下射出闪光,说不定连「奈津子」也一起烧死。她做了一个深呼吸,轻轻一甩头,客厅里的蕾丝窗帘就像变魔术般,倏地开始燃烧。这么做虽然对樱井酒铺的老板感到抱歉,但她还是决定把这间店烧掉。 淳子谨惯地紧贴拉门,屏气凝神。燃烧的窗帘散发出阵阵热气,令她感到背部发烫。 她一股作气打开拉门。 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几乎没有家具,中央铺着乱七八糟的被褥。她一开门就听到女孩的啜泣声,却看不到脸。她跨了进去。 窗户开着,窗户外面有一道露天铁梯,似乎通往三楼出租房,只要跨过栏杆就是楼梯。 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正在逐渐接近。 有人啜泣。淳子倏然转身,窗户对面的壁橱旁,有一个年轻女孩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看起来几近全裸,不过身上里着一条类似大毛巾的东西。 「你是奈津子吗?」 淳子走近她问道。那女孩瑟缩得更厉害,泪痕斑斑的脸庞埋进毛巾里。淳子立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双手抱着她。 「你不用担心。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救你的。是藤川先生托我来找你的。」 一提到藤川的名字,那女孩蓦地仰起脸,仿佛要抓住这个名字般,仿佛这名字是她的一线生机。 「藤川先生?他还活着?他没事吗?」 战斗,令淳子的神经紧绷,力量自行增生,宛如高速繁殖炉的构造不断地制造出更强大的威力。光是这样已令她心力交瘁、视野缩小了,面对奈津子突如其来的问题,她实在无力编造谎言来应付。 「对,他没事。」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反应很迟钝,脸上的表情出卖了言语。 奈津子看出来了。「他……,死了?」她抖着声音问,「别骗我。他死了吗?」 奈津子扑过来紧抓淳子。近看才发现,她的脸和身体——大概是被打的吧——布满了乌紫的瘀青、嘴唇破裂红肿,紧抓着淳子的那只右臂上的柔嫩皮肤,肿起了一大块被香烟烫出来的圆形水泡。 「对。」淳子点头。「被杀了。他在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救你。」 奈津子脸部扭曲,用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放声大哭。她扯高嗓门,发出凄厉的哀嚎,并且不停地发抖。 「来,快站起来,我们赶快逃出去吧。」 客厅在燃烧,火舌已从窗帘蔓延到天花板。 「从那个窗户外面的楼梯爬上去吧。」 淳子想扶奈津子站起来,她却拼命往后退。 「不行!那梯子上面有……」 「那个折磨你的男人,逃到那上面去了,是吧?」 奈津子颤抖着点点头。 「刚才发出一阵巨响……,他一直在门缝里观望,你还没进来之前他就爬窗逃走了,爬上那个楼梯。」 「我得去追他。」 「你会被杀的!」 「不要紧,我比他厉害。」 淳子自信满满地断然表示。 「就是那个逃走的男人把你弄成这样的?」 淳子指着奈津子手臂上烫出来的水泡问。奈津子点点头。 「那么,我也得让他尝尝更烫的滋味。快,我们走吧,不管怎样,待在这里会被烧死。」 身边找不到能让奈津子遮身的衣物,一想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剥光凌虐,淳子顿觉太阳穴隐隐作痛,是那股力量正吵着要释放…… 奈津子披上淳子的外套,跨过窗户上的栏杆,爬向那道露天楼梯,这动作其实不算危险,这该感谢建商勉强在狭小的土地上兴建大楼的错误设计。奈津子身上的外套倏然掀起,淳子瞥见她的大腿内侧有好几条流淌的血迹,顿时胸口一紧,太阳穴跳动得更剧烈了。 等到奈津子爬上楼梯之后,淳子也跟着跨出。夕阳早已西沉,站在楼梯的转角处,视野豁然开阔,从建筑物的夹缝之间,隐约可见附近居民在马路上围观,有人仰头望向这边,也有人对着窗户指指点点,还看得到消防车的红色车身和消防队员的银色防火衣。 「我好怕。」说着,奈津子哭了。 淳子用左臂紧紧搂住她。 两人爬上露天楼梯,淳子才搞清楚另一件事。原来,从这里根本下不去,楼梯原本应该通往一楼,安全抵达地面,现在却堆满了啤酒箱、纸箱及大木箱之类的破铜烂铁。店主把楼梯当成了仓库吗?看来,一时之间没办法搬开,要跨越恐怕也很困难。底下的人群之所以鼓噪,说不定也是这个原因。 但是,总不能从二楼直接跳下去吧…… 「没别的法子了。」 只好爬到三楼。这栋建筑物虽然有三层楼高,但露天楼梯继续通往上方。她看到一座小型水塔,楼顶大概有阳台吧。 浅羽既然也是走同一条路,那他应该会爬上楼顶吧。可是,就在淳子打算准备往上爬之际,三楼逃生梯的内侧传来喀嚓一声,淳子顿时紧张起来,是浅羽吗? 然而,从露天楼梯打开逃生门进去一看,三楼出奇地安静。 走廊上并列着三扇门,每扇门都关得紧紧的,抓着握把左摇右晃也打不开。 尽头有一座小型电梯,门也是关着的。 浅羽不在这层楼吗?如果是这样,那刚才的声音又是什么? 淳子走到这里,第一次感到犹豫,应该让奈津子先逃呢?抑或,把她带在身边保护她呢? 楼下失火,这下子无法指望电梯了,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可不能让奈津子被火烧死。要逃就得上顶楼,但又不放心让她单独行动。 「奈津子,你待在这里。」她小声说。「有什么事就立刻开门爬楼梯上去,知道吗?爬到顶楼,大声呼救,只要云梯车一来,就能把你救下去。」 奈津子苍白的脸蛋仰望淳子。 「那你呢?」 「我要检查这层楼的房间,我必须逮到浅羽。」 「那家伙手上有枪。」说着,奈津子浑身哆嗦。「太危险了,不行,你不能去。」 「既然这样,那我得先确认他躲在哪里,然后再逃。万一上了顶楼,他才从背后放冶枪,那岂不是太冤枉。」 「可是……」 「你放心,等我检查过这三个房间会跟你一起逃。」 淳子让奈津子蹲在逃生门前,立刻展开行动。她紧贴着门旁的墙壁,释放「力量」融解门锁,接着把门踹开,探头检视房间。就算浅羽拿枪指着她,她体内也已蓄满「力量」足以还击。 三间出租小套房都没有人。她连厕所都找过了,还是不见浅羽。 她试着按下电梯按键,门没开。果然,电力系统可能被火势破坏了吧。 浓烟从四面八方悄悄窜入,三楼的走廊也开始散发烟味,淳子快步走回奈津子身边。 「那家伙不在。虽然不甘心,但好像还是让他逃走了。我们也上顶楼去吧- 她扶着奈津子再次爬上通往顶楼的露天楼梯,只要再爬半层楼的高度就行了。她们压低身子几乎用爬的,爬到一个像是空中花园的四叠大空间,四周围着一圈低矮的栏杆,中央有一座水塔。 淳子抬头环视四周时,某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帘。水塔下散落着许多香烟残骸,那不是烟蒂而是「残骸」,早已被撕碎的纸卷烟,里面的烟丝被北风吹得散落一地,从地上的三支滤嘴看来,原本应该是三支纸卷烟吧。好像是某人为了杀时间,不抽烟却把烟逐一解体。 (这是怎么回事?) 浅羽他们也涉及毒品吗?她看过杂志上的报导,有些人会把纸卷烟拆开,再卷上大麻解瘾。 奈津子在淳子背后伏身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淳子转身摩挲她的背,然后单膝跪地窥探四周情况。 接着,她发现顶楼东边,耸立着一个突兀的小房间,门上写着「禁止进入」。可能是电梯的发电室吧。 浅羽如果上来过,很可能还躲在某处没下楼,这里能够藏身的地方只有发电室。淳子比出手势叫奈津子待在原地,然后悄悄地走近水塔。 她躲在水塔后面,窥探发电室的情况,那扇门没有动静,浅羽没在里面吗?难道他没确认攻击者是谁,也没试图反击,就这么落荒而逃了吗?可是,他能用什么方法逃走?若要下楼,照理说非得借助消防队的云梯车,因为四周根 本没有东西可以踩着下楼。 淳子迅速起身,靠近发电室,她小心翼翼地贴近门,抓住握把,缓缓地向右转动,门悄无声息地转开了。好像是要往外拉才能打开这扇门。 她试着略微往外拉。好重!她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观察动静。 什么也感觉不到。淳子按捺着剧烈心跳,谨惯地把门重新关好。 她回头寻找奈津子,奈津子蹲在离她有段距离的楼梯旁,全身只靠她的外套勉强遮掩,似乎很冶的样子。她双腿裸露,连大腿都有一半露在外面,擦伤和瘀青看起来更惨不忍睹。 淳子用力吸了一口气,一股作气把门打开,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费力。她紧贴着门:心想若是浅羽冲出来或是开枪,随时可以趴下再发射力量。 风声呼啸,还有救护车和消防车的警笛声,以及人群看热闹的喧嚷。那是因为声音会往上传——在紧张的一瞬间,她心不在焉地闪过这个念头。 浅羽没出现。不过……,好像有东西拖行的声音。 淳子稍稍离开门边,在做好发射闪光的准备下,她需要惊人的意志力来控制力道,因为太用力咬牙了,太阳穴隐隐作痛。 淳子把姿势放得更低,缓缓地用右手撑地,几乎是用匍匐前进的姿势朝门内爬行。这时,视野上方缓缓晃过一个黑影,淳子顿时跳起,正好接住朝她倒过来的黑影。那黑影是人。淳子撑不住那个重量,踉跄地倒在水泥地上,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后面的奈津子发出尖叫,淳子挣扎着从那具人体底下爬出来。此人上身赤裸,只穿了件长裤,脚上也没穿鞋,浑身是血,脖子、肩膀、胸口和腹部都是血,就这样俯卧着,而且后脑杓溃不成形。 淳子抓着那个俯卧的半裸男人的短发,猛地拽起他的头。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双眼暴睁,鲜血流进双眼,眉心有一个暗红色的洞,约为淳子的拇指大小。 奈津子再次发出惊叫,她那歇斯底里的叫声,想必也传进下面围观民众的耳里,那将会使得赶来救助的人们更慌乱。淳子立刻行动,冲到奈津子身旁。 「你振作一点,没事了,闭嘴,拜托你闭嘴!」 纵使抓着双肩摇晃奈津子,她依旧尖叫不停,淳子索性甩了她一耳光。 奈津子冻得发白的脸颊上,只有挨打处泛起红潮,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像是喘息般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发抖。 「那人,是浅羽敬一?」 淳子扭头以下巴指着那具半裸男人的尸体。 奈津子依旧不停地打哆嗦,不肯看那具尸体一眼。 「帮我确认一下,拜托。那是浅羽敬一吗?」 奈津子颤抖的嘴唇,像要勉强挤出话似地蠕动着。 「浅、浅羽……」 「对,浅羽。啊,对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吧?不过他的长相和外型你应该知道吧?就是那家伙把你和你男友藤川先生害成这样吗?他就是我刚才闯进来以前,把你关在二楼和室的男人吗?对吧?」 泪水从奈津子的双眼中滚滚涌出。她不断地眨眼,浑身发抖,频频点头。 「对……」 淳子转身看着浅羽的尸体,她看清楚那赤裸的肩膀,被冷风玩弄的白皙皮肤显得格外苍白。淳子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左臂上留有一个伤疤,看起来是旧伤,好像是一道很深的割伤缝合后所留下的疤痕,也许是小时候受的伤吧。 当他受伤时,他母亲一定很担心,抱着他直奔医院,紧搂着哭泣的他不停地安抚,等到痛得要命的治疗结束后,母亲还会夸他很勇敢吧。为人母的做梦也没想到,这孩子长大以后,竟然会变成一个以滥杀无辜为乐的可怕怪物。 究竟在哪里走上了歧途?如果立有路标,为什么没有人察觉?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淳子将目光从浅羽的伤疤移开。 「已经没事了,那家伙已经死了。」 说着,她轻搂着奈津子边摇边哄她。 「折磨你的家伙已经遭到报应了。」 奈津子开始哽咽,之前无声淌落的泪水,开始夹杂着悲痛的抽噎。奈津子发出裂帛般的声音恸哭,淳子抱着她的肩,在冷风中眯起眼,暗自思索。 (浅羽,是怎么死的?) 自杀吗?用手里的枪朝头部射击吗?既然现场无人,这应该是唯一的可能。况且浅羽是主嫌,是带头者。在犯案集团中,能杀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我……,我、我们……」 奈津子一边痛苦地喘息,一边开始说话。 「这是……,第、第一次……,约会。」 「你说你跟藤川先生?」 奈津子痉挛似地点点头。 「我……,我们、今天、休假,所以才提议出来兜风……,真的是第一次……,他是公司里的前辈……」 淳子摩挲着奈津子的背。 「没关系,你现在不用勉强说话。」 淳子悄然屈膝站起,走近浅羽的尸体,环视四周,找不到那支枪,大概掉在发电室吧。浅羽在里面朝着脑袋开枪,死在里面,等待追踪他的人把门打开。这是最后的威胁,变成一具尸体倒下来,把自己的鲜血抹在追踪者身上…… 「我、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狠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奈津子嘶哑着声音继续哭诉。淳子跨过浅羽的尸体朝发电室走去,霎时闭上了双眼。对于奈津子的问题,她实在不忍回答:你们只是太倒霉了,在倒霉的时间来到倒霉的地点,遇上浅羽这个煞星,如此而已……。事实说穿了就这么简单,但真要说出口也未免太残忍。 在敞开的门内,阴暗的发电室里散发出浓烈的机油味。淳子一踏进去,小心翼翼地扫视地板与阴影处。 手枪,找到了。 就在发电室的角落里,半毁的纸箱后面。那纸箱的盖子坏了,里面有一些剪剩的缆线。淳子想捡起手枪,手背却被缆线末端刺到,那仿佛是代替浅羽表达心声,试图做出最后的微弱抵抗。 「死到临头还这么恶劣。」 淳子说着,捡起手枪,被缆线刺伤的手背冒出针头大的血珠。她低头一舔,顿时尝到一股铁锈味,还有笼罩在发电室里的机油味。 到目前为止的战斗中,许多人曾经在淳子的追杀下求饶,不,几乎每一个都是。明明把别人的生命当成玩具耍弄,自己一旦有生命危险,却窝囊地又哭又叫,甚至还有人爬向淳子想舔她脚尖似地苦苦哀求。这种人总是不承认自己干的坏事,老是想赖在别人头上,赖给死者,赖给已被淳子处决的人——都是那家伙煽动的,是那家伙逼我的。我……,小的我真的不想那样做,相信我…… 可是,从来没有人自杀,到目前为止一个也没有。 是浅羽比较特别吗?无论是凶恶程度,或他对生死的态度。不,淳子知道有人比他更凶恶、更不想死。就是那个开车追逐高中女生,像狙杀猎物般把她们逼上黄泉路的年轻人。那家伙直到最后一刻,还不肯承认自己已变成了猎物,当他面对正欲发射闪光的淳子时,还大叫道: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可是,浅羽却开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真是如此吗? 淳子甩甩头,重新握紧那冰冷的枪身,沉甸甸的感觉很舒服,她以这个姿势转身,准备跨出发电室。 就在这时…… 「谁?谁在这里?」 奈津子的声音传来。淳子急忙跨出发电室,一走出去,就看到一直蹲在同一个地方的奈津子,也看到了浅羽的尸体。 奈津子的脸朝右,身体紧贴着墙壁,正在扬声 质问对方是谁。看来,是有人躲在水塔后面,但从淳子这个位置却看不见。 「那边有人……,啊!是你……」 奈津子惊愕地瞪大了眼,话还没说完。淳子就全力冲向奈津子,纵身跃过这段短短的距离。一切又再次变成可怕的慢动作镜头,瞬间被拉长,一格一格地在淳子眼前展开。 就在她跨过浅羽尸体的那一瞬间,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奈津子被轰得向后飞去,头部大幅度往后仰,双眼暴睁,双臂在空中挥舞,仿佛正要抱住谁,朝着空中张开双手,就这么仰天倒下。 淳子眼睁睁地看着奈津子的额头喷出了血花,洒在水泥地上,洒在楼梯间的墙上,也洒在淳子的脸颊上。 「奈津子!」 淳子抱起奈津子瘫软无力的身体,那额上有个洞——和浅羽一样的洞,而且还有火药味。 淳子转头,望向奈津子中枪前凝视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昏暗的夜空。淳子站起来,抓着顶楼栏杆,像疯子一样东张西望。 左邻右舍都是双层楼房,俯瞰两户的屋顶,上方覆满了从樱井酒铺的窗户冒出来的浓浓黑烟。不过,从大马路看不到的后巷,有一栋附有顶楼阳台的双层楼房。就在淳子抵着栏杆探身俯瞰之际,有人从那栋平顶楼房上翻身落地便消失踪影——好像是这样。阵阵浓烟飘来,像是要掩护对方似地遮住了淳子的视野。 (跳下去?) 那是谁?那地方怎会有人?那就是……,那就是朝奈津子开枪的人? (为什么?) 难道,除了浅羽之外还有敌人?在袭击藤川和奈津子的这伙人当中,领头的难道不是浅羽? 就在她目瞪口呆,脚步踉跄之际,踩到了一个小硬物,她就像发条人偶,机械性地弯身捡起,不过马上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是弹壳,约三公分长,摸起来还是烫的,但她紧握不放。 淳子走回奈津子的尸身旁,明知已无必要了,奈津子什么都听不见了,淳子还是蹑足走去,尽量悄声在她身旁跪下。从昨晚到现在,奈津子遭受种种非人待遇,听尽了种种肮脏字眼。淳子不想在她身旁再制造任何噪音。 奈津子的双眼仍张开着。淳子把浅羽的枪往脚边一放,伸手把她的眼睛阖上。奈津子的双眼已经干了,淳子却感觉眼皮发热,仿佛要代替她完成任务。 有那么短短数秒,淳子替奈津子哭了。 (对不起。) (我救不了你,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没发现还有人,才会在最后关头让你白白送命。) 淳子抚摸着奈津子的遗体,转头看浅羽的尸身。 他死得很彻底,已经变成一团再也无法威胁任何人的肉块了。淳子凝视着他被打烂的后脑杓,伴随着如遭利刃威胁的寒颤,突然萌生一个念头。 (也许,那并非自杀?) 浅羽该不会也是被杀的吧? 可是,可是,到底是被谁? 刚才消失在后巷顶楼的那个人影,那就是杀死浅羽的人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又是谁?他是什么身分? 如果是浅羽的同伙,就算为了掩饰罪行把奈津子灭口,照理说也用不着杀死浅羽。如果是浅羽的敌人,那就不该杀死奈津子。此人将立场对立的浅羽与奈津子先后击毙于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必要做出这种事? 如果是浅羽的同伙,那他之前躲在哪里?奈津子说过,从窗口逃走的只有浅羽一人。 如果是浅羽的敌人,那他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顶楼四周开始弥漫黑烟。这幅光景,就如同在淳子心中开始盘旋的疑问。 淳子被云梯车救了下来。 从云梯车跳过来的消防队员立刻替她裹上毛毯,她用毛毯包住头,假装吓得缩成一团。 「还有谁在上面吗?」 对于对方急切的质问,她拼命点头代替回答,刻意不出声。 消防队员在发现奈津子等人之前,淳子已经降落地面,有人把她带往救护车,但她委婉地推拒了。 「我不太舒服,很想吐。不好意思。」 说罢就奔向一旁的排水沟。现场挤满了消防队员和看热闹的人群,她低着头混进人群,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现场。 穿越马路以后,她站在十几层人墙的最外围仰望着樱井酒铺,这栋浓烟滚滚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挂着热闹招牌的大型墓碑。 除了失败感,同时也有遭锥刺的头疼,如果放慢脚步恐怕会当场昏倒,所以她不敢停下来。 这次的战斗失败了,眼睁睁看着两名该救的人死于非命,徒留无数谜团。现在的淳子,也没有力气对自己生气了。 她踽踽前行,就像一名士兵,手里握着被狙杀战友所遗留的军籍牌从前线撤退,一心一意地握紧那个弹壳。 第九章 石津知佳子在总局和衣笠巡查部长谈过以后,立刻前往荒川分局。为了去见衣笠所说的,目前仍在持续调查荒川河边命案的牧原刑警。 距离都心傍晚的塞车时段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她选择搭计程车。在车上,知佳子茫然想起田山町那栋废弃工厂的模样,司机开口了。 「太太,很伤脑筋吧?」 知佳子有点惊讶,从沉思中醒过来。 「你说我吗?」 听她这么反问,司机哈哈大笑。一边瞄着知佳子映在后视镜中的脸孔,一边说:「拜托,上警察局,还会有什么好事。你去做什么?是你小孩闯了什么祸吗?这年头的小鬼都很坏。」 司机是个略显发福的秃顶男子,看起来跟知佳子差不多年纪。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说话才会这么不客气吧。 知佳子暗自苦笑,独自搭计程车去都内的警局或监察医务院时,不时会碰上这种情形,没有一个司机猜得到知佳子是刑警。 不过,这么露骨地问「太太,是你的小孩闯了什么祸吗?」倒还是头一次。与其说不愉快,她反而好奇这司机的想像力挺丰富的。 抑或,是他在这附近碰过「这年头的恶劣小鬼」?也许是亲身经历让他说出了刚才那番话。 她为了打听真相决定套他话。 「是啊,现在的小孩的确很难管教。」 她故意用一般人的论调回答。 「他们的脑筋动得比成年人还快,体型又高大。可是,人们往往觉得他们还是孩子,难免掉以轻心。」 司机大力地晃动脑袋猛点头,再次瞥向后视镜中的知佳子,而知佳子也看得到他那双不安分的小眼睛。 「我啊,上次出车时差点被小鬼攻击。」 噢?知佳子想。看来这个推测是对的。 「差点被攻击,你遇到计程车抢匪吗?」 「对,对。三个人一起上车,看起来都未成年,头发染得金光闪闪,穿着宽松的垮裤。」 「他们在哪里上车?」 「在新富町的中央会馆附近。太太知道那个地方吗?」 「噢,大致知道。当时差不多几点?应该很晚了吧?」 「不会喔,才晚上十一点吧。那几个小鬼要我载他们去新宿,我当时还在想:这段时间明明还有电车,这些小伙子也太奢侈了。」 他们吩咐过目的地,就开始在车上吵闹。听起来,这三人好像都住在新富町附近,刚从家里溜出来准备夜游。司机还很受不了地暗想,这些小鬼的爸妈不晓得在干什么。 「如果是我,还在念书的小孩过了晚上十一点还出门,我绝对不会答应。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 「说的也是。」知佳子也附和。 「更何况,那天又不是假日,那些家伙八成没去上学。」 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司机越说越愤慨。他怒气冲冲地继续说:「他们在车上很没规矩,还把脚跷到我的椅背上,连鞋子也没脱。在等红绿灯时,看到旁边的计程车上坐着年轻女客,就摇下窗户调戏人家,而且用那种脏字眼调戏人家喔,那种话连这年头的流氓都说不出口咧,我听了心惊肉跳。」 「那几个小伙子喝醉了吗?」 「哪里,清醒得很。所以才更可怕。没喝酒都能做得出那种事。」 司机说的没错。不过,就算没喝酒,也有可能嗑药。 「所以罗,我也觉得载到讨厌的客人,很想臭骂他们一顿,再把他们赶下车,可是对方毕竟有三个人,我虽然一肚子火也只好忍住,就这么开到九段下的十字路口时……」 在等红绿灯的同时,旁边一辆计程车里又坐着年轻女客。可是,车上不只那个女孩,还有一名中年男子。 「那三人看了突然开始起哄,说什么那种臭老头不可原谅,摇下车窗鬼吼鬼叫,把对方吓了一大跳。」 这时正好绿灯亮了,那辆计程车急忙起动。当然,是为了躲避那三个野蛮人。 「结果,他们居然叫我去追那辆计程车。」 那个臭老头,一定要逮住他痛扁一顿——他们莫名其妙地激动叫骂。说什么那臭老头竟敢这么嚣张,绝不能便宜了他垂五,总之尽是撂狠话。 「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说:先生请你们下车好吗,我可不想追前面那辆车子。结果他们一听,闹得更凶了,说什么你这家伙很践喔,只不过是个计程车司机居然敢跟我们呛声之类的。这下子我真的火大了,对他们大吼:什么叫只不过是个计程车司机!我又不是你们的佣人!」 那三人开始哄笑,七嘴八舌地嚷着「只不过是个计程车司机还敢呛声」、「臭老头,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啊!」这些人就好像异种生物般乱吼乱叫。 「真不敢相信同样都是人。所以我啊,心里直发毛,可是一想到九段下的十字路口就有派出所,我也豁出去了:心想绝不能让这些小子这么嚣张,于是把车一停,我下了车,确认派出所的位置,然后就开骂了……」 「你们开口闭口说什么『只不过是个臭老头』、『只不过是个司机』,看来这好像是你们的口头禅,那你们自己又是什么?只不过是个小鬼,毫无一技之长,有父母撑腰成天只会游手好闲,就算靠自己也赚不到一块钱,你们算哪棵葱,这世上根本没人在乎,你们践什么躔?凭什么自以为了不起,在我看来你们只是社会的人渣!既然是人渣就不要说大话!」 那三个年轻人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笑意。 「他们气得脸色铁青。我开车开了快二十年了,也见识过三教九流和各种嘴脸,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脸色就这样越变越惨白。」 那三个年轻人二话不说便扑了过来,司机转身便跑,朝派出所的方向没命地逃跑。 「他们也发现我往哪边跑。其中一个说:『喂,不好啦!』跑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第二个也放弃了,唯有第三个,个子最高,顶着金色小平头,那家伙非逮到我不可。不过,他最后还是被同伙拦住了。」 那三个人不甘心之余,朝着计程车的车门一阵乱踢。司机冲进派出所,向警方说明原委,过了好一阵子才敢回到车旁。 「结果连车门都被踢凹了,对方一定是用很大的力气吧。」 据说,派出所的警员还劝他不要跟那种不良少年出言挑衅。 「警员说那些家伙下手根本不知轻重,就算被他们干掉也不是不可能。我呢,也亲眼看过他们抓狂的样子,所以跟警员说我以后会小心。」 知佳子想。的确,那三个年轻人听了司机的话一定很火大吧。不过,让他们抓狂的原因不只是愤怒。 他们是害怕,因为司机说中了他们的痛处,所以他们害怕。 (你们凭什么自以为了不起。) (你们才是人渣。) 对于现代年轻人来说,这句话才可怕,他们怕的是那个不具任何身分的自己。 这些人从小到大在放纵的教育下成长,衣食不缺,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享受这份富足的不只是自己,连邻座的家伙,还有后面那家伙也一样。然而,如此富足的自己,应该比任何人特别,跟隔壁还有后面的家伙不同,应该是这样子的…… 可是,自己却找不出那个「不同」,唯有饱食终日所培养的「强烈自尊心」,像水耕植物的球根般兀自漂浮在透明的虚无中,而应该用来包裹的「自我」,也一样无色无形,连存在感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是不受影响,照样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每天过得不亦乐乎。所以,总能让自己忘记,除了「自尊心」以外一无所有。他们的「自尊心」吸收了 丰富的养分后,须根越伸越长,恣意成长,像丛林中的藤蔓般纠缠交错,最后动弹不得。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得拖着那盘根交错、需要更大空间的自尊心之根,因而变得极为迟钝,懒得去分辨事情的对错。 「我是这么想啦。」 知佳子再次从沉思中清醒。司机好像正在跟她说什么。 「你觉得呢?太太。」 「是啊,我想也是……吧?」 听到她随口附和,司机更起劲地继续说:「你看吧!我就说嘛,就是因为老想依赖美国保护才会变得这么没用,政府应该恢复征兵制,把年轻人通通抓进军队里好好磨练。否则这样下去,万一打起仗就完了。这年头的小伙子,只要自己有好处,就算把国家卖掉也毫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打从心底觉得,日本最好变成美国的殖民地。他们以为这么一来就更有机会前进好莱坞圆明星梦了。」 看来,知佳子正在沉思之际,司机好像把话题扯远了。知佳子不禁苦笑,为了把话题转回来,她正想聊聊塞车情况,这时候手提包里的手机响了。 知佳子急忙取出手机干练地说:「我是石津。」 她感到司机隔着后视镜,正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她。知佳子低下头。 电话彼端是清水邦彦,他是从纵火小组的办公室打来的,急着追问知佳子在哪里,知佳子只好告诉他,现在正搭计程车赶去荒川分局。 清水一听,顿时扯高嗓门说:「这样正好,你请司机直接开往青砥陆桥,是葛饰区的青砥喔,你知道吧?」 「对,我知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那种烧杀又出现了。」 「你说什么?」 知佳子一抬头,司机大为紧张。 「在青砥陆桥附近,有一家风潮咖啡店,警方在店内发现两名死者,一名重伤者。死者的死状和田山町的焦尸非常类似,现场情况也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知佳子确信,荒川河边命案和昨晚的田山町命案是同一个人干的,这是连续杀人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又发生了第三起。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也会赶过去,我们在现场会合吧。」 知佳子一挂断电话,就跟司机更改目的地。车子正好停下来等红绿灯。 这时,知佳子突然转念一想。 「对不起,等一下再去那里好了,请你先停车等我一下。」 她说完,用手机拨打荒川分局的总机,找刑事课的牧原刑警,对方请她稍等一下。眼看绿灯闪了两次,才有人接起电话。 「我是牧原。」 好不容易才从彼端传来的声音感觉有点软弱,那语气谦恭温和,好像年纪也很轻。仔细想想,衣笠的确说过牧原刑警虽然年轻却很优秀。 知佳子立刻报上姓名,表明自己的立场,顺便提起青砥陆桥附近的命案,并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去现场。 「我搭的计程车就在你们分局附近,可以直接过去载你。」 牧原似乎毫不迟疑,当下回答:「好啊,我跟你一起去,你现在在哪?请把路名或明显的建筑物告诉我。」 知佳子看到红绿灯下面挂着路牌,便直接念出来。 「知道了。与其你来分局接我,我看还是我去找你比较快,请你在那里等。」 「我会站在车子旁边。那辆车是东都计程车,黄色车身,有两条红线。」 「石津小姐是吧?」 「是的,是个有点胖的欧巴桑,你一看就知道了。」 知佳子含笑地这么说,不过牧原并没笑。 「我五分钟就到。」 挂上电话,司机眨着眼睛望着知佳子。 「太太,原来你是警界的人啊?」 「对,其实我是警察。」 「哇塞,太意外了。」 司机戴着白手套的手啪地打了一下额头。 「太太,你真了不起。」 知佳子微笑:心想,即便如此,像我这样的中年女人,除了「太太」以外就没别的称呼了吗?不过,知佳子也的确是人家的太太,所以这么喊也没错。 牧原刑警果真五分钟以后就到了,分毫不差的五分钟。 在斑马线对面出现了一个体型过瘦、长手长脚的男人,快步地朝这边走来。知佳子第一眼看到对方时,心想,如果那就是牧原刑警,那么衣笠巡查部长所谓的「年轻」和我的定义恐怕有十岁以上的落差。那男人一路跑来,任由黑色大衣的衣摆翻飞,浑身散发出一股落魄潦倒的氛围,那跑步的模样也毫无霸气。 (应该快四十岁了吧。) 她突然想到,不晓得衣笠认为她几岁,说不定把她想得比实际年龄还老。所以,只因牧原比知佳子「年轻」,才说他「年轻」有为吗? 女人就是这么无聊,喜欢计较这种事情——她一边望着对方,一边猜想同事八成也会这么损她。正在马路对面等红绿灯的男子也发现了知佳子,轻轻朝她点个头打招呼。啊,这男人果然是牧原。知佳子也回以一礼。 灯号一变,牧原就跑过来。知佳子垂眼瞄了一下手表—正好是五分钟。 「请问是总局的石津小姐吧?」 「敝人就是。」知佳子脱口说出不习惯的客套词。「是牧原先生吧,请多指教。」 她没问阶级,因为对方也没问。两人急忙钻进计程车里。 「那,麻烦到青砥陆桥。」 司机应了一声,刚才的狎昵语气已消失,不过滴溜溜的眼神还在后视镜里瞄着。 「你是听谁提过我的?」 牧原一坐稳就开口问,那声音跟电话里听到的几乎一样,沉稳且温和。 「是衣笠巡查部长。」 牧原一听,顿时挑起了双眉。 他「哦」了一声后咕哝:「这倒是很意外。」 知佳子重新推测牧原的年龄。凑近一看,根据眼下皮肤的光泽度和嘴角的紧致程度看来,他果然逦年轻,顶多只有三卜岁吧,也没白头发。可是,为什么远远看起来那么憔悴苍老呢? (一定是姿势不良。) 牧原倏然朝知佳子一瞥。那双眼眸也相当清澈干净。 「衣笠先生,他怎么提起我的?」 「他说如果要调查荒川河边命案,你应该帮得上忙。」 牧原又「噢」了一声。 「他说你年纪虽轻却很优秀。」 知佳子莫名地觉得,牧原好像会噗嗤一笑,因为他的眼睛四周浮现出那种随时会爆笑的逗趣表情。 但,牧原依旧一本正经。 「衣笠先生没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我完全没听说。」 「噢,那,也许是我太急着采取行动了吧。」 牧原保持正视前方的姿势问:「衣笠巡查部长说,我很优秀吗?」 「嗯,没错。」 「不是说我很奇怪?」 知佳子看着他。 「他没这么说。」 「噢?」牧原咕哝着,这次果真笑了。一笑,那张脸看起来真像小孩。 「这倒是很意外。」 他嘲讽地说道,接着便陷入沉默,知佳子也默然,计程车一路奔驰。牧原好像有点惊讶,转头看着知佳子,他的眼珠子颜色很浅,一瞬间,知佳子觉得好像在窥看玻璃珠。 牧原唐突地说:「pyrokinesis。」 听起来像在念咒。知佳子「咦」了一声反问:「你说什么?」 「念力纵火超能力。」 牧原的淡 色眼珠直视着知佳子这么说道,又转头面向正前方。 「我曾经向荒川河边烧杀命案的专案小组提出这个假说。若要调查这起案子,我建议最好对念力纵火现象有心理准备,先深入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说着,他依旧面向正前方,又笑得像个调皮的小孩。 「怎么样?我很怪吧?」 清水说过,只要在青砥陆桥下的十字路口下车,马上就看得到「风潮」。 「招牌和店门口的遮阳篷似乎完好如初,这场火灾明明造成三人死伤耶,光听到这些就够诡异了吧!」 他说的没错,被煤灰薰黑的橘色招牌还在,看热闹的人群众在一起抬头仰望。店门前停着两辆警车,知佳子放眼所见,起码还有两辆机动搜查队的座车。 他们向负责现场警备工作的辖区分局警员说明原委之后,对方便带着他们去见现场指挥官。那是知傻子也见过的一课六组警部,态度虽然亲切,却也表示现阶段尚无法判断这起案子是否需要出动纵火搜查小组,让他们碰了软钉子。 不过,对方还是答应让他们看看现场。出入口的门整扇被拆下,黄色封锁带一路延伸到昏暗的店内。光是走近,就能感受到合成涂料与三合板烧焦后散发出来的一股独特臭味。 牧原到目前为止一直很沉默,连他的姓名和身分都是透过知佳子介绍的。他默默地跟在知佳子后面。 牧原在各方面让知佳子想起以前石津家养的那只牧羊犬。跨进「风潮」店内,往封锁带上一站,牧原似乎才醒了过来,仰起脖子越过知佳子,朝深处走去。就连这时候的动作——越过知佳子时那若无其事的动作——也令她想起那只牧羊犬。 那只狗是友人途的,当时还是幼犬,虽然不是纯种,不过长得很漂亮。起先是上国中的儿子替它取名为伊安、儿子当时正值爱表现的年纪,还解释得头头是道,他说爱尔兰文的「伊安」等于是英文的「约翰」。这年纪的孩子连这种小事都喜欢装模作样,知佳子和丈夫只能苦笑以对,儿子不在时还是喊这只牧羊犬「约翰」。动物很诚实,对于最常照顾它的知佳子当然最亲近,所以后来「约翰」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它的名字。 约翰绝非那种体弱多病或个性懦弱的狗,它很健康,毛色亮丽,个性非常稳重,即使带出去散步,也不会蹦蹦跳跳,如果用马匹来比喻,应该是慢步(注:马最慢的速度,一分钟约走八十六公尺。)疾行。它从幼犬时就是如此,长大之后变得更稳重,丈夫还担心这只狗太过少年老成,说不定活不久。 知佳子在家的时候,约翰总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无声无息,块头虽大动作却轻巧自如,静悄悄地跟在后面。有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不经意一抬眼,就会发现约翰的鼻子杵在她膝盖旁,吓了她一大跳——这种情形还不止一、两次。 「喂,你是什么时候坐在这儿的?」 当她抚摸着约翰的耳朵这么说时,它就会眯起眼睛。就连这时候,这只狗都不会发出声音或是喉咙咕噜作响。知佳子如果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它就待在院子角落,如果在洗车,它就待在车库里,沉默地守候着知佳子。有时候,知佳子太专心种植郁金香球根,没发觉玄关有访客,约翰就会轻巧地越过知佳子,走到她面前提醒她。牧原刚才的动作真的像极了约翰。 儿子考取大学的那年夏末,约翰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无精打采,毛色好像也有点暗沉,没想到不到三天就病倒了。该怪知佳子当时比现在还忙,没能马上带它去看医生,以为它只是吃坏肚子或感冒,还往狗屋里塞热水袋和旧毛毯,就这么拖着拖着,约翰变得吃不下东西。一晚,终于恶化到瘫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隔天早上,它就这么静静地断了气。 他们委托业者将它火化,在院子里建了一座小小的坟墓,将它的骨灰埋在那里。丈夫的反应远比知佳子预期得还落寞,他说看到这种东西只会更难过,当天就把狗屋拆了。 知佳子也是,直到约翰死后,才第一次发现这几年它带给她的慰借有多大。整整有一个星期,她光是在超市里看到狗食,泪水都会夺眶而出。 可是,这个姓牧原的刑警,竟然和约翰有神似之处。托他的福,她得以重温那睽违已久的氛围。知佳子不禁感到有点可笑。 本以为此人是个相当难缠的家伙,结果竟然让她想念起约翰,这不是很好笑吗!要是告诉他:你跟我以前养的那只老实牧羊犬很像喔,牧原不晓得会有什么表情。被一个刚认识的欧巴桑说成像一只狗,不知是会生气还是困惑。 「我脸上沾了什么?」 被这么一问,知佳子才赫然回神。牧原站在厨房里横倒的冰箱前看着她,那语气既不讶异,也不带诘问或调侃。 「不,没什么。」 知佳子轻轻抬手否认,她努力抿紧嘴巴以免露出笑意,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景象。 死伤者倒卧的位置,警方已经用胶带标示。龟裂而未打蜡的地板上躺了两个人,厨房后方躺着女老板。根据刚才听到的说法,死者和重伤者都有严重的灼伤,不过范围不大,警方研判死者的死因应为颈椎骨折。 其中一具遗体呈俯卧姿势,不过头部和脖子以不自然的方向扭曲,一眼就看得出颈椎折断。警方在抬起另一具遗体时,死者的脖子顿时像坏掉的洋娃娃般垂落晃动。 (凶器,在喷火时伴随着强烈的冲击波,散发高热。) 每次的手法如出一辙。可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工具或机械吗? 至于店内,放眼望去,起火程度并不严重。不过,就算是小火,也未免烧得太分散。地板烧焦了,窗帘也薰黑了,有一部分塑胶椅套也烧焦了,尤其是俯卧遗体旁的那张椅子,塑胶椅套被烧融后宛如滴滴泪珠。 可是,每张桌子的桌脚却毫发无伤,而且就摆在椅垫已融解的椅子前面,桌上还放着插了纸巾的玻璃杯,纸巾洁白无瑕,连一点焦痕都没有,玻璃杯也不像受过热。 知佳子使劲地掀动鼻子,一进来只闻到一股甜腻的气味,这次也没有使用助燃剂。鉴识人员八成正在分头采集店内的空气样本,看过气体色谱分析的结果后应该会更确定。她敢打赌一定验不出助燃剂。 (不过,当然只是就目前我们所了解的助燃剂而言。) 知佳子一边叹息一边订正。如果凶手使用的是最新型的未知助燃剂,除非有丰富的样本,否则鉴识人员根本无从分析。 知佳子双臂交抱,俯视着其中一具遗体的标示胶带。死者的身分商未查明,不过据说是年约四、五十岁的男性劳工;另一名死者也是男性,年约四十几岁,身穿西装外套、未打领带,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链子,脖颈以上受到极严重的烧伤,烧剩的头发会经烫过。 就气氛看来,很难想像这里曾经是正经欧吉桑聚集的地方。警方欲查明这两人的真实身分,说不定会很麻烦。基本上,就连凶手有何目的、目标是谁,警方都还搞不清楚。 「差不多了吧!」 知佳子听到警员出声招呼,便走向出口。牧原本来还在厨房附近打转,不过知佳子走出店外深呼吸时,他也板着一张脸走出来了。 知佳子向指挥现场的警部道谢,并且主动表示,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对方也客套地一口答应,其实内心是希望他们赶快滚。知佳子等人也没有纵火小组指挥官伊东警部的正式命令,口(凭着本案与之前的案子「好像」有点关联就不请自来,对他们来说,等于是个包袱。况且,如果只有总局的知佳子也就算了,连隶属其他辖区分局的牧原都跑来凑热闹。 「我们走吧。」 知佳 子招呼牧原,然后瞄了一眼手表。话说回来,清水未免也迟到太久了。 她朝青砥陆桥的十字路口一迈步,牧原就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感觉越来越像约翰。 「石津小姐想在现场找什么?」 牧原维持面向前方的姿势问知佳子。 「这个嘛……,我想确定这不是一场普通火灾。」 知佳子老实地回答。实际上,如果现场真有助燃剂的气味,或是陈尸处烧穿了一个大洞,知佳子反而会相当失望吧。 「石津小姐正在想什么?」 知佳子笑了。「我什么也没想。不,是想不出来,因为这案情实在太异常了。」 「异常吗?」 牧原说着,停下脚步。此时,正好有一辆车猛然弯过十字路口,在知佳子他们身旁紧急煞车。 驾驶座的车门一开,清水冲了出来。 「怎么现在才来?」 知佳子本来还慢条斯理地出声招呼,但一看到清水的神情有异,急忙把话打住。 「又出现了!」清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次在代代木上原的酒铺,实在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水显得很亢奋,似乎没发现知佳子旁边的牧原,他毫不客气地走近知佳子,一脸不满地越说越激动。 「又是一起夸张的命案,还是类似的烧杀手法,有二男一女遇害,不过另外还发现两具遭枪杀的尸体,是一对年轻男女。命案现场的酒铺是一栋附有楼顶阳台的三层楼建筑,遭枪杀的尸体就是在楼顶处发现的。」 知佳子瞪大了眼。不过这时,清水气愤的模样比案件本身更令她好奇。 「撇开那个不谈,我问你,干嘛这么生气?」 清水突然腼腆地收敛起气势。 「我哪有生气啊。」他吞吞吐吐地说。 「可是,你的确气呼呼的,出了什么事?」 清水露出提防四周的表情,这时才终于发现牧原,惊讶地缩了缩下巴。 「这位又是谁啊?」 好玩的是,难得他开头特地用了「这位」的客气说法,却虎头蛇尾地说不出「哪一位」。知佳子向他简单地介绍了牧原,牧原只是默默地点个头。 「石津小姐,你最好不要四处打听喔。」清水压低嗓音说。 「是吗?为什么?」 「这个嘛……,我们在收到代代木上原命案的第一报之后,伊东警部立刻吩咐我,上面下令纵火搜查小组必须彻底退出调查。」 「上面下令啊?」 「对,警部好像也很生气。不过,纵火的确不是案情的主体,凶手还用了枪,况且被害人的死因都是颈椎骨折,对吧?针对现场的可疑火灾和遗体的烧伤状况,在我们征求你们意见之前,你们最好别管闲事——这就是上面的意思。」 「可是,遗体的烧伤并不是死后造成的。到目前为止的案件,所有的烧伤都有生命迹象。」 突然间,一直保持沉默的牧原以平淡的语气插嘴。清水吓得瞪大了双眼,仰望着足足高出他一个头的牧原。 「既然如此,应该考虑死因与凶器,以及烧伤与小火灾之间的关联性,贸然断定这不是纵火案根本就错了。」 「那,你何不向总局如此建议?」清水特别强调「总局」这个字眼。「还是你要写一份陈情书?」 知佳子再也憋不住,终于笑了出来,刚才还沉浸在爱犬的回忆中,现在又让她想起儿子小时候的往事。仿佛看到功课好、个性却古怪的小男生,和反应敏捷却只会耍嘴皮的小男生吵架。 「你干嘛,石津小姐。有什么好笑的?」清水很不高兴。 「不不不,没什么。」 知佳子一边憋笑,一边瞥向他开来的车子。 「对了,你就是专程开车来接我的吗?既然上面叫我们别插手,你打我手机通知一声不就行了。」 清水哼了一声,像是给了天大恩惠似的。 「对呀,因为我还蛮了解石津小姐的个性,光是打电话通知也没用。」 「那,我们可以用那辆车罗?」 「当然可以用……,可是,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见个人,如果你一个人回去不方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清水还没开口,牧原就抢先问:「你要去见谁?」 「那些人和警方目前侦办的三起案子完全无关。不过,很久以前有点关系,至少我认为有关,只是关联性很薄弱,就算去找他们谈话,应该也不算是违抗伊东警部的命令。」 「听起来好像怪怪的。」清水很怀疑。 「我以前也去找过那些人,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太意外。要一起来吗?」 清水露出有点犹豫的表情,不过又施恩似地哼了一声。 「好吧,我陪你去。」他大摇大摆地说,「我来开车。」 看来他似乎打算监视知佳子。 知佳子与他已迈步走出,牧原却文风不动,双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里,面有难色。 知佳子伫足,转头问:「你不去吗?」 他像是要挑选字眼似地望着空中,然后把视线移回知佳子身上,问:「看你的表情好像我本来就该跟你们去,你是打算去见荒川河边命案的关系人吧?」 「嗯,没错。」 「不过,不是那起命案里四名遇害者的家属吧,对吧!」 知佳子没吭气,不过很高兴。牧原的反应蛮快的。 「那四人当中,有一人曾经涉嫌绑架、杀害数名高中女生,那人名叫小暮昌树,当年才十七岁。」 「嗯,没错。」 「你要见的人,就是疑似遭他杀害的高中女生的家属。对不对?」 知佳子半是惊讶半是满意。 「亏你还能猜到这种地步。」 「我想起来了。」 牧原一边走向车子一边说道。 「当时,我也去见过那几名高中女生的家属,还去过好几次。因为我怀疑,荒川河边命案可能是针对小暮昌树的报复行动,可惜专案小组并不采信我的意见。」 牧原也认为那是报复杀人吗?知佳子不禁要感谢衣笠巡查部长把牧原推荐给她。 「事实上,我再三坚持还是没用。因为,连专案小组也无法确定小暮到底是不是高中女生命案的主嫌。我尽力了,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小道消息。据说,连同总局的纵火搜查小组在内,有位刑警认为这起案子是针对高中女生命案的报复及制裁行动。不过,那位刑警并未参与荒川河边命案的调查行动。」 一点也没错。当时,知佳子还是纵火搜查小组的菜鸟,虽然与牧原的意见相同,不过光是在内部做出微不足道的坚持就已费尽力气。 牧原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正要一头钻进去之际,第一次正眼看着知佳子的眼睛,那眼神似乎在微笑。 「原来那位刑警就是石津小姐。」 他展颜一笑。笑得真的、真的很开心。 「看来你也是个怪胎。」 唯有清水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 「那,我们要去哪里?」 「请你开往台场。」 知佳子瞥了一眼手表。 「这个时间那对夫妻应该已经回家了,想必也吃过晚饭了。」 清水钻进驾驶座,牧原则坐在副驾驶座,知佳子挨着后座前端,扶着驾驶座的椅背倾身向前,开始滔滔不绝。 「正如牧原先生所说的,我对荒川四尸命案很感兴趣,也有我自己的看法,不过并没有参与侦办行动,因为我当时没有立场。不过,在 那之前发生的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倒是扯得上一点关系。按照顺序来说是女学生命案发生在先,正因如此,我才会对四尸命案耿耿于怀。」 在高中女生命案轰动的当时,知佳子正任职于丸之内分局的警务课。警务课的工作就是处理民众的遗失物品、出具意外证明、受理各种申请等等,说穿了等于是事务性工作。 「因此,高中女生命案,我也没有参与调查……」 知佳子正想继续说,清水却用揶揄的口吻打断她的话:「这样的石津小姐居然一下子就调到总局的刑警部,当时还引起好一阵子的话题呢!大家都说还是女人占便宜。」 「对!不过,不是渔翁得利的『得』喔,而是道德的『德』。多做点好事积阴德,才会有好报喔,清水先生。」 知佳子用笑脸顶了回去。 清水哼了一声。 「不会吧,我看那只是人事角力的结果罢了。」 他恶毒地补上这句话,眼里却带着笑意。 知佳子早已习惯这个年轻后辈的毛病,「动不动就想呛对方一句,却又要对方笑着原谅」。现代的年轻人多半都是如此,知佳子的独子也不例外。 牧原默默望着前方。奇妙的是,和清水并坐的他,看起来又好像比实际年龄老了一截。 「当时,以丸之内分局警务部的田中部长为中心,每个月会举行一次研习会,每次的内容都不同,多半是从各界聘请讲师来演讲。」 知佳子大声地屈指而数。 「比方说『如何加强社区改造对抗犯罪』、『高层集合住宅的防犯体制b啦、『透过学校教育宣导如何远离药物』等等,题目多半很有趣。所以,虽然由警务课主办,不过搜查课和警备课也有很多人出席。这个研习会,我记得是第五次吧,当时选的主题是『犯罪被害者的心灵创伤』。」 加佳子从后视镜看到牧原的眉毛猛然一挑。 「阪神大地震和地铁毒气事件发生以后,『ptsd』(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名词了,我们就是针对那个,邀请专家来演讲。」 「那是什么来着……,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清水背诵似地说道。 「被卷入犯罪或意外灾害的人,事后仍无法忘却恐惧,深受其苦——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是的!被害者本身固然不用说,就连被害者的家人也会出现相同现象。」 「可是,我们有必要考虑到那种地步吗?那应该是专业医生或心理医师的工作吧?别忘了,我们有时候还会碰到在被害者丧礼上痛哭的丈夫其实就是凶手的案例。如果动不动就把家属的心理创伤考虑在内,那要怎么严格调查啊!」 清水嘴上说得有模有样,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实际办案经验,就连他所谓的「严格调查」,如果反问他该如何进行,他肯定也答不出来。伤脑筋,这位大少爷今天好像特别难搞——知佳子在心里苦笑。 牧原以平板的语气说:「就算在侦讯阶段,有时候也需要顾及被害者的心理创伤吧?」 清水斜眼瞄着牧原。「怎么说?」 「最典型的例子是强暴吧。」 清水当场落居下风,却死不认输,还面不改色地驳斥:我又没有侦讯过强暴案的受害者。 「原来如此,总局的确无暇处理这种小案子。」 清水再次斜眼瞪视牧原,他的心理状态很容易看穿,就像以视线追逐着珠台上滚动的珠子一样简单,小钢珠或许不会落到自己预期的地方,然而清水的心事知佳子却有百分之九十九猜得到。 清水噘起嘴说:「待在辖区分局,能处理的案子比较有限。」 牧原文风不动,正经地回答:「您说的对极了。」 清水只好默默地继续开车。 知佳子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那次研习会的气氛特别热烈,连时间都超过了还欲罢不能,由此可见大家有多么认真。所以,决定下次再以同一个题目继续讨论。结果,受邀的精神医学讲师提议,不如趁这个机会,请被害者和家人或遗族谈谈内心的感受。当然,还得徽求对方的同意,看他们是否愿意出席并公开发言。」 「结果实现了吧?」牧原立刻问道。 「实现了。正好,那位讲师正在替一些人做心理谘商,而这些人在私底下成立了一个团体,大家都想帮助和自己处于相同立场、遭受同样苦难的被害者与家人。所以,他们说只要能帮助警方或法院更了解被害者与家人的心情,不论到哪里都很乐意公开发表亲身经历。」 当天,一共有四位见证者来到会场,分别是在抢案和凶杀案中失去家人或自己受伤的被害者。 「其中,有一对夫妻就是在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中失去了女儿。我刚才说的那个团体就是以他们两位为核心。」 知佳子说等一下就是要去拜访这对夫妻。 「当时案子还在调查……,对,媒体才开始报导那个叫小暮昌树的少年和他的帮派,而那对夫妻正遭受巨大的心理创伤。我们的讲师,也就是替那对夫妻进行心理谘商的精神科医师,曾经劝他们暂时不要公开发言。可是,他们坚持要现身说法,认为正由于他们是被害者家属才能体会这种心情,再加上他们都是教师,就算站在教育者的立场,他们也有话想说。」 知佳子只要回想起那次研习会,到现在还是很激动。那对坚强的夫妻,一边克制情绪不让自己乱了方寸,一边娓娓道来的模样,反而更令人心痛。 「研习会结束后,我们负责护送几位演讲者回家。当时,那对夫妻的住处正好离我家很近,所以我们就一起搭计程车回去。一路上我又听他们谈了很多,尤其是关于被害者与家属成立的那个团体的活动内容。」 「石津小姐,所以就被感动了吧?」清水说,「你向来就很容易感动嘛。」 「对,对,没错。从此,我就跟他们保持密切来往。」 从葛饰到有明,这条路虽然纵断东京都的东边,倒也没塞车,车子顺畅地上了水户街道。 「父母都是教师……」 牧原像是要追溯回忆般眯起眼。 「是佐田蓉子……,遇害时应该才高二吧?」 知佳子点头。「是的,是蓉子,她是篮球队的,身高一七三公分,她是高中女生连续杀人案的第二名受害者,当第一个女孩遇害以后,她妈妈很紧张,曾经提醒她上下学要小心,据说她当时还笑着说:『像我这种竹竿绝对不会被盯上的,不用担心啦!』」 对佐田夫妻来说,女儿的「竹竿身材」和她对篮球的热爱,成了难以分割的回忆。他们说,在蓉子的丧礼结束以后,就算平常只是搭公车,从车窗看到校园里架设的篮球架,都会让他们难过得不得了。 「可是,现在跑去见那种人又要做什么?」 对清水来说,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你去见他们又有什么用」吧。他的表情看似不满,但还是克制着没说「有什么用」,而改口说「要做什么」,可见得他也有可爱之处。 车窗外流逝的东京街景,早已转为夜景。知佳子一边望着窗外,一边缓缓地说:「在荒川河边命案的最初调查阶段,专案小组也曾经强烈怀疑此案与高中女生命案有密切关系,老实说,连那几名被害者家属在案发当时的不在场证明都调查过,这是我从佐田夫妇那里听来的。」 就小暮昌树这少年背负的过往恩怨来考虑,这是理所当然的处理方式。 「对,的确调查过,一个也不漏。」牧原说,「调查过一遍以后,确定被害者家属无人涉嫌,也没有人具备那种知识足以用那 么特殊的方式杀人。所以,在那一刻,就已排除报复杀人的可能性,而且排除得相当彻底。从此之后,不管我再怎么坚持都没有用了。」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 「可是,就算专案小组更改侦办方向,佐田夫妇还是坚信荒川河边命案是报复杀人。」知佳子说道。 「那,佐田夫妇认为凶手就在那些遇害者家属之中罗?说得更坦白一点,凶手就在那个团体里。」清水说着,频频眨眼。 「也就是说,他们猜到凶手是谁了?」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可是……」 「照那对夫妇的说法,与其说是报复不如称为处决更贴切。」 「处决?」 「对!牧原先生刚才不也用了制裁这个字眼吗?」 牧原篡吾以对。清水又斜眼觑他。 「若是处决的话,杀死小暮昌树及荒川命案那几名同伙的犯案者就算不是被害人家属也说得通,即便是不相干的第三者也很有可能。只要有人对小暮昌树的行为及他逃过法律制裁感到愤怒,不想让这种人渣活下去,谁都有可能这么做。」 清水有点惊讶。「这样子不就等于动用私刑吗?」 「的确是。」 「这是犯法的,我们这里可是法治国家啊!」 「是啊。」 「更何况,又没有证据证明小暮昌树就是高中女生命案的主嫌,说不定他是无辜的。他后来不就是因为罪证不足,没有被起诉。」 牧原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制裁杀人,根本不需要确认小暮是不是凶手。只要制裁者个人相信小暮是凶手就够了。」 牧原的叹气似乎比发言内容更令清水反感。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他气咻咻地顶了回去。 「你知道就好。」 「你这是什么态度!」 「抱歉。」 知佳子笑着打圆场。「总之,小暮昌树被某个坚信他就是命案主嫌的制裁者杀害,跟他在一起的同伙也遭到池鱼之殃——我认为这就是荒川河边命案的真相,佐田夫妇也抱持相同看法。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才是重点。」 「到底是怎样啦!」清水怒气未消地催促她。 「如果那是一种制裁或处决,无论下手的人是谁,迟早会把他的行为——为了替遇害者报仇所以敲下正义之鎚,以某种方式通知遗族才对。佐田夫妇也是这么想。」 一阵短暂的沉默如轻风般倏然吹来,清水把车子停下来等红绿灯,他放开方向盘抓抓脑袋。 「这也太扯了……」他失笑地说道,「听起来,简直跟电影情节一样苏。」 「不,这不是不可能。」牧原说,「不过,他不见得只通知遗族,也有可能向媒体发布犯案声明……,这种情况应该算是处决声明吧。」 「可是,至今根本没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到目前为止确实如此,不过今后不见得没有。小暮昌树只不过是高中女生命案的主嫌,当时和他一起犯案的同伙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定要等到全体都被制裁以后,此人才会提出声明。」 「对方既没有组织力也缺乏搜查技术,要怎么找出所有成员?」 「就连这一点也很难说。说不定这个处决者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某个有组织的集团。」 驾驶座和前座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很恶劣,知佳子连忙伸长脖子插嘴:「清水先生,请你在前面那个号志的拐角转弯。」 清水慌忙打亮方向灯。知佳子如果是交通课的女警,八成会拿着扩音器警告这种驾驶方式。 车子顺利切入周遭的车流,清水又发出不满的抗议:「总之,处决者组织这种假说太脱离现实啦。我们可是警察耶,又不是小说家,更应该正视现实才对。」 牧原很明显地又叹了一口气,仿佛在说:又没有人断定这一连串事件就是处决者组织干的。知佳子不禁笑了出来。 「当然,这都是假设而已。不过,佐田夫妇啊……」她看到清水的怒容,急忙继续说,「他们说,为了预防这个假设成真,他们想以遗族团体的身分担任情报接收器。也就是说,万一真的是制裁杀人,真有下手的第三者,当此人想向遗族发出讯息时,他们保证让遗族接收得到。或者,可以积极策动那个制裁者,把讯息传给他们。」 牧原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要怎么策动?」 「比方说在报章杂志上投稿。」 「太迂回了吧。」 「是啊。所以他们最近在网路上设置了网站,当然,并没有公然对那个假设的制裁者喊话喔。他们只是呼吁大家提供高中女生命案的情报,或是呼吁其他凶杀案的受害者与家属加入受害者团体。」 「嗯……,这样啊。」清水总算明白了。 「换言之,我们现在要去佐田家,看看他们有没有收到什么特别的情报?」 「没错。」 知佳子指着前方。在夜色中,高层住宅如剪影般浮现。 「就是那栋都民公寓。我先打电话给他们。」 她掏出手机,按下通讯录中佐田夫妻的号码。才响了两声,就有人接起电话。 「啊,石津小姐!」是佐田太太的声音,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天啊,总算找到你了,我们从白天就一直打电话找你。」 第十章 佐田夫妇的住处位于可俯瞰台场海边的高层住宅十一楼。二房一厅的室内放满了家俱和各种杂货,却不会很杂乱,反而有一种温馨的家庭气氛。 面向客厅的窗口,摆着禽新的神宠。当然,那是夫妻俩的爱女魂归之处。 「小蓉,石津小姐来看你罗。」 佐田太太开朗地招呼,点燃神宠上的蜡烛。知佳子燃起线香,合掌膜拜。放在神宠上的小相框中,身穿制服的女孩笑靥如花。虽然是黑白照,似乎还看得出生前热爱运动的佐田蓉子,脸颊和额头古铜色的健康肤色。 两名刑警也跟在知佳子后面祭拜。牧原合掌良久之后,转头问佐田太太:「牌位上怎么没有戒名(注:僧侣替往生者起的法号。)?」 上面只写着俗名「蓉子」。 佐田太太边望着佛坛边点头。 「因为我们觉得,与其取个拗口的戒名,还不如直接叫蓉子就好。」 一行人在亮丽的布沙发落坐后,知佳子重新介绍两名刑警。佐田夫妇一听说牧原参与过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彼此互看了一眼。 「我们当时也见过专案小组里的成员,怎么好像没见过您。」 「可能是人数太多吧。」 牧原又定定地看着神宠上「蓉子」的牌位,然后说:「因为有段期间,我在总部调查小暮昌树主导的那起高中女生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 事实上,我们就是为那件事来的,知佳子说。「不过,还是先听你们说吧。出了什么事吗?」 「那,请你们先看一下这个!」 佐田太太轻快地站起来,消失在隔壁房间,然后很快又出现了,她拿着一叠电脑列印的资料。 「这些是我印的。这是令早电视报导了那起废弃工厂烧杀案之后,直到你们来访之前我们所收到的电子邮件。」 知佳子接过那叠印表纸并快速扫视。邮件内容多半都很短,顶多只有十行,不过其中也有写满一整页的长文。 「按照规定,受难者团体彼此寄信除了昵称之外还要附上真名,可是看到我们的网站来信的网友就不是如此了,真名和寄信来源都无从得知。我印出来的邮件大约有一半都是这种匿名信……」 知佳子一边点头一边从成叠邮件中抬眼。 「这里面你们有发现什么可疑邮件吗?」 佐田伸手,以教师惯用的手势指点着。 「你看第三页,从上面数来第二封邮件。」 是昵称「花子小姐」的人寄的。知佳子顾及另外两名刑警,把内容朗读出来。 「您好,我不时会浏览佐田先生你们的网站,至今大约有半年了。今早,田山町又发生了诡异的命案耶,和荒川河边命案好像喔。 其实我以前就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现场附近,案发时我还是学生。学校里,有一阵子还谣传那命案是不良少年起内哄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小暮那伙人的老大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一个比我大两个学年的男生。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佐田先生,我认为你们不妨调查看看。」 大概是佐田家的家庭气氛令清水安心吧,一直闷不吭声的他突然原形毕露,用不层的语气说:「这算什么嘛,我看是谣言吧。事到如今才跑来说这种话。况且,小暮昌树在河边被杀害时,身分又不是学生,怎么可能和当地的不良高中生起冲突。」 知佳子看着佐田夫妇,像是要安抚他们似的。他们倒是笑咪咪的。 「对,清水先生说的没错,这个情报的确不太可靠。不过,后面……」 这次是佐田太太伸手指点,她指的是下一页。 「同样的『花子小姐』又写信过来,问题在于那封信。」 的确,又是「花子小姐」写的。是中午过后才寄来的。知佳子又大声念出来。 「午休时,我打电话给以前一位朋友。她目前还住在荒川河边附近,所以记得比我清楚。她说,命案发生以后,大约过了一年吧,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高瘦男人常常独自来到命案现场。她本来还以为是警方的人。可是,我一直在浏览佐田先生的网站,知道警方不会独自去命案现场,所以我觉得怪怪的。这次的田山町命案,说不定也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瘦高男人在现场打转,您觉得呢?」 知佳子从那封信一抬眼,牧原就把整叠印表纸拿了过去。 「三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子啊。」 知佳子用确认的语气这么一说,清水又再次插嘴:「石津小姐,我早就跟你说这个靠不住啦。荒川河边命案是前年发生的耶,事到如今才扯出一个男人,这种情报根本不能当真……」 知佳子对清水报以微笑,那是为了让他闭嘴。日本妈妈精通这种警告方式,至少知佳子这一辈仍是如此。 「问题就出在于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吧?你们指的是另一种意思吧?」 佐田夫妇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夫人说:「我们猜应该是多田先生。」 牧原倏然从纸堆中抬眼。「你是说多田一树?多田雪江的哥哥?」 佐田夫妇似乎很惊讶。 「您认识多田先生吗?」 「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我就看过他的名字。当然,他和他父亲都在那份不在场证明的调查名单上。」 「他母亲的确在命案发生不久后就过世了,之前也一直住院。」 「你说的多田雪江是谁?」 对于清水的问题,知佳子换个姿势重新坐好,并开始解释:「多田雪江和佐田蓉子一样,都是高中女生命案的遇害者,她哥哥就是一树。」 佐田太太接着说:「他妹妹在那种方式下遇害,母亲承受不住打击病倒了,想必整个家庭也四分五裂了吧。我和佐田,刚开始成立小型的受难者聚会时,会邀请过一树先生和他父亲,可是他们不想被打扰,从头到尾坚持不露面。不过,听说一树有一段期间相当想不开,我们算是同病相怜,所以我很担心他,即使他再三拒绝我还是一直邀请他,可惜没有用。」 「当时,你们和多田一树见过面吗?」牧原问。 「没有,只有打过电话。当时,一树独居在外并没有和父母同住,他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家的时间又不固定,就算我们登门拜访也是扑空。不过,我们还是厚着脸皮再三联络他。」 「可是,多田一树为什么会是『花子小姐』信上提到的那个男人?」清水问道。这个问题倒是问对时机。 「啊,对对对,我就是要说那个。高中女生命案发生时,我们虽然没办法和多田一树先生见面,不过他主动跟我们联络喔,就在我们设立网页没多久,大约在两年前吧。那时,荒川河边命案刚发生,所以他才跑来找我们。」 「是他主动出现的?」牧原再确认一次。 「对。不过,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很不可思议耶,他不是来参加我们的活动,也不像是寻求安慰或心理谘商。只是,小暮昌树死于荒川河边命案,好像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对他造成打击?那不是大快人心吗?」牧原略微皱着脸。 「看起来像是很慌乱吗?」 「对,的确……,好像方寸大乱。他来找我们时,那桩命案才发生,对他的冲击还很强烈,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那不是他干的吧?专案小组调查过遇害者的家属,警方已经排除他涉案的可能了。」清水说道。 每次都这样。从清水的语气中,完全感受不到他对隶属的警察组织能力有任何怀疑或不满。知佳子不由得感受到,能够对组织抱有这么强烈的骄傲与信赖感,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 「才不是一树呢。那个人做不出那么残酷的行为,可是他又很疼爱妹妹,无法原谅凶手才会那么痛苦。如果能够说句『不可饶恕』就能断然杀死小暮昌树,他也就用不着那么痛苦了。」 其实,佐田夫妇也是如此。 「所以,他来访之后呢?还有跟你们继续往来吗?」牧原催促他们继续说。 「别提了,哪有这么顺利。他来找我们时,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我也不知道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想不透他来访的目的,你说是吧?他说对于荒川河边命案本身没兴趣,至于小暮昌树也已受到惩罚,不管是谁下的手,他说他不在乎,他也跟调查过他的警察这么说过。」 「当然,他说河边现场他也不想去。我们倒是去看过小暮昌树和他同伙的陈尸地点,总觉得只有这么做才能安心。不过,倒是没那个心情替他们放一束花悼念。」 「看来他很顽固。」 「是啊……,我们想了好一阵子,还是不明白一树突然跑来干嘛。最后的结论是:他大概还是很痛苦,所以才想找处境相同的我们说说话吧。可是他后来就没再联络了……」 清水没好气地露出一脸「那又怎样」的表情。知佳子再次对他微笑。 「所以,呃……」佐田轻咳一声继续说,「应该说是我们太迟钝,发现得太晚吧,一树来访以后,我们又忙着跟各种人见面、整理资料、众会,就这么过了半年,才突然想到一树该不会是想打听消息吧?各位也看到了,我们在电脑上架设了高中女生命案受难者团体的网站。因此,在警方的专案小组解散以后,就某种角度而言,我们这里的消息目前算是最丰富,而且透过网路还可以从全国各地收集到各种情报和意见。或许他为此才想跟我们接触吧,也许因为这样才来找我们吧。说不定他打算更接近我们……,虽然后来并没有。」 「可是,他打听情报究竟想干什么?」清水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像得出来,他大概想弄清楚高中女生命案的全貌及该案和荒川河边命案有什么关联,是不是有人还活着没受到制裁,如果有,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那些应该是警方的工作。」 「可是,警方却没完成这项工作。」 被佐田太太这么断然地顶了回来,清水不悦地噘起了嘴。他露出好胜的眼神说:「可是,多田一树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我们还是无从得知,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你们的想像。」 「那当然,那当然。」 不愧是当过教师,佐田的声音沉稳清晰,很有说服力。他先同意清水说的,然后才予以反击。 「可是,今天的邮件才有问题咧,多田一树个子很高,自从他妹妹出事以后,他就越来越瘦,虽然有段时间好像恢复体重,不过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觉得『啊他好瘦喔』。所以,我们看到『花子小姐』的来信,才会怀疑这个常在荒川河边命案现场打转的男人可能就是一树。」 「原来如此。」牧原适时插嘴。不过,他依然扫视着纸上的文字。 「他在我们面前说不想去命案现场。可是,实际上却三天两头跑去那里,次数频繁到让当地人留下印象。所以我们开始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时的推测可能是正确的。多田一树果然在打听情报,他在调查,一个人持续行动……」 「所以,说不定他也会在这次的案发现场现身。」知佳子说,「如果他真的在打听情报的话,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荒川河边命案和这一连串的事件相似。」 「是的,所以我们才急着联络石津小姐。我们认为,如果石津小姐出马,这次或许有机会找到一树。」 清水错愕地频频眨眼。 「找到一树?你是说你们也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不知道。他母亲去世没多久,他就辞去工作,公寓也退租,据他父亲说,这两年他一直没回过老家,顶多偶尔打电话回去。」 知佳子大致明白状况了。 「知道了!既然是这样,我会多留意,如果见到多田先生,我一定会告诉他,大家都很担心他。」 佐田夫妇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哎呀,你瞧我连茶都没泡,真是不好意思。」 佐田太太起身,经过神宠前面走进厨房。牌位前供奉的花也随之飘然摇曳。知佳子觉得蓉子仿佛也在摇着手笑说:「妈真是的,每次都慌慌张张的。」 知佳子喝着佐田太太煮的香浓咖啡,说明自己来访的目的。不过既然已经看过这些电子邮件,就不用多费唇舌了。 杀害小暮昌树等四人、这次又以相同手法连续杀人的凶手,如果目的是「制裁」和「处决」,或许会以某种形式公告——到时候,可能会利用佐田夫妻的网页……。对于知佳子的这番说明,夫妻俩抿紧嘴角听得入神。 「我们会多多留意,仔细检查留言和邮件。的确,我也觉得石津小姐说的有道理。」 知佳子怕夫妻俩反应过度,连忙浇点冷水。 「不过,你们也不用想太多。这次的案子,光是今天就发生了三起,而且虽然有三起,说到死伤人数,几乎是荒川河边命案的两倍。犯案手法一模一样,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今天这三起命案与荒川河边命案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问题就出在于凶手的动机。」 佐田表情扭曲,朝爱女的遗照看去。 「的确,杀了太多人了……」 「今天这三起案子的被害者身分已经查明了吗?」 「不,几乎没有。」 「那,等身分查明时,说不定还得重新考量罗……,如果那些遇害者都是没做过坏事的善良市民……」 佐田夫妇再三挽留他们吃晚餐,但知佳子等人还是决定告辞。清水说得归还公务车,必须回分局一趟。 「是吗?那……,我搭电车『百合海鸥号』回去好了。」 「石津小姐,你不回局里一趟吗?」 「今天已经很晚了,回去也不能做什么。况且上面又下令纵火调查小组抽手,我还是早点回家,写我那份要给伊东警部看的报告吧。」 「那我也在此告辞了。」 清水听到牧原这句话,露出「算你识相」的表情。知佳子目送清水开车离去,尾灯弯过拐角消失,不禁苦笑。 「这趟来见佐田夫妇,很值得吧?」 知佳子仰望着牧原看似忧郁的侧脸说道。牧原把向佐田夫妇要来的那份印表纸夹在腋下,冬天的夜风一吹,大衣衣摆和整叠印表纸就随之翻飞。 「这个多田一树的确有点可疑。」他没回答知佳子的问题,却如此说道。 「是啊!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要找出真相,我想光靠他一个人应该不可能。」 知佳子迈步走出,牧原迟了半步再跟上,两人一路上保持沉默,本以来他会一起搭车,没想到在台场车站遥遥在望时,他却说:「那,我就在这儿告辞了,今天谢谢你。」 「你不搭百合海鸥号?」 「我想在附近走一走。」 「是吗?天气很冶耶。」 「有些事我得好好想一想。」 知佳子还来不及问什么事,牧原很干脆地说:「我真的很好奇,多田一树到底在找谁。」 「啊?」 就算想反问也没有用,牧原早已转身越走越远了。 第十一章 青木淳子累坏了。好不容易回到公寓时,已经累得站不稳,肩上的枪伤又开始出血了。 她一进屋,就直接倒在床上,陷入昏睡。也不知道是过了几个小时还是十几个小时,她曾经醒来一次,因为口渴难耐,她从冰箱里拿出宝特瓶直接对嘴猛灌,也没换衣服又躺回床上。那时也许是傍晚吧,只见窗外一片昏暗。 再次醒来时,明亮的阳光正从窗口射入。淳子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里。还是觉得很渴,但饥饿感更强烈。她打开冰箱一看,里面的面包和起司、火腿之类,早已变得又干又硬。她拿出那些东西,就这么昏昏沉沉地无意识加热,然后默默地吃下肚。 过了好一会儿,淳子总算恢复神智,这才赫然发现自己看起来有多糟,身上的内衣和衬衫都因为连番战斗沾满了汗水与泥巴,伤口的渗血湿了又干,把衣服糊得硬邦邦的。以这种状况睡觉,床单和枕头套八成也弄脏了,全部都得洗过——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望着照亮阳台的阳光,猜想现在几点了,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小客厅的时钟指着正午过五分。昨晚回来以后,就一觉睡到中午吗? 她打开电视一看,nhk正在播报新闻,画面上有日期。令人惊讶的是,樱井酒铺一役发生至今竟已整整过了两天,此时淳子才愣住了,不禁俯视自己的身体。 转到别台,中午的八卦新闻节目正在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前进行sng连线报导。那扇铁卷门被淳子轰飞之后,店门口目前暂时以蓝色塑胶布覆盖。 淳子在无意识中眯起眼,像是一头瞄准猎物的猛兽般,死盯着电视画面。浅羽死了……,一打开发电室的门,浅羽遭射穿脑袋的身体软绵绵地倒向她……。当时的情景、当时的惊愕,她仍记忆犹新。 是谁击毙了浅羽?那时,除了淳子和「奈津子」,还有谁在现场? 然而,电视上并未报导关于这些疑问的解答,警方也还没查出那么多。淳子甩甩头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冰凉的矿泉水,一口气喝光。 她又转回nhk,依旧在播报新闻,看了一会儿,据说以浅羽为首的不良少年帮派,在这一、两年内携带私枪,犯下多起抢案、强暴案,同时也涉及私贩毒品,那天正巧不在樱井酒铺、侥幸逃过的其他成员,据报也相继被警方循线逮捕或辅导。看来,警方似乎认定樱井酒铺的惨案是帮派的内斗。 被害者——「奈津子」与「藤川」的身分也查明了。藤川贤治与三田奈津子,这对二十六岁与二十三岁的情侣,据说在都内某家电脑公司上班。 奈津子暂时获救时,那雪白细嫩的肩膀又浮现在淳子的脑海里,后悔与罪恶感就像鞭子接连抽打着淳子。那时,如果早点把奈津子带离那里就好了,如果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就好了。 奈津子也遭到枪杀,她遇害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淳子记忆犹新。奈津子看到了某人,惊愕地扬声。 (那边有人……,啊,是你!) 从奈津子说话的模样判断,她应该见过那个「某人」,要不然不会用「是你!」这种说法。 对于被带进樱井酒铺的奈津子,其身分该如何界定,警方内部的意见分歧,他们似乎认为与那起帮派内斗有关。电视上的新闻主播和社会组记者,两人一脸怒容地一边对谈一边说明案情。 后来,电视画面切换到一名脸部被打上马赛克的十几岁少年。据说那名少年凑巧不在命案现场,目前未被警方逮捕,他也是浅羽帮的党羽之一。现在正接受记者访问,连声音都经过处理。 「那么,你是从什么时候加入帮派的?」 「大约半年前。」 「在什么情况下加入的?」 「被我朋友带去的,也不算加入啦,就自然而然待下来了。」 「做了些什么?」 「我跟他们不熟,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以前会因偷车被少年队辅导过吧?」 「那是浅羽命令我的。」 「所以你才去偷?」 「可是那次失风被逮,我也挨了一顿揍,后来就跟他们很少来往了。」 「因为你害怕了?」 「嗯,带我进去的朋友很怕浅羽,不过他也很生气,还说那种家伙真不可原谅。」 「为什么不可原谅?」 「只要看谁不顺眼就动用私刑,据说钱都被他独吞。」 「是靠贩毒赚的钱吧?」 「没错。不过,他们好像也干了不少案子,所以浅羽总有很多钱。」 「之前,浅羽和其他成员打过架吗?」 「打架还不至于啦,倒是吵过架。」 「为什么吵架?」 「很多事,我也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 「有一次是因为浅羽下手太狠,有人劝他,就跟他吵起来了。那时我很害怕,所以假装不知情。」 淳子站起来,走进浴室,扭开水龙头在浴缸放热水,一股蒸气扑上脸颊好舒服。她走回客厅一看,电视画面又回到主播与记者的对谈。 「根据刚才那名少年的证词,帮派内部似乎也有对立吧?专案小组目前认为可能跟这起枪击事件有关,是吗?」 「由于术未厘清的部分太多,目前无法断定,不过警方朝这个方向推论应该没错。」 「这个少年帮派的活动范围就在三田小姐遭绑架的田山町停车场、相隔五百公尺以外的废弃工厂——被害人藤川先生的遗体就是在此地发现的,以及位于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之间。此外,在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出事的两个小时以前,位于葛饰区青户的某家咖啡店也发生了类似的爆炸起火事件,当场造成三人死伤,那和这起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这个部分还不清楚。该案的死伤者不是少年,所以目前还无法得知是否有直接关联。不过,现场同样有局部性的爆炸起火,死伤者也都受到烧伤等等,相同点很多,所以警方应该还要惯重调查吧。」 这表示警方还没查出青户「风潮」咖啡店的中年男性死者,曾经提供私枪给浅羽他们。淳子一想到「风潮」的那起案子,使得一名客人与女店主也跟着陪葬,不禁咬唇。当时,在那种情况下,她已无暇顾及他们的死活…… 社会组的记者一边展示樱井酒铺附近的地图一边进行说明。酒铺老板樱井是个鳏夫,从一年前开始和浅羽的母亲交往,据说这半年来,两人处于同居状态。浅羽的母亲在樱井酒铺住下来以后,浅羽也开始赖着不走,酒铺的三楼变成浅羽帮众集的大本营。 樱井非常后悔,据说曾经试图把浅羽他们赶出去,在接获邻居的抱怨后也主动找邻居商量,但他毕竟被浅羽的母亲吃得死死的,所以还是束手无策。案发当时他正好出门途货,侥幸逃过一劫,不过他吓得浑身发抖,也主动配合警方的侦讯。 根据他表示,浅羽的母亲很溺爱儿子,对于儿子干下的坏事多半知情。那是当然的,因为儿子就在她头上干坏事嘛,淳子想,就连这个姓樱井的店主,其实也是对浅羽的恶行佯装不知,因为他害怕,只想明哲保身,可惜他当时不在现场,否则真想连他也一起烧死。 浴缸里的水满了,淳子走出客厅,进入浴室,肩上伤口的血已经凝结,看起来就像火山口般惨不忍睹。她用毛巾捣着,身体泡进热水里,顿时痛得跳起来。 她在狭小的浴缸里慢慢地调整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头靠着浴缸边缘,闭上双眼。模糊的影像在眼底一幕幕展开,虽然支离破碎,色彩却份外鲜明,那是火的颜色,是淳子最爱、最自豪的颜色。 她轻轻挪开毛巾一看,血块溶解,肩上的伤口清晰 可见,虽然皮开肉绽倒是没有深可见骨。伤口不深,只要尽量不动它,避免化脓,应该不要紧吧。她松了一口气,再次闭上眼。 模糊的影像蓦然清晰,浅羽那张死脸在眼前浮现,还有他母亲恨不得晈穿淳子喉头、充满敌意的脸孔。不知那女人是经营不善,还是被房东赶出来,总之生意做不下去了。这时,正巧钓到樱井酒铺的老板,于是欺骗对方,把儿子和他的同伙一并带过去,等于霸占了樱井酒铺… 在藤川贤治与三田奈津子惨遭毒手之前,想必还有不少牺牲者。樱井酒铺三楼的凌乱被褥,不知吸收过多少人的鲜血、汗水与悲鸣,就在上面那个宛如地狱的房间里,浅羽他母亲居然一脸若无其事。 为什么?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淳子在「风潮」杀死的那个私枪制造商也一样,想必他贩卖私枪是为了赚外快,但他不可能不知道流入市面的手枪会杀死或伤害某人,他清楚得很,却装傻说不关自己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淳子睁开双眼,仰望浴室里浅粉红色的天花板。若有似无的香皂味飘散,一股安详的蒸气笼罩着四周。 (而我,实在不明白。) 青木淳子至今已经看过太多坏事,见过太多恶人,像浅羽敬一这样的「恶人」到处都有,多得令人无奈。他们等于是社会的浮渣,只要社会还是个有机能的生物体,他们就不可能根绝,一旦出现了,只有消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像浅羽的母亲和制造私枪的男人这种「顺便使坏」又该怎么办?他们目睹「凶恶」却姑息养奸的「恶」该怎么办?他们的姑息与贪欲,对社会造成多大的危害,几乎无法计数。可是他们并非「恶人」,虽然极度接近「恶」,却无法单独使坏,纯粹是衍生出来的附属品。 (所以,只能烧个精光。)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迟疑或心痛的。对,她这么告诉自己。 接近傍晚的时候,她才打电话到上班地点,店长对她的不假旷职很生气,还说她已经被开除了。没办法,淳子完全没有辩解,今后暂时不用工作,对她来说在时间上比较自由,这样反而更好。 然后,她出门购物,经过第一家便利商店,进去买了好几份报纸。每家报纸都以头版头条报导浅羽他们的案子。淳子随手往购物篮里一扔,然后拿着盒装巧克力与饼干到柜台结帐。 她在使用了许多「力量」以后,会特别想吃甜食,三、两下就能吃光一整盒饼干。如果身体释放「力量」所消耗的能源是靠糖分补给的话,那么和「力量」所造成的激烈现象比较起来,她的补给量未免太正常了。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她也没办法,从小就是这样。 淳子的父母每次训练她控制「力量」以后,一定会带她去冰果店或蛋糕店补充体力。随你爱吃什么都可以喔……。父亲说着轻抚她脑袋的触感,至今她还是忘不了。 她的父母都是极为平凡、温和而且正直的人,两人都没有淳子这种「力量」。不过,淳子会听母亲说过她的母亲,也就是淳子的外婆,生来就有和淳子类似的「力量」。因此一生过得极为辛苦。 「外婆她啊,是一个很美丽很了不起的女人喔。」 「而且,她很坚强,她是正义的化身。」 「可是,爸妈都祈求淳子千万不要像外婆一样具有超能力。因为,那会非常麻烦。」 「可是,淳子天生就有那种能力,爸妈会努力教淳子如何正确使用力量,如何利用它得到幸福,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爸爸,妈妈……。淳子低语。 身为建筑师的父亲,在淳子高一那年,不惯从鹰架上摔落身亡;原本就体弱多病的母亲,也在两年后随着父亲走了。所以,淳子高中毕业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儿。 淳子靠着双亲遗留的存款和保险理赔金,以及母亲生前从外婆那里继承的遗产,生活上毫无困难。她的财产一概由律师统筹管理,所以她甚至不用烦恼该如何运用。事实上,如果持续过着简朴的生活,这笔钱足够她一辈子不用工作。 不过,她不愿意隐居世外,她要把与生俱来的「力量」,如双亲所期待地善加运用,这么一来就不得不与社会打交道。既然青木淳子是一把上膛的枪,枪口就得随时朝向正确的方向。 她买好东西,一回到公寓,电话就响了,由于两手拎着东西,无法立刻接电话,正在手忙脚乱之际,铃声戛然而止。 是谁呢?淳子并没有那种交情好到会打电话给她的朋友。至少,在这个田山町没有。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她正在厨房调制沙拉之际,电话又响了,这次她急忙冲出来,总算接到了。 「喂?」 对方沉默。原来是恶作剧电话啊,她顿时很泄气。 「喂,请问是哪位?」 她大声再问一递。不回答就挂断了,正要挂电话时…… 「你是青木淳子小姐吧?」 是男人的声音,带着调侃的语气。淳子急忙把话筒重新贴在耳边。 「喂?」 「幸会,青木淳子小姐。」 是个年轻男人,讲话方式简洁有力、字正腔圆。 「哪位?请问你打几号?」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男人回答,「因为对你还没有完全了解。照理说,不该跟你联络,可是我想早点听听看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很可爱喔。」 淳子浑身紧绷。这家伙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 男人笑了。那种笑法出乎意料地冰冷。 「没事啦,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了。」 「你是谁?」 对方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回答: 「guardian。」 「啊?你说什么?」 「guardian。意思就是守护者,你不知道吗?」男人吃吃笑,然后继续说:「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迟早会明白。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对你的工作表现很佩服。」 说完,又以活泼的语气补上一句:「而且,你长得很漂亮。就这样,再见。」 电话挂断了。淳子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第十二章 青木淳子在家里疗伤、昏睡的那两天,石津知佳子看着这些事件的冲击越演越烈,不过,她并非以协同调查的身分,而是完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 调查当局很早就把这三起事件,至少将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与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事件「解释」为以浅羽敬一为首的不良少年帮派内斗所导致的结果。警方没有公开举行记者会宣布这项解释,却在私底下向各记者透露。媒体按照这个解释,纷纷以「狂飙青少年」、「低年龄层的犯罪率激增」、「修正少年法之必要」等标题,把这些草菅人命的冷血少年描述成犯人,竞相报导。 知佳子当然不接受这个推论。 然而,不管警方现阶段的推测与解释有多少错误,事件才刚刚开始。 可是,清水说上面下令「纵火搜查小组不得插手」似乎是真的,因为伊东警部当面指派知佳子接下其他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得语带质问。伊东警部望着她的圆脸报以苦笑。 「哎,你先别这么生气嘛。」 知佳子为了平息情绪,从警部脸上别开视线,瞥向他的手。伊东警部一直戴着婚戒,就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相当罕见。今早,优雅的银色指环依然很不搭调地在那粗糙的手指上闪烁着光芒。 「关于这起事件,我很清楚你的想法,我也认为你的推测大有可能。田山町和那间酒铺发生的事件,一定和小暮昌树等人的荒川河边命案有某种关联。」 「既然如此……」 警部抬手制止知佳子。 「可是,现在还不方便公开。就算你提出复仇的假设,人家一定也会反问:用的凶器是什么?你所谓的复仇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就凭一、两个人怎么犯下死伤人数这么多的命案?最后,上面一定很快就打回票,说这么荒唐的假设根本不值得检讨,到时候反而更不好办。」 知佳子也想起昨天现场的窒闷气氛,还有一直积极主张复仇说的牧原,一脸沉郁的表情。 「目前还是小心为妙,烫手山芋交给别人处理就好,你不妨一边收集情报一边静待时机,我相信一定会有介入的机会。就是为了那一刻,我昨天才会找你去露个脸。」 换言之,等于是先到现场向干员们打招呼吗?为了事先声明,纵火搜查小组虽然无意抢功,不过也在注意这起事件。 「是吗?我知道了。」知佳子终于低头。「那么,您找我来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警部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档案,那不是公档纪录的活页簿,是一份薄薄的塑胶档案夹。 他把那个往桌上一放,对知佳子点点头。 「就是这件事。」 知佳子拿起档案夹,上面没标题。一翻开,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又整齐的细小字迹,好像是女人的笔迹。 「你仔细看看。然后,我希望你尽量协助写这份报告的女刑警,不只是因为你是纵火搜查小组的人,对方也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前辈给予建议。」 知佳子倏然察觉,那语气背后充满着异于往常的情感,不禁看着警部。警部环视四周,朝她微微倾身,压低嗓音说:「我实在很难开口,你听了保证不生气喔!」 「噢……」 「写这份报告的女刑警,目前任职于中央区凑分局的少年课,便衣的资历还不到五年,今年二十八岁。她担任警职是受了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以前是个了不起的警官,也是我尊敬的前辈。」 原来如此。知佳子微笑。 「对警部来说,这位女刑警等于是自己的女儿罗?」 伊东警部也回以一笑。「说女儿太过分了吧,请说小么妹。她还不够成熟,不过充满了热情,其实这份报告也是她私下拿来征求我的意见。就这个角度而言,我托你做这件事,等于是滥用职权……」 他收起笑意,声音压得更低:「不过,内容非常有意思。总之,你要不要先看报告?我想,你一定也会有兴趣。事件本身虽然是小规模的连续纵火案,但说到诡异,倒是和荒川河边命案及这次的案子一样。」 结果,知佳子看完那份报告时,已经是深夜了。待在办公室里难免会有其他杂事,很难专心把厚得惊人的报告书全部看完。况且,她知道警部说的没错……,也许没错,心里却还是难以接受。所以她的心思和热情都还留在以田山町为首的那三起事件上。 丈夫要晚归,家里就知佳子一个人,她在餐桌上摊开档案夹,阅读之前先在手边放一杯红茶,可是等她看完时,红茶还没喝却已经凉透了。知佳子站起来,重新烧开水。 的确,这是一桩诡异事件。 据说一名十三岁少女住在凑分局辖区内某栋高级大楼,她身边不断地发生小规模的火灾。如果光是听闻,似乎是很单纯的事件。小火灾一律发生在少女待的场所;换言之,少女每次都在火灾现场。到目前为止总共发生了十八次小火灾,少女的同学还被烧伤送医治疗。 每一次起火,少女都在现场,这的确非常可疑。可是,少女却否认纵火,坚称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她承认每次发生小火灾时,自己确实都在现场,她坚称那些火是突然「出现」的。 根据报告记载,对方既然是十三岁少女,负责侦讯的凑分局警员自然也不便像对待惯犯那样,据说颇伤脑筋。而且这名少女和一般不良少女不同,在学校里的成绩相当出色,品行也毫无问题,家庭很正常;父亲是大型都市银行的分行长,母亲是富裕的医生千金,在娘家经营的综合医院担任董事。少女是这对夫妻唯一的掌上明珠,又是盼了许久才盼来的孩子,成长过程中可说是集父母宠爱于一身。 报告中指出,凡是和这名少女说过话的人,几乎都会被她开朗可爱又率真的个性迷倒,忍不住相信她说的话。但,无论她如何坚称无辜,如何强调那是荒唐无稽的现象,那十八次火灾发生时少女确实都在场,虽然只是状况证据,却是有力证据。 负责侦办的女刑警,个性似乎一丝不苟、实事求是。她把十八次火灾的所有状况逐一条列,记载得一清二楚。知佳子仔细审阅后,对纪录者不禁产生好感。对方将凡是经过求证后的事,即使再琐碎都会一字不漏地记载下来,自己的假想与推测却只字未提,而且随着火灾次数增加,开始在少女身边出现的传言,也一一加以注明。此外,还提及了这些传言对少女及其父母造成了何种影响。 知佳子喝着刚泡的红茶,开始期待和这份报告的纪录者;伊东警部私下关照的女刑警见面。不知是怎样的女性? (砧路子小姐……,是吗。) 知佳子对于砧刑警在极度伤神、不安的情况下,动用私人关系找伊东警部商量的行为,并不反感。因为,当凑分局少年课的其他刑警全都断然认定,即使出身良好的女孩也会说谎,这些连续小火灾肯定是少女干的,纷纷对少女冶眼看待;唯有砧刑警,正苦恼着是否该这么下结论,并细心察觉其他刑警疏忽之处——这些连续小火灾真正的问题其实在别的地方。 十八次小火灾,多少有点差异,但随着次数增加,基本上灾情越来越严重。少女在第十八次火灾烧伤手指,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受伤。 下一次,该不会更严重吧? 那会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火灾发生在少女家中,当时她正好十一岁又四个月。此后,平均每隔三个星期至一个月就会发生一次。而少女受伤的第十八次火灾,发生在这个月的月初,距今十五天以前。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很可能就会发生第十九次火灾。 那天晚上,知佳子和半夜两点才返家的丈夫吃完宵夜,上床就寝时,她忍不住偷笑,觉得自己上了伊东警部 的当。警部说的没错,对于荒川河边命案和这三起事件,知佳子或许应该暂时保持距离。这样,就结果来说会比较妥当,但在心情上还是命她难以忍受,所以警部才会丢给她另一个香甜诱饵。知佳子现在已经完全被这个少女的事件吸引了。 翌晨一早,知佳子打电话到砧刑警的住处。伊东警部既然是私下把报告给她,所以她认为应该先这么做。 时间才刚过七点半,电视新闻正在报导以田山町为主的三起命案后续发展。她一边拨电话一边望着消音画面,画面上出现樱井酒铺惨遭破坏的门口,电话才响了一声就有人接起,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早已起床活动,应对简洁有力。 「喂?我是砧路子。」 那声音比想像中还温柔可爱,知佳子不禁暗自苦笑,原本以为那声音会更沙哑,更像「女强人」的。连她自己也在无意识中,认定能在以男性社会为主的警界出人头地的女刑警,多少会有点男人婆的味道。这么一来,她哪有资格批评警界那些想法古板的「老头子」。 「早!我是警视厅的石津知佳子。」 知佳子先向对方做自我介绍,再把伊东警部将报告书转给她的经过概略说明。砧路子好像很惊讶,一听完知佳子的说明便急忙道歉。 「对不起!总局里的工作那么忙,还让您特地打电话来。我找伊东叔……,伊东警部商量时,本来也没想太多,只想等他哪天有空时,听听他的意见。」 伊东叔……,说到一半又订正的这句话,本来应该是要说「伊东叔叔」吧?抑或是「伊东叔父」?知佳子想到这里不禁莞尔。 「不敢当,虽说是警部托我,不过未徽得你的同意就看了报告还是该向你道歉。我个人对砧小姐负责的这个案子很感兴趣,虽然没把握能帮上忙,不过你看怎样,能不能先见个面?」 「那当然,谢谢您。」 砧路子的语气骤然活泼起来。 「看石津小姐哪时候方便,我随时都可以。我今天没排班……」 「那,就约明天好了。」 「不,如果能今天见面更好。我打算今天一整天陪着小薰,所以石津小姐也能立刻见到她。」 知佳子听了,略做沉默。小薰——仓田薰,就是那个问题少女的名字。 「你要去见涉嫌纵火的当事人仓田薰?趁你休假?」 「是啊。」砧路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知佳子好像开始明了对方找伊东警部商量的真正理由了。那份报告并不是一切,真正的问题恐怕在报告之外吧。 「砧小姐,请问你和仓田薰私底下很熟吗?」 少年课的刑警和负责调查或保护的青少年交好,这是常有的事,警方透过这种方式建立私人的信赖关系,可以帮助他们走上正途或预防犯罪。但,知佳子觉得眼前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妥。仓田薰,年纪比一般进出少年课的青少年还小,刚才砧路子劈头就喊她「小薰」……,而且,不是说「要跟小薰见面」,而是「要陪小薰一整天」。 这样,未免涉入太深了吧?就算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岁少女,毕竟有连续纵火的嫌疑。 「你说要陪她一整天,是打算和她出去玩吗?」知佳子问。 「石津小姐也认为我做得太过火了吧?」砧路子叹息说道,「我早有心理准备,如果把详情告诉伊东警部八成会挨骂,我也被局里的人骂过了。」 「原来如此……」知佳子说,之后就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砧路子好像很意外,又有点想挑衅似的,活力十足地主动问道:「石津小姐,您不生气吗?您怎么没说这不在调查工作之内呢?」 这种情况很常见,砧路子被自己说的话煽动,变得很亢奋,劈哩啪拉地越说越快。 「我认为仓田薰说的是真话,小火灾不是她引起的,她并没有纵火。诡异的小火灾不断发生这的确是事实,但小薰不是嫌犯,她是被害者。对此我深信不疑。怎么样,石津小姐?您不臭骂我一顿或是当成笑话一笑置之吗?」 知佳子吃吃地笑。「要我在电话里突然骂人,我可做不出来,因为我还没见过你,也还没见过仓田薰本人。不过砧小姐,打从你一开始就坦然表示今天要去陪伴仓田薰,这一点我倒是很欣赏你。」 她摆出前辈的姿态,刻意用这种说法。 「关于事件内容,那份报告写得很清楚,不过如果你对仓田薰采取那种态度,在局里想必会招来严厉的议论吧。而且你在心情上虽然支持仓田薰,那份报告却写得非常客观。我认为这一点也很了不起。」 砧路子第一次笑了。「谢谢您的夸奖。我也开始迫不及待想和石津小姐见面了。」 知佳子和对方约定好碰面地点,挂断电话以后,突然想到:说不定砧路子刚才是在试探我。 伊东警部或许不会出面,他只派某个部下代为处理。这一点路子不可能没想到。像这种时候,索性来个下马威——「我今天休假,要陪仓田薰一整天。我是站在孩子那边的,那孩子绝非纵火犯。」 而对方听了,如果嗤之以鼻或勃然大怒,那就不值得委托,反正这本来就不是公务,顶多跟对方大吵一架。说不定砧路子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看来她很聪明。) 这么一想,知佳子就更有干劲了。她斗志昂扬地走出家门。 第十三章 砧路子个子很高,应该超过一七〇公分吧,知佳子一边目测一边暗忖。最近,知佳子好像与高个子特别有缘,不管是男是女。 问题少女仓田薰住的公寓不仅高级,还是令人目眩的超高层大楼,而砧路子就站在入口处的大型自动门前。知佳子穿越公寓前庭,一边走近入口处一边想,就算房地产广告上的照片直接采用这栋大楼现有的模样也不令人感到奇怪。 「你是砧小姐吧?我是石津。」 知佳子一出声招呼,高跳女子惊讶地俯视着她,双眼眨了好一会儿。 「石津小姐吗?不好意思,我是砧路子。」说着,大步走来。 知佳子立刻伸出右手,砧路子极为自然地用力回握了一下才放开。感觉上,她似乎很习惯握手。 「小薰那边,我跟她提过石津小姐是我前辈……」 砧路子一边穿过入口处的自动门一边解释。然而,自动门内宽敞奢华的空间又教知佳子吓了一跳,好一阵子没把砧路子的话听进去。 该怎么形容这个空间呢?还是称为大厅吧!宽敞得足以容纳知佳子住的小公寓,挑高的天花板有三层楼高,顶端呈三角锥形众拢。一跨进大厅里,便觉得像是从内部瞻仰以大理石和玻璃修筑的金字塔。 「真是气派非凡。」 知佳子就像参加课外教学的小学生,第一次参观国会议事堂或最高法院,一边仰望着天花板绕圈子一边咕哝着,走在她前面几步远的砧路子停下来露出笑容。 「是啊,我第一次来这里也吓了一跳,还吓到打嗝咧。」 知佳子又原地转了一圈,才把目光移向四周。从入口处进来的左边有一座很宽敞的柜台,那是「接待处」,一名穿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在柜台内忙着,电话响起,他正拿起话筒应答。光看这一幕,简直像在饭店大厅。 对面的墙边放了两组米色沙发,将金色大理石烘托得份外耀眼,沙发上还点缀着抢眼的黑色。在每组沙发中央的玻璃桌上,分别摆着由含苞红玫瑰和满天星组成的盆花。俯瞰沙发的那面墙以壁画为主,看起来好像用马赛克磁砖拼贴而成,描绘的是威尼斯街景和水道、贡都拉小船。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与其说是羡慕,毋宁说是出于敬畏的叹息。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心头,一个人,一个普通家庭,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 「我们走吧。」 砧路子用略带催促的语气说道,知佳子急忙跨步迈出。两人的前方有一扇自动门比刚才那一扇小了一圈。两扇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用透明玻璃,这扇门却是毛玻璃。此外,这扇门的左边竖起一根大理石柱子,像公园里的饮水机那么大、高度到知佳子腰部,上面有一块面板,排列着许多按键,旁边还有对讲机。 「这里当然是使用自动上锁系统罗!」 听到知佳子这么说,砧路子一边点头,一边拿起对讲机的话筒,按下最右边的按键,惟有那个按键自成一区。 「您好,我是砧路子。」 砧路子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知佳子听不清楚,不过话筒彼端似乎回应了什么,好像是数字。 砧路子频频点头。「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话筒,几乎在同一时间,从紧闭的自动门传来微微响声。路子朝那边迈步,自动门静悄悄地开启了。 「仓田家在几楼?」 「最顶楼,三十九楼。」砧路子回答,「是阁楼。电梯也是另外独立,直达她家。」 两人一走进镶着毛玻璃的自动门,里面就是电梯间,左右各有两扇电梯门,像是彬彬有礼的门僮般对向而立。直达仓田家的电梯在更深处,在右转以后那条短短走廊的尽头,比公共电梯小多了,对开的门旁,除了上下楼的按键,还有一块像是计算机的数字面板。 砧路子以熟练的手势按下数字,一边输入四个数字一边解释:「这个电梯,只有输入设定的密码才能开启,而且密码每星期六会变更……」 她刚才在自动上锁系统前以对讲机联络,原来是为了问密码啊。 住在这么高级的公寓里,又在阁楼,理当注重保全。不过,知佳子一边随着砧路子走进小小的专用电梯,一边思索昨天看的「砧路子报告」记载的十八件火灾中,发生在仓田薰家里的八起火灾。和仓田家毫无关系的外来者,若要引发这八起小火灾,必须在来访目的明确、身分不受盘问的情况下经过柜台,还得解除自动上锁系统,打听到专用电梯的密码。 实际上,应该说绝对不可能,就算退一百步好了,如果只有一次,或许还有可能侥幸通过重重关卡,但不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如此说来,有嫌疑的果然是仓田家的人,以及和他们熟识、能自由进出这里的人。这一点,是归纳事实后所做出的最外围推论。 那么,从外围往内数来的第二个推论又是什么?那就是十八起扣掉八起以后,还有十起火灾的发生地点——四起在学校教室、一起在校园里、三起在路上、一起在图书馆,最后一起发生在医院候诊室。地点相当分散。 (唯一的共同点是,这十起火灾发生时,仓田薰都在场。) 所以,这名少女位于归纳事实以后的推论最内层。十八起纵火案都是少女干的吗?抑或是某个盯上少女的人?姑且不论对方的目的是要伤害少女,还是想让少女蒙上纵火狂的不白之冤——这点,又属于更内一层的、未知的领域。不过知佳子还是认为,那个未知的领域,对自己而言多少带有某种熟悉的「色彩」。 纵火是「场域」(field)的犯罪,光靠「人」(personality)绝对不可能成立,这是其他重大犯罪罕见的特质。只有「场域」和「人」的结合,才能赋予执行者原动力,启动实际纵火的最后开关。 当然,确实有那种杂乱的垃圾场,或是堆满各种可燃性建材、既没围篱也未区隔的建材堆置场,等于是向「一看到火焰就痛快不已」、「一看到火焰就有性冲动」的人主动招手。不过,那纯粹是「场所」,并不是「场域」。知佳子认知的所谓「场域」,是指发生纵火行为的场所,包括家庭、建筑物、设施机构本身所具备的氛围。 就连纯粹只为了满足欲求才纵火的纵火犯,在经过仔细追问后,也会发现他们挑选纵火地点时,其实是经过微妙的选择。比方说,知佳子负责侦办的第一起案子,凶手是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女性。她的丈夫外遇,造成家庭失和,搞得她神经衰弱,独子在考取乡下的一所大学后离家而居。她很孤独,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排遣郁闷心情。有一次,她看到电视连续剧的火灾场景,竟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她想,若能看到更大的火灾,说不定会更痛快。结果,她一共引起了六次小火灾。 六次纵火地点都在离她家半径两公里以内的范围,而且,纵火目标都是屋龄五年以内还算新颖的独栋透天厝。那个地区正好是高度成长期兴建的住宅开发区,有先建后售的成屋,也有昭和末期至平成初期兴建的新住宅。 侦讯时,这名女性纵火犯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专挑比较新的房子纵火,只是再三向警方供称:「因为正巧被我看到。」「可能是因为房子比较显眼吧,我根本不在乎烧哪里,我只想看火。」 知佳子造访了这六起火灾的现场,最后来到那名女犯人的家。她的住处是她公婆留下的木造双层楼房改建的,相当老朽,外观因为加盖而显得很丑陋。知佳子回到侦讯室后,基于一般家庭主妇的好奇心问她: 「你的房子还不错啦,不过好像很老旧了。没跟你先生商量过打掉重盖吗?」 我提过啊,她说。她还为此存钱,一直在打工,为了改建房子 ,把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存进银行。 「可是那笔钱被我先生花掉了,而且还瞒着我。前后加起来应该有五百万吧,等我发现时只剩下不到一百万了。」 「他是怎么花掉的?」 「玩女人,那是很花钱的,大概都拿去养情妇了吧。」 知佳子向她丈夫求证。当时她丈夫已经开始诉请离婚手续,态度非常冷淡,对警方的调查也很不配合。不过,关于盗领存款这件事,倒是大言不惭地说「花自己赚的钱有什么不对」,盛气凌人地一口承认。 知佳子再次走访那六起火灾的现场。凶手放的火只比小火略强,顶多烧焦墙壁,或烧掉堆在后门旁的旧报纸而已,所以苦主早已将房子整理干净了。知佳子仿佛看到那个坐在侦讯室不肯抬脸的阴沉女子,在那些民宅的窗口、玄关旁的花坛、摆在二楼凸窗边的大花瓶上纵火的那一瞬间。 (不公平。) 她一定这么想。明明自己这么认真工作,拼命存钱,为了这个家这么努力,没做过半点亏心事,手上却什么也不剩,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孩子忙着自己的未来,我却一无所有,以前或许曾经拥有过什么,现在为了丈夫、孩子却全都失去了。 在这个镇上,只不过是出门买个菜、打点零工,就得经过那些她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崭新漂亮房子。那是正常家庭才拥有的幸福象征,而她向来只有被夺取却从未享受过。 (不公平。) 所以她才纵火,火是净化之火,可以把不公平尽数烧光。 知佳子提出了这个推论,侦讯室里的女人首次微微抬脸,看着知佳子,然后用非常疲惫的声音幽幽地说: 「也许吧!可是那应该不重要了吧,就算真是这样,也不可能减轻我的刑责。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从以前就喜欢点火。所以,就算什么坏事也没发生,说不定我迟早还是会纵火。」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吧。但知佳子还是忍不住思索。如果,她丈夫的外遇发生在房子改建以后,那会怎么样?那时,或许她放火烧的就不是别人的漂亮房子,而是自己的家——付出种种牺牲、忍辱负重才盖好的家,却对夫妻关系毫无帮助。或许她真的喜欢火,喜欢那种破坏力及净化力。但,促使她实际动手的,纯粹是现实生活中的情绪起伏。因为那窜出的火焰,是朝着心情抑郁的方向奔去。 还有其他例子。一个受不了升学压力、连续纵火二十一次的重考生坦承,自己总是傍晚时分在住宅区徘徊,寻找窗口亮灯、传出笑声的房子。一发现这样的楼房或公寓窗口,他就会记下地点,等到深夜再回来放火。另一方面,也有人专门在肮脏的废弃工厂或荒废的空屋纵火,那是一个被裁员的失业中年上班族,他虽然不自觉,但在他眼中,这种遭到弃置的场所必定和自己的身影重叠吧。 知佳子也经常遇到不是「纯粹」的纵火犯,而是为了湮灭劫杀痕迹,或是从一开始就企图把人烧死的犯案者,那种令她觉得如果换个「场域」,说不定会有不同结果的案例。她曾经侦讯过一名年轻女子,因为介入别人家庭,还跑到男方家纵火欲置对方于死地,结果却烧死对方年迈的母亲。她说,如果单挑绝对打不过男人,所以打一开始就打算去他家放火。这一点正是纵火被称为「弱者的犯罪」的原因。不过,届时是否真有勇气纵火,其实本人毫无自信,年轻女子小时候经历过严重烧伤,被救护车送医治疗,其实很怕火。 「可是,当我看到他家的那一瞬间,我的迟疑和恐惧全都一扫而空了。」 据说那是一栋好房子,谈不上豪华也不算新颖,不过真的很有「家庭」气氛。 「阳台上摆了许多香草植物盆栽,还有迷你蕃茄盆栽,上面结着红色果实。阳台看起来像家庭菜园,一边还放着一辆儿童三轮车,车轮上还沾了泥土。」 她想像着男人与他的妻子,替香草植物与迷你蕃茄除草施肥,熟成后采摘做菜,一家人围桌用餐的情景。她想像着男人让小孩坐在三轮车上,欢笑着跑来跑去的情景。 「我越想越受不了,对我那么无情的负心汉,居然厚颜无耻地过着这种生活。这太不公平了,这是谎言,这个家是个骗局,我非把这里烧光不可。」 知佳子留意到她在说法上的变化。起先,她一直坚称是因为打不过那男人,纯粹是为了报复那个可恨的男人。可是,看到对方的房子之后,对象却变成了「这个家」、「这里」。 她中了「场域」的魔法。如果那男人的房子看起来寒酸一些,外观和气氛更杂乱的话,或许会心生犹豫。重点在于促使她下决心的,不是那男人与妻小「真正的」家庭关系与幸福与否。全家人一起吃晚餐的情景、父子骑三轮车的景象,都不是她亲眼看到的,只是她在脑海中勾勒的幻想,说不定现实情况并非如此。 但,对她来说,当时在脑海中浮现的景象成了事实。这就是「场域」的魔力。房子,这个「场域」的磁力促使她采取行动。 (不公平。) 知佳子认为,由此可以了解,就算在犯罪的场景之中,火依然是神圣的。即便凶手为了湮灭证据纵火焚烧尸体或犯案现场,或许也在无意识中期盼这把火能净化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矫正错误,燃烧邪恶,把一切还诸灰烬,招来静谧的绝对力量——那就是「火」。 想到这里,知佳子的思绪又回到诡异的连续烧杀事件。这一连串与荒川河边命案有关的事件,之所以会让她怀疑是以前那起高中女生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所做出来的制裁行为,原因之一,在于凶手用的是「火」,因为火是制裁的颜色。 「石津小姐,已经到了。」 砧路子的声音令知佳子赫然回神。电梯已停住,门正开启。路子已先行步出,站在铺有明亮砖红色磁砖的小巧门廊上。 正面的门是坚固的橡木材质。路子一按门边的对讲机,扩音器立刻传来回应:「是,请进来,门没锁。」 知佳子静静地深呼吸。纵火若是「场域」的犯罪,那么犯案者不是想破坏「场域」,就是企图逃离「场域」,二者择一。至于为何想破坏,为何要逃离,毋宁是次要动机。唯一可以断言的,就是一股影响破坏者的力量,是对于那个「场域」的憎恶;而操控逃离者的力量的,是对于那个「场域」的挚爱。 如此说来,在这座宛如巨塔的大厦顶端,和这个「场域」的磁力单打独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砧路子开门。 「您好……」 砧路子还来不及打过招呼,开启的门扉后面已经冲出一团黄影,啪地朝她扑过来。路子被撞得连退两、三步,但立刻发出笑声抱住那团黄影。 「小薰!」 「吓到了吗?」 被路子抱着、发出笑声的,是一个身高仅到路子胸口的少女,穿着看似柔软的黄色毛衣,下搭迷你牛仔裙。 「讨厌,砧姐姐你迟到了啦!」 「对不起。应该只迟到十五分吧?」 「不对,更久。」少女皱着脸看着右手腕上的手表。 「你迟到了十八分钟。」 砧路子夸张地露出吃惊的表情。 「真的啊,那真是太对不起了,还请原谅小的。」 这时,少女终于察觉到知佳子的存在。知佳子的身体还有一半在门外,正望着砧路子和黄毛衣少女像小狗一样嬉闹的情景。 「你……,是谁?」少女的双臂依旧环抱着砧路子的腰部,开口问道。那语气像在质问。「你来干嘛?」 知佳子面带微笑,不过笑容却僵住了。由此可见,少女的语气带有多么尖锐的责难。 「砧姐姐,这个人是谁?」少女又问了一次。砧路子连忙站直,一边松开少女的手,一边转身面对知佳子。 「对不起,石津小姐,这位是仓田薰小妹妹。」说着,把手放在少女肩上。 「你好,我姓石津,请多多指教。」 知佳子努力地挤出微笑打招呼。可是,少女的表情僵硬且毫无变化。 「这人来干什么?」少女一径地盯着知佳子,凑近砧路子问道。 而砧路子似乎早已习惯少女的这种反应,一边轻拍她的肩,一边温柔地说:「不可以这样说话喔。首先,你应该打声招呼。这位石津小姐,是比我资深的刑警,我们现在一起工作,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今天才一起过来……」 仓田薰用力眨动着那双大眼睛。豪宅门厅的宽敞天花板,只听见她高亢的声音回响。 「不要!」 知佳子感到,那声音里仿佛有千万根尖针一齐朝她射来。难得见识到这么露骨的拒绝。 「你走,我不要你这种人待在这里!出去、出去!」 小薰用尽全力大叫,猛然一转身,朝门厅前方的走廊冲过去。走廊尽头,有两扇精雕细琢的对开门扉。少女用身体一撞开,就消失在门内。 「小薰……」 这下子,就连砧路子也是一脸僵硬。 「对不起,石津小姐。」 看她乱了方寸,知佳子婉转地制止她。 「没关系,你别在意。异常起火的案件让她受尽各种调查,一定对警方没有好感吧。」 「对……,她的确是个相当怕生的孩子。」 砧路子鼻头冒汗。不管她看起来多聪明、镇定,毕竟在这方面还是很生涩。知佳子心想。在这世上,光是刑警这身分就被许多人视为毒蛇猛兽,如果每次都因此伤到自尊,那就别想工作了。 不过,即便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刚才的情况依然令她不可思议。仓田薰和知佳子才刚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上两句,怎么会突然变得充满攻击性? 少女遁入的那扇门开了,一名身穿雅致围裙的女子碎步跑出。如果是一般家庭,推测这名女子大概是少女的母亲…… 「你好,砧小姐,不好意思。」 穿围裙的女人略微欠身,窥探似地看着知佳子。那朝上窥探的眼神,不像是一般家庭主妇的模样。 「请问,小姐怎么了?」那女人问道。果然是佣人吧,容貌也和小薰毫无相似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吧。 「对不起,好像惹她生气了。」砧路子说,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尴尬。不是对着这个围裙女人,而是对她自己。 「请问,这位是……」 路子还来不及介绍,知佳子就自己报上名字。 「事实上,石津小姐是总局纵火调查小组的人。」路子替她补充道:「石津小姐,这位是江口总子小姐,在仓田家料理家务。」 知佳子客气地打过招呼,问道:「小薰常常那样突然发脾气吗?」 江口总子看似慌张地猛摇头。 「没那回事,小姐平常安静得不得了。」 她说到安静和小姐这两个字眼时,还特别加强语气,脸上表情看似惶恐,但是倾头与撇嘴的模样,乃至看着知佳子的视线,全都充满了谴责意味。 (是你惹小姐生气的吧!) 「先别管她,待会儿再去看她好了。总之,先让我们进去好吗?」砧路子问道。那语气很亲密。 江口瞥了知佳子一眼。 「是,说的也是。在这儿站着说话不方便,两位请进吧。」 知佳子好整以暇地问:「小薰呢?」 「跑回她的房间,还把门关了起来。」 「小薰的房间在上面,这是楼中楼。」 这话仿佛在安抚知佳子「你不会马上见到小薰」——抑或,在牵制她「请别勉强小薰」——砧路子如是说。 「那么,我们就进去吧。」 知佳子说着,毫不退缩地催促江口总子。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十八起可疑的火灾究竟如何发生、是谁引起的?我既非家庭教师,也不是来做家庭访问的老师,只不过惹恼了小朋友,我才不会轻易退缩。 若是小薰是在连番的调查与审讯下,心灵上受到伤害,进而变得讨厌刑警,这的确令人痛心。但,这并非知佳子造成的,况且知佳子接下来必须做的,就是克服这些障碍,与十八起可疑火灾的重要关系人仓田薰建立必要的信赖关系,因此更不能轻易退缩。 知佳子与砧路子,被带往……,该怎么形容呢?南欧风格?那客厅就像立体化的渡假饭店广告照片,面积……,应该超过三十张榻榻米吧,屋内对向的那一面墙,那大概是观景窗吧?整面都是玻璃窗,阳台上有一座可以容纳一栋透天厝的辽阔庭园,还有草坪。这里不是超高层大厦吗…… 右边有一道通往楼上(据说上面就是小薰的房间)的楼梯,是那种弧度和缓、栏杆相当气派的楼梯,天花板挑高,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放在靠近这面墙边的装饰桌,比知佳子家的窗玻璃擦得还干净,砧路子和知佳子经过时,桌面甚至像镜面般清晰映照出她们的脸孔。那张桌子上放着色彩缤纷的花瓶,瓶中插满了与室内明亮色调相映成彰的花束。知佳子趁江口总子请她们落坐后、转身去厨房——应该是厨房吧——的机会,偷偷检查那盆花。那不是鲜花,是人造花,但绝非便宜货,这么豪华的假花起码也得四、五万圆吧。 砧路子,在半背对着客厅窗户的双人沙发上坐下,那里,似乎是她的固定位置,坐下来时毫不迟疑。不过,受到仓田薰突然发飙的影响,一时之间,她似乎不知该与知佳子保持怎样的距离,一径地沉默着,自顾着检视指甲。 至于知佳子,则被这屋子的宽敞与豪华感弄得手足无措,最后,选择在扶手椅上挺直腰杆浅坐,从这个位置可以环视客厅那扇对开门扉与通往楼上的楼梯。 江口总子端着大银盘回来了。简直就像置身于饭店中。知佳子试着想像这家人住在这里的日常生活,但想到一半就放弃了。与其拙劣地想像,不如不想。 江口总子端来红茶,并在桌上逐一摆满美丽的薄瓷茶杯与茶壶。 「事后还要收拾残局,一定很辛苦吧?」知佳子说道。 「啊?」江口总子看似殷勤地抬起脸,不过好像不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意思。知佳子继续说:「我看过那份纪录,不到两年之内,这屋子里总共发生了八次小火灾。我想请您详细告诉我,每次起火,是在什么地方烧掉了什么东西。不过,现在好像完全看不出火灾的痕迹,所以我猜想,修理与复原工作,一定费了您不少工夫。」 江口总子把正要放到知佳子面前的茶杯,锵地重重一放,一脸平静,但说不定是很不高兴才故意这么做。看样子,惹恼仓田薰似乎是个致命的失误。 (原来是个小女王啊!) 而这也同样是「场域」的力量。 「每次的火灾都不太严重。」江口总子以不自然的客气语调回答,「因此,事后清扫和更换家具这些善后工作,其实也不怎么费事。」 「石津小姐……」砧路子插嘴。「起火地点与灾情,报告书上应该已经写得很详细了。」 知佳子刻意装出好脾气欧巴桑的模样,莞尔一笑。 「是,我知道。不过,既然都来了,江口小姐又是这里的总管,我想听听她的说法。」 砧路子依旧顽固地说:「最近一次火灾不是在这里发生的,是在学校教室。」 「这我知道。那时,小薰也烧伤了,那是十五天前发生的。」知佳子镇静地回答, 「而且,根据过去起火的周期推断,再过一个星期到十天,可能还会发生第十九次火灾……,我们就是担心这个,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她这么说是想提醒砧路子,转换心情开始工作吧。 「呃……,是这样没错啦。」路子很沮丧。 知佳子有点失望。真是的,我还以为她是个能干的聪明人呢——当然,刚认识本来就不该太大意——没想到被那个纤细的小女生这么一吓,居然就迷失了自我。今天用来奖赏一天辛苦的那块蛋糕,看来应该赌在其他方面——赌砧路子正打从心底后悔不该把知佳子带来这里吧。这样的话,肯定百分之百会赢。 「要去看看小姐吗?」 江口总子问砧路子。 「今天,小姐本来要和砧小姐去听钢琴演奏会吧?还打算在外面吃午餐吧?」 「对……」砧路子说着,瞄了一眼手表。「我提早来访,所以时间还早。」 「可是,小姐说,今天出门要穿的衣服,得跟砧小姐商量之后再决定,所以一直在等您呢。」 「我今天本来只是想介绍一下石津小姐……」 知佳子对于两人的对话佯装不当一回事,问道:「小薰她,不用上学吗?今天应该没放假吧?」 「今天……,她请假。」这话不是江口总子,而是路子回答的。 「她又没生病?」 「报告书上也写了,连续发生火灾,使得校内出现对小薰不利的谣言,令她很难堪,所以她有时候不想上学。」 江口总子一副内行人的模样凑过来插嘴:「小姐就读的精华学园国中部,与一般只会采用填鸭式教育的学校不同,校风很自由,教育方针强调尊重学生的个性……」 「是吗?」知佳子再次笑吟吟。为了闪避总子还想继续大发议论的攻势,干脆让步。 「既然如此,去欣赏音乐也不错。」 说着便拿起茶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这茶好香喔。」 知佳子啜饮着澄澈的茶水。茶香的确很棒,可惜已经凉了。 「这样的话,江口小姐……」 知佳子喝了一口红茶,骤然出声。正与砧路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的江口总子,显然吓了一跳。 「是!」 「那我请教您好了,小薰就交给砧小姐照顾。反正,你们本来就是这么计划吧?」 江口总子畏畏缩缩,求救似地看着砧路子。 「不会耽误您太久的,只要抽出一个小时就够了。如果您担心……,我看这样吧,刚才我好像也打扰到小薰,不如先暂时告辞。然后,等砧小姐和小薰出门以后,我再来拜访您。」 「可是,呃……,石津小姐单独做这种事……,呃,该说是职权归属问题吗?这方面恐怕……」 「这不算是正式侦讯。虽然不是,但那诡异的火灾毕竟接二连三发生,还有人受了伤。我既已接获砧小姐的报告,就不能坐视不管。况且之前的调查行动既然毫无进展,那就必须当机立断、更换侦办人员。因此,还请务必配合。当然,对小薰的父母及学校老师,我也打算做同样的请求。」 此刻,砧路子对于从小对她疼爱有加的「伊东叔父」——她肯定是那种会喊「叔父」的大小姐——私下求援,想必非常后悔吧!知佳子心想。果然,路子的鼻头又开始冒汗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 就在这时,某种钝重、低沉的爆裂声,盖过了江口总子吞吞吐吐的话尾。就在室内,就在身边。 知佳子大吃一惊,朝声音来源处转头的一刹那,不禁眨眼。那是真正的反射作用,大脑还来不及判断,身体已经做出反应。知佳子的眼睛想保护自己不受异物攻击。 火星喷来。她感到脸颊一阵刺痛。 江口总子失手打翻银质托盘,砧路子手里的茶杯喀锵一响,知佳子从软绵绵的扶手椅猛然起身。 墙边,装饰桌的花瓶烧了起来,那豪华的人造花束,仿佛化身为大朵大朵的火焰花,一边喷洒着点点火星……。那是不属于这世界的奇花异火,无声无息却猛烈到足以烧焦天花板的烈焰。 第十四章 石津知佳子立刻行动,从扶手椅猛地弹起,抓着在掉落银盘旁呆若木鸡的江口总子手臂一阵猛摇。 「灭火器在哪里?」 江口总子一边抖动着下巴,一边看着知佳子。「灭……,灭火器?」 「是的,放在哪里?」 知佳子又用力摇晃了她一下,她才清醒过来,还没回答知佳子,就先朝客厅那扇对开门冲了过去。知佳子也尾随在后,钻过那扇门。 总子沿着宽敞的走廊向左转,尽头又有一扇对开大门,打开一看,还是走廊。大约在那条走廊的中段,有一个高度达知佳子腰部的雅致装饰柜,总子从那后面拉出一具中型灭火器,手忙脚乱地摸索那玩意儿。 知佳子一把从她手上抢下灭火器,不发一语地冲回客厅。这具灭火器拔掉安全栓即可使用,属于泡沫性灭火器。知佳子走进客厅大门时,已经准备好了。 花瓶里的塑胶花还在燃烧,不过火势渐歇,刚才还被赤红火舌舔舐的天花板,现在也只见些微薰渍。想当然耳,这栋高级大厦的室内装潢,在防火方面必然有最完善的措施吧。 知佳子镇定地把灭火器喷嘴对准花瓶,发射泡沫,随着响声喷出的泡沫立刻压制住火势,室内开始弥漫一股药味,不到一分钟,完全掩盖了火焰与烟味。 火光虽已消失,知佳子依然继续喷洒泡沫,一边步步走近花瓶。直到泡沫的喷劲减弱,不会把花瓶喷倒之后,她立刻跑到花瓶旁,把剩余的泡沫注入瓶口。插满的人造花束几乎烧个精光,化为灰烬与煤渣融解在泡沫中,瓶内只剩下花茎部分的铁丝,很容易灌进泡沫。 知佳子发现那些残余的铁丝有的已经熔解甚至扭曲变形。说是铁丝,其实不止一根,为了牢牢支撑这把豪华的人造花束,每支花茎都用好几股铁丝扭绞而成,整体而言,约有〇·五到〇·七公分粗。想要不靠工具随意弄弯或折断都不太可能。经过这么短时间的燃烧,居然能让这样的铁丝熔解扭曲,可见得燃烧温度相当高。 知佳子很后悔刚才被带进这里时,没有仔细观察这束人造花。也许花朵是用一种短时间即可达到高温的材质制成的。至少,市面上的西洋纸或和纸,如果以正常方式起火,温度不可能高到足以让铁丝融化扭曲。 不过,知佳子发现,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时,那股气味就和一般纸张燃烧时一样。她刚调到纵火小组上过的初级课程中,有一堂课是将各种材质的物品点火,然后嗅闻燃烧的气味。当然,有些物品会散发有毒气体并不能进行实验,因此课堂上所使用的材料都是纸张或木材、绵麻布类、某些新建材、塑胶等等较安全的种类,每种气味各有不同,当时还让她吓了一跳。 花瓶里的人造花在燃烧时所发出的气味,就是纸张起火的味道,这点她可以确认。 可是,还是没有助燃剂的气味,知佳子嗅不到。这就怪了。若是普通纸张,又没有任何助燃剂,怎么可能达到这种高温。 知佳子倏然想到,就在几天前,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情况下,她也曾面临几乎相同的疑问。田山町那座废弃工厂里,已烧到部分炭化的焦尸旁,一座不锈钢工具柜的柜角被烧得熔化变形…… 不,不只是田山町命案,在那一连串烧杀事件中,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正是这个——温度太高了。 奇妙的吻合——当然,一定是纯属巧合。 瓶口溢出的泡沫早已消失,灭火剂也用完了,空的灭火器好轻,知佳子一手拎着,转身对客厅里的女士们说: 「大家都没受伤吧?」 江口总子与砧路子像是互相保护似地彼此靠着,站在知佳子刚才坐的扶手椅后面。此外,不知何时下楼的仓田薰,正环抱着路子的腰,紧挨着她。 三人看着知佳子,仿佛她闯了什么大祸,像是在责怪她似的。不,仿佛是知佳子的行为太粗鲁,因而这三人想逃离。 只是,知佳子集中视线,试图一窥究竟的只有一人——仓田薰。少女的黑眼珠如小石般僵硬,朝知佳子射来的视线尖如箭镞。 知佳子问少女:「没事吧?别怕别怕,火已经灭了,你可以安心了。」 而仓田薰依旧紧抱着砧路子,猛地把脸别开。 「头好痛。」她小声说。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石津小姐。」砧路子一边搂着仓田薰纤细的背部一边说,「这件事……,我得向局里报告。」 「对,没错,这是第十九起可疑火灾。」 「是。」砧路子点点头,但她舔舐着嘴唇好像有难言之隐。「在同事面前,我没提过向伊东叔父求助的事。所以,如果石津小姐在场……」 还没说完,她又再次舔唇。 知佳子很清楚砧路子想说什么,也不想拂逆她。为了冲淡目前的尴尬气氛,她露出一点点——在现场容许范围内的——笑容。 「也对,我知道,那我先走了。不过,江口小姐,」 江口总子吓了一跳。「是?」 「改天,我会再跟您联络,希望到时候能跟您谈谈,还请多多帮忙。」 江口总子在回应之前,先看看砧路子。路子故意低着头,抚摸小薰的头发。 总子含糊其词,基本上是答应了,但事后也可以解释成是一种拒绝。知佳子没听清楚,便匆匆收拾东西,搭电梯下楼了。 走出大厦门口,横越前庭时,正好看到一辆不起眼的车子朝她的方向驶来,应该是辖区凑分局的。知佳子放慢脚步,与那辆车错身而过。开车的是一名年纪与砧路子相仿的年轻男子,车上并没有其他人。那男人隶属凑分局的少年课,想必是仓田薰第二顺位喜欢的人吧,仅次于砧路子。在目前的情况下,路子不可能再找一个会惹小薰生气的同事过来。此人急急忙忙开车赶来,想必是砧路子很熟的同事,就算是男友也不稀奇。不如把今晚的蛋糕当成赌注吧,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禁微微一笑。 距离仓田家的大厦最近的车站,是地下铁日比谷线的筑地车站。由于去程搭的是计程车,知佳子这才发现,前往车站的路途还挺远的。也许那栋大厦的建商打从一开始就没把搭电车通勤的上班族列为入住对象。 不过,也多亏走了这段路,才能让她亢奋的脑袋冷静下来。走到筑地本愿寺的十字路口时,她发现一家小咖啡店,遂走入店内。在回总局向伊东警部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前,她想把今后的调查方向和自己的思绪整理一下。 加佳子在窗边的位子落坐,向女服务生点了咖啡以后,放在外套里的手机响了。手机这玩意儿,如果放在皮包里通常发挥不了作用,所以知佳子缝了一个手机专用套,随身带着。女服务生以奇异的眼光凝视知佳子从怀中掏出手机的动作。 「石津小姐吗?」 是牧原的声音。知佳子觉得如闻天启,因为她正漫不经心地想着是否该打电话给他。 「牧原先生会心电感应吗?」知佳子极为认真地问,「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呢。」 「出了什么事?还是没事想找我聊天打发时间?」 这话,听起来有点刺耳。不,也许该说是语带揶揄吧。 知佳子顿时恍然大悟。 「牧原先生,你现在在哪里?一定在总局附近吧?」 好像猜对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 「你是来找我的吧,可是听部里的人说我已经退出田山町命案的调查了,对吧?好像才经过一个晚上我就改变心意似的,所以你很不高兴吧?」 一阵沉默。 「我是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不,只不过是这情况太明显了。」 女服务生送来 了咖啡。知佳子压低嗓门。 「为什么我会被其他案子绊住,我会好好解释,你先听我说嘛。等你听完之后再来断定我是不是只会耍嘴皮也不迟吧!而且,我刚刚才经历一场耐人寻味的奇怪体验呢。」 两人便约在咖啡店碰面,知佳子解释自己受托私下协助侦办仓田薰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今天初次见面所发生的事情经过时,牧原完全没插嘴,一直很专心地聆听。由于他实在太安静了,如果这段对话被录音,八成会以为是知佳子在自言自语吧。 知佳子说完以后,牧原依然沉默。知佳子喝了一口冶掉的咖啡,催促着问:「你的看法呢?」 牧原喝的是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红茶,而且烟抽个不停。爱喝红茶的老烟枪倒是很少见。 「你问我看法,是指针对什么?」 好不容易开了金口,被烟薰得眯起双眼的他望着知佳子。 「你是问我,仓田家的可疑火灾是以什么方式造成的?还是问我,这起可疑火灾的嫌犯是谁?」 知佳子噗嗤一笑,原本以为这个人很像家里以前养的那只温驯大狗,没想到他也有叛逆期青少年的另一面。以前,儿子的朋友当中好像就有这么一个男孩子,明明经常来玩,却老是想跟知佳子挑衅似地,不是开口骂脏话,就是把家里的物品弄脏或毁坏。念他两句,他还噘起嘴来强辞夺理。 「两者都是。」她客气地回答。「我担任纵火调查员的资历还很浅,亲眼看到那种起火方式,还是吓了一大跳。老实说,火到底是怎么燃起的,我连猜都无从猜起,完全没辄。」 牧原把烧短的烟摁熄。 「可是,应该很清楚是谁放的火吧?不可能是别人。」 知佳子为了刺探他的真意又问一次:「换句话说,就是仓田薰,对吧?」 「那当然。」 「的确,那孩子的嫌疑最大,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亲眼看到起火后,我被搞糊涂了。」 牧原又点起一根烟。知佳子继续说:「如果是小薰放的火,表示那孩子发明了某种可怕的远距离纵火装置,还能运用自如。而且,那种远距离纵火装置不留痕迹,起火后的高温足以把铁丝熔化。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真有那种本领吗?你不觉得这太匪夷所思了?」 「如果换个想法,这也不是不可能。」牧原说,「不过,我就是说出这种想法,才会被当成怪胎,尤其在警界里。」 看着牧原愤怒的表情与自暴自弃的断言,知佳子又想起儿子那个老是爱反抗的朋友。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用这种方式说话——反正人家都把我当成不良少年。乍听之下语气很不层,好像不希罕别人的想法,其实,内心渴切地希望别人会这么问: 「你怎么会是不良少年?」 「其他人怎么会这样说你?」 牧原也一样。 「好了,别闹别扭了。」知佳子笑着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在我先生和儿子的训练下,我早就免疫了。还有,我昨天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啊,跟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叫约翰的狗好像,它真的是一只很沉默乖巧的狗。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就想起约翰,觉得好怀念。昨晚,我还梦到了多年未见的它呢。所以,就算你闹别扭或使性子,想跟我这个欧巴桑挑衅,也完全没有用喔,懂了吧。」 大概是真的觉得很意外吧,牧原噤口不语。知佳子抬手向女服务生示意,又点了一杯咖啡。 一截烟灰从牧原抽到一半的香烟上倏然掉落,他投以一瞥,用那种仿佛看到自身某一部分不小心掉落的眼神。 「你到底在想什么?请告诉我好吗?」知佳子说,「我自认为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我,况且,你好像也很想说出来。」 牧原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整桶泥水倒光似地一倾,泥巴却不知不觉沉积在桶底,溢出了意外澄澈的清水——就是那种感觉,还挺可爱的率真叹息。 接着,他抬起眼,说:「我曾经在荒川河边命案的专案小组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被大家当成笑话,还骂我脱离现实,把我踢了出来。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谨惯行事。」 「可是,这样子只能原地踏步吧?」知佳子毫不客气地说,「况且,就算你在我面前说出多么离谱的意见,我也不会因此把你剔除,我又没有权力可以降你的职。你现在唯一该有的心理准备,也不过是被石津知佳子这个欧巴桑认为『这家伙果然是个怪胎』的小小风险而已。所以,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快说吧。」 牧原定睛凝视着知佳子,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知佳子也跟着笑了,但立刻恢复正经的态度。 「说吧,你在专案小组陈述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这次不是踌躇,而是为了说出正确的字眼,牧原又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pyrokinesis。」 「派罗……」 「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猛眨眼。初次见面时,他好像也曾经提过这个洋名词…… 牧原说:「只要产生念头,不管对象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可以引燃……,就是这种超能力。不只是引燃,还能在一瞬间,产生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烈焰。」 知佳子眼底又浮现那幅情景——废弃工厂内,那熔化扭曲的不锈钢工具柜。 「我认为,犯下荒川河边命案与这三起连环烧杀案的犯人,肯定拥有这种超能力。而且,此人即便在异能者当中也极为罕见——不仅拥有将这种超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技术,还有正确使用的高度判断力。」 他略微耸肩。 「而且,石津小姐遇到的仓田薰,可能也是这种异能者。当然,她还不成熟就是了。怎么样?刚才你说不管听到什么都吓不倒你,不过现在看起来,你好像很惊讶?」 没错,知佳子很惊讶。听到这种话……,而且是从现役警官的口中正经八百地说出,不惊讶才怪。 牧原仿佛想说「你看吧」,有点赌气地陷入沉默。知佳子从眼角瞄到他又取出一根烟,大概是心烦吧,他把烟盒揉成一团。仔细一看,他的手指像女人般白皙细长,给人一种神经质的印象。知佳子开始觉得,他会被称为「怪胎」,恐怕不只是因为他的意见太出人意表,个性也是一大原因吧。 而且这人真好玩,居然这么爱使性子。在男同事和上司面前摆出这种态度,一般人当然敬而远之。相反的,这种人在女人圈里或许很受欢迎。想到这里,知佳子不由得又露出微笑。 「牧原先生。」知佳子抬眼说,「你为什么相信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牧原倏然挑起双眉。「你是在问我怎么会相信这么荒唐的说法吗?」 「不不不,不是的。请你注意听,好吗!我说的是不可思议,我可没说荒唐喔。如果,这世上真有你说的这种力量,而且有人能够操控自如,那不但不荒唐,而且非常可怕。」 牧原看着知佳子,眼神带着怀疑,仿佛在说:「你虽然嘴上一直附和我,其实心底正在窃笑吧?」 「请你告诉我。」知佳子继续说,「你局里的同仁和荒川河边命案专案小组的指挥官,在你提出这个意见时,是不是也想知道这件事?」 牧原嗤之以鼻。「才没那回事呢。他们只是一笑置之,说现实案件和科幻小说不同。」 知佳子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现在,知佳子向他抛出的问题,绝非只有表面上的意思。她总觉得牧原谈论这件事时,似乎有点走投无路,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性急吧,就连今天专程去总局找知佳子,一听说知佳子已改办起其他案件就生气的反应也是。反过来说,这正显示出他 对知佳子的寄望之深。就算再怎么被耻笑、轻视,对于以荒川河边命案为首的这一连串残忍又神秘的事件,他还是很想在调查行动中插上一脚,而且说什么也不肯放弃念力纵火超能力这个荒唐无稽的论调。 「就实际问题来说,即便是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相信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这种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这可不是在调侃你,也不是在嘲笑你喔。我真的只是单纯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相信?有什么根据吗?」 知佳子又问了一次。 「如果当作听故事,然后就深信不疑,那跟爱听故事的小孩岂不是没两样。我可要把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只是因为看到眼前毫无火苗的地方突然起火才这么说,那根本就不算根据。小薰的事也一样。的确,我是看到了奇妙的起火现象,但我不会单凭那个就相信念力纵火超能力。因为人的五感是有局限的,尤其是视觉特别容易受骗,如果只是因为亲眼看到就完全相信,那会很危险。既然要能称得上是根据,就得更有说服力才行。」 这时,牧原的瞳孔仿佛在一瞬间有点失焦,在空中游移不定。 知佳子刚担任便衣刑警时,会与当时值勤的分局内号称侦讯第一把交椅的前辈并桌而坐了一年。每个分局里总会有一、两个像这种被尊称为破案〇〇的侦讯高手,而且多半是历尽沧桑、上了年纪的男刑警。此人也不例外。吃过苦的人,多半对失意的人比较体贴。当时,未将女刑警视为战力的风气还很盛,在那间办公室里,也只有他经常声援知佳子、替她撑腰。而这位高手只教了知佳子一件事,却让知佳子谨记在心。 在侦讯室里对坐的嫌犯,有时候眼神会在空中游移——并非因为供词矛盾被识破而显得狼狈,也不是情急之下想用更多谎言来圆谎的反应,而是在无意间瞳孔失焦,这连当事人都不自觉。多半只有一瞬间,连嫌犯本身都没意识到。 「像这种情况啊,石津小姐。」高手如是说,「嫌犯自己不愿回想、一直封锁在脑海里的记忆,就会突然苏醒。而且,那记忆相当鲜明,嫌犯会因此转移注意力,瞳孔也就跟着游移,那与说谎时的眼神完全不同。能不能分辨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那突然苏醒且夺走当事人注意力的记忆,说不定对某些嫌犯来说是犯案过程的细节。但,对于某些嫌犯来说,很可能是遭受继父百般凌虐的回忆。而对于另一些嫌犯而言,那段记忆或许是在遭逢可怕又痛苦的事故那一瞬间。 「即使眼神游移,也不见得就是犯人。换言之,造成此人被调查的案件,与让他眼神游移的回忆,不见得有直接关联。但,在他眼神游移的那一刻,脑海里复苏的记忆,将是深入了解他的重要关键。因此,如果坐在你对面的嫌犯,有一瞬间眼神像是被拉进内在世界般,在空中飘浮失焦,那你一定要记住当时对方正在说什么、是什么情况,那说不定牵涉到重要线索。」 至今,知佳子仍未忘记这个诀窍。虽然没有因此变成侦讯高手,不过这个诀窍帮过她很多忙。 现在也是。牧原的眼神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内心世界吸引,继而慌忙回神,急着别开视线回到知佳子身上的那一瞬间,完全被知佳子看在眼里。 牧原刚才到底想起了什么?那是一段未经他同意就自行复苏,却又不得不被匆忙封锁的记忆。 还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现在,我们正在谈那个。 对了,说不定…… 知佳子问:「牧原先生,你自己该不会有这种超能力吧?」 牧原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愣住了,指尖夹的烟冶不防掉下一截烟灰。 「是吗?所以,你才能这么有自信地坚持这世上真的有念力纵火超能力?」 知佳子倾身向前,认真问道。牧原正眼瞧着她,然后…… 他噗嗤一笑。 「哎呀。」知佳子也放松下来,跟着笑了。 「猜错啦?」 从刚才就一,直对他们很好奇的女服务生,正伸长了脖子窥探着。兴味盎然的她,一把抓起冰水壶,走近他们的桌子。 「我猜错了吧?」 知佳子再问一次。牧原点点头。 「错了,我根本没有那种力量。」 「那,还是你的亲戚呢?」 这一次,牧原如遭针刺般吓了一跳。知佳子感觉,这一箭已射中了靶心附近。 女服务生来了。她以刺探的眼神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并刻意用慢动作替他们添满冰水,慢吞吞地走开。 「因为我儿子很爱看科幻小说,」知佳子说,「他也看过很多电影,还收集了不少录影带。所以我对……,那叫什么超能力来着?对那种东西也不是完全不懂,比起一般欧巴桑,说不定还算有点了解喔。」 「令郎多大了?」牧原问。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肩膀也放松了下来。 「二十岁。在广岛念大学,一年只能看到他一次,就是正月过年时。养儿子实在很没意思。」 知佳子笑了,拿起刚添满的冰水喝。 「牧原先生,你刚才想起了什么往事吗?」 「……」 「该不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吧?所以我在想,对牧原先生来说,这种念力纵火超能力,该不会涉及什么私人问题吧?」 「私人?」牧原咕哝着复诵一递。 「对,没错。比方说你的亲身体验之类的,像你刚才就是想起那件事吧?」 牧原苦笑着说:「石津小姐会读心术吗?」 「不不不,你太抬举我了。我只不过是学过一点技巧,刑警的问案技巧。」 牧原唐突地伸出手,抓起帐单就站起来。 「走吧。」 「可是,我们还没说完耶!」 「剩下的,我不想在这里说。刑警就要有刑警的样子,我们不是应该去现场勘察吗?」 两人坐上牧原的车,行经市区,这段期间,牧原几乎不发一语,不管知佳子问什么,他都一律坚持抵达「现场」之后再说。 路上塞车,这一趟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当牧原停车说「就是这里」时,他们已沿着目白路在丰玉陆桥右转,往樱台方向行进五分钟并抵达某镇的一处。 双线道左边有一座小型儿童公园,这里是住宅与公寓大楼林立的宁静区域,路旁竖立着「学校区」的标志,儿童公园周边环绕着一圈林木,树叶早已掉光,视野开阔的树枝之间,只见或跑或跳或荡秋千的孩童们身上穿的夹克与毛衣,五颜六色地散布各处。 牧原跨过低矮的围墙,穿过公园的灌木丛,走向正在大弧度摆荡的秋千。知佳子无法像他那么轻巧地跨过围墙,只好绕一段路从入口大门进去,朝牧原的反方向走向秋千。 一名看似小学生的孩童正站在秋千上摆荡,而且荡到有点危险的高度。只听见铁链叮当作响。牧原走到秋千旁站定,双手往外套口袋一插。 「这里就是现场吗?」 赶过来的知佳子问道。牧原回看知佳子,然后点点头。 「我就是在这一区长大的。」 「真的?」 「我家离这里走路只要五分钟。这座公园从我小时候就有了,我以前常来玩,现在虽然经过整顿变得漂亮多了,不过秋千的位置还是一样,树木和灌木的地点也都没变。」 一旁有一张长椅。牧原以下巴指着那个。「这张长椅也一直在这里。」 终于,好像可以继续听下文了。天气有点冷,不过知佳子还是在长椅上坐下。 「距离现在,正好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我念国二——应该是十四岁吧。正值年底,十二月十三日, 学校还没放寒假,我正忙着准备期末考。」 听起来不是那种追溯记忆的说话方式,倒像是一字不漏地朗读着条列分明的纪录。 「那天傍晚……,我想应该已经过了六点吧。那个季节天黑得早,太阳已经下山,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都回家了。可是,阿努那家伙还在荡秋千。」 「阿努?」 「对。我弟弟。当时,他才小学二年级。」 「你弟弟年纪比你小很多耶。」 站着荡秋千的小孩,威风凛凛地乘风而来,传来一阵「咻!」的声音。原本正凝视着秋千的牧原,俯视着知佳子说:「我们是同父异母。我妈,在我出生以后就过世了,因为她心脏不好。我爸一个人辛苦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再婚了。那个继母,就生下我弟弟。」 他似乎很冶地耸起肩,微微摇头。 「按照常见的情节,我和继母应该水火不容,但在我家并未发生这种事。正好相反。我继母,大概是怕我心里受伤或觉得寂寞吧,对我实在太客气了。相反的,她对于我弟弟这个亲生儿子却异常严格。所以,阿努在当时就已经是个爱闹事的问题儿童了。」 那天也是,阿努放学以后,又在家里发脾气弄坏东西,被母亲臭骂一顿,一气之下就冲出去了。 「我继母虽然叫我别理他,不过我当时也多少学会察言观色了——虽然那并非好事。总之,我知道继母其实很担心我弟,所以我出去找他。我弟只是个小学生,能去的地方不多,我很快就在公园里找到正在赌气荡秋千的他。」 当他发现哥哥来叫他回家,顿时变得更叛逆,用力一蹬秋千,趁势跳下来以后,拔脚就跑。 「我就像个笨哥哥,一边喊着已经天黑了快回家吧,一边追了过去。阿努跑得很快,眼看着越跑越远。在秋千对面的那一边,就是现在变成堆沙场的地方……」 知佳子也在冷风中眯起眼,朝牧原瞥去的方向眺望。冷风刺骨的堆沙场,看不见玩耍的小孩。 「当时,那里有个小小的溜滑梯,我弟正要经过。没想到,他突然站住了。看起来好像很意外,接着他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在喊谁的名字。」 「是遇到朋友吗?」 随口发问的知佳子,被牧原阴沉的侧脸吓到了,那表情跟刚才截然不同。 「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他说,「至今还是不知道。总之,那里的确有人……,就躲在溜滑梯底下。现在请你先姑且当作是这样。」 牧原笔直地望着堆沙场。他眼前一定浮现了当时的那座溜滑梯吧。知佳子暗想。 她有一种几乎冷透心脏的不祥预感。勘察「现场」这句意有所指的用语,以及它与念力纵火超能力的关联,想必都在牧原即将要说出的事态之内,那一定是不好的事——发生在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与母亲感情不好、不懂得处理自我情绪、只会胡乱发脾气的小男孩身上的事…… 「阿努停下来,说了什么。」牧原继续说,「那时,我离阿努不到十公尺。那家伙一停下来,我连忙加快脚步想追上,便出声喊他。」 阿努,快回家吧,妈很担心你…… 小孩依然站在秋千上摆荡,欢笑声传入知佳子耳中。 好冷。 牧原就这么伫立不动,盯着堆沙场说: 「突然间,我弟就当着我的面,整个人烧了起来。那简直就像爆炸,只听见低沉的砰地一声。」 知佳子发现牧原在那一瞬间浑身一颤。 通常,在公园这种冷风呼啸而过、毫无烟火的地方,人是不会像这样打寒颤的。就算像筛米糠似地不停发抖,也不会打寒颤。人只有在冶得快冻僵,突然遇上得以暖身的火源时才会打寒颤。 可是现在,这里并没有火。至少知佳子看不到。那团火,在牧原的脑海里,在他的记忆中。这一刻,他再次看着年幼的弟弟就在他眼前起火,近在眼前,所以他才会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火源从哪来的。」他继续说,「前一秒什么事都没有,下一秒阿努已经全身起火。就是那种感觉。砰地一声后,我记得他顿时愣在原地,张开双手,一脸不可思议地,俯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忙着修理脚踏车,原本心无旁骛,赫然回神才发现全身沾满了机油——有时候不是会这样吗?尤其是小孩。」 「对,的确会。」知佳子静静地附和。 「就像那样,好像很惊讶自己什么时候搞得满身油污。他就像那样,只是一脸错愕。而且,只有那么一点点错愕。好像在说:奇怪,怎么会起火?他就这样上下打量自己的手臂和身体……,然后,」 他停顿了一下,语尾略带震颤地说: 「然后,他开始大叫。那时我已经跑到他身边了,还看得到他张嘴大叫。这不是比喻,我真的看见他哀嚎了。阿努一张嘴,火焰就从嘴里喷出,简直像电影里的火龙。接着,他开始乱跳……,想把火甩掉,想把火甩得远远的,就像脸上沾到蜘蛛网那样,胡乱甩动手和头。」 阿努——哥哥大喊。听到弟弟的哀嚎,牧原少年也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大喊弟弟的名字。 「阿努看着我,他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我,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黑眼珠就像要迸出眼眶似地激烈转动。不只是眼珠,还有他的鼻子、嘴巴、手腿,就好像身体每个部位都想逃离他的本体,朝着不同的方向乱动,而那周遭包覆着一团火,就像果冻胶膜一样。不管阿努再怎么伸出手臂、用指甲戳,还是无法戳破那层膜。」 阿努往前伸长双臂,朝哥哥踉跆跑来,这举动解除了牧原少年动弹不得的魔咒。 「我在一瞬间往后退。弟弟跑来向我求救,我却想逃走,虽然只有零点五秒,但我毕竟还是逃了。阿努也知道。」 年幼的弟弟一边企图挣脱火衣,一边大叫:哥哥,哥哥,哥哥…… 「连他体内都着了火。」牧原说。「他的眼睛深处和嘴里看起来一片焦黑,一切都烧焦了,连指尖也窜出火焰。阿努伸出那只手……,朝我伸出……,然后蠕动嘴巴……」 救我!他说。 牧原颓然垂首,接着又打了一个寒颤。知佳子起身,走到他身后站着,从他的外套衣领下隐约可见脖子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然后,他就倒下了,倒在我的脚边。」牧原低垂着头继续说,「你堆过木柴烧过篝火吗?或者烧过木箱?」 「嗯,有啊!」 「在熊熊火焰包围下,到了某一刻就会突然瓦解吧!堆起来的木柴倒塌,木箱被压扁了。人体也是一样,阿努一下子就倒了,名副其实被烧垮了,就像柱子着火、房屋倒塌一样,骨头烧焦、关节瓦解,仿佛恶心的骷髅人偶散了架。」 知佳子觉得冷,双臂交抱胸前,缩着脖子站在牧原身旁。不知何时,秋千已经停止摆荡,刚才荡得半天高的小孩好像跑到别处去了,欢笑声消失,四下一片静寂,堆沙场依旧杳无人迹,唯有寒风从知佳子的耳畔呼啸而过,发出如孩童悲鸣的细微声音。 「阿努像扁平的人干一样倒地,我这才急着去灭火。」牧原继续说,「我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身体,试图灭火,拍打到一半,才想到脱下身上的衬衫,胡乱挥打着灭火。可是,不管用哪种方法都太慢了,阿努已经烧光了。」 「听你这么说,这段过程好像很漫长,其实应该只有十几秒吧,我想。」知佳子说,「所以,其实你并没有耽误时间。你冲到弟弟身边,试着灭火。虽然事后回想起来,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其实大家都一样,那只是一种错觉。」 她这么说并不是为了安慰牧原。当案件或 意外事故发生的当下,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变得特别慢。当然,时间不可能真的变慢,而是置身于现场的当事人,大脑处理讯息的速度变得比平常快上两倍甚至三倍,记忆变得异常鲜明,观察力特别敏锐,平时连一秒都无法判读的讯息,这时只需要〇·五秒就能处理完毕。所以会感觉时间好像变得特别漫长,可是身体的行动又跟不上大脑的三倍速运转。于是,事故的幸存者,在事后回想那一瞬间的细节时,往往会觉得自己反应太迟钝,事过境迁仍自责不已。虽令人心痛,但这绝不罕见。 「我胡乱拍打,拼命想灭火的,已经不是我弟,而是我弟的残骸。」牧原以毫无情绪的平板语气说,「我就跟阿努刚着火一样,开始大吼大叫,我扯破喉咙大叫,在阿努身上打着打着,火熄了,开始冒烟,我听到远处好像有谁在大叫。大概是路过的人,发现公园里起火吧。栏杆那边有两、三个大人看着这里,他们朝我大喊『喂!你没事吧?出了什么事?』之类的话。我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卡榫松脱般喀答喀答地抖个不停,几乎无法开口,双眼不断地流泪,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睁开眼皮——我后来才知道,两边的睫毛都烧焦了。」 他疲惫地以掌心抚过脸孔。 「可是,我听到了……,就在我身旁,有人在哭……,不知道是谁,那时我还没哭。」 牧原抬起脸,指向堆沙场那边。 「我刚才不是说那边本来有座小溜滑梯吗?我弟就是跑过那旁边才着火的。」 「嗯,我记得。」 「我瘫坐在阿努的尸骸旁。从那里可以看到溜滑梯底下的阴暗处,也就是溜滑梯的台阶底下。我看到那里蹲了一个小女孩,是个和阿努年纪相仿、体型娇小的女孩。 公园里虽然有照明灯,不过当时天色已黑,那女孩又躲在台阶底下,所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知道她穿着鲜黄色毛衣,小手蒙着脸正在哭泣。她在啜泣,像抽搐般晃动着小小的脑袋。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近那女孩,可是我只感觉身体一歪,好像喊出了什么。大概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之类的。那时,我以为那女孩被那场火灾吓哭了。」 牧原少年踉跄着试图走近,躲在溜滑梯底下的女孩,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啪地站起,动作之大,连她身上的蓬蓬裙也随之掀起,倏然露出深蓝色小内裤。 女孩正在哭,她的五官清秀可爱,模样惹人怜爱,现在却涕泪纵横。那张哭泣的脸转向牧原,霎时,视线落到还在冒烟的阿努残骸上。「对不起。」她说。快得仿佛在嗫语。 「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可是对不起,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女孩拔脚就跑。牧原愣了好几秒才发觉,她不是跑去求救,不是朝着大人传来声音的方向跑,而是要逃离现场。 「等我回过神时,那女孩已经不见了。」牧原说。 他的眼神追索着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逃走的路线,仿佛那里仍留着女孩的足迹,他的视线中没有丝毫迟疑。 「后来,大人们跑了过来,叫了救护车,警察来了,我爸妈也赶到现场……」 牧原的视线终于离开那女孩当初逃走的路径,瞥向知佳子,露出苦笑。 「起先,我爸妈还以为我疯了。」 「为什么?」 「因为我坚持说:快找到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小女孩放火烧阿努。我确定是一个小女孩烧死我弟的。」 「那些人都没看到那个小女孩吗?」 「对,很不巧。」 「可是,你看到了,也听到她说『把他烧死了』,她还说『对不起』。」 「是的。」 「那些大人都不相信?」 牧原微微仰起下巴,以背诵的口吻说:「阿努全身有百分之八十二受到三度灼伤,不止是表皮,连食道和气管都烧伤了,遗体简直就像引火自焚的自杀者。可是,阿努与引火自焚者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 「没有助燃剂,对吧?」知佳子说,「我们好像一再地提到这一点。」 牧原点点头。「阿努既没被泼到汽油,身上的衣物也没沾到灯油,虽然穿着棉质内衣裤、人造聚脂纤毛衣,但你也知道,这些材质都不会引起爆炸式起火。可是,阿努的内衣都被烧光了,听说几乎完全炭化。」 他摇摇头。这个动作似乎令他想到此刻正置身室外,畏寒地缩起脖子。 「在没有助燃剂的情况下,几分钟之内就把一个活人——虽说只是个小孩——烧得精光。除非用的是大型喷火器否则绝不可能办得到。这么严重的事情,这个不幸的哥哥,居然指称凶手是个与弟弟年纪相仿的小女孩,还说那小女孩一直说『对不起』。边哭边逃离现场。真可怜,八成是哥哥目睹弟弟被烧死,所以也疯了吧……,就这样。」 「就算这样,还是应该找一下你说的那个小女孩。他们找过吗?」知佳子问。「第一,她是目击者。其次,她提到很重要的事情。『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你刚才说过,连你自己也觉得阿努是个问题儿童吧?那个小女孩,说不定是阿努的同学,在学校被阿努欺负过,也许她用某种手段——姑且不论是故意的还是失手——在阿努身上点火。」 知佳子呼出来的气息冻得发白。 「阿努之所以全身着火,极有可能与她有关联吧!她躲在溜滑梯底下,阿努当时正好经过,发现她躲在台阶底下,吓了一跳。他想: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而她,如果是阿努经常捉弄的对象,阿努一定会很好奇,于是停下脚步,说不定想叫她。接着,自己却在下一瞬间着火了——是这样吧?这女孩绝对知道什么内情。」 知佳子愤然地仰望瘦高的牧原。他闭起双眼。 「基本上,的确找过。」他小声说,「警方曾经找过我说的那个女孩。他们让我看学校里那些与阿努同龄的女孩子的照片,包括不同学区的女孩。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在公园里看到的女孩并不在那些人里面。说不定是我看了太多照片,反而搞混了。总之,我就是没找到那女孩。」 搞什么,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女孩嘛。基本上,这个说法打从一开始就太可疑了。小女孩一边道歉一边说「把他烧死了」,这怎么可能。难道一个小女孩会扛着喷火器逛公园?只为了烧死欺负她的小男孩? 太可笑了。这个小哥哥的说法,根本从头到尾都是谎言吧——牧原少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开始转向。 「爸妈以为我惊吓过度变得疯癫。」 牧原的语气就像在朗读不感兴趣的典礼仪式似的。 「其他大人……,包括学校老师及警察、消防员都认为我说谎,而且他们还这么告诉我爸妈。我爸妈听了脸色发白。那孩子说谎?是他瞎掰的?为什么?他干嘛那样做?年纪比么弟大一截,开始懂得察言观色的长子,为什么会编出这种谎言?这个疑问,最后归纳出一个老套的结论。」 知佳子不忍心让牧原亲口说出来,于是抢着说:「他们怀疑你烧死了你弟吧?」 牧原沉默了一下,随即承认她的推测。「是的。」 他呼出来的气息也冻成白雾。刚才在叙述么弟惨死的经过时,他呼出来的气息还没那么白,那表示叙述者的体温与室外空气一样低。知佳子想。直到现在叙述完毕,恢复了正常人体温,呼出来的气息才会变白,因为他已起死回生。对于牧原来说,每每论及么弟,就等于又死了一次。 「阿努死后,我爸和继母在家里也不笑了。」牧原继续说,「好像对阿努有所顾忌似的,如果我做了什么好笑的事,或是在外面发生什么好玩的事,一家三口 齐声大笑的话,等于背叛了阿努。」 知佳子在心里揣测着那位母亲的想法,她因为很怕伤害牧原这个继子,反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阿努过分严厉,却导致母子失和。这位母亲失去了亲生儿子,成天与涉嫌杀死亲生骨肉的继子对立,这样的关系究竟能建立出什么样的家庭? 「我从高中就进入寄宿学校就读,从此便离开了家,连寒暑假也没回去。一旦离家,再回去就会觉得好害怕好痛苦好生气。」 「那,你跟你爸妈……」 「我爸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去世了,是脑溢血,一直陷入昏迷,我们父子睽违十年才重逢,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上。至于我继母……」 他有点欲言又止,然后才说: 「我爸的葬礼结束以后,我们谈过。我已觉悟今生恐怕再也不会与继母见面了,所以临别前,我主动说:妈心里如果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没关系。」 知佳子沉稳地问道:「那你母亲怎么说?」 想必,那句话早已刻骨铭心,连想都不用再回想,但牧原还是故作沉思状,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妥协吧。 「她问我,之所以选择当警察,是不是要为自己以前做的事情赎罪。」 知佳子默然。 「我说不是。因为我并没有做我妈认为我做过的事情。就这样,我继母再也没过问其他事了。」 第十五章 那晚,石津知佳子一边缓缓浸入不太热的洗澡水中,一边翻来覆去地回想牧原在公园说过的话。 (那不是普通的火灾。我弟身上不是以普通方式着火。) 念力纵火超能力。牧原似乎耗费了大半青春岁月,才归结出这个名词。他把自己读过的无数书籍及拜访过、请教过的无数人士告诉她——那虽然是知佳子很陌生的世界,但,她能感觉到,牧原是认真的。虽然认真与疯狂的界线有时候暧昧不清,相当危险。 (拥有念力纵火超能力的人,数量当然很少,但的确存在着。) 傍晚的公园溜滑梯底下。 (如果不相信,那也没关系。不过,这是个好机会,你不妨仔细观察仓田薰。这名少女是个超能力者。我百分之百确定。等你对仓田薰了解更多,石津小姐,对于我说过的你应该笑不出来。) 一个小孩,在没有助燃剂的情况下,能够产生热能把一个活人烧成焦炭。 知佳子甩甩头,洗把脸。 牧原他弟弟的遭遇真的很令人同情。由于这段经历实在太凄惨,令他至今走不出那个阴影。他被弟弟的死绊住了。 念力纵火?溜滑梯下的女孩,对牧原的么弟放火? 这怎么可能。 不,就算退个一百步一千步,姑且假设真有念力纵火超能力,二十年前躲在溜滑梯底下的小女孩真有那种超能力,那她为何非把牧原的弟弟烧死不可?因为被欺负?因为受到威胁?如果是这样,抓把沙子朝他丢去就够了。再不然,大哭求救也行。就算是动作再快的超能力者,也犯不着二话不说就发功吧。 (我明明叫他别欺负我,谁教他还要欺负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 小女孩会这样说?听起来就像是编出来的故事。纵使是小朋友,起码也分得出受到的伤害与报复的程度实在不成正比。如果她是明知故犯,又怎么可能如此辩解。 这是捏造的,是个故事。 牧原的说法缺乏现实感。 知佳子泡过澡,正在喝冰麦茶之际,丈夫回来了。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丈夫满身酒气,满脸通红,呼出来的酒臭味令知佳子不禁皱着脸。 大概是公司里有什么喜事吧,丈夫心情极佳,嚷着口渴,从知佳子手中抢去那杯麦茶,一口气喝光,然后在知佳子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吵着要吃茶泡饭。 知佳子虽然嘴里念他喝太多丢人现眼,心里却一边微笑,一边烧开水切泡菜,俐落地准备宵夜。她真想告诉丈夫:我被踢出那起连续杀人案的调查小组,算你走运喔。如果知佳子为了那起案子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绝对不可能在家。 丈夫吃过茶泡饭,喝着知佳子泡的粗茶,把桌上的烟灰缸拖到手边,取出烟盒,叼起一支烟。 知佳子望着丈夫使用那只打火机。醉意作祟,他的手哆嗦不稳,那只打火机大概快没瓦斯了吧,迟迟点不着火。嘴里那支烟的烟头,随着他的手每动一下,就跟着上下抖动。 念力纵火。 知佳子忽然想到,所谓的念力纵火,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像这样坐在丈夫对面,不用动手,只要稍微集中意识,就能让烟头着火的能力。 喀嚓一声。 打火机燃起小小火焰,丈夫深吸了一口。知佳子站起来,收拾桌上的餐具。 她对于中性洗碗精过敏,先套上长及手肘的专用橡胶手套,开始洗碗,然后继续思考。 如果只是点个烟,那倒没什么关系,碰上风大的日子,这种超能力在户外反而极为有用。 但,拥有这种超能力的人,不见得只会做善事。 只要稍微看谁不顺眼,就可以烧死对方。那就是念力纵火超能力者。 如果是这样,只因为被欺负,不是也可以点火报复? 今天,丈夫心情极佳,正哼着小曲看晚报,如果一不注意,说不定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但,就连丈夫,也不可能一整天乐陶陶。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次,会碰上晚娘面孔的咖啡店女服务生,不得不与客户公司里的讨厌经理鞠躬哈腰,或是在爆满的电车里被踩到脚,一瞬间也好、短短几分钟也罢,想必都生过气。那正是日常生活。 我们忍受着,因为那是日常生活,所以忍受。然后就这样长大成人。如果动不动就为芝麻绿豆的琐事生气,跟看不顺眼的对象过不去,不只无法适应社会,也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 然而,如果没必要忍受呢? 如果可以当场报复呢? 而且,谁也不会发现那是自己的报复行动。 例如,在电车上踩到别人的高跟鞋女人,明知自己踩到人,却理直气壮连句对不起也没有,真令人火大。那女人现在要下车了,瞧她扭腰摆臀,走路姿势做作得要命。集中意识,盯着女人那头夸张的卷发。盯着,盯着。 女人的头发起火了。 啊,真痛快。 凡是顶撞异能者、惹异能者不高兴的人,立刻会遭到报应。 「喂,水龙头没关喔。」 被丈夫一喊,知佳子这才赫然回神。她连水龙头都没关,就这么杵着陷入沉思。 「我去洗个澡再睡觉。」 丈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行不行啊?都醉了。」 「这点小意思算不了什么啦。」 「浴缸的水已经凉了,我得再加热。」 「没关系,我自己来。你先去睡吧,看你好像累坏了。」 目送着丈夫喜孜孜地摇摇晃晃朝浴室走去,知佳子又开始突发奇想。如果拥有那种点火的超能力,应该可以烧洗澡水吧?待在厨房,不用按钮也不必开瓦斯,只要释放念力,就能将浴缸里的水加热到摄氏四十度,岂不是方便又节约能源? 知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刚才本来还打算认真思考,结果却冒出这么荒谬的念头。看来,我还是无法理解牧原先生的心情,也不可能全然接受他的主张吧。 她熄掉厨房的灯,回到寝室,钻进被窝才发现,丈夫说的没错,自己比想像中还累。 浴室里弥漫着热气。 距离充分施展那萎丽能力的时机已经过了好几天,青木淳子感到体内又开始囤积能量。 体力,已经一点一点地恢复了,身上的枪伤虽然阵阵刺痛,幸好伤口没有发炎化脓。可能是失血导致些微贫血吧,早上起床时,总觉得天花板好像转了半圈。但,那应该也会逐渐好转吧。 而淳子体内的「力量」,在确定她的体能复原曲线之后,简直像是拥有自我意志与判断力的生物,仿佛在说「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又开始吟吟有声地强调自己的存在。 淳子感觉「力量」正渴望释放,她觉得「力量」渴望被使用。那场大规模的杀戮与破坏,对淳子来说真是睽违已久、毫不手软的一次「解放」,但「力量」似乎很享受那次解放,甚至食髓知味,现在又开始催促淳子。 已经不能再用那所废弃工厂安抚这股急欲发飙的「力量」。田山町,现在已经成为日本全国媒体工作者最多的城镇,所以,在运河或公园里任意释放「力量」非常危险,万一被谁看到或拍到就糟了。 无奈之下,淳子只好不断地让水沸腾。她在浴缸放满了冷水,把「力量」注入其中。不到三十分钟,这间小公寓的浴室就变得像三温暖一样。 (啊,又闷又热。) 淳子抹去脸上的汗水,走出浴室,身上的浴袍湿透了。打开窗子透透气吧。 才刚摸到窗框,电话就响了,伸手想接,中枪的肩膀便感到一阵剧痛。淳子有点迟疑,视线从疼痛的肩膀扫过手臂,这才用 另一只手拿起话筒。 「是青木淳子小姐吗?」 电话里的声音几天前也出现过。 「方便说几句话吗?」 淳子在无意识中,用手按压着肩伤。 刚才,正要接电话就觉得伤口一阵刺痛,好像是什么预兆。 「你是谁?」 淳子重新握紧话筒问道。话筒,被浴室溢出的蒸气弄湿了。 「突然要我报上姓名有点困难。」 语气沉稳,从容不迫。对方是男人,年纪也不轻,是那种很清楚自我能力与职责的人所惯用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像医生。淳子已经很久没让医生看过病了,但记忆里医生的声音,仿佛都是这个样子。 (不要紧,淳子小妹妹,你妈一定会好起来。) (你最好赶紧把你妈的病情通知亲朋好友,我们当然会尽全力治疗,不过她的心脏很衰弱。) 记忆中的声音。 「喂?你在听吗?」 被这么一喊,淳子从记忆中醒来,她换个姿势重新握住话筒。 「guardian……guardian,这名词你知道吗?意思就是守护者。」 类似的说法好像最近才听谁说过。对,那是……,同样也是电话…… 淳子赫然想起,不由得提高嗓门。 「上次有个无聊的年轻人打电话过来,也提过这个名词,他还说什么本来不应该打给我。」 对方似乎很惊讶,感觉得到他忿忿咋舌。 「那个小滑头。他已经跟你联络了吗?」 「你也是那人的同伙?他还说,『我们很佩服你的工作表现。』喂,这是怎么回事?guardian又是什么?」 「那是我们组织的名字。」 「就算跟我讲这些,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组织。」 「当然,你说的没错。」 淳子感到对方的笑意。 「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见面才打电话给你的。你肯见我们吗?你有这个意愿吗?」 「我干嘛非见你们不可?」淳子故意轻蔑地哼了一声。「我懂了,你们一定是什么直销公司吧?还是老鼠会?」 这次,对方真的在电话彼端哈哈大笑,声音变得有点遥远,可能是把话筒拿开了吧。 「你很没礼貌耶。也犯不着笑得那么夸张吧,我可是很正经在问你。」 「说的也是,对不起。」对方的语尾仍带着笑意,回到了话筒边。「我也知道一开口就要求见面,你不可能答应。所以今天,我想先送你一份礼物,你不妨试试看喜不喜欢。我看……,后天再打电话给你好了,还是这个时间。」 「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对淳子的质问置之不理,突然说:「辻、仁、志。」 淳子倏然瞪大了眼。「啊?你说什么?」 「我先把辻仁志现在住的地方告诉你,他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少年。他已经二十岁了,当然也考上了驾照,最近迷上滑雪板运动,每逢周末都会开车载着滑雪板去各地滑雪,跟他的伙伴一起去。」 伙伴。淳子不禁闭上眼。辻仁志。他现在到底和什么样的伙伴来往? 「对了,上个月,他住的那个地区举行众议院议员的补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投票,至少肯定他有投票权。这一点让我感慨很深。投票是国民的义务也是权利,可是他居然也有投票权。我们国家,对于这种没良心也无意悔改、禽兽不如的杀人凶手怎会如此宽容。」 淳子在无意识中脱口而出:「把那家伙的住址告诉我。」 「没问题。」 对方随即报上一串住址和电话号码,淳子急忙抄下。她很激动,只有这家伙的下落迟迟查不出来,这几年来让她一直很懊恼。 不过,激昂的情绪里还留有疑问。「你是怎么查出这家伙的住址的?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找这家伙?」 电话彼端,再次传来隐含笑意的声音。 「你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同志?」 「先祝你顺利达成目的。以你的能力应该不用担心啦。还有,如果你喜欢这份礼物,等你完成了该做的处置以后,我会再备上另一份大礼。」 淳子倾身向前,凑近电话,这样不可能缩短双方在物理上的实际距离,但她忍不住就这么做。 「你要告诉我什么?是谁的下落?」 「是多田一澍的消息。」 说到这里,对方就突然挂断电话。淳子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紧握着抄下的地址,就像突然被撇下似的,呆然若失。 辻仁志。 他是三年前住在东京都中野区的十七岁无业少年,也是小暮昌树的同伙,在帮派里的地位最低,总是被呼来唤去、跑腿打杂。这种人具有一种特有的扭曲个性及喜好欺负弱势的残虐性格。 现年二十岁。他已经成年了。现在迷上滑雪?还考上驾照? 这次,他打算用那辆车撞死什么人?淳子骤然涌起怒气,脸颊发烫,太阳穴青筋暴出。她一生气,「力量」就会随之增强。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一次全数释放还是很危险,因而淳子才会慢慢锁紧能量,像扭紧水龙头般。于是,开始出现偏头痛的症状,想必是身体这个硬体装备承受不了「力量」的流动,开始喀答喀答地震动吧。 淳子再次走进浴室,全身仅着内衣,坐在浴缸边,膝盖以下浸入热水,任由蒸气濡湿头发。虽然打开水龙头,在浴缸里不断地注入冷水,那水还是一样滚烫。她不时还得机械性地拔掉橡皮塞把水放掉,要不然水很快就会满出来。 「力量」煮沸了水,制造出蒸气,能量因此得以消耗,但情绪却无处依归。纵使用煮水来宣泄,淳子还是得不到满足。 今夜已经太晚了,要行动也得等到明天。不过,理智上这么想,那念头却开始蠢蠢欲动。辻仁志。终于找到那家伙了。终于可以干掉他。 若用汉字写,他的名字是「辻仁志」,像艺人的名字般别致风雅。可是,淳子仅从远处看过一次他的尊容,相当不起眼,唯独塌鼻与一口乱牙特别显目,是个像人渣般的丑八怪。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在东京某处,连续发生残虐的高中女生命案。这些女孩只因为不巧落单,就被犯案集团盯上,在路上遭到绑架,被带到杳无人迹的山间林道,或是观光淡季的湖畔道路。在他们抵达目的地之前,被害者一路惨遭强暴、拷问,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等到一抵达目的地,嫌犯便宣称「你可以逃了」。然后把她们扔到马路上,她们多半衣不蔽体、赤着脚。嫌犯对她们放话说:「只要能逃过我们的追捕就饶你一命,这可是一场玩命的捉迷藏游戏。」 于是她们,鞭策着受伤的身体拔脚狂奔,嫌犯则开车在后面追逐。纵使她们死命逃窜也找不到得以藏身的密林、草地或斜坡。因为这个地点是嫌犯事先选好的,那些女孩就像猎狐比赛的猎物。 她们就这样惨遭车子撞死,遗体像破布般就地弃置,或是被扔在别处。 当第三名被害者被发现时,警视厅为了颜面展开大规模搜查,最后盯上了某个不良少年帮派。起因是某个因其他案子被辅导的少年在侦讯室说溜嘴。此事在日后造成很大的后遗症,不过警方当时迫切需要情报,就算是再小的线索也不放过。 调查行动开始。情报外泄,媒体也开始报导。然而即使嫌犯的手法再凶残,毕竟都尚未成年,以致警方无法强制调查,何况又是仅凭密告的线索,缺乏物证也是一大败笔。 案子就这么耗着,被警方视为主嫌之 一、列入调查对象的小暮昌树,这名十六岁少年开始针对警视厅四处提出抗议,还主动召开记者会,宣称自己是无辜的。而警方不仅在他身边四处打探,还故意泄露他的身分,打算把他当成媒体的诱饵…… 小暮昌树有一股少年老成的魅力,口才便给,举手投足散发出优雅的气质,顿时成为部分媒体的宠儿。淳子不只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除了八卦新闻节目,连综艺节目都有,简直就跟偶像艺人一样红。他还滔滔不绝地表示,梦想自己能写出以年轻人叛逆灵魂为主题的小说,然后自编自导一部电影。 没有物证。不过状况证据倒是堆积如山,证词也多得数不清。媒体一边捧小暮昌树,一边将警方泄露的情报详加报导。舆论也分为两派。 但是最后,小暮昌树并没有遭到逮捕。他,与他率领的帮派成员没有人被捕。 (那就交给我吧。) 所以,淳子才会去见多田一树。 多田一树,是第三名牺牲者的哥哥。他已遇害的妹妹名叫雪江,是个肤白如雪的可爱女孩。 法律既然无法逮捕小暮昌树这种怪物,就得选择其他手段。因此,淳子想助多田一树一臂之力——成为一把装满子弹的枪。 她能够协助他复仇、处决。她认为自己与他处在同一个立场,可说是天意。 那年初秋,淳子和多田一树共同拟定计划,预计将袭击小暮昌树。实际上,只要从远处瞄准就行了。淳子将冷眼凝视着小暮昌树,很快地对方的头发、肌肤、身上的衬衫就会相继起火,满地打滚哀嚎。 但,多田一树在最后一刻退缩了,淳子还来不及对小暮昌树发动最后一击,他就拉着淳子离开现场,并且说不想杀人。他说,如果杀了人,那我们不就跟小暮一样了。 淳子无法理解。为什么多田一树、还有扮演「枪」的自己会与小暮昌树一样?多田一树并没有折磨任何人,也不会虐杀任何人,更没有以杀人为乐。处死小暮昌树,是上天赋与他们的神圣义务。 但,多田一树仍然摇摇头。 淳子就此离开了他,并且独自继续追查。 之后又花了整整两年,才终于收拾掉小暮昌树。在轰动社会的荒川河边四尸命案「处决」行动结束以后,淳子会去找过多田一树,为了向他报告「行刑」任务已经结束。 多田已经察觉到那是淳子干的。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夜晚。他要她就此罢手,不过淳子并不打算这么做,双方终究无法达成共识,淳子在雨中怅然离去。 从此,他们再也没见面。 淳子仍然继续追查。关于涉案的帮派成员身分,多亏小暮昌树高调的演艺活动、四处接受采访,甚至还写了所谓的自传,所以比较容易调查。淳子也到处打听,外行人应付不了的部分就委托徽信社,最后终于锁定其他成员的动向。 淳子在击倒主嫌小暮昌树之前,并不希望引起他的戒心,所以暂且放过其他成员。一旦小暮倒下了,自然该轮到那些党羽。没想到,小暮的惨死造成他们很大的冲击,一时之间,这是某个愤怒者报复的臆测甚嚣尘上,导致这些党羽开始逃窜。不是搬家,就是离开东京迁居乡下,或是改用化名掩护。淳子的追查行动变得很困难。 即便如此,淳子还是成功地找到了与小暮同为主谋、当时才十九岁的青年,以及负责开车的一名十八岁青年,并「处决」了他们。前者是连人带房子烧得精光。那场火被视为不明火灾结案。起火时,十九岁青年的父母正巧不在家,后来还替他办了一场相当盛大的葬礼。淳子也乔装成送葬者到场,望着他父亲大言不惭地说他生前像天使一样善良,前途无量。淳子真后悔没有连他父母一起收拾。至少有三名不相关的少年作证指出,曾经亲耳听到这名青年大声炫耀,把第一个十六岁的受害者绑起来,用冰锥戳刺这个无法抵抗的女孩的双眼。至于后者,那个十八岁青年,淳子让他的座车起火,车子像火球一样失速暴冲,撞上电线杆,支离破碎。不过,驾驶座上的青年没死,他像打不死的蟑螂捡回一条命,至今应该还活着,只不过已变成和仙人掌差不多的植物人。 最后,只剩下辻仁志。 这个像猴子一样狡猾的青年,改名换姓,摆脱过去,苟且偷生。他对掳来的女学生做了什么,对其他未公诸于世的被害者又做了什么,淳子都知道。在她把那个与小暮同为主谋的十九岁青年烧成灰烬之前,先用「力量」折断对方的双腿,让他逃不了,然后逼他一五一十说出经过。 那家伙哭着吐实,招认了一切。三名遇害的高中女生固然不用说,另外还有多起尚未浮上台面的伤害案与强暴案。每次犯案时,下手最残忍的,都是在主犯旁边呐喊助兴、迫不及待等着上场的辻仁志。 只要一天没干掉这家伙,高中女生命案的任务就不算结束。淳子如此下定决心。 现在,终于找到那个辻仁志了。 (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guardian。守护者。淳子闭上眼睛思考。那男人说的「我们」,会是与淳子拥有相同「力量」的组织吗?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打算守护什么? 可悲的是,淳子什么也「守护」不了。如果自己身边或生活圈内出现什么凶恶人物,届时应该有能力迎击吧。问题是,恶意无所不在。淳子在单一时刻只能待在单一地点,无法瞬间移动。淳子唯一能做的,只不过在悲剧发生后挺身而出,击退那个酿成悲剧的禽兽。 结果,那天晚上过了凌晨两点,她还耗在浴室里,最后虽然上床就寝,浑身还是发烫,难以入眠。 闭上眼,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的不是辻仁志,而是多田一树的脸孔,真不可思议。照理说,现在对他已经毫无感情了。那时,淳子的确对他有好感,觉得他是个认真体贴的好人。淳子也不否认,就是这份好感,促使她主动表明愿意扮演他的「枪」。 但,现在不一样了。多田不肯理解淳子,他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愿接纳淳子,他说,比起替妹妹报仇,更重要的是别成为「杀人凶手」。 为什么那个自称守护者的男人,会认为多田一树的消息对淳子是一份「礼物」呢?淳子已经不想再见到他,就算见了也没有用。 浅眠,直到快天亮时才降临。在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只有身体颓然放松。 接着,她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出现了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淳子好像不小心烧了某人,正哭着道歉。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把他烧死了,对不起!——她口齿不清地大叫着。 淳子想逃,火却在面前熊熊燃烧,火团里有个小孩,燃烧的烈焰让对方疯狂蹦跳。淳子看到那双眼睛惊愕地暴睁,脸颊上淌着泪水。 现场除了那小孩,还有另一个人,正朝着燃烧的小孩伸出手,大声嚷着什么。他也……,对,是男生,是个少年……,在哭,他的声音嘶哑,身体摇摇晃晃,但他认出淳子,想要追上来。淳子拼命跑、死命逃。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请你原谅我…… 到这里就完全清醒了。 为什么会梦到那么久以前的事,淳子也不明白。那是一段讨厌的回忆,是她一直刻意压抑的记忆。睡衣黏着身体,一丝汗水滑落胸口。 她坐起身,离开被窝,拉开窗帘,夜色隐约泛白。淳子摇头甩落梦境,抿紧嘴唇。战斗的早腱,再度来临。 第十六章 横滨市港东区下田中二丁目。淳子按照自称守护者的男人所提供的住址寻找,很快就来到一栋独栋洋房前。这是一栋白墙红瓦、外观气派的建筑物,或许可以称之为西班牙风格吧。 洋房位于一条绿意盎然的住宅街上,这里家家户户占地辽阔,以围栏或石墙隔开的内侧,有着一望无际的草坪和庭园。淳子虽然首次来到横滨这一带,对于此地相当陌生,但放眼望去,便知道这里是富裕的地区。由于时值上午,路上既无行人也无来往车辆。 淳子穿着牛仔裤和旧的厚外套,脚上是一双常穿的高筒球鞋,头发随意绑在脑后,也没化妆。一切都是以战斗为优先,不过这身打扮走在这一带,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经过,只要随意一瞥,马上会察觉淳子是外地人吧。正好她手上拿着地图,只能祈祷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在寻找便宜公寓或宿舍,不小心闯入这闲静高级住宅区的土气女大学生。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辻仁志怎会住在这种地方? 就淳子记忆所及,他应该不是富裕家庭的小孩。在帮派老大小暮昌树写的那本令人喷饭的《自传》里,辻仁志是以「k」这个化名登场。根据书上所提的,他们俩半夜在涩谷街头相识,当时身无分文,两人联手向路过的高中女生搭讪,哄骗对方掏钱上宾馆。结果,「k」不小心露出身上被父亲殴打的伤痕,把女孩们吓得落荒而逃。 我和「k」,都是终年与父母冲突不断的小孩。我老爸太有成就,让我自卑,「k」则是受尽人渣老爸的虐待。 她记得那段文章大致如此。反正《自传》一定不是小暮自己写的,只是找人代笔,把他说过的话汇整成文章,况且他满口谎言,内容根本不足采信。不过,「k」——也就是辻仁志——如果出自这种豪门大户,在小暮率领的帮派里,至少可以保有好一点的地位。但撇开被父亲虐待的事实不论,辻仁志不太可能是上流家庭的小孩。 守护者虽然告诉她,辻仁志现在住在此地,日子过得好像还不错,但是对于他何以搬来的过程却只字未提。小暮昌树成了某种名人,帮派干下的恶行也逐渐模糊焦点,最后,社会大众都选择了沉默,遗忘了这件事。在那之后,在辻仁志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过,这一点只要逮到他本人就可以问清楚了。) 淳子仰望着仿瓦斯灯造型的彩色玻璃门灯,正门是一扇高两公尺以上、镶挂铁链的大门,挡住了淳子的去路。门旁挂的金属门牌上,以雅致的斜体英文字母排出kinoshita(木下)这个姓氏,并无法窥知这栋宅邸里有哪些家庭成员。门内是一片辽阔的草皮庭园,打扫得很干净,一片落叶也没有的碎石路以和缓的弧形直达宅邸玄关。 环绕的围墙和宅邸墙面都是用粉砖砌成,淳子用指尖一枢就落下细细粉层。如果集中「力量」施以一击,这面薄墙想必会应声而倒。 木下——这里是辻仁志母亲的娘家吗?还是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再婚了?抑或,辻仁志住在养父母家里? 淳子从正门往右走,绕着围墙走了一圈。靠近宅邸正面的右侧围墙紧临邻户的石墙,缝隙顶多只容猫咪钻过。她返身回到正门,这次朝左走,发现西边末端有扇小门。说是小门,其实那扇门有淳子住处的玄关大门那么宽,门旁有座对讲机。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试握门把,是锁住的,从铁栏杆之间往内窥探,里面有个钩锁,她把手指头伸进去,喀答一声便打开了。 好了,现在怎么办?老实说,她没料到会是这么难潜入的豪宅。如果是普通住宅,只要绕上一圈,多半可以确定住户在不在家,还可以用到府推销或做问卷调查的借口按门铃。可是这里,就算按小门的对讲机,应答的八成也是佣人。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直接问辻仁志是否住在这里。杀了他以后,警方必然会出面调查,这样等于替警方留下一条最好的线索,被害者在临死前曾经有个女人来找他。 哼,被害者?淳子就连思考时都不愿把这个字眼用在辻仁志身上,她觉得这对真正的被害者是一种侮辱。 警方会怎么做?当她杀死小暮昌树时,也曾经一边看着荒川河边命案的新闻报导一边想。警方想必立刻发现小暮昌树就是那个小暮昌树,自然会把荒川命河边案与他的「过去」联想在一起。彼时,当他们在思考这一点时,是否真的把小暮昌树视为「被害者」?警方会不会觉得,认定小暮昌树是被害者,等于是在侮辱被他虐杀的那三名高中女生? 大概是想到警察吧,这时,她突然念头一转。守护者——守护者如果是淳子的同志,就算不与警方为敌,至少也得躲避警方吧。难道,守护者到目前为止的行动都没有被警方追查过吗?具体而言,他们究竟采取过什么行动呢? 怀疑与困惑再度涌现。淳子后退几步,再次仰望这栋西班牙式建筑。我该不会被骗了吧?辻仁志真的住在这里吗?在苦寻多年未果的情况下,骤闻情报大喜过望,所以变得有点轻率? 还是先离开这里,根据这个住址的「木下」查一下电话号码吧。在接近辻仁志之前,如果不先确定他的下落,或许太冒险了…… 正当她拿不定主意之际,忽然听到汽车轻按喇叭声。转头一看,只见无人的闲静马路上,远处一辆豆粒大的红色自用车驶来,逐渐接近。淳子急忙俯看手中的地图,佯装成找公寓不惯迷路的女大学生。 红色自用车,在木下大宅的墙角停了下来。淳子一边低头佯装确认地图,一边窥探情况。那是一辆mini cooper的小车,如果只是确认有无路人穿越马路,也未免停得太久。淳子拿着地图,背对着木下大宅的小门,朝mini cooper的反方向走去。她不想让驾驶看到自己的脸孔。 淳子身后再次响起喇叭声,那是mini cooper的驾驶按的。淳子没想到对方在叫她,所以并没回头。 不料,身后响起年轻女人的叫声。 「喂,那边的小姐!」 淳子左右张望,附近无任何人,前方也不见人影。 「我在喊你啦,小姐!」 看样子,好像在喊淳子。她倏然回头。 那辆mini cooper停在木下大宅的小门旁。一名身穿与车子同色毛衣的女人,从驾驶座窗口探出身子,朝淳子挥挥手。 「喂,你要来找仁志吗?」女人说道。 淳子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哑口无言。那女人看起来活泼开朗,像只小鸟般敏捷地下车,小跑步追上淳子。顿时,飘来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你要找的是这一家吧?佣人没出来应门吗?」 年轻女人以做作的手势竖起大拇指比的,显然是木下大宅。看来,淳子尚未采取任何行动,骰子就自动滚到面前来了。 「是的。可是,这房子太气派了我不敢进去。」淳子说,「辻仁志先生住这里没错吧?」 「没错。大家刚开始都吓一跳。」女人笑道,「你别客气,我也正要去找仁志,我们一起进去吧。」 年轻女人率先推开小门,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淳子也决定尾随在后。 一进门,便听见草皮冻黄的辽阔庭园彼端,隐约传来音乐声,那旋律好像是古典乐。 「啊,我就知道。」年轻女人回头看淳子,并朝音乐传来的方向一抬手。「这家的伯伯,嗜好就是听古典乐,连佣人也喜欢音乐,再加上又是个有点耳背的老太太,所以每次放音乐时,就算有客人按对讲机,他们也听不到。」 她的步伐坚定,看不出分毫犹豫,她并没有走向大宅的正面玄关,反而从小门往建筑物的略后方走去。 走近这栋西班牙风格的木下 大宅,仔细一看才发现,建筑物并非单纯的一栋,而是经过多次增建才变成今天这么雄伟的大型宅邸。这个年轻女人要去的地方,似乎也是加盖的部分。 「从那边进去。」 女人抬手指着房屋角落,在灌木丛后面隐约有个出入口,不容易发现,是那种仅供进出的简陋小门。门外,扔着一双沾满污泥的男用球鞋。淳子感到心跳加快。 「辻先生就住在那里吗?」 「对啊!」 说不定辻仁志的母亲是木下家的佣人,他来投靠母亲就这么赖着不走。但,淳子还来不及追问,那女人已经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 「仁志的妈妈,大约在两年前离婚,曾经流浪过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所以就把仁志叫来了。」 「可是我看门口挂的是木下的名牌……」 「对,所以罗,木下是这里的屋主,也是仁志他妈妈的姐夫。至于木下的太太,就是仁志妈妈的姐姐。」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辻仁志是寄居在阿姨家。 「好气派的房子。」 「很有钱喔。」那女人得意扬扬,好像在说自己的事一样。「仁志也觉得总算时来运转了。」 两人终于走到扔有一双脏球鞋的那扇门前。淳子放慢脚步。 「呃,对不起,我还是不太明白,请问你是辻先生的……」 「啊,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啊,是仁志的朋友,也是s集团的成员,你来得正好,是谁介绍你过来的?」 介绍?s集团? 女人看淳子不吭气,便抢先替她说:「我懂了,是桥口先生吧?那人虽然热心,不过很霸道吧?你也来得很不甘愿吧?不过你放心,s集团不卖非法的东西,佣金也会依照规定付。入会费或许有点贵,不过只要拉朋友入会,那点小钱三个月就可以回本了。」 女人劈哩啪啦地一口气说完,就用脚尖把门前那双脏球鞋往旁边一踢,打开门扯高嗓门喊道:「仁志!我要进去罗,不会还在睡吧,快起来,有新会员来了!」 门内,是一间约十叠大的小套房,拼木地板还很新,内墙和天花板也很洁白,不过,室内凌乱不堪,简直像是地震刚过。 屋内一角的脏衣物堆得像座小山,她才觉得那座小山怎么会动,就突然冒出一颗人头。是个年轻男人。淳子赫然屏息,心跳加快,深怕被女人察觉。不过幸好,那女人早已离开她身边,朝那个从脏衣堆露脸的男人大步走去,蹦地一跳,扑到他身上。 「果然还在睡,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时间是上午十一点。淳子检视这个睡眼惺忪的年轻男人长相,她为了克制自己,用右脚使劲踩左脚,凝视着这两个像小猫般打打闹闹的男女。 这张脸。这个男人。是辻仁志没错。守护者给的情报是正确的。 「我们呢,也不会勉强你。所以,你回家好好考虑一下再决定也没关系,这不是强迫推销。」 辻仁志说着,隔着凌乱的桌子,把一叠传单简介和商品型录递给淳子。 在这一个小时里,淳子一直聆听辻仁志与他搭档的年轻女人讲解。所谓的s集团,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经营的进口商品直销公司,虽然说得天花乱坠,但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买卖。那些商品好像是健康食品及化妆品,不过没有一样具有明确的功效。要赌这些号称平行输入的商品,是否真如他们所言已取得美国权威机构的认证,并且在日本全国只有s集团才买得到,淳子连一根掉落的头发都懒得拿来做赌注。 不过,从两人交谈的情况看来,s集团似乎经营得还算成功。或许正表示这种不惜欺骗亲友入会,只顾追求一己之利,没良心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她不知道原来骗子和杀人凶手还有互换性。辻仁志自从投靠有钱的阿姨以后,想必已经转换跑道,以诈骗金钱来取代榨取他人的鲜血吧。投靠豪门木下家的寄居生活,或许在这个狡猾自私又残忍的年轻人心中,对财富产生了憧憬。杀人游戏就算再好玩毕竟不能赚钱,如此而已。 辻仁志和他的女搭档,一心认定淳子是透过「桥口」会员的介绍,所以毫无戒心,甚至没想过确认淳子的身分。淳子临时掰了一个假名,尽量保持沉默,其余的任由他们自行解释。想必在他们眼里,淳子是个不解世事、脑筋迟钝、土气十足的肥羊。他们以为她是那种想用美国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的傻丫头,是个只要说几句好话就能哄她掏钱出来、轻松搞定的猎物。 辻仁志,比起淳子记忆中的模样变得更有男人味了。他穿着t恤和棉裤,由于刚睡醒,身上的衣服都皱巴巴的,头发染成咖啡色,剃成像肌肉派电影明星那样的短发,左耳戴着耳环。 室内的暖气热得令人发闷,女人过了一会儿也脱下毛衣,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袖套头衫,她虽然没报上姓名,不过辻仁志喊她「小光」。 「你如果同意入会条件,就在那里签名盖章,再拿给我或邮寄就行了。」 辻仁志摆出爽朗青年的姿态,露出一口白牙如是说。 「入会费二十万可以用银行转帐,也可以连同申请书直接给我。如果直接来找我,马上就可以拿到正式的会员证和收据,所以你直接过来一趟比较好,不过你也得工作吧?桥口先生很罗唆。」 从两人的对话研判,桥口好像是某家餐厅的店长,年约三十多岁,为了增加这个老鼠会的徒子徒孙,以便多赚一点佣金,他把有求于他的业务员和打工店员都送来这里。所以辻仁志和「小光」以为淳子也是他手下的女服务生。 淳子早已决定,要把辻仁志连同这间小套房一起收拾干净,只要在室内解决,大宅内的人应该不会发现。虽然这间屋子恐将从此报废,不过这里好像本来就是为了让辻仁志栖身才改建的,就算随着他一起火葬,木下家应该也不会抱怨。 问题是「小光」。淳子对于带领她踏进屋内(虽说纯属偶然)的「小光」不得不心怀感谢。如果可以的话,实在不想杀她。 但,另一方面,却也因为对方正打算从她身上骗钱而感到气愤。「光子」身上的时髦毛衣、代步的崭新mini cooper都是用哪来的钱买的?难道不是骗来的吗?淳子一想到这里就无法保持平静。 况且,「小光」似乎很迷恋辻仁志。想必,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吧。为了她着想,或许该告诉她辻仁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一旦「小光」得知辻仁志的过去,便会成为了解内情的目击者。这么一来,就不能让她活着。这太危险了。这次无法像除去那个改造私枪的大叔时,对付「风潮」咖啡店的客人那样,仅让对方受到重伤以便争取时间逃走。 淳子迟疑了。仿佛恢复记忆似地,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力量正在寻找出口,毫不踌躇,渴求眼前的目标。淳子内心里人性的犹豫,对力量没有任何影变曰。 从小,在不断的训练下,淳子学会了控制力量。那天傍晚,在公园里意外烧死男孩的爆发力,随着控制力的提升,已与日俱减。淳子逐渐长大成人。她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完美了,她以为力量已归自己所有。 但,自从在田山町废弃工厂那件事以后,心中一隅便不时闪过一个疑问:真的是这样吗?就像现在。我并不想杀人。可是力量想杀人。主体究竟是谁?是力量?还是淳子? 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发生以后,淳子杀伤了许多人。以深夜的废弃工厂为起点,一直到那间酒铺的顶楼为止——不到一天之内,究竟用闪光能量烧死多少人?听到多少次人体被冲击波折断脖颈、轰到半空中、背骨撞上墙壁碎裂的声音? 当时,她觉得那样做是对的。那是为了救人,是一场歼灭战。淳子认为那是自我意志。可是现在,从这个时点静静回顾,那真的是自我意志吗?她开始有点迷惘了。波及那么多人,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接着,她倏然想起,在造访废弃工厂的那个深夜,惊醒之前所做的梦。在那个梦境的最后,淳子看着火焰顺着自己手臂往上窜的情景,她就在那时候惊醒。那个梦境回想起来很不是滋味。她一起身,下意识拍打被子、毛毯和身上的睡衣,确认到底有没有火苗。接着,她还思忖——说不定,是控制力量的技巧退步了。 但,真相究竟如何?也许正好相反吧!也许不是淳子的技巧退步,而是力量变得更强、更聪明,开始拥有更扎实的自主性了;也许她在尚未察觉的情况下便采取行动,因而对于大量杀戮的感受变得迟钝了,而判断对方是否真为战斗对象的标准也放松了。 力量就像一只不知不觉已经成长、懂得如何欺骗饲主的看门狗,狡猾地伏卧在淳子脚边。明知只要有那个意愿,随时可以把淳子耍得团团转,然而现在还被锁着…… 「喂。」 远处传来叫唤。淳子眨眨眼,放开了按着太阳穴的手指。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喔。」 辻仁志说着,凑近淳子窥视她。淳子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因为辻仁志离她不到一公尺,而且好像还要靠过来。淳子心想,只要在无意间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甚至被他的手碰到,体内的那股力量必然会窜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不起,我有点头昏。」 辻仁志微笑。「睡眠不足?」 「也许吧。」 「桥口先生的确很会压榨员工。我这里也有效果不错的维他命,你不妨试试。有些会员说,这玩意儿比化妆品更具有美容效果喔。」 他柔声说道。淳子勉强忍住哆嗦,挤出微笑。 「仁志啊,一看到可爱的女生就忘了自己。」小光说着,用右手拍他的背。「你也太亲切了吧。气死我了。」 「你没理由生气吧。」 「是啊,你说的对。是是是。」 小光猛然仰头朝着天花板,啪地站起。 「我得去找仁志的姨丈,他跟我订了蔬菜综合维他命。」 「我姨丈买很多吗?」 「半打。」 「那你可赚到一笔外快了。」 小光哈哈笑着,穿上鞋子。 「对呀,他可帮了我大忙。」她转向淳子。「喂,我回程时顺便送你到车站,你等我一下,先听听仁志详细的解说。」 小光匆匆走了,踩着院子里庭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没关上的房门缓缓地阖拢,最后喀嚓一声关上了。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陷阱的盖子关上了。 刚才盘据在脑海中的思绪消失了。 淳子这个机器启动了开关。 「所以我说,你啊……」 辻仁志再度凑近淳子想跟她攀谈。淳子扭头看着他,彼此四目相对。 「用冰锥刺女孩子的眼睛是什么滋味?」淳子问。 霎时,辻仁志瞪了大双眼。淳子发现他左眼的瞳孔旁边有一颗像黑痣般的小黑点。如果是我,一定会刺那里,简直就像老天爷替我做好了记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你、你在说什么啊?」辻仁志的声音拔尖。 「我在说什么,你明明很清楚。」淳子笑吟吟。这次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就是你以前干过的。事到如今,你可别说什么都没做喔,你的同伙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辻仁志以坐姿频频后退。笨蛋,想逃就要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想逃就该拼命地逃。 不过,我还是会追到你。 「我一直在找你呢。」 淳子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辻仁志的脸孔也起火了。 踩踏庭石的声音再度响起。淳子察觉小光回来时,正在门口穿鞋。室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及异常的焦臭味。不,应该有吧。因为淳子的嗅觉早已习惯那气味,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光的步伐很轻。淳子伫立门前,动也不动地聆听着。淳子这个机器的开关依然开着,她可以轻轻松松把对方引进门,望着那头秀发燃烧。 回头一看,十分钟前还活着的辻仁志,坐过的地方有一团隆起的脏毛毯。淳子把那床毛毯盖在烧焦的辻仁志身上。室内还是一样凌乱,不过家具和用品几乎没起火,只有小桌上散落着煤灰,还有辻仁志倒卧处的地板上有点烧焦。 淳子走出门外,返手把门紧紧关上。朝这边走近的小光,终于发现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 「怎么,你要走了?」 淳子无言地点点头。 「怎样?听过之后心动了吗?仁志的口才比我好,他说的比较浅显易懂吧?他在s集团还上过贩卖指导员的研修课程喔。」 淳子挡在门口不动,小光只好站在原地说话,殷勤的笑容虽然没变,眼睛却滴溜溜地看着门,那视线仿佛在说:请你让开好吗? 「我想回去了。」淳子说,「你会送我一程吧?」 「对,我送你。不过先等一下好吗?我得把收据交给仁志。」 小光拿着一张轻飘飘的纸。 「仁志的姨丈,一次跟我买了很多很贵的盒装维他命喔。仁志常常跟他讨零用钱,用不着再替那小子冲业绩,所以我拜托他帮帮我。」 小光在无意识中,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词似地,举起那张纸在她面前挥舞。淳子冷静地观察到小光的表情蓦然闪过一种不安。 想必,是因为淳子的模样变得不同了?还是眼神不一样?或是因为遣词用句不同呢? 杀戮机器的开关还没关上。 「喂,请你让开好吗?」 小光终于按捺不住地边说边走上前。 「我把收据交给他,马上就要回去了。」 情急之下,淳子说:「辻先生出去了。」 「啊?」 「他接到朋友的电话就离开了,他叫我在门口等你回来。」 「那,门已经锁了?」 「对,没错。」 「搞什么。」小光忿忿咋舌。「他老是这样反复无常。唉,算了,反正今天我也很忙。打电话给他的,是女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 「通常都是女的。别看仁志那样,他还挺有女人缘的。那,我们走吧。」 小光大概经常大摇大摆地进出辻仁志的房间吧,看来她完全没怀疑淳子说谎,连刚才隐约闪现的不安神色都消失了,一个转身就朝院子的小门走去。 淳子和光子一起穿越庭院,走到停放mini cooper的地方。淳子不上车,她不搭小光的便车,只要目送小光离去,自己再离开就行了。她不会杀小光。 即使不杀人也能解决问题,淳子想。 可是,那股力量想杀人,淳子感受得到。力量在渴求,所以还不能关掉电源。不是淳子不关,是力量要求她开着。 疑问,再次盘旋而起。主体是谁?是淳子?还是力量? 让这个贪婪自私的女人活着好吗? 她的罪不足判死刑。 这女人播下的种子会长成多么巨大的邪恶之树,你不考虑一下吗? 她不是那么巨大的邪恶种子。 等这女人害死某人时,你能昧着良心不后悔吗? 这种女人,不可能用尽心机夺走谁的性命。 会跟辻仁志勾结的女人,你怎么能够坐视不管? 这女人并不知道辻仁志的真面目。 力量仿佛在嘲笑淳子,在她体内猛然膨胀。杀了这女人,宰了她,这种女人的生命没有半点价值,审判之秤就在你手中。说不定她记住你的长相了,说不定会把你的事情告诉警方,动手吧!就像对付「风潮」的客人,还有浅羽敬一的母亲一样,把一切都化为灰烬再离去,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我知道你很想杀了这个女人。 「喂,你不上车吗?」 淳子站在红色mini cooper。小光的手搭在驾驶座的车门上,狐疑地倾着头,凝视淳子。 一不小心好像就有什么东西冲出喉头,淳子猛然咬紧牙关。 「我决定不加入s集团了。」 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像是要取出字汇排列似地说道。 「是吗?」 「我觉得那好像不是什么合理的系统,又要把朋友拖下水。你应该也是这么做吧?我觉得不太舒服。」 「我啊……」 小光的脸上又掠过不安的神色,这次比刚才更明显,是一种大幅度朝「畏惧」摆荡的不安。 「你不要问我啦。喂,你干嘛从刚才就一直板着脸?」小光噘着嘴像是要吵架似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吗?如果看不顺眼,不加入也没关系呀。」 淳子依旧咬紧牙根,双眼低垂。她凝视着mini cooper酒红色的车身。对了,把这个熔化吧,就像汩汩流淌的岩浆一样。 「你倒是说说话呀!」 小光的声音变得尖锐。她还没察觉,自己正满怀着畏惧与不安,才会变得这么具有攻击性。因为害怕,所以先发制人。 「仁志应该告诉过你吧?这可不是老鼠会喔,的确可以赚到钱,不过也只限于眼光锐利、手腕高明的人,可不是人人都行的。像这种事,社会上到处都是。我可要警告你喔,就算你跑去警察局或消基会投诉,也是白费力气,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违法。喂,你别用那副臭脸瞪我啦!」 小光粗鲁地打开车门。 「难得有这么好的捞钱机会,我可不想被无聊的小事搞砸。你不想参加就拉倒,反正笨蛋一辈子都是笨蛋。不过,你可别因为自己尝不到甜头就指责我们喔!」 小光说完就想上车。淳子朝着正弓身的她的后脑杓说:「你知道辻仁志的过去吗?」 小光像触电似地倏然抬头,纯粹是吓了一跳,看起来有点滑稽。 「仁志的过去?」 「对,没错。」 小光的脸上浮现一种从未看过的表情。那是淳子预期之外的反应。 「喂,你跟仁志有什么过节?」 小光双手叉腰,语带挑衅。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被仁志甩掉的?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仁志好像根本不记得你是谁,是他找你搭讪的吗?所以你就死缠着他不放?是这样吗?」 淳子愣住了。因为这种一提到「过去」只会联想到男女情事的简单人生,和淳子的距离实在太遥远。 「你别不吭气,说话呀!」 小光绕过车头走近淳子,眼角挑起。 「弄得不好,我可不会坐视不管喔。因为仁志是我的……」 「你的什么?」淳子好整以暇地问。她感觉那股力量正从身体底层涌起。你看吧。这种女人的生命有什么价值? 「因为仁志是我的男人。」小光像要吐口水似地忿忿放话。「他是我的男人,你想跟他拉什么关系?」 「你男人是杀人凶手。」淳子将双臂交抱胸前,一边用深呼吸控制自己,一边说,「他杀了高中女生,而且不只一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光停下脚步,双脚张开与肩同宽,仿佛试图在强风中站稳脚步一般,猛然收紧下巴。 「你胡说什么?那是什么鬼话?」 「这不是鬼话,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你的男人和他的同伙干过什么好事。」 小光有点退缩。「仁志又没有前科。」 「那是因为证据不足,以致警方没法逮捕他们归案。而且,他们当时也都未成年。」 小光仔细打量着淳子。那眼神看起来好像正在盘算什么,搜寻着足以支持自己的理由。然后,她冶不防地说:「喂,你跟那些被杀的高中女生有什么关系吗?」 淳子默然。 「喂,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光依旧盯着淳子,又开口问道。接着,仿佛自己找到了答案似地,猛然瞪大双眼。 「喂,你对仁志做了什么?」 淳子没回答。 「你对仁志做了什么吧?你骗我说他出去了吧?你做了什么!」 小光一边大叫,一边离开车子朝小门冲去。淳子并没追上前去,小光落荒而逃,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别回头,淳子想。我想就这样离去。所以请你别回头。 但,小光还是回头了。经过小门时,她想确认淳子有没有追上来,想确认自己有没有成功地逃离。 她脸上的恐惧与憎恨,击中了淳子。那股力量夸耀似地一跃而出,扑向小光。 砰地一响,小光的头发竖立,纤细的身躯翩然浮起,穿着时髦鞋子的一双玉腿,朝空中抛了出去,落下时笼罩着火焰。一股热风袭上淳子的脸。风中,还夹杂着小光身上浓烈的香水味。 听不见悲鸣。淳子尽可能缓缓地离开现场,她一直走到前四个拐角处为止,不断地在脑海中数数。 四周静寂无声,没有人察觉到异样。木下大宅那边,依然传出悠扬的古典乐声。 数到一百以后,淳子才开始奔跑。她好像听到有人大叫,但那是现实,抑或在心中,她已无法分辨。 (待续) 第十七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hours 录入frente 「很豪华的住宅吧?」 石津知佳子对牧原说道,在快速变换楼层数字的高速电梯内,牧原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当知佳子通知他总算又能去见仓田薰时,是他主动表示要同行的,不过现在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只是,住在这种超高层大楼,一定会不想出门,一整天窝在家里喔。对小孩子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刚才看你输入密码,这是仓田家专用的直达电梯吧?」 牧原一边仰望着窜升至三十的数字,一边问道。 「对,没错。」 「外面的人显然不可能轻易闯入。」 「保全系统做得很完善。」知佳子说道,接着又提醒他:「我也这么认为,纵火案是内部的人干的。不过,就算如此,我还是不相信小薰会使用超能力点火。」 牧原不发一语,挑起一边眉毛。这时,电梯抵达了三十九楼。 两人一走出电梯,砧路子正在外头等候。那张清秀的脸庞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眼神却刻画出对知佳子这次来访的愤怒与怀疑。那种眼神实在太明显了,知佳子忍不住苦笑。 其实,这次可以再访仓田家——除了小薰之外,希望她父母也能在场——就连知佳子自己也没料想到,她以为一定会被拒绝,打算到时候趁机观察对方的反应再应变,这下子反倒有点措手不及。 侦办幼童或青少年涉及的犯罪行为时,警方在调查同时还得扮演心理谘商师的角色。干刑警的,虽然在经验累积下多少懂得一点窍门,但是在心理谘商方面终究是外行人,而外行人最常犯的错误之一,就是「太急着要结果」,缺乏耐心。知佳子这次提出再访的要求:心中一隅也曾隐约感到不安:心想或许应该再多等一段时间。 关于牧原的同行,知佳子事前已知会过砧路子,并表示牧原曾经处理过与小薰的状况类似的案件。在双方经过简单的介绍以后,牧原与砧路子仿佛在比赛谁比较不在乎似地,双方仅淡淡地行了礼,砧路子甚至还把头别开。 「仓田先生不在家,他实在太忙了,非假日不可能在家。即便只是短短几个小时。」砧路子客气而冷漠地说道,「仓田夫人正在陪小薰,她听小薰提过上次的事情,所以很担心。」 「上次,我过来打扰时,这里发生了第十九次火灾吧?」知佳子像是要故意确认地问道,「后来还好吗?第二十次呢?」 「还没发生。」 「那就好。那,我们走吧。」 仓田母女并肩坐在豪华客厅的沙发上。小薰倚着母亲膝头,母女俩紧握着手。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仓田夫人看到知佳子等人走近,即使在砧路子的介绍下打招呼,也毫无起身的意思。 「两位请坐。」 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声音听起来很忧郁。 「先喝点饮料吧,咖啡好吗?」 江口总子从厨房的那扇门现身,推着一辆放着茶壶与茶具的推车走出来。对于知佳子的招呼,她同样也只是冷淡地回礼,一送上茶水便立刻退下。在场者纷纷举杯饮用,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闷会议之前的严肃仪式。 仓田夫人貌美如花。由于小薰就是个美少女,可以想像她的母亲应该更漂亮,只不过美得出乎意料之外。姑且不论知佳子,就连以一般标准来看也算是大美人的砧路子,在夫人面前都显得平庸。 夫人的穿着绝不花佾,脸上的妆容很淡雅,五官也不像模特儿那么洋化,脸颊丰润,一双凤眼低垂着。在某些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她长得太文静,以至于看起来郁郁寡欢。不过她绝对是那种能让身边的人不分男女都想保护的女人。知佳子明白,江口总子忠心耿耿的奉献态度,以及砧路子那份报告所流露出对仓田家的倾心来自何处了。 与小薰并坐在一起,与其说是一对母女,倒像是长姐与么妹。白皙无瑕的肌肤似乎是母女俩共同的特色,此刻,这两人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不禁令人心疼。 砧路子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打破尴尬的沉默吧,于是率先开口:「石津小姐,仓田先生一家人正考虑搬家。」 知佳子掩饰惊愕,斜眼瞥了一下牧原。他们在三十分钟以前,在路上谈过这件事。 「我想,他们应该会搬走吧。」 当时,牧原以冷淡而干脆的口吻说道。 「为了保护家人远离跟踪纵火狂,他们大概会偷偷搬家,并且不透露迁居地址。如果不这样做,我想这个家庭恐怕无法维持下去。」 「你们打算搬到很远的地方吗?」知佳子问仓田夫人。而仓田夫人则看着砧路子,就像在外国犯罪影集中,接受侦讯的嫌犯窥探着陪同律师的脸色那般。说得更正确一点,她是看着路子的嘴巴,或许那里隐藏了什么秘密暗号。 「不知道……」夫人答得很暧昧,像是要掩饰地端起咖啡杯。「只是,可怕的事情接连发生,我已经不想住在这栋大厦了。况且,附有庭院的独栋房子,对小薰的健康比较有帮助吧。」 知佳子对小薰投以微笑。「这样的话,小薰也得转学了,会不会孤单啊?」 少女没回答,把脸别开,使劲握紧母亲的手。 「抱歉。」牧原说着便站起来,毫不迟疑地走近知佳子上次来访时起火的花瓶放置处。这时,那张桌子已经没有摆设花瓶和人造花,上面放了一盏罩着精致彩绘玻璃灯罩的桌灯。 「这里就是上次起火的地点吧!」牧原面对着墙壁问道,「墙壁重新粉刷过吗?仓田夫人。」 砧路子本来想回答,这时候只好看着被指名的夫人。夫人眨眨眼,小声回答:「对,粉刷过了。」 「每次起火都得修补,很麻烦吧,这笔费用也不是小数目。」 「总比有人受伤好。」 「是啊!不过,当学校里发生火灾时,有学生被烧伤送医吧?报告上提过。」 夫人陷入沉默,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牧原依旧背对着她们,仰望墙壁。 「那个学生的医药费是您出的吧?夫人。」 砧路子吓了一跳,转头看夫人。仓田夫人恍如冻结般动也不动。小薰一径地低垂着头。 知佳子很惊讶。真是的,这种事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是您付的钱吧。不是吗?」 牧原终于转身看着夫人,一边问道。 「是,是我付的。」夫人回答,比刚才更小声。 「为什么?」 「为什么?」 「嗯,应该没这个义务吧?小薰当时并没有受伤,不过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如果对方是冲着小薰来的,那个学生等于受到池鱼之灾,而且他还是小薰的朋友。」 「原来如此。」 「再说那个学生的家境也不富裕。」 「却有钱供小孩读私立学校?」 「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也有自己的难处。」 原来如此,牧原又低声咕哝了一次,他虽无嘲讽之意,但知佳子发觉,夫人缩起下巴,好像很害怕。当知佳子把目光转移到小薰脸上时,不禁惊讶地屏住呼吸。 小薰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刚才虽然看起来无精打采又很自闭,不过脸色至少还不坏,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可是现在,眼神如遭冻结般笼罩着阴影,脸上也失去血色,简直就像病人。 是什么带给这孩子这么大的冲击?难道是母亲替受伤同学出医药费这件事暗藏了什么玄机? 「小薰——」知佳子喊她时,牧原倏然转身从墙边走了回来。他走到 砧路子坐的椅子旁边,略微弯身,一边凑近小薰一边对她说:「老是有陌生人在你家进进出出的,你一定很不安吧?」 那声音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听起来沉稳温柔。 「但愿搬家以后你能平静下来。你爸妈费尽心思保护你的安全,叔叔们也会尽力而为,你可以安心了。」 少女缓缓抬起脸,仿佛坚信如果不悄悄行动,内心的某种东西就会崩溃。接着,她正视牧原的眼睛。 牧原微笑。「对了,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一看,小薰右手中指的指尖里着崭新的ok,那是不太显眼的肤色,所以刚才一直没发觉。 「噢,这个啊,她剪指甲剪到皮肤。」母亲代为回答。「谁教她晚上剪指甲。」 「夫人也迷信这个啊。」牧原又露出笑容说,「在过去照明不足的时代,太阳下山以后,剪指甲很容易剪伤皮肤,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古人才会说晚上剪指甲无法替父母送终。现在,这种说法没有意义了。」 「不见得吧。我倒觉得也不全然毫无意义。」 「还有一种迷信说小孩玩火会尿床。」 仓田夫人的表情又凝结了。小薰放开与母亲交握的左手,转向牧原,定睛看着他。小薰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不知为什么,知佳子感觉心跳倏然加快,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牧原动也不动地迎向小薰的视线,自然地拉起她的右手。 「来,让我看看。」 就在那一瞬间,小薰滴溜溜的眼珠骤然暴睁,反弹似地挺直背脊,像是要大叫般地张大嘴巴。 「小薰?」 牧原也察觉到少女的异变,握着她的手就这么原地蹲下,屈膝凑近。砧路子从椅子上跳起,推开牧原,想靠近少女,就在此时…… 伴随着长长的叹息声,小薰说:「你早就知道了啊。」 「小薰?小薰振作一点!」砧路子不顾一切想抱住小薰,但,少女用左手推开路子。 「你早就知道啦,原来你知道。」 少女一边用力回握牧原的手,一边梦呓般喃喃重复着。她瞪视着空中,嘴唇颤抖。 「是谁?那孩子是谁?」 「小薰——」夫人抱住小薰的背,少女却毫无反应。左手猛力抓住牧原的手肘,整个人向前倾。虽说她还是个孩子,但被她这么用力一抓,知佳子看到牧原疼得微微皱眉。 「在哪里?」小薰一边吁吁喘息,一边大叫。那张脸已从苍白骤然转为潮红,瞪大的双眼几乎弹出来。「那孩子在哪里?我可以见他吗?你怎么知道的?那孩子是我的……,是我的……,告诉我、告诉我……」 小薰的叫声迅速拔高,最后变成尖叫。突然间,桌上的杯子和茶壶与尖叫声产生共鸣,铿然碎裂,仓田夫人捣着嘴,逃命似地跌落沙发,砧路子发出哭叫声。 小薰发狂地放声尖叫,牧原用力掰开她的双手,紧抱住她。小薰浑身抽搐,手脚乱挥,嘴角淌流着口水,直翻白眼。 「快叫救护车!」仓田夫人大叫。砧路子挣扎着靠近电话,知佳子立刻采取行动,把发狂的小薰触碰得到的物品通通搬开。 「小薰,冷静点,没事了,你冷静点。」牧原紧抱少女纤细的身体,试图压制她,一边像念咒般反复地说,「没事了,你不用害怕,冷静点,先吸一口气,对,吸气。」 小薰喉头咻咻有声地用力呼吸。 「对对对,深呼吸,这就对了,不怕,什么事都没有,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小薰不再翻白眼,瞳孔因恐惧而缩小,不久便流下泪水,她靠在牧原肩上,放声大哭。牧原就这么抱着她哄她,抚摸她的头发。 「对对对,已经没事了,没什么好怕了。」 知佳子赫然回神,才发现砧路子和仓田夫人都瘫坐在地上,自己则是背部汗水淋漓。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带她去医院吧。」 牧原隔着少女的头,仰望着知佳子说。 「万一又抽筋就不好了,趁这个机会,替她做个身体检查。可以吧?夫人。」这次他对仓田夫人说。夫人茫然颔首。一小块白色茶具握把的碎片掉落在她脚边,看起来就像被割下的人耳。 「你耍了什么把戏?」 知佳子尾随着牧原经过通往特别病房的自动门,在他身后出声问道。他低着头沉默着走在前面。 他们临堕让仓田薰住进了某所私立综合医院,那里距离自宅约有十分钟的脚程。医院里的特别病房并非提供绝症或重症患者使用,而是有钱的病患专用。每间病房的规模不输给一般饭店。仓田夫人原本想带小薰去她娘家开设的医院,她是那家医院的理事长,不过牧原与知佳子认为那家医院远在东京都外围来不及应付这种紧急情况,仓田夫人最后也只好妥协,把小薰送到这家有熟识医师的医院。 「小薰刚才嚷嚷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要你告诉她什么?」 牧原稍微伫足,为了确认病房号码,然后像是随口一提:「是psyetra。」 「啊?」 「psyetra。你没听过吗?」 「你说的事情,大部分我都是头一次听说。」 牧原苦笑道:「那也是一种超能力。只要碰触到人体或物体,就能读取残存在上面的记忆或影像。换言之,小薰就是使用那种超能力,读取我脑中的记忆。」 知佳子叹了一口气。「那孩子的超能力不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吗?怎么又有新花招?」 「石津小姐,你平时运动吗?」 「啊?」 「你运动吗?」 这次他又在说什么?「我会打点网球。」 「从学生时代就打?」 「嗯。我唯一的优点就是跑得快,刚开始参加的是田径队,后来教练看我这双飞毛腿追得上球,便怂恿我进球队,所以我从国中起就开始打网球。」 「了不起,超能力就像这样。」牧原一边向不耐烦的知佳子微笑,一边以手指敲敲太阳穴。 「所谓的超能力就跟运动才能一样,若能充分开发一般人用不上的大脑未知部分,那么就算具有多样化的能力也很自然吧?跑得快的人擅长短跑,同时也会打网球——因为可以迅速追上球——这就跟那是一样的道理。所以即使她擅长某种超能力,同时还具有其他相关能力,那也不足为奇。」 第十八章 知佳子脸上的表情八成很古怪吧。牧原笑着摇摇头,将目光瞥向写有病房号码的墙壁。 「也就是说,仓田薰具有强大的念力纵火超能力,不过那种超能力并非单独存在,还附带有某种程度的其他超能力。」 「那就是psyetra?」 「是的。可以从接触到的对象身上读取记忆。那不是思想,是记忆。因此,对象不一定是人,也可能是物体。在欧美,甚至有异能者运用这种能力协助警方办案。就某种角度而言,在特异功能者中算是最受欢迎的类型。」 「可是这种事……」 牧原找到了病房号码,衣摆翻飞地大步走去,知佳子只好小跑步追上。 「另外,以她的情形,好像还会一点念动超能力。当时,桌上的餐具不是飞起来砸碎了吗?」 这次轮到知佳子摇摇头。「简直就像电视上突然插播即时新闻,先听到非洲内陆发现暴龙这则消息,吓了一跳,接下来又听到当地不只发现暴龙,还有雷龙的消息。」 「那么,第三则新闻,会更正前面两则新闻其实是愚人节的玩笑吗?」 「若是这样就好了。」 「石津小姐喜欢恐龙吗?」 「倒也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儿子爱看科幻小说,他还是麦可·克莱顿(注:michael cri,美国畅销作家,作品包括《体罗纪公园》等多种。)的书迷呢。」 「原来如此。」 他们总算找到仓田薰的特别病房,门上挂着「谢绝会客」的牌子。大概是对那块牌子略表敬意吧,牧原避开牌子敲门,不等回应就转动握把。 格局像宽敞客厅的室内放着皮沙发,对面的窗户下摆了一张白色病床,仓田薰倚着枕头坐起来,仓田夫人在一旁陪着。 她一看到知佳子和牧原,瞪大了眼,夫人摆出迎击的姿态立刻起身。不等对方说话,牧原已先殷勤招呼:「小薰,身体好点没?」 少女没回答,一瞬间定定地瞪视着牧原,然后转头仰望母亲。 「请回吧。」仓田夫人的语气微微颤抖。「我女儿现在的状态,没办法和警方谈话。」 「我们只是来看看令媛有没有好一点。」知佳子沉稳地说道,「小薰和夫人都没有受伤吧?」 夫人听到这委婉的回答,反而好像陷入混乱。她别开视线,一双雪白的玉手忽握忽放,兀自反复地说「请回吧」。 「今天我们想请教的不是令媛,是夫人您。」牧原断然表明,直视着夫人。 夫人更慌了,像在扭绞看不见的毛巾似地扭着手腕。 「找我?做什么?」 仓田薰伸出纤细的小手轻触母亲的手臂。夫人停止无谓的扭动,只见指尖依然不停地颤抖。 「妈。」小薰以音量虽小却充满自信的声音喊着,「妈,这个人可以信任,告诉他没关系。」 知佳子屏息。牧原文风不动地挡在房门前。 「这个人知道,他亲眼看过。我知道。所以告诉他没关系。妈,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了,妈!」 那个一下子跟砧路子撒娇,一下子对知佳子出言不逊的歇斯底里小霸王已不见踪影。是那场发狂的意外,洗净了小薰心中沉淀的某种负面情感吗?在少女仰望母亲的眼眸中,蕴藏着知佳子从未见过的圣洁光辉。 「小薰……」 仓田夫人握住女儿的手。知佳子倒觉得她是在依赖女儿。小薰再次转脸看着牧原,用稚嫩却毫不迟疑的语气问道:「刑警先生,你很了解点火的人吧?」 牧原默默地点点头。接着,小薰看着知佳子。知佳子感觉口干舌燥。 「那位刑警小姐从一开始就怀疑我,认为是我放的火,虽然这是事实,但是我绝非刑警小姐所认为的那种人,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为了好玩。所以,我讨厌刑警小姐。因为讨厌,所以烧了花瓶里的花。」 小薰越说越快,倾身向前并滔滔不绝。 「每次都是这样。我根本没那个意思,火却自己燃起来了。有时候是因为讨厌的人靠近我,或是说了我不爱听的话,不过有时候好端端的也会自动起火。比方说天气不好,我觉得很闷,考试成绩不理想,肚子痛之类的,即使只是这点小事也会起火,我也没办法。」 仓田夫人抱住小薰的头。「现在用不着说这些,你应该好好休息,知道吗?」 小薰闭嘴喘息,把脸埋进母亲的双臂中。仓田夫人抱紧女儿,转身面对知佳子和牧原。她的双眼充血,脸颊刻划着深深的皱纹,仿佛骤然老了十岁。 「这里不方便说话,而且我先生马上就到了……,江口小姐应该也会来,我们换个地方再谈吧。」 仓田夫人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最后,在夫人的提议下,一行人走到医院专用的广大停车场,坐进夫人自己驾驶的座车内。那是一辆崭新的灰色进口轿车,知佳子坐在驾驶座,牧原和夫人则坐在后座。 「请你先移一下车好吗?」夫人还在担忧四周是否有人。「往里面一点,挪到其他车子后面。我先生如果来了,可能也会把车子停在这里。」 「不方便让你先生看到我们吗?」 对于牧原的问题,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倏然恍神的双眼失焦,然后缓缓地摇头。 「我先生……,不了解小薰。」 「您是指小薰的心理方面?还是她的超能力?」 夫人沮丧地点点头。「哪种解释都行,反正都是同一件事。」 知佳子缓缓转动方向盘,进口轿车的方向盘位于左侧,让她不太习惯。夫人从小皮包内取出手帕擦拭眼睛,接着用那条手帕捂着嘴,一直闭着眼。 「停在这附近可以吗?」知佳子尽量温柔地说,「暖气还没热起来,里面很冷吧,要不要我去买点热饮?」 夫人摇头。「不,不用了,谢谢!倒是请问有烟吗?」 牧原从外套内袋取出烟盒递上,夫人接了过来,掏了好几次才勉强取出一根烟。牧原替她点火,但她的手指不停发抖,烟一直无法点燃。 「谢谢。」夫人总算吸进一口,将烟吐出后,有点咳嗽。 「其实,我根本不抽烟。自从小薰到处放火,我很紧张才开始抽烟。」 「为了让小薰引起的火灾,看起来像是你抽烟不惯造成的?」 「对。」夫人捂着嘴,痉挛似地吃吃笑。「很傻吧?明知小薰引火根本不看场合,不管在学校或在路上。不过至少,家里的火灾看起来像是我造成的。」 石津知佳子的心情宛如秤锤,忽左忽右地大幅摆荡。她凝视着这个身心俱疲、令人同情的可怜母亲,很想全盘接受对方的说词。这个母亲的小女儿,单凭念力就能随意点火、烧毁物品、烧伤别人。她想要囫圃吞枣地接受这个事实,正因为有这种超能力,这对母女才会受到伤害、旁徨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另一方面,在知佳子的性格中,冷静而讲求实际的那个部分,却又主张着健全的意见——这对母女只是两个不幸的病人,她们对于彼此的妄想症互相呼应,她们应该到专门的医疗机构治疗才能得救。知佳子还不能决定孰是孰非,也无法判别仓田夫人说的是真是假,所以现在找不出任何问题问她。因为以前,调教过知佳子的那位侦讯高手告诉她的第二个原则,就是「不要问那种无法预测对方会如何回答的问题」。 仓田夫人神经质地把那支没抽完、还很长的烟在烟灰缸里仔细摁熄。她摁得太用力了,香烟断成两截。牧原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才缓缓开口。 「是什么时候?」 知佳子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审讯的 语气。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女儿有那种能力?」 仓田夫人凝视着烟灰缸里折断的香烟。她的表情非常沉痛,仿佛折断的不是香烟而是她的手指,就像盯着沾满烟灰、躺在烟灰缸里的断指。 最后,她幽幽地说:「我一直很担心。」 「一直?」 「打从小薰还是婴儿时。不,打从那孩子还在我肚里时。」 知佳子的视线从夫人的侧脸移开,瞥向牧原。她不懂夫人的意思,或许牧原会懂。打从小薰还在肚里时?打从胎儿期?夫人的意思是说小薰——不,那时应该还是个连性别都不确定的胎儿——在母体内就能运用超能力烧毁家里的窗帘吗? 夫人忽然抬起脸,看着牧原。仿佛彼此都认为对方的脸孔非常眩目;抑或,对峙的是一个如果不仔细瞄准便难以射中靶心的箭靶,各自眯起眼睛锁定焦点。 「在病房,小薰已经跟我说过了。」夫人继续说,「那孩子说从你脑中看到你的记忆,一个浑身着火的小男孩的记忆。小薰说点火的人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你当时也是个孩子,还发出可怕的叫声。」 知佳子想起小薰在仓田家发作的光景,也想起从她口中吐出的只字片语。 (是谁?那孩子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那个小男孩死了吗?」夫人间。 「对。」牧原简短回答。 「是你的亲人吧?」 「是我弟弟,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弟当时八岁。」 「啊。」夫人一手扶额。「真不幸。不过你到现在从来就没忘过吧?所以,连小薰也能轻易读到你的记忆。那孩子的……,读取记忆的能力其实不强,那方面的超能力几乎是附带的。当时能够读得这么清楚,应该是你的记忆对那孩子有一种非常切身的感受吧。」 「是念力纵火超能力吧?」 夫人并未回答牧原这么直接的问题,仍扶着额头半遮着脸继续说,「小薰跟我说,你相信这种力量,同时对于这种力量异常执著,所以你值得信任。她还说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至少不会利用我们。所以刚才,她才会叫我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们终于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驾驶座上的知佳子,很清楚自己并不在仓田薰所谓的「值得信任的人」之列,只因为与牧原搭档,现在才能同席。所以,她多少觉得有点尴尬。不过,有时候正因为处于局外才能冷静以对。夫人梦呓般的说词不可轻忽,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我……,我想相信小薰,所以我就老实说吧。」夫人说着,叹了一口气,手心用力摩挲着额头,像个勇敢的孩子般仰起脸庞。 「我自己就有超能力。」 知佳子很惊讶,牧原却文风不动。 「我母亲也拥有同样的力量。想必你也知道,这种能力会遗传,至于跟性别有没有关系,我不清楚,至少在我的家族里,好像代代都是女人具有这种能力。」 「是以何种形式展现的?」牧原问道。那语气听起来理所当然,像是刑警在审问小气的窃贼,是否真的只偷了现金三万圆。 「我母亲偶尔会移动物体。不过,她的本领在其他地方,她能读取别人的心,真令人毛骨悚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读取记忆吧。」 夫人倏地放松脸颊,露出了笑容。 「我母亲以前是护士,负责急诊室里的工作,她能力很强,这是当然的。因为送来的病人或伤患就算昏迷不醒,只要我母亲摸摸那人的手,就能弄清楚来龙去脉。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曾经自豪又佩服地告诉我,有个幼稚园男童被救护车送进来时,已经陷入昏迷,呼吸困难,全身冒冶汗。据说他昏迷前曾经不断地呕吐,还哭喊着肚子痛。经急诊医生判断,应该是儿童常见的细菌性肠胃炎。可是,我坶亲立刻发现真相。当那孩子被抱上推车时,她已经「看到」了。那孩子,吞下了整瓶搀有甜味的镇痛解热锭,以为那是糖果。换句话说,那孩子其实是阿斯匹灵中毒。 我母亲是个聪明人,她巧妙地找了一个说词,让急诊医生发现这一点,立刻替那孩子进行洗胃。翌日,患者就康复了。我父亲当时在同一所医院担任内科医师,听到急诊室医生夸我母亲判断冷静,那天晚上还买了一束玫瑰花送她,并且对我说:你有一个全国最了不起的妈妈。」 这段甜美的回忆,不知不觉冲淡了夫人脸上的疲惫。 「您娘家在经营医院吧?」牧原问。 「嗯,我父亲接管家里的小诊所,然后与我母亲一起扩大规模。我认为母亲的超能力帮了很大的忙。」 「令尊令堂还健在吗?」 夫人遗憾地摇摇头。「不,他们都过世了。那时小薰还没出生,家业由我哥继承,我虽然担任理事长,其实只是挂名。」 「听您刚才的叙述,令堂好像是个幸福的异能者。」 夫人微微点头。「算是罕见的例子吧。不过,她也不是毫无烦恼,关于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在家人面前都得保密。」 「这么说,令尊不知道令堂有超能力?」 「不知道。就连我,也是一直到自己开始出现超能力的征兆时,母亲才告诉我。我弟到现在还一无所知,我弟生的两个小孩都是男生,完全没有超能力的征兆,应该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吧。对不起,可以再给我一根烟吗?」 夫人的手指没有刚才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父母真的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相亲相爱、彼此信赖的夫妻。正因如此,母亲瞒着父亲,对她来说想必很痛苦吧。可是,她很害怕。」 「害怕?」 「对。她怕万一说出真相,我父亲开始对她产生怀疑或畏惧该怎么办。毕竟我母亲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牧原先生结婚了吗?」 「没有。」 夫人多少有点内疚地看着知佳子,问道:「那您呢?」 「我跟我先生有个念大学的儿子。」知佳子回答。 「那您或许可以想像,就算感情再好的夫妻,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秘密不想让对方知道吧?正因为彼此尊重,才能建立成熟的信赖关系。因此我母亲害怕,万一把超能力的事情告诉我父亲,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会出现裂痕。正因为她深爱我父亲,所以无法说出真相。」 知佳子不发一语,夫人也不期待她回答。 「您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自己有超能力,令堂又是何时跟您说明真相的?」牧原问道。 「在我十三岁那一年,和小薰现在一样的年纪。」 「您那时候以什么方式显现?」 夫人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嘛……,只能稍微移动一下物体。」 「念动能力吗?令堂也具有那种能力。」 「对,不过我的能力比我母亲差多了,无法靠自发性的意志力,这一点到现在还是。顶多只有在情绪激动时,像是被吓到或生气、难过时,我才会让桌上的东西飘浮,或是把椅子翻倒、把玻璃弄破而已。」 「请等一下。」知佳子第一次打岔。「之前小薰在府上发作时,桌上的茶具坏了,那是……」 夫人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对,没错。那是我造成的,因为我实在吓到了。」 知佳子朝牧原看了一眼,他好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那也是小薰的力量。」 「不,那孩子无法移动物体,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那种情形。虽然偶尔可以读取别人的记忆,但那方面,正如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成熟。」 夫人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那孩子的力量,好像只集中在放火。」 在夫人的要求下,知佳子再次开动车子。大概是谈了太久,夫人似乎觉得喉咙不太舒服,于是牧原下车去买咖啡。 在牧原离开的这段期间,知佳子与仓田夫人纷纷不自然地别开了脸,两人之间隔着座椅靠背,以及一道常识与非常识的无形墙壁。 先妥协开口的是夫人。 「石津小姐……,我没叫错吧?」 「对,没错。」知佳子很紧张。这名美丽女子,在各方面都是与知佳子属于截然不同世界的人。虽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但对知佳子来说,仓田就像外国人。 「小薰说你和牧原先生不同。」 「如果是指无条件相信世上具有超能力,单凭念力点火、移动物体或者触摸就可以读取对方的心事,那我们的确看法不同。」 夫人倏然一笑。「那么,你一定觉得我和小薰是一对很疯狂的母女吧。」 知佳子没说话,只是扬起嘴角努力挤出笑容。 「不过,就连我也看得出来,你和小薰正需要某种帮助。」 夫人说:「谢谢。」 这句坦诚的谢谢,蓦地打动了知佳子的心。仓田夫人朝着这边低着头,那清丽的侧脸令知佳子想起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学生时,班上那个与她并桌而坐的腼腆美少女。 牧原回来了。一上车,关上车门,立刻问道:「你先生的车,是深蓝色的bmw?」 仓田夫人瞪大了眼。「对,没错。」 「他自己开车?」 「对。」 「身高大约一百七十公分,体格结实?」 「是的。」 「我刚才看到那辆车开到医院正前方,一个男人下车到柜台打听小薰的病房。」 夫人的表情僵硬。「那是我先生。」 「仓田夫人。」知佳子搭着座椅探出身子。「我觉得,你好像很怕你先生?」 牧原想说什么,但夫人已抢先回答:「对,我怕他,怕得不得了。之前,我有好几次想带小薰逃出那个家。」 「为什么?」 这一次,夫人迟疑着没有回答,仿佛好不容易才发现言语这个惟一的逃生口,内心的种种情感顿时一涌而出,却不知道应该释放哪一个。 「我看,还是回到原来的话题吧。」牧原说,「令堂在令尊面前隐瞒了自己的超能力,就连对你,也是确定你有超能力以后才向你表明。当时,她是怎么说的?关于家族中的女性成员具有这种能力,这是谁告诉令堂的?」 「我母亲……,是听她外婆讲的,不过她外婆并没有超能力。」 「完全没有?」 「对。我母亲的母亲没有,她外婆也没有。不过她外婆说,自己的姑姑……,该怎么说呢,在那个年代,应该算是一种女巫吧,听说有时候会被神明附体,靠起乩算命来维持生计。不过,由于太古怪了,很少有人上门委托,生活过得很辛苦。在我外曾祖母的亲戚之间,很忌讳提起那个人,据说他们已经与她断绝亲戚关系,不过外曾祖母倒是见过那个人几次……。对于外曾祖母的父亲来说,那个人毕竟是亲姐姐,所以曾经私下接济过她吧。」 「女巫吗……?算命啊。」 「说不定,她也看得到别人的记忆。她的一生很不幸,晚年还在医院里待了十年以上,然后孤伶伶地死去了。」 夫人微微发抖。 「外曾祖母听她父亲说:家族中偶尔会出现像姑姑那样的人,而且都是女性,如果你婚后有了小孩一定要小心。即使,外曾祖母再三追问,她父亲也只是含糊其辞,不肯明白告诉她,不过,外曾祖母说,她父亲好像还一脸严肃地吩咐:如果你生下来的孩子与众不同,等到那孩子初潮来时就看得出来,所以你一定要注意,我本来也很担心你,幸好你很正常。」 「原来如此……」牧原深深点头。 「令堂的外婆不是异能者,令堂的母亲也是普通人,是吧?」 「对。」 「换言之,那就是基因带原者,等到令堂这一代才开始发挥能力。而你,力量虽弱但也同样有超能力。」 「对……」 「令堂在你和仓田先生结婚时,一定很担心你婚后也会出现跟她一样的烦恼吧?」 「她非常担心。」 「可是,你最后还是结婚了。」 「对。当时,我以为那是正确的选择。」夫人像是勉强辩解似地扬起嘴角。「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自己只有微弱的超能力,我以为没问题。」 从刚才起,仓田夫人就把秘密衣柜的抽屉一一打开来给他们看。但,还有一个抽屉没打开。现在,她遮住了那个抽屉的把手。 「对于我先生,我……,把超能力的事情全都告柝他了。那时,我们已经交往了一年,我先生提起结婚的事。」 夫人终于拉开最后一个秘密抽屉。 「结果,我先生听了非常……,非常感兴趣,他很想知道细节,也立刻去见了我母亲。当时,我先生已经在工作,是个初出茅庐的银行行员,工作很忙,连周日都难得休假。可是,为了确认我母亲的记忆,他还是设法抽出时间亲自调查,自己应付不来的,就委托征信社一一确认。」 夫人扭头,茫然望着车窗外。 「当时,我以为那是他表现诚意的一种方式,为了了解我才那样做。实际上,我先生也这么说。他说是因为爱我,才想更了解我,他还说我们当然不会分手,他很想跟我结婚。而我……」 夫人忽然喉头一哽,噤口不语。她的双眼湿润。 「而我,那时相信了。」 那时相信了。用的是过去式。 「那时很幸福。」夫人猛然缩着下巴,仰着脸继续说,「我以为不用像母亲那样烦恼,真是幸运,我母亲也替我高兴。不久,我母亲病倒了,临终前,她把我叫到病床边,拜托我照顾弟弟。她说:等那孩子结婚,如果生了女儿,你和仓田先生一定要好好开导。我母亲那时就是这么信赖仓田。因此,她走得很安祥。等母亲过了七七忌日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对,我怀了小薰。」 一滴眼泪沿着眼角流出,夫人用指尖抹去。 「我很不安,自从产检确定怀的是女孩,我担心得连饭都吃不下,有段时期还得住院。幸好,我的超能力不强,才能拥有现在的幸福,但是这孩子就不一定了。说不定,她一生下来就会连同我的份,集中为更强大的超能力。想到这里,我就失去信心,不知道该不该生下这孩子。 我先生看我这样就骂我,但也鼓励我。小薰平安诞生时,他高兴得要命。那孩子,打从婴儿时期就是个漂亮娃儿。我先生骄傲极了,还被护士取笑呢。」 小薰就这样健康长大。对夫人来说,潜在的不安虽然从未消失,但孩子的成长还是令人满心喜悦。丈夫在精神上的支持也很可靠…… 然后,夫人就像砰地丢出东西般地说:「可是,小薰果然也是异能者。」 知佳子不禁紧握着放在膝上的双手。 「最先出现的征兆,是那孩子开始坐学步车的时候。比方说,小薰躺在婴儿床上,明明没人去碰学步车,车子会从房间一端自动滑到另一端;会敲锣的玩具兔,明明没装电池也会自己动起来;小薰房间里的小东西经常自己换位置,害我老是要找很久。 虽然都是些小事,但那的确是念动能力的征兆。我很绝望,我先生却不这么觉得。他说纵使具有这种能力,也不见得未来一片黑暗,而且他还想再生第二个。我不愿意,我说有小薰已经 够了,光是想到要怎么给这孩子一个平顺的人生,就已经费尽力气了。 我先生仔细观察小薰的日常生活。他的好奇心之强,甚至远超过我。当时我就应该怀疑的,因为太奇怪了,对吧?他根本不是担心,而是基于好奇。可是那时,我以为这也是关爱的表现……,也许心底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我还是勉强压抑那个念头,没去揣测我先生的真意。」 夫人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两年前,小薰十一岁时,初潮来了。就从那时候起,那孩子开始点火了。」 是花瓶里的人造花起火。 「起先只是小火。不是桌巾边缘烧焦,就是壁纸变黄,或是布偶的胡须熔化。可是渐渐地,越来越夸张,后来连我们夫妻都看得到燃烧的火焰。 放火能力一觉醒,念动能力立刻消失无踪,简直就像预告片。 我知道超能力的展现方式因人而异。可是,点火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怀疑这世上真有这种事吗?我把小薰叫来,抱着她,问她是怎么回事。那孩子,好像也不是刻意的。渐渐地,她也开始害怕了。只要一激动,她就会自行起火。那孩子很聪明,也完全了解我的意思,不过说穿了,这就像天天抱着一管随时会自行击发的枪,那孩子变得很不稳定,也开始有点自闭。」 夫人闭上双眼,再睁开,回头看着牧原与知佳子,继续说: 「那孩子很难管教……,你一定这么认为吧?」 这个问题是针对知佳子问的。 「她对自己喜欢的人,简直就像欢场女子对寻芳客一样缠着不放。相对的,只要对于对方印象不好,她的态度会变得非常恶劣。其实那是她极力表现的防卫反应。在喜欢的人面前,她除了『我喜欢这个人』之外再无其他情感,一心一意只想黏着人家。对于讨厌的人,或是可能会讨厌的人,为了防止自己哪一天失控,她打从一开始就保持距离。」 知佳子问:「今天曾经提过小薰的同学因火灾受伤,是夫人出的医疗费,对吧?那时,我看到小薰一脸铁青,那是怎么回事?」 夫人以双手按着脸颊,痛苦地低下头。「我跟她说过,就算在外头引发火灾,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你不是故意的,你没有错,所以你要装作若无其事。小薰或许不太愿意,不过还是乖乖听我的。可是,我嘴上这么说,却跑去跟受伤的小孩道歉——这一点大概让她很震惊吧。其实,我只是怕小薰知道了会觉得没面子,所以才一直瞒着她。」 「真是难为您了。」牧原说。这句安慰太正常,反而显得突兀。 「不,小薰惊讶的是,妈妈没把探望同学的事情告诉她吧。以夫人现在的立场,如果还对小薰不够坦白,我认为不太妥当。」 夫人倏然抬眼,凝视着知佳子。那一瞬间,知佳子觉得,无论自己再怎么无法认同这种荒唐的论调、对超能力的理解多么贫乏,她与夫人之间还是有一种牧原缺少的连结器。 那就是母亲。为人母的身分。 牧原咳了一下。「关于一连串可疑火灾,是谁最先报警?」 「是江口小姐。我本来很反对,可是如果表现得太明显反而会启人疑窦,所以只好顺从她。反正,学校里也发生了火灾。」 「如果只有你们在场,就不会报警了?」 「不知道。不过,如果只有我先生,八成不会报警。」 牧原看着知佳子,使了一个别有含意的眼色。知佳子抢先问道: 「夫人,刚才你说很怕你先生吧?听你的口气,以前本来很相信丈夫的,现在却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人……」 夫人第一次用这个称呼。不是「仓田」也不是「我丈夫」或「我先生」,而是像指称某个身分不明的人物般,称他为「那个人」。 「那个人,很高兴小薰拥有那种受人诅咒的力量。对,他高兴得快疯了。」 「为什么?」 「因为有利用价值,可以把小薰当成武器。」 夫人的声音变得急切,眼底闪现强烈的光芒。 「那个人,属于某个我不太清楚的组织。不,不是公司,是一种……,该怎么说呢……,大概像警察吧。不,也不对……」她咬着唇,烦躁地思考。然后,眼睛一亮。 「对,是自卫团。那个人第一次跟我提起时,就是用这个字眼,他说是一种自卫组织。」 「保护什么来抵抗什么?」 夫人轻蔑异常地耸耸肩。当然,这动作不是针对牧原和知佳子,而是对她正在叙述的内容。 「他说要保护正义,对抗不健全的法律。也就是说,要对法律无法制裁的罪犯处以私刑。很可笑吧?跟电影一样,简直是编故事。」 牧原又眯起眼睛。「像小薰这种强大的异能者,可以替那个组织效力?」 「对,没错。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在打这个主意,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跟我结婚的。」夫人转身,不层地吐出这句话。「什么爱情,连一丁点也没有!」 「请你冷静,不要激动。」 知佳子伸手制止,夫人又用双手蒙住脸,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喃喃说道:「小薰开始放火以后,那个人大喜过望,口口声声说总算没白等,一直想生个像小薰这样的孩子。甚至还说,这孩子也许会成为救世主,不必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烧死一百个人,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说用这种方法,消灭那些不该留在世界上的衣冠禽兽就是这孩子的天职,她就是为此而生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忍心赋予亲生骨肉这种义务?小薰是人,不是喷火器也不是炸弹。可是那个人,却想把小薰训练成杀手,让她学会控制这种超能力,然后替组织工作!」 「夫人。」 「我不答应,我不想把小薰交给他!」 「夫人,你振作一点。」 夫人被牧原抓着肩膀,痛哭失声。好一阵子,牧原和知佳子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夫人嚎啕大哭。 等到夫人的哭声渐趋平息转为啜泣,牧原才问:「夫人,关于那个『组织』,仓田先生有没有提过什么具体内容?比方说,是哪种组织结构,在哪种场所,有哪些人参加。」 夫人擦擦眼泪,抽泣着抬起脸。 「不知道。他只说那绝不是可疑组织。他说参加者都是正派的社会人士,干部当中还有政界大老和财金界的人。」 「他们从哪得到活动资金?」 不知道,夫人说着摇头。 「那么仓田先生是什么时候加入那个组织的?这一点他没提过吗?」 「他说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参加了。那个组织好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成立。起先,据说是为了秘密制裁无法无天的进驻军,才成立这个自卫团。」 那一幕在早已被遗忘的昭和时期;也就是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被美国进驻军占领、统治的时代。无论ghq(注:general head quarters,当时占领日本的美军总司令部。)这个统治组织多么合理公正,多么具有机能性;无论麦克阿瑟是多么正直的硬汉,在实际统治败战国人民的美国大兵之中,确实有些恶徒犯下了日本当时无法制裁的残酷罪行。在那个时代,在见不到阳光的水面下,日本人为了铲除这些被强行带进来的恶行,于是组成了自卫团…… 「组织的名称是什么?仓田先生跟你说过吗?」 夫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最后,再次摇摇头。 「不知道。也许说过,可是我那时心慌意乱。不过,他警告过我,就算把组织的事情说出去也没有用。这一点,他倒是再三说过。因为没有人会相 信有那种组织。可是,只要我肯把小薰交给他们,并且保持沉默,他说组织会很尊敬我这个小薰的母亲,如果我……,我再生一个孩子,组织全体都会很感激。因为,那孩子可能也会有超能力。」 知佳子不禁咕哝:「太过分了,把女人当成生产工具。」 「可是那个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我只是替他生下理想小孩的女人。仓田他,从我们婚后就一直有外遇。」 夫人笑得很茫然。 「那个人在小薰……,开始发挥纵火超能力时曾经说过,你别怕,爸爸以你为傲。他还说,在这世界上,爸爸最爱小薰,为了小薰什么都愿意做,为了保护小薰不惜与任何人为敌。我实在不懂。那个人是以父亲的身分立下这种誓言吗?还是说,他那么在乎小薰,其实与军人宝贝自己的配枪一样?」 知佳子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夫人点点头。夫人被泪水濡湿的双眼,这时倏然一亮。 「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那个人曾经说过,他说他是小薰的守护者,还说小薰也将成为守护者之一。」 「守护者?」知佳子说。 「小薰也会成为一员——这么说来,这就是组织的名称罗?可是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守护者……」牧原低语。「是guardian吗?」 第十九章 电视画面上出现三田奈津子的笑容。淳子走近床脚,茫然凝望。 这是傍晚的新闻节目,大约二十分钟的专题报导,内容探讨浅羽敬一等人涉及的三起案子,节目一方面把焦点放在两名受害者的生平,一方面探讨案情不明朗的部分。 基本上,警方仍抱持刚开始调查的见解,认定这三起案子来自同一个根源——浅羽帮派内部的自相残杀。直接的导火线,虽然来自于那晚遭到绑架、旋即遇害的藤川贤治,其遗体该如何处置,不过起内哄的火种之前早已存在,那就是帮派内对于透过筒井这名工人私贩黑枪所赚得的钱该如何瓜分起了争执。此外,也有人想拉下领头的浅羽敬一,最近正急远加深与浅羽的对立。因此,警方研判这三起案子都是基于这群党羽的斗争才爆发的。 就连流浪汉,也会为了维护地盘彼此勾心斗角——淳子记得,白天的某个八卦节目里有位来宾曾经说过这句话。根据警方调查,与浅羽发生激烈对立的成员,好像是陈尸在樱井酒铺的十九岁y姓青年。他的脸部特写照片,双眼被打上马赛克,淳子不太确定是否真是那个人。不过,警方说他死于樱井酒铺。所以,这名y姓青年,大概就是那个身穿卡其色长裤、用枪指着淳子的男子吧。淳子用热波攻击他,亲眼看到他连眼珠都熔化了,想必遗体惨不忍睹,多亏警方还能判明他的身分,这也说明这小子说不定以前就有案底。 警方对于这三起有如骨牌效应的事件,的确有合理的推论与解释。他们把初期调查阶段成立的假说适度修正以后,所编出来的剧本大致如下:首先,浅羽和他的党羽绑架了藤川与奈津子,先把奈津子监禁在樱井酒铺的大本营,再另外处理藤川的尸体。可是,这些人为了该如何处置尸体而发生口角。浅羽想把尸体弃置在废弃工厂,却遭到某人反对,因此双方起了争执,有人忿而开枪,火花引燃了弥漫在废弃工厂里的沼气,引发大火。 唯一逃过一劫的浅羽敬一,决定趁机把造反的党羽一举歼灭。他把筒井约出来,要求对方弄到火力强大的武器。不过,筒井没给他满意的答覆,于是他在盛怒之下殴打筒井,折断对方的颈骨。为了湮灭证据,索性放火烧了「风潮」咖啡屋。随后,浅羽回到大本营,在连续杀人的亢奋下将党羽逐一歼灭,最后还在樱井酒铺纵火,连亲生母亲都不放过。他本来想挟持奈津子逃走,没想到火势来得太快,他被困在顶楼进退维谷,最后只好击毙奈津子再举枪自尽…… 狂飘的年轻人。标题是这么下的,剧本编得还不错嘛——淳子事不关己地暗自佩服。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警方以科学方式进行调查,难道找不出淳子引起的爆燃现象与一般纵火的差异吗?唯独这一点,令她有点纳闷。 她救不了藤川、眼看着奈津子遇害,那种挫败感至今依然强烈。而没能亲手杀死浅羽敬一,也在淳子心中累积成无法宣泄的强大不满,并且留下一个谜团。杀死奈津子的是谁?奈津子那时说「啊,是你……」被她认出长相的人是谁? 电视上再次出现奈津子的容颜,旁白是记者对她的女同事所做的访谈。根据此女表示,奈津子和藤川当天晚上之所以被浅羽等人抓去,好像并非不幸的偶然。大约在案发前一个月,奈津子和友人到新宿看电影,回程正要去车站搭车时,在路上被浅羽等人搭讪,被纠缠了一阵子。 「对方有三个人,我还记得他们的长相。其中一个,就是那个a男。」 浅羽(asaba)以罗马拼音的缩写表示,也就是a男。 「我们这边也不是一个人,所以鼓起勇气甩开他们,拔腿就跑。可是跑到一半,三田小姐的皮包掉了,皮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眼看他们正要追来,所以她匆匆捡起就冲进地铁车站西口的派出所,对方好像才死心,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可是,三田小姐仔细一检查才发现月票夹掉了……。虽然我们请派出所警员陪同沿着原路回去找,但还是没找到。」 她说三田奈津子很不安,深怕月票夹被他们捡去。不料她的恶梦成真,翌日,浅羽立刻打电话到她家。 他开始缠着奈津子不放,不但伙同党羽在公司外面等她下班,还曾经企图强押她上车,三更半夜照样打电话到她家。奈津子和父母同住,虽然电话打来时多半由父亲接听,但浅羽威胁她「如果不希望全家被杀害,就别让你老爸出面搅局」。不到一个星期,奈津子就吓得面色铁青,四处找同事商量。 原来,浅羽一直对奈津子虎视眈眈,打从月票夹落入他手中的那一刻起,奈津子已被贴上了猎物的记号。 一股深切的无力感让淳子觉得身体份外沉重。我是一把火大强力的枪——可是,我只有一双眼睛、两只耳朵,我没有心电感应。 在废弃工厂遇上浅羽他们纯属巧合,如果单看彻底击败浅羽这些人的结果,那简道是侥幸的幸运。如果没在那里撞见他们,淳子恐怕只能在隔天早上从报纸或电视上看到藤川的尸体被发现、其女友三田奈津子依然下落不明的新闻。然后,烦躁地等待数日,奈津子惨不忍睹的遗体终于被发现,过了十天半个月,或者一个月乃至半年以后,在警方锲而不舍的追查下,浅羽这个不良少年集团终于被检举,可是没被判什么重罪就获释,此时,淳子才会开始采取行动吧。她大概得先找出浅羽等人的下落,就像当时处死小暮昌树等人的情况一样。关于浅羽这些人,淳子能在犯案现场撞见他们的恶行实在很幸运,并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一千人等全数歼灭,等于抢先救了那些在歹徒迫遥法外期间可能遭到杀害的潜在被害者——而且数量应该不少。 但在同时,那也是让淳子最不甘心的地方。真希望自己在藤川与奈津子还没遇害之前就能阻止他们;真希望抢先浅羽一步。可惜,那对淳子来说超出能力范围。她既没有雷达能够侦测这些如果放任不管、迟早会噬骨入髓的野兽,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情报库。 广告开始了。淳子按下遥控器关掉电视,仰头朝着天花板,闭上双眼。 眼皮里映现小光的脚踝,以极为优雅的动作从地面腾空而起,旋即里着火焰落下的情景。 如果在事件萌芽之际就能及时掌握;如果抢先一步就无需在事后苦苦追查,也不会出现小光这样遭到牵连的受害者。就像发现癌症初期的病灶一样,只要切除真正的患部就够了。 (我怎么变得这么软弱啊——淳子的内心一隅如此嘲笑自己。杀死小光,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那个女人,其实和浅羽的母亲差不多,迟早会做出更多坏事。如果不想杀她,那么像浅羽的母亲和私造黑枪的筒井,你也不想杀吗?) (骗人。你明明乐于处决他们。) 淳子睁开眼,对着天花板低语:「不,我并没有乐在其中。」 (骗人。你是一把性能极佳的枪,好枪有能力分辨标的,你有那种能力,也有那个资格。) (是吗?我真的可以这么想吗?)淳子开始动摇。可是,可是…… 如果,淳子的选择有误;如果,淳子真的选错目标,那么为什么?归根究柢,上天为什么要让淳子具备这么危险的能力? 对淳子来说,正因为具备运用自如的能力与资质,力量才会存在,不是吗? 对淳子来说,难道没有自由运用的权利吗?这个力量,本来就是上天赐予的。 电话响了。 她甩甩头,把混乱的思绪甩掉。我不能有所迟疑,不应该是这样的。直到最近,对于自己的状况和体内的超能力,不就像在滑行跑道上,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阻碍吗? 还有事情该做,体力已经恢复了,伤口也几乎不痛了,她没有被警方或媒体逮到小辫子。出动吧!一定要找出射杀奈津子的 人,还要他付出代价。对于淳子来说,那个事件尚未结束。 电话还在响。吵死了。她粗鲁地抓起话筒:「喂?」 「嗨。」年轻男人的声音说,「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她愣住了。谁? 「怎么,我的声音,你已经忘了吗?真无情。亏我还夸你是个美女呢。」 记忆终于连上线。上一次,在接到一通告知辻仁志下落,声音听起来像医生一样沉稳的男子电话之前,有个年轻男人恶作剧似地打电话过来——就是那小子。 「我想起来了。」 「真是谢谢你。」 「找我干嘛?」 「你很不客气耶。听说你收拾了辻仁志,我只是想打个电话恭喜你,小可爱。」 淳子一边回想上次和这个年轻男人的对话,一边继续说:「喂,你不是不能打电话给我吗?把辻仁志下落告诉我的人,气得骂你太轻浮喔。」 「噢,那个老爹啊。」年轻男人吃吃地笑。「动不动就生气,好像不那样就干不了主管似的。」 「那个人也想见我。」 「噢?可是,跟你见面是我的工作,老爹只负责穿针引线,他知道我抢先跟你联络: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倒觉得用不着那样一板一眼。反正,你已经是我们的伙伴了。对了,关于辻仁志那个案子的报导你看了吗?」 刚才的电视新闻就是以那桩案子为头条,还用了可疑火灾与横死的说法。虽然提到本案和浅羽案的手法类似,但或许是地点在神奈川县吧,好像还没把两者连在一起。顶多只能说,警方正在积极调查中。 察觉淳子不语,对方好像猜出她的想法,继续说道:「你用不着担心,虽然这次举动做得有点过火,不过辻仁志的案子没有闹大的迹象。『组织』会替你摆平。」 「什么组织?」 「我说过了,就是守护者呀。」 淳子内心第一次产生兴趣,对于这个查出辻仁志下落的「组织」;这个据说可以替她摆平事件后遗症的「组织」。 「喂,我也想见见你们。」 电话彼端传来口哨声。「太好了。」 「不过,上次打电话来的人说,等我收拾了辻仁志,还会给我另一个情报。他会把……,会把我认识的人;目前失联的那个人的下落告诉我。」 「你用不着拐弯抹角,是多田一树吧?」年轻男人说着笑了。「当然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急着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真的?」 「嗯,跟那个老爹再讲一次话也嫌烦吧?等一下喔。」 一阵悦耳而突兀的保留乐音响起,是〈给爱丽丝〉。播完两小节,便戛然而止。 「喂?你手边有纸笔吗?」 「有,你说吧。」 对方说出的地址位于涩谷区内。年轻男人让淳子复诵一遍,然后像是附带一提似地补上一句:「他现在和一个可爱女孩同居喔。」 淳子惊讶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年轻男人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照理说对方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淳子还是感到难为情。 「我倒觉得,你比那女孩可爱多了,不过他好像比较喜欢丰满型的。」 「你别胡说八道好吗?」 「奇怪,我是在夸你可爱耶。」他戏谵地说到这里,突然语气一变。「你用不着失望,事情总是这样,像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 听起来像在安慰她,也可以解释为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超能力的人,只有异能者才能了解。多田不会了解你的。纵使你们厮守一辈子,也不可能彼此理解。所以,你真的要把他忘了。」 淳子被弄得一头雾水,不禁噤口。 「喂?」对方出声。「你该不会在哭吧?」 淳子终于想出该说什么了,她嗫嚅问道:「喂,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我呀。」 「少跟我打马虎眼。你是守护者之一吧?你站在什么立场?做什么的?你说异能者……,难道你也……,呃……,有什么不寻常的能力?」 一阵沉默。淳子感到对方也在考虑该怎么说。 「你会点火。」他说。「而我能动摇别人。」 「动摇?」 「嗯,也可以说是操控吧。我自己都说『施压』。」 「什么意思?」 「唉,反正见了面就知道了,」他又恢复轻松的语调。「组织之所以想让你和多田一树见面,就是希望你亲自确认,他现在过得多么安逸幸福,这样你才会重拾信心。不过,我倒觉得不用做这种事也没关系,你只是因为这阵子老是亲眼目睹杀戮场面,没把视线放在得救的人身上而已。」 多田一树过得安逸幸福吗?还跟一个可爱的女孩同居。 「所以,到时候就由我扮演护花使者。其实这件事本来是由那个老爹告诉你,我应该等他介绍过之后再郑重出场,可是你太有魅力了,所以我抢先一步。」 「意思是说,我去见多田先生时你也要跟去?」 「不。」对方又嘿嘿地笑了。「第一目的是要跟你见面,多田一树只是附赠品……,噢,你有插播,我先挂掉,下次再聊。」 淳子对着挂断的电话发呆,电话又响了。她急忙拿起话筒,这次,传来的声音是那个把辻仁志的下落告诉她、语气很客气的中年男子。 「那个爱唱反调的家伙自作主张,好像把你搞糊涂了。」他又生气了。「这个轻浮小子连我们都很头痛,他没得罪你吧?」 淳子请他不用挂虑。「重点是,呃……,上次你说想要见我,还说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对吧?」 「对,我是说过。」 「所谓的『守护者』,到底是什么?」 「那是……,我看,还是当面解释比较好。」 「刚才那个年轻人,他也跟我一样拥有特殊能力吧?守护者是集合这种人的团体吗?」 对方惯重其事地停顿了一下。 「不,不是这样。就战力来说,异能者的确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数量非常稀少。我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不过,整体都很能干。」 「听起来好像一部三流的悬疑片。」 对方笑得很优雅。「难怪你会这么想。」 「我是不是该一笑置之,把电话挂断,最好忘了一切?」 「那也行。不过,你将会终生后悔,错失了一个充分发挥能力的好机会。」 语气柔和却毅然决然,宛如柳条做成的鞭子。 「你或许不知道,异能者的寿命很短,比一般人的平均寿命少了二十年。再加上,超能力本身也有期限。以你的例子,顶多只能再使用十年吧,之后应该每下愈况。就算你的超能力消失了,你觉得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心满意足地度过快乐的余生,你也该加入我们。不为别的,主要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幸福。」 淳子默然,对方也不吭气。两人像是比赛似地陷入沉默。 这场无言之争,当然,是对方赢了。淳子对着话筒轻声探问。 「我该怎么做?」 「约个时间、地点吧。」流畅的语调背后隐约带着胜利意味。「请你和那小子见一面,他对你很有兴趣,我们也……,虽说他那副德行多少令人有点不放心,不过说不定和你合得来。」 「那是因为,那个年轻人也有超能力?」 「那小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他说他能动摇别人。」 「真是长舌。不过,这一点也请你自己听他解释吧。」 「多田先生那边……」 「要不要见他,你自己做主。」 他过着安逸、幸福的生活。 「知道了。」淳子颔首同意。「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就算被你们骗了,我也不在乎。」 对方好像很愉快地笑了。「有勇气。哎,你的确是个勇敢的女孩。」 第二十章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石津知佳子在与牧原分手,回到总局的办公室以后,才听说横滨市内的可疑火灾与烧杀案,那是清水告诉她的。清水目前虽未参与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三起案子,不过好像还是很有兴趣。 「手法很像吧?好想看验尸报告喔!可惜那是神奈川县警的辖区,我们不方便插手,真不甘心。」 知佳子累坏了,提不起劲与清水起哄,只能随口敷衍两句。当然,她对那些案子并未失去热情,但在听到仓田夫人的告白以后,一时之间很难回到现实。 他们在离开医院、前往车站的一路上,牧原表示仓田母女的事情无法立刻采取对策。 「我们对于守护者这个组织的了解实在太少了,我先去两、三个地方打听看看。」 知佳子忍住叹息点点头。他能去什么地方打听?去找那些靠灵异现象或阴谋史观的书籍来捞钱的出版社吗? 她把桌上的留言和公文大致浏览一遍,发现砧路子打过两次电话,两次都只留话说会再打来。一看来电时间,两次都是仓田薰送医以后。 知佳子抬头环顾四周,办公室内没看见伊东警部的身影。目前这个阶段,还不能征求他对仓田薰事件的感想。而砧路子,不知怎么向她敬爱的「叔父大人」报告事情进展。 大概是知佳子的疲态太明显吧,清水替她倒了一杯咖啡。这还是头一遭。 「你别这么惊讶嘛,我只是倒咖啡时顺便多倒一杯而已。」他找理由掩饰自己的腼腆。 「谢谢。」 道谢之后接过杯子,她转念朝着清水的背影喊:「喂,等一下。」 「什么事?」 「老实说,我听到一件令人难以暹信的事,我想,像清水先生你这种年轻人说不定可以理解。」 清水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好奇。「什么事?」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那叫超……,能力吗?」 清水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啊?」 「也就是呃,所谓的异能者吧?不是好像有这种情形吗。比方说光靠念力就能杀人之类的。」 清水朝她噗嗤一笑,搀杂咖啡液的飞沫喷到知佳子脸上。 「拜托,石津小姐,你是受了什么影响?都这把年纪了,很丢脸耶,我还以为你是个蛮理性的人呢。」 「怎么,你不相信超能力吗?」 「不相信。」清水斩钉截铁地放话。「那种东西只是捏造的幻想或魔术。反正,绝对不是成年人,尤其是警方应该认真看待的东西。」 「那么,对了……,这样的话,比方说吧,我刚才被你当面嘲笑:心里很不高兴,于是朝你狠狠一瞪,你的头发就起火了……」 清水的眼神不止是笑意而是愤怒。「这又不是史蒂芬·金(注:stephen king,美国惊悚小说大师。)的小说,你别闹了好不好。」 说完,他一个转身就走了。知佳子无奈地垮着肩膀。说的也是,就是嘛,我就知道,那才是正常反应嘛。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知佳子一想到或许是砧路子打来的,立刻接起。 错了,是衣笠巡查部长。自从跟他见过面,承蒙他引介荒川分局的牧原,直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星期,知佳子却觉得好像睽违多年了。 幸好,把他困在赤羽分局的那起强盗杀人案昨天已经宣告侦破,知佳子彬彬有礼地致上慰劳之词。巡查部长也客气地回礼。 「对了,你见到荒川分局的牧原刑警吗?」 「对,见到了。」 「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可供参考?」 知佳子感到很不好意思。「别提了,那起荒川河边命案,现在就算有牧原先生的协助也没有用。情况已经改变,我甚至不能再以顾问身分参与这次的田山町事件了。」 知佳子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衣笠巡查部长好像若有所思似地沉吟着。 「嗯……,不过,那也未免太突然了吧。」 「是。那三起案子毕竟是大案子,像我这种经验不足的菜鸟就算插手也没用吧。」 「我是不清楚啦,不过,把牧原刑警介绍给你,就长远的角度来看应该绝非多此一举。」 知佳子怎么样也无法将牧原这个「怪胎」与值得信任的衣笠巡查部长连结在一起,她没办法心服口服。牧原虽然不像是无能的刑警,但确实有点偏离常轨。这一点衣笠知情吗? 「牧原先生这个人还真特别耶。」她试探着兜圈子说,「在各方面,提出许多很刺激的说法。」 衣笠笑了。「他跟你提起念力纵火的事啦?」 「那您早就知道罗?想当然耳。」 「对。我想那个,应该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阴影吧。你听说了吗?他弟弟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 「对,我听说了。」 「他一直没从那场意外走出来,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心里一直有阴影。不过,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我只希望他能透过工作找到心中那个谜团的答案。」 「我也这么期盼。」 衣笠表示明天要回总局一趟。知佳子跟他道了声明天见,便挂断电话,才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 这次真的是砧路子。 「对不起,让你连打了两次电话,你没去医院看小薰吗?」 砧路子似乎很激动,语尾上扬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作风。「我一联络,局里就叫我马上回去。」 「哎呀,这样啊。」 「石津小姐,我啊,被踢出来了。」 「啊?」 「上面命令我退出小薰那件案子的调查小组,另外派了完全无关的案子给我。上司说我……,说我……,对小薰投入太多私人感情,无法冷静掌握事态。」 「砧小姐,你先冷静一点。」 「接手的刑警从一开始就认定是小薰放的火,他只看了我的报告,连那孩子都没见过。这样下去,小薰迟早会被认定有纵火癖,搞不好会被关进少年感化院。」 砧路子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知佳子开始觉得头疼。 第二十一章 「我知道你的长相,我会主动找你,你可要盛装出席喔,因为这是第一次约会。」 那个年轻男人如此轻浮地表示。淳子身穿黑毛衣和牛仔裤,便于行走的胶底黑靴——万一出事时较容易逃跑,再罩上一件细格纹黑色短大衣就离开公寓,钱包等随身物品通通装在腰包里。 淳子并不紧张,她在电话中对那个有主管架势的中年男子所说的并非虚张声势。淳子拥有充分的自卫能力,用不着全副武装去见一个陌生人。只是,这几年来不断地经历追踪、调查与战斗,淳子早已习惯极尽简约的穿着打扮。 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新宿区最近刚落成的某高层饭店的大厅。业者在五楼高的挑高空间里,摆放一株必须抬头仰望的圣诞树。有那么一瞬间,淳子惊讶地停下脚步,抬头仰望。对了,圣诞节快到了。与其说是忘了,或许该说这些年来,她根本没意识过什么圣诞节、新年或暑假。对于离群寡居的人来说,这些节日毫无意义。 几张沙发围着那棵圣诞树排放,沙发上坐满了人。淳子环视四周,没找到空位。这么多人都在等人吗?大家都在忙什么。 淳子真的很久没来到这种拥挤的公共场合了,感觉很晕眩,而且很闷热。她把脱下的大衣搭在左肘,开始绕着圣诞树周围闲逛。既然对方说会主动来找她,那她应该不用特意张望吧。 虽然只在电话中交谈过两次,不过淳子很讨厌那个即将见面的年轻男人。应该说,她有把握见面之后一定会讨厌对方。今天一边准备出门一边浮想,想起「臭不可闻」这个形容词时,自己还忍不住偷笑。对方一定是那种看到女生就想搭讪的轻薄男子,自认为懂得讨女性欢心,还自恋地以为只要一笑,任谁都会原谅他,实在是无药可救。 (可是,对方真的也是异能者吗?) 他自称可以对别人「施压」,还说是操控。意思是指他具有那种控制他人精神的超能力吗?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听说,像是耍特技的把戏,他真有办法做到吗? 她不禁苦笑,重新抱紧大衣。不过「特技」这种名词,也不是我该说的,这样不公平。 有人从后面轻拍她肩膀。转身一看,一个年轻男人,顶着一头上了发胶的红褐色头发,脸上堆满殷勤笑容站在她面前。 「嗨,小姐,就你一个人?」 淳子仔细观察对方,花了两秒断定不是这个声音,是突然冒出来搭讪的人。然而这两秒已足够鼓舞这些妄想要勾引无知小女生、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年轻人了。 「在这么浪漫的圣诞树下,我被女朋友放鸽子啦,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是……」 「你不用报上姓名。啊,我来猜猜看吧。你叫小渚?还是沙织?该不会叫那种老掉牙的吉子或和子吧?不过,复古风也不错啦。」 淳子眼睛滴溜溜地往上翻,做出「开什么玩笑」的表情。但是对方完全没发现,滔滔不绝地说得口沫横飞。 「如果想喝茶,我知道有家店不错喔。在成城(注:位于东京都世田谷区的高级地段。),杂志上绝对没介绍过,内行人都知道那家咖啡厅,都是电视公司的人——可不是工作人员喔,是大牌制作人——和女明星谈案子的地方,因为附近有间片厂嘛。」 淳子摇摇手表示「免了」,闪过年轻人就想迈步离开,没想到对方一把抓住淳子的肩膀。 「喂,你别这么冷淡嘛,我都已经开口了,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干……」 年轻人脸上依旧堆着假笑,喉咙突然间却发出漱口声。淳子大吃一惊,顿时愣住了。 「救救救……」年轻人的喉头深处挤出声音。 「救救救、救……」 对方翻着白眼,下巴咯咯作响,隐约可见舌尖在嘴里颤抖。淳子退后半步,不由得捂住嘴。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脱身。 前一秒,那只厚颜无耻、紧抓着淳子肩膀的手,现在手背朝下,手指扭曲地悬在半空中。那只手缓缓翻过来,手心朝下,除了食指之外,其余四指叠在一起。 年轻人不再翻白眼,双眼瞪得很大,几乎撕裂眼角,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左手臂,像是被无形的铁环固定,紧贴着身躯侧面动也不动,只有手指不停地扭动,仿佛挣扎着逃走。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摆出指向别人背部的姿势,眼神游移,唯有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呻吟。 他右手食指的指尖,指向自己的右眼。就像小孩玩手枪游戏一样。砰!你死了。 接着逐渐逼近,指向眼睛的瞳孔。 指甲快要碰到右眼的睫毛了。喉咙深处勉强挤出扁平的哀嚎声。 「住手。」淳子毅然放话。 顿时,年轻人的右臂颓然垂下,身体就像融化般失去力气,踉舱着往后踩空。他要跌倒了——念头方转,他已经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喂喂,没事吧?」一个声音传来。「特地精心打扮才出门,在女孩子面前吓得腿软不太好吧?」 年轻人哑口无言,冶汗直流,一张嘴忽开忽阖。隔着这人的肩膀后方,倏然冒出另一个年轻男子的脑袋瓜。 「让你久等了。」 他像要推开碍事的包袱似地,把年轻人推往旁边,满面笑容地对淳子说道。 「我才迟到三分钟,你就被苍蝇叮上啦,小可爱。」 她在电话中听过那声音,是那声音的主人。 「刚才是怎么回事?」 听到淳子这么问,这个年轻男子夸张地朝她挑眉。 「就是嘛,搞什么啊?那种乡巴佬,一心只想泡妞,还自以为打扮得很帅,其实逊毙了。你看到没有?他的头发跟鸡冠一样。」 两人在饭店二楼的咖啡座,隔着桌子斜向对坐,座位就在俯瞰挑高大厅的栏杆旁,那棵圣诞树近在眼前,伸手可及。 「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可不是在问那个男人。」淳子铿地一声把咖啡杯放回碟子。「我是问你刚才露的那一手特技。」 「什么特技?」对方装糊涂,朝圣诞树探出身子。「你看,虽然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那棵圣诞树上的雪花,看起来很像真的雪耶,应该不是棉花吧。你猜用什么做的?」 他比淳子高出一个头、身材过瘦,看起来同龄,也说不定比淳子小一、两岁。身穿黑色皮夹克、格子图案的厚衬衫、斜纹工作裤,楦头带穗的平底鞋,这些服饰都不是便宜货。不过,看他甩动一头染成褐色的及肩长发,以及那毫无保留的笑容,多少给人一种学生气息,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咖啡座比大厅更拥挤。照理说,年底这种非假日的午后应该很忙碌,没空来这种地方才对,大家都在搞什么?淳子压低声音。「刚才那一招,就是你说的『施压』吗?」 控制那个年轻人,让他用自己的手指戳右眼…… 「你就是拥有那种控制他人的力量吗?」 对方看着淳子,脸上依旧挂着装傻的笑容,然后轻巧起身,移到淳子正对面。刚才落坐时,他本来想和淳子对坐,淳子却默默地移到隔壁。于是,他也跟着移到淳子对面的位子。接着,淳子再度换位子。两人就像玩大风吹的小孩一样,僵持了半天,最后才斜对向坐好。 「你不觉得,还是面对面比较方便说话?」他笑着说,「你不喜欢被人家看到正面吗?想太多了,你虽然几乎没化妆,可是皮肤很好。」 「喂!」淳子用左手拍桌,隔着走道的邻桌,一名西装男子听到声响略微拾眼,淳子对面的年轻人连忙谄媚地欠身致歉。 「抱歉,是我惹女朋友生气。」 邻桌的男人一脸「这年头的年轻人 真是的」的表情,把睑别开。 淳子叹了一口气,她觉得好像在跟影子打架,不知该怎么应付,虽然很火大,却又有点忍俊不住,这让她更不愉快了。 「看来我是在浪费时间。」她说,「我可没有闲工夫跟你玩这种把戏。」 「不会吧。时间还多得很呀。」 「我没时间理你。」 「现在几点?」 淳子看看手表。「三点十五分。」 「那么距离我今晚的任务,还有八个小时又四十五分罗。」 「任务?」 「对。我要去找一个可悲而无业的三十七岁男子,他如果不定期欺负十二岁以下的小女生就活不下去,我会让他解脱这种动物本能。」 淳子坐正,盯着他。查看四周以后便凑近他,那男人也把头靠了过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问有什么具体行动吗?」 「对,没错。」 「很简单。让他的手握住切肉刀。」 「……」 「然后,对他『施压』,让他『割掉』。」 「……割掉什么?」 「喂,在你面前不好意思说啦,小可爱。」 「那也是守护者的工作?」 「在美国,有些州的法律公然允许将恶质的性犯罪累犯阉割哟。」 淳子把头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可是,做出那么残忍的行为……」 「有什么关系。就长远来看,对罪犯本身其实也是好事。」接着他莞尔一笑。「喂,这样说悄悄话蛮好玩的耶。」 淳子猛然直起身子。对方笑了出来。 「你啊,连我的名字都还没问呢。对我没兴趣吗?」 「没有。」 「不会吧。」 「我要走了。」淳子抓起大衣。 「你不想见多田一树了?」 淳子瞪着他。「喂,你好像一直误会了,多田先生跟我没有任何瓜葛。」 对方这次举起右手比出手枪姿势,以食指对准淳子。 「砰!你这个骗子。」 「随你怎么说。」 淳子正想起身之际,突然间感觉后颈仿佛被轻抚过。是那种悄悄的、很细微的触感,就像走近刚关掉电源的电视机,用手触摸映像管的感觉。 接着,她觉得额头发热,像贴了一块温热的撒隆巴斯,啪地燃起。最后,那股热气扩展到眉宇之间,视野模糊,鼻子一阵刺痛。 淳子蓦地弹起右手,按住右脸颊,原本抓着大衣的左手松开,大衣掉落地上。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住,跌回椅子上。双腿顺势弹起。 淳子隔着桌子看着对方。对方微倾着脖子凝视着她,那双眼睛茫然失焦,眼珠的颜色变淡,尖挺的鼻头冒汗。 有股味道,是她很熟悉的味道。 是焦味。 淳子挣扎地深吸一口气,用力眨眼恢复自我意识。她抓起眼前那杯冰水,朝年轻人的衬衫领口泼去。他像挨揍一样猛然回神,眼珠的颜色也恢复了正常。 四周的客人纷纷投来视线。淳子依旧抓着空杯,浑身僵硬,就这么坐着,左手紧紧握拳。 年轻人任由水滴从衬衫前襟滴落,他拿走淳子右手的空杯,放回桌上,又伸手触碰她紧握的左手。 「没事了。」他小声安抚她。「没事了。」 这期间,他一直正面凝视着淳子。淳子也定睛回视着他。他把淳子的左手手指逐一扳开,紧紧握住。淳子也没抗拒。 在她内心深处,心脏狂乱地猛跳。 「刚才……,你对我『施压』?」 「嗯。」 「我……,本来不想用,我完全没那个念头。」 「我知道。」 他依旧握着淳子的左手,另一只手捡起桌子底下的大衣,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你的衬衫领口烧焦了。」 「我没被烫伤。」说着,他拉开领口。「虽然淋湿了不太舒服,不过我没事。」 「为什么……」 「大概是一种防御性攻击本能吧。你有耐力抵挡外力入侵,还可以立刻反击。」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像学者一样正经。 「因为你对我『施压』,所以我想放火烧你?」 「可以这么说,刚才算是扯平了。」 他莞尔一笑。「对了,你还是对我没兴趣吗?」 淳子卸下防御盔甲,她放松双肩,说:「你不自我介绍一下吗?啊,不过,在那之前……」 「怎么了?」 「拜托你先放开我的手。」 他自称木户浩一。 「这个名字太平凡,是不是令你很失望?」 与其说失望,淳子想到一件很可笑的事。她想起刚来这里的途中,在电车上瞄到某财经杂志的采访标题。内容大致是说东日本最大型的事务机具商木户公司,其退居会长职位的前任社长与招赘的现任社长,两派人马明争暗斗,对公司内部人事也造成影响云云。 木户这个名字虽不平凡,倒也没那么罕见。如果淳子只是偶尔看到如此采访标题,并不会深究。可是,木户浩一给人的感觉就像上流家庭的小孩,再加上左手腕上惊鸿一瞥的手表,又是del barrio这个义大利钟表品牌的人气商品,而率先引进日本、在年轻人之间掀起流行风潮的正是木户公司旗下的代理商,这一点也令她颇为在意。 del barrio不是便宜货,进口管道有限,不可能降价抛售。这股流行风潮,可不是在店里耐着性子排队半天,谁都能买到的。而木户浩一手上戴的正是最难买到、以木螺丝做为零件的一款。 「你父亲是木户公司的社长?」 对方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 淳子解释,自己对流行商品和财经界并不熟,不过在卷入废弃工厂事件的当时,她任职的咖啡店有许多上班族客人,她的工作之一就是在柜台准备各种周刊与财经杂志供客人阅读。就算没兴趣,那些标题也会映入眼帘,所以她才有印象。 木户浩一佩服地上下打量着淳子。「你真聪明。」 「辻仁志好像也想要del barrio。」 她想起在烧死他、火势蔓延之前,曾经看到他的杂志架上放着商品型录。辻仁志庸俗的本性令她打了一个冶颤,她甚至抽出型录狠狠地摔在他身上,而那本型录也仿佛是送好兄弟上路的纸钱般,熊熊燃烧。 「辻仁志……,就是那个虐杀高中女生的家伙?」 「对,没错。」 「你把他收拾掉了?」 「是你老板把他的下落告诉我的。」 木户浩一倏然眯起眼。「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事耿耿于怀吗?」 淳子点点头。「当时,他女朋友也在。我本来不想杀她。」 (是吗?你真的这么想?其实正好相反吧!) 「那也没办法。」他耸耸肩。「非战者偶尔也会受到波及,战争就是这样。」 「战争?」 「对呀。」 淳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他。「把守护者的事告诉我。」 他娓娓道来,包括组织的诞生、扮演的角色,还有目标。他的声音低沉,在喧闹的咖啡座中,淳子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楚。 他大致说完以后,端起咖啡杯,是空的。他招手叫唤女服务生。 在咖啡送来以前,淳子保持沉默,低头凝视自己也已喝完的杯子,努力理解刚才听到的内容,不知不觉皱起了眉头。 「想通了?」 淳子依旧皱着眉看他。「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组织的?」 「十五岁。」 「这么早?」 「因为我老爸是成员,我已经是第三代。其实,我爷爷……,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两派人马当中率领某一派的会长,他是第一个加入的。我老爸只是不敢违抗我爷爷才加入的,他在组织里不算活跃,不过有段时期好像为了筹措资金还挺卖力的。」 「筹措资金?」 「对呀!组织没钱还是动不了,『守护者』当然也是,这跟一般企业没什么两样。」 「这个组织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立刻成立,从此,有人出钱、有人负责经营、有人担任组织的尖兵,就这么秘密活动一直到现在?」 「没错。」 「从来没被任何人或报章媒体发现?」 「那又不会很困难。」 「我倒不这么认为。你们所谓的『处决』,其实就是杀人。只要有案件发生,警方应该会调查吧?媒体也会引起骚动。」 「所以,只要采用非案件性的方式处决就行了。比方说自杀或是意外。」他冷冷一笑。「在这方面,我可是相当有用的成员喔。」 操控目标,对目标「施压」,使其自杀,就像刚才那名年轻人用自己的手指戳刺眼珠。 「而且,在媒体和警界之中也有我们的成员,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通融。」 「不会吧!」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刚才听说一流企业的会长是我们组织里的成员,你也没吓到啊。」 「一般人和警务人员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操纵这国家的并非警力或媒体,到头来还是财经界。只要财经界有一定数量的组织成员,让他们发挥影响力,通常没什么做不到的。」 他再次用右手比出手枪状,警告似地朝着淳子。 「你好像还是不相信,那我就举个实例吧。我问你,在荒川河边收拾小暮昌树之前,你曾经失败过吧?就是日比谷公园那一次。」 的确有那么一回事。当时,多田一树也在场。 「你朝小暮昌树点火,原本想烧死他。可是,当你正要给予致命一击时,多田一树却临阵脱逃。他应该是你的帮手或委托人,没想到他怕了。当时,你还坐在他车上的副驾驶座。」 「他才不是害怕。」 「要怎么解释随便你。可是,你阻断不了已发射的力量,偏偏就选在你们的座车内点火。多田急忙把车子开进加油站,叫加油站的员工协助灭火。」 事实,的确如他所言。 「日本警察很优秀。他们将严重烧伤的小暮昌树送医之后,当然在附近四处打听。多田一树停车求救的加油站离日比谷公园不远,刑警们自然打听到加油站员工的证词——就是啊,刑警先生,那天,那辆车的椅垫失火,可是看不出起火点,车上的人好像也没受伤,火一灭他们立刻离开了,我也不清楚,是一男一女,啊?对了对了,我觉得他们有点可疑,所以抄下了车牌号码……」 木户浩一靠着椅背交抱双臂,似乎正在观察自己说的话是否逐渐渗入淳子内心。淳子感到背脊越来越冷。这种事……,这种小事……,当时她根本没留意…… 「可是你和多田一树都没被警方调查。」木户浩一继续说,「刑警没去找过多田一树,也没调查过他的车子是否起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淳子以只手蒙着眼。 「是组织在警方内部的卧底摆平的。他们的地位足以把你们惹出的小意外轻易消除。」 「他们?你是说不止一人?」 「警界是个大组织嘛,光看警视厅的规模就不小了。」 淳子仰起脸。「那我……,我等于欠你们一份情?」 「我不会因为这样就要你帮忙。」他露齿一笑。「况且,多亏你那一次失手,守护者才能察觉你的存在。从那时起,我们一直在找你。可是,你太会躲了。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以为总算逮到你了,你又立刻消失无踪,害我们干部都慌了手脚。这次的田山町事件,简直就像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淳子无暇多想,幽幽地回答:「那是因为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哪里都能去。不像你身边都是有钱的家人。」 「我也是一个人住。」 「不过,房租是你父亲替你出的吧?你是继承人吧?你的名字听起来像长子。」 木户浩一的眼眸第一次闪过冶如利刃的眼神。他生气了吗?淳子想。 「我不是继承人。」他以平板的语气回嘴。「我的确是长子,可是继承我老爸事业的是我弟,因为他不像我有超能力。」 「……」 「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吧,我爷爷发觉我有奇怪的力量。在那之前,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所以一直瞒着。不过我爷爷乐坏了,他过于激动的反应让我担心,因为他开心得手舞足蹈,而我的前途就此定案。他说我将成为守护者的士兵,所以,我高中辍学他毫无意见,我整天游手好闲他也笑咪咪。只是,为了应付世俗眼光,表面上我还是假装替爷爷工作。」 淳子想说什么,对方却抢先继续说:「我的确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或许你不层一顾,但你如果因此认定我所说的话不可信,那你就错了。我本来以为你不是这种感情用事的人,看来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淳子毫不客气地回嘴:「我才不是普通女孩。」 他直视淳子。淳子微笑。 「就像你不只是有钱人家的败家子一样,对吧?」 木户浩一顿了一下,也跟着微笑,接着说:「你终于笑了。」 「啊?」 「好,我们走吧。」 「要去多田先生那里吗?」 他垂眼看看手表,摇摇头。 「他在上班,不到傍晚六点以后不会回家,现在还太早。」 「那,我们要去哪里?」 木户浩一起身,一边拉起淳子的手,一边愉快地笑了。「去买东西。」 第二十二章 与其说大方,简直是浪费得一塌糊涂。 「我被你彻底打败了。」淳子噘起嘴。「你打算把店里的东西通通搬回家吗?」 「别傻了,穿得那么厚重一点也不时尚,请你暂时闭嘴好吗?我正在考虑该怎么搭配。」 起先,浩一说衬衫被弄湿很不舒服,所以要买件新的换上。没想到,他却带淳子去一家女装精品店,店名是义大利文,淳子看不懂。价钱,也要个、十、百……,一一计数有好几个零。 店员是一名气质高雅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套色彩鲜艳、剪裁俐落的义大利羊毛套装,一看到浩一就满脸喜色地走了过来,浩一则抓着淳子肩膀像进贡似地把她推了过去。 「帮我替她打扮一下好吗?」他的这个请求,对方欣然接受。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淳子提出抗议,不过浩一和女店员只是笑着不予理会。一转眼,她已经被推进试衣间,被剥得只剩下内衣,不得不试穿逐一递进来的套装、毛衣和洋装。 「我买不起这么贵的衣服,就算试穿也没有用。」 她拼命强调,店员却露出像是要安抚她又觉得有趣的表情,只说了一句: 「不要紧,木户少爷会付钱。」 「可是,我没理由让他这么做!」 「少爷喜欢送礼物给朋友,这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你只要稍微换件衣服,就会变得更有魅力喔。现在这样太浪费了,枉费你长得这么漂亮。」 女店员和浩一七嘴八舌地讨论,还把穿好衣服的淳子拉到大镜子前左瞧右看,毫不客气地批评穿红的好看、穿绿的不行、这设计太古板云云,花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淳子被套上一件鲜艳的宝蓝色毛衣及一件充分展现腿部曲线的黑色紧身裤,脚上那双鞋底早已磨损的靴子不知被扔到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店员拿来的一双长度过膝的仿麂皮长靴,淳子放下来的及肩长发在女店员的巧手梳理下编成短辫,俏丽地垂放在左耳边。 「来,戴上这个。」 淳子头上被扣着一顶与毛衣同色系的羊毛帽。 「不可以整顶套住喔,要稍微斜戴……,对对对,你看,很适合你喔。」 「嗯,看来总算有个样子了。」浩一抚着下巴,流露出正在监督爱车进行维修的表情。「首饰呢?」 「这个怎么样?」女店员拉起淳子的左手,套上三围银色细手环。「与其叮叮当当挂上一大串,还是这样比较能突显她的个性。我看也不用化妆了,不过,口红颜色最好再浓一点。你等一下。」 女店员匆匆消失在店内深处,淳子立刻瞪视浩一。「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可爱喔。」他嘻嘻一笑。「而且,比起你刚才穿的那件下摆松垮的毛衣,这件暖和多了吧?」 「我又不是展示用的假模特儿!」 「要去见多田一树,最好还是打扮得漂亮一点。就算只有一瞬间,也要让他后悔:啊,我怎么会甩了这么好的女人。」 淳子很想揍他,可惜店员回来了,递上亮粉红色的口红。 「小姐的皮肤白,应该用这种颜色。你的肤质本来就不错,光是擦点口红就能让脸色变亮。不过,千万别涂什么紫色或淡茶色系的口红喔,只有那种冲动型的十几岁小女生,才会用那种东西把自己的天生丽质给糟蹋掉。」 接着,店员后退半步,来回审视浩一与淳子,叹了一口气,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们俩真是郎才女貌。」 浩一把手肘抵在腹部,像服务生一样鞠个躬。「那么,我们走吧,小姐。」 淳子坐上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低声嘟囔:「你给我记住。」 浩一扬声大笑。「算我拜托你,可别烧了那间店喔。那位女士都是自己从国外进货,很多东西只有在她那里才找得到。」 「你真是没品。」 他惊愕地转头看淳子。「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有品味多了。」 「你把人当玩具耍。」 「可是,那正是我的能力。」 淳子赫然一惊,噤口不语。浩一凑近后视镜,专心把车开出狭小的停车位。 我可以烧掉任何人。这人却把人当成玩具兵一样任意摆弄。 原本以为浩一的爱车一定是有钱人开的进口轿车,没想到却是坚固耐用的日产四轮传动车,而且车龄相当久了,车身到处都有不明显的锈痕,轮胎大得出奇,感觉车身比实际高度还高。 「吓一跳吧?」总算把车子开往饭店停车场的出口时,他揶揄地问道,「没想到是这种破车吧?」 「倒是不破旧,不过我真的很意外。」 「这种车,跑起山路和雪地特别管用喔。因为我啊,没工作的时候不会待在城市,一定要开这种车子才实用。」 「你住别墅?」 「算是啦。不过不止一处。其实,我上次打电话给你时,就是在河口湖,那边的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马路和树枝都冻得硬邦邦。」 一路上塞车,走没两步就停下。每次一停,放在车后座的那些购物袋便沙沙作响。 「多田先生住在哪里?」 「参宫桥。」浩一简洁地回答,「一栋叫野口之家的公寓。」 「跟女人同居吗……」 「有半年了。」 「是女朋友吧?」 「至少不是他老妈也不是他妹,因为那两人都过世了。」 「别说了。」 大概是察觉到淳子的语气变化吧,他立刻道歉:「对不起。」 好一阵子,他们沉默地陷在车阵中。 「他妹妹名叫雪江。」淳子说,「皮肤真的像雪一样白,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 「你看过照片?」 「嗯,多田先生拿给我看的。」 她虽然看过很多张,不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雪江在幼稚园的游乐会上,穿着白雪公主戏服,和扮成七个小矮人的小男生一起唱歌跳舞的模样。雪江张开双手,像红叶般的小小掌心朝上,脸蛋微微上仰,正在唱着什么。 「木户先生,你有妹妹吗?」 「没有。」 「对于做哥哥的来说,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特别,有一种女友或妻子所缺少的东西。」 「是这样吗?」 又是一阵沉默,淳子抿紧嘴巴,任由车子晃动。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总算钻出车阵,车子开始跑得很顺畅。 车子的副驾驶座前,吊挂着一个表情滑稽的小丑娃娃,身穿白底大圆点衣裳,头戴大红帽,圆滚滚的红鼻头上停着一只小蜜蜂,小丑以斗鸡眼盯视着。 淳子凝视着晃来晃去的小丑,低声说:「我不懂。」 浩一不发一语,却瞥了她一眼。 淳子继续说:「我曾经试着问过他们。在烧死他们之前,我总是会问:为什么对多田雪江那么过分?你们怎么做得出那么残忍的行为?她跟你们一样都是人,你们当时忘了吗?」 浩一静静地反问:「那他们怎么回答?」 淳子缓缓摇头。「没回答,只是拼命求饶。」 「每个都是?」 「对,每个都是。」淳子说完,看着他。「我想起来了,小暮昌树倒是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 「他怎么说?」 「他说,那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还说,做都做了,他早就忘了。」 小暮昌树的表情好像真的忘了。就像傍晚时分,累了一整天正急着回家的上班族,在等车时突然被人叫住问道:喂喂喂先生,你今天早上搭公车时,踩死了一只蚂蚁吧?咦 ?是吗?有这回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个干苏?你在替蚂蚁伸张正义吗? 「求饶吗?」浩一依旧握着方向盘低语。「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倒是听过哀嚎,还听过很多次。」 「哀嚎?」 「对。那种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的哀嚎。大约在两年前吧。我曾经『施压』,让一个男人走向正在运转的压碎机。那小子是个强暴犯,相当狡猾,从来没被警察逮过,他已经糟蹋年轻女孩好几年了。所以,我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淳子默然地望着他的侧脸。 「那家伙完全被我控制,自己摇摇摆摆地走近压碎机,好像去上厕所般轻松。我对他充分『施压』,让他跨过安全杆。压碎机的利刃就在眼前旋转。我又稍微『推』了他一把,他往前半步,脚底有一半悬在半空中。接着我……,又『推』他,让他倾身向前,他照做了。当他的身体前倾四十五度时,我停止『施压』,就像中途收手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种事。」 浩一的喉头微微作响。 「他恢复了意识,可是,往前倾的姿势已经停不下来,身体一股脑地往下坠。于是他发出哀嚎,像发疯似地哭叫着掉下去,身体被压碎机的刀刃夹住后,他还持续尖叫了大约十秒。」 「他在叫什么?」 「几乎是语无伦次。不过在我听来,他好像叫着:搞什么?我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从此,当我在处决时,只要对方跨越再也无法挽救的安全线,我就会停止『施压』,听听对方在临死前会说什么。跟你一样,我也很想知道。」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他稍稍扬起嘴角微笑。「我发现,那些家伙只会发问,质疑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种下场。换句话说,他们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说他们毫无罪恶感吗?没有后悔也没有恐惧或自我厌恶?」 「没有。」他的语气似乎早已看破了。 「在人之中……,不,还是说『人类』比较好吧!在人类之中,也夹杂了这种突变,天生缺乏所谓的『良心』,是可怕的突变。不过,突变也分成很多种,当然也有好的突变,像我跟你不就是吗?我们和他们正好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位置。」 浩一,朝着副驾驶座前晃动的小丑娃娃投以一瞥。 「那个吊饰很可笑吧?是我在某地的纪念品店发现的,应该是在蓼科(注:位于长野县中部的高原,是著名的度假胜地。)吧。那时,当地的积雪很深,我去滑雪,那是回程买的。同行的友人还取笑我干嘛在那种地方买那玩意儿,不过那东西对我来说别具意义,因为我在那里才刚完成一项任务。」 「那次的目标是什么样的家伙?」 「是一个连续诈欺的老女人,以度假饭店为大本营,虽然一把年纪了,犯下的种种劣行恐怕比脸上的皱纹还多……。那个欧巴桑,一听我说明来意,拼命想笼络我。本来,那次的目的不是要处死她,只是要破坏她的精神状态,所以才会派我出马。」 「那个人……」 「后来一直下落不明。」 淳子倏然伸手,按住那个鼻头上停着大蜜蜂、一径手舞足蹈的小丑。 「如果快被蜜蜂螫到,谁都会把蜜蜂赶走,或是拿东西拍打吧?这是自然反应。」浩一说,「不那么做的话,迟早会被螫到。但有人却说蜜蜂很可怜、蜜蜂也有活下去的权利、蜜蜂是无辜的云云,如果任由它停在鼻头上,那不就是小丑。」 淳子一放开,小丑又随着车子晃动开始摇摆,吊绳上有弹簧,小丑看起来就像快被蜜蜂螫到一样,慌乱地蹦蹦跳跳。 他说的没错。如果快被毒虫螫到,就得拍落它。而人类当中,显然有那种外表是人,其实内心比毒虫更恶质的变种。 「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浩一以开朗的声音如此宣告。所以淳子没机会说——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你说的对极了。可是我,最近常常失去信心,或许是因为在短短几天之内杀了太多人,也许是因为血腥味已经渗进肌肤。 那些凶恶的变种,以及你我这样的变种,真的是隔着座标轴,处于相反立场吗?说不定,就在近得出乎意料的岸边,隔着一块脆弱的岩石,比邻而居吧…… 野口之家的格局,与其说是公寓,其实比较像集体住宅。供四户人家人住的双层楼建筑,面向三米宽的公用道路,两旁各有两栋并列,整体像玩具屋一样轻巧,是年轻女性和新婚夫妻会喜欢的设计风格。 浩一把车速放慢,为了让淳子方便从副驾驶座的窗口确认每户人家的门牌。淳子解开安全带,弓身向前,逐一检视每一户的门牌。 多田一树的门牌就在第二栋楼从左算起的第三扇门,门牌上不只有他的名字,「谷川美纪」这个女性名字紧靠在他的名字下方。 「这里原本是她的住处。」浩一说,「他们大约从一年前开始同居,他等于是搬过来住。」 「调查得这么清楚,这表示你们一直在监视多田先生?」 「对呀。」 「为什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你可能会跟他接触。在日比谷公园发生小暮昌树烧杀未遂事件之后,你们暂时分手了。不过,组织认为你们一定还会再度联络。刚才在饭店里我也说过了,你太会躲了,我们完全打听不到你的消息,不过他可没这么难找。」 「其实,我曾经去见过多田先生一次。」淳子依旧盯着门牌说,「那时,多田先生还住在日比谷公园事件案发时的住处,我就是去那里找他。」 那扇挂有多田及谷川门牌的白门,四周整理得很干净,除了地上的枯叶,看不见其他垃圾,信箱里插放着晚报,门灯没开,屋内也没有灯光,门旁高度及腰的铁格窗上挂着碎花图案的蕾丝窗帘。多田一树以前独居的住处,没挂过那种窗帘。即使开始和女人同居,他是否也会把妹妹的遗照摆在屋里?淳子想。 「你去找他干嘛?」 「那时刚发生荒川河边命案。」 「换句话说,你是去向他报告,说你已经报了仇?」 浩一发动引擎。「好像还没回来,我们绕一圈再过来吧。」 看看车上的钟,已过了晚间七点半。浩一仿佛看穿淳子心事似地及时回答:「他们都在上班。」 「多田先生还在东邦造纸吧?」 「不,荒川河边命案发生后没多久就离职了。现在,在新宿某家小型广告代理商当业务员。」 「他为什么离职?」 「不知道。也许是你杀死小暮昌树对他的冲击太大吧。」 「干嘛为了这种事离职?」 「你别把气出在我身上嘛。不过,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有段期间他好像过得很颓废。说是颓废,倒也不是借酒浇愁或玩女人,严格说来应该是神经衰弱吧。或许是母亲过世也让他很痛苦。」 车子缓缓绕行街区一圈,又回到原先地点的附近。这时,他们发现参宫桥车站彼端有两道人影,并肩朝这边走来。 浩一吸了一口气、停顿一下,低声说:「终于回来了。」 淳子凝视正前方,那两人越走越近,隔着挡风玻璃就能清楚看见他们的服装与脸上的表情。浩一关掉引擎,熄灭车灯。 这对男女对于停在野口之家门前的陌生车辆,似乎不以为意,他们边走边频频交谈,就像与亲友或情人走在熟悉的路上,几乎没看着正前方。 多田一树的外貌没变,发型如昔,走路的习惯动作也一样。他一身西装,外面罩着淳子也见过的浅色大衣, 左手拿着公事包,右手拎着塞得鼓鼓、印有超市名的大塑胶袋,袋口露出长葱,看起来就像个有家室的男人。 他正在笑。那笑容也和淳子记忆中的一样。只是,那个人好像很少对我笑……。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气温越来越低。那女人也把身上的长大衣裹紧。那是一件看起来很暖和的羊毛绒大衣,脚上还穿着一双毛绒绒的靴子。 这是个穿冬衣的季节。光看正面还没发现,当女人走到路灯下,听到男人说的某句话,边笑边把身子稍微倾向一旁时,淳子才初次发觉。 和多田一树并肩同行的女子,腹部是隆起的。 淳子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发出细微的声音碎裂了,宛如今年池面凝结的第一层冰,仿佛隐约可见鱼儿游过水底,极其薄弱的冰。她觉得好像有那一层薄薄的冰在心中发出碎裂声。 「她怀孕了。」她小声说,「你早就知道了吧?」 「嗯。」浩一回答,「可是,我说不出口。」 千言万语在淳子心中盘旋,互相推挤着,争先恐后想从她的双唇冲出。她定定地凝视前方,等待这场竞赛自然分出胜负,究竟是哪句话会先脱口而出,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傻瓜。」 还好,浩一并没有反问「谁是傻瓜」这种更蠢的问题。 多田一树和谷川美纪走到住处门口。淳子仔细一看,多田一树背着谷川美纪的皮包,而谷川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再顺手抽出晚报,两人消失在门内,窗口亮起了灯光。 「我对这种事不太清楚啦,她大概还要多久才会生?」浩一咕哝着。 「我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快了吧。」 「春天就会生了吗?他是个正经男人,应该会赶在那之前结婚吧。」 「太好了。」淳子说。这句话是自然从嘴里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很幸福,太好了。」 浩一还没发动引擎,两人置身于黑暗中,借着野口公寓窗口溢出的灯光,淳子依稀能看到他直挺鼻梁的线条。 「是你,让他得到幸福的。」 浩一,依旧侧着脸说道。 「当初他反对你处决小暮昌树,甚至出手拦阻。可是,如果你没打倒小暮昌树……,如果那家伙没从这世上消失,对雪江的痛苦回忆没得到半点补偿,就这么任由岁月流逝的话,他现在应该没办法用那种表情开怀大笑。他的人生或许会半途而废,就算活着,或许也只能像个行尸走肉,是你让他恢复现在的模样,是你让他起死回生的。」 浩一猛然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淳子沉默不语,本以为会哭,然而却流不出泪水,眼睛是干的。她并不伤心。 只是,有点寂寞。 「咱们啊,是鳏夫消防队员。」浩一用可笑的节奏吟诵着。「在大楼火灾中,救出可爱美眉,她既感激又感动,说俺是她的救命恩人,可是她的男友一来,他们就紧紧相拥,喜极而泣地离开现场。俺下了班回到家,只见室内一片漆黑,火炉冰凉,只有猫咪喵喵喵地吵着要吃饭。」 淳子噗嗤一笑。「你唱什么啊,好怪的歌。你是音痴喔。」 「你说对了。」 引擎吼得更大声,车子发动了。这时,隔着副驾驶座的窗子,碎花蕾丝窗帘飘然晃动。淳子不经意地朝那边瞥去,窗帘往旁拉开,露出了多田一树的脸。 他应该也只是随意往外一瞥吧。也许是听到门口有汽车引擎声,感到好奇。淳子隔着野口公寓的窗户与车窗望着他,他也正好看着淳子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淳子眼中闪现着熟悉的光采,照亮了他的记忆。如果他只是在淳子把脸别开时,随意投以一瞥,或许什么也不会注意到。抑或,还是会察觉?淳子在他的记忆中,是否仍放在「悬而未决」的档案中?纵使那是档案中最古老的一页,纸张早已泛黄,墨水早已褪去。 多田一树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蠕动着,呈现某种形状。这时,车子驶离了野口公寓。 就像没捡起弃猫径自离去般,整颗心被揪着。淳子扭头看着后方。野口公寓的窗户越来越远了。突然间,大门反弹似地打开,多田一树冲了出来。他朝着车子喊叫着什么,然后追了上来。他没穿鞋跑着,他的声音被引擎声掩盖,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见后车窗中,只穿袜子的男人就像默片里的男主角,在夜路上没命地奔跑。淳子成了惟一的观众,双手抓着椅背凝视着。 前方出现了平交道,警铃响起,红灯左右闪烁,黑黄相间的横杆,缓缓放下。 浩一猛踩油门,车子加速冲过平交道,在铁轨和枕木上弹跳着,只听见对面的横杆擦过车头的声音。 淳子依然紧抓椅背。多田一树被面前的横杆挡住,过不了平交道。他张大嘴巴,高声叫着什么,好像在喊淳子的名字。这时,电车呼啸而过,盖过了多田一树的身影,轰隆隆的声音灌满淳子的耳朵。他们的车子明明离平交道越来越远,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却仍未消失。为什么没消失?已经看不见平交道了。后来,她发现那声音是自己紊乱的呼吸,仿佛自己正与车子一起奔跑似地拼命喘息。 他们开到十字路口,前方的黄灯转为红灯,车子缓缓滑至斑马线前停下。 「我刚才没停下来。」浩一说,他定定地看着前方。 淳子也转头望着前方。她拉出安全带,重新系好,响起喀嚓的扣环声。 「傻瓜。」她简短地说。这次,浩一还是没有反问。 浩一把淳子送到田山町的公寓,打算抱着放在后座的东西一起下车。 「别这样。」淳子断然说,「那种礼物,我不是说没理由收下吗?」 浩一指指她身上的毛衣。「那,那个呢?」 「我送去干洗以后再还给你。」 说完,淳子一个转身背对车子正要上楼,却听见浩一喊道:「等一下,你忘了拿东西。」她转身,正想说我才没有忘了拿什么,那件仿麂皮的黑色大衣已经飞了过来,她反射性地接住,衣服上面还挂着标签。 「我明天打电话给你。」说完,浩一关上车门。淳子愣在原地目送,直到车子消失在街头转角。同样地,她明明没理由那样做。 翌晨,她被玄关的门铃声吵醒,已经过了十点。对方说是快递。 开门一看,推车上堆满昨天那家精品店的纸袋,快递员正等着签收。「青木淳子小姐吗?这是您的东西。」 淳子和快递员一起把东西搬进室内,中途忍不住咕哝:「傻瓜。」一个人笑了出来,快递员露出狐疑的表情。 寄货单的寄送人那一栏,填着木户浩一的住址与电话。住处在代代木,看样子似乎是那种超高层大厦,房间号码是三〇〇二。 收下快递,她拨打他的电话号码,响了七声,才有个刚睡醒的声音接起。她想起昨天深夜,他有一个任务要执行。 「早!」淳子说,「我决定加入你们。」 第二十三章 石津知佳子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开始写起报告。她把念力纵火及仓田夫人提到的不明组织「守护者」,毫无隐瞒地写进报告里。她判断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自己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而是把本案关系人分别说了什么忠实地记录下来。报告长达十页,写完时,已经是仓田薰住院三天以后了。 如果只是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详细列举,这种工作她早已上手,用不着费这么多工夫。之所以耗时,是因为针对牧原主张的念力纵火超能力一事,她四处搜寻客观的科学文献或资料。其实如果要资料,只要跟牧原说一声,想必对方都能提供,但那等于是把检方与辩方的调查书混在一起。 她去过图书馆,也造访过大学研究室,还打电话问过儿子,知佳子想得到的方法都试过了。结果在大学研究室被嘲笑,儿子在长途电话里一本正经地问她:「老妈,你没事吧?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经验,但她都忍住了,因为她骨子里有一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坚持。 这么认真研究,最后只弄清楚一件事。至少在日本国内找不到一个机构,肯正面看待这种超能力、为此投入大量时间、金钱与人力进行研究。她很失望。 当她把写好的报告交给伊东警部时,就像以前在交通课担任交警,初次巡逻时,给违规者开罚单一样紧张。这件事本来就是警部私下委托的,还有砧路子介入,她想,一旦把报告途过去,就算警部再忙,也会抽个五到十分钟,听听知佳子的口头报告,所以她也事先做了准备。 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忙着接电话的警部,看到知佳子只用眼神示意,什么也没说。知佳子拿着报告站在桌旁等候,警部以略微不耐烦的眼神望着她,并以下巴指指桌边,示意她「有公文放着就好」。电话彼端好像是上级长官,他虽然俐落对应,语气很客气,不过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对话,也因此,警部对知佳子的态度变得有点敷衍。 知佳子回到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那感觉好像扑了空,整个人突然泄了气。仔细想想,那份报告的内容等于是自己把那种电影或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情节写成文章,这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尽管砧路子因为被正式调离仓田薰的案子而感到懊恼,不过,本来就不是正规调查员的知佳子,立场更是尴尬。除了手边有几件必须持续调查的小案子,还有几件关于可疑火灾或有纵火嫌疑的小火灾,受到辖区分局照会或要求协助调查,但是这些案子各有负责人。当然,案子多人手少,如果知佳子表示要帮忙,大家乐得轻松,可是拖着仓田母女这个锚,她实在提不起劲。 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一连串案件调查行动,目前已和知佳子渐行渐远,就连心理上的距离也拉开了。关于联合搜查总部内各负责人争相抢功的情况,清水只要一打听到情报,就会口沫横飞地对她实况报导。然而,她只要一想起仓田薰畏怯的眼神、仓田夫人表明「我也是异能者」时绝望的神情,那些八卦便如同隔夜的气球般,她渐觉兴味索然。 没想到,就在那天下午,以田山町废弃工厂为首的一连串烧杀案,与知佳子之间却出现一个新的关联。据说,在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惨遭枪杀的三田奈津子,早在案发之前,就遭到浅羽敬一帮派的骚扰,她在苦恼之余所求助的,正是「跟踪狂一一〇」这个民间机构。据说一位曾与知佳子私交甚笃的刑警前辈就在那里工作,不过现在音信杳然。 那位刑警名叫伊崎四郎,比知佳子大五岁,是知佳子当时隶属分局交通课的资深同事。六年前,在知佳子调往总局的前夕,他突然提出辞呈,当时大家都很惊讶,极力挽留,但他辞意甚坚,终究没有回心转意。妻子早逝,独生女由他扶养长大,家里的大小事一手包办。他不只是干练的刑警,同时也是勤快的家庭主夫。知佳子到现在还记得他教的「伊崎式猪肉味噌汤」做法。 他离职的理由,表面上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健康。的确,他在离职前的短短半年之内体重大减,失去活力,憔悴得判若两人。忧心的同事们劝他去医院彻底检查身体,他总是一脸困窘又抱歉地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对劲。」 在同事替他办的惜别会结束以后,他与知佳子因住处方向相同而共乘计程车。满载同事们送的纪念品及大把花束的他,等到车子开动后,才把离职的真正原因告诉知佳子。 「这种事,我在男人面前反而开不了口,所以一直没提。」 「噢?怎么了?」 「其实啊,知佳,」他是少数几个喊知佳子「知佳」的同事之一。「身体不好的,不是我,是我女儿。」 「加世子?」 「嗯,她生孩子的事你知道吧?」 「当然。」 知佳子从伊崎的爱女加世子念国中时就认识她了,加世子结婚时也应邀出席,她婚后十个多月生下一个胖男娃时,知佳子还送了一大捧向日葵,并附上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一结婚就生下蜜月宝宝,加世子真是孝顺,伊崎先生会是个可爱的外公喔」。一般人很少用这种花材,不过她知道加世子最爱的就是向日葵,所以特别向花店订购。 伊崎加世子,的确是个宛如向日葵般的女孩。学生时代的她一直是游泳健将,还曾经参加过全国大赛。一年到头肤色晒得黝黑,修长的手脚像小鹿般灵活,肌肉紧实有弹性,笑起来表情娇憨,声音清脆悦耳。总之,是个爱笑的开朗女孩。 没想到加世子这么健康的女孩居然身体不好,知佳子不禁有点错愕。 「是什么麻烦的毛病吗?」 「如果是病,那还可以治疗。」伊崎吞吞吐吐地说道,「是跟她丈夫的关系不好。」 加世子的丈夫是制药厂的研究员,两人在一场友人的喜宴上认识的,彼此一见钟情,算是这年头流行的恋爱模式。对方的体型瘦削,和向日葵女孩形成对比,一脸书卷气息,个性看似纤细敏感,银丝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总是眨个不停,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知佳子在婚礼上见到新郎时,对于这两人的意外组合,老实说还真是吓了一跳。不过,俗话说两极化有互补作用,最重要的是加世子对丈夫死心塌地的模样,她也就不再操心了。 「她先生,看起来的确有点神经质。」 伊崎听了知佳子这句话,深深地点点头。照理说,惜别会上应该喝了不少酒,不过他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了。 「听说他们只有新婚那三个月相安无事,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了……。当时,加世子已经怀了孩子,大概也无可奈何吧。直到半年前,她说实在受不了了,才抱着孩子回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改口说:「不,是逃回来。」 知佳子重新抱紧花束,看着伊崎。 「那小子居然殴打加世子。」他说,「听说常常对她动粗。她说怀孕时也常挨揍,我听了都吓死了,大骂她怎么不早点回来,结果她就哭了,说是不想让我担心。」 「真可怜……」 「听说她先生很容易为了一点小事动怒。比方说饭菜不好吃啦、一起看电视时老公笑了她却没笑啦、洗澡水不够热啦、电话讲太久之类的。」 「可是,加世子应该比她先生强壮吧?身体也练过,大可还手教训他呀。那种人一遇到别人反击往往出乎意外地软弱。」 「我也这么说过。问题是,她先生很会动脑筋。首先,他绝不空手打人。」 知佳子惊讶地张大嘴巴。「他还用武器?」 「嗯,听说他把金属球棒用毛巾包好,随时备用。一旦加世子被打倒了,他就用晒衣绳把她绑住吊起来,再毒打一顿。孩子出生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加世子如果不听他的,他就威胁要打小孩,逼加世 子自残……」 一喝醉便容易晕车的知佳子,开始反胃作呕。 「这是很明确的犯罪行为,已经不是家庭问题了。」 「我也这么想。亏加世子还能忍这么久……。可是,她先生除了动粗时像疯子一样,听说平时表现得很温柔,真是让人捉摸不定。每个月的薪水原封不动地通通带回家,不赌不喝,更不会拈花惹草。在公司的风评很好,据说还是升迁速度最快的菁英份子。」 知佳子并非不了解双重人格,但这时候也只能默默叹息。 「何不找辖区分局的生活安全课商量看看?他们最近对家暴问题也很重视。」 「我也考虑过……」 「为什么没去?」 「加世子回来以后,她公公就找上门了,还跪地道歉呢,拜托我千万别把家丑闹开。」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听说她婆婆有心脏病,而且情况很严重。医生再三嘱咐,绝对不能让她受到刺激,如果这种事传入她耳中就足以害死她了。」 「既然如此,那他父亲就应该好好管教儿子。」 「嗯……」伊崎摇摇头。「光是这么期待恐怕没用吧。总之,我只说加世子和外孙都不会交给他们,我会请律师替他们办离婚。」 原来伊崎就是因为这些波折,才会变得这么憔悴。 「不过,至少事情慢慢解决了吧?」 对于这个问题,伊崎没有回答。实际上,如果情况真能圆满收场,那他也不必辞掉工作了…… 「我打算离开东京。」 「带着加世子和外孙?」 「嗯,我是九州人。那里虽然只剩下远亲,但好歹还有亲戚。我想搬回福冈,找份警卫工作,一家三口悠哉度日。」 「或许是个好主意,也让加世子忘掉这些不愉快。」 「如果留在这里,那家伙还会追来。」伊崎说得若无其事,眼神却比夜色底层更幽暗。「至今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他每次找上门,不是嚎啕大哭就是拼命道歉,逼加世子跟他复合,还发誓不再动粗,说自己已经洗心革面了。加世子也曾经心软……。有一次在我的同意下跟他复合,另一次则是趁我上班时……,偷偷回到他身边。」 显然也不必问结果了。伊崎绷着那张憔悴的脸。 「结果,那两次都把加世子那孩子打到住院。」 「怎么会这样……」 「俗话说事不过三,再好的人被惹毛了也会生气,从此,不管他再怎么花书巧语,甚至出言威胁如果不复合,他就在我家门口自杀。他也确实这么做过,不过加世子不肯再回到他身边,我也不会让她回去。没想到,知佳啊,说来可怕,到了这种地步,我们父女俩已经跟那家伙宣战了,而且是游击战。」 「这次他又想怎样?」 「那个坏胚子居然想拐走我外孙。」伊崎的语气夹杂着压抑的怒气。 「如果他把我外孙带回去,那加世子就得乖乖回到他身边吧?」 知佳子感到背脊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伊崎先生,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对方说他母亲有心脏病,但这是真是假也值得怀疑,你们应该报警处理,做个了断。」 说来不可思议,同时也令人心痛。身为警察,一旦陷入刑事与民事之间的纠纷,往往不愿意向所属单位或同事求助。倒也不是因为面子问题,而是不想麻烦别人。正因为当事人知道大家手边的工作很多,忙得不得了,因而开不了口。当然,另一方面也是一身傲骨,总觉得这点小事自己就能摆平。 伊崎只能颓然地摇摇头。「那也是一个办法,不过是下策。总之,我还是先搬去九州试试看。反正我本来就打算退休后回家乡养老,现在只不过把计划提早了十年。」 两人的距离一旦拉开,就算加世子的暴力丈夫再疯狂,也该对她死心了吧。伊崎下车时,浅笑着这么说。在知佳子听来,那好像是自我打气…… 谁想到,伊崎竟然在数年以后回到东京,还跑到民间机构「跟踪狂一一〇」上班。知佳子从清水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真的感到很惊讶。 「伊崎先生好像不是直接负责三田奈津子。不过,他是那个机构的主管,经常到妇女团体办的活动或私立女校演讲,或是指导妇女防身术,听说还蛮活跃的。」 「这个跟踪狂一一〇,是志工组织吗?」 「不,好像不是,听说还要酌收谘商费。」 「他们的资金从哪来的?」 清水一查之下发现,「跟踪狂一一〇」是这个机构的俗称,其正式名称是「关东综合安全服务」,那是一家相当具有规模的股份有限公司。在关东区拥有两家大型保全公司的股份,再看看他们的组织章程,包括针对法人团体的性骚扰防治教育、针对女性职员众多的公司设置保全系统、派专人管理等等,业务内容很广泛。不过,还是这个俗称比较有名气,因为他们的这项业务会多次被媒体报导,不仅在首都圈,全国各地都有人登门求助,可说是生意兴隆。 「由此可见,很多人对于跟踪狂这个问题很苦恼。」 「我们也该更积极地正视这个问题吗?石津小姐。」 「对呀,这可不是开玩笑。」 「你那语气还真像电视台的女主播。」 「如果对方只有跟踪行为,警方不得逮捕,除非对方出现实际胁迫行为,否则警方不能出手。公务员只会打官腔,非得要等到有人遇害或受伤,才开始进行调查。警方的行动永远慢了一步。」知佳子也听过伶牙俐齿的女主播气愤地如此批判。记得当时在埼玉县外围,发生了一起不良少年奸杀国小三年级女童的案子,凶手在当地恶名昭彰,长年为非作歹,人人敬而远之。 从伊崎四年前所遇到的问题来看,他会选择在这种专门打击以跟踪狂为首的性犯罪组织工作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加世子怎么了?情况是否已改善?她已安心地搬回东京了吗?抑或,她还带着孩子住在其他地方?说不定再婚了,这次她真的找到了人生伴侣,而不再是以前那个变态丈夫了。 伊崎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稍有起色了?现在的职场让他充满干劲吗? (去看看他吧。) 伊东警部那边尚无任何回应。警部不在位子上,说不定忙得连报告都无暇过目。果真如此的话,她也就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了,就算去拜访仓田母女,目前也使不上力。她把手机装进袋子里背着,起身离开。 「跟踪狂一一〇」机构位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在一栋十二层楼高的洁净大楼内;六楼的六〇二室。一楼的墙面挂满了各公司行号的招牌,除了通称之外也列出正式名称。 知佳子一走近电梯,只见门旁的墙上贴着醒目的海报,以蓝天为底,斗大的文宣排列成云朵形状。 委托「跟踪狂一一〇」的你,请勿打退堂鼓!我们将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们的服务处在六楼。第一次面谈免费。请拿出你的勇气,我们支持你! 喷出这些文宣云朵的小飞机,是一架红色双翼飞机,驾驶座窗口有一名头戴艾美丽,鄂哈特(注:amelia earhart,第一位飞越大西洋的女性,素有「女林白」之称。)复古风飞行帽的女子探出头,拳头握紧并伸向天际。 受害者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带着胆怯的心情向传闻中的「跟踪狂一一〇」求助。——为了鼓励这样的年轻女性,制作宣导海报倒是个不错的点子,图画得也不错。知佳子不禁微笑。 她搭电梯上了六楼,踏出电梯门一看,有一扇上半部镶着毛玻璃的门,楼面的宽度只有一张榻榻米大小,虽然是因为这栋楼本 身太小,不过初次来访的客人想必有点愕然吧。为了弥补这个缺点,那扇门也贴着刚才那张海报。 知佳子敲敲门,不等回答便推开了门。一进去即看到整齐排列的办公桌,庞杂的文件及传单分门别类地装在成排的盒子里,上面写着「请自由取閲」,桌子对面有扇屏风,让人无法一眼窥见内部。不过,电话响个不停,还有说话声。 那些文件及传单上列出专门提供女性受害者之心理谘询的诊所名单,以及ptsd(心理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专业书籍,还有各公家机关的电话号码及曾与跟踪狂交手过,或仍在打官司的女性受害者所制作的小手册等等,都是很适合放在柜台供人取用的资料。知佳子放眼扫过一遍,按了按旁边的服务铃。 「来了!」 一名年轻女子以冷静的声音回应,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文件。她身穿深蓝色高领毛衣、羊毛长裙,一头短发,露出的耳垂上戴着闪亮的耳环。 「你好。」她招呼道,热情开朗的态度,令人有一种进入美容院的错觉。 「你好。」知佳子也客气回应。「我不是来谘商,是来找朋友的。听说有一位伊崎四郎先生在这里上班。」 「伊崎先生?」年轻女子眨眨眼,然后吃吃笑了。「啊,你说副所长啊。对,他在我们这里。」 「伊崎先生是副所长?」 「是啊,他是创社元老,我们都喊他captain四郎呢。」 打从伊崎还是刑警时,他在年轻女办事员之间就特别吃得开。倒也不是备受仰慕,而是深受大家信任。看来,这一点在六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不变。 「我是警视厅的石津知佳子。」知佳子取出警用手册,翻到身分证明那一页。「我和伊崎先生曾经共事好几年,没跟他约好就冒昧来访,不知能否跟他见个面?」 年轻女子隐约浮现警戒的表情。「请问……,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 「啊?」 「警察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噢,是为了三田奈津子吧?感谢你们帮忙。」 「我们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她只来过一次,而且又很害怕,不肯接受我们的提议。后来,她就……,发生了那种事,才过了三天耶,我们很不甘心,也很遗憾。」 「我能体会你们的心情。」 三田奈津子虽然鼓起勇气敲了这扇门,却还不足以激励她再往前跨一步,就在她试图酝酿下一波勇气之际,死神已经追上了她。 「啊,对不起,我去叫他。」女子说罢便一个转身,却又慌忙地回头,偷窥着知佳子再次确认:「请问……,你不是电视台的人吧?」 「嗯,我不是。」 「你的警用手册是真的吧?」 知佳子笑着再度取出手册,翻开来给她看。对方渐渐露出安心的神情。 「对不起!因为有一大票人跑来采访,直到前天还闹得鸡飞狗跳,害我们没办法好好工作,真是伤透脑筋。站在我们的立场,能够上电视宣传业务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电视台的报道方式实在太过分了。所以从今天早上起,如果有人再上门采访,我们一律回绝,并告知对方我们已将事情经过报告完毕,今后不再接受任何采访。」 「这样比较好吧。」 女子留下一句「请等一下」,便消失在屏风后面。知佳子又听见频繁的电话铃声。仔细一听,说话声似乎也在回应电话,夹杂着附和与说明地址。亲自上门的求助者,想必都被带进一间间谘询室,在极度保密下进行谘商吧。 「知佳。」 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身穿灰西装的矮小男人。外套底下还是那件久违的手织红背心。 「好久不见。」 伊崎四郎张开双手欢迎知佳子。 「你一点都没变耶。」 伊崎一边搅拌奶精,一边高兴地仔细打量知佳子。 「我离职后,听说你立刻被调到总局了。真有你的!」 伊崎的脸上早已看不见六年前的憔悴模样,似乎变得很有活力,凹陷的脸颊也恢复弹性,两眼炯炯有神。 知佳子放心了。看样子,应该可以像以前那样坦然倾诉。伊崎为了避免加世子的丈夫查出他们迁居的地址,一辞职便与大家断了音讯,本来说好等安顿下来立刻通知知佳子,结果也不了了之,知佳子一直以为他们还住在九州。她打算抱怨一下,说他太见外了。 「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知佳子先解释自己是如何得知他的近况以后,便委婉地探询。 伊崎抓抓头。「这个嘛,离职一年后我就回来了。」 知佳子瞪大了眼,手里的咖啡杯停在嘴边。「这么快?可是,你们应该在九州住过一阵子吧?」 「嗯,也在那边找到了工作。」 「加世子还好吗?」 伊崎停下搅拌奶精的动作,取出汤匙,轻轻放在碟子上。 抬眼时,那一瞬间,时光似乎又倒回六年前,那双眼睛失去了奕奕神采。知佳子有一股极度不祥的预感。 「加世子死了,我外孙也死了。」 知佳子放下杯子,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怎么会这样?出了什么事?」 伊崎搜寻西装外套的内袋,掏出一包七星香烟。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牌子的香烟,用随身携带来形容是有原因的,他不抽烟。就知佳子所知,他连一次也没抽过,只是把烟夹在指间玩弄,然后把烟折断,漏出烟丝。他再用指尖仔细众拢,在桌上堆成一堆小山。以一个小时一根的速度拆解香烟,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在九州过世的吗?」 伊崎边转动香烟边摇头。「不,在这里死的。」 「可是,你们在这里的房子不是已经卖掉了吗?」知佳子问完才想到。「该不会在她婆家吧?」 伊崎沉重地点点头,宛如脑袋颓然坠落。 「怎么会这样……」 伊崎和加世子在九州一安顿好,加世子的丈夫就像算好时间似地找上门了。 「我吓一跳,他怎么找得到,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虽说我是交通课的,但好歹也是刑警,自认为已经够小心了,也警告过搬家公司不得泄露我家的地址。」 「可惜还是有人为了钱松口,对吧?」 加世子的丈夫还没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他开始天天到伊崎家报到,要求复合。照理说,小外孙应该还记得被他父亲折磨的经验,但是他看到父亲哭着道歉,从门外呼喊他的模样,据说也会向父亲伸出小手。伊崎与加世子看在眼里,想必更痛苦吧。 「那家伙在这时候会变得很真诚,让你无法想像这种人怎么可能动粗。就算刮风下雨他也照样过来,把零食和玩具递给孩子以后,说声明天见就走了。最后,我们终于让他进门,还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很生气,加世子哭了,他也哭了,我们谈了一整晚。又过了半个月,加世子主动说要回东京一趟。」 (我想和公婆谈清楚。) 「我说要陪她一起去,可是她说没问题。我在那边刚找到工作,没办法休假,而且她说带孩子回去,只在饭店住一晚,谈完了立刻回来。后来,日期决定以后,那家伙就来接他们母子了。他看起来很开心,搂着加世子母子一起回到东京。」 三人搭早班飞机从九州出发,母子俩原本预定隔天下午回来。 「没想到……,过了中午吧,一通电话打到我上班的地方,我接起一听,是八王子北分局的刑警打来的。那家伙的父母就住在八王子。我愣住了,差点休克,很想马上挂断电话,不过我没那么做。」 八王子北分 局的刑警通知他,加世子和她的孩子都死了。 「母子俩在饭店房间里被他用预藏的刀子刺杀……,就这么死了。早上,清洁人员发现以后才报警。据说,加世子似乎拼命抵抗,房间里到处都是血。」 伊崎的喉头咕噜一响,仿佛从潮水般涌现的记忆中,只汲取重点告诉知佳子,然后把剩余的部分吞回内心深处。 「听说她身中二十六刀,警方甚至无法立即分辨哪一刀才是致命伤。至于我外孙,腹部和喉咙分别被刺一刀。根据法医表示,加世子先遇害,起先是侧腹中刀,那家伙等她倒下以后就骑在她身上疯狂戳刺。在那段过程中,孩子一直在床上哭。隔壁的房客还听到孩子的哭声。」 警方立刻通缉加世子的丈夫。柜台人员还记得,前一晚过了十二点,是他送母子俩回到饭店柜台,等她拿了钥匙,他再跟着母子俩一起上楼。据说当时,他还抱着孩子。 让我送你们到房间门口,至少让我再抱一下孩子——他八成是这么说的。知佳子暗忖。就算他再怎么深刻反省、洗心革面,加世子也不可能回心转意,答应与他复合。就算再怎么宽容,顶多也是告诉他,「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考虑看看」吧。 她特地去东京一趟,只为了说这几句话,为了向公婆展现自己的诚意,为了请对方谅解她无可奈何的心情。 结果,这份善意反而招致祸害。 伊崎在场时,加世子的丈夫总是卑屈地跪在地上忏悔,一旦把加世子从她父亲身边引开,成功地带进自己的父母家,他的立场顿时大逆转。对于之前一直让他单方面道歉,却迟迟不肯答应复合的加世子,他必然这么想:我都已经这么窝囊地道歉了,你还把姿态摆这么高?你还不满足吗?于是涌起了一股恼羞成怒的情绪。 这时,他懂得耍心机,手法变得更巧妙。他知道乱发脾气只会让她趁隙逃走,一定要等待时机,等待机会,善用头脑。 最后,他终于在饭店得手了。 「那家伙隔天就被逮到了。」伊崎以凝重的语气说:「他躲在都心的商务旅馆,被看到电视新闻的员工发现,他说他本来就打算自首,于是拜托旅馆经理陪同出面投案。」 据说,他一路上不停哭泣,自称本来打算在妻儿死后自杀,听到加世子坚持要离婚,不肯把孩子给他,他已经不想活了。据说他还在手腕上留下数条试刀伤(注:试刀伤,在法医学上也称为「逡巡伤」。自杀或自残时,在留下决定性伤痕之前,由于犹豫,在关键性伤痕周围会留下一些浅伤。「试刀伤」的特征通常留在表皮浅层,有几条伤痕呈同一方向。)。 「连刺老婆二十六刀,亏他还好意思说什么试刀伤。」伊崎讽刺地笑了。他把指间的香烟,从滤嘴处折成两段,桌上遂漏满了细碎的烟丝。没有烟味,只有烟草的气味。 「想必法院判他有罪吧?」 「十三年。」伊崎说。然后,又稍微抬高音量补上一句:「听说他是模范受刑人。不,曾经是。」 知佳子不解地倾头看着他。 「他被收押十个月以后,就在监狱的厕所上吊自杀了。他把床单撕成条状,再绑成一串。当时,我已经回到东京了,所以那家伙下葬后,我还去过他的墓地。」 去做什么?知佳子没问。 「可是……,这案子既然在东京发生的,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因为那是在东京都外围发生的案子嘛,那边并没有我们认识的人,况且案情很明朗,一开始就知道丈夫涉嫌,所以警方也没成立专案小组。再加上当时都内连续发生几起大案子,引起社会骚动,加世子的命案甚至连报纸都没登。」 伊崎把四分五裂的烟尸从指间甩落,啜饮凉掉的奶茶。 「就算回到东京,很抱歉,我也不想见到警界里的任何朋友,我不愿再想起加世子,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或被问起,我只想彻底变成另一个人,我不再是父亲,也不是外公,更不是警察。这样的我,什么也不是了。整个人是透明的,轻飘飘的没有实体,就像幽灵的影子。」 知佳子努力堆出笑容,她觉得就算强颜欢笑也好,如果谁没有先微笑,他们恐怕会忘记该怎么笑。 「现在的伊崎先生,看起来明明是个实体的人。」她静静地说,「至少,看起来比离职时有活力。当然,纯粹是就外表而言。」 「应该感谢这份工作。」 「好像是吧。伊崎先生,我认为你复职是正确的。」 「复职?」伊崎正经地反问。 「对!我认为关东综合安全服务公司,有着与警方一样的灵魂。无论现在或过去,伊崎先生终究是个警察。」 「我们可是比警察的行动更积极更有攻击性喔。」 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却语点讽刺。 「所以,大家才喊你captain四郎?」 伊崎显得不好意思。知佳子又亏他一句:你还是一样很受女生欢迎喔。 「你是透过哪位介绍,才来这里上班吗?」 知佳子本来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等候对方的回答比她预期得还要久一点。 「不,不是的。我一开始就在保全公司工作,现在也只是外派过来支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透过谁介绍呢,因为这可不是看征人广告就能找到的工作。」 「我离职以后,连现役或离职的警察都没见过。」伊崎说完,坐立不安地盯着空杯里。「所以并没有透过任何人介绍。」 知佳子感到有点不对劲。保全公司经常雇用离职的警察,业者与警界的横向连系也很密切,透过介绍既不可耻更不稀奇,为什么他这么急着否认呢?而且还再三强调没见过任何人。 (既然没见过任何人,怎么会知道我调到总局?) 伊崎似乎想离开了,斜眼瞥向帐单,打算伸手去拿。知佳子为了挽留他,连忙丢出话题。 「三田奈津子的案子,听说你们饱受采访攻势好像很困扰。」 霎时,伊崎的眼神游移。知佳子心头一惊。 伊崎刚才的眼神与牧原在透露弟弟被离奇烧死之前的眼神一模一样。那是被某个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想起的回忆牵绊,不得不面对过去的眼神;是心理创伤或罪恶感所引起无意识的反射动阼。 可是,三田奈津子的案子为何会引起伊崎这么强烈的反应?是因为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前来求助,伊崎却救不了她?可是清水说过,伊崎并不是直接负责她的案子。既然没有直接与她接触,那他刚才眼神游移的样子未免太不寻常。 「真是太惨了。」伊崎说着,开始聚拢桌上散落的烟丝。「那个主谋的小混混,叫浅羽敬一是吧?你可要逮到那个禽兽喔,石津刑警。」 「的确,我也这么想。可以的话,最好趁他们还没犯下大案子之前。」 「不过,预防处置并不在警方的守备范围之内,这是最为难的地方。」 「您这话真是说到了痛处。不过,我确信有一条不可跨越的界线。」 伊崎抬眼。「所以,就算出现无辜的牺牲者也没关系?你真的这么想?」 知佳子正想回答之际,皮包里的呼叫器响了,她不悦地差点发出咂嘴声。 「叫你罗。」这次伊崎真的起身要走了,他拿起帐单。「今天算我请客。改天,我们再好好吃顿饭,好吗?」 好,一言为定!知佳子说着也站了起来。在柜台结帐的伊崎,那背影不知为何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仿佛前一秒还瞒着知佳子在外套里偷藏录音机,正庆幸此刻能够结束谈话,关掉录音机。 「那,下次见。」 伊崎说 着便挥挥手。但,知佳子觉得他绝不可能主动邀她吃晚餐吧。她一直皱眉凝视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楼内,才取出手机。 「据说是昨天晚上。」 牧原与知佳子在百合海鸥号的车站会合以后,一边远眺台场的高层大楼,一边快步行走,他们正要去拜访佐田夫妇。 「听说他临时打电话给他们,想立刻过去拜访,夫妻俩当然很欢迎。他说一直在留意夫妻俩架设的网站,有件事非得找他们帮忙不可。」 「那,他想做什么?」 据说昨晚十点以后,高中女生命案的被害者多田雪江的哥哥多田一树,突然来找佐田夫妇。虽然多田几年前与夫妻俩有过数面之缘,不过早已失联的他,竟然主动上门来找他们…… 「他想拜托他们找人。」牧原说着眨眨眼,也许是冷风吹痛了眼睛。 「找一个朋友,名叫青木淳子。据说是他以前还在东邦造纸工作时的女同事。」 「为什么要找那个女孩?她与高中女生命案有什么关系吗?」 「我也不太清楚。佐田先生只说:总之听起来太难以置信,电话里讲不清楚,请你立刻过来,确认我们头脑是清醒的,再听我叙述。」 佐田夫妇的家还是像往常一样,不管乱不乱都令人感觉温馨舒适。 「请进、请进。」他们都在家,桌上堆满了各种书籍,有的书本包着书店封套、有的书本盖着图书馆戳记,看起来相当厚重。知佳子一边落坐一边扫视了一遍,不禁吓了一跳。 《世界异常现象》、《你所不知道的世界》、《挑战异常现象之谜》、《psychic detective》、《超能力与科学》、《超能力——相关研究之最前线》。 佐田夫妻看到知佳子的表情,彼此互望一眼。 「吓一跳吧?」 「我和内人今天也没去上班,跑遍了书店和图书馆,还做了一点研究。」 牧原的眼光也追逐着成叠书本的书背,不过他毫不惊讶,那大概是他熟悉的世界吧。 「怎么回事?」他问。 「您先请坐,我去泡咖啡,因为等你们听完,一定会想要来杯浓咖啡醒醒脑。」 咖啡或什么都无所谓。知佳子显得很急躁,趁着佐田太太进厨房张罗之际,说声「不好意思」便拿起桌上的一本书。那本书的内页夹满了标签,她翻开其中一页,斗大的标题顿时映入眼帘。 念力纵火超能力 牧原也看着那个标题,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眼神却略微发亮。 「青木淳子?」他喃喃自问,「是什么人?」 「问得好,问题就在这里。」 佐田一边伸手拿取迟迟才端上来的咖啡杯,一边从头说起,也就是他所谓的,难以置信的事,令人无法立刻相信的事。不过,在这十天以来,至少对知佳子而言,比起相对论或复制羊这种虽经证实却与外行人无缘的科学事实,这个话题更熟悉且深入。 幸好有咖啡,再浓烈一点也行。 「他呀,一口气全说出来了,好像不吐不快。」 佐田那毛发稀疏的头顶上隐约冒汗,佐田太太好像耐不住性子,不是频频附和丈夫的说法,就是对知佳子和牧原点头,一边重复着丈夫的说词,看起来坐立难安。 「最早,是那个叫青木淳子的女孩企图烧死小暮昌树……,也就是日比谷公园事件吧,那一次我们也蛮惊讶的。他捂着脸痛哭,直说当时不该阻止她,应该让她动手,如果她当时达到目的,今天也不会变本加厉。我和内人不知该觉得同情还是毛骨悚然,只能像傻子一样呆坐着,听他把话说完。」 「多田一树说,那个叫青木淳子的女孩,就是小暮昌树烧杀未遂案、荒川河边命案及这次田山町事件的犯案者吗?」 「是、是的。」对于牧原的质问,夫妻俩就像双胞胎娃娃般用力点头。 「一树好像早就知道是她干的。他说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能做出那种事。而且,荒川河边命案发生时,他说那女孩曾经在消息见报的当天来找过他,向他表明雪江的仇已报,只是多花了一点时间。当时,被害者的身分俞未查明,她却斩钉截铁地说是小暮昌树。然后就消失了。」 知佳子问:「他上一次来找你们,是不是河边命案刚发生时?」 「对,没错。」 「可是那次,他却没提起青木淳子这个女人?」 「只字未提。」佐田太太边说边摇头。 「那,为什么事到如今又肯说?」 牧原间不容发地说:「是罪恶感吧。」 「罪恶感?」 「嗯。让她一个人双手沾满血腥,他觉得心虚。」 「如果是这样,河边命案发生时,他应该也会心虚。因为他中途反悔,留下她独自追踪小暮昌树,最后干掉仇人。」知佳子一口气说完,为了谨慎起见,又补了一句:「不过,这当然都是基于『这谎言不够巧妙』的假定所做的推论。」 牧原像以往一样,对知佳子的声明不当一回事。他坦然地说:「那才不是谎言,是真的。多田一树早就知道,她具有念力纵火超能力。说穿了,她就等于是一具会走路的喷火器,而且是特大号的。她本身就是一种武器。」 知佳子察觉,牧原刻意用气武器」来形容,并没说是「凶器」。 「河边命案发生时,就算多田一树再怎么良心不安,还是无法否认内心有那么一丝丝大快人心的喜悦,因为青木淳子杀的是小暮昌树。可是,这一次连续发生的事件不一样,虽然其卑劣残酷的程度不亚于高中女生命案,不过与他并无直接关系。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当时落跑,才会让青木淳子变成杀人机器,演变至此让他好像被人击垮一般。」 「可是,事情发生在十天前。」知佳子提出反驳。「从犯案手法来看,他应该马上知道是她干的,可是他既没有出声,也不打算找她。」 「那是因为还没看到她本人。」牧原说。语气中有袒护多田一树这名青年的意味——虽然只有一丁点。「想必他也有自己的生活。河边命案发生至今已经过了许多年,光是看到田山町事件的报导,想必也不会惊慌吧。他甚至安慰自己、哄骗自己,别太早下定论,也许根本不是青木淳子干的。」 可是,青木淳子出现了。再一次,伴随着鲜血、火焰与焦尸等种种事实,出现在他眼前。 「这么一来就另当别论了。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不得不面对内心的想法。」 佐田交抱双臂,沉吟良久。 「不过,他还是考虑了两个晚上,才下定决心来找我们。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夸张了,又没有证据,他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相信。总之,他的样子很不对劲。他是为了不想让太太担心,才下定决心来找我们。」 「他太太已经怀孕了。」佐田太太补充道。 「看来,这个多田一树的生活倒是过得挺安稳的。」牧原说,「正因如此,他没办法立刻采取行动。与青木淳子的重逢,等于让他一口气超越了安全线。」 我想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想阻止她再做那种事,所以拜托你们帮帮我……。多田一树恳求佐田夫妇。 「关于我们的网站,石津小姐你们上一次过来时,我不是也提过吗?田山町事件的凶手,说不定会发送什么讯息给我们。所以,我们也很重视这件事……,该怎么说?还贴上呼吁文章,内容大概是这样——引发那起事件的先生小姐,我们想跟你(你)谈谈,请与我们联络。警方认为你(你)或许会浏览我们的网站,我们也抱着这样的期待,如果你(你)希望我们保密,我们绝对不会公开, 所以请你(你)与我们联络。」 佐田操作家用电脑,展示那个页面。在那篇文章旁边,还画上一双浑圆的手,做出既像握手又像求救的动作。 「一树大概也是看到这个网站,才想到青木淳子或许会与我们联络吧。想找她又没有任何线索,他只好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找我们。」 「三天前的晚上,当他看到坐在车子里的她,不是还追了上去吗?当时他没把车牌号码记下来?」 「他说当时太激动,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他也很懊恼。」 「请把他的地址告诉我。」牧原啪地阖起记事本,离席站起。「我直接去找他,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反正我对他也想多了解一下。」 「他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喔。」佐田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抢先说道。 「也不会捏造故事。」佐田太太也符和道。 于是,牧原与知佳子拜托他们在网站上继续向犯人喊话,便匆匆搭电梯离开。 「你的脸色好可怕。」知佳子说,「你相信真有青木淳子这个人吧,你相信她是念力纵火异能者,也是所有事件的真凶。」 「我相信。」 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牧原断然表示:「其实,光听佐田夫妇提供的消息就已足够。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私人理由,所以我确信。」 「私人理由?」 牧原仰望着头顶的萤光灯。「具有那种特殊能力的人,应该不多。」 「当然。」 「按照多田一树的说法,青木淳子应该有二十五、六岁。」 不待牧原说完,知佳子已察觉他想说什么了,不禁小小地惊呼一声。 「在公园烧死我弟的小女孩,」他依旧仰望着说,「如果长大了,现在正好是青木淳子这个年纪。」 电梯停妥,他快步走出,速度快得像是要朝哪里奔去。知佳子也急忙追上。 第二十四章 多田一树目前任职的广告代理公司,位于从新宿车站南口走路约二十分钟的一栋住商大楼内。十坪大的小小办公室里,挤满了成排办公桌,业务员都外出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几个人。 负责接待的年轻小姐,看看墙上的白板,告诉他们多田先生预定三点回来。离三点还有三十分钟,他们询问能否留下来等候,对方连他们的身分也没过问,便爽快地邀请他们进去,再问多田的办公桌在哪里,对方立刻指明。于是,知佳子与牧原各搬了张旋转椅在那张桌子旁边坐下,等候多田回来。 「不好意思,我们没有会客室。」 那位小姐笑着道歉,知佳子以微笑答谢,牧原却板着脸观察多田一树的桌子四周,等到那位小姐回座位继续工作,他立刻把椅子拉近,开始翻寻抽屉与文件夹里的东西。 「别这样。」知佳子小声警告他。「不管你想找什么,也不可能藏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吧?」 牧原没停手。「他或许会想起妹妹吧。」他以自言自语的口吻咕哝着。 「叫雪江吧?」 「公司的同事知道他的过去吗?」 「就算多田先生保密,也不能怪他吧。」知佳子轻拍牧原的右肘。「就像你,不是也没把你弟的事告诉荒川分局的同事吗?你会告诉我,纯粹是例外中的例外。」 牧原没回答,遂开始翻阅桌边一份以回收纸裁切的便条纸。上面大概是多田一树的笔迹吧,大大的字体棱角分明,有几段看似广告文案的文字,好像是纸尿布的广告。 「这个工作倒是很适合现在的他。」牧原说着,随手把便条纸扔开。 此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名身穿旧外套的高大女子走了进来,看到知佳子两人,反射性地向他们点头致意。 「南小姐。」刚才招呼他们的那个年轻女孩对她说,「他们是多田先生的客人。你在客户那边有没有遇到他?」 高大女子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点点头。「午餐前,在东和印刷厂见过。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说着便转向知佳子他们。「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两位和多田约好了吗?」 「对……,约好了。」知佳子说谎。 「敝姓南。」高大女子把脱下的外套往椅背一挂,走近他们并递上名片。上面印着「业务主任南知子」。 「多田是我的部下,承蒙两位照顾了。不好意思,我想这是头一次见到两位吧……」 这话说得圆滑又殷勤,却明显地带着戒心。知佳子直觉,这个姓南的女人和多田一树很熟,说不定对他的过去也略有所知。就年龄来说,她约比多田一树大了十岁吧,是个相当豪爽的女子。 知佳子取出警用手册,翻到身分证明那一页,举到胸前让她看。 南知子瞪大了眼,然后立刻扫视办公室里的其他职员。没有人察觉。她放低姿势凑近知佳子他们,把自己的旋转椅拉近。 「多田卷入什么案子?」她压低嗓门问道。 「不,如果您是担心这个,那您多虑了。」 南知子看着牧原仿佛想确认。他也轻轻点头。 「两位今天是第一次来见多田吗?」 「对,是的。」 南知子有点犹豫地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才问:「警方是不是从以前就在调查多田?」 这个问题出人意表。知佳子反问:「在我们之前,有警察来过贵公司吗?」 「没有。」南知子简短地否认,然后不安地眨眨眼。「倒不是这样啦……」 门又开了,两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健壮结实,在寒冬中晒出一身古铜色肌肤;随后进来的那个,身穿浅色外套,体型正好与前者形成对比,瘦脸长身,苍白的脸色仿佛被寒气冻僵似的。 南知子一边起身,一边对那个苍白青年喊:「多田,有客人找你。」 多田一树霎时露出惊讶的眼神,仿佛罹患重病的凹陷脸颊,倏然闪过一丝紧张。 「呃……,这里不好说话,能不能换个地方?」南知子一边拿外套一边说,「还有,或许对两位有点困扰,不过我也想在场。至于原因,等一下我会解释。」 「你们是警察吗?」 这是多田一树说的第一句话。知佳子发现他的声音了亮、略带磁性,还蛮好听的,五官也长得很端正,整体给人一种诚恳的感觉,是标准的好丈夫、好爸爸,想必相当受同龄女性的欢迎。 不过现在,这些与生俱来的魅力都被他那阴沉的表情毁了。仔细一看,他的眼皮浮肿、双眼充血。昨晚,佐田夫妇说他来访时还捣着脸大哭,果然不夸张。 「我们是接获佐田夫妇的通知才过来的。」知佳子沉稳地说道,「有很多事情想请教你。不过首先,南小姐……」 知佳子看着南知子。 「应该先听听你的说法。多田先生身边,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让你担心的事情?」 这一点似乎连多田一树自己也是初次听说。 「南小姐……」 「对不起,没告诉你。」她双眉下垂,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实在说不出口,说不定只是我多、心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南知子畏畏缩缩地看着多田一树与知佳子。在生意清淡的咖啡店内,只有后方隐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知佳子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记得,应该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吧……,好像有人在跟踪多田。」 一直低头保持沉默的牧原,像突然睡醒般从椅背弹起。 「你看到了?」 「对。在公司,我通常都是最后一个下班,只有我跟社长有钥匙,社长又很少进办公室,他还有其他公司要经营。」 她说,那是十二月第一个星期三或四的事情。 「我把门窗关好以后,已经下班的多田又跑了回来……」 「啊,我想起来了。」多田一树点点头。「我忘了拿东西。」 「好像已经过了十点吧。」 「没错。」 「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公司,一路走到车站。那时候,我发觉有人跟踪。」南知子笑了一下。「你们或许觉得我太敏感,不过如果在新宿车站周围还好,在我们这一带,到了晚上,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附近都是公司行号,还有一些住宅。我以前曾经在夜路上被变态攻击,从此就养成了提高警觉的习惯。当时,我也以为对方在跟踪我。」 「什么样的人?」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应该不是年轻人,虽然没看清楚长相,总之就是有那种感觉。」 「一个人吗?」 「对,当时是一个人。」 他们到了车站,南知子走到jr线的剪票口,多田一树则走向京王线的剪票口。南知子与他道别以后,窥探跟踪者的下落。 「那男人立刻紧跟在多田身后,由于车站的人很多,那人怕跟丢,便以小跑步赶上。这时候又出现一个人,另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站在车站广场,看起来好像正等着与先前那个男人会合。」 「你发现了吗?」知佳子问多田一树。他默然摇摇头。 两人一组的跟踪方式,听起来是专业手法。警方会在知佳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盯上多田一树吗? 「从此以后,我特别留意……」南知子垂下眼。「虽然没告诉多田,不过我偷偷观察,开始发现种种迹象。有时候从楼上窗口看着多田外出,会发现有个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尾随在后,若无其事地散步;有时候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坐在我们这栋大楼前面,一边听随身听一边监视大楼进出的人 。还有人专挑多田外出的时候,打电话进来问他在不在,却从来不肯报上姓名。」 「这些事,你都没发觉?」知佳子又问了多田一次,而他再次摇摇头。 「也没在你家附近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回答得很小声。 「其实我啊……,也很犹豫,我还以为那是征信社的人。」南知子一脸抱歉地看着多田一树。「我以为是美纪她父母派人调查多田的底细。」 「你说的美纪小姐,是多田先生的太太吧?」 「我们还没结婚。」多田一树低着头回答。「目前只是同居。」 「不过,她爸妈已经同意了吧?」南知子像是要打圆场似地说道。 「婚礼的日期也定好了吧?」 「听说尊夫人怀孕了?」牧原的问话方式毫不客气。光听那语气,简直像在问「听说尊夫人过世了」。 「对,她有了。」多田一树阴沉地回应。聼起来也像在回答「对,她死了」。 「预产期呢?」 「明年二月。」 「那你一定很期待。」 「等宝宝出生以后,一家三口再一起举行婚礼喔。」南知子努力挤出笑容说道。 「听说超音波检查确定是女孩,一切都很顺利。喂,没错吧?」 南知子的努力起不了作用,沉默持续中。她可怜兮兮地拿起咖啡杯。 「我太多嘴了,对不起。」 「哪里,没那回事。今天很感谢你提供宝贵情报。」知佳子和气地说。言外之意在暗示南知子可以离开了。南知子是个聪明的女人,当然懂得这个暗示。她瞥了一眼手表便说:「那,我该回办公室了。」突然变得神色匆忙。 「对不起喔。」她对多田一树说。他依然低着头。 「听说你们是警察……,我实在憋不下去了。可能真的是我太多管闲事了。」 然后,她看着知佳子他们,如此辩解:「美纪是我的学妹,以前我们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她是个很单纯的好女孩,我一直把她当成妹妹。撮合多田和美纪在一起的也是我,所以呃……」 知佳子默默点头报以微笑。南知子变得结结巴巴。 「还请多多照顾。」 她深深地一鞠躬,像只挨骂的小狗般垂头丧气地走出店外。 沉默再度降临,那是一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窒闷沉默。在知佳子看来,牧原与多田一树像是两个闹别扭的小孩,而她却不知该怎么责备他们。 「我看……」牧原突然坐正,交抱着双臂,出其不意地开口了。「我看,你就别再管青木淳子了。」 第二十五章 自从进入这家店,多田一树首度抬起眼,正面看着牧原。牧原也回瞪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田一树低声反问的尾音略微颤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是说……」 牧原松开双臂,倾身向前,一只手搁在桌上。「你现在的生活很美满,有个女人马上会成为你的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骨肉、关心你的好友、一份正派的工作。如果你去找青木淳子,阻止她行动或收她的烂摊子,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担心你,你还会带给他们麻烦,不然你就得秘密进行。这对你来说毫无好处。不仅如此,弄得不好还会让你失去现有的一切。所以,我才叫你忘了青木淳子。」 「我……」 「你不是曾经抛弃过她吗?」牧原趁胜追击。「小暮昌树那件案子,是你中途反悔,弃她而去,她只好孤军奋战,替你妹报仇。你安全脱身,舔舐伤口,有充裕的时间追求崭新的人生。就在你决心抛弃过往之际,青木淳子找到了小暮昌树,替你处决了他,你完全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岂不是天助你也?」 他哼地发出一声冷笑。 「不过,青木淳子并不是受你之托才下手,她只是遵从自己的信念。所以你对她毫无亏欠,也不必感到内疚。事到如今才想找她,如果是出于这种动机,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多田一树仔细打量牧原,那张苍白的脸孔变得更惨白,眼睛瞪得老大。知佳子对于牧原骤然翻脸的态度很惊讶,他之前还在佐田夫妇面前袒护多田,知佳子怀疑他是否另有企图,遂一直噤口不语。 「你以为……,你以为我不痛苦吗?」 终于,多田一树挤出这句话。 「你以为我把淳子抛在脑后,也忘了雪江,把过去的种种全都往抽屉一扔,上锁以后就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吗?」 「不是吗?」牧原阴险地眯起眼。「你在同事面前,在你未婚妻美纪小姐,还有那个南知子小姐面前,不是一直隐瞒雪江小姐的事吗?这个在你人生中最大的悲剧,没错吧?」 这个推测很大胆,不过好像猜对了。多田一树开始不停地哆嗦。知佳子发觉他那放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正使劲地握拳。 「这些人支撑着你目前的人生,而你却只字不提往事。所以,当你在与美纪小姐共筑甜蜜家庭的附近看到青木淳子时,才会陷入恐慌。原本已经扔进抽屉里上了锁、假装从未发生的过去,竟然又在你面前出现了,所以你吓得发抖。你没办法再独守秘密了,所以你跑去找佐田夫妇,向他们吐露了一切,还说要找出青木淳子,想阻止她。你说她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都是你的错,其实你只是憋不住想一吐为快吧?」 多田一树浑身僵硬地大叫:「不是!」 「不,明明就是。」牧原冷酷地回嘴,「其实你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你根本不想找青木淳子,也不是真心想阻止她。你才不会做傻事,赌上现在的人生,说不定还得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你只是想说出来,减轻自己的良心不安。」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选中佐田夫妻?为什么不去找警察?为什么不把你握有的情报通通交出去?」 「那样淳子会被抓!更何况,这么荒唐无稽的说法,我也不认为警方会相信!」 「这一点对于佐田夫妇来说也一样吧?你以为他们会照单全收吗?」 「他们不就告诉了你们吗?」 「是啊,不过那应该在你的算计以外吧,你根本没想到,佐田夫妇这么快就把消息通知我们。你指望的是他们的网站、从那里收集的情报。你以为只要透过那个网站向青木淳子喊话,再见她一面,劝她停止危险行为,不要再到处制裁罪犯就行了。这样的话,她不会被捕,你的良心也不会过不去。可说是一举两得,对吧?」 「哪有……」 「如果你懂得耍小聪明,没那么恐慌,其实你可以不用把一切告诉佐田夫妇,另外想个更好的方法利用他们的网站。」 此刻,多田一树双手抱头,维持着这个坐姿,拼命摇头像是要否认似的。 「既然你做不到,更何况你根本无心要做,那就不该轻易说出口。青木淳子已经跟你无关。你如果真心想要找她、阻止她,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抛弃她,更不可能逃走。没错,你如果有勇气面对她,她今天或许不会变成这样。过去,你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都做不到,那么,你现在双手捧着丰硕的人生成果,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多田一树缓缓地挺起身体,那已经不是反击了,只是一个被击倒的拳击手挣扎着想走下擂台。 「到此为止吧。」 知佳子委婉地制止牧原,窥视着多田一树。 「多田先生,我有事想请教,你愿意回答吗?」 他捂着脸,从指缝间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听说青木淳子去找过你。这个消息没错吧?」 「嗯……」 「后来,直到前几天她在你公寓外面现身为止,这段期间你跟她完全没联络?」 「是的。」 「没打电话也没写信?」 「完全没有。」多田一树用手抹抹脸,看着知佳子,他的双眼通红。 「我也曾……,抱着一线希望,等她主动跟我联络,也试着找过她。可是,全都没用。」 「你那时已经离开之前任职的公司了吧?」 「对。」 「为什么?」 「淳子也在那家公司待过一阵子,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所以,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我实在待不下去。都是因为我……」多田一树的喉头咕噜一声。「都是因为我,淳子终于变成真正的杀人凶手;都是因为我背叛了她,我抛弃了她。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想逃离所有让我想起她的事物。」 牧原又想说什么,但知佳子用眼神制止他。 「听佐田夫妇说,你后来有段时间过得很颓废。」 他点了一点头,沉默了半晌才回答:「不过,那时候我还是试着找过淳子,至少在一开始。」 「你好像也在河边命案的现场徘徊吧?」 「是的。可是我毫无线索,像我这种老百姓根本无能为力。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我妈死了,我爸的年纪也越来越大,生活中没有半点值得高兴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枯等她的音讯,让我闷得几乎发狂,我喝了很多酒,有段时期过得跟游民没两样。」 「幸亏你还能振作起来。」知佳子温柔地说道。她这么说并不是想套话,而是真心对这个敏感的不幸青年感到同情。 或许被这份同情打动了吧,多田一树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柔和,他看着知佳子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喝得烂醉如泥被警方带回拘留所,是我爸把我保出去的。」 「哎呀!」 「当时,他说常常梦到雪江。在梦里,雪江总是一脸悲伤地喃喃自语,一直说很担心哥哥。我听了之后……,听了之后……」 他的声音嘶哑,表情扭曲。 「你一定很痛苦吧。」 「于是……,我回家了,跟我爸一起住。」 他戒了酒,把憔悴不堪的身体调养好。实际上,他还因为肝功能出问题,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出院以后,我开始找工作,然后就找到现在这家公司。」 「南小姐好像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上司。」 「她是好人。」话说得简单,却充满 诚意。 「美纪小姐一定也很温柔吧。」 多田一树有点迟疑,牧原交抱着双臂,宛如石头般陷入沉默,多田偷窥了他一眼,这才点点头说:「说真的,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就是她。」 知佳子用力点头回应,然后问道:「可是,就连在美纪小姐面前,你也没提过令妹?」 「思……」 「你怕说出来会让她担心?」 「是的。」 「你怕一旦说了出来,你对青木淳子的记忆也会跟着苏醒?」 「是的。」 「雪江小姐已经长眠了,小暮昌树也不在人世。所以,就算你不愿再想起痛苦的往事,那也是人之常情。」 多田一树又用手抹了抹脸。「其实,在美纪怀孕之前,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一直避谈婚事。如果只是我们之间的交往,那么家族里的秘密就算不说也没关系,可是一旦要结婚,终究免不了会扯上双方家人……」 「就算你不说,令尊迟早也会把令妹早夭的事告诉美纪小姐和她的家人吧。」 「对,你说的对。」多田一树频频点头同意,然后闭上眼。「正如你们刚才所指责的,我是个自私的人。对于雪江和淳子,我只想全部埋葬吧,就连我私心期盼的这个想法也一并埋葬。」 「这不能怪你,人类本来就没有那么坚强。」 多田一树软弱一笑,颓然垂肩。 「姑且不提雪江小姐过世及小暮昌树这名涉嫌的少年在河边身亡,甚至和过去有关的其他事,我认为今后你最好也别告诉美纪小姐。」 知佳子的话令多田惊讶地频频眨眼,一旁的牧原微微叹息。 「不只在美纪小姐面前,最好别对任何人说。」 「这样好吗?」 「嗯。其实人生有很多事情不说反而比较好。现在的你,只要好好考虑如何保护美纪小姐,让她平安生下头一胎就好了。这个啊,请你就当作是欧巴桑的忠告吧。」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啊,这么一来你就不能找青木淳子了,那是我们的职责。这样可以吗?」 多田一树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你是说,警方真的肯相信我说的?」 「你是指念力纵火吧?」 「对,该不会笑我在做白日梦吧?」 知佳子露出微笑。「多田先生,老实说,我实在难以相信真有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不过我们这位牧原刑警好像另有想法。」 牧原板着脸。 「我觉得这位青木淳子小姐,可能涉及一连串事件。只是,如果多田先生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在捏造故事的话,那就麻烦了。这些事未经调查之前,我也不便置评。」 知佳子预期多田一树可能会有好几种反应。结果,对方表现出最诚实的一种。 「谢谢。」他说。 知佳子掏出名片,把自己的呼叫器号码、自家的电话号码、牧原的手机号码等等所有想得到的联络方式通通写在背面,交给多田一树。 「如果……,我是说如果哟,青木淳子小姐再出现或是与你联络,请你立刻通知我们,随时都可以。并且请你尽量问出她的近况,主动表示你想见她。」 多田一树接下名片,脸上的表情恢复紧张。「如果我通知你们,那样……,会不会出卖淳子?」 知佳子想说「不会」,青木淳子是犯案者的可能性——毕竟道件事太荒唐,这种超能力也太荒谬——只有一半,知佳子等人逮捕或拘禁她的可能性当然也是一半。可以说只有一半,也可以说多达一半。不过,她认为现在一定得说「不会」。 可是,牧原已抢先回答:「不、不对。」 多田一树看着牧原。牧原这次不再是瞪视,而是用沉稳的眼神迎向多田。 「不是出卖她,那是在救她。」 有短短几秒钟,多田一树把名片紧握在手中。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放进西装内袋。 「你不用担心佐田夫妇,我们打算这么跟他们说——是多田先生想太多了,有点神经衰弱;也许说你把最近看的小说情节和现实生活混为一谈。就算这样,佐田他们也不会瞧不起你或嘲笑你。」 「嗯,这我知道。」 「不过,我们会找个好理由,请他们在网站上贴文,表明你是某起不良少年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很想见见这次一连串事件的关系人。青木淳子说不定会上网去看。」 多田一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谈话结束,知佳子和牧原准备离席。 「牧原先生。」多田一树叫住他。牧原本已弓腰起身,仿佛被他的视线拖住,又坐回原位。 「你说的……,很有道理。」多田一树说着,笔直地看着牧原。 牧原无言地回视着他。 「诚如你所言,在我……,内心深处,隐藏着连我自己也没察觉的真正想法,这一点我承认。」 「……」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你虽然洞察我的内心,但你无法了解我的心情,绝对无法了解。我想你大概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吧。即便如此,你还是无法体会那种亲人遇害,眼看凶手逍遥法外,恨不得亲手报复的心情。没错,我的确在计划中途离开了淳子,因为我跟不上淳子的计划。可是,我当时是真心的,想杀死小暮昌树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但我终究做不到,也许是因为太胆小吧。我只想强调这一点,只想告诉你,你不可能懂得我当时的心情。」 牧原默然。各种念头与感情在他心中激荡,透过空气的震动,传达给知佳子。 「我懂。」他静静地说。「因为我跟你有相同的体验。」 多田一树睁大了眼。「啊?」 「我也在类似的情况下,失去了年幼的弟弟,那个凶手至今还没远到。我弟就死在我眼前,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者,所以大家怀疑是我干的。」 多田一树看着知佳子,仿佛在问这是真的吗。知佳子以眼神默认。 「从那时起,亲手逮捕那个杀害我弟的凶手,就成了我的人生目标。」牧原淡淡地继续说道,「那成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亲手逮捕凶手,让他得到惩罚,只有报复成了我活着的唯一希望。我不像你……」 他语塞了一下。 「我没能得到中途转换跑道的机会,所以我的人生有一半以上都浪费掉了。」 他起身,拿起大衣,就这么走了出去。知佳子与多田一树不发一语地果立了好一阵子。 知佳子走出街角,花了五分钟才找到牧原。他正在通往电车车站那条路上的公车站牌旁讲手机,一边抽烟一边眯起眼睛,像是被烟熏痛了双眼似的。 知佳子一走近,他就挂断了电话。 「是仓田夫人。」他说,「她说小薰今天下午出院了。」 「回家了吗?」 「不,好像暂时住在赤坂的饭店,就她跟夫人两个。联络方式我已经问过了。」 「帮佣的江口小姐呢?」 「听说被仓田先生开除了。」 「是吗?砧小姐好像也被调离小薰的案子,现在只剩我们了。」 牧原收起手机,把烟蒂扔进站牌旁的烟灰缸。 「你刚才没提耶。」知佳子说。「你没告诉他,青木淳子小姐说不定就是你正在找的……,杀死你弟的凶手。」 他耸耸瘦削的肩膀。「说了也没用吧,只会让他有戒心。」 「那倒也是。」知佳子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牧原先生,你绝对没有浪费人生。」 牧原假装在仰视公车站牌。一脸「没听见」的表情。 「更何况,你的人生连一半都还没走完呢,你比我年轻十岁以上吧。」 「有差这么多吗?」 「当然有。」知佳子说着笑了。牧原没笑,却不再装聋作哑,他看着知佳子。 「他当然想忘记一切,也不想让新的生活中一起打拼的伙伴们知道那段过去。况且,他那样做是对的。」 「为何这么想?」 「因为我和他的做法相反,结果失败得一场糊涂。记得当时的我——正好是他遇到青木淳子的那个年纪吧。」 他的嘴角浮现苦笑,好像这时候就该苦笑似的,其实心里另有想法。 「当时,我很想跟一个女孩结婚。幸运的是,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把我弟的事告诉她,因为我不希望有事瞒着她,所以我毫无保留地说了。我告诉她,就算花一辈子时间也要找到凶手。她也说要帮我。至少在当时。」 「在当时……」知佳子说着,微微地点头。 「对,在当时。接下来,我想你这位前辈大概也猜到了吧。」 「对,我想像得到。你弟的事成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吧?」 「没错。」牧原双手一摊,脸上露出魔术师把兔子变不见的表情。「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我啊……,中邪了。我忘不了我弟,满脑子只想找凶手。她说:你把人生的重心全部浪费在复仇,那你怎么可能爱我,与我共组家庭,疼爱我们的孩子呢?我说我可以。她说我不能。简直是各说各话。」 他笑了一下。 「她还说,多年来,你被复仇的心冻结,在你自己还没察觉的情况下,你已经变得比杀人凶手还冷酷了。」 知佳子摇摇头。不带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只是像拂去肩头的积雪般,把凝重的话题悄然拂落。 「结果,短短一年我们就分手了。当时我……,心中充满了恨,可是现在,我觉得她是对的。所以,多田一树也是对的。」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好了,我们走吧。」 知佳子重新抱紧皮包,迈步走出。 「你的人生今后还长得很。比起那个,倒是有件事让我安心多了。」 「安心?安什么心?」 「听到你刚才说的,我觉得你好像不恨青木淳子这女孩。」 抬眼一看牧原,他露出有点……。对,只是一瞬间——畏怯的表情。 「恨不恨?我还不知道。」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她。」 「说的也是。」 「不过,惟有一点我确信。」他边吐着白雾气边说。「我和她……,应该很像吧,我想。」 第二十六章 「你现在在做什么?」 「问这个干嘛?」 「没干嘛,只是好奇。」 「有何贵干?」 「真冷酷。唉,拿你没办法。」 「谈工作?」 「对呀,大小姐。」 「对了,我真的已经成为守护者的成员吗?」 「当然。为何这么问?」 「因为……,好像都没经过什么资格审查之类的甄试。」 「傻瓜,怎么可能有。这又不是应征工作,而且关于你的能力有多强,以前又有什么丰功伟业,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因为知道才会邀请你加入。」 「也没有入会仪式之类的活动吗?」 「像秘密结社的共济会(freemasonry)吗?如果有的话,应该很好玩吧,可惜什么也没有。」 「不需要跟你以外的其他成员见面吗?」 「迟早要啦,万一遇上我们俩无法应付的状况时,应该会有人过来支援。不过暂时还不需要。」 「也就是说,我目前是跟你搭档罗?」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可是黄金拍档喔。」 「总觉得有点不放心。」 「你别说这么伤人的话嘛。」 「我问你,你对守护者的其他成员了解多少?对于组织本身的架构和历史都很清楚吗?」 「关心这种事也太早了吧,小可爱。」 「我当然会关心,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入会吧。」 「哎哟哎哟,不晓得是谁说过自己会保护自己,一点也不担心受骗。」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跟另一个男人一直保持联络?」 「他是我上司嘛。」 「既然如此,那我不是也有权跟那个人见面吗?」 「不行。」 「为什么?」 「就立场而言,我是你的直属上司,你只要见到我,听我的指示就行了。公司里的女职员不也是这样吗?董事长和总经理不可能直接交代女职员做事,底下各自有组长和经理负责。」 「起码刚入社时,听过董事长训话,也知道他的长相。」 「你算是中途录用。对了,你会用电脑吗?」 「不会,我没用过。」 「这么说,你也没电脑罗?」 「我又用不到。」 「那,我们去买吧。马上出发,我去接你。」 「不必了。」 「你无权拒绝,这是工作指令。对我们来说,电脑是必需品,手机也是。」 「为什么?」 「为了收发工作资料。关于目标的详细资料和作战指令,总不能靠宅急便和快递送吧?靠电话逐一交代谁吃得消啊。如果有了电脑,就可以利用网路寄电子邮件,事成之后也能立刻删除。」 「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你不用担心,从安装到使用方法,我通通教会你,而且服务态度亲切又仔细喔。我一个小时以后就会到你那边,你赶快去洗头换衣服化妆等我吧。」 「这种天气,出门前洗头会感冒耶。」 「一个良家妇女,约会之前都要洗头喔,小可爱!」 「你真固执。」 木户浩一斜眼瞥见收起湿伞、钻进副驾驶座的淳子,对她做出懊恼的表情。 「为什么不穿我送你的衣服?」 「因为无功不受禄。」 淳子喀嚓一声扣好安全带,她穿着打折拍卖时买的人造纤维毛衣配牛仔裤、运动鞋。不过头发倒是轻轻拢起,仿照那家精品店的女店员替她梳理的模样,她觉得这发型正好可以整理一头乱发,所以欣然采用。 浩一也穿着牛仔裤,不过价钱跟淳子身上的比起来想必多了一个零。他穿着米色的渔人毛衣,领口隐约露出花色衬衫,今天也把长发绑在脑后,不过可不像淳子那样随便用条黑色橡皮筋扎起,他用的是精致的彩色编绳,整体看起来比上一次更年轻。淳子忽然想到,两人走在一起,别人大概会以为是一对姐弟吧? 今天从一大早就一直下着夹杂冰霰的冷雨,寒意似乎与日俱增,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电视上的一周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放晴,可是未来还有一个更大的冷气团朝日本上空移动,今年可能会有一个真正的白色圣诞,据说还会下大雪。 淳子公寓前面的那条路很窄,浩一小心翼翼把车子倒退到大马路。这期间,淳子又茫然地望着那个晃来晃去的小丑娃娃。车子上了大马路以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浩一出其不意地说:「喂,我说你啊。」 淳子毫无防备地转头问:「干苏?」 突然间,他的左手放开方向盘,绕到淳子的脖子上,把她用力搂了过去。由于身上绑着安全带,淳子的身体几乎没离座,却也动弹不得。浩一瞬间把脸埋进她的头发,轻拥她的后颈,又倏然推开她,像使性子的小孩般嘟起嘴巴。 「搞什么,你没洗头啊?」 她太惊讶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后颈的发根一带,还留有好像被某种柔软物按压的触感。她的脸颊发热。 「咦,你脸红了。」 号志灯变了。浩一边开车边笑了。淳子勃然大怒,这次是气得说不出话。「你在想什么啊?」不管怎样,总算挤出了这句话。 「什么也没想。」 他倒是一派轻松。淳子觉得,现在说什么都不对,遂默默地把脸转向副驾驶座的窗口。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会脸红心跳?她自己也不明白。不,她觉得不明白最好。 「你生气了?」浩一嘻皮笑脸地问。 淳子没回话。 「你以前交过男朋友吗?」 淳子保持沉默。 「我啊,以前有一大堆女朋友。」 淳子开始细数着打在车窗上的冰霰。 「我还蛮受欢迎的哟。情人节的时候,寄物柜里的巧克力总是多到满出来。啊,我被送去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国、高中一贯制的私立学校,校风算是蛮开放的,男女同校,不过女生的人数不多。」 是喔,淳子嗤之以鼻。浩一不在乎地继续说:「可是,世事总是不尽人意。我第一次……,该怎么说呢,第一次真心喜欢的女生,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是在我国二的时候,她是备受全学年男生瞩目的校花,大家都很迷恋她。可是,我有自信,因为我也很红。我以为只是时间的问题,她迟早会被我追到手。没想到,那个女生的意中人原来是学长,他是棒球队的明星球员,长得还挺帅的,谁都不是他的对手。」 淳子停止数冰霰了。 「我呢,为了挽回劣势,还写了情书,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伏案苦思。把古今中外恋爱小说的名句全都拿来用。老妈看我整天黏在书桌前自动自发读书,她还高兴得煮了红豆饭庆祝。」 淳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最后那天,我整晚睡不着,那封信写得真精采,连我自己看了都感动得想哭,那可是我呕心沥血的告白。隔天,我当面交给了她。没想到,还不到两天,那封信连拆都没拆,就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我。」 淳子看着他。他也瞥了淳子一眼,又笑了。 「很过分吧。你不觉得她至少打开看一下?那封信又不会咬人。」 「女生可不会这么想。」 「喔?是这样吗?」 「她可能觉得如果看了你的信,就会对不起她男友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十几岁的女孩,或许会有这种老派的洁癖。」 「真的喔。」 「总比那封信被她拿去跟男友一起欣赏,一起 嘲笑你好吧?」 「什么!亏你想得出这么恶毒的勾当?」 「我只是想说,女生或许也有这一面。」 正值年底,再加上天候不佳,一路上塞得很厉害。车子走走停停,小丑娃娃跟着蹦蹦跳跳。 「我当时很火大。」浩一望着远方继续说,「就对那个女生『施压』。」 淳子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上次见面时,浩一会说,自己在十三岁时发现拥有控制别人的超能力。如此说来,对那个女生「施压」时,他应该还不熟悉如何操控自己的超能力。 「你太乱来了。」 「谁教她伤了我的心。」浩一说,只有嘴角隐约一笑。 「结果呢?」 「我们约会了。」 「是你『施压』把她带去的吧?」 「嗯,先在学校,我让她答应约会,当天再去她家接她……。我啊,甚至还跟她老妈寒暄一番呢……。接下来,只要一失效我就『施压』,我怕她万一醒过来,吵着要回家就麻烦了。」 「你们去了哪里?」 「国中生嘛,能去的地方有限,不过还蛮高禽的喔,我们去了美术馆。我想,如果去这种地方,她爸妈应该会同意,这也是我的策略之一。」 淳子无言,随着车子摇晃了一阵子,然后问道:「好玩吗?」 浩一毫不迟疑或掩饰,立刻回答:「一点也不好玩。」 那是当然的。淳子微微闭上眼,试着浮想一对小情侣,腼腆地手牵着手,走过美术馆宽敞走廊的情景。想必,擦身而过的大人看到这两个初次约会的小朋友都会莞尔一笑吧;抑或感受到某种异样氛围,经过之后忍不住回头凝视他们的背影?是否有人凭直觉发现,他们并非情窦初开的小情侣,只不过是傀儡和傀儡师? 「更惨的是,送她回家以后,我在回去的路上还吐了三次。」 大概是过度使用超能力,身体负荷不了吧。 「这是老天惩罚你。」 「没错。」 浩一闭嘴,淳子的思绪又回到对方聊起可悲往事的话题。——你以前交过男朋友吗? 「我一直是孤家寡人。」她说,「从来没跟男人交往过。」 浩一的口吻绝不轻浮,表情严肃。「我就知道。」 「比起你这个大情圣,差远了。」 「是你自己选择不让男人追求的生活方式吧?」 若无其事抛出的一句话,却敲痛了淳子的心。 「基本上,我本来就没有朋友。小时候,我们一直搬家。」 淳子的超能力远比浩一启动得早,打从她蹒跚学步开始,她父母便被迫过着片刻不能松懈的生活。因为不知何时、何地会有什么东西起火。 淳子把父母和祖父母的事情告诉浩一。她父母并不是异能者,却对这种能力有一定的认知,他们之所以未抛弃淳子,悉心呵护她,可能是因为这种能力来自遗传;他们把淳子身上的超能力视为是自己留给她的负面遗产。 淳子对于自己与生俱来的破坏力,从未恨过父母。今后,她也不会被自己的子女或子孙痛恨。因为,她根本不会有子女或子孙。 至少,淳子从父母、祖父母乃至更早以前的祖先所继承的血脉,将在此告终。不管那是什么遗传基因,都会在淳子这一代断绝。她不想制造子孙,也永远没有机会让她冒险。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与一具喷火器谈恋爱呢! 「我爸妈费尽苦心,为了让我学会控制自己的超能力,就像驯兽师一样。但我当时毕竟还是个小孩,情绪一激动就会起火,只要一发生这样的事便赶快搬家或转学。不管在哪所学校,我一开始就被当作问题儿童,老师们也对我退避三舍。」 「你小时候一定很寂寞吧。」 她原本想回答「对呀,很可怜」,回过神来才发现脱口而出的是另一句话。 「可是爸妈很爱我。」 浩一默默地看着淳子,然后转头看向正前方。冰霰下得更猛烈了。 「他们俩为了我放弃人生,牺牲了平凡的幸福和升官发财的机会,完全为了我而活。为什么他们能做到那种地步,我现在甚至不敢相信,换做是我一定办不到。有这种麻烦能力的孩子,我根本养不下去,一定会把孩子杀了。可是我爸妈从没放弃过我。直到最后,他们一直把我当成心肝宝贝。」 在灰暗寒冷的雨幕彼端,出现了秋叶原电器街的大楼和灯光。淳子对于自己刚才滔滔不绝的演说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不禁笑了。 「喂,秘密组织也会来秋叶原的量贩店买器材啊?」 「去那种大型量贩店消费,万一出事才不会被警方查到。」浩一正经八百地说着,也笑了出来。「没那回事啦。不过,能省则省,这是我们组织的铁律。」 浩一不只会耍嘴皮子,似乎还精通电脑。他一边在宽敞的卖场里走来走去,一边与店员交谈。对淳子来说,那些对答如流的对话中有百分之九十听不仅。 「那是什么?」 「刚才那个,是什么意思?」 每次她开口问他,就被他以一句「等一下再告诉你」挡了回来。她再也忍不住,便说:「我家很小,最好选那种不占空间的小电脑。」 「那样动力不够强。」 「只是收电子邮件,需要那么强的动力吗?喂,我看你不是在选适合我的机型,而是你自己想要的吧?」 「被你发现啦?」 结果,他还是采纳淳子的意见选了笔记型电脑。他们借了一辆推车把电脑及其他相关设备运到停车场,然后浩一自己搬上车。另外,还买了使用手册和电脑软体——这是浩一坚持的——所以东西还真不少。 「这些资金从哪来的?」 「守护者的会计部。」 「所以要拿收据报帐?」 「您说对了,大小姐。」 「守护者的资金来源呢?」 「偷偷告诉你吧。」浩一压低嗓门,卖关子似地皱着脸。「我们还经营了连锁家庭餐厅。」 回程途中,他们去吃晚餐,这时不再聊守护者和个人往事了,浩一对淳子上了关于电脑的基础课程,提供一些使用心得。他一下子嘲笑淳子的问题太愚蠢、一下子对她的领悟力大表满意、一下子又瞪大了眼说你真的什么都不懂耶。淳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蓦然回神,朝窗外一看,只见冰霰已化成雪花。 「啊,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积雪。」 「天色还很明亮嘛。」 可是,他们在抵达淳子的公寓时,雪不但没停反而下得更大,天气冷得双手都快冻僵了。两人一边在雪中奋勇开路,一边把货物搬进屋里。 「嗯……」 浩一双手叉腰,环视屋内。 「干嘛?」 「的确很小。」 「真是不好意思喔。」 「如果把那个小书柜挪到这边,或许放得下。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买张电脑桌吧?」 淳子嫌电脑桌太占空间,一口就回绝了。 「不需要,用厨房这张餐桌不就得了?」 「那你不就没地方吃饭了。」 「其实我本来就不用这张桌子,我都在对面那张小桌子吃饭。」 「你的生活真简单。」 一旦确定位置,浩一便开始动手卸货。淳子看看墙上的钟,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你现在就要装吗?」 「还是早点弄好吧,宝贝。工作可不等人的喔。」 「大概要多久?」 「两个小时左右吧。」说完,他嘻嘻 一笑。「放心,我不会非礼你啦,我可不想被活活烧死。」 「笨蛋。」 浩一占据那张餐桌,一边嘀咕着淳子听不懂的字眼,一边接线、按下按键、调整画面等等。起先,淳子刻意提醒自己别去注意他,一方面专心整理东西。若要腾出空间摆放电脑,必须把浩一上次强迫她收下的那堆衣物和首饰收拾干净。 「你应该早点整理的。」他抱怨。「记住,这些东西不能退货喔。」 「那我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好了。」 「你这人真别扭。」 「天下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 「那,我看这样吧。这些衣服和首饰就由守护者付钱吧。」 「怎么可能。」 「当然可以。大小姐,你知道吗?我们有时候为了工作,还得上高级大饭店呢。这时候,必须盛装打扮以免让柜台的服务员起疑。换句话说,这也是合法的必要开支。」 淳子收拾完毕后,暂时无事可做。浩一正热心盯着电脑,淳子并不想打扰他。 这还是生平头一遭家里有外人。以前,她从来没让任何人进过家门,就连多田一树也不例外。她虽然去过他的住处,却没让他来家里。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私生活。我只是多田先生的武器,对于武器这种东西,对方除了懂得用法,其他的应该没有必要知道吧。 然而,如果……,如果多田一树想来,她或许不会拒绝。不过他并不想来,一次也不想。 淳子把头靠着隔间板,就这么望着浩一的背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好像忙得很快乐,一派轻松。一个素昧平生的「某人」正坐在淳子的椅子上,面向淳子的桌子,轻松自在地做着某件事,简直就像一家人。真不可思议。以女性的标准来说,淳子的个子其实不矮,大概是浩一太高吧,家具好像全都小了一围,看起来娇小玲珑。她蓦然想起以前曾经在家具店打工,那家店的老板会说「家具是个女性名词」。 (家具是很女性化的东西。青木小姐,等你结婚,跟你老公住在一起以后,你就会懂了。) 那句话可以解释淳子现在的感受吗?不知道。不过,她觉得不只是家具,自己好像也变小了,而且这一点并未让她感觉不快。 从窗帘的缝隙往外一看,雪依然下得很大,冰冷的玻璃透出刺骨的寒气。 煮点咖啡吧。她绕过桌旁走近流理台。独居生活唯一的奢侈享受是舍弃即溶咖啡,买上等咖啡豆回来自己磨。那股香醇的气味总馑让她开心。 「真好。」 背后的声音引她回头,只见浩一手肘撑在键盘旁看着她。 「有人替我煮咖啡,这是我多年来的梦想。」 「又不是煮给你喝。」 「少来了,干嘛嘴硬。」 「快点工作啦。」 「大致都弄好了,只剩下帮你上课这个大工程。」 淳子把咖啡倒进两个大马克杯里,拉把椅子坐在浩一身旁。他打开电源,启动画面并开始说明。 讲解了一会儿,两人互换位子,淳子面对电脑。虽然晚餐时才上过课,但这还是头一次上机,那些理论她都懂,不过一旦实际操作,她连使用滑鼠都觉得很困难,迟迟无法让游标移到想要的位置。 「唉,至少比那些听到老师指着画面说『现在请用滑鼠点选这里』,就抓起滑鼠直接戳荧幕的欧吉桑好一点啦。」 「你在笑我吧!」 「熟能生巧啦。」 记住收发邮件的步骤以后,浩一说:「好,接下来可要进入正题了。」 「你嫌这玩意儿太贵,不过你绝对需要它。」说着,他指着另外买的一个小盒子,本身有一条电线与电脑主机连结,外型扁扁的,只有电源开关和红灯。 「这是高感度声音辨识输入系统。」 「那是什么意思?」 「它可以辨识你的声音再启动。」他熟练地操作,叫出淳子第一次看到的画面。「只要用这玩意儿输入密码,以后只有你能使用这台机器读取守护者的邮件。换句话说,对我们组织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保全措施。」 画面上显示「请输入密码」这行字。 「你的密码是什么?」 「只要说数字就行了吗?」 「不,等一下我会把刚才设定的数字密码告诉你,这是双重安检的第二道锁,电脑听到你的声音之后会比对声纹,然后判断:啊,这是淳子小姐,可以让她读取邮件。很聪明吧?」 淳子似懂非懂,应该是以声音当做钥匙。 「那,我得说句什么台词罗?」 「对,也就是关键字。」 「……那说『守护者』不就得了。」 浩一戏剧化地朝她摇摇食指。「那样太无聊了。」 「可是……,我想不出来嘛。」 「那,我帮你决定?」 「你可不准胡说八道喔。」 「比方说我爱浩一哥?哎呀,好痛!」 淳子朝他的小腿骨踹了一脚。 「你该庆幸我现在没穿鞋。」 「真恐怖。」他边揉小腿骨边说,「其实,我刚才就想好了。」 他把手边的使用说明书翻到背面空白处,用原子笔写下来,拿给她看。 淳子看了之后说:「这……,是什么意思?」 「错不了,这就是你。」 荧幕盏面持续显示「请输入密码」。淳子有点迟疑地看着浩一,在他点头催促下,终于勉强说出「fire starter」。 声纹的音波以图像出现在荧幕上。隔了一拍,从内键喇叭传来淳子的声音「fire starter」。 「这样就行了?」 「对,搞定了。」 才看到荧幕上秀出「登录完毕」几个字,紧接着出现另一个画面。天蓝色的背景中,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天使,手持一把与身高等长的银剑,指向天空飞去。很像一幅宗教画。 「欢迎加入守护者的网路世界。」浩一说道。 不知不觉中雪已停了,公寓外面的楼梯铺了一层薄薄的积雪。浩一以轻快的步伐下楼,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一边仰望天空,一边朝车子走去。 「唉,如果再多下点雪就好了。」 云在流动,空气冻结,冷得连耳垂都发麻了。 「如果下大雪,你会留我过夜吗?」 「我家很小,你只能睡浴室,而且也没有多余的棉被。」 「拜托你换个大一点的公寓好吗!」 「我又不像有钱人家的少爷。」 浩一取出钥匙,一边甩得铿锵作响,一边微倾着头。 「守护者会付你酬劳啦。」 淳子环视四周,他们忙到十二点多,公寓的窗子多半熄灯了。不过,在这种寂静的雪夜里,说话声会传得出奇地远。 「这种事还是别在外头说吧。」她压低嗓门说道。 「现在,你表面上没工作吧?」浩一也小声问道。 「什么表面里面,我确实没工作啊。」淳子凑近他身边低声说道,厚约十公分的积雪在脚下沙沙瓦解。「以前也只是在咖啡店打工,没有固定工作。」 「是吗……。今后最好也能这样。」 「我可以工作吗?」 「当然可以。守护者又不是天天都有任务,只要不受长时间拘束,你还是找份工作吧,这样也比较像正常的社会人。不过……」 他说着,把手放在淳子肩上。 「算我求你,可别去那种让我担心的地方上班。」 淳子正经地望着 他,那视线笔直而不带丝毫犹豫,问道:「因为我是你的搭档吗?」 他确实感受到淳子的认真,于是收起嘻皮笑脸,嘴巴抿成一条线。 「对呀。」 淳子依然挑衅地直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淳子。 淳子挑起嘴角笑了,这是浩一的笑法,她自认为学得很像。 「那就好。」她简短地说道。 浩一没笑,依然定定地看着淳子的眼眸深处。这个夜晚,连呼出来的气息都冻成白雾,在这条无人的路上,两人就像化石般,面对面地站在纯白的雪地上。 浩一突然倾身向前,用力环抱淳子。淳子没有抗拒,顺从地把头靠在他那里着厚毛衣的肩上。他那看起来瘦削的身体,将淳子稳稳接住、包覆。她知道他以下巴抵着她的头,再以嘴唇触碰她的发丝。 淳子脑中意识不到任何念头或言语,只觉得自己在发抖,应该是天气太冷,因为她一点都不怕,也没有发抖的理由。 在雪白世界中,混乱的心底只有一个念头飘然浮现。淳子不禁脱口而出。 「你很寂寞吧。」 浩一猛然一震。 「我懂,因为我也很寂寞。」 淳子按着他的肩,抬起头仰望着他。浩一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晦暗。 「你是好人。」白蒙蒙的气息飘散,仿佛正在追赶着淳子。「可是,请你记住一件事。我啊,除非有人和我一起杀人,弄脏自己的手,否则我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房。」 浩一微微眯眼,抬起手轻触淳子的脸颊,用指尖抹拭她的眼角。淳子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我和多田一树不一样。」浩一吐着冻僵的气息说道。「而且,我们做的也不是杀人。」 「那……,叫什么?」 浩一的嘴角终于恢复笑容。 「实现正义。」 他捧着淳子的脸颊,头贴着她的头,闭上双眼。淳子也闭上眼。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彼此好像在祈祷。至于为谁祈祷?为何祈祷?既无人解释也不明所以。 「晚安。」 他抬起脸,再度微笑,转身走向车子。 「你快进去吧,不然会感冒喔。」 他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引擎,绝尘而去,也没有转头看她。即便如此,淳子还是伫立在原地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车尾灯。 在这一瞬间,她第一次感觉「守护者」化为实体,她彻底感受到自己已经走入了一条不归路。 第二十七章 知佳子正忙着整理昨天被冰霰和大雪冻成茶色的植栽,忽闻电话铃声响起,似乎不是家里的电话。她急忙进屋,拿起厨房流理台上的手机。 是砧路子。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那么懊恼,却显得无精打采。她说想谈一谈,知佳子遂邀她来家里。 「你离这里不远吧?」 「嗯……。可是,这样方便吗?」 「当然方便。我今天休假,因为还有补假没消化。」 砧路子表示一个小时以后抵达,然后挂断了电话。知佳子俐落地做完家事,立刻跑去附近的点心店买蛋糕。 多田一树那边还没有消息。不过,两天前才跟他见过面,这也不能怪他。知佳子比较关心的,反而是昨天的冰霰和大雪会不会害他怀孕的未婚妻滑倒。她担心多田一树为了青木淳子烦心,会不会影响到未婚妻,引起那女人的怀疑或不安。 牧原似乎坚信,青木淳子一定还会再联络多田一树。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知佳子的信心开始动摇。多田与青木曾经一度当不了「共犯」,而男方现在已有伴侣,连孩子都快出生了。青木淳子既已知情,恐怕不会再接近他吧。至少,如果她真如一开始宣称的,接近多田一树是基于正义感,同情多田一树,为了悼念惨遭杀害的雪江才采取行动的话,那么她就算拥有再强大的超能力,也会有心理准备,认定多田一树已不再需要她,为了不打扰多田得来不易的幸福人生,她应该会选择默默离开吧。她只见过他一次,是为了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既然目的已达,青木淳子今后恐怕会远离他。 这是女人的想法。知佳子如是想。但另一方面,多田一树显然是找到青木淳子的唯一线索,如果错过这个机会,牧原再也无法远到青木淳子吧。所以,他的「确信」也可说是一种拼老命的心愿。 (可是,话说回来。) 知佳子在厨房里烧水,一边撑着流理台一边思考。在现行法律范围之内,警方无法逮捕青木淳子。就算她……,对,真的具有那种超能力,法院也不容许「凭念力点火,以高热冲击波折断人类脖颈」的事实认定。虽然偶尔会有那种心理状况不佳的人跑去警察局自首,宣称用咒语杀人,即便是此人的精神状态正常,警方也只能视之为「不能犯」(注:法律名词。有犯罪的企图,但基于行为上无法达成目的,所以犯行无法成立。)予以斥回。凭想像力是杀不死人的,如果有人相信,那也是他的自由,但法律并不会承认。 就算青木淳子当场在警方的侦讯室里放火,那也无法证明她有超能力。毕竟只要动点脑筋,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点火,说不定她用了什么障眼法。而且,若警方找不出原因,无法解释青木淳子用什么手法点火,届时,关于那一连串神秘杀人事件,国家公权力或许只能以放弃论。因为,起诉书上不能写「念力纵火超能力」。 而牧原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想确定多年来在心中勾勒的「真相」确有其事,他不是以警察的身分,而是以被害者之兄的身分追查青木淳子。既已明白这一点,比起必须确实向上司报告案情的石津知佳子,他的立场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有人在吗。」是砧路子的声音。 (什么超能力嘛。) 唉,烦死人了,知佳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漫声应道:「来了。」 身材修长的砧路子似乎看起来略矮。原来如此,人的外表的确会受内心影响。她变得意志消沉、气色很差。如果现在跟她握手,想必已感受不到初次见面时她那充满自信的手劲吧。 「我被叔父臭骂了一顿。」 知佳子请她坐在家里那张最舒适的扶手椅,砧路子浅坐,发牢骚似地嘟囔着。 「可是,小薰的案子,我不认为你犯了大错。」 知佳子看过那份报告,内容虽然稍嫌偏袒仓田母女,不过整体还算冷静客观。事实上,砧路子虽未侦破不明火灾,不过也没造成任何负面影响。 「仓田先生好像对我叔父提出严重的抗议。」 「你是说小薰的父亲?」 「对,他说我忘了搜查员应该保持冷静公正的立场,太溺爱小薰,放着纵火案不管。」 知佳子很惊讶。仓田抗议的竟然是这个…… 「那,仓田先生认为,不明火灾的确是小薰造成的?」 砧路子用力点点头。「据说他一开始就确定了。」 「我虽然不称职,但好歹也是为人母亲,根据我的经验,这真是非同小可啊。父亲竟然怀疑女儿,还要求警方到家里进行调查。」 如果仓田确信是小薰干的,那么在委托警方调查之前,应先以父亲的身分与女儿沟通,提供必要的教育指导。 「根据仓田先生表示,小薰深受他太太的影响,才会变成一个奇怪的孩子。」 「他太太的影响……」知佳子脑中闪过守护者与超能力家族的话题。 「他没说得很详细啦,不过好像提到仓田太太笃信神秘主义,那也是他们夫妻多年来争执的主因。为了避免小薰继续受他太太影响,听说他已经提出离婚的要求。当然,他主张小薰应该归他抚养。」 知佳子想起仓田夫人泪痕斑斑的脸庞。「他太太恐怕不会答应吧。」 「听说她坚持不肯放弃小薰。」 伊东警部之所以责骂砧路子,想必是因为她居然没察觉这种家庭纠纷,一心袒护小薰,直到仓田先生兴师问罪才后知后觉吧。小薰靠着小女孩的纯真亲近砧路子,却从未提过自己有超能力,也没劝母亲说出真相。就这一点来说,小薰判断砧路子不值得信赖。而砧路子披小丫头耍得团团转,还真有点可怜。 「叔父最近常常外出,好像还没见到石津小姐吧?」 「对。基本上,我已经把报告交给他了,不过还没机会详谈。」 「今天我来拜访,就是为了我和叔父,向您致上双重歉意。石津小姐,请您今后不要再管仓田家的事了,后续就由我们分局的人接手处理,叔父对您也感到很抱歉。为了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又不是正式搜查,还让您以顾问名义拨冗配合,真的很感谢您。」 「其实我什么也没做。」 正确说法应该是「什么都还没做」,因为接下来才要开始。但看起来,这下子知佳子非但失去了接近仓田家的借口,伊东警部还要求她别再插手。知佳子对仓田母女好奇得不得了,伊东警部却对她的报告不闻不问,现在竟然表示砧路子已退出,她也派不上用场了。她感觉对方刻意闪躲,自己则扑了个空。 同时,仔细一想,她总觉得伊东警部这一次的指示不够明确。也许他现在正悠哉地坐在家里吧,知佳子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知佳子已经不年轻了,在纵火调查小组的地位,其实也是碰巧得来的,既非凭手段被提拔,也不是靠干劲争取,纯粹是组织内部复杂的政治角力使得这个职位凑巧落在她头上。她自认为卖命工作,但就战力而言,还谈不上备受期待。 正因如此,当伊东警部针对荒川河边命案采纳她的意见时,她真的很开心。田山町的废弃工厂事件发生以后,警部立刻派她去查看,这也令她铭感在心。然而,现在冷静思考,那根本不代表什么。伊东警部虽然放任她自由发挥,不过好像也不期待她能查出什么。 如果连仓田家的案子也被迫抽手,那么现在只剩下琐碎的文书工作及小规模的纵火案调查,还有一成不变的日常琐事了。那些工作固然重要,知佳子也不会掉以轻心,可是…… 如果她以私人身分继续调查仓田家的案子,不知道伊东警部会怎么说?——不、不、不,拜托你算了吧,石津小姐你应该明白吧,那本来就不是我们 单位的案子。砧路子已经被调离此案,她现在连插手的借口都没有了。 伊东警部当初是抱着什么心态派知佳子去支援仓田家的案子?为了引开她对田山町事件的注意力?那起案子,后来也是在火速派她前往案发现场的第二天,就叫她停止调查——「好了,你先观望一阵子再说吧」。这是暗示「我已经采纳你的意见,你就别再抱怨了」吗?不,应该不至于,就算真有这些成分,也绝不可能这么单纯,一定另有原因。 河边命案与这次的连续烧杀事件。 仓田薰的念力纵火超能力。 不,不对。知佳子压根儿不认为仓田薰具有那种超能力,连想都没想过。那是牧原这么告诉她的。 她心头猛地一跳。对了,是牧原。首先,知佳子在衣笠巡查部长的介绍下认识他,然后又为了连续烧杀案去见他。当伊东指派她调查仓田案时,她毫不犹豫地借重了牧原的智慧,因为两起案子很类似,而牧原又具备相关的知识——虽然荒唐无稽,却是知佳子无从得知的知识。 砧路子和知佳子,该不会只是扮演带路人的角色,好让牧原这个辖区分局的刑警——被公认为怪胎,无人肯定他的能力、受同事排挤、孤立无援的他——不必透过不自然的程序,就能与发生在辖区之外的仓田案扯上关系? (可是,这是为什么?) 为了让牧原认定仓田薰是一个念力纵火异能者。这么一来,就算不用交代,牧原也会自行展开调查。他原本就在四处打探,想证明这世上确实有异能者,一旦小薰出了什么事或做了什么事,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即使知佳子退出调查,他也绝不会罢手。 只要这样——这样深入了解小薰的周边状况,他迟早会在哪里接触到……,如果仓田夫人所言不假…… 接触到守护者。 「石津小姐?」 砧路子讶异地看着她。知佳子眨眨眼终于回到现实。 「对不起,你刚刚才说什么?」 「啊,没有啦。」砧路子羞涩地浅浅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说,虽然为时已晚,但我还是查了一下仓田家的背景。」 「他家的资产很雄厚吧?」 「对。不过,其实他家发生过不幸的事情。」 在仓田十岁的那一年暑假,他们全家人在蓼科的别墅度假时,他母亲遭到闯入的三名歹徒杀害。当时,歹徒抢走他们的车子,还把他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仓田的小阿姨掳走,警方虽然尽全力搜索,三天后还是发现了遗体。那伙歹徒在十个月以后在东京被逮,罪名却是东京都内犯下的强盗伤害案,不是仓田家的案子。 「结果这三人的主谋被判了无期徒刑,另外两人好像各了十三年。这三人本来就有前科,而且都是重罪。照理说,不该让他们重回社会。」 知佳子边听边感到手心隐隐冒汗,她试着回想仓田夫人的叙述——她是这么说的:「我先生从他父亲那一代就加入守护者组织,该不会是因为有过这种悲惨体验所促成的吧?」 「自从那次事件以后,仓田家和警界一直保持连系,维持良好的关系。据说好像也捐了不少钱。这次,仓田先生之所以能够马上见到叔父,好像也是因为有这段历史……。还有,仓田先生极度反对废除死刑,听说还举办过这一类的集会,也上过杂志。总之,对于犯罪对策,他有他自己的主张。」 「原来如此。」 知佳子心不在焉地咕哝着,砧路子觉得很讶异。「石津小姐……」 「砧小姐。」 「啊?」 「你还是专心做其他工作吧。伊东警部说的没错,你最好忘了仓田家的案子吧,这样比较好。」 第二十九章 淳子一回到家,电脑画面就显示有新邮件。她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凑近画面,出声说:「fire starter。」 画面切换,出现了蓝天里的天使。她点选邮件开启,打开煤油暖炉,再回到电脑前一看,画面上出现三张大头照,旁边附有年表式的解说,好像是这三个人的基本资料。 这三张照片都是女人,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少女。其中一个平庸女子名叫江口总子,照片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五岁;另一个女人名叫仓田由希子,是个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的大美女。至于那个少女名叫仓田薰,她是由希子的女儿,现年十三岁,是个长相酷似母亲的美少女。 资料的最后一行注明这三人目前住在赤坂的高塔饭店。淳子不禁皱眉,这年纪的少女竟然和母亲住在饭店?如果有同学来找她那怎么办? 她把画面卷回去从头看一遍,这时电话响了。 「你可回来了。」浩一的声音传来。「你跑去哪啦?我猛打电话,从刚才打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五通了。」 「人很多嘛。」 「超市吗?还是便利商店?」 「美容院啦。」 电话彼端传来轻浮的口哨声。 「这是好事,女人还是该打扮。」 「这句话算是对同事的性骚扰喔。」淳子虽然这样说,却笑了。 「咱们,是同事?」 「不是吗?」 「我还以为是情侣。」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 「知道啦,在没有共患难之前你不会接纳任何人,你是冰山美人。」 他的引用并不正确。淳子上次说的是「在没有一起杀人、弄脏双手之前」。浩一改变说法,就算是不自觉的,还是令她心里有点疙瘩。不过,这个疙瘩在下一瞬间就被她甩开了,所以她还是笑了。她刻意维持笑容,总不能动不动就检查他的每句话吧。如果这样做,恐怕一开始就无法培养信赖感。这个人是我的伙伴,是我好不容易才过上的知己。 「对了,这封邮件是什么?」 「是这次的任务。老实说,很遗憾咱们不需要共患难,她们不是狙杀目标。」 「太好了。」淳子真心说,「我想应该不至于,万一真要我杀这么小的孩子,我可下不了手。除非这孩子是个凶恶的杀人魔。」 「你会在意这种事?」 「会呀,那还用说。难道你不在意?」 「如果在意,就撑不到今天了。」说完,他又恢复玩世不恭的语气补上一句:「反正我又不像你,没办法直接施展破坏力。」 这次,淳子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了,笑意从她嘴角倏然消失,她的嗓音变低,说道:「我问你,你杀过小孩吗?」 他回答得很快:「没有。」 她觉得他在说谎。为了压抑那股逼问他的冲动,淳子沉默了半晌。 「喂,我可以继续往下说吗?」 「可以……」 「这次的任务,不是man hunt,而是head hunt。」 「你说什么?」 「我们要去招募新血。」 「招募这三个人?要让她们加入守护者?不说别的,让我这个新人做这种事没关系吗?」 「如果要从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回答,冰山美人,没关系。甚至该这么说,这正是最适合你的任务。」 「为什么?」 「因为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拥有跟你一样的超能力。」 淳子霎时哑然。荧幕上,这个名叫小薰的美少女,正以充满疑问的双眸凝视着她。 「喂?你在听吗?」 「这孩子也能引火?」 「跟你比起来,她只是根小火柴啦,不过很有潜力。」 淳子不由得摸摸脸颊。「这是我第一次遇到有相同能力的人。」 「恭喜你。我还没遇过呢。」 她重新阅读仓田薰的资料,这次不是浏览,而是一行一行确认,一边阅读一边凝视少女的大头照。 少女是有钱人家的女儿,不是那种暴发户,她的家世背景很好,跟淳子一样是独生女。 「喂……」淳子对着荧幕眯起眼。 「干嘛?」 「目标是这孩子吧?」 「对呀。」 「邀这孩子加入守护者?」 「没错。」 「换句话说,也就是要让这么小的小女孩,协助猎杀罪犯?」 浩一似乎察觉到淳子话中带刺。他噗嗤一笑。 「拜托,怎么可能嘛。」 淳子听到他的笑声,也倏然放松了。「说的也是,怎么可能嘛。」 「我们还没有那么缺人。这次的任务,不如说是为了保护她。」 保护这个眼神落寞的小女孩。 「保护?喂,说到这里,这孩子的父亲到哪去了?我是说仓田先生。这里怎么没有他的资料。这个江口总子是佣人吧?为什么没有父亲的资料?」 「她父亲本来就是我们的成员,你没收到另一封邮件吗?」 淳子检查档案。寄来了。 「等一下,我现在看。」 「那封信应该提到了小薰现在被卷入的复杂状况,以及关于她的超能力状态报告。」 浩一说的没错。画面上虽然挤满了难以阅读的横写文字,淳子还是勉力地浏览一遍。 父亲想把这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女儿安置在「守护者」之下,母亲却极力反对,甚至还提出离婚,带着女儿住进赤坂的高塔饭店,摆出誓死抗战的姿态——看来似乎是这么回事。 单就资料来看,这个仓田薰似乎比淳子「晚熟」,她的超能力发现得很晚,因此还没学会控制念力纵火的技巧,导致她周遭相继发生神秘火灾,甚至有人受伤,警方也已展开调查。淳子不禁咋舌。「她父母到底在干什么?」 「他们夫妻失和,导致小薰的精神状态恶化。」浩一说道。 「不明火灾就是这样发生的。」 「大人一定要教苏,要教她控制超能力的诀窍。其实那并不难,基本上跟控制情绪一样。这跟管教爱使性子或哭闹不休的小孩差不多。」 「你爸妈就是这样教育你的?」 「对呀,他们替我设想了各种方法,甚至教我在忍受不了时,该如何释放热能才不会被周遭人发现。我啊,在学校就经常利用游泳池。」 「那你,应该知道怎么传授这些技巧吧?」 「教这孩子?嗯,应该可以。我一定要教她,否则她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这才对嘛。」浩一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老实说,我们就是在你加入组织以后,才打算尽快保护仓田薰,这也是仓田先生的强烈希望。」 的确,淳子或许比任何人更适合去照顾这个少女。因为她可以理解,理解少女的力量以及对那股力量的恐惧。 「不过,需要训练的不只是这孩子,她父母也是。我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家庭纠纷,不过为了孩子,他们应该负起责任陪她一起受训。」 「这个……」浩一有点语塞。「恐怕无法立刻办到。」 「为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嘛,他们夫妻必须先解决自己的问题。」 「孩子才是优先。」 「问题就是做不到呀。」浩一刻意发出让淳子听到的叹息声。「正如那份资料所说的,母亲反对让女儿加入守擭者,所以我们必须暂时把她从女儿身边带开,再来想办法说服她。以目前这种情况,就算告诉她一切都是为了小薰着想,训练 小薰善用超能力,她也听不进去。」 「那可不见得。既然是母亲,只要好好解释,说是为了她女儿好,她应该会理解。这孩子真的需要尽快训练!」 「我知道,你别激动……」 「教我怎能不激动!」她拿着话筒,忍不住站了起来,由于动作太大,话机顺势从桌上掉落。「现在已经有人受伤了!如果放着不管,迟早会闹出人命。难道你们想让这孩子变成杀人凶手?她还是个孩子耶,那会在她心里造成多大的创伤,你们可曾想过?」 在淳子内心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隐藏着一只古老的惊奇箱,明知它藏在那里,所以刻意不去接近。可是现在,心中的摄影机却违抗意志力,镜头不断地朝那只惊奇箱逼近。特写镜头。惊奇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是的,惊奇箱一直在等待,等待淳子打开盖子,像个执拗的复仇者般等待。 砰!一声钝响,弹出一个变成火球的小男孩。在暗夜的公园里,溜滑梯扶手的冰凉触感;濡湿双颊的泪水滋味。男孩被火焰包覆着手舞足蹈,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球逐渐熔化。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烤肉气味,还有某人可怕的哀嚎声萦绕耳畔——阿勉,阿勉,啊不好了,到底怎么了阿勉……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没那个意思。 淳子呼吸急促,双脚张开用力踏地,腾空的手握紧拳头。话筒里一阵沉默。 「你没事吧……」浩一静静地问。「刚才,我听到一声巨响。」 「电话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手在发抖。 「就连这种状况,你也不会放火烧了家里的东西。」 「我说过了,这是拜长年的训练所赐。」她做个深呼吸,这次是刻意地用力握拳,为了把双手的颤抖压回体内。「这孩子必须跟我一样,学会怎么控制能力,免得她一不小心杀死人。」 「淳子,」这是浩一第一次直接喊她的名字。「以前,你有过这种经验吧?」 保持缄默吗?否认吗?还是吐露一切?她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后选择了最简单的一条路。 「对,没错。可是我不想谈那件事。」 「知道了。」 她突然好想哭,有多久没有这么软弱了?事到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此刻,若不是在讲电话就好了,要是他在身边该有多好,那他就可以紧紧抱着她,直到这止不住的颤抖停下来。 「这孩子,就由我们来好好照顾吧。」浩一像是要安慰她似地说,「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在河口湖有房子。」 「嗯。」 「我们带小薰去那里住,小薰就在那里安心生活,直到你把她训练成功为止。那里四周都是冰雪,我想应该是最适合受训的场所。」 「非把她和她父母拆散不可吗?至少让她母亲……」 「很遗憾。」浩一的语气听起来真的很难过。「要是可以,我们也犯不着大费周章把小薰带出来了。」 淳子再次看着仓田母女的照片。这是一对长相酷似的母女。 「她母亲打算杀死小薰。」浩一说,「然后再自杀。她一直想不开,而且已经试过好几次,如果不赶紧想办法,到时候就真的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淳子重新握紧话筒点点头。「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那我就不再反对了。」 「明天晚上行动。」 「真的说做就做喔。」 「没时间了,况且这也不是困难的任务,事情不会闹大,只需要一点时间说服。我们得先见个面讨论详细流程,顺便探勘地形,就约在高塔饭店的餐厅会合吧。还得跟那个替我们调查小薰周边情报的成员碰面。」 这将是淳子第一次见到木户浩一以外的成员。 「还是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直接在那里会合吧。」 浩一又恢复平常的语气。「对了,你去弄了什么样的发型?」 第三十章 淳子左挑右选,犹豫再三,最后决定穿上那件耐看的酒红色针织连身洋装。穿上去一看,那裙子短得令她尴尬,本想作罢,可是磨蹭了半天已经没时间了。无奈之下,只好心一横,抓起外套就出门。 在地铁车厢里,她一直注意自己映照在窗玻璃上的模糊身影,差点忘了在赤坂见附那一站下车,离约定的傍晚六点还有十分钟。她叩叩叩地快步踩着靴子一路走到高塔饭店,在大厅入口,她发现从旋转门走出来的年轻上班族在与她错身而过之际还回头看她,这让她不禁有点得意。那眼光绝非「这女人怎么打扮得这么奇怪」,而是充满了激赏。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用那种眼光追逐。 二楼夹层和顶楼都设有餐厅,不过浩一指定的餐厅在二楼夹层,主打的好像是义式料理。淳子面对前来招呼的服务生,还来不及报上木户的名字,已发现浩一坐在面向庭园的窗边四人座,正朝她轻轻挥手。今天,他果然也穿了一身休闲却很昂贵的服装。 「沿路没被一大群苍蝇骚扰吗?」淳子一落坐,他就开心地说,「比方说对你吹口哨之类的。」 淳子趾高气昂,装出若无其事貌。一头刚烫过的发型在脖颈之间轻柔晃动。 「那个发型很适合你。」 「谢谢。」 「那件衣服也是,你总算肯拆开我送的礼物了。」 「正如你所说,这等于是一种制服,工作用的。」 「那,在公寓里又会恢复之前那个不起眼的小淳?」 「对呀,那才是我的真面目。」 「看来下次我得送你一间大楼公寓才行,住那种高级住宅区,你在家里就不敢随便乱穿了。」他微微地耸耸肩。「不过如果跟我一起住会更省事。」 听起来不全然是开玩笑,而且他的语气显示,他知道淳子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淳子只是抿嘴朝他一笑。 「谈公事吧。那孩子会来这里吃饭吗?」 「她们预约了六点半。」说着便叹了口气。「正值发育年纪,老是吃外食不是好事,还是应该吃妈咪亲手做的菜,长得才会健康啊。」 「另一个成员什么时候来?」 「照理说也该来了……」他抬起下巴,瞥向入口。「可能是路上塞车吧,今天是假日嘛。」 「是吗?」 「是天皇诞辰纪念日。你没发觉?」 「我现在又没有上班。」 「那,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淳子笑了。「就算再夸张,也不可能不知道,当然是平安夜。」 「就是嘛。」浩一说着轻轻摊开手。「什么日子不好挑偏偏挑平安夜,这可是我们俩共度的第一个平安夜,组织居然安排了工作,有这种不解风情的上司还真倒霉。」 「少胡说了。」 店内已坐了八成满,四周充满了愉悦的喧闹声。安详、富裕、奢华。空气中,混杂着香料的气味,闻得到人们的「满足」。那是早已习惯这种气氛的人感受不到的气味,只有像淳子这种初次推开这扇门的外来者,才能察觉这种气息。置身其间,与浩一这样理所当然地对坐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倏然令淳子有点恍神。 「怎么了?」 抬眼一看,浩一正微微倾着头凝望她。 「没什么。」淳子摇摇头。「只是,不太习惯这种场合,因为我一直过得很穷困。」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况且,你马上就会习惯了。」浩一说着,露出微笑。但,那笑容消失得很仓促。「——来了。」 淳子身子一僵,她克制着自己,避免动作太急,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瞥向浩一的正前方,随即愕然愣住。一名矮小的中年男子,正堆出殷勤笑容朝他们的桌子走近。 「嗨,不好意思,迟到了。」那个男人说,「路上塞车。」 浩一仰望男人,表情非常僵硬。正因为如此,淳子才会以为是仓田母女。太奇怪了,明明是自己的伙伴,浩一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紧张、惊讶的表情? 「我可以坐下吧?」男人俐落地拉开椅背,嘿咻一声就坐了下来。「目标好像还没到吧。」 浩一眉宇深锁、表情依旧僵硬,低声说:「是你?」 「对,是我。」 「怎么会是你?」浩一的语气听起来近乎指责。「你跟这次的任务应该无关吧。我可没听说你有参与,怎会……」 「原来的负责人临时生病。」男人耐心地解释。「所以才把我找来,因为一时派不出人手,我也是在几个小时以前临危受命,不过关于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已经上过课了。没问题的。」 「就算如此,也未免太快了吧。」 男人迅速摊开雪白的餐巾,一边塞进胸口一边以笑容回应。「不是有此一说吗?坠马之后,等伤势一好,就得尽快上马,不然会造成一辈子不敢骑马的心理障碍。就是这个道理。」 「搭飞机也有这种说法喔。」淳子不疾不徐地说。「如果受到惊吓,最好再搭一次。」 此时,男人才首度与淳子四日相接。那张脸看起来很慈蔼,眼角的鱼尾纹很深,他的年纪与淳子过世的父亲差不多。一身看似不贵的西装,内搭一件手工编织的红色羊毛背心,看起来就像日本典型的好爸爸、好丈夫。 「你就是淳子小姐吧?」 「对。」 「果然一如传闻中漂亮。」 男人观察淳子的视线并不会令人不快,可是不知为什么,淳子却突然感到一种古怪的不协调。这个人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正在对照我以前与现在的样子。 「请问……」淳子微微倾身向前。「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当地一声,浩一差点碰倒餐前酒的酒杯。 「我来介绍。」浩一慌忙把杯子重新放好,笑着说,「这位老爹就是第三号组员。」 「请多多指教。」男人说着鞠个躬。「我会努力不拖累两位。」 「你只需要提供情报,任务交给我们负责就行了。」 「那可不行,上面也吩咐过我。毕竟,这是淳子小姐第一次出任务。」 「她没问题的。」浩一以气愤的语气急促地说,「起码比你强多了。」 「我想也是。」 男人的眼神再次回到淳子身上。淳子感觉他又在重新观察她。 「对不起,还没请教贵姓……」 浩一打断淳子的话。「这位老爹跟我们不一样,他不用名字,大家都喊他绰号。我是不清楚这有什么好坚持的。」 「请叫我captain(船长)。」男人说道。 「跟他本人很不搭调吧?」 「那倒不会……」淳子微笑。「不过,如果不介意,能否把这个绰号的由来告诉我?是因为喜欢大海?还是有一艘船?」 「不不不。」captain边摇手边摆头。「我哪有那么厉害。」 「他只是在装酷啦。」 「你别插嘴嘛,我在问captain。」 captain打圆场似地朝浩一一笑,然后看着淳子。「我有女儿和外孙。他们住在海边,母子俩都很喜欢船,尤其是我外孙。」 「多大了?」 「四岁。一开始是这孩子先喊我captain。我有个朋友真的是观光船的船长,那家伙来我家玩时,我开玩笑地戴上他的帽子,再加上我女儿说『外公在咱们家最伟大,所以外公是captain』。」 「真是温馨。」 「像我这种人,其实不管在家里或在外面一点也不伟大。」captain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愉快的语 气中带有一丝阴影。「所以,我答应过外孙,总有一天一定会买艘真正的船给他,就算船很小也无所谓。到时候,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船长。」 曾经答应过……。唯有这句话他用的是过去式。淳子微笑,却犹豫着该不该再追问下去。浩一将目光瞥向庭园,不愿加入对话的模样也令她狐疑。他在使什么性子呢?像小孩子一样。 「服务生来了。」浩一松了一口气似的,换个坐姿跷起二郎腿说道。而captain好像也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点好简餐与葡萄酒,服务生便离开了。几乎在同一刻,浩一又说了声「来了」。悄悄一瞥,这次果真是仓田母女,而江口总子也一起来了。 「她们总是一起行动。」captain一边观察被带往后方桌位的三个人一边说,「所以,这一次才需要木户老弟出马。「 淳子着迷似地凝视着仓田薰。她是个纤细瘦弱的少女,看起来比十三岁的实际年龄还小,清丽的脸庞上缺乏生气,也看不到少女应有的活泼表情。 母亲一边坐下,一边对少女说了什么。顿时,少女的脸上露出笑意,那笑容之开朗足以照亮周遭。江口总子也说了什么,这次三个人一起笑了。虽然听不见声音,少女娇笑的模样倒是看得很清楚。 「你一直盯着人家,会被发现的。」浩一嗫语。淳子点点头移开视线。 淳子三人一边用餐,一边低调地确认步骤。三人表现得很镇定,仿佛忘了目标人物与他们共处一室。 「她们的房间是顶楼套房,三十楼的二十五号房。」captain说道,「明天晚上八点半行动。她们已经在顶楼餐厅预订了位子,六点会过去吃圣诞晚餐,应该八点以后才会回房。母亲带着小孩,就算是平安夜,晚饭过后也不可能外出。」 「江口总子也会陪着他们?」 「是的。」 「如果去顶楼套房,外人不会被检查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平安夜嘛。这是饭店在一年之中最忙的一天,对吧?饭店里除了房客,还会有许多客人。不过,为了谨惯起见,我跟你们还是个别搭电梯上楼。」 「就算敲门,她们也不会马上开门吧?」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captain浅笑道。 「我这种小老头看起来很安全。此外,我们昨天才得知,江口总子为了保护小薰,还找了警察商量。」 浩一皱眉。「哪里的警察?」 「说到这个就有趣了。是荒川分局,一个三十几岁的搜查课刑警牧原,目前还没查清楚他的底细,就算我们调查能力再强,毕竟从昨天到现在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们有私交吗?」 「也许吧。说不定是什么表姐的儿子之类的。昨天下午,他们好像在饭店的咖啡厅碰面,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据说是个中年妇女,不过还没确认她的身分。据说那女人一走出饭店就自行搭地铁离开了。」 「或许那个女人是江口总子的朋友,就是她把刑警带去见江口的。」 「有可能。至于牧原,开车离开饭店以后,过了一个小时又回来,他来找江口总子,然后两人一起上楼,好像还进入套房见到了仓田夫人。他在上面待了快一个小时,据说还是夫人陪他下楼的。」 「总觉得很烦耶。」浩一皱起鼻子。「以前我可没听说警方会介入,现在都不太想动手了。」 「唉,别这么说嘛。关于这个牧原刑警,我倒觉得不用看得太严重,反正他一个人也成不了气候。基本上,仓田夫妇为了离婚和争夺小孩的监护权,这本来就是警方最不想介入的典型家庭纠纷。」 「明天,我们把小薰带走以后的掩护行动安排得怎样了?」 「仓田和他的律师会负责,不用担心。」 「饭店的人不会起疑吗?」 「就算起疑心,他们也不能怎样。」 计划很简单。captain自称是「牧原刑警派来的组员」,骗江口总子开门。接着,浩一立刻对她「施压」,然后控制她,让她告诉仓田夫人——夫人,牧原刑警有急事找您,他说不方便小姐在场,您能不能到大厅一趟?我留在房间里陪小姐。 夫人听了一定会下楼,就算起了疑心,只要趁她接近江口总子时,稍微向她「施压」就行了。 到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宛如傀儡的江口总子和仓田薰了。 「我们需要借重淳子小姐的力量把小薰安全带走。」captain说道。 「请你告诉她,你也是异能者,让她安心;也请你让她了解我们只是想帮助她,她父亲是真的打从心底担心她。」 「好像很困难……」 淳子说着,再次悄悄转头看仓田薰。少女意兴阑珊地动着叉子,好像没什么胃口;夫人正在喝酒;江口总子一边跟夫人说话,一边频频用指尖玩弄胸前的项链坠子。 「仓田夫人的酒量不小耶。」浩一咕哝。「那不是名门贵妇的喝法,感觉好像是最近酒量变大了。」 「撇开小薰不说,那她该怎么办?把她扔在这里吗?」 「仓田先生会在大厅等。夫人一旦得知小薰已被仓田接走,也只好乖乖听他的了。」 淳子突然感到不安。「仓田该不会对她动粗吧?」 captain摇头。「绝对不会,只是要帮她解除现在的压力。」 淳子定睛凝视captain,接着将视线移向浩一。浩一挑眉,并扬起嘴角。 「我说啊,冰山公主。」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纯粹是站在正义的这一方。」 淳子凝视了他半晌,也学他挑起嘴角一笑。 captain笑了。「你们俩好像蛮投缘的。」 「托你的福。」浩一说。 「年轻真好。」captain不胜感怀似地低语。「有很多时间挥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淳子觉得他在哀悼失去的东西,然而那并不是他的青春。captain在哀悼什么?他失去了什么?说不定,那和他现在加入「守护者」有关。 「她们要走了。」 浩一的声音令淳子抬眼。仓田薰正依偎着母亲步向出口,夫人好像有点醉了,少女正搂着母亲的柳腰搀扶着她。 (晚安。) 淳子在心中对少女呼唤。 (明天就能见面了。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那孩子是我的妹妹。」她小声地低语着。 captain先行离开,淳子与浩一伪装成情侣,在饭店里逛来逛去,也试着上去套房所在的那层楼。他们一路漫步到那个房间附近,然后搭电梯到顶楼的酒吧。两人并肩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淳子喝了他点的鸡尾酒,那酒液的颜色很漂亮,喝起来顺口甘甜,可惜名字太长了她记不住。 他们不再谈论公事。浩一开车,所以不喝高浓度的酒精饮料,不过他亢奋得就像喝醉了一样,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及家人、现在的住处、以前养的狗、现在养的波斯猫「vision」……,让淳子一点也不无聊。 「猫咪养在哪里?代代木的公寓?还是河口湖的那栋房子?」 「跟着我四处走动,总不能丢下她。」 「你倒是挺温柔的。」 「咦,这是赞美?还是吃醋呀?」 淳子抓起榛果壳朝他扔去。 「vision是母的嘛,也难怪你会吃醋。波斯猫又特别性感。」 「一定很高傲吧?」 「简直像个女王。」说着,他笑了。「我是她的仆人。」 「真想看看你 在猫咪面前点头哈腰的模样。」 浩一支肘倚着吧台看着她。「那,要来我家看吗?」 淳子捧着杯子,盯着他半晌,这才初次发现——这个人的眼珠颜色好淡,右眼皮上方隐约有一道长约两公分的伤痕,可能是小时候赢得的勋章吧。 「你眼睛上面的伤是怎么回事?」 浩一几乎是反射性地抬手抚摸伤痕。「这个?你猜怎么来的?」 「爬树摔的吧?」 「很遗憾,我是都市小孩。这是骑脚踏车摔的啦。」 「天哪,你的运动神经这么迟钝?」 「没礼貌,我可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下斜坡耶。」他笑了。「结果一头撞上垃圾箱,附近邻居急忙通知我爷爷,他已经退休了,整天待在家里,不太能走,平常都要拄着拐杖,只有那时候健步如飞。他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从垃圾堆里拎出来,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笨小子!』。」 淳子咯咯大笑,她想像得到那一幕。 「你越来越会转移话题了。」 淳子看看杯子里,已经空了。 「还要再来一杯吗?」 淳子把杯子放回吧台。「不了,我想去别家店。」 「啊?」 「我知道一家店。」她滑下高脚凳,拉起浩一的手。「离这里不远。」 淳子没记错,「parallel」还茌老地方。隔着窗户,看得到客人谈笑及桌上的烛光。 「霓虹灯修好了耶。」 淳子推开玻璃门进去之前,抬头仰望上方。「以前来这里时,p那个字母的灯坏了。」 「感觉好像是一家快倒闭的小钢珠店。」 桌席都客满了,他们还是坐吧台。浩一点了一杯义式浓缩咖啡,淳子也有样学样。 「你可以喝酒啊。」 「我可不想在喝醉时被占便宜。」 他好像被这句话伤到了。「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他们陷入沉默,就像一对吵架的情侣。不,我们俩算是吵架的情侣吗——淳子想。「我以前常常一个人来这里。」她呢喃着,凝视桌上静静摇曳的烛火。「店里面点了很多蜡烛喔,我就是喜欢这一点。」 「的确很美。」 浩一倏然环视四周。 「可是,这里好像不太适合一个人来吧?」 「是啊。所以,有一次是跟别人来。」 浩一停顿了约五秒的时间,才问:「跟多田一树?」 淳子对着蜡烛点点头。「对,就是他。」 她娓娓道来。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她在店里,当着多田一树的面点燃烛火,接着又引火烧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宾士轿车。当时,多田一树相当惊讶,淳子对于吓到他深感抱歉,但是看到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大变,却也感到有点骄傲……。浩一并没有打断淳子的追忆,不过他和淳子一样,眼神飘向远方。 杯子见底了,话题也聊完了,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店里的客人只剩下一半。 「喂,你猜那是什么?」淳子动动手指,指着藏在吧台后面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座个很高的烛台,上半部做成心型,上面可以插放许多蜡烛。没点火时,看起来就像舞台后面的大道具一样简陋。 浩一苦笑。「那不是喜宴上替新人点蜡烛的玩意儿吗?」 一名服务生听到他们的对话,停下擦拭玻璃杯的动作朝他们微笑。 「明天会用上。」 「什么意思?你们这里要办喜宴吗?」 「不是,因为明天是平安夜,本店会有很多情侣客人光临。我们觉得放上这个比较浪漫。情人节也派得上用场喔。」 服务生返回工作岗位,浩一小声嗫语:「真是邪恶的商业主义。」 淳子望着沿着心型排列的蜡烛,逐一细数,总共有二十支。 今晚,浩一大概不会主动挑逗了吧。虽然他看起来玩世不恭,但淳子能够理解他的孤独、不安与寂寞的渴望,那与她累积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一模一样。长久以来,淳子从未被安抚,也没被哄过。 她想起今天下午,一边浏览电子邮件一边听他说话时,感到何等的旁徨无助。她想起那一刻有多么想念他,彼此相识虽然才十天,却已共同拥有时间所无法取代的东西。 她也想起刚才在饭店酒吧,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伤到他,那也是她故意的。 「不知道vision会不会喜欢我。」淳子说。「你猜呢?」 浩一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她。他那率真的惊讶反应,温热了淳子的心。 她坦率地微笑。 「你看。」 她指着那个烛台。浩一转头,一看不禁瞪大了眼。 沿着心型排列的蜡烛全都点燃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在我们独处时,你要逗我笑。」 淳子本想保持微笑,可是接下来说的话太哀切,令她不禁嘴唇颤抖。 「可是你自己不能笑,你不可以笑我。」 她感到浩一在吧台底下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怎么会笑你。」他说,「我保证。」 他的确说话算话。在他那温馨舒适的住处里,在那张令人诧异的整洁大床上,淳子开怀大笑,从近距离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眸;不笑的时候则感受着他的唇,感受唇瓣下的贝齿;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小伤痕。浩一把每道伤痕的由来解释给她听,不过两人到了最后已无心去管了。你骑脚踏车摔过几次?骨折几次?脑袋撞过几次?坐过救护车几次?伤害过自己几次?亏你现在竟然还能平安无事…… 全都是因为你太寂寞了,如同我凌迟自己的心活到今天,你也是靠着凌迟自己的身体活到现在。因为无法原谅异于常人的自己,因为这份不请自来的天赋太过沉重,因为无人伸出援手。 可是今后,有我陪你。 起先,浩一抱着淳子,等到两人坠入梦乡时,却是她抱着他。宛如母亲;宛如爱人。 淳子隐约感到某种动静,窗外传来一阵窸窣声。 她悄然起身,浩一枕着枕头熟睡,她四下张望,寻找可以遖身的衣物,看到他的衬衫就在脚边,遂随手捡起。 她轻巧地溜下床,蜷缩在房间角落扶手椅上的vision耳尖地惊醒,金色的眼睛闪过光芒。淳子朝着融入寝室暗影的猫咪剪影,在唇上竖指,轻声嘘了一下。 「不可以吵醒你的主人喔。」 她一边套上衬衫,一边走近窗边,试着拨动百叶窗。果然一如她所料,下雪了,气象预报难得这么准。 大片雪花纷飞,大概之前下过雨吧。淳子就算伸长脖子,从这个高度也看不到地面,家家户户的小小屋顶尚未染白,这场雪应该刚下不久。 (明天会是个白色圣诞呢。) 闪过这个念头,她倏然微笑,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也会和这么浪漫的字眼扯上关系。 她把头靠着窗框,凝视着不断飘落的雪,起先觉得很冷,但后来就麻木了。之前连想都没想过的事、过去的记忆、今晚初次掏出的感情及各种影像全都在她脑海里交织纷陈,映现,消失,再映现,最后这些片断唐突地在某处聚焦,赫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哭了。 「在干嘛?」 耳边突然响起声音,她被浩一从背后抱紧,对方的脸颊贴上她的脸。霎时,她像触电般惊愕跳开。 「怎么哭了?」 淳子用手抹脸。「没什么。」 嘴上虽然这样说,却止不住泪水。她泄出呜咽,一发不可收拾。浩一把她牵回床 边,并肩坐下,在她哭泣的过程中,一直紧紧抱着她。 「对不起。」 过了一阵子,呼吸终于平顺之后,淳子拉起他的衬衫下摆擦脸,才感到大腿附近好像有某种柔软滑顺的东西悄然抚过,紧接着就听到猫叫声。 「看吧,连vision在担心你。」 波斯猫像听懂似地,又叫了一声。它想跳到浩一赤裸的腿上,却被温柔地推开。vision一边呼噜呼噜地咕哝,一边贴向他的背,然后缩成一团。 「看来我们真的是情敌。」 「我果然太红了。」 看到淳子笑了,他用双手撩起淳子的头发,然后捧着她的脸,给她一个响亮的吻。「好,现在开关关掉了,你不会再哭了。」 「真的假的?」 「真的,这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他笑着说着,凑近看着淳子的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想到很多事,泪水自然流了出来。」 「你是说变得多愁善感?」 「也许吧。」 她把头枕在他肩上,这么依偎了一会儿,被散发着男人味的体温拥抱着静止不动。然后她说:「我想起了一个救不了的人。」 「是谁?你不介意我问吧。」 「当然不介意,我想你应该也看过新闻。」淳子抬起脸。「就是三田奈津子。」 寝室里的灯早已熄了,仅靠百叶窗透进的雪光,连彼此都看不清楚。但,淳子感觉浩一在听到奈津子这个名字的一瞬间,脸上倏然掠过某种表情。 「是被浅羽敬一他们杀害的女人吧?」 他反问的语气毫无变化,刚才那种表情也早已消失。 「对。她有男朋友,就是在田山町废弃工厂遇害的男人。」 「好像姓藤川吧?」 「那个人,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救救奈津子』。可是,我却没能救她。」 「你已经尽力了。」 淳子摇摇头。「可是,失败毕竟是事实。眼看她马上就得救了,却在我眼前遭人枪杀。」 浩一更用力地抱紧淳子。「把那些忘了吧。」 「不,我忘不了,也不该忘。」淳子推着他的胸膛,扭开身子。她抓着他的双臂,望着他的眼睛。「我杀了那么多人,结果却救不了奈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遇害,而且连被谁杀的,我都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凶手是谁。」 「应该是浅羽的某个同党吧。那边不是窝藏了很多人吗?」 「对,没错。可是我当时已经把在场者打倒了,我认为他的党羽已经被我消灭了,才会带着奈津子逃到顶楼。」 可是,某人还在现场,那家伙朝奈津子开枪,而且奈津子在遇害之前,还认出那个人。 (啊,是你。) 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这表示至少奈津子认识那个人。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一定是浅羽的同党,是凌虐奈津子的其中一个男人。」 浩一扯高嗓门,语气几乎变成在说服她。而淳子,也不想为了这件事跟他争执。 「也许吧。」说着,她点点头。 「对,一定是的。」 「可是,就算真是这样,我也太糟了,道到这一刻为止,居然连奈津子被某个神秘人物杀害的事都忘了。这样……,这样岂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就算全国的人都忘了她与藤川先生,我也应该牢牢记住。」 「你根本用不着这么自责……」 淳子用力摇摇头,泪水再次盈眶,但她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流下。 「当我在酒铺里那个可怕的房间找到她时,她看起来就跟死人没两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就像一具坏掉的洋娃娃。可是我一说『是藤川先生托我来救你的』,她的脸上顿时恢复了生气。藤川就是她活下去的指望。她还问我,她男友是否平安。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她依然挂念着藤川先生。就像他在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扎着抓住我的手,留下那句『拜托救救奈津子、救救奈津子』一样。」 在这两人之间存在着真正的感情。 「我自以为了解遇害者的痛苦、刀下殂的哀嚎。就是因为自认为了解,才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那些杀人者。可是其实我错了,我根本什么也不懂。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根本不知道真相。」 她悄然抬手,轻触浩一的脸,用指尖沿着他眼皮上方的伤痕画过。他动也不动地凝视淳子。 「现在,我终于懂了,因为我也有了心爱的人。」淳子嗫语。「因为有了不想失去、不想离开的人。所以现在,对于藤川先生当时的恐惧、奈津子的痛苦,我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从今以后,我绝对不能忘记他们。」 一定要找出杀死三田奈津子的人。找到之后,替她报仇,绝对不可以手下留情,不管那个人是谁,青木淳子都不会放过他,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一定找到他为止,绝对、绝对不能原谅他。 淳子开始发抖。她感觉浩一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彼此的心同样激昂。 终于,我变成了人。那晚剩余的时间,淳子在木户浩一的怀里只有这个念头。我已经不再是一把「填满子弹的枪」。从今以后,青木淳子将要以人类的身分展开战斗。 雪持续下着。平安夜的早晨,已揭开苍蓝泛白的序幕。同时,在众人俞未察觉的情况下,也展开了某些灵魂的终幕。无声地,悄悄地。 第三十一章 牧原看到知佳子脚上穿着雨鞋、身上穿着儿子的旧滑雪衣,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没礼貌。」知佳子一边从积雪中拔出右脚,一边抗议。雪深及膝,知佳子子用力过猛,雨鞋和脚分了家,整个人差点四脚朝天。 「你要避开积雪很深的地方嘛。」牧原说着伸出手,知佳子抓住他,勉强站直身体。 「不过你这件滑雪衣还真复古。」 「是我们家阿孝念国中时穿的。」 知佳子一边勉强赶上他并肩迈步,一边说道。她已气喘吁吁。 「这是我买给他的第一件滑雪衣。那年头,像奥运选手穿的那种拉风滑雪衣还很少见,就算有也是贵得要命。我说国中生穿一般款式就可以了,他还是跟我闹了很久。」 天亮以后,是一片雪白的平安夜。雪虽然暂时停歇,但云层还是很厚,天空是乳白色的,地面上是纯白色。光是远眺这景色既美丽又浪漫,在现实生活中却会造成大麻烦。整个东京,除了地铁和部分私铁,各种大众运输工具相继停摆,首都高速公路也临时封闭,由于打滑事故频仍,到处都出现了大塞车。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照常上班的勤勉职员,把车站和机场挤得水泄不通。 「气象预报说,也许还会再下雪。」 「天啊,饶了我们吧。」 两人摇摇晃晃地走着,最后走到人行道某个未积雪的角落,抬头一看,原来在一家咖啡店前。一个头发半白的矮小男人,大概是老板吧,正拿着铲子努力铲雪。 知佳子喘了一口气,拉开滑雪衣的拉链,从怀里取出地图,上面记着有田好子指示前往她家的路径。他们环视四周,确认巷弄,好像快抵达了。这里距离东中野车站大约十分钟脚程,是个幽静的住宅区。快十一点了,按照约定本来应该更早登门拜访,但举步维艰的积雪之路让他们迟到了。 有田好子,是多田一树以前在东邦造纸的同事,据说和青木淳子也有少许交情。 牧原他们请多田一树代为与东邦造纸联络之后,得知有田好子目前还在总务部。不过,她在一年前结婚了,目前请产假。牧原等人一拿到她的住址,打电话过去就听到她开朗的声音,宣称正与两个月大的女婴奋战。 多田一树本来想陪知佳子与牧原一起去见有田好子,知佳子却拒绝了他。青木淳子在东邦造纸几乎没有朋友,据说有田好子是她当时少数的说话对象之一。同为女人,就算交情再浅,也有可能打听到多田一树不知道的情报,说不定是多田一树在场时不便启齿的情报。 多田一树的记忆力相当好,对于自己与青木淳子在日比谷公园烧杀未遂事件发生前后曾经去过的地方、两人一起做过的事情以及当时来往的人等等,就连枝微末节都记得很清楚。牧原根据他的证词列出清单,逐一仔细查证。由于他们特别要求多田,即便再无聊的琐事、再偏僻的场所都要交代清楚,所以多田连琐事都一一交代,使得这份名单变得很长。经过知佳子昨天单独查证的场所和人物,才勉强消化名单上的一半,而有田好子正好列在这一半名单之内。 「呃……,就是这里吧。」 知佳子在一栋四层楼的小巧公寓前驻足,某处传来积雪从电线上砸落的声音。 「今早打电话时,她还很惊讶地问说这种天气我们真的要来吗。」 「她不会不知道日本的上班族有多耐操吧。」 入口处的积雪完全没铲除,知佳子差点又和雨鞋再次遇难。 有田好子现年三十九岁,刚当上妈妈,脸庞重拾青春气息,没化妆的脸颊光滑紧致,笑容开朗温和。看起来虽然有点疲倦,但那大概是每隔三个小时就得起床喂奶的缘故吧。知佳子以前照顾独生子阿孝时,也深深觉得母亲的同义字就是「睡眠不足」。 「这种天气,真是辛苦你们了。」 她俐落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开始煮咖啡。知佳子向她表示不用忙着招呼,她笑着说:「不,是我自己想喝。」 她的家温馨舒适,空间虽小却井然有序,放在和室的婴儿床特别显眼,其他家具看起来缩头缩脑地退居一旁。知佳子在征得有田好子的同意之后,探头凑近婴儿床。穿着粉红色产袍的白皙婴儿正在酣睡,甜甜的奶香味令人怀念。 知佳子与牧原躲开冷得刺痛耳垂的寒气,在充满家庭气氛的餐桌旁坐下,品尝暖呼呼的热咖啡。有田好子在橱柜里东翻西找了半天,最后终于抱着一个方形饼干盒回到厨房。知佳子差点又说「不用客气招呼」,幸好及时打住,因为那个饼干盒看起来很老旧。有田好子打开盖子,里面有一大堆照片。 「听多田提起,我也试着回想青木小姐……」 有田好子兴冲冲地开始捡选照片。 「我都没整理过……,哎呀、天哪,这不是十五年前旅行时拍的吗……,全都随手放进盒子里就忘了。」 知佳子微笑。「等你开始替小孩拍照,就会养成照片一洗好立刻整理的习惯了。」 「是吗?」有田好子依然满面笑容,瞥了知佳子一眼,然后拿出一张12x16.5cm的照片。「啊,找到了,就是这个,我就知道一定有。」 这是多田和青木还在东邦造纸时的照片——说着,便递给知佳子与牧原。牧原伸手接了过来。 「那是单身宿舍举办舍庆时拍的。」有田好子在桌边坐下,一边拿起咖啡一边说明。「所谓的舍庆,其实就是宿舍的园游会。你们看这里不是有摊位吗?」 照片上大约有二十名男女,并排站在挂有「炒面」、「关东煮」等布帘的摊位前,几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是一张看似愉快的纪念照。 「这些女孩也住在宿舍里吗?」 「不不,女孩只是来玩的,东邦造纸只有男子单身宿舍。」有田好子噗嗤一笑。「公司里有很多对情侣都在舍庆诞生的喔。说穿了,等于是一种社内相亲吧。」 知佳子在照片上找到多田一树,他的脸看起来比现在稚气,眼神开朗,嘴角的线条也很柔和。照片上没有显示日期,不过据说青木淳子在东邦造纸待了三年,说不定这是雪江命案发生之前拍的。 「这位就是青木小姐。」有田好子以胖胖的手指指向照片左侧一个宛如陪衬品的苗条女子。「看起来是个很不起眼的女孩吧?」 根据多田一树的记忆画出的肖像画与这张照片对照起来,无论是发型、瘦削的脸颊线条、毫无笑意的嘴型全都一模一样。 通常,这年纪的年轻女孩,纵使每隔半年改变气质也不足为奇。情人和朋友的影响固然很大,不过这段时期在一生当中算是「活着就很美」,难免会想尝试各种方式装饰自己、改变自己,添补什么或拿掉什么。 但青木淳子不来那一套。她从不改变,既不增添什么,也从未减少什么。 知佳子发觉,这正是她看起来如此落寞的原因,因为没有任何指望可以激发她改变。 (现在又如何?) 据说,她出现在多田一树的住处时,并非一个人;据说她坐在车子的副驾驶座,开车的另有其人。 (如果那个人是男的。) (如果那个人可以让她敞开心房,甚至愿意陪她去探访「多田一树」这段往事。) 那么,现在的青木淳子,至少不是这样郁郁寡欢吧? 知佳子从不认为女人找个丈夫或男友才会幸福。不过,她也知道一个事实——就算最后以极为不幸的结合告终,当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双方在某一瞬间,认定彼此只属于自己时,脸上的确会露出永远与孤独绝缘的开朗表情。 「青木小姐,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有田好子带着顾忌问道。想当然耳,他们在她面前只透露了最低限度的消息。知佳子看到她那张亲切的圆脸充满了担忧更胜于不安,至少略感安慰。 「不是这样的。」 「多田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焦虑。」有田好子垂眼说道,「青木小姐是个很内向的女孩,非常孤独。她好像希望自己孤立,所以没有人会注意她。那次舍庆,也是我再三邀约才把她拖去的,可是她既不说话也不笑,所以那些男人或其他女孩也没去搭理她。」 「这张照片能不能先借我?」牧原说。 「好啊,你拿去吧。说到她的照片,我也只有这一张,要是有脸部更清楚的照片或许还能帮上你们的忙。」 牧原掏出记事本,问她知不知道淳子在东邦造纸上班时,平常会出入哪些场所。例如咖啡店、小餐馆、书店、时装店、花店、牙医诊所——她们会不会一起去吃午餐?下班之后有没有一起去逛百货公司或看电影? 有田好子一直摇头。 「一次也没有。现在回想起来,她会参加那次舍庆简直是奇迹。她很讨厌与别人打交道,从来不肯让人亲近。虽说我跟她有点交情,会打招呼或寒暄两句,有时候还会一起走到车站,但那也是最大极限了。」 牧原表示待会儿会去东邦造纸打听,然后阖上记事本。如果有旧的员工名册,或许能查出青木淳子当时的住处吧。 「让你们白跑一趟,不好意思。」 有田好子一脸抱歉地鞠躬。知佳子说声没那回事,轻拍她的手臂。牧原打完招呼就匆匆走向电梯,知佳子和她还站在玄关门口。 「宝宝叫什么名字?」 「叫桃子。」 「真可爱。」 「是我先生取的。」有田好子双颊羞红。「我们算是晚婚,都不好意思告诉大家。他是个很温柔的好人。把桃子捧在手心疼爱,还会帮我洗尿布。」 「真好。这有什么好害羞的,追求幸福又没有年龄限制。」 有田好子喜孜孜地点点头。「我啊,单身时,在公司还算受到器重……,因为我的资历最久嘛,薪水也不差,过得还挺快乐的。可是,自从缘分到了,结了婚、生下桃子……,好像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我以前很孤独。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青木小姐的事,该怎么说呢……,让我想了很多。我很后悔,要是能跟她……,再亲近一点就好了。」 与其想这些,还不如专心照顾丈夫和桃子就好了。知佳子说道。 「你要多保重身体。」 「好,谢谢。」有田好子深深地一鞠躬,婴儿哭闹声传来。等访客要离开了才哭,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他们去东邦造纸查旧资料时,顺便拿着青木淳子的肖像画和照片到公司附近的咖啡店和小餐馆四处打听,却毫无结果。后来,他们也去看过淳子在东邦造纸上班时的住处,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多田一树也说,在河边命案发生以后,会去她以前的住处找过她。」 由于积雪压断电缆线,jr过了中午依然无法全面恢复通车。计程车供需严重失衡,在路上拦不到一辆空车,只能搭地铁行动。他们就这样一边兜圈子一边在都内来回。 一路上,两人联络了佐田夫妻与多田一树,确认目前的状况,并向江口总子探询仓田母女,对方说小姐在饭店的庭园里堆雪兔。知佳子和牧原一路上不时滑倒或帮助差点滑倒的路人,在平安夜的下午逐渐缩减调查名单。来到都心区,看到百货公司和餐厅、精品店的华丽装饰,再加上四面八方传来的圣诞歌曲,知佳子还是不能免俗地感到雀跃,而牧原始终板着脸,不停地抱怨积雪的路面有多难走。 「幸好后来雪就停了,老天爷算是帮了一个大忙。」 天空依然阴沉,看起来毫无放晴的迹象,不过雪倒是没下了。因此,道路似乎已解除封闭,东名高速公路和中央高速公路远比预期中更快恢复通车,不过塞车情况还是很严重。 快到傍晚时,他们感觉比平常还要疲累,双脚酸得抬不起来。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石津小姐,你先回去好了。」牧原说,「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他是指位于赤坂的一家餐厅「parallel」。知佳子审视名单。「parallel」列在名单最上面,早已经查证过了。 「不是已经打听过了吗?」 「对。可是当时,我只有青木淳子的肖像画,今天既然拿到照片,我想给店里的人再看一次。毕竟,肖像画和照片唤起记忆的程度或许有差别。」 「那,我也跟你一起去。」 既然列在名单上的第一个,表示这是多田一树首先提到的场所。 「这是他们一起去过的餐厅吗?」 「据说那是他们俩第一次谈论雪江命案和如何『处决』小暮昌树的场所。」 好像是青木淳子很喜欢的店——牧原说。「桌上点着蜡烛。听说她还在多田一树的面前点火,不过多田看了还是不相信,于是她又把当时停在路边的一辆宾士轿车引火燃烧。」 知佳子摇摇头,走向地铁的入口。 「parallel」的入口处,放了一棵真正的枞树,比牧原还高,虽然只有简单的小灯泡装饰,不过绿叶上的积雪倒是真的。 宽大的吧台很抢眼,这是一家装潢雅致的店。原来如此,每张餐桌上果然烛光摇曳。时间已过了六点,店内开始出现人潮,都是准备共度平安夜的情侣。吧台旁边装饰着婚礼常用的心型烛台。店家大概觉得这个应景的摆设很贴心吧,但在知佳子看来,似乎搞砸了原本的安逸气氛。 包括店长在内,所有的店员还记得牧原。这位刑警什么时机不挑,偏偏选在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晚上来访。店长在一瞬间露骨地表示不悦,不过又马上殷勤地把他们带进后面的办公室。在他们表示不占用太多时间的保证下,店长答应让他们依序会见有空的员工。 店长自己则断然表示无论是照片或肖像画,都对这名女客毫无印象。他们接连问了好几名男员工也是一样。但,将近七点,正当他们打算放弃时,一名年轻的男服务生却表示想起了某件事。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打电话通知刑警先生。」 那是个体型矮小、脸蛋像洋娃娃般清秀的年轻人,顶多只有二十五岁吧,讲话略带旦首。 「上次,刑警先生来的时候,不是留下肖像画的影本吗?」 牧原点点头。当时他用这间办公室的影印机印了好几张。 「那个,我给马子看过,就是我女朋友啦。她在三、四年前也在这里打过工。」 他女友表示还记得肖像画的女子。 「她说那是个经常独自上门的客人。」 「这女孩一个人来?」 「是的。」 「并没有约其他人,纯粹是一个人来?」 「是啊,所以我女朋友才会记得。一般女孩子的记忆力好像比男人还好,对吧?这一点,有时候实在很伤脑筋。」 知佳子笑了。「不是她伤脑筋,是你伤脑筋吧?」 服务生也笑了。「哈哈,说的也是。」 「然后呢?」牧原不耐烦地催他。「就这样?」 「啊,呃……」服务生胡乱抓抓头发。「我女朋友说,那女孩看起来很寂寞。她啊,动不动就喜欢胡思乱想。所以,当时,她还在猜那女孩会这么频繁地独自上门,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比方说跟死去的男友在这里有过难忘的回忆之类。」 「原来如此。」 「所以,她的印象非常深刻。害得我啊,也开始回想这女孩的长相 了。」服务生用指尖敲敲着青木淳子的照片。「结果,昨天,这女孩真的来了。」 牧原听着服务生东拉西扯,正打算阖起记事本,霎时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她来了!绝对是她没错。」 「还是一个人?」 服务生摇摇头。「才不呢,跟一个男人。两人并肩坐在吧台角落,点了浓缩咖啡,一喝完就走了,我想顶多只待了三十分钟吧。」 「什么样的男人?」 「哇,好像很有钱喔。」他报上一个外国品牌,说那人身上穿着某名牌夹克。 「打扮得很轻松潇洒。看样子,八成很有女人缘。」 「多大年纪?」 「二十五、六岁吧,一头长发。那种发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留喔。」 「我家那傻儿子也是这样,头发留长了就绑起来。明明看起来像个营养失调的武术家或生意不好的憔悴老板娘,他却自以为帅得不得了。」 「是吗?我女朋友也是劝我不要留那种发型。」 知佳子高兴得忍不住附和,牧原却一脸铁青。「请不要扯这些题外话,你确定真的是照片上的女人?」 「对。」 「你在近距离确认过吗?」 「对。因为是我替他们带位。不过刑警小姐……」服务生对着知佳子说。「这个女的简直改头换面。」 「改头换面?」 「对啊,变得好漂亮,好高雅,跟我们以前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她还穿迷你裙呢。」 牧原皱起脸。「你该不会认错人吧?」 服务生拼命挥手否认。「绝对不会错。这阵子,我每次跟女朋友见面时都会谈起这女的,而且一直在研究那张肖像画,再加上我们也很好奇,警察干嘛要找她。」 「就是因为一直在谈论她,所以你们一看到稍微相像的女人,才会误认……」 知佳子打断了牧原,问服务生:「你觉得他们看起来怎样?」 「看起来怎样啊……」 「很亲密吗?」 「那还用说,他们是情侣嘛。紧紧地靠坐在一起,离开时,还手牵着手咧。」 明明事不关己却笑得很暧昧。 「那副德性啊,不管怎么看,都不可能离开这里就说拜拜了,况且已经过了十二点。」 「你没听见他们在谈什么?」 服务生懊恼地再次抓抓头发。「靠太近不是很奇怪吗?店长还会骂我对客人没礼貌,所以我几乎什么也没……」 「是啊,这也不能怪你。」 「不过,他们好像提到电视什么的。」 「电视……」 「好像是说tele……vision……吧,我也不清楚。」 「那你知道他们离开之后朝哪个方向走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好像是开车来的。因为男的曾说,他要开车所以不能再喝酒。」 「他们付现吗?」 「对啊。因为只有两杯浓缩咖啡嘛。」 牧原依然满脸怀疑。服务生的表情好像在参加一场口试快被淘汰的样子。 「情侣啊。」牧原依旧撇嘴咕哝着。「大概认错人了吧。」 「你可别忘了,她是被某人带去多田先生住处的。」 「就连多田的记忆也不见得靠得住。」 「我可不这么认为。」 牧原挑眉。「石津小姐,你干嘛从刚才就一直那么开心?」 我开心的是青木淳子已不再孤独;我开心的是她身边已有心爱的男人;我开心的是她周遭的状况似乎起了变化;我开心的是她不会再一脸寂寞。 「女人啊,有时候只要短短几天就会判若两人,我倒是相信这位服务生说的。」 服务生得到知佳子的支持,顿时精神大振。「她看起来好开朗,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呃,店里那个心型烛台,你们看到了吗?」 「有啊,看到了。」 「俗气。」牧原不屑地说。 「对啦,其实我也觉得蛮丢脸的,不过这个女的曾经指着那东西,然后蜡烛就全部点燃了。本来是为了今天准备的东西,昨晚不该被点亮,可是他们俩坐在吧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些蜡烛都被点燃了。后来负责吧台的小松被店长臭骂一顿,他还气得辩称根本没点蜡烛,分明是有人整他。」 知佳子看着牧原。这次,他愣住了。 「咦,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事,你不用管他。重点是,你知不知道那两人后来去了哪里。你不是一直在观察他们吗?」 「没错啦……,但我总不能跟踪他们吧,况且那时我正在工作。」 「那男人的车,你没看到?」 「啊,我当时没想到耶,应胲确认一下的。」 服务生抓抓头。此人虽热心却不怎么机灵。不过,世事总是如此。 「这里有客人专用停车场吗?」 「没有。所以客人都停在路边,有计时收费器。」 「昨晚,路边停了很多车吗?」 「那倒没有。因为是假日晚上,又是平安夜的前一天。」 如果继续留意,他们说不定还会再来……。服务生很抱歉地说:「到时候我一定马上打电话通知你们。」 「与其打电话,如果能抄下车牌会更有帮助。我们说不定无法及时赶来。」 「是吗?」 牧原叹口气,阖上记事本。这时,服务生啊了一声。「昨晚停在店门口的车子,倒是查得出车牌号码。」 「啊?」 「呃,我不知道昨天那男的有没有把车子停在店门外啦,总之,停在店门外的车子,店长都会抄下车牌。」 「他为何这么做?」 「因为以前……,也是三、四年前吧,有辆宾士轿车停在我们店门口,结果起火燃烧。」 不是别人,正是青木淳子放的火。 「对,我知道。所以呢?」 「听说,起火原因很可疑吧?好像是有人蓄意纵火,结果没找到犯人,那辆车的车主好像很难缠,他表示他是我们的客人,而他的车子会发生那种事是我们店里管理不当,还吵着要我们负责,其实他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客人。对方坚称失火当晚,他把车子停好,先去别处办事,正打算来店里消费。这么说又无法证明吧。不过,也不能证明他骗人。所以店长那次可真是倒了大楣,最后还给了对方一笔钱才算了事。从那时起,店长就变得很神经质,警方也劝他把出入车辆的车牌都抄起来,因为犯人或许是开车来放火,说不定还会出现。有一阵子,店长还在门口加装监视器,可是客人反应很差,很快就拆掉了,不过他还是持续抄车牌,他是那种很有毅力的人……」 牧原猛然起身,连椅子都翻倒了。「店长在哪里?」 从店长那里拿到的名单上,记载了从下午五点半开始营业至凌晨两点半打烊之间,停在「parallel」前面所有车辆的车牌号码。青木淳子和她的男伴只在店内待了三十分钟,据说离开时才刚过午夜十二点不久。所以,他们只要锁定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的车辆就行了。 可能的车辆只有四辆,在比对车牌号码、确认车型之后,其中一辆显然是营业用车,另一辆是事务所位于「parallel」附近的某律师的自用车,在与当事人联络之后,对方表示昨晚并未去「parallel」,也没把车子借给别人。实际上,青木淳子的男伴也不可能开着借来的车子到处跑,所以这辆车也可剔除。 问题是剩下的两辆车,都是广受年轻人喜爱的四轮传动 车,车主也都是二十几岁的男性。一辆挂的是东京都练马区的车牌,另一辆的车牌竟然来自于富士山下的河口湖,颇令人意外。根据登记的地址看来,似乎是湖畔的别墅区。 「如果是河口湖也不算远,这两个地方接下来都可以查证,我去就好,石津小姐先回去吧。」 「干嘛撵我回去?」 「你拖着雨鞋走路不方便。这只是查证工作,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况且,今晚可是平安夜。」 「我这把年纪就算跟老公吃圣诞蛋糕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河口湖那边,也得开车去吧?如果你开车,我可以趁那个空档,像个欧巴桑一样伸直两腿好好休息。好了,我们走吧。」 时间将近晚上七点了。 第三十二章 平安夜的早晨。 青木淳子的早晨时光,就在她窝在床上之际倏忽而过,等她醒来时已过了早上十点,本想起床,却被浩一拉了回去,两人又缠绵了一段时光。 「我快饿死了。」他咕哝着,等到两人终于有空看看枕畔的时钟,已经快中午了。 「所以我刚才本来就要起床。」 「噢?可是你明明还没睡够。」 「讨厌鬼。」淳子拿起枕头砸向浩一并逃下床。他哈哈大笑。 外面是一片雪白。浩一提议出去散步顺便吃午餐,但淳子还想在屋子里多待一会儿。反正,为了今晚的任务,她也得回公寓拿换洗衣服。在那之前,她想在温暖的地方待着。 结果,他们把冰箱里的食物拿出来凑和着填饱肚子。浩一好像常常下厨,食材与器具一应俱全,厨房似乎也经常使用。 「我很喜欢做菜喔。不信的话,明天就可以做一桌大餐请你吃。」 他们一边吃饭,淳子表示想回公寓一趟,浩一有点激动地挽留她。 「不用啦,你不要走嘛。」 「可是我要换衣服……」 「那种东西再买新的不就好了。」 「太浪费了。」说着,她点点他的鼻头。「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你该省着点花。」 他立刻抓着淳子的手搂进怀里,同时露出钻牛角尖的眼神。「我不想让你走,我不想跟你分开,总之今天不想,现在不想。」 「可是……,我们不是马上就要行动了?等我们把仓田薰带出来,不是就要直接到你位在河口湖的那个家。」 「对呀。可是,如果在那之前你先回公寓,总觉得你会把昨晚的事都忘了。就像突然回过神,或是像解除魔法。我怕到时候就连我们之间也会退回原点。」 淳子感到胸口一阵悸动,她主动贴近他,然后坐在他膝上,双手环绕着他的脖颈。 「不会的。」她温柔地说。 「不,一定会。」浩一说着摇摇头。「所以不行。你不能走。好嘛,别走嘛!」 淳子正想启齿之际,嘴唇却被他堵住了,淳子索性闭上双眼,就这么悠悠地抱着他,打从心底享受、品尝这个吻。那滋味尝起来带着孤独与撒娇,还有少许危险的纯粹恐惧。 这个人在害怕。一想起昨晚在「parallel」,当他知道淳子要来这里时,从他惊讶的表情就能充分理解。淳子突然敞开心房,反而令他不安。 他在怀疑真实性,这是水到渠成的自然发展?抑或是自己在无意识中对淳子「施压」的结果? 淳子有能力抵挡他的超能力,所以应该没有「被他施压」。理论上他想必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情感上却是另一回事。 只要自己愿意,便能让每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动——这种不安,只存在于他这样的人。你是照你自己的意思留在我身边吗?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我不回去了。」淳子嗫语。「我就待在这里,我们一起出任务。」 浩一紧紧抱着她,淳子也回抱着他。解除他的不安,靠言语安抚没有用,除了在他身边呼吸同样的空气、看着同样的东西、一起感受喜怒哀乐、一同经验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一起累积光阴之外,没有其他适当的方法。 幸运的是,这道处方笺,对淳子的心灵也具有相同的疗效。 「好了,我该去洗碗了。」淳子从他的膝头跳下,笑着说,「而且,vision从刚才就一直想跳上你的膝头,我这人向来爱好和平,不想引起战争,所以暂且让位给她吧。」 他们将屋子收拾干净以后,决定去采购。踏雪而行很有趣,所以他们走路出门。吐着白色雾气,一会儿大笑一会儿滑倒,相互搀扶着走路。尽管飘雪刮风,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 就这么一路走到新宿车站的南口附近,买了内衣和毛巾、化妆品、淳子用的餐具等等,由于东西太多,只好搭计程车回来,一回来就看到captain正在公寓的玄关大门前等着。 captain看起来跟昨天判若两人,表情僵硬而憔悴,脸色很糟,显得非常狼狈,眼神四处游移。 「你们到哪去了?出门也不带手机。有紧急通知。」 他连说话都在发抖。浩一瞥了一眼淳子,一边走向公寓入口一边说:「抱歉!我们出去不到一个小时,我以为没关系,先进去再说吧。」 「你们一直在一起吗?」captain边看淳子边问浩一。唯有那一瞬间,他的视线变成了「男人的视线」。淳子像是要保护自己似的,双臂交抱胸前,倏然别开视线。 「有话快说吧!」浩一冶漠地回答。 淳子站在浩一身后,突然发现captain脚边,也就是玄关前面那条已铲除积雪的水泥路上,散落了许多像细小垃圾的脏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香烟,被撕碎的香烟。回过神才注意到,captain的右手还夹了一根正在肢解的香烟。 好奇特的习惯…… 她忽然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景象。在哪里?烟蒂倒是随处可见,可是被撕碎、散落满地的烟尸,照理说应该不常见…… 「你在发什么呆?快走吧。」 被浩一搂着肩,淳子慌忙迈步走出。 一进屋,关上门,captain就急着发话。「今晚的计划暂停,要延期了。」 「为什么?」 「那个叫江口总子的女佣……」 「就是那个找牧原刑警商量的女人吗?」 「对,好像是那个刑警对她面授机宜,叫她把身边的人全部拍照存证。」 淳子很惊讶,顿时停下脱大衣的动作。「她怎么拍的?」 「你没发现那女人在胸前挂了一个很丑的项链坠子吗?其实那是照相机,隐藏式相机。现在,这种相机的功能越来越好,就算隔着很远的距离也可以拍得很清楚。那个女的,说不定昨晚也拍下餐厅里的客人,我们很有可能被拍到。」 「这点小事有什么关系。」淳子说道,浩一却一脸阴沉地摇摇头。 「不,不行。」 「为什么?」 「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留痕迹,更不用说留下照片了,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只要被拍到,我们就不能轻举妄动……。不过,你确定吗?」 「不会错,我已查证过了。她请饭店员工冲洗照片,再更换新底片,大概以为四下无人吧,还当场试拍。」 「你从早上就一直在监视仓田母女吗?」 「对呀。」captain点点头,不知为何卑屈地扬起嘴角。「我又不像你们有超能力苏。一个平凡的前刑警能做的,顶多也只有跟监了。像我这种人,只是守护者组织里的小角色。」 霎时,浩一的眼中闪现怒意。淳子还来不及思考他在生什么气,那道怒气已如闪电般消失了。 「别赌气嘛,captain。」浩一换上笑容。轻拍对方的肩膀。 「原来你以前是警察啊?」 听到淳子这么问,captain别开脸点点头。「是的,我是个退休刑警。」 「知道了,也只好延期,用不着这么紧张,计划延期或变更是常有的事。」 「可是那孩子……,小薰她没关系吗?」淳子不得不担心。「她母亲不是曾经企图带着她一起自杀吗?」 浩一露出微笑。「今天是平安夜,接着就要过年了。对小孩来说,这是一年之中最开心的时期,对吧?我相信她母亲就算再怎么绝望,也不可能挑这个时机拉着孩子自杀吧。这个计划打从一开始就太唐突了,过完年再行动反而更好。 」 「是因为仓田先生很急。」captain苛责似地小声说,「他说母女俩窝在饭店正是好机会。」 「哎,没关系啦。」 captain幽幽地又嘀咕了一句。由于低着头,所以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说不定是我以前的老同事。」 淳子和浩一面面相觑。 「你在说谁?」 captain咕噜地咽了一口口水。「那个跟牧原一起去见江口总子的中年妇女。昨天,我们不是在猜她可能是江口总子的朋友吗?显然是猜错了。」 「那,那个女的也是刑警……」 「对。今早,我和前任负责人又谈过一次,根据牧原和那中年妇女说话的模样,我开始怀疑她也是刑警。而且,她的年纪和外表跟我的一个老同事很像……」 captain抬手抹嘴,他指间残留的香烟层,沾在唇上。「我和她最近才见过面。」 浩一吃惊地挑眉。「你说什么?」 「她来我上班的地方找我,不过好像纯粹只是叙旧……」 浩一咬唇。淳子夹在这两个看似各怀鬼胎的男人之间,隐约有种不安,令她用双臂紧抱身体。 「你不要这么紧张。」浩一对captain说,「这是你的坏习惯。」 captain不发一语,沾了香烟屑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我送你下去,你最好回去休息一下,毕竟今天是平安夜。」 浩一说完,就与低着头的captain一起进了电梯。淳子忙着整理刚买回来的东西。 过了十分钟,浩一仍未回来,过了二十分钟,还是没回来。等她拆下新毛巾和衣物上的标签并整齐折好,餐具也洗干净,全部收拾完毕后,浩一依然没回来。 她有点担心,要不要下楼看看……,可是,又不能不锁门就出去。正在左思右想之际,浩一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送个人送这么久。」 「因为我们依依不舍嘛。」浩一咧嘴一笑。「好了,快打包行李吧。」 「啊?」 「我们出发吧。」他一边将手上的钥匙转个不停,一边开朗地说。「任务取消了,这样不是很好吗?中央高速公路好像也畅通多了,一路上应该不会耽搁太久。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在那边过年。那里很安静,空气又新鲜,连个人影也没有,不用顾忌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 「我们可以尽情亲热喔。」 淳子故意仰起头看着他,他也装傻地有样学样。 「你在想什么,冰山公主。」 淳子微笑。「我在想波士顿包包在哪里。」 「我的借你吧。」 浩一开心地走向衣柜。淳子看看时钟,快五点了。 车子一路西行,在暮色深沉的天空中,层层笼罩的灰色云霭正逐渐散去。由于路上有点塞车,再加上他们在半路上又采购一大堆食物,等到浩一那矮胖的车头钻进那条通往别墅区、竖立着ke view河口欧兰朵新城」路牌的道路时,已将近晚上八点了。满天星斗的光芒映照在副驾驶座里淳子的眼中,看样子天气似乎逐渐好转。 「真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喔!」 浩一说的没错。黑夜中只见黑漆漆的郁林间,散布着外观各有千秋的大型别墅,却不见任何一勖窗亮着灯。唯有不时窜出的路灯照着惨白的马路。即便如此,别墅区内的道路积雪还是被铲得很干净,可见得这里的建商不是那种「卖了就跑」,而是把管理维修也视为一种商品,照料得非常周到吧。 「夏天来避暑的客人倒是很多。这一带,到了冬天没有任何特色足以吸引观光客。不过,像我这种喜欢孤独的人就是爱上这一点。」 一路上,淳子又盯着那个鼻头停着蜜蜂的小丑挂饰,不过,可能是从昨晚以来,环境与心情上产生剧变,终究还是累了吧,她开始有点睡意,于是稍微打开车窗,让冷空气吹进来,这才倏然清醒。 「快到了没?」 「马上就到。你猜是什么样的房子?」 「小木屋?」 「对。你真聪明。」 「只是说出我的喜好而已。」 浩一笑了。「那,我们的喜好还挺像的。南边的阳台就盖在湖面上,可以在那里钓鱼喔。等钓鱼季到了我再教你。」 「我可不想碰蚯蚓。」 「用人工诱饵不就好了。你看,在那里,就是转角那一栋。」 那是一栋面朝暗沉湖面、旁边对着马路的小木屋。与淳子想像中的小木屋比起来,屋顶坡度好像陡峭了许多。 她隐约觉得……,那有点像浩一的侧脸。 「有烟囱耶。」 「你猜猜看,为什么有烟囱?」 「因为有暖炉。」 「厉害!你是名侦探喔。」他绕过屋前的灌木丛,把车子停在玄关处。「好了,请下车吧。」 一下车,冷空气迎面袭来,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寒意,倒像是被一块冰过的布覆盖着全身。即使噘起嘴吐气,也只见一片白蒙蒙。 「其实,这栋房子是我自己设计的。」浩一一边开门一边说,「这栋房子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有宽敞的屋顶夹层、盖在湖面上的阳台、三层楼高的挑高空间,还有暖炉,通通都是。」 「你爸跟你爷爷本来就有别墅吧?」 「他们的别墅都盖在气候温暖的温泉地,因为都是老头子嘛。对了,vision先交给你,我去拿行李。」 淳子从后座搬出名副其实的「笼中姑娘」(注:在日文中有备受呵护的娇娇女之意。此处一语双关。)。这个猫笼很豪华,不过,vision对一路上被关在笼子里似乎很不满,一看到淳子就隔着笼子厉声嘶吼。 「照理说她应该习惯坐车了,看来果然在吃你的醋。」 浩一先打开屋里的灯,启动锅炉、打开暖气。两人把行李搬进屋,整理妥当,浩一再带领淳子参观屋内。对淳子来说,每一个房间都是惊奇,因为她亲眼见到这个美梦竟已成真。 逛完一圈回到客厅时,室内已暖和到可以脱下大衣,甚至连毛衣也能脱掉的程度了。而且,淳子已经彻底爱上这栋房子,她觉得与这栋房子很投缘。这一点,似乎也再次证明,淳子与木户浩一现在的关系绝非一场错误。因为,这栋房子等于是木户浩一的分身。 心情一放松,顿时觉得好饿。两人合力弄出一顿义大利面加沙拉的简单晚餐兼宵夜。 厨房里的道具和器材同样一应俱全,其中还有一个又大又重的砂锅。浩一笑了。 「用这个吃火锅是我以前的梦想。」 「用这个煮一人份也未免太多了吧?」 「对呀,况且,一个人吃火锅有什么意思呢,只会更寂寞吧,所以罗,我们明天晚上来煮火锅好不好?」 一个问题倏然冲上喉头——以前没有女人跟你在这里一起吃火锅吗?或者,这样的女人有几个? 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嫉妒过去只是徒然浪费时间。况且,就算浩一以前和几十个女人交往过,这些人和淳子还是有决定性的差异,她们都没有超能力。 宽敞的客厅角落,放着一部大荧幕的电视,约有淳子小公寓里的浴缸那么大。虽然此刻她想听的不是电视上滔滔不绝的废话,而是沉静的音乐,但她想知道天气预报,于是扬声问浩一能不能看电视。正在厨房里煮咖啡的浩一,回了一句「可以呀」,不过淳子却不知道电源开关是哪个。东转西转了好一阵子,最后浩一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跑出来教她操 作。 色彩艳丽的大画面,配上丰富的音质。大概装了好几个喇叭吧,她觉得声音从头顶和背后传出。 「你平常都用这个看什么?电影?」 「不,我几乎不看。」 「真浪费……」 「有线电视的频道中,有一台专门播放戏剧。我只看那个,因为我喜欢舞台。」 「我可以理解。你以前应该有段时间很迷舞台剧吧?」 「被你发现了?老实说,我还写过剧本呢。不过当然是不值一提的粗陋习作。」 「以后你还是可以继续写作呀。」 她用遥控器转台,可惜没有任何一台正在报新闻或气象。有线电视频道中,倒是有,但找不到日本新闻。大概是因为这个时间不早不晚吧,现在才九点半。 不过,这里的频道数是她那小公寓的三倍,所以她往扶手椅一坐,把脚放在脚凳上,半带好玩地不停转台。起先还在一旁逐一解说的浩一,后来大概是觉得无聊吧,打个呵欠,起身说要先去洗澡。淳子把不知何时挤到身旁的vision抱到膝上,抚着猫儿直到它舒服地安顿下来之后,又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一找到音乐台,便锁定频道,闭上双眼,靠着椅背,仰起下巴,用全身感受着如雪花般从挑高天花板翩然飘落的旋律。真是奢侈的享受。 她就这么坐着,最后睡着了。突然惊醒时,膝上的vision扭动身躯,换个姿势。她抬眼一瞥暖炉上的时钟,好像才过了二十分钟。 睡着时定频的那一台,原本正在播放圣诞音乐演奏会。不过,那似乎是当地电视台的节目,现在播放的节目内容则是新闻专题报导,大概是那种年底会播的「今年十大新闻」回顾吧。 而此刻正在报导的正是淳子引发的烧杀案。田山町废弃工厂、青砥陆桥的咖啡店、代代木上原的樱井酒铺。 藤川与奈津子。他们的脸部特写照。 淳子半闭着眼,像在勉强凝视刺眼光源似地看着画面。找出杀害奈津子的凶手,目前虽然还毫无头绪,不知从何着手。不过,这是淳子必须完成的任务,她不能只沉醉在自己的幸福中。 浩一洗好了澡,朝厨房走来。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淳子没听清楚。 「咦?什么?」 「我说泡个澡可以消除疲劳,叫你赶快去洗。」 彼端传来他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拉开拉环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我的事件。」 浩一急忙离开厨房,越过客厅走近淳子。他罩着浴袍,脖子上挂着毛巾,往旁边的沙发一坐,凑近打量的不是电视而是淳子。 「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他想从淳子手里拿起遥控器,但淳子倏然避开,死盯着电视画面。 「真拿你没办法。现在既然在休假,就应该把任务忘掉。」 淳子充耳不闻。浩一又说了什么,但她竖起食指「嘘」地一声制止。 画面上出现一间乍看之下是学校里或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好像是三田奈津子在绑架案发生前,被浅羽敬一纠缠,跑去向民间组织「跟踪狂一一〇」求援的那间事务所。仔细一看,办公桌后方并列的小会议室门,看起来很像那种接受秘密谘商的机构。 不过,淳子的视线只是从画面上扫过,什么也没看见,因为她在聆听画面上从办公室里传来的声音。 (她当时被逼得精神紧绷,负责这个案子的谘询员也很担心。) (一想到来不及救她,最后演变成那么悲惨的事件,我连晚上都睡不着觉。) 画面上出现字幕——声音来源「跟踪狂一一〇 关东综合安全服务 副所长 伊崎四郎先生」。 这个声音。 (事到如今,我用不着再次强调,我们最大的课题,就是如何保护委托人,使他们免于被杀害的恐惧。) 听起来很耳熟。 (退休刑警能做的,顶多也只有跟监。) (我是个退休警察。) 是captain的声音。 那个人在三田奈津子生前原本就认识她,就算不是直接负责她的案子,至少也打过照面。 (啊,是你。) 奈津子临死前的那句话,仿佛认出熟人的惊愕语调。 (啊,是你。) 接着是枪声。 樱井酒铺顶楼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奈津子苍白的脸孔、颤抖的肩膀、大腿内侧纵横交错的血痕、被打裂的嘴唇、肿胀的眼皮…… 对,还有…… 那个,散落在水塔旁边水泥地上的纸层。 香烟的残骸。 记忆猛烈袭来。淳子差点失手摔落遥控器,她甩甩头试图躲开记忆之拳。 「那个人,原来是captain!」 淳子的呐喊响彻宽敞挑高的天花板,声音撞上墙壁,化为碎片纷纷坠落。是他、是他、是他! 浩一抓住她的手臂,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怀疑她是否疯了。淳子反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那是captain啊!」 「你在说谁?」 「枪杀奈津子的凶手!」 她感到一阵反胃,她呕出话语,抓着这些东西用力砸出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浩一。那是一项很可怕、很可怕的作业。 「那天,我去救奈津子时,captain也在樱井酒铺。或许他早已侵入。我不清楚他是要救奈津子,还是只为了打探浅羽他们在搞什么。那个人以前当过刑警,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他。」 浩一松开淳子的手,双手拍膝。 「太荒唐了。」他嗤之以鼻地说,「captain干嘛要做那种事?」 淳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因为他是守护者。因为守护者也盯上了浅羽敬一那票人。我想,他可能比我更早打探到他们的动静。」 那天,淳子凑巧在废弃工厂遇上浅羽他们,纯粹只是巧合。当淳子一路追查他们,找到那家樱井酒铺时,又有另一个巧合在等着。 那就是守护者的成员伊崎四郎——captain,也刚好在那里埋伏。 「我开始『处决』时,那个人慌了,他不能被卷入,可是又不能在还没确认我的身分之前逃走,所以他躲上了顶楼。」 接着,他就在紧张与混乱中一直等着,这段期间,他撕碎的香烟掉了满地…… 「那个人,看到浅羽逃上顶楼,躲进电梯的发电室,于是开枪射杀了浅羽。或者,说不定是他自己躲在发电室里,虽然也想逃走,不过不清楚我的动向,只好又继续蝥伏了一阵子。此时,我带着奈津子逃上顶楼,发现了浅羽的尸体。那个人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正打算趁隙逃走时……」 却不惯被奈津子看到了脸。 (啊,是你。) 于是,他在情急之下射杀了她。 对守护者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不留痕迹。不仅守护者的真实身分不能曝光,也不能让社会察觉它的存在。 因此,captain,也就是伊崎四郎,绝不能让知道他真实身分的三田奈津子活下去。 说来实在可笑。 为了猎杀罪犯,竟然连被害者也得一并牺牲。 (有时,不得不牺牲非战斗人员。) 他们明知是悲剧仍执意这么做?为了救一百人,宁可牺牲一人? 只要战争持续下去,这种事就不可避免。 淳子不是也这么走过来了吗?她不是杀了小光吗?不也让「风潮」咖啡店的老板娘身负重伤吗?这跟captain的行为有什么不同? 淳子 的双手不也一样沾满了血? 战争本来就是如此,而且,这场战役没有前线或后防之分。奈津子的死让伊崎四郎脱身,守护者安泰,得以继续在台面下暗杀无数丧心病狂的罪犯…… 淳子握紧颤抖的手,眼皮里开始发热。 可是那样……,那样,真的是对的吗?正义果真是那么一回事吗? 淳子赫然回神,才发现浩一早已不在身旁,四下张望也找不到他。淳子关掉电视,不耐烦地把绕着她打转的vision推开,站了起来。 回都心吧。总之,现在不是安闲度日的时刻,她要去见伊崎,查明真相,确认他现在做何感想。就算他有百般无奈,他还是杀死了奈津子,她要问他对此有没有罪恶感。 而那个,也关系到淳子内心最核心的疑问。 浩一匆匆下楼,他已换上外出服,腋下夹着自己和淳子的大衣。可能是他把未干的头发紧紧绑在脑后吧,眼角看起来似乎吊起,抑或是真的充满杀气。 「回去吧。」他重重地抛下这句话。「先找到captain问清楚真相,要不然无法抹消你心头的疑虑,对吧?」 淳子用力点点头。 「我去把车子开出来。锅炉总开关在后院,你去帮我关掉好吗?」 「后院?」 浩一指向走廊深处。「从那扇落地窗可以出去。」 淳子一边套上他丢过来的大衣,一边奔过走廊。一推开落地窗,冷空气迎面袭来。这扇窗直接面向湖面,脚底下是整片银白。没下雪的时候,想必是一片朝着湖面平缓倾斜的草坪吧,占地约可容纳十辆汽车,放眼望去找不到任何挡风或遖蔽视线的屏障物。 脚尖、指尖与耳垂都被夜晚的冷空气冻得刺痛不已。淳子从窗口探出身子四下张望,找不到浩一说的总开关,情急之下,她穿着拖鞋就踩到雪地上。积雪冻得发硬,未如想像中一脚踩入即深陷下去。 一旦离开建筑物,她悄然环顾墙壁和窗户。总开关到底在哪里?看不到任何形似操作板的东西。 不过,天气还真冷,吹过湖面的风就像薄薄的冰盘,一片接一片地砍向淳子。她转身朝湖面上一瞥,冷空气呛出泪水。她以双手环抱着身体,跑回落地窗。就跟浩一说,找不到开关吧。 此时,开了一半的落地窗,玻璃上映出某种东西,好像是人影,在她背后的人影,她反射性转身。 刹那间的影像。 是木户浩一,背对湖面站立。他没穿大衣,两脚张开站稳,右手向前平伸。 砰地一响。 淳子往后仰面翻倒,头部朝向落地窗,双脚朝着湖面,双臂张开,啪地一声跌落在冰冻的雪地上。 好痛。 而且热热的,胸口噗通噗通地跳得好快。 这才发觉,自己中弹了。 刚才那个原来是枪声。 淳子动弹不得,别说是起身了,连脖子都抬不起来。被击中哪里呢?胸口?腹部?虽然感觉身体正在流血,但是血流得太多,她无法判断从哪里流出来的。 只听见喘息声,是自己的呼吸声,是生命正在流失的声音。她吐出的气息白蒙蒙腾升,逐渐消融在夜色中。雪白的生命正在流失,甚至无法抓回来。 她听见踩碎冰雪的脚步声。仰天而卧的她看得见云破天开、满天繁星。不,只看得见星星。 在满天繁星占据的视野之外,传来了说话声。 「你说的没错。captain就是伊崎四郎,他就是枪杀三田奈津子的凶手。」 是木户浩一的声音,是他一如往常的声音。 淳子张嘴试着说话,但她发不出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她感觉嘴角里流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演变成那种下场,也正如你的猜测,你果然很聪明。」 对吧!伊崎先生。浩一说道。再一次,踏雪而来的脚步声沙沙接近。 淳子闭上眼。伊崎也来了吗?为了协助木户浩一,协助他杀死青木淳子。 不,不是杀死,是收拾,是除掉。 对了……,这下子她终于懂了。浩一在位于代代木的公寓,送伊崎下楼以后,之所以迟迟未归原来是这个缘故。当时,他们正在商讨计划。 伊崎在公寓门口等淳子他们时,脚边散落了一地的香烟残骸。当时,淳子看到了,而浩一与伊崎也发现淳子看到了,他们大概很担心淳子会想起什么吧。 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当时,淳子还没把那些香烟残骸与她在樱井酒铺顶楼看到的景象联想在一起。但对于木户浩一与伊崎四郎来说,迟早会被她发现,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吧。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伊崎现身高塔饭店的那一刻起,浩一的样子就不对劲了。他反常地以明显不悦的语气说:我可没听说你有参与这次任务。伊崎的反应也差不多,第一次见到淳子就以似会相识的表情看着她。这也难怪,因为他在樱井酒铺早就看过淳子了。 既然如此,组织为何还要特地派伊崎过来?为何在她身边安排一个可能会被她识破身分的人? 难道守护者人手不足吗?抑或,他们一开始就算准了,即使被她识破也无所谓? 仿佛要解答她的疑问似地,浩一的声音继续响起。 「可是……」 淳子试着睁大双眼,却无法确定浩一站在哪里,好像比刚才更靠近右边,又好像比刚才更远。 「之所以要杀你,并不是因为你发现伊崎先生的失误。」 失误?杀死奈津子只是一个失误? 原来对他们而言,这只需说声抱歉就能了事。 当奈津子听说淳子是受藤川之托前来救她时,那张脸隐约恢复生气,双眼濡湿,脸颊上满是泪痕。 「对不起。」他连语气都没变,淡淡地说,「守护者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杀你了,而且交给我执行。我啊,对你来说,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杀手。」 淳子面向星空,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冻得发白,化为一团白雾消失在空中。 那是淳子心中温暖的「爱意」。啊,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她只剩下疑问句。 「像你这种只会过度杀戮(over kill)的异能者,对守护者来说有害无益,其实派不上用场。我不是说过了吗?不留痕迹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杀人方式太招摇了。」伊崎的声音传来,「不过你本来就不打算躲藏,所以这也难怪。」 「像仓田薰那种小孩,经过训练之后还可以任我们摆布,所以派得上用场。惟有在能够控制的情况下,念力纵火超能力才算稀有可用。可是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算是完成品,操控不当反而会危及组织。毕竟,你的能力实在太强了。」 淳子再次闭眼。她原本想专心留意声音的方向,借此找出两人的位置,但是当她感觉眼角流下泪水时,心想,或许我只是想哭。 淳子不辨方向地释放力量。那股力量远比预期中微弱,不过还是朝着黑暗释出,但立刻被冰冻的空气、夜晚及湖水吸收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选择这里,用这种方式,在这个位置开枪。一切都是为了让淳子无法反击。 「当然啦,守护者的目标和你的猎物有好几次都是一样的,小暮昌树就是一个例子。当我们正在那小子四周打转,想找个好方法让他看起来像是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你却杀了他,而且还闹出大案子。」 就算守护者的实力雄厚,在警界有成员掩护,可以湮灭危险的证据和证词,但毕竟还是有限度。调查小组在侦办淳子引发的杀戮行动时,说不定会在哪里揪住目标相同的守护者成员的 小辫子。 那样实在太危险。 「所以我们,抱着杀死你的最终目标,一直在找你。」 淳子又吐出一口气。身体中央一阵刺痛。但,仿佛是那阵痛楚拔除了心头的疙瘩,她终于可以挤出声音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追求我?」 好一阵子,浩一没有回答。他似乎在雪地里走动。 「说真的,我本来不想这么快杀你。」他说,语气依然平淡。「本来真的想请你照顾仓田薰,就连今天的计划也是,要不是那个隐藏式照相机搅局,应该会如期执行任务。那样的话,你现在应该正搂着那女孩,把她当成妹妹般感受她的温暖,不知该有多幸福。」 真可惜……。他低语着,又开始走动。淳子再次勉强释放超能力,力量消失在虚空中。 「可是,组织的基本方针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只要你对守护者和守护者成员的态度稍具攻击性,或是表现出怀疑、犹豫及反抗,组织必须立刻处置你。这是早已决定的,所以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他又说一次。 「可是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肯服从组织,不抱任何疑念,我们将会合作很久。既然这样,最好还是愉快地相处,所以我追求了你。虽然时间短暂,但真的很愉快,因为我也……」 因为寂寞吧。 有人在哭。她听到呜咽声。是我吗?这是我的哭声吗? 不,不对。是伊崎,是captain。 「我……」 淳子对着星星说。 「还以为……,跟你……,心有,……灵犀。」 (你很寂寞吧。) 「那是个幸福的误会,淳子。」木户浩一说,「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心。」 (我懂,因为我也很寂寞。) 「国中时,我曾勉强『施压』,强迫一个女孩跟我约会,我跟你说过吧?」 「嗯。」淳子嗫语。星星听了眨眨眼。 「她,在两年后死了。」 短暂的沉默。那是伊崎的哭声。 「她疯了,因为我把她的脑袋弄坏了。」 (可是今后,有我陪你。) 「你会说,在没有陪你一起杀人、弄脏双手之前,你绝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房,对吧?」 (没错。这次他引用得很正确。) 「我啊,在听说初恋对象发狂而死时,就把心抛弃了。所以,我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房,因为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不能有心。」 本以为相通的心,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的确,这个人说不定可以去写剧本,干脆当演员算了,演技真好。只有淳子这么一位观众,简直对不起他。 星星眨眼,对她嗫语。你错罗,淳子。你做了错误判断,淳子。 自己定下的方针,本该坚定地贯彻到底。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会觉得那已经无所谓了呢? 「够了吧。」伊崎以含泪的沙哑嗓音说,「早点让她解脱吧。你根本没必要让她知道这些真相,这样她太可怜了。」 木户浩一默默无语。只听见他走来走去似乎在确定位置。淳子闭上双眼,专心聆听。 第三十三章 知佳子与牧原发现练马的那个男人矮小肥胖,与在「parallel」目击的男人外型相差甚远,立刻朝河口湖畔赶去。幸好交通已经恢复顺畅,只要不塞车,从都心开车过去顶多只要两个小时。 目前并不清楚青木淳子的男伴现在是否还在那个别墅区。但是,只要能设法潜进屋内,应该可以得到更多关于此人的情报,反正对他们来说这一趟绝对没有损失。如果运气不错,对方正好在场,说不定他们还可以抱着更大的指望——青木淳子也在现场。那将是天上掉下来的圣诞礼物吧。 牧原一路上握紧方向盘,简直就像使出浑身解数深怕落马的菜鸟骑师。不过,知佳子很清楚,牧原紧抓不放的,既不是车子也不是马。 是这条路;这个命运;也可以称为这种侥幸。把牧原带往青木淳子这个源头的一条小路。 确实是那条路。 当车子逐渐接近目的地的别墅——木户浩一这个年轻人所拥有的小木屋,当车头灯照亮那栋房子玄关前的楼梯时,牧原踩下煞车,他们看到一道人影,正从屋子旁边走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牧原过去的恶梦连成一气。 是车子的引擎声。 淳子嘶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为了救我?不会吧。) 「我希望你早点识破我的身分。」伊崎说,「我希望你看穿我、指责我,我希望你逼问我。这样的话,也就可以尽快结束木户演的那场闹剧了。」 现在,这个终幕已经来临。 「我是个窝囊的男人,根本没办法救你,因为我们都是一丘之貉。我无法拉你一把,也无法放你走,虽然打从心底感到歉疚,但我还是做不到。只是……」 伊崎语塞,在刺骨的寒风中不停咳嗽。 「看到木户那样骗你,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因为那样太卑鄙……,也太残酷了。」 淳子仰卧着露出微笑。 (你可真自私啊,captain。说穿了,到头来根本不是为我,只是为了你自己的「良心」嘛。既然最后注定要被灭口,哪怕被欺骗一个月还是一年,对我来说都一样。) (就算我迟早会被杀,难道你就不能换个想法,让我在死前毫不知情地做一场美梦吗?虽然可笑,但是抱着这种想法应该不犯法吧?) 淳子又再次流泪忖思。不,伊崎做不出那种事,因为他的良心会受不了。 仿佛迷雾倏然散开,淳子看到一个真相。一旦不断杀人、尝到了掌握生杀大权的滋味以后,不管杀戮的目的是什么,人类都会沦为绝对自私的生物,会变得优先考虑自己,自以为是神,产生神意凌驾一切的错觉,并开始认为自己的想法不会错。 (我之前不也是这样吗?) 「扶我……,起来。」她勉强挤出声音。「我……,要把他……」 「可怜啊,可怜啊。」伊崎哭了。「木户骗了你,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骗你。」 事情总是这样的,淳子想。只要觉得做得到,即使没必要也想一试身手,「神」不就是这样吗? 抑或……,还是因为他太寂寞呢?所以他想抓住淳子,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 (如果是那样,那我就更不能留下他了。) 「扶我起来。」她发出目前为止最有力的声音。「我必须……,把他……,带走。」 伊崎靠近她,进入她的视野。淳子用力扬起嘴角,朝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挤出微笑。虽然不知道像不像微笑,但他应该看得出淳子无意伤害他。 「你一动,出血会更严重。」 无所谓了,反正都到了这种地步……。淳子呢喃。 伊崎抱起淳子,撑起她的背,让她看得到前方。 前方,是木户浩一。 「那个人……,习惯……,用枪吗?」她问伊崎。 「那是木户护身用的。以前,我也看过他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开枪,他的枪法很准。」 「子弹……,还有几发?」 「五发。」 如果是这样,那就得好好留意了。这次必须先发制人。 「杀死我女儿和外孙的,就是我女儿的丈夫;我外孙的父亲。」伊崎说道。 这句话令淳子扣下扳机,释放出所有的力量。 牧原下车,知佳子也下了车。脚上的雨鞋在冻结的路面上打滑。 那道人影勾勒出年轻男子的样貌,一头长发扎在后颈,修长的身材,在雪地上优雅地走近。 「出了什么事吗?」那人用开朗的嗓音高喊。「有什么问题吗?是不是车子快没油了?在这种荒郊野外找不到人,就连最近的加油站也在一公里以外。你们应该庆幸能遇上我。」 说不定,我在这里出现,对你们来说算是圣诞礼物喔——他落落大方地继续说道。 此人真多话。知佳子看清楚他的长相。 「你是木户浩一先生吗?」牧原也喊了回去。 年轻男子的脸上浮现近似惊讶的表情,不过那并非真正的惊讶。知佳子凭直觉认为,这名温文儒雅的青年,绝非像外表那样天真无邪。 「对,我就是……」木户浩一说此话时尾音上扬,话声方落就起火了。 淳子看着。 浩一几乎动也不动,火焰在瞬间里住了他,头发起火,毛衣燃起一片火红,宛如蓝丝绒的火焰沿着他修长的双腿往上窜,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待他回过神时,已成了一具火焰人偶。 他张开双手,转身想回头,没看到手枪,或许掉在雪地上。他的十根手指头,在红莲般的烈焰中,化为美丽的剪影冉冉浮现。 他在喊叫,可是淳子听不见,她只听见脑海里的声音;呼唤她的声音。她感受到的不再是迈向死亡的痛苦,也不是身体受伤的痛楚,而是浩一拥抱她的触感。 在木户浩一烧死之前,淳子一直睁大眼睛。他一倒下,啪地一声落在雪地里,宛如温柔的抚慰。 牧原和知佳子在原地呆立,凝视着燃烧的木户浩一。他们知道阻止不了,也救不了那个人。说到毁灭,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火更快。 他在倒下之前,似乎叫了一声「淳子」。知佳子攫住了那声呼唤。 牧原冲了出去,冲向木户浩一,不过他避开浩一,越过浩一,撇下仍在冒烟的浩一,冲向木户浩一的背后,从房子旁边跑到后面,冲向那无垠的白雪。 知佳子也紧追在后。脚上的雨鞋发出踩地的叽叽声,知佳子的心情也随之激荡不已。牧原有危险,不能那样直接靠近,说不定这次是他变成火球。 最后,知佳子追上了,也看到了,看到仰卧在染红雪地里的年轻女子,以及跪在女子身旁放声大哭的伊崎四郎。 伊崎似乎撑不住淳子,他松开她,再度把她放在雪地上,然后哭了起来。她喃喃说着captain不要哭。她喃喃道谢,我无法制裁你,因为我们犯下相同的错误。 她听见一个陌生女子朝这边喊了一声「伊崎先生」。 有人走近淳子,身高足以挡在淳子与星空之间。是男人,但不是浩一,他没有浩一那么年轻。 他茌淳子的肩旁单膝跪下,悄然碰触淳子的额头。 「青木……,淳子吗?」他问。 淳子缓缓眨眼。 「刚才,是你烧死那男人吗?」 淳子张嘴,惊讶自己居然还能呼出白色雾气。 。」 伊崎喘不过气似地一边哭泣,一边高叫:「对,这个女孩真的有这种本领!」 淳子身旁的男人,转头瞥了伊崎一眼,立刻又看着淳子,他眯起眼,仿佛看到刺眼的光源似的。 「你快死了。」他低声说。「你的伤势很严重,已经没救了。」 「嗯。」淳子回答。 「告诉我。荒川河边命案和田山町废弃工厂事件,以及风潮和樱井酒铺,全都是你干的吗?」 「对。」淳子答完,闭上眼。「你是……,谁?」 我是警察,男人回答。 「你有念力纵火超能力吧?」 淳子闭眼露出微笑。 「你也知道……,这种超能力?」 刑警点点头。「对,我很了解。」 直到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个了解我的警察。一个知道我是武器——曾经是武器——的警察。 「刑警先生。」她喊道。 「什么事?」 「详细……,情形,那边的……,伊崎先生……,都知道。」 刑警说声「我知道了」。 「我……,是个……,杀人凶手。」 刑警再次默默点头。 「我有个……,请求。」 她睁开眼。这次,星星看起来好模糊,似乎不是因为泪水。 「有个……女孩、跟我……一样有、超能力。」 「你是说仓田薰吗?」 淳子凝神细看,努力想看清楚刑警的脸。 「你知道?」 「对,我知道。」 这个刑警追踪淳子至此,一路上一定发现了很多事。 那就可以安心了。 「刑警先生,你能帮帮那孩子吗?」 「应该可以。」 「请你……,别让那孩子……,变得跟我一样。」 她喘了一口大气,可以感觉生命正在流失,视野变得更模糊,昏暗不清。 「本来,我应、该……,会见到……,那孩子。」 好想见她。好想告诉她,你是我妹妹,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是,幸好……,没见到面。像我这种人,幸好、她……,没见到。那孩子,不用看到……,像我这样的……,杀人凶手,太好了。」淳子微笑。「因为,如果看到了,在她心中……,会留下阴影。」 刑警再次抚着她的额头,她感觉对方在替她拭泪。 「那个人,死了吗?」 「你说木户浩一?对,他死了。」 「去确认一下。」 她开始喘息。 「如果……,还没断气、还在挣扎,就、给他……,一个痛快。」 「你放心吧。」 「刑警先生。」 「什么事?」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男人没回答。他用右手抚着淳子的额头,左手紧握淳子的右手,动也不动地蹲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就算想问,也已挤不出声音了。 「再见。」淳子说。她觉得刑警好像也说了再见,不过又好像是说了一句更长的话。 说不定,是跟她说圣诞快乐。因为,安详地死去,对青木淳子来说是一份比什么都美的礼物。 看不见星空了,那是因为淳子正在靠近星星。最后,黑暗终于笼罩四周,淳子自己则已化为星星。 第三十四章 过完年之后,关东地区再度降雪。 石津知佳子,就跟平安夜那天一样,脚上穿着雨鞋,朝她家附近的儿童公园走去。再过五分钟,就到了约定时刻。路上虽有积雪,不过今天的天空很晴朗。她加快脚步,一身厚重大衣下几乎令她冒汗。 对方,正坐在秋千旁的长椅上,竖起大衣领子,裹着层层围巾,缩着下巴等她。知佳子后知后觉地暗忖,干练的刑警对时间也是一丝不苟。 双方打过招呼,并肩坐在长椅上。还不到放学时间,难得这片雪景里,听不见孩童的欢闹声。秋千上也只有积雪。蹈狗的老人正在灌木丛间散步。 「木户浩一和青木淳子的事件,可以视为由木户主导的强迫殉情来处理。」刑警从围巾里面出声说道。此人果然效率第一,连开场白都省略了。 「当作是感情纠纷吗?」知佳子问。 「对。或许事实也是如此吧。就某种角度而言。」 从青木淳子的角度看来,也可说是唯一的解释吧,知佳子想。 「不过话说回来,在河口湖那间别墅,看到伊崎先生哭着要跟您联络时,我还真是吓了一跳。」 「喔?」围巾刑警打趣似地抬高音量。「为什么?」 「那岂不是摆明了您也是守护者的一员吗?我以为您不能容许这种事。」 「没想到,我却容许了。」围巾刑警苦涩一笑。「就算被指认,我也无关痛痒。况且我们的目的已达成了。」 「你们的目的。」知佳子复诵。 「是的。」围巾刑警说。 「除去青木淳子这个危险异能者的目的。」 知佳子闭上眼。淳子死去的模样在眼前浮现,那是一张比雪更洁白、像精灵般圣洁美丽的脸庞。 「衣笠先生。」知佳子喊着围巾刑警。「你和伊东警部在多久以前加入守护者?」 衣笠倾着脖子。好像真的很久,一时之间算不出来。「不知道……,警部比我更早吧。」 「从来都不犹豫吗?」 这个问题似乎颇令他意外,衣笠看着知佳子。「你说我?对守护者的活动?」 「对。」 衣笠叹口气,靠向长椅,椅背上的积雪顺势坠落。 「我从不犹豫,一次也没有。」 「没有吗?」 「嗯。石津小姐,你知道吗,我和警部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守护者不是善类。」 知佳子不发一语,凝视着衣笠那个线条刚硬的下巴,与他那千锤百链的刚毅精神相互呼应。 「可是,那是必要之恶。」他继续说,「在根据现行法律运作的社会中,它是不可或缺的系统。没有这玩意儿固然最好,问题是现在少了这套系统会很麻烦。所以,石津小姐,『警界里的守护者成员』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正确。严格说来,应该说是『在警界里默许守护者存在的人们』才对。」 「是现在默许。」知佳子提醒他。 「对,现在。」衣笠也自信满满地点头同意。 「那,什么时候会消失呢?」 「如果出现理想的法律,而且能够顺利执行的话。」 「您说的那种法律,最好能把犯下凶残案子的凶手一个个处死吗?」 衣笠笑了。「比起现行的法律,更能够正确地处置凶残罪犯。」 知佳子垂下眼。她维持相同姿势,以强硬的口吻说:「你们这些人,认为只要能以最短的距离到达目的地,无视于人行道的存在,就算撞倒无辜的路人,硬闯也没关系吧?」 「不行吗?」衣笠静静地说道。 「如果拖拖拉拉,只会造成更多牺牲者。比起受到这群急行军波及的人数,那可是多了十倍甚至上百倍的牺牲者。」 知佳子默然,她紧闭双眼。然后,僵直着身子发话。「我无法认同那种想法。就算绕远路,我也要在不伤及无辜的情况下走向正确的目的地。」 「随你。」衣笠的语气变得有点冷漠。「我不会勉强别人加入,对你和牧原都一样。就算你们不肯加入,也不会因此有生命危险,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守护者不会那么幼稚……」 「也不是那种对我和牧原先生斤斤计较的小小组织?」 「没错。」 一阵沉默。雪的洁白刺痛双眼,远处传来狗吠声。 「你们早就想除掉持续大开杀戒的青木淳子小姐吧?」 「是的。事情被她闹得那么大,说不定会拖累守护者。我们真正害怕的,其实只是媒体的注意。」 关于这一点,伊崎也提过。当木户浩一要杀青木淳子时,还把必杀的理由告诉她。 「这次,你们为什么把牧原先生扯进来,让他去追踪青木淳子小姐?」 「很简单,他很能干。如果放任不管,说不定他会自己找到青木淳子,然后发现打算除去她的守护者组织。我们想避免这一点。」 问题出在他个人的执念——衣笠感慨万千地说道。 「如果等到青木淳子消失了他才察觉守护者的存在或是加以举发,我们也无所谓。我们最怕的是他与青木淳子联手。青木淳子虽然夺走牧原的胞弟,不过他们俩很容易产生共鸣,他们同样孤独,也都在寻找人生的目的。」 而且同样善良——知佳子在心中这么说。 「接下来纯属私人问题。」知佳子转脸说道,「我希望您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我,不是基于守护者的宗旨,而是衣笠先生个人的感受。」 什么问题?衣笠挑了一下眉,把围巾裹得更紧。 「您不同情青木淳子小姐吗?」 天生具有危险的超能力并非她所愿,她也不喜欢变成杀人者。她只是照她的方式生活,变成那样的结果,也不是她选择的人生。 衣笠沉默了一阵子。 最后,他以平板的语气说:「告诉你吧,石津小姐。我认为浅羽敬一那种凶残的罪犯也是一种异能者。跟青木淳子一样的异能者。」 知佳子很想大声反驳,但还是忍住继续听下去。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受良心谴责,单就这一点来看,浅羽那票人也是道地的异能者。假设处于战争那种异常状态下,只要用对地方,说不定浅羽也是个有用的人才。」 这算哪门子歪理!知佳子握紧拳头。 「浅羽敬一,由于缺少一般人该有的良心而成为异能者;青木淳子,则是因为得到一般人没有的超能力而成为异能者。不过,他们是同一种人。换言之,就结果而言,两者同样危险,他们同样变成了杀人凶手。」 「我不这么认为。」知佳子说道。 「我也不愿这么想。可是,现实不容扭曲。」衣笠的声音在瞬间倏然无力。「我自己也打从心底期盼,有一天能够出现厉害的异能者,彻底颠覆我的想法。」 好一阵子,两人就这么吐着白雾,默默地坐着,就像两台功能迥异的机器,在雪中无声地运转。 「我打算走跟你们不同的路。」知佳子断然声明后,仰起脸。 「我不会辞去警职。」 「又没人要你辞职。」 「听说伊崎先生,好像辞去跟踪狂一一〇的工作了。」 「那个男人,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伊崎先生在那边所做的工作引进警界。」 可能来不及,我才会加入急行军的行列。」 好了,我也该走了——衣笠说着便起身,啪地拍了一下口袋后,旋即转向知佳子说「对了、对了」。 「我来找你是为了把这个给你。」 信封里有几张照片。 「江口总子用隐藏式照相机拍的底片洗出来了。」 知佳子看着照片。有伊崎,坐在同桌的那对情侣是…… 「他们俩很登对。」衣笠说。 「是啊,看起来好幸福。」 「想必那时候很幸福吧。」 事情总是这样,他带着叹息说道。 「所谓的幸福,永远只是一个点,难以连成一条线。对真相来说也一样。」 那就再见了——说着,衣笠跨步踏入雪地里。 知佳子喊住他:「衣笠巡查部长。」 他转身。 「请替我向伊东警部问好。您也知道吧,我已经调职了,从一月一日起生效。」 衣笠默然抬手,然后走远了。石津知佳子,看着记录下青木淳子耀眼笑容的照片,决定在公园里多待一会儿。 深夜的电话。 「喂?」 「怎么了?这时候打来。」 「我一直找不到你,每次打来你都不在。」 「我有很多事情需要一个人想一想。」 「那倒是,我可以理解,连我自己都想这么做,可惜我有个连开水也不会烧的老公。」 「发这种牢骚一点都不像石津小姐喔。不过,其实我也正想打电话给你,晚报好像赶不上发刊时间,所以没登。有则新闻。」 「新闻?」 「仓田先生死了。」 「……」 「据说离婚手续办到最后,他和由希子夫人当时正在律师事务所,结果会客室的书柜倒下来,把他压死了。」 「书柜啊……」 「嗯。据说那个书柜很重,连闻声赶来的三个男事务员都抬不起来。」 「那就怪了,那种东西怎么会倒下来?」 「世上就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幸好夫人平安无事。」 「是啊。」 「仓田先生被书柜压住时,据说现场只有他和由希子夫人。」 「真巧。」 「对,是很巧。」 「夫人还算镇定吗?」 「嗯,只是好像有点累。」 「小薰呢?」 「精神状况好多了,因为有江口总子小姐的细心照料。」 「牧原先生。」 「干嘛,这么正经八百的。」 「我问你,你不会辞去警职吧?」 「没头没脑的怎么问起这个?」 「你不能辞职喔,因为像我们这种军队绝对有必要存在,就算路人的动作再慢,也不会撞飞他们。」 「你这个比喻真有趣。」 「不准笑我。」 「我没笑,我不会辞职的,我还得保住糊口的饭碗,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最重要的是,青木淳子还留下一个麻烦的家庭作业给我。」 「别让小薰……,像淳子小姐一样……」 「话说回来,我也不可能当她的专任家教,你说是吧?只有这种科目。」 这次牧原真的笑了,他挂断电话。 那个月的月底,知佳子牵着仓田薰,来到青木淳子生前居住的田山町公寓。生前孑然一身的她,死后的遗物既无人继承也无人整理。困扰不已的房东找上警察诉苦,于是知佳子接下了这桩任务。 屋内收拾得很整齐,青木淳子显然很爱干净。小薰一脸稀奇地四下打量,一下子抓起淳子用过的洗面皂嗅闻、一下子把挂在厨房椅背上的毛衣拿起来往身上披、一下子试穿淳子的拖鞋。知佳子任由小薰自由行动,自己则忙着挑拣东西装进纸箱。家具和窗帘都是便宜货,房东会欣然接收的东西恐怕只有餐桌上的新电脑。 小薰绕着屋内四处打转,在床头倏然驻足,她拿起枕畔的小狗布偶,仔细打量。 然后嗫语。「在哭耶。」 知佳子「啊」地反问。少女愣住了。 「怎么了?」 「小薰,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说话呀。」 但知佳子觉得,或许小薰的心灵之眼就像那次透视牧原一样,看到了什么…… 「喔,那大概是阿姨的错觉吧。」 「阿姨。」 「什么事。」 「这个狗娃娃,我可不可以带走?」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布偶,有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珠,一边耳朵已经绽线,几乎快掉了。说不定是手工做的,说不定是淳子的母亲给她的。 「嗯,可以呀。」说着,知佳子点点头。「你要好好珍惜。」 「嗯!」小薰抱紧布偶。 她们大致收拾完毕,一走出屋外,只见露天楼梯那里站着一个染红发、下巴尖削的年轻女孩,手上还拿了一小东花。知佳子扬声问她是谁。 「呃……」 女孩抓紧羽绒外套的领子,仿佛一开始就知道会遭到拒绝,所以先摆出臭脸、噘起嘴巴说道:「我想送花,给原先住在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 「嗯,她死了。应该说,被杀死的,被男人强迫殉情。」 知佳子瞪大了眼。「你是说青木淳子小姐?」 「嗯。」女孩以另一只手胡乱抓抓头发。「电视上也有报导嘛。我一看照片就认出是她,所以打电话去电视台,说我是她的朋友,费尽唇舌才要到这里的住址。」 「噢……。你们是怎样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知佳子报上自己的姓名,并拿出警用手册证明身分,简单说明来此的目的。那女孩倒也不惊讶。 「大婶,你是刑警啊。」 「嗯,是啊。」 「我啊,只见过淳子小姐一次。她……,是来找我以前的坏朋友。」 她耸耸肩,想必羽绒外套下的肩膀瘦骨嶙峋。 「不过我那个坏朋友也死了。」 「是吗?就凭这点关系,你还特地送花来悼念她啊。」 「嗯。该怎么说……,这是应该的吧?人都死了,起码也该送束花给她。因为,她看起来好寂寞。」 「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我可以代她收下来吗?替你供在她的房间里。」 年轻女孩嗯了一声点点头,把花递上。「我啊,名叫伊藤信惠。」 「伊藤信惠小姐啊,谢谢你。」 信惠再次耸耸肩,大概是道别的意思吧,然后一个转身准备迈步离去。可是,她这时才发现一直躲在知佳子背后的仓田薰。 信惠看着小薰,小薰也仰望着信惠,用那种开朗的表情。 「大婶……,刑警小姐。」信惠问。 「有事吗?」 「这孩子是淳子小姐的妹妹吗?不会吧,她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妹妹吧?」 知佳子没回答,小薰已抢先说:「嗯,我是啊。」 是喔……,信惠感叹着,再次仔细打量小薰。 「你呀,将来应该会比你姐姐更漂亮。」她坦率地说,「不过,千万要小心坏男人哟。这种人到处都是。」 「嗯,我知道。」小薰说着点点头。 那就再见罗,伊藤信惠说完就跑了。小薰朝知佳子伸手,表示想拿那束花。 「也好,那就拜托你罗。」 楼梯下,小薰莫名地转身,任由寒气冻红双颊,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 「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