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女王》 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bdmbws 录入:提督,战列舰上可以养狗吗? 修图:再也不要干活?(????)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海盗女王。葛洛妮。盖尔人。 亚兰·乔斯林…………苏格兰高地人。葛洛妮的侍从。 洛伊·乔斯林…………亚兰的弟弟。 杜达拉·欧马利………葛洛妮的父亲。欧马利族长。根据地为贝尔克莱尔城。 马克提拉………………欧马利族人。 贾拉克…………………马克提拉的儿子。 欧辛……………………欧马利族人。 茉拉……………………欧辛的女儿。 狄恩……………………舵手。 弥亚赫…………………医师。 坎贝尔…………………欧马利族的战士集团统领。队长。 罗涅……………………坎贝尔队长的副官。 琼恩·华勒斯…………坎贝尔队长的常备兵。 杜娜……………………坎贝尔队长的女儿。 阿尔斯…………………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菲利姆…………………葛洛妮的海军人员。 托伊利…………………戈尔韦的划船奴隶。巴巴利人。 米格尔…………………戈尔韦的划船奴隶。西班牙人。 欧文……………………葛洛妮的儿子。 马罗……………………葛洛妮的儿子。 提波特…………………葛洛妮的儿子。 欧斯卡…………………亚兰的儿子。 德纳尔·欧弗拉赫提…欧弗拉赫提族长。根据地为布诺温城。 达默特…………………德纳尔的侍从。 丹冈·鲁亚……………达默特的士兵。 麦克威廉·巴克………梅奥大族长。库兰里卡德伯爵。死后,此名由代代族长继承。 孔恩·欧尼尔…………阿尔斯特大族长。泰隆伯爵。 萧恩·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 马修。欧尼尔…………孔恩·欧尼尔的儿子。萧恩的异母兄。 休·欧尼尔……………马修的儿子。 迪比德·巴克…………德纳尔的姐夫。以克鲁湾东北沿岸一带为领地。 理查德·巴克…………迪比德的儿子。 威廉·巴克……………迪比德的儿子。理查德的弟弟。 尚恩·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 布洛南·康罗伊………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尚恩的弟弟。 芬纳蒂…………………布洛南的侍从。 柯马克·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族长。盖尔爱尔兰人。 克尔敏·麦克纳利……柯马克的儿子。 加尔·麦克纳利………克尔敏的弟弟。 雷德·休·欧顿涅尔…阿尔斯特族长。 耶梅儿·妮·弥莉莎…住在德里斯科岛的女巫。盲人。 巴拉……………………独眼矮子。与欧马利交易。 伊莉莎白女王…………二十五岁即位。新教徒。 玛丽……………………伊莉莎白的异母姐姐。罗马天主教徒。死后由伊莉莎白继承。 亨利八世………………玛丽和伊莉莎白的父亲。 菲利浦二世……………西班牙国王。与玛丽结婚。罗马天主教徒。 罗伯特·塞西尔………枢密院顾问官。矮个儿。 威廉·塞西尔…………罗伯特·塞西尔的父亲。大宰相伯利男爵。 奥兰多·伯德…………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 罗伯特·迪弗罗………艾塞克斯伯爵。枢密院顾问官。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佩斯…………………御医。自葡萄牙亡命而来的犹太人。 傅利欧…………………罗佩斯的徒弟。 法兰西斯·沃辛汉……国务大臣。特务头子。 沃尔特·雷利…………近卫队长。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罗伯特·达德利………莱斯特伯爵。伊莉莎白女王的情人。 亨利·里斯莱…………南安普敦伯爵。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有阿多尼斯之美誉。 法兰西斯·贝肯………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之一。 乔治·宾汉……………康诺特的行政官。 克里斯多弗·何奥……盎格鲁爱尔兰人。驻留于戈尔韦的小队指挥官。 林区……………………富贾。戈尔韦市长。 柯努亚·欧德里斯科…盎格鲁爱尔兰人。爱尔兰岛西南部之德里斯科岛为其领地。 汤姆·巴特勒…………奥蒙德伯爵。以基尔肯尼为领地。盎格鲁爱尔兰人。 佩洛特…………………爱尔兰总督。 费兹威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的后任总督。 威廉·拉赛尔…………爱尔兰总督。费兹威廉的后任总督。 托马斯·巴尔…………爱尔兰总督。威廉·拉赛尔的后任总督。 琼恩·伊比林…………受伊莉莎白女王委托制造火药。独眼。 哈曼·福克……………伊比林的火药工厂师傅。 纳撒尼耶尔·福克……哈曼·福克的儿子。 妮儿……………………哈曼·福克的继室。 威尔……………………「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泰尼·杰克……………「彭布罗克伯爵剧团」的演员。 克里斯多弗·马娄……「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 序章 英格兰 —1593~— 牛颈骨上刻着线般的细沟。孩子的小手将铜线穿过沟槽,再以刀刃裁断。姐姐用锉刀磨利前端。金属粉尘在阴暗的小房间里漫天飞扬。北侧窗外飘来泰晤士河的恶臭。 别针工匠的父亲将金属短线焊接在针头上。一千支可以赚到一块面包的钱。一家人默默地埋首干活,无暇去想这些堆积如山的别针要被送往何处、卖给什么人。 装满了别针的盒子,堆积在河畔林立的批发仓库里。 泰晤士河河口蝎集了数量惊人的帆船,它连接伦敦与英格兰各地,并将英格兰与全世界连接在一起。满载毛织品的英国商船扬帆出海,前往异国港口。英格兰东北部的海港运来煤炭,东海岸运来谷物、起司、麦芽、培根,西南部则运来锡矿。同时女王的海上猎犬所乘坐的私掠船,在汪洋大海掠夺西班牙及葡萄牙商船的香料、金银与砂糖,满载而归,丰富女王的财政。 泰晤士河并连接了王宫与贫民窟。白厅宫等王宫、贵族富豪的壮丽宅第林立的泰晤士河一区,其对岸的南华克是声色之地,剧场、斗熊场、斗鸡场等赌场和妓院挤得水泄不通,狭隘的巷弄形成迷宫。 连系大河两岸的唯一一座桥梁上,两侧民宅商家栉比鳞次,并且多处在上层相互连结,就宛如行走在顶部到处是开口的洞窟一般。桥梁门楼上,高高竖着的棒子前端插着叛国贼的首级,有时多达数十支。 女王之都的居民数目正呈现爆炸性的成长。公共土地及空地不断地变成屋舍密聚之地。建筑工地上,木制小型起重机正在搬运沉重的石材与木材。码头的货物装卸区,起重机也大显身手。起重机的动力是人,车轮状的巨大脚踏车里坐着两名苦力,以水平轴木为支撑,奋力踩踏着。他们从早到晚,就只是不停地踩踏车轮。 人声鼎沸的齐普塞街市场与东边的林登豁市场喧嚣声不绝于耳——平时皆是如此,然而这一年,一五九三年,伦敦却陷入了不祥的萧条之中。 造成欧洲人口减半的鼠疫,这阵子似乎偃旗息鼓,然而去年南华克的居民却出现感染。疫病迅速蔓延,现在仍陆续有人发病。 伦敦遭受鼠疫污染的消息也传至他国,有些国家甚至拒绝来自伦敦的商船入港,对国家经济造成影响。 王宫使用的水,是以导管从北部的泰伯恩或海格特的泉水输送而来。即使如此,仍无法彻底防堵疫病侵入宫殿。 一艘船载着装满别针的箱子之一,行经汇聚全伦敦所有污水的泰晤士河,送往王宫。 包裹女王身体的银色塔夫绸礼服上别满了无数的别针。几名女侍合力别起有裂口装饰的袖子,以及呈扇形展开的皱领。 即将年届六十的老女王,脸上的皱纹涂满了用铅、醋、蛋白及明矾调合而成的香粉。为了去除皮肤上的黑斑,女王每晚使用以蛋白和明矾调制的药水,却毫不见效,具毒性的明矾只是徒然让牙齿变黄、缺损。大大地敞开的领口露出如蕾丝褶边般起皱的胸脯,为了保持这里的皮肤白皙,使用硼砂和硫黄保养。以前被女王处以斩首刑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以葡萄酒泡澡来维持肌肤柔嫩,但英格兰女王没有那么奢侈,泡的是添加香料的牛奶澡。话虽如此,她还是无法舍弃明矾这项奢侈。明矾的价格会变得高不可攀,是因为教皇不允许新教徒从土耳其廉价购买。教皇握有其领土生产的明矾独占权,即使是与罗马教廷断绝关系的英格兰,也只能透过安特卫普港来购买教皇的明矾。明矾是染布时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枢密院顾问官罗伯特,塞西尔离开坐落于萨博伊宫殿对面的自宅艾克史达馆,吩咐有护卫随行的马车前往宫殿。 为了消灭鼠疫病毒,大街小巷都在焚烧沥青与柴薪,蒸熏硫黄、安息香和乳香。四下弥漫着气味呛鼻的烟雾。每当饱含恶臭的风吹入车厢,罗伯特·塞西尔便会把挖空果肉、塞了浸泡香水和醋的海绵的柑橘放到鼻子前面防堵。平时完全无视于禁令,在路边堆积如山的厨余垃圾,现在清除了不少,全是因为鼠疫猖獗,取缔变得严格之故。 塞西尔的马车,被一头安了华丽马具的灰马赶了过去。罗伯特·塞西尔看出在马上也不致意、快马加鞭的是女王最宠爱的青年贵族——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 艾塞克斯伯爵与罗伯特·塞西尔只差了三岁。若说二十六岁的艾塞克斯伯爵是青年,那么二十九岁的罗伯特·塞西尔也应当如此称呼,然而两人的外貌却有着十几岁的差异。 罗伯特·塞西尔有自知之明,论容貌,自己根本无法与老女王宠溺的美貌青年相提并论。塞西尔的额头宽阔突出,下巴却是柔弱尖细。 站在马车后方的侍从奥兰多·伯德把脸探进车窗问: 「要命令车夫赶过去吗?」 他指着也不致意,激起泥沙奔驰而去的马屁股说。 难得奥兰多像这样积极地多事。看来他相当咽不下这口气。 「别理他。」塞西尔轻轻甩了甩戴着香水手套的手。「你知道艾塞克斯的目的地吧?」 「是的。」奥兰多·伯德颔首,表情不变。 药店前挂着招牌,写着「内售预防疫病药丸,效能卓越」、「本店有售恶疫万能药」、「特效解毒剂,务必一试」等等;医家则张贴出广告宣传「本医师来自威尼斯,博学多闻,曾治愈众多瘟疫患者」、「本医师资历丰富,能解一切病毒,传授预防瘟疫之秘方」,门前大排长龙。 塞西尔的马车前方被人墙堵住了。一名身穿天鹅绒背心,披着斗篷,外貌十足可疑的男子正高举算命天宫图,为群众的民众占卜运势。人们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也就是自己是否能够逃离黑色死亡天使的魔掌。车夫挥鞭赶走用煞有介事的说词兜售护身符的男人。人群一哄而散,但很快又靠拢到自称占星术师的男子身边。 目的地相同——不出罗伯特·塞西尔所料,走下马车后,宫殿前就系着艾塞克斯伯爵的马,马夫正在喂马喝水。 站到地面一看,罗伯特·塞西尔只有十二、三岁孩子的身量。他的上半身与成人无异,但双腿极端地短。身边的人告诉罗伯特·塞西尔,这是因为他小时候从奶妈怀里摔下来所致。如果他的父亲不是深受女王信赖的大宰相伯利爵士威廉·塞西尔,他肯定只是个笑柄。 然而这名相貌丑陋的小侏儒却聪慧过人,机智绝顶,官拜枢密院顾问官,与父亲伯利爵士共同执政。 三年前,国务大臣沃辛汉爵士过世,职位空了下来,现在由宰相伯利爵士威廉·塞西尔兼任。执行国务大臣职务的伯利爵士身边,总是有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如影随形,甚至引来宫廷耳语,认为一切国务皆受到塞西尔父子所掌控。伯利爵士希望儿子接任国务大臣之位,但女王认为他还太年轻,不肯答应。 另一方面,艾塞克斯伯爵则推举和他过从甚密的人选成为大臣。 对老臣反感的年轻贵族之间,艾塞克斯伯爵的声望极高,他们聚集在艾塞克斯伯爵的居馆交流感情,而朝臣亦分为塞西尔父子派与艾塞克斯伯爵派,明争暗斗。 目前仍为空席的官位还有一个,也就是司法大臣之职。因为前任司法大臣晋升大法官而空了下来。 艾塞克斯伯爵也想要把跟班之一的法兰西斯·贝肯拱上这个位置,正在向女王请愿。 然而只要是精明老练之人,都明白对于国事,艾塞克斯伯爵的能力形同婴儿。女王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罗伯特·塞西尔要侍从奥兰多·伯德在马车里等待,请求谒见女王。他被带到女王寝宫前的房间。 王宫里也充满了驱逐鼠疫的浓烈熏蒸气味。 分开的垂帘里面,女王前方 站着一脸潮红的艾塞克斯伯爵。女王年轻的情人拥有直入寝宫的特权。 看来艾塞克斯伯爵前来问安时,女王年老佝偻的身躯正即将把那身用数量惊人的别针塑型而成的衣服穿戴完毕。头上的假发有些歪斜,应该是仓卒戴上的。 艾塞克斯伯爵散发出悍马的气味。罗伯特·塞西尔心想,他与女王同床共枕时,应该也散发出相同的气味。 对于这名继承了亡父莫大的债务、在贫穷中喘息的美青年,女王赐与了他不可胜数的特权。她给了他骑士统领的头衔、给了他甜葡萄酒的专卖权,而今年二月,女王又不顾反对声浪,任命他为枢密院顾问官。也就是艾塞克斯伯爵晚了一年,赶上了罗伯特·塞西尔的地位。 尽管年收无虞,但由于本人无止境的铺张浪费,他的贫穷不见改善。为了让艾塞克斯伯爵填补债务,女王借了三千英镑给他。话虽如此,女王向来严格区分宠爱与金钱,期限一到,便毫不留情地催促还款。原本就已经负债累累的艾塞克斯伯爵被迫将唯一没有拿去抵押的奇斯顿领地交给女王。虽然他拥有葡萄酒专卖权,但也有一定的期限,当契约到期,能否继续保有,全看女王的心情。 「费雷拉自白了。」 艾塞克斯伯爵高声宣布的内容传进塞西尔耳里。 「他是奉西班牙国王之命……」艾塞克斯伯爵说到一半,支开女侍。 「如果不方便,我晚点再过来。」塞西尔恭敬地说。 「不妨,进来吧。你有什么事?」女王说。 「家父派我过来。原本应该由家父亲自谒见,但他的宿疾痛风发作,无法起身。」 塞西尔瞄了女王的礼服一眼,「陛下正要办公?」 「我正想去探望你父亲呢。结果艾塞克斯正好来了。费雷拉自白的事,你也听说了吗?」 「不,我初次耳闻。虽然我知道陛下准许艾塞克斯伯爵审问费雷拉。」塞西尔回答,又接着说:「据我听说,艾塞克斯伯爵在伦敦塔进行极残酷的审讯。」 「是直接审问他的肉体呢。」 是拷问吗?女王问,塞西尔以垂视作答。 「费雷拉供称罗佩斯医师收取西班牙的金钱,从事双重间谍。我下一个要讯问罗佩斯。」艾塞克斯伯爵激动地说。 「我不许你拷问那位老人家。」女王厉声说。「遭到严刑拷打的人,只会说出拷问者想要的答案。」 「陛下的侍医可能是间谍,兹事体大。我会要他招出实话,请交给我吧。」 下去,女王挥了挥手,就像在这么说。 「陛下,臣担心您的安全,请千万不要服用罗佩斯处方的药。」 「什么意思?你是在指控罗佩斯会对我下毒?」 自从鼠疫肆虐以来,女王自不必说,众多的女侍、朝臣皆服用女王的侍医、擅长占星术及医术的犹太人医师——罗佩斯所处方的预防药物。罗佩斯依据天体运行调配出来的处方药丸,是以胡桃果肉、芸香、无花果、盐、醋及捣碎的大蒜混合而成,因此每个人的口中都散发出大蒜臭味。 女王服用的药丸,皆由罗佩斯亲手调配。 「请更换御医,并尽速处理费雷拉一事。」 「好,我会在近日召集枢密院顾问官,举行紧急会议。费雷拉的自白写成文书了吧?」 「是的,已经要他签名了。我为了尽快报告陛下,快马加鞭赶来。我担忧得坐立难安。」 「谢谢你,我忠实的罗宾。」 女王伸出手来,艾塞克斯伯爵面露满足的笑容,把嘴唇凑上那浮现粗大静脉的手背。「拜托你了,贝丝。」这时塞西尔听见,艾塞克斯伯爵轻呼应该只会在闺房叫出口的女王闺名。——如果没有我,他们一定已经彼此相拥了……。他心想。 「别忘了任命法兰西斯·贝肯为司法大臣的事。」艾塞克斯伯爵小声但坚定地附耳对女王说,但女王推开他站起来。 「你才别忘了。不要得寸进尺,没有人能命令女王。」 为了平息愤懑,女王闭眼半晌,然后表情变得温和。 「罗宾,你这阵子有些得意忘形了。」她带着苦笑竖起手指,就像个教训撒娇孩子的母亲。女王的手脚以女人来说相当大,手指修长。 每一根手指,从根部到关节都戴满了戒指,看起来就像宝石柱。 瞬间,一道眩目的光刺入塞西尔眼中。是窗外的阳光反射镜子,折射在一颗戒指上,熠熠生辉。 女王拔下那颗巨大蓝宝石镶碎钻的戒指,套在艾塞克斯伯爵的左小指上。 「傲慢的你一定又会惹我生气。无论如何都必须恳求我原谅时,就把那颗戒指还给我,我会原谅你一次。」 女王的言行矫揉造作,就仿佛无视于在场的塞西尔,或者是刻意在向他炫耀? 艾塞克斯伯爵轻吻了一下戒指退出后,「毒杀、暗杀,啊!」女王颓坐在椅子上,双手掩住面颊。「尼德兰的奥兰治亲王被暗杀了。法国前任国王也被暗杀了。我也不知道遭受过多少次攻击。西班牙想要把我除之而后快。」 远在三十年以前,逃过异端审判的犹太人医师罗佩斯自葡萄牙亡命到英格兰。当时他在圣禄茂医院担任专任医师。罗佩斯不愧是年轻时在义大利修习过医术,由于诊断准确,处方有效,知名政府高官、王公贵族都开始指名他为主治医师。他被起用为女王御医,也已经七年了。罗佩斯在霍本定居,抛弃原来的信仰,改上英国国教教堂。 「艾塞克斯原本也是找他当主治医师呢……。是看到他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吗?」 「罗佩斯不管在财产、地位或名声方面,境遇皆无可挑剔,他何必如今再为西班牙卖命?说他企图毒杀陛下,实在荒唐。」 塞西尔加重语气说。 「诚如陛下所知,家父和我为了陛下,在各地布下了情报网。如果罗佩斯有任何一丝可疑的举动,家父与我不可能一无所悉。一定是艾塞克斯伯爵急于立功,多疑误会了吧。」 但塞西尔父子也明白,艾塞克斯伯爵的情报网亦不容小觑。 尤其是安东尼与法兰西斯这对贝肯兄弟加入幕僚后,实力更是大增。 伯利爵士的小姨子是贝肯兄弟的母亲。换句话说,贝肯兄弟是罗伯特·塞西尔的表兄弟,对伯利爵士而言,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父亲过世后,贝肯兄弟原本期待舅舅伯利爵士会提拔他们,没想到爵士对他们不理不睬。 结果贝肯兄弟投入了艾塞克斯伯爵阵营。 艾塞克斯伯爵虽然花钱如流水,但并非纸醉金迷,也把钱用在派遣密探至全欧洲搜集情报上面。在俯瞰泰晤士河的艾塞克斯邸深处的房间,贝肯兄弟逐一接获有关苏格兰、爱尔兰、法国、尼德兰、义大利、西班牙、波希米亚等各地贵族的动向及军队活动,加以解读分析——据说如此。而且艾塞克斯伯爵的妻子是已故沃辛汉的女儿——深受自己宠爱的艾塞克斯伯爵居然与别的女人结婚,这件事曾令女王大为光火。曾是国务大臣的沃辛汉,以特务头子的身分发挥他的辣手。而沃辛汉与伯利爵士同心协力辅佐女王,因此塞西尔父子也利用了沃辛汉留下来的人脉;但艾塞克斯伯爵肯定也透过妻子的关系,利用了这个管道。 即使如此,对于罗佩斯的问题,塞西尔自信十足。因为把罗佩斯私通西班牙这个假情报流给艾塞克斯伯爵阵营的,就是塞西尔。 女王尽管表情仍显得不安,但她召来女侍,摘下烦人的假发递过去。她毫不犹豫地把理得极短、老态毕露的白发头曝露在罗伯特·塞西尔面前。 「既然听你转述状况,我就不去探望伯利爵士了。」女王说着,要女侍除下拘束的皱 领。女侍们的手中堆起数量惊人的别针。 「简直像在穿戴铠甲。」 「是名为『女王』的铠甲呢。」塞西尔说。 「我穿着『女王』和『国王』这两套铠甲。不过小不点,在你面前,我会卸下这些。」 塞西尔报以微笑。他具备宛如五十多岁熟龄男子的分寸、慎重以及老猞。 女王一手按在额上,闭着眼睛,塞西尔问:「陛下在想什么?」 「你的记忆从几岁开始?」女王唐突地反问。 「这个嘛……」 「那个时候我三岁。」 这不是塞西尔初次听到这番回顾。相同的话一再重复,也是老衰的征兆吧。 三岁时的记忆能有多真确?应该是透过后来得到的知识,加以补强的吧。 当时年幼的伊莉莎白,在伦敦北方约二十哩处的哈弗多夏的汉兹顿,与奶妈一同生活。那一年,都已经到了穿毛料衣会感到闷热的季节,伊莉莎白却没有夏服可穿。因为母亲没有寄来适合她成长后身材的新衣服。后来伊莉莎白才知道,原来那意味着母亲安妮,博林之死。安妮在父亲亨利八世命令下被斩首了。亨利八世一生拥有六名妻子,安妮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为了与家世显赫且忠贞不渝的第一任妻子离婚,另娶安妮为王妃,亨利八世背叛罗马教廷,抛弃天主教,自封为英国国教最高领袖。英国国教属于新教。若是国力因此衰退,此举肯定会被挞伐为不经考虑的愚行,然而亨利八世借此斩断罗马教廷的钳制,确立英王的权威,因此受到敬畏。即使如此,国内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纷争依然扰攘不休。 「你也坐吧。」女王转换心情似地说。「伯利爵士要谈的是鼠疫的问题吗?疫病是否有平息的迹象?」 「相当困难,尽管我们已经试过所有的方法了。为了贯彻鼠疫条例,目前正派人监视市内。南华克的剧院、秀场等从今年开始,就一直勒令停业。」 「有多少成效呢?」 「依过去的记录来看,鼠疫在夏季最为猖獗,冬季则会沉寂下来。」罗伯特。塞西尔让矮短身躯坐在椅子里,面带些许微笑继续说。「这是陛下许可的,所以您应该知道,听说像南安普敦伯爵就厌恶瘟疫肆虐的首都,到威尼斯避难去了。」 南安普敦伯爵亨利·里斯莱是崇拜艾塞克斯伯爵的集团一分子。他是个还不到弱冠二十的年轻小伙子,有着宫廷第一美少年的美誉。每当艾塞克斯伯爵与南安普敦伯爵肩并着肩、耳鬓厮磨地进宫,众女侍的眼神便会异样地闪闪发亮,宫廷的室温也会随之骤升。 南安普敦伯爵十六岁的时候,伯利爵士曾经想让孙女与他成亲,却遭到拒绝。 「我认为陛下也该提早例年的夏季出巡,以保安泰。」 每年夏季,女王都会离开首都,出巡各地。名目是让国民广为瞻仰女王尊容,以提升对元首的敬爱之心。 「就这么办吧。」女王露出的笑容,就像个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少女。「我第一个要去访问位于沃坦姆·克罗斯的塞西尔家别墅,泰欧巴德馆。帮我安排。」 塞西尔强自压抑差点就要溜出口中的叹息,连忙换上欢迎的表情:「这是臣的光荣,陛下。」 「这就是你要转达的伯利爵士的提议?」 「不,家父要转达的是别的事。」 「是关于西班牙的新情报?」 就在五年前,号称无敌舰队的西班牙大舰队进犯英吉利海峡。虽然英格兰得到恶劣天候之助,成功击退西班牙大军,但超大国西班牙并不会因为一次的败北就一败涂地。他们重整船队,准备进行复仇战,两国依然处在战争状态。法兰西斯·德瑞克与约翰·霍金斯等「女王的海上猎犬」更加凶悍地攻击西班牙的殖民地,袭击商船,令菲利浦二世头疼不已。 「奥蒙德伯爵致函家父。」 「噢,汤姆啊。」 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是女王眼下的红人之一,甚至能与艾塞克斯伯爵争宠。 他的领地在爱尔兰的基尔肯尼,是盎格鲁爱尔兰人。 爱尔兰的居民分为三种。一种是自耶稣诞生六百年前便来到岛上,驱逐原住民定居下来,在凯尔特民族中被称为盖尔的种族——盖尔爱尔兰人,他们是原本的爱尔兰人,占了居民的绝大多数;但是到了十二世纪,征服英格兰的诺曼人来袭,支配了爱尔兰。这些诺曼人大贵族与盖尔的大族长联姻,开始与盖尔人同化。他们被称为盎格鲁爱尔兰人。又到了十六世纪,亨利八世打出将爱尔兰完全收归为英格兰殖民地的方针,积极让英格兰人移民入殖。他们被称为「新英国人」,虽是少数,却有英格兰政府做为强大的后盾。 盖尔人诸族长不可能轻易向侵略者低头,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大贵族也群起抵抗。光靠武力压制需要大笔开销,而英格兰的财力远不及拥有广大殖民地的西班牙那般富裕。 亨利八世采取的政治策略,是只要盖尔人族长愿意将领地暂时献给英王,发誓服从英格兰法律,英王便重新授予该地做为封地,并保障其权利。 亨利八世的女儿伊莉莎白女王亦承袭了乃父政策。她也采取让族长自相残杀,削弱其经济力与军事力的策略。 盎格鲁爱尔兰贵族中,现在仍有人持反英立场,但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对英格兰女王十分忠实。 「爱尔兰!」 女王握紧拳头,朝无形的事物击去。那一瞬间,塞西尔感到背脊发颤。 女王有时十分优柔寡断。在过去,沃辛汉与伯利爵士保护了女王。女王会拖延做出困难、令她不悦的决定,或是让事情暧昧地不了了之,并拒绝被强制走向某一个方向;但很多时候,这反而带来了好的结果。有时她强调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在市民面前表现出对他们深切的关怀;而有时她又表现得像头迅猛的狮子。她的母亲被父亲处以斩首刑,她被咒骂为私生子,被继承王位的异母姐姐囚禁在伦敦塔;登基后依然被暗杀者狙击性命,把视为叛徒首谋的苏格兰女王斩首,这引发了与西班牙的战争;她为了攸关国家兴亡的外交问题烦恼,享受舞蹈,耽溺于年轻男子,愉快地欢笑,老狯地行事,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就这样老去。 但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言行,令人联想起她那个曾被指控为女巫的母亲安妮·博林——至少在塞西尔知道的范围内。 「爱尔兰,烫手的蛮族国家!」说出此话时,女王已经收敛那一闪而逝、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你提到汤姆来信,是关于爱尔兰情势?我希望是个好消息,比方说叛乱完全镇压了。」 塞西尔寻思着刚才的恶寒究竟是因何而起,同时把两封信函呈献给女王。封缄已开的一封,是奥蒙德伯爵寄给伯利爵士的,塞西尔也已经看过了。信上提到盖尔有个叫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女人欲向陛下请愿,恳请女王接见,望伯利爵士能代为美言。尚未开封的另一封信,则是葛兰纽艾儿·欧马利写给女王的请愿书。 女王先打开已开封的信件瞥了一眼:「为何汤姆不直接写给我?」 「若是陛下不感兴趣,一口回绝,那这事再无转园余地,因此才会转求家父美言吧。」 「然后你再替伯利爵士美言?」 「家父与我都不直接认识那名女子,因此只能代为转达。」 「葛兰纽艾儿。真古怪的名字。」女王拆封,浏览内容。「看来有点学识。」 看完信后,女王将展开的信件交给塞西尔。是字迹流丽的拉丁文。 「应该是请圣职者代笔的吧。我不认为盖尔女人能读写拉丁文。」 「伯利爵士还没有看过这女人的信吧?」 「若是 只有这个女人突然送来一封信,家父也会预先过目,详加调查之后,再向陛下禀报;但毕竟还附上了奥蒙德伯爵的来信,臣不敢擅先拆阅。」 「这女人说的事有实证吗?」 「我会进行调查,但需要时间。请陛下宽限一个月,再行报告。」 「好吧。也请伯利爵士读读这女人的信,给我意见。」 「遵命。」 塞西尔退出寝宫一看,艾塞克斯伯爵正在通道上埋伏他。 「你跟陛下打了什么小报告?」 「与你无关。」 「罗佩斯的事,你少插嘴。」 「让开,我很忙的。」 奔放的年轻骏马做为玩伴,确实再适合不过,但无法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女王也明白这一点——塞西尔认为。 因为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这个人,罗伯特·塞西尔度过了悲惨的少年时期。 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父亲,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为了将爱尔兰北部收为殖民地而出海远征。当时伯爵指挥的士兵做出了惨无人道的行径。在北部小岛登陆的数百名士兵将所有的岛民全数屠杀殆尽,连妇孺也不留活口。然而伯爵没有获得出色的战果,病死在都伯林。为了筹措远征费用,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将自己的领地做为抵押,向女王借了八万英镑。 父亲过世时,留给十岁儿子的只有巨额的债务。 伯利爵士以监护人身分将罗伯特·迪弗罗带到艾克史达馆照料,让他接受与自己的儿子罗伯特·塞西尔相同的教育。 身边的人,好感都集中在人见人爱、俊美又境遇堪怜的少年身上。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认为躯体残缺的人连心性都是扭曲的,罗伯特·塞西尔不得不扮演和善的年长好友,与罗伯特·迪弗罗相处。他表现得仿若没有一丝嫉妒、眼红这类情感。他无法忍受内心被看透,那是奇耻大辱。 只有比塞西尔小三、四岁,几乎与罗伯特·迪弗罗同龄的侍从奥兰多·伯德看过罗伯特·塞西尔懊恨地哭泣的表情。因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罗伯特·迪弗罗,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嘲笑丑陋的少年,对他做出恶意的欺凌。话虽如此,这美丽的少年并非生性较常人来得残酷。对小孩子来说,暗地里凌虐丑恶的事物,是天经地义的行为。而在大人面前隐藏这一点的狡诈,也是理所当然的天性。 如果您希望的话,奥兰多只提起过一次,我愿意向众人证明,那位寄人篱下先生干了哪些好事。不准,塞西尔说。打小报告只会令自己显得更凄惨。 奥兰多的来历,罗伯特·塞西尔并不清楚。他只听说是父亲为了儿子,在奥兰多还小的时候从穷人家买来的,形同奴隶。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时,奥兰多也和塞西尔一起同窗共学。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也进了剑桥大学,但他念的是三一学院,因此不必碰面。 如今,除了奥兰多·伯德以外,塞西尔从不在他人面前卸下他那身毫不介意肉体缺陷、形象高洁温厚的铠甲。就如同女王总是全副武装那样。 深获女王信赖的宰相伯利爵士坐在床上,撩起白色睡袍衣摆,将瘦骨嶙峋的双脚浸泡在倒满药液的桶中,让仆役用布擦干。 这是罗佩斯医师处方的药液。罗佩斯只告诉他,是用迷迭香与蒸馏四次的生命之水装入密闭容器,保持五十小时微温,再蒸馏制成的,但不肯透露何谓生命之水、两种材料又是以什么样的比例混合。若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就不再是秘药了。 罗佩斯指示每天早上将一盎司药水加入饮料服用,并一天两次,用此液擦脚。 父亲说有效果。药液散发出烈酒的气味。 父亲还必须健朗地继续执政好几年。直到将艾塞克斯完全踹下台、塞西尔的权势巩固为止。 之后他想让父亲尽量过着平静的日子。塞西尔对父亲的关心仅止于此。 「接下来我来。」他要仆役退下,关上房门。 伯利爵士在阅览葛兰纽艾儿的请愿书时,塞西尔屈下身子,用湿布擦拭父亲病痛的脚。 父亲蹙起眉头,咒骂挥之不去的疼痛,读完拉丁文的请愿书后问:「你怎么想?」 「我认为卖个恩情给盖尔爱尔兰人,有助于防止他们与西班牙联手。」 英格兰面对法国与西班牙这两个先进的强大国家,赌上生死存亡。如果爱尔兰与西班牙密切合作,英格兰的立场将岌岌可危。即使必须使出有些强硬的手段,也非让爱尔兰隶属于英格兰不可。 「啊,可以了。用干布擦干吧。」 「但是,必须尽可能查清楚这个女人的底细。我会要秘书去调查来自都柏林的报告书里有没有关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事。 即便是塞西尔父子,也不可能将数量庞大的报告书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我会再派两个机灵的部下到都柏林,探查当地情况。」 「很好,人选就交给你了。」 父亲点点头,就像在说他变得可靠了。 塞西尔扶父亲躺下,调整好枕头的位置,「还有,关于艾塞克斯伯爵,」他接着说。「他还是老样子,请求陛下让法兰西斯·贝肯担任司法大臣。」 「我已进言陛下,让副司法大臣升任比较妥当。」 「法兰西斯·贝肯反对增加对西班牙的国防经费,触怒了陛下,所以我想不管艾塞克斯再怎么死缠烂打,应该都没有指望。可是父亲大人,法兰西斯·贝肯是个极具才智的人才。与其一味排除,设法笼络他,让他加入我们的阵营才是上策。」 「若是锋芒压过你,我会除掉他。」 「我不会让他凌驾我之上的。」 罗伯特·塞西尔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 绊脚石要彻底摧毁。这是伯利爵士透过实践,传授给儿子的教训之一。 自从获得女王恩宠,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就仿佛彻底忘了塞西尔家过去对他的养育之恩。就是因为有恩,因此更感到忌讳吧。即便是忘恩负义之徒,若有利用价值,伯利爵士亦会重用;但如果会阻碍儿子的发达之路,他绝不手下留情。伯利爵士把艾塞克斯伯爵推荐给女王的人选一个个全部屏除了。 必须在伯利爵士老迈龙钟以前,让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在宫中奠定绝对的权力。这是塞西尔父子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然而艾塞克斯不仅深受年轻贵族爱戴,也很受民众欢迎。要除掉他是可以,但这么做,将招致周围的反感。必须避免反而让艾塞克斯博得同情的做法。 「爱尔兰的事,雷利爵士或许掌握了某些消息。」 「我会去问问。还有,我建议陛下为了避免瘟疫波及,最好提早夏季出巡……」 「这是个好主意。」 「陛下说要莅临我们位在沃坦姆·克罗斯的别墅泰欧巴德馆。」 「真要命。」因为没有旁人,伯利爵士重重叹了一口气,塞西尔也垂头丧气。 塞西尔穿过有四名秘书的办公室,前往档案室。这个房间的钥匙只有伯利爵士及罗伯特·塞西尔持有。 填满墙面、数量惊人的文件,除了审判纪录、官方文件及副本外,还有父亲伯利爵士派到各地的密探报告书及取得的私人信件副本。此外,也有从沃辛汉那里继承而来的大量资料。女王的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细心整理了为数惊人的情报,也有许多绝对不能被外人看到的东西。 由于现在正值女王编年史的编纂期间,也有许多人积极提供资料。编纂实务由其他人负责,塞西尔并未直接参与。 中央书桌有一叠距离完成尚远的编年史草稿。是编纂者呈报,请伯利 爵士审阅的。正为痛风的疼痛呻吟的伯利爵士尚未过目。 塞西尔抽出爱尔兰总督送来的报告书副本装钉本,挑选了最新到过去三十年间的份。总共堆成了五座文件山。 他把资料搬到办公室。秘书想要进入保管室帮忙搬运,塞西尔制止了。除了父亲与他,即便是秘书,也不得入内。 锁上保管室的门,命令四名秘书调查有无关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报告后,塞西尔再次坐上专属马车。奥兰多·伯德打开车门,放下踏台。 「到雷利爵士的达拉姆馆。」塞西尔命令,安坐下来。 在女王受到艾塞克斯伯爵吸引之前,沃尔特·雷利爵士集女王的宠爱于一身。在这之前,女王还有两名情人,莱斯特伯爵罗伯特·达德利,以及克里斯多弗·哈顿。两人皆已过世。 三年前,沃尔特·雷利被发现未经女王允许,径行结婚,令女王大为恼怒。女王怒不可遏,甚至将她原本宠爱的男人打入了伦敦塔。虽然雷利两个月就被允许出狱,但女王剥夺了他的近卫队长之职。 约莫十一年前,沃尔特·雷利从爱尔兰南部镇压德斯蒙德伯爵叛乱的战事中归国,开始进出宫廷。他对叛军进行残酷虐杀一事已经被报告给宫廷。或许有夸大其词之嫌,但传闻沃尔特·雷利军在一小时内残忍屠杀了六百人,连妇孺都被碎尸万段,而天主教圣职者被连同鞋子一起用火烧脚,再把鞋子跟烧焦的肉一起剥下,打断腿之后再吊死等等。彻底镇压叛徒,对英格兰人而言是值得赞赏的行为,因此雷利的声望大涨。雷利不否定这些传闻。这时爱尔兰的抵抗已经持续了五年,英格兰为了压制,使出焦土政策。他们烧毁耕地,屠杀家畜,让居民活活饿死。英格兰的守备队长将行军途中遇到的每一个盖尔爱尔兰人杀光,首级放在道路两侧示众,并要投降的爱尔兰人经过尸横遍野的路。尽量减少爱尔兰人的数目。消灭多少,就补充多少英格兰殖民者。这就是殖民政策的方针。 雷利得到战果,回国进宫时,即将年届五十的女王被这个小她二十多岁的强悍男子给吸引了。说得低俗些,她疯狂迷上他了。 正好就是这个时候,罗伯特·塞西尔完成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学业,并结束法国留学,出仕宫廷。 女王如何将诸多的地位与权利赐与沃尔特·雷利,塞西尔都一一看在眼里。女王将位在泰晤士河畔、曾经用来招待国宾的大宅第达拉姆馆赐给雷利做为居馆;尽管只是绅士阶级的儿子,却授予他「爵士」称号;陆续赐给他进口葡萄酒的贩卖权、扑克牌专卖权、厚呢绒专卖权;任命他为锡矿山管理者、康瓦尔与德文的海军副指挥官。最后雷利甚至官拜光荣的近卫队长。 为了迎合彻底殖民爱尔兰的政策,六年前开始,沃尔特·雷利便揽下了爱尔兰西南部芒斯特的殖民行动。他本人身在英格兰,派人代理他的职务,但木材加工及出口对女王的军船制造大有助益,也满足了断头台和绞刑台的需求。不只是经营殖民地,雷利也前往海上,指挥私掠船,大肆活跃。他是女王公认的海盗。 然而不消几年,女王的宠爱就被艾塞克斯伯爵夺走了。 艾塞克斯伯爵是在九年前首次进宫亮相的,当时他还是个清纯的少年。隔年莱斯特伯爵前往尼德兰远征时,艾塞克斯伯爵也一同随行。莱斯特伯爵是女王的第一个情人,传闻都说如果情势允许,他应该早就和女王成婚了。出兵尼德兰时,莱斯特伯爵已不再年轻,与女王之间却有着长年培养出来的深厚信赖。莱斯特伯爵成了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继父。因为妻子早逝的莱斯特伯爵与迪弗罗的未亡人再婚了。少年与继父在战场上共度一年多时光,归国时已脱胎成一个威仪出众的年轻人,与年轻时候的莱斯特伯爵唯妙唯肖。甚至有传闻说他是莱斯特伯爵与迪弗罗夫人私通生下的不义之子。 年过五十的女王,将最后的爱献给了俊美的青年。 尽管已经对艾塞克斯伯爵移情别恋,女王却无法原谅雷利秘密结婚,大发雷霆,是因为她觉得自尊心遭到践踏吧。 秘密结婚一事被女王得知时,沃尔特·雷利正以私掠船队的总指挥官身分在海上航行。他被盛怒的女王召回,打入伦敦塔。之所以能够短短两个月就出狱,不是因为雷利意图自杀未遂,或表现得像个疯子,以引起女王的同情,而是他在海盗方面的成果。下狱期间,他的部下攻击西班牙商船队,缉拿了最大的一艘商船,带回达特茅斯港。船上货物有钻石、珍珠、黑檀、香料,是总额超过十四万英镑的莫大收获。由于船员开始擅自抢夺货物,女王不得不将雷利从牢里放出来,派他到港口。雷利不仅确保了女王应得的份,还将自己的份也献给女王,并献上船上所有的胡椒。光是胡椒,就是莫大的收益了。雷利是因此才获得释放的。 五年前,击退进犯英国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后,命令德瑞克任总指挥官,组织里斯本远征军时,女王禁止心爱的罗宾——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一起出征。但血气方刚的艾塞克斯伯爵违背命令,参加了远征军的主力部队。 虽然并未立下卓越的战功,伦敦市民却夹道欢迎归国的艾塞克斯伯爵。他们把中世纪骑士的理想形像,重叠在于马上英勇挥拳的年轻武人身上,认为他为女王献身奋战。 在女王逼不得已出兵的鲁昂远征时,艾塞克斯伯爵也志愿担任司令官。艾塞克斯伯爵率领四千兵力前往诺曼第的勇姿,又再一次令市民沸腾。那是一场危险的战斗,艾塞克斯伯爵失去了麾下众多士兵。得知艾塞克斯伯爵仅以一骑单身冲过敌阵时,女王送了一封严词斥责的信,不许他像个小卒般亲入险地。艾塞克斯伯爵在众目睽睽下与鲁昂总督进行一对一的决斗,获得险胜,但未能带领全军获得最终胜利,最后败给了自尼德兰率领大军赶来的帕尔马公爵。 虽是白费了钜额军资,铩羽而归,但艾塞克斯伯爵以骁勇善战的勇者自居,伦敦市民也深爱他的飒爽英姿,以欢呼声迎接他。 凡此种种,塞西尔都静静地看在眼里。 沃尔特·雷利将塞西尔迎入公馆,看起来意气风发。塞西尔在他劝坐的椅子坐下,随从奥兰多·伯德站在门旁伺候。 「一待陛下许可,我立刻又要出海了。」 雷利说,用陶瓷烟斗深深地吸了口烟草。吐出来的烟味刺鼻,塞西尔不着痕迹地撇开脸去。令塞西尔庆幸的是,烟草是所费不赀的舶来品,并不普遍。在戏馆子等处,可以塞满烟斗的量以三便士贩卖。是一楼站票的三倍价钱。 「你不抽烟呢。我不会劝你一起抽。」 以前雷利在北美罗阿诺克群岛展开殖民活动,以女王的称号将开拓地命名为「维吉尼亚」【※伊莉莎白一世有「童贞女王」(the virgin queen)之称。】时,女王忧心雷利的安全,不许他亲赴当地。 「我要前往开拓新的殖民地。托失宠之福,这回我应该能获准远征了。世事何其讽刺啊。」雷利苦笑说。「与其染上鼠疫一命呜呼,我情愿在海上被暴风雨蹂躏。」 塞西尔心想自己甚至不愿意乘上泰晤士河的驳船,淡淡地笑道:「陛下心爱的罗宾踏出日落西山的第一步了。」 雷利回以相同的笑。「艾塞克斯让费雷拉自白了?」 「没错。他扬言下一个就是罗佩斯。」 「我和你都让罗佩斯看过病,令尊伯利爵士也是。如果他有可疑之处,不可能逃得过伯利爵士的法眼。陛下的罗宾不认同就是了?」 塞西尔仅以微笑作答。 塞西尔没必要大力劝说。他只要在一旁稍微煽风点火,雷利就会自己对艾塞克斯伯爵萌生敌意。 也有人向雷利进谗,说 把雷利秘密结婚的事向女王告密的就是艾塞克斯伯爵——虽然事实如何,在阴谋、告密、挖墙脚、扯后腿横行的宫廷,不得而知,但雷利会热切希望对手失势是当然的。 「还有另一件事。我就是为此而来的。阁下知道葛兰纽艾儿·欧马利这名女子吗?」 雷利向塞西尔投以讶异的眼神。「我没想到会从阁下口中听到那名女海盗的名字。」 「她是个海盗?」 「欧马利一族代代都是海盗。」 听到这话,塞西尔也没有特别惊讶。海盗并不罕见。 都铎王朝的经济原本就是建立在海盗行为之上。西班牙与葡萄牙依靠经营广大的殖民地而富裕,并且有十分完善的船员雇用制度,待遇相当优渥,因此不会转为进行海盗行为。攻击满载财宝的西班牙船和葡萄牙船,是英格兰与法国重要的经济活动。法国也和英格兰相同,鼓励私掠船活跃。 只要持有皇家发行的私掠证,不论是攻击或是掠夺他国船只,皆不会被问罪。不仅如此,若是大有收获,还会受到国王、女王的赞赏。 高官里面,也有不少人借由援助海盗而得利。其中最为位高权重者,即是伊莉莎白女王。 派驻伦敦的西班牙大使最重要的任务,便是抗议海盗行为。而女王老狯地一直敷衍至今,尽管由于女王将信奉天主教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处死,导致两国断交,进入了战争状态。 塞西尔家的亲戚当中也有海盗。是当家为康瓦尔地方副长官的基林葛列家,现在当家已不会亲自出海进行掠夺,但仍然掌握、总管着邻近地主资助的海盗。 「是透过奥蒙德伯爵介绍的。」塞西尔把原委告诉雷利。「她在给陛下的信函中,提到务必想谒见陛下,却没有提到目的。」 「陛下的汤姆没有详述欧马利的来历吗?」 「只字未提。阁下的话,应该熟悉爱尔兰的情况。她是个危险的女人吗?有没有企图暗杀陛下的危险?奥蒙德伯爵是被她收买了吗?又或是伯爵已经成为反英格兰分子?」 「爱尔兰应该也有塞西尔父子的间谍吧?那边有什么消息?」 「就我所知,都伯林没有送来有关女海盗的报告。现在正在重新仔细调查。」 「关于奥蒙德伯爵呢?」 「没有特别的报告。他一逗留伦敦时我也会和他碰面,但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你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没派上用场呐。」 「所以才会想向阁下打听。」 「我也算是塞西尔父子的间谍之一吗?」 我没见过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雷利说道,在桌上打开一张地图。 「这是班迪特·博多内制作的地图复本。虽然错误百出,不过我还没拿到博济欧的新地图。」 塞西尔举起手指,把奥兰多·伯德叫到桌边,要他一起观看。 岛屿的轮廓以粗略的直线和曲线画成。 「看看这张地图,西边的海岸线画成了一条线,但据说实际上全是复杂交错的岩礁,是非常危险的海域。博济欧的新地图对这一带的描绘似乎相当正确,虽然我还没有亲自去过。这西岸的克鲁湾沿海一带就是欧马利的领土。大海也是。这里是康诺特行政官宾汉统治的地区,但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现在应该仍未接受英格兰的统治。她似乎正在与宾汉对干,但我不知道详情。」 「除了陛下公认的私掠船以外,所有的海盗一旦被捕,当场就会被处以绞刑。如果有任何请愿,向都伯林的总督提出就行了,怎么会要求亲自谒见陛下呢?」 「不知道。」雷利抚着下巴,接着说:「我记得那个女人年纪应该与陛下不相上下。」 「六十岁……。这个年纪,而且是个女人,居然还在当海盗?」 「就像陛下以此高寿,仍掌理国政一般。哪一边比较辛苦呢?」 雷利敲落烟斗的灰,再次填入烟草点火。塞西尔悄悄把手巾捂在鼻上。 「比起我来,阁下更熟稔诸事。」雷利吐出烟说。「关于爱尔兰,说到我所知道的,就只有我在芒斯特的殖民事业成功与否。然后我的事业蒸蒸日上。咱们去喝个一杯,庆祝我新的航程吧。」 「去『人鱼亭』吗?不担心鼠疫吗?」 「烈酒会驱逐鼠疫。」雷利指着书架。「我乘马先走一步啦,班·格林。」他使了个眼色。 书架后方有道门通往密室。 在贵族的老宅第里,密室、密道并不罕见。雷利虽然被授予了这栋达拉姆馆,但在塞西尔发现以前,他都不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他们像孩子一样,把它当成与奥兰多三个人的秘密。是塞西尔要求的。如果许多人共享这个秘密,密道就不再是密道了。 发现密道通往「人鱼亭」的地窖时,塞西尔甚至想要和雷利交换公馆。再也没有比这更方便派驻各地的密探出入的通道了。塞西尔家的艾克史达馆不巧没有这样的通道,而在伦敦人口稠密的现今,暗中进行工程也已是不可能的任务了。 在无窗的密室之中,靠着烛台的光,奥兰多帮忙将填满的皮袋做成的大瘤绑到塞西尔背上。 罩上外衣,披上有大头罩的黑色斗篷后,罗伯特·塞西尔的脸上露出了符合他年龄的神采飞扬。接着再把皮制的三角假鼻子用两边的绳索固定在耳上。这是专门给因梅毒而失去鼻梁的人佩带的假鼻子,他们认为与其让一片平坦的脸上露出两个深洞,倒不如让人知道他们得过什么病。 跟眼前这名佝偻相比,即使是被女王称为小矮人、小精灵的矮个男,外貌也更要像话多了。 丑人要变美难如登天,但要丑上加丑,则是易如反掌。 变装以及密道的事,塞西尔甚至对父亲伯利爵士保密。如果得知,伯利爵士肯定会大发雷霆,禁止他这么做。上位者的工作是正确判断情报该如何取舍利用,危险的探查行动,应该交给属下去办。如果必要,派奥兰多还是别的手下去刺探就行了。这些事不必父亲耳提面命,塞西尔也了然于心。应该没有人会想到富有教养、思虑周全、凡事精明慎重的罗伯特·塞西尔,居然会做出如此轻率之举。 但愚行总是有趣的。 面对兼任国务大臣的大宰相伯利爵士的儿子、深受女王信赖的枢密院顾问宫罗伯特·塞西尔,人们难以敞开心房;但是对佝偻的小矮子班·格林,却无人提防。而化身为班,格林的时候,塞西尔也表现得十分低调,因此众人会忽略他的存在。 奥兰多也脱下制服,换上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枢密院顾问官侍从的肮脏衬衫与长裤,打扮得像个地痞流氓,先一步进入密道。隔了约莫三十分钟,塞西尔也进入密道。堂堂枢密院顾问宫,仅靠着手中的烛光行走在阴暗潮湿的通道里,应当要感到凄惨才对,班·格林却丝毫不引以为苦。他非但不引以为苦,甚至情绪亢奋。 离开地窖,来到「人鱼亭」的中庭,往里头的马厩一看,雷利的爱马已经系在那里了。 围绕中庭的建筑物,一楼是酒馆,二楼是旅店。 法令规定出现鼠疫病患的人家,门口要挂上记有「请求上帝怜悯」的标志,禁止所有人出入,而「人鱼亭」及附近暂且平安无事。 不少人像沃尔特,雷利爵士一样,相信烈酒能驱逐鼠疫,各种阶级的客人在这里排遣烦忧。 虽说与南华克一带相比,这里的客层要好上一些,但桌旁可见耳朵软骨开洞的人,显示曾以现行犯遭逮捕;还有额头有烙印的人、衬衫破洞露出背部笞刑伤疤的人。诈欺赌博师正在向冤大头发牌,妓女跨坐在肥羊膝上,乞丐假装不良于行,在桌间膝行乞讨。 塞西尔眼角瞥见奥兰 多·伯德已经坐在赌牌桌旁了。两人假装互不相识。茌这里,他们是无关的陌生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只有雷利。雷利也对这个小秘密感到十分有趣。 奥兰多假装赌博的本事也普普通通。在圣约翰学院时,奥兰多曾躲过宿舍严格的禁令,出入赌场,发挥赌博的才能,在关键赌局大赢一笔。当时奥兰多弄到一副老千骰子,巧妙地掉包诈赌。王座法院附属监狱及马夏尔西监狱有制作老千骰子的秘密工房,奥兰多就是不知道靠着什么样的门路从那里弄到手的。但奥兰多坚决不让塞西尔碰老千骰子。 在人鱼亭,奥兰多从不大赢也不大输,一贯保持低调。不擅长打牌和赌骰子的塞西尔认为,能维持不输不赢的状态,应该也需要高超的技巧。 除了搜集情报,奥兰多也负责不着痕迹地护卫塞西尔,但现在他看起来轻松地在享受着赌博。 女王治世期间,除了宫廷游艺官核可的赌场以外,禁止一切赌博,但无人遵守。许可制只会让游艺宫中饱私囊。即使了解这些世情,塞西尔也不打算追究。 「喂,班,过来这里。」已经坐在桌边的雷利高高举起半加仑容量的大啤酒杯呼唤塞西尔。 他旁边坐着一个看似三十上下,也就是年纪与塞西尔相当的男人,正啜饮着小杯啤酒。 雷利大口喝着昂贵的麦芽酒,但一起的男人喝的是酒精浓度低的廉价淡啤酒。 「威尔,你认识他吗?」雷利用酒杯指着占领对面椅子的塞西尔说。 「不认识。」 「他叫班·格林。」雷利介绍说。 塞西尔对前来点单的老板说「维尔纳吉」。那是义大利产的白葡萄酒。 「要加入希波克拉斯【※一种香料酒。中世纪法国流行在红酒及白酒中添加蜂蜜及各种香料,这种酒叫做希波克拉斯(hypocras),被视为上品。】吗?」 「不必。班,这位是威尔。去年『彭布罗克伯爵剧团』不是在宫廷上演《理查三世》吗?就是那个剧团的作家。因为鼠疫,剧场关闭,他正为了没工作而发愁。演员全部下乡巡演去了。」 剧团必须要有贵族做为赞助者,并持有其保证书,否则无法公开表演。剧团名称也都冠上赞助者之名,像是「达比爵士剧团」、「沃利克伯爵剧团」。不过他们并没有得到赞助者的经济援助,收入全靠演出。 在宫廷,每一季都会为女王上演戏剧,朝臣女官也会列席观赏。在宫廷上演之前,会以预演为名目,在一般剧场上演。之前在恩典堂街名为「剧场」的剧场上演的《理查三世》大受观众好评。在战场失去爱马的理查三世以悲痛的声音呐喊:「马!马!我愿用我的王国交换一匹马!」这句话被改编成各种版本,脍炙人口。「男人!男人!我愿用我的王国交换一个男人!」(这总不会是在讽刺女王对美青年的热爱)、「呆子!呆子!给我呆子,送你一顶小丑帽子!」 但塞西尔无法欣赏这部戏。 爱德华四世之弟理查被描写成一个残暴冷酷、罪大恶极的家伙,为了篡夺王位,不惜暗杀所有的碍事者——无论那是女人,或是年幼的王子。最后在波斯沃之役打倒理查三世的里奇蒙伯爵,就是女王的祖父,后来的亨利七世,都铎王朝即是肇始于此,因此听到里奇蒙德伯爵滔滔述说的最后台词:「如今内乱伤痕已愈,和平再现。神明赐福,高唱和平万岁!」女王和朝臣会齐声喝采也是当然。借用戏里的台词,大坏蛋理查三世生得「矮短残缺」、「由于他实在太过丑陋,不堪入目,当他拐着脚颠簸路过,连狗都要对着吠上几声」,名演员巴贝吉照着台词描述,演活了一名丑恶的佝偻男。巴贝吉也是剧场的老板。 这是以身体特征象征内心邪恶的表现手法。 『说到我呢——这副躯体无法与人谈情说爱,也不能对着镜子孤芳自赏。我丑陋的外貌毫无半分姿色,供我在多情美女面前卖弄风情,——』 理查在开场自述之时,塞西尔觉得女侍们皆悄悄拿眼对着他瞧。 『在这俊男美女光凭一张嘴皮子即大受青睐的时代,情愫永无法开花结果的我,唯有成为恶棍一途。』 塞西尔在内心反驳:就是为了不被这么想,我才一直努力当个温厚诚实的人。 坚持主张亨利八世的离婚不合法,因此被送上断头台的大法官汤玛斯·摩尔,也茌他的著作里指称理查三世是个恶人;不过一个丑怪至此的角色能诞生于世上,还是拜作家的生花妙笔及演员的精湛演技之赐。 他不认为威尔写下这样的台词,是在对大宰相伯利爵士的爱子、枢密院顾问官罗伯特·塞西尔指桑骂槐。首先,自己虽然个子极矮,但并非佝偻。尽管这么想,塞西尔的心境仍不平静。 话虽如此,塞西尔也没有愚笨到会在作者面前露骨地表现出不悦。《理查三世》也在地方巡演里上演,在全国博得好评,令都铎王朝及伊莉莎白女王的荣光刻划在人心。戏剧的宣传力,必须巧妙地运用在政治上。 雷利用指尖弹掉胡须上的麦芽酒泡沫,语带调侃地对威尔说:「你都献诗给那位贵公子了,他却不肯让你陪他去威尼斯呢。」 「贵公子?谁?」塞西尔小声问。 「你没看《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被爱神阿芙罗蒂黛(即维纳斯)所爱上的美少年。】》吗?最近刚出版的。威尔同时也是个诗人,而我也是诗人,所以不吝于认同他的才华。」 威尼斯、阿多尼斯这两个词,让塞西尔悟出「贵公子」指的是谁,但他故作糊涂。 在人鱼亭喝得酩酊大醉的班·格林,不能是周围眼中的聪明人。雷利也深谙这一点,所以为他点明「就是那个南安普敦伯爵」,塞西尔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点头,奉承诗人兼剧作家说:「我真想拜读看看。」 「圣保罗大教堂区内不是有很多书店吗?可以在那里找到,六便士一本。」雷利说。 大教堂区内汇聚的不只有书店。富商、律师、学者等上流市民聚集祝祷的大教堂,同时也是窃贼的巢窟,地痞流氓、诈欺师、扒手、劫匪都在这里大捞一笔。中庭有时则做为公开处刑场。每到开庭日,被宣判处以绞刑的罪人就会在这里被吊死,处刑人将拖下绞架的尸体剖开腹部,抓出内脏,供群众兴致勃勃地观赏。而这也是扒手大丰收的时候。 「你献给南安普敦伯爵的献词写了些什么去了,威尔?」雷利怂恿说,威尔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 「今将我拙劣的诗作敬献予阁下,不知将如何冒犯您。另,我竟选择了如您这般强而有力的援助者,来支持我这孱弱的累赘,不知将招来世人如何的苛责。然而只要能令阁下稍表欣悦,在下将不惜余力,粉身碎骨,献上更精益求精之作。」 宫廷首屈一指的美少年南安普敦伯爵,拥有被誉为阿多尼斯亦当之无愧的美貌,而他正心醉于艾塞克斯伯爵。自威尼斯返英后,他一定又会加入艾塞克斯伯爵的跟班集团吧。若是能让威尔加入其中,就可以刺探艾塞克斯伯爵的情况,塞西尔盘算着。 「威尔,南安普敦伯爵中意你的诗作吗?」 「……我想是吧。那位大人热爱戏剧,经常流连于剧院。」 「你是在恳求他当你的赞助者罗?」 「如果能够的话。」 「你没有直接见过伯爵本人吗?」 「这太惶恐了。只要伯爵大人愿意过目我拙劣的诗作,说几句感想,我就无上满足了。」 「要不要也点些菜?我请客。」塞西尔说。 「那太好了。」威尔露出笑容。 剧作家总是贫穷的。收取微薄稿酬,将剧本交给剧团,口袋就空了。无论剧本被上 演多少次,或是剧团老板将剧本卖给其他剧团,都不会有分毫利益进入作者的口袋。 「班是布商,不过他也投资我的事业,所以手头阔绰。」雷利从旁插口说。 「那么点些绞肉派吧,附鯷鱼酱的。」 「我要烤斗鸡。班,算你的。」 老板!雷利抬起手指叫人,除了料理外,又点了半加仑的麦芽酒。 「我要去骨鸽肉。」塞西尔说,又点了巴斯特酒,威尔也急忙追加麦芽酒。既然付钱的不是自己,当然要点贵的。 雷利啃着送来的斗鸡腿,问塞西尔说: 「你知道『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马娄吗?」 以海军上将查尔斯·哈瓦德为赞助者的「海军上将剧团」,是在南华克的玫瑰剧场有固定演出戏场、极受欢迎的剧团。专属剧作家克里斯多弗,马娄是几年前就崭露头角的剧作家。 塞西尔与马娄有私交。虽然不亲密,但他们同一个时期在圣约翰学院求学。马娄家境贫困,却是个秀才,因此靠奖学金进了剑桥大学。 据父亲伯利爵士事后私下透露,马娄在求学期间,接受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的金援,协助搜集情报。沃辛汉过世以后,马娄似乎就专注在戏剧创作。 这些事他没有告诉雷利。 「威尔想要和马娄一较高下。他们同年。威尔虽然起步慢了一些,不过正要大展长才。对吧,威尔?」 威尔微微举杯,仿佛在说「那当然了」,不过他接着说:「可是剧场都关闭了,空有一身本领,也无用武之地啊。」他叹息着。「剧场何时才能重新开放呢?」 「这就得问问黑色死亡天使了。」 「泰晤士河的驳船船夫也都在埋怨快饿死了。他们向来靠着载客到剧场勉强糊口,这下子却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了,正怨声载道呢。」 「你可以趁现在累积一些剧本啊。」 「要我撰写不晓得能否上演的作品,实在提不起劲……」 远方桌位,疑似熟人的人喊着「喂,威尔」,向他招手。装肉的盘子差不多空了。威尔把沾满油污的手指在外套衣摆抹了抹,拿着啤酒杯往那边去了。 塞西尔发现有个认识的人走了进来,把头巾拉低。是老医师罗佩斯的徒弟。 「傅利欧。」雷利大方地喊他。「来这边坐,我请客。」 罗佩斯医师被请到病家时,傅利欧总是提着药箱随侍在侧。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看起来比步履蹒跚的罗佩斯年轻太多,但塞西尔听罗佩斯说过,其实他俩年纪相差不大。傅利欧这名字听起来像西班牙名,他与师父交谈时也都用西班牙语,但从发色、瞳孔颜色来看,显然不是西班牙人。那头银发过去应该是一头金发。眼瞳则是碧玉的色泽。脸上有道伤疤,应该是年轻时候曾经当过无赖混混。他与师父罗佩斯一同来到英格兰后,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因此英语说得十分流利。他的西班牙腔比师父更不明显。 「难得看到你,休假吗?」 「我家主人……」傅利欧欲言又止。 「罗佩斯医师怎么了吗?」 「有官员闯进门来……」 「艾塞克斯该不会已经把罗佩斯抓走了吧?」雷利说,傅利欧闻言,语带叹息沉重地说:「原来大人知道?我家主人蒙上了不白之冤。」 「当然知道啦。可是艾塞克斯动作也真快。一问到费雷拉的自白,立刻就逮捕罗佩斯啊。」 他的莽撞总有一天会害死他。塞西尔在内心窃笑。 「我也想要陪师父一起去,却被官员赶了回来。我担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又无计可施……」 「所以你想要来借酒浇愁?」 「是的。」 爱尔兰的女海盗是不是也能拿来利用,当成斗垮艾塞克斯的一着棋子? 艾塞克斯这人一打定主意,动作就很快。塞西尔不想让他插手女海盗的事。一想到在这里喝酒的时候,正在调查文件的秘书或许有了什么发现,塞西尔便心神不宁起来。 他把装了金子的小皮囊交到雷利手中,低语道「祝你航海顺利」,站了起来。 「傅利欧,别沮丧啦,我请你。」雷利快活地为傅利欧打气的声音,传进了塞西尔的耳中。 在达拉姆馆的密室从班·格林变身回原本的模样后,罗伯特·塞西尔坐上吩咐在外头等待的马车。斗篷留在密室了,不过皮制假鼻子收茌暗袋里。换回制服的奥兰多跟在身边。 回到艾克史达馆,前往办公室,四名秘书正坐在窗边桌前,阅览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寻找爱尔兰女海盗的相关记录。 尚无成果,秘书们抬起酸涩的眼睛说。 「康诺特的行政官宾汉对都伯林的总督有任何报告吗?」 「应该没有。」 「你们分成两组各两人,其中两个继续查阅过去的资料,另外两个将调查过的部分,把焦点放在康诺特地区与行政官宾汉的相关资讯,重新调查。此外,康诺特附近海域的海盗活动也要调查。」 报告者经常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不值一提的小事夸大渲染,或是略去重要的事实。 不过没什么好急的。女王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塞西尔这么告诉自己,进入隔壁的档案室。 他望向放在中央办公桌的编年史草稿。 塞西尔有权代替父亲阅览。 不经意地翻开一页,他看到「海军上将紧紧拥抱伊莉莎白公主」这句话。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一五四九年,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因叛国罪被打入伦敦塔,送上断头台处刑,就是这起案件的诉讼纪录复本。当时罗伯特·塞西尔甚至尚未出生。 而伊莉莎白是个十五岁又几个月的少女。父亲亨利八世两年前过世,亨利的第三任妻子珍·西摩产下的男孩爱德华继承了王位。 为了与伊莉莎白的母亲安妮·博林正式结婚,亨利甚至不惜与梵谛冈断绝关系,也要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然而当安妮登上王后之座时,亨利的宠爱已经转移到珍·西摩身上了。他将诸多罪名冠到安妮头上,指控她与众多男人私通、与弟弟近亲相奸、是个女巫等等,将她斩首。珍·西摩生下众所期盼的王子,国王欣喜若狂,珍却因为产褥热,一下子便撒手人寰。 后来亨利娶了第四任妻子又离婚,将第五任妻子斩首,然后娶了第六任妻子凯萨琳·帕尔做为王妃。 伊莉莎自在父亲第六任——最后一任妻子凯萨琳·帕尔身边被扶养长大。 亨利八世年轻时被誉为仪表堂堂,风采不凡,但与凯萨琳·帕尔结婚时,已经成了一座赘肉与脂肪堆成的巨山,必须借助起重机和绳索,才能爬上楼梯。他的胯部化脓溃烂,在头痛与忧郁折磨中逝世。 成了寡妇的凯萨琳·帕尔再婚了。对象是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 汤玛斯·西摩是亨利第三任妻子珍·西摩的二哥。长兄萨默塞特公爵担任继承亨利的幼主爱德华的摄政。 少女伊莉莎白被凯萨琳·帕尔及汤玛斯·西摩收养、保护。 凯萨琳·帕尔一过世,汤玛斯·西摩便立刻要求迎娶少女伊莉莎白为妻。 汤玛斯企图搞垮兄长萨默塞特公爵,掌握权力宝座,而为了获得军资,他利用海军上将的地位,向进出的商船勒索大笔贿赂,更苛扣私掠船的收获。他因为这些罪状受到控告,而未经国王与枢密院许可,企图与伊莉莎白成亲,也成了罪状之一。 ……这点程度的知识,塞西尔也知道,不过他忙于当前的国事——以及权力斗争——无暇将从前的审判纪录一一过目。 伊莉莎白的奶妈艾希莉夫人的供 述书中钜细靡遗地记载了汤玛斯·西摩如何追求少女伊莉莎白。 供迎书上提到,汤玛斯·西摩持有少女闺房的备份钥匙。他甚至不穿裤子,就这样直闯香闺,朝伊莉莎白扑去。 在当时,汤玛斯·西摩玷污了少女伊莉莎白的流言甚嚣尘上,流传甚广。十五岁的少女怀上身孕,产下不见容于此世的孩子的传闻,亦如同又细又坚韧的蜘蛛丝一般,无止无休地传播着。塞西尔也曾经耳闻。那是个无从查证真伪的流言。 少女伊莉莎白的管家兼财务官汤玛斯·帕利如此供称: 「这是艾希莉夫人告诉我的,凯萨琳夫人目睹夫君海军上将大人与伊莉莎白公主殿下私下见面,气愤难当。艾希莉夫人说,当时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人在海军上将阁下的胸怀里。艾希莉夫人嘱言我不可外传,我也发誓保密。但是凯萨琳夫人过世以后,我们两人私底下谈过,认为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与海军上将大人的姻缘会是一椿好事。」 塞西尔认为父亲应该清楚这段过去。 当时父亲在汤玛斯·西摩的长兄——摄政萨默塞特公爵爱德华·西摩底下做事。 奶妈艾希莉夫人与管家兼财务宫帕利的供述书不能被写入将会公开的编年史。父亲也这么认为吧。 艾希莉夫人……。塞西尔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塞西尔出仕宫廷的时候,因年事已高而辞职的女侍长,就叫这个名字。艾希莉夫人的葬礼时,女王也驾临了。艾希莉夫人从女王失意的少女时代,一直忠实地服侍到年老去职。离世的时候,也带走了不知道多少秘密。 女王身边,有许多敌人疑窦,却又就此暧昧无下文的传闻。其中最甚者,莫过于有关女王的第一任情人莱斯特伯爵之妻的传闻。 莱斯特伯爵十七岁就结婚了。是获得女王宠幸更早以前的事。尽管身为有妇之夫,伯爵却与女王坠入爱河。而伯爵之妻后来神秘死亡了。表面上宣布那是一起事故,是伯爵之妻意外跌落楼梯而死,但种种流言认为是莱斯特伯爵为了与女王结婚而谋杀妻子,或是有人接获女王指示加以毒害。而今女王大权在握,无人敢再公开提起这些疑云,亦无人追究。而莱斯特伯爵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女王的治世,必须光辉无瑕。 女王终身未婚。坊间不负责任地举出种种理由,像是她利用单身身分做为外交筹码、或是借此独占权力。至于有肉体缺陷的说法,似乎是天主教徒为了贬抑身为新教徒的女王而积极散播的流言。甚至有人声称女王其实是个男人。 传闻之一,也有人臆测是汤玛斯,西摩过火的行为,令少女对于性事产生了厌恶与排斥。他们说,尽管女王与宠臣同衾共枕,却从未怀孕,是因为女王无法走到最后一步。塞西尔只对这个说法感到真实性。因为他本身由于对外貌的自卑,对婚姻感到怯步。 天色静静地暗下来了。塞西尔以谨慎的动作点燃烛台的蜡烛,继续阅读编年史的草稿。 那是遥远的往事了。继少年王爱德华早夭以后,是异母姐姐玛丽的加冕。 玛丽是亨利八世与第一任妻子之间生下的长女。她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继位之后,为了彻底铲除新教徒,烧死了许多异教徒,被称为血腥玛丽。 一群人策画废黜玛丽,另立伊莉莎白,却因事迹败露,掀起莫大风波。伊莉莎白被关入伦敦塔,当时二十一岁。伊莉莎白自始至终彻底否认与阴谋有关,叛党亦否认与伊莉莎白的关系,伊莉莎白才终于获得释放。 玛丽死后,一直被贬为私生子的伊莉莎白在二十五岁登基继承王位。新教徒又复权了。 这都是塞西尔出生以前的事了,但他具备这些知识。简洁的记录,并未道出少女的心境。 加冕第三年,女王罹患天花,濒临生死关头。是塞西尔出生前一年的事。 这件事塞西尔是在编年史草稿上第一次得知。他从未见过女王卸妆后的素颜。疤痕都被厚重的妆容给遮掩了。 记录上提到女王一度危笃。如果女王在当时过世的话——塞西尔忍不住要想。 直到现在,女王仍未选定下任王位继承人。当时当然应该也未决定。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应该就只有名字与血腥玛丽相同、时任苏格兰女王的玛丽·斯图亚特。她相当于伊莉莎白女王的祖父,亨利七世的曾孙女。 塞西尔浮想联翩。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后来被视为暗杀伊莉莎白的首谋而遭到斩首,但她的儿子詹姆斯身为苏格兰国王,每年接受英格兰政府的金钱援助。詹姆斯做为亨利七世的后人,也拥有无庸置疑的王位继承权。伊莉莎白女王的生命正日薄西山。虽然尚未指定王位继承人,但正统继承人,非苏格兰国王詹姆斯莫属。 女王垂垂老矣。而自己的生命,在女王殁后也将确实地延续下去。塞西尔如此相信。伊莉莎白的结束,亦将宣告伯利爵士时代的终结。为了避免在父亲伯利爵士与女王逝后,权力落入他人手中,他必须尽快与詹姆斯缔结坚定的关系。而且是在绝不能被女王发现的情况下。 思索被敲门声打断了。 「有份文书想请大人过目。」是秘书之一的声音。 塞西尔将文件依原样叠放回去,熄灯前往邻室。 「这是当时的爱尔兰总督亨利·席德尼爵士寄给沃辛汉爵士的信函复本。我找到两份,一五七七年的。」 秘书之一说。 在昏暗的房间里点着蜡烛,不停地浏览蝇头小字的秘书,眼睛都充血了。 「两份信函中的拼字,都与葛兰纽艾儿有些许不同,因此无法确定。」 贴在一五七七年项目中的复本,提到「……知名女船长grany imalye与丈夫联袂造访我。此女为爱尔兰西海岸最恶名昭彰的女子」;另一份复本则写道「那个棘手的德斯蒙德伯爵总算决心发誓要效忠女王陛下。证据即是,他将俘虏的granny nye male等一千无赖恶徒,交予都柏林的英格兰行政府处置。我们将彼等打人都柏林城的地牢。granny nye male为掠夺者兼司令官,是海上的窃盗及杀人之指导者」。 先前一直在找granuaile,会遗漏是当然的,也不确定是否为同一人。 说到一五七七年,那一年伯利爵士把一个比罗伯特·塞西尔年幼的美貌男孩接人家中,使他度过悲惨的少年时期。不久后,罗伯特·塞西尔进入剑桥大学的圣约翰学院,艾塞克斯同样进了剑桥,不过是三一学院的宿舍;同时艾塞克斯的母亲与莱斯特伯爵再婚,因此他们共同生活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数年,但那短暂的岁月,却成了塞西尔最深刻耻辱的回忆。 报告书的预审,是国务大臣及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的重要工作,把信函复本整理贴上的也是他吧。 「只找到这么简短的几句。」 塞西尔把奥兰多叫进自己的房间,让他看过两封信函的复本。即便是奥兰多·伯德,也不被允许进入档案室。 奥兰多·伯德在靠近塞西尔的居住区域有自己的房间。塞西尔只要茌房间拉一下穗绳,奥兰多房间的铃就会响。 「虽然无法确定grany imalye和granny nye male与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是否为同一人,不过盖尔语的发音和英语不同。在拼写听到的名字时,多少会有一些误差吧。海上窃盗及杀人的指挥者,意思是海盗头子吧。应该错不了。」 德斯蒙德伯爵是势力强大的贵族,领土与转交女海盗信件的奥蒙德伯爵相邻。他和奥蒙德伯爵一样,是盎格鲁爱尔兰人,但与效忠女王的奥蒙德伯爵完全相反,与盖尔人同化,经常反抗英格兰的统制。 一五六八 第一章 ※1 这是成长在苏格兰高地的乔斯林兄弟头一次看到大海。一五四三年。哥哥亚兰十七岁,弟弟洛伊十五岁。 自断崖俯视的大海,从被巨刃剖开的伤口喷吐出泡沫,大声咆哮着。 兄弟俩加入了约两百多人的战士集团队伍。 战士集团——gallowss,这原本是盖尔语,意指年轻的战士,但肩负长矛前进的战士集团成员并不全是年轻男子,也有中年到初老的年纪,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者。每年五月到十月的战争季节,他们便会受雇于爱尔兰的族长。战争,与掠夺几乎是同义词。 统率战士集团的队长,各别效忠于特定的族长,或是联姻,以建立信赖关系。这是自两百多年前便延续至今的关系,因此其中有些队长甚至带着整个战士集团在爱尔兰定居。队长受到氏族与部下莫大的尊敬,这是与任意更换主人的佣兵集团——redshank不同的地方,战士集团的队长与者鸟战士皆引以为傲。 乔斯林兄弟与其他十余人是新加入的小伙子。 菜鸟就和两兄弟一样,大部分都是牧童。他们擅长照料羊群马匹,却对大海一无所知,即使习于操作强弓,但火绳枪别说摸过,连看都没看过。 之所以加入战士集团,参加英格兰及爱尔兰等欧洲大陆诸国的战争,是因为这对于以牧羊和狩猎维生的高地贫穷男子而言,是最容易维持生计的手段之一。论贫穷,爱尔兰与高地是半斤八两,但爱尔兰族长之间纷争频仍,还必须抵抗英格兰派遣而来的行政官、军队、殖民者,与他们作战,因此不乏雇用战士集团的雇主。同时在骁勇善战方面,高地男子一向享有美誉。 战斗中会使用火绳枪,也开始使用昂贵的燧发枪,但战士集团在传统上主要被当成长矛队运用。逐渐落伍的弓、弩、战斧等等,也是他们擅长的武器。 两兄弟也是,手上拿着长弓与弩,腰带上悬着箭筒和短剑,亚兰斜背一把全长超过一公尺的双刀斩剑【※ymore,亦称为双刃大砍刀,或译为大剑。】,洛伊扛着大盾,一身古色古香的传统武装打扮。附钩的坚韧皮革腰带亦兼做拉弩时的装置。此外,他们还带着塞了随身物品的袋子。是从病死牛身上剥下皮后,亲手硝制而成。 只要是受雇于爱尔兰族长,装备老旧、不熟悉操作枪械这些都不算是缺点。因为各族长的军备本身,也远远落后于英格兰、西班牙、法国等大国,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长弓与弩是两人平日狩猎惯用的道具,但亚兰腰间的腰带,以及洛伊背上的大盾上渗透着血迹。 那是去年加入战士集团,未能生还归来的牧童伙伴之一——库涅德的遗物。 今年春天,相当于副队长的男人把这些东西带来交给兄弟俩,邀他们代替库涅德加入战士集团。由于战士们或是上了年纪、或是负伤而无法战斗,又或是死亡,队长每年都必须补充缺额。 苏格兰有好几个战士集团。每个战士集团的统率者都会与爱尔兰的族长缔结契约。 一般惯例,薪资为每三个月一头阉牛。兄弟俩的老板答应放他们离开。如果从五月开始工作两期,一直到十月,就等于两个人拥有四头牛了!虽然是一笔惊人的财产,但并不会进到兄弟俩的口袋里,而是被老板赚走了。老板是把他们兄弟卖给了战士集团。 副队长给了两人一些钱打点,因此亚兰请铁匠打了一把斩剑。但亚兰并不知道,斩剑是贵族才有资格持有的物品,战士匹配不起。 一行人沿着岩石,走下崎岖不平的海湾。他们的头顶,鸟儿们正伸展着翅膀,不即不离地盘旋飞舞。 两艘船身细长、动作敏捷,船首有着尖长撞角的桨帆船【※galley,以帆和桨为动力的大型帆船。】正在等待他们上船。 在战士集团的队伍踩踏下,登船板大大地挠弯,白色的水花甚至打湿了他们的腰。突出的海角拥抱海湾,尖端处弯折与水平线平行,构成天然的防波堤,但即便如此,桨帆船还是上下左右猛烈地摇晃。 船尾与中央耸立着两根桅杆,上面的大三角帆卷收在帆桁上,桅杆顶端的细长蓝旗在烈风中拍打着。 从船首楼至船尾约五十公尺,突出的撞角有将近四公尺长。宽度最广的地方约六公尺,中央被一条通道所贯穿。沿着两舷并排的划座上各别躺着粗长得吓人的船桨,长度约有十公尺多,有一半伸出海中。 船首与船尾各别设置了一门加农炮。大炮也是亚兰生平初见,因此觉得很稀罕。中央一带绑着几艘可以数人划动的小舟,是在细木骨架贴上兽皮,再涂抹焦油固定的轻型小舟,称为卡拉哈【※currach,爱尔兰传统小舟。】。 船首楼站着一名威严十足的魁梧红发男子。下了马第一个上船的队长与红发男子相互拥抱。接着队长乘上另一艘桨帆船。副队长有三名,其中一名随着队长离开了。 爱尔兰的船员朝战士集团的高地男子投以亲昵的吆喝声,挥手表示欢迎。 他们彼此用盖尔话交谈。 过去占据欧洲中央地带的凯尔特民族随着罗马的支配扩大,逐浙失去自己的语言和宗教,但凯尔特族的其中一支盖尔人,留存在苏格兰、爱尔兰及威尔斯各地。 十六世纪的今日,英格兰对局边地区的支配力日益强盛,即使在苏格兰,与英格兰接壤的南部低地也失去了盖尔的风俗语言,但高地的战士集团以及爱尔兰的船员们,无论风貌也好、服装也罢,都肖似令凯撒尝尽苦头的古代凯尔特战士。披头散发,将脸都涂成蓝色的凯尔特战士,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令凯撒望而生畏。 定居在爱尔兰岛上的盖尔人,没有遭到罗马人侵略。 圣派翠克【※圣派翠克(st. patrick,约三八六~四六一),五世纪时爱尔兰的基督教传教士,将基督教信仰带到爱尔兰,为爱尔兰的主保圣人。】带来的基督教,与盖尔族的古老神只融合在一起。 而今,盖尔语的使用及盖尔的风俗,都在英格兰政府的命令下被禁止,然而盖尔爱尔兰人中遵守这项禁令的,至多只有效忠英王亨利八世,被册封英格兰爵位、封地获得保障的贵族而已。 乔斯林兄弟把行囊放到船舷通道上。船上没有特别为战士集团安排的空间,因此众人各自在船舷与中央通道找空位坐下。 洛伊吹了声口哨,一只在空中展翅飞翔的猛禽飞至他戴着皮革护手的手臂上。 亚兰随手摸了摸船桨。他试着推动,但船桨纹风不动。 喂,小子!有人呼唤。 「你能把我抬起来吗?」那是个彪形大汉。「那只桨比我还重呢。」 男子脸庞的下半部,全被从鬓角延伸至下巴的卷胡子给淹没了。 亚兰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凭靠在扶手上,望向画出弧形的水平线。 喂!声音又响起。巨汉坐在划座上,拍了拍隔壁座位,叫他去那里坐。空间足够三个人坐下。 亚兰没有理由拒绝,所以照着他说的做,结果巨汉双手抓住船桨,把桨拾升至海面。 「你划划看。」 「我不是被买来当桨帆船奴隶的。」 「欧马利的船员全是战士,全是划桨手。会用奴隶划胎的只有地中海跟巴巴利那些海盗。西班牙也是呐。奴隶得三个人联手才划得动一根桨,但欧马利的男人一个人就够了。」 划座上没有平甲板。这是为了遇上战斗时,划桨手也可以立刻跳上敌船厮杀。巨汉这么告诉亚兰后,指了指洛伊的大盾说:「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库涅德的盾吧?」 「你认识库涅德?」 这时一名年纪与洛 伊相仿的少年靠上来,问洛伊说:「那是你的老鹰吗?」 不是战士集团的成员,而是船员之一。旁边还跟着另一个红色卷发的小孩,年纪约莫十岁上下。 「这不是老鹰,是隼。」洛伊不悦地纠正。 「给我。」 「不行。」 「想要的东西就用抢的!」少年话声刚落,拳头已经朝洛伊的下巴挥了上去。 虽然是出其不意的攻击,但洛伊勉强闪开了。 「这是我们的规矩。不想被抢就反抗!」 巨汉等周围的船员都笑着看着这一幕。 洛伊重新站定,准备动手开打的时候,一名经过船舷狭窄通道的船员大吼:「别挡路!」 「要打架去海里打。小心我把你们扔下去!」 少年罢手了,所以正准备在弟弟情势危急时帮他一把的亚兰也放松下来。 「我从小鸟的时候就开始养了。」洛伊说。「它只跟我一个人好。就连亚兰都搞不定它。」 少年哼了一声,朝洛伊的肩膀一撞,就要离开,瞬间却尖叫一声,捂住了脸。鲜血从他的指缝流了下来。隼展开翅膀,威吓似地张开嘴喙,洛伊连忙抱住它安抚。少年猛冲上来,手中拿着出鞘的短剑,刀尖深深地陷入被洛伊抱住而动弹不得的隼的胸膛。 「是它攻击我的!」少年喊道。「所以我要杀了它!我杀了它是正当的! 少年的声音化成惨叫。是爬上扶手的红发孩子从背后扯住了他的头发。 「德纳尔想要拔隼的尾巴羽毛。」孩子尖细的嗓音响起。「像这样。」她用力比画。「所以隼才会生气。」 「真的吗?」洛伊逼问那孩子。 「我看到了。」那孩子点点头。 「你居然帮这家伙说话?葛洛妮!」少年脸色大变。 葛洛妮……。是女人的名字,亚兰感到讶异。头发剪到肩膀以上,双耳处的头发各绑成一条细辫垂下,腰带插着短剑,那副模样怎么看都是个男孩。 「我看到了。」葛洛妮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说,用力扭绞手中的头发拉扯。「你想要像这样拔掉鸟的羽毛。」 洛伊把隼的尸体塞进亚兰手中,扑向少年。两人个子差不多高,少年更要丰腴一些。如果不是号角和鼓声宣告出航,他们疯狂的扭打肯定没完没了。 「好了,杜达拉要说话了!」巨汉说着,把两人扯开。 「我是黑橡木——杜达拉·欧马利。」站在船首楼的红发男子以不输给风声的了亮嗓音说。「是负责载运你们战士集团的船长,也是欧马利一族的族长。」 杜达拉·欧马利番红花色的衬衫上罩着皮革背心,那头及肩的红色卷发宛如在风中舞蹈的火焰。象征族长的长披风在肩处以金色别扣固定,在海风吹拂下,如猛禽的羽翼股展开飞扬。 杜达拉·欧马利举起右手,轻招了一下。他叫去的是刺杀洛伊的隼的少年,以及扯住少年头发的孩子。 亚兰把隼的尸体还给洛伊了,但腾出空来的手从背后架着弟弟。因为显而易见,如果不架住洛伊,他肯定会冲上去把对方揍个半死。 两年前的事了。激烈的暴风雨过境后,洛伊带着弓箭进入森林,查看设下的陷阱有没有兔子落网,回来的时候怀里却抱着一只雏隼。他说鸟巢毁坏,掉在树下。 少年与孩子沿着船舷通道去到船首,爬上船首楼后,杜达拉让他们站在两侧。 少年的左颊一片血污。可以看出他正指着洛伊,向杜达拉说明状况,但一般的音量,没办法传到亚兰所在的地方。孩子拉扯杜达拉的披风吸引他的注意,说了些什么。 「我要向新来的诸位战士介绍。」杜达拉一手高高抱起孩子说:「这是我的女儿,葛兰纽艾儿。」接着他把手搭在少年肩上,「这位是依据习俗,寄养在我这里的欧弗拉赫提族长的儿子——德纳尔·欧弗拉赫提。」 依据爱尔兰自古以来的风俗,为了巩固同盟关系,主要部族的族长之间,会将儿子送出去当养子,或是收养其他族长的儿子。 德纳尔脸上被隼的爪钩撕裂的伤口虽然淌着血,但他没有皱眉歪脸。杜达拉甩开披风,用短剑刀锋割下衬衫衣角,交给德纳尔。德纳尔把破布按在脸颊上,布一下子就染成一片鲜红。 去吧!杜达拉·欧马利扬起下巴,就像在这么说。德纳尔沿着中央通道往船尾走去。 他一边经过,一边瞪着船舷通道的洛伊,进入船尾楼底下的空间。 「底下有医生。」巨汉告诉亚兰。 「你们战士集团将分乘两艘船。」杜达拉的声音响起。孩子被放到地上了。 「坐上这艘桨帆船『费奥纳号』【※the fianna,凯尔特神话中著名的骑士团。】的各位,一部分将被分配给欧马利一族的宗主麦克威廉·巴克,其余的将为欧弗拉赫提效力。德纳尔·欧弗拉赫提将率领着战士集团,在这次航行的最后,回到布诺温城的父亲身边。另一艘船『梅伊芙号』【※maeve,凯尔特神话中康诺特的王后。曾因为与丈夫争论谁更加富有而引发战争。】的战士集团,将为阿尔特斯的领主欧尼尔家效命。顺利的话,两天就能抵达阿尔斯特的港口。『梅伊芙号』会在那里送出战士集团,『费奥纳号』的船员也稍事休息,并补充粮食与淡水后,两艘船都返回我的领地。说明完毕,现在立刻出航。划桨手各就各位!」 粗长的船桨伸人海中。 「起锚!」 垂在突出的船首两侧的锚索被卷上来。 杜达拉·欧马利用力挥舞高举的手臂: 「启程!」 船尾楼的一人吹起哨子,同时其他人将有木框围绕的沙漏翻转过来。那是个高达数十公分的大沙漏。细沙化成丝线,「时间」逐渐累积在玻璃容器底部。 配合鼓手的鼓声节奏,将全身力量注入沉重的船桨划动的,只有前半部的划桨手,后半的人正在休息。巨汉也托着腮帮子。 「不急的时候,都是一半一半轮流划。」巨汉告诉亚兰。「沙漏翻转三次就换边。」 巨汉用拇指比比自己的胸膛,自我介绍:「我叫欧辛【※ossian,此名亦译为莪相。源自于凯尔特神话中的知名英雄及诗人,为爱尔兰英雄芬恩·麦克库尔之子。】。」 「这艘船叫『费奥纳号』吧?」亚兰问。巨汉欧辛应着「没错」,露出仿佛嘴巴占据了整张脸般的笑容,用力拍打亚兰的肩膀。「所以就算船沉了,我还是会活下来。」 苏格兰与爱尔兰的盖尔人拥有相同的神话与传说。传说中,太古时代,以芬恩·麦克库尔【※fionn mac cumhaill,凯尔特神话中最知名的传奇英雄。盖尔语史诗《芬尼亚传奇(fenian cyle)》中的主要角色,费奥纳骑士团领袖。】为首领的费奥纳骑士团留下无数辉煌的事迹后,在加布拉的激战中灭亡了。只有芬恩·麦克库尔的儿子欧辛一个人幸免于难,将父亲与战士们的故事流传后世。 亚兰也报上名字,指着弟弟告诉欧辛「他叫洛伊」。 欧辛细细端详兄弟俩,又大笑起来。「还没出海就先打了一仗呐。看你豪迈地搞得浑身是血。」 隼的伤口淌出来的血,从两人的亚麻衬衫扩散到手臂上。 即使听到欧辛说笑,洛伊依然紧抿双唇,亚兰也笑不出来。 船只开始前进,摇晃得益发剧烈了。船首高高抬起,下一秒钟又往前栽去。水花四溅。 洛伊拔刀出鞘,让亚兰赫然一惊。他以为洛伊要冲去找在船尾楼接受包扎的德纳尔算帐。必须阻止他才行。 孩子凑到洛伊身边来了 。她凭靠在船舷,用一种「你在做什么?」的眼神仰望着洛伊。 洛伊用刀尖割下两根隼的尾翎,把其中一根插在孩子太阳穴两旁的细辫子上,另一根插进自己的发中,然后把隼的尸体抛人大海。鸟尸没有立刻下沉,像废木般漂浮着。 「你把隼的灵魂分给我?」 孩子抚摸着尾翎问,洛伊微微点头。 孩子指着自己的胸口说:「葛洛妮。」「洛伊。」洛伊回答。孩子转向亚兰说:「葛洛妮。」亚兰应道:「亚兰。」 孩子伸出手来。洛伊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亚兰也照做。然后孩子的掌心不经意地向上翻,亚兰摸到满满的茧,粗硬得完全不像小女孩的手。 德纳尔从船尾楼出现,经过中央通道走来。他的脸有一半裹上了布。 要过来船舷,必须经过从桅杆根部左右延伸的通道才行。亚兰和洛伊以为他要来做个了结,都戒备起来。 就在这时,桨帆船的船头就像用后脚站立的马一样高高抬起,接着一阵反弹,冲下水的陡坡。眼前是耸立的蓝黑色浪壁。来到外海了。这让亚兰体认到,刚才海湾里的波浪根本是小孩子玩水。 强风扑打上来。亚兰紧抓住船舷的扶手。他转头看孩子,她轻轻抓着扶手的立柱,打开双脚维持平衡,一脸满不在乎。 洛伊跌坐在船舷通道上。 「要吐就吐进海里啊。」大屁股镇坐在划座的欧辛笑着说。「别把船里弄脏了。」 呕吐的不只洛伊一个人。每年乘船往来的战士已经习惯了,但草原土生土长的菜鸟们,是第一次接受浪涛的洗礼。 一道格外凶猛的巨浪从头顶袭来。冲击大到好似被一束带着绳结的绳子鞭在背上。全身被一大团白沫给罩住了。 浪涛离去时,也冲去了所有的脏污。浑身湿淋淋的,就仿佛置身豪雨之中。 迎面被风推挤,又被浪涛压迫,船是不是正在往后退?正当亚兰这么怀疑的时候,杜达拉·欧马利不输给风浪的大嗓门传来:「全员划桨!」坐在后方划座的船员同时抓住船桨。 配合大鼓的节奏,船员厚如皮革的皮肤底下,从肩膀到手臂的肌肉宛如具有意志的生物般隆起、扭动,覆盖胸膛的卷毛两三下便开始淌下汗水。 洛伊趴伏在通道上,紧紧地抓住扶手,葛洛妮开心地指着他笑:「乌龟!」是因为洛伊背上的盾看起来就像龟甲,但亚兰和洛伊都没有实际看过乌龟。 「风向变了。扬帆!」 船员转动绞盘,几乎与船身同长的巨大帆桁斜斜地升起,绑在上头的大三角帆被风吹饱。帆桁的一端高高地指着天,另一端靠近甲板,与帆桅形成一个斜斜的十字。杜达拉指示帆的方向后,命令「划桨手休息」,鼓声止息,长桨的柄约三分之一被拉进船中。 虽然动力由船桨换成了船帆,但船只的摇晃也不是就因此平静下来了。船速加快,风浪也变得益发猛烈。亚兰东张西望,担心那轻盈的小孩会不会被强风给吹走,发现葛洛妮正安坐在欧辛立起的膝盖间。 船员就好像置身于平地。 「怕吗?」欧辛怪笑着说。 「你们不怕,」亚兰应道。「所以应该没事。从你们的态度可以看出是不是有危险。你们笑得出来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笑。」 「这船这么大,」葛洛妮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说。「不会被这点小浪打翻的。」 「葛洛妮总是划着卡拉哈在克鲁湾到处跑。」欧辛指着固定在桨帆船中央一带,如树叶般的小舟说。「不过这是第一次参加来回苏格兰的长途航行吧?」这句话是对葛洛妮说的。「是她擅自钻进船底跟来的。」然后他对亚兰说明。「发现的时候船已经出海了,杜达拉也只能允许她同行。虽然是狠狠打过一顿屁股后才答应的。」 「还有点痛呢。」葛洛妮说。「杜达拉都不手下留情一点。」 「你不会晕船吗?弟弟倒一直是乌龟。」欧辛笑道,然后问亚兰会游泳吗? 「会。不过没下过海,只在湖里和河里游过。」 边缘镶上金红夕照的云朵层层缭绕,转为暗色,再化为黑夜。值班船员每隔四小时轮流监视,其他人则睡觉休息。 没有空间供身体伸展躺下。能够坐在划座的空位算是运气好,其他人只能勉强在挤得进身体的隙缝间坐着。划座与龙骨间设有船舱,分为炊事区、粮仓以及火药库等等。也有些战士在船舱里靠在成捆的船货上睡觉。在杜达拉·欧马利的桨帆船上,战士集团就是被运搬的货物。 亚兰与摊成乌龟后动弹不得的洛伊一起仰躺在船舷通道。在欧辛的膝间感到局促的葛洛妮插进乔斯林兄弟之间,如果有人想要把她带进船尾楼的房间,她就全力抗拒,但现在已经发出睡着的呼吸声了。被她莫名其妙地黏上了。亚兰拿起洛伊的盾,重新放在葛洛妮身上盖好,遮挡风浪。 他发现只要风向维持一定,船体的摇晃便十分规律,便委身于被抬起又摔落的律动。 大三角帆发出隆隆巨吼,宛如与风格斗的猛兽。 在海上仰望的星辰看起来与高地的草原并无二致,这令亚兰涌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感情。若要单纯地表现,那是被星星守护着的纯朴幸福感,但背后存在的是深深的敬畏与感动。 亚兰拥着斩剑,在安详中入睡。 刺眼的朝阳将眼皮染成红色,令他清醒时,船已经收起风帆,再次由划桨手划桨前进。只有前半部的船员在划。 从太阳的位置可以看出船正在往南前进。风感觉就像从四面八方吹来。刮过高地草原的风也十分强劲,但与海风相较,亚兰觉得更要柔软许多。海风里带着细针,会扎进皮肤。这里没有他所熟悉的青草香与羊骚味。 身处规律的鼓声、拍打在船腹的浪涛声、男人休息的谈笑声中,尽管被喧闹所包围,亚兰却感觉处在不可思议的静谧之中。 他们分到装在木碗里的野燕麦粥和腌鲜鱼,亚兰狼吞虎咽,洛伊却趴在船板上,一动也不动。 葛洛妮啃着鲜鱼来到亚兰旁边。感觉她像要被风卷走了,亚兰伸手搂住她的腰撑住她。 「又在当乌龟了。」葛洛妮指着洛伊取笑。 背后传来带着露骨轻蔑的笑声。「活该!」德纳尔傲慢地说,故意走过船舷通道,一脚踢开盖在洛伊身上的盾。德纳尔的脸有一半依然包裹着布。 结果德纳尔又惨叫了。亚兰知道,是洛伊在盾底下抽出了短剑。德纳尔的脚踝流出血来。 但亚兰的视野一下就被欧辛庞大的背影给挡住了。欧辛以异于他魁伟体格的机敏动作从划座上站了起来。 他把洛伊和德纳尔的脖子各别架在两胁里。 「要打就去船底打。不可以动刀。」欧辛说。「噢,有空的人要不要来看好戏,赌个一把?」接着他向周围的人提议说。「德纳尔,不要乱动。喂,谁来帮德纳尔绑住伤口。」 亚兰心想替弟弟擦屁股是自己的责任,走到德纳尔旁边蹲下来,割下衬衫衣摆,用力绑住他的脚踝。德纳尔用没有受伤的脚踹开他的胸口。 打不起来的。亚兰心想。虽然不清楚德纳尔的战斗能力,但如果洛伊身体状况没问题,应该还可以拼个势均力敌,或是得胜。但洛伊上船之后便不吃不喝,几乎是半个病人。 亚兰就要制止,反而是葛洛妮先插口了。「跟晕船晕到连站都站不稳的人打不公平。等上岸之后再打吧。只要踩到泥土,晕船马上就会好了。」 「我受伤了!」德纳尔回嘴。「一个病人,一个受伤,很公平啊!」 「我要打。」洛伊以无异于呻吟的声音说,但欧辛一放手,他立刻瘫软在地 上。 「干吧!干吧!」船员起哄着,欧辛抓起两只空碗递向他们。「赌德纳尔的投右边,赌洛伊的投左边,下注罗下注罗!」 我替洛伊上阵,亚兰想要这么说,但还是克制下来。如果他这么做,洛伊绝对不会原谅哥哥。 欧辛就要带着下注的船员走下船舱,德纳尔制止他说: 「船舱空间太小,一堆看热闹的进去,就没空间决斗了。」 说的也是,船员彼此点头。 「不过需要见证人,这是赌注嘛。」欧辛说,葛洛妮接口:「我来。」 「小孩子不行。」德纳尔冷冷地说,指名附近的一个人:「达默特,你来。」那是个年纪看起来和亚兰差不多的年轻人,鼻子到脸颊有一片淡淡的雀斑。 「不可以偏袒德纳尔啊。」赌洛伊赢的一个人说。达默特头也不回,随着德纳尔离开。 亚兰不想加入赌注,凭靠在扶手上。旁边感觉到人的体温,转头一看,发现葛洛妮与他并站在一起。她的个子只到亚兰的腋窝。 他不习惯有小孩子亲近他。围绕在亚兰身边的除了弟弟以外,就只有几个牧童伙伴、羊群及牧羊犬而已。 「你喜欢看打架?」 「最喜欢了。我也喜欢赌博。我赌运很强。」葛洛妮说。「不管是打牌还是玩骰子都很厉害。」 「你赌哪边赢?」 「德纳尔。」 「德纳尔很强吗?」 「很强。而且洛伊晕船了。」 「就算一又了伤,德纳尔还是比较强吗?」 「很强。达默特更强。我还是去看一下好了。」葛洛妮就要往舱口走去,被欧辛一把拦住了。「很危险,不要去。交给达默特吧。」 「达默特可能会作弊。」 虽然亚兰要自己不去干涉弟弟的决定,但得知还没开打就已经东倒西歪的洛伊会碰到更惨的遭遇,令他觉得仿佛心口狠狠挨了一拳。如果洛伊被打得落花流水,不管这场架公不公平,我无论如何都会冲出去,把德纳尔痛揍一顿吧…… 德纳尔是族长的养子。如果洛伊让德纳尔受了不可挽回的重伤,或许他会遭到欧马利的族人围殴。到时候自己非保护弟弟不可。 亚兰靠在船缘,闭了眼睛半晌,但听到葛洛妮说「达默特是德纳尔从老家带来的侍从」,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扶手。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我赢了!」德纳尔从舱口现身。后面跟着见证人达默特。 德纳尔的额头贴着汗湿的头发。 「分配赌金罗!」欧辛倒出其中一只碗。赌洛伊赢的人不多。「也赢不了多少嘛。」 亚兰连欧辛的声音都听不进去,急忙冲下舱口狭窄陡急的梯子。 对于熟悉了明亮的眼睛,船底是一片漆黑。渐渐地眼睛总算习惯,依稀可以分辨出卷起的预鲭帆和索具等等。亚兰看出弟弟倒在地板角落。地板不停地前后左右倾斜,而洛伊的身体也随之滚来滚去。没有滚出太远,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绳索绑住,另一端系在支柱上。洛伊全身被扒个精光,绳索磨破了皮肤,脚下积着血泊,随着地板倾斜流向四面八方。 亚兰在洛伊旁边蹲下,抽出短剑插进绳索间割断。德纳尔在洛伊的脸颊和脚踝割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伤。亚兰一边为弟弟擦拭脸颊流下来的鲜血,一边低语: 「我去替你报仇。」 「决斗前就说好了。」洛伊开口。「赢的人可以剥光输的人绑起来。所以,已经结束了。」 「他是把你绑起来之后才弄伤你的吗?」 那岂不是形同拷问吗?该责备的对象是德纳尔,亚兰的语气却像是在怪弟弟。 他为洛伊包扎好伤口,说:「船上好像有医生。」 「故乡又有医生了吗?」洛伊冷漠地应道。 都是住在悬崖洞穴的女巫用药草为他们疗伤治病的。 「不要管我。」洛伊赶走哥哥。 亚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尾翎。被灰尘和鲜血弄脏了。 有时候人不打不相识,但看在亚兰眼里,洛伊与德纳尔似乎在避着对方。 第三天,船只抵达了阿尔斯特的港口。深湾的人口狭窄,两侧耸立着监视要塞,构成关卡。船只暂时停下,接受盘查,然后被放行进入湾内。宛如巨大湖泊的峡湾岸边有众落。 两艘桨帆船在突出的码头两侧下锚。几条绳梯从船舷及撞角放下,众人沿着梯子下船。 踩到土地后,洛伊恢复了精神。 两年前——一五四一年,都柏林议会承认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为爱尔兰国王。主要的盎格鲁爱尔兰人及盖尔人族长群起反抗,遭到武力镇压。 以阿尔斯特为领地的欧尼尔家是世居此地的盖尔大族,但领主孔恩,欧尼尔效忠亨利八世,被授予了泰隆伯爵的封号。 全副武装的欧尼尔麾下部属竖起旗帜,前来接收战士集团。「梅伊芙号」的战士集团将身上的破烂衬衫换成分发下来的番红花色衬衫,上面再套上长衣,披上粗布披风。这是泰隆伯爵战士集团的正式服装。战斗的时候,再穿上锁子甲和头盔。众人扛起长矛,在引领下出发前往要塞。 「费奥纳号」上的众人则要在这里休息两三天,直到准备妥当,再次出海。 「beannacht de ort! (上帝祝福你!)」出发的人与留下的人互道祝福。 起居的地点仍是在船上,现在帆桁放下了一半,以叠成半月形的风帆来避风,但白天的时候,战士集团的行动不受限制。港口有两三家兼酒馆的旅店,这类地点当然有做船员生意的妓女,亚兰与洛伊一同在酒馆桌旁坐下。 洛伊的脸有一半仍蒙着布,一只脚也用布包扎着。德纳尔也是同一副模样,因此如果两人出现在同一家酒馆,或许会是颇为滑稽的一幕,但德纳尔与达默特一起留在船上,没有下船。停泊期间,必须修补船身、补给粮食与淡水等等,有许多工作要忙。 酒馆也有餐点,但菜色乏善可陈,是与亚兰在故乡吃的没什么不同的野燕麦粥和乳酪。不过亚兰也从未尝过山珍海味,这些就让他很满足了。洛伊也恢复了食欲。 妓女没有几个,男人争相抢夺。忙完船活的船员也进了酒馆,狭小的店里人声鼎沸。 一个女人插进亚兰和洛伊之间坐下,大剌剌地问他睑上怎么包着布?两人不吭声,她便调侃是不是得了什么糟糕的病,脸部溃烂不能见人?她嘲笑高地的男孩应该只有跟羊屁股谈情说爱的经验,撩起裙摆,把亚兰的手夹在大腿间,又搂住洛伊的头,把他的脸按进隆起的胸脯,最后把他们带到铺了稻草的凹间去,一人迎战两人。 满足了两人,索走了一笔钱后,女人又去招揽别的客人了。 这下被招揽入团时拿到的钱,所剩余的全花光了。 两人坐在稻草上发着呆,「过来呀。」这时小孩的声音响起。「洛伊、亚兰!」小辫子上插着隼羽的葛洛妮向两人招手。她与欧辛和其他两三个欧马利族人坐在同一桌。 洛伊没有动,但亚兰听她的话到桌边坐下。 「给你。」 「什么?」 「这个。」 葛洛妮打开拳头。长满了茧的坚硬掌心上搁着三颗四方形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 「你连骰子都不知道?」葛洛妮目瞪口呆地说。「高地人都不赌博的吗?」 至少亚兰这些牧童没玩过这个。更何况,没有人拥有多少「自己的东西」可以拿来赌。 他拿起六面刻着不同黑点的「骰子」端详。 「教你最简单的。」 葛洛妮 一把握住三颗骰子,扔到桌上。 「上面的点数总共多少?」 「……十三。」 「你啊,不那样用手一一指着就不会算吗?两个六、一个一,一眼就看出是多少了吧?」 「羊只都是这么算的。一只一只数。」 「你试试。」葛洛妮把骰子放到亚兰掌上。 亚兰握住再扔出。 一、二。三、四、五、六。七…… 亚兰没有出声,没有用手指,而是在心中默默计算。不过他用左指摸着右指确认。 「九。」最后他说。 「数目大的人就赢。我赢了。会玩了吧?」 「会了。」 「很简单吧?」 「嗯。」 「还有很多种玩法,不过就先玩这个吧。这回是赌真的唷。」 葛洛妮从暗袋里掏出零钱放在桌上。 你也拿出来,她催促。 「我没钱。」亚兰说。 「拿那个赌。」葛洛妮指着亚兰的斩剑说。 「不行。」 葛洛妮又掏出零钱。「借你。」 「如果我赢了,」然后葛洛妮说。「我就收你当我的侍从。到欠债还清以前,都没有薪水。」 「如果我赢了呢?」 「欠债就一笔勾销,然后我收你当我的侍从。」 有人拍桌大笑,是欧辛。然后亚兰又赌输了。 三天后,即将再次出航前,副队长要战士集团所有的人排成二列横队。他伸出带鞘的斩剑,随手将一团人分成了两边。 一团随着德纳尔乘上「梅伊芙号」,其余的乘上「费奥纳号」。两名副队长分乘两艘船。 乔斯林兄弟排在分到「费奥纳号」的队伍后方。 亚兰踩上垂下船舷的绳梯开始上船时,背着大盾的洛伊怱然离开了队伍。 「梅伊芙号」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上船了。洛伊抓住就要被卷上去的绳梯,连同梯子一起被拉了上去。 亚兰踩在「费奥纳号」的绳梯中间,呼唤弟弟的名字。他想下去,被后面的人催赶。 为了腾出双手抓绳梯,所以长矛、弓等等都和斩剑一起绑在背上,令他一时无法敏捷行动。亚兰跳下码头,与要上船的人相互推挤。他在人群推撞中,朝「梅伊芙号」跑去。背部的武器成了沉重的累赘。 「梅伊芙号」就要离港了。两张大三角帆在风中鸣响,鼓声指挥着伸出的长桨。 他还知道要先把斩剑、长矛和弓从背上解下来扔开。这段期间,「梅伊芙号」仍不断地远离。 就在亚兰准备踹开码头的木板跃入海中时,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亚兰在欧辛粗壮的手臂中挣扎着。 「没时间玩水了。要出航了。」 「洛伊在船上!」亚兰指着「梅伊芙号」说。 「别慌。船不会直接往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去。『梅伊芙号』和『费奥纳号』都要先到欧马利的港口,在那里待上几天。」 欧辛似乎误以为两人是因为某些差错而被拆散了。 「快点上船,不然要把你丢下罗。」 亚兰扛上武器,默默地走向「费奥纳号」。最后几个人正爬上绳梯。 这一两年之间,洛伊对哥哥的态度变得冷淡。没有任何契机——亚兰觉得没有。洛伊应该是受不了哥哥老是跟在他身边吧。亚兰这么认为,但他担心洛伊一个人坐上「梅伊芙号」,是为了脚的理由。他是不是想对德纳尔复仇?洛伊说已经结束了,他这话是真心的吗?他是不是还无法原谅德纳尔杀了他的隼? 亚兰并不知道洛伊是不是个死心眼的家伙。他从来没有分析过弟弟的个性。亚兰知道的,只有洛伊非常疼爱那只隼。 眼前亚兰只能向圣母马利亚祈祷了。 葛洛妮向船员宣布,亚兰在赌注中落败,成了她的侍从。 亚兰觉得似乎很没道理,他签约的对象明明是杜达拉,但杜达拉只是苦笑,没有责备。不仅如此,亚兰落单的时候,杜达拉还靠上来若无其事地对他低语「拜托你了」,让亚兰大吃一惊。他察觉杜达拉内心似乎为这个脱缰野马般的小女儿相当担心。 但亚兰是战士,契约怎么办?他问副队长。 「虚头还有剩。」副队长说了令亚兰一头雾水的话。「无所谓。」 一旁的老战士向亚兰解释。 除了每三个月一人一头牛以外,依照契约,雇主必须供应两头牛做为粮食。一个集团即使最少只有八十七人,队长也有权利收取一百人份的报酬,而差额就进了队长的口袋。换句话说,最多可以容许十三个缺额,虚头指的就是这个。 「所以就算少了你,队长也无所谓。不过你等于是离开了战士集团的队伍,所以十月时能不能回国,就要看你跟那个小姑娘的契约了。」 亚兰正想着必须找洛伊商量,老战士说:「就算对方是个孩子,赌博的结果都非遵守不可。」 副队长也点点头。 「不守信用的男人会遭人唾弃。」 洛伊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上了「梅伊芙号」的。亚兰这么觉得。就算没有我,他也过得下去吧。既然还有虚头,只要洛伊希望,要他一起受雇于欧马利也行……。 船只再次来到外海。在大浪中指挥船桨节奏的鼓声、拍打在船腹的波浪声、倾斜到船舷通道几乎碰水的船体、水花,这些亚兰都已经习惯了。战士集团分别乘上两艘船,因此空间变得宽敞许多。葛洛妮更加逍遥自在地在激烈摇晃的船中四处跳跃,亚兰得煞费苦心才能盯紧她。 「没有任何记号,」亚兰望向画出弧线的水平线说。「船怎么能抵达港口呢?」 「靠罗盘指引。」葛洛妮说。 「罗盘?」 「你没看过?」 「第一次听到。」 「我会用罗盘跟雅各的手杖【※雅各的手杖(jacob"s staff),一种十字测量杖,用来测量天体的角度,运用在航海、测量、天文观测等等。在西洋,从十四世纪开始使用。】看方位。杜达拉教我的。」 「好厉害。」 「只要是关于大海的事,什么都可以问我。你连弗莫利【※fomoire,凯尔特神话中居住于深海的巨人族。形象丑恶、凶残。】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弗莫利是一群不好的神只。」 「其中一个弗莫利就住在海底。它的身边摆满了封起来的壶,你猜壶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亚兰摇摇头。 「里面装了溺死的人的灵魂。」葛洛妮告诉他。「海底的弗莫利喜欢搜集灵魂。」 「这样灵魂不是就不能上天堂了吗?」 「灵魂在等待有人帮他们打开壶盖。欧辛看过弗莫利。」 对吧?葛洛妮回头,欧辛又露出嘴巴咧得整脸大的笑容,用力点点头。「我把弗莫利灌醉——弗莫利喜欢喝酒。」 欧辛,就跟你一个德行!其他人插口说。 「我趁着弗莫利喝醉的时候打开壶盖,灵魂们都欣喜若狂地升上海面,然后上了天堂。」 「我给你看罗盘。」葛洛妮拉着亚兰的手,把他带到船尾。亚兰朝海面望去,「梅伊芙号」映人视野,但无法辩认出船员的脸。亚兰已经学到在摇晃的船舷通道维持平衡行走的窍门。随风扑上身体的水花令他感到舒适。 掌舵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名叫狄恩,杜达拉站在一旁,红发迎风飘摇。 杜达拉的手中有个亚兰初次见到的奇妙器具。那是一个周围有刻度的圆盘,上头有个指针。 「这 就是罗盘。」葛洛妮骄傲地说。「亚兰,叫狄恩教你怎么看罗盘、用雅各的手杖。还有怎么掌舵、从星星的位置看出方位、从风和云看出天气变化。」 「我不是船员,是在陆地作战的战士。」 「terra marique potens.」葛洛妮说,杜达拉闻言破颜微笑,狄恩也愉快地笑了。狄恩的门牙少了一颗。 「这是在陆地和海上都所向披靡的欧马利一族的格言。如果你是我的侍从,不管在陆地还是海上,都要一样强。」葛洛妮说。 亚兰对操舵感到兴趣。过去他从来没有自己好奇心旺盛的自觉。牧童的生活很单调,也没有勾起他好奇心的事物。 在船上看到的一切都十分新奇,令他好奇不已。看来他最好纵容自己好奇,免得一直为了甩开哥哥跳上「梅伊芙号」的洛伊烦忧。 葛洛妮又把亚兰带到船尾楼底下的小房间。一个秃头男子在那里喝酒。从板壁隙缝间射进来的阳光,在男人头上投射出宛如洒下树叶的斑斓灿光。 一旁用树枝编成的笼子里关了只鸽子。 「他是医生弥亚赫。」葛洛妮告诉亚兰,然后把他介绍给男人。「这是我的侍从亚兰。」 「狄安凯哈特的儿子弥亚赫?」 「跟他同名。」 盖尔族的古老诸神达南神族之一——狄安凯哈特司掌治疗与药物。达南诸神具备了与生活在大太阳底下所有的凡人相同的缺点。狄安凯哈特发现儿子弥亚赫的治愈能力比自己更优秀,无法克制嫉妒,用剑砍杀了儿子。他杀了三次,但每一次弥亚赫都治好了自己。第四次,盛怒的父亲把儿子的头劈成了两半。这回弥亚赫终于无法治好自己,死了。 「喂,我还没被整死第四次。」 葛洛妮从架上抓起羊皮纸摊开。「现在我们在这一带。往西前进,然后……」葛洛妮的手指沿着陆地的轮廓,从西南往南方指去。这是一张手绘的图,显示爱尔兰岛的西北部。 「是弥亚赫画的。」 「真是趟平稳的航海呐。」弥亚赫说,仰头喝光锡酒杯。「要不要来一杯?」 葛洛妮抢先点点头。弥亚赫从架上取来酒杯交给两人,倒入壶中的液体。是甜的蜂蜜酒。 喝光杯里的酒后,葛洛妮指着画成拳头状伸入陆地的海湾。上面写着海湾的名字和半岛名,但亚兰不识字。 「你看不懂?」 亚兰耸耸肩。 「这是克鲁湾。这是克莱尔岛。这是阿基尔岛。」 「是半岛吧?」 「看仔细,阿基尔是岛屿。有细小的水路从中间分隔开来,对吧?」 海湾深处,沿岸一带遍布无数个大小岛屿。 「只有欧马利一族的人,才有办法穿过这些岛屿,抵达陆地。杜达拉的城堡,除了克莱尔和阿基尔之外,沿着海湾还有好几处。湖边的这座是贝尔克莱尔城。这里是根据地。」 「好厉害,杜达拉有这么多城吗?」 「也有很多船。卡拉哈和胡克船【※hooker,爱尔兰单桅小帆船。】多到数不清,不过桨帆船也是,除了『费奥纳号』和『梅伊芙号』以外,还有两艘,『鲁乌号』【※lugh,凯尔特神话中的太阳神与光之神。】和『贝尔号』【※bel,凯尔特神话中掌管光与火及治疗的神祗。亦称为belenus。】。」 「什么叫胡克船?」 就连桨帆船他都是生平首见。 弥亚赫用蜂蜜酒沾湿指头,在地板上画了艘只有单桅的船。「比桨帆船要小多了,不过还是可以载上几十头牛马。」 「『鲁乌号』和『贝尔号』由马克提拉指挥,现在出海工作去了。」 十岁的孩子不管对方是否理解,自顾自地说下去。 马克提拉——是狼的意思。是绰号吗? 「我们在戈尔韦做生意。有很多国家的商船会来戈尔韦。我的侍从必须要会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英格兰话。虽然服从亨利的命令教人不爽,可是不知道他们的语言,会很麻烦。要学啊。」 「欧马利一族的人都会说这么多国家的语言吗?」 「全部都会的只有我。」 「你全部都会?」 「对。教堂的神父教我的。」 「你很聪明吗?」 「为什么这么问?」 「拉丁语和西班牙语……还有什么去了?会说那么多种话的,不是魔鬼就是神。就算真的有,那也是疯子。」 「什么话!」葛洛妮轻瞪亚兰一眼。「总之你要学会。去跟神父学。」葛洛妮仰望亚兰,不容分说地命令。「还有我刚才说的罗盘和雅各的手杖的用法、操舵、操帆,还有用测定索和沙漏计算船速的方法。」 「什么叫测定索?」 「在固定长度打结的绳索。五年以内,你要全部学会。」 「这怎么可能?」 「然后跟弥亚赫学会怎么包扎伤口。」 「我不要。」尽管觉得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子认真,亚兰的语气却变得有些坏心眼。 「你学那些,然后教我怎么使用武器。我射弓还不太准。还要教我射矛。」 亚兰叹口气,问:「为什么是五年?」 「五年过去,我就十五了。」 「你瞧不起人吗?这我还不会算?五年过去,我……我就二十二了。」 一旁的弥亚赫在笑。他好像看到亚兰偷偷屈指计算。 「不能立刻算出数字,在分配猎物的时候会吃亏。」葛洛妮也发现亚兰用手指计算了。 「猎物?打猎的猎物吗?」 「我们营生的地方是海上。」弥亚赫说。 「渔获吗?」 「笨蛋。」葛洛妮又骂。「捕鱼是渔夫的工作。等我十五了,就要拿下欧弗拉赫提的布诺温城。」 「你要攻打那里?」 「我要跟德纳尔结婚。」 哦……,亚兰声音虚脱地应道。 「欧弗拉赫提有船,可是没有欧马利这么强大的船队。我得从头打造才行。你是侍从,要帮我。」 亚兰问秃头的弥亚赫: 「葛洛妮要跟那家伙结婚?」 「没错。」医生愉快地笑了。「杜达拉跟德纳尔的父亲决定的。很棒的一桩婚事。」 ※2 「要变天了。」欧辛望向水平线说。 亚兰也感觉到了。他以前生活的地方,是除了稀疏的灌木以外,只有草原和岩石的土地。从没有什么人工物这一点来看,也许可以说与海洋相近。在肉眼确认到之前,肌肤会先厩觉到大气的变化。而他现在就感觉到了。 这是离开阿尔斯特港口第三天的午后。天空变成了被绿藻覆盖的沼泽色。 视情况分别运用帆与桨,有时两者并用前进的桨帆船,到目前为止的航海都很顺利。亚兰也渐渐习惯特技表演般的排泄方式了。船上没有厕所,船员都在黎明前坐在船缘,屁股朝着海上解决。 「克鲁湾就在前面了。如果能抢在暴风雨来袭之前入港就好了。」欧辛自言自语。 站在船尾舵手旁的杜达拉·欧马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全员,全速前进!不要被暴风雨追上了!」 大浪仿佛要阻挡船只去路般高高隆起,紧接着一道浪涛斜斜地扑来,撞上第一道高浪,形成尖锐的三角壁,令船首高举向天。下一瞬间,船栽进浪涛深谷。亚兰以为船只要被高高溅起的水花给吞没了。 被追上了。暴风打在滑轮、索具和帆桅上。漆黑的云层宛如袭击天空的亡魂,形成无数道皱褶,不断地向上聚 拢,终于覆盖了头顶。苍白的闪光在天空劈出裂痕,雷声震耳欲聋。 「逆风了,把帆放下!」杜达拉下达指令。鼓胀得仿佛吞下满月的船帆,把抓住帆索的船员甩了下来。 「关上舱门!」 为了防止淹水,在舱盖钉上条板。 看到欧辛等人的表情,亚兰知道状况非比寻常。 「划啊!划啊!」船员从咬紧的牙关挤出来的吆喝声,听起来就像猛兽的低吼。 浪一道比一道更高。船被抬高十几公尺,然后倒栽葱落下。 虽然从亚兰的位置看不清楚,但舵手正拼命操纵方向,避免船腹被浪涛直接打中。 船只正恐惧得陷入半狂乱,弹跳翻滚——亚兰这么感觉。即使是遮天盖地的惊涛骇浪,只要顺利乘上去,就能安然度过。若是来不及,就会被威力有如崩塌城墙股的巨浪给吞没。正面迎上浪涛时所造成的冲击,完全就像是被岩石给砸中。 亚兰无法确定友船「梅伊芙号」在哪里。 「停桨!」 杜达拉的指令传下去,连击的鼓声停息了。桨被拉进船身。 「为什么不划了?」亚兰问。 「有时不要抵抗海浪,委身其中比较安全。」欧辛喘着气说。「就快被海流卷走的时候另当别论。」 「稳住平衡!」 每当船身倾斜,船员们便全部往反方向挤去,努力维持水平。 杜达拉走近亚兰,抓住他的双肩说: 「你去船尾楼,葛洛妮拜托你了。」 通道上根本无法行走。亚兰在两舷的划座之间,沿着中央通道像个醉汉股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朝船尾走去。 偶尔从浪头间露出的天空一片漆黑,前往船尾楼的路上,波浪和雨点有如无数的石砾般横扫而来。 划桨手以外的人,全部忙着用桶子捞起积水倒掉。 泡水的房间里,葛洛妮正被弥亚赫搂在怀中。然后葛洛妮的怀里抱着鸽子笼。 「我来保护你。」亚兰对葛洛妮说。「杜达拉命令我来的。」 「真可靠。」弥亚赫笑道。「看来是狄安凯哈特嫉妒我的本领,发动第四次攻击了。」 「弗莫利正在海底等着接收我们的灵魂呢。」 亚兰应道,因为地板大大地倾斜,他抱紧了柱子。 「我没有航海的经验,要怎么样才能保护葛洛妮?」他严肃地请教弥亚赫。 每当船只倾斜,弥亚赫就随之滚动,同时灵巧地护住小女孩。 「如果船要沉了,就跳上卡拉哈。会有两、三个熟练的划桨手同船,你不必划桨,只要保护葛洛妮就好。你会游泳吧?」 「会。」 「如果卡拉哈翻了,就把葛洛妮拉上海面,什么都好,让她抓住木板。然后找到卡拉哈,把船翻正,爬上去。」 亚兰没有自信,但还是点点头。 「暴风雨不会持续太多天。」弥亚赫说。「我们已经来到克鲁湾附近了。只要海面平静下来,欧马利的同胞就会来救我们。」 「杜达拉的船不会沉。」葛洛妮一口咬定。 弥亚赫说了:「不管是谁的船,都有沉没的时候。好的船员,知道沉船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得救。葛洛妮,你也要成为一个好船员。」 「划卡拉哈的时候我翻过好几次,我知道要怎么浮在水面,不会溺水。」 弥亚赫再一次笑,说「给你一些好喝的蜂蜜酒吧」,但蜂蜜酒壶掉在地上摔破了。 一名船员探头进来。 「杜达拉下令,退潮了,这样下去会远离海港。我们正全力划桨逃进海湾,但要抵达贝尔克莱尔城的码头有困难,所以准备在克莱尔岛南岸的浅滩下锚。」 「似乎进入海湾了。」弥亚赫从木板墙缝隙看外头说。 外头依旧一片漆黑,但可以从一边墙板的缝隙看见黑暗的深处有许多小火光摇曳着。 「是岸上的同胞看到我们的求救信号灯,燃起篝火引导我们。要朝那火光前进。」 「风雨这么大,火不会被浇熄吗?」亚兰提出疑问。 「上头罩了皮帐篷。」弥亚赫告诉他。 也许会触礁,弥亚赫以淡淡的语气告诉亚兰。「准备好承受冲击。就算船进水了也不要慌。在船完全灭顶之前,暴风雨就会停了。可以游到岸上。」 「外出打猎的我们的人,也碰上了这场暴风雨吗?」船员问。 「是马克提拉带的船。」弥亚赫应道。「暴风雨碰上他,也得乖乖听话。」 「与暴风雨联手袭击商船是吗?马克提拉的话,很有可能呐。」 船员望向外头的小火光,埋怨道:「到时候修理起来又是个大工程了。」 轰声。紧接着雷光从头顶的木板缝射进来,让弥亚赫的头瞬间亮了一下。光也照亮了破碎的酒壶。船员摆出无比遗慽的动作,用指头沾取积在凹处的甜酒舔了一下,离开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将身体往前抛的冲击袭来。亚兰反射性地盖到葛洛妮身上。葛洛妮被夹在弥亚赫和亚兰两个人的身体间,就像贝壳里的珍珠般安稳。 没有不会平息的暴风雨。 亚兰不知道过了多久,但突然间,船尾楼里充满了阳光。 阳光伴随着水佑,从木板所有的缝隙间灌流进来。 即使下了锚,船身仍摇晃得十分剧烈。 弥亚赫抱着葛洛妮,葛洛妮抱着鸽子笼,来到船舷通道。 克莱尔岛背对朝霞遍布的天空,展现出平缓的棱线。亚兰知道他们在暴风雨中度过了一晚。 后来亚兰得知了岛屿的地形。北方是峭立的断崖,而东西细长的岛屿东端,有一座欧马利的城堡。再东边是广大的克鲁湾,西边则是大海。克莱尔岛就位在朝西打开的海湾处,像根楔子般将入口一分为二。 「费奥纳号」停泊在地势平缓的南岸前方。 没见到「梅伊芙号」。 杜达拉大步走来,将葛洛妮抱上肩头。弥亚赫连同笼子接下鸽子。 二、三十艘卡拉哈往「费奥纳号」这里划来。 风雨虽然平息了,但大海依然吼啸着。卡拉哈陷入浪头之间,又昂起船首,灵巧地爬上波浪,迅速回身闪避与去路呈直角打上来的浪涛,高高弹起,划桨手就像操纵着悍马的骑师。 航海的时候亚兰没有晕船,然而看着飘摇移动的卡拉啥,他渐渐不舒服起来了。他对着海面呕吐。欧辛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背。 卡拉哈的浆手朝大船抛出绳索,前端的钩子陆续咬住「费奥纳号」的船舷。 「费奥纳号」的船员卷起绳索,将卡拉哈朝船舷拉近。船舷放下绳梯,卡拉哈的划浆手抓住在风中摇摆的绳梯尾端,在杜达拉指挥下,先从战士集团开始下船。欧马利的人用游的也游得上岸,而战士集团是重要的货物,所以被视为优先。 亚兰犹豫了一下。因为他不清楚自己的身分究竟是战士还是葛洛妮的侍从。 杜达拉屙上坐着葛洛妮,站在船首俯视全员的行动,掌舵的狄恩扯着粗犷的嗓子四处下达指示。 载上战士的卡拉哈群不停地往返海岸与「费奥纳号」之间,每一次天空都变得更加明亮,破碎的浪头散发出白银的光辉。 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情涌上亚兰的心头,令他不知所措。该说是伴随着安心的感动吗?等到危机离去以后,他才理解到那是强烈的不安。高地单调的日子,几乎不会碰上肉体危险。直到这时亚兰才想,如果没有被交付保护葛洛妮的任务,他应该无法承受暴风雨带来的恐惧。杜达垃的一句「拜托你了」,让他变得勇敢 。 一直以来,他关心的对象只有洛伊,洛伊却开始噘恶起他的干涉。亚兰告诫自己不可以过度保护,免得连葛洛妮都嫌他烦,但是仰望着葛洛妮坐在船首楼的杜达拉肩上,像只收拢翅膀休息的小鸟股安心,他感到胸口有点沉重。自己连看到摇晃的卡拉哈都会觉得不舒服,窝囊成这样,葛洛妮不信任他也是没办法的事,他想。杜达拉的红发与葛洛妮的红发融为一体,纠结着在空中飞扬。柯尔塔【※cailte maain,芬恩·麦克库尔的侄子,费奥纳骑士团的战士之一。据传是个飞毛腿,能与动物沟通,后来将费奥纳的英勇事迹流传给后人。】的头发化为火焰燃烧,妮欧芙【※niamh,爱尔兰神话中,将欧辛带到异世界提尔纳诺(tir na nog)的金发仙子,与他共度了三百年。】呐喊:来啊!——亚兰想起古歌谣。是他即将脱离懵懂时,母亲为他唱的歌。柯尔塔是太古芬恩一族的英雄,死后成为森林之王,以燃烧的头发照亮黑暗。妮欧芙是妖精女王的名字。 亚兰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流言说是母亲的雇主。雇主有妻子也有孩子。洛伊的父亲似乎不是雇主。洛伊五岁的时候,他们没了母亲。 卡拉哈群来回数趟,将所有的战士运送到海岸,接着将船货也载出来,减轻船体的重量。 卡拉哈在露出海面的岩礁之间巧妙地穿梭。 看到岸上了。在拂晓的黑暗中不断地燃烧的篝火,依然缭绕着泛黑的烟雾。 划回来的卡拉哈群,再次把钩索抛向船首。 起锚! 转动绞盘。沉重的锚分开水面现身了。 数十艘卡拉哈拖着桨帆船,朝海岸前进。 「划啊!划啊!」咬牙切齿般的吆喝声,与风浪声纽绞在一块儿。 卡拉哈上了浅滩后,划桨手便跳下船,拉扯连结桨帆船的绳索。岸上的人也跑过去,用石头卡住船底,帮忙拉绳索。 桨帆船上的船员也爬下绳梯入水,游过波浪来到浅滩,加入拉绳索的人群。 亚兰也把武器和皮袋寄放在卡拉哈上,爬下绳梯,生平第一次浸泡在海水中。游起来跟故乡的河川湖泊不一样。波浪把他推回去,拽倒他、抱住他。海水的刺扎痛了皮肤。 从浪间探出头的时候,欧辛那张嘴巴占满了整脸的笑容就在眼前:「你是在游泳还是在溺水?」 亚兰再次沉人海中。 脚尖碰到岩石,他用力一踹,浮出浪头了。 就游在旁边的欧辛哗啦一声潜入水中,再次探出头时,人是站着的。亚兰也模仿他站立,但脚下全是岩石,他踩到深处,沉下去了。他本以为可以用走的上岸,正放松下来,所以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挣扎,头却浮不出海面,氧气用尽,喝到了咸水。 有人推他的屁股,上半身浮出空中。眼前耸立着一座岩礁,胸脯撞了上去。是欧辛把他推上来的。欧辛湿掉的头发贴在头上,亚兰心想海底的弗莫利大概就是他这副德行,想要笑,胸口撞出来的伤却痛了起来。 拍打岩石的波浪化成纯白色的瀑布往头顶灌注而来,罩住了亚兰,而退去的浪涛则攫庄了他的脚。 亚兰好不容易爬上海边时,「费奥纳号」已经被拖上岸了。 篝火温暖了有如从里到外泡满了海水的身体。被阳光一烤,皮肤因为盐分而变得粗糙。野燕麦粥分发下来。 女人正在采集被冲到岩地上的大量海藻。她们将海藻塞进大笼子里,高高地堆至约有笼子容量三倍之多,背着搬到某处。她们肩上披了生羊皮,应该是为了隔绝海藻滴下来的盐水,头发沾满了白色的盐晶。高高堆在背上,甚至盖到头顶的海藻,是大海授予的巨大王冠。 后来亚兰才知道,海藻烧成灰以后,是耕地宝贵的肥料。克莱尔岛由石灰岩组成,没有适合耕作的土地,海藻灰会被送到本土,也被当成交易的商品。覆盖岛屿地表的全是贫瘠的苔衣,岩石裸露其间,是一片荒凉的情景。 亚兰觉得克服了一场骇人的危难,但船员似乎不这么想。那种程度的暴风雨似乎算不了什么。 对抗暴风雨、对抗惊涛骇浪,总算上岸的船员与战士集团坐下来休息,但先前不在船上的人,则是活力十足地着手工作。 被拖上弦月状狭窄海边的「费奥纳号」旁搭起了鹰架。搭鹰架的期间,船内所有的物品都被搬运出来。横梁上挂了几十条绳索,前端的钩子搭在船舷,并绑在桅杆上,几十个男人使劲一拉,长约五十公尺的庞然巨躯便横向躺倒,连龙骨都曝露出来了。 吃水线底下的船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海藻与贝类等等。 男人将这些一一刮除,亚兰稀罕地看着这一幕。 几个人钻进船内,用散发出强烈臭味的草束摩擦内部。 「要进城了,过来。」葛洛妮拉扯亚兰的衬衫。她的发梢和鼻头都正淌着水。 「那是在做什么?」 「用硫黄杀死蛀船的虫,然后再抹上兽脂,免得木板腐烂。修理船只这回事,往后你会看到烦、亲手做到烦唷。」 葛洛妮说,爬上旁边的欧辛背上。欧辛把孩子扛在肩上,撑住她的脚。 亚兰从丢在岩礁的东西里头找出自己的武器和行囊背上。长剑淌着水,他觉得不擦干会生锈,但自己也全身湿淋淋的。 亚兰跟在走出去的欧辛身后问:「『梅伊芙号』怎么了?不会遇难了吧?」 「不会。」欧辛说得轻松。「它才没脆弱到禁不起这点风雨。」 「坐卡拉哈去吧。比用走的快多了。」葛洛妮说。 这时匆匆收拾好行李的弥亚赫跑过来:「也算我一份。」 「鸽子呢?」 「放出去了。通知贝尔克莱尔城我们就快到了。」 「真聪明。」 「那是平常养在贝尔克莱尔城的鸽子,会想要回巢。『梅伊芙号』上面也有连络用的鸽子。虽然天气不好的时候不能放出去。」 先前拖行「费奥纳号」的卡拉哈全部上岸了。倒放着的卡拉哈里,有些船底破了洞,男人正用亚兰分辨不出是布块还是兽皮块的东西放在洞上,抹上焦油贴上修补。 虽然暴风雨过去了,但高高起伏的波浪依然像竖起毛发咆哮的狼群般渴求着猎物,冲撞岩壁,以巨大的利牙扑咬上来。浪涛激烈得仿佛要把岩石击碎,然而浪花退去之后显现的岩石,就像老当益壮的古神般屹立不摇。 「费奥纳号」的可靠,就有如这可承受任何巨浪蹂躏的岩石,而他们现在却要坐上这宛如叶片般渺小的小舟,划行出海吗? 如果只有葛洛妮这么说,亚兰会以为她是在逞威风,踌躇不前,但弥亚赫向欧辛使了个眼色,抬起盖放在海边的卡拉哈船头。欧辛放下葛洛妮,钻进船里,用脖子后方顶住最前面的划座中央处,使劲站起来。亚兰依照弥亚赫指示,把武器交给他,钻进船尾下方,用双肩支撑最后尾的划座站起来。重量压在脚脖子上,脚踝痛了起来。他配合欧辛的步伐前进。 踏进水洼时,脚拇趾踩到黏滑的东西。被咬住了。亚兰用力把脚抬起来,对方硬是不肯动,他以为脚趾要被扯下来了。 总算把那东西扯离积水的岩石后,亚兰就这样被咬着脚拇趾,继续往前走。 来到水边,弥亚赫大喊:「好,往右边放下。」 头上总算轻松了。亚兰朝脚拇趾一看,上面套着一个苍白的筒状物体。 「是海葵。」欧辛说。亚兰把它扯下来。又学到一个新名词了。 他们推着卡拉哈入水。 有人一手撑着坐在肩上的葛洛妮的脚走近,亚兰发现是杜达拉,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安心 。杜达拉把葛洛妮放进小舟里。欧辛从后面跟来,怀里抱着几根木桨、亚兰的武器和弥亚赫的行囊。 杜达拉命令亚兰先上船,接着自己也上船,镇坐在船尾。弥亚赫和欧辛也上了船。每上来一个人,卡拉哈就剧烈地倾斜。 这是四人划行的卡拉哈,船缘各有四个u字型桨座。 从船首开始,依序是欧辛、葛洛妮、亚兰、弥亚赫,全部面朝船尾坐上划座,杜达拉则以船尾舷侧的桨架为支柱,用一根船桨充当船舵来操纵。 虽然是轻巧到无法和桨帆船的船桨相提并论的木桨,却令生平第一次摸到这玩意儿的亚兰无所适从。船身狭窄,所以左右木桨的柄会在身前重叠约十五公分,上面的桨动辄撞到底下的手。桨的表面没有磨光,所以不仅是先前撞到岩石的胸部乌青,手部也变得伤痕累累。 回头一看,葛洛妮正与其他两人同心协力,轻而易举地操纵着木桨。臂力不及男人四分之一的孩子划桨的节奏居然没有落后,是因为她只把桨的前端浅浅地泡在水面划动,感觉贡献不了什么推进力。 亚兰则毫无推进力可言。他觉得自己在搅乱节拍,拖累速度。 葛洛妮从后方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划,船一定只会在原地打转。」 船以右边是岛屿的方向前进。船腹不断地受到波浪击打。用一根木桨代替船舵的杜达拉一拨,船身就迅速转换方向,避开从侧面打上来的浪。桨帆船的话,这种程度的波浪根本不必理会,但吃水浅的小卡拉哈,就宛如甩着鬃毛四处跳跃的小马。 亚兰总算有闲情逸致观察四周了。有一群卡拉哈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 战士集团在向导伴随下,徒步前往城堡,但对船员来说,乘风破浪前进似乎比较符合他们的天性。 很快地,他们划到了岛屿东端的码头。 为数众多的卡拉哈以船索系在一起,或是拉上曳船道盖放着,也有几艘单桅的胡克船停泊。这里也有许多人聚集迎接。 「那就是欧马利的城堡。」葛洛妮神气地对亚兰说。 紧临码头处,耸立着一座城堡。 城堡。但那只不过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四方型「高塔」罢了。没有城门,也没有护城河。从细长状的窗户,可以看出内部共有三层。 但是对于从没见过城堡,也没看过宫殿的亚兰而言,这已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物了。 周围散布着一些以石头堆砌成圆筒状、再覆上编织的树枝及干草做为屋顶的简陋小屋。这种小屋高地也有。起居和炊煮都在同一个空间进行,是从几百年前就没有变过的住居。为了避免风雨吹入屋中,门口前竖起四根细木柱,撑开兽皮,做为雨遮。 沿着海边走来的战士集团也抵达了。 太阳下山前,必须再一次深入海湾内。 众人把修理中的桨帆船留在克莱尔岛,战士集团约十人一组,与数名桨手一同分乘胡克船。 其他人则划着卡拉哈前往。 葛洛妮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要亚兰跟自己同乘一艘胡克船。胡克船远比卡拉哈庞大稳定,而且杜达拉也在一起,因此亚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自己好像不再被需要了。 由于是海湾内,因此不像外海那样波涛汹涌,但风浪还是很大。即使如此,胡克船还是比卡拉哈要稳定许多。 胡克船利用风帆与船桨,迅速前进。 愈是靠近岸边,大小岛屿和岩礁愈是让去路变得宛如迷宫。不过说是岛屿,大部分也都是遍布岩石的无人岛。 贝尔克莱尔的港口位在海湾中更深入的小海湾,有着比克莱尔岛更长更坚牢的三条石造长堤做为码头。此外还有几处较短的码头伸人海中。 已经飞鸽报信了,而且克莱尔岛也派出小舟通知,因此岸上等待迎接的人数也比克莱尔岛多上好几倍。 葛洛妮下了胡克船,突然躲到亚兰背后。一个女人分开人群冲过来,就要抓住葛洛妮。她一把推开想要护住葛洛妮的亚兰,飞快地搂住她,接着朝着她的屁股就是一顿乱打。 亚兰一头雾水,一时之间无法反应。 杜达拉比亚兰更快插了进来。 「我已经好好惩罸过她了。」 「开什么玩笑!我都快担心死了!」 亚兰从状况看出女人是杜达拉的妻子,葛洛妮的母亲。 既然如此,轮不到自己插嘴。 葛洛妮被母亲挟在腋下,双腿踢蹬着,被带到「城堡」里去了。亚兰跟在后面。 贝尔克莱尔城建在面对海湾的斜坡上,共有五层,比克莱尔城宏伟许多,但一样只是座四方型的塔。屋顶设有瞭望台。 周围和克莱尔岛一样,散布着石墙上覆盖树枝与干草屋顶的圆型小屋,但数量远比克莱尔岛来得多。 不速处有一座教堂。是以石头堆成长方形屋墙,人字型屋顶铺着树枝及干草。 野外,宴会正逐渐准备完成。 各处架起在石头及圆木上放木板充当的即席餐桌,篝火上的锅子散发出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还有串起来的整只小牛正在烧烤。看上去体长超过一公尺的鱼被烤得眼睛泛白,把亚兰吓了一跳。 母亲拽着葛洛妮的手进入城堡。 她回头看亚兰,像是在问他为何跟上来。 「他是我的侍从。」葛洛妮说。她没有说是打赌赢来的。亚兰一下就懂了。亚兰的常识告诉他母亲和女孩子就是该待在家里,文静并勤劳地操持家事。才刚十岁的小女孩混在粗汉子堆里沉迷于赌博,是荒谬绝伦的行为。在海湾里划划卡拉哈还无可厚非,但跳上往返苏格兰的桨帆船,是绝不能被允许的行为。 「这里是侍从和下人睡觉的地方。」母亲指着泥土地房间说,扯着葛洛妮的手,走上厚墙之间的螺旋石梯。石墙内部用灰泥抹得灰白。 途中母亲回头,声音放柔了些说:「宴会就要开始了。」 石墙上细长的缝是通风及采光窗,所以内部很阴暗。 虽然衣服在克莱尔岛用篝火烤干了,却变得像干掉的皮革般硬梆梆的。随身物品的袋子是皮制的,因此内部并未完全湿透。虽然有点湿,但他换了衣服。 葛洛妮换上适合女孩的干净衣物——大概是被强迫更衣的,和母亲一起下来了。 众人在教堂集合。船员的家人也在一起。 众人感谢「费奥纳号」的船员平安归来,接受神父的祝福,并虔诚祈祷「梅伊芙号」也平安归来。 亚兰也一心一意祈祷。 宴会在海边开始了。 自制麦芽酒和威士忌、蜂蜜酒壶一字排开。人们吹奏风琴及竖笛,来到此地的流浪乐师拨弄小竖琴伴奏。发上插着花朵的姑娘舞蹈,邀请男人进入舞蹈圈子。神父也喝得酩酊大醉。 葛洛妮说她是向神父学习拉丁语等知识的。她说的是这个神父吗? 虽然在第一次的航行中克服了暴风雨,划了陌生的卡拉哈,过度操劳肉体,手和胸口伤痕累累,狼狈不堪,亚兰却不威觉疲劳。未知的经验、未知的大海和土地,这些都令他情绪亢奋吧。 他看到弥亚赫,走到他旁边,道出内心的不安:「『梅伊芙号』还没有回来。」「克莱尔岛和阿基尔岛都有同伴出船去搜索了。」弥亚赫说。「最担心的是杜达拉,咱们在这里烦恼也没用,喝吧。」 亚兰听从建议,喝酒,然后吃东西。 欧辛把一个年纪和亚兰差不多的姑娘介绍给他,说「我女儿」。 长得和欧辛很像。换句话说,身上的肉有点过剩。 「亚兰是来补库涅德的缺的。」欧辛提到去年加入战士集团、未能生 第二章 ※1 婴儿被命名为马罗,度过第一个生日后几天。 光着身子的马罗踩着东倒西歪的步伐,在岩石遍布的海边走来走去,耶梅儿在后面追赶着。 马罗是在寻找坐在岩石上的亚兰。 他张着双手,摇晃着小巧的屁股,跌跌撞撞,一步步走近亚兰。 亚兰抱起他,以脸颊摩挲,「船。」然后他指着在「宝石要塞」的海湾展现威容的「海布拉席尔号」说。 「钻。」马罗动着还不灵活的舌头跟着说。 「海布拉席尔号」经历了一番大改造。 设置了炮甲板,两侧的船壳各开了六个炮门。比起将大炮设在上甲板,重心往下移,因此可以乘载更重的大炮。除了原本就有的六门青铜炮以外,还得到了掠夺而来的四门铸铁大炮。还缺两门。 改造花了一年的时间。这段期间,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努力在海上打猎,捕获了一艘桨帆船,命名为「拉尔璜号」。 「海布拉席尔号」、「拉尔璜号」,再加上向杜达拉借来的「费奥纳号」,以及数艘小型桨帆船,葛洛妮的海军日益壮大。 「来,穿上衣服吧。开始祈祷了。」 耶梅儿抱起挣扎着抗拒的马罗,往教堂走去,亚兰目送着他们。 耶梅儿与神父一起住在教堂,照顾马罗。就像把欧文全丢给茉拉照顾那样,葛洛妮把断奶的马罗交给了耶梅儿。 教堂是为了从德里斯科岛逃出来的神父,从本土运来石材兴建的。 布诺温城旁边也有教堂,有常驻的神父。本土的神父对于外来的神父待在岛上,祝福欧马利的族人,感到不是滋味。 从德里斯科岛逃来的老渔夫夫妇就这样在「宝石要塞」住下来,打渔或帮忙要塞的杂务过活。德里斯科岛已经被英格兰压制,回不去了。 「你还没占有她?」 来到身后的欧辛用力捶了亚兰的背一把。 「住得这么近,都一年了耶。」 「人家没那个意思。」 「是因为你什么表示也没有。」 就算有丰富的药草和治疗知识,她也只是个女人啊,欧辛不耐地说。「只是睑蛋长得标致了点,跟我家的茉拉也没什么两样。如果你不上耶梅儿,那差不多该跟茉拉在一起了。」 亚兰默然无语,「耶梅儿是个坏心眼的女人。」欧辛说。「她明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却故作不知情。」 「你很吵唷。」 「今天是绝佳的好机会唷。」 今天将举行庆祝「海布拉席尔号」舣装完成的宴会。 「喝酒跳舞,热闹滚滚,你就趁乱上了她吧。看,杜达拉的船来了。」 搭乘帆船「莫瑞甘号」前来的,是率领部下的杜达拉与马克提拉。德纳尔的姐姐和姐夫迪比德。巴克、儿子理查德也在船上。迪比德·巴克的领地与欧马利相邻,因此比起循陆路前来,搭杜达拉的顺风船更快。 杜达拉的威风震慑全场,但亚兰感觉自从那场大病以来,他的白发变多,精悍也减损了几分。 杜达拉和女儿拥抱,抱起外孙,亲吻他的脸颊。 马克提拉搂过葛洛妮。当葛洛妮委身于他的胸怀时,亚兰一瞬间错觉葛洛妮仿佛又变回了天真无邪的姑娘。 杜达拉恭敬地执起耶梅儿的手,就像对待高贵的女性那样,亲吻她的手背。 「我杜达拉·欧马利能有今天,全托你的福。」 ——所以我没办法出手。 亚兰不禁心想。她不是我能亵玩的对象。 一行人也向自德里斯科岛迁居而来的帕特里克神父致意。 葛洛妮将布洛南引见给父亲和马克提拉。 「他是我的海军副将。」 「是康罗伊族长的公子对吧?」 「我是次男,正与葛洛妮一起在海上卖力打猎。」 杜达拉着迷地望着停泊在海湾的「海布拉席尔号」。 白海上吹来的风像数千只海鸟般振翅,掀动杜达拉沉重的披风。 「杜达拉,今天我就会还清『费奥纳号』的欠债。」 女儿骄傲地对父亲说。 「我一直从打猎得来的猎物中拨下钱财。要通过斯莱因海角前往戈尔韦的船只,不向葛洛妮支付通行税,就不许前进。」 而意图强行突破的船只,船员将付出性命做为代价。 「你将成为欧马利的好搭档,葛洛妮。」 马克提拉再次搂紧葛洛妮亲吻她。 马克提拉放开葛洛妮时,理查德·巴克走近,摊开双手说:「葛洛妮,你变得判若两人!」以关系来说,理查德算是葛洛妮的外甥,但理查德比葛洛妮还要大两岁。 亚兰想起葛洛妮与德纳尔的婚宴。当时巴克夫妻也带着儿子同席。 他想到婚礼后的宴会上,十五岁的葛洛妮与十七岁的理查德一起嬉闹的模样。后来已经过了六年。 岛上变得更加热闹了。因为有几艘单桅胡克船正从布诺温城驶入海湾。 德纳尔的护卫军,与德纳尔的母亲、欧文、陪伴的茉拉,以及代表康罗伊的布洛南长兄尚恩,率领几十名士兵同船而来。葛洛妮的手下住在本土的亲人,还有虽然不是亲属,但爱凑热闹的乡亲,也都划着卡拉哈前来。 平时没什么居民的小岛,一下子就人满为患。 亚兰注意到葛洛妮的视线时不时追着马克提拉跑。 野外搭设起临时餐桌,坐不下的人就直接席地而坐,宴会开始,然而亚兰却总觉得有一股杀伐的氛围。 是德纳尔在烦躁不堪。 他是这块土地的领主,然而宴会的中心却是葛洛妮。葛洛妮与杜达拉、马克提拉、布洛南等人谈笑风生,身边围绕着欧辛、丹冈·鲁亚等手下,笑声不绝于耳。年幼的马罗被众人抱来抱去,被疼爱到几乎要被揉搓成了一团。 耶梅儿与神父也在这群人当中。 德纳尔被冷落了。 同样感到不耐的还有尚恩。弟弟受到众人吹捧,而哥哥尚恩却被视为无物。 欧辛向一样无法融入的欧文招手。陪伴的茉拉急忙赶上来,但五岁的欧文不愿进入陌生男人圈子中,抓着茉拉的衣服,僵在原地不肯动弹。 「过来。」 难得见面的母亲葛洛妮命令,欧文顽固地摇头。 坐在稍远处岩石的亚兰竖起手指,向欧文使眼色。他以夸张的动作扯下树叶,含在口中。欧文被勾起兴趣,盯着亚兰的手看。 过去当牧童的时候,亚兰常为年幼的洛伊吹草苗。他很久没吹了,因此一开始有点漏气,但很快就回想起诀窍来。 虽然声音很小,动辄被喧嚣声盖过,但他一吹奏起在爱尔兰学会的欢乐旋律,茉拉便哼唱伴奏起来。亚兰第一次发现茉拉浑圆的嘴唇非常可爱。茉拉牵起欧文的手,让他配合旋律拍拍手。 欧辛吹口哨唱和,其他人也靠上来开始唱歌。个性阳光的年轻人菲利姆一边拍手一边舞蹈,少年阿尔斯和米格尔也加入他。 亚兰在眼角瞥见葛洛妮站了起来。 她很快就折回来,手中拿着一把小竖琴。是收藏在仓库的掠夺品之一。杜达拉的城里偶尔会有巡回艺人停留,带来外地的消息。葛洛妮从小就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如何演奏乐器。 加入竖琴后,歌声变得益发华丽,形成一个舞蹈圈子,欧文露出了笑容。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让她演奏,并把欧文抱到膝上来。茉拉也会弹奏乐器,这让亚兰感到新鲜的惊奇。葛洛妮露出做母亲的表情,欧文有些扭捏,但还是把头靠在葛洛妮的胸脯上。 歌 声被德纳尔与尚恩粗暴的脚步声打断了。 德纳尔气势汹汹地对葛洛妮说: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把碍事的人都赶走。茉拉,把孩子带走。」 「布洛南。」尚恩带着长兄的威严说。「过来这里。」 「现在正在宴会当中呢。」布洛南不服地反驳说。 「葛洛妮,要讨论作战的事。」 「现在并非战斗期间。这是我的庆宴。德纳尔,你是客人,请你遵守礼仪。」 「对着你丈夫——对着身为族长的我,你那是什么口气!杜达拉,你没有教你女儿怎么当个妻子吗?」 杜达拉只是面露苦笑。 「葛洛妮,过来!」 葛洛妮还想反驳,但杜达拉用眼神催促她,她听从了。德纳尔走到稍远处的桌子,赶走坐在那里的人,在椅子坐下。 德纳尔与尚恩、葛洛妮、布洛南围在桌旁,亚兰与欧辛站在葛洛妮身后,布洛南后方则由芬纳蒂守着。 「我看船队已经整备好了。」蓄着浓胡的尚恩以高傲的态度开口说。「协助康罗伊攻打麦克纳利吧。」 麦克纳利是与康罗伊为邻的氏族。就像欧弗拉赫提与乔伊斯一样,康罗伊与麦克纳利之间也冲突不断。 麦克纳利的领地面对海岸线平缓的海湾,有许多岛屿,后方则是牧草地带。不邻海的康罗伊觊觎着麦克纳利的领地。 「你们呼应我们的攻击行动,从海上进攻。」尚恩看着弟弟布洛南说,而不是葛洛妮。「从海陆双方夹击,就能击垮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没有对付海上攻击的军备。」 「现在乔伊斯没有挑衅行动,我也会在陆战支援尚恩。」德纳尔附和说。 「目前我的海军没有理由与麦克纳利开战。」葛洛妮冷漠地说。 「欧弗拉赫提与康罗伊是同盟,康罗伊的敌人,就是欧弗拉赫提的敌人。」 「如果康罗伊受到麦克纳利的欺压,陷入危机,我会救援。但现在并非那种迫切的状态。这件事与我的海军无关。」 「你的海军?那是欧弗拉赫提的海军!」德纳尔怒不可遏。 「也是康罗伊的海军。」尚恩也激昂地说。「除了我弟弟,还有许多康罗伊的族人加入其中。」 「那是我的海军。」葛洛妮一步也不退让。「指挥权在我手中。」 「布洛南,你居然让女人像这样骑在你头上?」 听到哥哥的话,布洛南露出笑容:「那是葛洛妮的海军。没有葛洛妮的命令,我们不会有任何行动。」 「你要背叛康罗伊?」 布洛南闻言,脸颊潮红,但仍不改平静的表情。面露怒色的反而是芬纳蒂。布洛南制止就要顶撞的芬纳蒂,平静地说: 「哥哥,请你收回背叛这两个字。」 尚恩把矛头转向德纳尔: 「德纳尔,你也太没出息了,居然连自己的妻子都管不动?」 尚恩这番话让德纳尔暴跳如雷。虽然他自制着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人前动手殴打葛洛妮,却对她吼道: 「葛洛妮,这是身为族长的我的命令!派出海军!」 亚兰观察杜达拉的反应。 杜达拉和马克提拉都面带笑意地看着这一幕。 尚恩和德纳尔似乎注意到亚兰的视线,也望向杜达拉等人。 尚恩比德纳尔懂分寸。他压低声音,说明状况:「若是置之不理,麦克纳利有可能与英格兰联手。」 「与麦克纳利议和,缔结同盟才是上策。」葛洛妮回答说。「长年敌对的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也结成同盟了。只要麦克纳利与康罗伊联手,欧弗拉赫提也能与麦克纳利结合。只要三个氏族同盟,就能益发壮大。」 「欧弗拉赫提还是老样子,仍然与乔伊斯厮杀不断不是吗?一定觉得很棘手吧。麦克纳利也是一样,哪有可能轻易同意讲和。等到欧弗拉赫提能与乔伊斯和睦相处,我再来考虑。」 「乔伊斯非常难缠。」葛洛妮干脆地同意。 德纳尔想要插口,但葛洛妮接着说下去: 「乔伊斯与戈尔韦联手,换句话说,乔伊斯有英格兰间接做为后盾。欧弗拉赫提只能勉强以雄鸡城为据点,攻击往来柯里布湖的乔伊斯船只。」 「勉强?」 德纳尔挥拳敲桌,葛洛妮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乔伊斯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试图攻击雄鸡城。为了在谈和中占上风,必须展现我方压倒性的强大军力。这招对乔伊斯不管用,但如果是对麦克纳利,就办得到。」 「如果不消灭他们,后患无穷。我要彻底地蹂躏、歼灭他们。」 「这是下下之策。」葛洛妮当下否定。「若是倾全力击溃,对方也会抵死抗战。非战不可的时候,当然要全力以赴,但氏族之间无益的战事,能免则免,才是彼此之福。」 「康罗伊之所以会与欧弗拉赫提结盟,是出于特殊的理由。」 亚兰感觉尚恩的声音带有一丝嘲讽。 是自己多心了吗?由于共同对抗英格兰的经纬,布洛南参与了葛洛妮的海军创立,尚恩只是单纯在说这件事吗? 布洛南与葛洛妮的私通,就像兰斯洛特与桂妮薇儿【※桂妮薇儿(guinevere)是亚瑟王之妻,在亚瑟王传说中,桂妮薇儿与圆桌武士之一兰斯洛特(sir)有染。】的恋情一样,在布诺温城一带,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虽然这件事也传入了德纳尔的母亲耳里,但婆婆没有责问媳妇。因为布诺温城的经济,全靠葛洛妮的海军在海上打猎的收获所维持。只有德纳尔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尚恩是知道这件事,在指桑骂槐吗……? 葛洛妮对尚恩回以微笑。尚恩冷不防一个哆嗦,闭上了嘴。葛洛妮有如弯弓的嘴唇展露出来的,是毒箭般残忍的笑容。 过去那奔放但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已经确实改变了。亚兰如此感觉。 「我会在近日派出斥候,探探麦克纳利的情况。」葛洛妮收起危险的微笑说。 「然后再拟定作战计划。今天就到此为止。」 葛洛妮斩钉截铁地说,结束会议。 「好了,大家喝吧,庆祝吧!」 「我要回去布诺温。」 德纳尔愤然离席。 德纳尔率兵与尚恩一同乘上胡克船。德纳尔的母亲催促茉拉,熟睡的欧文被茉拉抱了起来。 杜达拉与马克提拉一行人回到「莫瑞甘号」。他们将等待黎明后出航。 耶梅儿早已抱着马罗回到教堂里自己的房间。 葛洛妮和布洛南一起上了床。 剩下的人继续饮酒作乐。 亚兰也尽情畅饮。 他自以为没有喝得多醉,却忽然想起神父拜托他的事,虽然都已经三更半夜了,却想到要趁这时候执行。他醉到无法自觉这样的行动很反常。 索性醉到不醒人事就好了。虽然摇摇晃晃,但还能行走,竟是适得其反。 屋顶会漏水,可以帮忙修理一下吗?神父这么拜托他。 说是教堂,其实也只是与其他小屋相同的石墙茅顶屋。由于是急就章盖成的,屋顶没有铺仔细吧。 一时找不到多余的干草。只要把感觉较多的干草挪到较少的地方匀平就行了吧。 在心底深处,被欧辛撩起的火种正逐渐蔓延开来,亚兰却不肯去正视。是神父拜托我的。我必须修理好屋顶。 他找到梯子,靠到屋顶上。夜晚无数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肌肤,夜空帷幕上开着数量惊人的洞穴,每当天使通过,便不停地闪动。云朵快速奔过月面,视野也随之明灭。 从醉意中醒来的脑袋沉重无比。自己凭靠在岩礁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退潮,但睡着的时候涌上的潮水似乎淹过他半个身子。海藻缠绕在脚上,肚腹以下都整个湿掉了。 亚兰想要把它当成一场恶梦,然而目睹的情景却烙印在脑中,甩都甩不掉。海鸟的啼叫声与耳底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开始他听到声音。所以他稍微拨开屋顶的干草。云缝间若隐若现的月光,每次只让他看到小屋中一小部分的情景。那有时是蠕动的大腿,有时是隆起颤抖的臀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那复杂纠缠的两具裸体的全体像。不,他早就直觉地明白了,却拒绝去理解。 望向大海,远去的「莫瑞甘号」船帆有一面沐浴在朝阳下,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杜达拉与马克堤泣正逐渐踏上归途。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丹冈·鲁亚向他招呼说。 「嗯,很棒的早晨。」亚兰应道,声音像走音的草笛。 「怎么样?成功了吗?」来自后方的声音是欧辛。 「看你那张脸,是被甩了吧。」 亚兰猛一回头,朝欧辛的肚子就是一拳。 欧辛呻吟,蹲了下来,随即伸手要揪住亚兰的后颈,亚兰迅速闪避。他自嘲自己是在迁怒。因为一时松懈,被欧辛一把揪住了头发。被拖过去就要被撂倒的瞬间,他反抓住欧辛的双臂。 「住手!」丹冈想要制止,欧辛挣脱亚兰抓握的手肘却在他的鼻子上打个正着。 丹冈按住脸,指间淌下血来。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扑上去,但搞错对象,扑向了亚兰。 「打起来啦!」同伴们开心地凑上来围观。 三人周遭围出看热闹的圈子。 亚兰不明白丹冈为何要攻击自己,不知所措,但总之必须闪避攻击,击倒对方才行。 「你闪一边去!」 欧辛推开丹冈。被推开的丹冈脑袋撞到石头,失去了战意。 「来打赌吧!」一道格外开心的声音响起,是葛洛妮。 「布洛南,你赌谁赢?」 「制止他们吧,葛洛妮。」 「为什么?欧辛跟亚兰单挑,难得一见呢。」 不待葛洛妮说下去,看热闹的群众已经开始下注了。 在闪避欧辛毫不留情的攻击期间,亚兰能够忘了烙印在脑中的那个情景。 「对了,就这么办吧!」 葛洛妮忽然拍了一下手。 「布洛南,就是昨晚提到的去麦克纳利勘察敌情的事。」 古时,巡回艺人被视为魔鬼的直系子孙。 中古世纪,他们在法律上被视为不存在,从审判中被除外。即使进入十六世纪,他们依然不受法律所庇护。 这如果是英格兰人,即使是为了刺探敌情,稍有身分的人,也绝对不会想到要去乔扮成低贱的巡回艺人——虽然他们会收买巡回艺人,做为搜集情报的爪牙。 但盖尔人的葛洛妮完全没有那类禁忌。 漂泊诸国的巡回艺人会带来遥远异乡的珍奇异闻,因而受到不曾离开故乡的人们欢迎。乔装成艺人,进入麦克纳利的领地探勘敌情。葛洛妮一想到这个点子,便立刻着手物色人选。 葛洛妮本人弹奏竖琴,唱歌跳舞。她挑选了阿尔斯和菲利姆这两名少年。他们的话,不会引来人们的戒心吧。 「我不会任何才艺。」亚兰说。 「就宣传你是斗士。」葛洛妮笑道。 欧辛与亚兰的单挑,一路持续到双方疲劳不堪,动弹不得为止。 受金钱雇用,为雇主打斗的流浪斗士,在社会上的身分与巡回艺人相同。在决斗审判盛行的时候,斗士的需求量相当大。当女人或圣职者被命令以决斗审判做出了结时,可以另派代理人。如果亲友之中没有适合的代理人,就只能倚靠流浪的斗士了。 这年头,比起靠决斗解决,愈来愈多人透过法庭审判得出结果。 因此斗士只好改用表演挣钱。套好招,进行决斗,让观众下注,再从赌金中抽取一定比例的费用。一开始就先说好胜负。擦伤还可以,但绝对不会把对方打成重伤。 「让欧辛和亚兰搭挡的话,感觉他们会无视说好的套招。」布洛南说。「双方都不可能答应当轮的那一方。亚兰,跟我一起进行优雅的决斗表演吧。」 「布洛南,你得留下来指挥要塞守备。」 听到葛洛妮的话,布洛南难得反抗: 「麦克纳利的土地我多少有些了解,我可以带路。守备队的指挥交给丹冈·鲁亚和芬纳蒂就行了。」 「我要跟随在你身边。」芬纳蒂不服地说,被布洛南打了回票。 「你的长相不会已经被知道了吗?」 「麦克纳利的族长和主要将士应该认得我,但不可能连庶民都知道。为了慎重起见,决斗表演时,我会戴上面具。欧辛只要展现他的怪力就行了。」 抬起巨石,或劈开厚石板,也是表演的一种。 「葛洛妮,能不能让我留下来?」亚兰烦闷之余说。「带芬纳蒂去代替我吧。」 「没出息的家伙。」欧辛目瞪口呆地说,接着就要骂「就为了个女人」,被亚兰拼命使眼色制止了。 「亚兰,出了什么事?」 葛洛妮问,亚兰支吾起来,摇了摇头。 「连我都不能说吗?」 「不能。」 「好吧。你留下来。」 当天葛洛妮就带着布洛南、欧辛、芬纳蒂、阿尔斯与芬纳蒂共六个人,组成仓促成军的一团艺人,乘着载有两头驮马的胡克船出发了。托伊利也跟去了,但他不会上岸,而是负责留在船上看守。 送行的人之中,也有抱着马罗的耶梅儿与帕特里克神父。 亚兰对耶梅儿的思慕,从绝望转变成嫌恶了。占据了亚兰的心的不是憎恨,而是不安。 他担忧马罗可能会蒙受某些灾祸。 马罗是打破神前誓约,私通之下产下的孩子。就连葛洛妮都隐约不安,担心马罗会受到诅咒。但由于帕特里克神父为马罗洗礼,葛洛妮才放下心来,亚兰也跟着安心了。然而这个神父却犯了罪,污秽不堪。 应该是让心灵获得平静的教堂,是否成了受诅咒的危险之地? 亚兰无法向任何人吐露不安。 如果耶梅儿的对象只是个普通男人,即使亚兰会被不甘与悲伤所压垮,但随着时间过去,他还是能重新振作起来吧。然而那个对象不是别人,居然是神父。 亚兰靠近耶梅儿。他朝她怀里的马罗伸手,幼儿回以可爱的笑容。 他用一手触碰耶梅儿的手臂说「请你跟我一起来」,把她带到无人之处。 然后他低声细语:「请你离开这里吧。」 耶梅儿想要做出诧异的表情,却失败了。 「昨晚我看到了。从屋顶的破洞。」 耶梅儿抱紧马罗,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亚兰说着,用力抓住耶梅儿的手,直到对方因疼痛而松手,把马罗接了过来。 「请你和帕特里克神父一起离开。离开岛上……不,离开欧弗拉赫提的领地。如果你这么做,从此以后,我也将守口如瓶。」 「亚兰。」耶梅儿只是悲伤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背过身子走了出去。她熟悉岛上地形,脚步十分踏实,但亚兰还是忍不住想要在她身边搀扶,他努力克制这个冲动。 啊啊,啊啊——马罗叫着,朝耶梅儿的背影伸出双手。 亚兰发现,自己弄错该责备的对象了。 应该谴责、放逐的, 是神父才对。 或许自幼就受到神父庇护的耶梅儿,甚至不知道那是一种罪。但现在又如何呢……? 「请等一下!」 亚兰追赶上去,在教堂门口前追上了她。 再次被塞入耶梅儿怀里的马罗嘻笑起来。 亚兰把耶梅儿挡在外头,进入教堂。 挂在祈祷场所的十字架与祭坛是粗糙的手工品。虽然掠夺品中有镶嵌宝石的豪华十字架,但要拿来使用,令人顾忌。 「亚兰,你有什么要忏悔的事吗?」 帕特里克以慈祥的笑容迎接亚兰。 「神父会向谁忏悔呢?」 亚兰不懂得话术,只能宛如利刃出鞘般直说。 「昨晚我修理屋顶,看到屋子里面了。」 神父握住双手,阖上眼皮,看起来像在寻思该说什么。 然而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呻吟。 「我不能接受你的祝福,也无法向你忏悔。一切都会被魔鬼所知悉。」 亚兰呐呐地说。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亚兰,你做了恶梦。」神父说。「昨晚是宴会,每个人部喝醉了,你也醉得神志不清。如果你还正常,就不会在三更半夜去修什么茅草屋顶。修理屋顶应该是白天的工作,夜晚是安心熟睡的时刻。没错,是神明如此规定的。如果在三更半夜工作,会被魔鬼视为同伙。是魔鬼让你做了恶梦。和我一起祈祷吧。上帝会赐予你力量,让你摆脱这样的恶梦。」 亚兰一时无法回话。当时他确实喝醉了。 他回想起来,向自己确定。 「请你离开岛上。」 「你有这个权限吗?能命令我离开的,只有葛兰纽艾儿。」 「我没有告诉葛洛妮。我不想让她知道,你也不想被知道吧?如果你默默离开,事情就这样了结。但如果你赖着不走,我会把看到的告诉大家。」 「谁会相信一个醉鬼的疯言疯语?」 「葛洛妮会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葛洛妮撒过半句谎。」 「真伤脑筋。你被魔鬼诓骗了。你把魔鬼让你看到的恶梦当成事实了。你该不会把你的胡言乱语也告诉耶梅儿了吧?耶梅儿会深深受到伤害的。她是我一手扶养长大的,我怎么可能对她做出任何邪恶之举?」 「神父,」亚兰几乎要崩溃了。「我只说我在修理屋顶时看到屋内,神父你却……」 神父注意到自己的失言,再次发出呻吟。 如果这是梦,亚兰不知道会有多欣喜。然而这下却证明了那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神父踉跄走出教堂外。亚兰跟上去。没看到耶梅儿的人影。 神父回头,不停地反复说着「你被魔鬼诓骗了、你做了梦」。听起来就像梦呓。 亚兰摇头,神父又继续往前走。看上去像是走投无路。 他回头,与亚兰四目相接,发出大笑。 「亚兰被魔鬼附身啦!」神父嚷嚷着。 目送船只的人们早已散去,周围没有人,神父的声音被波浪声掩盖了。 忽然间,神父蹲下身子,抓起石头,朝亚兰扔掷过去。虽是意外的逆袭,但亚兰轻易闪过了。投石的动作缩短了神父与亚兰的距离。 然而亚兰停下了脚步。逼迫神父、抓住神父,接下来要怎么办?为了耶梅儿,他必须保密啊。 神父完全气急败坏了。尽管亚兰停止追逐,他仍不停地奔逃,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了。 亚兰爬到岩石上。视野一隅掠过一道黑影,是从断崖坠落海中的黑衣神父,宛如展翅飞翔的不祥黑鸟。 在打上悬崖的浪花间若隐若现,隆起的大浪退去的瞬间,亚兰看见插在突出海面的尖锐岩柱上的身影。袭来的大浪退去时,将岩头连同尸体一同攫走了。 亚兰不经意地回头,发现米格尔正注视着这一幕。他的表情惊愕地冻结了。 ※2 一身行装的亚兰划着卡拉哈前进。耶梅儿抱着马罗,面对面坐在靠近船首的划座上。 当前的饮料、食物及更换的衣物都收在皮囊里。 马罗沐浴着水花,开心极了。耶梅儿的嘴唇苍白得有如鱼肚。 因为亚兰告诉她,神父跳海了。从那一刻开始,耶梅儿就不发一语。 「我要追上葛洛妮,请你一起来。带着马罗。」 亚兰想不到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神父宛如遭到天谴般死去了。被魔鬼附身的是神父。但耶梅儿在进入教堂忏悔之前,也许仍被魔鬼掌握在手中。一想到这里,亚兰对于把马罗交给耶梅儿照顾不安极了。但如果在狭小的岛上成天监视着耶梅儿与马罗,会招来其他人的怀疑。 「那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亚兰发誓,耶梅儿默默地听从了。 当然,负责留守的丹冈·鲁亚起疑了。 丹冈并没有像欧辛那么明确地发现亚兰对耶梅儿的思慕之情。 「耶梅儿有急事要找葛洛妮。」 「什么急事?」 「你知道耶梅儿会占卜吧?我也还没有听说内容,但耶梅儿说她算出一个非通知葛洛妮不可的占卜结果。」 「看来结果不妙呐。」 丹冈从耶梅儿的脸色如此察觉,为他们送行。「路上小心。」 亚兰划着卡拉哈,忽然想到帕特里克神父不是溺死,而是撞在岩石上摔死的,所以灵魂应该不会被囚禁在弗莫利的壶里吧。 恶神弗莫利之一居住在海底,会把溺死的人类灵魂封在壶里。亚兰与洛伊兄弟刚被雇为战士集团,第一次乘上杜达拉的桨帆船时,葛洛妮告诉他们「海底的弗莫利喜欢搜集灵魂」。当时的葛洛妮是个天真无邪的十岁小女孩,后来已经过了十年多。最近亚兰愈来愈不会意识到自己比葛洛妮年长七岁这个事实了。 米格尔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了?他看到了什么?他会认为是我杀了神父吗?他的眼神很惊恐。 狭窄的卡拉哈里不能四处移动,马罗一下子就无聊起来了。 他甩开耶梅儿的手,想要爬到亚兰那里。 卡拉哈大大地倾斜,浪头覆上马罗。亚兰伸手,想要在他被浪卷走之前抱住,但先做了拉桨的动作免得船桨流走,所以慢了一拍。耶梅儿忽然猛地前倾,抓住马罗。但卡拉哈摇晃得很剧烈,因此耶梅儿失去平衡,一个筋斗摔进了海里。她在坠海前一刻推开马罗。亚兰牢牢接住。马罗好像以为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哈哈大笑。 耶梅儿的手勉强构住了卡拉哈的船缘。 亚兰一手抱着马罗,伸出另一手想要抓住耶梅儿的手。卡拉哈倾斜到几乎翻覆。亚兰把重心往另一侧压,重新调正船只平衡。他再次伸手,指尖相触的瞬间,耶梅儿放手了。耶梅儿的发丝在浪花下漂荡,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亚兰拿绳索穿过桨架的金属零件,将马罗绑在划座上。为了避免伤到皮肤,他先脱下衬衫裹住马罗,再从上面捆住。马罗气愤地嘶声哭叫,亚兰没空安抚他。为了避免小船摇晃,他静静地滑下水中。 亚兰抱起漂荡着逐渐下沉的耶梅儿,把头伸出水面。将耶梅儿放上卡拉哈后,自己也上了船。接连两次上船,船都倾斜到几乎翻覆。 被解开束缚的马罗,就像抗议遭到不合理的对待般,用小手捶打亚兰,然后飞扑到耶梅儿的怀里放声大哭。 亚兰默默地划桨。 麦克纳利的领土位在戈尔韦与布诺温中间。 与布诺温一带相同,这里有着错综的海湾及复杂的海岸线,还有高耸的断崖及许多岛屿。 亚兰把卡拉哈藏在岩石后方上了岸,从皮囊取出耶梅儿 和马罗的更换衣物。将擦拭身体的布一起递出去后,亚兰便背过身子,穿上衬衫。 出发前进。他不熟悉这里的路,靠着太阳的位置找到大概的方向。 因为亚兰用绳子绑他,马罗似乎把亚兰当成了敌人。明明之前跟亚兰那么亲,现在马罗却完全不肯让他抱了。 主动放开船缘的耶梅儿,她当时的眼神深深地刺入亚兰的心。亚兰觉得那是绝望之人的眼神。 自己也有着和她一样阴郁的眼神吗? 他回想起抓住船缘的达默特。 麦克纳利的城堡也和欧弗拉赫提及欧马利一样,是石造方塔。由于没有其他高耸的建筑物,站在小丘上,一眼就能望见。城堡位在近海的平地,海湾停泊着卡拉哈和胡克船,也有许多卡拉哈被拖上岸。风景肖似克莱尔岛。 爱尔兰岛的东南地区相较之下较为平坦肥沃,也因此有许多来自英格兰的殖民者,但西北部曝露在冬季强风中,豪雨将肥沃的土壤冲刷殆尽,露出岩盘,薄薄的泥土上只见稀疏的杂草和欧石楠随风摇摆。麦克纳利境内亦是相同。 尽管贫穷——不,正因为贫穷,艺人的演奏和歌声、舞蹈更令人欢欣。 城堡前,看热闹的人围成一道人墙,中央处,葛洛妮正拨弄着竖琴歌唱,阿尔斯与菲利姆就像特技演员股轻巧地跳跃,欧辛正擧起约一人环抱的大石头。亚兰远远地俯视这一幕。 无忧无虑,看起来好快乐。与亚兰的心情是天坏之别。 一路抱着马罗行走的耶梅儿累坏了。但即使亚兰伸手,马罗也坚决不肯让他抱。亚兰突然拿绳子绑他,这也难怪,但这样下去耶悔儿会累倒。亚兰硬是把挣扎的马罗抱过来,把他扛在屙上。看来骑在肩上很舒服,马罗的心情好转了。 亚兰一手撑着马罗的脚,一手伸向耶梅儿。他想要搀扶行走不便的耶梅儿,耶梅儿却不肯依靠他。 亚兰把神父逼死了,这是坏事吗?亚兰对自己的行动失去自信了。 并不是他把神父推下海的。是神父自己坠海的。即使这么想,心情还是畅快不起来。很像杀了达默特之后的心情。 走下欧石楠的斜坡,靠近城堡。 布洛南与芬纳蒂正开始比武,葛洛妮等人退到旁边。 两人分别戴着狼与鹫的面具。即使脸被遮住,亚兰还是看得出狼是布洛南,鹫是芬纳蒂。 欧辛正在传递木碗,搜集赌金。 芬纳蒂不可能要布洛南向他屈膝,因此胜负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但还是得让观众看起来觉得是一场豁出性命的死斗。 要去到葛洛妮旁边,必须分开人群。亚兰不想引人注意,所以站在远方观看。 芬纳蒂往前一踏,剌出长剑,而布洛南勉强闪开,同时后退。 下注鹫的观众发出欢呼,赌狼的则骂声四起:「不要退缩!」「杀上去!」「王八蛋!」「迟钝鬼!」 狼挡下鹫刺出的剑推回,发动攻势。观众叫嚣得更加热烈了。 布洛南的剑缠绕住芬纳蒂的剑柄处,把剑弹飞,剑尖抵住了他的胸膛。 芬纳蒂举起双手,表示败北。 赌输的人发出不满的嘘声。 亚兰心想如果是来真的,芬纳蒂的剑术应该在布洛南之上。 而观众当中有人识破了这一点。 那人大步走近两人,露出轻蔑的笑,以英格兰语说:「想用套好的决斗骗钱?」 来人戴着有羽饰及别针的丝质平帽,身穿以金线刺绣和穗带装饰的紧身上衣、深红色丝绒短外套、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有装饰裂口的吊袜带,不折不扣是个英格兰贵公子的打扮。 布洛南假装听不懂英格兰语。 「跟我比试一下吧。」 男人拔出剑来。 「不是套招就不敢斗吗?孬种。」 布洛南维持着不受挑衅的冷静,然而看到主子受辱,芬纳蒂火冒三丈。 「我来奉陪!」他举起未收起的剑。 不妙。亚兰当下心想。 布洛南与芬纳蒂表面上是葛洛妮一团的成员。万一在这里闹出事端,葛洛妮也会被卷入,那样就麻烦了。 亚兰现在的身分是看热闹的民众。 「马罗交给你了。请你不动声色地到葛洛妮那里去。假装你是晚了一些赶到的团员,跟我不认识。听懂了吗?」 没错,没错,那家伙骗人!亚兰用英格兰语嚷嚷着,跑向芬纳蒂。 「这个骗子!我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实在是气不过,让我来打倒你!」亚兰拔剑出鞘,插进两人之间,剑锋指着芬纳蒂。 他向葛洛妮使眼色,叫她快点离开。 「少碍事,滚!」貌似英格兰贵族的男人推开亚兰。 「你干啥啊!」亚兰重新爬起来,反推对方的肩膀。 布洛南意会,附耳对芬纳蒂说话,低调地趁乱混进人群之中。 「要干架吗?」亚兰乔装愚笨而冲动的流浪汉,把剑锋对准对方。他以眼角余光确定葛洛妮等人离开后,收回了剑。 当然,对方不可能善罢甘休。 对亚兰而言幸运的是,对方没有命令部下抓住他,而是采取了单挑决斗。 「准备接招!」对方催促。 亚兰看见只有欧辛留下来混在看热闹的群众之中。 对方身为贵族,做为教养,似乎累积了扎实的剑术训练,摆出优雅的架势来。亚兰的剑术是透过实战锻练出来的,也就是只管得胜、能杀死对方就好的剑术。不过如果当场杀了对方,事情将变得棘手。必须不让对方受到一点擦伤,在适切的时机收手逃走。 亚兰发动攻击。对方以剑身最坚硬的部分抵挡亚兰的剑最脆弱的部分,滴水不漏地防守。亚兰察觉对方在等他疲倦。 就在亚兰喘了一口气的时候,对方忽然猛攻上来。亚兰只能勉强拨挡闪避,没工夫有多余的心思。对方比亚兰矮上一些,但步距很大,因此剑伸得极长。连续不断的攻击,让亚兰错觉剑锋在各个地方同时闪现。对方一个凌厉的刺击,他跳起来躲开。这是正式剑法中没有的体术,对方吓了一跳。亚兰趁机欺近对方手边,压低身体,一剑刺出。如果真的完全刺出,剑会插进肚子里。不妙。亚兰一瞬间的犹豫救了对方。对方猛地抽身,重整态势。 但是对方马上就收起了剑,剑锋垂向地面,就像在表示没有战意。 亚兰也收起剑,结果对方笑着靠上来: 「你刚才明明有机会赢的,为什么不刺上来?」 「我不想伤人。」 指着地面的剑锋冷不妨触上亚兰的喉咙。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喉咙就会被刺破。亚兰只能弃剑,举起双手。 「这才是逼对方投降时的做法。如果你也这么做,早就赢了。犹豫收手,就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对方笑着拍拍亚兰的肩膀。 「咱们去喝一杯吧。」 「你是麦克纳利的族长吗?」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说盖尔语才对。 但对方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态度,都是英格兰的上流阶级。 「我是族长的宾客。」 过来,对方搭住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欧辛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亚兰没有望向他,径自经过。 「你是流浪剑士?」 「对。」 「你一个人?」 「嗯。」 「一个人的话,也不能表演比武来赚钱呐。这年头决斗审判已经不流行啦。」 「剑士的需求还不少。」 两人在野外的桌子并肩坐下。 对方在亚兰的杯中倒入满满的酒。 「你的素质不错,但毫无章法。如果从基础好好学起,一定能成为高手。很少有人能跟我对打到这个地步。噢,柯马克。」 男人喊住一名中年男子。男子身上膨袖的短外套虽是英格兰风格,但看上去像是盖尔爱尔兰人。亚兰从态度看出他是麦克纳利的族长。 「你看到我和他的比试了吗?」 「没有,我正在聆听领民的诉愿。」 他的英格兰语说得笨拙,看来想要忠于英格兰禁止使用盖尔语及盖尔风俗的政令。 「他是旅行剑士,有着一手好剑术。」对方为亚兰引见族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斯林。亚兰·乔斯林。」 报上本名也不要紧吧。 「你的英格兰语有腔调,是盖尔爱尔兰人吗?」 「我是苏格兰人,被雇为战士,来到爱尔兰,但契约结束后,回去高地也无家可归,所以留茌爱尔兰靠剑术糊口。」 亚兰很不会撒谎,而且还因为情势使然,得自称流浪剑士。他虚实掺半,勉强蒙混过去。 「你受谁所雇?」 族长麦克纳利表情严厉地逼问。 欧弗拉赫提不必说,当然也不能提到葛洛妮的名字。 「阿尔斯特的欧尼尔。」 高地的战士集团被杜达拉雇用时,有一半被交给了阿尔斯特的大领主欧尼尔。亚兰想起这件事,这么回答。 「你还在用欧尼尔这名字!」英格兰贵族不愉快地蹙起眉头。「族长孔恩·欧尼尔应该已经被英格兰国王封为泰隆伯爵,发誓抛弃盖尔名了。」 贵族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加尔。」他举起手指唤道。「不,是克尔敏吗?是哪一个?真混淆。」 「我是克尔敏。」 靠上来的年轻男子身穿短外套搭配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是英格兰风格,但名字是意味「柔软的头发」的盖尔语。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不到二十。 「你跟这个男的比划比划。」他指着亚兰说。「啊,克尔敏,你还听不懂英格兰语呐。柯马克,你命令一下你儿子。啊不,亚兰……你叫亚兰对吧?你向这位族长之子要求比剑吧。说是我命令的。」 亚兰以盖尔语转达。 「这个男的很有一手唷。克尔敏,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直以来的要求。不对,那是加尔的要求吗?」 父亲柯马克把这段话翻译成盖尔语转达。 「可是克尔敏,如果你不学会英格兰语,我想你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贵族接着说,父亲帮忙转达,而人如其名,有着一头柔软发丝的克尔敏回答说:「提出那要求的是加尔。」然后他转向贵族用盖尔语问:「我可以杀了他吗?」等待父亲翻译后,贵族面露冷笑点点头。 众人走下平坦的空地。是刚才亚兰与英格兰贵族打斗的地方。 双方面对面,摆出架势。 四散的人群又开始聚拢围观。 克尔敏把剑一挥,依照礼法行礼,但亚兰一下子就举起剑来。 克尔敏先攻。亚兰挡开他的剑,反而欺近上去。对方轻巧地闪开了。亚兰感觉他的剑术可能在芬纳蒂之上。与刚才的贵族不同,这个人是经过实战锻链的。 亚兰交叉长剑与短刀,挡下对方的剑,就要以蛮力推开步步欺压上来的剑时,克尔敏在亚兰耳边细语:「我认得你。」 瞬间,亚兰忍不住停止了动作。对方没有趁虚而入,而是再低语了一声「到没人的地方」,抽身退开。 再次摆出架势。两人踏步、击刺、拨挡,一边反复这些动作,一边慢慢地改变位置,远离围观的人群。克尔敏逃也似地跑开,又停下来迎战追上来的亚兰,交手两三下后又跑开,如此重复之后,他跳上岩石,再跳到岩石后方,亚兰也顺着对方的引导前进。 两人逐渐往海边走下去。亚兰在途中追丢了对方。 他正在寻找,背后传来笑声。 亚兰又跟随对方的引导,穿过灌木丛,来到白杨树投下树荫的河边。还没累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 对方收起剑,亚兰也跟着做。 「你认得我?」 「你是葛洛妮的侍从。」 「你知道葛洛妮?」 「刚才不是在那儿弹竖琴唱歌吗?」 亚兰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像你们乔装成巡回艺人,进入麦克纳利探勘敌情,我也曾经偷偷潜入欧弗拉赫提领内刺探状况——假扮成流浪的乞丐。」 亚兰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不祥的冷笑。是自己眼花吗? 「你的脸,也是在那时候看到的。虽然不晓得你叫什么。」 「那个英格兰人是来做什么的?」 「注意你的措词,我可是族长的儿子。他派驻在戈尔韦,是父亲邀请他来的,为了促进友谊,图交易上的方便。」 若是搁置不理,麦克纳利有可能与英格兰联手,尚恩这话是对的。应该与麦克纳利讲和,缔结同盟,葛洛妮这样的想法也没错。 「家父向英格兰屈膝,想要换得一个爵位。就像许多氏族族长那样。他认为与其反抗强大的英格兰,摇尾乞怜才符合氏族的利益。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结下了不错的同盟,我们麦克纳利也应该放下积年的宿怨,与康罗伊结盟才对。」 克尔敏靠近到几乎可以抓住亚兰的肩膀。 康罗伊的布洛南也是同样的想法。亚兰正想这么说,「——这要是克尔敏,应该会这么说。」没想到对方不怀好意地一笑,「我就不会说这种话。」冷不防一脚扫过来。 亚兰正放下戒心,这时意外遭到攻击,跌了个四脚朝天。对方不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刀尖抵住他的喉咙。 「不许动。」 脑袋被坚硬的鞋尖一踹,亚兰失去了意识。 从短暂的昏厥中醒来时,亚兰的手脚被自己的腰带绑在一起。 「好了,该怎么搬回去呢?」 对方东张西望,这时却忽然发出呻吟,按住额头蹲了下去。指尖淌下血来。 亚兰的视野被欧辛的庞然互躯占据了。他用短剑割断绑住亚兰的带子。 「你把我腰带割断,我怎么佩剑?」 「少计较了。」 克尔敏站在欧辛旁边。 「加尔!」克尔敏呼唤额头淌血的年轻人。 原来是双胞胎。亚兰恍然大悟。 如果仔细比对,服装在细节上不同,而且克尔敏的金发发色比较明亮,但两人的面貌是唯妙唯肖。 「卑鄙的家伙!居然扔石头,下贱的家伙干的事就是肮脏!」加尔站起来,朝着欧辛怒骂。 「从背后偷袭我,你就不卑鄙吗?」克尔敏回嘴说。 是什么时候掉包的?一开始我就是在跟加尔对打吗?亚兰回想,想到应该是暂时追丢那时候。一开始与亚兰交手的是克尔敏,但加尔在岩石后面攻击克尔敏,把他打昏,与他掉包了吗? 「你要把氏族出卖给康罗伊吗?」加尔逼问,同时克尔敏责怪说:「你要助纣为虐,把氏族出卖给英格兰吗?」 「这下子子爵就不会把你跟我认错了。」克尔敏指着加尔额头上的伤说。 「你要违背父亲的意志?」 「你要向英格兰摇尾乞怜?」 「他们两个,」加尔指着欧辛和亚兰说。「是欧弗拉赫提的人啊。他们和康罗伊联手。」 「我知道。」 「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和欧弗拉赫提的女海盗也假扮成艺人潜进来了。」 「我知道。 」 「你明知道,却想私下跟这家伙密谋?你利用比试,把他引诱到无人的地方。」 「你监视我?」 「废话,我得把他们拖到父亲和子爵大人面前,逼他们招出一切。」 「英格兰的走狗!」克尔敏微笑,再优雅不过地吐出这样一句唾骂。 加尔气得面红耳赤。 如水中倒影般相似的两人争论的情景,让亚兰看得头晕脑胀。 他搞不清楚哪一个是克尔敏,哪一个是加尔了。 「克尔敏,如果你还算是麦克纳利的男人,就不该放偷溜进来四处探查的康罗伊人跟欧弗拉赫提人活命。」 「你这种木屑头哪懂得我为了麦克纳利的将来着想的深谋远虑!」 「只要我向子爵报告一个字,你就等着上绞刑台吧!」 「你这只狗!你就努力去摇尾巴吧!」 加尔扑上去推倒克尔敏。他毫不留情,克尔敏的眉毛上方被打伤,顿时血流满面。 欧辛凑到亚兰旁边,看着扭打的两人喃喃:「这下子又分不出谁是谁了。」 「你一直跟着我?」亚兰问。 「我保持距离免得被发现。我看见克尔敏倒在岩石后面。他认得我,也说了跟加尔一样的话,说他曾经乔扮成流浪乞丐,潜入欧弗拉赫提搜集情报。」 「两个人一起?如果有双胞胎流浪汉,要不引人注意也难吧。」 「大概是表面上装成同一个人吧。」 「他们应该没有进入岛上要塞。如果有外人,不可能不被发现。」 「是我们去布诺温城的时候看到我们的吗?」 他们偶尔会往来要塞与城堡之间。 双胞胎完全不理会正在交谈的欧辛与亚兰,继续互殴。 「这时候我们应该帮忙克尔敏,打击英格兰的走狗吧?」 欧辛说,但双方扭打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谁是克尔敏、谁是英格兰的走狗加尔。 总之先把他们分开吧。两人彼此颔首,从背后架住双方。 对方想要用手肘撞亚兰的肚子,失败了。 另一个在欧辛粗壮的手臂中挣扎着。 「哪一个是克尔敏?」 「是我!」被亚兰架住的一方说。 「你侮辱了我!就算你是哥哥,我也饶不了你!」欧辛怀中的加尔叫道。 克尔敏挣扎的力道极强,亚兰几乎要被弹飞,而加尔的力量远远不及欧辛。 「亚兰,放开那个。解下这边这个的腰带,把他绑起来。」 亚兰照着欧辛说的,绑起加尔的双手。他没有像猎物那样把加尔的手脚全绑在一块儿,而是用自己淖茌地上的腰带绑住他的脚踝。 亚兰发现克尔敏面露担忧的神情。他想到双方都没有拔剥。即使会空手扭打,也没有发展戍拔刀厮杀。 「克尔敏,你认为应该与康罗伊结盟对吧?」欧辛把动弹不得的加尔推到地上说。「去见布洛南吧。」 克尔敏显然不知所措。未经父亲允许,擅自与敌人谈判,这对不满二十岁的克尔敏来说,责任太重了吧。 「你弟弟我们抓回去当人质。葛洛妮他们回船上去了。」 目的原本是探查的潜入行动似乎会演变成麻烦的状况,但亚兰还是把手脚被绑住的加尔扛到肩上,跟着欧辛离开。加尔嚷嚷个不停,所以用布塞住他的嘴巴。 克尔敏下定决心似地,一起跟来。 胡克船停泊在岩礁突出曲折、不会被看到的海湾深处。 葛洛妮等人已经上了船,亚兰在船上看到耶梅儿与马罗,放下心来。只要待在葛洛妮身边,被神父召来的魔鬼也无法靠近吧。 不,葛洛妮堂而皇之地与人私通,她违背了教堂的誓言。葛洛妮本身对生下马罗感到不安,而为马罗洗礼的又是那个有罪的神父。那个时候,神父就已经与耶梅儿交媾,犯下奸淫之罪了吗?即使如此,洗礼仍然会保护马罗吗? 双手双脚被捆住的加尔。与加尔如出一辙的克尔敏。 葛洛妮要求说明。 「亚兰,你为什么把耶梅儿和马罗带来了?耶梅儿什么都不肯说。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的视线也集中在亚兰身上。 「总之最好快点出海。」亚兰说。「这两个人是麦克纳利族长的儿子。」 「我是麦克纳利的克尔敏,我要指责欧弗拉赫提的葛兰纽艾儿,和康罗伊的布洛南!」 克尔敏似乎豁了出去,昂然开口。 「这样的作法太无礼了,解开我弟弟的绳索!」 他在说话的时候,欧辛下达指示,胡克船起锚扬帆,开始前进。 「我不能跟无礼之徒结盟。」 「你是说把加尔绑起来的事吗?」亚兰质问。「他也绑过我,彼此彼此。」 「我们可是族长的儿子。」 他似乎想要主张地位不同。 「你被这个小伙子绑起来?」葛洛妮爆笑出来。「怎么这么迟钝?」 欧辛又多余的补了一句:「还是被自己的腰带绑起来的。」 但欧辛没有说出亚兰被当成猎物一样,双手双脚捆在一起。他还有为亚兰留点面子的好心肠。 「这么说来,亚兰,你的腰带不见了。」 「要解开太麻烦,我直接割断了。」欧辛说。「不能用了。」亚兰埋怨道。 「加尔,你真有本事。亚兰是一流的剑士,而你居然能绑住他。」布洛南巧妙地吹捧说。 「如果松乡他会挣扎吧。抵达要塞以前,最好就维持这样。」 欧辛这么说,但葛洛妮指示亚兰松开加尔。加尔似乎察觉抵抗也是白费工夫。 葛洛妮没有在船上逼问亚兰将耶梅儿和马罗带来的理由,应该是担心也许内容最好不要被麦克纳利的两人得知。 胡克船穿越开始变得汹涌的大海,抵达了要塞。 目睹停泊茌「宝石要塞」的武装帆船「海布拉席尔号」的威容,克尔敏和加尔都倒抽了一口气。 拥有船壳上开炮门的军舰的,就只有英格兰与西班牙等大国。 虽然只有一艘,但爱尔兰的氏族当中,有这样的军舰的,就只有葛洛妮的海军。 此外还有两艘桨帆船,「拉尔璜号」与「费奥纳号」。 「我们之前潜入的时候,是从陆路穿过康罗伊领地,去到布诺温城,」加尔说。「所以不知道有这样的要塞。」 「让你们摸摸大炮吧。」葛洛妮说。「亚兰,让两人上去『海布拉席尔号』。」 与亚兰一同乘着胡克船爬上「海布拉席尔号」的两人,一边抚摸青铜炮身,不停地发出赞叹。 「亚兰,射一发给他们看看。」 葛洛妮说,亚兰叫来托伊利,要他准备火药与炮弹。 先通知留守要塞的人并非敌袭后,「海布拉席尔号」扬起船帆,前往海上。 被紫红光环笼罩的太阳正要沉入水平线。 「耳朵捂紧。」 点火。 爆炸声。白海面喷出的水柱冲破装满鲜血般的向晚云朵,鲜红色的水花化做熔岩自天空倾注海面。 加尔坐在船尾楼的椅子上,「脑袋里面还在嗡嗡作响。」他呻吟道。「把太阳轰下来了,好厉害!」 葛洛妮、布洛南、亚兰和欧辛也在房间里。 「好厉害!」 就好像想不到别的词一样,加尔连声赞叹着。「与其去舔英格兰的屁眼,用大炮轰掉他们的船更爽快多了。」 亚兰发下酒杯,注入残照色彩的红酒。 「 那个英格兰贵族是谁?」葛洛妮问。 「何奥子爵是驻扎在戈尔韦的英格兰军小队指挥宫。」克尔敏说明。「他好像想要私人经营殖民地,所以正在笼络家父,企图伺机拿下整个麦克纳利的土地。家父认为只要得到爵位,领地就能永保安泰,但英格兰的保证根本不可信。他们把爱尔兰人当成野蛮人看待。再说,子爵根本没有权限册封盖尔族长爵位,他只是在拿胡萝卜骗驴子罢了。我这么告诉家父,但他听不进去。」 然而我弟——克尔敏责备加尔说。 「动了荒唐的念头,想要去伦敦的大学留学。是被子爵怂恿的。」 「为了了解敌人,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别找理由了。」 两人又要吵起来,亚兰等人制止。 「我可以猜出那个叫什么何奥子爵的英格兰贵族的手法。」葛洛妮说。「一开始任你们予取予求,收买你们,然后再慢慢施压。一旦有所抵抗,就会以此做为借口,出兵镇压。不过因为没办法从本国召集士兵,他只能动用自己的手下吧。但他们拥有精良的武器,士兵也训练有素,团结一致。」 「你是说单靠麦克纳利,没有胜算?」 克尔敏说,加尔也接口说: 「意思是只要跟你们结盟就行了吧?」 「我同意结盟,但家父不可能答应。」克尔敏摇摇头。 「即使是儿子,也说服不了族长吗?」 「如果能够,我早就说服了。」 「你们有意愿即使背叛父亲,也要与我们结盟吗?」 两人面面相觑。克尔敏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一旦被英格兰套上枷锁,往后水深火热的是我们年轻人。我会说服家父。」 ※3 「我会说服家父。」 斩钉截铁地如此宣言的克尔敏与加尔回国了,但似乎并未成功。 康罗伊族长长子尚恩的使者捎来情报。 麦克纳利对康罗伊边境的守备队增兵了。这也是因为何奥子爵以保护氏族为名目,让自己的小队驻扎在麦克纳利。 派出几次使者后,不耐烦的尚恩再次亲自来到「宝石要塞」。 「必须趁着麦克纳利的势力继续坐大以前,从海陆夹击,加以歼灭。派出海军吧!」 「麦克纳利的军队不会再强大下去。」葛洛妮说。 「你怎么能这么断定?」 「英格兰本国不会援助殖民地经营。需要的经费,殖民者必须各自在当地筹措。何奥要族长柯马克负担小队的驻守费用,而柯马克只能增加领民的赋租来支应。领民的不满将与日俱增。」 「那么这不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吗?」 「麦克纳利的领土会化为战场,土地荒芜。如果现在攻击,我们也会成为麦克纳利领民怨恨的对象。我们期望麦克纳利的,是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这样紧密的同盟关系,而非厮杀。再等」阵子吧。等到麦克纳利的领民对驻军的暴戾愤懑到无可压抑,就会发生叛乱。克尔敏和加尔会指挥叛军。待时机成熟,克尔敏将通知我们。内乱蜂起时,我们将援助他们,挺身翦除何奥。我们也会通知康罗伊,来个内外呼应、海陆夹击。即使土地遭到践踏,领民也会因为是为了拯救他们而吞下去。枉发动总攻击以前,请康罗伊不要茌国境引发事端,也千万不要理会挑衅。」 「如果对方进攻康罗伊怎么办?何奥不会对康罗伊发动攻击,好向麦克纳利的领民展现实力吗?」 「要看对方的行动。若是少人数的挑衅,就视若无睹。或是诱敌深入,截断背后,再加以歼灭。万一他们发动大规模攻击,那情非得己,我们会从海上进攻,上岸占领麦克纳和。这时为了避免招来领民反感,必须事先做好疏通,让他们认识到我们是站在麦克纳利领民的一方,何奥军是敌人。」 尽管不甚情愿,但尚恩答应静待时机,离开了。接着葛洛妮命令亚兰再次潜入麦克纳利领地。亚兰带着装了信鸽的笼子,划着卡拉哈出海了。 出发前,葛洛妮问他是不是被耶梅儿甩了,亚兰暧昧地回答「唔,就是这么回事」。他以态度表示不接受更多的问题。耶梅儿与亚兰的关系尴尬到旁人都看得出来,但亚兰不想解开误会。耶梅儿与神父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米格尔对葛洛妮作证说,神父被魔鬼掳走了,而自己亲眼目击了。亚兰还没有问过米格尔,他是否认为神父遭到亚兰杀害,却仍庇护亚兰?如果要解释,就必须说出神父的行止。亚兰选择沉默到底。 失去神父,令整个要塞陷入不安。布诺温城的旁边就有教堂,所以可以去那里举行必要的仪式和礼拜,但「被魔鬼掳走的神父」,这实在不祥到了极点。 柯马克的城堡附近围满了何奥的部下。特征十足的头盔与制服,让人一眼就看出是英格兰士兵。他们征收了几处民宅做为军人宿舍。 短暂的期间内,街景改变了许多。来往的人变多,活力十足。 亚兰就和上次一样,在没有人的海岸下了卡拉哈,不过停泊在城堡旁海湾的船只数量增加了。 看不出人们为了驻军的蛮横感到积郁的样子。 「没见过的脸孔,你是外地人吗?」士兵盘问他。 「我是来找麦克纳利的克尔敏大人的。」 「克尔敏大人可是领主的儿子呢。」 这时何奥子爵现身了。 「我见过你。」他狐疑地看看亚兰,露出笑容。「听说你被克尔敏打得落花流水。你叫什么来着……」 「亚兰·乔斯林。」 「对,乔斯林。你是不学乖,又想来比划一次吗?」 克尔敏与加尔回国前,已经商量好要如何向子爵报告。他们决定说成克尔敏将流浪的剑士打得一塌糊涂。 「不,那个时候我和克尔敏大人谈了条件。如果我赢了,他要给我钱,如果我输了,因为我没钱赔,所以要服侍克尔敏大人。不过我在比试中被打得惨兮兮,受了伤,必须休养一阵子。现在伤好了,我前来履行约定。」 这是没有事先商议的临时说法。 「我没听克尔敏提过这件事。」 何奥子爵说,但也没有特别怀疑的样子,命令士兵去叫克尔敏。 亚兰祈涛克尔敏能机灵地配合他。 「那是什么?」 「我抓到野鸽,想要驯养。」 克尔敏接到通知前来。 「这个男的很守信用。」子爵笑着说。「他说他依照约定,来当你的侍从了。」 克尔敏虽然有些困惑,但很快就配合亚兰的说法。「过来。」他举起手指勾了勾,把他带到无人的岩石后方,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亚兰说出葛洛妮的想法。但亚兰有些犹豫,认为葛洛妮也许预测错误了。因为何奥子爵的士兵与麦克纳利领民之间没有火爆的气氛。或者那只是表面上的和平? 对方忽然拧嘴一笑,「我是加尔。」他说。「克尔敏去指挥国境守备队了。其实是我被命令,在那里当差了一阵子,不过觉得烦了,就跟克尔敏交换了,没有告诉子爵。」 亚兰心想如果是克尔敏驻守边境,就不必担心会挑衅尚恩的康罗伊军,引发战争,但这时他赫然戒备起来。因为附近有人的动静。他们谈话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别人听到。 视野忽然被投网遮蔽了。 亚兰抽出短剑想要割开网子,却慢了一步。罩上来的网子一下子就收紧,手脚失去了自由。他知道愈是挣扎,网子会吃得愈紧,让人动弹不得。这是盖尔人的战术之一。 亚兰停止抵抗。就算咒骂,也只会平白消耗体力。 他 在地上被拖行着。几名男人依照加尔的指示,拖着束紧的网绳。亚兰被拖上岩礁,擦得全身是伤。肋骨撞到岩石,一阵剧痛。右手在心口前就像门闩般卡着,无法自由活动。他用勉强能动的指头摸索短剑剑柄。小指钩到护手了。无名指放上去、中指放上去,食指扣上刀柄另一侧,这下就可以使劲了。由于是趴伏的状态,整张脸皮破血流,额头和脸颊都刮花了,但正好不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行动。他把抽出约一英寸左右的刀刃抵在网绳上,压上体重,前后滑动。绳索坚固得就像钢铁,刀刃被反弹回来。 岩地凹凸剧烈,身体摇晃,刀刃从绳索上滑开。亚兰耐性十足地再次挑战。被束紧的手臂血流不顺,逐渐麻痹了。 身体撞到岩石,掀翻过来。头顶的太阳穿过网目照上来,刺眼极了。后脑勺在岩地上敲击着。 左腋底下压到某种坚硬的物体,痛澈骨髓。鸽子连同笼子一起被活捉了。网子很坚硬,但鸽笼很脆弱,在扭曲、重压之下,缝隙扩大了。亚兰用手勾住缝隙,把它扯得更开。 亚兰总算从网子里被放出来了,但同时双手双脚也被绑住,扔进石砌小屋。 网子松开时,鸽子飞了出来。亚兰的眼底留下了瞬间反光的翅膀残像。 没有文书。因此葛洛妮更会发现我出事了吧。 加尔背叛了。他似乎认为与子爵联手更有利。太天真了。会背叛的人,不管多少次都会背叛。 采光窗又细又小。狭窄的空间染上血色,静静地融入黑暗,终于无法区则墙壁与天空了。 葛洛妮也会有料错的时候呐。 她也才二十出头而已,亚兰回想。没办法像经验老到的杜达拉和坎贝尔队长那样。自己应该要好好辅佐她的,却力有未逮。 放掉鸽子是错的。如果援军贸然前来,会沦为守株待兔的麦克纳利的牺牲品。从船上炮击也不行。万一在没有充分的准备与战略的情况下发展成大规模战斗,只会平自给英格兰趁虚而入的借口。 短剑和长剑,武器都被没收了。亚兰活动着被绑在身后的手,努力挣脱绳索。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 石砌的墙壁有凹凸。亚兰跪地扭动着靠上去,坐在地上,背贴墙壁,用石头锐角磨擦手腕的绳索。他在心中哼着爱尔兰的歌曲,配合节奏上下滑动。亚兰的手腕皮肤就像皮革一样坚韧,但还是被磨伤了。不过被拖行的时候比这更痛多了。亚兰早就习惯了受伤,这种程度算不上什么。 虚有其名的窗户隙缝间可以看见一颗红色星星,宛如一滴葡萄酒液。当对面的门板打开,火炬的亮光刺眼地闪耀时,亚兰的双手获得自由了。他正要松开脚踝的绳索。 他一把抢下伸过来的火把,挥向眼前的对象。对方捂住脸蹲下。后方有一道小火光。 亚兰察觉是火绳枪。 枪口对准了亚兰。 瞄准亚兰的何奥子爵快活地笑,命令加尔说:「这里太窄了,真不舒服,把他带到我房间。」 加尔重新绑好亚兰的手,解开脚上的绳索。 被枪口指着,亚兰也无法踹倒对方逃走。 何奥被分配到城内最顶楼做为居室。那并不是一间特别舒适的房间。建筑物本身就和欧马利及欧弗拉赫提的城堡一样,是座方塔,但桌椅似乎是从戈尔韦运来的,家具十分高级。螺旋石梯那么狭窄,是怎么运上来的?是先拆卸,然后再重新组装吗? 「内乱?」何奥哄笑。 族长柯马克也在场,加尔在两人的杯中倒酒。 插在墙上的火把在众人脸上投下浓浓的影子。 「不巧的是,民心向我。是吧,族长?」 「你的信鸽被我射下来了。」加尔说。「不会有援军来救你。」 加尔的话让亚兰放下心来。既然这样,葛洛妮就不会贸然前来,也不会发动攻击,演变成战争。 何奥好像也想到一样的事,「射下来似乎太鲁莽了。」他喃喃说。「这是个把女海盗引诱过来的好机会。」 族长柯马克责备地望向儿子:「加尔,你就是太莽撞了。」 不愧是父亲,能够分辨两个儿子,亚兰心想。 「加尔?加尔应该在国境守卫啊?」何奥讶异地说。 「你们任意交换?也没有先征得子爵阁下的允许?」 族长站起来,举起带鞘的剑朝加尔的肩膀打去。 即将挨打的瞬间,加尔敏捷地闪开,反手抓住剑鞘。瞬间族长往前栽倒,仰起身体,同时拔剑出鞘。加尔挥动剑鞘缠绕住剑身,试图把剑弹开,但他似乎临时转念,退开了几步。 族长立刻逼近上去,把剑交到左手,用拳头揍上儿子的额骨。 加尔是在自制,避免在人前侮辱了父亲。他看似鲁莽,也许意外地知道分寸。亚兰如此心想。 「乔斯林,」何奥亲昵地喊他。「你可以在麦克纳利领内好好视察,看看领民是否对我感到不满。然后把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你的主子。不管你们再怎么煽动,内乱都不会发生的。」 何奥命人解开亚兰的绳索,劝他喝酒。 「可以称得上是广施善政。」 欧辛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此报告的亚兰那伤痕累累的模样,开心地大笑说:「你又被抓了吧!」 「英格兰的家伙能广施善政?你完全被收买了嘛。」芬纳蒂嗤之以鼻。 「租税增加,没有让领民感到不满吗?」葛洛妮问。 「在何奥的努力下,麦克纳利与戈尔韦的交易量增加,得到的利润甚至支付驻军费用都还绰绰有余。然后何奥并不希望以武力压制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 「他不是让小队驻扎在麦克纳利领内,夸耀他的武力吗?」芬纳蒂说,而布洛南问:「何奥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要和康罗伊及欧弗拉赫提缔结友好的关系。」 「一边增强兵力,一边要求友好?」芬纳蒂讪笑着。「你是个老好人,所以两三下就被骗了。」 「我只是把所见所闻据实以告,并不是在陈述我的意见。」 「需要进行离间工作吗?」布洛南自言自语。 「亚兰,说说你的意见。」 在葛洛妮催促下,亚兰开口: 「很快就会发生暴动。」 「暴动?理由是什么?」 「驻扎地没有妓女户。」 亚兰的回答引来众人一阵爆笑。 欧辛使劲拍打亚兰的臀部,笑得特别大声。 「高地人的话,都靠山羊和绵羊解决是吧。」亚兰一听出这嘲笑是出自芬纳蒂,立刻就给了他一拳。 平常的话,这点奚落他可以置若罔闻。这时也是,如果这话是出自欧辛之口,他也只会苦笑就算了。「强奸山羊」是调侃、唾骂高地人时绝对会用上的惯用句,而实际上也真的有很多牧童这么敞。 亚兰自觉到他是在迁怒,却仍把心中的积郁发泄在无关的芬纳蒂身上。 原本他应该找谁算帐才对?他的拳头想要打在耶梅儿身上。这种想法令他惊愕。对于自己竟盛怒至此,他也感到惊讶。这下他一清二楚地认清了一直安抚、压抑着的真心。 他对着毫无关系的对象,把无处发泄的一切,像熔炉满溢而出、滚滚燃烧的熔铁睃,向芬纳蒂发泄开来。 他从来没有在与同伴的互殴当中感觉到如此阴险的愤怒。这也异于与巴巴利海盗的死斗。拳头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与焦躁。他完全无法帮助耶梅儿,只是把她逼到了绝境。 之前被网子拖行造成的伤口再次裂开,拳头淌下血来。 亚兰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失去了反击能力,放下拳头。 第三章 ※1 和平。平静的日子。 英格兰没有放松打压爱尔兰的魔手,既然爱尔兰族长不愿屈膝,就不可能享受那样的美好时光。然后若是屈膝,接踵而来的便是对爱尔兰人更进一步的打压。 继承席德尼就任爱尔兰总督的佩洛特,在与德斯蒙德伯爵长达四年的战事中,为了筹措庞大的战资而苦;考虑到在芒斯特进行的焦土作战,造成土地疲弊、收益剧减的后果,他意图将政策转为较温和的方向。 然而担任康诺特地方长官的乔治·宾汉,却采取了彻底压制盖尔人的方针。 出生于多塞特的宾汉,在过去的岁月中,都处于和苏格兰及西班牙的战事之中,是一个生命里只知道战争的男人。 盖尔人无法用甜言蜜语驯养怀柔。除了以武力杀戮,别无他法。这就是宾汉的信念。 他各别找来族长,除了要求大量的家畜,更命令他们交出人质。如果拒绝,就将他们一个个推上绞刑台,没收他们的领地。宾汉上任后第一件工作,就是将七十名盖尔爱尔兰人送上戈尔韦的绞刑台。 即使服从,也会被课以重税,赖以维生的家畜被掠夺得一干二净。 宾汉更着手歼灭梅奥的巴克一族。 隶属于巴克的族长们都赌上生死存亡而抵抗。然而他们的弱点在于没有一个共主,拥有权威及力量来统括一切。理查德死后,继承麦克威廉的上代儿子过世,又为了继承权内哄不休的时候,宾汉派出军队,将继承人候补一一逮捕吊死,没收了土地。其他的巴克族长一面抵抗宾汉,同时为了争夺空下来的大位,自相残杀。因此也有些族长向宾汉输诚,借以得到后盾,继承位置,然而这形同引狼人室。宾汉并不打算怀柔盖尔人。宾汉的目的在于不论妇孺,将盖尔人赶尽杀绝,再从英格兰招来殖民者。 康罗伊各地发生了对抗宾汉军的战斗。 葛洛妮并没有任何继承巴克总族长麦克威廉地位的权利。但是巴克的灭亡,也意味着欧马利的灭亡。 葛洛妮派出援军支援抵抗英格兰攻击的族长,自己也参加战斗。想要进入戈尔韦湾的英格兰船只,全都成了葛洛妮海军的猎物。 横亘在海湾人口的阿伦岛已经成了英格兰的殖民地。葛洛妮的海军对岛屿发动过几次攻击。 领导康罗伊动乱的就是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是万恶不赦的贼徒。一旦逮捕,就处以死刑,歼灭欧马利一族。宾汉如此宣告。 「宾汉的弟弟抓走了欧文,把他吊死了。」 欧文之妻哭倒在葛洛妮的胸怀里。 柯南已经过世,欧文是布诺温城主。欧文之妻是巴克族长之一爱德蒙·巴克的女儿。 平常的话,葛洛妮当下就会决定行动,此时却不发一语。亚兰也是一样,震惊到哑然失声。欧文并未上前线参加作战。他与年轻的妻子平静地度日。 「宾汉的弟弟对布诺温城发动攻击吗?」欧辛开口问。 「欧文到领内的岛上去征收家畜。」 宾汉之弟率领一只军队上岸,掠夺家畜,逮捕抵抗的欧文,加以杀害。欧文被当成叛徒,首级插在戈尔韦示众。 「我要宰了宾汉,把他弟弟也杀了。」 葛洛妮说。声音极其冷静,更令亚兰感觉出滚滚沸腾的怒火。 「我要对戈尔韦发动攻击。召集士兵!」 「葛洛妮,兵力不够。」欧辛说。「驻留在爱尔兰的英格兰兵力跟以前不一样了。打败德斯蒙德后,有大批英格兰人进入芒斯特殖民。也有许多人想借由平定爱尔兰来扬名立万,出入女王的宫廷。武器供应也源源不绝。即使我们现在进攻,也只会重蹈德斯蒙德的覆辙。」 土地会被焚烧殆尽,妇孺也将被屠杀殆尽。 妮儿会被杀,欧斯卡也会被杀。 葛洛妮从盖尔的古诗歌中挑选了「欧斯卡」这个名字,为妮儿刚产下的男孩命名。 「准备桨帆船。」 葛洛妮命令。 两艘桨帆船的船头向北。目的地是苏格兰。 战士集团、佣兵。她要尽可能召募能成为战力的兵力。 葛洛妮准备把过去累积的所有财货全数投入与宾汉的一战。 欧文这一生结束得太过不幸,对他的亏欠驱使葛洛妮这么行动。 亚兰把妻儿托给年老而留在欧马利的欧辛。 「欧斯卡是我儿子。」欧辛以一如从前的豪迈笑容说。 在盖尔的古诗歌里,欧辛是统治苏格兰北部的芬恩王高贵的儿子,而欧辛的儿子就叫欧斯卡。 亚兰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甚至不到自己的臂膀大的小婴儿,却又满腔怜爱,手足无措。 他们出港了。 现在这时期不适合从苏格兰召募佣兵。时值初冬,海况险恶。 这是士兵休息养生的季节。就连海上的打猎,碰上这个时期也会暂时歇止。 但是无法等到春天再行动。宾汉会毫不留情地屠杀、掠夺。 德纳尔过世,葛洛妮被赶出布诺温城时,他们航过阴郁的冬季海洋,回到贝尔克莱尔城。 而今,他们比当时更往北行。 天空就像一面倒映出狂暴海洋的镜子,暗潮汹涌。虽然晴朗,深处却一片黑暗,隐藏着利刃。 他们维持右方看得到陆地岸边的距离前进。这是为了征召战士集团,往扳一过无数次的航道。浅滩和岩礁、潮流的变化,葛洛妮都了若指掌。总是共同行动的亚兰也是一样。 将船首转向东北,就要进入阿尔斯特的欧尼尔领海时,有了暴风雨来袭的预兆。 暂时靠岸等待暴风雨过去吧。亚兰提议,葛洛妮点点头,回以微笑。 刚来时连船桨怎么拿都不知道的小伙子,现在也懂得这么多了。 即使不出声,亚兰也知道葛洛妮没说出口的调侃。 驶人海湾避难吧。 但是没能来得及。 扑上船舷的浪涛具备等同于炮弹的威力。 船上上了年纪的只有葛洛妮和亚兰,划桨手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力壮小伙子。他们使劲全力划桨,然而暴虐的巨浪不允许他们前进。 大浪席卷上来,水退去时,船舱内逐渐进水。众人拼命把水倒出去。 他们成功克服过许多次暴风雨。亚兰要自己这么想。这次也能安然度过,绝对。会这么想,是变得怯懦的证明吗? 葛洛妮站在船首,就像要用全身去承受暴风雨。她看起来是那么地弱小,亚兰用拳头拂开遮蔽视野的豪雨。 他一面倒水出去,一面回想起生平第一趟航海也碰上了暴风雨。小小的葛洛妮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她完全信赖杜达拉。而现在,葛洛妮必须一个人承受所有船员的不安。 有葛洛妮在,就不会有事。她必须让犷悍的手下们如此信赖。 划桨的船员手臂阵阵痉挛。每个人的手掌都坚硬到刀刃甚至无法割破,但这时他们的手都肿了起来。 很快地,视野变得一片漆黑。太阳西沉了吗?还是云层厚到连一丝残光都透不进来? 高高耸立的浪涛退去的瞬间,亚兰看见赤红的小点。 是岸边的村人看见遇难的船只,为他们燃起引导的救援篝火。 这样想是太天真了。那火是要把船只引诱到全是岩礁的地点,令船只大破,再趁机夺取船货和船员的物品。这是贫穷渔村的村民惯用的手段。 欧马利代代都为了欧尼尔一族募集战士集团,双方互有亲交。如果知道是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船只,应该不会故意做出让船只失事的行为,但在这样的暴风雨当 中,也无从辨识旗帜。 即使担心可能是圈套,亚兰还是觉得那微小的火光是唯一的生路。 以几乎折断的船桨勉强对抗浪涛有如城墙倒塌般的力量,导正就要倾倒的船体。 欧文在呼喊葛洛妮。这个念头冷不防攫住了亚兰,他感到背脊一阵战栗。 唯有那么一次,葛洛妮对年幼的欧文表现出像母亲的慈爱。葛洛妮弹奏小竖琴,众人围成舞蹈圈子,然后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将欧文抱在膝上——虽然很快就召开了作战会议,葛洛妮又变回了战士的脸孔。 不,欧文娶妻以后,看起来很幸福。如果欧文要呼唤,应该会呼唤他年轻的妻子吧。 一阵剧烈的冲击。触瞧了。船底破了。海水猛地倒灌进来,船就像一艘纸船般化开了。船舷的木板缓慢地剥落,化成了鱼。海藻欢喜地包裹住残骸。 波涛连同缠绕上来的海藻将亚兰抬起再抛下,恣意玩弄。 亚兰把身体靠到破碎的船板上。手脚失去感觉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随心所欲活动,身体是全然的沉重、冰冷。 亚兰集中全身的力量伸长脖子张望,却被浪壁给挡住,找不到葛洛妮的身影。 身体动弹不得,感情却未磨耗。葛洛妮!你在哪里!呼喊成不了声音。浪涛与风雨化为一体,像散弹般击打全身。没有可供防御的盾。 摧残肉体的力量也开始支配了意志。 痛觉消失了。睡吧。如果睡着了,会就这样冻死。意识抵抗着。 这时意识就像被切断了似地,倏然断绝。 亚兰感觉到被火灼烤般的疼痛。 他发现自己躺在兽皮上。女人们正用浸过热水拧干的布仔细地磨擦他的裸体,为他加温。 不只他一个人而已。在暴风雨中大难不死的葛洛妮的部下也获得相同的治疗。 「葛洛妮呢?」 亚兰撑起上半身。 「葛兰纽艾儿大人在另一个房间。」 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是盖尔话。 「她没事吗?有没有受伤?」 女人点点头,像是在叫他放心。 亚兰一一检视正在接受治疗的男人脸孔,呼叫他们的名字。阿尔斯、菲利姆……。他也叫了脸被包扎起来的人的名字。每一个伙伴的名字他都记得。不见踪影的人的名字空虚地滑出嘴唇。 为了增加战力的这趟航行,却失去了船只,失去了男丁。 不能让幸存下来的人看到黯然神伤的样子。在最糟糕的状况中选择最好的行动,这是亚兰的职责。 女人递了一只杯子过来。亚兰用双手捧住,暖意从手掌传至身体中心。白色山羊奶热得恰到好处。一口气喝完,连指尖都恢复了活力。 「带我到葛洛妮那里。」 女人给了他疑似士兵制服的长衣和毛皮披风。 女人在前方带路。 亚兰被带到一间地上铺了兽皮、暖炉生着熊熊柴火的房间。 葛洛妮与一名四十多岁的男人并坐在暖炉附近的长椅上。椅子也铺了兽皮。 亚兰一眼就认出男人。是阿尔斯特的大族长休·欧尼尔。 他比以往更加精悍,威严十足。 可能是向欧尼尔的妻子借的,葛洛妮穿着盖尔人的女性服装。 「有没有受伤?」 亚兰急切地问,葛洛妮站起来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给他看。 两人相互拥抱。她瘦了……亚兰心想。暴风雨的几小时就是如此地酷烈,甚至夺走了葛洛妮锻链出来的肌肉。 脸颊削瘦到额骨和下巴的轮廓变得明显。但是葛洛妮的表情并不显疲劳,看起来就像正昂然面对着什么看不见的事物。 葛洛妮的手也抚摸着亚兰的背与手臂。她微微蹙眉,但很快展露笑容。 「坐吧。」 休指着旁边的椅子说。 欧尼尔一族从休的祖父那一代就效忠英格兰,被授予泰隆伯爵的爵位,但室内的装饰和休的穿着打扮,都是盖尔大族长的风格。为了祖父的继承问题发生内斗时,年幼的休被英格兰行政官保护,有段时期在都柏林接受英格兰教育。尽管如此,休的周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英格兰的影响。 休向两人劝酒。 「宾汉的残虐无道,甚至传到阿尔斯特这里来了。」休说。 「宾汉还没有蹂躏到这里呐。」 「既然要起兵,就必须彻底胜利。」休加重语气说。「西班牙国王已经对英格兰女王的行径忍无可忍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侵攻英国,将之击溃。但是准备尚未妥当。」 「德斯蒙德也这么说。」葛洛妮应道。「虽然他借助教皇与西班牙的力量,结果还是遭到歼灭。」 「德斯蒙德伯爵犯了愚蠢的错误。他居然要让耶稣会的英格兰人担任爱尔兰总督。」 「没错。所以我才拒绝协助。」 「我也是。虽然那个计划绝大部分都是那名耶稣会分子所筹划,德斯蒙德伯爵口(是搭便车,因此也是莫可奈何。西班牙没有将爱尔兰收为属国的意图。他们想要把英格兰的新教女王拖下台,置于西班牙的支配之下,将英格兰变成天主教国度。爱尔兰原本也是信奉天主教。爱尔兰若想得到西班牙某程度的庇护,也必须付出代价才行,但西班牙不会像英格兰那样采取压榨式的殖民政策。」 「但西班牙说准备还不充分是吧。因此你无法协助我们现在起兵反抗宾汉?」 一我有个妙计。」休说。他的年纪都可以当葛洛妮的儿子了,但谈吐具备身为大族长的沉稳。 「爱尔兰的新总督佩洛特极端厌恶宾汉,而宾汉也对佩洛特十分反感。」 「你真情楚内情。」 「我和英格兰的关系十分密切。葛洛妮,就像你也知道的,我幼时在都柏林被养育成一个英格兰人,在那里有许多熟人。佩洛特就任总督时,我立刻前往都柏林向他表达祝贺之意。」 「你能坐上族长之位,是因为有英格兰这个强大的后盾。甚至继承了泰隆伯爵封号的你,有办法与恩人兵戎相见吗?」葛洛妮直白地问。「你能协助西班牙侵攻英格兰吗?」 「我是盖尔人,丝毫没有隶属于英格兰的念头。」休应道。「虽然我接受了英格兰式教育,但这也让我从内部看清了英格兰是怎么看待盖尔人的。」 「我在都柏林安排了间谍,」休接着说。 「英格兰最害怕的就是爱尔兰与西班牙联手。为了排除西班牙势力,英格兰拼了老命要让爱尔兰彻底隶属于英格兰。」 「佩洛特和宾汉为何会彼此仇视?」 「一是宾汉冷血无情的手段。佩洛特厌恶那种做法。他想用温和的手段,让爱尔兰人接受英格兰法律,效忠女王。」 「只有做法暴虐或温和之分,目的还是一样的。或许温和的手段还比较可怕。如果残虐,也会激起我们的复仇心,让我们团结一致;但若是被温和的手段拢络,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接纳英格兰人,等到回神的时候,已经被彻底征服,隶属于他们了。」葛洛妮以强烈的眼神凝视着对方。「休,你的真意何在?你想让爱尔兰温和地、和平地屈服于英格兰吗?」 休没有理会葛洛妮的挑衅。 「爱尔兰由爱尔兰人自己掌管。这是我的目的。夺取我们的土地、家畜的人,我要把他们全部扔进海里——虽然得借助西班牙之力。届时请欧马利和巴克共同举兵吧。」 亚兰在休的眼中看见年轻旺盛的野望。 「我要统一全爱尔兰的盖尔人,成为共主。」 「其他氏族的族长会同意吗?」 「我会累 积战绩与战功,让他们不得不接受。」 「好了,」休言归正传说: 「葛洛妮,即使你就这样返回欧马利的领地,也只会成为宾汉的猎物。我有方法可以压制宾汉。也就是刚才说的,利用宾汉与新总督佩洛特之间的不和。大权掌握在佩洛特手中,而宾汉只是个地方官。拉拢佩洛特,要他命令宾汉停止暴虐无道的行为。为了这个目的,葛洛妮,这或许有违你的心意,但你必须在表面上摆出效忠英格兰的态度。」 「表面上做样子,这一招也对席德尼用过呢。」葛洛妮用苦笑的眼神看亚兰。 「当时真是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呐。」亚兰也回笑。 「只是做样子的话,要我怎么下跪都成。」葛洛妮说。「只要能达到目的,效忠什么的,吃屎去吧。」 「我也陪你一起去都柏林。」休说。「我也来向佩洛特控诉宾汉的酷虐吧。」 亚兰心想,休是否在提防葛洛妮面对佩洛特,会无法压抑对英格兰的愤怒,搞砸了计划? 休·欧尼尔组织了一支浩大的队伍,循陆路前往都柏林。他们在复杂的小丘陵地带扎营过夜,往西南前进。 抵达都柏林,需要约二十天的路程。亚兰感受到葛洛妮的不耐。如果去程要二十天,回到欧马利领时的归途就得花上近一个月。 如果船只平安无事,有个二十天,就能率领战士集团和佣兵回国,对戈尔韦发动攻击。葛洛妮为了没能躲过暴风雨,导致船只遇难深为自责。但她没有表现在态度上或说出来,所以亚兰也无从安慰或鼓励。 休为他们派遣使者通知欧辛等人,因此家乡知道他们的状况。每个人都在期盼葛洛妮归来吧。 休可以全面信赖吗?亚兰感到一抹不安。每个人都在彼此刺探、尔虞我诈,以谋取自己的利益。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维持势力,让氏族存续下来。 一行人在都柏林前停下脚步,搭设帐篷,休息了一晚。 隔天早上准备好动身。 休身上穿的不是盖尔大贵族的服装,而是效忠英格兰女王的泰隆伯爵——亦即符合英格兰贵族身分的装扮。 他麾下的士兵,也都穿着以英格兰士兵为准的相同服装。 葛洛妮打扮得宛如泰隆伯爵的母亲。 休与葛洛妮在马上悠然率领队伍,进入都柏林。 这是隐藏叛心,并展现威严的行动。这会令英格兰认为:如果与他们为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都柏林城的谒见室,和以前与席德尼会面时一样。 坐在正面椅子上的佩洛特年纪约莫五十多——陪伴葛洛妮的亚兰观察着。年纪和葛洛妮差不多吗? 过去与席德尼进行复杂的谈判时,葛洛妮散发出与伙伴在一起时隐藏起来的妖艳与威严,甚至令席德尼一瞬间不禁向她下跪。 即使年过五十,葛洛妮依然不失那过度的妖艳。 然而在佩洛特面前,葛洛妮只表现出丧子而悲痛欲绝的母亲脸孔。 「我拥有撤换宾汉的权限。」佩洛特说。「但如果要我行使这个权力,我要求得到相应的回报。」 你答应吗?佩洛特略为探出身体。态度并不高压。 「请问阁下有何要求?」 「我听说你有个年轻的儿子。」 葛洛妮向总督投以警戒的眼神。 「是的……」 「叫什么名字?」 「提波特。」 「几岁?」 「即将十九了。」 「把他留在都柏林。」 葛洛妮瞬间咽回声音,镇定激昂之后,反问:「做为人质吗?」 亚兰忍不住向葛洛妮靠近一步。 「我不会亏待他,而会给予他周全的礼遇。做为回报,我会撤换宾汉,把他派往其他土地,命其他人担任康诺特的行政官。毕竟我也期盼爱尔兰维持和平。」 是怀柔之计。葛洛妮十分溺爱么儿提波特。如果提波特被当成人质,从今而后,葛洛妮都必须对总督府俯首听命。但如果拒绝,宾汉的暴行将持续下去。失去船只,无法雇用战士集团加强军力的现在,别说对戈尔韦展开报复了,甚至有可能遭到攻击。 「我接受您的要求。」葛洛妮说。 ※2 在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的人,与葛洛妮和亚兰一同踏上返回凯利葛里城的归途。此外还有数十名佩洛特的士兵随行,好将提波特当成人质带回去。 冬季的烈风中,亚兰一行人沿途设营露宿,总算归乡之后,目睹的却是一片废墟。 凯利葛里城上飘扬着宾汉的旗帜,被英格兰军给占据了。 周围的住屋倾颓烧毁,未被埋葬而弃置于地的尸骸被鸟类啄食皮肉,曝露出褐色的骨头。 亚兰与葛洛妮跳下马,一一检视尸骸。徒步跟来的阿尔斯等人也是。一开始没有人能出声。很快地,呻吟在阿尔斯等人之间响起。他们趴倒在尸体上,捶地恸哭。 有些尸体虽然颜面几乎不剩半点皮肉,判别不出身分,但显然是妇孺。 不管是守备城堡的男人,或是居住在凯利葛里城周围的领民,几乎每一个他们都知道名字和长相。被丢弃在荒地上的死者,就是这些人。 如果是妮儿和欧斯卡,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亚兰都认得出来。欧辛也是。加尔也是。 一道几乎扯下毛皮披风的烈风扑来,割开脸颊。亚兰嘶吼着: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不见踪影……。 葛洛妮默默伫立着,宛如雕像。亚兰看见她握紧的拳头间渗出血来。变长的指甲掐入掌心了。 亚兰再也无法忍受沉默与无为,咆哮就要冲破喉咙爆发时,几名城兵走近,盘问来者何人。 阿尔斯等人拔出剑来,就要杀上去,亚兰却必须和佩洛特的士兵一起制止自己人。 「我们是佩洛特总督的代理人。」队长对城兵吼道。 葛洛妮无视于宾汉的士兵们,右手提着出鞘的长剑,率先走进城内。亚兰等人也跟上去。 这是葛洛妮的城堡。是只有一座方塔的城堡。过去是理查德的居城,葛洛妮是透过婚姻得到它的。她因为中意这座城的战略位置,所以答应了理查德的求婚。 城内的宾汉士兵想要阻止,被葛洛妮散发出来的杀气吓得后退。 有人挡在前面,葛洛妮默默地一剑刺上去。 队长跟在后方喊着: 「我是总督的代理人,不要挡路!」 声音在墙上反弹。 一行人沿着狭窄的螺旋阶梯上了三楼。 是葛洛妮用来会客的房间。 一名陌生男子在几名士兵保护下,坐在房间深处。 「我是佩洛特总督阁下的代理人!」 队长扬声,制止就要攻击的宾汉兵。 「你是宾汉的部将?」 「没错。你是总督阁下的代理人?为何做出这样的蛮行?」 部将的眼睛盯茌葛洛妮染血的剑上。 「你的部下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攻击我,我们逼不得己只好动手。你明白攻击我,就形同侵犯总督阁下吗?」 站在英格兰人的角度,无论有任何理由,光是盖尔人的葛洛妮刺杀宾汉士兵,就罪该万死了,但是队长却为葛洛妮说话。亚兰认为,或许队长身为战士,在从都柏林到梅奥的凯利葛里城的旅途间,对葛洛妮产生了共鸣。 「失礼了。」 部将用眼神命令部下收起武器,诧异地问: 「这个女人是……?」 队长没有回答。 「宾汉大人违反了总督阁下 的施政方针。」 身负总督佩洛特权威的队长语气森严地宣布说。 「总督阁下早已通告,要与爱尔兰人和睦相处,维持和平,然而外头那惨绝人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梅奥的行政事务,由康诺特地方官宾汉阁下依职权处理。都柏林的总督阁下或许不知道,但这座城堡可是那名残暴的女海盗的根据地。宾汉阁下为了翦除叛逆的根源,命令我率兵剿灭。我们为平定爱尔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请你像这样转达总督阁下吧。」 「宾汉大人已经被解职了。他现在应该被叫去都柏林了。」 ——佩洛特说要先得到提波特做为人质,再撤换宾汉。队长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在得到人质之前就先换掉了宾汉……?亚兰感到疑惑,但没有表现出来。 「这座城堡也会由总督阁下派遣适任者担任城主,你们离开吧。」 队长打开有爱尔兰总督佩洛特署名的布告,向部将展示。 活下来的人逃去哪里躲起来了,我也不知道。 部将这么坚称。 城堡的牢房是空的。没有俘虏,全都被赶尽杀绝了。是认为就算俘虏也拿不到赎金吧。 队长的职责是将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儿子提波特带到都柏林。 提波特被托管的葛洛妮的城堡之一巴利休尔城,距离凯利葛里城并不远。 一行人前往那里。然而城里空无一人。 提波特与监护人丹冈·鲁亚也参加了战斗吧。败北之后,与其他人不知道逃亡到哪里了……。 葛洛妮掉转马头,往凯利葛里城疾驰而去。亚兰和队长跟上去,徒步的人晚了一些跟在后面。 葛洛妮的目的地是城堡附近的海湾码头。 虽然失去了两艘桨帆船,但葛洛妮的海军还拥有帆船「海布拉席尔号」及数艘桨帆船。 停泊在海湾的只有一艘桨帆船。是「费奥纳号」。 「应该是在克莱尔岛上的克莱尔城。」葛洛妮边上船边说。 「会不会是在贝尔克莱尔城?」菲利姆问亚兰。 「贝尔克莱尔有遭到陆地攻击的危险。克莱尔岛的话,不会操船的宝汉军没办法攻入。」 用不着葛洛妮或亚兰指挥,阿尔斯等人自行坐上划座.推出收起来的胎桨。 「你们要怎么做?」葛洛妮问。 「要送去当人质的令公子在那座城堡吗?」队长进行确定。 「没看到他的尸体,也不在巴利休尔城,那么提波特应该是跟伙伴共同行动。」 「你知道如果不乖乖交出人质,会引发什么结果吧?」队长语带威胁地说。 在海上,佩洛特的士兵几乎是无力的,遑论到了岛上,他们就失去所有的后援了。也有可能被全数歼灭。他们会裹足不前也是难怪。 「我会把提波特交给你。」 葛洛妮斩钉截铁地说。 「为了让宾汉被放遂,我会遵守约定。」 与敌人的约定形同废纸,但对于这件事,亚兰推测葛洛妮应该不会毁约。 如果违背约定,就给了英格兰毁灭欧马利的借口。 欧马利的力量被宾汉削弱了。如果现在遭到全面攻击,将不堪一击。 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葛洛妮才怀着肝肠寸断的痛,交出亲骨肉提波特。 船一划出去,队长和他的部下几乎全晕船了。 有一两个天生不会晕船的幸运小子若无其事,一脸不解地看着趴在船缘呕吐的伙伴们。 「费奥纳号」受到欢呼迎接。 克莱尔岛的海湾里,放下船帆的「海布拉席尔号」栖身在桨帆船与小型桨帆船之间。 从宾汉残虐的攻击中幸免于难的族人与葛洛妮一行人欢喜地拥抱,然而葛洛妮却不得不抛下才刚重逢的儿子,恸哭不止。 「宾汉会被调到弗兰达斯,但你得前往都柏林。」这么说的葛洛妮,声音是亚兰从未听过的泪湿。 然而意外的是,提波特并不显得悲伤。十九岁的提波特看起来甚至是对新的命运发展感到跃跃欲试。 「这是个好机会,我会趁机学习英格兰进步的地方,葛洛妮。」 提波特笑道。亚兰觉得那不是在逞强,而是发自真心。 身高早已超越母亲的提波特略为屈身亲吻葛洛妮的脸颊。葛洛妮的红发褪了色,白发变多了。 葛洛妮抱紧提波特,说「对不起」。葛洛妮从来没说过这种话。「我会避免拖累你。」 这意味着止息干戈。 亚兰在急就章搭成的住处笨拙地从妮儿的手中接过小小的欧斯卡。出发时婴儿甚至不到他的臂膀大,「大了两倍呐。」亚兰满怀感慨地说。妮儿帮忙撑住脖子还没长硬的婴儿的头。婴儿直勾勾地瞪着头发半白的父亲,咧嘴微笑。 让欧斯卡在铺了稻草的木箱躺下后,亚兰将妮儿拥入怀中。 隔天,欧辛带着茉拉过来,一起喝酒。他们住在隔壁小屋。 欧文死后,茉拉回到老父身边。茉拉与亚兰几乎同龄,因此已经是个老妇了,但腰身十分结实,相当可靠。她甚至帮忙妮儿照顾欧斯卡。她哄着欧斯卡,偶尔垂泪,是不禁想起了一手悉心带大的欧文小时候吧。 几天后,提波特和队长一同搭上了桨帆船。葛洛妮让阿尔斯与菲利姆担任侍从一起跟去。由于海上菜鸟们无法承受长途航行,因此一行人要搭船到戈尔韦,然后走陆路前往都柏林。 或许是前往都柏林的期待太大,甚至压过了别离的哀伤,看在亚兰眼中,提波特显得迫不及待。 对于不管在武力、政治力、经济力等各方面都远远凌驾爱尔兰的英格兰,年轻的提波特比起仇视,或许更感到崇拜。想要加入强者那一方。即使没有自觉,但提波特是否怀有这样的心情?想太多了,亚兰自戒,甩开涌现的疑念。 目送前往戈尔韦的桨帆船离开后,葛洛妮从螺旋阶梯走上了克莱尔城的最顶楼。亚兰也跟上去。葛洛妮站在细长的窗边,望着大海,亚兰走过去搂住她的危膀。感觉得到皮肤底下的骨头。削瘦的臂膀,还有再次恢复丰腴的一天吗?亚兰心想。 化成小点的桨帆船扬起了帆。帆隐没在浪头的波光之间,消失了。 ※3 暴戾的宾汉离开了,葛洛妮着手重建惨遭烧杀掳掠而荒废的家园。 幸而船只和火药制造厂几乎完好无损。不过纳撒尼耶尔凭空消失了。 纳撒尼耶尔在火药制造厂的土地内盖了栋小屋,一个人寝居,因此亚兰没有发现他是何时不见的。纳撒尼耶尔已经将火药的技术传授给其他人,因此可以继续制造火药。妮儿也说不知道纳撒尼耶尔上哪儿去了。那孩子也已经二十四了,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妮儿这么说。应该是有什么理由吧。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所以才能这么不在乎吗?亚兰觉得有点不舒服。 亚兰告诉葛洛妮,并竭尽各种手段寻找,却毫无所获。 「生下欧斯卡之后我才了解,」这么说的时候,妮儿就像在告白罪孽似地垂下目光。「我并没有像疼爱欧斯卡那样地疼爱纳撒尼耶尔。我认为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才照顾他,但如果我是他的生母,应该会更加地……。所以纳撒尼耶尔才会离开也说不定。」 没有那回事,亚兰笨拙地安慰说。「你被绑在处刑柱时,纳撒尼耶尔不是用自己的身体为你挡下了石头吗?那都是因为你疼爱过他啊。」 妮儿哭了一会儿。亚兰搂住她的肩,她便抱上来放声号哭。她哭泣、颤抖着。 凯利葛里城被英格兰占领了,但贝尔克莱尔城及附近的几座城堡以及 巴利休尔城回到了葛洛妮手中。她不停地出海打猎赚取收入,供领民重建家园,并且在畜牧和渔业方面尽可能援助他们。 葛洛妮的表情失去了明朗。年届五十近半,她失去了过去一手打造的大半江山。即使如此,如果提波特就在身边,葛洛妮也还能继续神采飞扬吧,亚兰想。为了驱离宾汉,维系氏族,她把提波特交给了敌人。没有了提波特的氏族,对葛洛妮来说是不是空虚的?但葛洛妮自觉到身为族长的职责,所以不能自暴自弃。 亚兰听到过,葛洛妮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无法忍受地发出的呻吟。 重建的一年过去,进入新的一年,一五八八年。 春季。风仍满含冬季的凛冽,岩石底下的小草虚弱地晃动着。 亚兰和欧辛一同在贝尔克莱尔城的码头附近勘查船只的修理状况。 「海布拉席尔号」被拖到岸上,解除装备,露出船腹。 这艘葛洛妮得到的第一艘帆船,已经过度老朽了。不管再怎么修葺,都无法阻止木材的腐蚀。早已过了耐用年数,甲板也变得无法承受大炮的重量了,也有些大炮炮身出现裂痕。要将军事力随时维持在最强的状态,需要莫大的费用与劳力。但话又说回来,若是忽略了军事力,两三下就会被击垮了。 「得去抢一艘新的来呐。」 即使年老力衰,欧辛仍未从打猎中退休。 「如果要抢,就要抢英格兰的新型船。」亚兰应道。 如今,改良克拉克大帆船【※克拉克大帆船(carrack)为盛行于十五世纪地中海的大型帆船,一般长约三十~六十公尺,有三或四桅,船型浑圆,适合运载大量物资。】而成的加利恩帆船【※加列恩帆船(galleon),活跃于十六至十八世纪欧洲的大型帆船,拥有两层甲板,四~五根桅杆,速度更快,适于远洋航行、战斗。】已经成为主流。加利恩帆船是配备有多门大炮的巨船。英格兰的私掠船船长霍金斯将它改良得更适于战斗。 「西班牙船块头太大了,不适合战斗。」 亚兰说到一半,竖耳倾听。 「怎么了?」 欧辛讶异地问。他的听觉渐渐迟钝了。 「有马。」 虽然慢了一些,但欧辛也听到马蹄声了。 「好像不是军队。」 「有三匹。」 亚兰的五感仍没有丝毫衰退。 这时欧辛「嘎~」地大吼,张开双手,朝马匹奔了出去。 亚兰笑着等待马到。 提波特在撞上欧辛之前先勒紧了缰绳,止住坐骑,轻巧地从马鞍跳下来。 他与欧辛相互拥抱。 阿尔斯和菲利姆也下了马。 亚兰与提波特拥抱,欧辛急切地问: 「怎么了?亏他们肯把你放出来。」 提波特被带去当人质,才过了短短一年。 「提波特!」 亚兰回头,看见从城里飞奔而出的葛洛妮。 葛洛妮抱住益发魁梧的儿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攀在他身上。 「我被解放了。」提波特享受着海风的气味说。 「佩洛特阁下卸下总督之职,将返回英格兰。」 提波特的语气充满了对佩洛特的敬意。 「他犯了什么过错吗?」 「不,阁下从很久以前就想离开爱尔兰。」 一行人进入城内,从狭窄的螺旋石梯上了三楼。 他们来到会客用的房间,里面备了酒。 听到提波特接下来的话,葛洛妮、亚兰和欧辛都一阵愕然。 「宾汉要回来了。」 「那家伙要回来!」 糟糕透顶。 「西班牙已经决定要对英格兰展开攻击。」提波特接着说。 「待在都柏林,就能接收到各种情报呐。」欧辛边说边仰头喝酒。 「没错,使者不断地来来去去。你们也听说西班牙国王对女王的海上猎犬头疼不已的事吧?」 海上猎犬,也就是高举女王伊莉莎白的特许状,肆无忌惮的私掠船。私掠船甚至远征西班牙开拓的殖民地、西印度群岛,攻击满载财宝的船只,夺取船货。攻击敌国西班牙船被视为正当的战斗行为。当然,西班牙无法容忍这种行为。掠夺为女王的财政及英格兰的经济带来莫大的助益,女王个人也投资私掠船。葛洛妮是亲自在第一线战斗的海盗女王,而伊莉莎白也同样是个海盗女王——不过是坐镇伦敦宫殿,不弄脏自己的手,派出猎犬为她狩猎。 「猎犬德瑞克烧了西班牙国王的胡子。」 「哦?」 「据说他率领二十艘船组成的船队,攻击了西班牙的卡迪斯港。当着国王的面,烧了西班牙的船。」 「真是天大的侮辱。」 「不过据说女王生性优柔寡断。尽管女王大肆奖励掠夺,挑衅西班牙,却又试图进行和平谈判。我得到消息说西班牙已经开始准备开战了。里斯本有大型舰队正在集结当中。」 「那佩洛特为何卸任了?宾汉又怎么会回来了?」 「英格兰本国政府得知西班牙的侵攻无可避免,为了预防盖尔人与西班牙联手,决定加强控制。谈到残暴无情的暴政,无人能出宾汉之右。佩洛特从以前就厌倦了管理爱尔兰,要求退职。而他得知本国打算派宾汉回来,更是强烈要求退职,也获准了。后任的总督是一个叫费兹威廉的人,但佩洛特阁下没有把我交给新总督,而是放了我。他说压制爱尔兰已经不再是他的职责了。」 「看来你在都柏林的待遇还不错。」葛洛妮露出母亲的表情。 「总督待我不薄。」提波特明确地点点头。「我在那里过得很惬意,葛洛妮。」 「惬意到忘了欧马利?」 听到母亲的话,提波特苦笑说没那回事。 「佩洛特甚至对盖尔人感到同情。所以他才会切断束缚你的锁链。因为如果我留在都柏林当人质,欧马利就难以抵抗宾汉的暴政了。」 「问题是宾汉。」欧辛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旧事又要重演了吗?」 「阿尔斯特的休·欧尼尔会呼应西班牙起兵吗?」亚兰插口。 「如果我是休,」葛洛妮说。「就会先等西班牙压制英格兰本国。如果英格兰本国屈服了,爱尔兰即使不起兵,也能赢得自由。」 西班牙国王在当时是西班牙领土的里斯本集结了大舰队。共有加利恩帆船六十五艘、补给船五十四艘、桨帆船八艘。 西班牙并不打算展开海战,这支巨大的船队,目的是为了载运士兵。虽然也做好了炮击准备,但主要目标是登陆战斗。沿着英吉利海峡北上,在西班牙领土尼德兰载上西班牙国王摄政帕尔马公爵指挥的大军队,运送至英格兰登陆,然后一口气压制英格兰。这就是西班牙国王打的如意算盘。 接获大舰队即将进犯的情报,英格兰女王伊莉莎白公告动员全国船舰。国家尚未拥有强大的海军。依据中世纪以来的思维,战争是国王的私人行动。女王拥有的船只仅有少少的三十五艘,实在不可能与西班牙舰队相抗衡,因此才会向贵族及领主要求提供船只。与西班牙的一战,成败关系到英格兰全国人民的生死,这样的认知逐渐传播开来。加上众贵族提供的一百六十三艘船,组成了一百九十八艘船的舰队。 面对西班牙的巨舰,英格兰的海军司令官以能够敏捷行动的小型战舰来对抗。 绝不能让西班牙军踏上英格兰的国土一步。如果无法在海上击退,西班牙舰队将压制泰晤士河,登陆的大军会蹂躏伦敦。 五月二十日,西班牙大舰队自里斯本 港出击,然而很快就碰上暴风雨,只好暂时进入库尔纳港避难。 重整阵容后,于七月十二日重新出击。 从大型加利恩战舰到小型舰艇,大小船舰交织,共一百三十艘船,战斗人员一万九十名,船员加上奴隶八千五百名。战舰群并配备了两千数百门大炮,但半数以上都是对人攻击用,不适合海战。 为了迎击,英格兰军在海峡入口附近的普利茅斯港严阵以待。 英格兰舰队最高指挥官哈瓦德是一个毫无航海经验的贵族,拟定实战策略、执行指挥的是率领私掠船活跃——也就是海盗出身的——德瑞克及霍金斯。 在英格兰最南端的利泽德岬一带巡逻的船艇,发现了朝东方压境而来的巨大船队。发现敌舰 一百三十艘船的西班牙舰队组成弦月状战队,整齐划一地前进。 然而才刚与从普利茅斯出动的英格兰舰队展开炮击战,立刻就曝露出西班牙的炮击力与英军相差悬殊的事实。 在普利茅斯海上交锋,接着转移到波特兰海上、怀特岛,西班牙舰队接连遭受英格兰舰队炮轰,沿着海峡一路往东航行。德瑞克等人执拗地穷追不舍。 应该要会合的帕尔马公爵的军队被英格兰军压制,无法行动。 西班牙舰队穿过多弗海峡,在加莱外海下锚,又遭到英格兰的八艘火船冲撞。火船上搭载的火药爆发,使西班牙军陷入大混乱。弦月阵形溃灭,战舰紧急起锚,东奔西窜,撞成一团。 英格兰军旋即在格拉沃利讷海上展开总攻击。他们朝西班牙旗舰连续炮轰。 受到多达两百发炮弹的轰炸,旗舰的船帆化成破布,右舷烧了起来。船员一面修补破了洞的船舷,狼狈脱离战队,往北海前进。 西班牙舰队弹尽粮绝,淡水也用光了,却无法补给,完全丧失了战意,只能作鸟兽散,踏上与旗舰相同的路线。 英格兰舰队虽然一路追击到爱丁堡外海,但弹药即将用尽,眼看敌方已经失去继续战斗的意志和力量,便休兵返航。 西班牙舰队后来在爱尔兰海上遭遇暴风雨,持续严酷的航海。在海战中仅失去四艘的舰队,最后竟只剩下一半,全是被暴风雨和巨浪所摧毁。包括二十六艘壮丽的加利恩帆船在内,共有六十三艘船沉没。船只的残骸从爱尔兰北岸一路漂流到西岸。 葛洛妮等人并不知道海战的详细情报。西班牙舰队大军压境,却反遭英格兰舰队给驱逐。败逃的西班牙舰队绕过苏格兰北岸,似乎打算沿着爱尔兰西岸南下回国。这半个月左右,他们接到约莫是这些内容的消息。 自从宾汉重新就任以来,监视变得严密了。只要言行稍有不安分之处,立刻就会遭到逮捕;而大多数的情况,辩白不会被采纳,而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被判处死刑。 康诺特的族长们被命令交出人质。葛洛妮无视于这道命令。 接到英格兰击退西班牙舰队的确实消息后,宾汉压制的力量益发强大了。他对盖尔族长下达通告:如果有西班牙船靠岸,就杀掉船员;若是敢提供西班牙船只淡水或粮食,就视为叛国贼处刑。 如果西班牙攻人英格兰本国,并且压制,爱尔兰就可以斩断与英格兰的关系,赢得自由。现在这个希望已然破灭吗?渴望独立的盖尔人莫不咬牙切齿。 败逃的西班牙舰队遭遇的暴风雨,也侵袭了爱尔兰西岸。 强风猛烈到连石墙都几乎要被吹倒了。 欧斯卡开心地想要外出。如果被那风扑上,小小的欧斯卡一下就会被卷走了。亚兰关上门口,在贴了鞣得薄薄的兽皮的窗户也嵌上木板。时间还是下午,住家里却是深夜。插在墙上的火把火焰被透过缝隙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钉上木板再铺上干草的屋顶被吹走了。雨柱宛如弩射出来的粗箭,化成激流倒灌进来。 妮儿抱起欧斯卡,安抚着挣扎不肯听话的他,躲到不会被大雨打到的角落缩起身体。 「我去补屋顶。」 「等风雨小一点再去吧。」 「船只碰上暴风雨时,如果坐着等到风雨停,早就沉进海底了。」亚兰笑道。「更别说这里是陆地。这不算什么。」 网踏出外头一步,就遭到风雨搓揉。亚兰捡来现成的木片和木板,屈着身体前遥,攀上屋顶。这比爬上暴风雨海上的帆桅要容易太多了。 用绳索绑住身体,把木板钉上去。烈风呼啸着咬上来,想要用无数的利刃切割亚兰,却被他皮革般的皮肤反弹回去。 葛洛妮的克莱尔城坚强地耸立着。 即使自己不在身边,葛洛妮也不要紧,亚兰心想。 摆脱人质身分,被解放的提波特就像从前那样,被交付管理巴利休尔城。那里距离英格兰不肯归还的凯利葛里城很近。阿尔斯与菲利姆也以侍从身分服侍提波特。对于佩洛特放走提波特一事,宾汉肯定愤懑不已。因为如果能掌握提波特,就等于控制了葛洛妮。 亚兰家旁边的欧辛的小屋,屋顶也被掀走了。和亚兰家一样,是石墙茅顶的简陋小屋。 欧辛从屋顶洞口探出秃头来。 「修理吗?」他大喊说。「你那边的也飞走了呐!」 欧辛的头旁边冒出另一颗头。是茉拉。她把木板递给欧辛,欧辛钉好,她立刻交上另一片木板,动作非常俐落。 亚兰停下手来,眼光投向海上。 「怎么了?」 「有帆船。」 应该是朝岸边驶来,但被大浪遮挡,无法靠近。 状况就和为了雇用战士集团而前往苏格兰却船只遇难,被休·欧尼尔所救时的他们一样。 「贸易船吗?」 「好像是军船,有大炮……」 倾盆大雨遮蔽了视野。 「西班牙船吗?」 「如果是西班牙船,想去救援啊……」 但现在没办法出船。 亚兰迅速钉好木板。 然后跳下屋顶。 「你要去哪?」 「克莱尔城。从望楼或许可以看得更清楚。」 「我也去。」 欧辛让茉拉先下去,然后自己再下来。 秃头从屋顶洞缩下去,很快地来到外头。 「你家要淹水罗。」 「茉拉,去亚兰家跟妮儿一起待着。」 亚兰和欧辛在狂风暴雨中跑进克莱尔城。 不傀是城堡,风雨打不进来。 葛洛妮正在四楼的私室拿着兽脂蜡烛阅读拉丁文书籍。 窗户紧闭,但蜡烛和墙上的火炬都被缝隙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晃。 「好像有西班牙船遇难了,我们去望楼看看。」 听到亚兰的话,葛洛妮立刻放下书本。 望楼的哨兵浑身湿得就像一具溺死尸。 葛洛妮命令燃起篝火。 虽然盖在柴薪上的布都湿透了,但积在底下的木柴没有泡水。 看到岸上的灯火,遇难的船员也会萌生斗志吧。 「是西班牙船吧?救助他们吧。派出小型桨帆船。」葛洛妮说。 「不行。」亚兰制止。「不要鲁莽行事。去救人的反而会溺死的。」 「这点程度的暴风雨,我们已经习惯了。」 葛洛妮说。 确实,前往苏格兰时遇上的暴风雨,规模不是现在的所能相比。 这种程度的话……亚兰也心想。但如果是聪明的船员,就不会在这样的海象划船出海。 葛洛妮说要亲自划船,亚兰厉声说: 「别忘了你族长的身分!」 「我身为族长 ,必须巩固与西班牙的关系。」葛洛妮说。「我不会让提波特沦为英格兰的奴隶。我要卖西班牙人情。」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派出救援船,我和欧辛来划。我会带年轻小伙子去。」 「我也要去。」葛洛妮坚持。「族长不能只是待在安全的地方发号施令。」 最危险的事,在命令部下之前,会率先亲自去做。凶暴的男人们会对葛洛妮另眼相待,就是这个缘故。 「如果要冒险,留到更重要的局面再来吧。没必要为了西班牙的遇难船赌上性命。」 「这是为了提波特。在我……」葛洛妮支吾了一下,说:「结束之前,要巩固好提波特的根基。」 「提波特还没有被公认为族长继承人。」 「嗯……得召开会议,决定继承人才行呐。这件事慢点再说,现在重要的是援救遇难船。」 提波特还没有立下任何足以继承下任族长之位的功绩。 亚兰看得出来,唯有在这一点上,葛洛妮应该会想要采用英格兰的法律。不以世袭制决定继承人,而是每回重新选举的盖尔布雷宏法虽然公平,但也会带来纷争。而英格兰又强制盖尔人采用世袭法,因此混乱与斗争更形剧烈。 召集的钟声响了。男丁在风雨肆虐中来到城堡前集合。 听到葛洛妮说要救助西班牙船,没有人提出不满。西班牙是英格兰的敌人,爱尔兰想要与西班牙联手,抵御英格兰。葛洛妮的手下都有着这样的共识。宾汉的公告「若有西班牙船只靠岸,必须将船员赶尽杀绝.如果有人提供淡水和粮食,即视为叛国贼处刑」,当然被置若罔闻。 葛洛妮跳上小型桨帆船,说要指挥,部下们拼命劝阻。 「葛洛妮,你是不相信我们吗?」 如此责备的是马克提拉的长男贾拉克。贾拉克已年届壮年,即使被选为下任族长也不奇怪,但氏族人民现在依然敬慕杜达拉,对现任族长葛洛妮心悦诚服,因此并未兴起拥戴贾拉克的声浪。 「交给年轻人吧,葛洛妮。」银发的马克提拉也帮腔说。「亚兰,你也是。危险的工作让年轻人去做。 「我可比你年轻多了。」 「还生了个孙子似的儿子。」欧辛调侃,呛咳起来。 「你是最老头子的一个。回家睡觉去吧。」马克提拉毫不客气地说。 「欧辛家的屋顶被卷走泡水,跟着茉拉一起到我家避难。」 他们互亏的时候,男人们把事先拖上陆地的小型桨帆船推进海中。 其他人则搭起帐篷,在底下起火。 「贾拉克留在陆上。」葛洛妮说。 「为什么?」马克提拉抢先儿子厉声反问。 「我要尽量保存年轻人的力量。」葛洛妮这么回应。「不能让年轻人白白牺牲。」 亚兰知道她想说什么。(与英格兰的战争来日方长。) 葛洛妮认为战争不会在自己这一代结束。与英格兰的抗战,会一直延续到提波特那一代。年轻人的力量必须用在那上面。 马克提拉似乎也明白了。 「我去吧。贾拉克,你留下来。」 「开什么玩笑,叫我们把事情交给你们这些老头,自己在岸上逍遥吗?」 「轮你们上阵的时机还在后头。」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那我也上船吧。」欧辛以沙哑的声音说,第一个跳上小型桨帆船。 划桨手备齐,两艘小型桨帆船在各别的船首船尾点上灯,离开陆地。 帆桅折断、船腹大破的西班牙加利恩帆船自船尾开始沉没,船首从海面斜斜地伸出。每当大浪打来,就痛苦地扭动着。 在浪头间挣扎的船员被船只周围的漩涡卷入,一个个被吸人海底。 小型桨帆船没办法靠近。会被大漩涡吞没。他们只能将绳索投向载浮载沉的船员,向他们打气。 总算游到的人抓住了绳索。把他们拉上船。 一艘小型桨帆船能救上二十多人。如果再载上更多人,船就要沉了。 朝陆地前进。划啊! 有些拼命求助的人,他们不得不抛弃。年老之后,亚兰能够体会那些求生之人迫切的心情了。而甩下他们的痛,也比年轻的时候更加锥心。 划啊!吆喝声从咬紧的牙关间泄出。划啊! 即便分成两艘,也只能救出五十几人。 他们让船员在城内和教堂里休息。 宛如众多溺死者恸哭般的风声从夜里持续到早晨。 不久后,豪雨止息,朝霞光芒之下,无数的尸体和船只残骸在高浪中漂荡,死者的灵魂化成积云覆盖了天空。被打上岩地的溺死尸体膨胀到无法分辨相貌。 被救出来的人,大多需要数天到十几天的休养。米格尔和他传授医术的年轻人负责治疗。孺亚赫离世已久。 阿基尔岛上也有许多尸体漂流到岸上。其中也有一息尚存的幸运儿,由岛民照顾。 「请在这里静养到天候好转,体力恢复吧。看来恶劣的气候还要持续一段日子。」 「感激不尽。」 一半的脸被布包裹住的西班牙将领亲吻葛洛妮的手。 「现在的我没有余力将你们直接送回西班牙。」葛洛妮坦白说。「我会将你们送至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那里。」 「太感谢了。我们会从那里前往苏格兰,然后弄到船只,返回西班牙。」 然而自提波特暂管的巴利休尔城飞来的信鸽,通报了非比寻常的情势。 宾汉的手下正在彻底搜索西班牙兵。一旦发现有人藏匿,将会依照先前的布告,不仅是西班牙士兵,连藏匿之人也一并处死。 克莱尔岛也会有宾汉的部下前往。是从凯利葛里城派遣过来的。 提波特在信鸽上的书简这么通知。 克鲁湾深处的海岸线极为复杂,大小岛屿和岩礁密聚,加上潮流变动,若非熟悉水路之人,无法通过。 英格兰虽然占据了凯利葛里城,但难以出船进入海湾。 若要前来克莱尔岛,就必须循陆路到海湾西部,再从那里乘船过来。 而途中必须经过葛洛妮的城堡附近,因此葛洛妮对不安的西班牙将士打气说: 「他们没那么容易到岛上来的。」 不过如果他们闯进来就麻烦了。若是不惜开战,是可以直接杀掉前来搜索的家伙,但欧马利现在尚未从先前的创伤完全振作起来,无法全面开战。 一看到海象恢复平稳,葛洛妮立刻准备好桨帆船,派贾拉克担任队长,将西班牙将士送到休,欧尼尔处。 隔天提波特再次送来信鸽。「宾汉部下的搜索队出发了。」 提波特更提到了危险的状况。「英格兰以凯利葛里城为据点,正在测量附近的岛屿和潮汐。」 对于自克鲁湾西端乘坐胡克船来到克莱尔岛的搜索队,葛洛妮笑脸相迎。 「我们把漂流到岛上的西班牙兵全杀光了。」 葛洛妮说,展示并排在海边的尸体。因为过了一段时间,尸体已经腐烂得分不出是遭到杀害还是溺死的了。 「请你们转达宾汉阁下,说欧马利确实遵守了阁下的指令。」 ※4 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溃败,也摧毁了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的计划。别说排除英格兰了,这反而造成了让英格兰益发坐大的结果。 但西班牙依然是个大国。对英格兰而言,这是赌上国家兴亡的一战,但西班牙受到的创伤,还不至于动摇国本。 行政宫宾汉在康诺特的暴戾统治益发变本加厉。 海战隔年,一五 八九年一月,宾汉命令梅奥的郡长布朗,向巴克一族以及奉巴克为宗主的氏族、同盟氏族彻底征税。宾汉更进一步严命,西班牙的幸存者一定被沿岸居民所藏匿,务必滴水不漏地搜索,如果有人收容西班牙兵,整个家族连坐处死。事实上不只是克莱尔岛外海,克鲁湾内也有两艘西班牙船触礁沉没,大难不死的幸存者被当地人救助了。 梅奥人民细心豢养三年前遭宾汉军掠夺剩下来的家畜,开垦焦土种植小麦,然而家畜和谷仓里的谷物又再次被郡长布朗派来的征税官给夺走了。 各处零星发生小型抗争,但抵抗会变成屠杀的借口。不管是对妇人还是小孩,布朗的士兵都毫不留情。肚子被剖开、头颅被砍下的尸体随便弃置在血泊中。 因细故遭到逮捕、处刑的状况持续着。杀得愈惨,康诺特行政官宾汉就愈予以肯定,因此梅奥郡长布朗的蛮行更是变本加厉。 葛洛妮定居在克莱尔岛的克莱尔城,做为打猎的据点,但欧马利的领土沿着克鲁湾扩及本土。她把提波特派在本土的巴利休尔城,贝尔克莱尔城则交给现在已经迈入老年的独眼武将加尔,巩固防卫。巴克的诸氏族遭到什么样的蹂躏,葛洛妮也都听说了。 英格兰将占领的凯利葛里城交给麦克威廉的后继者。 葛洛妮提出抗议。由于理查德死去——应是遭到前任麦克威廉之子所暗杀——葛洛妮回到了欧马利的领地,但当时凯利葛里城归葛洛妮所有,麦克威廉没有任何权利。如果要还给盖尔人,应该归还给她才对。葛洛妮如此强硬地主张,但当然没有被理会。 还有另一个人也对英格兰和麦克威廉感到强烈的不满,那就是葛洛妮的亡夫理查德之弟威廉。他策动各族长,计划接受推举,依布雷宏法继承麦克威廉的地位。 二月七日。信鸽在狂暴的烈风吹袭中降落了克莱尔城。 亚兰正在屋子外头,为翻过来的卡拉哈船底上焦油。 欧斯卡在一旁玩闹着碍事。 亚兰塞给他一把刷子,他便开心地挥来挥去,抹了亚兰满脚。 「这小子!」亚兰抱起欧斯卡时,欧斯卡举起了拿刷子的手。 「鸟!」 亚兰跟着抬头。 「妮儿!」亚兰往家里喊道。 「欧斯卡的眼力比我还好。你出来一下。欧斯卡发现了那么小的鸟呢。他比我先看到那比沙粒还要小的鸟。对吧?欧斯卡,是爸爸教你的吧?」 亚兰欢天喜地地用脸颊摩擦儿子的脸。 「来,你妈出来了,快告诉你妈,说有鸟在飞。」 亚兰说着,同时发现了。那是信鸽。是来自欧马利某座城堡的信鸽吗? 亚兰把欧斯卡交给妮儿,「我去城堡看看。」他边跑出去边说。「也告诉欧辛一声,说有信鸽回城了。」 鸽舍旁,葛洛妮已经在看信鸽身上的布条了。 「是来自巴利休尔城的通知。」葛洛妮抬头说。「布朗的军力正在侵犯提波特的势力范围。军势约三百。他们趁胜对巴利休尔城展开攻击。」 城堡的守备兵至多几十名而已。 欧辛也现身了。 「据说郡长布朗亲自出马。我要赶去救援。」葛洛妮说。 「我去。」亚兰当场说。 「我来指挥。」葛洛妮反驳说。「你留在克莱尔城守备。」 「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亚兰对欧辛说「妮儿和欧斯卡就拜托你了」,欧辛笑得嘴巴咧了整脸。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两艘小型桨帆船划向克鲁湾深处。 划桨手皆全副武装。 湾内的水路极为复杂,而且随着潮汐,海流及深浅也不断地变化,并毫无前兆地出现大漩涡。若非欧马利的人,不可能划船穿过散布的岛屿之间。 城堡周围已经展开了白刀激战。 英格兰兵穿着制服,因此可以轻易辨别。 骑在马上,周围有二十几名护卫兵守着的,就是郡长布朗。 葛洛妮与亚兰率领的士兵一上岸就立刻自背后展开偷袭。 另一批援军赶到了。一样是接到信鸽通知的贝尔克莱尔城城主独眼加尔,他率领百名士兵自陆路赶来。 过去饱受布朗士兵凌虐的氏族族长们也自四面八方赶来驰援。 不期然地,布朗的军队遭到包围了。 葛洛妮的亡夫之弟威廉也率领一队赶到,但这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布朗的士兵还有战斗能力,却轻易降伏,是因为首领布朗一下子就战死了。他的脑袋被沉重的战斧给砸碎,当时一片混战,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给了布朗这致命的一击。 威廉踹开倒在地上的布朗尸体大笑。 「野蛮人!」丢下武器投降的布朗士兵传出骂声。近百名士兵被绑了起来。 狂暴的血气燕处发泄的男人挥舞长矛,用矛柄殴打骂人的俘虏,俘虏昏蹶过去。以此为契矶,展开了对俘虏的杀戮。就仿佛战斗的延续,他们砍杀那些俘虏,践踏他们。都是被布朗的士兵杀害妻小、夺走庄稼的人。 「住手!」出声制止的是感觉应该最为血气方刚的年轻的提波特。 「俘虏可以拿来当成和都柏林谈判的筹码,不要杀了他们。」 「谈判什么?」 用剑戳刺着倒地俘虏的威廉讪笑说。 「可以亲自向总督谈判,要求停止对盖尔人的打压。」 「没用的。」全身染满了敌人鲜血的加尔打断说。「如果俘虏了布朗,或许还有谈判的余地,但捉到的都是些底下的小兵,对英格兰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我们杀了布朗,」同样身上被敌人的鲜血泼出纹路的葛洛妮冷静地说。「等于是给了宾汉镇压的绝佳借口。」 「没错。」威廉用力点头。「如果乖乖坐等,会被英格兰以叛逆罪逮捕。我们应该趁着这场胜利举兵。我要以巴克大族长的身分,号召巴克所有的氏族,以及同盟的氏族族长。请各位集结在我的城堡吧!」 官方上,大族长是麦克威廉,但由于威廉私下疏通,氏族之间拥立他继承麦克威廉地位的声浪愈来愈大了。就仿佛既成事实似地,威廉以大族长自称。 然后威廉下令: 「砍下俘虏的头!排在英格兰兔崽子进入巴克领地的路上!」 几天后,自称巴克一族的众多族长,以及奉巴克为宗主的大小氏族族长们聚集在威廉的城堡。 长期逗留在布洛南身边的葛洛妮次子马罗已是个三十六岁的壮年人,掌管欧弗拉赫提城堡之一的巴利纳欣奇城。虽然拥有布洛南的血统,但表面上马罗是已故德纳尔·欧弗拉赫提的次男。长男欧文惨遭宾汉之弟杀害以后,德纳尔个人的财产就由马罗继承了。 每个人都带了十至二、三十名部下前来,因此人数众多。 会议在集会小屋进行。酒壶在席间传来传去。 这场集会,麦克威廉·巴克没有参加。 他是透过英格兰的后援才能获得麦克威廉的称号,甚至得到凯利葛里城做为居城,因此对英格兰没有叛心。他反倒是展现恭顺的姿态,想要维持现在的地位。如果遵从英格兰的法律,麦克威廉的地位能够世代传给他的子孙。在抵抗布朗的战斗中,麦克威廉也没有为盖尔人同胞出兵。不仅如此,一得知布朗的死讯,他甚至摆出谴责参战族长的态度来。 亚兰以葛洛妮侍从的身分列席于末座。威廉养的狗贴近亚兰的脚,把鼻子凑上来。亚兰摸了摸它湿润的鼻头。 「我们应该团结一致,起兵反抗。」随着粗壮的嗓音,威廉用拳头敲打当成桌子的木板。可能是因为 声音怒气冲冲,狗儿伏下耳朵。 「这样下去,巴克一族将会灭亡。就像芒斯特落人英格兰手中,康罗伊也无法幸免。」 「芒斯特会被英格兰夺走,是因为德斯蒙德伯爵起兵失败。」如此反驳的,是规模仅次于巴克的氏族——克兰吉本的族长。「如果找扪这次起兵,同样失败,将重蹈德斯蒙德伯爵的覆辙。应该避免刺激英格兰,谋求和平共存之道才对。」 「你是向英格兰摇尾乞怜的孬种之一吗?」威廉激昂地说。 亚兰想,这真的是再次重演不晓得已经上演过多少遍的戏码。 族长心中在意的,只有该如何守住自己的氏族,以及要怎么样才能扩大领土。更进一步说,就是该如何维护自己的权力。也有些族长之间,比起对英格兰的仇恨,对世代交恶的近邻氏族的怨愤更为根深柢固。 没有能令众人二话不说就听从的强大人物。如果理查德仍以麦克威廉身分君临,然后葛洛妮依然是凯利葛里城的城主的话,或许还能掌握巴克;但理查德之弟威廉尚无这样的大器,而葛洛妮又只是个小氏族的族长。加上现任麦克威廉又是英格兰的走狗。 「如果要起兵,」葛洛妮插口。「不仅是巴克一族,需要全梅奥所有的族长团结;不只是梅奥,还需要与康诺特所有的氏族,以及阿尔斯特也缔结同盟,也就是爱尔兰的北半部组成一支大联合军,共同起兵才行。」 爱尔兰的南半边,芒斯特与伦斯特几乎都已经臣服于英格兰了。 「简而言之就是宾汉。」克兰吉本的族长开口说。「如果没有宾汉的暴政,我们也可以平静地过日子。要与英格兰本国为敌开战是不可能的。宾汉的权势所及的范围,就只到康诺特。阿尔斯特的休·欧尼尔会愿意为了康诺特的问题而派兵吗?」 对于大规模起兵,克兰吉本裹足不前。亚兰这么判断。 阿尔斯特的大族长休·欧尼尔有意掀起独立战争。但是没有十足成功的把握,就无法起兵。阿尔斯特还有另一个同样也叫休的族长,被称为雷德·休·欧顿涅尔。休·欧尼尔一面巩固与欧顿涅尔的同盟,同时正在组织由领民组成的军队。虽然葛洛妮接到这样的情报,但没有说出来。不能在准备妥当之前,让消息泄露到英格兰耳中。现场的族长之中,难保有人是英格兰的鹰犬。 无法顺利谈出结论,集会持续了三天。这段期间不知道喝光了几樽酒桶。 由于城里收容不下,多数人都在户外搭帐篷野营。葛洛妮和亚兰躺在铺在地面的兽皮,葛洛妮把头枕在亚兰手臂上休息。 「你在笑什么?」葛洛妮问。 「我想起一件事。」亚兰说。「欧斯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我教他说『鸟在飞』。」 「别对我露出那种傻父亲的呆表情。」 葛洛妮的声音里带着苦笑。 「提波特更早就学会说话了。」 葛洛妮只说了这些就沉默了。 葛洛妮是想起了欧文和马罗小时候吧,亚兰察觉。 活得愈久,伤也就愈多。无论经过多久,有些伤就是持续地在化脓。 「我希望孩子活得幸福快乐。」亚兰喃喃说。 「至少康罗伊和阿尔斯特……即使只有爱尔兰的北半边也好,必须斩断英格兰的箝制才行。」葛洛妮说。 南方已经回天乏术了。 德斯蒙德起兵的时候也是,因为他说要立英格兰人的耶稣会成员为总督,葛洛妮无法协助。 第三天在开会时,有急使赶来求见克兰吉本族长。是他的氏族派来的使者。似乎是全力策马赶来的使者一脸苍白,将一只木盒交给族长。「宾汉的使者送来的。」 打开木盒的克兰吉本:脸色变得比使者更要苍白。他一个踉跄,强自振作似地盯着木盒里面。 「身体依然在戈尔韦的刑场示众,只送了首级过来。」使者说。 「是小犬。」克兰吉本的声音宛如呕血。 「在宾汉那里当人质。」氏族派来的使者替族长告诉众人。「说是对叛徒的惩戒。宾汉知道这场集会。」 克兰吉本猛一抽剑,放声怒吼: 「我要砍下宾汉的头!」 族长们都抡起拳头响应。 「等一下!」有人制止恳求。「我儿子也在宾汉那里当人质。如果起兵,我儿子会被杀的!」 但是那名族长也收到策马赶来的使者送来的首级容器。 「宾汉太愚蠢了。」 威廉嘲笑说。 「他激起了我们的怒火。」 很快地他睥睨众人接着说。 「有人把参加集会的成员名单泄漏给宾汉。」 疑神疑鬼的视线彼此交错。 亚兰也观察着众族长,但看不出有人内疚的样子,或是虚张声势,试图隐瞒自己的背叛。 「是那家伙!」威廉扬声说。「是新的麦克威廉!那个杀了理查德,靠英格兰当后盾继承麦克威廉之位的家伙!他对英格兰唯命是从!」 「把他们全杀了!」男人们的怒吼响彻云霄。「把麦克威廉的头送去给宾汉!」 「进入作战会议吧。」威廉说。「首先攻下凯利葛里城。这段期间,葛洛妮,你去苏格兰,召集战士集团和佣兵,提供我们兵力。」 「现在是冬季。」葛洛妮说。「不适合航海,北海尤其狂暴。」 欧文惨遭宾汉之弟杀害,葛洛妮为了报复而招兵买马,结果在航过初冬大海前往苏格兰的途中遇难了。虽然被休·欧尼尔所救,但这段期间,欧马利的土地被宾汉蹂躏殆尽。凯利葛里城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夺走的。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只因为一次海难就畏缩了吗?如果是杜达拉,不管是什么样的暴风雨都能克服吧。」 亚兰担心葛洛妮会不会发飙。但葛洛妮早已学会了忍耐。 「等到春季我就出海。」 为了增加兵力,反而失去了重要的人们。葛洛妮的决心不动如山。 「那样来不及,会错失良机。敌方会掌握我们的动静。」 「算我一份。」做为人质的儿子惨遭杀害的克兰吉本愤怒地主张。「就算没办法雇用战士集团,凭现在的兵力也足够了。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会议上。要起兵,现在就出兵!凯利葛里城就别管了,敌人只有宾汉,一直线朝戈尔韦进军!」 没错!杀他个片甲不留!许多族长都挥拳赞同。 「不,必须先击垮凯利葛里城的麦克威廉,否则会在前往戈尔韦的途中遭到背后攻击。」 威廉制止,强硬坚持。 「葛洛妮,凯利葛里城是你的城堡。我们要为了你攻下凯利葛里城。」 亚兰对这次出击提不起劲。 过去几乎所有的时光,都耗费在海上打猎及陆上战争。 到了生涯尾声,他的身边多了年轻的妻子和幼儿——家人。即使为了维护氏族的生计,出海打猎是必要的,但亚兰发现自己开始渴望过着平静的生活。 但是如果任由宾汉为所欲为,他转念心想,平静的生活轻易就会被摧毁。 为了让欧斯卡——让欧斯卡和妮儿——过着平静的日子,必须拔掉宾汉的利牙才行。 梅奥的人民即使族长服从英格兰,心中依然充满了滚滚恨意与愤懑。也有许多人对于靠着英格兰支援才有今天地位的麦克威廉抱持反感。 威廉一对凯利葛里城发动攻击,就有愈来愈多人不理会所属氏族族长的意向,任意参战。有战斗能力的人全部离开村子,族长却也无法惩罚。因为若是惩罚,很有可能族长自己会遭到私刑。热情驱策着人们。宰了英格兰的走狗! 第四章 ※1 不列颠尼亚仍是罗马帝国行省的时候,从泰晤士河稍微溯河而上之处的河畔隆狄尼恩是重要的港口。它受到坚固的市墙所保护,市民过着富裕的生活。随着罗马帝国覆灭,隆狄尼恩一度衰亡,但后来持续发展。 十六世纪中叶,亨利八世没收修道院领地,富裕的贵族与大商人买下土地,兴建豪华的宅第,使其益发壮丽,但贫民窟也增加了。大宅的外观是灰泥雕刻与昂贵的镶纹章玻璃所点缀的坚固石造砖房,贫民住的却是以树枝与木材编成、倚着石墙搭建的棚屋。而两者的中间层,小商贩与小规模的贸易商等等的住宅则是砖瓦与木造掺半,住起来稍微舒适些。 在伊莉莎白女王的治世已近尾声的现在,葛洛妮的船只正沿着泰晤士河而上。 平日泰晤士河总是舳舻衔接,贸易船络绎不绝,热闹无比,而今却是一片冷清,全是因为鼠疫肆虐。外国船只不再进港,异国港口也拒绝来自伦敦的船只。 河口附近的两岸是大片湿地,民家也十分稀疏,但随着溯河而上,一座座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的木造屋舍群聚的村落断续出现,然后逐渐变得密集。 河边插着柱子,上头吊着金属笼。里头是已经半化为白骨的尸体,「是被处刑的海盗。」史麦瑟特地从船尾楼出来告诉他们。「难保你们不会也变成那副德行。全看女王陛下的心意。」 恶臭变得更浓烈了。是从明矾工厂传出来的。 亚兰原本想像会是座华丽的王都,因此感到有些失落,但很快地,左方出现成排二层楼又长又巨大的建筑物,背后的小丘冒出拥有两座尖塔的宫殿。 亚兰甚至不知道那座宫殿叫什么,但那是亨利八世出生的格林尼治宫。 宫殿的上下游两侧都有造船厂,以此为中心,形成了水手及船匠居住的城镇。 虽然鼠疫造成贸易船几乎不见踪影,还是有许多驳船、渡轮、煤炭船及渔船往来泰晤士河。 沿着曲折的河川继续前行。河岸设有好几处大码头,散布其间的小栈桥被河浪冲刷着。 河水之污浊,是亚兰生平首见。黏答答的,而且散发出恶臭。城镇的垃圾及腐败物全都流入河里,猫狗的尸体也随着废弃物一同漂流。 高耸于右侧的森严建筑物,是王家的居城之一——伦敦塔。它同时也是一座监狱,专门收容、处刑身分高贵的政治犯。 来到这一带的时候,亚兰也被王都那壮大的威容给震慑了。尤其是右方成排精致的石造建筑物,它们的屋顶另二跟耸立着许多尖塔,形成一片壮丽的景观。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圣保罗大教堂的圆型屋顶。 前方处,一整排建筑物从左右两岸彼此相连。 仔细一瞧,原来那是一座桥。桥上密密麻麻地建满了民家。 船只在伦敦塔与桥之间兼海关的码头附近停泊。船旅期间,葛洛妮都穿着沾满血污的男人衣服,但这时她换上了在奥蒙德那里弄来的女侍服。 官员们乘着小舟过来了。 史麦瑟亮出女王陛下宠臣奥蒙德伯爵的通行证,打通关节。 帆船系留在这里,只有史麦瑟与他的侍从,还有葛洛妮及亚兰被允许上岸。其他船员被命令留在船上,但他们带了一名年轻人同行,做为连络员。 第一个要拜访的伯利爵士的居馆在更上游的地方。 他们徒步走到桥的上游码头。由于流水会集中在狭窄的桥墩之间形成漩涡,因此船只要通过桥下相当困难。 史麦瑟在海关买了插在棒上的海绵。海绵浸泡过香水与醋。葛洛妮及亚兰也被命令要买,被敲了一笔竹杠。 路上弥漫着异于河川腐臭的异样恶臭,烟雾弥漫。人们燃烧沥青、柴薪与硫黄,在上头滴上香料,以预防鼠疫。亚兰和葛洛妮被强制购买的泡醋海绵也是用来驱逐鼠疫的,但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路上的恶具——虽然效果不彰。 经过桥头。路过时探头一看,民家盖在桥的两侧,而通道贯穿其中。几乎都是三层楼建筑,二、三楼部分朝路面突出,大半都与对面人家相连,通道犹如洞窟。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这也是因为鼠疫。 水声刺耳,是水车转动的噪音。水车汲起河水供应市民。也就是说,市民喝的是这种污水。推动三连水车的动力是三个男人。他们坐在水车里,踩动踏板转动水车。水车两侧是复杂相嵌的木制齿轮,由它们汲起河水。 一行人在码头上游的一侧坐上渡船,溯河而上。 小船是六人座。史麦瑟带了八名侍从,因此分乘两艘船。 史麦瑟让五名侍从与他同乘,剩下三名与葛洛妮和亚兰同乘。亚兰察觉史麦瑟应该是没胆跟女海盗坐同一艘小舟。虽然他盛气凌人,却很谨慎。 在河上溯行五哩左右,河水的恶臭益发严重了。污水沟汇入河中,垃圾甚至堆积到堵塞了一部分水流。 但是经过那里之后,右方就是长达一英哩的整排豪华建筑物。 亚兰只是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那是谁的居馆,不过其中之一是诺森柏兰公爵邸,再来是中世纪时建设的萨博伊宫殿,然后是建造在修道院废墟上的萨默塞特宫。萨默塞特宫是女王伊莉莎白在登基前住过一阵子的地方。 与萨默塞特宫邻接的大宅,是女王目前的情人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居馆。 河流往南弯曲,怀特霍尔大宫殿在那里展现出它的威容,不过史麦瑟让船只在前方的码头靠岸。 萨默塞特宫及萨博伊宫的背后,叫做河岸街。 隔着河岸街,与萨博伊宫相对的便是伯利爵士的宅第艾克史达馆。 这一带也百沥青与疏黄燃烧的浓烈臭味。 亚兰觉得矗立在道路两侧的大宅,就仿佛象征着英格兰的国力。他们茌航行海峡中见到了军港朴次茅斯坚牢的碉堡、众多的船只、泰晤士河上的造船厂;与这些压倒性的力量相比,葛洛妮在克莱尔岛上的海军,等同儿戏。 即使是葛洛妮现在自由航行的西爱尔兰海域,如果英格兰倾全力称霸,他们亦难有胜算。 对于席卷、践踏上来的巨大的脚,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去抵挡。稍一放松,氏族就会遭到蹂躏。妮儿和欧斯卡也是。 亚兰想起活在英格兰保护伞下的奥蒙德那张从未吃过苦的脸。接着又想到落入宾汉手中的提波特。 望向葛洛妮,她正昂首挺胸,表情冷静,然而紧握住的双手手指关节全白了。 他们因为是持有奥蒙德伯爵信函的使者,因此被带到会客室,但出来应对的总管态度冷淡:「伯利爵士外出不在。」 这栋大宅里也弥漫着熏蒸的气味。 「大人去哪里了?」 「位于沃坦姆,克罗斯的别墅,泰欧巴德馆。」 「既然不在,那也没办法。」 史麦瑟一副任务达成的模样,露出露骨的笑容催促葛洛妮:「我们回国吧。」 「大人的公子罗伯特·塞西尔在吗?」葛洛妮没有罢休,继续追问。 他们已经从奥蒙德那里得知国务大臣伯利爵士年事已高,经常卧床;而次男罗伯特,塞西尔任枢密院顾问官,参与政务。罗伯特·塞西尔大人——奥蒙德提到这个名字时,露出别具深意的笑。你们见到他会大吃一惊唷。他很特别。我是说外表。脑袋倒是很聪明。 「罗伯特大人也在泰欧巴德馆。」 总管知道葛洛妮是盖尔人的族长,毫不掩饰轻蔑之意。 「我要去那里。请告诉我怎么走。」 「开什么玩笑,女王陛下正行幸泰欧巴德馆。」 「女王陛下在那里是 吗?请告诉我怎么去。」 「你不能谒见陛下。」 「这不是轮得到你决定的事吧?对我的轻侮,就等于是在侮辱陛下宠爱的奥蒙德伯爵。」 「如果奥蒙德伯爵了解陛下的心劳的话,」总管转向史麦瑟说。「就不可能冷酷地要求难得享受片刻休养的陛下接见盖尔人。」然后他睥睨着葛洛妮,「况且盖尔人的女族长光是提出谒见陛下的要求,就是过分的僭越。等候陛下接见的人多如繁星。」他说到一半,被葛洛妮的表情吓住,再次把矛头转向史麦瑟。「奥蒙德伯爵的使者大人,伯爵为何要协助这样的蛮族女子请愿?伯利爵士也十分不解。」 「我也不甚清楚。」 「我自伯爵年幼时便认识他。」葛洛妮冷静地说。虽然只是小时候见过一次,但这就由对方去误会好了,「奥蒙德伯爵对女王陛下忠心耿耿,同时也期望爱尔兰和平无事。我听说这也是女王陛下的希望。我的请愿,舆爱尔兰的和平息息相关。」 「我们退下吧。」史麦瑟拉扯葛洛妮的手臂,被葛洛妮甩开。 「你要赶走女王陛下忠实的臣民,持有奥蒙德伯爵介绍函的人吗?」 葛洛妮的眼神宛如猛禽。 站在葛洛妮旁边的亚兰也是,尽管默默无语,却以态度恐吓着总管。 请等候大人归馆——总管让步了。 「要等多久?」 「这要看陛下的心情。」 史麦瑟将奥蒙德伯爵进献给女王陛下的贡品交给总管,对葛洛妮说:「我的职责已尽,要回去了。」 「你回去通报自己人。」葛洛妮命令带来的小伙子说。「停留时间可能会延长,但谒见一结束,我就会立刻回国。叫他们在船上待机到那时候。」 「不,船只我回国的时候要用。」史麦瑟急忙插口。「然后我再派船回来伦敦。」 「我拒绝。你自己去找前往都柏林的船。我的船我自己要用。伯利爵士有可能明天就回馆了。」 史麦瑟又抵抗了一会儿,但最后死了心。「我会告诉奥蒙德伯爵你是多么地蛮横无礼!」他撂下这句话。 「吩咐伙伴不要与当地人起冲突。」亚兰叮嘱小伙子说。 葛洛妮与亚兰以形同被软禁在邸内一室的状态,等待伯利爵士归宅。总管是担心放任盖尔族长在伦敦市内恣意行走,会引发问题吧。 但鼠疫在全市蔓延,即使受未软禁,外出活动也令人不安。 伯利爵士的妻子早已过世,儿子罗伯特·塞西尔也有家室。他们住在别栋,因此不会碰到塞西尔夫人与她的佣人们。 用餐时,是与下级仆役一起在厨房吃饭。仆役们毫不忌讳地谈天说地。 五花八门的话题毫无脉络地交错着。 像是伯利爵士饱受痛风折磨,是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前往泰欧巴德馆负责招待女王;几天前伯利爵士突然强忍脚痛,前往别墅等等。 还有伯利爵士的侍医因为蒙上西班牙间谍的嫌疑遭到投狱,爵士大为困扰,现在由侍医优秀的弟子负责治疗爵士,他也一起陪着去了泰欧巴德馆。 盖尔的女人怎么会跑来伦敦?不会是间谍吧?爱尔兰为什么成天打打杀杀呢? 女王是逃离伦敦了呢。因为鼠疫应该也不会追到沃坦姆·克罗斯去吧。泰欧巴德馆为了接待女王,搞得人仰马翻呢。 泰晤士河南边的南华克地区有一堆好玩的地方,像是剧院、赌场、畸形秀、斗熊、斗牛,但现在全都因为禁令而关闭了。「因为闹区会成为鼠疫的巢穴。戏子和写戏的都没了工作,正叫苦连天呢。」「你们知道写戏的马娄吗?盖尔人应该没看过戏吧?」「那个马娄啊,前些日子被人杀了,闹得满城风雨呢。主人会拖着病体赶到泰欧巴德馆去,好像也是因为那起命案的关系,可是我也不知道详情。上头的人做的事,跟咱们底下的人无关嘛。」 而且还有流言说,西班牙想要趁着英格兰被鼠疫搞得积弱不振的时候,再次发动攻击。才不是流言,是真的,所以才会又加税了不是吗?那是为了强化军备啦。 待在这栋屋子里不会知道,可是外面真的很惨呢。尤其是晚上。连还没断气的病人都给丢进洞里去了。反正迟早都会死。 亚兰说他担心留在船上的伙伴,但仆人们告诉他,也有些人为了避免感染而住在船上。碰到病人就会被传染。不过还是得上岸买食物,所以还是会被传染。死了就扔进河里。 而市民却饮用河里的水吗?亚兰想起水车,一阵战栗。 这里的水没问题的。在大宅子里,就跟宫殿一样,用的是从泰伯恩牵来的水。 在鼠疫退烧以前,女王可能都不会回来伦敦了。仆人们这么说,即使想要向总管确定,但总管似乎是不想被催促,躲得不见人影;还是向仆人询问前往沃坦姆·克罗斯的路线,自行过去?但万一伯利爵士已经踏上归途,有可能错过……,就这样犹豫着过了几天的时候,有使者通报消息,说女王陛下即将返回伦敦,伯利爵士与罗伯特·塞西尔大人也很快就要归馆了。 两天后,两辆马车与成排的侍从抵达艾克史达馆。 以总管为首,上级仆役都出来列队迎接主人。 虽然被命令不要出来,但葛洛妮与亚兰还是趁着混乱,混进仆役之间看热闹。 马车直人中庭,停了下来。抓住马车后方站立,疑似侍从的年轻男子轻巧地跳下来。 马夫开门,放下踏台。 走下马车的是个穿着华贵的孩子。 不,身量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的孩童那么高,但上半身是年约三十左右的成人。双脚极端地短。那人额头宽阔突出,下巴尖细,风貌特征十足。 见到他会吓一跳唷。他很特别,我是说外貌。亚兰回想起奥蒙德的话。 从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是服装疑似医师的男人,黑帽底下露出满头银发,但动作健朗。亚兰听说侍医被捕,由弟子照顾爵士,他本来以为是个更年轻的人。 「亚兰。」葛洛妮以带着惊奇的声音低语。「那个医生长得好像你。」 亚兰几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容貌。他没有镜子。如果是葛洛妮的脸,他成天都在看。 但他还是透过水面等等,知道自己大致的特征。 「我长得像那种老头子?」 「皮肤不像你晒得那么黑,很白。」 葛洛妮交互看了亚兰与医师几次,低喃:难道…… 难道……。亚兰也脱口而出。 他就要走向医师,葛洛妮抓住他的手制止。 另一个人就要走下马车。 看上去行动不便,众侍从上前搀扶。 「那就是伯利爵士吧。现在跑出去会受责怪的。」 罗伯特·塞西尔与他的年轻侍从靠到爵士身边,侍从扶着他前行,进入邸内。 亚兰就这样走进厨房,向混得很熟的一名仆役问:「伯利爵士马车上的是侍医的弟子吧?」 「没错。」 「他叫什么名字?」 「傅利欧。」 「是西班牙人吗?远远的看不清楚,但看起来不像西班牙人。」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仆役说。「他能操流利的西班牙话,虽然有西班牙腔,但也会说英格兰话。」 「他住在哪个房间?」 「老爷的房间吧。才刚旅行回来,应该会忙着治疗痛风吧。」 他儿子。」 「我们这些下人能向总管说什么?」仆役用手势表示身分的差距。 亚兰无法排遣这异常激动的心情。 岁月消失了。他人又回到了洞窟之中。 右侧的墙壁被挖出半圆形,一部分露出阶梯状的岩地。 宽阔的只有那个部分,前方再次化为细流,蜿蜒消失在黑暗当中。 呈扭曲半圆状的天花板上,有光射入的裂缝。 刻在墙上的稚拙线画。胸口插着短刀的鸟。洛伊的隼。 被吊在绳索上的洛伊。刻在眼角的泪珠。 亚兰顺便要了火种回到房间,只见葛洛妮在黑暗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亚兰点燃烛台的蜡烛。 「刚才我抓住总管,叫他让我们见伯利爵士。」葛洛妮说。「他叫我们等到明天。」 房间数目非常多,没有人带路会迷路。如果强硬地四处找人,被斥为无礼,也别想请愿了。 如果他们还年轻,也许会不顾一切地行动。亚兰觉得他们变得过度安分了。光是要求谒见女王,就是极莽撞的行为。端看伯利爵士与他儿子的意向,两人也有可能遭到投狱,甚或被处刑。 亚兰并不性急,但葛洛妮生来是那种会勇往直前,不顾一切的个性。经验教会她忍耐,让她懂得分寸。 提波特的危机,让葛洛妮几乎要抛开那分寸。每回葛洛妮要往门口走去,亚兰就若无其事地挡到门前。 就在葛洛妮要叫出声时,响起了敲门声。葛洛妮点点头,亚兰说「进来」。 对方拿着点亮的烛台。 亚兰也拿近蜡烛,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buiochas le dia!」 老医师说的不是西班牙话,也不是英格兰语,而是盖尔话。「主啊,感谢你!」 「我听说客人是爱尔兰的盖尔女族长,心想……」 洛伊的盖尔语有点结巴,就像在寻找遗忘的词句。 自从洛伊消失以后,部过了五十年了。亚兰在心中数着。 所有的一切全都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令亚兰一时无语。 小的时候,兄弟俩从来没有被说过长得像。不过就算长得像,周围的人也不会特别提起吧。因为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都与羊群一起度过。 即使将洛伊幼时的面容拿来重叠在现在的傅利欧脸上,也完全搭不上来。现在的傅利欧,像的是现在的自己。所以洛伊一眼就认出自己是哥哥了。洛伊的举止远比自己优雅太多。他在西班牙应该过着不错的生活,身边也有镜子吧。 这些想法漫无边际地涌上来。 亚兰茫然自失着,但洛伊伸出双手,亚兰也跟着展臂,不分彼此地拥抱彼此。 然后不约而同地放开对方。 亚兰总算想到该说的话,开口: 「你游出了那个洞窟?」 「就快溺死的时候,被葡萄牙商船给救了。」 洛伊冷静地说,但接着说: 「我这辈子再也没有比那时候更痛苦的经验了。」 「对不起,我好几年以后才发现那壁上的画。」 「洛伊,你以前给了我隼的尾翎。」葛洛妮说。「不过我弄丢了。」 洛伊把手伸进黑帽后方,抓出尾翎。羽毛脱落,几乎只剩下轴心了。 「亚兰替你报仇了。」葛洛妮说。「他和达默特决斗,杀了他。」 「我真想亲手杀了他。」 洛伊说。声音沉静,但迫力十足。 「德纳尔呢?」 「对你来说很遗憾,但他是死在战争中的。」亚兰说。「我知道德纳尔对你做了什么。原本我打算战事结束后与他决斗,但错失了机会。」 他没有说出德纳尔是被葛洛妮射死的。 「我想亲手杀了他。」 洛伊仍然以冷静的声音应道。然后他把玩着尾翎说「我得回去了」。 「不能聊太久。我必须陪在伯利爵士身边。」 「洛伊,我有事要拜托你。」 葛洛妮挽留他。 「或许你已经听说了,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乞求女王保住我儿子一命。我想见伯利爵士。照这样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他。事情刻不容缓,请你替我转告伯利爵士。如果爵士因病没办法见面,让我见他儿子罗伯特·塞西尔。听说他是枢密院顾问官。」 洛伊以冰冷的眼神望向葛洛妮,视线就这样移向亚兰。 「拜托。」亚兰也说。「我让你吃苦了,如果你要我赎罪,我什么都愿意做。葛洛妮的儿子被郡长当成叛徒关起来了。除了得到女王赦免,没有活命的方法。」 「赎罪?把我关在洞窟的又不是你,你不需要赎罪。」 「我这个哥哥从来都没有为你做什么。往后只要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是在交换条件吗?」 洛伊表情依旧冷峻地说,离开了。 临去之际,他将隼的尾翎甩到了地上。 这是在交换条件吗?洛伊丢下的这句话扎在亚兰的胸口上。 我什么都愿意做,但你要替我转达伯利爵士。 这不是该对睽违半世纪再会的弟弟说的话。比起对弟弟的亲情,亚兰把他们自己的处境看得更重要。而这样的心态被洛伊看穿了。 亚兰吹熄蜡烛,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感觉到葛洛妮的气息。葛洛妮把头枕在亚兰伸出来的左臂上。她似乎觉得这里是最舒适的安居之处。亚兰觉得就好像妮儿枕在右臂上,两人之间夹着欧斯卡。欧斯卡已经不是需要人陪睡的年纪了。他七岁了。亚兰已经开始教导儿子射箭与击剑,还有划行卡拉哈的技巧。 亚兰度过了一个无法成眠的夜晚。亚兰记忆中的洛伊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在磨链剑技的名目下,背部被刻下了许多伤。 一回想起来,一切恍如昨日,亚兰怒火中烧。 ——达默特我已经报仇了。我杀了他。德纳尔也死了。 但要将记忆中的少年与白发的傅利欧重叠在一起,还是有困难。长达五十年之间,他们度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感动得颤抖,紧紧相拥,为彼此的平安而欢喜? 要不是葛洛妮认出两人容貌相似,否则自己肯定不会发现那就是洛伊吧。 葛洛妮的身子动了动。她似乎也没睡着。 葛洛妮与亚兰都已经学会如何将烦恼也没用的事驱逐出脑中。为了达到目的,虽然会绵密地计议,但不会为此愁眉苦脸。若非如此,自己会先垮掉。 然而这天晚上亚兰被安眠给抛弃了。 年幼的洛伊不断地浮现,不成声的恸哭盘踞在心底,——他老了……亚兰心想。 五十年来,洛伊一直将隼的尾翎藏在发中。 一思及此,鼻腔深处便一阵刺痛。我几乎都把洛伊给忘了。大概在杀了达默特,杀了德纳尔——即使下手的是葛洛妮,跟我杀的也没两样——的那时候,我就把洛伊的问题当成已经结束了吧。 敲门声响起,亚兰戒备起来。葛洛妮也起身。 他们的武器被没收,手无寸铁。 亚兰点燃烛台的兽脂蜡烛问:「谁?」 「洛伊。」回声说。 洛伊手中也拿着烛台。 彼此照亮对方的睑。 葛洛妮走近。亚兰把烛台交给葛洛妮。那是无意识的、反射性的行动。 五十年的岁月实在太长了,无法详述各别度过的每一天。洛伊大略说明了他的经历。他在差点溺死的时候被救起来,为以医药为业的人家工作。那户人家留学义大利习医的嫡子罗佩斯回国后,洛伊便追随他,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医学知识,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罗佩斯因为与英格兰的新教徒有所交流,即将遭到宗教审问,因而亡命英格兰。傅利欧——洛伊——也跟着他一起流亡。罗佩斯在伦敦获得了安全无虞的地位,尔后过了三十年。 安稳的日子持续着,然而…… 「师父被打入大牢了。」 沉默之后,洛伊继续说: 「师父蒙上西班牙间谍的嫌疑。我在师父身边侍奉了近五十年,非常清楚他是清白的,但我的证词…… 没有人采信。语尾化成了沉重的叹息。 「陛下有时会突然身体不适。有奸人进谗,说是师父对陛下下毒……」 洛伊忽然转换心情似地说「这件事跟亚兰还有葛洛妮无关呢」。「亚兰,告诉我你的事。」 「我一直是葛洛妮忠实的侍从。」 「你成家了吗?」 「娶了妻,有个儿子。你呢?」 「师父就是我的一切,往后也是吧。」 「你的师父有可能被释放吗?」 「我一直祈祷希望能如此。」 没有敲门声,房门径自打开了。 「傅利欧,伯利大人在叫你。药效好像退了,大人又痛了。」 亚兰认得这名年轻男子的脸。是伯利爵士的儿子罗伯特·塞西尔的侍从。由于主人外形特异,侍从出众的容貌更显突出,留下了印象。 「这位是奥兰多·伯德大人。这两位是盖尔的族长葛兰纽艾儿·欧马利,以及家兄亚兰·乔斯林。」 洛伊介绍双方,这时亚兰忽然感到内心一阵激荡,却不明白为什么。 奥兰多直勾勾地注视着亚兰与葛洛妮,视线近乎无礼。 「先前透过奥蒙德伯爵送来的书信,伯利爵士与罗伯特·塞西尔大人都过目了。」 舆兰多·伯德这么说,在洛伊离开房间后仍伫足原地,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后来整整两天,葛洛妮与亚兰被丢着不管。洛伊也没有来访。 第三天,奥兰多·伯德来叫两人。他们被带去的房间里,身形短小的罗伯特·塞西尔正等着他们。 「盖尔人,跪下。」 亚兰瞥向葛洛妮,她面不改色地跪下单膝,亚兰也照做。 罗伯特·塞西尔将书信交给奥兰多·伯德,再由奥兰多·伯德交给葛洛妮。 「这是对你的质问书,在明天以前回复所有的问题。」 「大人能为我引见陛下吗?」 「这要看你的回答。写好后交给奥兰多·伯德。」 会面时间极短。这段期间,罗伯特·塞西尔用打量的眼睛看着两人。 回房后打开书信。上面共有十八项以拉丁语写成的问题。 葛洛妮翻译成盖尔语念给亚兰听。里头有什么陷阱吗?亚兰留神细听,但都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先前送出的请愿书,也提到了葛洛妮两次的婚姻,以及她成为寡妇以后失去一切权利的原委,而质问书大部分的问题都是要证实那些内容。 你的父母是谁? 你的第一任丈夫是谁? 与第一任丈夫生下了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住在何处? 他们与谁结婚? 如此这般,连续几题都是近似身家调查的问题。 结婚时的嫁妆——包括家畜——约有多少? 关于第二任丈夫,也是相同的问题。 葛洛妮详细地一一回答。 家父名叫杜达拉·欧马利,是梅奥的族长……。 第十一个问题是最后一任丈夫死后,如何维持生计。这题必须谨慎回答。葛洛妮在海上打猎,也就是靠着当海盗获得收入,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女王不允许公认私掠船以外的海盗行为。 最后一任丈夫过世后,我和志愿跟随我的族人,带着家畜……。 葛洛妮写下寡妇不能继承财产的事,并以冷静的笔致历述宾汉的残虐、屠杀与掠夺,但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她的愤怒。为了对抗宾汉的士兵,我欲雇用战士集团而出船,却碰上暴风雨而遇难,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国,领土却已惨遭宾汉蹂躏而荒废。领民在贫困中喘息,而我也难以再像从前那样,靠着海陆维持生计。 接下来的几个问题,提到康诺特的数个地名,询问各别属于谁。 葛洛妮回答这些问题,最后写道「若能承蒙圣恩,援救小犬提波特,我愿粉身碎骨,为陛下对抗仇敌」。不,葛洛妮狡猾地在这中间插入了另一句话:「只要陛下允许我像从前那样,回归于陆地与大海的保全职务。」 然后签下名字。 葛洛妮将以拉丁文写成的内容念给亚兰听,然后在仍湿的墨字上洒沙,吸取墨液。 葛洛妮把头靠在椅背上喃喃。 因为是拉丁语,亚兰只听得出一开始的vii——我已活过。 vii et quem dederat cursum fortuna peregi. 葛洛妮给了亚兰一个淡淡的微笑,用盖尔语说:「我已活过,走到了命运安排的路程尽头。维尔吉的《埃涅阿斯纪》。」 「还不到最后。」 亚兰应道,葛洛妮改口说「要走到最后」,然后将折好的书信递给他。「交给奥兰多·伯德,请他转给罗伯特·塞西尔。」 必须连络留在泰晤士河的船员,但不知何时会被召唤,所以亚兰也无法离开葛洛妮身边。他拜托奥兰多·伯德安排长期停泊许可,并向同伴传话。可以轮流上岸,但不管遇上任何事,都要避免纠纷。当心鼠疫。几个人一组,照样轮流到葛洛妮这里来连络。 「活着,就是等待吗?」 等待的期间,剩余的人生不断地被虚掷。 剩下的时间比葛洛妮更少的亚兰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设法安抚葛洛妮的烦躁。就像小时候那样,感觉就像在哄孩子。亚兰自己也很担心留下的妮儿和欧斯卡。他认为总督费兹威廉应该会牵制宾汉的恶行,但也许那是白指望一场。碰上暴风雨而遇难后,从休·欧尼尔那里回国时目睹的惨状历历在目地浮现眼前,令亚兰忧心如焚,坐立难安。 不必交谈,亚兰也知道葛洛妮怀着相同的不安。 他们一样处在软禁状态,只有到厨房用餐的时候才能离开房间。两人利用这个机会,慢慢地扩大行动范围。主人的家人和地位较高的侍从不会出现在厨房和后院。他们与经常碰面的下人变得熟稔,即使在后院走动,也不会被斥喝了。 两人毫无音讯地就这么被丢着。 饱受惊吓所苦。除非等到陛下心情大好,否则无法禀报这事。」 「我听下人说,有个剧作家被杀,伯利爵士为了这件事,不得不拖着病体前往泰欧巴德馆。」 「不是那件事。为了娱乐陛下,请来剧团到泰欧巴德馆表演时,有名戏子遭人杀害了。」 亚兰想起下女们谈论过这件事。 「凶手找到了吗?」 「目前仍毫无头绪。」 两人怀着紧张与不安,又过了半个多月。 这几天洛伊都没有现身,令亚兰担心。 在厨房与下级仆役用餐的时候,一个人提到同事的名字说:「每次吃饭都跑第一,今天怎么不见人影?」 「他溜出宅子,跑去泰伯恩参观了。」其他人应道。 「好大的胆子,当心赔掉饭碗。」 佣人们一如往常,三姑六婆地谈论着。 「这是在说什么?」 亚兰插口。 下女用拇指和食指抵着脖子,做出勒紧的动作。 「有两个人要被这样,泰伯恩今天可热闹了。」 「泰伯恩?」 「执行绞刑的刑场。」 「听说罗佩斯医生自白了呢。他果然是西班牙的爪牙。」 洛伊之所以没有来,是这个缘故吗?师父确定要被处刑,他肯定心如死灰。亚兰想为他打气,但不管说什么都安慰不了吧。 「另一个是杀戏子的凶手。」 一名下女以雀跃的声音说。 「让女王忧愁的事少了一桩呐。」 亚兰对葛洛妮说。因为是盖尔话,下人听不仅。 「也许可以谒见女王了。」 亚兰回想起在戈尔韦看到纳撒尼耶尔的父亲哈曼·福克被处刑的情景。群众涌至做为刑场的广场,还有为身分高贵的人临时搭起的看台。 会去看别人的死状取乐的,都是些从来没有亲手拿起武器战斗的人。戈尔韦和伦敦原来也没什么不同吗? 一会儿后,去看绞刑回来的下人一脸兴奋、口沫横飞地转述详情。 「老家伙医生,绳索还没套上脖子就差不多昏过去了,所以不必麻烦,但杀戏子的那个可厉害了。那是个面相丑恶的佝偻。医生跟佝偻都被拷问得很惨呐。脸肿到都分不出眼鼻了。」 绞首的绳索如果够长;身体坠落时的重量可以让人一口气窒息死亡;但如果绳子过短,要勒上相当久才会完全死透,痛苦也会延长。 处死杀戏子的凶手时,刑吏使用了短绳。 人一吊上去,就立刻把绳索切断。这是为了回应观众的要求,提供接下来的好戏。 「结果切得太快,佝偻都还没昏过去呢。他站起来,手依然被反绑在身后,就这样发了疯似地攻击处刑人。」 下人比手画脚地说,下女们尖叫连连。 「真是场意外的余兴。观众看得都开心死了。处刑人吃了一记飞踢,跌个四脚朝天,助手们围攻上去,殴打佝偻的头。」 「那有那个吗?」 「当然有了。没有那个,观众哪可能甘心离去?」 将罪人牢牢地绑在处刑台后,刑吏与助手们依照惯例,提供接下来的好戏,令观众满足。他们将罪人去势以后,剖开肚腹,挖出内脏,展示给群众。 「真想去看看。」 下女们彼此点头说。 这天晚上,憔悴无比的洛伊来到葛洛妮与亚兰的房间。他把头靠在亚兰的胸膛,呜咽悲泣了一阵。 ※2 女王伊莉莎白从父王亨利八世手中继承了为数众多的宫殿。从占地广达二十英亩,拥有庭园、果树园、骑马竞技场、斗熊场等设施的怀特霍尔宫,到拥有醒目红砖墙的圣詹姆士宫、全英格兰最大的宫殿汉普敦宫、里奇蒙宫、无双宫、哈特菲尔德宫等等。 其中女王情有独钟,最常下榻的,是建在泰晤士河下游河岸的格尼林治宫。 葛洛妮与亚兰乘坐的渡船,顺着河水往格尼林治宫划去。 时序已入初秋。鼠疫难以招架寒冷,流行病即将告终。 罗伯特·塞西尔先行伺候女王,奥兰多·伯德则做为向导,与两人同船。 船头的桨激起的河水就和溯河时一样,是混浊的黄褐色。真怀念清冽的水。 经过停泊在关卡旁的帆船旁边时,甲板上的伙伴们向两人挥手。葛洛妮和亚兰也向他们挥手。「我们要去见女王了!」亚兰大声转达。「好好干啊!」「祝你们成功!」盖尔语的欢呼声传来。 女王会答应谒见,一方面是因为原本担忧可能是刺客的戏子凶手被处刑,松了一口气;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鼠疫疫情减弱,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远路迢迢从爱尔兰前来向女王问安。如果太久没来亲自问候,会渐渐失去女王的宠爱。知道葛洛妮尚未谒见女王,奥蒙德为了她向女王说情。 顺流而下的途中,亚兰回想起几天前的事。 在厨房用餐时,他听见下女和男人在门口争吵的声音。 「不要到处乱跑!」 「我爱上哪都没人能阻拦,你不知道吗?」 「你很臭,走开啦!」 「你们拉出来的臭东西,都是我在收拾的耶。」 亚兰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但又觉得不可能,打消了念头。 下女回来后,亚兰问:「是挑大粪的吗?」 「集硝人啦。他们会挖走渗满小便的泥土送去别处。说是制作火药需要的原料,不管闯进哪里都不能阻拦。又臭又脏叉粗鲁,人见人厌!」 集硝人不是什么罕见的存在。这一带有集硝人也理所当然。 「他叫什么?」亚兰问。 「劳迪(粗鲁鬼)。」 「那是绰号吧?本名叫什么?」 「谁晓得呢?」 为了慎重起见,亚兰窥看门外,但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听到集硝人,亚兰想起了消失不见的纳撒尼耶尔·福克。 如果是纳撒尼耶尔,不会亲自来搜集硝石吧。他拥有等同于火药师傅的技术。 但纳撒尼耶尔并非与英格兰王室无缘,这个事实令亚兰耿耿于怀。 纳撒尼耶尔的父亲哈曼·福克,原本在女王赐予火药制造独占权的琼恩·伊比林手下工作。纳撒尼耶尔的生母早死,哈曼·福克与琼恩·伊比林扶养的孤女妮儿再婚。 关于妮儿的身世,除了妮儿自己说的,以及纳撒尼耶尔告诉他的以外,亚兰一无所悉。他觉得似乎有什么秘密,但亚兰并非那种爱追根究柢的性子。 秘密……。 工头琼恩·伊比林是个独眼龙,左眼瞎了。纳撒尼耶尔偶然听到老雇工们的谈话,得知在收养妮儿以前,工头双眼健全。是把妮儿交给工头的什么人弄瞎了他的左眼,然后警告他若是泄露秘密,右眼也别想保住。 妮儿与哈曼·福克结婚生下的婴儿,很快就被工头带去别处了。 后来哈曼,福克被德斯蒙德伯爵挖角,前往爱尔兰。德斯蒙德伯爵想要在自己的领内生产火药——为了准备叛乱的武器。 德斯蒙德伯爵起兵失败,而哈曼·福克被判处绞刑。妮儿与纳撒尼耶尔被亚兰等人所救,带了回去,然后妮儿成了比亚兰小二十岁、他最心爱的妻子。纳撒尼耶尔为葛洛妮制造火药,然后多亏了妮儿,亚兰有了欧斯卡这个儿子。 领下,他们穿过许多房间。墙上被厚重的壁毯所覆盖,地上也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天花板遍布灰泥雕刻,每个房间都有刻着纹章的石造暖炉。墙边的长方型衣箱上镶嵌着银、水晶、象牙等饰物。坐成一排的朝臣,都穿着有刺绣装饰的背心,接上十足鼓胀的袖子;底下是短裤、丝绢紧身袜;脖子和手腕则是夸张的襞襟,高跟鞋上也装饰着宝石。 谒见室里,朝臣与访客云集。其中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与罗伯特·塞西尔站在一起。奥蒙德伯爵一派风流局傥,而罗伯特·塞西尔极端矮小,十分惹眼。奥兰多·伯德将葛洛妮与亚兰领到塞西尔那里。他在塞西尔身后站定,塞西尔便回头轻轻颔首。 一群女宫行茌人群之间缓缓前行。衣着华艳的她们中央簇拥着的,「是女王陛下。」奥兰多·伯德对葛洛妮耳语。 白色与深红色的膨大裙身上点缀着无数的宝石,反射着天佑扳的水晶灯灯光,就仿佛一团光。 华丽的襞襟从脖子到头部形成一个光环。 光环中央的脸苍白到近乎诡异。光秃的宽额上,红色假发宛如树木般高高耸立,而假发上也散布着数量惊人的宝石。 女王由一名年轻贵族引领着。是艾塞克斯伯爵,奥兰多·伯德小声告诉他们。不愧是女王的情人,那是个容貌俊俏的男子。他不着痕迹地支撑着脚步不甚稳固的老女王的手臂。 女王对群众之中的一两人停步攀谈。承蒙赏光的人恭敬地跪下,亲吻女王伸出的手。 「日安,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今日格外容光焕发。」 他们如此对女王致意。奥兰多说过,女王喜欢听奉承话。即使知道言不由衷,仍然爱听。 女王一行人来到塞西尔与奥蒙德伯爵前面了。 两人稍微欠身,因此站在后面的亚兰得以近距离看到女王的脸。 脸蛋瘦长,有点鹰钩鼻,但比起五官,第一个引人注意的是涂抹得像面具一样的白脸。皱纹与松弛无法完全抹平,斑驳龟裂。 「起来,汤姆、塞西尔。」 牙齿是黄色的,牙根漆黑,因此张开的嘴巴像个洞穴。缺了几颗牙齿,左边特别糟糕,此北说起话来含糊不清。葛洛妮没有化妆,直接曝露出日晒粗糙的皮肤。虽然同龄,但亚兰觉得葛洛妮看起来比女王要年轻太多,内心骄傲不已。 「小矮人,虽然你是坐是站,都差不多高呢。」 女王大剌剌地对塞西尔说,塞西尔笑着带过。放声大笑的是十足意识到自己的年轻貌美的艾塞克斯伯爵。 「汤姆,我处在危险的鼠疫之中,而你居然在遥远的爱尔兰逍遥自在。你有稍微惦念过我吗?」 「我每天都祈祷陛下安康。」 「光祈祷而已?真轻松呢。」艾塞克斯伯爵傲慢地说。 女王的眼睛停留在葛洛妮身上。在谒见室里,没有化妆的女人只有葛洛妮一个。 「这位就是盖尔的女族长。」 葛洛妮以优雅的身段将一脚往后收。 女王没有伸手,只是稍微缩了缩下巴点头。 「我有事请求陛下——」 葛洛妮就要开口,女王打断她,命令塞西尔「把她带到我房间」,然后转过身子。 「要在陛下的私室面谈吗?」 「塞西尔,你也一起过来。罗宾,你在这里等着。」 后面那句话是针对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说的。 宛如一把巨大的花束移动般,成群女官都跟着女王走去。 亚兰想要跟上去,塞西尔得到女王的眼神命令,用动作制止。 放心,葛洛妮对他使眼色,就像在这么说。 「贝丝,」艾塞克斯就像小孩子用鼻音说话似地表达不满。「为什么……」 「你在这里等着,罗宾。」女王以手轻触他的脸颊安抚,然后离开了。 亚兰也想要追上去。 艾塞克斯与奥蒙德似乎开始彼此冷嘲热讽起来。亚兰走到房间角落,靠在墙上。 他等着。令人厌倦地等待着。 ——活着就是不停地等待吗……? 周围的话声、笑声化成了无意义的噪音穿过耳中。艾塞克斯似乎很受贵妇欢迎,被绚丽的衣裳围绕着。 奥兰多·伯德走到旁边,亚兰便问他:「要等上多久?」 「等得久,表示相谈甚欢啊。」 听到奥兰多·伯德这话,亚兰心想有道理,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如果葛洛妮的请愿被回绝,应该马上就会退出了吧。 「你觉得陛下如何?」 奥兰多·伯德闲聊似地丢出这个危险的问题。 亚兰反射性地仰望天花板。厚厚地涂了一层灰泥的天花板,让他联想到女王的脸。但亚兰也已经老于世故,没傻到会坦白地说出「一个穿金戴银的枯萎老妪」这种感想,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美词丽句。 「听说你结婚了?」 奥兰多·伯德忽然改变话题。 亚兰点点头。 「怎样的女人?」 这个问题很冒昧。 「听说年纪相差很多?」 「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傅利欧说的。你弟弟。」 亚兰有机会向洛伊提过家人的事。还有妮儿和自己年纪相差甚远的事。 「即使是孤儿,也能过着幸福的日子呐。」 奥兰多·伯德这么喃喃,令亚兰起疑。他记得没有把妮儿的身世也告诉洛伊。 「我也是孤儿。」奥兰多·伯德补充说。「对同病相怜的人特别关心。」 「你听谁说妮儿是孤儿的?」 「傅利欧说的。傅利欧是听你说的吧?」 被这么明确地一说,亚兰反而糊涂了。遥远的往事,连细节都历历在目,然而最近的事却总有些暧昧没把握,他常被妮儿取笑说,这件事你昨天就说过了。他自以为老当益壮,但……果然还是老了吗?亚兰不禁感叹。 「傅利欧说,从你的话中,可以听得出你很爱自己的妻子。傅利欧……听说他的本名叫洛伊?」 「对。」 「你的妻子妮儿。」妮儿,他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妮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奥兰多·伯德问。 「就像葛洛妮得回复质问书,我也得一一交代我的身家吗?」 「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啊,你的主子回来了。」 人们的视线集中到以女王为中心的一群人。 女王与葛洛妮。看见两人的表情平静,亚兰吐出放心的叹息。亚兰想要分开人群靠近葛洛妮,被奥兰多·伯德制止了。 「陛下心情反复无常,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触怒她。」 就算奥兰多这么说,亚兰也没办法只是远远地看着葛洛妮就算了。他想早点听到结果。 小矮子塞西尔跟在女王旁边。 最先走近女王的是艾塞克斯。他摆出护送女王的架势,一副要把塞西尔挤开的样子。 「艾塞克斯伯爵,你之所以这么趾高气昂,是因为罗佩斯如你所愿,被你处刑的缘故吗?」塞西尔平静地说。 「大人似乎支持罗佩斯,」艾塞克斯语带嘲笑。「但我已经找到关键证人了。我断了罗佩斯的退路。」 「关键证人?谁?」 「一名叫安德拉达的葡萄牙人。」 「安德拉达?」 两人对话的时候,葛洛妮往亚兰这里走来了。亚兰也上前,两人握住彼此的手。 放提波特,并解除宾汉的职务,保障欧马利一族的安泰。做为回报,我会在海陆双方,为女王排除敌人。」 「如果这道命令发布以后,宾汉仍要继续打压我们,他就是女王的敌人了。」 亚兰就要发出笑声时—— 「安德拉达是西班牙的爪牙!」 艾塞克斯神气活现的声音响遍全场。 「罗佩斯与安德拉达联手勾结。我从第一个招供的费雷拉口中问出安德拉达的名字。为了不受妨碍,我命人悄悄访查他的所在,把他从潜伏的布鲁塞尔揪了出来。安德拉达居中为罗佩斯与西班牙牵线。也就是说,罗佩斯透过安德拉达,将我们英格兰的情报卖给了西班牙。」 「你说安德拉达?」塞西尔插口。 「没错。」 「我听家父提过这个名字。」塞西尔说。「安德拉达是前国务大臣沃辛汉为了侦查西班牙宫廷而派出的间谍。为了编出一套令人信服的借口,他借用了罗佩斯的名义,而罗佩斯,答应了这件事。安德垃达应该是这么对西班牙人说的:『我是女王陛下的御医罗佩斯的使者。罗佩斯深受女王信赖。我想为西班牙与英格兰之间的和平效犬马之劳。』」 「罗佩斯奉西班牙之命,企图毒杀女王。他是这么自白的。」 「这若不是以残忍无道的刑求逼问出来的供词,就是长期幽禁之下精神错乱的结果吧。」 塞西尔转向女王说:「安德拉达这件事,就如同臣刚才说的,是罗佩斯在沃辛汉大人的请托下,出借了他的名义,如此罢了。」 「那么,罗佩斯是无辜的?」女王的声音沙哑。 「沃辛汉大人已经是故人了!」艾塞克斯以激昂的声音打断说。「死人不能作证。安德拉达承认自己是西班牙间谍,我也查到证据了!」 「即使安德拉达被西班牙以金钱收买,成了双面间谍,那也不关罗佩斯的事。没错,沃辛汉大人确实是故人了。但我们艾克史达馆的文件保管室里,有着沃辛汉大人记录、搜集而来的大量文件。沃辛汉大人派遣安德拉达到西班牙宫廷担任间谍的事,以及在当时借用了罗佩斯名义一事,都在记录当中。」 「这……」艾塞克斯因为狼狈与愤怒而口吃了。「你明明知道,却一直密而不宣吗?是为了陷我于不义吗?」 「此话怎讲?我是这才听到你将安德拉达与罗佩斯连结在一起的啊。如果我事前就知道,当然早就说明了。对罗佩斯一案,你一直独自进行审问,我完全不知道过程。」 「你们两个都出去!」女王双手掩面。「都给我出去!」 ※3 回到房间,坐到椅子上时,葛洛妮表现出安心与疲劳。 亚兰已经要前来塞西尔邸连系的同伴转达准备出航的指令。他命令仔细检查船只内外,以承受长期航行,然后自己也瘫坐在椅子上。总算摆脱了胸口被铁链束缚般的紧张感。战斗前虽然也会紧张,但那是一种奋勇的紧张。然而在塞西尔邸的日子,却仿佛被濡湿腐烂的毛毯给密封住一般。 「就算有奥蒙德美言,但女王居然会对一个初次会面的盖尔族长释出如此的善意。简直就像奇迹。」 亚兰叹息说。 「女王跟我是同一年出生的。」 葛洛妮只说了这句话。 亚兰察觉了。只因为身为女人,葛洛妮和女王都扛起了许多男人不必经历的多余劳苦。 「幸好是在会面之后才知道被处刑的医师是无辜的。如果先发生了那件事,女王陷入错乱,我们肯定也见不到她了。塞西尔真是挑了个最具效果的时机呐。他在朝臣与宾客面前让艾塞克斯尝到了奇耻大辱。」 「嗯,是啊。」 葛洛妮应道,轻轻打了个哈欠。 等提波特被释放,回国以后,我一定会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对欧辛等氏族乡亲,还有妮儿和欧斯卡讲述今天的事吧。想像那个时候,亚兰微笑。 这时洛伊踩着踉跄的脚步进来了。 「全是阴谋诡计!」 洛伊呻吟,脸埋进了双手中。 亚兰在弟弟青筋毕露的手上看见了衰老。 「事到如今才说什么无辜……」 亚兰能做的,只有抚摸弟弟瘦骨嶙峋的肩膀。 「是塞西尔大人设下的圈套。」洛伊这么说。 「圈套?」 「塞西尔大人故意让艾塞克斯伯爵查到虚假的证据。然后等到师父被处死了、事情无法挽回了,再揭开真相。这全是为了让陛下宠爱的艾塞克斯伯爵失势!」 洛伊的叹息中带着呜咽。 他的心情总算稍微平复了一些,「艾塞克斯伯爵一定会离开伦敦,回去自己的领地。」这么说时已带着苦笑。 「那个年轻人,一碰上什么不如意,就跑回领地关起来。只要一阵子不见人影,陛下就会惊慌失措,设法讨好他。」 全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洛伊又接着说。「杀害戏子的佝偻被处死了,但那或许也是个替死鬼。」 「有什么他是替死鬼的证据吗?」 「不,没有证据……。这不是能告诉外人的事……但你们两个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用顾忌,告诉我们吧。」 失去服侍了五十年之久的主人罗佩斯,洛伊现在没有任何能够敞开心房倾吐的对象了吧。 「我从奥兰多大人那里听说,塞西尔大人有个怪癖,会以访查世情为名目,乔装成佝偻,私下出入身分高贵之人不会前往的地方。」 「乔装成佝偻?真古怪呐。」 「塞西尔大人个子极端矮小,所以只要在斗篷底下装个假瘤就行了。然后在戏子命案发生时,有人目击到有个佝偻在现场徘徊。据说塞西尔大人非常担心嫌疑落到自己头上,认为如果不快点抓到凶手,有可能牵连到自己。」 「既然凶手被捕处刑,塞西尔也可以放心了吧。」 「他抓了个无辜之人当代罪羔羊是吗?」葛洛妮插口。 洛伊点点头。 「许多当政者认为,与其错杀十个无辜之人,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危险的叛徒。」 这时有人来访,洛伊闭上嘴巴。进来的正是话题人物奥兰多本人。 「我们要道别了。」 奥兰多话中惋惜的语气,甚至令亚兰意外。 「这是饯别。」 他将一卷筒状的纸递给葛洛妮。 「是爱尔兰岛最新的地图。是英格兰测量制作的。」 摊开来一看,葛洛妮的眼中浮现惊愕的神色。亚兰也探头看去,不禁一阵栗然。那是一张铜版画。 爱尔兰西侧复杂的海岸线被致密地描绘出来。克鲁湾的岛屿及复杂的水路全都赤裸裸地画在纸上。英格兰何时进行了如此绵密的调查? 克莱尔岛被只有葛洛妮及手下才知道的水路所守护,但这样等于是被看个精光了。 「原来爱尔兰岛长这样吗?」 亚兰从来没有去想像过爱尔兰岛的全貌。他熟悉西海岸的每一个角落,至于北方,也知道如何往来苏格兰岛,南方也大概清楚。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连结在一起,描绘出一个岛屿的形状。 「宾汉手中也有这份地图吗?」 葛洛妮问,奥兰多说他不清楚,但亚兰察觉他是在预先警告可能的危难。 多可爱、还有妮儿做的菜。 两人在隔天下午离开塞西尔的宅第。他们搭乘小船顺着泰晤士河而下,在桥头暂时下船,换上别的渡船,前往停泊在关卡附近的加利恩帆船。 船员盛大迎接两人,就像迎接缔造非凡战果的凯旋将军。 「先去都柏林一趟。」葛洛妮说。 「不是要去戈尔韦吗?提波特被监禁在戈尔韦附近吧?」 「宾汉也在戈尔韦啊。」 手下七嘴八舌地说。 「我要去见总督费兹威廉。」葛洛妮说明。「要让他看到女王的令状,请他严命宾汉服从。女王的命令与总督的指令,只要亮出这两样,宾汉也没有抵抗的余地了吧。」 「在确定宾汉会服从女王的命令以前,还有提波特平安归来以前,不能安心。」 亚兰补充说,将地图交给舵手。 「这太方便啦!」 老舵手狄恩早已亡故,现在这艘加利恩帆船由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掌舵。比亚兰年纪更大、身体仍然硬朗的,就只剩下欧辛和马克提拉而已。 「很方便,但也很危险。」 一名手下说。 「如果宾汉那家伙手中有这样的地图,咱们就大难当头了。」 光靠盖尔人自己无法抵抗宾汉,非得借助英格兰的权势,这令人自觉窝囊。第一次是借助了总督席德尼的力量,而这次则是倚仗最高权力者女王。从盖尔族长们毫无向心力的现状来看,为了维持氏族,这情非得已,但仍教亚兰气得牙痒痒的。葛洛妮肯定也是一样的。服从,否则就是彻底抗战然后灭亡。难道就没有别的选项了吗? 在关卡办完离港的手续后,船员着手展帆。 太阳就要西下了,但他们不打算再停留伦敦度过一晚。必须日夜兼程赶回去。 但河面开始起雾了。落日激越的红渗染在雾中。 「这样没法出航呐。」舵手说。 停泊的船只为了避免相撞,船尾都点起了灯,但在益发浓厚的雾气里,灯光变得比星光更为暗淡。 「喂!」下方传来呼喊声。 船上的人像要拨开雾气般挥舞火炬,底下火炬的微光也摇晃回应。 「亚兰在吗?我是洛伊。」 块状浓雾被风推开的瞬间,一部分宛如透出纱帘般变淡,洛伊就在那块空间中甩动着火炬。 洛伊人坐在小船里,旁边是见过的脸孔。 怎么可能?是雾气迷惑了眼睛。 船底还有一个躺卧的人影——才刚瞥见,又被雾气隐没了。 「放下船舷的绳梯吧!」 「好。」 亚兰命令手下照做。 「好了,上来吧。」 亚兰说,望向旁边的葛洛妮。他在得到族长许可前,擅自先行动了。 雾气浓到就连身边的人都看不清楚五官。 葛洛妮总是蓬乱飞扬的头发被雾气沾湿,贴在额上。 葛洛妮点点头。 「还要绳索!有人无法行动。丢两条下来,一边你们那里抓着,帮忙拉上去。」 「无法行动?谁?」 「快点丢绳子!」 扔出去的粗绳消失在浓雾里。 「两条都抓好了吗?」 「好了!」 不是年老的洛伊的声音。很年轻。有印象。刚才惊鸿一瞥的脸不是错觉。 「纳撒尼耶尔!你怎么会在这里?」 「晚点再说!」 纳撒尼耶尔的声音并非放声喊叫,听起来就像想要在耳畔低语,但因为距离太远会听不见,只好拉大嗓门。 不能说出「无法行动」的人是谁,也是害怕被人听见吧。风有可能将声音带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轻轻地、小心地拉上去。」 这是洛伊的声音。 数人合力拉起两条绳索。 被羊毛粗呢毯包裹、呈弓状仰起的身体一头露出些许发丝。 渐强的风驱散了雾气,船顺着泰晤士河而下。夜晚将浊黄色的河变身成漆黑油亮的奔腾马群。 加利恩帆船就像骑在驰骋的马背上似地前行。 躺在船尾楼床上的奥兰多·伯德还有一点体温,然而灯火照耀下的脸色惨白如死人。 「还有呼吸。」 洛伊说着,从带来的皮袋取出两只小壶。 「已经让他服过两次了。如果再没有效……」 他将壶中的液体倒入木匙,让奥兰多含入口中。 葛洛妮与亚兰只能在枕畔看照着。这种状况,也不好向站在床尾的纳撒尼耶尔问个究竟。纳撒尼耶尔以表情表示晚点会好好解释。 「这是磨碎芸香等三种药草制作的解毒剂。」 洛伊说。 「奥兰多中毒了?他是自己服毒——自杀吗?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中毒?是毒杀吗?」 洛伊又让奥兰多服下另一个壶中的液体。 「这是蜂蜜水。如果能呕吐的话,就可以将毒素排出体外了……」 「再多灌一点,灌到他吐呢?」 「解毒剂同时也是剧毒,摄取过量是会致死的。」 船帆茌风中拍打的声音也传进了船尾楼。 「穿过海峡了。」男人向房里探头说。「航向将转往西方。」 船身剧烈地摇晃。 原本无力地侧躺的奥兰多就像受到震动的刺激,剧烈地呕吐起来。洛伊用布擦掉喷呕出来的暗绿色液体,表情放松下来。 「可以请你们准备温葡萄酒吗?」 洛伊拿出第三只壶,将内容物倒入匆促准备好的葡萄酒中,让脸颊稍微恢复血色的奥兰多服下。 「这是苦艾汁,能滋养虚弱的身体。」 无学的亚兰对洛伊的学识敬佩不已。他想起了耶梅儿。连不愉快的记忆都要跟着复苏过来,他硬是将它们从意识中驱离。耶梅儿也已经衰老过世了。她下辈子会转生成什么呢?已经转生了吗? 「呕吐得有点慢。」洛伊以仍带着不安的表情说。「也许会有部分毒性残留在体内。」 「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吧。」葛洛妮说。 「我能说的不多。」洛伊以低沉的声音回应。 「要去甲板吗?」亚兰问,因为他以为洛伊是不想让奥兰多听到,才欲言又止。 洛伊摇摇头,说要陪在奥兰多身边。 亚兰揪住纳撒尼耶尔的手,将他带到甲板。 「怎么回事?」他催促。 纳撒尼耶尔支吾起来。 然后总算说了句「能再次重逢,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但也有不愉快的地方。你为什么默默消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伦敦?怎么会和洛伊一起把奥兰多送来这里?奥兰多怎么会服毒——还是被人下毒?」 亚兰连珠炮似地提出疑问。他觉得好似误闯了恶梦。 星光幽微,纳撒尼耶尔的表情隐没在昏黑之中。 「有人来接我。」 亚兰发现葛洛妮正站在后面听着。纳撒尼耶尔凭靠在扶手上,视线投向大海。 「谁来接你?」 「不知道。很久以前……母亲就交代过我,如果有人来接我,就默默跟着那个人走。」 「妮儿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种事。妮儿是什么时候跟你说会有人来接的?」 「和我父亲结婚以后……婴儿出生,被带走之后。」 辩护似地说。 「她只是怕。她害怕工头琼恩·伊比林的独眼。有人把还小的母亲交给了工头,然后弄瞎了工头的一只眼睛。」 「这件事我以前听说过了。那人威胁工头,如果泄漏秘密,就要把他另一只眼睛也弄瞎对吧?」 「决定嫁给我父亲续弦的时候——据说是工头说的媒,工头让母亲看了被弄瞎的那只眼睛,威胁说如果弄瞎这只眼睛的人派使者去找你,说什么都得听,如果违背,就会变成这副样子。母亲哭着说,婴儿出生以后,也是『使者』立刻来把孩子带走的。我安慰母亲,她便悄悄告诉我『使者』的事,还说千万不可以告诉父亲,如果泄漏,眼睛会被弄瞎。我向母亲发誓会守密。就是那个时候,母亲告诉我会有人来接我。」 「是什么秘密?」 「母亲和我都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秘密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纳撒尼耶尔说。 妮儿打算对亚兰隐瞒一辈子。这件事令亚兰大受打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什么事正在秘密进行。 不管对方是什么来头,只要告诉我,我都一定会保护妮儿到底啊。 纳撒尼耶尔仿佛察觉了亚兰的心情。 「母亲很害怕。」 他又辩护说。 「然后为了不把你——不把你和葛洛妮牵扯进自己的问题,她才什么都没说。母亲跟你在一起,看起来非常幸福。」 虽然称呼妮儿为母亲,但对纳撒尼耶尔来说,妮儿其实是继母。 后来哈曼·福克被德斯蒙德伯爵挖角,然后遭到处刑,妮儿与纳撒尼耶尔被我们所救……,亚兰追忆往事。是因为哈曼。福克被处刑,纳撒尼耶尔的所在又被人查出了吗? 「母亲和你结婚,幸福的日子持续着。但突然有人来迎接我……,母亲非常害怕。我答应跟使者一起走。」 因为我也很好奇,纳撒尼耶尔说。「而且就算没有我,母亲看起来也很快乐。」 妮儿与亚兰的关心,几乎都集中在欧斯卡一个人身上。 「火药制造厂那里也已经整顿起来,少了我也没问题。」 「全多亏了你扎实地训练出一批徒弟。」 葛洛妮从背后出声。这时纳撒尼耶尔似乎也已经发现她在后面,毫不惊讶地问: 「奥兰多怎么样了?」 「还不清楚。」 「奥兰多·伯德就是妮儿一生下来就被带走的婴儿吗?」葛洛妮问。 星光下,纳撒尼耶尔微微点头。 奥兰多执拗地想要打听妮儿这个人,让亚兰原本兴起相同的疑问,但立刻就打消了念头,觉得不可能。而现在看到纳撒尼耶尔肯定,他难以置信,茫然若失。 「『使者』把你带去伦敦,让你跟奥兰多见面?」 「对。」 「你一直在当集硝人吗?凭你的本领和知识,明明可以当制造火药的师傅啊。」 「集硝人可以进入任何地方。我搜集情报,通知奥兰多。」 「你在当奥兰多的间谍?」 「奥兰多上面本来有个情报头子。」 「本来?现在没了吗?」 「虽然我说不晓得是谁派人来接我,但把我接去的,应该就是那个情报头子。我没有直接见过他。那个情报头子三年前死了,所以好像才会出现许多差错。」 「原来奥兰多是个间谍吗?他被训练成一个间谍吗?他为谁工作?西班牙吗?」 「我不知道详情。」 「情报头子为什么要抓妮儿的孩子?」 「你们最好不要知道。」 「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要对我撒谎?」 「必要的时候。」 亚兰禁不住退缩了一下。 「如果不是奥兰多差点被杀,我不会来求助于你们。」 「你知道是谁要害奥兰多?」 「嗯,所以我们逃走了。如果待在塞西尔的宅子,会被杀掉。」 「被谁?」 「塞西尔。不要再逼我透露更多了。」 眼睛熟悉了夜色。亚兰清楚地看见纳撒尼耶尔抿紧嘴唇的脸。 「叫洛伊过来。」 葛洛妮命令亚兰说。 「如果奥兰多的病况有变就糟了,我想陪在他身边。」 在毫不留情地肆虐的风中,船帆发出军马嘶鸣般的吼声。 洛伊几乎要被烈风刮走,亚兰抓住他的手臂撑住他。 洛伊的声音在发抖,一方面也是因为寒风之故吧。洛伊的皮肤不像亚兰他们那样千锤百链。 「到船首楼说吧。纳撒尼耶尔,你轮流照顾奥兰多。一有状况,立刻到船首楼来通知。」 被改良为适合做为军舰的加利恩帆船,船首楼天花板很低,但居住性能良好。 室内点起了兽脂蜡烛。 洛伊披上亚兰给他的毛皮,「幸好我没有当水手。」他说。「我实在无法忍受在大浪摇晃中度过好几天。」 「你以前是只乌龟嘛。」 葛洛妮调侃说,洛伊应该是想了起来,露出苦笑,然后稍微吸了吸鼻涕。追忆令衰老的眼皮动辄泪湿。 「现在不会晕船了吗?」 「因为得担心奥兰多,我没空不舒服。」 「你知道纳撒尼耶尔的身分?」 亚兰问。他满脑子疑问,不知该从何问起。 「先前不知道。不过今天听说了。」 「你们向我们求助,而且是出其不意地。昨天丝毫没有这样的蛛丝马迹。纳撒尼耶尔说塞西尔想杀害奥兰多,这是真的吗?」 「被下毒的是塞西尔,而奥兰多不小心吃到了。状况看起来如此。每个人都认为凶手是艾塞克斯伯爵的爪牙。毕竟艾塞克斯在那么多人面前受到莫大的污辱,而且还失去陛下的宠爱。即使艾塞克斯没有直接下令,想要讨好伯爵的人也有可能为他这么做。但除非有不动如山的证据,否则无法诋毁艾塞克斯。在众人吵闹着寻找凶手时,我和纳撒尼耶尔一面对奥兰多急救,一面将他抬上小船。原本他应该要安静休养的,但是现在他的性命一又到威胁。」 「你和纳撒尼耶尔怎么会知道塞西尔想要杀害奥兰多?」 「今天奥兰多告诉我和纳撒尼耶尔了。『昨晚塞西尔似乎终于向他父亲伯利爵士问出了我的真实身分。我不知道塞西尔会怎么行动。他会利用我,或认为我不应该存在?』」 「奥兰多的真实身分?」葛洛妮插口。 「我不知道。」 「你想装傻到底?」 「奥兰多没有告诉我。」 「你不知道问题的核心,就帮助奥兰多吗?」 「奥兰多说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就从情报头子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分,但没有任何证据。他徒然陷入混乱,苦恼不已。因为情报头子告诉他,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情报头子和伯利爵士,因此他去找伯利爵士确定。爵士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而情报头子三年前病死了。情报头子底下有好几个间谍,供他使唤。你知道前些日子有个写戏的作者遭人杀害吧?那个人也是情报头子的手下。他发现奥兰多的真实身分,意图借此要胁伯利爵士。伯利爵士命令奥兰多在酒家暗杀剧作家。」 第五章 ※1 暂时逃到北方的妮儿等人平安回到克莱尔岛了,却不见欧辛的人影。 「爸他……」 葛洛妮与亚兰等待茉拉收住眼泪。 我们本来寄身在北方的欧柯纳那里——茉拉总算娓娓道来。 欧柯纳是康诺特一支小氏族的族长,隶属于巴克。 「但那里也不安全……」 「宾汉甚至攻到北边去了?」 「我们本来受到斯莱戈的欧柯纳庇护,但阿尔斯特的欧顿涅尔攻打进来……」 位于康诺特东北端的斯莱戈与阿尔斯特接壤。 欧顿涅尔与欧尼尔代代誓不两立,但现任的年轻族长——与休·欧尼尔同名,也叫休,为了区别,因他的一头红发而称他为「雷德(红色)·休·欧顿涅尔」——对英格兰采取和休·欧尼尔联手的路线。 雷德·休·欧顿涅尔野心勃勃,要将势力扩张到康诺特北部,尤其他想要夺下斯莱戈城,总是找机会不断地侵攻、掠夺。 「我们受到欧柯纳保护时,欧顿涅尔又派兵来了。爸跟欧柯纳的手下一起奋战,保护大家……。欧顿涅尔占领了斯莱戈城。我们把爸带回来,将他埋葬了。他死前留下遗言,说想要亚兰为他唱哀悼歌。但亚兰一直不回来,所以加尔说他来唱,但我想照着爸的话做,等你回来。加尔因为不能一直离开他管理的贝尔克莱尔城,暂时先回去了。太久了,亚兰,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俯望大海的小丘上,有座与欧辛的身体相较起来实在太小的墓碑。亚兰对着大海唱起哀悼歌。亚兰一向沉默寡言,但缅怀欧辛的话怎么也说不完。然而恸哭动辄打断话语。牵着妮儿的手的欧斯卡觉得无聊,离开追悼的群众,开始四处乱跑。 以加尔为首,守城的将领和曾是氏族族长的众人、他们的家人都来到岛上,一直喝到太阳西下,月亮升起。欧斯卡在周围大人怂恿下大口灌酒,被称赞有出息,昏睡得不省人事。 这天晚上,亚兰和妮儿睽违许久地拥抱彼此。 葛洛妮正在克莱尔城的四楼睡在儿子身边吧。提波特明天就要回去巴利休尔城了。 听到欧顿涅尔侵略欧柯纳领土的事,提波特露出万分难受的表情,愤恨地说「盖尔人就是这样」。 只会自相残杀。亚兰也不甘心极了。葛洛妮一定也是相同的感受。 隔年——一五九四年,宾汉被召回本国。 柯尼亚斯·克里福德做为继任的康诺特行政官赴任。克里福德是一名军人,但与前任宾汉截然不同。他没有将各族长叫去戈尔韦的行政府,而是亲自到各地视察。克里福德具备符合地位的威严,但不高压,亲民但不轻薄,风评极佳,许多族长自愿输诚。 宾汉这个危险除掉了,因此葛洛妮从克莱尔岛回到基林葛列城,亚兰也带着家人一同前往。妮儿的肚子里有了新的家人。如果欧辛还在,一定会狠狠地调侃亚兰一番吧。没想到你还这么有种? 葛洛妮的土地二度被宾汉的士兵彻底地蹂躏。好不容易耐从第一次的歼灭踏上复兴之路,又再次遭到践踏。 冬季期间,也无法出海打猎,因此境况穷困。 每个人都对无法直接报复宾汉感到遗慽。 四月。酷寒的冬季略为缓和下来,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准备继续出海打猎时,新行政官克里福德一行人来访基林葛列城。 因为事先已经派使者通知,因此巴利休尔城的提波特及驻守贝尔克莱尔城的加尔也都来了。贾拉克、阿尔斯及米格尔等人也都在场。 葛洛妮一行人离开城堡迎接克里福德。欧辛居然已经不在身边,令亚兰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在上空展翅盘旋的海鸟就是转生后的欧辛。 克里福德如同传闻,给他们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我从女王陛下那里听到你的事。据说你已效忠陛下。我来通知你一件令人欣喜的消息。前行政官宾汉因为他的暴政而获罪,在伦敦被打人大牢了。」 「希望他能被处刑!」加尔激动地说。「我们无法亲手杀了他,实在遗憾。」 「我没有这个权限,要看女王陛下如何处置。」 克里福德平静地回应,「你是欧马利族长的儿子吗?」然后他转向提波特说。 「关于你的事,我在都柏林听费兹威廉总督提过。总督说你聪明伶俐,对英格兰十分友好。」 提波特握住克里福德伸出的手。 「总督待我十分不薄。」 「费兹威廉总督结束任期,回国去了。他交代我,你是个可以依靠的年轻人。」 「总督回国了吗?真可惜。」 「后任是威廉·拉赛尔阁下。他会在几年内前来赴任吧。」 「祈祷他会是一位理解盖尔人的新总督。」 「爱尔兰有三种人,盖尔爱尔兰人、盎格鲁爱尔兰人,」克里福德用右食指一一点着拇指与食指说,「还有新殖民的英格兰人。」他触摸中指。「我强烈希望这三者能缔结亲交,和平共处。新总督的意向应该也与我相同。」 亚兰与葛洛妮交换眼神。 新的殖民者。问题就在这里。他们仿佛拥有天经地义的权力,夺取盖尔人的土地,迫害、屠杀自古以来的居民。 然后还有同为盖尔人,却侵犯梅奥土地的欧顿涅尔。 「提波特·巴克,期待你从今而后,协助我维持梅奥的和平、康罗伊的和平,以及爱尔兰的和平。」 克里福德亲昵地拍打提波特的肩膀说。 和平。无人不期望和平。然而为了维持和平,即使受到拥有力量的人凌虐,受凌虐的一方却被要求不许张声。即使受挤压、受践踏,只要吞下来,就叫做和平。取而代之地,施加的压力愈来愈强。当受压迫的人终于承受不住,试图排除压力时,就需要当初的几倍、几十倍,视情况甚至是好几百倍的力量。 亚兰这么觉得。友好的克里福德担任行政官的时候还好,但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又是个像宾汉那般的人?决定权永远在英格兰手中。 夏季。亚兰让小心翼翼拥抱在怀里的孩子观看大海。胎毛在海风中轻柔地飘动着。 「他什么都还看不到啦。」离开产褥的妮儿笑着,抱过取名为欧辛的婴儿。 「这是你弟弟。」亚兰对欧斯卡说。「你是哥哥。」 弟弟。这么说的时候,亚兰想起年幼的洛伊。联想必然扩及到与母亲被拆散的奥兰多,以及主动离开的纳撒尼耶尔。 「我是你们的爸爸。」他指着自己说,「妈妈。」又指着妮儿说。 「我知道啦。」欧斯卡用神气的口吻应道。「我也要坐爸的船,出海打猎。」 「你要打猎还太早。外出交易的时候会让你上船,至于打猎……是啊,等到你十五岁再说吧。」 「我现在八岁……,要等几年?」 欧斯卡用右手食指一一触碰左手手指计算着。「九、十、十一……」 左手的五根手指不够,他借用了亚兰的手指。 ※2 对于父亲伯利爵士中风倒下的消息,塞西尔冷静地面对。横竖父亲年迈,早已无法处理政务。父亲的职务,由自己来扛起。 税金成了老太婆的衣饰、陛下实在太老,无法治理国家了。民间开始流传出这样的耳语。过去民众深爱着年轻貌美的女王。西班牙无敌舰队来袭时,人民为了毅然挺身与他们共同抗战的女王而狂热。然而被王室剥削的莫大税金,连火山般的烈焰也能浇熄。 这一年——一五九五年夏季,德瑞克与霍金斯这两名女王的海上猎犬,获得西班牙的宝藏船队将行经加勒比海的情报,请求女王允许他们出动。女王兴趣缺缺。短短一个月前,才刚发生西班牙的桨帆船船队攻击英格兰西南部渔村的事件,船只应该要留下来守备英格兰沿岸才对。女王如此主张,却拗不过坚持猎物丰富的两人说服,除了六艘加利恩帆船外,还出资了三万英镑。他们并准备了二十一艘武装商船,风光出航了。 期待成果的女王收到来自都柏林的消息,报告爱尔兰北部的阿尔斯特大族长休。欧尼尔对英军驻扎的黑水要塞发动攻击。 在全是森林与沼地的爱尔兰北部,英格兰的最前线是散布各地的小碉堡。以都柏林为中心,由坚固的城墙围绕、被称为「佩尔」的英格兰辖区一带经过充分的开发;但殖民者为了获得新的土地,深入开拓到森林深处。而负责保卫他们的,就是碉堡的守备兵。他们与当地原住民的盖尔人发生冲突,有时会受到攻击。原本一直都是零星冲突,但这次休·欧尼尔发动的攻击规模相当大。 「士兵正在挨饿。」总督在交给使者的信中如此倾诉。「武器弹药也不足够,请求本国提供援助。」 众所皆知,士兵在爱尔兰的生活惨绝人寰。女王的方针是殖民地的经济必须自给自足,因为殖民地的目的是富裕祖国。如果拿祖国的钱去支援殖民地,就是本末倒置。这是女王的观点。 碉堡卫兵配给到的肉大半都已腐烂,面包和啤酒也有一搭没一搭。他们不得已,饮用河水,结果感染不知名的热病。无论总督再怎么渴望爱尔兰的和平,也无法遏止士兵为了免于饿死而动手掠夺。士兵时常逃脱,沦为盗贼。与其在爱尔兰死得像条狗,倒不如回故乡被吊死。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女王的心情恶劣到家。 「爱尔兰!无法应付的棘手蛮荒之地。野蛮的盖尔人!」 不管爱尔兰是个再怎么烫手的包袱,都不能丢下她。如果爱尔兰与西班牙联手,英格兰将陷入西班牙舰队袭击以来最大的危机。 接着,女王接到在墨西哥狙击财宝船的霍金斯染上痢疾病死的噩耗。 秋意渐深,一名罪人从都柏林被移送到伦敦。是泰隆伯爵休·欧尼尔派去连络西班牙国王的密使。 塞西尔被女王找去,看了密使携带的书信内容。 「请派兵及武器支援阿尔斯特起兵。一日一事成,将恭请西班牙国王任爱尔兰国王,废除英格兰逼迫人民信仰之异端新教,令爱尔兰成为天主教国度。」 信上没有英格兰赐予的泰隆伯爵称号。 塞西尔在栏杆外看着下狱的罪人。 烛台的灯火,让浑身都是拷问痕迹的老人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罪人红肿眼皮底下的眼睛,毫不畏惧地望向塞西尔。 「原来你是西班牙的奸细?傅利欧。」 令塞西尔战栗的,并非傅利欧那双严重肿胀的眼睛。 如果傅利欧私通西班牙,那么他的师父罗佩斯医师果然真的是西班牙间谍?原来艾塞克斯并没有弄错? 设下陷阱陷害艾塞克斯的自己,这下反而得扛起责任吗? 「傅利欧,你和背叛女王陛下的奥兰多一同逃出英格兰,远渡爱尔兰对吧?奥兰多怎么了?」 「奥兰多落海溺死了。」 塞西尔也接到这样的报告了,但他无法彻底相信。毕竟没有人看到尸体。 「拷问他。」塞西尔命令狱卒。「烧他的脚。」 必须趁着尚未为时已晚,对西班牙发动攻击! 艾塞克斯慷慨激昂地说。 「西班牙与爱尔兰,绝不能让这两者联手。我们要组织强大的舰队,远征西班牙——」 「如果霍金斯还在……」 女王叹息,这令艾塞克斯益发激动。 我要亲自指挥!艾塞克斯如此坚持。 女王要艾塞克斯退下,把塞西尔召入私室。 「把德瑞克叫回来。还有雷利。」 「从盖亚那吗?」 女王过去的情人沃尔特·雷利实现心愿,远征盖亚那,致力于殖民地的开拓。 傅利欧死于拷问的折磨了。这让塞西尔稍微宽心了一些。因为没有人知道傅利欧会说出什么话来。 奥兰多虽说是女王之孙,但没有任何证据,沃辛汉原本打算怎么利用他?即使没有证据,女王心里也有数。是准备拿他做为恐吓的材料,以随心所欲地操弄国政吗?父亲说,他无法抛下女王的孙子,所以领养奥兰多放在身边。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奥兰多活命。沃辛汉带着秘密死去了,傅利欧也死了。如果奥兰多真的如同报告,坠海而死,那么这个问题可以视为已经解决。真是……塞西尔真想痛骂卧病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父亲。为什么不当场把私生子给收拾掉?而且还领养了那家伙。父亲大人,您为何要多此一举?西班牙、爱尔兰、政敌,国内外的问题是如此地堆积如山啊。 「塞西尔!」 女王斥责般的声音让他回神。 「召集枢密院,商议增强军备及攻打西班牙事宜。」 「泰隆伯爵的谋反呢?」 「如果都柏林处理不了再增兵。」 还能再开征什么税呢?女王喃喃,塞西尔只是垂下目光,就像同意「所言甚是」。 从以前就主张攻打西班牙的艾塞克斯斗志高昂。 议会同意议案,决定编组一支大小共一百五十艘船的大舰队。海军上将哈瓦德与艾塞克斯前赴军港普利茅斯。 艾塞克斯渴望司令官的地位,而想要讨好他的女王答应了,但不能全部交给一个海战的门外汉。海军上将哈瓦德也担任司令官。 女王准备了十八艘加利恩帆船,尼德兰海军也提供了十八艘加利恩帆船,其余的则是英格兰沿岸都市提供的帆船。从盖亚那被召回的雷利被任命为副官。 「罗宾真是的……」 女王目瞪口呆地将来自普利茅斯的报告书交给塞西尔。 报告说明组织舰队的进度,但哈瓦德的签名与上方文字之间狭窄的隙缝间,是艾塞克斯显然硬插进来的签名,两个签名处处重叠在一起。 这是艾塞克斯在强势宣示自己的地位高于哈瓦德。 准备期间,年关过去,一五九六年,德瑞克的船只返国了,然而带来的却是德瑞克亦死于痢疾的讣报,以及价值仅四千数百英镑的战利品。女王多达三万英镑的投资化成了泡影。除了失去霍金斯及德瑞克这两名宝贵的海上战将,金钱上莫大的损失也深深打击了女王。许多的水手也都死于痢疾,但宫廷里无人哀悼他们。 「塞西尔,把那个曾经来谒见的爱尔兰女族长、把她叫到伦敦来。」 「所为何事,陛下?」 「那个女人发誓效忠我。如果是她,就能理解我。能理解身为女王的孤独。」 女王说完,立刻抿紧嘴唇。 「忘了我刚才的话。」 堂堂英格兰女王,居然要对一个区区盖尔小氏族的女族长大吐苦水?这是绝不能有的事。 一五九六年五月,载着两名司令官的舰队从普利斯茅港出海,朝西班牙的卡迪斯前进。 。 基林葛列城前方的海边,小小的欧辛跨出一步。双手朝前伸出,再前进一步,跌倒了。 欧斯卡想要把他抱起来,亚兰阻止他。 「喏,快爬起来,小不点,走到爸爸这里来。」 亚兰蹲下,伸展双手。 「真是,看他那副傻父亲样。」 葛洛妮指着亚兰笑,但妮儿说「他很严格的」,却也满面笑容。 「欧斯卡常被爸爸打屁股。」 「葛洛妮也被母亲打过屁股呐。」 亚兰回忆起遥远的过去说。 「真的吗?真的吗?」欧斯卡兴致勃勃地问。「有人会打葛洛妮吗?葛洛妮会乖乖让那个人打吗?」 「再耍嘴皮子,看我抽你的脸。」葛洛妮装出有点可怕的表情来。 亚兰从来没有想像过葛洛妮跟孩子玩耍的模样。比起照顾自己的婴儿,年轻时候的葛洛妮更沉迷于创设海军。活过的岁月愈长,回想起过去的时间也就愈多。 然而没空耽溺在追忆之中。 数匹马跑了过来。 下马的是洛伊。其余的似乎是护卫兵。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并未同行。 无论是奥兰多、洛伊还是纳撒尼耶尔的事,他们都没有对妮儿说出真相,也没有告诉船员详细内情。他们被英格兰的高官罗伯特·塞西尔阁下狙击性命,向我们求救,我们伸出援手吧。只是这样说,船员就同意了。他们的思考很单纯:英格兰的敌人,就是爱尔兰的伙伴。 他们对妮儿也是这样说明。出于本人的希望,我们把他们留在休·欧尼尔那里。如此简单的说明,妮儿就接受了。亚兰不擅长撒谎,但是告诉妮儿的事,只是省略了大部分的细节,确实是事实没错。葛洛妮、洛伊和奥兰多都决定对妮儿隐瞒到底。 「久违不见了,能见到你们真开心。」 洛伊与葛洛妮彼此拥抱,和亚兰搭住彼此的肩膀。 「这是我弟弟洛伊。」 亚兰把他介绍给初会的妮儿。 洛伊对哥哥的家人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我想请你们帮我安排一艘去西班牙的船。」他提出来意。 「我要将休·欧尼尔阁下的亲笔信送交给西班牙国王。」 「终于要行动了吗?」 「各地已经开始发生小规模的战事了。现在正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与英格兰驻军僵持不下。稍有擦枪走火,就会发生战斗。休的军势已经攻下几座英格兰要塞。如果西班牙从南方登陆,向北进攻,休就能往南大进击,夹击都柏林。休期待欧马利也能联手作战。」 「要航海到西班牙,需要准备和整修船只。」葛洛妮说。「现在没有一艘船是能够立刻进行长途航海的状态。希望可以给我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啊……。等不了这么久。」 「除非经过细心维修,否则无法承受长途航海。」 「就像我说的,战斗已经开始了。如果和西班牙联手得太慢,作战计划会功亏一篑。」 「若是能等上一个月……」 「事态分秒必争。没办法。我只能到戈尔韦去寻找贸易船了。」 洛伊这才总算望向妮儿和欧斯卡,还有才刚开始学步的婴儿。 他与妮儿拥抱,搂了一下欧斯卡,然后摸摸婴儿的头,立刻又跨上马背。 「已经要走了?」 「beannacht de ort!」上帝祝福你。洛伊在马上说,踹上马腹。 亚兰和葛洛妮同时、还有妮儿和欧斯卡也晚了一点说: beannacht de ort! 洛伊就这样离开了。 ※4 一五九六年夏季。伦敦市民狂热地迎接远征队的归还。 骑着白马的艾塞克斯举手回应人们的欢呼。 攻击卡迪斯一役赢得了重大的战果。短短十四小时,他们便攻陷了城市。此番胜利,司令官哈瓦德与副官雷利居功厥伟,但年轻潇洒的艾塞克斯风靡了民众,市民将他视为胜利的象征,大加赞扬。 若非在稍早前被任命为首席秘书,塞西尔肯定会遭受到一蹶不振的重大打击。政务的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的自负支撑着塞西尔。塞西尔已经执行相当于此的职务好几年了,但正式就任,让他的权力与威望更加巩固。「我满怀忠诚,侍奉陛下。」塞西尔亲吻着女王浮现青筋的手,想着下一任王位继承人的事。「我信赖你。」女王这么说。「小矮子。」 艾塞克斯骑马行经的路上撒满花朵,沿途的群众随着他移动。 令塞西尔松一口气的是,迎接艾塞克斯凯旋的女王心情坏到谷底。 获得民众欢迎是很好,但民众的爱戴绝对不能够超越女王。 应该是期待得到热烈拥抱与赞赏的艾塞克斯没有被请入女王的寝宫,而是被吩咐等候。总算被召唤,地点却是枢密院会议室。在一字排开的枢密院顾问官面前,女王开口: 「从卡迪斯抓来的俘虏,他们所有的赎金都交给我。」 「这太强人所难了。」 不是被请到女王寝宫,度过愉快的时光,而是被召唤到公共场所,光是这样,就让艾塞克斯的表情垮了下来。 「陛下,您应该明白,」艾塞克斯也不敢直呼女王的小名「贝丝」。「我必须支付酬劳、薪水给士兵和水兵。赎金要充做这些用途。即使如此仍远远不足。我还必须请陛下为他们提供资金。」 「我已经花了五万英镑在远征上。」女王不容妥协的声音打断了艾塞克斯。 一提到钱,陛下便锱铢必较——塞西尔心想,但没有表现在脸上。 「然而你送上来的战利品,还不到一万三千英镑。根据我接到的报告,西班牙的损害高达数百万英镑,当中的差额到哪去了?塞西尔,你也对英格兰舰队司令官提出质疑啊!」 塞西尔不觉得这是个好差事,但还是依照吩咐开口: 「伦敦市场上突然出现大量的珍珠首饰、金饰、整柜砂糖、整桶水银、大马士革绸缎、葡萄牙酒。这些应该是掠夺品。这些东西的利益进到谁的口袋里了?至少不是女王陛下的口袋。你不是应该先弥补陛下投资的远征费用吗?」 这死矮子……。艾塞克斯唾骂道。声音压低了,但还是传进了塞西尔的耳中。 「我的功勋没有上报给陛下吗?」艾塞克斯愤然反驳女王说。「压制卡迪斯,全是我的功劳。」 塞西尔更进一步追究:「自西印度返回的贸易船队,船上载有相当于八百万克朗的财宝,然而你却没能夺到手。贸易船队在西班牙司令官的命令下,抵死不将财宝交给英格兰,情愿就这样让船只沉没。如果你能做出恰当的处置,就能将莫大的财宝带回英格兰。这是个严重的疏失。」 「我已下达攻击命令,部下却为了准备而花掉太多功夫。我没想到那艘船居然会选择自尽。」 「你这是在委过给部下吗?」女王斥责。 「我已尽所能得到战果了。」艾塞克斯辩白说。「然而我提出的作战计划全在参谋会议中遭到否决。不管是进军到内陆的提案、还是在外海埋伏贸易船队,夺取货物的计划,全都被打了回票。」 「听说你们在归途攻击葡萄牙沿岸的法鲁,在那里也夺得了战利品。」 塞西尔逼问,艾塞克斯态度嚣张地说: 」 「我身为司令官,应该还有这点权限。」 艾塞克斯傲然回嘴。 「等一下你到我房间来。」 女王留下这话离席了。 塞西尔忧心忡忡。如果只有两人单独关在寝宫,公开谴责将沦为小俩口拌嘴,年老的女王会委身于年轻健壮的胸膛。肯定如此。 而事实上也真是如此。 ※5 洛伊的音讯断绝了。洛伊应该停留在西班牙。亚兰这么认为。 袭击卡迪斯港的英格兰军没有攻进内陆,而是在沿岸肆虐之后就撤退了,但因为这场扰乱,西班牙国王无暇支援爱尔兰了。是提波特将这个消息通知给葛洛妮的。提波特则是从康诺特行政官克里福德那里听到这件事的。 葛洛妮和亚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西班牙没有要呼应休·欧尼尔出兵的迹象。虽然黑水碉堡的攻击行动成功了,但可能是因为没有西班牙的援助,休·欧尼尔后绩的行动也变得迟缓……,但如果是这样,洛伊为何不回来?亚兰忧心不已。 克里福德与提波特过从甚密——说难听点就是笼络提波特,期望能将欧马利收为英格兰的同盟。 欧马利的领导实权离开葛洛妮,正逐渐转移到年轻的提波特手中。提波特与克里福德谈判,要他对欧马利一族所有的叛逆罪状既往不咎,保障欧马利的地位,并逐步获得成功。 另一方面,欧顿涅尔也在向提波特示好。欧顿涅尔派出使者,要求晤谈。 欧顿涅尔与休·欧尼尔有着牢固的同盟关系。 「欧顿涅尔要求欧马利也加入同盟。」提波特向母亲报告。 亚兰忍不住插口: 「提波特,你该不会要跟杀死欧辛的欧顿涅尔联手吧?」 听到亚兰粗暴的语气,提波特回以嘲讽:「那你要向英格兰屈膝吗?」他很清楚亚兰对英格兰的反感。 「绝不可能。」 「没有中立的选项。」提波特以严肃的声音说。「克里福德与休·欧尼尔,究竟要跟随哪一边,才能让欧马利存续下去?如果不依附更强的一方,欧马利这样的小氏族就会被毁灭。这全赖我的决断。」 「不管要跟随哪一方,都只能是表面上。」葛洛妮说。 「就像对英格兰女王那样吗?为了让我获得释放,你甚至去了伦敦,这我非常感谢。由衷感谢。可是葛洛妮,情势险峻。只做表面工夫这样的手段行不通了。」 「你得好好周旋其中。」 但亚兰认为这么说的葛洛妮自己,也不是个善于周旋的人——虽然亚兰自己更要蹩脚许多。最善于计策的,是像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那样早早就向英格兰俯首称臣的盎格鲁爱尔兰贵族。盖尔人之中,也有人像休·欧尼尔的父亲那样,借由臣服英格兰来获得爵位,确保地位的稳定。儿子休会成为叛将,是出于盖尔人的自尊。亚兰这么认为。……他希望如此。 若要坚持不屈服英格兰的立场,就应该与休·欧尼尔共同奋战。但谁要跟欧顿涅尔联手?他是敌人。每当想起欧辛的死,亚兰就愤恨难当。 「欧顿涅尔提议,」提波特继续说。「应该要依据盖尔人的布雷宏法,重新进行麦克威廉的选举。」 欧顿涅尔不只向提波特一个人建议依布雷宏法重新选举麦克威廉。在隶属于巴克的氏族族长之间,「依布雷宏法重新选出新的麦克威廉」的声浪澎湃。 包括提波特在内的年轻世代逐渐抬头。欧顿涅尔的提议,让他们萌生了希望与野心。 没错,谁来成为麦克威廉,就由巴克的族人依布雷宏法决定。 父亲曾任麦克威廉的提波特成了最有力的候选人。 亚兰认为对葛洛妮来说,儿子能继承麦克威廉,也是她最大的欢喜,然而葛洛妮却提出质疑:「欧顿涅尔干涉巴克的问题做什么?」 「应该是为了让盖尔人透过遵守传统,加强团结吧?」亚兰说。 「你也开始会用脑了嘛。」葛洛妮轻笑了一下。「但攻下斯莱戈城的可是欧顿涅尔,他无疑怀有扩张领土的野心。」 「如果不参加选举,就等于平白丧失参选的权利。」提波特说。 梅奥南部的劳萨其拉,自古以来便是举行巴克的重大仪式或聚会时的地点。葛洛妮的亡夫理查德被选为麦克威廉,也是在此地。 冬季萧瑟的山丘顶上,是一块露出石灰岩的平地。各族族长骑着马,率领族人,陆续集合而来。 亚兰陪同提波特一起前来,葛洛妮留下。提波特不想依靠母亲的力量,葛洛妮也不愿意如此。提波特已经是个具备领导氏族的力量、独当一面的男人了。但出发前一刻,葛洛妮还是对亚兰说了句「拜托你了」。 仪式由熟谙传统规定的耆老们主持。 然而却有个传统仪式中没有的异常状况。身为外人的欧顿涅尔居然执掌一切。他是个高头大马的三十多岁男子,就像年轻时候的葛洛妮一样,顶着一头蓬松的红发。他带来了一群士兵,态度强悍,若是自己人,肯定会觉得十分可靠吧。 就是他杀了欧辛。不论实际下手的是哪一个部下,都是他下令攻击的。亚兰深自后悔没有带弓箭来。他真想远远地将他一箭穿心。即使想要提出决斗要求,欧顿涅尔的数千士兵也会将骑在马上的欧顿涅尔从四面八方列队包围,严阵以待,不让任何人靠近。 巴克的众族长都没有预期要进行战斗,因此毫无准备。 「我们的朋友,巴克的族长们!」 欧顿涅尔朗声宣言。 「我和休·欧尼尔强烈希望与梅奥的巴克进行友好的合作,各位意下如何?各位赞成与阿尔斯特缔结同盟吗?」 「赞成!」 有人举手发出欢呼。 「英格兰夺走我们的土地,支配我们。光荣的盖尔人要永远向英格兰屈膝,还是要将他们彻底驱逐?阿尔斯特要挺身战斗,你们呢?要让我们的子子孙孙沦为英格兰的奴隶吗?还是要斩断英格兰的缰锁?」 「斩断缰锁!」声音应和着。 「你们愿意与我们携手奋战吗?」 「携手奋战!」 赞同声愈来愈大了。 「为了强化我们的同盟,我推举这位欧多哈提继承麦克威廉!」 欧顿涅尔高高举起身旁马上的男人的手。 欢呼响起。 欧多哈提?亚兰和提波特对望。那是巴克底下的一支小氏族的族长。 欧顿涅尔似乎事前已经疏通好了。呼喊「赞成」的,是聚集在欧顿涅尔附近的族长们。应该也有贿赂吧。像提波特这种主动参选,绝对不会听从欧顿涅尔指示的人,从一开始就被挤出仪式的圈子。 「能得到诸位的赞同,令人欣慰。」 「我反对!」 提波特等数名年轻族长都大呼「反对」,却被「赞成!」「缔结更坚固的同盟!」等喊声给盖过去了。提波特他们试着分开人群靠近中心,却被欧顿涅尔的士兵给挡了出去。 「对欧顿涅尔的肮脏手段感到愤慨的不只我一个。」 提波特对母亲说。声音听起来几乎是冷静的,但内心的激愤令他的皮肤激起阵阵鸡皮疙瘩。 「我们要团结一致,宣布不承认欧多哈提继承麦克威廉。我们要攻击欧多哈提。我会告诉克里福德,请他派出援军。」 「如果依靠克里福德,将完全沦为英格兰的附庸。」葛洛妮说。 「新麦克威廉是欧顿涅尔的傀儡。欧顿涅尔打算把势力扩大到梅奥。即使是盖尔人,我也绝不允许有人侵犯我们的土地。葛洛妮,你的利牙已经钝了吗?」 这如 果是年轻时候的葛洛妮——亚兰也想着。面对无法无天的侵略者,她必会当下执起武器,毫不犹豫。 「分秒必争。必须打倒欧顿涅尔的傀儡才行。」 「这等于是在表明你要和英格兰联手。」 「和英格兰联手不行吗?」提波特豁出去了。 「我们是盖尔人。」 葛洛妮耐性十足地劝说。如果是以前,她早就发飙了。 亚兰本身心境复杂万分。他绝对不会原谅欧顿涅尔,但与英格兰联手攻击欧顿涅尔,也等于是与盖尔人的休·欧尼尔敌对。休·欧尼尔最近才刚举起大旗,呼吁盖尔人要团结一致,争取爱尔兰独立。 「和休·欧尼尔谈判吧。」葛洛妮说。「要休压制欧顿涅尔。」 「如果要谈判,我去见休·欧尼尔。」 「你只知道顶撞,无法谈判的。」 「老人家不要多嘴。」 「我会去安静地谈判。」 葛洛妮轻巧地搪塞带过。 只要不碰上暴风雨,这是条熟悉的航道。 蓄起胡子,更添威严的休·欧尼尔展现善意,迎接葛洛妮一行人。 没看见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 「为了打造战斗据点,他们出去视察了。」休·欧尼尔说。 「洛伊呢?他留在西班牙吗?」葛洛妮仿佛察觉亚兰的心情,第一个先这么问。 「你们不知道吗?消息没传到梅奥吗?」 休·欧尼尔告知洛伊被捕,死在狱中的消息。 亚兰觉得胸口冷不防被利刃给剖开了。冲击过去之后好一会儿,他才自觉到痛楚。 洛伊的话题就此打住,葛洛妮提出欧顿涅尔的问题。 休·欧尼尔状似困惑,「欧顿涅尔是我的同盟者,但不是我的部下。」他说。「我没有资格命令他。」 「你现在拥有更甚于任何人的影响力。盖尔人侵略盖尔人的土地。这是老样子了,但现在不是闹内哄的时候。」 「我明白。所以我才在呼吁所有的盖尔人,要团结起来,驱逐英格兰。但是葛洛妮,听说你儿子受到英格兰行政府——康诺特行政官克里福德另眼垂青。让背后有英格兰撑腰的人选继承麦克威廉,对我们起兵追求盖尔人独立的人来说,也是件无法容忍的事。欧顿涅尔会推举欧多哈提,是因为他看出欧多哈提才是适合我们的同盟对象。」 「你也赞成欧多哈提继承麦克威廉?」 「只要是立下觉悟,愿意与我携手行动的人,我不吝于伸出友好之手。」 「那种粗暴的做法——」 你居然允许?葛洛妮就要逼问,休·欧尼尔打断她: 「葛洛妮,也有许多族长不相信你。虽说是为了保住儿子一命,但你甚至前往伦敦,向女王屈膝。我自认为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从你营救反叛女王、差点被除掉的奥兰多,也可以知道你并非真心效忠女王,但依然有许多族长对你存有疑念。」 休·欧尼尔稍微探出身体。「你现在态度依然暧昧。你究竟打算站在哪一边?盖尔?还是英格兰?」 「我一丝一毫、都没有要臣服英格兰的意思。」 「既然如此,就明白地表现出来。以同盟军的身分。你愿意跟我一起战斗吗?」 「欧马利遭到宾汉蹂躏,仍处于疲弊的状态。」 「我不会叫你亲自带武器上战场。你这把年龄,已经可以坐在暖炉前颐养天年了。」 休·欧尼尔挑衅似地说,但葛洛妮依然冷静。 「我们迟早会找到机会,发动大规模攻击。到时候只要提波特率兵加入就行了。如此一来,我也会强烈要求欧顿涅尔不要侵扰同胞的土地。欧顿涅尔也不得不听从吧。」 「我懂了,我会出兵。」 「提波特不愿意和英格兰作战吗?」 「我会派提波特守城。」 「让年老的母亲上战场,年轻人负责安全的守城工作?」 休·欧尼尔带刺地挖苦说。 「我热爱战斗。」 葛洛妮笑着躲开了。 「那欧顿涅尔就拜托你牵制了,休。」 ※6 爱尔兰总督的任期约是三到五年。威廉·拉赛尔结束三年任期返回本国后,继任的托马斯,巴尔却只在职了短短一年。因为他在任期中骤逝了。都柏林传来消息,说有遭人暗杀的可能性。——一五九八年——。 必须尽速派遣后任总督。 这阵子攻势略为减缓的阿尔斯特泰隆伯爵休·欧尼尔,非常有可能趁着总督不在,发动猛攻。 枢密院会议室中的争论已经持续了数星期之久。 「应该彻底击垮西班牙才对。必须借由强大的军事力量,让西班牙屈膝。」如此强硬主张的,是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爱尔兰的叛乱,令我们英格兰的国库枯竭。爱尔兰胆敢如此强势,全是仗着有西班牙援助。只要除掉西班牙,爱尔兰便无法自力发起任何行动。」 令塞西尔开心的是,女王与艾塞克斯的关系又陷入险恶。艾塞克斯已经不再是女王的宠物了。招人反感的过度自信、任性妄为。艾塞克斯三番两次与女王发生冲突,然后跑回领地温斯特避不见面,然后还会寄来通篇甜言蜜语的书信。「除陛下之宠爱以外,我无一所求」。署名是「陛下最卑微的仆人,r·艾塞克斯」。然后女王先向他低头。如此地再三上演,渐渐地,女王的愤懑日积月累。 塞西尔以异于艾塞克斯的低调态度,但是坚定地逼迫女王和西班牙和谈。 「只要与西班牙和谈,当然就能截断西班牙对爱尔兰的援助。战争是金钱的无底洞,和谈才是能不浪费分毫,令爱尔兰屈服的手段。」 由于女王无法下决心,议论迟迟没有结果。 当前最迫切的问题,是该任命谁来担任空缺的爱尔兰总督之位。 这天的会议,除了塞西尔与艾塞克斯,同席的还有海军上将哈瓦德及御玺书记官席格尼特。 女王举出了威廉·诺利斯爵士的名字。是塞西尔事前向女王推荐,得到内定的人物,他相当于艾塞克斯的舅舅。 艾塞克斯大力反对。他不愿失去在树敌众多的宫廷里重要的友军之一诺利斯。 「我有个务必想要推荐的人选。我相信他是爱尔兰总督的不二人选。」 艾塞克斯说,提出的人选是塞西尔的心腹之一——乔治·凯鲁爵士。 「他并不是个武人。」塞西尔对女王说。「凯鲁爵士是身在宫廷才能施展才干的能人。」 「施展当你的挡箭牌的才干是吧?」艾塞克斯讽刺地说,「你要反对陛下的裁决吗?」塞西尔则是诘难说。 「陛下还没有决定。」艾塞克斯说。「陛下,」他以高压的语气唤道。「请务必做出贤明的判断。」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傻子?」 女王的声音一下子飙高了。 「我并没有这样说。」 艾塞克斯不耐地说,接着叫了应该在闺房里才能喊的女王小名:「是吧,贝丝?」 下一秒钟,女王一掌掴在艾塞克斯脸颊上。去死!塞西尔听见从女王唇齿间挤出来的声音。 瞬间,艾塞克斯的手已经抓住了剑柄。 塞西尔挡到女王身前护驾——虽然只能挡到女王胸口以下。与此同时,哈瓦德爵士与席格尼特从两边架住了艾塞克斯的手。 「这是何等的侮辱!」 室了。 女王的表情就像在凝视着黑暗。 回想起自己的行动,塞西尔称许自己干得好。挺身保护女王,这行动连自己都想叫好,不过在动作之前,他已经先用眼角余光扫到哈瓦德与席格尼特要动手制服艾塞克斯了。女王怎么样呢?她会认为我总是挂念着女王的安危,才会做出这样的反射行动吗?或者她看穿我是预测到两人会出手制服艾塞克斯,明知安全才肯如此献身? 女王对艾塞克斯的憎恨,源自于对他的深爱。塞西尔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是那种爱恨的对象。自己会受到企重,是政治外交手腕获得赏识。受到女人爱慕,这在过去,以及将来,都是绝不可能会有的事。既然如此,就得到权力吧。趁现在更进一步巩固与继承了英格兰王家血统的苏格兰国王之间的友谊吧。然后要女王公开宣布立苏格兰国王是自己的继承人。 这时塞西尔脑中浮现奥兰多的身影。奥兰多是名英俊的青年。把他带在身边,甚至让塞西尔有种自己的矮躯也被妆点得雍容华贵的错觉。奥兰多的血统居然远比自己要来得高贵……。这不是塞西尔所能够容忍的。奥兰多不能够存在。他已经死了。太刚好了。但心底深处仍然留下了失去手中至宝的遗憾。 对女王拔剑,是罪大恶极的谋叛罪。但塞西尔没空为这件事责问艾塞克斯。 因为身在病榻的父亲伯利爵士过世了。 ※7 要防堵欧顿涅尔的侵攻,必须参加休·欧尼尔的反英行动。 西班牙国王身体违和的消息传来。 也许是因为如此,难以指望西班牙提供援助,因此休·欧尼尔一直没有采取大规模行动,但这时却接到英格兰加派援军的情报。 「先手必胜,我们将倾全力对黑水碉堡发动总攻击。」来自阿尔斯特的使者对葛洛妮通报说。 『从英格兰的支配中夺回我们的土地!废除新教,获得信仰天主教的自由!』 休·欧尼尔对全盖尔的族长发出檄文。 葛洛妮将同伴召集到基林葛列城。 「提波特和加尔守住各自的城堡。」葛洛妮说。 提波特没有被找来。葛洛妮担心会议内容会泄露到康诺特行政官克里福德那里。 「亚兰,你留在基林葛列城守备。」 葛洛妮这意外的发言令亚兰不知所措。自己做了什么惹恼葛洛妮的事吗?亚兰思忖,却完全没有底。 「你上战场的时候,我怎么能留下来?」 「我的儿子已经成年了,但你的儿子还是个小鬼头,尤其是底下那个。我可以抢走女人的丈夫,但不能抢走幼子的父亲。」 「你是说我会死在战场上?」 就连欧辛也是死在战场的。能否幸存下来,全看天意。 「就算我不在了,」亚兰说。「所有的欧马利男人都会当欧斯卡和小不点的父亲。」 欧马利的男人会出海。不只是出海,陆地上的战事也愈来愈多。女人们等待着。头发因为不安而渐白,皱纹渐多,但依旧等待着。妮儿也是,她必须忍耐。横竖妮儿都是要被留下来的那个。无论使尽任何手段,都无法缩短两人走到天寿之前的岁月差距。 「休的行动,有些地方令人无法完全信赖。」葛洛妮说。「新总督巴尔过世,后任尚未决定,这段空白的时期,是攻击都柏林再好不过的时机。然而休到现在都还在磨蹭。他真的有意思要谋反吗?」 「如果没那个意思,根本就不会起兵了吧。他得到泰隆伯爵的爵位,地位受到保障,明明过得很安逸的。」 「他的想法似乎是不挑起决战,而是透过谈判,来提高盖尔人的地位。但休在磨蹭的时候,英格兰似乎已经整顿好军势了。」 「这是来自克里服德的情报吗?」 「没错,是克里福德告诉提波特的。」 对提波特,葛洛妮又接着说。 「我已经严令绝对不许协助英格兰。即使不与休联手作战,也绝不许将英军引入欧马刊的土地。我告诉他,如果背叛,即使他是我儿子,我也绝不留情。」 她真能狠下那个心吗?亚兰怀疑。提波特这个么儿可是葛洛妮的心头肉。葛洛妮想要把欧马利族长的地位传给提波特。根据英格兰法律,这样做是有正统性的。但若是依据布雷宏法,就需要他人的同意与推举。 但不能把盖尔拱手交给英格兰。 「你战斗的时候,我也要一起。」 葛洛妮明白亚兰的心意不会改变,接着命令留守的,是现在已是最受敬重的战士——贾拉克。 「什么不让我去?」贾拉克也抗命了。「全欧马利当中,战斗力最强的就是我。」 「所以才把你留下来。」 葛洛妮冷静地说。 「这次的战斗,对氏族来说并不重要。我是把保护我宝贵氏族的重责大任交付给你。这里也有亚兰的老婆和儿子。你要彻底保护好他们。」 「我替我儿子上场吧。」银发的马克提拉毛遂自荐。 马克提拉的年纪比亚兰更大。原本健壮的肌肉也不敌岁月摧残,已然衰弱,显露出老态了。 「结果上战场的全是一群老不死啊?」 菲利姆不改那张刁钻嘴皮。 「没错。」马克提拉也不生气。「贾拉克、菲利姆,葛洛妮会要你们留下,是为了氏族着想。」 亚兰回想起进攻英格兰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被暴风雨吹得四散,其中一艘触礁时的事。在进行危险的救难作业时,葛洛妮不让年轻人上小型桨帆船。不愿让年轻人白白牺牲。往后与英格兰的战事还长远得很。年轻的力量必须保留到那时候。 现在的状况又更加复杂了。必须一手与休联手,另一手击退休的同盟者。 是要与英格兰敌对?或是交好? 葛洛妮派出使者通知联手作战的意思。「请你务必确实牵制欧顿涅尔,不许他侵犯欧马利的领土。」 休的回信,令亚兰等人大为振奋。 在伦敦被打入大牢的宾汉被放出来,率领讨伐盖尔人的军队,登陆都柏林了。 士气顿时大振。 英军由殖民者,同时也是地方行政官的亨利,巴格纳尔负责指挥。宾汉是做为援军赶来支援。 亚兰与马克提拉各自率领约五十人,而葛洛妮担任两队总指挥。 休·欧尼尔的军势远远地包围了黑水碉堡。 葛洛妮一行人前往大本营。 「果然是你亲自出马。」 休以有些意外的表情迎接葛洛妮一行人。葛洛妮带来的兵力不多,似乎也令他不悦。而且几乎都是些老弱残兵。 大本营不见奥兰多与纳撒尼耶尔的身影。 「他们潜入伦斯特的奥蒙德伯爵领了。」休告诉他们。「奥蒙德如你所知,对英格兰忠心耿耿。」 「没错,伯爵是女王的情人之一。」 「如果奥蒙德呼应都柏林出兵就麻烦了。因此两人在领内秘密策动,诱使领民制造疑似谋反的骚动,好将奥蒙德绊在伦斯特。」 不愧是受过间谍训练的人,亚兰心想。他想起在船上完全被骗倒的事,露出苦笑。 「我们欧马利负责对付宾汉军。」葛洛妮说。 强征而来的乌合之众吧。」葛洛妮说。「停留在伦敦的时候我明白了。女王不愿意为爱尔兰事务破费。要召集两千名训练有素的优秀士兵,太花钱了。」 「让他们见识盖尔人的勇猛!」马克提拉也展现笑容说。「我们是精兵。他们在抵达碉堡的时候,人数至少也要少掉一半。」 泥炭沼泽地是我们的友军。亚兰这么认为。 爱尔兰岛的边缘地带,由隆起和曲折的高耸陆块及陡峭的峡谷所形成。邻接海洋的地方,土壤受到风雨冲刷,露出玄武岩和石灰岩岩盘。 要从都柏林率领大军往北前进,就与横越东西一样,并非易事。首先必须越过呈宽广带状东西延伸的冰丘地带。这是相当险峻的路程。虽然地势低,但地形险恶,丘陵与丘陵之间,沼泽与湖沼形成复杂的补丁花样。 亚兰年轻的时候,跟随德纳尔外出征战时,最令他们困扰的也是穿越湖沼地带的路程。 现在宾汉率领的大军正被沼泽地带的泥泞搞得进退两难。载有大炮的车辆轮子陷入泥中,连炮身都沉陷下去。拉车的马也沉了一半,不停地挣扎。光是把这些车马拉上来,就耗掉了大半天。 载着骑兵的马也一样下沉,陷溺在泥泞之中。 茂密的杜松和野山楂阻挡去路,若是迂回绕道,又会碰上莎草丛生的湿地,根本难以踏入。一行人挥剑,将砍倒的莎草当成踏板前进。 都柏林行政府为他们准备了向导。是盖尔人。但这个盖尔人也只熟悉英格兰在爱尔兰的辖区佩尔的地形,毫无作用。 由于湿气重,闷热无比。盔甲底下积满了汗水。如果脱掉,细小的飞虫就会立刻群聚上来。 总算脱离沼地后,接下来碰上了森林。 野兽踩出来的兽径在草丛中形成动辄湮没的隘路。队伍自然拉得又细又长。即将要脱离森林的一带,树上埋伏着拉弩对准目标的亚兰一行人。 一旦战斗开始,就忘了自己的年老。亚兰感觉身体动作与年轻时没有多大的差异。 爬上粗枝伸展的树干,比攀爬船桅要来得轻松太多了。 稍远方的树木,绿荫后面探出葛洛妮的脸。上面有着过去爱恶作剧的女孩面容。 弩上已经架妥了箭矢。 浑身泥泞的队伍正从眼下通过。显然在来到这里的途中,元气大伤。 他们不认得宾汉的长相,但从态度分辨出哪一个才是总指挥官。 步兵与骑马队一团团交错排列。前后被步兵保护的第一支骑马队约正中央处,有个疑似宾汉的人物。传令兵来来去去,向他征求指示。 战斗之前,会把头盔的帽檐和护颊处掀起,因此可以看见容貌。亚兰以为那会是一张令人无比憎恨的嘴脸,然而相貌却颇为端正。 虽然没有人发现埋伏,马匹却不安地粗声喘气,不愿前进。是嗅到异味了吧。 弩对准目标。 故意摇晃叶子制造声响。 宾汉讶异地抬头仰望,瞬间瞄准他的脸扣下板机。挣脱束缚的粗箭一瞬之间便贯穿了宾汉的左眼,深深地隐没。箭羽一眨眼便染得鲜红。 后仰落马的宾汉咽喉处又插上了第二支箭。是葛洛妮射出的箭矢。虽然被脖子处的镗甲阻挡,劲道被削弱了,但仍具有贯穿薄铁板的力量。 同时各处树上撇下罗网。网裙像波浪般展开,一口气罩住了十几人。骑马的人则是连马一同捕获。树上的伏兵仅有少少二十人,但发挥了令敌人陷入狼狈的绝大效果。躲藏在粗壮树木后方的另外三十人发出吼叫,手中的长弓发射。箭矢接连射出。 网子已经事先泡过油了。就是油的气味令马匹不安。树上传来燧石忙碌敲击的声音。当底下的士兵察觉那是什么声音,浑身战栗的时候,捕捉到小火花而雄雄燃烧的火箭已从树梢之间飞降而下,令网子缠身的士兵化成了火球。 马儿甩下骑手四处奔逃,徒步的士兵也迷失方向,仓皇逃窜。对后方的人来说,这肯定是无法理解的情景吧。因为前方突然冒出了大火。而且是好几处。 遭到袭击的只有领头的集团,因此后方的队伍不明究理,继续前进。 败逃的士兵闯入其中,引发了混乱。得知总指挥官宾汉第一个被杀,众人立刻回身想要撤退。 而在后方画出半圆状远远围观的马克提拉一队同时拉紧长弓,射出利箭。箭矢接连不断。 在毫无应战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遭到偷袭,英格兰士兵溃不成军。他们的战斗方式是摆好阵形后,由弓队、枪队、步兵队突袭,然后骑兵从两侧冲刺上来,井然有序。他们认定战斗的时候,敌兵也会采取相同的阵形,完全不熟悉盖尔人这种利用地形埋伏的作战方法。 而且现在群龙无首。 指挥系统分崩离析。即使小队长想要振作,也无法判断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出于人之常情,他们想要不顾一切,先脱离这处昏暗的森林再说。折返的士兵身后,是令人不想再次回头的诡异深邃森林,而且袭击者也藏身在森林里。 前进!前进!为了逃离箭雨,军队形同败走地往回头路前进。 马克提拉的队伍谨慎地深藏不露。 葛洛妮与亚兰的队伍也在树上和树后屏声敛息。敌人已经主动踏上自灭的道路了。 后方队伍与从前方逃过来的士兵混杂在一起,使得状况益发混乱。前进!前进!他们想要把人推回去。 被网子罩住了!烧起来了!士兵七嘴八舌地报告,但除了继续前进穿越森林以外,别无他法。 残兵败将穿过森林后,来到被称为黄滩的浅滩。 巴格纳尔与休·欧尼尔的军势已在这里踩着水,处于混战之中。战场辽阔到甚至一望无际。 失去战意的残兵,只会让战斗更添混乱。 亚兰一行人从树上下来。 连同网子一起被烧死的人,甲胄焦黑,黑烟随着肉的焦臭味一同弥漫着。 亚兰俯视仰躺倒地的宾汉。 几人联手脱下他的头盔,解下镗甲。 把头抬起来,靠放在附近的断株上,由葛洛妮动手斩断。刀刃「锵」一声卡在颈骨上,用力继续压断。 把首级插在树枝上。沉重的血滴不断地淌落。 死者的血就像沼泽般沉积在地面。血液本身是死的。 他们陆续砍下尸体的首级,插在树枝上。 亚兰脱下一具尸体的头盔时,底下冒出一名十五、六岁少年的脸。眼睛圆睁,泪痕从眼角直淌到耳朵。亚兰阖上他的眼皮,没有砍下他的首级。 众人听着背后传来的濒死呻吟,扛着首级离开森林,把树枝插到地上,排成一排。 首级的行列,阻止了想要逃进森林的残兵。 大本营的帐篷前,也插着刺有首级的长矛。 「巴格纳尔。」 休·欧尼尔指着首级对葛洛妮等人说。 宾汉的头从树枝被拔下来,改插在长矛枪头上,排在一起。 「两颗都送去都柏林吧。」 休·欧尼尔满意地点点头。 众人在巴格纳尔的首级下发出胜利的欢呼,接着在帐篷和户外,浑身血腥地就这样开起酒宴来。 虽是一场大胜利,但也并非毫发无伤。死伤者数量众多。 伤者的呻吟,隐约传入酒宴方酣的帐篷里。 休·欧尼尔的帐篷里,葛洛妮等人也被邀请同席,但同一顶帐篷里,也有欧顿涅尔与他强势推举继承地位的新麦克威廉。新麦克威廉占据了休·欧尼尔旁边的位置,正与他亲昵地干杯。 长椅和桌子,都是在组合好的桌椅脚上放张板子而 成,很简单。 酒醉的欧顿涅尔插进葛洛妮与亚兰之间纠缠说: 「提波特没有参战吗?」 葛洛妮已经脱下镗甲了,但欧顿涅尔虽然除下了肩甲和护手,但还穿戴着胸甲、背甲及腿甲,陶甲上雕刻的描线花纹及钉沟里,堆积着未干透的敌人鲜血。 「他不想和强盗一起作战。」 葛洛妮冷漠地说,接下来就不理他,径自抓起鸡腿啃咬。 「强盗?」 欧顿涅尔执意纠缠,葛洛妮等人不予理会。 「提波特已经沦为英格兰的走狗了吗?」 他们已经够成熟了,不会被这种挑衅所激怒。 亚兰认为,欧顿涅尔会像这样挑起无益的争端,不只是因为喝醉了,也是源自于侵略的心虚。 宴会各处出现争吵。战事的狂躁、战胜的亢奋不仅没有平息下来,反而受醉意所诱发,变得益发狂暴。兴高采烈会在下一秒钟唐突地变成暴跳如雷;由于一点细故而互殴、扭打。 葛洛妮与亚兰互使眼色,也用眼神催促马克提拉,离开帐篷。马克提拉和亚兰手中都拿着装满了酒的皮囊。 篝火熊熊燃烧。 夏季的夜空是深邃的靛蓝。 应是汇入黄滩的细流倒映出繁星。 葛洛妮蹲身,以双手掬水洗脸。亚兰和马克提拉也这么做。 一只马忽然从三人旁边伸来脖子,啧啧喝水。 亚兰起身回望,不禁笑容满面。 他和奥兰多相拥,与纳撒尼耶尔拥抱。 葛洛妮也拥抱两人,将奥兰多介绍给马克提拉。 「他原本服侍英格兰高官塞西尔,因为反叛女王,差点被杀,是我们救了他。」葛洛妮简短地说明。「他现在寄身在休·欧尼尔那里。」 然后她对奥兰多说:「你达成牵制奥蒙德行动的使命了。我听休说了。」 「女王的敌人,就是我们的伙伴。」 马克提拉亲昵地向奥兰多伸手,并做出戳纳撒尼耶尔的动作。「你这个离家出走的小鬼!到底是消失到哪去了?」 纳撒尼耶尔是妮儿前夫的儿子,本来负责管理火药制造厂,却突然失踪了。马克提拉只知道这些。他们没有告诉他实情。 「休的帐篷在那里。」马克提拉指示说。「你们不用去报告吗?」 「里面一片混乱。」奥兰多苦笑。「我探头看了一下,简直像战场,根本无法报告。等静下来了再说。」 奥兰多对纳撒尼耶尔留下一句「马就交给你了」,离开了。 亚兰觉得奥兰多离开时用眼神召唤他过去。他看看葛洛妮,葛洛妮轻轻点头,于是追上奥兰多的背影。 在篝火的火光照耀不到的幽暗之中,奥兰多停下脚步,正在等亚兰。 两人一时无语。 帐篷里的喧嚣,被色泽如白骨的风给吹散了。 奥兰多的真实身分,只是葛洛妮依稀察觉,并未听他本人亲口说出。 他是打算向自己坦白吗? 亚兰只是默默地等待。他把装了酒的皮囊递过去。 奥兰多拔开塞子,就口仰头喝起来。 「傅利欧……」奥兰多说到一半哽住了。「他的本名叫洛伊呢。」他改口说。听在亚兰耳里,那声音十分痛苦。 「我一直都叫他傅利欧……」 「叫他傅利欧就行了。」亚兰想起洛伊那老医师的模样说。 「他死了。被杀了。你知道吧?」 「我听休说了。」 对话在这里中断了。 「与英格兰的战事结束了。」亚兰说。「你要不要来我这里?你有两个弟弟。」 奥兰多是个危险的火种。葛洛妮的话浮现脑中。奥兰多也许是个蛇蝎。他不是你这种老好人应付得了的角色。 「我不是你儿子。」奥兰多说。 「妮儿的儿子,就是我儿子。」 「你也太贪心了吧。」这话带着微笑。「两个还不够吗?」 你长得跟傅利欧真的很像,奥兰多又这么加了一句,伸出一手抓住亚兰的肩膀。他垂下头好半晌,然后抬起眼睛,「与英格兰的战争还没有完。」他接着说。 「总督之位不可能一直空下去。会有新总督过来。应该会率领着大军前来。」 奥兰多这番话,亚兰也不得不同意。 「我已经猜到塞西尔要杀你的理由了。」亚兰说完,奥兰多的表情微微泛起涟漪。 「傅利欧告诉你的?」 「不,他什么也没说。是猜的。葛洛妮看了剧本想到的。」 「莎士比亚的?」 「是叫这个名字呐。是你叫那个戏剧作家写的?」 亚兰问,奥兰多露出轻笑,说「是巧合」。 「很惨的故事。」亚兰的声音里带着同情,但奥兰多只是回以苦笑。 「你会恨她吗?」 「恨谁?」 「你母亲。」 「不会。」 「去见妮儿吧。我没告诉她你是她儿子。」 奥兰多又仰头喝了口皮囊里的酒。 「我不会应付那种场面。」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和英格兰军战斗。」奥兰多说,「以休·欧尼尔部下的身分。」他带着自嘲加了这么一句。 「你把你的身分告诉休了吗?」 「身分?我是沃辛汉一手调教的间谍。我知道太多肮脏的手段。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是。」 是个卑微的存在。带着叹息吐出来的这话,几乎无法听见。 「为谁工作的间谍?」 「沃辛汉阁下还在世的时候,我依照他的命令行动。现在他已经死了,我已经不受任何人的束缚了。」 「现在你为休工作?」 「我对他没有忠诚心。我只是在协助英格兰的敌人而已。」 亚兰从奥兰多手中拿起皮囊,拿在口边倒放,却只滴下了一滴酒液。 ※8 由于休·欧尼尔在黄滩一战大获全胜,爱尔兰全土骚乱起来。 盖尔人奋勇崛起,拿起武器反抗新来的英格兰人——殖民者;而殖民者抛下开拓的土地,逃入受城墙保护的都市。也有人返回英格兰本国。 德斯蒙德伯爵过去起兵,却惨遭大败而灭亡,他的领土也有人再次执起武器。 众族长与休·欧尼尔结盟,一部分甚至向南进军到与芒斯特接壤之处。 休·欧尼尔获得胜利的同时,身在病榻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浦二世驾崩了。西班牙对爱尔兰的援助更加遥不可及了。 被女王掴了一掌后,艾塞克斯便推说生病,倔强地关在领地温斯特不肯进宫。 前往探病的法兰西斯,贝肯回到塞西尔身边报告。 贝肯兄弟一直担任艾塞克斯的参谋角色,但弟弟法兰西斯已经放弃了艾塞克斯,这阵子频繁地亲近塞西尔。表面上他继续佯装对艾塞克斯忠实,却将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塞西尔,是个间谍。 「我劝过艾塞克斯伯爵,要他表现出愿意接受爱尔兰总督职务的态度。」 而且他比艾塞克斯更年轻,是女王的宠臣之一。 艾塞克斯攻击卡迪斯时,蒙特裘伊与他一同骁勇奋战。 塞西尔也认为蒙特裘伊是个适合的人选。蒙特裘伊十足英勇,但没有艾塞克斯那么愚昧,会被激情冲昏头,顾前不顾后地鲁莽行动。 就像是中了法兰西斯·贝肯的激将法,几天后,艾塞克斯前来宫廷问安。 当时女王正在会议室召开枢密院会。 「据说陛下要任命蒙特裘伊为总督,派他为征讨爱尔兰的总指挥官,这是真的吗?」 「我认为他是个很恰当的人选。」女王冷冷地应道。 「从蒙特裘伊的气质来看,与其担任武将,更适合当个学者。」 「你之前也反对我推荐的诺利斯,说他不是武人,你又要来同样一套?蒙特裘伊不是立下了许多武功吗?」 「他只是担任我的副官,依照我的指令行动而已。」 「那到底要谁当总督,才符合你的心意?」 「陛下,我是在严肃思考这个问题。总督这个地位,等于是代理陛下统治爱尔兰。应当在贵族当中,挑选地位最高的人派去。而且那个人必须能平定逆贼才行。那必须是个众望所归、具备杰出武勋的人。」 「蒙特裘伊的话,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他是个不成熟的后生小子,只是我的副官。」 「那么,就让诺利斯——」 艾塞克斯露骨地摆出没辙的表情。 「陛下才是,又要来同样一套?」 如果他在这时候冷哼一声,叫声「贝丝」,肯定又要惹来一个巴掌吧。 「看来你认为符合你开出来的条件的,就只有你自己。」 「没错。」艾塞克斯昂然抬高下巴。 「那么,我就任命你担任爱尔兰总督吧。」 瞬间,艾塞克斯似乎周章狼狈——在塞西尔看来。但很快地,艾塞克斯执起女王的手亲吻说:「臣无上荣幸。」 「得到枢密院同意后,明天我会正式签署文件。」女王宣布。 解散后,女王对塞西尔耳语:「小矮子,你对那孩子煽风点火说了什么?」 原以为女王已经年老糊涂,没想到仍不能小觑,塞西尔心想。 ※9 在森林的黑暗涌出的无尽迷雾中,艾塞克斯与他率领的军队旁徨着。 浓重的雾气,宛如灰色的兽群般相互推挤着,遮蔽了士兵们的视野。 「真是块受诅咒的土地!」 艾塞克斯忍不住咒骂。 这样的战略就行了吗?……他不安极了。 当奥兰多这么建议时,他觉得合情合理。然后他觉得这点子就像是自己想到的一样。 「奥兰多!」 他呼唤,没有回应。 每吸进一口气,宛如蛇皮的湿气就堵住鼻孔。 仿佛连脑中都被雾气所侵犯,令艾塞克斯战栗不已。受诅咒的恐惧,以及肉体威觉到的寒意令他战栗。 为何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一万数千人的大军团,在四月登陆都柏林以来,短短三个月之间,就锐减到只剩下四千人。尽管没有大型会战,全是些小冲突。——然后我的士兵确实攻下了好几座盖尔人的小城,赢得胜利,然而…… 艾塞克斯觉得,这场远征从一开始就被诅咒了。 光是要让分乘数量庞大的步兵及骑兵、甚至载上十二门大炮的数十艘船登陆,就是件极为浩大的工程。试图靠港的船只,不断地被风雨推回海上。 侵肌透骨的寒雨持续着,船员连皮肤深处都冻僵了,还没下船,就病倒了一堆人。艾塞克斯自己也关节痛发作,苦不堪言。 总算上了岸,前往都柏林时,艾塞克斯心情差到了极点,只想就这样躺在舒适的床上休息。他唯一的安慰,是回想率领着爱尔兰远征队游行伦敦时,夹道为他欢呼的群众。在深信他绝对会获得压倒性胜利的民众欢呼声笼罩下,他在洒满花瓣的路上威风凛凛地前进。——然而游行的终点,却是这片阴郁的土地……。 对于在都柏林迎接他的代理总督,艾塞克斯不太有好感。他可以感受到对方对于要接纳这么一支大军团在此驻扎,深感困扰。 「英格兰辖区外,每个地方都纷扰不断。我们都躲在辖区里。」代理总督说,然后将两名男人引见给他:「康诺特的克里福德行政长官派了使者过来,正在等候阁下抵达。」 艾塞克斯打从心底震惊不已。 站在那里的是仅打过照面、知道是罗伯特,塞西尔侍从的男人。 他意图对女王谋反,事迹败露而逃亡,虽然上了船,却在海中溺死。据传是这样的。 满脑子只顾念着自己的艾塞克斯,没有对这件事做更进一步的思考。他只觉得身为主子的塞西尔活该跟他的奴仆一起受人非议。 「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奥兰多举手,制止艾塞克斯继续说下去。 「我有事想私下和大人谈谈。」 艾塞克斯有点担心两人独处。 「事关某位人士的阴谋诡计,我想报告给大人知道。」 奥兰多低语,艾塞克斯支开旁人。 「曾是我的主人的那位大人——」 「说名字。罗伯特·塞西尔是吧?」 「是的。他为了陷害大人您,对我下了毒。阁下,您想要毒杀塞西尔大人,而我不小心误饮那毒药而死。塞西尔大人想要制造出这样的状况。当时由于塞西尔大人让您受到奇耻大辱,致使您遭陛下疏远,在这种情况下,您会企图毒害塞西尔大人也不足为奇。塞西尔大人就是利用了这样的状况。」 「多歹毒的家伙啊!」 「幸而小的捡回了一命,乘上正要踏上归途的爱尔兰女海盗的船只。」 「是来向陛下陈请的那个女人吗?」 「是的。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效忠于女王陛下。」 「塞西尔居然怀着那样的阴谋……。为了陷害我,居然牺牲侍从的性命,他真的太狠毒了。所以陛下也才会重用那家伙。」 艾塞克斯感到五内如焚。他想要立刻返回伦敦,将塞西尔的残忍罪行报告给女王,但他必须先立下战功,否则无法回国。 「由于都柏林应该会先接到塞西尔大人的指令,要叛徒奥兰多·伯德一现身,立刻将之逮捕,所以我们决定伪装成我溺死了。」奥兰多继续说下去。 「由于事涉塞西尔大人的名誉,我才会请大人支开旁人。小的认为宫廷内的不和,最好不要让都柏林知道。」 「总有一天,我会要塞西尔好看。」 「后来我暂时待在女海盗身边,但自从克里福德阁下赴任康诺特行政长官以来,便侍奉于阁下。女海盗葛兰纽艾儿·欧马利的儿子提波特受到克里福德阁下器重,由于这样的缘份,我也才能为克里福德阁下效劳。」 需要保密的事就是这些,奥兰多说,请官员们回来房间。 奥兰多在众人面前说了: 「我这就转达克里福德阁下的建议。现在立刻挥军北上并非上策。首先,有后勤补给的问题。要供应阵容如此浩大的兵马,需要庞大的粮饷,但北部是一片荒芜之地,无法充足供给。此外,请回想一下宾汉阁下全军覆没,以及阁下的战死。北方的地形不适合大军进击。第二,辖区以外,目前盖尔人叛乱频仍,都是呼应休·欧尼尔而起兵的人。若是对他们置之不理,直接就这样北进,将遭到他们从背后攻击,非常有可能陷入背腹受敌。因此首先应该要讨伐南部及西部的盖尔人,令休·欧尼尔孤立,然后再转往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