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杀器官》 第一部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根据某个吠陀语文献中的奇妙算式来看,附加在诸神语言上的人类语言所表现的,大抵也只占整体语言的四分之一。 ──巴斯卡?基亚(pascal quignard)《音乐之恨(ia haine de ia musique)》 1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车轮胎痕。只见一名小女孩正埋头对著那道痕迹。 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心想进入深藏在轮胎痕中的神奇国度。她的后脑勺彷佛开了一朵红花,头盖骨的内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离不到十呎处,有个少年横躺在地。子弹从他的背部进入身体,在体内弹跳了一阵,最后从肚脐附近飞出体外。腹部开了一个大洞,肠子从腹腔掉出来。两个小时前下了一场雨,经过雨水的洗涤后,肠子呈现闪亮的粉红色。少年的双唇微开,露出可爱的门牙,彷佛还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顺著轮胎的痕迹往前走,会抵达一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广场被挖了一个大洞,上面堆叠著许多尸体,他们的皮肤都因燃烧不完全而冒烟。现场混杂著肉被烤熟的味道与毛发被烧焦的臭味。被烧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缩,使每具尸体都像腹中胎儿那样蜷曲起身体。他们身上的骨头因无法承受肌肉收缩产生的拉力而折断,导致四肢在非关节的部位,仍出现不自然的弯曲。弯曲的手与脚交错在一起,让整个坑洞看起来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我打开门,看到我的母亲,葬仪公司早已依照华盛顿州法的规定,对尸体进行了防腐处理。防腐液让她拥有一张端正的脸庞,脸上也仔细地化好妆,露出永恒且虚伪的安详表情。 「看看你的背后。看看所有的死者逝去的身影。」 听见妈妈这么说,我转头望去。我看到一个广大的世界向前延伸,死者们都挥著手对我微笑。从人类开始土葬同胞以来,所有的死者,都出现在我眼前。其中有些死者的身体是完整的,有些死者的身体则有所缺损。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明白没有头的死者正在微笑,但他的确在微笑,而且正好奇地把玩掉到身体外的肠子。 「大家都已经死了吧?」 我回头望向死去的妈妈,如此说道。她点点头,指著我说:「是啊。你看看自己的身体。」 我朝自己的身体望去,发现它已经开始腐烂,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在遥远的一方,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死者都缓缓地朝某处前进,看起来宛如一条长河。 我问妈妈,这里是不是死后的世界?妈妈轻轻地摇头。在我小时候,她都是用这个动作来纠正我的错误。 「不是,这里是原来的世界。是我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是我们努力工作,与陆地相连的原来的世界。」 原来是这样,我如此答道。因为感到安心而流下了眼泪。在死者的队伍中,我看到几张熟识的脸孔。包括在年幼时就因癌症而死去的班哲明,还有头颅早已不知去向的爸爸。 接著,妈妈拉起我的手,引导我走进行列中。 「来,走吧。」 我点头,和母亲一起走进前方的死者行列中。我第一次上学时,也是这样的情景。我一面流下怀念的眼泪,一面跟著妈妈走。同时,我看到刚刚那名埋首于轮胎痕、头部中弹的小女孩,还有背部中弹、脏器从腹部流出来的少年,以及在坑洞里被火烧的人们,都和我们一起走入死者的行列。 2 杀了我母亲的人,就是我。 我曾用大量枪械与子弹杀了许多人,但在杀死自己的母亲时,不需要枪械与子弹。「是」这个字和我的名字加在一起,就让我的母亲失去了生命。 我过去杀了许多人,大多是用枪械与子弹。 我也曾用刀子杀人,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我的同事里有许多用刀的高手,专门承接用刀子暗杀的委托。他们会悄悄地接近目标,然后割断喉咙,接下来切断想要拿起武器的双手肌腱,再顺势割裂大腿内侧的大动脉,最后一刀刺进心脏。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们前后不到三秒就能完成。 虽然从没想过要把这种技术学到极致,但我有信心,在必要时我也能做得很好,再加上一向惯用的枪械与子弹,我今后应该会继续以杀人为业。尤其在二〇〇一年的某个早晨,纽约市的两栋高楼被一架飞机撞上之后,更是这么认为。 在这之前,不管美利坚合众国政府再怎么愚蠢,至少在表面上还会禁止暗杀。上个世纪的美国总统福特签署了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所以不论是把毒品贩卖到世界各地的南美大毒枭──巴布罗?艾斯科巴,还是阻挠美国推行中东政策的眼中钉──萨达姆?海珊,都没有被美国政府暗杀。【注1:现实中二一三三三号命令的签署者为雷根总统,此处则是依循作者原文。】 这道行政命令规定,合众国政府的所有人员都不可从事暗杀行为。雷根、布希、柯林顿也都依照「规定」推行政策。暗杀并未完全消失,但是这道行政命令使暗杀这个手段的风险变得很大。换言之,暗杀变成一种很麻烦的手段。因此和「政府公开介入」、「政府发动战争」比起来,暗杀的排序便一直往后,除非是在极度保密的状况下,才有可能采取这个手段。 但美利坚合众国就算不方便使用暗杀手段,依然可以找个藉口,随心所欲地发动战争。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杀死一个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会被媒体挞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杀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会小得多。不知是谁说过:「一个人的死亡是悲剧,但一百万人的死亡就不算什么。」与杀死一个人相比,杀死数万人更容易高举正义的大旗。至少,过去的世界是这样子的。 但是从值得纪念的「轰炸本土日」之后,上述的想法便开始松动。虽然政府不能公开大声张扬暗杀这件事,但在华府眼中,暗杀已成为一个值得考虑的选项。基于各种理由,例如:「对抗恐怖主义」、「人道上的考量」,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所封印的黑暗面,已渐渐地解开了。 所以,我成了一名杀手。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想当杀手,而是我所在的职场必须进行愈来愈多的暗杀任务。除了暗杀以外,我们还有其他各种任务,但是我们情报部队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是由美国五个军种──陆军、空军、海军、海军陆战队、情报部队组成的特种部队,并且归特种作战司令部(so)指挥,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执行暗杀任务的部队。在上个世纪中,绿扁帽部队、以及名为三角洲部队的陆军分遣队也都曾经负责暗杀任务,但时至二十一世纪──也就是现在──这些任务主要都由我们情报部队的食蛇者(ser)来负责。因此特种作战司令部所属的其他部队,例如海军陆战队的长距离侦察巡逻部队(lrrp)以及海军的海豹部队(seal),都蔑称我们为「湿刑执行者(wet works)」。湿刑这个名词从冷战开始就是暗杀的隐喻,约翰?勒卡雷与格雷安?葛林的小说,都曾使用过这个名词。 或许大家可以回想一下,电影《魔女嘉莉》的某张知名海报。一群爱欺负人的孩子把猪血倒在西西?史派克身上,而史派克就这样可怜兮兮地站著。我们的工作(的一部分)之所以被称为「湿刑」,就是因为也同样是让人流血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在我们任务中沾满的是人类的血。这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斩首部队──情报部队的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 。【注2:原名为carrie,这里所指的是1976年的电影版本,由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主演。】 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我目前正坐在「飞天海苔(flying seaweed)」里,飞往下一个暗杀目标的所在地,而目标的相关资料,我已经看过一遍了。【注3:i分遣队的一种飞行器。因为呈巨大的长方形,故有此昵称。】 下个暗杀目标的所有资讯,例如长相、姓名、行为模式、家族成员、政治倾向等,我都已经清清楚楚,换言之,我对他的人生瞭若指掌。特种部队的成员或多或少都接受过观察他人的训练。因为所谓的特种部队并不是只要会打仗就好,还经常要进行许多其他的任务,例如训练开发中国家的部队、到敌方阵营指导当地居民医疗、教育、灌溉的相关知识等。在上述的情况中,最重要的是沟通技巧,换句话说,不擅长与人交际的独行侠,是不适合从事特种作战的。我原本认为孤僻的人可以当佣兵,但是佣兵也必须为贫穷国家的军队指导战术,所以结果一样不适合。 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成员除了受过观察训练外,也接受过心理学的教育课程,因此能从目标的心理历程,明确推论出目标是怎样的人。暗杀手段虽然在政治上的风险较低,也可以说比较不会引来道德伦理上的歧见,但它依然是一项细腻且困难的任务。在一二三三三号行政命令的规定下,cia计画的暗杀任务多次都以失败告终,也由此可知,这项工作不是外行人能胜任的。 cia将之称为「准军事行动」,而结果也正如这个名词,只是流于军队的办家家酒。因此,情报部队与特种作战这种全新类型的部队于焉诞生,而特种搜寻群就是其中之一。这些新部队是继承了cia的情报侦搜能力的军事集团,其所属成员是间谍与士兵的综合体。二十一世纪的情报活动不再是一般的民间活动,而必须更偏向军事行动。因为战场上的情报是不断在变化的,而且无处不是战场。 不论从事什么任务,都不可能完全按照事前收集的情报发展。任何事情必定有不确定因素。因此,为了把不确定因素减到最少,且在不确定因素发生时能立刻采取因应措施,每个成员都必须有能力建构出目标的侧绘。 换言之,就是要让目标的样貌与人生能历历在目。所以我们必须对目标抱持好感,让想像接近真实,最后再把他杀掉。真的是最糟糕的虐待游戏。很适合当作变态纳粹色情作品的题材。这些过程之所以不会让我们留下心理创伤,都要归功于「战斗适应感情调整」。我们在战斗前会藉由心理谘商与脑医学处置,把感情与道德观设定为战斗专用的模式。这么一来,我们可以轻易地把任务与自己的道德观分割。或许这就是乔治?欧威尔提出的「双重思考」概念,而科技让这个概念成为可能。【注4:乔治?欧威尔为英国左翼作家?其著作《一九八四》中提出「双重思考」概念,指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抱持著两种互相矛盾的信念,而且两者都接受。】 因为如此,我看著资料时,心中不是对暗杀目标的怜悯,而是想著我所杀害的最后一位人类,也就是我的母亲。 死者的国度经常来造访我,它总是嘎吱嘎吱地抓伤我的一颗心,然后又随著我醒来而离去。 死者的国度,有几种变化。 最常出现的类型是身体部位有缺损的死者,在荒野中不成行伍地漫步;另外,我也曾梦到一片没有边际的广大墓地,每个坟墓的主人都了无生趣地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我在母亲死后经常梦到的荒谬景象,是一间只住著死者的医院。或许因为这是我刚失去母亲后心中印象的投射,所以最能接受这个类型。 我是军人,也是特种部队的一员,还是个杀手,所以看过许多死者。我看过的死者,比一般人一生中看过的还要多上好几倍。某次,在中亚某国内的一处屠杀现场,当时我的身分依然是一名杀手。由于该国秘密警察原本的长官煽动国内发动民族屠杀,我们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为了暗杀他,经由阿富汗进入该国,并在某个村庄逮捕了他。 那个男人死了。我用步枪把整个弹匣的子弹打进他的脑袋。但是他的部队已经把所有村民都「处理」掉了。我在那里看到几具尸体。雨停了,一个女孩扑倒在地,脸埋进泥地上的轮胎痕里,后脑被轰出一个大洞,暴露在阴郁的苍穹下。一个少年背后中弹,肠子从破裂的腹部流出。而村子广场的坑洞中,则有淋上了汽油,正被焚烧著的女孩。 最后死的,是造成这一切惨剧的男人。他被我的子弹击中后,就跟那些被他杀死的无数尸体一样,先是身体失去控制,接著以诡异的姿势扭曲并倒下。 接著,从上述在亚洲的记忆中拉回后,就看到我母亲身上连著一些管子、靠著一大堆药物与奈米机器维持生命现象,而医生正在询问我是否还要持续这样的治疗。外观如昔的母亲躺在乾净的床上,无意识地看著我如何做决定。她看起来像是活著,但那是因为注入她体内的奈米分子不断地运作著。我们受伤时被施予的「战斗能力维持技术」,也一样是藉助奈米机器的力量。 在纯白色医院的苍白寂静中,我提交了同意中止治疗的文件。医生问我是否同意关闭生命维持装置,而我回答:「是的。」并按下拇指的指纹为证。于是,奈米机器群从无意识且不需要再寄宿的身体退出,母亲因此迅速死亡。 然而,母亲是否真的死了?有谁能说她在我下决定之前就已经死了呢? 到底怎样算是活著?怎样算是死亡?从二十世纪的尾声以来,生与死的界线就随著医疗技术的发展变得暧昧不明。超过半世纪以上的时间,人类对这个议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并且将之与其他问题一起拋到未来再解决。 但是,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时,只能和面对人生中的其他杂事一样,默默地接受吗?总之,母亲死后接受了防腐处理,漂漂亮亮地放进棺材。之所以进行防腐处理,是依据华盛顿州法的规定。人经过防腐处理后,就可以确定死亡。 这就是截至目前为止,我最新杀掉的一个人。 「薛帕德上尉……薛帕德上尉。」 我被呼唤声叫醒。刚刚似乎是看资料看到睡著了。因为我从死者的国度回来后,经常会流著眼泪,所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幸好没被来叫醒我的机上运输管理人看见我在无意识中哭泣,我松了一口气。 「请醒醒,只剩十五分钟就要发射了。」 机上运输管理人说完就马上离开。所谓发射,并不在是开玩笑。近年来,已经愈来愈少人用「高空投下低空开伞」这种过时的跳伞方式侵入敌人阵营,取而代之的是能将电波反射降到最低,并能快速、灵巧地移动的「侵入鞘」。机舱里排放著许多黑色棒状的侵入鞘,看起来就像是一支支巨人的原子笔。检修人员们正专心地检测著侵入鞘。我环顾四周,看见同事们都站在飞天海苔平坦的货舱中,忙碌地工作著。 「你竟然能在这台凿岩机里睡得那么熟。」威廉斯一边说著,一边朝我走来:「刚刚我们遇到乱流,摇晃得非常厉害,你知道吗?」 我回答不知道,威廉斯愣了一下,笑著说: 「你的冷感症还真严重。你做爱的时候开心吗……」 军用机不可能像商用客机那么舒适。现在的科技和上个世纪比起来,已经进步很多了,但是在军队中,舒适度总是被排在很低的顺位。我们搭乘的这台flying seaweed,外型是能把电波反射抑制到最低的扁平长方形,这种形状极度奇特的飞行器之所以能在空中飞行,是因为有电脑软体以精密的计算在控制平衡。这样的设计原本就很扯,所以我也很怀疑它到底还有 没有舒适度可言。 「我觉得我跟一般人一样舒服啊。你不用准备吗?」 「我才想问你准备好了没呢!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是因为担心你功课没做完,所以才来看看。」 「真是感谢你。」 我如此回答后,威廉斯在我身旁坐下,把脸靠过来。他是一个很八卦的人,不管是多无聊的事情,都可以说得像是一个天大的秘密。他总是会凑到我身边,低声说一些小道消息,例如谁交到了女朋友、某人有很变态的性癖好等等。 「对了,克拉维斯,你觉得这次的作战计画安排得如何……」 这是参加这次任务的成员都很关心、但不会有人主动提起的问题。因为军队里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士兵永远不可以问为什么。威廉斯是一个体魄强健的特种部队成员,但却有著与体格毫不相称的强烈好奇心,而且很大嘴巴,喜欢讲一些八卦。他很开心地问我:「你知道吗?莎莉赛隆在十五岁时,亲眼目睹妈妈开枪杀死爸爸呢。」 「我不知道。」然后我转换了话题:「同时要暗杀两个目标,真是艰钜。如果两个目标没有同时出现在预定地点的话……我们太容易被那些讨人厌的不确定因素左右了。」 「这不是重点啦。」焦躁不安的威廉斯摇摇头说:「重点是目标b。他是美国人。」 「因为全世界到处都有美国人啊。」我叹口气,接著说:「还是你觉得,能毫不犹豫的杀死别国的瘦皮猴,却很难对同胞下手……?」 「他是邪恶的同胞。根本就不知羞耻又没良心。」威廉斯断言:「不过,那个人物侧写很奇怪。感觉好像刻意隐瞒了重要的情报。大家都说──无法推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无法描绘出目标b的心像。」 「既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又怎么知道他是邪恶的同胞?」 威廉斯耸耸肩,说: 「我们是负责杀死坏人的部队。既然这家伙该杀,就代表他对全世界的人而言是个坏人。」 真是单纯的世界观。威廉斯到目前为止,都还对国家的荒谬性坚信不移。当然,这种单纯的想法是执行任务必备的,也可说是一种盲目的相信。如果我们心中不能保有这种世界观,就不可能持续杀死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 要保持心理的健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想太多,若能抱持比较简单的意识形态会比较轻松。 既然我们被迫站在伦理道德的悬崖边,就乾脆把心中的问号抛弃吧。 我们必须启动无感的神经,成为全世界最迟钝的男人。 总之,我们必须接受「这是正确的,所以这是正确的」这种套套逻辑(tautology)。【注5:也称为恒真句或同义反覆,泛指总是为真的陈述或命题,或以重述某一事物代替对该事物之定义。】 士兵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杀死各种有形无形的敌人。但是一般的步兵和我们这群拥有超高技术的杀手不同,他们对抗的「敌人」都是一整群的部队,所以不用一个个深入了解敌人的生平,杀起人来也就容易许多。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士兵心理崩溃。例如过去驻扎在伊拉克的士兵们,为了让他们回到祖国后能够顺利回归社会,美军必须提供许多谘商辅导。美国政府特地创设了一个营区协助他们回归日常,让预定归国的士兵们在里面模拟一般市民的生活。 换言之,士兵们在巴格达的营区里,玩著「美式生活」的家家酒。 士兵在这个名为战场的异世界待久了,需要重新回想如何在kmart连锁超市购物?玛式巧克力棒的价格是多少?在伊拉克战场上战斗过的男女,都必须适应这种虚拟的美式生活,才能回到真正的祖国。 人类的精神就是如此脆弱。如果你很清楚要杀的对象叫什么名字、人生经历是如何,那么杀人这件事带来的精神后遗症,就会更加严重。我们和一般士兵不一样,因为我们杀的不是一群敌人,而是单一的个人。与杀死不知姓名的「敌人」相比,我们的心理压力要大上许多。 虽说如此,但这有部分要归因于我和威廉斯都是受到过度保护的脆弱美国人。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生命是很没有价值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某些情况,生命比草芥还不如,关于这点,我非常清楚,也亲眼目睹过。 我们将藏身在平滑的侵入鞘内,然后被发射到黑暗中,而目的地,就是那种如地狱般的地方。在我们所飞行的下方,也就是即将降落的大地,似乎已经完全陷入浑沌的状态。虽然很悲惨,但同时也带著不少节庆的气氛。 就如同耶罗尼米斯?博斯所画的地狱图,虽然诡异,但也满有趣的。 〈本接驳机再过五分钟就要入侵敌方领空。并未发现高射炮(aaa)。短程地对空飞弹(sam)阵地也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我们成功躲过敌方的侦测了。他们都在睡觉吗?〉 驾驶舱的声音透过连结器传进我的耳里。 我们从事这种秘密任务的特种部队成员,都在体内安装了能靠体温驱动,且和周围组织相容性很高的活体连结器,因此执行任务时不用另外携带通讯器材。连结器的软体会修正我们口中的喃喃低语。所以接收者听到的,并不是发话者原本的声音,而是合成后的声音。虽是模拟正常讲话时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我的喉咙与播放的扩音器之间。 「看来迷彩漆的确吸收了雷达波喔。」威廉斯耸耸肩,又说:「如果没有敌我方的辨别讯号(iff),搞不好他们会把我们当成自己人。」 〈降落前十分钟,请尽速进入侵入鞘。祝各位好运。〉 「就这样。」 我拍拍威廉斯的肩膀。他也停止对话,钻进侵入鞘。侵入鞘的表面呈现消光黑色,但这不是电波吸收剂(ram)的颜色,而是抑制红外线特性的镀膜。机上运输管理人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所以播放著吉米?罕醉克斯的〈voodoo chile〉。这是出击前的鼓舞。 每次看到好几个大男人钻进侵入鞘,我都觉得那看起来像是棺材。 我们就像是一群爬回自己棺材的死者。为了伪装而涂在脸上的迷彩,看上去活像是僵尸。结合两者,我们宛如一群因巫毒术而复活的死人,正要回到原本的棺木中。我一边想像,一边望著眼前的光景,突然觉得要进入侵入鞘的这群士兵,动作看起来死气沉沉,而且双眼有如死鱼一般混浊。 〈voodoo chile〉。我突然想到,或许运输管理人的想法和我一样,所以才会播放这首曲子。我瞄了他一眼,但他已为减压做好准备,戴上了氧气面罩,所以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我站了起来,朝侵入鞘走去。已经进入侵入鞘的同伴们都已被收纳其中,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做好防撞姿势。从上往下看,真的就像一具具棺材,里面的人就是死者。 我突然想起《二〇〇一太空漫游》里的某个场景。【注6:1968年由史丹利?库柏力克执导的美国科幻电影。】 处于冬眠状态的太空人们,无声无息地被电脑杀死了。 我也进入侵入鞘中,和其他同伴一样摆出宛如死者的动作。我就像法老王般,让双手在胸前交叉,静静躺在棺材中。从舱门向上看,只看到机舱的天花板与照明设备。我在棺材内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是一个死者。即将为大地带来混乱与杀戮的启示录中的死者。 然而,此时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情感波动向我袭来。 〈机舱内开始减压。离前导发射还有五分钟。全员准备发射。〉 翻涌而上的情感近似于悲伤,但是复杂到令我难以言喻。 母亲闭上眼睛,躺在 医院的病床上。 经过防腐处理,躺在棺材里的母亲的微笑。 舱门无声无息、平顺地滑动,当门完全关上、将内部与外界完全阻隔的瞬间,侵入鞘为了调整内外的气压,会发出「嘶」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也被囚禁在黑暗之中。放在棺木里下葬,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没错,现在的我,正在重新追忆母亲死亡的过程。我终于理解那个难以言喻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了。我有过许多次这种高空降落的经验,但母亲的死,赋予这个过程全新的意义。 此时机舱内开始进行减压,侵入鞘的外壳被挤压、摩擦,发出劈哩劈哩的声响。 〈机舱减压完成。距离降落还有三分钟。开启后侧舱门。〉 舱内响起短暂的马达运转声,接著解除锁定,飞天海苔的腹部被开启。从舱门吹进来的气流应该会把机上运输管理人吹得东倒西歪,可是在侵入鞘里面的我们却完全听不到风的声音。 〈离降落还有一分钟。开始倒数计时。〉 妈妈是否就是像这样子死去呢?棺材上的小窗关上时,外界的光线顿时消失。接著会钉上钉子将棺材密封。然后就这样被密封在箱子里,不知道自己将被搬到何处,最后被埋葬。不论是母亲,或是人类有史以来被装进棺材里的所有死者,都经历过这个历程。 倒数计时的读秒在头盖骨中响起,但并没有每次降落前那种沉静的兴奋感。 〈开始发射。愿神保佑。〉 我听到了「咚咻」的发射声。接著重力就消失了。 一个简单的物理法则正支配著我。就是物体会往下掉的那个法则。 3 我的棺木被发射到空中。 配戴在身上的装备有数秒钟飘浮在空中。接著侵入鞘马上进入诱导模式,结束了短暂的自由落体时间。侵入鞘没有搭载任何燃料与引擎,所以也没有动力。这个盒子基本上是采取滑行的方式降落,并藉由调整安定翼的角度来控制轨道。换言之,侵入鞘就像是一具滑翔翼──或许更像是一颗引导炸弹。拿掉引导炸弹的炸药后,就成了可以将人塞进去的棺材。 安定翼的角度被精密地控制著,棺木划破空气,朝目标地点前进。安定翼是由肌肉素材所控制、活生生的组织。侵入鞘几乎没有机械零件,换言之,大多是由肉构成的。肌肉不只控制安定翼,还可使植入表面的囊胞收缩,藉此让侵入鞘的外型产生些微的变化,让侵入鞘表面能以波浪状扭动,控制、吸收靠近机体的乱流。 空气与侵入鞘表面摩擦产生的声音逐渐变小,原本激烈的震动也减缓了。侵入鞘的角度趋缓,g的偏移让我感受到轨道不断微调。看来侵入鞘已经进入最终导航模式。 我听到「咚嘶」一声,体重瞬间往脚的方向压迫。减速伞打开,推力向量的力道被大幅度吸收。现在距离地面应该只剩几公尺。我为了防止冲撞,用力撑住身体。因为这是这具棺材唯一做不到的事。接著侵入鞘停止移动并急速倒立。 撞击的力道大部分会被减速伞与外壳的活体组织吸收。侵入鞘就像找到地方落地生根的蒲公英种子,缓缓下降。这幕景象宛如一支原子笔拖著一具降落伞。侵入鞘的前端接触到地面,并朝某个方向倒下。由于外壳的组织配置偏向一侧,所以除非碰上很陡的斜坡,否则这个筒状物并不会一直无止境地往下滚,把里头士兵的半规管弄得七荤八素。 看来侵入鞘已经静静地躺在地面上。我解除锁定,伸手打开舱门。当四方形的门被推开后,飞天海苔的天花板已经变成星空了。 我们出了侵入鞘,确认四周都安全以后,便开始默默地进行各项作业。威廉斯的侵入鞘在距离我约四十呎的地方降落。其他两人也位于以我为中心的半径四百呎内。gps炸弹、雷射导引炸弹、小型无人机炸弹等各式导引炸弹、导弹,表示这些导弹命中率的误差圆径(cep),也就是表示以瞄准点为中心,包含半数弹著点的圆形半径的单位,都只有一位数。我们绝对不会让猎物逃走──虽然很陈腐,但就是这种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这个时代,这种投掷物的导引技术几乎已经达到百发百中的境界。 侵入鞘转为废弃模式,因此以人工肌肉为主的各个活体组织细胞,都被切断所需酵素的供给,接著细胞开始坏死并迅速分解。这些活体如老人的皮肤般角质化,像一具失去水分的木乃伊。接著侵入鞘渐渐崩解,成为这片草原的养分。 整个侵入鞘的拆解过程中,我们必须做的只有处理少数非活体的机械零件。不过这些零件都已经模组化,所以处理起来非常简单,前后花不到十分钟。我们在黑夜中,默默地把带至地面上的物品清除,就好像一群收拾营火道具的青少年。 但是,我们的祭典现在才要开始。 整理结束后,我们马上开始行军。 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完成所有任务。在白天进行暗杀与逃脱,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最理想的状况是,没有任何人看见我们──可能的话,最好也不要被暗杀目标看见。 这个小队共有四个人。我、威廉斯及其他两个成员,他们两人对这种作战有丰富的经验。艾力克斯是一名优秀的侦察兵,他遵照标准作业程序,在距离我们相当远的前方进行侦察并引导我们。负责殿后的则是与艾力克斯同期的里兰,我与威廉斯在这两人的前后警戒下,于暗夜中行军。 行军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过再怎么说,我们已经比同行的前辈们幸运多了。贴身内衣可以吸收汗水,还原成水分再注入体内;贴在眼球上的奈米薄膜可以修正光量,因此在这种阴天的半夜,也可以清楚看到眼前的景物,各种战斗所需的资讯也同时藉此投射到视网膜上。 由于暗杀任务的特性,不可能让侵入鞘直接降落在目标旁边。因此,我们不得不在距离相当远的某处降落,再带著枪械、弹药与其他各种工具,朝暗杀目标前进,这也是特种部队的基本工作。虽然特种部队的任务很多样化,但是在我印象中,这个工作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走路。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倒下就是了。在甄选过程中,第一个测验就是行军。我们必须背著装满石头的大型背包不停行走,但与其说是走路,倒不如说是如竞走般的急行军。大半受测者在这个阶段就被淘汰了。 我们这个小队在起飞前,虽然已经根据情报部门的报告与地图进行过详细的讨论,找出一个最佳降落地点,但仍然必须心无旁骛地在斜坡往上行军四小时,才能到达我们的目标城镇。 艾力克斯比我们壮硕许多,所以被赋予侦察的任务。他必须比我们更快达到山脊,进入警戒模式。因为这个任务耗时不到半天,所以不必在背包里放大量的水、食物与弹药。也因此行军的速度非常快。我们以不遗漏任何敌人存在的迹象为前提,尽可能快速地朝目标城镇前进。 虽然当地有一条崎岖不平、根本没有经过铺设的小路,但卫星照片显示这条路的交通流量不小,沿著这条路前进的风险太大。所以我们只好往没有路的地方前进。不过,这里正好位于欧洲与亚洲的交界,地貌基本上都是森林与草地,比起在沙漠或丛林中行军要来得轻松多了。 全世界对于这个国家的普遍印象,就是回教徒与基督教徒之间的对立,也因为宗教的对立让它陷入了惨状。当然,所有的纷争都不会只有一个原因。同时拥有回教徒与基督教徒的国家,在世界上比比皆是。事实上,这个国家就是。这里过去是苏联的领土,在共产政权垮台后独立,但与其他旧苏联加盟国一样,在独立后为了资源而与俄罗斯产生对立。几年前,这里因宗教冲突而引起战火,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事。 为何 双方的对立会这么严重?为何彼此的憎恨急速扩张,还引发了大屠杀?而且,为什么是呈指数增加?目前没有任何一个学者能提出假说来解释这样的局势变化。 我们必须极力避免与敌人面对面。尤其是在杀死目标之前。万一我们被发现,敌人就会用无线电通知暗杀目标远离我们的目标地点。接著我们会被敌方包围,依我们受训与装备的精良程度,要逃到撤退地点不算难事,但如此一来,任务就形同失败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急行军后,我们稍事休息。因为一路上几乎是用跑的,所以威廉斯已经快喘不过气,我也感到相当疲累。我们躺在草丛里,奈米镀膜立刻扫描周围环境的色相,并即时创造出变化模式。这称为环境同步迷彩。是一种最新科技创造出来的魔法,对进行埋伏工作的士兵有很大的帮助。 但我们还是不能太过度依赖这个技术。 此时,在我们埋伏的草丛附近,有一台小卡车停了下来。我全身的肌肉立刻解除静止模式。我压低呼吸的声音,化为草丛的一部分,静观眼前的事态如何发展。一群人下了车,其中有三个手持ak步枪,他们燃起篝火,当然他们完全没有发现我们。 他们像是完全没把枪弹之类放在心上似的,把装著弹匣且子弹已经上膛的ak步枪丢在篝火旁。 「这些菜鸟。」 我看到威廉斯的嘴巴动了,但没有发出声音,我耸了耸肩。这个地区的士兵就是只有这种水准──如果总是乘隙(不,就算没有空隙也是如此)占领、蹂躏并抢夺村庄的人也能称作士兵的话。 不过,如果他们坐下来,我们就动弹不得了。考量到距离日出所剩的时间,行军不容许有任何延迟。我们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犹豫,纵使他们没有展开攻击,我们还是决定杀死这群围著篝火取暖的侦察兵。 我们从背后慢慢接近,但他们完全没发现。所以当刀子划过喉咙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自己是被谁杀死、又是为何被杀,都全然不知。当温暖的血水流过他们的喉头时,也完全看不到我们,眼前只有篝火映照出来的橘色光辉,接著便失去意识,往地面倒下。四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尸体。 我们立刻搜查他们的衣物,并未找到任何与身分有关的证件。于是我用刀子划开他肩头沾满血迹的衣物,把袖子割出一个大洞。 如我预期的,他肩部肌肉有一处微微的凸起,如果不是内行人是不会注意到的。这个凸起处比小指头的指甲还小,要不是上面有个细微的伤痕,其实是很难发现的。 我用刀子把那个地方的肉挖起来。肉里有一块椭圆形的小板子。 是id晶片。 威廉斯的眉毛上扬,看著我。我马上了解他的意思是「就用平常那个方法吧」。拥有决定权的是最资深的我。挑选人选时,当然都会依执行任务的地区做些考量,而这次的四个成员都是白人。我们刚刚杀死的士兵,以及在这个国家屠杀异教徒的凶手,也一样是白人。 我用眼神探询艾力克斯与里兰的意见。他们耸耸肩表示「交给你决定」,因此我选择能轻松完成任务的手段。我从背包里拿出保护凝胶,用凝胶包覆住那块沾满血迹的id晶片,放在手掌心上,然后像吞药丸一样将它吞进肚子里。 4 卡车的货台上架著一支五〇口径的机关枪,因此可以一边移动一边扫射。在这个国家,只要在普通的日本产货车装上这样的机关枪,就会带来威胁。这里的空军虽然在内战爆发后就失去功能,但雷达及与其连动的防空网都还有作用。从这一点看来,这个国家的军备勉强能称得上是现代化,但是基层的战力大概只有临时工的等级。两相对照之下,其中的落差不免让人觉得可笑。 我们开著车,行驶在之前尽力避开的道路上。除了奈米薄膜外,我们必须把所有高科技装备都丢弃。雷射瞄准器、榴弹发射器等模组化的特种作战装备,以及如玩具一般可随意安装、卸下的步枪,也都一并舍弃了。 虽然我们拋弃了一些装备,但这比在异国的黑夜中长途行军好多了。说到底,我们美国人可说是一群受尖端装备过度保护的幸运儿。因为美国是全世界科技最先进的国家,因此总是能以最先进的军事技术引领风潮。而我也不否认,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于能使用这些最先进的装备感到兴奋。不过人类是一种很任性的生物,有时会想忘了流行,回归到既简单又野蛮的状态。 开车的是艾力克斯。我坐在副驾驶座,一边警戒著前方,一边假装恍神、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从敌人身上夺来的衣服沾满了血迹,但因为衣服本来就很脏,我们用带在身上的饮用水稍微冲洗一下,再将其他脏污的部分刷一刷,血迹看起来就不会太明显了。 「马上就要抵达目标了。」艾力克斯说:「这辆小卡车侧面到底写著什么啊?」 「那是日文。」我回答他。我在大学时曾学过一点日文,也因为这个原因,曾经被派到日本的自卫队去做军事训练。车身上的字显示,这台车曾被一家叫做藤原的豆腐店使用。我想,日本的藤原豆腐店应该压根没想到,自己卖掉的这台破车会在遥远的东欧内战中成为机关枪的机动枪座。 「我觉得汉字好酷喔。」 「那是因为当你看不懂文字时,文字就不再是资讯,反而更像经过精心设计的图案。」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看不懂,所以才觉得酷吗?」 「这样说也对啦。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文化时,容易产生排斥感,同时也容易产生崇拜与美化的感觉。而且无法理解的文化符号,都会让人联想到东洋、异国这类让人觉得很酷的字眼。」 「异国的文字,既是语言又不是语言。看起来就像是纺织品,近似有规则的图案。」 「那是因为异国文字它所代表的讯息消失了──正确地说,是因为我们看不懂它所代表的讯息。如果用异国文字玩scrabble拼字游戏,那么完成的棋盘看起来大概只会像是一幅图吧。」 我们在基地待命时曾经玩过scrabble。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参加者轮流把写著字母的牌子放进十五乘十五的棋盘,再依拼出的英文单字计分。在待命时间很长时,这是个杀时间的好方法。威廉斯老是找我玩,可是他每次输了都会不停地抱怨。他输了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你听好,平均每个成年的美国人知道四万五千个单字。四万五千个喔。但是我竟然找不到单字来填满这十五乘十五的棋盘。」 顺带一提,在世界纪录中,得分最高的单字是「caziques(地方领主)」。有一次我和威廉斯玩时,曾经拼出了这个字。这个字衍生自西班牙文,而且有点艰涩,知道的人并不多,由于这个单字的得分超高,所以当时威廉斯暴怒,不相信有这个字存在,最后他查了字典才心甘情愿地接受。我从出生到现在,玩scrabble从来没有输过。连在八岁时,生平第一次和母亲玩,也没有输。 「看来你对语言有种特殊的狂热。或许该说你是语言的爱好者。」 在十几岁时,妈妈曾这样对我说。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但我的确是很喜欢语言。很喜欢它所拥有的力量。语言对人的改变,有时让人毛骨悚然,有时又让人觉得真是太有趣了。有些话可以激怒对方,有些话可以弄哭一个人,语言可以左右人的感情和行为,甚至有时还能完全支配一个人,使我深感兴趣。 在我的眼里,语言不只是沟通的工具。那是因为,我觉得看不到的语言是拥有实体的,而且是可以摸得到的。在我看来,语言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而是一种规范人类、拘束人类的实体。这就和数学家觉得算 式有实体是一样的,也像是把虚数真实地描述出来一样。据说物理学家不会以语言来思考事情。有个有名的逸闻是,爱因斯坦认为他发明的相对论不是语言,也不是算式。这位天才发明的相对论,是一种意象。他说,自己发明的相对论是一幕单纯的情景,而这个情景和语言、物理理论完全无关。 我认为,语言本身是一种意象。我总是会把言语描绘成场景。这种感觉很难对其他人解释。简单地说,问题在于让我产生现实感的感觉到底是出自于哪里?每个人的大脑都不同,所以每个人感受到的现实也不同。罗马人不谈论味道与色彩,就是这个道理。 有些人们可以把「国家」或「民族」这种抽象的概念化为现实的意象,一如我能把语言化为实体的意象。我的工作虽然是为国家杀人,但我对这方面的想像力已经缺乏到可悲的程度。或许是因为对语言的现实感太强烈,害得我觉得国家、民族、共同体也只是单纯的「语言」。虽然我认为这些概念是语言,但我无法把它们想像成生活中活生生的事物。 反过来说,能把国家想像成活生生实体的人,会代替我思考这个世界。那样的人存在于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美国国家安全局(nsa)、华府……他们可以把国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实体,并且命令我们去杀人。 在我们目前所处的国家中,有许多武装势力。这些势力的领导人,大概也拥有这种把国家想像成实体的能力吧。就是因为他们能把国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实体,所以才能在心里刻划出祖国与别国之间的界线,这是我难以做到的。对「国家」没有现实感的人,很难持续敌视异于己的他者。如果有人主动殴打我方,或是对我方开枪,那么对于有暴力性的他者还击是理所当然的;但若是用宗教、民族这种抽象的概念来划分彼此,并且进一步将异族与异教徒当作敌人屠杀,那么可以想见那些领导人的确从中感受到了现实。 每个人感受到的现实都不一样,每个人认知的历史也都不一样。所以对于已成定案的历史,实在没什么好争议的。 例如有人认为犹太人从未遭到屠杀、人类从未登陆月球或猫王还活著。 这种荒谬的言论偶尔还会引发人们的讨论,正好证明了历史并非因其本质而存在。我记得,有后现代圣人之称的布希亚,还主张过「波斯湾战争不曾发生过」这种夸张的言论。 有人说,历史就是胜利者的历史,但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 所谓的历史,是各家说法相互较劲的竞技场,而各家说法就是个人的主观意识。在罗马竞技场中获胜者所写的历史,的确比较容易被世人所接受,但是弱者与失败者的历史,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间。有很多情况是,战胜世界的人和历史中的胜利者,其实是两回事。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降落的这个国度中,哪一个势力是对的,哪一个势力是错的,根本无从厘清。我们美国人只透过来了解世界。我们总是在家里吃著外送披萨,藉由萤光幕观看世界情势。在过去的二十年爆发多次战争与恐怖攻击事件,而发动者的意识形态与目的各有不同。在这个世界中,不停有人以各种动机发起战争,而战争的方式也一直在改变。 但外送披萨却不曾改变。 外送披萨从我出生前就存在,大概到我离开人世时也一样生意兴隆吧。达美乐披萨在这个世界中获得了不变性,但是这个世界却又瞬息万变,所以我很难藉由前者去议论后者。 华府的高官们无畏生于美国的难处,也无惧于达美乐披萨、购物中心的不变性所带来的困难,只议论著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世界,下令我们去杀掉别人。对于只会从外送披萨这个充满了不变性的帝国议论的我来说,无法像他们一样下那种判断。 我对此感到庆幸。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我和威廉斯都把「判断事物的自由」这个麻烦的东西,完全交给别人去处理。 这个地方的政治情况过于混乱,以我的理解能力实在无法用言语描述这个乱象。我只知道,所谓的「回教徒与基督教徒的对立」,只占了真相的百分之五左右。对我来说,就只有任务命令书与暗杀目标才是清清楚楚的事物。在这个国家中,有一群恶徒自称「临时政府」,而这次的暗杀目标是临时政府的「国防部长」。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nsc)把他列为「第一层级」的目标。换言之,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个地区好歹拥有一个国家的基本体制,而他又身为准将,坐拥大批枪械与弹药。 他曾多次在远离首都的数个村子之间巡回,徵召未成年的孩子加入军队。我们现在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个村子。这个在「临时政府」中拥有「国防部长」头衔的前准将,先前派出了机动部队到那些村子里去猎女巫。以「清查恐怖份子」为藉口,调查村子里有没有藏匿反对势力的成员,所有可疑的人全被射杀,至于「看起来有用的小孩」就会被强制带走,编入他的麾下。 我透过挡风玻璃看到远方有一个城镇,在那里应该曾发生屠杀与强制徵召的事件。橘色的光线照亮夜空中云层底下的悬浮物质。可见城镇里有多处正在燃烧。大量的烟雾飘向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中国传说中的龙。 「马上要到目标的所在地了。各位,以平常心执行任务吧。」 威廉斯坐在货台上这样说。 我用围巾把脏污的嘴角盖住。我们从过去出任务的经验得知,这种仓促的伪装应该还是可以过关的。 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座很美的城镇,但昔日踪影已不复见。先是在内战初期遭到轰炸,后来又被炮击,数世纪以来让居民们安居乐业的建筑物都被摧毁,残存的石壁上留有许多弹孔。 我们开车来到城镇的入口,盘问的士兵举起手示意我们停车。会说当地语言的艾力克斯告诉对方,我们原本正在巡逻,但是食物跟汽油都没有了,所以回来补给。盘问的士兵点点头,接著拿出身上的读取机器,先后指著我们四个人。 用凝胶包覆住的染血id晶片还在我们胃里,这些id晶片内含的资讯,成了我们的身分。士兵将读取到的晶片资讯传送至笔记型电脑,他看了看部队管理软体画面后,露出满意的表情,接著就放我们通行。 我心想,简直就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木偶。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和资料上所显示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对他而言,彷佛体内那张id晶片所传送出来的资讯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一种廉价的认证方式,也是一种廉价的资讯信仰,这对美国,以及其他富裕的先进资本主义国家来说是难以置信的。只有资讯是不足以采信的,因此在我们的社会中,用各种活体认证的手段来补强资讯的不足。为了确认资讯与本人是一致的,先进国家发明许多认证的方式,也建构了认证所需的公共资料库。连达美乐在外送披萨时,也需要请订购人先在指纹读取器上按压指纹,才会把披萨交给订购人。 但是,这个士兵却完全信任微软那一类公司所研发出的软体,而且看到软体显示的资料后就满意了。看来资讯本身在这个地方还是有其价值。因为内战与恐怖攻击而陷入混乱的资讯落后国家,或多或少都有这种现象,而且与资讯处理有关的教育,可说是付之阙如。 我们把卡车停在一处破败无人的教会旁。 「是枪声。」 艾力克斯说。从城镇东边的某处,断断续续传来冰冷的破裂声。 「难道他们并未完全攻陷这个城镇?」 「或许吧!」 里兰一边检查自己的ak步枪,一边这么说。虽然沾满污泥的ak步枪功能一切正常,但或许他还是比较怀念那些各式各样的特种作战装备 。不过他依然没有忘记从装满子弹的弹匣中,各取出一个子弹。因为如果把弹匣装满,负责把子弹推出弹匣的弹簧会整个被压扁,这样一来,供弹会变得比较不顺畅。 「或者是他们正在处决镇民。」 我们默默地在敌阵中大大方方地行走著。到处都有建筑物在燃烧,地上躺著许多显然不是士兵的尸体。有一具身材曼妙的妇人尸体躺在路上,她的脸缺了右半部,里面的骨肉被旁边的火焰照得闪闪发亮。妇人的手紧握著另一只纤细且未成年的手,可以想像这应该是她的儿子或女儿。但是这个小孩的身体早被炸得不知去向,剩下的,就只有这一只小手。 艾力克斯拍拍我的肩膀。我朝他下颚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一群穿著普通服装的少年,在城镇的中央排列成好几排,同时有人在他们的肩膀上植入id晶片。这象徵著这个城镇中存活下来的少年们,都被徵召为武装势力的一员。 在这里,有些还不懂事的小孩会被强制带走,接受训练成为士兵。但也有不少小孩是自愿从军的。成为士兵后,身上就会被植入id晶片。 那些小小的id晶片,大小约与贴在货架商品上的价格晶片相同。武装士兵正在把id晶片植入士兵与徵召来的少年皮下。在这个国家中使用的id晶片,也就是被我们吞进胃里、用来伪装身分的东西,只是在奥克拉荷马州或是大阪的工厂中大量生产的廉价产品,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用这个东西管理商品。 像这种因内战而失去政府的国家,户籍资料大多都丧失了。对于国民身分的真伪,没有人晓得。难不成要在烟硝中进行人口普查?所以,这个国家的人虽然在这里耕种、生活,但却没有身分。他们所拥有的名字,顶多只能在邻近的村子之间流通。 但是这些孩子成为士兵后,就会被植入id晶片,并受到武装势力以携带型的终端机管理,成为有身分的人。换言之,他们被免费的试算表软体管理,而且生死完全掌握在武装势力手里。即使在这种动荡地区的最边缘,以市面上贩卖的终端机管理部队,也成了战场中的常识。 这些少年希望从一个没有身分的人,晋升为超市货架上的商品,因此才成为士兵。他们为了与玛式巧克力棒、品客洋芋片、士力架巧克力平起平坐,所以自愿上战场。 至于目前正在异国暗夜中行军的我们,则是比超市中的商品还要高档一点。我们身上植入的id晶片内含感测器,可以传送个人的身体状况。这是超市的id晶片无法办到的。 这些少年没有行动自由。他们被迫杀死自己的双亲、或是加入那些曾经凌辱自己所喜欢的少女的男人队伍中,最后与大家同归于尽。 里兰猜对了,武装势力正在处决人民,所以才会传出枪声。 在和平时代原本是建设工具的挖土机,在地面挖出一个大洞,一群男女在大洞旁排成一列。行刑者们随著口令,用ak步枪朝他们射击,许多头部、胸部中弹的男女尸体就这样落入洞中。 我曾经看过烧焦的尸体。那些尸体被烧得焦黑,皮肤乾裂,有如一只烤鸡。人体被火烧后肌肉会收缩,骨头承受不住便产生骨折。我看到这一幕后,了解到人体终究要受到物理定律的限制,换言之,人体充其量不过就是由一堆素材构成。尸体最后也不过是一堆物质罢了。 那群男女中弹后纷纷瘫软在地,士兵们把他们一个个推入大洞中。失去生命的肉体是很重的,很难光用脚踢到洞里,因此这些武装士兵费力地用手把他们丢入洞内。 我不是不悲伤。我看到一群少年被徵召为士兵,以及一群被杀的无辜镇民,也不是不难过。但是经验告诉我,面对眼前这样的暴行,如果基于道德而出手阻止,只会造成更多无意义的死亡。而且我们和这些武装士兵是否有那么大的不同,我其实不太有把握。因为我们是根据别人的意志,前来此地杀人。 我带著三名属下来到这里,是为了执行任务。如果出手拯救眼前被杀的人们,任务就会失败,疯狂的前准将也会因而杀害更多的人,最后的结果就是,原本不会死的人也会因此而被杀。 当我们被迫站在伦理的悬崖边时,必须将问号拋得远远的。 我们的内心必须变得毫无感觉。成为全世界最迟钝的男人。 接下来我们依照往例,启动了必备的无感状态。因为我们愈来愈靠近目标所在的建筑物,而要暗杀的两个人应该正在里面开会。我们经过感情调整,所以能像这样瞬间切换心理状态。 这位担任「国防部长」的前准将为了避免自己被暗杀,在国内频繁地更换躲藏地点。萨达姆?海珊用过这一招,希特勒也经常变更预定计画以避免被暗杀。当这个国家传出发生大量屠杀的消息后,虽然美国一开始就考虑采用暗杀的手段解决问题,但由于这位国防部长受过欧美的间谍训练,所以很懂得如何躲避危险。 我们得以掌握情报,知道「目标就在眼前这座曾是清真寺的建筑物中」,完完全全是因为运气好,如果错失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有机会除掉这个不断屠杀人民的前准将。所以我们绝对不能失败。也因为上述种种原因,我们依照惯例选择不去救眼前这些被屠杀的镇民。 「我们应该会下地狱吧。」 艾力克斯如此说道。这个年轻人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且具有正式的修士身分。因此我很难想像,艾力克斯究竟要透过什么样的祷告,才能对眼前的地狱坐视不管?他在完成任务后,应该会找神父告解吧。 「我是无神论者,所以对地狱什么的抱持著怀疑的态度。」 「就算你不相信神,但是地狱依然存在喔。」 艾力克斯说完后,露出了悲伤的微笑。 「没错,这里就是地狱啊。」 威廉斯笑了出来。如果这里是地狱,那我们的工作就是游历地狱了。我想连但丁都会吓一跳吧。 但是,艾力克斯说:「不是这样的。」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脑袋。 「地狱其实在这里。在我们的头里,在我们的脑内。也可说是位在大脑皮质的皱褶。眼前的景象并不是地狱,因为我们能够逃离。闭上眼睛,眼前的景象就会消失,而且回到美国之后,就可以恢复日常生活。但是,我们无法从地狱逃离。因为地狱就在我们的脑里。」 「那里也有天堂吗?」 里兰笑著这样问道。听说里兰固定在礼拜日上教会,一开始,是当作邻居社交,然后便从以前持续到现在,但应该称不上是习惯吧!至于这只上教会的羔羊是否像艾力克斯那么虔诚,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耶。」艾力克斯这么回答同梯的里兰。「我只知道地狱在我的脑里,因为我亲眼看过。但是我没有看过天堂。天堂是神的世界,或许因此无法收纳在人类小小的脑袋中。说不定要真的在濒死时,才会知道吧。」 「好了,各位。」威廉斯打断谈话,接著说:「有关神学的讨论就到此为止。我们马上就要到达目标所在的清真寺了。进去里面以后,就不是像这样伪装成士兵就能蒙混过关的。」 「里面或许有固定式的id读取器。这些低阶士兵的晶片如果被读取到,反而不是好事。把晶片拉出来。」 我下了指示后,其他三人就各自把贴在上颚的线往外拉,接著把晶片从胃里拉出来。在水蓝色的保护凝胶中,被线缠著的晶片上依然沾染著原主人未乾的血液。 接著我们藏身于清真寺附近的一处废墟,把晶片埋在地下,然后开始确认入侵的步骤。我们把奈米矿膜喷在身上,并打开从敌人身上抢来的肩背包,操作藏在里面的终端机,启动环境同步迷彩的软体。透过伪装演算法计算出来的伪装 模式图案会被转换为资料,并藉由体内盐分的传导,将资料显示于服装与装备上的奈米镀膜。 一瞬间,我们与满是弹痕的废墟墙壁完全融为一体。 「依照事前的计画,里兰和威廉斯在这里待命。你们两人必须为意外状况做好准备,并且确保撤退的路线。我和艾力克斯侵入清真寺,如果看到两名目标正在开会,就立刻攻击。了解了吗?」 「你们要偷偷动手喔。不然只凭我们四个人,要和镇里所有的敌人展开枪战,可就不好玩了。」 威廉斯说完,露出了微笑。这种任务的基本编制是四个人一组,这也是从第二次大战后就没有改变过的基本编组方式。一个编组若不到四人,不仅会造成战力不足,而且无人替补,只要有人受伤,小队就可能会失能。但若一个小队有五个以上的成员,指挥的难度就会倍增,而且还会增加隐密行动的困难。 这种四人编制,是英国的空降特勤队(sas)在马来亚半岛的热带丛林中攻击共产党时,从经验中淬炼出来的。四人编制的好处,是可以进一步分割成两人一队的战斗编组。两人一起行动的编组,是我们这种特种部队的最小单位,至于单独一个人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进入暗杀最后阶段,我们分割成两人一组的编队。虽然最常与我搭档的是威廉斯,但是总不能两个老鸟都去执行暗杀,只留两个年轻士兵待命。 我们迅速从废墟移动到清真寺的墙边。清真寺周边戒备森严,但因使用环境同步迷彩进行伪装,并且仔细选择了一条不易被察觉的路径,因此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在黑夜之中,我们的外型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废墟。 到达清真寺后,我用手势向艾力克斯指示要兵分两路。但因为一片黑暗,我们又使用迷彩伪装,所以肉眼很难辨识手势,不过软体会抽出人体的轮廓线,转换为眼球薄膜上的副现实,再投射于我们的视网膜上。艾力克斯点头,立刻绕向清真寺后方。 我们在这样的黑夜中使用奈米镀膜进行伪装,又趴在地上或紧贴墙壁站著,除非用红外线监视设备,否则几乎不可能被发现。我沿著清真寺的墙壁匍匐前进,发现了一个通往地板下方空间的洞穴。 我听到远方传来居民们被处决的枪声,但我不予理会,爬进了清真寺地板下方的空间。这座宗教设施原本是为了称颂回教的神明而建造,但如今地板下方却充满火药味与肉的腐臭味。想必这座清真寺里有很多尸体。而在上面某处进行指挥的「国防部长」,就是这股恶臭的根源。 我在地板下方爬行一段距离后,听见了古典乐。如果我听到的是华格纳所做的那种充满夸大、幻想风格的曲子,那整个场景大概会跟漫画一样有趣,可惜并不是。是贝多芬的〈月光〉。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而且是个死者的脂肪燃烧后,照红了云层底部,宛如地狱的夜晚。在这种状况下听到这么美的曲子,只能说真的非常讽刺。我朝著声音传来的方向爬去,最后找到一个通往地板上方的开口。 我慢慢从开口探出头。如果有特种作战装备中的瞄准器,就可以把侦察触手伸到地板上方,观察四周的状况,但我现在拥有的只有从士兵身上抢来的标准配备──ak步枪。所以我只能采用古老的方法,也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确定地板上方没有人后,我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弹奏〈月光〉的钢琴声进入了更悲伤的旋律。我开始探索清真寺内部,慎重地从一个房间移动到另一个房间。 回教的磁砖纹路如几何图形般,美丽而复杂。原本构造单纯的空间,也因为磁砖而看起来像座迷宫。或许这也是无法理解的文化符号所带来的效果吧。我在音乐的引导之下,来到迷宫中更深、更黑暗的场所。 音乐变得更大声了。我向声音的来源一步步靠近。那里是这座清真寺中,唯一明亮的地方。我贴著墙壁,在地板上向前爬行,最后来到入口的附近。我很快地从入口向房间内部瞄一眼,确认房内的状况。 前准将独自待在房内。桌上有一台携带型收音机,〈月光〉就是从那台收音机播放出来的,这小小的机器似乎正以最大的音量播放著这首古典乐。这位前准将,也就是「国防部长」看似正在沉思,他用忧郁的眼神望著收音机,并把手放在喇叭旁,看起来就像是用肌肤在感受收音机播放出来的音乐。他穿著军便服,打扮得很体面,彷佛正要去参加什么仪式。 从眼前的景象看来,房间里没有任何护卫人员,仅有目标a独自一人。在这种状况下,执行暗杀的难度不高。但问题是,他并非如我们所预期的正在与目标b开会。如果在这里杀死了前准将,那么尸体可能会被发现,这么一来,要杀死身为美国人的目标b,就变得难上加难。 在降落前,我一直担心目标b今晚是否真的会来到这里?没想到我的担心竟然成真了。我承认我有点迂腐,但脑中不由自主浮现莫非定律。暗杀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而且困难重重的工作。当目标从单一变成两人时,困难度不是单纯地变成两倍,而是二的二次方。 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趴著。毕竟这里是敌人大本营的正中央,就是有如针垫顶端那个开口中的空间。万一有个差错,一大群「针」就会蜂拥而至,而我,以及同样位于这座清真寺内的艾力克斯,大概会被打成蜂窝吧。 能够快速做出决定,也是特种部队成员的工作特质之一。我屏住呼吸,把手上的武器从ak步枪换成小刀。趁著前准将背对著我的剎那,一口气冲向前,用单手控制住对方的双手,然后用刀子抵住他的喉咙。 「我的目标不是你。但是你如果大叫或有任何动作,我就会杀了你。听到了吗?」 我对暗杀目标撒谎。对这个男人,也就是我将要杀死的这个男人说谎,并不是不会感到可耻,但现在不是讲求道德良知的时机。 「我正在找一个美国人。他原本预定今天会在这里和你见面。」 「原来他是美国人。」 那个「国防部长」这么说。在这样的状况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缓。 「他是我们文化资讯部门的次长。不,应该说是前次长。」 「你杀了他吗?」 我手握刀子,用力朝他一推,督促他回答。 「不,但他在几天前说要离开这里。因为实在太突然,所以我告诉他,我想知道理由。我们原本预定今天要在这里谈话,但是他没有来,只叫传令兵传话给我。」 换言之,目标b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还是能解决掉优先顺位a的前准将,所以任务不算是失败,但依然难掩失落。 「他传了什么话给你?」 「他在我国政府的公用信纸上写著: 『我在这里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 「我不想听你鬼扯什么公用信纸。这里根本就没有政府。只有几个互相争夺霸权的武装势力。而你们随意屠杀人民,所以是其中最可恶的一派。」 「你说屠杀?你竟然用这样的言词来污辱我们对和平的宿愿。这是一场对我国政府与人民所展开的卑劣的恐怖主义战争。」 「由你担任『国防部长』的『政府』,根本不受任何一个联合国的会员国所承认。而且滥杀国民的刽子手,就是你。」 「联合国算什么?我国长久以来,一直都是一个多民族共存的和平国家,但是他们践踏我们的文化,对我们的自决权嗤之以鼻,根本就是一群最可恶的帝国主义者……」 前准将说到这里便停止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既不是悲伤、也非畏惧的奇妙神色。整座清真寺被沉默笼罩,我依然听得到外面不停传来碰、碰、碰的处决枪声。 「还有 ,我们为何会落得今天这样……宽容与多元文化不就是这个国家的美德吗?没错,都是恐怖份子害的。恐怖份子就像是心胸狭隘的母亲所生的孩子。没错,就是恐怖份子害的……不,不对……就算没有派军力进驻首都,以警察的力量应该足够对抗恐怖份子……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碰,碰碰碰碰。 我没有听到惨叫声,唯有枪声告诉我,有人死在枪声之下、有人的躯体掉落到洞穴中。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超过五十岁的人面临死亡时,都像这样啰啰嗦嗦的。到目前为止,他杀了那么多人,死前才进行迟来的忏悔。难道他觉得这样做就能让灵魂被赦免,让自己获得救赎吗?虽然基督教主张只要请求赦免,几乎所有罪行都会得到宽恕,但很不巧的,我是一个有自觉的无神论者。 真是够了,我老实告诉他。我既不是神父,也不是牧师,甚至也不是基督教徒。对我忏悔是没用的。我对你的忏悔相当不耐烦,不管是什么宗教里的地狱,总之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没错,我会下地狱。但你搞错了,我不是在告解。我只是不懂,为何两年前还依然美丽的国土,会荒废到这种程度……」 我终于明白,这个前准将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疑惑。他极度地恐惧,但不是因为我用小刀抵著他的喉咙;而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进行内战的动机。 我感到一阵恶寒。到现在才突然丧失动机已经满诡异的,加上从这个前准将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是现在才开始自省,这也让我感到一阵愕然。 「你为何一直杀人?」 我这么问他。 「我为何而杀?」 用问题回答问题,是不符合常理的。我心想。 接著,这名老人开始从心底感到恐惧,牙齿不停地打颤。或许他已经发狂了,所以才会有脱离常轨的回答。我用刀子更用力抵著他的喉咙,逼问他: 「为什么?回答我。」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快回答。」 我的身体已经和前准将紧贴了有数分钟,所以我身上的迷彩开始与他的军便服颜色、以及各种不同颜色的勋章同步了。这个场景,看起来就像他身上的疯狂气息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背脊发凉的东西慢慢往上攀爬,但我用一只手控制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则是拿刀抵住他的喉咙,在这样的姿势下我根本动弹不得。 「快说!」 他的眼神彷佛死人般空洞。如果有谁看过鬼魂,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我看著眼前诡异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 「闭嘴。」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疯狂的话。我不禁想,他刚刚那一长串为自己辩护的忏悔文都好过这般的狂妄。岂料他的话语就有如咒语一般,让我听了以后,彷佛自己的浩然正气也正在遭受侵蚀。 「拜托你告诉我,我为何杀了那么多人?」 前准将无视我的存在,继续说著莫名其妙的话。他的言语已经失去了威严,而且看起来可怜兮兮,好似一个被抛弃的无用家伙。 「给我闭嘴!」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是低声的哀嚎。 「我为什么杀人?」 「我叫你闭嘴!」 「为什么?」 我的忍耐到了极限。 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他的喉咙。他的鲜血喷溅到清真寺的墙壁上,看起来好像杰克逊?波洛克自创的滴画。在前准将因为自己的血窒息之前,我从外侧绊倒他的脚,将那个刚健的身体拉倒在清真寺的地板上,接著立刻用刀子刺进心脏。剎那间,他的嘴角浮出红色的泡沫,瞳孔也随之放大。 前准将,也就是「临时政府」的「国防部长」,正式宣告死亡。 这个率领三万五千名武装势力,来回于各个村落进行屠杀的指挥官死了。 我陡地回到现实,突兀的感觉向我袭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充斥在这个房间的钢琴旋律已经消失了。 〈月光〉的曲子不知在何时结束了。我像抽筋一般,向后伸展背部,接著回过神环顾四周。刚刚我就像是被禁锢在魔法般的时间里,差一点就要窒息了。我吞了一口口水。 碰碰碰碰,碰。 在〈月光〉消失的这个夜晚,屠戮无辜人民的枪声依然响遍四周。 「你怎么了?」 我一回头,看到艾力克斯一脸讶异地站在我眼前。我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那个刽子手死前的诡异反应。 「你没事吧?」 艾力克斯一边这么说,一边检视著倒卧在地上的前准将尸体。他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凝视尸体,这是为了用两眼奈米薄膜的影像记忆机能,将前准将死亡的场景拍摄下来。 「听说目标b不会来了。」 「这是情报部门的失误吗?」 艾力克斯一边这么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做著自己分内的工作。 还是能听见远方传来的枪响。 我想,这个地方的屠杀应该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吧。 第二部 1 艾力克斯说,地狱就在这里。 他说地狱就在脑中,所以我们无法逃离。 距离杀死那个前准将的夜晚,已经过了两年,但我还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地狱。「死者的国度」依然时常来造访,但那总是充满了安详的气息,所以我完全不会把它跟地狱联想在一起。 结果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艾力克斯,他脑中的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看见被抬出教会的棺材后,心想,艾力克斯是否已经上了天堂?天主教已经不再维持著过去那种狭隘的教义。现在神之门为所有死者敞开。 就算是自己选择死亡的人,也不例外。 因此,艾力克斯虽然是以自杀结束生命,但依然以天主教的葬礼下葬。在中世纪的欧洲,自杀者会被埋在十字路口。这是因为生命是神所授与的,人不可以自由夺取,所以当时把自杀视为重罪,才会将自杀者埋在十字路口,目的是使其灵魂仿徨无助,直到审判日来临。 现在的天主教不再对死者课以那么严重的处罚。自杀者的葬礼和一般死者的葬礼已经没有分别。在丧礼中致词的教会神父,是一位看著艾力克斯长大的老人,名叫艾利许。 艾力克斯在自己车上引废气自杀的那晚,我接到通知,前往他的房间寻找遗书。他的房间井然有序,甚至可用严谨两字形容。书架上放著几本跟神学有关的书,以及几本圣经。某次威廉斯因为自己手边的小说都看完了,所以问艾力克斯有没有什么好看的小说。艾力克斯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内容,威廉斯回答:「这个嘛,我喜欢娱乐性质的小说。最好是跟性、毒品、暴力有关的。」于是艾力克斯笑著把圣经交给他。 至于艾力克斯的遗书,我并没有找到。艾力克斯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意图,便独自踏上了死亡的旅程。 其实,艾力克斯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个自杀者。 正因为如此,虽然对艾力克斯有点过意不去,但这次的事,对我没有造成那么大的冲击。毕竟第一号自杀者是我的父亲,但这并不是意味著我已承受过天大的打击,从此就不动如山;当时我的年纪还小,无法理解死亡的意义,所以不觉得有任何的震撼或打击。亲友死亡这件事,在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就大剌剌地入侵我的人生,从此之后一直赖著不走。 为何爸爸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或许我这样描述不太精确。因为当时的爸爸应该是没有其他「选择」,才会轻生。人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才自杀,而不是在很多选项中选择了自杀。至少当时在爸爸的脑中,只有自我了断这个选项。 虽然当时爸爸除了自杀一途,别无选择,但他可以选择要采取什么方法。爸爸曾在家里上吊过几次,但都没有成功,最后他选择了在这个国家中最有人气的自杀方式,就是轻松地拿起枪,朝自己的头部开枪。美国有一半的自杀者都用这种方法。爸爸过世已经超过二十年,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枪给人自由。其中包含了轻松自杀的自由──成年人有七成用枪自杀,可见有多轻松。枪枝让所有的美国国民都有自杀的机会,从街友到ceo,无一例外。海明威、杭特?汤普森、科特?科本都是用枪打穿自己的头,这完全不需要事前准备,只需从口袋拿出手枪,马上就可以当场毙命。过去还有一名叫做巴德?德怀尔的参议员在记者会上,拿出手枪对自己的头部开枪,这个事件的影片应该在网路上都可找到。可惜的是,未成年者比较难取得枪枝,只能用上吊的方式。上吊在美国的人气自杀方式中排名第二。 爸爸的正确死亡时间无从得知。当时还没有现行的枪枝登记制度,当然市面上贩售的枪枝也没有内建晶片。而现在的枪枝在枪柄处都有内建管理晶片,如果举枪自杀的话,所有的开枪纪录都会以秒为单位被记录下来,传送到美国菸酒枪炮及爆裂物管理局(batfe)的资料库中。所以我们可以知道手枪是在何时打穿持有者的脑袋。而资料库所记录下来的那串数字,会被刻在自杀者的墓碑上。但爸爸自杀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这么方便的系统,所以只知道爸爸有一天趁大家出门时,在那个下午的某个时间点举枪自尽。 当然,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爸爸为何最先尝试那排行第二、有点麻烦的方式。爸爸为何选择轻生呢?为何不一开始就用枪呢?我们无法向死人询问自杀的细节。死人既无法提问,也无法请求他人的原谅。 据说小孩的心很纤细,可以很敏感地感受到爸爸在自杀前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但我身上完全没有发生这种事,对我来说,爸爸就是在那一天突然不见了。他就那样消失。所以往后请不要太过夸大小孩的敏锐度。 人类就是会像这样,没有理由地,或是没有留下任何可让人理解的理由,就突然从大家的眼前消失。 我曾经问过妈妈好几次,为何爸爸要自杀?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因为我得到的答案总是「不知道」。每次我问妈妈,她总是用著悲惨的表情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个人若是没有留下理由就离开人世,对活著的家人来说,那就会变成一种摆脱不了的紧箍咒。因为他们会不断责问自己:「我为何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我的错?」、「我会不会就是他自杀的原因?」死者永远都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所以这个紧箍咒永远无法解开。任何人都清楚,「遗忘」这个疗伤方式是很靠不住的。夜晚,当我们正要入睡时,痛苦的记忆就会突然来袭。我们的头脑无法完完全全地将一件事情忘记。人类无法完全地记住事情,也无法完全忘记事清。 因此,妈妈被爸爸给下咒了。 关于爸爸,我只有一件事从未问过妈妈。爸爸的脑浆和血喷到了天花板上,是谁去清扫的。你的爱人已经化为墙上的污渍,将之擦拭乾净的是谁?是警察?还是清洁公司?不管如何,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在十几岁时迷上b级电影,曾经在深夜看过一部叫做《天使心》的老片,看完后让我毛骨悚然。那部电影到底有多老呢?那是雷根时代【注7:指的是美国总统雷根任职的1980年代】的作品。里面有一幕是一名穿著丧服的老妇人在擦拭著一片血淋淋的墙壁。关于这一幕,电影里面完全没有任何说明,也与剧情无关。但我猜测导演的设定是,她是自杀者的妻子。 把爸爸擦拭掉的,该不会就是妈妈吧。 在工作中累积的压力,就是原因。 已经离开人世的艾力克斯如果曾进行过心理谘商,不知道谘商师是不是这样回答他? 杀人、杀人、不停地杀人。为了杀人制订缜密的计画。想像暗杀目标的外型大概是什么样子。预测暗杀对象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暗杀对象有没有妻子、有没有小孩,晚上睡觉前,会不会念童谣给女儿听? 这样的工作,简直就是压力的代名词。天主教徒艾力克斯若要找人聊聊,那一定会找神父,而不是谘商师。不知道艾力克斯有没有与今天来参加丧礼的神父谈过?他是否曾在告解室中,为了自己杀死许多人,而请求宽恕?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神父会不会因为没有成功拯救艾力克斯、没有想出能拯救艾力克斯的话语而感到罪过? 在工作中所犯下的罪,就是原因。 我想像著神父像谘商师一般,如此回答艾力克斯。你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让你背负罪愆与过著地狱般的生活。要不要去跟上司谈谈,把你调到别的部门呢?或许你可以去温暖的地方度个假,暂时逃离罪愆与地狱。 的确,这两年真的忙过头了。我们原本就因为工作背负著太多罪愆与地狱,而华府发出的暗杀许可证还多到处理不完。 当然,这并不只是华府的错。两年前我们前往某国杀了那名 前准将后,整个世界似乎就开始发狂。非洲、亚洲、欧洲接连发生内战与民族纷争,换言之,世界上所有地方都陷入了混乱之中,几乎所有的事件,都符合联合国在某个决议中所说的:「无法漠视的违反人道的罪行」。 就好像某天,屠杀突然变成内战的基本配备一样。 在过去两年来被杀死的非战斗人员,占了整个二十一世纪中,因内战或恐怖攻击而丧生者的六成。因为牺牲者的人数实在太多,所以全世界的记者都还来不及跟进报导。 也因为如此,部分无辜牺牲者的哀嚎就被媒体忽略,淹没在网路的大海中。除了一些受重视的重大残忍行为以外,其他的事件报导都被当成不重要的网页来处理。发送资讯很容易,但要引起世人的注目却很难。世人只对自己想要的资讯有兴趣,换言之,资讯只不过是资本主义下的商品罢了。 若说我们这个斩首部队在这两年来飞遍世界各地,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我们经常长时间乘坐高速飞机移动,所以威廉斯曾经笑说,根据相对论,我们的时间一定比整体美国人的时间还要慢一点。 我们真的工作过度了。 世界过度要求我们介入,我们也被迫肩负著过多的责任。所有下令屠杀的领导人,包括希特勒在内,都是由民众推选出来的。该为屠杀负责的,绝对不是只有一个人,结果,我们亦无法对有罪的人进行审判。 杀了这个人以后,这个武装势力的凝聚力就会消失。 杀了这个人以后,双方会比较容易和谈。 华府会选出「对于遏止屠杀最有效果」的暗杀对象,接著交由我们去执行任务。被美国暗杀的第一层级对象,在某些意义上,或许该说是为了和平而牺牲的殉教者。 这些殉教者,在杀死前准将之后的两年内,我亲手杀死了两个。包含这两次的任务在内,我一共执行了五次暗杀任务。其中有几次是用侵入鞘越过国境,也有几次是伪装成观光客与记者、搭乘客机或从陆路进入目的地。这些任务的内容、目标各有不同。但是其中却有一件事是不变的。 在我参加过的五次任务中,他的名字在任务计画中出现四次。 两年前,这个人于欧洲某国的内战中,在某个屠杀人民的武装势力担任「文化资讯次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名字会固定出现在作战命令书中。这很不寻常。彷佛他是个游历各地内战的旅人。 但华府对杀掉他如此执著,就表示他不只是一般的旅行者。任务计画上记载的人物侧写,随著一次次的任务愈来愈详尽。虽然上级希望我们逮捕他,但并不会在现场全盘托出与那位人物相关的所有资料,而是带有官僚作风地,在每次作战失败后,才逐渐把愈来愈多的资料透露给我们。威廉斯曾经很不开心地抱怨道:「一开始就把所有资料都告诉我们不就好了。」后来,这个人物渐渐蒙上一层有如恶魔或是神话般的面纱。 约翰?保罗。 虽然是个平凡到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但也是从我们杀害前准将后的两年间,一直成功逃离我们的名字。 「约翰?保罗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威廉斯用演戏般的口吻这么问道。 「一个被美国政府追杀的美国人。同时他的同胞接到的不是逮捕命令,而是暗杀命令。这位逃亡者周游于堆满尸体的杀戮之丘。约翰?保罗到底是何许人也?」 「就是普通的人类啊,和我们没什么差别。」 我如此回答后,威廉斯摇摇头,露出「你根本不懂」的表情说: 「你少无聊了。重要的是之后该怎么办?」 「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再怎么厉害也是人类。只要是人类,就有露出破绽的一天。到时我们就可以抓住他。」 「接著杀掉他。」 威廉斯明明有老婆,但不知为何却在难得的假日跑来王老五的家里,甚至还擅自订了达美乐披萨,兴高采烈地说了一些让人郁闷的话。看来昨天艾力克斯的葬礼对他影响不小。 客厅有一面不会照到阳光的墙壁。这是为了看电视或电影而空出来的。我们坐在沙发上,手上拿著百威啤酒,佣懒地看著《抢救雷恩大兵》最开头的十五分钟──同盟国联军在奥马哈海滩上被打成碎肉,而且不断发出哀嚎。这个片段是整部电影最精彩的部分,更重要的是,付费电影都可以免费观看开头的前十五分钟,而这个片段,刚好就是免费的。 我们都已经三十岁了,却一点都没长大。至少,在美国的消费主义洗礼下,一点都不像个大人。 「那家伙应该很烦躁吧。」 威廉斯突然丢出这句话。 「是啊。」 「要是他有找我们谈谈,或许就不会变这样了。」 「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 我这么回答。「说得也是。」威廉斯叹了口气说: 「喂,他到底是不是在地狱啊?在那个战场上、在跟我们训练的时候,还有在基地里鬼扯的时候都是吗?」 「会鬼扯的只有你吧。」 我这么说后,威廉斯惊讶地看著我说: 「难道你没听过艾力克斯开的玩笑吗?」 我不禁盯著威廉斯。我的确没听过。 「那家伙常常讲一些低级的笑话耶。」 「你是指,你跟他借小说,结果他拿圣经给你的那次吗?」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指一些有关天主教的习俗、教宗的玩笑。他还会把旧约里的神当成笑话的哏,我和里兰常常笑到肚子痛耶。」 这真的让我很意外。我以为艾力克斯是一个严肃的天主教徒。 「我……没有听过那家伙说那一类的话。」 威廉斯直盯著我看。德军mg机枪连续击发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过了一会儿,威廉斯把百威啤酒空罐丢进垃圾桶。垃圾桶离我们有十英尺,不过啤酒罐漂亮进洞。 「喂,披萨还没来就喝完一罐了。」 仔细回想,艾力克斯所说的话题似乎都离不开神。我不相信有神,但我没有力气、也不会自以为是地强迫信徒接受我的想法。艾力克斯也一样,没有硬拉我去信教。我们经常谈论神、罪、地狱,但同时也都各自抱持著自己的信念。 地狱就在这里。两年前出任务的那个夜晚,并非艾力克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某次在基地休息时,我就听他说过了。那时的艾力克斯指著自己的太阳穴说:「地狱就在这里喔,薛帕德上尉。」他还说:「我们原本就是被创造成要下地狱的。这里的构造会让我们下地狱。」 艾力克斯的头脑里,到底辟建了什么样的地狱,我已经无从得知。不论如何,我猜想艾力克斯一定是为了逃离那个难以逃离的地狱,才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为了不堕入地狱,先一步终结自己的性命。这样的逻辑乍看之下似乎是错乱的,但是艾力克斯总是很严肃地看待这个议题,所以我认为这是有可能成立的。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喔,披萨来了。」 威廉斯去开门,从外送小弟手中接过了披萨。外送小弟拿出了一个携带装置,威廉斯用拇指按压在装置的表面,藉以认证领取者的身分。我与威廉斯的个人资料都存在军方的资料库中,资料库认证了威廉斯的资料后,外送小弟便说了声谢谢离开。 「身为军队的一份子,就不用担心资料的安全性,这样真的轻松多了。」威廉斯一边说,一边走回沙发。这时他嘴里已经在嚼著墨西哥辣椒披萨,他又说:「一般的民间人士连保护个资都要花钱。」 「其实保护个资的费用都包含在社会保险费里了,而且严格说起来,保管我们 资料的人并不是军方,而是外包给民间的资讯安全公司。军方其实是有付钱的。」 「当我到了可以自由支配金钱的年龄时,就已经是军人了。我没有在社会上工作过,所以不知道这些啦。」 「个人认证所需的指纹、视网膜、脑波、脸纹等医疗记录、以及信用状态,都存放在安全伺服器里,而且维持在随时可以存取的状态,以应付各种认证的需求。要达到这些要求,是需要花很多费用的。」 「这就是重点。」威廉斯伸出食指,接著说:「我们的约翰?保罗到底是如何通过认证的?连要吃个墨西哥辣椒披萨都得按大拇指的指纹,更何况是其他的事?在我十岁的时候,所有的事情只要签名就算数,但是现在都得验证指纹啊、视网膜啊、脸纹之类的。约翰?保罗是如何从欧洲跑到非洲、再从非洲到亚洲的呢?」 的确,这让人难以想像。任何人购买机票时都需要经过认证。更重要的是,认证的同时就会从帐户付款,所以只要他拥有个人帐户,就无法逃避认证。 约翰?保罗到底是如何穿梭于各地的内战? 这时,威廉斯的携带型通讯装置有讯息传来。眼前出现了让我难以置信的景象──因为刚刚拿过墨西哥辣椒披萨而变得油腻腻的指尖,就这样直接伸入口袋,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下通话键。虽然说要怎么操作通讯装置是个人的自由,但我在生理上还是无法接受。威廉斯就是这样粗线条的人。 威廉斯一边吸吮著油油的手指,一边与对方通话:「喂。嗯,是的。马上吗……那一个小时以内。」 威廉斯挂断了电话。他又用油腻腻的食指,在墙壁上描绘出呼叫的指令,我对他的少根筋有点不耐烦。他的手指在墙面的奈米薄膜镀层上迅速滑动,接著不知道从哪冒出的虚拟指令面板,滑到他油腻腻的手指旁。 威廉斯触碰了虚拟指令面板的停止键,中断《抢救雷恩大兵》的串流影片播放。我问威廉斯发生了什么事,他叹了一口气。 就在同时,我的通讯装置也发出了震动。于是我从位在屁股的口袋拿出通讯装置。是司令部。 「是召集命令。」 威廉斯这么说。 2 我们收到命令,不能暴露出身分。 所以我和威廉斯遵照国防总部的命令,穿著便服来到华盛顿。 因为别著名牌与勋章的军便服会暴露我们的身分,所以才被要求穿著便服。威廉斯说,要和大人物见面却没有穿制服,感觉有点不自在。只要穿著紧紧包住身体的制服,胸前又挂著一大堆勋章,就不用考虑穿著是否跟得上流行。因为制服就只是制服。如果是便服,就会牵扯到个人的价值观。 我们没有搭乘军机,反而是搭乘民航机前往华盛顿特区。看来高层不论是对内或对外,都不想让人知道我们被徵召了。如果约翰?保罗拥有控制组织的权力,那么他就可能有能力监视情报机关与特种部队的一举一动,最重要的是,高层连对内都想隐瞒,个中必有其他原因。 所以我们在前往华盛顿特区的途中,一直尽力伪装成一般民众。因为上级命令我们不可以搭乘计程车,所以抵达国家机场后,我们改搭乘地下铁来到五角大厦站,与一般职员、参观者一起下车。 我不是第一次来五角大厦,但心情就像是来到都市的乡下人,总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从外表很难判断在五角大厦站下车的乘客,到底谁是一般的参观者,谁是联邦职员。拜活体认证之赐,用穿著来判断一个人的必要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降低许多。 我们的身分认证不在衣服上,也不在鞋子上,而是被保存在资讯安全公司的伺服器中,所以服装的重要性才会降低。 也因为如此,在这里上班的联邦职员与军人都倾向于随意的打扮。至于一般参观者流行的装扮,则属于五角大厦风格,也就是在上个世纪,两个互相仇视、彼此用核弹威吓对方的时代中,喜剧演员所模仿的那个大受欢迎的军事官僚模样。所以,民间人士都会穿著(看起来)很朴素无趣的套装,国防部职员也会打扮成五角大厦风格或者穿得更邋遢,因此从外表根本无法判断某个人到底是不是职员。 我们朝著目的地走去,途中和穿著便服、制服的人,还有几台鸟脚擦身而过。鸟脚代步机像是个活生生、而且会走路的人类下半身,我觉得很恶心。最近几年来,人工肌肉做成的机器人下半身,在面积比较大的办公室里已经是习以为常的风景。这栋五角大厦不是普通的大,它的地板面积足足是帝国大厦的三倍。不过拜五角形构造之赐,移动的距离得以缩短。要到达上级指定的会议室,必须通过几道安全门。我们把手掌贴在门上,接著接受手指的静脉摄影、扫描视网膜、检测耳朵、鼻子、眼睛的形状,完成所有的认证后,才能通过安全门。 我们到达会议室所在的区域。这里的会议室几乎都在使用中,因此门上挂著各式各样的牌子。例如: 「利比亚自由化委员会」 「东欧安定化委员会」 「苏丹问题道德介入准备会」 「对抗恐怖主义资讯统筹会议」 世界上的问题,都在五角大厦的某一个角落中被讨论,并且做出决议。 这些会议讨论的内容,在一般人的眼里显然都算是干涉内政,例如让某一国「自由化」等等。但是,在这里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外交上的「伦理」,大家都很自然地谈论如何插手别国的内政。 在这么多间会议室中,唯有一间挂著「禁止进入」的告示牌。 「这里。」 威廉斯说完,回头看看其他房间的门说: 「『禁止进入』──和其他会议室比起来,还真是个超乎想像的议题啊。」 「因为解决与禁止进入有关的世界议题,是霸权国家的义务啊。」 威廉斯对我的话表达同意: 「你不觉得这很像卡夫卡的风格吗?」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卡夫卡,他耸耸肩说: 「没看过。我只是这样想。」 威廉斯敲了门,房间里传来一名男性的声音。 「先去认证指纹。那个有门的小窗就是认证装置。」 我用拇指在黄绿色的小窗按压后,门锁就被解除了,门也打开一个小缝。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有一群男女正在看色情影片。 这是我踏进房间的第一个印象。但其实墙上萤幕正在播放的是一个穿著拘束衣的黑人影像;一群中年男女原本看得入神,但我们走进来后,便把视线转向我们。在漆黑房间内浮现的好几个脸孔中,有一个是我的长官,也就是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老大──洛克威尔上校。 「喔,他们是g小队的成员。」 老大一边这么说,一边示意我们在空位坐下。围著桌子的男女都已经有点年纪,看来我们是这个房间里最年轻的。一名男子站了起来,开始自我介绍。 他自称是负责情报业务的国防次长。这代表著他是美国国防情报局(dia)的头头,也意味著高阶的文官全都聚集在这里了。构成美国情报网的各个机关,如sa的次长级人物,以及隶属于「参议院情报活动监督委员会」的数名议员,其中还包含国会朝野党团领袖。这群大人物秘密聚集在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看著一名黑人穿著拘束衣的影像,老实说我觉得有点变态。 「这是一个礼拜前拍摄到的画面。」dia开始说明。「这是第四次联合国索马利亚行动(unosom 4)的最新成果。这个男人与去年十月的『黑海大屠杀』事件有关,我们也把他视为第一层级的人物。」 「他被逮捕 了吗?」 我有点惊讶地这么问道。第一层级竟然没有被暗杀?真不像美利坚斩首合众国最近的作风。 「没错。不过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老大回答我。dia点头说: 「逮捕影片中男子的人,是这位艾莉卡?赛尔斯女士。」 坐在dia旁边的女性行礼。威廉斯不解地问: 「这位女士不是军人吧?」 「在人类的历史中,有一种稀有的、由国家独占的组织化暴力,如果只有这种组织可称为『军队』,那么我就不算军人。」 这位女性站了起来,dia则是坐下来,把主要的位置让给她。她的打扮是与一般民间人士相同的五角大厦风格。 「我是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第三企划部经理。」 我很庆幸我刚刚的用词是「他被逮捕了吗?」。如果在一般百姓面前说「没有暗杀他吗?」,就太露骨了。至少在表面上,美利坚合众国政府是不会去暗杀海外重要人士的。 「一开始在拟定unosom 4的计画时,是以外包为前提。」dia帮赛尔斯女士补充说:「在当地执行这项行动的军事势力,几乎都来自民间。除了红十字会或解除武装的联合国和ngo(非政府组织)人员的维安外,实际和当地的武装势力交战并镇压等战争业务,也都是委托给以她的部队为首的民间军事承包业者(pmf)。」 战争业务。 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名词。某些人可能会对这个名词感到厌恶,例如和平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我从这个名词中感受到至今都无法想像的未来,因此很不得体地兴奋起来。我总是对文字太过敏感。 我一边听著dia的发言,一边思考著:没想到有些人参与战争的立场,不是为了民族的认同,也不是为了自己信奉的神明而殉教,就跟披萨店制作披萨、驱虫公司驱除蟑螂一样,只不过是一项业务罢了。既然把战争当成一项业务,当然就可以编列预算、制订计画,还能外包给业者。战争已经从一项国家暴力,演变成可以委托、外包的业务。 战争业务这个名词,彷佛在嘲笑人类历史中所有血淋淋的战事,连我也成了被嘲笑的对象。这意味著,施行战争只不过是一项业务。战争单纯只是份工作。是可预测、可控制的「作业程序」。 创造出这种名词的,是冷战时代的智库。在阐述「核战将会毁灭世界」的思想时,需要这种甚至称得上是冷酷的用语。哈德逊研究所的赫曼?卡恩认为「分析热核战,并将结果化为一连串的报告,是所谓『思考无法思考的事物』」,这个思想几乎与维根斯坦相同。 这就像是一部思考「以百万为单位的死亡」的文学。【注8:路德维希?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哲学家,著作为《逻辑哲学论》,名言为「凡不可说的,就要保持沉默」。】 要把圣经的启示录降为战略、战术等级,需要相当高的话术。这已经成为一种既定的行事模式,我们受到这种官僚式发言的庇佑,也不用让失去家人的孩子,以及洞穴里的尸体浮现在脑海里。 「供给与运送食物、在当地自助餐厅里烹调料理、清洗职员的衣物、兴建新政府的办公大楼、建设辅导民兵回归社会的训练营、建设或营运管理囚禁战犯的监狱。在过去,我们必须到当地建立ghq(司令部),并且找来工兵队,才能完成上述的工作。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把这些工作交由pmf或是联合国认可的ngo执行,但unosom 4则是连作战都完全委托民间办理。」 dia解说完后,朝著艾莉卡?赛尔斯望去。这位pmf的女性接著说: 「在uzosomiv计画中,由美国政府供应联邦等级薪资的,包含军人在内,只有三个人。他们是为了督导我们的决策,而长期驻任在当地。我们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受到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土耳其,以及日本政府的委托,与红十字会、志工、ngo的成员们,还有其他的同业──也就是负责管理后勤的哈里巴顿公司,为了找回索马利亚的和平而共同努力著。」 这时艾莉卡?赛尔斯露出业务员式的笑容说: 「本公司拥有许多前特种作战队员的人才,我们从去年开始提供的专门计画执行业务,也受到非常大的肯定。」 「换句话说,他们和我们一样是食蛇者。」 老大淡淡地这么说。我猜他大概会因为人才被pmf挖角而感到苦恼,但他不是会在这种场合抱怨这些事情的人。我朝艾莉卡?赛尔斯瞥了一眼,但是看不出她到底有没有注意到老大的话语里其实带有嘲讽的意味。 「我们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在九月下旬时,根据调查部门的情报,向美国政府提出一份企划案。业务内容是逮捕第一层级目标──阿夫梅德?哈珊?萨拉德。我们的调查部门曾经向参议院国防预算岁出委员会的委员进行过简报,依据在当地武装势力中拥有的多个可靠情报来源,说明本企划的确是有可行性的。」 赛尔斯女士的说明有如能干的业务一般简洁扼要,但我觉得她的话语是一层覆盖住现实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现实。 前准将的喉咙被割裂时,往墙壁喷洒的一整片血红。 被枪杀后,丢到洞穴里焚烧的男男女女。 后脑上绽放著红花的少女遗体。 她把这些血淋淋的画面,堆叠成企划进行简报,这些乍看之下完全与战争无关的名词,交织成那层东西。他们将战争当成一种生意,并且把战争视为民间的一般工作,这些听起来这些血淋淋的场景彷佛都不存在,战场上似乎也没有人在杀人、没有人被杀。 她竟然能用那些言词,描述著一场好似无人进行杀戮、无人被杀的战争,我感到惊讶、感动与新鲜。 「从岁出委员会的国防预算小型委员会到国防部,他们都沟通过,最后和国防部的特种作战司令部(so)进行讨论。」 dia说明完事情的经过后,老大点头说道: 「我看过简报的资料后,虽然很不甘心,但依然同意这是一个可行的战斗计画。」 「岁出委员会的各位委员批准了这项计画的临时预算,因此我们便编制部队,并付诸实行。在过程中,敝公司完全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发生预期外的突发状况,整个计画可说是顺利完成。」 我再次仔细观看画面中的男子。画面处于暂停状态,左上角显示著时间码与摄影机内建gps所纪录的经纬度。简易侦讯室的白色墙壁死气沉沉,我们的阿夫梅德坐在房间中央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看来影片所呈现的,是刚刚逮捕后的状况。 他看起来非常惊恐。 「这个男子真的是武装势力的重要人物吗?」威廉斯指著画面说道:「这种猴群里的猴王被抓后,应该会大吵大闹地抨击这是非法逮捕或帝国主义的蛮横行为,不至于被逮捕后就害怕到这种程度吧?」 「是的,阿夫梅德?萨拉德在牛津受过教育。所以应该知道我们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不会拷问俘虏,也不会把俘虏五马分尸。」 「那这位阿夫梅德小弟为什么看来这么焦躁不安呢?」 「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dia下了指示后,时间码开始跑动,由此可知影片已经开始播放。由于画面中只有一名穿著拘束衣而动弹不得的囚犯,所以仅靠画面很难判断影片到底是停止还是播放中。位于画面外的侦讯者,用英语跟阿夫梅德说话。 侦讯者:……我们是美利坚合众国所委托的军事代理执行者,你被我们监禁了。我们与美国签订的契约中,包含了不得违反 日内瓦公约的条款。在我们把你引渡给美利坚合众国之前,只要你不使用暴力,我们就绝对不会对你施予不正当的暴力。 阿夫梅德:……这不就是一种不正当的暴力? 侦讯者:我们所做的,是根据联合国第五六〇〇九七号决议,针对索马利亚各武装势力进行停战劝吿。我们的客户,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把上述业务委托给我们,因此我们是在国际的认可下行使武力的。 阿夫梅德:……这是正当的武力行使吗?暴力何时被赋予正当性了? 侦讯者:因为我们的行动受到多数人的认同,不是吗? 阿夫梅德:我们的行为也受到这个国家的许多人认同。我们是在众人的期盼下才做那件事的。 「虽然他的动作与声音都透露出畏怯,但说起话却相当直接。」威廉斯似乎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果然是一个普通的屠杀者,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个相信自己所作所为是『正确』的狂徒。」 「这是当然的。」dia耸耸肩说道:「但是他接下来的发言,开始带有一点文学气息。」 侦讯者:民众也有犯错的时候。例如德国人民在选举中选出了希特勒。 阿夫梅德:那么,这就表示『世界的民众』,也有犯错的可能。 侦讯者:你可是杀了很多同胞的国民喔。 阿夫梅德: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 侦讯者:在这个半年来,有很多人开始相信这个国家潜藏了许多应该被杀的同胞,但我无法相信这样的想法。昨天你才和某位好友笑著谈天,但是今天却杀了他。人类真的能这么轻易地做到吗? 阿夫梅德:……不过,事实上就是这样的结果。 侦讯者:为什么? 阿夫梅德:为什么呢?因为了解有非杀他们不可的理由。 侦讯者:但是在一年前,你的心中还没有这样的观念,不是吗? 阿夫梅德:没错……应该是这样吧。 侦讯者:杀人这样的观念,是能在短短的半年内培养出来的吗?如果是一个人也就罢了,但是你们有许多国民,像邪恶之花绽放那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了憎恨与杀人的观念。 阿夫梅德:……事实就是,这的确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来。我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影片到此结束。 「据说在『黑海大屠杀』中,有四万六千人丧命。」 艾莉卡?赛尔斯淡淡地接著说: 「我们必须记住,这个叫阿夫梅德的男子,在一年前还是索马利亚的和平使者。而且在不久前,索马利亚还处于非常稳定的状态。这是因为他们长久以来持续的内战历史,到二〇〇〇年代左右看起来似乎是落幕了。」 我问道,是哪边的军队介入了索马利亚的内战。很汗颜的是,我最近几乎都没有接触到与索马利亚有关的讯息。我总是忙著执行任务、吃披萨、观赏《抢救雷恩大兵》的前十五分钟,所以除了执行任务的相关知识外,顶多只会从与「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来了解世界。 「没有军队介入,索马利亚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终止内战的。该国的惨剧始于一九七〇年代,在九〇年代转趋激烈,国际社会一度想插手索马利亚境内的惨状,于是你们的前辈──特殊作战群在波斯湾战争后介入索马利亚内战,结果惨败,在其中的重要成员阵亡后,尸体还被搬到摩加迪休游街示众,这一幕经由电视传遍了世界,而柯林顿总统也因为这项重大挫败,决定退出这个位于非洲的棘手区域。九一一事件之后,虽然国际社会也怀疑索马利亚可能已成为盖达组织的温床,但是对于阿富汗与伊拉克的干预行动,让大家又忘了索马利亚。此后,世界彻底忘记了索马利亚,对那里发生的惨剧视而不见,直到最近事情才有改观。」 这就是被世界「遗忘」的地区。在广大的网路汪洋中,充满了海浪的巨响,索马利亚的悲鸣相较之下过于微弱,因此并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里。有几个国家曾经呼喊著:「请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但却没有获得任何人的眷顾,于是这几个国家只能静静地迈向死亡。 「但是在二〇一〇年代的前半,索马利亚开始凭藉自己的力量,重建自己的文明。」 老大突然冒出声音,我有点惊讶地看了看他。他露出腼腆的笑容说: 「一九九三年时,我人就在摩加迪休。我曾是三角洲部队的成员。黑鹰直升机坠机时,我从无线电中听到了整个过程。换句话说,我就是赛尔斯小姐口中的『失败的前辈』之一喔。」 「真不好意思,失礼了。」 艾莉卡?赛尔斯低头道歉。老大挥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接著说: 「唉呀,那的确是一次失败的任务啊。但那不是军事上的失败,而是政治上的失败。我们在那失败之后,依然持续关注索马利亚的情势。只不过有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有捐捐钱罢了。就我所知,索马利亚从二〇一〇年代起,就开始自主回收ak步枪与火箭推进榴弹(rpg),并且重建学校与警察体制,建构法院与行政机关,显示他们想把自己从混乱中拯救出来。哲学家霍布斯曾说,人们会陷入一种『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而有一个男人,用宁静但充满热诚的态度,想要证明霍布斯的话是错的。带领索马利亚人重建国家的,也就是他。」 「他就是阿夫梅德?哈珊?萨拉德。」 我听到这个事实,并不觉得惊讶。只是有些许悲伤,我的感情一片空洞。过去有太多男人,一开始为了小孩、女人、贫穷者、饥饿者、乃至于全部的弱势者而战斗,但当他们获得权力后,就变成了独裁者,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因此我无法对这家常便饭感到惊讶,也无法为此感叹。 「虽然那是一个艰困的工作,但阿夫梅德与他带领的团队,成功为索马利亚创造了和平。索马利亚全体国民曾经有一度深刻体认到,不管再怎么穷、再怎么饿,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舍弃的。在那段时期,孩子们都会上学并学习写字。而且路上也看不到安装著机关枪的车辆,是一个让大家都能安心睡觉的国家。 接下来,索马利亚进入了解决贫穷问题的阶段。」 「索马利亚的资源丰富吗?」 威廉斯问道。艾莉卡?赛尔斯摇摇头,说: 「几乎没有资源。虽说或许当地还有尚未发现的资源,但根据索马利亚在上个世纪末进行的最后一次调查的结果,国际社会断定他们完全没有可以卖到国外的资源,包含石油、矿物、农作物等等。」 「真的是无计可施啊。」 「只要有人民,就不会无路可走。」艾莉卡?赛尔斯耸耸肩:「只要有人民,就可以贩卖劳力。联合国为了解决国际贫困问题,发表了千禧计画。这项计画帮助多个没有资源也不适合发展农业的国家成功重建。非洲也有其独有的自然景观,所以发展观光业也是一个选项。问题是……」 「因为长年的内战,所以没有人愿意在那种国家投资,也没有人愿意去那种国家观光,对吧?」 威廉斯打断了艾莉卡?赛尔斯的话这么说。 「你说得没错。」 赛尔斯说完,以眼神向dia徵询意见。dia点点头,并站起身来。 「谢谢你的说明,赛尔斯小姐。接下来我们要进行内部讨论。」 「我了解了。各位,那我告辞了。」 pmf的代表对我们行礼致意后,就退出了会议室。在门完全关上前,所有的人都目送著五角大厦风格的背影离去。 「接下来由我进行说明。」 dia这么说完后咳了一声。因为他的动作实在太像在演戏,所以我瞬间感到有一 股笑意上来,但必须忍住。 「索马利亚人为了清白、正当、和平地过生活,因此舍弃了武器,却面临极度的贫困。他们必须扭转内战给世人带来的负面印象。必须让世人知道,这里是值得投资的地方、这里的人民是受过教育且愿意工作的文明人。此外,他们还要告诉全世界,来这里观光是安全的。上述的目标,在一年前几乎都达成了,但是光只有达成是不够的。索马利亚还需要设法让世界知道他们所做到的成果。」 「透过公关公司吗?」 我问道。dia点头回答: 「没错,公关公司会大大左右国家的形象。阿夫梅德曾在牛津学习过国际政治,所以他很清楚公关公司的必要性,例如波士尼亚与赫塞哥维纳的纷争。」 世界上有一种援军叫做「希望」,人们很容易对它效忠,却很难驱使它。不知道是哪一本书上写道,要真正驱动这个名为「希望」的东西,必须先让美国的国民知道。接著要让华府的政 治家以及网路记者知道,最后还要驱使院外游说者。在这里面扮演关键角色的,就是以国家为客户的公关专家。 在华盛顿召开记者会。让阁员在美国的网路上现身。让客户与美国政府的高层见面,在诉说窘困的现况时,请记者撰写成报导。这么一来,「名为希望的援军」(或许)就会开始启动。 「总之,阿夫梅德明白,必须让全世界知道索马利亚的状况。他必须让世人知道,索马利亚的国民是很优秀的,而且他们都愿意停止战争并朝进步的方向迈进。还要让国际社会知道,索马利亚虽然愿意改善自己的国家,但却很贫穷。因此,阿夫梅德找上了一个曾任职于公关公司的男人,来担任索马利亚政府的文化宣传顾问。」 我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那个男人就是约翰?保罗吧。」 现场的所有人,包含威廉斯在内,都转头望向我。虽然我不是刻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但是我预测对话的能力似乎让他们吃了一惊。 「没错,就是约翰?保罗。他进入索马利亚以后做了什么事,薛帕德你应该知道了吧?」 请各位想像一下,这里发生了一件杀人事件,而国家则是人格上的「犯人」。 如果记者访问犯人的邻居,那么她会这样回答:「他是一个很亲切的人,都会按时倒垃圾。我完全看不出他是会做这种坏事的人。」 现在的状况,就像是这样。我顺著dia的话接著说: 「是的,换句话说,索马利亚的现况就是一片混乱。他们在短时间内,就让国家重新回到过去的乱象。霍布斯所说的『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战争』已经开始了。那里陷入混沌。所有的国民分为杀人的一方,与被杀的一方。而且──」 「在黑海的沙滩上,倒卧著无数索马利亚人的尸体,宛如迷路而搁浅的海豚般。」 威廉斯用这段话为整件事下了结论。会议室的气氛显得非常凝重。 约翰?保罗。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他不是徘徊于内战地区的奇怪观光客。从我们收到暗杀指令的那一刻起,决定要暗杀他的高层就已经知道他的底细,却没有告知执行任务的我们。 上级从未告诉我们,这个我们数度暗杀失败的男人,在世界各地引发了大屠杀。 这个男人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因为不明原因陷入混乱。 这个男人每到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就会有无数条无辜的生命因为不明原因而被剥夺。 「这些事情都是在短短半年内发生的。」dia继续说。「很幸运地,这些迈入和平但依然不受瞩目的国家,在发生大屠杀后的发展都是正向的。例如引起国际社会的讨论、选举总统等。但是美国的快速反应部队,已经为了处理世界各地的内战、恐怖事件、民族纷争而应接不暇了。这就是为什么美国的军政在迈入近代后,首次把军事业务大规模外包。」 「美军已经分身乏术了。这几年来,世界各地的纷争与残暴行为,异常快速地增加。」议员团中的某一位议员说。「那些国家拥有痛苦的过去,原本已经开始走向重建,却突然在短时间内变得比以前更糟。他们原本没有任何动乱的徵兆,突然间就产生了种族冲突。我们委托各大智库进行分析,但没有人能找出原因。」 「但是各位应该早就知道答案了吧?」 我这么说。 「在我们第一次接到约翰?保罗暗杀命令的那个作战之前,就知道了吧。」 现场没有人开口。 我没有转动头部,只用眼神扫过坐在会议室桌子前的所有男女。 他们都面无表情,但视线不断地四处飘移,彷佛像是在寻找作为祭品的羊只,这让我感到非常可笑。在华盛顿的力学中,在这种的气氛下再度开口是很严重的,有时甚至会没命。 过了一会儿,一名穿著蓝色套装的女性,打破了这种华盛顿式的、隐讳的沉默。 「是的。在委托特种作战司令部执行暗杀之前,我们好几次尝试著逮捕约翰?保罗。」 「你刚刚说『我们』,那你是谁?」 威廉斯用手指著她问。这位女性似乎稍稍被威廉斯不礼貌的态度吓到,但是老大与主持这场会议的dia却什么都没说。 「我隶属于cia。海外就像我们的庭院一样。」 「海外不是cia的庭院,也不是美国的庭院。是魑魅魍魉张狂跋扈的、名为世界的混沌。就是因为有刚才的想法,你们才会失败。」 威廉斯的语气冷酷平静,不带任何情感如此说道。他一向很讨厌外行人。这时老大出声制止: 「注意你的用词。」 「抱歉,失礼了。但是讲到失礼,她不仅对世界失礼,也对我们失礼。」 威廉斯耸耸肩,一副根本没错的样子。他大概觉得,在海外作战的其实是我们,而不是cia。cia把自己在海外的所作所为称为「准军事活动」,但是那只不过是模仿战争的办家家酒罢了,根本没资格把世界称为自己的「庭院」。 在dia的催促下,cia继续面不改色地说下去。 「您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一直想逮捕约翰?保罗,但是都失败了。在当时那个阶段,我们还未完全确定世界各地的屠杀是由他所煽动。当初只是怀疑他和一些动乱地区的屠杀行为似乎有某种关连。 又过了一段时间,世界陷入混乱的速度开始加快,而且根据我们获得的各项情报,确定约翰?保罗就是那些屠杀事件发生的原因。」 在cia袖手旁观时,约翰?保罗所引发的战争与屠杀,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丧生。 在我们没有成功暗杀那男人的两年内,不知道他夺走了多少条人命。 他独自一人穿梭于世界各地,造成这么多起大屠杀。他进入一些小国的武装势力的权力核心,并且在人们的耳边低语,最后就如魔法一般,造成堆积成山的尸体。 真的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吗? 我想起了两年前,在杀死那名担任「国防部长」的前准将时的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国家会变成这样?」那不是因为悔恨而说出的话,在修辞上也不是问句。那名前准将是真的搞不清楚为什么。屠杀是他发起的,动机与目的也很明确,但他依然忍不住想问为什么。 刚刚那段影片中的阿夫梅德,也露出和前准将一样的表情。 「那么,进入正题吧?」 我向老大如此问道。老大把扁帽重新戴好,并以眼神徵询大家的同意。全体表示同意后,上校沉默了一会,用平稳的语气说: 「我们要暗杀约翰 ?保罗。」 「这个结论跟以前一样啊!」 威廉斯皱著眉。虽然我也露出「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但我听出老大话中有话。 「是要追踪他吗?」 「没错。」 追踪。我们要去追踪约翰?保罗,并把他找出来。我们要根据美国情报体系掌握的资料,带著最新的装备潜进陷入动荡的地区,而行动也是以小组为单位。 「我们认为约翰?保罗目前潜伏在欧洲。我们情报部队在所有暗杀任务中,都立下莫大的战功,唯一的例外就是约翰?保罗的暗杀任务。你们g小队的战功尤其杰出。」 「是要我们去当间谍吗?」 「没错。」cia说。「虽然很不甘愿,但还是必须承认,我们不像你们那么惯于杀人,而且也没有像你这么健壮的成员。把暗杀工作交给当地的激进派也是一个选项,但是这是高机密性的任务,而且必须力求任务成功,所以不能假手他人。在过去,这些任务都是由绿扁帽部队或三角洲部队负责,但是现在,你们情报部队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才是这方面的专家。」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次预防性的任务。」 上校转过来面对我们,继续说道: 「之前所有的任务,都是情报单位在屠杀发生后,判断约翰?保罗在当地,接著才把我们的人送去执行暗杀。所以我们总是慢了一步,就好像警察总是在案发之后才抵达现场一样。 但是,这次的行动虽然是追踪约翰?保罗,但他并不是机会目标。当你们发现他,或是找到了暗杀的机会,也不要立即杀他,你们必须查明他现在是否在某处酝酿大屠杀。」 「我会任命你们为情报参谋(j2),同时暂时隶属于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情报部门。」 dia接著这么说。参谋长联席会议的情报部门,以及隶属dia的参谋情报部,已经被整合在一起。 「换句话说,我们要归你指挥。」 「虽然你们隶属于j2,但情报部队与dia是共同作战,所以我还是能全面支援你们。这是重要的任务。我们是深受信任的喔。」 老大说完,轻拍我的肩膀,说: 「能阻止屠杀再次发生的人,就只有你们了。或许在我们谈话的当下,约翰?保罗正在打算让地球上的某个国家堕入地狱。」 3 一堆尸体。 地面上的大坑洞就像是巨人的锅子,一群被烧焦的人们像豆子一样被紧密地铺在锅子上。 在哺乳类动物中,人类算是皮下脂肪比较多的,所以只要把人丢到这种锅状的空间中加热,人皮就会被烤得酥脆,还会飘出香气。人体被烤熟的气味之所以让人觉得恶心,是因为肉以外的其他部分也一起被烤熟了。除了靴子、衬衫以外,头发被烤焦后也会产生臭味。如果没有那些人肉以外的部分,那么人类烤熟后的气味,应该与其他滴著肉汁的兽肉香气差不了多少。 我一边想著,一边坐在还散发著热气的坑洞边缘,盯著人肉被慢慢烤焦。我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想法,这些人肉要煮给谁吃?这时,其中一具尸体突然张开了被烤得乾裂的眼皮。她的头盖骨、皮肤、肌肉都因为被烤乾而收缩,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睁大眼睛的吸血鬼。 「我正在被烤著。」 母亲凝视著自己的手这么说。我点头回答: 「嗯,好像北京烤鸭喔。」 「吃起来可能味道不错喔。」 母亲笑著说。她的双颊因为被烧烤过而变得僵硬,皮肤上还出现了裂痕,看起来就像是油漆剥落的墙面。我好奇地观察她的脸颊,然后说: 「我看了以后,真的感觉到妈妈是一个物品耶。」 「真失礼,你不也是个出色的物质吗?」母亲露出了怒容说:「如果尸体『只不过』是物质,那活生生的人也『只不过』是物品呀。」 「是这样吗?在日常生活中把威廉斯当成马克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是啊,总有一天你要接受这个事实喔。」 军用机缓缓地用极低的高度飞过黄色天空。看起来就像是从我的身边经过的鲸鱼腹部。破碎的枪声断断续续响起,这附近的空气弥漫著火药的臭味。 「接受自己只是物质吗?」 「是接受自己只是一团肉喔。我的儿子啊,就是因为你老说自己是无神论者,所以才一直无法接受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笑了。我的儿子。我很怀念这个称呼。妈妈活著的时候,常常这样叫我。她常常说我是个做事不牢靠的孩子。 「我只不过是肉,我只是被一团肉所支配……」 「尽管放心吧,你是一团肉,并不代表你就会被牢狱所困。」 我点头表示同意,因为妈妈说的总是对的。妈妈叫我放心,那么我就不需要担心了。 「你看,有人来迎接你了。」 一阵唧唧唧的声音传来。有一台客机垂直缓慢降下。生长在坑洞旁的树木都因为风压而东倒西歪。我举起手阻挡朝我飞来的尘埃与垃圾。飞机的舱门打开后,威廉斯挥著手呼唤我。 「再见啰,妈妈。」 「再见。」 我用力地挥手,和焦黑的母亲道别。 母亲也对我挥著她那烧得跟针一样细的手。 飞机开始上升,我把可后躺座椅的椅背向后推倒,当我躺下进入梦乡时,只见装满尸体的锅子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愈来愈小,死者的国度也变成了遥远的彼方。 我在死者之国的飞机上睡著,在生者之国的飞机上醒来。 在艾力克斯刚刚死去时,我很常看见「死者的国度」。因为看见的频率明显地大量增加,所以我一度考虑要找军队里的谘商师谈一谈,但这似乎不会妨碍我执行任务,所以想想便作罢。也因为如此,我在入夜后经常受邀到死者的国度。 母亲总是告诉我一些事情,但故事本身的结构,其实与我小时候在家里生活的景象没有什么不同。爸爸走了以后,母亲没有再婚,一手把我扶养长大。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很多事情。我对文学有兴趣,还有一段时间迷上了电影,都是受了妈妈的影响。所以「死者的国度」里的气氛,可说是直接复制我和妈妈一起吃晚餐时的气氛、或是我和妈妈一起待在客厅时的气氛。当然,前提是先不论这些场景中的异样感。 妈妈总是紧盯著我。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害怕我可能随时会从她眼前消失。因为人类会在完全无法理解的情况下,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爸爸一样。因此妈妈对此心存恐惧。 我从小时候就注意到妈妈的恐惧,所以也尽量不让妈妈担心。我变成一个细心的孩子。在与别人讲话时,会特别注意对方的言辞和一举一动,避免卷入纷争之中。如果惹上了麻烦,也绝对不会让妈妈知道。总之,我的原则就是,不要让妈妈心生恐惧。我一直在努力证明,我不会有一天突然不见。从小时候到进入大学为止,我一直遵守著这个最高原则。 我从军后,因为受够了过去一直遵守这个原则的自己,所以希望能进入特种部队。在当时,情报部队是刚刚设立的军种,而我选择刚出炉的特种部队,并通过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二的测验。不可思议的是,妈妈对我的选择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她只是微笑著对我说:「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结果,像爸爸一样突然消失的人,不是从事危险任务的我,而是一直担心我会突然消失的妈妈。现在,妈妈的肉体长眠于华盛顿的墓地中,而她的灵魂总是在夜晚,从「死者的国度」过来找我说话。 我睁开眼睛后,死者的国度瞬间消失不见,飞机也开 始准备降落。 我从窗户向外看,机翼的翼面就像侵入鞘一样,表面出现了微小波浪。整片机翼会适时折弯或扭曲,以吸收不稳定的气流,使飞机保持稳定。 要覆盖住巨无霸客机的巨大翼面,不知道需要多少肌肉?我想把这台肌肉客机的表面镀膜全部剥下,看看被肌肉纤维覆盖住的机翼。我想用刀子将机翼割裂,看看血液从肌肉中喷出。 我喝下时区同步剂,以重新设定睡眠的周期。这就像女性吃药控制排卵期一样。我不想带著因为时差而疲惫不堪的脸,去见已经先抵达目的地的威廉斯。 肌肉客机轻柔地降落在鲁济涅机场的跑道上。机翼形成弯曲状,以大幅吸收推力向量,这个景象让人有点不安。这个动作就像小鸟要降落在树枝上时,翼面朝向前方,宛如要包住某个东西一样。因为肌肉客机拥有上述的制动系统,所以能够进行短距离降落,但乘客承受的重力负担却小得惊人。这是因为座椅内的高分子材料可藉由通电使材质改变,并转变为缓冲撞击专用模式。接著,乘客的身体会沉入外观有如洋菇的座椅中,当座椅恢复为原来的质感时,我看到空服人员对我露出微笑,并引导乘客们走向登机梯。我和一般观光客一样,享受了一趟舒适的空中旅程,同时心想,这和搭乘外型奇特的隐形输送机真是有天壤之别。 布拉格。人称文化之都、百塔之城。 我从鲁济涅搭乘地下铁进入满是阴霾的城市。 威廉斯一边看著倒映在伏尔塔瓦河中的黄色云彩,一边说:「选择在查里大桥会合真是失策。这里人太多了,我花了好多时间才找到你。」 我对威廉斯点点头。他迟到完全不找藉口,而是单刀直入,这我一点也不讶异。查里大桥上的观光客真的很多,彷佛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一起决定要把它压垮一样。 但是,威廉斯和我都是特种部队的成员。长久以来,我们的工作一直都是在一大群武装势力的士兵中找出暗杀对象,就有如在玩「威利在哪里?」的游戏。找人与杀人都是我们最擅长的,所以威廉斯迟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单纯是因为他很懒散。由于他老是迟到,如果每回都要瞎扯理由,那我跟他一搭一唱,就会没完没了。 我问威廉斯状况如何。他似乎因为我没有吐槽他的单刀直入而感到失望,所以皱起了眉头。 「还可以啦。任务已经差不多结束了。」 「差不多结束了?你不是只比我早到两天而已吗?」 「我刚刚就是在等你这个反应耶。」 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我们大老远跑来布拉格是为了搞笑吗?」 「说是搞笑也没错啦。我到达这里后,发现约翰?保罗已经不见了。」 这次是上头的大人物们倾全力要完成的任务,所有事前的预估应该都有一定的准确度才对,但约翰?保罗却不在这里,我不能说自己没有为此感到惊讶。然而这样的状况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 「一开始就不在这里吗?」 「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在星巴克与cia的人见到面了。他跟我说:『对不起,我把约翰?保罗跟丢了。』那个cia的人员是一个刚从哈佛毕业的蠢蛋,连捷克语的报纸都看不懂,就被派驻到这里的大使馆。」 「派这家伙来跟监的cia,也真是够了。」 我叹了口气,但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眼前的事情只不过再次证明了cia是冷战时期的遗物罢了。许多原本是cia该处理的业务,现在都已经归我们情报部队管辖。 「不是有很多军事小说都会出现一些能力很强的官僚组织吗?我只要每次看到有人出纰漏,都觉得这种小说应该全部禁止出版。」 威廉斯的口气听起来是真的生气了。我一边想著「cia总算陷入人才不足的窘境了」,一边看著排列在桥上的天主教圣人像。我身旁的雕像和其他的圣人像不太一样。看起来像是有一群「黑泽明电影」中留著奇妙发型的武士,在支撑他的脚。查里大桥上有许多尊耶稣会的雕像。这座雕像所刻画的人物,也许是前往日本传教的天主教传教士吧。 这位圣人是如何在一个语言不通的国家,对日本人诉说著自己所信仰的事物?他是把god翻译成什么词呢?而这个词,对日本人来说,原本是代表什么意义呢?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我只是在想,一个cia的年轻人,在语言不通的国家工作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们应该派一个懂捷克语的人来啦。真是的。」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这么问道,于是威廉斯耸耸肩说: 「约翰?保罗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只好跟踪她了。」 「原来他有女朋友啊。」 「约翰?保罗曾经出现在她家。所以她就被美国的情报网掌握了。」 「如果早一点开始监视,那早就能逮到他了。」 「cia说他们一直在跟监约翰?保罗。但我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认真跟监。总之,根据他们的说法,自从开始跟监之后,第一次看到约翰?保罗去找那个女人。」 「约翰?保罗可能已经离开捷克了?」 「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id不会被任何机场侦测到。他可能还在捷克境内,也可能离开捷克了。所以我们只好监视那个女人,赌他可能还会回来。」 威廉斯一脸忧郁地说著。的确,我们能做的就只剩这个了,但这不是我和威廉斯感兴趣的工作。 「等待约翰?保罗。这很像卡夫卡的风格啊。」 威廉斯突然说了这句带有文学气息、但和自己很不搭调的话,所以我指出了两个错误。 「第一,如果你要说的是《等待果陀》,那不是卡夫卡的作品,是贝克特的。还有一点,在整出戏剧中,果陀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只是等待果陀的人不停在谈论果陀。我想要说的是,别说出这么不吉利的比喻。」 「反正没道理的事情全推给卡夫卡就对了。」 威廉斯这么说。 4 在某个早晨,葛雷高尔?萨姆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有毒昆虫。 卡夫卡用德语写下这段文字。 在过去,哈布斯堡王朝曾经一度想让德语成为捷克的语言。后来在官方语言政策的主导下,捷克政治核心的语言也改为德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奥匈帝国没落,后来在共产主义下,捷克与斯洛伐克组成了共和国。 所以捷克境内有贩卖德语的地图,也有些居民依然使用斯洛伐克语。斯洛伐克语与捷克语非常接近,两者甚至还能相当程度地互通。此外,有些长者在说著捷克语时,也会混用一些德语名词。 因为上述原因,捷克境内目前仍保有三种语言。官方语言当然是捷克语,但是各个语言对每处风景名胜有著完全不同的称呼,当观光客来到歌剧院等场所时,总是感到很疑惑。 标示著多个国家语言的建筑物。 说著多种语言的当地老人。 对外国人来说,要听懂捷克语原本就很难了。如果再掺杂著德语与斯洛伐克语,那么更是难上加难。 「的确,捷克语或许比其他语言稍微难学一点。」 露西亚?修克罗普一边这么说明,一边把红茶递给我。 「基本上,捷克语和俄语、斯洛伐克语都属于斯拉夫语圈。斯拉夫语圈的特徵是,每个语词在不同的状况,会有非常多种的词形变化。有些词的词形变化甚至超过两百种。」 「那么要学会一个单字,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啰?」 我一边把柠檬放到红茶中,一边问。 「我举的是最夸张的例子。」露西亚笑著回答:「捷克语比起词形变化,可以自由置换的语顺和难以发出的重音更加困难。来这里学捷克语的,都是从外国派驻到这里工作的人的家人,大家似乎都觉得发音非常困难。」 「原来如此。」 「像这种与人沟通有关的教育课程,包含语言学在内,依然有一些部分难以透过网路来进行教学。像发音技巧之类的,没有与老师面对面学习就很难学会的部分还不少。」 事实上,用网路封存档案来学习当地的语言,不能称得上是一种有效率的方式。语言只不过是一种沟通的工具。即使我们最近愈来愈常用虚拟现实感来进行模拟训练,但在学习语言的领域中,我们依然被安排与老师进行面对面的学习。 露西亚?修克罗普以教导外国人捷克语为生。她的住家兼教室,位于远离布拉格市中心的一座古老建筑内,在这个稍大的客厅中,学生们正在向这位女性学习捷克语。 「是啊。而且老师你英语也很流利耶。不像有的老师不太会说我们国家的语言,所以我们很放心。」 「因为英语在现在是称霸世界的语言啊。」 不可思议的是,露西亚这么说完后,露出了笑容,并未动怒。没有比在外国提到美国的霸权更让人感到不耐,但是她却没有因此出现负面情绪。 「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根据我最近看过的一份代理商流量分析报告,最勤于在网路上写日记的是日本人。因为那个国家的国民在现实生活中很压抑自己的感情,所以才在网路上寻求解放。」 我伪装成刚到这里任职的广告代理商员工。广告代理商的工作,是在网路上开拓张贴广告的空间。例如在一个很美丽且协调的网页中,插入一张正在吃著减肥药丸,而且皮肤散发著奇妙光泽的女性照片;或是在影片与影片之间,插入某个诊所的人气谘商师露出著慈爱笑容的画面。不论是日本人写的日记,或是美国人写的日记,都会被均等地贴上这些广告。 「嗯,是啊。我没有把自己的过去纪录下来的习惯,所以不太清楚在网路上写日记是怎么一回事。但如果写日记真的是最大的网路流量,就表示网路上充满著描绘人生的语句。」 「你写过日记吗?」 我开启这个话题,是想试著引导露西亚谈谈自己的过去。 「有啊。在很久以前写过呀。」 「那你是在哪里学英语的呢?」 「在美国学的。我也曾经学过语言学。」 「是喔。那你是语言的专家啰?」 「不,如果我真的是语言专家,那我的人际关系应该会更好,而且现在应该也会掳获一、两个男人,和他们如胶似漆或分分合合。可惜事与愿违,我学的是语言的骨干,而不是有如肌肉的文法。」 「荷姆斯基的理论的确很难跟肉感沾上边。」 「一般人应该对荷姆斯基的理论没有特别的感觉。但是世界上还是有极少数人觉得荷姆斯基的话很性感喔。例如我就是其中之一。」 露西亚又笑了。我觉得她是一个很爱笑的人。虽然她总是浅浅地微笑,但看起来不像是礼貌性的笑容,而是因为她打从心底喜欢用语言与人沟通。露西亚露出笑容的时候看起来很年轻,一点都不像三十三岁。在灯光比较昏暗的场所,若说她是十几岁的少女,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 「你是在美国的哪里念书呢?」 「是在麻萨诸塞州。」 「是麻省理工学院吗?好厉害喔,你是精英耶。」 虽然我早就知道她的经历了,但依然要装出很惊讶的样子,以免被对方察觉。像这种高超的说谎技巧,应该算是间谍必备的技能。不过老实说,我不确定我的技术到底够不够高明。 「我会去那里,单纯是因为有些东西只有在那里才学得到。」 「那么你在麻省是从事哪方面的研究呢?」 原本很流畅的谈话,到这里停了下来。虽然露西亚没有露出警戒的神色,但她的内心可能已经对我问了这么多感到讶异。 过了一会儿,露西亚一边慎选自己的用词,一边谨慎地回答: 「该怎么说呢……我的研究就是,语言到底会对人类的行为造成什么影响。」 「这是不是就像某些人所说的,人类的现实世界是由语言所构成的。例如爱斯基摩人会用二十种名词来描述雪。」 「真是令人怀念的萨丕尔─沃夫假说【注9:由萨丕尔及沃夫所提出,认为人类的思考模式受到其使用语言的影响,也就是语言决定思维。而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也会因此出现认知的差异】呢。不,两者是不一样的。」 露西亚的脸又再度浮现笑容,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这不只是因为我担心她起了疑心,也是不想看到她皱眉头。她真的是一位笑起来很美丽的女性。 「那种说法其实就像是没有根据的都市传说。形容雪的名词原本没有那么多,但这个说法在经过口耳相传后,名词的数量却增加了。鲍亚士在一开始触及这个议题时,形容雪的名词只有四个。沃夫写论文时变成了七个。后来随著杂志、广播、电视先后报导这个议题,因纽特人口中『描述』雪的名词又变得更多。但是根据实际调查后发现,描述雪的名词其实连一打都不到。所以,英语中描述雪的词,其实并不会少于因纽特语。」【注10:法兰兹?鲍亚士,被誉为「美国人类学之父」。一八八三年前往巴芬岛从事地理学研究,探讨自然环境对于当地因纽特人(inuit)迁移的影响,并撰写成《中央爱斯基摩人》;注11:因纽特人为爱斯基摩人的一个分支,其使用的语言为因纽特语。】 我之前完全不晓得。这已经成为一个有名的冷知识。有些喜欢假装自己懂很多的人,总是会把这个冷知识当成聊天的话题。例如:「在因纽特语中,有一百种词汇来描绘雪耶。这应该是因为因纽特人是生活在被雪包围的环境中吧!他们认知的现实和我们的现实是不一样的喔。」这样的文化基因(meme)【注12:类似人类的基因,是决定文化传播的单位】把爱装懂的人当成传播工具,在鸡尾酒酒吧之间口耳相传,最后的结果就是,爱斯基摩人用来描述雪的词汇,被膨胀成一个很夸张的数字。 这个连锁效应的末端,到底会把爱斯基摩人描述雪的语汇说成多少个呢? 「事实上,人类对现实的认知,跟语言没什么关系。不论身处何处,在哪里长大,现实都不会模糊到受言语所左右。人类的思考是比语言先产生作用的。」 「可是我都是用英语在思考耶。」 「那是因为,语言被包含在你所思考的现实之中。人思考的对象有诸多元素,语言是其中之一。语言只是思考对象,而不是一个大于思考的框架。这就好比,我们不能说『因为河狸是牙齿相当进化的生物,所以它们一定是用牙齿在思考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 我真的对她所说的感到佩服。的确,有些想法是很有吸引力的,例如「现实是被语言控制的」、「人类会因为使用的语言不同而感受到不同的现实」、「人类都是透过名为语言的滤镜,在感知著这个世界」。然而,我总是觉得以上那些说法怪怪的。高中的英文老师很得意地告诉我们,用爱斯基摩语描述雪的那件事──当时他的说法是二十个──但是对我而言,语言是一个在自我本体外的实体,因为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很难想像语言会对自己的人格造成影响。 「你觉得,数学家与理论物理学家是如何思考的呢?」 她这么问,因此我回答,应该是用 第三部 1 布拉格陷入混乱,就好像被台风扫过一样。 因为暴徒向警察施暴,所以城内多处的石砖剥落。在赤裸的历史痕迹下方,可以看到鲜红色的人工肌肉正在搏动著,其表面上覆盖著有如网络的血管。 我漫不经心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在历史悠久的建筑墙面上,原本有著代理商设立的奈米薄膜广告,但暴徒已把那些薄膜剥下,放火焚烧。街道上有多处正在冒著黑烟,但却看不到半个暴徒的身影。彷佛大家出来施暴后,便跟随著哈梅尔的吹笛人一同离开了。 裸露在街道上的红色肌肉,为灰色的街道増添了色彩。我试著用鞋底踏了踏人工肌肉。虽然坚硬,但依然拥有活体生物应有的弹性,因此我的膝盖被弹了回来。 我向郊外走去,一边注意不要踩入剥落的石砖间的缝隙。暴徒离去之后,这个街道上只剩下文明的残渣,我觉得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座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或许,整个欧洲也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离开了布拉格的街道,来到郊外,眼前是一片延绵到地平线彼端的红色草原。 「怎么了,我的儿子啊。」 天上传来了这个声音。我抬头往上看,发现草地上耸立著一个巨大的物体。那是巨无霸客机的机翼。机翼插在地面上,有如一座高塔,白色的翼面已经剥落,裸露出鲜红的人工肌肉。 「这里喔,这里。」 我朝著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个有如人工肌肉般全身鲜红的人,一瞬间认不出她是谁,但过了一会儿,我确定她是我的妈妈。她全身皮肤和机翼一样已经剥离,并露出鲜红色的肌肉。 这时我才注意到,延伸到地平线彼端的红色草原上,并排地掩埋数具侵入鞘。侵入鞘表面的黑色迷彩镀膜已经剥落,内部的人工肌肉群暴露在空气中。部分肌肉从侵入鞘上掉落下来,鲜红且细致的续维在风中摇动,在我看来,有如一团红色的海草在那儿摇曳。 「妈妈,你的皮都被剥掉了耶。」 我说完,妈妈耸耸肩回答: 「因为我在核爆中被烧成这个样子啊。」 「妈妈应该是死在华盛顿才对啊。是被我杀死的。」 「杀死我的是车子。终结我生命的是医生。我的儿子啊,杀死我的不是你啊。」 「可是只要机器继续运作,妈妈就能继续活著。」 「那种状态还能算是活著……别开玩笑了。」 「可是你的心脏还在跳呀。」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妈妈……有一种说法是,只要心脏还在跳,几个内脏便还有功能,这就算是活著。可是我觉得这种想法很落伍。」 「是啊,真的很落伍。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思维了。」 母亲面露哀伤地微笑。我看到妈妈的脸后,弄懂了人的肌肉是如何移动,才让脸部形成名为微笑的状态。 「不过,你烦恼的应该不是生与死的界线吧。不是吗……」 我摇摇头。 「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不是我杀了妈妈。妈妈,告诉我,在我进行认证,并说了yes的那个当下,你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是在谈论罪吧?」母亲点头说:「你做得很好喔。你为了我,做了一个困难的决定。关掉自己母亲的维生装置。停止供给维持自己母亲生命的奈米机器。把自己母亲放进棺材里。这对你来说真的是很痛苦的决定,但你是为了我才不得不这么做的。」 「真的是这样吗……妈妈。」 「当然不是。」 妈妈冷冷地说: 「你希望我那样说,对不对?没有人知道真相。更何况我已经死了。」 我开始感到害怕。母亲突然变得很残酷。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你每次都是听从他人的命令而杀人。上级告诉你杀人是为了防止更多人被屠杀,而你也觉得,自己只是一把枪、只是一个政策工具,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决定的。你就是藉由这种想法逃避沉重的责任。」 「妈妈,别再说了。」 我哭著哀求她。 「但是,你在杀死自己的母亲时,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你擅自想像妈妈现在很痛苦、妈妈活著很辛苦,但其实躺在床上的我不曾跟你这样说。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事实上,在医生询问你时,是你以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要中断我的治疗,所以你必须背负这个责任。你过去在任务中杀死那么多人,那并非国防部与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决定,你也必须负起杀死那些人的责任。」 母亲毫不留情地追究我的责任。我虽然掮住耳朵,但那些残酷的话语就如同奔流般,无法停止。 「不过,我的儿子啊!你不但要对我的死负责。到目前为止,你杀了很多大将军、少校、或自称总统的人,那都是你自己做的决定,都是你自己要杀他们的。你只不过是一直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你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何要杀人,对不对?」 我一边大喊著「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跑回无人的布拉格街道。 「既然杀了我是你自己的决定,那么到目前你在任务中杀死的那些人,也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你只不过是想藉由背负杀死我的罪,来免除杀死那些人的罪。」 不管我跑得多远,母亲的声音依然毫不留情地传进我耳里。像极了巫婆的声音。我抱著头,想把自己隔绝在周围的风景之外。 「抱住头也是无济于事的喔。」 一个年轻的声音直接传进我的耳里。我抬头一看,发现艾力克斯正在对著我微笑。已经成为死者的他,指著自己的头说: 「因为地狱就在这里。」 「别再说了!」 「人只是脑细胞、只是水、只是碳化合物。人类只不过是小小的dna块状物。人类生来就只是物质。跟人工肌肉没什么不同。要在这一块物质中寻找灵魂,并且认为灵魂会衍生出伦理道德与崇高的思想,根本是自欺欺人。罪与地狱都在脑袋里。」 接著,石砖突然飞上天空。 红色的人工肌肉冲破了布拉格的历史薄膜,有如植物急速成长般冲向天际。由肌肉构成的狂流冲上了天空,淹没布拉格的街道。 这股如海啸般的激流把我带上了天际。 我不断地上升。 直到没有罪也没有地狱的场所。 「你还好吧?你一直在哀嚎。」 威廉斯安抚著我。他递给我一条冰冷的毛巾。看来我在睡著时流了不少汗。 我摸了一下脸颊,确定自己的确哭过。 「又梦到死者的国度了吗?」 威廉斯这么问。我迟疑了一下,接著坦白地点点头。 「特别是艾力克斯自杀之后,变得比以前更频繁。」 「我也是。」 我对威廉斯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惊讶。 「我只是单纯地把它视为梦境,并不像你还取了『死者的国度』这样的名称。我的梦与艾力克斯有关。虽然不记得梦的内容,但是醒来后和你一样觉得心情很糟。从这一点看来,应该算是恶梦吧。」 「或许我该去找心理谘商师谈谈。」我叹了口气:「就像出任务前,知道必须杀小孩那样。如果是艾力克斯应该会找神父聊一聊吧,但我没有宗教信仰。」 「我有找过心理谘商师喔。」 威廉斯边说,边递给我一杯冷水。 「为了解决婚姻危机。我和老婆陷入了倦怠期。那时我把女儿寄放在保母那里,夫妇两人一起去找军方的谘商师。」 「结果呢?」 「谘商 起了成效。但也仅止于夫妻问题这种小事。我不太相信那个吊儿郎当的男谘商师,能针对艾力克斯的死给我什么有用的建议。」 「我觉得,难以解决的,不只是艾力克斯的死。」 「你还有其他的困扰吗?」 我思考该如何回答,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想法。威廉斯看到我一脸茫然后,便不再追问,他说: 「那就更没必要去心理谘商了。谘商师是无法解决问题的。这些问题必须由我们自己解决。既然不信仰神,那么就不该相信业报或赦免这类的东西。」 这我知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然而,我在梦中总是被化身为母亲或艾力克斯的自己所指责,这已经让我无法承受。 「我跟你换班吧,我已经清醒了。应该睡不著了。」 于是我把床垫交给威廉斯。威廉斯碎碎念说:「沾满你汗水的床垫,真的不太舒服耶。」但我知道,他晓得那意味著我内心的紊乱。 车站附近有欧尔夏尼、新犹太公墓、维诺夫拉德三座墓园。 卡夫卡的墓位于新犹太公墓,走出地下铁车站马上就会看到。墓园入口的办公人员交给我一顶小小的帽子。上面写著我看不懂的希伯来文。我心想,希伯来文的字母长得好奇怪啊,看起来就像是外星人的电脑所产生的文字,有种奇妙的人造感。帽子本身偏小,与其说是戴著帽子,倒不如说是帽子被放在头顶上。 「要戴这种帽子才能进来这个墓园。」露西亚对我解释道:「因为这是犹太教的墓园。」 如果我再到露西亚家可能又会被跟踪,到时又得绕远路,再用暴力击退跟踪者,这样实在太麻烦了。所以威廉斯建议我,乾脆直接约露西亚在外面见面。要是露西亚被跟踪了,就表示对方不只对我,连对露西亚也有兴趣。总之,藉由这样的方式,或许可以确定被监视的对象到底是我还是露西亚,抑或是两人都是。 我接受了威廉斯的建议,告诉露西亚我想参观卡夫卡的墓,希望能请她带路。在这个时代,副现实几乎能辅助一切的事物,所以我的请求听起来就很接近谎言。露西亚一开始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与她一起搭乘地下铁,来到位于布拉格郊外的一处新犹太人墓园。 园内的树木非常茂密,枝叶覆盖了天空,透过黄色的云层,微弱的阳光似乎无法投射到地面。 现场还有几名观光客,他们正把小石头放在卡夫卡的墓前。犹太人凭吊先人的方式不是献花,而是摆放石头。 「这是卡夫卡的妹妹吧?」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指著墓碑旁题著金色文字的石板。上头是三个人的墓志。而她们的名字看起来都像是女性。 「是的,没错。」 「她们是在同一个时期过世的,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对吧?」 「是的,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露西亚点头答道:「她们都死于大屠杀。卡夫卡的第三个妹妹──奥特菈原本嫁给了德国人,但她却在离婚后自行进到犹太区。她的丈夫反对离婚。因为在当时,犹太女子只要嫁给雅利安人,就不会被认定是犹太人。但她把女儿托付给丈夫之后就离开了他。」 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情。」露西亚则是回答:「真的吗?这是很有名的故事耶。据说卡夫卡家最小的女儿奥特莅最受哥哥法兰兹疼爱呢。」 「你好了解卡夫卡喔。」 「与其说我了解卡夫卡,不如说是了解犹太大屠杀。因为约翰常常跟我谈论这个话题。」 「约翰……是之前和你交往的那个人吗?」 我直截了当地问。露西亚点头回答: 「约翰不是犹太人,但常常对我提起犹太大屠杀。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是他的研究主题吧。」 「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的研究计画竟然是在研究历史……这真是让人意外啊。」 「详情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你感兴趣的事物还真奇怪。」 「是吗?」我说: 「因为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军队要研究犹太大屠杀。如果是研究机器人或人工智能这种新题材还比较说得过去。」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露西亚想了一下,又说:「不过他研究的主题好像不只犹太大屠杀。还有史达林、红色高棉、苏丹和卢安达,约翰好像很关心残酷的历史事件。」 「犹太大屠杀也算是其中之一吗?」 「我想是吧。」 我和露西亚一起在卡夫卡墓前献上小石头。在墓里长眠的,包括法兰兹和他的三个妹妹。法兰兹的死亡日期很明确,但是三个妹妹的确切死亡时间却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时代被卷入命运漩涡的犹太人,都是如此。时至今日,她们的死成为犹太大屠杀这个大集合的一小部分,其中的细节都已经埋葬在历史的暗处。 「不过她们被送到集中营的日期却很明确。当时的记录都有保存下来。」露西亚有如低喃地说道:「至于生活在现在的我们,在搭乘地下铁时需要认证、在店里付钱时需要认证、搭乘路面电车也需要认证。不管我们到哪里都可以追踪到。」 「也是。为了防止恐怖份子潜入,引发像塞拉耶佛或纽约那样的恐怖攻击,也为了发生意外事件时便于追查犯人,所以所有人在生活中都需要进行各种认证。另外这也是在警告恐怖份子,做了任何坏事一定会被追查出来,也有遏止的效果。」 「你可以不用说明这么多啦。这些我都懂。我并不是要谈论管理化社会、乔治?欧威尔、老大哥【注19:乔治?欧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中的一个人物,象徵极权统治及无处不在的监控】这些话题。」露西亚笑著说。「不过,当时的政府无法掌握人民的正确资讯。他们拥有的,只有十年前的普查资料。当时的某个人能有效率地把犹太人的资料进行记录、分析、分类,并且把犹太人集合起来,其实都是仰赖打孔卡【注20:利用打洞与不打洞来表示数位讯息,是相当早期的记忆体】。把犹太人强制运送到收容所,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运输计画,纳粹为了完成这个工作,引进了计算机来进行运输的管理与记录。是ibm的大型计算机喔。当时还没有电脑,但已经有部分产业用大型计算机来进行计算。」 「如果没有ibm的计算机,纳粹就无法大量运输犹太人啊。」我附和著。「电脑是为了解读暗号而诞生的,后来是为了计算弹道而日益进步。不过据说连电脑的发明者也逃离不了战争的阴影。」 「约翰曾经给我看过一次ibm输出的犹太人运输管理表。虽然他的研究内容是机密,但是输送管理表是公开的资料。」 「情侣一起看大屠杀的资料,真是个奇怪的画面啊。」 「对啊,的确很奇怪。」露西亚对我的玩笑回以笑容。「他还常常说……屠杀有一种独特的气味。」 「气味……」 「他说,不论是犹太大屠杀、卡廷森林大屠杀、红色高棉时期的大屠杀,全部都有那样的味道。他还说,将会发生屠杀的场所,以及将会发生人为大量死亡的国家,都会散发出这种『气味』。」 屠杀的气味。 约翰?保罗经由调查过去的屠杀,发现了那种气味。 「他应该不是指尸体的臭味吧。」 「的确不是。那应该是一种如诗般的表现手法吧。或许他在研究上有所发现,想告诉我但又不想泄密,所以才会这样表现。」 「到最后,你还是不知道那个约翰到底在做什么研究,对不对?」 「对啊。或许他没有把研究内容告诉任何人吧。那个研究团队人数似乎很少,事实上他好像几乎是独自进行。我猜他太 太也不知道研究内容。」 「你刚刚说他太太……那你不就是……」 我使出浑身解数,假装自己有多么惊讶。要对已经知道的事情装出讶异的样子,对我来说还真是不容易。 「是的。我也知道他有小孩了。我是一个很差劲的女人。」 她这么说完后,开始走向地下铁的车站。 我连忙追上去,并且说: 「抱歉,我问了太过私人的事情。」 「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说溜嘴了。」 她带著极为悲伤的眼神说: 「不好意思喔,害你受影响了。」 「不,我才应该道歉。是我不经考虑就问了你的过去。」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嘲笑自己才是差劲的男人。 露西亚?修克罗普小姐,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有妇之夫交往了。 我知道你们曾经一起去哪里吃过饭、买过什么杂志。我还知道你们去哪一间星巴克喝过咖啡,甚至我还知道约翰?保罗买过多少个保险套。 我明明都知道,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的举动都让你感到很自然,不能让你察觉我是装的。 「如果你觉得抱歉,那就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露西亚这么说,并露出了她惯有的、略带悲伤的笑容。 当时我强烈感受到自己有多不要脸,因为我在欺骗她,却还能大剌剌地直视她的脸。 2 那间俱乐部满是年轻人,闹哄哄的。空间里洋溢著非布拉格风格的年轻气息,大声地播放著舞曲。早就不再关注流行音乐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舞曲的魅力。 「我很不习惯来这种地方。」 我带著困惑的表情这么说。 「对不起嘛,陪我一下好不好?拜托你。」 露西亚拉著我的手。 老实说,这也不是适合露西亚的场所。她不适合这种充满活力的场所。我觉得她在谈论书本时是最美丽的,而且她的教室里也没有这么华丽的装饰。 当露西亚把我拉进那家店时,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但却无法明确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带著这股无法言喻的不安,我们在吧台旁坐下。 舞池里有许多年轻人紧靠著身体,互相亲吻,享受著分泌贺尔蒙的快乐。舞池地板彷佛映照出地狱。如果失足落下,就会掉进无尽的黑暗中。年轻人们正在地狱上方的虚无之处跳著舞。 其中有一个人的装扮特别引人注目。是个光头的年轻人,在头上用全息影像的奈米薄膜做装饰。他先在头皮上喷出一层由薄膜构成的显示区域,再透视出头盖骨内部、脑组织的图案,头盖骨就像是透明的一般。虽然只是在头皮上呈现单纯的影像,但我看了以后,心想,地狱就在那里面啊。 露西亚很快就点了杯酒。 「你来到捷克后,有喝过啤酒吗?这个国家的啤酒很道地喔。」 「不用了,我只喝百威啤酒。」 「你是指budweiser吗?那是捷克的啤酒喔。」 「不,我说的是美国的budweiser啤酒。」 「这可不行。我不是说美国的不好喝,但是如果没有喝过正牌的捷克budweiser,就没有资格谈论啤酒。」 这时啤酒正好送上来。 「百威是那种啤酒的商品名,而不是商标名。你应该有发现,美国百威啤酒瓶身上的商标名称,是写著『busch』。你们国家的百威啤酒,在欧洲是不准用百威的名称贩卖的。budweiser其实是指捷克啤酒酿造厂的那条街道。不过,先不管名称了,以budweiser budvar为首的捷克啤酒,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 露西亚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皮夹,这让我吓了一跳。在最近这几年,我从没看过有人拿出皮夹。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还从皮夹里拿出了纸钞。露西亚把纸钞交给男服务生当作小费。自从认证取代实体货币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景象了。 这时我终于发现刚刚进入这家店时,之所以觉得不对劲的原因。 因为入口并未要求客人认证。 在我还在震惊时,露西亚已经开始喝起啤酒。她的喝法可说是相当豪迈,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调。但是这带给我的惊讶,并未胜过刚刚的皮夹与小费。 过了一会儿,露西亚注意到我的表情。 「你不喝吗?这里的啤酒是最棒的喔,喝一口吧!」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惊讶。」 「什么事啊……」 「就是,那个,你刚刚用了纸钞。」 露西亚点点头。 「是啊,现在都用携带型通讯装置付款。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纸钞了。」 「那刚刚的是地下货币吗?」 「怎么可能。那是捷克政府和欧盟政府承认的货币喔。虽然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就是了。」 「例如这里吗?」 「没错。这种纸钞属于地区性货币,只能在捷克的某些特定场所使用。而且只会流通于能使用这种纸钞的业者。」 「真意外。我以为地区性货币早在二〇一〇年代尝试后,宣告失败了。」 「是啊,当时的地区性货币政策,含有左翼与地方主义的思维,也像是一种共同体的复辟。那时的政策鼓励人们在地方任职,或是脚踏在土地上亲自工作,而这些想法很容易与泛灵论结合。不能否认的是,虽然社会主义已经在上个世纪彻底瓦解,但是地区性货币政策依然带有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憧憬。不过,与其说这是一种共同体,倒不如说是一个庞克风格的运动。」 「庞克风格的地区性货币,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无法追踪的钱。所以这对捷克政府与欧盟政府来说,其实是一个想要尽快排除的眼中钉。但是到目前为止,国会都还没通过废除地区性货币的法案。这表示有某些人想在这个凡事都需要认证的社会里找到一点平衡。」 我仔细环顾店内后,发现年纪比我大的人也不算少。在过去,人们不用无时无刻在所有地方证明自己的身分,而他们就是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此时我注意到,在那一群年纪比我大的客人中,有个人朝我们挥手。他穿著一件高领毛衣,外面加了一件作工精致的深蓝色夹克。 「嗨,露西亚。」 「你好啊,卢西斯。」 看来他们两人彼此认识。露西亚招手示意那个叫卢西斯的男子过来,并让他坐在我旁边。 「卢西斯是这家店的老板喔。是个头脑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欢思考。」 「我只会思考明天的budweiser啤酒要进货多少瓶喔。」 卢西斯耸耸肩笑著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宏亮,由说话的节奏看来,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这位是查尔斯?毕修普先生。从美国调职到这里的分公司。」 「我是毕修普。」我用伪造的名字打招呼。「你的店很棒耶。」 「谢谢。」 卢西斯回答。这虽然是制式的客套话,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很久没看到你了,露西亚。」 「因为我的工作很忙啊。」 虽然露西亚这么说,但我知道她在说谎。至少从我和威廉斯开始监视她的这几天以来,她的工作其实并没有太忙。 「哦,忙是好事啊。」卢西斯说:「但是,大家都很寂寞耶。泰隆很想你喔。」 「真的吗?」 露西亚笑著,卢西斯指著店内某处说: 「你看,他就站在那里发 呆。去找他聊聊吧。」 「唉呀,真的耶。」 露西亚走向那个名叫泰隆的男子。吧台旁剩下我与卢西斯两个人。我拿起气泡已经消了的budweiser,喝了一口。的确很好喝。 「你和露西亚是什么关系呢……」 卢西斯这样问时,我有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对露西亚有意思。但是,他提问的方式和语调都很自然,所以我并不觉得他爱慕著露西亚。应该只是单纯以朋友的身分这么问吧。 「我是她的学生。我请她教我捷克语。」 卢西斯瞪大眼睛,惊讶地说: 「这是露西亚第一次带学生来这里耶!」 「我今天拜托她带我去看卡夫卡的墓。我很感谢她答应这个无理的要求。」 「卡夫卡的墓,就在地下铁车站的正前方啊。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我担心他的这句话是在怀疑我,所以稍稍提高了戒心。 「是啊,到了那里后,我才发现卡夫卡的墓其实不难找。」 我笑著说,卢西斯也跟著一起笑了。 「不过我的店应该让你吓了一跳吧。入口不用认证,付钱也是用地区性货币。」 「这在捷克很常见吗?」 卢西斯很开心地摇摇头,说: 「不,我的店算是很特殊的。其实政府对我的店很有意见,但到目前为止还是合法的。因为不能用机械监视,所以或许会有警察假冒成客人混进来。我的店可是贩卖美味啤酒、相当正派的店。」 「美国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我真的很惊讶。」 「欧洲真的是一个好地方喔。以前美国被称为自由的国度,但是现在欧洲的几个国家,似乎比美国还要自由一点喔。」 卢西斯说完后,向调酒师点了一杯苦艾酒。 「为了避免遭受恐怖攻击,这也是不得已的。不过在塞拉耶佛消失后,欧洲还能有这么大的度量保留这种场所,我的确很感动。」 「这是如何选择自由的问题。」卢西斯品尝了一口苦艾酒后,说:「人虽然会因工作而失去自由,但却会得到薪水做为报酬,并且可以拿去买各种商品。过去的人类,需要自己耕种、收割、狩猎,但是现在可以不必花时间去做上述工作。这些工作都由农家代为执行,我们可以买到收成的蔬菜、切好的肉,甚至是烹煮好的食物。我们放弃了某种自由,但也得到了其他的自由。」 「美国放弃某种程度的个人隐私自由,而换来不受恐怖攻击威胁的自由。这应该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卢西斯思考了一下,说: 「你说得没错。但你的国家与欧洲在拿捏自由的平衡时,有著些许的差异。不过这个差别并不大,顶多只是像我这样的店能不能存在罢了。」 「你是为了守护自由才经营这家店吗?」 卢西斯那眼尾细长的双眼向内靠,彷佛是在寻求答案一般。 「我没有那么了不起的想法。只不过,那些年轻人们从一开始就被限制自由,所以无法体会能够像这样自由地交易,才是真正的自由。」 卢西斯用下颚指著正在舞池中跳舞的年轻人们,说: 「年轻人常常认为,世界上存在著绝对与纯粹的自由。年轻人必须要先经历过,并且歌颂这种虚伪的自由。这样他们在长大成人后,面临必须自己做决定的情况时,才能切身体会到,自己选择的自由,才是更自由的自由。」 「你真有教育热忱。」 「从某个角度来看,我的确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很喜欢『启蒙』这个概念。」 露西亚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一位爱好思考的人,他总是对四周散发出沉稳的气息,甚至可说是拥有哲学家的气质。他讲话时会谨慎选择用语。在开口前,也会有适当的停顿,就像是先思考、整理脑中的想法后再说出来。 「启蒙是欧洲的特产。对我们美国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事。」 「别这么说。过去,你们美国也对全世界传播了自由与民主主义,不是吗?这就是很棒的启蒙啊。」 「没想到你还会调侃人耶。」 「不不,这不是调侃。」卢西斯用认真的表情说道:「近代战争因为规模扩大、引进大量高科技机器、人事费用增加,所以耗费的成本也愈来愈高。不论获得多少石油开采权,战争都不是一件能赚钱的事。那为何美国还要发动战争呢?为何美国不惜借助民间的力量,也要到世界各地弭平纷争呢?有人认为,美国是把正义强制加诸他国。但我认为,美国也耗费了相当高的成本,因此我把美国的行为,视为一种把战争当作沟通的启蒙运动。」 「启蒙……战争是一种启蒙?」 「我不知道美国人是否刻意要去启蒙他人,但不论如何,现在美国所发起的军事行动,是一种拥有启蒙性质的战争。因为,美国的战争是基于人道与利他思想而发起的,所以也可说是一种奉献的行为。当然,不只美国有这样的行为。现在先进国家所进行的军事干预,或多或少都带有启蒙的意味。」 「所以这是在称赞我的国家啰?」 「不是。」卢西斯老实地回答。「在刚刚的论点中,并未做出好坏的价值判断。因为启蒙本身只对单方面有利,而且具有独善性质。」 他的谈话非常流畅,让我相当讶异。我老实地问他:「卢西斯你真的只是一间俱乐部的老板吗?」 卢西斯笑著回答: 「艾力?贺佛尔只是一名港口的工人。你喜爱的法兰兹?卡夫卡原本只是一个政府的小职员。职业是不分贵贱的,而且人不论从事什么职业,都是能思考的。」 「你们在聊什么啊,卢西斯。」 我顺著声音的来源回头,发现露西亚回来了。 「我们在说自由就是货币,战争就是启蒙。」 「跟和我聊天时的内容差不多嘛。」 露西亚笑著说。卢西斯也露出微笑。 「不,很少有人能谈论这个话题呢。很可惜,我有一些事必须回办公室处理。今天真的很开心,我们有机会再聊聊吧,毕修普先生。」 「当然,当然。」 我和露西亚目送卢西斯走入店里的深处。 他的背影,带给我一股奇特又难以形容的紧张感。 3 「正如你所说的,他的确是个喜欢思考的人。而且他的想法不像捷克人,反而比较像法国人。」 我小口地啜饮著啤酒,向露西亚说出我对卢西斯的感想。 「我说得没错吧。和他聊天永远都不会腻喔。」 「在现在这个时代,要继续经营这样的店应该很辛苦吧。」 「是啊。不过,对这个凡事都需要验证的时代感到厌烦的人们,还有现在觉得受到拘束的年轻人。这些人都需要这样的场所。只要还有人需要,这样的场所一定就能生存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来到这里的人,就是要追求这种自由的人……」 「我当然也会害怕恐怖攻击。我并非全盘否定藉由资讯控管换来安全的社会。不过或许那些年轻人和我的想法不同就是了。而我,只是想要一个喘息的空间。有时候需要一个地方,能让我不管喝什么东西、吃什么东西、跳什么舞、待到几点,都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换言之,这是一个能让露西亚真正独处的重要场所。 不会被任何人记录,也不会被任何人窥探,可以做任何事的地方。 露西亚带我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私密的场所。 「这个场所对你来说意义重大,谢谢你带我来……」 「我就是想这样做。 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露西亚一边望著啤酒杯,一边低声说。 「是为了约翰而心烦吗?」 我放下酒杯,问道。 「是啊,我没有信仰任何宗教,也讨厌心理谘商师。」 「那,我们是一样的。」 我这么说之后,露西亚双眼露出了笑意。 「我没有神父可以告解。之前也说过,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你可以写小说。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经历写成故事喔。这也是一种抒发心情的方式。」 「说起来很丢脸,我的专长虽然是语言学,但是文笔并不好。」 「那看来只好由我来问你啰。」 露西亚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落在年轻人们踏著的那个地狱。看起来似乎是希望自己被吸入那个深渊之中。 「塞拉耶佛消失的时候,我和他正在床上。」 露西亚开始诉说那段往事。她的声音变得有如低喃,与之前完全不同。虽然她的声音微弱到如果不把耳朵靠近她嘴边,就会被音乐盖过而听不到,但我却不知为何能清楚听见她说的话。 「那个时候,约翰的太太带著女儿去塞拉耶佛找她姐姐。那段时间,对我和他来说是很珍贵的。因为他的太太和女儿都不在麻萨诸塞州,所以我们能够尽情地逛街。那时我不用顾虑他太太,因此过得很幸福。心中的罪恶感完全被幸福盖过了。当时只要有空,我都会跟他在一起。」 露西亚说到这里,用牙齿咬住自己嘴唇。看上去就好像她必须用疼痛来惩罚自己。 我记得很清楚。和他做爱之后,我到浴室淋浴。走出浴室,见到他一动也不动地看著奈米薄膜。在个人页面的最上层,显示著塞拉耶佛发生核爆的新闻标题。他正在看著从标题延伸出来的新闻画面。 我开始感到害怕。我依然围著浴巾,但身体却无法动弹。他不断重复看著那段影片。影片中的主播依序念著传进来的消息,副栏位贴上许多和这则新闻有关的连结。但约翰完全不去看那些连结。他就像不希望得到更详细的情报似的,著了魔般地一直看著最先传来的新闻片段。 露西亚说到这里,喝了一口啤酒。她的声调很平淡,彷佛在对我叙述别人的故事。就好像「从前从前,有一个叫做露西亚?修克罗普的女人」的感觉。停了一会儿,露西亚继续说下去。她说,约翰搭上飞机前往塞拉耶佛。 我的爱人要去确认他妻子与女儿的安危。我虽然也很想去,但并没有跟去,因为我没有堕落到那种程度。他的太太与女儿于核爆中消失的同时,我们正在床上谈笑。当他的太太与女儿被核爆炸得粉身碎骨时,我正与他沉浸在欢愉之中。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当他从塞拉耶佛回来时,应该怎么面对他。最糟糕的是,发生了这样的悲剧,但我依然爱他。我当时好想见他。希望他再度拥抱我。我觉得我真的很差劲,希望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但是,我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因为他从塞拉耶佛回来后,就偷偷辞掉了大学的职务,前往某个国家。我没有寻找他,也害怕再见到他。因为他的存在,等同于我的罪孽。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握面对自己的罪恶。 露西亚的故事结束了。 我从头到尾都安静听著。因为完全没有插话的余地。露西亚说完后,一直默默盯著啤酒杯。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露西亚的罪。 因为我也犯了与露西亚相似的罪。 起初光看露西亚的角色侧写时,只隐约地感觉到她的一些特质,而听到她的声音后,她的特质就好像长出了活生生的血肉。露西亚本人透过声音叙述这些往事时,我弄懂了一些从资料中无法理解的事情。阅读文字和聆听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 有人说,耳朵没有盖子。而闭上眼睛后,写在纸上的故事就消失了。但是,当有人用喉咙叙述故事时,我们无法像闭起眼睛一样把讯息排除在自我之外。 当露西亚用声音叙述她的故事时,这故事才打动了我的心。 她的声音为故事添加了颜色。 那个颜色就是忏悔。她的忏悔呈现出血液乾掉后的深褐色,就跟马克?罗斯科的抽象画一样,一涂再涂,变成厚厚的一层忏悔。 约翰?保罗的妻子和女儿,在某一天突然于塞拉耶佛消失。露西亚背叛了她们,但却无法对她们赎罪。因为她们已经死了。她们已经死于一个尸骨无存的杀人方式。 如果想赎罪的对象已死亡,那么「总有一天可以赎罪的希望」,也会跟著消失。杀人这件事造成的最大罪孽,就是让人无法赎罪。因为加害者再也不可能听到「我原谅你」这句话。 死者无法原谅任何人。 这就是露西亚感到痛苦的原因。当人面临无法挽回的事态后,就会感受到其不可逆性的痛苦。露西亚对约翰?保罗的妻子犯下了罪过,而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赦免她。 有人说,上帝已死。在神死亡的同时,罪孽就变成人类的东西。犯了罪的依然是人,但是能赦免罪人的不是神,而是肉体已死的人。 因此,我被露西亚吸引了。我们都是无法得到赦免的罪人。我们都是对死者怀抱著罪恶感的人。 所以,我决定把自己的罪孽告诉她。 现在想起来,这就等于用最隐讳的方式传达对她的爱慕,也是最低限度的告白。 4 我问医生,妈妈会感到痛苦吗? 医生说,承受痛苦的主体,才是问题的所在。 头盖骨被小型枪枝打出一个洞的少女、背部被击中导致肠子从腹部流出来的少年、被烧得像烤鸡般的村人、我所杀死的「第一层级」目标,也就是在现场指挥手下进行屠杀的指挥官。 我从满是尸体的中亚回到华盛顿时,距离意外发生已经过了三天。我依照长官所述,前往妈妈住院的医院。奇怪的是,我莫名地镇定,并没有感到惊讶。 辗过母亲的,是一台老式的凯迪拉克。这台车上竟然没有人类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为了确保安全而在车上安装的交通安全装置。车身是粉红色的。这场意外真的很扯,但我只能接受事实。妈妈是被一台愚蠢的粉红色凯迪拉克辗过的。而那台低俗车子的驾驶,是一个喝得烂醉的家伙。现在不管什么车,都会在启动引擎前检测驾驶人的意识,确认意识清醒,引擎才能发动。但那台车并没有这种烦人的功能,所以才允许泡在酒精里的大脑发动车子,并且开上人行道,拥有撞飞我妈妈和其他三、四个行人的自由。 先不管这个国家里怎么还会有这种老车,也先不讨论大摇大摆地把车开上人行道的是非对错,总之,那台凯迪拉克最后在一个十字路口,用力撞上一台守法车辆的侧面。那个烂醉的驾驶人的生命也同时停止了。 妈妈曾一度死亡。在急救人员到达前,她已停止自主性呼吸,而且心跳在到达医院前就已经停止。 但是医院以适当的机器进行适当的治疗后,妈妈又活了过来。妈妈所接受的治疗,和我们在战场上受伤时,被施予的「战斗能力维持技术」相同,体内受伤的脏器经过紧急处置,细微的出血也被奈米机器人止住,接著心脏又恢复了跳动。 因为妈妈要我决定她的生死,才又活了过来。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成为一个经常身陷险境的军人。 没错,目前徘徊在生死交界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妈妈。然而,我在自己的工作领域中,已经看惯了死亡,那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因此我没有慌忙地赶往医院。我的爸爸突然自杀,幼年时的朋友因为癌症而去世,我身边明明有这些人突然消失,但不知为何,妈妈的 意外却给了我一次慌忙赶往现场的机会。 不过,我还是用走的。从宿舍前往机场,再搭乘飞机到达华盛顿,最后叫了一台计程车前往医院,途中完全没有奔跑。我心中充满了悲痛,但很残酷的是,对我来说,这不算突然发生的不幸,而只是世界再度展现了它唐突的特质。这个世界一直都是很突然的。因此,我无法对一直存在著的现象感到惊讶。 当时是夏天。炎聚的华盛顿让人感到倦怠。我进入医院后,在柜台进行了认证。柜台的人员问我是否需要副现实的引导,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上有副现实功能的隐形眼镜。我在机场与计程车里,根本忘了这个世界存在著副现实这个东西。我回答忘了把副现实装置带来,于是院方认定我是需要指引的人,接著我脚边的地板就出现了引导的标记。黑色的标记在压力防滑素材制成的地板上移动,看起来就像是正在游泳的鱼,它将会引导我至加护病房。这个引导患者的标记,让医院的地面变得热闹许多。 为了便于辨识,医院里的一切都已抽象化。每个空间、功能,都让人一目了然,不会让人搞不清楚头绪。我跟著游移在地板上的标记向前走。有如梦境一般的气息,穿过了我的意识。 医院的构造相当复杂,如果没标记的引导,我应该会迷路。最后终于来到了加护病房外。我遵照规定,在加护病房区的入口穿上隔离衣。眼前的门朝左右两边开启,我踏入加护病房后,看到许多透明帘子隔开的病床,躺在帘子另一侧的患者看起来有点朦胧,彷佛正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当然,进入这里的病人大部分都可捡回一命。但我还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得救。 在床上爬行的记号,滑进了某条帘子的另一侧。于是我拉开了帘子。 我看见了好多条管子与好多个萤幕。管子延伸到妈妈的体内,为了让有多个器官功能不全的妈妈活下去,所以透过管子将奈米机器群注入到她体内。妈妈原本拥有的茂密头发已全部剃光,头上的开刀伤口以钉书针缝合,并贴上止血贴片。此外,在她被剃光的头皮表面上,为了便于从外部照射电磁波来引导注入身体的奈米机器,用笔画上了各种记号。我猜,应该是医生画上去的吧。 我觉得妈妈的头部好像冰箱的门。威廉斯家里的冰箱门上,杂乱地贴著好多张纸条。不断提醒著:「别忘记、别忘记。」这些提醒人「别忘记」的只字片语,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堆叠成一座小山丘。也像是某部刑事连续剧主角的桌面。 医生为了避免忘记妈妈脑部各功能的状况,所以才在光滑的头皮上画上各种提醒的记号。妈妈的头,看起来就像是古老的颅相学图样。 我就这样一直站著,注视著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沉稳的声音向我问道:「请问您是克拉维斯?薛帕德上尉吗?」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他自称是妈妈的主治医师。 我问他,妈妈的情况如何。 他回答,妈妈身上有多处骨折,还有大范围的皮下出血。几个脏器因受损而功能降低。但是在奈米机器的帮助下,妈妈的生命依然继续维持著。 我并没有问医生何谓生命。换言之,我没有询问医生,躺在床上并失去意识的妈妈,到底算不算生命。 「她还有意识吗?」 医生听到我的问题后,稍稍紧闭双唇、皱著眉头看著我。我当时觉得,他的表情在告诉我,必须放弃希望,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错了。医师当时之所以会露出沉重的表情,是因为身为医疗领域的专家,正在犹豫著该怎么向一个外行人说明这个专业领域中的复杂状况。任职于任何一个专业领域的人,应该都有以下经验。当你和朋友、亲人聊天,或是与同公司的行政人员、业务人员谈话时,他们可能会希望你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你的工作内容,但你很明白,自己的工作内容是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有没有意识,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医师开口答道。「您母亲的头部大力撞击到地面。从受伤的种类来说,是属于脑挫伤。撞击到路面那一侧的受伤范围较小。而对面的那一侧,因为头盖骨内侧受到撞击,所以产生范围较大的损伤。好几个脑部深处的部位,产生了出血的现象。」 「对面的那一侧是指……?」 「请原谅我用不得体的比喻。这就像是打撞球。球杆与球的接触面非常小,但被球杆推击出去的球,猛力撞击了对面那一侧的圆弧状头盖骨内侧。」 原来母亲的头盖骨内曾经有一场撞球赛。只不过里面的球比棉花糖还要软。 「您母亲脑部的各个部位都受到重创,例如新皮质。她原本已经失去自主性呼吸,我们想办法恢复了她的呼吸,但必须靠机械维持。」医师说。 「薛帕德先生,我能够告诉您,在您母亲的大脑中,哪些模组是死的,哪些模组是活的。在您母亲脑中,有几个模组依然活著,但是……」 医师在这里停顿了。 「但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模组活著才能算是有意识。我们都没有上述的经验。每个人都不可能拥有死亡的经历。」 妈妈的家。过去也曾经是我的家。 那是位于乔治城的一隅。在那附近有一道《大法师》的阶梯,阶梯上还有许多类似「kilroy was here」的涂鸦。我高中时,不知道是谁在阶梯上涂鸦,画了反覆摔下楼梯的卡拉斯神父【注21:电影《大法师》中的角色】。虽然是低俗的恶作剧,但我记得当时还一度在网路上造成轰动。 每次打开门就能闻到妈妈的味道。那是妈妈的生活的味道。也是妈妈的空间的味道。 「我回来了。」 我低声地如此说,但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文字在这个家中逐渐变得稀薄,最后消失。 我像是刑警或小偷般地在自己家中来回行走。我的房间保持原状,和我离开的那一天相同。我用食指轻拂桌子的表面,发现几乎没有灰尘。代表妈妈会定期擦拭。 我觉得,这个家就像是眼睛。 这个家就有如一双眼睛。是为了防止我和爸爸一样,在某天突然消失,因此一直紧盯著我的妈妈的眼睛。我是在这个家的注视下长大的。妈妈不在家,或是我一个人在客厅上网时,都感觉到它在盯著我。 妈妈总是能藉由很微小的痕迹,推测出我在家里做了什么事。例如我吃什么零食、偷偷带朋友来家里。当时年纪还小的我,总是努力地湮灭证据,但是妈妈每一次都能藉由小小的事物,正确推断出我做了什么事,并且责骂我。 我坐在曾经睡过的床上,心想,我在家里就像是一个拥有生产履历的农产品,不管做过什么都可以被追踪到,让我不禁发笑。 我觉得,这个家就是母亲掌控的世界。 妈妈有好几只眼睛,时时刻刻都在盯著这个家,以避免有人又突然消失。 但是当时,我觉得自己没有喘息的空间,所以决定从军,还选择了特种部队。克拉维斯?薛帕德终于一偿宿愿了。这个工作不但危险,还会看到很多尸体,而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活得好好的。还有战友以自杀了结自己的生命。完美地体验了现实人生不是吗?除此之外,我已经别无所求。 我的思绪到这里打住。我很害怕再继续想下去。 进入厨房后,我发现里面也经过了整理,但可怕的是,冰箱上没有任何便条与磁铁。 妈妈很讨厌照片,因此没有在客厅摆放任何照片。而且我现在才注意到,我从未看过爸爸的照片。在这个家中,没有爸爸的照片、没有我的照片,连妈妈自己的照片也没有。 不知道妈妈的 网路空间中有没有照片呢?不知道妈妈的网路空间是否还维持在可读取的状态呢?如果我登入了,会不会看到爸爸、妈妈、还有我呢? 家里的壁纸从来没有换过,跟小时候的一模一样。虽然已经泛黄,但都被清扫得很乾净。我用指尖敲敲墙壁后,操作面板便滑到了我手边。我想登入母亲的帐号,而也理所当然地被要求认证身分。 里面是不是记录著妈妈的人生呢?当我呼叫出妈妈的生涯档案,并且指示编辑妈妈的传记,是不是就能看到妈妈希望我怎么做。 这时我发现,我只是不停在搜寻记录。 记录。与记录、生涯档案这些外部记录比起来,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的妈妈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接著我又发现,我来到这个家中想弄清楚妈妈的愿望,其实只是一种逃避。因为根本无法想像妈妈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在执行任务前,必须先阅读目标的心理历程档案。还要阅读nsa与国家反恐中心提供的各种档案记录,并藉此预测暗杀目标的行为模式。然而,我现在却完全想不到母亲到底有什么愿望。 纵使我能存取妈妈的记录,但那些未经编辑的资料太过庞大,根本无法处理完。而且由软体叙述的妈妈的一生,也未必能对我有所帮助。但我依然忍不住去寻找那些记录。我并不是要为自己的想像找寻根据。而是害怕承认自己连想像的能力都没有。 我感到非常恐惧,然后坐在沙发上。 我很爱我的妈妈。这是毋庸置疑的。 或许,我内心可能讨厌自己的妈妈。我对这个可能性感到害怕。妈妈是一个独立把我扶养长大的弱女子,我的内心深处,是否可能厌恶著妈妈? 在家里四处走动的我,不断地感受到妈妈的视线。视线来自于房间、来自于蔚房,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我走下楼梯时、吃完饭回到自己房间时,都有一双眼睛紧跟著我。 我一直被妈妈注视著,从未间断。 儿时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我回想起我在走廊上、厨房、厕所、在浴室时,妈妈的视线是通过何处、再到我的所在。从哪个缝隙、用哪个角度。我想起了我在家中四处逡巡的方向。妈妈对我并非过度保护。她对我采取的反而是放任式的教育。我和一般的小孩一样,做过很多很扯的事情。但我与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不论何时,我的后脑都能依稀感受到母亲的视线。 家。爸爸已经消失的家。 充满了妈妈的视线的家。 凝视所带来的放心,却有著令人窒息的一面。 我无法忍受待在这个家,在这个家过夜。 那天我离开医院后,住进一家汽车旅馆。我告诉医生,妈妈不是会事先写下遗书的人。于是医生这么告诉我: 「您的母亲对于接受临终医疗的意愿不得而知,而且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因此,您的母亲要不要继续接受治疗,只能由您决定了。」 我白天在医院陪著妈妈的时候,总是望著她的脸,想要找出答案。如果妈妈是清醒的,她会希望怎么做?妈妈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为了得到答案,而默默地、艰苦地战斗著。 之前我问医生,妈妈会感觉到痛苦吗?医生回答,承受痛苦的主体,也就是「我」的存在与否,才是问题的所在。他又接著对我说明关于「我」是否存在的问题。 「到底大脑的哪些部位还保有功能、哪些构成人格与意识的功能模组还活著,才足以构成『我』呢?您母亲目前的脑部状态,是我们都无法经历的。我不知道她的脑中是否还残留著『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接收到神经传来的痛苦讯息。就算能确定她有接受到痛苦讯息,我也不知道她能否将之辨识为『痛苦的感觉』。」医生老实的这么说。 我说,有没有人能替我做决定呢?老实说,我是哭著说出这句话的。我很害怕。心想,整个医学领域是在打混摸鱼吗?不然怎么会忽视这样的灰色地带,并强迫我做出决定? 当然,这不是医学领域的责任。这个问题应该属于哲学领域。但是,令我生气的是,对哲学来说,科技并非一项重要的元素。现在的科技已经能把人类分解得这么细微,但是哲学依然对此装聋作哑,佯装不知情。 我不想做决定。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为许多人的生死做出了决定,但当有人叫我决定我爱的人的生死时,我只会感觉到惊慌失措。我觉得过去那个能明白地宣布脑死的时代,反而比较幸福。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生与死中间的模糊地带,竟然扩展得如此宽广。 我回到汽车旅馆后,一直不停地哭泣。因为这个世界让灰色地带不断扩增,但却一点都不知道反省。恐怖。我必须自己做决定,这很残酷也很可怕。因为我哭太久了,所以觉得有点反胃。我倒卧在床上继续哭泣,中间有几次到厕所乾呕,但胃是空的,因此没有吐出任何东西,只有几许唾液垂挂在唇边。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不论这个问题有多复杂,我的选项都只有两个。 我并未仔细阅读停止治疗同意书。 我依照要求进行认证,以停止母亲的维生装置。医生说,我知道您的心情很难受,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帮您介绍和本院合作的心理谘商师。在这个时代,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找心理谘商师。例如婚姻问题、执行任务前、至亲死亡时。 不用了。我慎重地拒绝。 简单来说,我累了。 我在母亲的葬礼上发觉这个事实。我已经为了母亲的事而心力交瘁。所以才做出了决定。要不是我筋疲力尽了,可能现在还在医院里苦思著到底该怎么做。 在指纹读取装置上按下大拇指的那个当下,我觉得自己是为了妈妈好才决定停止治疗。妈妈应该不希望自己处于半生不死的状态。妈妈应该会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还有,妈妈继续活著,应该会感受到痛苦。 但是,医生说过,我们不知道妈妈到底有没有感受到痛苦。也不知道妈妈到底有没有接收到痛苦的讯息,更难以断定妈妈的脑中还有没有「我」的存在。 当我隔了好久又再度回到家中时,依稀感受到妈妈的视线。她的视线让我喘不过气。对我来说,那是一种「气压」。 葬礼结束后,我问自己,真的是为了妈妈好,才决定停止治疗吗?然而,不管我在自己的心里如何探询,都找不到根据来支持这样的想法。 可怕的是,那时我心中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是不是杀死了自己的妈妈? 5 我在叙述这些事的时候把军队、任务都摆一边,喝了四口啤酒。而露西亚应该连一口都没喝。 「……我觉得你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不用为此感到烦恼,不用像我一样觉得自己背负了罪孽。」 我心里有一些话原本已经到了嘴边,好不容易靠著职业道德才压抑住说出来的冲动。但是那些话已经膨胀得十分巨大,让我觉得快要窒息。而我忍不住说出了其中的一部分,这是我的过错。其中一些罪过在我体内膨胀,让我想要说出来。但是职业意识以及保持冷静的专业技能,依然发挥著效果,所以我将其压抑下来。 我杀了妈妈。 我杀了前准将。 我杀了正在巡逻的哨兵。 我对遭到屠杀的人见死不救。 露西亚,别原谅我。我身上背负著一大堆不能说出口的罪愆。我所杀死的人数之多,不是你能想像的。而且我即将要杀死你的前男友。所以求你别原谅我。如果你原谅了我,我就无计可施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喔。」 我可以先麻醉自己被挑动的心,再这样回答。事实 上我的确这么做了。因为我曾经对被屠杀的孩子见死不救,也曾杀死用枪指著我的小孩,而且对于开在少女后脑上的红色花朵,与从少年腹部流出来的肠子的光泽,我都可以视若无睹。 「你知道自己会受伤。你知道,决定中断妈妈的维生治疗后,自己一定会受伤。但你还是为了妈妈著想而做了决定。这并不是你的罪。你是为了让妈妈幸福才做了中断治疗的决定。」 「是这样吗?」 「人类的天性并不会使人类下地狱。大部分的人是为了行善而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露西亚,我记得你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不是吗?」 我觉得露西亚的话好像牵扯到佛教的观点,所以忍不住问道。 「我说的不是信仰,而是生物的进化。」 「进化……」 「基本上,人类的行为不会把人类带向地狱。不,不只是人类,生物的复杂性必定会驱使个体采取利他的行为。」 「达尔文的进化论,就是适应与淘汰。这也是生物的生存策略。只要生物把生存当作最大的目标,就会进入一种保护自己的自然状态。」 「不,请你思考一下成群的昆虫。世界上有很多种昆虫,为了群体而牺牲自己。例如蜜蜂会为了保护蜂窝,而把毒针刺到其他生物身上,但刺完后它就死了,这表示蜜蜂会为了保护群体或整个品种,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不过,蜜蜂是因为基因的驱使才采取的本能行动。」 我反驳道。不然,人就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了。但我不是像机器人一样地、毫无意识地决定了妈妈的死亡。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杀死母亲的。 「人的良心,为何不能是基因遗传下的产物呢?」 露西亚反问。 「因为有些坏人是完全不会为他人著想的。基因遗传无法说明世界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存在,不是吗?贫穷国家与富裕国家的人民,在道德观上有很大的落差,所以我认为良心是一种社会产物。」 「良心的『细节』的确是一种社会产物。不过,良心本身以及与良心有关宗教领域,也都是在生物进化中衍生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进化论跟利他行为可以并存……」 「赛局理论实验中,个体的行为会趋向复杂化。在一开始的状态中,个体的行为都单纯只是为了自己。也就是打压别的个体,让自己处于有利的状态。在一开始的状态中,个体的基本行为的确都是背叛与抢夺。但是,模拟实验中的个体经过几个世代后,良心的细节开始趋向复杂化──也就是说,个体的行为更加趋近于现实。个体开始了解,集体行动比单纯顾及眼前利益,更容易获取安定的生活。」 「是这样吗?」 「曾经背叛别人的个体,在一开始的确能获取大量的利益;但是当其他个体为了谋求安定而组成愈来愈多的集团后,这些个体就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因为背叛他人的个体与背叛他人的个体组织成集团后,结果就是内部的彼此背叛。这样的集团很难稳定地维持下去。」 「你是说,生物开始群聚时,就是良心萌芽的时刻?」 「弱小的生物若要在严苛的环境中生存,如何创造稳定的集团是很重要的。利他行为有其生物本能上的根据。而且,如果生物是在进化的过程中学会了利他行为,那么即使利他行为被记录在基因里,或是成为生物脑中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也不足为奇。」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之所以做出杀死母亲的痛苦决定,完全是因为基因的驱使,跟我的灵魂一点关系也没有,是吗?换句话说,这原本就是我脑中内建的功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露西亚摇摇头说:「我能理解,有些人会把这些行为归因于生物的本能或基因。但是,你并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对吧?」 「嗯,是的。」 「那你为何会说出『灵魂』这种形而上的字眼呢?」 我开始思考露西亚的这句话。我相信有灵魂的存在,这代表了什么?我曾经对许多孩子见死不救,也曾经杀死许多独裁者与恶人,因此我背负了杀死这些生命的罪。如果我相信人有灵魂,相信人在肉体之外还有一个崇高的中枢存在著,那么我的罪就能减轻。前提是,假设灵魂有可以生存的替代世界,例如天国或地狱之类的。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一种最卑劣的方式利用宗教。我根本不是什么无神论者。 我只是想逃避罢了。而艾力克斯大概没有选择逃避。抑或是他根本逃避不了。他与我不同,他选择认真面对宗教。艾力克斯并未利用宗教。 我现在终于了解艾力克斯为何自杀了。 「我们的良心与文化都是进化孕育出来的产物。这些产物是一种流动于亲子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资讯。你应该知道什么是meme吧?」 「meme就是文化基因对吧?你刚刚不是说,良心是生物进化后的产物吗?」 「良心本身是进化而来的没错。但良心的细节是一种社会化的产物。良心会以文化基因的形式,世世代代传承下去,而其中的某些细节会被淘汰,某些细节会被保留。保留下来的就是所谓的文化。」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meme支配著啰……」 「不,不是的。当然,人类通常都会以为自己是被基因与文化基因所支配。然而,文化基因不是一种规范人类的事物。应该说,文化基因是一种寄生在人类的思考中的东西。人类会思考并做出判断。而文化基因是把思考与判断当作媒介,在人与人之间传播。文化基因与基因,都不能当成人类脱罪的藉口。纵使我们人类的思考与行为,受到基因与文化基因的左右,也不能将良心、犯罪等责任推给基因与文化基因。」 「不过,假设我有强奸女性的基因,而我真的又对你犯下恶行,那难道不能归咎于基因吗?又假设我在小时候受过虐待,也无法充分体认爱与利他行为的价值,因此长大后变成连续杀人魔。在这样的情况下,难道不应该归咎于成长环境吗?」 「不是这样的。人类纵使会受到往事、基因等因素影响,但仍然可以选择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人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为人可以选择放弃自由。因为人可以为了自己、为了别人,选择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不得不做。」 我看著露西亚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做的事情获得肯定,也不是因为我犯的罪已经消失。 而是因为露西亚告诉我,是我自己选择承担自己的罪孽,并没有把罪孽推给别人。 「谢谢你。」 我这么说。露西亚默默地接受了我的道谢。 虽然路上有很多地方需要认证,而且每个人经过的地点都会被一一记录下来,但是,没有考虑到风险的自杀性、非计画性、突发性犯罪,依然没有消失。虽然资讯控管社会对于计画性犯罪有遏止效果,但对于无处可逃的亡命之徒所犯的罪,依然毫无预防能力。所以安全地把女性送到家的习惯,依然存在著。 我们搭乘地下铁与路面电车。我喝了好几杯啤酒,但酒精几乎没有对我产生影响。因此,在最靠近露西亚家的路面电车车站下车时,我察觉有人在监视我们。 该怎么办呢?如果对方只是单纯地跟踪我们,那我可以先送露西亚回家,再把跟踪者赶走。但是如果这次的跟踪者是上次那名年轻人的同伙,那么对方应该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认为对方有可能会袭击我们。对方距离我们很近,这是很大胆的跟踪方式。接下来,我们得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步行15分钟,才会到达露西亚家 。而我跟威廉斯的据点就在露西亚家正对面的公寓里,所以几乎是同时抵达。我对威廉斯发出了紧急讯号。只要威廉斯赶到,应该就有办法对付跟踪者。 我拉起露西亚的手,加快了脚步。 完全如我预料,跟踪者也加快了脚步。就算是外行人,也不会这么清楚暴露自己的行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们抵达露西亚家之前,必定会遭受袭击。 我不确定对方有多少人,但如果他们记取上次失败的教训,跟在我们后面的人就应该不只一个。 我心想,这个状况真的很不利。如果情况紧急,我唯有拔枪一途,但拔枪的同时,我在露西亚面前的伪装就白费功夫了。除非她还认识其他会带著枪到处走的广告代理商。 所谓情况对我不利,是指我可能会误判拔枪的时机。拔枪对我来说是最后手段,但对方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要袭击我们,所以我的行动会比对方慢一步。 「怎么了?你走得有点急耶。」 露西亚对我抱怨。我不理会她,继续拉著她的手向前走。希望半路会幸运地出现其他行人。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名男子。是那天跟踪我的人之一。我并没有停下脚步,朝著那名男子走去。同一时间,我身后的跟踪者开始奔跑。 后方跟踪者的起跑时机是错误的。 我先遇到在前方堵住去路的男子,男子想从怀中取出手枪,但我抢先一步抓住了滑套。因为枪枝滑动的部分被我封死了,所以男子在一瞬间为了要不要扣扳机而犹豫了。我把他的手连同枪枝一起扭转,然后再藉著扳机施力,将他抵在扳机上的手指折断。 好痛。男子大叫一声后倒在石砖上。我从这名男子手中夺下手枪,然后对后方的男子扣下扳机。 让我惊讶的是,这把枪登记过id了。 这把枪的握把拒绝了我的指纹,保险也因此关上。我没想到,这个袭击者使用的枪枝,是经过正式登记的。这代表著,袭击我的果然是某个情报机关的人员。我咬牙把枪丢往一个无人的方向。 以上的动作都只发生在一瞬间,而露西亚只是呆立著。 我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后方的男子外,并没有其他人。然而,若他们真的是要袭击我,只派出两个人实在太少了。因此必须提防还有其他人会从某处对我进行突袭。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得不拔枪了。虽然事后要向露西亚解释我为何会拥有这些战斗技巧,不过我想以曾经从军当藉口,应该就可以蒙混过关。在后方的男子与我接触前,我还好整以暇地思考了这些事情。 但是这份好整以暇突然结束了。 火焰。 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拇指。 一道强烈的冲击朝我袭来。 我的手指指尖、脚趾指尖、眼睛、甚至是内脏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产生了难以想像的剧痛。身上所有的末梢神经似乎决定同时发狂,我也因为这阵剧痛而失去意识。 「你怎么了,毕修普先生。查尔斯,你还好吗?」 身体内部起火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露西亚面露惊恐,并轻拍著我的肩膀。我发现来自后方的跟踪者已经不再奔跑。他用携带型通讯装置对准我,慢慢地走过来。 「快逃啊。」我强忍著神经末梢的巨大痛苦,费尽力气才说出:「快逃啊,露西亚。」男子没有停下脚步,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就是被我痛殴的那个年轻人。 因为我的身体极度疼痛,所以感觉露西亚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决定丢下我逃跑。这段时间让我非常焦躁。我连用脚尖碰触石砖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倒在布拉格的悠久历史上。 我不断发出无声的吼叫。完全败给对手了。 「你不必逃啊,露西亚。」 我听到了声音。我的十根手指都因疼痛而像花瓣般展开。在朦胧的意识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在执行任务前,曾数次在文件中看过他的脸。 他就是我们这几年来一直找的人。 露西亚就像冻僵似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约翰?保罗面前。 6 在睁开眼睛前,我意识到脸颊碰触到的石头是冰冷的。 我试著寻找那个有如燃烧般的痛楚,但是身体所有部位都没有疼痛的感觉。我慢慢张开眼睛,望著曾一度感到极为疼痛的指尖。我的指头没有变红,也没有变白,还是和平常一模一样。 我双手的手腕被胶带捆绑在一起。我惊恐地用手指按压地板。没有感觉到任何痛处。我用手掌撑起身体。接著发现我正处于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内,四面墙壁贴著印有西洋棋图样的磁砖。 「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猜你应该是要来杀我的人吧?」 我顺著声音回头。发现有一道加装了铁栏杆的小窗,月光从小窗直射进来,以此为背景,映在墙上的黑影正对著我说话。 约翰?保罗。 屠杀之王。 「美国政府似乎一直派遣暗杀部队前往我待过的国家。我常常听说,一些和我要好的将领、军人、掌权者都被『某人』暗杀了。」 「杀手的脚步声离你愈来愈近,你应该很害怕吧。」 面对我的揶揄,约翰?保罗只有耸耸肩。 「某天我要回到露西亚家时,发现有一个菜鸟情报员正在监视著。他监视了几天后,你就出现了。你很明显是一名军人,所以当时我觉得你是个大麻烦。」 「你为何觉得我是军人?」 我瞪著约翰?保罗。他原本是语言学家,后来到公关公司任职。明明是个外行人,却能判断出军人和cia的不同,还露出一副很专业的样子,让我有点不爽。 「我想你都已经知道了,这几年我是在动乱的地区中度过的。这段时间真的很长。世界上多的是没有美国与联合国介入的地方,但是经常会有民间军事承包业者的佣兵前来指导战术。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训练当地民兵正确的打仗方式,使民兵达到『堪用』的程度。他们大部分都是特种部队出身,后来为了追求更高的酬劳才会成为佣兵。我看过那么多的佣兵后,发现军人有一种独特的走路方式。因为我还是学者的时候,就是专门研究如何从繁杂的现象中,找出潜藏在其中的规则。」 我的手被胶带缠住,而约翰?保罗坐著在地上,与我面对面。我看起来就像是接受耶稣训示的使徒。 「我知道你在国防部的资助下进行语言研究。而研究内容是在语言里找出规则。但是我不懂,为何国防高等研究计划署会赞助这种研究……为何有关语言的学问,会被列为国防机密……」 「看来你的长官与华盛顿的高层,并没有告诉你我到底在做什么研究。这的确很像他们的作风。」 月光照映在我脸上,从约翰?保罗的角度看来,我的脸应该正散发著白色的光芒。曾经身为学者的约翰?保罗把手放在嘴边,慎重地说道: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地进行学术研究,并未得到国防相关部门的资助。我原本的研究内容都是公开的资料──像是纳粹德国的官方文件、广播内容、杂志、小说、报纸、军事通讯、作战命令书等。我的工作是搜集从战争开始之前的法西斯政权下所有的资料,并把尚未数位化的文件以人工转成档案后,加以分析其中的文法。」 原来是研究纳粹德国说话的方式──也就是教你在法西斯社会中崭露头角时,要怎么说话才能像个国家社会主义者,不会出糗。这样听起来,他一开始的研究范畴仅限于历史与语言,的确和国防沾不上边。 「后来我把研究成果当成论文发表。不久后,mlt的预 第四部 1 动荡地区。 国家地理空间情报局的卫星,捕捉到了原属印度、巴基斯坦两国国境的高解析度影像。 在影像中可以看到坑洞群。各种不同的弹头,依照其威力的比例,在地上留下了多个大小不同的正圆形。战区弹道飞弹的弹头较大,战术飞弹的弹头较小。整个景象看起来彷佛有好几个大泡泡出现在地球表面上,然后破裂。战区弹道飞弹的核弹头炸出了一个大洞,山岳地带丰沛的泉水流入洞中,并在几年后形成一座大型湖泊。坑洞四周露出褐色的地层,就像是一处充满放射线的地狱,根本没有生物能靠近。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距离坑洞边缘稍远的地方,开始出现几许的翠绿,让坑洞远离死亡气息的支配,最后那些许的翠绿克服了万难,成长为印度境内一座茂密的森林。 变焦。地球轨道上方的真空空间中,有好几只大口径的镜头正在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便把位于遥远下方地表的影像扩大。镜头与地表相隔一万公尺,两者中间的大气含有热气,使影像产生了扭曲。此外,镜头本身的像差也使影像出现了球状变形。光学修正软体拥有各镜头的折射特性数据,因此能修正上述问题,使原本模糊的照片变得非常清晰。 当rgb的颜色解析度达到二十四位元时,就可以看出在山路上呈不规则排列的绿色像素,与周围树木的深绿色是不同的。那些不规则的绿色是战斗的绿色,也就是军队的绿色。包含高射炮、装甲车、士兵运输车、战车。这些武器,都是按下核弹发射钮的将军们,在逃过军事法庭的审判后,前往投靠武装集团时带过去的伴手礼。 若把影像扩大到每一像素相当于五公分、也就是最大解析度,那么就可以看见武装集团驻扎的村子中央躺著多少尸体,连尸体的脸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全部都被烧得焦黑,跟胎儿一样缩成一个圆形。尸体至少有五十具。在卫星的串流影片中,还可见到堆叠在一起的尸体正在冒著烟。 在那个地方,有很多人被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别人杀了。 有一个名词叫做ceep。与年幼士兵遭遇并交战的可能性(child enemy ent possibility)。【注25:ent是日本自创的英文字,代表「遭遇」的意思。】 从字面上的意思可知,这代表著与月经刚来的小女生互相开枪射击的可能性。 这也象徵著,不得不用子弹打碎小女生的头,以及连乳房都还没发育完全的胸部的可能性。traceability、entability、searchability。bility。bility。possibility。世界上有太多让人想呕吐的可能性。事实上,当这些名词被使用时,可能性都是百分之百,而「bility」也失去了意义。因此,bility是诈欺犯的语言。bility是小丑的语言。【注26:entability、searchability为作者自创的名词。】 语言是没有臭味的。 影片也没有,卫星照片也没有。 我曾经在这些情况下觉得想吐。 脂肪燃烧、肌肉慢慢收缩时发出了臭味。头发的蛋白质被烧成灰时发出了臭味。人类被焚烧时发出了臭味。这些气味我都闻过。虽然不能说很熟悉,但我长年从事这个工作,所以有好几次不得不闻到这些气味。 火药燃烧的气味。民兵们为了升起狼烟而焚烧旧轮胎的气味。 战场的臭味。 我看到卫星影像后,胸口涌出了一股不快的感觉──恶心。若要说是什么让我感到恶心,倒不是因为影片中血腥的景象,相反地──因为人体被烧得焦黑、内脏外露、血流满地,但我却完全嗅不到气味,而且完全不觉得恶心──这种看到残酷景象却不感到恶心的状况,就是最恶心的。残酷的神总是远离地上的臭气,并一派清高地展现自己的崇高。在冰冷的星空中,俯望著尸体的卫星镜头群,正是在模仿神的行为。 我现在位于福特?布拉格的特种作战司令部。我所闻到的,是司令部的气味、会议室的气味。渗入水泥与树脂的补强涂料的单体分子,散发著一种全新的香气。而黏著剂则发出化学药剂的臭味。 「这是航空宇宙军侦察卫星在四天前捕捉到的影像。」 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说明著: 「海牙的检察部门接受新印度政府控告,因此针对在印度境内活动的印度基本教义组织的八名成员,发出了拘票。他们的罪状包括:危害人类罪、动员儿童参与战争罪、以及种族灭绝罪。」 这名男子果然拥有联邦文官共通的特质,也就是──他讲话的声音内容有个奇妙的剥离感。他在说著这些连自己都不太懂的专业术语时,就好像在走钢索一样,在快要不知所云的时候,又再度和现实连结上。或许他的态度可说是相当轻率,但是却又和所有流行事物所的轻率感不同,所以让人觉得有点诡异。种族灭绝罪、危害人类罪等名词,和这个男性的肉体有点格格不入,所以给人一种异样感。这就好像,由罗伯特?麦克纳马拉【注27:美国前国防部长,曾是越战的主要策画者】来谈越战,听在军人耳里也会觉得怪怪的。 那名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用著在意义表层上滑动的声音,在福特?布拉格的会议室中,对一群战士们说明任务的背景。 「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是联合国印度行动中,日本政府的军事行动代理人。日本政府委托他们在战后的印度推行和平运动。因为美军几乎没有参与这项行动,所以实际上,他们是当地最大的军事力量。」 下一个画面,出现在会议室每个与会者的平板装置中。画面里有几个消瘦的大人,另外还有好几个小孩混杂在其中。小孩们手上都拿著ak步枪,但步枪和他们的身体比较起来,显得特别大。他们都对著拍摄者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这个集团自称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他们是开启核战集团的余党。战后,正式的印度政府在国际社会的介入下成立。这个印度政府主张不支持特定宗教的世俗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原本流落到乡下的hindu?india组织,在这几年内突然变得很活跃,他们袭击边境的村子,并且屠杀回教徒、强奸女子、掳走小孩并训练为战斗人员。」 我看著自己的平板装置,上面开始播放著当地的各种惨状。村民被处死之后,在尸体撒上石灰,并且排列成一排。那些石灰看起来就像小麦粉,而尸体们就像是裹了面包粉的炸鸡。村里的房屋都被烧成焦炭;数名全裸的女性,被丢到房子之间的步道上。这只是影像,没有臭味,也没有声音。这一切的惨况,只不过是被封在平板装置显示膜内的光线。 「老实说,我认为战后的印度政府原本是做得很不错的。一开始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在边境进行一些零星的宗教活动,虽然国民仍然相当贫困,但是民主选举顺利地完成,幼儿的死亡率也逐步下降。不过从今年起,当地的状况却急速恶化。」 「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是什么样的集团?」 坐在我后方的威廉斯冷冷地问道。 「他们在是在这一年内,于印度的贫穷阶层迅速扩张的武装势力。在战后的数年内,虽然没有什么动作,但后来国际社会介入,使印度境内出现了国家认同危机,他们为了消弭这个危机而在边境从事反政府活动。不过几乎没有人民会同情带来核战的基本教义份子。」 「那么,为何他们的势力会急速扩大?」威廉斯继续追问。「那里的人民难道不厌倦战争吗?」 「大 家都拥有相同的疑问。政治学者、临床经济学者们提出了各种假设,但是没有人能说明,为何印度的民族主义会在这个时间点急速扩张。每一个假设都有点牵强。」 「当然是因为他们太想念战争了。」威廉斯笑著说:「至少我们一直都很迷恋战场。对不对啊?克拉维斯……」 没想到会突然把话锋转到我身上,我轻叹了一口气。 「就算你真的那么想,也不要在大家面前说出这种猥亵的话好吗?」 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有如高中的教室,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性为了把原有的气氛拉回来,所以故意乾咳了一声。现场恢复原有的安静,但是大家的嘴角依然带著笑意。 「海牙的检察官前往当地调查后,认为新印度政府的控诉具有正当性。检察官认定,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犯了罗马规约中的危害人类罪、动员儿童参与战争罪、以及种族灭绝罪。海牙的法官已经对这个凶恶的武装集团发出了拘票,但是新印度政府没有足够的武力执行逮捕工作。」 「所以才把这个差事交给我们,对吧?」 威廉斯抢先一步这么说,男人点点头: 「海牙国际刑事法庭已对hindu?india共和国临时陆军八名高层人员中的三人,发出了拘票。我们要以日本政府军事行动代理人的身分,逮捕那些犯下危害人类罪以及种族灭绝罪的犯人,并带往海牙。其中最特别的是,因为你们必须以日本政府军事行动代理人这个尴尬的身分执行任务,所以在日内瓦公约中,你们会被归类为『佣兵』。这代表如果你们被俘虏,将不会受日内瓦公约保护。因此,如果你们被敌方俘虏──」 「『本局将会否认与此任务有关,并且不承认知道此事,请做好心理准备。』对吧,菲尔普斯小弟。」 威廉斯开心地这么说道。这家伙就是喜欢站在悬崖的感觉。他爱死了退无可退的情况,总是能在被逼入绝境时感受到喜悦。换言之,他是某种天生的被虐狂。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何非得用小日本的代理人这种尴尬的身分去执行任务?」 里兰插嘴问道。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男人像个老师般,露出了装腔作势的笑容说: 「因为美国没有批准国际刑事法的的相关条约。国际刑事法庭把这次任务视为美国『以外部业者的身分』承包日本政府委托的业务。」 威廉斯发出哀嚎似的声音。 「那我们的立场不就和尤金&克鲁普斯公司一样了?」 「这真让人泄气。真的太让人泄气了。」 里兰也附和道。会议室里所有人的心情都一样。 「我们可不是来打工的好战份子喔。」 威廉斯说完,到目前为止一直都默默坐在会议室角落的洛克威尔上校站了起来,说: 「谢谢你,伊凡斯先生。现在开始我们要进行简报了。」 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伊凡斯被催促著离开,虽然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洛克威尔上校身上散发出一股军人特有的气势,所以他也只能乖乖地离开会议室。 现在要开始进入正题了。房间内的所有人都保持著沉默,彷佛要举行某种神秘仪式般。这里没有外人,完全是一个自己人的世界。赶走伊凡斯当然是因为接下来会谈及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机密事项,而且,在门关上的瞬间,原本懒洋洋地坐著的人都挺直了背脊,看起来就像是什么秘密组织的秘密仪式。如果这是亨利?马蒂斯和法西斯主义的美学,那么他们或许就是一种接近魔法或萨满教的存在。这是一个共同拥有秘密仪式的集团。 「我们要求日本把这次的任务委托给我们。是我们希望对方用这样的形式和我们合作。」上校开始说。「约翰?保罗很可能和我们这次要逮捕的三个人在一起。」 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充满活力。 约翰?保罗就在印度的某处。 也就是说,露西亚可能也在印度。 「据说法官发出拘票后,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曾针对这次逮捕任务对日本政府做过简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当地的军事行动都是由尤金公司负责。但是,我们不能让尤金公司连约翰?保罗都一并逮捕。要是约翰?保罗被移交到海牙的检察官手上,那么对我们来说会非常不利。所以我们一定要亲手逮捕约翰?保罗。」 接著,上校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在这个房间中,只有我和上校知道约翰?保罗所提及的「屠杀语言」。而为何我们非杀了约翰?保罗不可,以及那个男人是如何在全世界散播混乱,也只有我和上校知道。 刚才国家反恐中心的男人说,hindu?india势力急速扩张的原因不明。但如果是在这个房间里的话,我和上校都很清楚原因。那个男人编织出了咒语。他是诱惑别人进行屠杀的哈梅尔吹笛人。 上校背后的影像已经静止,画面上到处都是方块状的杂讯,而杂讯的背后,有许多人的身体正被焚烧著。 「我们是为了不让约翰小弟被引渡到国际刑事法庭,所以才接受这次任务吗?」 听到里兰这么问,上校摇摇头说: 「所谓的『接受』,并不是正确的说法。其实我们是透过秘密管道与日本政府接触,请求日本拒绝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提案,并把这个任务委托给我们。」 「原来如此。」 「我们如果签署了罗马规约【注28:罗马规约规定获得六十个国家批准后,即可在荷兰海牙正式成立「国际刑事法院」】,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但这个任务已经外包给准许拷问恐怖份子的第三国,所以现状下,我们是不可能签署罗马规约。要是签署了,美国的关塔那摩湾海军基地【注29:该基地被美军用于拘留和审讯在阿富汗与伊拉克等地区的战事中逮捕的恐怖活动嫌疑人、战俘】就得关门了。」 「那么这次任务的目的就是暗杀约翰?保罗啰?」 「这次不是要暗杀他,而是要逮捕他。但是不可以把他交给海牙或是新印度政府。」 现场所有人都已经了解任务内容。的确,这些话不能让那个来自国家反恐中心的善良联邦职员知道。 「这次的任务和之前一样,采取空降的方式前往目的地。任务结束后,会派无人机(uav)去接你们。」 有人问说,是哪一种uav。 「是直升机。另外,我还会派飞天海苔在上空盘旋,以进行空中密接支援【注30:军事战术上的术语。是指被赋予支援任务的部队,在足够接近被支援部队时,针对敌军目标采取细密的整合或协调性的支援活动,以火力、运动或其他战术行动来支援被支援的部队】。只要在战术中有需要,飞天海苔就可以投下炸弹。」 「那ceep呢?」 威廉斯每次都会问这个问题。我感觉到会议室内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 当然,上校也跟往常一样,不带一丝同情地回答。 「的确存在。」 「看来我问的问题太不识相了。」 威廉斯苦笑著。威廉斯很明白,在这20年来,几乎没有「与年幼士兵遭遇并交战的可能性」为零的任务。但他依然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不只是威廉斯,这个房间内的所有人都想问。 可能会在任务中杀死小孩,是让我们非常厌恶的。就算科技能让我们的厌恶感降低,但依然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根据推测,当地武装势力的成员中,大约有六成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年。所有人都必须在明天接受战术谘商。任务将在一个礼拜后执行。完毕。」 2 这种杀人的意念,是出于自 我吗? 光学视野中出现了人影。我扣下扳机,人影倒了下去。下一个人影立刻接著出现。这些人影都手持ak步枪,想要冲出来射杀我。我再次扣下扳机,又有一个人影倒下。 杀人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达成被赋予的任务。只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阻碍。敌方总是会不顾性命地攻击,以阻止我们达成任务。其中有不少敌人会对我们进行自杀式攻击。在执行任务的战场中,生命是非常廉价的。跟当地指挥官用于管理兵员的古董笔记型电脑比起来,人命绝对廉价许多。 人影就像是不懂得找掩蔽物似地,前仆后继地冲进光学视野之内。子弹从我的枪枝中射出,然后飞进小孩的头盖骨内,把还拥有许多空间可以装载知识的脑组织,全部搅烂。子弹也可能飞进腹部,把肠子、肝脏、肾脏打成碎肉,最后再从背部飞出。此外,子弹还有可能打进骨盆或大腿中,并切断如小指粗的大动脉,让温热的血液从肌肉中涌出。 当我开枪射击那些廉价的生命时,心中产生了疑问。我现在射击敌人,是出自于我的生存本能吗?还是心理谘商师让我以为那是我的本能? 这个杀人的意念,真的是出于自我吗? 「当然,那是你自己的意志。没有必要怀疑。」 谘商师面对我的问题,微笑地这么说。我觉得他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非常娴熟。看来大概有不少人都问过这个存在主义风格的问题,这一点也不稀奇。在过去,心理学和哲学过分类似,所以包括我在内的一般人,几乎都对心理学本身不抱太大的期待,而是更寄望于心理学与其他学科领域的整合,例如心理学与社会学的结合、心理学与存在主义的整合等等。但不论如何整合,这些都不是单纯的心理学。当心理学家出现在新闻中时,我们总是期待他的回答能掺杂著社会学与哲学。 洛克威尔上校所提的战术谘商,是一种执行任务前的准备程序,换言之,就是要进行名为「战斗适应感情调整」的脑神经医学处理。我对谘商师提出这个疑问,是在战术谘商的最后一天。执行作战的核心成员,会一边进行作战准备,一边找这位犹太裔的临床心理学者进行「心理状态调整」。我们会利用神经遮盖物与药物传递系统(dds),来遮盖大脑额叶的部分区域,并且藉由与谘商师对话,来减低在战场上可能发生的心理障碍。这种过程就是所谓的「心理状态调整」,我们也藉由这些程序,才能在战斗时做出适当的反应。 特种搜寻群的士兵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接受这种谘商。这是为了让士兵以最佳状态前往战场。这是拥有优秀士兵的特殊部队必定要执行的医学处置。但是,经过数次这样的处置后,我心中的疑虑,以及难以形容的不安,就像残渣一样一点一点地累积。 「没有必要怀疑,是吗?」 我向谘商师确认。谘商师优雅地点头,并回答: 「是的。在青春期中进行心理分析是件好事,但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现实世界的进行,不会拘泥于存在主义的犹豫。」 谘商师用手抵著耳朵,就像在思考要用什么词语对我解释般。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对了,用假设你感冒的案例来思考吧。医生给了你正确的医学建议,并且开了药物的处方。后来你回家休养,并且努力痊愈。那么我问你,治好感冒的是谁?」 「我不知道耶。」 为了避免讲出愚蠢的答案而被这个年轻人取笑,所以我含糊其词。接著,谘商师就像演戏一样地指著我的胸口说: 「是你喔,薛帕德先生。治好感冒的是你的身体。是你决定要治好感冒,而且医院开药,也是因为你有治好感冒的意愿。药物与医生只不过是从旁帮助你治好感冒。人们为了达到目的,会使用各种道具。而大脑额叶局部的遮盖物与谘商,就是你的道具。因为,你会来这里,就代表你已经决定要前往战场战斗了。」 谘商师说得没错。要是我对谘商师说:「我选择了战斗,而且也想品尝战斗带来的心理创伤,所以请不要消除我的心理创伤。」那么他听起来,一定会觉得我有点错乱吧。 「我们谘商师所做的,是把士兵的感情状态调整到适合进行战斗。如果道德杂讯爬升到意识的层级,那么就会对你们的判断带来致命的延迟。为了提升你们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我在你的脑内建构了很细密的滤网。不过,滤网只是一种比喻,其实我是遮盖了你大脑额叶的特定功能模组。而在感情调整的过程中,这种遮盖处理与我们军事心理师的谘商,可以产生相辅相成的作用。」 道德杂讯。的确,在战场中,过度的伦理道德观是种致命伤。感情是通往价值判断的捷径。由理性进行判断,一定要花上一点时间。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把事情交给理性去判断,那么就无法决定任何事情。因为人类如果变得完全理性,那么就会考虑过所有的条件后再下决定,但这么一来,就无法做任何决定。 然而,没有理性的野兽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在战斗中,我们必须依据状况,适时地决定要杀死对方,还是要让对方受伤。杀人是野兽也办得到的,但是战斗只有人类才做得到。在战斗中,不是只用本能来杀人就够了,还要以自由意志剥夺对方的战斗能力。 「人类的行动与思考,是利用脑内数量庞大的模组联合运作后生成的。而且在生成的过程中,还会一边参考行动与判断的资料库。良心也是一样。人类的神经回路,会使得人类为了增加生存机率而与其他人合作,或是做出利他行为。良心是一种脑中的实体,就分散在眼窝额叶皮质、颞叶上沟、杏仁体的特定座标上喔。」 「模组吗……」 我这么说之后,谘商师露出了有如老师的微笑。但我很了解,人类的大脑是什么样的东西,也很清楚名为「我」的意识是有多靠不住。 但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只是静静地听他说。 「是的。基本上,这和特种部队的各位常用的痛觉遮盖技术相同。痛觉遮盖技术是把疼痛的『感觉』遮盖住,但保留了疼痛的『知觉』。不过,这从一般常识的角度来看,的确是很奇妙就是了。」 所谓的痛觉遮盖技术,是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研发出来的一种怪异麻醉方式。它能抑制人体「感觉疼痛」,但是却不会妨碍人体「知道痛觉的发生」。为何痛觉遮盖技术能产生这种诡异的效果?这是因为「感受到疼痛」与「辨识到疼痛」,是由脑部两个不同模组处理的。 「换句话说,只要遮盖住人脑中各个不同的模组,不只可以抑制痛觉,还可以根据任务目的,赋予执行者不同的性格。就目前医学对大脑功能的定位来看,还无法对人体知觉进行太细微的调整,但是已经足够帮助特种搜寻群的各位在战场上不需背负太多的情感负担。」 这个说明,和那时听到的相同。就是在那个夏天的医院,当我替母亲选择了死亡的时候。 母亲脑部的断层影像嵌在正方形的框框中,成了诊疗室墙上的大理石。总共有四、五十张影像覆盖住墙壁,看起来就像是大理石的纹理。 「那么,妈妈应该是没有意识了吧?」 我再次询问,不,应该说是确认母亲的状况。我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我到底还要问几次。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应该已经问过很多次了。我真的相当努力,才让自己接受「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而且我没有自信在经过努力后,就能理解这个问题。 医生看著墙上的断层扫描影像,再度闭上嘴,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医生似乎得出了结论,并开口说: 「薛帕德先生,您有宗教信仰吗?」 「 没有。」 「不过,就算您有信仰,我还是得对您说明就是……」医生摇摇头说:「的确,在过去的认知中,意识只有『有』或『无』两种状态。这是因为,睡眠感觉上对人类拥有强大的支配能力。」 「人类会昏厥,会睡眠。」 而且也会死亡,但我没有把最后这句话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状态吗?」 「是的。」医生回答。接著,他开始说明这十年来的脑部科学是如何演进。简单地说,由于定位技术的进步,人们已经可以确定大脑各部分的功能,并且绘制成详细的地图。而经过这样的处置,目前已经可以把脑部细分为五百七十二个处理模组。 在过去曾有过这样的实验。虽然这个实验现在能轻松地以感觉遮盖技术来完成,但在过去并不是这么简单。首先,科学家找来一名脑部中负责管理视觉部位受损的受试者,接著,有人把球丢向这位受试者,而他竟然成功地闪过了球。这名受试者表示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世界对他来说是完全黑暗的,但在大部分的情况下,他却能知道眼前有什么东西。但他无法理解,自己是藉由其他的哪种管道来了解眼前的事物。 这种情况,代表他的视神经没有受伤。会产生上述现象,是因为「看」这个动作,是由两个要素所构成的。一个是能感知颜色、形状、世界,另一个则是能感觉到眼前有某个东西,而这两者是分别由大脑里的一小角处理。 「看到」与「感知」这两个功能,分别由脑部的不同部位处理。我们的视觉绝大部分都是由「感觉」构成的,例如我们看到苹果是绿色的、柱子是四角形的。但是人类有一种视觉不用依赖这种「感觉」,眼球就会持续把眼前的视觉资讯传入脑中。 光是「看」这一个动作,就已经如此复杂。我完全无法想像大脑到底可以分解成多少个处理程式。而医生说,以目前的医学,可以分解成五百七十二个程式。 「在睡眠与醒来之间,存在著大约二十个亚阶段。意识,也就是存在这里的自我,并非经常保持在一定的层次。某些模组会持续发挥功能,但某些模组会陷入沉睡。在某些情况下,某些沉睡的模组不会回应外界的呼唤。忘记事物与记忆混乱是比较浅显易懂的例子,而酒精与药物造成的意识不清,也是其中一例。我或是你的意识并非一直维持在一定的……品质,用这个词不知道恰不恰当。我和你都会不停地变浓、变淡。」 「你的意思是,『我』会一下变浓,一下变淡?」 医生回答,这只是叙述方式的问题。简单地说,所谓的「我」,在此时此刻只不过是叙述方式的问题。 以群集这个词来比喻。一万人叫做「群集」,一千人也可叫做「群集」。那一百人、五十人、十人呢?到底要有多少人才能称为「群集」? 简而言之,医生的意思就是,「我」和「意识」不过是定义的问题罢了。也就是说,至今人类社会尚未决定,到底多少模组活著才算是「我」、到底多少模组联合运作,才算是「意识」。 妈妈的脑部有部分丧失功能,但依然有部分是活著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能称得上是我的「妈妈」吗? 当时的我被迫下决定,而且迟迟无法找到答案。 我的感情被遮盖了,一如痛觉被遮盖。 所谓的战斗适应感情调整,其实就是麻痹一部分的自己。也就是故意让「我」变得稀薄。与良心有关的部分,在名为自我的资讯处理系统中,是感情面的一个重要要素,而不是理性面。 「在战场中排除敌人的动作,会大大受到感情判断的影响。」 显示器上,开始出现许多世界上悲惨的场景,例如灾害的现场、成为战场的街道、挨饿的小孩等等。谘商师指著画面说: 「我们假设两种情况。一是某处受到台风袭击,而有人呼吁民众捐款帮助遭遇风灾的民众。二是看到有人倒在血泊中,并且上前帮助他。在后者的情况中,人脑中判断善恶的模组,以及有关情感的特定模组,其反应会比前者强烈得多。人在面对眼前的突发事件时,会做出更强烈、更带有感情的判断。而捐款行为只不过是理性的判断罢了。在人类的判断系统中,多数行为都是由感情生成的。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理性只是为感情所做的决定提供一个理由罢了。」 「你是说,当我打碎眼前小孩的头盖骨时,所用的不是理性的铁锤,而是感性的铁锤?」 我尝试用较为强烈的言词反问。但谘商师若无其事地点了头。 「感情会略过理性,并快速地做出判断。人们很不想承认良心和杀人意念都是感情反应。所以常会用人性本恶来掩饰,不是吗?但是良心模组对你们士兵而言,是『无法抗拒、毫不留情』的一种机制。对于在美国长大的我们,更是如此。若不是用科技暂时封锁住良心模组,你们在战场上一定会没命。」 「这和洗脑不一样吗?」 应该有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吧。谘商师淡然地点头,说: 「当然不一样。药物过度摄取后,就会变成毒。不,就算没有过度摄取,药物依然可以拿来做坏事啊。世界上不乏把止痛药当成毒品的人。」 「换言之,问题是出在用途上,是吗?」 「你说得没错。」 为了能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心安理得,所以这样的谘商就能被允许吗?这样的「用途」,是可以允许的吗?这种谘商程序可以暂时减低道德带来的犹豫,这难道没有道德上的争议吗?这些问题,我全都无法判断。 有一些战友们认为,这种心理谘商根本就是一场闹剧。战士们的士气,原本都要靠挥舞著拳头的长官来提升,但是神经科学却让士气成为谘商师该解决的问题。但是,既然自己都有从军的觉悟,就根本没有必要藉由谘商来巩固自己上战场的决心。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还需要藉由谘商的协助才能上战场,那么他根本就不会选择从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心理谘商虽然被很多弟兄们当成多管闲事,但再怎么样也是军队重视士兵的证明。在现今的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中,国民是很难接受自己国家的士兵在国外战死的。上个世纪的人大概很难想像,这在现代的接受度到底低到什么程度。民众几乎把「自己国家」的士兵战死沙场这件事,当成无法接受的事情,他们彷佛忘了死亡在战争中是理所当然的事。在现在的军事体系中,活人士兵是造价昂贵的零件。士兵是结合了高薪、高科技、并经过严格训练的武装人员。不管是哪一个军队,都无法同时拥有太多这种高价的零件。为了弥补活人士兵的不足,政府尝试制作了数量庞大的无人兵器,但是失败的作品足以堆成一座坟场,只有一小部分实验成功的机器人,在战场上获得了杀害人类的荣耀。但讽刺的是,人类对于脑部的研究愈进步,对于人工智能的研究就愈忽视。活体大脑太过于精密,又或许该说是过于冗长,所以早在很久以前,人类就已经放弃用电脑模拟人脑了。在战场上,依然有太多事情是只有人类才能做到的。 由于正规士兵的训练相当昂贵,所以在国防上挹注大量经费的各国政府,当然立了许多法律,来避免士兵流入民间。例如立法规定,离开军队几年内,禁止到民间军事企业任职。也因为难以挖角国军的人才,所以pmf的士兵成了非常昂贵的人才。 但是,不论是国家还是民间,都会好好保养珍贵的士兵,避免他们「坏掉」。而美军在上个世纪就开始对士兵进行这种心理照护。有许多越战、波斯湾战争的退役士兵,不断地因战场上的梦魇而饱受痛苦。而这些士兵,也经常成为电影的题材。因为带有心理创伤的士兵愈来愈多,所以美 国政府再也无法忽视士兵的心理问题。 但是,我现在所接受的心理谘商,不是为了修补战场上的心理创伤,而是一种感情调整,目的是为了能让自己在战场上更顺利地杀人。 「换句话说,这就像是一种预防接种喔,薛帕德先生。这种事前的处置,可以让你在战场上发挥百分之百的技术,并且减低你心理过度受创的风险。当你们要到疫区执行任务时,都会先打疫苗,不是吗?而我们所进行的心理谘商,就是在你们前往名为『战争』的国度前,所做的预防接种。当然,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自己早就免疫了,不需要施打疫苗。」 看来谘商师误解了我的态度。他以为我和其他弟兄一样,认为自己不需要谘商,甚至对谘商嗤之以鼻。 但并非如此。我并不像其他人那么坚强。事情恐怕和谘商师的推测是相反的,其实我比其他人脆弱。我总是在执行任务中开枪,使敌人倒下。在战场上如果有半分犹豫,就会把自己带向死亡。但是,我在战场上为了活命而夺取敌人的性命,这个责任真的是我负得起的吗?那个时候的我,是否「浓」到足以背负起责任? 我并不是要逃避罪责。我害怕的事情恰好相反,我怕自己可能没有资格担起罪责。我的罪恶不存在,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真相。 在与死亡为伍的战场上,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著。只有在与死亡比邻而居时,才能确实感受到自己还活著。要鄙视我是刺激感中毒患者,或是肾上腺素依存症患者,我都不在意。为了让自己活命而夺走他人的生命。不惜践踏他人,也要以自己的存活为优先。这种活著的真实感受,就是我到现在依然持续前往战场的主因。 然而,如果我的杀人意念不是出于自我,那事情会变成怎样?会不会是谘商师用数种化学物质来调整我的脑部状态,才使我产生杀人意念?我的求生意志真的是出自于我自己吗?我到现在依然活著。这份喜悦难道是假的吗? 而心理谘商已经威胁到我存在的理由了。不是谘商的手法或内容,而是谘商这件事本身。 我的胃里涌出一股无以名状的不快感。 以后我前往战场时,我还能相信自己的动机吗?我能相信自己不是为了大义,不是为了对家人的爱,也不是为了报酬,而只是想在严酷的战场上活下来吗?人类的本能中绝对没有纯粹的兽性,对人类而言,如此错乱的动机也的确存在,但是身处军队中,就会被爱国心、同胞爱等言语所蒙蔽,而对自己说谎。 但是,如果这个杀意是虚构的,也不是出于自我,那么我就是个无罪的人。为了获得活著的真实感觉,我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但万一那个罪孽不是出自于自我──那么「活著的感觉」,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谎言。 我希望有人对著我说,人是你杀的。 我希望除了谘商师外,有其他人能跟我说「这是真正的罪孽。这是出自于你自己的杀人意念」。我在战场上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中,我哭喊著我在这里。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这些都不是假的。 不知道谘商师是否看穿了我的不安。在谘商开始前,他在我的头上贴了一些贴片,这些贴片可以某种程度将我的脑部状态传达到显示器上。虽然现代对于脑部的研究已经很进步,脑部也被划分为五百七十二个模组,但是尚未发明能读取人类思维的技术。人的头脑依然能传递出各种讯号,而从这些讯号中,依然可以判断出许多事情。 心理支援软体会根据读取到的脑部状态,即时建构、修正访谈者的心理模型,再藉由耳机把建议提供给谘商师。我发现谘商师常常若无其事地轻触耳朵,目的就是为了调整耳机的位置。 依照惯例,接著谘商师都会问我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在战斗适应感情调整的过程中,扮演著什么角色。我不知道听到答案的谘商师,藉由答案做出什么判断。我也不知道,谘商师说的这些话,对我的感情与理性带来什么影响。 他的话语,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对我的意识造成影响?我不知道这个意志是不是自己的。我会有这个疑问,是因为我自己都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意志。 「你现在能杀死小孩吗?」 谘商师用平缓的口气问我。我老实地回答:「能。」 心理技官进行了感情调整,将不需要的感觉进行遮盖,并用药物促使我们的行为达到协调。我们以副现实进行训练、预测、计画。完成所有的准备动作,在前往印度的前一天,我站在镜子前面,用针刺了自己的指尖。 好痛。我知道这样做会痛。 但是,我并未感受到痛觉。 3 在塞拉耶佛核爆的那一天,世界改变了。 广岛神话宣告结束。这句话代表著,有一件全世界的军事相关人员都隐约察觉到、却又不能大声张扬的事,可以公开了。也就是核子武器其实是「可以使用的」。 在冷战时期中,核子武器象徵著世界末日。人们总是想像,如果苏联与美国互相发射核弹,那么辐射云会覆盖天空,地球也会陷入永远的冬季,最后导致人类灭亡。所以世人都认为核子战争绝对不能发生,而实际上也并未发生。这是因为人类一直相信著「核子战争会毁灭世界」这个神话。 但是,那个神话时代在塞拉耶佛核爆发生后就划上了句点。 在塞拉耶佛的核爆中死了很多人。但是在许多军人眼中,那是一场「受到良好控管」的爆炸,并非乱炸一通。军人与政治家们看到手工制造的核弹头所炸出的坑洞后,开始坚信核子武器是一种可运用的武器。 所以很意外地,发生于印度与巴基斯坦的核战,并没有受到那么多的关注。这的确是个很恐怖的事件,也是个不该发生的事件。 但是这次核战不是任何事情的开端,也不是任何事情的结束。 因为,应该结束的事情已经在塞拉耶佛核爆中结束,应该开始的也在塞拉耶佛核爆后开始了。 世人已经开始习惯人类大量死亡。 这里弥漫著某些气味。 我闻到一些让人窒息的野兽气味。在这里,人们简直跟野兽差不多。印度有许多气味。贫困的气味、圣牛的气味、野狗的气味、粪便的气味、尿的气味。还有来自料理用辛香料的刺激性臭味。有男人的气味,也有女人的气味。 当然这里也有生命的气味,以及含量差不多的死亡的气味。 基地中的空气,混杂了上述的所有气味。 我们已经抵达孟买的基地,但装载著装备的货柜尚未抵达,因此我们都在这里等待著。在孟买的郊区,包括救援物资及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武器等,许多货柜堆放在几乎快把所有东西烤熟的高温之下,等著被拆封。 我已经习惯高温与湿气了。我们在营区中,一边不断检视著任务计画,一边默默等待间谍的联络。当间谍与我们联络后,我们就会搭乘侵入鞘降落到预定会合地点。逮捕目标后,会搭乘直升机撤退到附近的基地,并且在重整态势后,用列车把囚犯押解到孟买。 一切看起来都会跟计画一样顺利。 我走到街上,看看这个曾经被称为bombay的城市街景。包含新德里、加尔各答在内的许多城市,都被热核反应产生的火球给压烂,目前仍被埋在核子武器所挖出来的大碗公底部。全印度的难民,都涌入了奇迹似逃过一劫的孟买。尤金&克鲁普斯公司、联合国及ngo联盟都在孟买设立了协助印度重建的总部。这里曾经是印度电脑产业的核心地区。 我在街道上走了一会儿,看见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装甲车停在人群之中。这台美军淘汰后卖给民间的 史崔克装甲车,因为被行走缓慢的圣牛挡住去路,所以困惑地停在路中间。上面坐著尤金公司雇用的佣兵们,身上穿著黑鹰公司生产的战斗胸式背带,并把短枪夹在腋下。背带的身体部位有许多用魔鬼毡黏著的小袋子。他们露出厌恶的表情,从其中一个袋子拿出菸,不耐烦地抽著。装甲车的车身上贴了许多象头神的贴纸,看来是有人趁装甲车静止不动时做的恶作剧。粉红色的象头神为草绿色的装甲车添加了媚俗的风情。 这条街上到处都有露天傩贩在贩售有神明肖像的商品。从贴纸、公仔、到携带通讯装置的吊饰等等。而且神明的种类也应有尽有,包括湿婆、象头神、哈奴曼等等。商品与神明的种类可以排列组合出数量惊人的不同商品。 我发现街上有许多尤金&克鲁普斯公司的人员。 看起来,几乎每个路口都站著尤金公司的卫兵。或许卫兵比这条街上所有的警察加起来还多。卫兵们身上穿戴的装备参差不齐,有的人戴著军用安全帽,有的人则是用pro-tec安全帽充数,甚至有人连安全帽也没戴。而他们似乎也是依照个人的判断,来决定要使用的枪枝。我看到有一名想标新立异的卫兵在腰间配挂著过时的柯尔特式左轮手枪。在这个时代,那种单动式手枪都已经拿来当作装饰品了。那位腰际挂著古董的银发老兵一直盯著我。他或许可以从我的走路方式,判断出我与他是同业。 相较之下,坐在装甲车上的士兵们则是穿著几乎相同的装备。他们的装备相当齐全,甚至可比拟美国的国军,我猜,这应该就是艾莉卡?赛尔斯女士在国防部会议室里提到的特种执行部门吧。 参与印度重建作业的,不只有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收容战犯的监狱是由荷兰的panopti公司负责营运的,而土木相关的工程,则是由老牌的halliburton公司承包。 乍看之下,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像是一家欧洲公司的名称,但其实七成的资本都是由美国的企业出资,经营高层也多是美国人。据说参议院的党团领袖也是董事之一。 表面上,美国因为罗马规约与人权问题而没有积极参与印度的重建,但依然透过尤金&克鲁普斯公司发挥了一定的影响力。换句话说,我们并非派遣国军,而是透过民间企业参与重建。以日本为首的联合国印度复兴计画把警戒工作发包给民间企业,而承包的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是一家不折不扣的美国企业。 由有一定实力的尤金&克鲁普斯公司来警戒hindu?india这个武装势力,可见我们这次的对手不是好惹的。 印度基本教义。在战前,就已立法禁止印度种姓制度所造成的歧视。虽是如此,造成歧视的制度是非常难以打破的,不可能只凭纸与墨水就在一夕之间消弭。歧视可说是历史的产物。不只在印度,不论是哪个国家、哪个地区,歧视都活生生地存在著,而人类的大脑与历史,则是创造歧视不可分割的共犯关系。hindu?india也就是在这样的历史中,因而能残存至今。 我走到河岸后,看到岸边有一大群的房舍。站在河岸往下望,河道看起来就像是血管,而这些房舍的镀锌波纹铁皮屋顶,就像是包围住血管的血管壁。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都是在河里工作的人,换言之,就是洗衣阶级。不可碰触的贱民阶级,依其职业的不同可分为更多的种类。例如出生为打扫阶级的人,一辈子都要以清扫为业,而且很难转任其他职业。 美国在战后并未积极介入,就是因为印度当地的阶级制度可能会发展为人权问题。实际上,前来帮助印度重建的欧洲各国、新加坡、日本等,都决定对种姓制度的问题视而不见。 任务即将进入最终阶段,我和里兰决定偷闲去看看把我们载运到这个新印度政府所在地的铁路。我们来到一处可以远眺铁路的山丘,看到铁路朝孟买市外延伸。大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住宅,列车在拥挤的住宅间疾驶而过,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里兰惊讶地看著一名老人,在距离铁轨非常近的地方,以理所当然的表情横越铁路。那位老人若无其事地走在疾驶而过的列车旁,就像是一个陷入绝望,想要撞列车自杀的人。不只老人,小孩、孕妇,以及所有的人,都在呼啸而过的列车旁睡觉、吃饭,做著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事。 「列车就像摩西,房子就像是被分开的海洋。」 里兰站在山丘上这么形容。那些房舍是用眼前所有可用的物资组合起来的,换言之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垃圾。当地人用铁、纸箱、稻草、胶合板、报纸等材料拼接成房子。这些围绕著铁路搭建的房舍,看起来就像一片广大的海洋,也像是平面版本的九龙城。 眼前的铁路是在战争中幸运地保存下来的。贫民与战灾中的孤儿就像是附著在血管壁上的胆固醇,依附在铁路旁生活。如果把奔驰在铁轨上的列车比喻成血液,那么难民就真的有如胆固醇,不仅阻塞血液流动,也造成了意外事故。这里的居民会满不在乎地穿越铁轨,并在铁轨上便溺。有很多人在大小便时被列车辗毙。孟买市政府虽然已经努力宣导,要求居民不要太靠近铁轨,但原本就无家可归的难民们,依然沿著铁轨生活。 但是,现在的状况已经不算糟了。在联合国千禧计画的执行机构介入之前,战后的印度重建可说是极度混乱。被摧毁的产业没有复苏的迹象,而以往印度最引以为傲的理工科系技术人员,也几乎都阵亡了。在联合国介入之前,这里就像有些许绿意的《疯狂麦斯》世界。 这时,副现实传来一封邮件。信件的主旨是「国家储备编号╳╳╳╳╳╳╳的货物已经送到了」。这是全球战斗支援系统寄送的货物送达通知。和fede是一样的。我们随时可以追踪枪枝现在被运送到哪个港口,或是在哪个海洋上。 我对里兰说,我们回去吧。装备货柜已经在存放场等著我们了。 存放场位于孟买机场的跑道旁边,货柜旁有人来回走动著,看起来就像是在ikea选购组合式家具的零件。我在入口请管制人员发给我id晶片,还拿到一张标示著货柜大略位置的地图。我钻进卡车中,一边缓缓前进,一边寻找自己的货物。 存放场里有一群看不见的小矮人,他们正用著小鸟般的叫声呼唤主人。货柜上也有id晶片,所以我只要靠近自己的货柜,刚刚在在入口拿到的id就会发出尖锐的声音。存放场非常辽阔,有很多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货柜放在哪里。据说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管理单位在半年前引进了这种声音导引装置。 威廉斯单手握著方向盘,另一手则忙著把第一击专用战斗粮食送进嘴里。这里没有士力架巧克力,所以他只好吃战斗粮食解馋。 「如果任务不赶快开始,你一定会肥死。」 所谓的第一击,就是由最先登陆敌国海岸的海军士兵发动的第一波攻击,而第一击专用战斗粮食则是专门为他们设计的军粮。这种军粮是纳堤克士兵装备研究中心研发出来的,只需要少许的量,就可以供给士兵大量卡路里与蛋白质。所以,这绝对不是平时该吃的东西。如果把这个东西当成零食吃,很快就会得肝病。 威廉斯一边驾驶著卡车缓慢前进,一边对我说: 「你和约翰?保罗说过话了,对不对?」 威廉斯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我用警戒的眼神看著他。 「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威廉斯老实地回答。「布拉格的那个夜晚后,你明显跟以前不一样。」 所以我把所有实情告诉威廉斯。约翰?保罗与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研究出了海妖赛莲的歌声,而那个歌声会诱导国家与民族堕入憎恨与混沌的大海中。 「……该怎 么说呢,有个灵光一闪的想法。」威廉斯吃完军粮后,把包装纸丢出窗外,接著说:「听起来就像是killer joke。」 「那是什么?」 「是一种在二战中让德军陷入前所未有恐慌的语言武器。那是一个笑话,翻译成德文后,只要听过的人都会笑到死掉。」 我叹了一口气。不论在谈论什么严肃的话题,威廉斯总是可以粗线条地开玩笑,这也算是一种天分吧。 「原来是《蒙提?派森的飞行马戏团【注31:英国电视喜剧的名称】》里的笑话啊,你真的很喜欢这种。」 「你竟然知道。」 「因为实在太扯了。」 威廉斯耸耸肩,用食指做出绕圈圈的动作,淡淡地说: 「换句话说,那就是人类版的旅鼠自杀现象啰?」 「可以这么说吧。」我看著前方由货柜构成的森林说:「我的理解是,那些话语具有传染性,当传播到一定程度后,那个语言圈就会陷入混沌状态,诱发屠杀事件。」 然后,威廉斯装模作样地指著我,说: 「我告诉你一个冷知识。你知道吗?所谓的旅鼠自杀现象,就跟你之前提到的『爱斯基摩人有很多用来描述雪的词汇』一样,从某个角度来说,是一种都市传说。」 「咦……」 「关于旅鼠自杀现象的传闻,其实是源自于迪士尼拍摄的一部记录片。在那部影片中,的确可以看到大量旅鼠跳入河中,但那可能是造假的。有人说,影片拍摄的现场不是旅鼠的繁殖地。还有传言说,那些旅鼠是从因纽特买来的,而拍摄者是故意想办法让它们跳进河里的。」 我压根没料到会从威廉斯口中听到这些话,不过仔细想想,他本来就喜欢这种八卦话题。 「那么,旅鼠不是因过度繁殖、为了调整个体数量而集体自杀啰……」 「多数人都认为,进化的最大意义是物种的生存,但严格来说,这样说是不对的。拥有适合生存性状的个体会存活下来,而这些性状会在物种中取得优势。物种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进化。是个体适应了环境后才会进化,而不是进化使得物种能够适应环境。换言之,为了整个物种存亡而自杀的本能,对个体而言是极为不利的进化。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陷入了思考。这么说来,在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应该衍生出「屠杀文法」才对。那么,「屠杀文法」难道是约翰?保罗幻想出来的?抑或是他捏造出来的?但我心里否定了这个想法,并说: 「不过,如果这是他瞎掰的,那也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他真的想骗我们,应该会编造一个更像样的谎言吧。」 「或许他想用这个离谱的谎言,来掩饰其他更可怕的手段。」 这听起来也不太合理。感觉上,这和有人因为自己的女友和别的男性很要好,所以一怒之下动了杀机,在警方侦讯时,却说是「外星人指使我杀人的」的情形一样扯。约翰?保罗并没有发狂,也并未主张自己没有行为能力。 「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可以确定的是他在各地引起了屠杀。只要能在这里抓到他,事情就结束了。」 我不由自主地把眼神从这么肯定断言的威廉斯身上移开。我并没有特别想逮捕或杀死约翰?保罗。但我知道有约翰?保罗的地方,就应该有露西亚?修克罗普。 我在意的只有露西亚?修克罗普。 我想要再与露西亚见一次面。 我想要听到露西亚亲口说原谅我。 上帝已死。神已经死了。我一点都不在乎。 只要露西亚能原谅我就够了。 但是,我当然不会把这么任性的真实想法说出口,只是假装在寻找货柜,然后一面发愣。这时正好id发出了声响,于是威廉斯朝著声音的方向驶去。 4 〈搭乘seaweed的所有成员注意。我们即将到达降落地点,请准备进行高空飞行。〉 当士兵们正在货舱中专心准备时,传来机师的广播。 这台航空器的外型实在是太奇怪了,彷佛只能让稳定边界值维持在负值。它是一个呈海苔形状的黑色薄板,与海苔的不同点在于,它的长度有一百公尺,两侧还有突出的喷射引擎。 从卫星轨道俯瞰,机体就像是一块遨翔于云海的巨石。它应该算是一台全翼机,只不过机翼的形状呈正方形。 这台形状怪异的战略轰炸机的腹部──虽然从外观上根本无法判断哪里是腹部──装载著的是数具侵入鞘,而非炸弹。在长方形机体的周围,有细微且柔软的襟翼包围著。这些襟翼看起来像是人的手指,也像是鸟兽的茸毛。它们不断地摆动,使机体能在被炸出一个大洞的印度上空平稳地飞行。 seaweed的货舱正为了准备空降而忙碌著。需要检查的项目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侵入鞘的最终检查。万一侵入鞘不能正常运作,我们就会直接坠落地面。 侵入鞘的检查结束后,医护人员走了过来,并把注射器插到我的鼻孔中。 「这就是『友情的证明』喔,克拉维斯。」医护人员把注射器从威廉斯的鼻孔里拔出来,他擦著鼻水说:「我现在好想告诉你我有多爱你喔。」 威廉斯故意开玩笑,是因为嗅到我心中藏著的不安吗?他是为了安抚我紧绷的心,所以才故意搞笑吗?想到这里,我的脑中又浮现一些形而上的问题──「我觉得威廉斯是在为我著想」的想法,是不是贺尔蒙使我的思考达到协调的结果?会不会是因为脑部思考倾向于同伴会为我著想,所以才会出现觉得他在为我著想的幻觉?抑或是,这只是经过人工调整的镜像神经元所发出来的讯号?我用力摇了头。现在马上就要降落到印度的地表,我不该再为了这些幼稚的想法而烦恼。 战斗医护技术人员把注射器从我的鼻腔拔出来。鼻子正在抗议著被插入异物的不适,因此流出了鼻水。 特种搜索群的医护相关事务,都几乎委托给战斗医护团队执行。对我们进行战斗适应感情调整谘商师,也是战斗医护团队的成员。许多商业领域,包括「战争业务承包市场」在内,只要愈臻成熟,业务分工就愈细密。例如保管、出租武器的公司、负责操控卫星的公司、专门进行情报工作的公司。而在营区中,水与食物是由不同公司供给的。 战争是一个巨大的「流通市场」,而「战斗这个工作」虽然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只在庞大的战争业务中占了一小部分。没有武器就无法战斗,没有粮食就无法「持续」作战。没有情报则根本无法开战。在过去,曾有人认为民间武力将会威胁g9各国【注32:九大工业国组织(group of nine)简称。实际上截至2015年,只有g7(七大工业国组织),成员国包含括法国、美国、英国、德国、日本、义大利、加拿大。俄罗斯于1997年成为第八个会员国,但于2014年被冻结会籍。欧盟则是非正式成员】。但是,当民间的军事企业分化为许多相互依存的业种,并且完全成为经济流通的一部分时,这种疑虑就完全成了空谈。不过,「正式的」军事力量也是需要民间的辅助才能运作就是了。 「拿去,副现实。」 威廉斯把奈米薄膜形成液交给我。因为隐形眼镜容易在战斗中脱落,所以我们都使用能紧密贴附在眼球上的特殊奈米显示器。我为了不让眼球表面以外的地方形成奈米薄膜,所以先在眼眶四周的皮肤抹了乳液,再把形成液滴入眼中。人体的电位会整理形成液的排序,并且使形成液凝结成覆盖住眼球的显示薄膜。由于乳液是绝缘材质,所以漏到眼晴外的形成液就不会形成薄膜。 「全员检查副现实。」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士兵,都将战术资料连结打开,检查覆盖在眼球的奈米薄膜上所显示的测试模式。 「显示系统正常。」在眼睛四周涂了一堆白色乳液的威廉斯说。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个测试模式很像一趟小小的旅程。」 威廉斯这么说完后,副现实开始描绘测试画面。他睁大了眼睛,但视线却到处游移,没有对焦于任何地方,然后露出彷佛正在嗑药似的怪异微笑。 「不用把眼睛张这么开,反正测试模式的画面都是一样的。」 我对威廉斯这么说后,薄膜也开始在我的瞳孔上描绘出测试模式的画面。货舱中,战士们保持著沉默但散发出激昂情绪的景象,与几何图形、文字重叠,而许多复杂的数值也开始在眼前舞动著。这就是和现实景象重叠的另一个现实──副现实。 「你的脸看起来很像猫熊,把乳液擦乾净啦。」 我擦拭完自己的眼睛周围后,把毛巾丢过去。威廉斯一边擦拭自己的脸,一边碎碎念:「猫熊其实是脸部呈白色的,眼睛周围呈黑色的。」 我进行最后的装备检查。身上穿的是bhi公司的战斗胸式背带,背带上配戴的包包多到令人厌恶,几乎遮盖住战斗胸式背带与我的身体。就是因为包包这么多,所以必须花很多时间一个个打开检查内容物。 「这位大爷,动作快一点好吗。大家都已经进棺材啰。」 威廉斯催促我。但我依然慢慢地检查到我满意为止,接著才搭上漆黑的侵入鞘。 seaweed的机上运输人员走了过来,帮我们关上侵入鞘的门。 光线消失了。 侵入鞘被抬起。出现轻微的震动,接著发出被固定在某个东西上的声音。我闭上眼晴,仔细听著伺服装置搬动著侵入鞘的声音。当我让自己融入这个低频率的声音后,在一片静默中,身体深处的情绪渐渐变得亢奋。我握起贴在身体侧面的拳头,接著松开,然后又握紧。这时侵入鞘产生较大的震动,并停止移动。这代表侵入鞘已被固定在空投槽上。 我再次听到机械声,也听到了侵入鞘外传来的风声。那个如割裂布帛般的声音渐渐变大,我知道seaweed的腹部正在开启。 〈今天由你先降落,jaeger one。愿神保佑你。〉 瞬间,我被发射至高空。 再熟悉不过的自由落体运动。 我进入了最终诱导模式。 但是这次的降落和东欧那次不同,我们必须在快要抵达地面时才能打开减速伞。因为那次的降落地点离敌人阵地很远,但是这一次我们要直接降落到敌军的所在地。如果这次在与东欧那次任务相同的高度开伞,一定会在著地前被ak步枪或rpg打成蜂窝。 因为要到最后一刻才打开减速伞,所以势必有一些重力无法完全吸收,这些重力就要由侵入鞘的内部构造与侧面的著陆脚来抵销。在减速伞打开的同时,肌肉发达──虽是这么说,但实际上肌肉是做不到──的四支著陆脚也会张开,并在接触地面的同时撑住侵入鞘。乍看之下,侵入鞘就好像一个只有下半身的巨人,从天空猛然降落到地面。我虽然在训练中看过其他同袍进行著陆,却很少看到侵入鞘长脚这么令人不舒服的画面,换句话说就是充满「肉感」。看起来像是人类长了蟹脚。 人造脚上相当于人类大腿的部分装著三具机关枪。在著地的前一刻,这些机关枪会启动,以确保著地后的安全。我听到机关枪射击的声音,也在侵入鞘里感受到子弹发射带来的震动。我把副现实连接上侵入鞘后,可以看到子弹正以极快的速度消耗著。接著,我再将副现实连接到侵入鞘外侧的摄影机,看到著陆地点四周躺著三、四具被子弹打烂的民兵尸体。 一阵强大的冲击力道向我袭来。耐g构造吸收了其中大部分的冲击力。紧接著,侵入鞘像香蕉皮似地解体,街道镇压专用的无人飞机也分离开来。 「jaeger one,达阵。」 我以我的代号回报状况,并立刻躲藏在附近一栋建筑物后。其余七个人也陆续著陆。在我著陆后的十五秒内,所有的侵入鞘开始启动生物分解程序。接著进入敌军阵地内分解模式,电子零件都被强酸烧毁,而维持人工肌肉运作的酵素也切断供给。 我从建筑物后探出头,朝侵入鞘看了一眼,目的是为了确认被机关枪与射击软体杀死的民兵尸体环绕著的侵入鞘本体,是否渐渐地「死去」。 从侵入鞘分离出来的小型无人飞机,自动在作战区域上空飞行。无人飞机的用处是收集战斗情报,并且传递我们彼此之间的通讯。我们在敌人做出反应前,就从四面攻入目标建筑物,并且撂倒用小小身躯抱著ak步枪的孩子们。外面传来有如电锯的机械声,以及几乎被这个机械声淹没的惨叫。建筑物四周的十字路口上空,都有无人飞机飘浮著。这些外型像是倒过来的沙拉碗的无人飞机,正用著机关枪击退赶来此处的敌军。 我们以断断续续的点射顺利射杀了驻守于大厅的孩子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瞄准孩子们的手脚。因为在这种状况下不得不杀死小孩。我们原本就预测他们会用大人的方式来战斗。但危险的是,孩子们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何时该撤退。 建筑物中到处都是孩子。他们是近卫兵。每一个少年少女都手持武器,并攻击我们。我和威廉斯一边在荒废的旅馆走廊中前进,一边朝著矮小人影们的头部开枪。接著我们走上了阶梯。 与近代化部队战斗时,让对方受伤比杀死对方还要来得有效率。当一名士兵受伤时,必须动用另外两名士兵才能把伤兵带离战线,换言之,就能瘫痪三名士兵的战力。但是,在这种人命不值钱的地方,不会有人想要去拯救负伤的同伴。因此,确实且快速地杀死对方是风险最低的战斗方式。在这样的地方,武装势力的指挥官经常用毒品来吸引小孩从军。他们在叶子上点火并吸食,藉此逃避残酷的现实。孩子们吸食了毒品后,就算手或脚中弹也丝毫不在乎。甚至有的孩子被打中腹部或胸部,依然能对敌人开枪。 基于上述原因,我们必须确实地将他们击毙。我一面淡然地杀死孩子们、一面前进的当下,想到了一件事。我们在脑中植入奈米机器,藉此遮盖住痛觉。所以我和威廉斯就算中弹也不会感受到痛觉,只会知道疼痛发生了。 既然如此,敌人若要击退我们,只能朝我们的头部和胸部开枪。 我感到不寒而栗。如果我们闹内讧互相开枪,那么就一定要把对方打到死为止。换句话说,我们和那些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我从副现实的影像得知,多辆装甲车与卡车从四面八方的街道抵达这栋建筑物旁。但是,因为敌人的头目也在这栋建筑物里,不可能用迫击炮进行攻击。因此,不管带来火力多强大的火炮,他们还是不得不进入这栋旅馆内。 民兵们用著小孩特有的天使般的高频率嗓音,不断发出怒吼。他们想阻止我们的小队,但都徒劳无功。在第二性徵产生前,男生与女生的叫声是很难区别的。这时有一名乳房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女,全身一丝不挂地从走廊冲出来,她消瘦的侧腹夹著ak步枪,并把枪托抵在腰部,胡乱地对我们扫射。她大概正在和长官性交吧。我冷静地朝她赤裸的身体开枪。子弹在她平坦的乳房上开了洞,少女因而倒下。我朝她冲出来的房间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个看起来像是长官的男性正在穿裤子,我也开枪将他击毙。 此时此刻的我是完美的。所谓的完美,是因为我能毫不犹豫地射杀小孩。如果有人认为「自己被用枪指著,所以杀了对方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就太小看道德与情感 的力量了。你永远无法知道,道德与情感何时会在脑内迸出火花,并干扰人类的判断系统。不论是训练多精良的士兵,也会受到这两个力量的干扰。当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都能毫不犹豫地射杀小孩。但并非百分之百地没有犹豫。至少,我们在美国所受的教育,会让我们在射杀小孩时遭遇到困难。 人类其实是一种很扭曲的生物,有时会把爱与道德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人类这个物种会为了利他精神而不惜毁灭自己。所以绝对不可以小看道德的力量。如果真如露西亚所说,道德是为了进化而衍生出来的产物,那么这个根植于人类大脑的东西必定更加强大。害怕道德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士兵,绝对不在少数。这是种来自于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情绪所支配的恐惧。 因此我们才需要进行战斗适应感情调整。这是为了预防万一。所谓的万一,就是战死。死亡是不可逆的过程。情感与道德是一种麻烦的东西。所以在战斗中,也就是在这个与社会隔离的祭典中,将它暂时压抑住,是个预防万一的好手段。 而谘商与化学物质,总是完美地发挥了抑制道德的功能。 副现实显示,目标位于我所在的楼层。饭店内所有的楼梯都被我们小队控制住了。换言之,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 但这时,一颗子弹从我脸颊旁划过,烫伤了我。我感知到疼痛后立即趴下,威廉斯找到子弹是从哪一扇窗户飞出来后,朝著那里开了好几枪。如果不是痛觉遮盖技术让我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可能就无法这么迅速地做出反应。虽然感知到疼痛,但不会有感觉。敌方的狙击手在远处一栋四层楼建筑中,朝著饭店的窗户开枪。距离我前方大约五公尺处,躺著一具少女尸体,她的后脑被打出一个大洞,就像是绽放的大王花。看来她被自己人误击了。 「怎么办?这样就无法前进了。我们在窗户下爬行好了。」 威廉斯用苦闷的表情说。我连接上战斗连结,呼叫里兰。 「blue boy,你在走廊的另一侧,我跟你刚好包夹目标所在的房间,对吧?」 〈是的,jaeger。但我与那个房间之间也有窗户。如果采取我们跟你们同时朝房间前进的方式,那么就只能赌赌看敌方有几个狙击手。但我不认为这是好方法。〉 「在走廊上施放烟雾如何?」 威廉斯这么提议。我想了两秒后摇摇头说: 「虽然这样不会被外面的敌人狙击,但是可能会被内部的敌人偷袭,我觉得不妥。」 「不然向神许愿好了。」 威廉斯兴趣缺缺地说完,我点点头,并连上了seaweed。 「seaweed,你们现在在哪?」 祈求幸运的我们透过压缩杂讯听见驾験员的声音。 〈我正在战场上空盘旋。〉 「想要你帮我干掉一个敌人。我会用雷射指示目标。」 〈了解,jaeger。〉 我点头向威廉斯示意,于是他悄悄把枪从窗户边缘伸出去。我们使用的步枪上都有雷射瞄准装置,这种装置属于特种作战装备的一种。威廉斯把雷射从肉搏战专用瞄准模式,切换为指引测定模式,并且将摄影机模组打开。同一时刻,副现实出现了枪口视角的画面,看见雷射正瞄准著敌方狙击手所在的建筑物。 「找到了!」 威廉斯露出狰狞的笑容。雷射以我们的位置为基准点,测量出敌方狙击手所在建筑物的座标,再将座标传送至空中的seaweed。「收到资料。」seaweed的驾驶员用通讯回报。 不久后,一阵巨响传遍整栋旅馆,天花板落下许多灰尘。我向窗外望,位于对街那栋敌方狙击手所在的建筑物正在崩塌。看来是投下了一颗预备在紧急状况下使用的引导炸弹。 「谢谢啦,seaweed。」 威廉斯说完,抢在我之前冲向满是灰尘的走廊。这个猴急的同伴真让人傻眼,我只好也立刻跟上去。威廉斯在抵达房门之前,从背后拿出霰弹枪并装填子弹。在他把门踹开的同时,我把设定为两秒后爆炸的闪光手榴弹丢进房间内。就在我坞住耳朵、张开嘴巴的瞬间,墙壁另一侧发出了强光与爆炸声。 里兰那边的成员们跟著我和威廉斯进入房间。房里有一个因为强光与爆炸而喘不过气的少年,我朝他额头开了一枪;还有一个身为头目的爱人兼保镖、拿著pph冲锋枪的半裸少女,我也一并解决掉。hindu?india的干部们不是很快就举手投降,就是在房间后方因爆炸而痛苦著。 威廉斯用轰烂门锁的短管霰弹枪指著干部们说: 「没想到得接受西班牙宗教审判,对吧?」 「你们是谁?」 其中一个人用流畅的英语这么问。在国外留学过,而且拥有一定知识的精英,经常能在这种猴群里成为老大。 「我们是国际刑事法庭的执行部队。不然还有谁会大老远跑来抓你们这些通缉犯?」 威廉斯嘲讽道。他的笑声有如恶魔。那名男子虽然把双手放在后脑,但依然用充满了杀意的眼神瞪著我们说: 「原来是佣兵。你们这群靠战争为生的混蛋!」 我有点纳闷,我们是美国的正规军,但是在这次任务中,我们的确是「被雇用的佣兵」。因为在形式上,我们是日本政府的军事代理执行者,负责前来逮捕他们。因此,威廉斯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 「是啊,我们跟各位是同行。」 威廉斯一边用平淡的口气回应男子的咒骂,一边捆绑眼神如槁木死灰般的干部们的双手,一边和blue boy一起把swd阽在他们后脑上。 「回教徒玷污了印度的大地,我们是与之对抗的圣战士。别把我们跟你们这些拜金主义者混为一谈。」 我们已经听腻这些偏激份子的话了。不论什么宗教,都有这种人。而且不论是什么地方,偏激份子的言行都大同小异。不论在哪个战场,不论处于哪种悲惨的状况,同一类的人都会说出同一种话。「好像搞笑节目喔。」威廉斯发出爽朗到让人发毛的笑声,还补充说:「一直重复就是基本的搞笑方式啊。」 房间角落站著一名白人,他冷静地看著我们将印度人一个个逮捕。我记得他的脸与他的体型。 约翰?保罗。 「好久不见了,间谍先生。没想到你也是特种部队的成员。」 约翰?保罗说完,露出了微笑。在阳光照耀下,他的面容的确拥有学者的气息,这是在阴暗的布拉格所看不出来的。而他的眼神和那时一样,没有一丝丝的疯狂。 「这才是我的正职。」 我透过防尘护目镜看著约翰?保罗,问道: 「露西亚在哪里?」 约翰?保罗露出非常高兴的表情说: 「她不在这里喔。看来你的目的和国家赋予你的任务,两者地点不太一样喔。」 「我要逮捕你。」 我面无表情地说著,并将他的双手捆绑在一起。而约翰?保罗也乖乖就范。 我再度连结上seaweed,说: 「已经把商品放进购物篮了,结帐吧。」 〈了解,jaeger。〉 里兰打开诱导标记功能。seaweed空投的无人直升机会追踪这里发出的信号,找到我们的所在地。固守于楼梯的队员们也开始朝这个楼层集结。 「到屋顶上吧。」 贴在干部后脑上的swd发出讯号,控制了他们脑部的步行系统,因此他们的双脚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朝我们指定的方向走去。这群男人看到自己的脚竟 第五部 1 一具。 两具。 我数著棺材 三具。 四具。 我一直望著天空。我真的花了很长的时间在看天空。长到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再看了。全球霸王运输机慢慢地靠近跑道,因为我看天空看了太久,所以在我眼里,它那充满母性的外型看起来就像是鲸鱼、海豚,或是更远古的、不知名的巨大鱼类。那是一条遨游于六月灰色天空的黑鱼。我们站立的地方就在海底。而这条在灰色大海里游泳的鱼,终于轻柔地下降到我们所在的海底,它打开庞大的肚子,向外排出鱼卵。 卵从开启的腹部诞生。那是死者的卵。死者从钢铁的鱼中诞生了。 一个。两个。我数著从敞开的腹部孕育出的棺材。也就是那些鱼卵。 那些遗体有些是拼凑起来的,有些是缝合起来的,也有些是重新塑造出来的。他们都被放进嵌著id晶片的棺材,并覆盖上星条旗。 五个,六个。我继续数著。 不只是我,美军也在数著。 一边数著,一边通知相关人士说棺材已经运到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球战斗支援系统正在计算著棺材数量,并且从棺材的后设资讯中取得必要的资讯。跟fede处理包裹的流程一样,美军输送网管理机构会把棺材已运到的资讯,告知位于某处的某个人。士兵们抬著棺材。我抬著棺材。威廉斯也抬著棺材。生还者们抬著棺材。 棺材里装著肉片。 我曾瞥见碎裂的肉块被集合在一起,并组合成一具尸体。我回到营区后,看见技官们正拼凑组合著各种碎片。为了让死者家属能看到尸体,必须将这些肉块组合为完整的尸体,再送回美国。技官们根据遗传标记及装备的id晶片,辨别尸块是属于谁的。肠子、手指、皮肤、眼球都能找到主人。 棺材中装著的,就是用这种方式拼凑出来的尸体。 我一边抬著棺材,一边寻找著自己的愤怒。我的战友死了。而且死了很多人。所以我理应感到愤怒。我非得感到愤怒不可。我应该要憎恨袭击我们的那些人。要憎恨对他们下令的人。 然而,很残酷的是,我的心中找不到愤怒,也看不到憎恨。 我转动眼睛,保持头部不动,望向和我一起抬棺的威廉斯。我从他身上看到该有的愤怒、憎恨与悲伤。在他紧闭的双唇中,含有对那些尚不清楚身分的敌人的杀意。我也学他将双唇紧闭,然后让眼神变得锐利。过了三分钟,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心中也产生了怒火。虽然我们还不知道敌人是谁,但已经开始憎恨他们。 威廉斯的愤怒,因为同伴被杀而产生的愤怒,会不会只是良心的一种形式?人类可以为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感到愤怒。也可以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感到憎恨。 但我的心中没有这样的情感。我会感觉到悲伤,但是我的悲伤无法与愤怒连结。我应该恨谁?袭击我们的人?指挥袭击的幕后黑手?还是约翰?保罗? 我整个人变得好空洞的。完全不知道该恨谁。 当然,我不能让别人发现这种心理状态,不管是同伴、威廉斯、洛克威尔上校,还是谘商师。 上级命令幸存的成员必须接受谘商。目的是为了避免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 威廉斯很生气。他认为自己不需要谘商,更希望上级赶快派他去杀掉袭击我们的人,完全是典型的士兵性格。他还说,自己的心没有受到任何创伤。只有对袭击者的愤怒。 我也伪装成和他一样的态度,并显露出些许愤怒,这样才能显示我也拥有高昂的士气。但是上级下令,不接受谘商的人就要接受军法处分。还表示特种部队士兵是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我们有义务对你们进行维护。 我不需要谘商。 我需要的是惩罚。 我需要一个惩罚我的人。 对于自己目前为止所犯下的所有罪行,我希望可以受到惩罚。 这是取代谘商──威廉斯把太太和小孩丢在家里,跑到我家,并且一如往常地一边吃著达美乐披萨、喝著啤酒,一边看著电影。对他来说,这是黄金组合。我并不想这样,但因为没有理由拒绝,所以就默默地陪著他。 对了,艾力克斯自杀时,也是这样。那时我一边喝著百威啤酒,一边恍恍惚惚地想著艾力克斯的种种。这么想来,威廉斯「这是取代谘商」的说法的确没错。不论是我或威廉斯,在工作上遇到不快乐的事时,都会喝著啤酒、啃著垃圾食物,藉由放空、无所事事,将心中那既冰冷又沉重的铅块淡忘。 我喝了一口百威啤酒。当然,味道跟budweiser不一样。威廉斯一边咬著披萨,一边从自己的档案中选出想看的电影。 威廉斯的话变得很少。当然,只是和平常的他比较起来。不过,看来他只是厌倦了倾诉累积在心里的情感。画面上,亚瑟王以及用椰子响板制造出马蹄声的随从们,从雾中走了出来。那是威廉斯最爱的蒙提?派森。乍看之下,威廉斯虽然看著剧中的笑点而笑个不停,但是却不时地偷瞄我。彷佛一直在跟我确认好笑之处。 在那一场战斗的后半,威廉斯昏了过去。所以他并未中弹,也没看到那些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士兵们如何将彼此打成肉酱。我猜,威廉斯大概无法承受那个场景。当同伴们一个个被击毙时,自己却未能身在其中。这个耻辱与悔恨,与眼睁睁看著同伴被杀一样,都成了威廉斯头上的紧箍咒。 『不准通过。』 画面中的黑骑士,对著亚瑟王与随从们如此说道。被阻挡去路的亚瑟王与口气狂妄的黑骑士开始厮杀。威廉斯喃喃地说道: 「不过,泰瑞?吉连在这部电影里完全就像个随从。」 「他的角色就是随从啊。」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看起来太像个随从了。很难想像后来会变成知名的电影导演。」 我的视线从威廉斯身上回到电视萤幕。亚瑟王一挥剑,黑骑士肩膀以下的左臂应声落地。从伤口喷出大量偏橘色的血浆。这时黑骑士说『不痛』,并且再度向亚瑟王挑战。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想,在列车里的那场战斗也是这样啊!敌人不会痛,我们也不会痛。 黑骑士的另一只手臂也被砍断了。血浆喷得到处都是,而黑骑士依然用轻蔑的口吻挑衅亚瑟王。骑士没有露出痛苦的神色,反而是嘲笑亚瑟王,并继续奋战。结果骑士失去了双手双脚,却仍在地面持续滚动,直到无法动弹为止。 我在印度基地的太平间,曾看过同伴们支离破碎的肉块。我看著台子上那些尚未被组合的尸块,很不得体地想到──在飞机的机翼下面、侵入鞘的纤维外表皮下、货物运送专用鸟脚的阿基里斯腱,也都安装了和这些相同的肉块。唯一不同的是,肉块是出自于我们的肉体,还是海豚或鲸鱼的肉体。而不管是谁的肌肉,都是由血与脉搏驱动的。 我看著眼前的肉片,又想到,要是我们的身体有生产履历就好了。如果我们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有标签,并且拥有后设资讯,那么在拼凑尸体时就不用像玩拼图那样伤脑筋了。 生产履历。先进消费者总是从早到晚盯著生产履历不放。生产履历中,记载著达美乐披萨饼皮上所有食材的来历。例如起司、腌渍物、培根、凤梨是怎么来的,连面粉、鸡蛋等饼皮的材料,各种「物品」的详细历史都详细地记载下来。像是这些「物品」是何时生产、在哪里收获、由哪个业者负责运输、经历过什么调理过程。有面粉的历史。也有起司的历史。在过去,有一群被称为「聪明消费者」的人,但其中有些比较敏感的人认为不好自称聪明,所以改称自己为 「先进消费者」。这些消费者会针对自己购买的产品架设论坛,并且在上面讨论如何找到更安全的素材、如何让生产更有效率、如何找到更「合乎道德良知」的素材,并对制造产品的企业提出呼吁。 部分的先进消费者成了特定商品的意见领袖,每一种商品,都有一人以上成了代言偶像。他们在论坛中成为领导人,并对商品的销售量有著莫大的影响力。例如他们会去调查鞋带的生产履历,接著再调查制成鞋带的棉线的生产履历,并且讨论如何找到更便宜的线、如何制造出更强韧的鞋带。 生产履历也可说是每个「物品」一路走来的记录。 然而,纵使我们没有在每一片肉片上贴上标签,我们的生活、甚至是人生也早已被后设资讯淹没。现在,我们也只能对此感到满足。 只要拥有使用个人记录的权限,软体就可以藉由购物记录、移动记录、各种通联纪录,当然还包含本人的相簿及日记,编纂出传记。搜罗大量的资讯,将之编辑成一本书,这样的编辑能力应该可用粗暴形容;不管一个人有多平凡,都能编出一个不至于太无聊的故事。每个人都编辑过一次自己的传记吧。以一个三十岁的人为例,只要经过三小时的运算,就能编纂出大约四百页的传记。 妈妈躺在医院等我做出决定的那个夏日,我曾经用访客用帐号,登入家人的共用空间与妈妈的私人空间,想找找看有没有妈妈的生平档案或文件,但并没有找到。到底,妈妈有没有编辑过自己的传记呢?根据去年的调查,七成美国人都编辑过自己的传记。我们什么都不用做,软体就会自动帮忙整理,因此大部分的人都很好奇软体会如何叙述自己的人生。 如果我能看到妈妈的生平,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判断?母亲是否有用软体收集每一刻的后设资料,并集结成一个虚构故事?如果有,而我当初又能读到的话,那么我会不会把母亲留在那个暧昧的领域,辞去现有的工作,直到现在仍每周去医院看她一次? 活著的人,通常只能凭空想像一切。只有相当程度自恋的人,才会把那些自己任性的想像替换为现实。 死者都透过「活人不可能经历过死亡」来掌控我们。 除了我和威廉斯以外,活下来的队员只有约翰、鲍伯还有丹尼尔。美军已经有二十年没有遭遇过这种袭击,也很久没有与这种装备、训练都非常精良的部队交战。我们也是美军特种作战群中,久违地吃了败仗的部队。 敌人的遗体大多都支离破碎。军方花了一个礼拜拼凑他们的尸体后,发现这些死亡的袭击者,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死人。他们都是在报告中,早已在各地战场中阵亡、失踪,或是被武装势力逮捕并处死的民间军事企业士兵。而他们的身体,至今终于在印度被发现。 袭击者们完全没有遵循正规路径入境印度的迹象。因为死人是不会移动的,所以他们应该是在身上嵌入假id。或许假id是来自我们在布拉格遇到的那一群〈未被计数之人〉。总之,我们还是不知道,这一群身披昂贵装备,而且接受过脑医学处理的士兵,真实身分到底为何。他们的装备上附著微量的辐射尘,由此可推断他们应该是越过核爆的坑洞,从巴基斯坦穿越hindu?india的势力范围,最后追上我们搭乘的列车。但是,巴基斯坦战后的情势比印度还要混乱,所以要从巴基斯坦去追溯袭击者的行踪,是完全不可能的。 不过,袭击者的身分是幽灵这件事并不会对我们构成困扰。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嫌犯就是尤金&克鲁普斯公司,而该公司的一名经营高层,就是参议院某党团的领导人。我们是如何得知的?因为一种高科技魔法,社群网路有向图分析系统(sndga)降下了神谕。就像是nsa的深思【注37:深思(deep thought),科幻小说《银河便车指南》中的一台超级电脑】,也像是全球规模的凯文?贝肯游戏。sndga彷佛可以解答人生、宇宙的所有问题。真不知道手臂被切断而倒卧在血泊中的袭击者尸体,与参议院党团领袖之间,到底隔了几个贝肯? 情报部队内部的秘密调查小组,在很久以前就锁定这名参议院党团领袖。在执行约翰?保罗暗杀任务时,上级都会把任务告知政府高层,但是每一次告知的高层都有些微不同,用这样的方法筛选出泄露情报的人。只是,我们没想到,解开谜底的最后一块拼图,竟然是这一群死在印度的尸体。 在列车被袭击前,约翰?保罗曾这么说:「如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就表示我会失去你所说的内应。」换言之,约翰?保罗在那时已预测到,党团领袖会为了救出自己不惜自掘坟墓。 所有的政府高层都不想召开公听会,不想让这件事演变为大丑闻。当初白宫与国防部都想秘密地处理掉这件事,结果却演变为比水门案【注38:1970年代美国尼克森总统为竞选连任而进行非法监听的政治丑闻】与伊朗门事件【注39:1980年代中期,美国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的政治丑闻】还要轰动的大事件。 如果要对党团领袖进行司法制裁,那么就必须要有人出面证明约翰?保罗与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的关系,以及nsa的深思的存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政府的政治家便私下运作,让党团领袖以生病为由退出政坛。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为专业的战争贩子。 我的战友们被装在棺材里送回美国。而袭击者们的尸体经过验尸后,再度被赋予了名字与id,并送回各自的祖国。当然,现场的尸骸不止这些。火车头被炸毁时,列车正通过一处弯道,因此后面的车辆都被强大的离心力抛到距离铁轨很远的位置。我与威廉斯的运气真的非常好。当时的车厢像旧式烘乾机一样激烈地旋转,许多印度人在里面被搅得稀烂。至于坐在车顶上的乘客们,就像是被投石器投出的石头,被投掷到远处;据说飞得最远的乘客,是一名距离车厢五百呎的少年,他的头部整个陷到了肩膀中间。 我们逮捕的那一群hindu?india干部,没有被送到海牙、也没有被送进panopti的收容所,而是直接进入了墓园。他们的身上被射出许多弹孔。此外,他们的眉间都被慎重地开了一枪。可见袭击者对这些男人没兴趣。这些幽灵士兵的唯一目的就是从美军手中抢回约翰?保罗。 于是,仅剩的一个问题,就是约翰?保罗了。 2 我心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搭乘seaweed了。 退休的党团领袖、参议院资讯委员会成员、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署长、情报部队将领、洛克威尔上校、还有我本人都被牵扯进去。调查所有相关人员、参众两院、以及各种相关任务、事件的调查委员会,总计多达十二个。这件事演变成了大丑闻。在丑闻爆发的三个月前,我为了参与有关约翰?保罗的最后任务,因此在非洲的上空飞行。 威廉斯与其他队员不知状况如何。这次,我们在基地时就已经进入了侵入鞘,所以起飞后,我们只能藉由有线通讯了解彼此的状态。 〈呼叫seaweed。这里是mouse 02,我们会夺回金牌的。〉 威廉斯向驾驶员这么说。 〈交给你啰,mouse。倒数计时开始。〉 seaweed的副驾驶开始读秒。随著倒数,我愈来愈难压抑激动的情绪。我不是为了空降而刻意提振士气。也不是对任务有所期待而感到兴奋。 露西亚?修克罗普就在我现在要去的地方。 〈有警报。〉 我听到副驾驶用紧张的口吻说道。 〈地面的雷达侦测到我们了。怎么可能。我们被对方发现了吗?〉 「马上让我们分离。 」我向副驾驶要求。「立刻。」 〈别开玩笑了。你们会被敌人发现的。〉 看来副驾驶慌了。隐形轰炸机的驾驶员在投下装载物前,几乎不会被敌方发现,因此不习惯面对这样的状况。在这方面的应变能力上,他们比非洲内陆的三流军队还不如。 「你只要按下释放按键就好。快一点。」 〈太危险了──敌人已经发射飞弹。〉 我紧咬著牙启动优先权,准备从侵入鞘的侧面切断悬挂架的挂勾。做完准备手续后,「哔哔」的声响传入我的耳小骨。接著一个女性的声音平缓地说:「悬挂物端已优先切断。五秒后从悬挂装置脱离。二、一、〇。」 用肉制成的勾子松开时,只发出了微小的声音。 我失去体重,因此知道我已经被释放到空中。接著我听到一声巨响,侵入鞘也剧烈地摇晃著。seaweed或许被飞弹击中了。但是透过悬挂架连接的有线通讯已经切断,而无线通讯仍被封锁,所以无法和驾驶员或是威廉斯取得联系。 现在回想起来,在与约翰?保罗有关的任务中,都是用halo(高空投下低空开伞)的方式入侵。与他有关的任务,从来不曾从陆路或海岸入侵。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像间谍一样地搭飞机前往布拉格。每次要去见约翰?保罗,都要像婴儿出生一样从seaweed中蹦出来。简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为了获得巫师接见的仪式。 我并非从计画地点被投下,加上冲击波的影响,降落路线已经偏离原先的规划。此时侵入鞘正在进行计算,在快速的判断后,藉由推进器修正降落路线。虽然维多利亚湖非常大,但是从脱离时的状况与高度来看,很难期待能在湖面安全降落。 降落的过程中,我根本无暇祈祷好运降临。 「我说明一下状况。」 洛克威尔上校在单调无趣的特种作战司令部的会议室中,开始对我们进行说明。 「维多利亚湖曾经孕育著四百种以上的物种。它曾是展现生物多样性的一座湖。你们知道这座非洲最大的湖泊,被称为什么吗?」 「『达尔文的庭院』。」威廉斯慢条斯理地回答:「我们现在是在上地理课吗?」 老大如同往常地忽视威廉斯的态度继续说明。 「在二十世纪中叶,这里的主要产业是渔业。不过,与其说那是产业,不如说是当地居民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在一九五四年,这座湖开始出现改变。当时有一种叫做尼罗河鲈的鱼,被实验性地引进湖中。」 当时,维多利亚湖的生态系统遭受毁灭性的破坏。尼罗河鲈不但是外来品种,而且个性残暴,因此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中占尽优势。尼罗河鲈会输出到俄罗斯与日本等国,由于价格昂贵,当地人都吃不起。然而,居民以前食用的小鱼都被尼罗河鲈吃光,因而灭绝。加上当地没有其他产业,所以维多利亚湖畔的居民们只能沦落为感染爱滋病的妓女,或是到垃圾场捡拾尼罗河鲈骨头的乞丐。 「之后,尼罗河鲈的时代结束了。由于小鱼类已经灭绝,所以没有生物去吃藻类,导致藻类繁殖过剩。而藻类增加会使得水中的氧气减少。赤潮现象成为常态,导致尼罗河鲈灭绝。」 「这座湖无法恢复原状吗?」 威廉斯问完,上校摇摇头。 「后来,进入二〇一〇年代,有业者把脑筋动到形同死亡的维多利亚湖上。他们用奈米机器将藻类全部清除,接著建设大型机械设施,使这座湖恢复了生气。当时神经连结技术才刚刚研发出来,而那个企业的目的,就是在这座湖中生产工业用的人工肌肉。当时虽然还无法复制视觉、思考、知觉等神经传导,但是单纯控制肌肉收缩的技术已经完全进入实用阶段。」 「人工肌肉就是在这座湖中制造的吗?」 威廉斯这么问。没错,只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而已。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润滑剂是用海藻制作的。 「严格来说,人工肌肉并不是人工制造的。是利用基因改良的鲸鱼、海豚的肌肉制造的。」 「你是开玩笑的吧?」 我心想,这不是开玩笑啊,威廉斯。 你所吃的鱼子酱,其实是用圆鳍鱼卵涂黑制成的。 在离开布拉格到印度的任务间,有一段不小的空档,我趁机做了调查。人工肌肉几乎都使用于工业,一般消费者购买的商品,鲜少含有人工肌肉。而最接近一般民众的人工肌肉产品,是在办公室或有钱人家里才看得到的代步机。这种机器拥有两只脚和长长的手,可以在宽阔的地方行走,也可以依照搭乘者的操作,搬运东西走上楼梯或是搭乘电梯。我在网页型录上找到了一种最常见的代步机,并且查询了它的生产履历。 我根据后设情报的连结,得知每个零件都可以再分解为各种素材。例如构成表皮的有机伸缩树脂、接触地面的压力延展性变化金属、控制软体中的平衡模组等,鸟脚代步机的生产履历相当分歧。也还得知了,延展性变化金属被回收并制成鸟脚代步机的蹄之前,曾经使用在什么商品上、经历过什么样的加工过程。而用相同的方式追踪人工肌肉的生产履历时,最多只能追溯到维多利亚湖的工厂。换言之,「这种肌肉生产于维多利亚湖」的资讯,是这个「物品」的记忆终点站。 我在网路上找不到与人工肌肉有关的论坛。也没有任何团体或先进消费者关心人工肌肉的来源有无道德上的争议。仔细想想,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会购买代步机的,只有某个规模以上的企业或政府机关。因此,这对消费者来说并非切身的问题。消费者重视的,是在家里会用到的产品,以及与个人有关的事物。例如吃进嘴里的食物、清洁地板的吸尘器。和这些日常生活常见事物的来源比起来,身为工业材料的人工肌肉的生产履历,谁都不会重视。人类果然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当然,世界上依然有人完全不关心商品的生产履历。连我也是在布拉格的酒馆里听卢西斯提起,才知道这件事。听洛克威尔上校说出人工肌肉的来源后,认为是在开玩笑的威廉斯,我也没有资格取笑他。 「当然,我不是在开玩笑。」上校回答的同时也转向我们。「利用那个广大的湖泊,饲养那些经过基因改造而能适应淡水的海豚与鲸鱼,并在当地的工厂解体,输出到世界各地。换句话说,维多利亚湖重生为一座巨大的水槽。」 「这样根本就不算重生嘛!」 威廉斯的表情就像听到一件危言耸听的事情,他摇了摇头。 「制造人工肌肉已成为当地的一大产业,正确地说,是唯一的产业。当人工肌肉产业步上轨道后,维多利亚湖畔的居民发起了独立运动。这座被肯亚、乌干达、坦尚尼亚三个国家包围的广大湖泊,湖畔的环状沿岸都市跨越了非洲特有的种族藩篱,团结一致地发表独立宣言。」 「这次任务的目标,就是这三个国家吗?」 「没错。目前这座湖的沿岸都市组成了名为〈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独立国家,而且受到各先进国家的认可。虽然是个听起来像是工商团体的名字,但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利益才发起独立战争的,所以或许很适合。只要与人工肌肉相关,先进国家的产业基础就会受到影响。」 「对了,听说约翰?保罗现在就在那里。」 这是我第一次开口。 「没错。」 上校碰触了一下会议室的墙壁。接著出现奈米萤幕,画面中是手持ak步枪的童兵。 「在布拉格的任务中,薛帕德上尉让费洛蒙附著在露西亚?修克罗普身上,因此追踪犬追踪她到布拉格的机场。当然,他们应该使用了多个不明的假id,所以无法进 行追踪。但是我们反向思考,想出了一个方法。追踪犬追踪到他们从登机门搭上飞机。接著我们开始清查,所有搭乘飞机离开机场的人,是否有人中途消失或是行动有没有一致性。例如,某些乘客在飞抵目的地机场后就直接回家,或是去购物……像这种离开机场后的行动拥有一致性的id就可以排除。经过不断筛选后,就可以经由认证的路线找出行动不合常理的id。这真的很浪费时间,而且是个非常困难的工作。」 上校隔著帽子搔头后,继续说: 「约翰?保罗目前住在当地的迎宾馆里,并且掌控了该国的媒体。我们预估对手将会是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军队。他们没有空军,但是有地对空飞弹,而且因为是国土位于湖畔的环状国家,所以拥有非洲罕见的海军。」 「海军……真让人惊讶啊。」威廉斯笑著说:「没想到非洲人也会开船。」 「他们有几艘护卫舰,还有一艘日本自卫队淘汰的飞弹快艇。」 「不会吧。」 但是,我却完全无心听上校说话。 我心里所想的,是露西亚?修克罗普的脸庞、是她离开时脸颊上流下的眼线痕迹,而且期待著她会惩罚我。 跟我们平常搭乘的高空投下低空开伞(halo)专用侵入鞘不同,这次搭乘的是水中作战专用的侵入鞘。换句话说,这种侵入鞘可以像飞鱼一样,在空中滑行一段距离后,以很小的角度进入水面,减缓接触水面时产生的冲击力。接著,侵入鞘会像人鱼一样,用全身的肌肉游泳。这种侵入鞘和halo专用侵入鞘一样,都是用活体肌肉制成的,几乎没有机械零件,所以不太可能被声纳等水中探测器侦测到。因为侵入鞘除了里面有个人以外,其余特徵都跟鱼类或水中哺乳类相同。 问题是,不知道对著seaweed发射地对空飞弹的那些人,有没有亲眼看到这个侵入鞘。虽然他们应该没有能击落高速下降物体的飞弹,但是入水的地点如果被对方看到,事情就麻烦了。 〈预计距离入水还有五秒。〉 侵入鞘的导航如此宣告。因此我做好准备。 〈二、一、〇。〉 外面传来「噗通」的声音,我知道侵入鞘已经接触湖面。不过,侵入鞘是以低于三十度的入射角,像轻抚水面一般地进入水里,所以并未产生太大的冲击力。侵入鞘的外型是纤细的流线型,使得水的黏性也没有产生急遽的阻力,让侵入鞘能慢慢在水中减速。 侵入鞘判断减速达到某种程度后,尾部开始有如海豚尾巴般地摆动,并展开原本折叠在一起的鳍,在水中游了起来。维多利亚湖的湖面下非常安静。海豚与鲸鱼断断续续的叫声像是音乐,为水面下的寂静带来了色彩。登陆的地点已经事先设定好了,所以我需要做的,只有防备意外状况发生。虽然外面偶尔传来主动式声纳的声响,水面上也不时有喷射水流的巨响通过,但看来这里的海军不会发现侵入鞘。 我想,这一切都不难理解。毕竟这个侵入鞘,是重组了曾经住在湖里面的居民的肌肉。 威廉斯和同伴们的侵入鞘不知道有没有顺利降落?或者是,与seaweed共存亡?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seaweed是被击落了,还是已经平安返航。 我心里充满不安。一想到同伴们都生死未卜,胸口就感到疼痛。但是,我真正担心的跟往常一样,就是不知道约翰?保罗是否已经在维多利亚湖沿岸散播了屠杀的种子,并且与露西亚一起启程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想到这里,我对自己刚刚鲁莽决定切断侵入鞘的举动,觉得有些害怕。要是露西亚不在这里,我冒险空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侵入鞘在水底下游了一小时以后,告知我抵达了预定的地点。侵入鞘建议我将它抛弃,并请我检查潜水装备。我依照侵入鞘的建议检查自己的设备,并做好进入水里的准备。舱门打开后,维多利亚湖的淡水就流进侵入鞘内部的狭窄空间。我潜到水中,并切断侵入鞘的必要酵素供给。我看著侵入鞘在水中漂流,同时也知道它正一点一点地腐朽。 3 这座湖支撑著我们的日常生活。 已经登陆的我,看著被月光照亮的湖面,这么想著。 飞机的机翼。侵入鞘的表面。 义手、义指、义足。各种工业用的机械。代步机。 为了生产这些东西,这座湖饲养了用人工方式繁殖的海豚与鲸鱼,并等待它们成为机翼、义手与肌肉椅子的那一天。湖的沿岸有著好几座海豚与鲸鱼的解体工厂。当地贫穷的少年少女只能选择在工厂工作,或是成为国军的士兵,再不然就是成为接待士兵的男妓、女娼。 海豚与鲸鱼的肌肉都会经过谨慎地解体,以免伤害到肌肉纤维。分解完后,来自欧盟与美国的运输机会将肌肉载运回去。有时坦尚尼亚或乌干达的军队会为了争夺利益而越过国境。但国军的少年少女们,都受过来自先进国家的民间军事承包业者的训练,所以当然能击退他们。 这些就是这个地区的一切。在这里,法律只是徒具形式,由腐败的官僚与pmf执行的法律,有时根本没有施予刑罚,因此形同虚设。从某个角度来说,没有法律约束的世界是自由的。但是,在这样的世界中,少年少女们在职业上既不抱梦想也没有希望。而夺走那些梦想与希望的,就是我们藉由人工肌肉所获得的「自由生活」。 我在想著这些事情的同时,卸下了潜水装备。 我藏身在附近的草丛中,等了约一个小时,但是威廉斯与其他人并未来到这个集合地点。于是我只好放弃,独自一人前往迎宾馆。因为从现在起必须单独行动,所以之前以四人编制为前提所拟定的计画,必须全数舍弃。 海军的护卫舰会以探照灯监看,所以沿著湖岸前进相当危险。我不知道湖岸有没有地雷或感测器,但是可以推测迎宾馆附近一定有很多这种讨人厌的装置。 因为上述原因,我决定从丛林前往迎宾馆。我慎重地调整奈米伪装功能。这时绝对不能使用一般常见的树叶或树枝,因为它们在折断后会瞬间枯萎,而且与周遭景物的颜色差异,大到超乎我们的想像。 做好伪装后,我开始前进。前进速度会因选取路径而有很大的落差。乍看之下,丛林是个杂乱无章的场所,但在士兵眼中,却可以明确找出一条适合行走的路线。 丛林里长满了矮树、藤蔓与蕨类植物,要在这些植物的阻碍下向前走,是非常困难的。因此,要在丛林中行走的人,大多会沿著野兽走过的道路、或是其他人走过的道路前进。这就是所谓的「适合行走的路线」。没有受过特种训练的人,通常都会因为看起来比较好走而选择这些路径。 但由于这样的路径不多,所以也会成为敌人的绝佳埋伏地点。既然如此,那我能选择的,就只剩下寸步难行的路线了。例如在茂密的蕨类植物从中步行、涉水渡过没有桥梁的河流、于断崖旁行走。五〇年代,sas在马来亚丛林中行军时尝尽苦头,所以体悟出了一个准则──千万别选好走的路。 我一边仔细地消除自己的足迹,一边在维多利亚湖岸的丛林中前进。 对著目标横向移动,虽然比较花时间,但却是一个闪避埋伏的好方法。至于距离目标最短的纵向移动路径,则是最愚蠢的选择。因为直线路径总是会碰到敌方警戒的士兵。 丛林内的各种「束缚」,使人在丛林中行走时必须面对许多抉择。每一个选项虽然都很单纯,但是组合后却会变得极为精密且复杂。这让丛林呈现混沌未知的状态,也让丛林中的战争变得与西洋棋棋谜(chess problem)一样困难。 但是,有 能力从诸多选项中判断出安全的路径,才称得上是「自由」。 因为在丛林中依照喜好来行走,乍看之下很自由,但却可能遭逢名为死亡的不自由。人类的自由,其实也是一种闪避危险的能力。在考量各种风险后,有能力「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选项,才是「自由」。 我就像谨慎思考每一步棋似地在丛林中前进。湖水本身所面对的生物百态,有若地狱,然而我却天真地以为这是一座非常常见的丛林,里面呈现某种平衡的生态。当然,自然并不是一种稳定、协调的完美平衡。人类会消灭物种,而自然也会消灭物种。进化不是取得平衡,只是适应的过程。许多物种在诞生后接受环境的考验,最后有物种存活下来,有的则是灭绝。 露西亚说,名为「我」的意识,以及我与他人的区别,都是进化过程中孕育出来的产物。人类包含语言在内的所有意识,都是为了适应生存而产生,且没有被环境淘汰,并被保留下来的功能所集合而成。我们不知道意识是靠著基因还是文化基因传承的,但是,不论是良心、罪、罚,都只是进化过程中的一环,而不是独立的「灵魂」所创造出来的。 露西亚还说,但是,人类的一切并不是完全由基因与文化基因决定的。因为,虽然人类总是受环境左右,但更重要的是,人类的选择往往不会只有一个。在完全如同一张白纸的情况下,或许我们被允许选择各种可能性。但我们从出生到现在累积的价值观、重视的事物、钟爱的事物、不得不尽的义务,都会被放到天枰上,在权衡过后,就会从中做出选择。 现在在丛林上方飞翔的鸟,应该无法像人一样进行选择吧。虽然有人希望自己能像小鸟一样自由,但是鸟儿的飞行只是受到基因的命令后不得不做的行动。 所谓的自由,是指拥有选择的权利。也就是,舍弃其他可能性,并以「我」为名做出抉择。 所以我应该被惩罚。我一边想著这些事情,一边在维多利亚湖岸旁的复杂生态系统中前进。我选择为埋葬母亲而负责,因此我无法选择,不,应该是说并未选择其他选项。我应该被那些选项惩罚。 这次也一如往常,接受国防部的命令前来执行暗杀计画。对于之前的任务与命令,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是艾力克斯在面对自己的罪行时,以自己的方法处置了自己。因为他的身旁没有人处罚他。神也没有处罚他。艾力克斯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罪,而我却选择遮住自己的眼睛。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为了国家、为了全世界而杀人,决定杀人的不是我,选择杀人的也不是我,所以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罪过。 但是,在今晚,我想杀人不是因为国防部的命令,也不是因为特种作战司令部的命令,而是我自己想杀了约翰?保罗。 我已经看到远处迎宾馆的灯光了。那是一栋殖民地风格的两层楼建筑,而且还有中庭与挑高设计,看起来相当奢华。 院子里的草经过细心照料,周围还有国军的士兵巡逻。 虽然身边没有威廉斯和其他成员,但一个人行动也是有好处的。例如,我可以采取大胆的潜入行动,而不用考虑其他人的安全。 明亮的月光照亮所有的景物,因此肉眼的能见度很高。我决定将奈米涂装的伪装进行最大限度的利用。这样虽然无法让我完全变成透明,但只要在地面上慢慢爬行,就很难被周围的敌人认出来。 我就像类比式时钟的时针,慢慢地、慢慢地花了很多时间从丛林爬向迎宾馆。在这样的情况下,最麻烦的是军用犬,但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似乎没有使用这类的动物。 先进国家希望维多利亚湖岸能稳定供应人工肌肉,所以都支持这个国家独立。因为,与单一国家进行交涉,总比与三个国家打交道来得简单。 这场独立战争表面上看起来是居民自己发起的,但其实更像是一场设计好的游戏。维多利亚湖沿岸的人工肌肉产业,创造出的可观利益,是肯亚、乌干达、坦尚尼亚的任何地区都比不上的。那些生活富裕的居民后来受到各国政府压榨,因而产生不满,此时,欧洲的银行家们便怂恿他们自己组成一个国家。 美国在发动战争时,也不能公开说目的是为了「夺取石油」。近代的国家军队是由国民组成的,所以每次发动战争都必须找到一个让他们觉得值得上战场的名目。但在非洲,要发动战争根本不需要正义、安定、人权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片大地的人们依然保持著中世纪的特性,也就是忠实地为了欲望而群聚,并开始战争、掠夺。 因此,稍稍诱之以利,维多利亚湖岸旁的富裕居民们便决定独立,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换言之,背叛的游戏在这个地方依然是有效的。在赛局理论的模拟实验初期,比起拥有利他精神的人,以利益为优先且经常背叛的人,的确较容易存活下来。但随著模组愈来愈复杂,这样的个体渐渐被淘汰,而拥有互利性格的个体,彼此产生互助关系,因此所组成的集合变得愈来愈多。然而在这片大地上,并未演进到最后这个阶段。 过去的这里或许并不是这么野蛮。但是,这片大地的道德代码曾经被重置过,并回到模拟模组还不够复杂的状态。 我跨越草丛,接著与迎宾馆的墙壁融为一体。我穿过挑高的中庭,横越走廊,成功侵入迎宾馆。中庭被许多房间围绕,并以走廊连接各个房间。走廊上有一座小小的喷水池,跟中庭一样被几棵椰子树围绕著。 我让环境同步迷彩发挥到最大功效,并且「大摇大摆」地潜伏在几乎是建筑物正中央的位置,窥探走廊的情况。虽然外头的士兵不时在中庭来回穿梭,或在走廊上巡逻。他们在距离我不到一公尺的地方,但却完全没有发现我。 「晚安,保罗夫人。」 听到声音,我本能地拿出刀子警戒著。那名说话的士兵看起来是正对著我,但他其实是看著我的上方。换言之,他在跟二楼走廊的某个人打招呼。 「晚安,穆卡贝。」 我对这个声音很熟悉。 这个声音曾经述说著屠杀事件。曾经述说人类良心进化的必然性。曾经述说著背叛他人的悔恨。 露西亚?修克罗普。 「您感觉如何呢?」 「还不错,已经有点习惯这里了。这里的生活是外界无法想像的……现在依然很艰辛。」 「请您不要在意。您们是为了改善我们的生活,才从美国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您的先生──抱歉,我是指文化次长,已经睡了吗?」 士兵如此问道。看来露西亚和约翰?保罗在这里对外宣称两人是夫妻关系。或者是他们真的已经结婚了。 「还没耶,那个人几乎不睡觉的。他现在还在房间里工作。」 「真是了不起耶。我以后也想成为跟他一样的政治家。」 「我觉得他单纯只是失眠而已。」 「我觉得您的先生真的很了不起。您先生写的演讲稿在广播中播放。我们听到后都觉得,只要肯努力,这个国家就可以脱离贫困、远离爱滋病,而且鱼群也会在不久后回到湖里。我们只要努力出口肌肉,赚到很多钱,就可以跟上个世纪一样,过著捕鱼、吃鱼的幸福日子。我觉得我们以后一定能过著那样的日子。吃著工厂的海豚、鲸鱼内脏的女孩们,以后也一定可以受教育,不用再去捞那些鱼类的废物。他让我们相信,只要努力,明天就会比昨天更好。他能写出那么棒的文章,一定是个很棒的人。」 接著是一阵沉默。露西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那个士兵说的话。 对不起。我的先生是为了让你们彼此憎恨才来到这里的。 对不起。我的先生梦想看到的景色,是在堆砌海豚与鲸鱼鱼骨的垃圾场里,也同样地弃置著你们的头盖骨与肋骨。 我想像著,露西亚心中是不是正在思考这些。 汝等皆思吾乃为散播和平而来?非也。在此告知汝等,吾乃为传播纷争而来。 然而,我认为,露西亚很可能不知道约翰?保罗所做的到底是什么事。 「……是啊。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晚安。」 「晚安,夫人。」 我迅速地确认露西亚进入了哪一个房间。是在满月方向那栋楼中央的房间。 我确定士兵回到巡逻的路径,并走到建筑物外后,就迅速登上阶梯。鞋子会自动判断地面的状态,并把鞋底转换为有摩擦力又不会发出声响的材质。因为脚步声完全被吸收,所以我就像个幽灵一样。两只脚站在地面那种强烈现实感,完全被这双消音鞋给抹去了。 房间的门开著。我掏出枪,一口气跃进房门。 但是,我没有看见刚刚进入房间的露西亚。 只有月亮的光芒从建筑物外侧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轨迹。 我在无人的房间中搜索。看起刚刚有人使用过的书桌上有一本笔记本、原稿,还放著一支笔。原稿的内容似乎是『联盟』议长的演讲草稿。看来约翰?保罗不是会使用笔记型电脑或携带型通讯装置写文章的人。 原稿旁放著的笔记,上面写著各种显然不是英文的符号与单字。看起来这些记号记载著单字的特性和格式的状态资讯,以及用逻辑记号标示文章的条件,还有一些是有关特定配置模式的资讯。不过,这些记号夹杂著深奥的语言学专业术语及标示,所以我完全看不懂。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枪枝解除安全装置的声响。 「好久不见了,杀手小弟。」 我回头。 约翰?保罗站在那儿,面露悲哀的神情用枪指著我。 4 「我以为你已经被营救部队杀死了。」 约翰?保罗说。今晚和那个布拉格的夜晚相反,是我背对著明月照耀的窗户。而在月光照射下的约翰?保罗的脸,则和那晚给我的印象一样,透露出神智正常但却有点悲伤的神情。 他用的是古老的白朗宁手枪。那个时代的枪枝没有id认证,谁都可以使用,谁都可以拿来杀人。 「当初我的确以为我会死。」 「哦,那还真是可惜啊。」约翰?保罗说完后,一面用枪指著我,一面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这次你姑且算是赶上了。我在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的播种,才刚刚开始而已。」 约翰?保罗坐在南国风情的椅子上,我则是望著他眼神和缓的眼睛。这个中年男子面对身为暗杀者的我,散发著一种沉稳的威严。从某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宗教家或自以为是近似于教宗的救济者。 不过,这个男人眼神虽然有教宗的光辉,却完全没有蛮横的傲慢,与强加于人的慈爱。 「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种事?你还要杀多少人、做多少实验才会满意?」 约翰?保罗把眼神从我的身上移开,毫不在意地凝视著白朗宁的枪口。彷佛正在疑惑著自己手上怎么会有这种杀人的工具。 「……实验在好几年前就结束了。你以为我是那种想证明自己有多少能力的狂人吗?」 约翰?保罗的眼神,依然停留在白朗宁冰冷的光芒上。杀人的工具,一个可以杀死人的物体,现在正在自己的手上。这个男人可能是这么理解的吧。 「你应该从来没有拿过枪吧?」 我问道。约翰?保罗把目光从白朗宁向上移,说: 「是啊,老实说,今晚是我第一次拿起手枪。之前不论到了哪个动荡地区,都不曾拿起这个,我一直积极地避开这类的东西。」 「是啊,因为你有能力屠杀一大群人,但又不弄脏自己的手。」 接著,约翰?保罗摇摇头,小声地笑了出来。 这不是我的力量喔。 他这么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而且带著苦涩。 「屠杀的语言原本就被设置在人类的脑里。我只是把它找出来罢了。我和『发现』各种人体器官的解剖学者没有什么不同。」 「当核爆发生时,爱因斯坦的感受和你可是不一样的喔。」 「……人类的脑里原来就埋藏著残虐的性格。这件事没什么好惊讶的。就算我没有发现屠杀语言,人类的脑里依然具备著杀人、强盗、强暴的功能。」接著他用另一只手指著自己手上的白朗宁,说:「你看,我现在就想要杀你耶。」 「原始社会或未开化的地区,难道没有比较和平吗?」 「那是上个世纪的学者……不,应该说是社运人士为了推行文化相对化的概念,而捏造出来的谎言。未开化的种族和我们一样,有时甚至比我们还残暴。他们和我们一样会嫉妒、抢夺、强暴、杀人。经过调查后,人们发现玛格丽特?米德【注40:美国人类学家,曾到南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群岛进行田野研究,并发表〈萨摩亚人的成年〉一书。书中表明萨摩亚的青少年不存在任何心理危机或压抑现象,过著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笔下的萨摩亚乐园,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调查报告提到,萨摩亚其实也发生过多起杀人与强奸案件。」 「那战争呢?」 「当然也有。战争不是文明国家的专利。未开化的聚落也是会发生战争的。战争、抢夺、杀戮、侵犯女性等等的恶行,都因为进化的需求,而在脑中占有一席之地。」 「人类是可以进行选择的。」我平静地诉说。「我是有罪的人。而我有能力对我所做的选择负责。所以,我不认为杀人、强暴、抢夺都可以像你所说地正当化。」 「我也有同感。」 约翰?保罗微笑著。我相当意外, 「……你说什么?」 「如果杀人、抢夺、强奸都是为了生存的需求而产生的,那么,为其他人著想、爱其他人,为了其他人而牺牲自己等种种行为,也是因为进化的需求而衍生出来的。在我们的脑中,因应生存的需要而衍生的感情模组,有些模组却又互相冲突。其中还有一些我们已经完全不需要的模组,却还残留在人类脑中。例如在缺乏食物的时代,喜欢甜食的脑部功能模组,对我们在摄取营养上有重大的贡献。但是在现在这个食物不虞匮乏的社会中,爱吃甜食反而成为减重的天敌。」 「你的意思是说,杀人的模组,或是喜好强暴女性的模组,也是这种『落伍』的功能之一吗?」 「……我不知道。是否算是落伍,只是相对于目前的文明状况而言。但是,我可以确定,引发屠杀的文法也是人脑中的模组之一。」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约翰?保罗望向我身后的窗外。被窗框围绕的维多利亚湖沿岸风景,看起来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现在在沿岸地区,依然有许多贫困的家庭,可能时常挨饿,也可能以出卖身体为生。 「旱灾来袭时该怎么办呢?假设现在是人类还没发展出农业的时代。人类发现,跟背叛别人比起来,互助帮助、互相友爱是比较容易得到安定的生活的,因此人类组成了集团。不论这是基因上的进化、文化上的进化,或是文化基因上的进化,总之这是人类为了生存并适应环境所学会的事情……但是如果持续扩张的集团遭遇到旱灾,那么可能就无法保有足够供应所有人食用的粮食。这下怎么办呢?这种充满利他精神的团体,就只剩灭亡一途了。」 我能理解约翰?保罗的意思。 「你 的意思是,屠杀的文法是适应粮食不足的一种方式,是吗?」 「没错。」约翰?保罗点头说:「屠杀文法是从人类还无法控制粮食生产时,一直保留到现代的脑部功能。当其他生物要把某件事的影响扩及到全体时,只要使用费洛蒙或是有味道的物质即可。可是那时人类的嗅觉器官,也就是鼻子,已经退化到某种程度了。所以要对大范围的个体造成影响,就只能使用语言。人类需要的不是一对一的传播,而是一对多。而唯有语言可以进行一对多的传播。」 受到启发的屠杀行为。 为了生存而大量屠杀。 我不寒而栗。在以前的原始状况中,人们懂得沟通,也拥有利他行为,因此可称为社会。而屠杀文法所助长的攻击性并不是个体层级的。之前约翰?保罗提过,在纳粹德国的时代,犹太人也说过屠杀文法。换言之,个人层级的屠杀文法是无法发挥作用的。唯有一定数量的个体感染后,这种屠杀文法模组才可以在社会上发挥功能。屠杀文法会把人脑的价值判断扭曲到特定方向,并且形成「屠杀就快要发生啰,大家都要被杀啰」的氛围。而这个氛围达到阈值时,人类与「良心」有关的模组就会被抑制,而被抑制的人就会进行各种形式的屠杀。 但是,我把威廉斯说过的话,告诉约翰?保罗。威廉斯说过,个体很难进行对自己不利的进化。他还说,类似旅鼠现象的自杀行为,实际上是几乎不存在的。 「这不算是自杀喔。」约翰?保罗笑了。「屠杀行为发生后,个体数会减少,食物的供给也会相对变得稳定。因此,人类会酿成容许屠杀的气氛,并且遮蔽良心,这反而是有利于个体生存的。也是在经过充分进化后所保留的特性。」 「人类在远古时代为了生存而在脑中衍生出屠杀文法,而屠杀文法会诱使人们进行屠杀……这就是你在贫穷国家散播屠杀火种的理由吗?你的目的,就是要证明人类拥有残忍的本性吗?」 「这一切都要怪我。」 是个女性的声音。刚刚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人,伸出一只白皙又纤细的手,拿著鲁格手枪抵在约翰?保罗的头上。 露西亚?修克罗普。 她在月光的伴随下走了出来。 约翰?保罗依然把视线停留在我或是窗外的风景上。露西亚的脸庞在月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有如死人般冷酷,但也依然美丽如昔。 「你太太去世的时候,当她消失在塞拉耶佛的街道上时,正和我一起躺在床上的你,无法原谅你自己。你无法原谅背叛了妻子和小孩的自己。」 露西亚用鲁格手枪的枪口抵住约翰?保罗的后脑。她正在哭泣。眼泪在雪白的肌肤上闪耀著光芒。 「所以,你想证明背叛、暴力……这些残虐是人类无法逃离的本性。你为了逃避自己的罪,所以用为数众多的人命,来持续证明人类的本性是邪恶的。」 「露西亚,你错了。我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才一直做这些事。」 「那是为了什么?」 「我找出人类脑中古老的功能。但是,同时我也发现,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同时也拥有爱人的功能。而且爱人的功能和人类的野蛮一样强大,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并没有因为发现了虐杀器官,而对人类的本性感到绝望。」 至此我终于发现。约翰?保罗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绝望。这就是为何他的眼神看起来如此认真,而且神智相当清晰的原因。 我不在意约翰?保罗用白朗宁指著我,向前踏出一步。 「既然你没有绝望,那表示一定还有别的理由。」 约翰?保罗陷入沉默。整个房间都被露西亚的喘息给填满了。 经过一阵有如无限的沉思后,屠杀之王如此回答。 「是为了保护我爱的人们。」 5 不知从何时开始,爱国情操成了发动战争的动机。 神风特攻队的驾驶员们,为了拯救母亲与妹妹,自愿驾著飞机去冲撞航空母舰;参与法国反抗运动的成员们,为了夺回自己的国家而不惜一死;u型潜艇的乘组员为了祖国而搭上潜艇,但最后都成了海底的藻屑。 在民族国家诞生前,「为众人而战」总是被列为最后一个动机。在那之前,战争都是为了利益与金钱而发动的,而且都是由少部分的专家来执行。因此,纵使参与者都对利益集团效忠,但是没有人想到战争这件事的规模会大到「为了国家的全体国民」。当时虽然也有市民参与战争,但是他们不过是以佣兵的身分出借自己的战斗力罢了。在由国民组成的军队出现之前,根本没有什么爱国心。当时根本没有随时备战的军队,也就是常备军。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英国舰队,其实有一半以上是武装商船。从以前,任何集团都是等到发生战争,才依照需求雇用佣兵。 换言之,「为了保护国家而牺牲自己」的精神,是到近代才产生的。因此,民间军事承包业者在战争的历史中,比美军、英军有更正统的身分。战争这个行为,是在不久前才产生变化的。 一般平民为了爱国心而赶赴战场,也就是战争成为平民的责任,其实是在民主主义诞生后才有的现象。因为战争是自己选择的,所以当然要由自己扛起责任。而这个责任,就是所谓的爱国心。 上战场是为了要守护某些人。为了守护爸爸、妈妈、妹妹。 从原理来看,这算是一种自我牺牲,也是爱他人的行为,更是一种有限范围内的利他行为。换言之,战争是因为爱而发生的。在适者生存的过程中,利他精神与杀人冲动互相抵触,但在战争中,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却能不可思议地化解。 约翰?保罗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是因为爱而杀人。 「核爆让我失去妻子与孩子后,我就下定决心了。我绝对不要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悲伤已经够多了。」 「可是你不就是一直在引发悲伤吗?」露西亚咬著唇说:「你让那么多人走向死亡……这只会带来悲伤,不是吗?」 「但是,那些悲伤不会映照在人的眼里。」 我感觉到,约翰?保罗的这句话,在一瞬间带有绝望的气息。 「这是什么意思?」 「人们只会看自己想看的东西。不管整个世界被什么样的悲惨所笼罩,人们都不会在意。看了以后,人只会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抑或是真正无力的人会再次强调自己的无力,并把它当成怠惰的藉口。但是,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会去星巴克喝咖啡,会在亚马逊网站买东西,而且依然只会在生活中看到想看的东西。我们就是一直爱著这个堕落的世界,并且关心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文明……与良心是很脆弱、而且很容易毁坏的。文明大致上是朝著让他人更幸福的方向前进,但是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要消除世界上所有悲惨的事情。」 新闻频道中的世界。达美乐披萨的普遍性。电影开头十五分钟的免费片段。只能追踪到某个程度的生产履历。我们的道德良知只演进到这些阶段。 「人们用个人安全认证的方式打开一条血路,但那对于防止恐怖攻击几乎一点效果也没有。因为,源自于真正绝望的恐怖攻击,例如自杀式炸弹攻击以及任何自杀式攻击,其执行者根本不在意自己被追踪到。源自于对社会绝望的事物,不但无法用社会体制加以消灭,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 「卢西斯也曾经这样说过。」 「于是我思考出一个结论。在他们憎恨我们之前,先让他们彼此憎恨。在他们想要杀死我们之前,先让他们互相残杀。这么一来,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就可以隔离开来。杀戮与憎恨的世界,就 能与和平的世界隔绝。」 找出某些充满憎恨,已有想对g9展开攻击徵兆的国家。 找出某些认为自己的贫困,自己的悲惨,是和平世界的自由所导致的贫穷国家。 接著,在那些国家散播屠杀文法。 那些国家只要发生内战,就无力向外宣泄怒火。那些国家只要发生屠杀,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杀其他国家的人。将原本要向外蔓延的怒火,封闭在那些国家内部。约翰?保罗的意思是,他为了防止我们的世界受到恐怖攻击,所以才在世界上展开屠杀之旅。 「我让他们彼此残杀。这样他们就无法染指我们的世界。屠杀的深层文法构造是很明确的,但是我必须针对各地区的语言加以翻译。因此,我所引发的屠杀效果,只对单一语言圈的人们有用。只要不是使用英文进行传播,就可以简单地控制传播的范围。」 「你真的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防止恐怖攻击吗?」 「看看国务院公开的统计数字就会明白了。我们利用生物识别记录建立了认证社会后,恐怖事件依然持续增加。但我开始传播屠杀后,恐怖攻击事件变成了零。而落后国家的内战、民族纷争与不人道行为,则是迅速地增加。」 这时约翰?保罗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说道: 「我绝对不会说我所做的事情是正义。我只是尽力保护想保护的事物而已。」 「……约翰,拜托你把枪放下吧。」露西亚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软弱。 「如果不放下,我就会开枪。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真的会开枪的。」 「是啊,那是你面对罪行,负起责任的方式,对吧。」 约翰?保罗说完,放下一直指著我的白朗宁。这时我突然回过神,想到自己竟然在被枪指著的情况下,讲了那么多话,因此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收下约翰?保罗的白朗宁。 「……毕修普,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我望著露西亚的脸庞。她的眼神没有迷惘,而专注于自己该做的事情上。我在布拉格不曾看过露西亚露出这样的眼神。 「克拉维斯?薛帕德。情报部队的上尉。」 「克拉维斯,请你逮捕他吧。」露西亚冷静地说。「请你将他逮捕回美国。让屠杀文法所衍生的事情接受审判。如果大家希望获得真正的自由,如果大家想要有一个真正自由的国家,那么大家就必须知道这些事情,也有责任知道这些事情。所有人都必须背负著自由的责任。我们既然选择了自由,那就必须负起责任。」 「露西亚,克拉维斯所接受的命令是要杀了我喔。」约翰?保罗露出哀伤的微笑说:「因为他是暗杀部队的成员啊。」 今晚,我是遵循著自己的意志,想要到这里杀死这个男人。与国防部的命令无关,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到这里为屠杀划上休止符。 但是,唯一能惩罚我的人,却要求我逮捕这个男人。 「……他的研究内容和我长久以来执行的任务,都属于机密。你觉得大家可能相信,区区一个人就能引发全世界的屠杀吗?」 「我不知道。或许这很难,也或许会被陪审团取笑。但是,如果他在这里被杀了,那就不会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么一来,那些死于他所引发的屠杀的人,就会成为被我们所利用的牺牲品。我们不能安稳地生活在这些人的死亡之上,然后对那些悲惨的屠杀事件视而不见。绝对不可以发生这种事情。」 我们的世界是建筑在尸体之上。 人们却从未察觉到自己踏在尸体之上。 但是我们得知了真相。所以再也无法继续站在尸体之上。 「……我了解了。我会把他带回去。」 此时,传来「噗咻」的声响,接著露西亚的太阳穴如棉花糖一般膨胀。就在这瞬间,我竟然还能莫名地冷静判断「啊啊,这是炸裂弹头」。接著,膨胀的太阳穴像煮熟番茄一样裂开,鲜红的血液与脑浆正对著我的脸喷溅。 露西亚额头到左眼的部位形成一个窟窿。她仅存的右半边脑部,垂落在那个窟窿之中。接著她的身体失去了控制,随著子弹的威力向前倾倒,靠在约翰?保罗的肩膀上。而我看到威廉斯手持装有消音器的手枪,站在对面。 「露西亚……」 半边头部消失的露西亚的身体。跟前的景象我已经看过几百次。头部是战场上很常损坏的零件。脸部被子弹打掉一部分,然后死亡。 我大叫。不,正确地来说,是我想大叫,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嘴巴变成o字型,发出无声的吼叫,然后用步枪射向威廉斯。 威廉斯在房间内果断地朝我开枪的弹道冲过来。要是走廊巡逻的士兵听到刚刚的枪响赶来并包夹,我们就会进退两难。 「克拉维斯,冷静一点。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暗杀。」 「她不是目标。她没有必要被杀。没有一个人是必须被杀的。」 威廉斯似乎躲进了浴室里。我听到房间入口旁的暗处传来声响。我把约翰?保罗推到威廉斯的弹道死角,然后把白朗宁丢给他。 「用这个保护你自己。」 约翰?保罗默默地点头。这是一间狭窄的房间。如果威廉斯从浴室冲出来,就会演变成肉搏战。不过我想,在威廉斯冲出来之前,这里的巡逻士兵会先赶到吧。 「你为何杀了她?」 「是为了莫妮塔和我刚出生的孩子。」威廉斯强而有力坚定回答:「这个世界到底有多烂,她没必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如漂浮在地狱上,小婴儿也没必要知道,他只要专心长大就好。我要保护我的世界。没错,我要保护领取著墨西哥辣椒口味披萨时,必须进行认证的世界。我要保护吃不完的油腻腻大麦克汉堡会被丢到垃圾桶里的世界。」 我听到房间外传来爬楼梯的脚步声。万一我和巡逻的士兵、威廉斯形成三方枪战,就会陷入最糟糕的情况。 「露西亚不该死的。你必须死在这里。」 「克拉维斯,你冷静一点。我们必须跟以前一样,同心协力突破巡逻士兵的包围。」 「我要先杀死你,然后和你的尸体一起突围。」 「我告诉你,其实也有发出暗杀她的命令。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上级告诉我,必须把露西亚?修克罗普跟约翰?保罗都杀死。因为上级希望能完全封锁和这件事相关的消息。」 「为什么?」 巡逻士兵终于出现在房间入口,我以全自动模式进行面压制射击。其中一名士兵肩部中弹,滚了好几圈后倒在地上。 「对国防高等研究计画署而言,资助与屠杀有关的研究绝对是一个大丑闻,所以他们当然不希望事件曝光。而且以他刚刚说的话,个人资讯的可追踪性对于先进国家的防恐工作一点帮助都没有。对于想强化国家安全政策的政府来说可开心不起来。」 「事实上就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这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威廉斯怒吼。「现在的认证机制,是基于民众、国家还有企业的期盼而发展出来的。因为大家都希望藉由牺牲部分的自由,换来一个安全的社会。难道你想让已经建设好的基础全部毁于一旦吗?现在的个人资讯管理与资讯安全的市场,已经拥有很庞大的规模。目前也有砸下大钱而且进行到一半的基础建设。难道你想让这一切都停止吗?」 威廉斯说完后,从浴室朝入口发射榴弹。门对侧的走廊发出爆炸声响,扬起一阵尘埃。我又向威廉斯吼道: 「那些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那全都是谎言啊。社会安全机制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管那是不是谎言,但是跟它牵扯的经济利益可是如假 包换啊!」 战况陷入一种胶著状态,再这样下去,子弹很快就会用完。 于是我迅速地拉起约翰?保罗,从月光照射进来的窗户一跃而下。我们用很狼狈的姿势掉落在草地上,但立刻站了起来,朝湖岸的方向奔去。 在这一剎那,我头上的窗户被炸飞了。那是因为我在抓著约翰?保罗往下跳时,在空中朝著窗户发射一枚榴弹。这几乎是反射动作,因此我完全没有顾虑到威廉斯的安危。 士兵们把ak步枪架在腰际开枪,但是技术不佳,再加上距离太远,所以都没有命中。另外,有一部分也要感谢环境同步迷彩。由于约翰?保罗没有迷彩,所以我在奔跑时尽量遮住他的背影,以便用我的迷彩保护他。 我看到约翰?保罗的肩膀被露西亚的血液与脑浆给弄湿了。这让我想起她的尸体还在那个房间里,我的心感到撕裂般的痛苦。在那种状况下,我无法带著尸体一起逃走。在那种混战下,我只能丢下露西亚的尸体。但是这个理性的判断,无法镇住像是要撕裂我全身的情感。我和约翰?保罗持续奔跑著,不知何时我开始掉下眼泪。 「你是为了……露西亚而哭的吗?」 「我把她丢在那里……把她的遗体丢在那里。」 「在战场上,不是常常看到尸体吗?」 头部被轰出一个洞,倒在地上的少女。 背后中弹,肠子从破裂的腹部流出来的少年。 在村子广场的洞穴中,点燃汽油焚烧的小女孩。 在这之前,我觉得尸体只是一个物体。人死后,充其量不过是个物体。当露西亚的头被子弹打飞一半,并且暴露出柔软的脑髓后,我应该会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团物质才对。 但是,对我而言,那不是物体。那是露西亚?修克罗普。那不是单纯的肉块,而是「露西亚?修克罗普的尸体」。 「嗯,我知道……把重视的人的尸体看成非物体,只是我的任性罢了。」 我咬著嘴唇,和约翰?保罗一起跑进丛林中。 虽然约翰?保罗曾去过许多动荡地区,但毕竟只是个文官,所以带著他在丛林中移动是件很困难的事。想要在丛林中没有人走过的路径中前进,是需要一定程度的技术的。 而且他从二楼的窗户跳下来时扭伤了右脚脚踝。接应小队在坦尚尼亚的边境等著我们,虽然相距不远,但因为那只右脚,我们的速度受到限制。 「……我不能让你回到〈维多利亚湖沿岸产业联盟〉。」我直视著前方对约翰?保罗说:「要是回到了那个国家,你一定会开始吟唱屠杀文法。」 「我并不想回去那里喔。」 约翰?保罗回答。他刚刚在迎宾馆中诉说想法时,脸上自信满满的神态,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露西亚说,我必须向全世界说明我的所作所为。她说,我必须告诉世人,世界的稳定与和平,是建筑在什么东西之上。我在接受审判后,或许会被判死刑。我也可能被归类于狂人,然后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但是,不管结果如何,我想要照著露西亚的愿望去做。这也是我对她赎罪的方式。我把她卷入了这一切。我为了得到伪造的id而前往布拉格,同时想与很久不见的她见面。只是想见见她而已……」 我一边用开山刀劈开茂密的草木,一边听约翰?保罗诉说著。 「我不但背叛了我的妻子,还害死了我曾经深爱的女性。」 「难道那些死于屠杀的人,你都不必负责吗?难道你赎罪的对象是有选择性的吗?」我讽刺他。「别忘了你的身后站了一大堆死者啊。」 「是啊,当然。」 约翰?保罗点头说: 「我当然知道。从我开始散播屠杀种子的那时候开始,就知道我背负著这些亡魂。」 我听著约翰?保罗说话的同时,也想到自己其实没什么资格嘲讽他。我告诉约翰?保罗别忘了所有的死者,但我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犯的罪。我指的是杀了妈妈以外的所有罪行。因为我总是自认并非出于自己的选择而杀人,并想藉此逃避责任,因此我有罪。我想得到关于这一切的答案。也想听到露西亚亲口说她要惩罚我,或是原谅我。 但是,露西亚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惩罚我,或原谅我。 此时此刻,这里就是地狱。我把自己囚禁在地狱里。地狱就在这里喔,我想起了艾力克斯所说的话。没错,我已堕入最可怕的地狱。我为了受处罚,并且得到宽恕,所以来到了非洲的内地。但是,抵达后,我的惩罚与宽恕却都毁损并消失了。 这就是我的惩罚吗?我必须仿徨无助地带著罪孽,到死为止。 「我想问你一件事。露西亚的死……有让你对夺走许多人的性命感到后悔吗?」 我问约翰?保罗。或许是因为,我隐约觉得我们同样是失去露西亚的同志,有种共同感。而约翰?保罗摇摇头回答。不,我不会后悔。 「我不后悔。我把贫穷且对我们带有敌意的国家的人命,与和平世界的人命,放到了天秤上。我的神智完全正常。我睁大眼睛,做出了选择。我在做选择时,清楚地知道,当做出决定后,身上会背负著多少条人命。当我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后,就无法再逃避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原本打算一个人背负起所有的事情。但是,既然露西亚希望世人知道这一切,那么我就要让大家知道,没有恐怖攻击的世界,其实是建筑在尸体之上的。世人将要被迫针对这件事情的是非对错,做出抉择。」 「你想藉此放下身上的重担吗?」 「当然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无法逃避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不曾停下来休息。 世界应该有变得更好吧。虽然有时会陷入混沌、有时会退步,但是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正如相对主义者所说的,人类的文明在各个时期都受到独立价值观的影响,而且每一个时代都绝非处于不好不坏的状态。文明与良心一直和杀人、强暴、偷窃、背叛等人性本能对抗,并且渐渐朝友爱、利他的方向演进。 但是,这个世界还不够有道德。这个世界尚未完全充满著良知。 我们还远远不及,还有许多我们视而不见的事物。 约翰?保罗一边拖著自己的脚,一边拚命跟上我的脚步。他一边喘气,一边问我。 「你呢,打算怎么办?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仍然要为了保护世界而继续暗杀别人吗?」 「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并不是在保护世界。不过是依命令行事罢了。」 「那以后会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但我觉得,我看清了很多事情。」 这时,丛林很唐突地结束了。 我看到一望无际的天空。天已破晓,地平线彼方露出了鱼肚白。 有一辆吉普车停在远处的草原上。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太清楚,但依稀可以辨识有两名军人站在那里。根据事前的任务计画,他们应该是坦尚尼亚国军派来的军人。 我松了一口气,和约翰?保罗一起横越平坦的草原。 接著,现场响起一阵乾燥的破裂声。 一把枪的枪口正对著我们。我回头一看,约翰?保罗额头上开出了一个小洞,接著便倒在地面上。 「任务结束了,薛帕德上尉。辛苦了。」 黑人士兵这么说。毋庸置疑地,他是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中士。 「威廉斯呢……」 我含糊地问道。 「nsa的小队从拦截到的无线电得知,他应该已经死了。 尾声 这就是我的故事。说完后,我以这句话做结。 我离开了军队。离开时没有人阻止我。那次任务结束后,我发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缺了某个部分。我似乎是很慢才察觉这件事,在那之前也有许多弟兄强调谘商的重要性。 我接受了这一切。我回到美国后,觉得美国所使用的语言非常平淡,而且难以掌握。我觉得大家所说的语言让我难以捉摸,所以我决定不再和人说话。 就在我始终足不出户的某一天,收到了一组id与密码。 信封上有著用高级印刷法印上的资讯安全公司标志浮雕。这是与妈妈签约的公司。 收件人是我。 打开信封后,里面有一张信纸,上头写著下述的说明。根据修正后的个资法第四条规定,若死者在生前没有指定要把帐号让渡给谁,那么在死亡三年后,就会让给死者在注册帐号时设定的个人资讯公开第一顺位者,也就是我,所以艾莉莎?薛帕德的帐号便让渡给我。 在现代社会中,所有事情都会被记录下来,并且长期保存,所以像这样突然被往事所惊扰,其实是司空见惯的事。但这就像交通事故一样,没有人能预料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当然也不例外。 我不觉得妈妈有什么资讯要传达给我。我会被列在第一顺位,大概只是因为爸爸已经撒手人寰,而我又是她唯一的儿子吧。 这封信里藏著两把刀。 一把是妈妈的记录。 另一把,则是我在决定母亲生死时,竟然没有去申请调阅她的记录。 当母亲踏入无与存在中间的世界,也就是那个活人永远无法经历的广阔世界时,我只要根据法规,就可以向资讯安全公司申请调阅妈妈的生涯档案。因为法律与资讯安全公司早已考量到这个状况,所以规定当立约人意识不明,或是在医学上处于与意识不明相当的状态时,就能申请调阅。 但是,我当时并没有申请。我没有看过妈妈的生涯档案,就替她选择了死亡。 当时我为何害怕看到妈妈的档案?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是我的确依稀感到恐惧。 现在的我仍感到害怕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是我在经历过露西亚?修克罗普与约翰?保罗的死亡后,害怕应该拥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这封信送达的那个下午,四周安静得令人害怕。我感觉到,当我使用这个帐号进入妈妈的网页浏览她所留下的记录时,似乎有什么人──严格说起来是死者们──正在一旁悄悄地看著我的一举一动。 过了十五分钟后,我登入了妈妈的帐号,命令生涯档案开始制作母亲的传记。 约翰?保罗在丛林中交给我一本笔记本。我大致浏览了一下,但里面都是非常难懂的专业术语,因此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内容。 但是,笔记本里的一个网址,为我带来了力量。 不知为何,参议院党团领袖退出政坛的原因曝光了。政府因而成立调查委员会,并召开公听会。当那个政治家的所做所为被摊在阳光下时,他是这么说的。「这个世界上总是需要大规模的战争。我们必须让世界的某处发生战争。特别是当我们看到、意识到与自己无关的场所发生悲惨的战争时,才会懂得自我约束。」 「『敌人出现时,国家才会团结』,并不是一句过时的话。对我们而言,海的那一侧的广大土地,必须成为战场。战争必须像购物广场播放的背景音乐一样,到处都听得到。二十一世纪的我们,需要这样的世界。」有一名参议员这么说。而约翰?保罗能使战争源源不断地发生。 我曾是特种部队的一员,换句话说,就是专门执行暗杀的美国秘密部队前队员,因此我有机会在公听会这个大舞台上,用很长的时间反覆述说自己的故事。因为我说出我的故事,所以华盛顿陷入二十一世纪以来首次的丑闻风暴。而我──美国情报部队上尉克拉维斯?薛帕德──也因为违反国家机密法,面临司法的制裁。 但是,司法的手最后并未伸向我。因为美国各地都发生暴动,政府根本没空理会我。后来暴动演变为州政府的军队公然朝民众开枪,军队的武器库则被陷入疯狂的暴徒们掠夺一空。 在死者们静静地注视下,我终于看了妈妈的传记。 也就是软体制作出来的妈妈的一生。 那总是盯著我的眼睛,那瞳孔的故事。 但是,在那里,没有我的存在。 妈妈的视线,以及经常注视著我的那种感觉,在传记之中几乎不存在。妈妈的传记,几乎没有关于我的记述。就像是她的传记背叛了我孩提时代的记忆。 传记以最低限度的篇幅,零星提到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妈妈的传记中绝大多数都是和爸爸有关的记事,不是还活在世界上的我,而是那个打穿自己头部、突然从妈妈人生中消失的爸爸。 妈妈并未看著我。 我现在终于确定了。擦拭掉喷洒在墙壁上的爸爸的,是妈妈。 每个人的故事里,都穿插著其他人的故事。我的故事中,包含著妈妈的故事、威廉斯的故事、露西亚及约翰?保罗的故事。但是,在母亲的故事里,却几乎没有我的踪迹。 不过,我还是设法用混乱的头脑,努力地回想往事。那个气息、那个在肩膀上感受到的视线,的确是存在的。我曾经从某个很碰巧的角度,透过穿越厨房、走廊、浴室的空隙,和妈妈四目相对。那种背脊发凉的感觉,我到现在还印象深刻。那种可怕的感觉,就像是两个狙击手在透过望远镜瞄准对方的瞬间,发现自己也同时被对方瞄准了。 妈妈的视线,原本是她对我的爱的证明。但是在软体输出的故事中,完全没有提到妈妈的视线。 那么,我感受到的视线到底是什么? 任务结束后,我以为自己的心里空空的,但其实并非处于完全真空的状态。而真正的空虚把我压垮了。 约翰?保罗的笔记填补了我的空虚。也或许是约翰?保罗的笔记挖出我的空虚。 我在新闻片段中,用适切的文法述说自己的故事,因此感到心满意足。约翰?保罗留下的网址,藏著能制造屠杀文法的编辑器。 约翰?保罗大概就是靠著这个,在各个国家的各种语言中烙印上死亡的阴影。而我就像约翰?保罗所做过的那样,编织著屠杀的故事。 从某个角度来看,屠杀文法的原稿其实就像一首乐谱。我努力地让它听起来像是一首音乐。我用吟唱般的方式,述说我的故事。我在述说时,特别注意到音调、韵律,并且期盼听到的人互相残杀,期盼美国各地的人彼此屠杀。我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是祈祷,也是一首歌。 我的语言藏在文字里,并慢慢渗透到名为美国的情报网中。我的语言、我的歌,隐藏在公听会的影像及声音纪录中,连结上记录的人们,不是从眼睛而是从耳朵被入侵。 很快地,丑闻再也不是问题了。因为在屠杀文法的诱使下,原本毫无内战预兆的国家,开始陷入了混沛。这一切就像机器神(deus e maa)一样,快速、自动地执行著。 美国各地都有许多人死亡。目前依然维持运作的网路报导著,美国很快就会进入内战状态。但是到目前都尚未发生会演变成屠杀的大量杀人行为。不过,我想,不久后就会发生了。 星巴克的永久性,与达美乐披萨的普遍性,都已经消失。我知道一定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所以已经先在家里囤积了许多粮食。想溜进来偷粮食的小偷,也被我用步枪射杀,但他的尸体还躺在玄关,我正在苦恼著该怎么处理。 藏在英文里的深层屠杀文法,很快就传遍美国的每个角落。 这么一来,暂时就不会有人想对美国发动恐怖攻击了。美国也完全停止进口物品。不会给其他国家添麻烦,也不会被其他国家憎恨了。 我打算背负起所有的罪孽。对自己做出惩罚。对整个世界来说,美国是个危险的火种,所以我把美国丢到沸腾的锅炉中。为了拯救美国以外的所有国家,我咬牙,让同胞堕入霍布斯式的混沌之中。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我决定背负起这个决定。就像约翰?保罗背负著美国人以外的所有人类的性命。 屋外远方的某处,传来迷你型机枪射击的声响。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披萨,一边想著吵死人了。 不过,除了美国以外的地方,一定都很安静。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变得舒坦了些。 后记 感谢──在我遭遇困难时支持我的父母,以及我的叔父母。 以装饰及结构跨越结局 伊藤计划╳圆城塔 伊藤:先生与圆城先生分别获得「best sf 2007」国内篇的第一名与第二名。两人拥有许多共通点,例如都出生于70年代前半、都因入围小松左京赏的的最终决选阶段,而在〈早川书房sf系列 j文集〉推出首作、都与网路有著很深的渊源等。但是,两人从风格到个性可说是南辕北辙。以下我们请这两位说像很像但又很不一样的作家,从对于彼此作品的感想、共通点到关键差异、对于科幻文学的想法,以及未来的计划,进行深度的对谈。(编辑部) ■《虐杀器官》的销售量是《sre》的两倍? 编辑部:《虐杀器官》获得「best sf 2007」国内篇的第一名,而《self-referengine》(以下简称《sre》)则获得第二名,首先要恭喜两位。 圆城:恭喜您(对著伊藤先生说)。 伊藤:恭喜您(对著圆城先生说)。 编辑部:两位的得奖都品都是首作,能不能请两位先谈谈心里的感想。 伊藤:我一直觉得《sre》的排名应该要高于我的作品,所以一直对排名的结果感到有点意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今年对我来说是幸运的一年。 圆城:我常常对别人说:「《虐杀器官》的销售量,是那本黄色的书【注1:《sre》的单行本封面是黄色的】的两倍喔!」我的朋友听到后,很生气地说:「你在胡说什么!」我就说:「好啦,销售量是五倍。」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朋友才气消。所以我心中最真实的感想是,「伊藤先生真的很厉害,竟然胜过我这么多」(笑)。(圆城补充:二〇一四年的销售量差距已经达到六倍。) 伊藤先生与我的书,都是以世界末日为前提的小说。我一直怀疑,读者是不是真的能接受这种类型的作品。我知道我们这个世代的读者会喜欢,但不确定是否能受到其他世代的青睐。但是我在有幸获得这个奖项的第二名后,发现「啊,原来大家都可以接受这样的题材。」因此我觉得,必须重新思考读者的喜好。我也很高兴我的书中有著大家能接受的特质。 编辑部:两位的作品都入围小松左京赏的最终决选,但两个作品的内容却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对比。而你们就有如一对一起出道的搭档,也一起在j文集系列中推出首作。关于这一点,两位有什么想法? 圆城:我已经把我们两人想成搭档了啊(笑)。 伊藤:当初圆城先生对我说:「我把原稿交给早川书房了。你的呢?」要是没有他这样鼓励我,我大概就不会当作家了。所以我觉得圆城先生是我的恩人。 圆城:我没有把原稿看完就决定推荐他。不过因为我看过他的部落格,觉得他是独一无二的人 才。 编辑部:伊藤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写部落格的呢? 伊藤:我从一九九八年左右开始(在个人网站上)写文章。当时部落格这种写作型态尚未诞生。 编辑部:你是因为网路,所以才惯于写文章吗? 伊藤:是的。我因此很习惯写作。但是以前并没有想过要把我写的东西汇整为小说。 圆城:我也有网站,所以也默默地在上面写著文章,但一样不曾把文章汇整成小说。因此,我们都没有太多写小说的经验。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刻意磨练写小说的技巧。 编辑部:意思是说,写小说并不是一件特别的事,只是部落格的延伸? 伊藤:是的。我应该是很习惯网路文章的步调。 ■用文体跨越障碍! 编辑部:两位读了彼此的作品后,有什么感想呢? 圆城:大部分的评价都认为,《虐杀器官》对于现代社会的封闭感,以及过度发展科技造成的悲惨结果,有著如实的描述。这本书里的确有这样的情节,但我认为,本书的重点不在于悲惨与否。我阅读《虐杀器官》时,感受到的是爽快。似乎有很多读者都把本书视为一本气氛凝重的作品,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完全是很粗线条地沉浸在书中的情境里(笑)。 伊藤:没错。我在写这本书时,追求的就是爽快的感觉(笑)。 圆城:在我的感觉中,伊藤先生创作的角色并非存在于自己的内在,而是存在于自己的外在。我觉得伊藤先生在写作时,就像是一个指导演员演戏的导演。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有ng重拍的时候? 伊藤:有。正如您所说,我几乎没有写过「从我内心自然衍生出来的角色」。我都是根据故事的发展,在每个不同的场景,因应需要,去塑造人物的性格。因此,在创作角色时,我的思维并非「这个角色背负著这样的人生,所以才拥有这样的性格」。至于我所创造的角色,当然都是有一贯性的。 圆城:我书中的角色,有些是我身边的亲友(笑)。也因为他们是我的亲友,所以我就任意作主,反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笑)。我和伊藤先生在塑造人物的方式上,的确很不一样。伊藤先生看过非常多的电影,而我则是观察日常生活中的人们,看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止」。 伊藤:换句话说,圆城先生算是「自然主义」的支持者啰? 圆城:所谓的自然主义是指眼见为凭,没有看过的东西就写不出来。但是依存于自己主观认知的自然主义,还是怪怪的(笑)。描绘外在的自然情景,才是真正的自然主义。如果认为「我自己认知到的怪东西才是自然!」,那么就不算是自然主义了(笑)。 伊藤: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两人可说都带有人工的特质。 圆城:是啊。所以如果我们被丢到苏联集体农场里,作风应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笑)。 伊藤:我看完《sre》的感想是,圆城先生不管遭遇到什么状况,都能顺利跨越难关。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所有的事物都消灭的情况下,或是在完全真空的情况下,那里依然会冒出一些有形体的东西。 圆城:我常觉得自己在这当中还颇挣扎的。但放弃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伊藤:用文体来跨越难关,是我们两人的共通点。我认为,不管题材是什么,我们都可以用演算法、结构与文字的模式来跨越困难。我在写小说时,一直有一个自觉,就是不管文体也好,题材也好,都只用细微的装饰呈现。另外,我写作的态度就是,只要不会让读者看不下去,应该就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完成。这真的是一念之间(笑)。 圆城:不过话说回来,《虐杀器官》完全是由多个剎那间的剧情,所连结起来的作品。 伊藤:是啊(笑)。这也意味著,我很难用长期的观点来看事情。 圆城:我也是。我习惯于事物的快速转换,例如呼叫器在一瞬间被手机所取代、网路被部落格淹没。因为我在十多岁、二十多岁时,身边充满许多这种用完即丢的小玩意儿,因此在我的观念里,用长期的眼光来看事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结构与装饰 却是不停在盖房子,又一边将盖好的房子拆除。我曾经担心,他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笑)? 圆城:我也常常害怕点子会用完。但我很羡慕善于运用装饰的人。 伊藤:不,从创作的成本来看,显然结构会耗费比较多工夫。 圆城:我只是单纯觉得,描写事物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我写作的方式比较固定,会用的词也都是「草原」、「这里长著树木」、「青空」这些被广泛使用的词汇。而《虐杀器官》则是在细节上描写得很细腻,这是我做不到的。我不想去思考一个场景中到底有多少人。 伊藤:对我来说,构思人与组织的名字是最快乐的。书中出现许多虚构的人名,会让我觉得很舒畅。而我认为这就是一种装饰。 圆城:把细节描绘到可媲美真实场景,真的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因为这代表作者非常认真写作,并且勇于挑战巨大的高墙。而我因为总是逃避这个难题,所以无法做到(笑)。我只要决定好架构,就能动笔。接下来就不太会去查资料了。所以我在写作时,几乎不会用到参考资料(笑)。 伊藤:我从吉布森的《pattern reition(模式识别)》学习到,只要极尽所能地去描绘细节,那么就算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题材,最后也会变成科幻。或许他觉得,在作品中加入许多小玩意,是一种符合科幻风格的写作手法。 圆城:以枪枝为例子好了,我想描绘细节时,大概会写:那是一个有开口的筒状物,接著塞入火药,最后只要点火,子弹就会发射出去。这就是我所认知的。 伊藤:你的想法很有拓朴学【注2:是近代数学的一个分支,用于讨论在物体连续形变下不变的性质】的味道啊(笑)。 圆城:我有很不细腻的地方。例如只要敲打一下就会往前走之类的叙述(笑)。 伊藤:若说我所做的是小说细部设计,那么圆城先生所做的,就可算是小说的结构创造。你的小说是在一开始就有架构的吗? 圆城:整体的架构是一开始就构思好的。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内容会不知不觉偏离主轴,所以我在写作时,反而更像在设法把故事拉回主轴。我在写作前,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大纲,所以无法在事前提出作品的雏形。我在写故事时,就像在把结构慢慢填满。 伊藤:换句话说,用图案或是算式来描绘作品的雏形,对你来说比较轻松吧? 圆城:是啊,我的笔记本里没有分镜脚本,只画著一些奇怪的图案。伊藤先生就是一位分镜脚本型的作者,而且还像导演一样指导角色的演技,所以我对他的头脑构造感到很不可思议。 伊藤:圆城先生很难对责任编辑提出作品的大纲。应该说,根本无法拿给别人看。 圆城:我本来就不曾提出作品的大纲(笑)。 伊藤:不过,到目前为止,你的作品都没有使用过相同的结构,对吧。你为每一个短篇,各自开发了独一无二的结构。 圆城:〈boy"s surface〉真的让我想破头了。对我的耗损真的很大(笑)。都差点没命了。 伊藤:你花了很多时间吗? 圆城:大约一个月吧。现在连我自己编的章节编号都搞不清楚了……我也不确定编号是不是兜得拢(笑)。 ■芥川赏与推理大赏 编辑部:伊藤先生在发表《虐杀器官》之后,写了名为〈the indifferengine〉的中篇作品,还获得sf magazine读者奖的肯定啊! 伊藤:谢谢您。我在写《虐杀器官》时,几乎没有查阅其他资料。而我在撰写〈the indifferengine〉时,老实说,除了同样没查资料外,里面有七、八成都是顺手写成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显然是输给了〈boy"s surface〉(笑)。但是我藉由写这篇作品,了解到靠著自己顺手写成的作品,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也是有所收获的。 圆城:我的〈your heads only〉也有七成是顺手写成的(笑)。所以《sf magazine》的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号,刊载了两篇这样的作品。 伊藤:啊,我发现我到现在为止的作品,几乎都是顺手写成的。 圆城:从某个角度来说,完全没有顺手写作的痕迹,是一件疯狂的事(笑)。在思维完全正常的情况下,是写不出东西来的,写作时多少需要一些兴奋的感觉,但是完全亢奋也是绝对不行的(笑),所以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很困难。 编辑部:圆城先生也在《文学界》发表了〈of the baseball〉与〈つぎの著者につづく〉。而前者入围了芥川赏。请问您在写作时,有清楚区别科幻文学与纯文学吗? 圆城:我在写作时,没有明显区分出我正在写的是哪一种小说。但是如果作品要刊载在杂志上,就会设法符合该杂志的风格。或许我写作的主轴比较奇怪,所以作品如果要刊载在正常的杂志上,就必须让我的作品趋近于正常。 编辑部:《sf magazine》是个什么样的媒体?要写什么才适合呢? 圆城:基本上没什么设限,所以我认为我在写作时可以尽量暴走(笑)。 伊藤:这么说来,你在暴走时写出来的是科幻文学,正经时写出来的就不是科幻文学,对吧。 编辑部:而《虐杀器官》在值得纪念的第一届「yboy推理大赏」中,获得了首奖。 伊藤:圆城先生在写作时,没有明确区分自己在写哪一类的小说,但我却很有意识地,把自己框在既定的范畴。我的创作主题完全朝向科幻,所以获得推理大赏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部作品哪里算是推理小说。 圆城:只要有谜团,又有人死掉,就算是推理小说了。有几万人死掉的作品也算。 伊藤:原来如此(笑)。 ■会真的动怒的人请不要看 编辑部:接著,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发售的《sf magazine》四月号,会刊登出两位的新短篇作品。伊藤先生您写的是什么作品? 伊藤:那是一部间谍题材的作品。或许是因为我得到「yboy推理大赏」,所以开始想写推理小说(笑)。里面叙述有一名间谍藉由不断地把记忆转移到别人身上,以延续间谍生涯。原本他已选定几个移植记忆的人选,但是某一天发现,这些人选相继被杀,于是他开始展开调查……总之,这是一个有杀人事件的推理小说。 而我现在也正在努力构思新的长篇作品……希望能在春天把这个作品完成。我打算写一部有关核战的小说,但这个题材的确不好写,脑子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些杂念,所以写作的过程非常折腾。 书偏向什么风格呢? 解说 翻译家 大森望 本书相当于作家?伊藤计划的第一篇长篇。原型是二〇〇六年时,以《虐杀器官》为名,参加第七回小松左京赏,并进到最后决选阶段的作品。虽然并未获选为首奖(详情后述),但作者在二〇〇七年将之大幅增修,以〈早川书房sf系列 j文集〉的单行本付梓上市,并随即在科幻界获得诸多读者的好评。《sf magazine》二〇〇七年八月号有一篇《虐杀器官》的专文介绍,科幻文学翻译家山岸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摘录如下: 「……作者严肃地正视了九一一以后的时代。但是,这不只是一部单纯把『恐怖攻击频传』与『监控化社会』投影到近未来的作品。故事有一半以上的情节,是在内战频仍(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以外)的各个国家发生的。作者在故事的背后,以宽阔的视野,从地理、人类史的角度进行深度思辩。如果这本书被翻译为英文,布鲁斯?斯特林【注1:美国著名科幻作家】一定会很乐意撰文推荐。此外,他用『外送披萨』的不变性为关键字来描绘美国的实像,此一手法也近似尼尔?史蒂芬森【注2:美国著名的小说家,也是世界三大科幻文学奖雨果奖得主】的风格。」 从上述引用的评论可知,《虐杀器官》从一开始就被评价为世界科幻最顶尖的作品。山岸真评论本作品:「本书无疑是拥有世界水准的杰作」。而后来《虐杀器官》在「best sf 2007(由科幻作家、评论家、翻译家进行票选的年度科幻文学奖)」的国内篇获得第1名,也在日本sf大赏、星云奖中名列首奖的候选作品,这些殊荣都证实了山岸真所言不虚。此外,本作品还在〈月刊yboy〉举办的第一届yboy推理小说获得首奖,足见它也被世人评为非常高水准的推理小说。二〇〇九年七月《sf书之杂志》举办了不分日本国内外的「书之杂志票选历年百大sf小说」活动。本书名列第16名,同时也是排名最高的二十一世纪作品。另外,二〇一〇年二月出版的《爱读sf!2010年版》,举办了「2000年代最佳sf票选」,《虐杀器官》打败了飞浩隆的《grand?vace 废园的天使1》与冲方丁的《壳中少女》,在国内篇获得了第1名。由此可知,《虐杀器官》堪称是最能代表二十一世纪前十年的日本科幻小说。 故事发生于一个近未来(应该是二〇二〇年左右)的舞台。世界的「反恐作战」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而塞拉耶佛也被回教基本教义份子手工打造的核弹所炸毁,从此消失在世界上。各先进国家对人民进行彻底的监视,表面上看起来,人民也藉由牺牲部分自由换来了安全,然而,许多开发中的国家却开始频繁出现内战与民族纷争。 主角名叫克拉维斯?薛帕德,身分是美国情报部队特种搜寻群i分遣队的上尉,专门从事暗杀任务。他在书中以第一人称的「我」来叙述。主角所属的部队有各种高科技装备,并接受了心理操作,因而成为一群优秀的杀戮机器,潜入各动乱地区执行任务。书中的美国政府发现,世界上有多处毫无来由地发生屠杀事件,而每个事件的背后似乎都有个谜样的美国人──约翰?保罗。于是,「我」为了寻找约翰?保罗的踪迹,因此赶赴悲惨的屠杀现场…… 若把本书比喻为,在押井守执导《机动警察pabor 2》的未来世界中,上演著科波拉执导《现代启示录》的情节,我想是虽不中亦不远矣。伊藤计划大量吸收了包含小说、电影及动画等各种媒体作品的精华,例如布鲁斯?斯特林的《inds i》、《holy fire(圣火)》,威廉?吉布森《神经唤术士》,格雷格?伊根的《distress》,姜峰楠的《stories of your life and others》,小岛秀夫制作的游戏《snatcher》、〈潜龙谍影〉系列,黑泽清执导的《cure》、乃至于蒙提?派森、电玩游戏《纯爱手札》(的主题曲),最后创造出这篇日本从未有过的新型科幻长篇小说。 本作品的类型属于国际军事谋略悬疑小说。在一开始,作者用尸体堆积成山的战场以及逼真的细节描述,紧紧抓住了读者的目光(我一开始看到《虐杀器官》时,首先联想到的是卢卡斯?谢帕德的魔幻写实主义作品──《life during wartime(战时生活)》。该书描写的也是近未来的战争,不过,据说作者在完成《虐杀器官》之前并未看过该书)。而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书中的「我」为了执行任务而接受感情麻痹处理,因此一直用著平淡的语气说话。这种与战争场景格格不入的文体,似乎是作者从一开始就特意安排的。线上科幻杂志《anima soiaris》曾用电子邮件对他进行访问(.sf-fantasy.agazierview/071101.shtml),而作者是这么回答的。 「我一开始就设定为:『这是以第一人称来描述战争的作品,立基于主角接受了一种尚未成熟,而且也不可能成熟的科技处理。』我的概念是,主角因为某种技术,使得他在面对血淋淋的真实战场时,成熟的特质犹遭到压抑,并且用著较为天真、稚嫩的口吻,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来叙述故事。 我不是伊根,但我也认为,人类利用科技切断身体的一些资讯,可能就会创造出(对我们而言)很特别的人格。而我也推测,这种最新技术的研究,应该会被运用在军事领域中。」【注3:吉瑞德?伊根(gerard egan)当代著名心理谘询专家教授。】 作者对于角色、世界的设定都是有凭有据,而且非常讲究,因此赋予本书一种难以遁逃的紧张感。作者并未明白提及自己的参考文献,但我想他为了写这本书,应该收集了很多资料才对。例如丹尼尔?c?丹尼特的《sciousness epiained(解剖意识)》、《freedom evolves(自由的进化)》,史迪芬?平克的《语言本能》、《心智探奇》、《the biank siate: the modem denial of human nature(白板:对人类本性的现代否定)》,麦可?s?葛詹尼加的《伦理的脑》,马丁?戴利及马戈?威尔逊的《homicide(谋杀)》……当然,也有在网路上收集到的资料,(一边排除「神话性、象似性的未来」)最后建构出一个可能的未来世界。 不过,科幻作家伊藤计划最大的特徵,就是深刻描绘目前人类与世界面临的问题。在上述的访谈中,作者认为科幻小说是「唯一能掌握社会与科技动态的小说类型」。他还说:「我想,我恐怕以后都会被地上或是「现在、这里」所束缚吧。……我现在只会思考与目前人类有关的事物。」 的各种问题,例如恐怖攻击、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化、民间军事承包业者、环境破坏、贫困等。此外,他的书还拥有「非常高段的思维,以及互为表里的反击攻势」(佐佐木敦)。本书的核心构想──howdunit(犯罪手段)是一个科幻式的点子,但是意料之外的whydunit(犯罪动机)以及其直接造成的影响,让人看完后留下一股沉重的余韵。结果,本书除了吸引到一些推理小说的爱好者外,也成了一部日本罕见的标准的国际军事谋略悬疑小说,因而获得了极高的评价。事实上,不只佐藤亚纪,许多当代的跨领域作家,例如佐藤哲也、宫部美幸、伊坂幸太郎,都给予极高的评价。伊藤计划藉由此书,跃升为2000年代的代表作家。 当然,本书为日本的科幻文学界带来了极大的震撼。樱坂洋曾写道:「身为作家的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想描绘的世界观。而《虐杀器官》写出了我心中的世界观。对于这位同世代作家,我虽然多抱著嫉妒、焦虑,与其他的情感,但还是完完全全被他征服,愿意向他表示我最大的欢迎。」(sf magsine 二〇〇九年七月号),我想,台面上那些科幻作家应该也都拥有相同的心情。同一时期出道的圆城塔深受本作品的影响,而其他作家,如飞浩隆、新城カズマ、长谷敏司、东浩纪等人,也都直接或间接受到《虐杀器官》的影响,抑或是受到感召,开始创作全新类型的日本科幻文学。《虐杀器官》的问题意识受到瞩目,也成为整体科幻界的核心课题。顺带一提,创元sf文库的〈年刊sf杰作选〉,以及河出文库的〈nova 全新创作日本sf colle〉的推出,(虽然是私事)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受了伊藤计划的刺激。为日本科幻界注入新脉动的,是伊藤计划;二〇一〇年代的日本科幻界,首当其冲的,应该也是伊藤计划。 但是,在本书出版仅仅一年又九个月后,也就是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年仅三十四岁的伊藤计划因病去世。他在生前仅有三本商业出版的长篇小说,分别是《虐杀器官》、《metal gear solid guns of the patriots》、《和谐》,及两篇短篇。从伊藤计划开始撰写《虐杀器官》的投稿用作品算起,他实际写小说的时间只有人生最后短短的三年。纵使如此,他人生珍贵的最后三年都花费在写科幻小说上,这对日本科幻界来说,是无比的幸运。 他在那三年内的种种回忆,都已刊登在《sf magazine》追悼特刊(二〇〇九年七月号)中。但我身为一个有幸目睹作家?伊藤计划诞生的幸运儿,想在此再一次回顾他短短的作家生涯。 伊藤计划在一九七四年十月十四日出生于东京都。毕业于武藏野美术大学美术学系的影像学科。在大学时代曾参加漫画研究会。他在毕业后,将自己画的短篇漫画──〈女王陛下的所有物〉投稿到漫研毕业生文集中,现在网路上能阅览到这篇作品。他的本业是在民间核心电视台【注4:指电视联播网中,位于首都东京都的五家电视台】旗下的网路制作公司担任网路总监。但是,正如他自我嘲讽的称号「职业:病人」,他在开始撰写《虐杀器官》前,就开始与病魔奋战了。 二〇〇一年的夏天,伊藤计划首次发现自己得了癌症(据说他是在住院时听到了九一一的最初消息)。虽然在经过手术与治疗后,逐渐恢复健康,但是二〇〇五年的六月,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左右两侧的肺,并且于七月切除部分肺部。他在mii日记中,很坦白地提到自己的病情,「出道(虽然没有这项预定)前我的身体已经化为文学家。而咳血与脚部萎缩,则是经典硬派文学战士的注册商标。」「我身体的部位一个个被取走,我决定称这样的人生为『逆《多罗罗》状态』。因为与那部漫画持续讨回身体部位的情节,刚好是颠倒的。在天国的手冢老师,你看到了吗?」【注5:多罗罗为一部日本漫画的名称。内容叙述一名身体缺了48个部位的主角,向魔神讨回自己的身体的过程。】 漫长的化疗在二〇〇六年四月告一段落。他在四月十日,于自己的部落格(伊藤计划:第贰位相)发表了一篇名为「故事之神偏爱疾病」的文章。文中,他引用苏珊?桑塔格的著作──《疾病的隐喻》之内文,来叙述对于癌症的想法。「谈论隐喻的疾病这个行为,本身只不过是一种『利用』、『美化』、『怜悯』自我现状的自恋。但我们依然一边忌讳著疾病,一边不厌其烦地谈论『死亡』。如果有一天人类都不会死亡,那么我想文学跟电影,不,大概整个文化都会消失吧。所以只要文化存在的一天,『疾病的隐喻』就会持续。」 紧接著(在化疗的副作用消失后)作者开始思考撰写《虐杀器官》的事宜,这时候的他不可能不去计算自己的人生大概还剩多少时间。因此可推测,他自认写小说是他人生最后的选项。作者在学生时代,曾经请友人帮忙拍自己的人像(该照片也被当成遗照),当时他要求友人把照片拍成「文人风格」,由此可知,或许他从以前就怀抱著成为作家的梦想。 总而言之,他在二〇〇六年五月时,一边上班一边利用空档撰写《虐杀器官》。他仅仅花了十天就撰写完成,并投稿至第一次小松左京赏。由角川春树事务所主办的小松左京赏,是科幻、奇幻、恐怖长篇小说的新人奖。这个文学奖由小松左京独自担任评审,虽然推出许多获奖的名作,例如平谷美树的《eli. eli.》、机本伸司的《神之谜》、上田早夕里的《火星dark baliade》,但在二〇〇九年举办第十届后戛然而止。 我第一次读到伊藤计划的小说,是在小松左京赏的初选。当时有十几本作品通过了第一阶段初选,《虐杀器官》就是其中之一。因为我以前就看过作者个人网页「spook tailu」,以及在hatena diary、开设的「伊藤计划:第贰位相」,所以对这个独特的名字(据说计划的划字,是源自于香港电影「a计划」)颇有印象,心想,让我看看你写作的功力吧,就躺著开始阅读起来,然而过了不久,我马上坐起来拜读。本作品出版为单行本时,作者进行了约两成左右的增修,例如新增第四部(印度篇)以补强主题的相关说明,使整个作品的完整度大大提升。但是在徵选的阶段,作者就已展现出不凡的才能。【注6:hatena是日本提供部落格等服务的网路平台。】 在评选会议上,《虐杀器官》获得全体初选委员最高分的评价(圆城塔的《self-referengine》是第二高分,两者同样)进入最终决选的阶段。但是在九月初发表的最终评审中,结果竟是让人意外的「首奖从缺」。 的盐泽快浩总编辑那里听说「就是个一般人喔」,但我见到他时,他身穿一袭黑色的时髦打扮,这个装扮也是他的注册商标,全身散发出「伊藤计划」风格的独有气息。我们互相打过招呼后,就在吃晚餐时一起畅谈渡边文树的电影、小松左京赏、押井守等话题。后来回到合宿的旅馆时,(拜从以前就是他部落格的读者之故)我们两人就像是已认识多年的好友。当晚,有一个叫做「早川书房sf系列 j文集的会议室」的合宿计画,作者也是参加者之一。他在那时用著和缓的口气、并慎选用词,以不擅言辞的口吻,在现场进行一段跟校稿有关的讨论。 但是,当所有校稿作业结束后,也就是本书即将出版的五月中旬时,作者的癌细胞又转移,因此在五月底进行了手术。原本只预定住院两周,但是后来却整整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因此,他是在病床上迎接《虐杀器官》出版日的到来。 从那时起,他每个月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但他在住院期间,依然每天更新mii日记。此外,他也依然用著开玩笑的口吻,在部落格上写下住院日记。开始接受隔离治疗后,他曾经写道:「因为我待在透明的塑胶遮罩里,所以想像自己是光头的长泽雅美,这里实在是太无趣了。」【注7:长泽雅美曾在日剧「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情」中,为了完美诠释罹患白血病的角色,因此自愿剃成光头。】 从部落格可知,他在必须住院治疗前,都会趁著上班的空档去看电影,参加各种活动。他除了参加世界科幻年会外,还参加了书店的座谈会、loft plus one【注8:位于新宿可举办各种活动的场地】的电影放映会、同人志展售会、颁奖典礼……事实上,在我的印象中,从二〇〇七年后半到二〇〇八年,我很常看到伊藤计划。在二〇〇七年时,他也参加了世界科幻年会nippon2007,并与圆城塔、飞浩隆、樱坂洋、东浩纪、新城カズマ,和造访日本的姜峰楠进行了一场恳谈会。 他完成第一个短篇〈the indifferengine〉(刊载于sf magazine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号),是参加在世界科幻年会的不久以后。原本这只是一般独立的短篇作品,但是可能是因为杂志的预告写著:「下一期将会是与《虐杀器官》的相关作品」,所以他才会让威廉斯在这个短篇中仓促登场。而这个短篇也获得第十九届sf magazine的读者奖。 之后,伊藤计划再度长期住院,但他依然拨空参加十月的「京都sf festival」。在这次的活动中,他参加了东浩纪主办的「real fi的未来展望」深夜合宿企划。与会者还有樱坂洋、新城カズマ、圆城塔(中途参加),进行总计五小时的对谈。 「京都sf festival」的隔周,本作品在〈月刊yboy〉举办的第一届yboy推理大赏中,获得首奖。但是,作者是在医院中接受获奖访问的(刊载于月刊yboy二〇〇八年一月号)。 隔年,也就是二〇〇八年,《虐杀器官》被选为「best sf 2007」的第一名。接著,他把第二篇短篇作品《from the nothing, with love.》,投稿到《sf magazine》二〇〇八年四月号(基本架构是源自于之前所创作的短篇漫画〈女王陛下的所有物〉)。此外,他还把小岛秀夫导演的新游戏「潜龙谍影4 爱国者之枪」,改写为小说《metal gear solid guns of the patriots》。这是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而且也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据说他写作的平均速度是一天四十张稿纸,最多一天可以达到八十张稿纸。这部作品在六月出版后,随即获得潜龙谍影粉丝的如潮佳评,而且马上销售完毕。这本作品的热销,再次证明了伊藤计划身为作家的实力。然而,到了五月时,他的身上再度发现新的癌细胞转移,因此待在医院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因病所苦的他,在撰写继《虐杀器官》之后的长篇作品时,遭遇到了不少困难,但依然在七月中旬完成了《和谐》的雏形。从七月底入院开始,他在病房中撰稿,以一天三十张稿纸的惊人速度撰写新书。虽然途中间断过几次,但依然在八月底完成初稿。 前面有提到,他在撰写《虐杀器官》的初稿时,实质上只花了十天,由此可知伊藤计划基本上是一个写作速度非常快的作家。而且在病魔缠身的状况下,他依然能以强韧的意志,用惊人的速度写出那么有质地的小说。在此我不禁感叹,如果他的身体健康的话,一定更加厉害。 但是,他在九月开始使用吗啡后,愈来愈难在病房中写作。这个时期,他身上有六处癌症病灶,而且除了服用抗癌药物外,还接受了严酷的放射线治疗。 十二月,第二部长篇作品《和谐》出版。严格说起来,《和谐》不算是《虐杀器官》的续集,而是在延长线上的另一部作品。《和谐》所描述的(相当讽刺的),是一个完全排除了疾病,所有人类都健康地生活著的未来社会。然而,那个社会里的人们,却感受到沉重的压迫感。之后,《和谐》获得「星云奖日本长篇部门」、「日本sf大赏」、「best sf国内篇第1名」等三个日本科幻界的奖项,然而,作者却无法活著体会到获奖的喜悦。因为世人对他的好评,赶不上疾病恶化的速度。 隔年,也就是二〇〇九年的年初,伊藤计划曾一度出院,但在一月中旬又再度住院。一月底时,他的身体状况急速恶化,但依然在病榻上构思河出书房新社委托的第四部长篇作品《尸者的帝国》。他在mii日记中提到,「这几天都无法从床上起身。/我能做的只有用头脑思考,因此我一直在思考,如何在维多利亚王朝时代建立以色列。(中间省略)我所需要的,是立陶宛的少数族群迫害究竟始于何时的相关资料。而立陶宛的少数族群迫害,就是锡安主义的原动力。」 伊藤计划在病榻上写了约三十张稿纸的《尸者的帝国》序章,并交给了编辑。这篇「试写」性质的作品,也成为了伊藤计画的遗作。 在之前,不论遇到什么困境,他都能在文章中说说笑笑,但是在这个时期的mii日记中,开始掺杂著他悲痛的吶喊。他在二月七日时写了一篇文章,但仅限朋友阅读,并在开头加入了一个但书──「以下的文字,记录了我到底是一个多脆弱的人」,在文章中他毫不掩饰地写下自己对死亡的恐惧。「我无法排尿,也无法排便。现在的我有如被捆绑在床上。/我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即将死亡。这让我感到错愕。(中间省略)/我该怎么做,才能接受即将死亡的自己?/如果有人知道有方法能救我,请务必告诉我。」 程中,失去了意识,就这样离开人世。 我想,人死时如果是空著肚子,就无法渡过三途川。他在最后吃了咖哩,而且到目前都没有回来,所以我猜他应该顺利抵达彼岸了吧。在此我要诚挚地感谢为他加油的各位、曾经协助他的各位,以及阅读他的著作的读者们,真的很谢谢大家。」 【伊藤计划作品列表】(截至二〇一四年七月) ●长篇 《虐杀器官》二〇〇七年六月,早川书房早川sf系列 j文集出版→二〇一〇年二月,早川文库ja。 ※「best sf 2007」国内篇第1名、第1届yboy推理大奖获奖、「2000年代sf best」国内篇第1名、「sf magazine创刊700号纪念2014 all time best sf」国内长篇部门第5名、第二十八届日本sf大奖候补。 →【英译(皆以project itoh的名义)】《genocidal an》(edwin hawkes译)二〇一二年八月,haikasoru出版。 《metal gear solid:guns of the patriots》二〇〇八年六月,角川group publishing出版→二〇一〇年三月,角川文库。 →【英译】《metal gear solid:guns of the patriots》(nathan collins译)二〇一二年六月,haikasoru出版。 《和谐》二〇〇八年十二月,早川书房早川sf系列 j文集出版→二〇一〇年十二月,早川文库ja。 ※第四十届星云奖日本长篇部门、第三十届日本sf大赏、「best sf 2009」国内篇第1名、「sf magazine创刊700号纪念2014 all time best sf」国内长篇部门第1名 与《虐杀器官》一起于二〇一五年推出剧场版动画。 →【英译】《harmony》(aleander o. smith译)二〇一〇年七月,haikasoru出版。 ※菲利普?k?狄克纪念奖特别奖(二〇一〇年)。 《尸者的帝国》伊藤计划+圆城塔,二〇一二年八月,河出书房新社出版。 ※伊藤计划所遗留下来的架构及构想笔记,由圆城塔接续撰写,两人合力完成的长篇。第三十三届日本sf大奖特别奖、第四十四届星云赏日本长篇部门。 ●短篇(仅商业杂志上刊载的小说作品) 〈the indifferengine〉sf magazine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号→收录于大森望?日下三藏编《虚构机关 年刊日本sf杰作选》(创元sf文库)。 ※第十九届sf magazine读者赏。 →【英译】〈the indifferengine〉(edwin hawkes译),收录于the future japanese,二〇一二年五月,haikasoru出版(二〇一二年七月,早川书房出版)。 〈from the nothing, withlove.〉sf magazine二〇〇八年四月号→收录于大森望?日下三藏编《超弦领域 年刊日本sf杰作选》(创元sf文库)。 〈尸者的帝国〉sf magazine二〇〇九年七月号→伊藤计划+圆城塔《尸者的帝国》收录于大森望责任编辑《nova1 全新创作日本sf colle》(河出文库)。 ※长篇的开头部分。 ●作品集 《伊藤计划记录》二〇一〇年三月,早川书房出版。 ※收录有前述三篇短篇、于同人志初刊登的〈セカイ、蛮族、ぼく。〉、与圆城塔合作的〈解说〉(william gibson&bruce sterling《the differengine》早川文库sf版书末所收录的文库解说形式小说)、从作者出道前在个人网站上发表的影评「running pictures/ ematri」中筛选出的三十一篇文章、随笔、对谈、访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