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者的帝国》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good old waston! you are the one fied point in a ging age. there"s a wind ing all the same, such a wind as never blew on en. it will be cold and bitter, watson, and a goog many of us may wither before its st. but it"s god"s own wind he less, and a er, better, strongernd will lie in the sunshine wherom has cleared. start her up, watson, for it"s time that we were in our way." "hisst bow", john h. watson, m.d. 好老华生,你是动荡时代中唯一没变的东西。东风已起,只是还没吹到英国,它将寒冷刺骨,华生,而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在它施虐之前可能就已经凋谢了。但这是上帝的旨意,在暴风雨过后,一切都会更乾净、美好,强韧的土地将在阳光下展现。开车吧,华生,该是我们上路的时间了。 〈最后致意〉约翰?h?华生医生【注:本译文摘自脸谱出版《福尔摩斯退场记》】 1 请容我先从我的职业谈起。 这工作最重要的道具,是死尸。 一走进阴暗的讲堂,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我忍不住从西装背心口袋中掏出手帕,摀住了口鼻。我很清楚这异味的来源。这不是校舍本身散发的臭味,肯定是尸体的味道,也就是尸臭。一座解剖台座落于八角形讲堂的正中央,教授就站在台边,身旁有著煤气灯,还有一张放了古怪复杂机器的架子。我跟好友韦克菲尔德一同进入讲堂,在围绕教授及解剖台的八角形座位挑了两个坐下,等待其他陆续入场的学生。 「就是那玩意儿吧?」 韦克菲尔德指著解剖台上的物体,在我耳边轻声细语。那物体从头到尾盖了一条白布,应该是死尸没错。讲堂内的所有学生都对今天上课使用的尸体显得兴致勃勃。教授等学生到齐后,一如往常取出黄磷火柴,在解剖台角落轻轻擦亮,点燃煤气灯。原本弥漫整个空间的迷蒙尸臭登时与黄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教授清清喉咙,开口说道,「各位同学,我先声明,今天我们使用的遗体是全新的。剑桥大学的那起丑闻,相信已传入诸位的耳里,但我们伦敦大学绝不会做出相同的行径。希望诸位专心向学,勿挂念此事。」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韦克菲尔德嗤嗤窃笑。 教授瞪了韦克菲尔德一眼,他霎时吓得缩起身子。我心想,这小子真是个麻烦精。他惹恼教授,岂不是连身为他朋友的我也得跟著遭殃?舒华德教授平日对我颇为青睐,我可不想搞坏自己在教授心中的形象。我在这口无遮拦的朋友手臂上轻轻一顶,提醒他别胡言乱语,他耸耸肩,没再说什么。 教授那段开场白虽然迂腐得可笑,却也怪不得他。毕竟发生了「那案子」之后,他不得不找机会宣誓自身清白。所谓的「那案子」,指的是剑桥大学某教授透过死尸盗贼购买来历不明的尸体以作为研究之用。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从高高在上的《泰晤士报》到每份只卖一便士的《每日电讯报》皆大肆报导。这年头一尸难求,相信很多博士皆私下同情那教授的难处。如今自由经济的发展全靠尸体支撑,但死人的数目毕竟有限,何况牧师的工作可不止有签发「尸体资源利用核可状」这一桩。说得明白点,尸体没办法因应自由主义经济的需求而增加产量。 「昨天的《每日电讯报》上头说……」 韦克菲尔德死性不改,又在我耳边嘀咕,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句,「说什么?」 「上头说,有个寡妇走在皮卡迪利街上,赫然看到前几天才刚过世的丈夫正在驾驶公共马车,她原本以为丈夫应该正安稳地睡在坟墓里。」【注:「公共马车」(omnibus)意指按照一定路线行驶、提供大众乘坐的马车,类似现代的公共汽车。】 「这么说来,有人未经该丈夫生前同意,擅自将其尸体『尸者化』?」 「多半就是这么回事。伦敦市长发表声明时,还感叹如今大英帝国的过世者要获得安宁恐怕并不容易。」 「情况这么糟?」 「根据苏格兰场统计,今年到目前逮捕的死尸窃贼,总数已达到去年的一?六倍。」 我不禁叹了口气。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死尸的需求量太大。农作物可以靠扩大耕地面积来提升收获量,奶油亦可以靠多养乳牛来提升产量,偏偏尸体这玩意的数量无法随心所欲地增减。除非发生传染病,否则大英女皇陛下统治的英格兰臣民每一年所能「生产」的死人数量都大同小异。 「听说有些墓园已开始雇用全天候守卫。」韦克菲尔德全身抖个不停地说,「我一想到那些人得整晚看著墓园,心里就发毛。」 「你害怕幽灵?」我问。 韦克菲尔德摇头,「不,幽灵的本质是『灵素』一事早已经过科学证实,我怕的是吸血鬼或狼人之类的怪物。」 「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韦克菲尔德!」 教授大声怒喊,韦克菲尔德及我登时吓得手足无措。 教授气冲冲地举起拐杖朝我们指来喊道,「我好像听你们谈到灵素?有什么高明见解,就提出来让大家讨论!」 「不,没什么。真是非常抱歉。」 「好,那我们开始上课。」 舒华德教授扯下解剖台上的白帆布,里头露出一具全裸的死尸。那死尸确如教授所言,是具毫无缺损的全新尸体。年纪约莫三十五岁左右,既然没有外伤,想来应该是死于疾病。 灵素就如同生命之火。失去了灵素的肉体,散发出一种残酷的美感,无法以「活时为人,死后为物」一句话带过。尤其这具尸体毫发无伤,更是显得艳丽动人。那是一种展现高度机能的结构之美,如同一具由骨骼及肌腱组合而成的精密机械。在失去了「生命」这块朦胧面纱后,赤裸裸地展露出其身为「物质」的美感。 「华生同学。你说说看,如何判断活人与死人的不同?」教授喊了我的名字。 「靠灵素的有无来判断。」我冷静应答。 「没错。所谓的灵素,就是世人俗称的『灵魂』。根据实验结果,人在死亡时,体重会减少〇?七五盎司,也就是约二十一公克。这就是『灵素的重量』。」 教授举起长棒,指向尸体那剃得乾乾净净的脑门。失去了毛发覆盖的头颅皮肤上,画著骨相学的脑机能分布图,各脑部机能区域分别插著针状物,尾端各自连接电缆线。所有电缆线集中捆成一束,连接在虚拟灵素输入机及拉克兰契电池【注:十九世纪法国科学家拉克兰契(gees leché)所发明的电池装置,为现代乾电池的前身】上头。这座有如恶魔般的机器,具有将「虚拟灵魂」输入尸体中的功能。 「今天我们从阿姆斯特丹大学请来的这位老师,不但是一流的灵素学者,更是我杰克?舒华德的恩师。这堂课想必能激发各位同学的知性潜能,并带 来受用无穷的知识……教授,欢迎你的莅临。」 「谢谢你,杰克。」 回应声自讲堂外传来。一位身材魁梧的绅士踱步迈入讲堂。这绅士的年纪约莫六十,面露和煦笑容,但一对眼睛却炯炯有神,丝毫不带笑意。他手中拄著拐杖,头戴礼帽,来到舒华德教授身旁。 「或许我该先自我介绍。」绅士脱下礼帽交给舒华德教授的同时说道,「我是亚伯拉罕?凡?赫辛教授。」 「天啊,没想到舒华德的恩师竟然是吸血鬼专家!」爱嚼舌根的韦克菲尔德在我耳边说道。 「赫辛博士只是对关于吸血鬼的民间传说进行了有系统的研究。什么吸血鬼专家,那是八卦报纸才用的字眼。」我不耐烦地回答。 「《每日电讯报》上头说,这家伙是吸血鬼猎人!」 「别把那种低俗报纸的内容当真。」 舒华德见我们两人窃窃私语个不停,瞪了我们一眼,咳了两声。我心中无奈,赶紧在韦克菲尔德的腰际用力顶了一下。 「承蒙阿姆斯特丹大学抬举,让我在学校里担任荣誉教授一职,但似乎不少人认为我是吸血鬼之类怪力乱神现象的专家……」学生听到这里,各自发出了礼貌性的笑声。「……我的专业领域其实是灵素研究及精神医学。我写的那些关于吸血鬼传说的论文,只能算是个人兴趣。好了,不多废话。」 赫辛教授举起手,在画满了作业用记号的尸体脑袋上拍了两下,接著说道: 「这头盖骨里的灰质组织,也就是脑袋,如今空无一物,并不存在灵素。在死亡的瞬间,重约〇?七五盎司的灵魂就从人体内消失了。灵素是生命的基础,现在我想考考各位同学,到底是谁发现了灵素的存在?这位同学,你说说看。」 凡?赫辛教授将拐杖指向韦克菲尔德。或许是我们刚刚遭舒华德教授斥责,吸引了他的注意。韦克菲尔德骤然被指名,吓得有如惊弓之鸟。我侧眼看他那副狼狈模样,心里不禁大呼痛快。 「呃……是……法兰肯斯坦?」 「那只是一般社会大众的认知,你身为伦敦大学医学系学生,不应说出如此肤浅的答案。」 韦克菲尔德听了赫辛教授的辛辣指责,不禁羞得满脸通红,低下了头。他虽是自作自受,毕竟有些可怜,于是我举手请求回答这个问题。 「好,就让隔壁这位同学回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约翰?华生。」我冷静报上姓名后说道,「『灵素』理论的滥觞,可追溯至前世纪德国的麦斯墨医师【注: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为十八世纪德国医师,其提倡的概念演变为后世的催眠术】所提倡的『动物磁场理论』。在法兰肯斯坦创造出第一个『人造生命』前,麦斯墨早已奠定了这套理论的基础。」 「回答得很好。舒华德,看来这位华生同学颇为优秀。」 我受到凡?赫辛教授称赞,心里有些得意。虽然这有点像是拿出糗的朋友当自我表现的垫脚石,但总好过让外人以为伦敦大学的学生都只有韦克菲尔德的程度。 「自古以来人类一直试图为『灵魂』寻求科学证据,最后终于得到了『灵素』这个答案,而『动物磁场』则是过渡期的理论。事实上,从法兰肯斯坦遗留在印格士大学的文献群中,不难找出他对麦斯墨的『动物磁场理论』颇为精通的蛛丝马迹。目前学界一般认为,法兰肯斯坦是从麦斯墨的『动物磁场理论』中找到了『灵素理论』的灵感。」【注:印格士(ingolstadt)为德国多瑙河畔的一座城市。】 学生们纷纷写起笔记。我跟韦克菲尔德也赶紧从书包中取出笔记,忙著记下赫辛教授说的每一个字。 「为了对麦斯墨表达敬意,我们有时会称『动物磁场理论』为『麦斯墨理论』。根据麦斯墨的定义,生物体内流动著成千上万条生命之河,形成所谓的动物磁场。但根据现代科学对灵素的理解,灵素是一种产生于人类大脑之中的『相』,或者可以称之为『模式』或『现象』。两者的概念虽然不同,但法兰肯斯坦在印格士大学的研究室内,正是以『动物磁场理论』为出发点,终于推导出了『灵素』的概念,并尝试为失去灵素的肉体输入『虚拟灵素』。」 「据我所知,『动物磁场理论』曾一度遭到学界否定?」我提出疑问。 「你知道的真不少,看来舒华德拥有相当优秀的学生。」赫辛教授点头说道。舒华德也点头附和,他向来对我颇为赏识。 「一七八四年,路易十六召集了一群科学院的学者,企图为动物磁场寻找证据,最后的结论是根本没有所谓的动物磁场。没想到数年之后,法兰肯斯坦竟然在印格士创造出了史上第一具『人造生命』。不过,这不能怪那些学者无能。如今学界对麦斯墨的『动物磁场理论』有著很高的评价,是因为其中包含了近似灵素的思想概念,但在麦斯墨那年代,他这套理论几乎找不到临床上的证据……好了,现在我们开始为死者输入虚拟灵素。」 舒华德取出数张打孔卡,插进输入装置的读卡机插槽内。打孔卡内记录的是剑桥灵素解析研究院设计的最新标准驱动系统,是目前一般认为最能安定操控死者的版本。经过分析机【注:analytical engine,由英国数学家查尔斯?巴贝奇(charles babbage,1791-1871)设计的机械式通用计算机,被视为日后电脑的先驱】多次模拟灵素的动态变化,才得到如今这套版本。舒华德安装完资料卡,赫辛教授扳下位于输入装置侧面的开关,输入装置开始读取卡片上的灵素系统。透过拉克兰契电池提供的电流刺激,系统沿著头盖骨上的那些针进入了死尸的大脑。 「自从有了拉克兰契电池后,电力供给变得容易许多。」凡?赫辛教授看著电流不断将虚拟的灵魂送入尸体中的景象,感慨地说道,「在我年轻时,光是要确保电力充足,可不知得费多少苦心。对了,华生同学,你对这电池的内部结构了解多少?」 「正极为二氧化锰与炭的混合物,负极为锌,电解液为氯化铵。」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凡?赫辛教授颇为满意地点头说道: 「嗯,看来你对化学也颇有涉猎。法兰肯斯坦在世时,电池这种东西才刚问世不久。伽伐尼在一七九一年发明世上第一座电池,历史大约只有一百年。当时电池的电流相当微弱且不稳定,法兰肯斯坦得在那样的状况下为尸体输入虚拟灵素,实在颇让人同情……舒华德,是不是差不多了?」【注:伽伐尼(luigi galvani,1737-1798),义大利医生兼物理学家。】 「应该结束了,教授。」 「嗯。」 凡?赫辛教授在尸体的耳边弹了一下手指。满场学生皆屛息注视著这一幕。包含我及韦克菲尔德在内,大家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尸者化」的过程。我甚至听见有人咽口水的声音。紧张的气氛,令人不禁呼吸困难。 蓦然间,尸体睁开了双眼。 「哇啊!」 韦克菲尔德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死者似乎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死而复苏,双眸茫然无神,不知原本正看著天国还是地狱。 就这样,死者在大庭广众之下活了过来。 表情平淡冷漠,彷佛这就是自然界的法则。 不过,他并非真正重新获得了生命。严格来说,他还是一具死尸,只是依循著大脑内的虚拟灵素命令而移动身体。但即使如此,原本横躺不动的无生命物体突然睁开双眼,还是给人一种宛如冰刀划过脊椎的震撼。这难以压抑的恐惧感,就好像是目睹了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成真 了。 人类直到大约一百年前的十八世纪末,还普遍认为人一旦死亡,在《启示录》记载之日到来前不可能复活,但这观念已遭到彻底颠覆。如今这年代,死人一样难以获得清闲。 「刚刚输入的控制系统,是最标准的剑桥泛用驱动系统。社会上实际运作的那些『尸者』,还会依需求而加载各种外挂程式,例如车夫外挂、管家外挂等等。特别是在工厂内运作的『尸者』,外挂程式都大不相同……站起来!」 赫辛教授一声令下,尸体乖乖走下解剖台,直挺挺站著不动。 「如今骨相学及头盖骨测定技术越来越发达,对脑部机能分布的掌握已达极高的精确度。头盖骨测定技术的最新成果提高了虚拟灵素设计的精致性,让尸者的动作变得更加『自然』。不过,要让尸者的外观跟动作看起来跟活人毫无两样,至少还需要一个世纪以上的钻研……走路!」 尸者接获命令,往前踏出一步。动作颇为别扭,不若活人那么自然,而且相当缓慢。这种宛如在水中漫步的独特动作,常被戏称为「尸者之步」。 「法兰肯斯坦创造出第一具『尸者』已是近百年前的事,如今我们的研究却还停留在这个阶段。军事用及工业用尸者虽然已遍及英国本土、加拿大及印度殖民地,但要创造出动作跟活人一样灵活的『尸者』,却还是遥远的梦想。」凡?赫辛教授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曾听哥本哈根的同事提起一套名为『环境同步』的四肢控制系统,听说相当优秀。」舒华德忽然扯开了话题,似乎已忘了此时正在上课。 「我也曾耳闻,那似乎是一套相当诡异的非线性控制系统。虽然非常接近活人,但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有点像又不太像,看起来反而更加怪异。」 「那就是世人说的『恐怖谷』现象吧。」 直到宣告下课的钟声响起,两人才从闲聊中回过了神。赫辛教授转头望向一群沉默的学生,讪讪地说道: 「抱歉,聊得忘我了。刚刚提到的高精度灵素设计问题,只好等下次上课时,由舒华德向各位说明。今天有幸在课堂上与各位见面,我感到相当光荣。」 赫辛教授行了一礼,学生亦有礼貌地拍手回应。 「原来死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就在学生纷纷走出讲堂时,韦克菲尔德喜孜孜地对我说道。他显得相当兴奋,似乎巴不得还要再目睹一次死者复活的过程。我将笔记放进书包里,扣上了大衣钮扣,走向讲堂出口。 「啊,华生同学!」 我听见舒华德教授的呼唤,回头一看,他及凡?赫辛教授正朝我望来。 「我跟赫辛教授想跟你谈谈,请你下课后到研究室一趟。」 2 伦敦的天空依然阴霾不开。我随著两位教授搭上四人座马车,静静地朝摄政公园的方向前进。一路上,我们的马车与各式各样的马车擦身而过。不管是出租马车、轻装二轮马车、公共马车或是箱型马车,车夫多半是死人。伦敦的劳动市场,今天依然充斥著死人。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我们这辆马车的车夫是难得的活人。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 舒华德教授沉吟半晌,反问我: 「华生,你爱国吗?」 教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对我抛出问题,这让我有些不满,但我没有表现出来。 「是的,我以身为女王陛下的臣民为荣。」我说。 「这是个值得赞赏的想法。对了,我听说你今年从医学系毕业后,就要加入军队?」 「是的,我一毕业,就会到尼德里接受军医训练。」【注:尼德里医院(ley hospital)一八五六年在英国南安普敦市内成立的军医院,华生在此接受军医训练。】 「一旦加入军队,就可能得前往印度或阿富汗,你有心理准备?」 「当然。」 我嘴上如此回答,其实心里对阿富汗这地方可说是毫无概念。当初英国跟亚洲某国开战时,我曾打算投笔从戎,当个亲赴前线的士兵。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因为如果我当个士兵,等于是浪费了自己所学的一切。既然入了医科这一行,或许当个军医才是最妥当的选择。 舒华德教授点点头说道: 「我所有学生中,你是最具热诚且最优秀的一个。不管你毕业后想进入哪间大医院工作,我都很乐意为你写推荐信。没想到你如此爱国,选择进入军队当个军医。既然如此,我打算拜托你做一件工作。这工作只有像你这么优秀且爱国的人才能胜任。」 「什么样的工作?」 「这工作我也有一份。」赫辛教授朝我眨了眨眼,「保证相当刺激,而且以你的能耐,完成任务应该不是问题。」 马车穿过马里波恩大街,在摄政公园外某栋寂寥、老旧的建筑物前停下。那是栋灰色的建筑物,比周围的屋舍略高一些。厚重的大门旁墙上嵌著一片不起眼的铜板,上头刻著「环球贸易公司」数字。 「这是一间公司……?」 「那只是障眼法,我们进去吧。」 舒华德教授打开了门,催促我们入内。我跟著凡?赫辛教授走入门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接待柜台。地上铺著大理石,鞋跟踏在上头会发出尖锐的声响。舒华德教授朝柜台内的女性报上姓名并递出名片,还补上一句,「我们跟m约了今天要见面。」女性应了一声,将名片塞进一根树脂材质的小圆筒里,盖紧筒盖。接著她将小圆筒放入背后墙上的喷射管内,关上气密阀,拉下旁边的开关。压缩空气获得解放,发出了飕飕声响。 「请稍待片刻。」 过了半晌,再度传来飕飕声。柜台小姐打开气密阀,取出小圆筒,打开筒盖。里头有张小纸条,她取出看了一眼,说道: 「m正恭候诸位光临,请搭升降梯至八楼。」 舒华德及凡?赫辛转头走向建筑物深处。他们对这里似乎相当熟悉,并没有要求带路。柜台小姐似乎也认得他们,一点也没有打算起身带路的意思。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这建筑物的格局相当复杂,我走没多久已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我相信任何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在这里都会迷失方向,但走廊上竟找不到一张建筑物地图。 「这里简直像迷宫。」我说。 「故意的。」凡?赫辛教授回答。 「故意的?」 「这是一种测试。若有人在这里东张西望,那一定是外头偷溜进来的。这里不欢迎外人随便进入。」 我们走进升降梯,操纵开关,拉上了门,升降梯直达八楼。舒华德与赫辛对八楼的格局同样瞭若指掌,步伐毫不迟疑。我们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来到一扇门前。周围站满了身穿鲜红色陆军制服、肩背步枪的死人。他们所背的步枪称为「马提尼?亨利」,是一种新型步枪,在十年前取代了旧式「史奈德」步枪,成为陆军制式配枪。舒华德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一句「请进」,舒华德跟刚刚一样率先开门,引著凡?赫辛教授及我进入门内。 一位原本坐在书桌后头的绅士起身迎接我们。这绅士的身材略显瘦削,看上去年纪不到四十五岁。 「杰克、亚伯,好久不见。」 绅士分别与两位教授握了手,望著我说道: 「这位年轻人就是『大棋局』的新棋手?」【注:「大棋局」(the great game)指的是大英帝国与俄罗斯帝国在十九世纪时为了争取阿富汗周边地区利益而进行的各种政治对抗行动。因双方勾心斗角有如进行一场西洋棋局,因而有此称呼。】 「这得看他本人是否有此意愿。」舒华德说。 我被他们 的对话搞得一头雾水,心里有些不悦。 「抱歉,请问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教授,这位先生是谁?『大棋局』是什么意思?你们找我来到底有何用意?」 「有没有火?」凡?赫辛教授无视我的抱怨,从西装背心口袋中掏出一个银色雪茄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边。那绅士从口袋里掏出红磷火柴,为凡?赫辛教授点燃雪茄。 「凡事总有先后顺序,我可没办法一次回答这么多问题,大家坐下来谈吧。」 凡?赫辛教授邀我坐下,我虽满心疑宝,也只能乖乖就坐。那绅士坐在书桌角落,朝我说道,「首先我想问你……」 「名字。」 「……什么?」 「你的名字。」我冷冷地说道。问问题前应该先自报姓名,这是礼貌。 舒华德及赫辛见我闹脾气,反而开心地笑了,这更加引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见对方没有回话,又说了一次「你的名字」。 「在这里,大家都叫我『m』。」那绅士脸上同样带著开怀的笑容。 「本名呢?」 「这你不必知道。要听我的本名,得具备一些资格,请你多包涵。至于你刚刚的问题,我倒想问你,你认为这里是什么样的地方?」 「贸易公司。至少外头招牌上是这么写的。」 我心中怒气未平,故意在他面前装傻。他轻敲我的肩膀说道: 「但你已察觉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 「嗯……」 「突然把你找来,一定让你有些错愕,这点我向你道歉。但你可不是三岁小孩,别这么不理智。你要是继续闹别扭下去,我们可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各看了凡?赫辛、杰克?舒华德及自称m的绅士一眼,说道: 「你们是军事侦探,对吧?这里是政府的谍报机关。」 「你为何如此认定?」 「走廊故意设计得让外来者搞不清方向,意味著这里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况,外头还站著英国陆军的尸者,一般公司可没能耐动用英国陆军来当守卫。而且既然使用尸者,显然是为了避免情报外泄。尸者跟活人不同,就像一具具木偶,不可能将听到的情报泄漏出去。」 「你的观察力很敏锐,我实在应该找机会让你跟我弟弟见一面。」 「你弟弟……?」 「我弟弟从事谘询侦探工作。不是我自夸,他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可惜生意不太好,少有客户上门。他在蒙太古街租了间小房间,平常没工作时,就在大英图书馆打发时间。好了,不谈这些闲话……」m从书桌上站起,来到我身旁说道,「这里确实是效忠女王陛下的谍报机关。名义上,这里是外交部底下的一个分局,但实际运作由首相亲自指挥。在整个政府里,知道这地方的人少之又少。」 「这部门有个名称叫『华辛汉机关』。」凡?赫辛站在我身后说道,「这是为了纪念弗朗西斯?华辛汉爵士。你应该听过这名字吧?」 「伊莉莎白一世的间谍头子,曾两度揭发敌人暗杀女王的阴谋,据说当时整个欧洲到处都是他放出的间谍。」我凝视著m说道。 「没错,我也是受大英帝国之命在欧洲活动的间谍之一。」凡?赫辛取下嘴边的雪茄,走到我面前,「大家都知道,我为了研究吸血鬼之类玄怪民间传说,踏遍了整个欧洲。例如我为了研究号称『串刺公』的德古拉,前往了罗马尼亚等地。但你别忘了,那些东欧地区正是俄罗斯皇帝为了拓展疆域而虎视眈眈的目标。我利用大学的研究经费往来于欧洲各地,除了进行研究之外,我还为大英帝国绘制军事地图,并查探俄罗斯人的动静。」 m接著说道: 「俄罗斯帝国的疆域扩大政策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他们的前进路线有两条,一条是西进东欧,另一条是南进中亚。在西进这条线上,我们已藉由克里米亚战争狠狠让他们尝到了苦头。战争结束后,我们持续派遣如凡?赫辛教授这样的优秀人才前往东欧组成谍报网,持续观察俄罗斯人的动向。俄皇的秘密警察同样遍及世界各地,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至于南进这条线……如今阿富汗周边处于什么样的局面,相信不用我多费唇舌解释。」 ──rebooting the standard cambridge engine.4.1.2…check……ok ──robooting the etended edinburghnguage engine.01.5…check……ok 第一部 1 拉贾拜钟塔的钟声回荡在炎热的空气中,我轻轻睁开了双眼。【注:拉贾拜钟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买大学内的一座钟塔,为当地著名观光景点,建筑落成于一八七八年。】 「约翰?h?华生于孟买,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铁制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音,跟随在我的说话声后响起。 孟买城内某间空荡寂寥的房间里,一个矮小的年轻人正挺著腰杆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持笔写下流利的准草体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体,书写速度却飞快异常。只有尸者才达到这种兼顾品质与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没有机会变老的年轻尸者星期五听见我的呼唤,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维持不动片刻后,缓缓将脸朝我转来。那动作宛如一颗搁置在桌上的头颅因鲜血而滑动。尸者的每个动作细节皆完美无瑕,但整体却缺乏一种协调感。即使是在静静等待指令的状态下,尸者散发的氛围依然跟活人大相径庭。柔和光线照射下,彷佛只有那周围的时间是静止不前的。 不仅尸者跟活人有著明显差异,尸者跟尸体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岁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这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还是一具静止不动的尸者。 「恐怖谷……」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脸依然朝著我,手上的笔却已如机械般动了起来,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写在笔记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顺及滞碍的动作,正如同现代版的梅札尔行棋傀儡。这种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动作,反而变得更加古怪的现象,世人称之为「恐怖谷」。尸体就应该是尸体,为尸体梳妆打扮只会令其更加怪异,更遑论使其起身走动。活人与尸者之间,永远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峡谷。【注:梅札尔行棋傀儡是出现于十八世纪的一种自动下棋人偶骗局。设计此人偶的沃夫冈?冯?肯佩连(wolfgang von kempelen)声称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纵。后来由约翰?尼波典克?梅札尔(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并将其改良。】 华辛汉登录码「noble_savage_007」,个体代号「星期五」。这是一具实验性的尸者,其空白的脑袋内如今并存著两种最新系统:控制动作的泛用型剑桥驱动系统,以及爱丁堡语言外挂系统。其任务为翻译及记录我的行动,并兼具实习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来的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虽是我的仆人,所有权却是归属于大英女王陛下。就名义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华辛汉内负责研究开发的「q部门」借出的设备。这具有著虚伪灵魂的死尸正以空洞的眼神望著我,等候我下达指示。 在那无法言语的脑袋里,储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搜集来的各种字辞典及事典。「填满了语言资料(corpus)的尸体(corpse),执勤于肉体(corpus)的军队(corps)」。说穿了,我只是在玩一场谐音游戏。虽还只是试用阶段,不过翻翻单字勉强还能胜任。换句话说,星期五就像一本长了脚的字典。 环球贸易公司内的那场对谈,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如今已过三个月,这段期间我拚命将各种尸者技术塞进脑袋里,并花了不少时间调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语言研究机构所使用的实验体,我为他加装了翻译机能,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心血才让他拥有代笔功能,并可以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星期五的调整作业告一段落后,我来到了孟买。孟买这地名的原意为「美丽的港湾」,我努力试著将这含意与现实连结在一起,但两者的距离实在太远。 爆炸声自远方传来,撼动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边。所谓的窗户,不过是在厚实的石墙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见孟买港码头正冒著一缕黑烟。 孟买是座随处可见南洋植物的工业都市。平滑如镜的海面上,高挂各国通商旗的船只彷佛正沉浸在梦乡之中。拖曳船、渡轮、渔船及各种小型平底船在水面上缓缓移动。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路人见到了浓烟,皆惊惶得手足无措,在摊贩林立的码头上东奔西跑。原本背著篓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时你推我挤,有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唯独赤裸著上半身的健壮尸者依然若无其事地搬运著船货。 我望向黑烟后头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杆上高挂著两面旗,上头那一面是画了三十八颗星星的美国国旗,底下那一面则是在黑布上以银线绣了一只眼睛。看来这艘船就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但真正受害严重的却是码头周围区域。蓦然间,我彷佛看见了一朵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伞,正在崩塌的石垒上轻轻摇曳。手持阳伞的妇人泰然自若地对著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员挥手应答,彷佛完全不把爆炸攻击当一回事。 我试著思索到底是何方势力想要攻击美国船舰,但最后我放弃了。孟买如今是英领印度帝国阿富汗远征军的巨大中继基地,各国利益纠葛在这里只能以错综复杂形容,爆炸攻击在这里根本是家常便饭,连我也早已习惯了。 从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到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这趟旅程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多佛海峡、比斯开湾、大西洋、号称「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罗陀、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阿拉伯海……这趟短短一个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过一本绘本,林林种种的异国景色飞快流逝在脑后。【注: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为伦敦主要车站之一,开设于一八六八年。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victoria terminus)虽名称类似,但位于印度孟买,设立于一八八八年,后改名为贾特拉帕蒂?希瓦吉车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纪接近尾声,地球忽然变小了许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亚斯?福克以其庞大财产为赌注,在八十天内完成了环游世界一周的壮举。六年后,任何人只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转眼间安排妥当。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险装备,只需要几个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来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国建立起的安定统治政策。 这颗星球正逐渐被一面面网子包覆。铁路网、航路网、通讯网……种类五花八门。可惜沉睡于欧亚大陆的某大国从中作梗,使俨然成为世界枢脑的不列颠岛与覆盖印亚大陆的铁路网遭到隔绝。因为这个缘故,要在两个维多利亚车站之间来去只能仰赖船运。 窗户外,手摇式警报器的声响与马车喇叭声毫无秩序地重重交叠,覆盖了路人的尖叫与嘶吼。一个个满身是血的伤者被人以担架抬走的景象,不知为何竟让我联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画面。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荡然无存。思绪虽能飞快运转,但实际感受却跟不上移动速度,造成了身首分离的错觉。脑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来到异乡,身体却还认为自己是伦敦的医学生约翰?华生。一切变化宛如飘渺梦境,无法带来深刻体会。街上随处可见盖到一半的建筑物,那些融合了欧洲歌德风与伊斯兰特色的圆盖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著那一栋栋包含中世纪英国、威尼斯及罗马风格并加上东方装饰的建筑物,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恶梦。 白沙瓦野战军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第二炼金中队孟买城配属军医,这个莫名其妙的头衔,就是我目前对外的身分。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开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印度副王罗伯特?布尔沃?利顿【注: 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国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间担任印度副王兼总督】整编了三个野战军团,总兵力高达三万五千人。他打算将这三个野战军团分别配置在开伯尔山口、卡拉姆溪谷及普兰山口,自三方向直捣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为了实现这个壮举,他动员了整个印度的国力。 阵阵爆炸声撼动著整座孟买城,我听了只是微微耸肩。 正当我转头望向星期五并掏出怀表时,忽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还来不及回应,门已被打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在两旁身穿红色陆军制服的尸者护卫下走进房内。一把大胡子,几乎盖住了男人的半张脸。他踏著刺耳的脚步声朝我走来,伸出了戴满戒指的右手。 「我是约翰?华生。」我报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顿以高傲的态度回应我,并握著我的手,以惊人的力道甩了两、三次。接著他朝窗外一瞥,看见了远方的黑烟,唇角及眉梢微微弯曲。 「那是格兰特的船,看来平克顿公司【注:一八五〇年由艾伦?平克顿(allen pion, 1819-1894)创立的美国首家私家侦探公司】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眯著眼自言自语。 看来副王利顿跟我一样,望见了船上那面绣著一只眼睛的黑旗,那是平克顿公司的标志。平克顿公司是美国的新兴佣兵公司之一,在南北战争结束后收容大量无处可去的活人及尸者士兵,迅速扩张规模,如今已成为往来世界各国的国际性佣兵军团。 除了以独眼黑旗为标志之外,该公司还有句标语,那就是「我们从不入眠」。 我回想起当初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看到的一则报导,问道: 「那是尤利西斯?格兰特【注:ulysses s. grant(1822-1885)在南北战争时领导北军击败南军,战后获选为美国第十八任总统。虽是极优秀的军队领导者,但执政后传出多次收贿丑闻,遭后世批评为美国史上最糟糕的总统】的船?」 利顿露出豪迈的笑容说道: 「正是世人闻风丧胆的美国第十八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退下总统宝座后,他以渡假为由往来世界各地,真正的目的是向各国推销平克顿公司的佣兵。其实我很同情他,毕竟他身为南北战争的英雄人物,不得不为那些退役士兵寻找新的谋生之道。要是任由那些失去目标的私兵在美国游荡,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他这么做也是防患未然。」 「为何他一到孟买,就遭到攻击?」 利顿挥了挥手,宛如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暗杀要人在我这地方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连我每星期也得遇上个三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带这些麻烦的家伙在身边。」 利顿指向肩膀后方的陆军尸兵。 「今天这场攻击,我早已接获线报。我向美国提出警告,但美国的回答却是不需要我派兵保护。或许他们认为这是宣传平克顿公司实力的好机会吧。既然如此,我也乐得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邀请利顿就坐,他却不理不踩,自顾自地接著说道: 「你认为那些自爆尸兵为何能轻易接近平克顿的船只?」 我还未要求利顿提供情报,他倒先出了个难题考我。我心里有些不悦,还是老实回答: 「利用尸者进行自爆攻击并不稀罕,但这里流行一种名为『尸者炸弹』的新手法。尸者并非暗藏炸药在身上,而是以其肉体当作炸弹。除非实际触摸尸者的身体,否则难以判断是否有爆炸之虞。」 「很好,看来你已习惯这里的环境了。」 当年在圣彼得堡长大成人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改良了炸药的制作方式,大大增加了实用价值。克里米亚战争时,他曾为俄国军队制造水雷。他所制造的炸药,原料为硝化甘油,那是一种萃取自肥皂生产废液的物质,几乎可以跟脂肪画上等号。刚好现在这年头多得是会走路的脂肪,而碰巧这些脂肪又不会口出怨言。以化学角度来看,将尸者身上的脂肪转换成炸药并非什么难事。从前没有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蒙蔽了世人的视野。在这个科学突飞猛进的世纪,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格兰特没死吧?」 「像那种麻烦人物,哪可能死得如此容易。」利顿嗤嗤笑了起来。 我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接著我假意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从胸前口袋取出m交付的书函,整了整衣领,将对话从爆炸事件拉回正题: 「环球贸易公司怀疑你在计画执行上隐瞒了某些消息。为了顺利潜入阿富汗内地,上头赋予我索求一切情报的权限……」 「你跟我来。」 利顿冷冷瞥了书函一眼,不等我说完便转身迈步而行。我一愣,赶紧命令星期五将桌上的笔记及笔放进提包内,跟在利顿的斜后方走出房间。星期五以缓慢规律的步伐跟在我身后。我朝周围那些正匆忙移动四肢的陆军尸兵瞧了一眼,看出他们使用的应该是标准牛津驱动系统,但我学习尸者技术的资历毕竟太浅,分辨不出是第几个版本。 「m近来好吗?」利顿大声问道。 卫兵有些赶不上利顿的步伐,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快步前进。我听利顿话中特别强调m这个代号,不禁皱起了眉头。利顿不等我答话,接著又说道: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m的健康一点也不重要。就算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上头也会马上指派另一个新的m。比起m,我更关心的是你。你要好好注意健康,这年头到处都缺尸者技术人员,我可不想耗费时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宿舍住起来习惯吗?城里房间不够,只能让你住这种地方,你别见怪。这里的餐点合胃口吗?对这环境有没有什么感想?嗯,你一定觉得很热吧?我刚上任时也是热得受不了,但你放心,马上就习惯了。」 利顿扯起大嗓门说个不停。虽说此设施是军事据点,但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将机密事项挂在嘴边,实在让我有些不安。不过我没有制止,因为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的前一任人员,还没到白沙瓦(peshawar)就被炸死了。那家伙看起来挺可靠,没想到如此不中用。」 利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不禁怀疑情报员机密外泄,这男人要负最大责任。他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了他的背。 「你对阿富汗那地方了解多少?」他问。 我不禁暗自苦笑,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但或许不能怪他神经质,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以他的身分当然不可能过悠闲自在的生活。他继续迈步前进,我心里将这几个月来搜集到的资料整理了一下,朝著他的背影说道: 「那块土地的争端皆源自去年的俄土战争。俄罗斯协助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境内波士尼亚及保加利亚的人民发动独立革命,因而与土耳其帝国产生冲突,这场冲突迅速转变为全面战争。俄罗斯军队一度逼近至土耳其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获得最后胜利,逼迫土耳其帝国签下《圣斯特凡诺条约》。但欧洲各国不愿坐视俄罗斯迅速扩张势力,因此在今年七月召开柏林会议,遏止了俄罗斯对巴尔干半岛的侵略行动。俄罗斯的西进路线陷入胶著,俄皇只好改为加强南进中亚的力道,增派军事顾问团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接纳了俄罗斯的军事顾问团,却拒绝迎接大英帝国的外交使节团。因此,你现在正企图挥军打破阿富汗的防线。」 英 领印度是块有著喜马拉雅山脉、沙漠及印度洋这三道天险保护的土地,前首相格莱斯顿向来主张英国应该专注于坚守印度的军事要地。但格莱斯顿之后的新首相迪斯雷利却是个积极主义者,认为英国应该以动制静才能确保印度的安全。再加上作风大胆的利顿就任印度副王,更是让局面变得紧绷。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在这个时机点反抗英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区区一个部族社会的国王,在两大帝国的抗衡之间已是命在旦夕。 「这就是大棋局。」 和顿奋力挥动手臂,激动地说道: 「华生,我再问你,俄土战争中,俄军为何在攻打保加利亚的普列文要塞时,死伤超过两万人?」 「据说是土耳其方获得了新型尸者控制程式,因而战力大增。」 我回想起了凡?赫辛教授那张严肃的面孔。此人一边过研究生活,一边却肩负军事情报员职责,至陌生土地绘制军事地图,搜集各国军队布局的传闻,并打探各军事设施的实际建设状况。事实上这些工作即使是一般情报员也能胜任,但凡?赫辛教授的任务范畴可不止如此。如今我已深深明白,环球贸易公司可不是一个单纯为了隐藏华辛汉机关而存在的纸上公司。提供优秀的尸者控制程式给俄罗斯的敌人,也是这公司的业务之一。只要增强俄罗斯的敌人实力,英国就可以对俄罗斯造成打击而不费吹灰之力。 ──大棋局。 这场棋局的两边,是势力横跨欧亚大陆的大英帝国及俄罗斯帝国。双方都不想与对手发生正面冲突,却为了掠取利益而想尽办法牵制对手。这场棋局所使用的棋子并非军队。双方之间设有缓冲地带,各自想要摘取其中的甜美果实,还得忙著拨开对方的手。在某些时候,刻意在他国境内搧风点火、制造动乱也是手段之一。这么做同样可以达到防卫效果,而且费用比派遣军队要便宜得多。实际掌控棋局的棋手,则是双方谍报部门的首脑,如今我也是棋子之一。不过,这次印度进攻阿富汗的军事行动,或许将为这场棋局画下句点。 「很好。」 利顿一面点头,一面弯过走廊转角。放眼望去,墙上爬满了蒸气输送管。 「我再问你,俄军去年兵临东正教会中枢君士坦丁堡城外,为何主动退兵?」 利顿这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默默走了几步,听著脚步声回荡走廊,随口说道: 「俄军的战线拉得太长,而且遭受欧洲各国极力千扰,所以才见好就收……」 「很好。」 利顿以相同的台词打断了我的话。 「从你的回答,我确定你没有接收『鹦鹉螺』情报的权限。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对我们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鹦鹉螺』视而不见。当然,『鹦鹉螺』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话说回来,m这人实在是坏心肠,竟然派你这种搞不清状况的人来敷衍了事。好吧,我再问你,你对『克里米亚的亡魂』了解多少?」 我极想追问「鹦鹉螺」是指什么,但忍著没问出口。利顿这种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竟引不起我的怒气。一来或许是因为他不断抛出一些没来由的问题令我没时间发怒,二来我已渐渐明白这是他传达情报的独特方法。 「克里米亚?」我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克里米亚。华辛汉机关派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小伙子来,真不知是何用意。他们这样胡搞,还来责备我隐瞒情报,真是可笑。或许他们认为不吹嘘自身功绩是英国绅士的修养,但这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气死我了,我一定要向祖国提出严重抗议。」 利顿头也没回地在九弯十八拐的走廊上快步前进,不一会走下一座楼梯,穿过一道道风格古老的拱门,动作越来越激烈。 「二十年前,克里米亚战争结束时,有一群疯狂的尸者技术人员自赛凡堡要塞逃走。这些人,我们称为『克里米亚的亡魂』。你猜他们在那块土地上干了什么事?」 利顿挥起右手,握紧拳头说道: 「他们潜伏在黑海对岸的外西凡尼亚,企图建立一座全是尸者的自治区。而他们的做法,当然是积极地『生产』尸者。不过有人打破了他们的野心,你猜那是谁?」 「凡?赫辛与杰克?舒华德?」 「没错,这让华辛汉机关的q部门获得大量尸者技术。这件事并没有留下正式纪录,华辛汉机关也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技术藏为己有。直到如今『外西凡尼亚事件』还是个悬案,遭逮捕的尸者技术人员都只是小喽啰。」 利顿嘴里大呼「真是个严重的失策。」来到一扇巨大的门扉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是一扇由两道门板组成的门,散发著钝重的光泽,左右两侧各自雕刻著狮子及独角兽,看起来厚实沉稳。支撑钢铁门板的转轴就在利顿的脑袋旁,光是那转轴的大小,就足足有公事包那么大。利顿从胸口掏出一张闪耀著金属光泽的打孔卡,以食指及中指捻著,插进门旁的读卡槽。蓦然间,门内响起惊人的蒸气喷射声。 沉重的门扉缓缓朝外翻转,眼前出现一道宽得令人咋舌的阶梯。那阶梯的宽度足足可容一个中队的士兵排成横排通过。阶梯的远方一片漆黑,中央是一条搬运货品用的平滑石板斜坡,两侧墙上则有著造型粗犷的扶杆。 「欢迎来到孟买城的心脏。」利顿张开双臂说道,宛如引导我走入地狱。 2 石板斜坡的远处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煤气灯一盏盏自动点燃,彷佛引领著我们前进。在摇曳的火光下,我隐约看到一座座竖立在地上的棺材。那些棺材全散发著银色金属光泽,来自不同方向的数道火焰光芒在棺面上妖艳舞动,让人联想到日本的漆器艺术。镶嵌在棺盖上的金色弯月金属片,则宛如深夜里摇摆不定的水面月影。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底下的巨大坟场,彷佛在我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尽是一具具棺材。但这里跟一般坟场不同,看不见任何十字架或墓碑,所有棺材都直挺挺地矗立在地上。而且棺盖并未阖上,沉睡棺中的尸者皆裸露在外。以「沉睡」这字眼来形容这些尸者,或许并不恰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但明明是一群不再呼吸的死尸,却散发出随时可能起身走动的气息。自本世纪中叶后,「dying」这个单字的意思不再是「即将死亡」,而是「正在死亡」。 粗如成人手臂且写满了各种记号的蒸气输送管及电缆线宛如一条条紧紧缠绕的蛇,自棺材背后延伸至石板上。输送管上那些粉红色或黄色三角标示记号,散发著一股与此地气氛格格不入的精力。那是一种记号对物质的亵渎,好比在墓碑上涂鸦。目睹了此种工业式冷酷行径之后,我忽然觉得博物馆为尸体标本附上说明文字似乎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棺内尸者的脑袋及身躯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线及测定尸者生命徵兆的装置。旧有语汇在这里又产生了矛盾。尸体不会有所谓的「生命徵兆(vital signs)」,那只是些单纯的物理状态。一具具尸者的粗糙皮肤上,写满了纪录作业进度及标记用的潦草符号。 我一时傻住了,愣愣地站著不动。利顿在我耳畔以宛如唱歌般的语调背诵出了这么一段句子: 「你们就是我们的荐信,写在我们的心里,被众人所知道所念诵的。你们明显是基督的信,藉著我们修成的。不是用墨写的,乃是用永生神的灵写的;不是写在石版上,乃是写在心版上。」【注:出自《圣经》〈哥林多后书〉。】 利顿装模作样地在胸口画了十字。 这个由死人所组成的军团,正静静等待著那来得太早的天召。没想到传说中存在于人世与地狱之间的「边狱」竟是如此死寂之地。不,或许对他们而言 ,这里是「炼狱」。我不知道「边狱」与「炼狱」的差别,只知道眼前这些尸者遭剥夺了前往天国或地狱的权利,只能徘徊在永无止境的黄昏之中。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下的大型维修厂,是专为陆军尸兵而设立,最多可容纳并维修两千具尸兵。我听了这数字不禁咋舌,利顿却说这还远远不足。 「目前我们迫切需要的不是尸兵的个别精细维护,而是建立一套大规模运用尸兵的系统。就算不进行维护,尸者还是会服从命令,直到躯体老朽腐坏。但这群木偶如果规格参差不齐,将无法在战场上发挥战力。那些学者成天只想著如何提升一具尸者的性能,却不知道集团行动的效率完全取决于其中能力最差的那一具。」 「协调控制程式的外挂不是经常更新吗?」我问。 「那还用问?」利顿哼了一声,「如今我大英帝国最自豪的全球通讯网路,三分之一是用来传输尸者控制系统的更新档,以及分析机之间的应答。真不晓得我们为何要费那么多心血架设海底电缆,还派遣大量兵力保护位于苏伊士的中继站。这些年来通讯量剧增,传送的却不是活人的对话。」 协调控制程式,是军用尸兵在运用上最不可或缺的程式。就算尸兵个别的战斗能力再高,如果不能群体行动,还是无法上战场打仗。再高明的诡计,也敌不过人海战术的威力。说得明白点,只要尸兵数量够多,光是排成队伍缓缓前进就能打倒任何强敌。要阻挡宛如行军蚁般排山倒海而来的尸兵军团虽非绝无可能,却是难上加难。就算刀子砍在身上、子弹贯穿身体,尸兵还是不会停止前进。要停下他们的步伐,只能瞄准脑中那块记载著虚拟灵魂的石版,将「emeth」(真理)的第一个「e」抹去,使其成为「meth」(死)。在那之前,尸兵只会盲目地执行命令。 如何评估尸者的战斗能力高低,确实是相当复杂的问题。要命令一具尸者在机能停止之前永无止境地攻击周遭所有人类,其实相当简单;但这样的尸者无法成为士兵,甚至称不上是杀人魔,勉强只能归类为人力无法掌控的天然灾害。 让尸者辨别活人与尸者的不同,并不算太难。靠动作辨别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这是天生存在于人体内的本能指令,我们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变更。但如何让尸者辨别谁是敌人、谁是同伴,却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对活人而言,分辨敌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尸者而言,所谓的敌我之分在本质上毫无意义。人类分辨敌我的基准并非医学上的特徵,而是一些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奥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尸者并不具备判断敌我的机能。要让他们明白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达具体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进行集体控制。事实上,尸者可以分辨出每个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说话声大致辨别说话的人物。这样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驾驶马车已是绰绰有余,但要在炮弹四射、爆炸声及吶喊声此起彼落的战场上正常运作,却是严重不足。 靠暗号及颜色来让尸者辨别敌我,也是可行的办法。但这办法并不安全,因为敌人只要照著模仿声音或穿上相同颜色的服装,就可以让尸者做出错误判断。当然,这问题在活人身上也会发生,但活人至少懂得临机应变,不会像尸者那么死脑筋。 日本去年发生的那起内乱【注:指西乡隆盛于一八七七年发动的「西南战争」,是日本最后的内战,也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倒幕派的结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尸兵团迎战叛军,但叛军却利用名为「锦御旗」的识别旗伪装成政府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了田原坡。 尸兵虽然名称带有「兵」字,但他们不是士兵,而是单纯的兵器,是否能运用得当端看活人的手腕。他们不具备自我意志,就跟枪没什么不同,一旦落入敌人手中,一样能成为伤人兵器。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指挥官会为底下的尸兵军团输入「一定期间没有接获长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单纯的兵器,当然可以买卖。对平克顿之类的佣兵公司来说,昨天的伙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敌人。当然,即使是各国正规军,改变立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随时修改敌我辨识机制的系统设备显得格外重要,而国力不足以维持庞大尸兵维护设备的国家只好仰赖佣兵公司提供战力。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巨大的产业结构。 所谓的「协调控制程式」,便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而诞生。这其实是一种尙处于实验开发阶段的尸者程式,其原理是将每个尸者做出的细微动作当成辨别敌我的依据。譬如让尸兵轻轻震动手臂,或是突然扬起手指,其他尸兵见了,就明白这尸兵是同伴。这些动作复杂而细微,活人根本记不住,但对输入了专用程式的尸者而言却丝毫不是问题。具备这种协调控制程式的尸者,在进行战斗前会像蚂蚁一样互相打招呼。当然,这指的并不是触角相碰,而是以活人无法辨识的秘密动作来互相确认对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骑士在战场上相遇时,会先朝对方行礼。 这可以形容为一种只有尸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体语言。尸者无法开口说话,因此只能靠独特的方式震动身体来表达身分。跟活人对话的最大不同,在于这只是单方向传递讯息。具备协调控制程式的尸兵,同样会以此种方式来辨识活人。利用储存在脑中的个人体态特徵资料,来判断谁才是指挥官。不过理论说起来简单,实际运用上却是相当复杂的难题。 我心里虽明白理论架构,但走在尸兵维修厂内,还是震慑于其巨大的规模。分析机每日为尸者程式增加新的内容,这些纪录在打孔卡上的程式会经由海底电缆传输至全世界。大英帝国的全球通讯网正迅速扩张规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据点,目前正在建设一条自孟买出发,途中经过加尔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纽西兰,最终横跨太平洋的缆线。续线另一头的接收端会将电子讯号重新复写在打孔卡上,负责人员则会利用这些卡片为数量庞大的尸兵进行系统更新。 「比起将一具尸兵调整至完美状态的方法,如今我们更需要的是同时调整一百具尸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运作的技术。」 利顿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们还面临一个难处,那就是没有人能通盘理解这套设施的全貌。」利顿一脸忧郁地说,「我们这里严重缺乏尸者技术人员。这套半自动化设施能够同时生产及维修数千具尸兵,但负责人员里明白原理及架构的却不到三人。绝大多数人员只知道坏哪里就修哪里,他们懂得如何将脱落的电线插回原位,却对灵魂的奥秘一无所知。调整齿轮位置、缝合伤口、补修破损部位、淘汰无法修复的尸兵……华生博士,难道这就是医学吗?」 我明白利顿最后一句话是感叹而不是疑问,因此没有应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毕业,我的医学博士学历是m伪造的,不过我想没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顿默默带著我穿过一具具棺材之间,最后来到一面墙前。那里站著两名陆军尸兵守卫,利顿晃动手指命令他们退开,再从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里。尸兵守卫退开后,墙面上出现一道插槽,利顿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并走向远处的另一道插槽。看来这里须要同时插入两张卡片,我心里怀疑这种做法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顿的指挥下,我们同时将卡片插入槽内。 沉重的隆隆声撼动著我的腹部。石墙上出现一道裂缝,细沙簌簌滑落。裂缝在墙上画出了一块四方形区域,接著这四方形区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顿走向其右侧,在上头轻轻按压,并挥手指要我过去。就这样,我进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门。 尸臭扑面而来。 刚刚那地方的尸体已多得不可胜数,没想到 这里的尸臭竟然更加刺鼻。就连这几个月来早已习惯与星期五相处的我,闻到这尸臭竟也产生一抹奇妙的不安感。我蓦然醒悟,这尸臭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其中混杂著血腥味。人类的感官灵敏度并非以累加的方式递增,而是遵循著不一致的复合法则。就好比在汤里加一点特别的佐料,就能产生明显的提味效果一样。利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拉起墙上一道拉柄。煤气灯在宛如叹息般的声响中点燃。火光照耀下,我看清楚了房间内的模样。这里的空间并不小,但跟刚刚那巨大广场相比,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房间。 房内深处有一道人影。 正确来说,是正前方的墙上钉著一座十字架,而十字架上绑著一个人。那个人垂著头,长发遮蔽了整张脸。金属扣环紧紧锁住了双手,令手腕周围全变成了黑色。不,那看起来像金属扣环的东西,搞不好是刺进肉体的钢钉。每一根手指的前端,都深埋著黑色的钢爪。上衣破损不堪,可看见里头的褐色肌肤。一道道铁链紧紧缠绕著身体。 被鲜血染成了黑褐色的上衣左胸部位,有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圈。仔细一瞧,那是一根刺进胸内的木桩,露出体外的桩尾已锯断,因此只看得见圆形的断面。 利顿在这宛如礼拜堂一般的房间里笔直前进,在那个人的面前停了下来。他举起右手食指,在那个人的面前左右摆动。遭固定在十字架上的人缓缓抬起了头,钢铁制的牙齿不断想要啃咬利顿的手指,发出喀喀声响。红褐色唾液自嘴角滑落,画出了拋物线。 那个人睁大了血红的双眼,激烈地甩动头发。整座十字架发出吱嘎声响。 「vere passum immtum in cruce pro homine, cuiustus perforatum fluit aqua et sanguine」 (为了人牺牲生命,在十字架上受苦。祂的身体遭刺穿,流下了血水。) 利顿以低沉的嗓音唱出了《圣体颂》(ave verum corpus)的一节。 「有何感想?」利顿唱完了歌,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我。 「……这尸者是个女人。」 我勉强压抑心中的悸动,挤出了这句话。利顿露出不知是取笑还是同情的目光,观察著我的反应。 就连早已承认尸者的存在,甚至会为刚诞生的尸者施予洗礼的英国国教会及梵蒂冈,也绝对不会承认女性尸者的正当性。这是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在大英帝国女王陛下的治世中,甚至没有人想像过世上会出现这种违背伦常之物。 「你很吃惊?」利顿静静问道。 我用力咽了口唾液。利顿以宛如对愚钝弟子谆谆教诲的口气说道:「华生,我对你的反应很失望。女性尸者的存在,是可以预期的事情。你身为科学的奴仆,此时应该注意的不是那种表面的差异。」 利顿这句话虽是嘲笑之意,口气中却带了三分面对疯狂时的敬畏,笑声乾涩而别扭。 「但是……」 女性尸者就跟尸者炸弹一样,就医学角度来看毫不稀奇。同样是尸者化材料,女人大脑跟男人大脑并没有医学上的差异。若有必要,随时可以进行大量生产。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一股呕吐感自胸口窜升至喉咙。这一刻之前,我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有人做出这般行径。但我拚命说服自己「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并压抑住想要在胸口画十字架的冲动。不管是男是女,尸者就是尸者。要是每看到一名尸者就得画十字架,恐怕根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 女性尸者在十字架上不断挣扎,妄想以钢爪及利牙将利顿撕成碎片。绑在身上的链条互相碰撞发出声响。原本扣住双脚的链条骤然迸断,链尾带著肉屑擦过利顿的身体。利顿丝毫不为所动。 「看出端倪了?」利顿的嘴角扬起冷峻的微笑。 「这是个女……」我不住喘气。 「不用再强调性别了。」 利顿有些不耐烦。我勉强支撑住酸软的膝盖,挤出了嘴里的话。 「这是个女性尸者……」 「你凭什么判断……」利顿朝女人瞥了一眼,「她是尸者?」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利顿这么说的用意。 眼前这女人不管怎么看就是个尸者。心脏插著木桩还能发挥如此惊人的膂力,除了尸者之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何况要分辨活人跟尸者的动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别说活人分辨得出来,甚至让尸者来分辨也不是难事。活人与尸者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别,绝不可能出错。冥府有著高耸的铁壁及只进不出的坚牢大门;伊甸园则有著智天使倚剑恪守关口。 眼前这个一举一动皆与活人迥然不同的尸者,宛如爬行于地底下的可怕怪物。她张著血盆大口,吐出了因瘀血而呈暗红色的长舌,不停地恫吓我们。尸者不需呼吸,也不会说话。她紧紧握著拳头,赤裸的双脚有如痉挛般不住踢打地面。腹部起起伏伏,双肩高耸得几乎快将上衣撑破。头发恣意飞舞,宛如带有生命意志。黑色液体不断从嘴角汩汩流出。 蓦然间,我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尸者的肩膀不停晃动。手腕宛如被看不见的丝线吊起,手指的舞动毫不协调。双腿摇曳,膝盖颤动,陷入舌内的牙齿不断发出喀喀声响。我定眼凝视这具有著女人外貌的肉体,试图看穿头盖骨下的讯息。 这尸者的动作太平顺了。 虽有著尸者动作的特徵,但实在太平顺了。并非单一动作的平顺,而是整体生命现象的平顺。四肢虽然不住痉挛,动作却互相呼应。就好像断了一条腿的蜘蛛,动作虽毫无道理可言,彼此之间却又互通声息。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眼前看到的不是尸者,而是一位遭受恶魔附身而痛苦挣扎的妇人。宛如受尽煎熬的动作,别于我过去熟悉的尸者,带来另一种与尸者不同的诡异气息。我彷佛看见这人形皮囊中同时存在著数种濒死的生命。 「她的驱动系统……」我说。 利顿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根据专任官的分析,这位妇人的脑袋里轮入的是标准牛津系统。」 「恐怕没那么单纯吧?」 「你的观察力不错,可惜思考速度慢了点。」利顿语带讥讽地说道。 「这就是俄罗斯帝国的最新系统?」我问。 利顿耸了耸肩回答,「目前我们只知道这妇人的驱动系统里加载了来自东方的神秘外挂程式。我再补充一点,她的标准牛津驱动系统的版本,正好是俄土战争开打前凡?赫辛提供给保加利亚的版本。至于协调控制程式,使用的似乎是标准莫斯科外挂程式,但细节目前并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保加利亚军将机密泄漏给俄军?」 「机密本来就是为了遭泄漏而存在。当初凡?赫辛提供尸者程式给保加利亚时,应该早已预料到这一点。那些人大费周章地不断更新尸者程式版本,不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利顿露出冷笑,彷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谓的尸者程式,说穿了只是些文字的集合体。既然是文字,当然可以抄写、复制,甚至透过缆线传送。任何能够复制的东西,迟早难逃泄漏的命运。 「但保加利亚军泄漏的只有标准牛津驱动系统吗?这才是我们真正该重视的问题。」利顿笑著说道。 ──具高度敌我辨识能力且动作平顺的新型尸者。 「难道这是来自克里米亚的亡魂……」 利顿抬起阴郁的双眸,激动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明白了。」他擦拭著眼角说道。 这是凡?赫辛教授等人 企图消灭却未竟全功的尸者控制技术──名义上虽是企图消灭,但照利顿刚刚的说法,华辛汉已将这些技术占为己有。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当初在伦敦时,凡?赫辛跟舒华德的一段对话。 〈有一套名为『环境同步』的四肢控制系统,听说相当优秀。〉 〈我也曾耳闻,那似乎是一套非线性控制系统。〉 利顿瞧也不瞧我一眼,转身朝出口笔直走去,在通过我身旁时忽然开口: 「在你即将前往的『尸者帝国』,多得是像这样的东西。」 阴暗无光的空间里,利顿的声音与尸者身上的铁链碰撞声互相交叠。 「你得靠自己的双眼,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3 这件事当然跟尸者有关。 三年前,一八七五年冬天。 大英帝国陆军佛德里克?古斯塔?伯纳贝【注:frederick gustavus burnaby(1842-1885),英国旅行家兼军人。下文提到的《汗国游记》(a ride to khiva: travels and adventures iral asia)是他的代表作】上尉正在非洲战线区域享受著日光浴。他忽然突发奇想,打算趁冬天利用假期进行一趟俄罗斯横断之旅。这是个身高六呎半、体重两百二十磅的彪形大汉,有著完全不适合从事谍报之类麻烦工作的率直性格。他听多了关于俄罗斯帝国的各种传说,打算亲眼印证一番。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当然是难如登天。然而伯纳贝竟然真的只身闯入了寒冬中的圣彼得堡,而且丝毫不掩饰身分。就连俄罗斯帝国,也拿这号荒唐人物没辙。就在俄罗斯束手无策之际,伯纳贝又浑若无事地驾著雪橇,成功深入了过去英国人从未踏足的中亚地带。就凭著一股气势,他完成了如此壮举。 这趟旅行,他从伦敦出发,途经圣彼得堡、莫斯科,出黑海,朝阿富汗南下,进入位于阿富汗北方的希瓦汗国。幸好假期到此结束,他不得不返国,才让俄罗斯帝国松了口气。归国后,他汇整这趟旅行的种种经历,写成了一本《汗国游记》。其中对进出俄罗斯如入无人之境的描写,轰动了大英帝国朝野。 著作读起来有趣,但若要跟这样的人相处,可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别这么愁眉苦脸,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躺著回国。别担心,这年头就算成了尸体,还是能为国家贡献一己之力。」 伯纳贝就是这么个口无遮搁的人物。 「就跟我的前任人员一样?」我说。 「那只是……」伯纳贝眨了眨眼,淡然说道,「他运气太背。喂,记得注明我英姿挺拔。」 伯纳贝最后那一句是对著坐在我身旁记录对话的星期五说的。星期五煞有其事地在笔记上写了,「自称英姿挺拔的佛德里克?伯纳贝上尉」。 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一日,印度河流域,喀拉蚩北方。 我、星期五及华辛汉机关指派的那个要命伙伴伯纳贝坐在同一条船上。他无视于船员的责难目光,在船上公然挂起吊床,悠哉地躺在上头。星期五则站在旁边,将写字板倚靠在船舷护栏上,默默地记录著我们的行动。 靠著我亮出的身分识别卡及伯纳贝的肢体暴力,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的补给部队答应带我们同行。对于只身勇闯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就跟上后山捡松果没什么两样的伯纳贝而言,字典里根本没有「照规矩做事」这句话。 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船。我从伦敦到孟买只花了一个月,但英领印度帝国军队走陆路开拔至阿富汗边境却须费时三个月。虽说个人旅行跟大军推进不可同日而语,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连铁路都没有的陆上移动实在太旷日费时,而河川的运输能力毕竟有限。 如果地球是颗全是陆地的星球,或许大英帝国无法成就今日的繁荣景象。征服首重速度,以连线方式将势力延伸至全世界的大英帝国,自然比死守沉重领土且只会以面的方式扩张的强权俄帝更加占有优势。 我们的移动方式是点对点的移动。不管走到哪里,视线里总少不了尸者。有的随著牛只一起刻苦耐劳地耕田;有的被锁链牵住,扛著行李默默前进。我回想起当初在苏伊士运河目睹上百名尸者排成队伍拖曳大型船只的画面。 「应该早点将牛、马也尸者化。」伯纳贝咕哝著毫不负责任的感想。 但以人类目前的医学技术,还未有过成功将人类以外动物尸者化的例子。 我们自孟买出发,来到喀拉蚩后,沿著印度河逆流而上,越过拉齐普特,进入旁遮普,沿卡夫里士丹北边前进至兴都库什山。按照计画,我们将在白沙瓦与俄罗斯派出的情报员接触。当初跟伯纳贝搭档却死于非命的前任人员,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山谬?布朗【注:sir samuel jams browne(1824-1901),英国军人,率领白沙瓦野战军在第二次阿富汗战争(1878-1881)中留下战功】将军率领的白沙瓦野战军已在白沙瓦以东三十哩的开伯尔山口与阿富汗军展开战斗,我们前半段路程跟著补给部队前进,省去了不少麻烦。 我虽早已习惯藉助马、骡、甚至是尸者来载运行李,但大象还是让我啧啧称奇。当看到原本应该生存于沙漠中的骆驼排列在河岸边时,更是诧异得轻声惊呼。 「这里跟沙漠没什么不同。」伯纳贝指责我大惊小怪,「这一带越往北降雨量越少,飮水全仰赖万年冰山,可说是块极度荒凉的土地。说起兴都库什山,你会联想到什么?」 「雪山……?」 越往北走,绿色植物越少,原本一望无际的草原灌木,也从自然繁茂变成了人为的整齐排列。滋润本地农作物的灌溉水,皆来自人工设施。既然天然条件不佳,只能靠人为技术弥补。发源自兴都库什山的印度河虽然带来了具有丰沃养分的泥沙,但在这广大地域,河川不过是平面上的一条细丝。就如同伯纳贝所言,欧亚大陆的内陆地带绝大部分是荒芜土地。 「你对那地方不甚了解,这也怪不得你。那地方原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形象。那里有的,只是超越了人类想像极限的大自然。但若要说得具体点,其实就是沙子,以及岩石。」 「只要踩得到土地,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我听伯纳贝当起了哲学家,也顺口胡诌了一句。 「当然踩得到土地,但这块土地却很奇妙。」伯纳贝迟疑了一下,接著神色古怪地说道,「身处在那大自然里,自我感受会变得极度强烈。彷佛除了感觉外什么也不存在,就连语言能力也会遭到剥夺。寒冷与疼痛,是那里的唯一共通语言。但相较于大自然的慑人魄力,人类的感受更加微不足道。在那个地方,任何事物都可能存在。一旦失去语言,妄想与现实将不再有边界。」 伯纳贝形容那里是梦幻大地。 「在你的刻板印象里,阿富汗或许只是世界上的战乱区域之一。但我要告诉你,那里的万事万物都跟你想像的不同。举个例子,你该不会认为那里有所谓的国界吧?」 「难道没有吗?」 我甚至没料到有没有国界也可以成为议题。 「至少不存在英国及俄罗斯认定的国界。说起来荒谬,那里甚至没有军用地图。英国原本打算要跟俄罗斯好好把各自的势力范围划分清楚,但翻遍所有历史资料,才惊觉那块土地连国界也没有。」 「但总有居民吧?只要实际有人居住,就不会是什么梦幻土地。」 「谢谢你的高论。」伯纳贝露出高傲的笑容,「那里自古以来就是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当然有居民。不但有居民,而且不 知多少帝国曾在那里兴盛、衰亡。若说中亚是古今帝国的坟场,似乎也不为过。但我们可不是要去那里定居,对那块土地而言我们只是过客。当旅人通过那块土地时,那块土地真实存在;但当旅人远离,那里就变回无法想像、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回忆的平凡高原。存在不能只是个人感受。必须要与他人共同拥有、共同流传,才是真正的存在。这一点,那个成天只会关在书房的m恐怕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再理会伯纳贝的个人哲学见解,问道: 「我们得踏入那种鬼地方?」 「正因为是那种鬼地方,才有造访的价值。」 躺在吊床上的伯纳贝开心地笑了起来,两指之间摇晃著不知从何处偷来的爱尔啤酒瓶。 这趟任务的肇因,必须回溯至伯纳贝在希瓦汗国听到的一条小道消息。 〈俄罗斯帝国军事顾问团部分成员离开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在帕米尔高原地区徘徊。〉 所谓的徘徊,想必是执行军事任务。但帕米尔高原地区距离英俄交战前线颇远,这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俄军在大冬天跑到帕米尔去,到底是要跟哪一国作战?难不成是中国?」伯纳贝当时曾如此询问随行的口译人员。 「俄罗斯。」口译人员给了一个令伯纳贝大感错愕的回答。 「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果你们西方人把尸者也当自己人的话。」 伯纳贝问得直接了当,得到的却是个拐弯抹角的答案。 「原来如此,那得看是属于谁的尸者。」伯纳贝说。 「尸者不属于任何人,所有的尸者都归属于真主阿拉。那些阿德人的后裔,还是眼不见为净。」【注:阿德人为古代阿拉伯部族,据《古兰经》记载,其部族因不听从先知呼德的警告而遭真主以暴风摧毁。】 「听起来挺有道理。」伯纳贝大感佩服。 经过深入打探消息,伯纳贝发现事态严重,于是向华辛汉机关回报。当然,他没有把这些内容写进《汗国游记》里。如今回顾当时状况,华辛汉机关慌忙下令要求伯纳贝返回英国实在是有些错失良机。但我被迫与伯纳贝一起行动了这些时日,非常能够体会m下达命令时的心情。阿富汗周边地带如今可说是剑拔弩张,任由伯纳贝这种宛如离弦之箭的危险人物随意乱闯毕竟不是明智之举。 如果继续放任伯纳贝不管,他最后搞不好会只身闯入不久前平定新疆回变的左宗棠势力范围。他就像把会走路的凶器,就算搞得俄罗斯帝国、大清帝国及大英帝国三方大打出手,或许还会为此洋洋得意。 「你这么形容我,实在太失礼了。」 伯纳贝提出抗议,但我可不想理他。出发前为了收拾他跟平克顿公司之间搞出的闹剧,已浪费了我数星期时间。伯纳贝这家伙不但把企图攻击他的「尸者炸弹」引到平克顿公司干部身边,甚至还自报姓名,真不晓得他的脑袋在想什么。最后凭著他一身孔武蛮力,我们才捡回一条命。但那只能算是运气好,何况若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遭遇危险,所以我一点也不感激他。华辛汉机关接获伯纳贝的报告后进行多方追查,得到了一个名字。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助夫。 这男人原本是俄罗斯军事顾问团的成员之一。他带著一群尸者前往阿富汗北方,企图以尸者为臣民,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新帝国。华辛汉机关以情报交换为条件,向俄皇直属第三部门打探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对方似乎措手不及,竟泄漏了超出英方原本预期的大量情报。可见得卡拉马助夫企图建立新帝国一事,对俄国来说也是个始料未及的紧急事态。第三部门接到华辛汉机关的情报交换要求后,才急忙派出快马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问明详情,得到的回答竟是「部分谍报员曾发生小摩擦,不过目前已掌控局势。」【注:第三部门(third department)为俄罗斯帝国的谍报机构。】 不过这并非俄国缺乏危机意识。毕竟在那电讯难及、人迹罕至的荒原地带,讯息全靠马匹传递。 「俄罗斯帝国不希望『大棋局』出现新成员。」这是第三部门告知华辛汉机关的结论。就这样,华辛汉机关与第三部门决定联手摆平这起「尸者帝国事件」。 按照计画,华辛汉机关的情报员与第三部门的情报员应在白沙瓦会合,一同前往卡拉马助夫的帝国。 伯纳贝因其高度行动力而获指派为本次任务的成员之一。我个人对这项决定颇有意见,但上头否决了我的抗议,我只能听命行事。跟伯纳贝搭档后不久,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就算在没路的地方也要闯出路来的人物。像这样的个性,甚至连当向导也不适任。虽说优秀的牛仔能驯服野马,但这匹野马已害死了前一个牛仔,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 「新型尸者炸弹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伯纳贝对那起悲剧的辩解。当时他与我的前任人员一同赶往白沙瓦,准备与俄方的情报员会合。就在他们抵达位于喀布尔河与印度河汇流处的阿塔克要塞时,忽然遭受尸者炸弹攻击,我的前任人员因而惨死。伯纳贝能保住性命,唯一的理由只是「皮粗肉厚」。为顾及伯纳贝的名声,或许我该强调当时伯纳贝所站位置是在尸者炸弹与前任人员中间。这听起来对前任人员有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尸者炸弹一爆炸,前任人员在伯纳贝与石墙之间被夹成了肉饼。 「怀抱炸药的尸者我见多了,但那次不太一样,他们竟然认得我的脸。」 「尸者能辨别活人的脸可不是什么奇事。」 「没亲眼看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看来伯纳贝并不打算与我深入讨论这话题。 当初我在孟买城看到的那具女性尸者,正是伯纳贝掳获的。「我怕她自爆,所以在她胸口钉了木桩。」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这种莫名奇妙的预防爆炸方法当然没有任何医学根据。 「尸者跟吸血鬼反正差不多。」伯纳贝说得煞有其事。凡?赫辛教授要是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气得当场昏厥。 那具尸者体内有著定时自爆系统,而且确实因心脏钉了木桩而没有爆炸。但这纯属偶然,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这姑且不谈,总之伯纳贝就这么扛著脊椎寸断的前任人员及胸口钉了木桩的尸者,迅速返回孟买城。 为什么他没有一起被炸死?我已不知为此叹息过多少次。 这整件事的内情尙未明朗,目前看来可说是疑点重重。第一,姑且不论华辛汉机关在这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果阿富汗真的在俄罗斯的技术支援下成功开发出新型尸兵,为何他们不把所有尸兵都替换为新型尸兵?是设施不够齐全?生产成本过高?还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严重缺陷? ──会不会是因为卡拉马助夫盗走了机密文件,使他们不得不中止生产计画? 伯纳贝在吊床内躺得歪七扭八,正在呼呼大睡。我不再理会他,自顾自从行李中取出一团防水布包,取出里头的文件。这是在号称「孟买城大脑」的全球通讯网中继室内下载的报告书。包含经过道奇森加密的文章,以及记录身体特徵的柏堤龙档案。我利用连接星期五的简易读卡机将这些资料解密,命令星期五将其内容写在纸上,就成了如今我手头上这份文件。【注:道奇森加密指的是十九世纪数学家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发明的密码技术。道奇森的笔名为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正是著名童话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他发明这套技术原本只是为了加快书写速度。/柏堤龙档案是法国刑事科学家柏堤龙(al 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所发明的人体特徵鉴识系统。】 我倚靠著甲板护栏坐下,反覆阅读关于那位尸者帝国之王的资料。其实这内容我早已读得滚瓜烂熟,但他到底是什么样一号人物,我依然是一头雾水。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助夫,出生于斯科特镇。 大地主费多尔?卡拉马助夫的三男。据说今年三十三岁,年纪比我大,但比伯纳贝年轻些。过去曾在修道院里当过教士,但自从他最敬重的佐西马长老过世后,他便弃职还俗。据说还俗的动机是闻到受世人尊为圣人的长老尸身上发出恶臭。若这纪录为真,显然他是个感受性相当强烈的人。 上头有两个哥哥,分别名为德米特里及伊凡。兄弟原本感情还算和睦,但某天父亲费多尔遭人谋杀,整个卡拉马助夫家登时陷入愁云惨雾。这场祸事演变到最后,造成佣人斯梅尔嘉科夫死亡,次男伊凡发疯,长男德米特里因涉杀父重嫌而遭流放至西伯利亚,整个家庭彻底破碎。 这资料写得如此详尽,是因为这件事在当年闹得颇大,还登上过当地报纸版面。第三部门想必认为没有必要隐瞒一件报纸上曾经刊登的消息。 自从费多尔?卡拉马助夫死后,阿列克塞便行踪成谜。根据表面上的纪录,他前往了莫斯科,重新进入神学院,同时参与反皇派地下组织活动。但假如他真有这样的前科,上头绝不可能指派他成为喀布尔军事顾问团成员。唯一的可能,是他虽然参与反皇派活动,但真正的身分是政府放出的卧底。 自神学院毕业后,他遭流放至西伯利亚,宛如是早已铺好的道路。但不知为何,数年后他反而就任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的总监督。或许是他的卧底身分曝光,因而不再隐瞒吧。就在这年,俄土战争开打,政府打算招募一组军事顾问团前往喀布尔,这时他主动要求担任先遣队的随行神父。没想到抵达喀布尔后,他竟然率领一群尸兵企图造反。根据记载,这场骚动旋即受到镇压,阿列克塞死亡。 但在我手上这份来自华辛汉机关的资料里,「死亡」这个字眼被人画上了两道黑线。 一个不被承认已经死亡的男人。 每次阅读这份资料,「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总监督」这个字眼总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阿列克塞的哥哥德米特里也是遭判处流放西伯利亚之刑。如此说来,阿列克塞前往西伯利亚的真正用意,或许是为了拯救兄长。在喀布尔发动叛乱,则是因为居住于西伯利亚的期间遇上了某些事,令他大受打击。这样的推想或许听起来有点像是冒险小说的情节,但前后脉络还算合情合理。一个曾因对神产生怀疑而弃离神职的秘密警察,在西伯利亚目睹了某种地狱般的景象,竟然兴起造反的念头,企图建立一座尸者帝国的神父。 阿列克塞引领一群尸者,难道是想成为第二个圣彼得? 关于俄罗斯帝国设立的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我也曾听过一些传闻。活在那里的人只能默默承受著没有人知道的痛苦,存在意义只是莫斯科分析机「伊凡」所经营管理的一些数字。阿列克塞想建立尸者帝国,或许在那地方才合适。 柏堤龙档案里记录的只有阿列克塞的身高、体重、四肢长度比例及头部形状。依头骨形状来看,阿列克塞应该是个相当理智的男人。但档案只看得出他脸型瘦削,却看不出他脸上有多少皱纹。对分析机而言,皱纹无法用来辨识个人身分。 我实在无法想像这个置身荒野之中且周围尽是尸者的男人脸上会浮现笑容。不,或许他随时都在发出自豪的笑声也不一定。 我将资料扔回行李内。 尸者的帝国,尸者的乐园。有些人认为上古的伊甸园就位于喜马拉雅,例如那个在美国以「神智学者」的头衔招摇撞骗的布拉瓦茨基夫人【注:helerovna vatsky(1831-1891),十九世纪宗教思想家,神智学协会创立者】。根据传说,伊甸园有一条主河及四条支流。而这里的地名「旁遮普」的原意为「五条河」,即印度河及其支流杰勒姆河、杰纳布河、拉维河及沙特莱河。如今我身处的印度河,或许正是通往古代伊甸园的河道。我凝视著平稳的河面,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如今这个以科学及尸者著称的世纪,是否将成为引导人类回到伊甸园的推手? 伯纳贝在希瓦汗国听到的「阿德人」,指的是上古时期一支拒绝向阿拉低头的民族。为了明白这民族的来历,我特地调出了储存于星期五脑内的资料。根据记载,该族族人个个都是性格残暴的魁梧巨汉,他们在每一座高地上都建立了石碑。但阿拉一怒之下,以沙土掩埋了他们的城市。记载中写著他们每个人的身高都高达一百肘,但世上不可能有身材如此巨大的民族,或许这只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力量多么强大。【注:「肘」(cubit)为古代长度单位。自手肘根部至中指指尖为一肘,大约是五十至六十公分(实际长度因时代及国家而不同),因此一百肘约相当于五、六十公尺。】 尸者帝国,第一一座伊甸园。 亚当,世上第一名活人。 那么世上第一具尸体也是他吗? 耶稣基督算是第二个亚当。其坟墓位于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内。遭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于三日后复活。卡拉马助夫所奢望的,会不会是成为第三个亚当? 世上第一名复活者是耶稣基督。 那么第二名复活者又是谁?天才学者法兰肯斯坦凭其才智,提早实现了〈启示录〉中记载的末日预言,撬开了地狱的大门,释放了地狱里的死人。如此说来,法兰肯斯坦创造的第一具尸者,可以算是第二个耶稣基督?我想到这里,决定将这荒诞不经的胡思乱想从脑中抹去。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今年三十三岁。 我蓦然想起,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似乎也是三十三岁。 4 身兼国际红十字会统计处理部长及统计学者身分的佛罗伦斯?南丁格尔曾提出关于尸者的三项原则,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法兰肯斯坦三大法则」。 一、禁止制造难以与活人区分的尸者。 二、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 三、禁止对活人输入虚拟灵素。 就跟世上大多数原则一样,这三原则有些背离现实,但在医学院里,这却是最重要的基础常识。二十年前,南丁格尔以护士身分目睹了克里米亚战争的惨剧后,开始对尸者技术的发展感到忧心。事实上当时的尸者还处于实验阶段,看起来只像是些动作不协调的木偶。南丁格尔看出其发展性,预测尸者将在未来成为高度精致化的士兵,可说是颇有先见之明。不过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回顾其三原则,只能说她太过杞人忧天了。 依现状来看,她的三原则应该变更为以下这三条。 一、尸者不得伤害活人,亦不得冷眼旁观而置活人于危险之中。 三、在不违背第一条的前提下,尸者必须服从活人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条、第二条的前提下,尸者必须保护自己。 南丁格尔预料到尸者将对社会带来冲击,然而她的三原则却是以限制尸者发展为目的,或许这就是时代造成的瓶颈。此外,她的三原则同时也说明了预测技术发展有多么困难。如今尸者尙处在「恐怖谷」的彼端,要制造出跟活人难以区分的尸者根本是天方夜谭。以机械性能而言,尸者的能力确实超越了活人,但这一点任何一种工业机械都做得到。分析机的运算能力远超越人类;船在水上划行的能力远超越人类;拿锄头耕田比空手要有效率得多。再说第三条,世上不会有人乐于把尸者程式塞进自己的脑袋 里,何况死板的程式跟人类的灵活思考能力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南丁格尔最大的功绩,在于将卫生观念带入伤患治疗过程,大幅降低了医院内伤患死亡率。跟法兰肯斯坦三原则比起来,她在医护技术上对现代社会的贡献要大得多。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她这项贡献反而更让尸者的「原料」陷入供不应求的状况。 她在进行议论时采用的统计学手法,亦对后世的军营设施及军队组织管理带来极大影响。 此外她还有另一项鲜为人知的功绩,那就是因「法兰肯斯坦三大法则」太过有名,促使国际红十字会成立了法兰肯斯坦部门。这个部门是个跨国机构,职责在于监视各国尸兵数量及新技术开发状况。虽说难免受到各国的压力,但至少就名义上而言完全公正。若必要,甚至可以派出由专家组成的法兰肯斯坦考察团至各国考察。 「约翰?华生。」 「尼可莱?库拉索金。」 白沙瓦的某间咖啡厅内,一名年纪跟我相仿的青年操著流利的英语,对我伸出右手。 这间咖啡厅本身是西式建筑,墙壁上却刻满了阿拉伯花纹。店内深处的墙上挂著一块壁毯,更增添了不少异国情调,但那恐怕是吸引观光客用的。白沙瓦自古就是座商业重镇,虽然街上放眼望去尽是弯弯曲曲连在一起的文字,彷佛坚守著其传统文化,但这里的居民其实相当善于应付外来访客。就在伯纳贝笑嘻嘻地看著我遭到小贩包围时,他身上的钱包已不翼而飞,星期五则是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白花。 这间位于石造大路旁的咖啡厅,是对方指定的会合地点。 关于这名俄皇直属第三部门情报员的外貌特徵及经历,我已藉由m提供的柏堤龙档案等资料而略知二一,但实际出现在眼前的青年却与我原本的想像差距甚大。 「我是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团员。」库拉索金出示打孔卡。 想必他认为有了这个国际中立机构的头衔,英国也不敢随意对他下手。但我心里不禁取笑,天底下可没有独自一人行动的考察「团」。 「你这假身分挑得不错。」 「白沙瓦虽是中立地带,但向来对俄国人不太友善。」库拉索金泰然自若地说道。 这个人是典型的俄罗斯面孔,五官端正秀丽,但因年纪尙轻,面容还带了点稚气。再过数年,他恐怕也会展现俄罗斯男人的特徵──如熊一般的粗犷风貌。我不禁在心里暗自为他祈祷,希望他赶快变老。 「你说我身分是假的,可真是伤人。你别看我年轻,我可拥有莫斯科大学数理神学学位,这张证件也几乎跟真的没两样。何况只要本次调查任务圆满达成,日内瓦的红十字会法兰肯斯坦部门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考察员身分。」 「天底下有考察员是事情办完了才承认的吗?」我有些哭笑不得。 库拉索金并不理会我的调侃,兴致盎然地看著窗外一群手里扛著步枪、脚下发出铿雏鞋声的英国军队。有人对他投以怀疑目光,他反而朝那人挥手致意,不知该说是缺乏警戒心,还是该说个性过于天真。不过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我方真的有意加害,恐怕也无法下手。他将会合地点指定在这间位于大马路旁的咖啡厅,而不是暗巷内的小店,恐怕也是明白四下无人反而危险。 「你们怎么到今天才来?」库拉索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遇上一点事情。」伯纳贝若无其事地回答。 或许是基于动物本能,伯纳贝已对库拉索金产生了提防之意。库拉索金故意装得什么也不懂,歪著脑袋眨了眨眼睛。此时我脑海浮现的是遇上狮子的小鹿。不,或许该形容为遇上大猩猩的非洲羚羊更加贴切。 「你就是听到『尸者帝国』风声的伯纳贝上尉?」 伯纳贝毫不掩饰心中的敌意,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以宛如毛毛虫般的手指敲打著桌面。红茶茶杯不断发出轻微颤音,里头的液体扬起了同心圆状的涟漪。 「你这么弱不禁风,上了雪山恐怕没命。」 「我可是俄罗斯人,不需你告诉我雪的可怕。」 伯纳贝被库拉索金这么一顶,嘴里哼了一声,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把两脚抬上桌面,多半是担心桌子承受不住重量。若要以这男人为基准,我恐怕也会被归类为弱不禁风的族群。库拉索金在伯纳贝那盘根错节的粗壮手臂及肩膀上来回打量,露出钦佩的目光。 「你身强体壮,不愧是曾经在寒冬中横越俄罗斯的男人。但我想提醒你,在雪中行动,靠的不是体力,更不是意志力。」 「你不说,我也知道。」伯纳贝将头转向一旁。 库拉索金耸了耸肩,继续对我说,「不习惯在雪中生活的人,或许无法理解吧。在那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弃抵抗。如果只是到隔壁邻居家串门子,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走在一望无际的雪白原野上,最重要的是放松全身的力气。接纳外在的一切,让身体与寒冷同化。面对寒冷,抵抗毫无意义。」 「把自己当成尸者?」我问。 「没错,perinde ac cadaver(顺从有如尸者)。」 库拉索金故意引用了一句耶稣会的标语。我并没有站在医学角度跟他争辩这个说法的正确性,只随手画了个十字架来敷衍他。伯纳贝瞥了我一眼,目光中诉说著对库拉索金的厌恶,但他表现得太过明显,库拉索金多半早已察觉。为了保险起见,我最好在伯纳贝发飙前将话题导入正轨。 「卡拉马助夫真的打算建立『帝国』?」我问。 「没错。」库拉索金回答得爽快又乾脆,一点也不像个情报员。「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以随行神父的身分参与军事顾问团,却盗走了一百多具顾问团管理的尸兵。顾问团虽派人追赶,却无功而返。」 看来传闻是真的。卡拉马助夫成了帝王,躲藏在阿富汗境内兴都库什山的某个角落,麾下统治的臣民只有区区百具尸兵。我这次任务的使命,就是摸清楚这帝国的底细。但我不禁感到忧心。在那辽阔无边的深山野岭,假如真有心躲藏,外人根本无从找起。 「简直像是在大草原上寻找一粒小小的麦穗。」 「对,一粒有毒的麦穗。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适合藏身的地点其实不多,只要认真点找,总是会找到的。尸者可以不吃不喝,阿辽沙却不行,他能生活的地方相当有限。」 库拉索金用了「阿辽沙」这个称呼,那是「阿列克塞」的昵称,但我假装没有察觉。此时我脑中又浮现一个疑问,如果这事情这么容易办,俄军何不自己处理?库拉索金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道: 「当初派出的追捕部队,我猜也是敷衍了事。多半是气势汹汹地出去装个样子,绕个两圈就打道回府了。若不是你们英国跳进来趟浑水,根本不会有这次的调查任务。在那种严苛的环境下,尸者根本撑不了十年,我们大可置之不理。」 库拉索金这番话,表面上像在吐苦水,但语气异常沉著平淡,丝毫感受不到无奈或愤慨。 若不是那斯文的面容上带著一丝冷笑,简直就像是一场茶余饭后的家常闲话。 「你想想,不过是上百具尸者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能带来什么危害?依我们俄国人的看法,这件事根本不必理会。」 「这可是英俄双方共同主导的任务。」 「上头的达官贵人是不会理解基层状况的。」 或许是远离了祖国的关系,库拉索金说得毫无顾忌。 「就算是皇帝陛下,难道他能掌握俄罗斯帝国每一个人民的状况?人数实在太多,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超越了人类的能力, 第二部 「为不该为之事者,必闻不欲闻之事。」 ──弗朗西斯?华辛汉爵士 1 饱含湿气的泥土味阵阵扑鼻而来。 我们走在放眼望去尽是方块字的东京街道上。那些由大量线条复杂交错所组成的文字,彷佛正夸耀意义之难解深奥,令我有些头晕目眩。这些文字的组合变化之多,似乎更超越了须要记录的万事万物。 一八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我与星期五坐在双人座的人力车上,沿著护城河旁的道路前进。双轮人力车摇晃得相当严重,拉车的是名矮小的活人。环顾周围,没有一辆人力车是由尸者拖拉。日本已渡过了内乱时期,如今正走向富国强兵的道路,但民生用的尸者似乎还是奢侈品。不过日本人天生有著稚嫩面貌,加上对外国人总是面无表情,在我看来活人跟尸者也差不多。 新生日本帝国朝跻身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只是这十年来的事情。在那之前,一股崛起于日本南端的革命势力推翻了旧政权,让日本从江户时代进入了明治时代。列强撬开了日本长达两百年的锁国政策,有如撬开牡蛎壳一般。 接受法国协助的江户幕府及接受大英帝国支援的革命势力,曾各自引进大量尸兵,打得如火如荼。不过,如今那都是过去之事。驻日英国公使巴夏礼声称,两年前的西南战争结束后,革命风潮终于完全止歇。【注:巴夏礼(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英国外交官,第二任(1865-1883)英国驻日公使。】 「最近就算不带武器出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巴夏礼一面说,一面亮出从前遭武士袭击的旧刀伤。不过接著他又笑著恫吓我,「现在该注意的反而是尸者炸弹的攻击。」 「史培克塔?」我问。 「没错,去年内务大臣大久保利通才被炸死,整个政府高层可说是人心惶惶。」【注:大久保利通(1830-1878),明治时期政治家,为日本第一任内务大臣,遭暗杀身亡。】 「希尔?阿里在喀布尔获擒后,有没有供出什么情报?」我回想起阿富汗战争的结果。 巴夏礼摇头回答,「希尔?阿里以为他能掌控大局,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傀儡。史培克塔军团的真相,如今依然是谜。」 此时我脑海浮现了「克里米亚的亡魂」这个字眼,但我没有说出口。 人力车离开一番町的英国公使馆后,通过半藏门,沿著皇宫护城河绕往南边。地面经过泥土路,虽然尘土飞扬,但跟脏乱的伦敦比起来乾净、清爽多了。就连偶然映入眼帘的鸟儿,也似乎不带丝毫警戒心。我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一国首都。刚踏上横滨的土地时,我便感觉这是个恬静安详的国家,这印象直到此刻依然不变。宛如置身在杳无人迹的英格兰乡村午后,时间彷佛已经停止。 座落在左手边的皇帝居城少了巨大的天守阁。我本来以为这是革命战争造成的创伤,但一问之下,才知皇城缺少天守阁的历史已超过两百年。对这个国家的人而言,两百年似乎不算太长的时间。这更让我感受到,这里真是个奇妙的国度。少了天守阁的城池,就像是缺了头的巨人。这彷佛正象徵著日本这个国家的现状,不禁令人莞尔。 跟印度殖民地相比,这里的人民生活可说是极为纯朴和平。住的是四壁萧条的木板小屋,睡觉时就在地板上铺被褥,跟中亚附近的文化几乎没什么不同。但跪坐在地上,以矮桌吃饭,则是此地的特色。蓦然间,我看见一名半裸的幼童奔到了马路上。往门内望去,一名妇人正以脸盆内的水擦拭身体。那妇人不但没有遮掩胸脯,反而对我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当然,在皇城周围,这样的景象并不多见。但只要离开两、三条街道,就会有一种彷佛进入古代日本的错觉。 我将身体靠在不停震动的人力车座位上,远眺著随风摇曳的柳树。震动的多寡跟旅行的速度成正比。虽然我绕过三分之一个地球,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有彷佛永无止尽的震动。自孟买出发,途经马来诸岛及上海,终于抵达日本横滨。虽然不像小猎犬号历经重重危险,但我在风平浪静的印度洋上,亲眼目睹了海面发光奇观。穿过那片梦幻般的海域后,进入了号称「太平」却是惊涛骇浪的太平洋。在船上那段期间,曾有六个男人差点被伯纳贝丢到海里喂鱼,但我对这种程度的骚动早习以为常。 抵达横滨外海时,我们换搭小船进入横滨港。这个国家的对外出入口规模还太小,无法停靠大型船舰。在横滨登陆后,我们转搭火车前往新桥。除了这段极短的铁路之外,目前这个国家只有大阪至神户及大阪至京都铺了铁轨。营运状况不佳,火车误点严重,铁路公司的最大烦恼是铁轨常常遭人盗走。这说明了日本的历史进展多么缓慢。 皇城周围到处可见新盖的红砖墙,色泽让整座城市显得更像一座玩具城。东京中央区域的格局就像汉字一样方方正正,我不禁想像,若由天空往下鸟瞰,整个东京的房舍或许会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红砖色汉字。不断前进的人力车彷佛正扰动著潮湿的空气。过了樱田门后,在日比谷门左转,在马场先门右转,到锻冶桥前左转,便来到了内务省警视局东京警视本署的锻冶桥厅舍。 原本一丝不苟地记录著行动路线的星期五,此时终于阖起了笔记。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在警视局内某房间里大声怒吼。而遭我怒斥的对象,则是身穿和服、一脸正经八百的伯纳贝。他虽身穿和服,但看起来跟一般日本人完全不同,袖子跟衣襬都太短,露出了绑在胯下的t字形白布。 「伪装调查。」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他这打扮怎么看都比原来更加引人注目。房间角落站著一名身穿西式制服的日本警察。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面对这样的情境下竟然还摆著扑克面孔,真不愧是做事死板的日本人。至于我身后的星期五,当然同样对这一幕视而不见,一如往常地专心写著他的笔记。我心里哭笑不得,只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你打扮成这副邋遢模样,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又不是内衣裤,有什么好丢脸的。」伯纳贝说得冠冕堂皇。 他声称这身模样是典型的工人装扮,是他要求旧衣店老板特别挑选的。但在我看来,显然旧衣店老板跟他开了个玩笑。港口附近确实有些码头工人穿成这副德性,但在这一带,只要与周围的日本人稍加比较,任谁都看得出来伯纳贝是遭到了戏弄。我不禁按著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你中意这打扮,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趟伪装调查有什么斩获?」 「三两下就被逮了,能有什么斩获?」 伯纳贝撑大了鼻孔,挺起了胸膛,彷佛在诉说一件自己的丰功伟业。我心想,这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个身长六呎的壮汉露出大半个屁股走在光天化日的闹街上,简直只能以败坏风纪来形容。何况虽然东京的外国人有与日俱增的趋势,但西方人在这里毕竟相当醒目。 「没那回事,我穿上这装扮后,街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我。」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我相信街上的路人只是故意避开了视线。我心里不禁开始同情向英国公使馆求援的日本帝国警视局。这就好像是逮住了一头猛兽,却烦恼于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已开始怀疑,伯纳贝在他的书里把他那趟俄罗斯之旅写得帅气十足,事实上旅途中搞不好也是尽干这类蠢事。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守在一旁的警察忽精神抖擞地并拢脚跟敬礼。打开门的,是个身材矮小、脸上留著胡子的男人,他似乎对眼前见到的景象有些错愕,因而没有立即走进来 。我转头望著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伯纳贝,最后朝我伸出了右手。他选择我当谈话对象,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川路利良,警视局的最高负责人。」【注:川路利良(1834-1879),明治初期的警察官僚,第一任警视总监。他建立起日本的警察制度,被喻为「日本警察之父」。】 「约翰?华生。我同事给诸位添了麻烦,请勿见怪。他这行动也是机密任务的一环。」 我不得不说了个极为牵强的理由。眼前这窘境,靠一般外交手段是无法解决的。我递出身分证件,他礼貌性地接过,连瞧也没瞧,又一脸严肃地递还给我。 「我已接获指示,将尽量配合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行动。这个人你可以带回去了。」 我望向星期五的笔记,确认川路这句话的意思。背后的伯纳贝露出不满神情,显然怪我对这日本人太过客气。我并不想对他说明理由,因为说了也是白费唇舌。川路利良,职衔为大警视,在日本帝国警察组织的建构上有著极大贡献。在西南战争中,他曾率领政府军的一支军队,与通过田原坡的叛军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他所组织的「拔刀队」,是一支配备日本刀的活人近战部队。他们使用的冲杀式战术在对付尸兵部队时颇为有效,就连英国也将其列入战术研究的对象。 「你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我忙著在保释文件上签名时,川路忽然低声朝伯纳贝说了这句话。伯纳贝转过了头,举起双手手掌。 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别名利顿考察团。自阿富汗返回孟买后,历经数个月公文联系,我们得到了这个新身分。当初库拉索金使用的也是这个头衔,差别只在于他是假冒的,我们却是货真价实。 「对日本帝国拥有的尸兵数量及品质管理有所质疑」这是表面上我们前往日本的理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只是个藉口。我们的真正目的,当然是销毁「维克托笔记」。 m及印度总督利顿应该都看得出来我那份报告书写得有些不详实,但他们并未追究。 「日本极可能已取得俄国新型尸兵的相关技术文件」。 我在那份报告书里,只像这样点到为止。让一个太过巨大的组织察觉世上有种机密技术可以化活人为尸者,绝对不是件好事。这是我与伯纳贝达成的共识。 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孟买城耗费了大量时间在圆谎及处理繁琐手续上。但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说得更明白点,我根本没有勇气在报告书里写下「传说中的尸者沙万,如今仍在世上某处活动著」这种疯狂的结论。搞不好凡?赫辛及舒华德在外西凡尼亚早已遇过沙万。或许「克里米亚的亡魂」的统率者就是沙万,而「史培克塔」就是他麾下的实战部队。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而这些推测极难靠电信讯号解释清楚。华辛汉机关是否已察觉我们的欺瞒行径,由于判断情报太少,我决定不深入思考。 既然叫「利顿考察团」,名义上当然接受印度总督利顿指挥。 「我认为应该让你们与祖国政府指挥系统保持一点距离。」利顿将桌上的任命状及委任状朝我推来,笑著说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这或许是利顿的个人看法,但决定这个方针的背后包含多少政治判断及进退策略,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头衔换了,成员却是老样子。我、伯纳贝及星期五这两人加一尸的组合,就是本利顿考察团的组织全貌。单薄的人力让我有些揣揣不安,但总好过增加知道秘密的人数。 离开锻冶桥警视本署厅舍,我与伯纳贝并肩朝新桥的方向缓步而行。 「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我再次问伯纳贝。 由于距离不远,我选择了徒步移动。但路人个个对伯纳贝偷眼窥探后匆忙远离,这时我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为什么伯纳贝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认为自己并不引人注意?我真该找一天将他的脑袋切开来治疗一下。当然,前提是必须还有得救。 「我从孩童口中问到一些关于尸者的谣言。」伯纳贝以一派悠哉的态度回答。 又不是博物学者,问话怎么会挑孩童?我不禁想要顶这么一句,但我忍住了。或许伯纳贝只是太闲了,闲到想向孩童学习日语。 「关于尸者?那有什么稀罕?」我望向伯纳贝。 「听说在锻冶桥监狱里出现了会说话的幽灵,但我没有亲眼证实。」 「你指的是会说话的尸者?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尸者?」 「没有,只是孩童间的谣言。我说过,我才正要深入调查,就被逮住了。」 「……『维克托笔记』?」 「或许吧。」 在「维克托笔记」里所记载的沙万,是具犹如活人般懂得思考、说话及学习的尸者。难道日本政府已从中钻研出了让尸者说话的技术?我实在不相信,日本这个新兴国家能做到这种连俄罗斯的尸者技术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看来,最有可能的结论是日本这个国家在表面上看来太过和平,伯纳贝无处发泄他的精力,只好随口编造出「孩童谣言」这个话题。 穿过规划得方方正正的街道,渡过一座又一座桥。东京是座水乡都市,河面上到处可见撒网捕鱼的小舟,鱼儿在渔夫的网内跃动、弹跳,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是帝国首都,但还未遭受工业化潮流的彻底蹂躏。我回想著弥漫烂泥臭味的泰晤士河,深吸一口气,鼻中闻到了淡淡的潮汐香气。蓦然间,视野豁然开朗,道路远方出现了新桥的车马停放场。h形的车站座落在一大片宽广空地的正中央,相形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与我们外国人一样散发著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过了车马停放场后,前方可看见东京湾。临海而建的滨离宫,原本是皇帝专用的庭园。大小跟一般公园差不多,周围环绕著人工河,树林里盖了一些凉亭及欧式风格的建筑物。 滨离宫内的延辽馆除了是外宾接待处之外,在外务省厅舍因恐怖攻击而烧毁后,更成了外务省的临时办公处。从这急就章的做法便可看出,日本这新兴国家在财政上面临多大困难。就跟横滨的外国人居留地一样,这里也是用来隔离外国人的空间。 园门窄小得跟马厩入口差不多。尸兵守卫身上穿著西式铠甲,简直像要参加化妆舞会。进入园门,弯过一条铺满碎石的道路,前方便是延辽馆【注:日本第一座西洋风石造建筑,一八六九年落成,一八八九年因建筑物老化拆除】。那是一栋外观气派的建筑物,但混杂了各式建筑特色,让人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风格。从尸兵守卫敬礼的动作来看,使用的应是标准莫斯科系统。我朝尸兵守卫挥了挥手,走进延辽馆大厅。日本毕竟刚结束战乱时期,尸兵组成相当复杂,有英国制、俄罗斯制及法国制等等,简直像在开旧式尸兵博览会。 隔著阶梯的回廊另一头传来撞球声,或许是某国驻日官员正在消磨时间吧。这里虽是接待外宾用的建筑,守卫却并不森严。以一个常常发生恐怖攻击事件的国家而言,似乎有些太过掉以轻心。不过巴夏礼曾警告我,这个国家有种擅长暗中接近敌人的隐形护卫部队。 与明治政府交涉已超过一个月,我们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在与政府高官的秘密对谈中,我已提出将榎本自莫斯科带回来的技术资料销毁的要求。我采取的是不玩花招的正攻法,因为我想不出有任何花招可玩。几个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的外国人,置身在这个陌生的未开化国度里,能玩的花招实在相当有限。何况巴夏礼那个人实在不擅长进行复杂的谈判,也不是个适合共同保守秘密的对象。上层赋予我们「利顿考察团」这个头衔,也是为了让我们在谈判桌上更加有利。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 幸,日本政府似乎对「维克托笔记」的内容一无所知。这是我们在历经层层的繁琐书面手续,及一次又一次大绕远路且徒劳无功的经验后得到的结论。那些偷带笔记回国的人,似乎也不敢随意张扬笔记的内容。 明治政府最后答应销毁一切相关资料。这场胜利靠的当然不是伯纳贝的蛮力恫吓,而是在我们背后撑腰的大英帝国所拥有的经济力、技术力及通讯网的威力。 「资料已销毁完毕。」 写著如此寥寥数语的一纸公文送达了英国公使馆,但我们的任务并没有就此圆满完成。日本政府当然也不认为这样就能打发我们,毕竟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登上了延辽馆二楼,打开门一瞧,里头已有两个人在等著我们。 我、星期五及另一名闲杂人物走进房内。一名原本坐著的男人见了,旋即起身迎接我们。这个人是外务大臣寺岛宗则,这一个月来全靠他在我们与明治政府之间奔走交涉。听说他原本是技术人员,在革命前曾因萨摩与英国间的武力冲突而遭英军俘虏,所以会说英语。他是个标准的革新派人物,自旧政府时代就对电信技术抱持兴趣,甚至曾经在萨摩的城内架设电缆线。他瞧见伯纳贝那光著屁股、脚下却穿著长靴的蠢模样,只是露出慈和笑容,没有多问什么。【注:寺岛宗则(1832-1893),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日本第四任外务大臣,也是日本电信之父。】 光从这点,就可知道他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则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踏出一步,强忍著笑意说道: 「在下山泽静吾,俄土战争时,承蒙大英帝国关照。」【注:山泽静吾(1846-1897),明治时期的军人,因西南战争、甲午战争的军功获得授勋。】 我听到这句话,轻轻扬起眉毛,要求解释详情。 「当时我担任驻法武官,曾以俄方立场前往观摩普列文要塞围攻战。」 「普列文要塞围攻战,跟我大英帝国并无瓜葛。」我说。 「好的,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山泽立即退让,并不与我辩驳。寺岛邀我坐下,山泽则站在寺岛身后。寺岛等星期五摊开笔记、取出了笔墨。他见四人一尸皆已准备妥当,环顾众人一眼,率先开口说道: 「在过去几次对谈中,我相信我们已达成初步的共识。我们答应销毁盗来的『资料』,英国政府则答应将日本列入优先提供最新尸者技术的国家。日本政府将舍弃那个人类尙难掌控且违背人道的『哲学性技术』,选择对富国强兵真正有帮助的『实用性技术』。所有在我权限可及范围内的『资料』皆已销毁,这点只能请各位寄予信任。」 他口称日本政府已销毁「资料」,但我猜测「资料」根本不在日本政府手中。或许寺岛已就这点对我做出某种暗示,但肢体语言及话中的弦外之音皆因文化差异而变得难以传达。 「要我们相信,除非交出榎本。」伯纳贝大剌剌地说道。 寺岛的反应相当沉著,他苦笑著回答: 「这说起来丢脸,榎本是旧政府势力的人物,我们拿他没辙。何况去年才发生内乱,最近又频传恐怖攻击事件,我们实在不想在政府内再掀风波。」 对这个国家而言,我们只是过客,我实在不想在这些棘手的内政问题上趟浑水。这二十年来,日本的政治状况只能以诡谲多变来形容。革命成功后,新政府重要职位几乎全由担任革命主要势力的萨摩藩接收,但前年的西南战争,却是由萨摩藩内的不满分子所发动。就连我这局外人,也能明白那场同乡相残、尸兵全是自家人的内战对新政府造成多大的创伤。何况榎本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在革命末期,他在日本北端的北海道守住了五棱郭要塞不肯投降,企图重新建立新的国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对这号棘手人物做出无谓的挑衅。要是他一怒之下决定在这远东地区建立另一个尸者帝国,我们可就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了。 「你找我们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吧?」我问。 寺岛点点头,给了个简洁有力的回答: 「大里化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明显将脸别向了一旁。 「大里化学这家公司,是旧政府尸者技术开发设施的下游组织,主要进行国产尸者的开发研究。若站在贵国文化角度来比喻,就像是民营佣兵公司底下的研究开发部门。稷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那些资料,若有藏匿未报的部分,一定是由大里化学接收了。内务省曾试著暗中查探,但那里戒备森严,何况现在不同于革命时期,我们不能随便派人杀进去。」 寺岛说得煞有其事,我实在听不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有几成是玩笑。 继寺岛之后,山泽接口说道: 「请容我举个假设的状况……假如有心怀不轨的西方人闯进大里化学,盗走了那些资料,基于不平等条约中的领事裁判权,日本无权以自国法律制裁这些西方人。何况日本政府已在密谈中声称『存在于国内的该资料已全部销毁』,当然没有立场指控这些西方人盗走资料。」 伯纳贝哼了一声,说道: 「你们已对大里化学下达销毁『资料』的命令了?」 山泽将视线移向一旁,说道: 「命令当然是下了,但这道命令可能混在文件堆里,没有被发现。我再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如果大里化学企图违逆政府方针,那么下这道命令反而会打草惊蛇,成为『将有人上门抢夺资料』的警告。当然,政府有管理及保护国内企业的义务,因此绝对不会发生『日本政府其实根本没有下达命令』这个状况。」 「听起来真有道理。」 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严肃,但他脸上已洋溢著终于逮到机会闹个天翻地覆的兴奋。 说穿了,日本政府希望我们自行回收「资料」。名义上,这些「资料」都已销毁,因此不可能被盗走。就算我们失手遭日本警方逮捕,由于英国领事拥有优先裁判权,因此日本政府只能「迫于无奈」将我们这些嫌犯交由英国处置。那些企图靠开发新兵器来谋求东山再起机会的旧政府势力,将无法指责新政府的过失。他们甚至无法咬定新政府是幕后黑手,只能埋怨自己太过愚蠢。 寺岛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道,「没能帮上太多忙,我深感抱歉。」 「我能体会你的尴尬立场。」 「但这件事若完全袖手旁观,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个季节正是日本最美的时候,请容我推荐一名游山玩水的向导。」 山泽静吾踏出一步,手按腰际的武士刀,朝我行了一礼。 2 风格洗炼的大里化学正门大厅,弥漫著刺鼻的血腥味与秽物臭气。 墙面上有著一道道血痕,格纹大理石地面上躺著三具尸体,每一具皆呈内脏外露的惨状。在煤气灯的摇曳光芒下,大厅另一头站著两具尸兵警卫。他们站在原地不住摇摆身体,彷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伯纳贝大剌剌地站在大厅中央,摇了摇头,以脚尖撩起一具伏地而亡的尸体。那尸体睁大了双眼直视著天花板,彷佛死前目睹了难以置信的景象。一缕鲜血不住自半开的口中汩汩流出。这是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一幕让我惊觉,原来人死了不见得会变成尸者。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这趟旅程之中,我所见到的尸体几乎全是以尸者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如今近距离看见活人的尸体,比起死而复活的尸者竟然更让我觉得新奇。 「搞什么鬼?」伯纳贝气馁地说道。 守在通道前方的两具尸兵守卫手上各自拿著长刀,沾满鲜血的刀身正散发著朦胧的光芒。地板上到处是 血脚印,看起来像极了舞蹈教学用的图谱。血脚印一直延伸到两具尸兵脚下。 「自家人起内哄?」伯纳贝问道。 尸兵当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先准备好的「韦克菲尔德化学研究主任」头衔,在打开大里化学正门的那一瞬间便失去了功用。因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幕早已发生并已经结束的惨剧。一行人错愕得哑口无言,唯独伯纳贝毫不在乎地走进屋内。我与山泽对看一眼,赶紧跟在后头。 「现在该怎么做?」 伯纳贝难得询问我的意见。或许他明白这件事的善后处理想必极为麻烦,因此他给了我事先选择的权利。这意味著就连伯纳贝心中的猛兽也明白这件事已不是光靠蛮力就能解决。 「你们已经派人开了路?」我朝山泽问。 山泽轻轻摇头,显然跟我一样摸不著半点头绪。我本猜想,或许事先排除障碍是日本人款待嘉宾的礼节,但从山泽的反应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外务省底下并没有能参与实战的部队。」山泽说。 但我心想,这个国家的政府高官全是当年革命战争中的战士,这套说词恐怕丝毫不具说服力。就当前状况来研判,我们极有可能是成了日本政府内权力斗争的道具,这让我心中燃起一股遭受戏弄的怒火。这整件事显然是个陷阱,但这个陷阱设得实在太明目张胆。这种让人一看就知道苗头不对的景象,与其说是一种挑战,不如说是一种猜谜游戏,而且是一种毫无道理可循的猜谜游戏。我试著从尸兵前方地上的血脚印中寻找蛛丝马迹,但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眼前这些就只是单纯的尸体,推理与解谜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如果这里是英国,我所采取的行动想必会有所不同。不管任何人,应该都会认为此时我们必须迅速撤离这个鬼地方。但在这遥远异乡之地,我们能采取的手段并不多。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的情报员,就如同是遭人捞上岸的鱼儿,除了拚死挣扎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如就接受招待吧。」 伯纳贝不等我说完,已大踏步朝大厅深处走去。两具尸兵抬起了他们那找不到焦点的视线。 山泽抽出了他那腰间的武士刀。 我带著星期五跟在伯纳贝身后,由山泽殿后。一具具倒在伯纳贝脚边的尸兵,成了最佳的向导。伯纳贝打开一扇虚掩的门,里头同样是东一具、西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在逃亡时遭人一刀砍死,室内乱成了一片,跟入口大厅那几具尸体的状况并无不同。 大里化学里的活人全死光了,还会动的都是尸者。若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抢先我们一步在这里大开杀戒的人物握有朝尸兵守卫下令的权限。但对方这么做若只是因为得知我们将入侵而事先湮灭证据,这样的做法未免太极端了些。这些尸兵守卫恐怕原本都是服役于军队内,其系统所使用的命令暗号或许并未变更。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意味著我们的敌人是这个国家的军中高官。 伯纳贝的步伐相当敏捷,不带丝毫迟疑。大里化学虽大,却只是栋平凡的砖造建筑,走在里头并无迷路的忧虑。就入侵者而言或许少了一点迷宫探险的乐趣,但这才是建筑物该有的样子。环球贸易公司故意把建筑物搞得错综复杂,反而是件有违常理的事情。这里只是研究机构,不需要暗门或秘密地下室之类麻烦装置。搞那一套只会造成日常业务上的困扰。所谓的秘密设施,在遭人得知其存在且成功走进门口的那一瞬间,便已无秘密可言。这是一个只要派出几具尸者炸弹就可以炸掉一整栋建筑物的时代。若是想将秘密设施藏在深山里,则不但设备的搬运是个大问题,而且储存足够内部人员维持生活的物资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换句话说,隐藏秘密须付出庞大成本,这里不过是新兴国家的实验机构,能做到的当然相当有限。 自走廊望向实验室,可瞧见里头摆著各种简陋的实验器材。朴实程度几乎可与伦敦大学的设备相比。说得好听点是弃华求实,但说穿了只是经费不足造成的现象。任何新兴国家都逃不了遭先进国倾销旧式库存设备的命运。伯纳贝对实验室连看也不看一眼,不断往走廊深处走去,我也认为这么做是明智的决定。 山泽自后头跟了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他的脚步没有一丝迷惘。」山泽的语气中带著一半赞赏与一半错愕。 我点了点头,说道: 「伯纳贝的思考逻辑令人不敢恭维,但动物本能却相当值得信赖。」 「以军人而言,这是相当优秀的资质。」山泽脸上带著令人看不出是讥讽还是赞美的表情,「尤其是面对生死存亡关头的时候。」他接著补充道。 所谓的人性,不过是包在野兽肉体表面的一层外皮,就如同包在大脑旧皮层外的新皮层。现代医学界一般认为,人类的灵魂隐藏在大脑的新皮层内。但人终究不能只靠外皮解决一切,正如同我们现在只能仰赖伯纳贝体内那占了绝大部分的野兽特质才能继续前进。大脑新皮层在这当下完全派不上用场。 阶梯上忽传来兵乓声响,接著是一句怒吼,「打不开!」我与山泽面面相觑,等著行动缓慢的星期五跟上脚步,才登上阶梯。来到楼上一瞧,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而伯纳贝正以手掌按著门板。没错,要防范外敌入侵,根本不需要设计复杂迷宫,只需要一道够坚固的门锁。这就跟利用尸兵发动人海战术一样,道理浅显易懂,却具有难以撼动的物质威力。在物理现象面前,任何高明巧妙的诡计都只是白费力气。 「找钥匙吧。」 当我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愚蠢到一路上没为尸兵守卫搜身。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活人不可能把钥匙放在尸者身上。我接著又想,守卫室里放了很多钥匙,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但我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真正重要的钥匙,多半不会放在那么显而易见的地方。我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在场三人都不是执行隐密调查任务的料。 山泽走上前去,以眼神示意伯纳贝退到一旁。他以手指关节在门上轻敲两、三次,转了转把手。 「锁住了。」他说出这个大家早已知道的结论,又补了一句,「请退后。」 接著他踏起马步,深吸一口气…… 「──!」 山泽的啸声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我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实际透过喉咙发出的声音,还是强烈气势造成的错觉。就连不具备「吃惊」机能的星期五,也微微摇曳身体,差点失去平衡。铁门表面出现了几道发亮的细线,下一瞬间,山泽的刀已经入鞘。就在刀柄与刀鞘碰撞发出声响时,门把周围三角形区域应声滑出。 「进去吧。」 山泽在门上轻轻一推,那块连著门把的三角形铁板跌落地面,沉重大门已微微露出缝隙。伯纳贝吹了声口哨,在门上打了一拳。门完全敞开,一股湿润的空气骤然自内部向外涌出。 当然,里头还是有尸者。 这是一间宽敞的休息室,八根支撑著天花板的巨大玻璃圆柱排在左右两边。煤气灯的光芒因厚实的玻璃及其内侧的填充液产生折射现象,使得浸在圆柱里的尸者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那些圆柱里的尸者有著一对炯炯有神的双眼,正朝我望来。或许那只是对移动物体的正常反应,但一道道视线明显停留在我的脸上。虽然这是早已能预期的事态,但我的背脊还是窜起一股寒意。我相信不管再体验多少次,我还是无法适应「遭尸者注视」这件事。对我来说,这比路旁石头长了眼睛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玻璃柱里的尸者皆有著黯淡无光泽的皮肤及青褐色的舌头,皮肤上布满了黑色斑点。包覆著他 们的液体呈混浊的淡黄色。这显然不是以新鲜尸体制成的尸者,但皮肤上的斑点却又跟一般常见的尸斑有所不同。我感觉有道重要的讯息掠过了我的脑海,但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我照著顺序一一观察每具尸者,发现他们每一具都有著不同的特徵。有的尸者双眼布满血丝,有的尸者皮肤上的斑点是红色的。 如果这些尸者皆历经多次违反规定的实验,那么互相之间有些差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些尸者显然被当成了标本,但我相信不会有人乐意将失败之作当成展示品。换句话说,这些尸者各自象徵著某种成果。恶心至极的景象,让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呕吐。 休息室的后头,是间宽敞的房间。在昏暗灯光照耀下,可看见房内有个台座,上头有颗半球型的物体。那物体上插满了细长的钉子,看起来简直像只刺猬。在楼座的两侧,各自站著一具尸兵守卫。尸兵的双手各自握有两把长刀,眼上绑了一块布条。 山泽一踏进房内,两具尸兵皆弯下了膝盖。山泽察觉不对劲,往后退了一步,两具尸兵跟著恢复原本的姿势。 「这可有点麻烦。」山泽仰头看著伯纳贝说道,「他们是剑术高手,使用的大概是无想剑之类的绝技。」 「管他什么无想剑。敌人越强,越对我的胃口。」 伯纳贝说完这句话,毫无顾忌地走入房内。山泽朝我看了一眼。两具尸兵察觉伯纳贝靠近,各自以奇妙的动作走了过来。一时之间,我甚至无法判断他们的走路方式只是一种独特的「尸者之步」,或是日本剑术中的特殊移动步法。伯纳贝张开双臂,等著两具尸兵来到眼前,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尸兵挥出的长刀。两具尸兵手中的四把长刀如狂风暴雨般挥出,伯纳贝沿著墙壁不断闪躲。 「什么是无想剑?」我问。 「一种传说中的剑术,号称可以进入无我的境界,让身体超越意志而自然发出剑招。这是每个习剑者所追求的理想目标。而所谓的无想剑,就是将这理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状态。这两具尸兵的剑术如此高明,要打败他们恐怕并不容易。」 山泽手握刀柄,凝视著不断翻舞的伯纳贝及两具尸兵。我一面从怀里掏出手枪,一面又问,「一个人拿两把刀,这在日本剑术里是很常见的战斗方式吗?」 「不,以凡人的臂力而言,拿两把刀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过去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活人的剑术比得上这两名尸者。」 又是一个尸者超越活人的例子。日本刚结束内乱不久,要找到剑术高手一点也不难,这也算是一种资源再利用吧。不过这是否抵触法兰肯斯坦三原则中「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这条,或许见仁见智。伯纳贝脸上已失去了当初的悠哉表情,只剩下僵硬的冷笑。他将回避动作缩小到最低限度,任凭刀锋斩断自己的头发及衣襬。我数了一下手枪内的子弹,扣下击锤。 「以你的能力恐怕……」 我不等山泽说完,已扣下了扳机。以我的能耐,就算花费心思瞄准也只是白费力气,因此我并没有将枪口对准尸兵,只是胡乱开枪。子弹自伯纳贝头上擦过,撞进了墙壁里。尸兵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喂!」 伯纳贝停下脚步,朝著我怒吼。锋利的刀身画过他的脑袋前一秒所在的位置。这两具尸兵明明蒙著双眼却能发出如此犀利的攻势,恐怕连子弹射出的弹道也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真可惜,没中。」我说。 一旁的山泽相当识相,没有问我所说的「可惜」是指没打中尸兵,还是指没打中伯纳贝。两具尸兵的动作跟其他新型尸兵并无不同,但其运动能力跟当初在阿富汗看见的尸兵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乍看之下似乎慢条斯理,但身体四肢动作环环相扣,形成完美的协调状态。以如此毫无累赘的简洁动作追杀伯纳贝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正在指导门外汉下棋的西洋棋高手。遭砍断的衣角越来越多,伯纳贝一个仰头翻身,惊险地避开了擦过额头的刀锋。 「伯纳贝!」我一面呼喊,一面退了一步,「别玩了,先退回来再说!」 我一喊完,举起手枪胡乱扣下扳机。开了四枪后,伯纳贝才连滚带爬地退回了休息室,整个人早已气喘吁吁。失去了攻击目标的尸兵骤然停止了动作,仰头面对著天花板,彷佛正竖起耳朵聆听。接著他们以缓慢的动作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这是一套设计得极为巧妙的防卫系统。将生前擅长靠反射神经战斗的剑术高手化为尸者,命令其攻击进入指定范围内的所有敌人。凡是进入房间内的都是敌人,这样的简单规即可以将敌我辨识的负担降至最低,如此一来控制系统便能著重在强化运动能力上。以战斗机械的运用方式而言,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激赏。 「那就是……新型的尸者?」山泽呢喃自语。 「没错,这种尸者违反了国际伦理规范。他们能具有如此惊人的运动能力,是因为生前负责感受痛觉的器官不断遭受强烈刺激的缘故。就好比永远活在剧烈疼痛的地狱之中。」我说。 当然,这只是用来诓骗日本政府的说词。新型尸者是否感受到疼痛,我根本不清楚。要阻止一个获得技术的国家继续制造新型尸者,唯一的手段就是诉之以情。「他人的疼痛」便是撩拨感情的最佳工具。当然,前提是诉求对象必须视疼痛者为同伴。恰巧日本这个国家刚摆脱内乱的恶梦,因此这一招特别有效。 「简直是人间修罗。」 我没听过「人间修罗」这句话,但大致猜得出来山泽想表达的意思。 「一定要阻止这种东西继续在世上蔓延。」山泽对我的信口雌黄毫不怀疑,深深点头说道,「『重点不在于是否具备推论能力或说话能力,而是在于是否能感受到痛苦』……」 我没想到山泽会在此时引用边沁的名言,这让我有些惊讶。【注: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哲学家兼法学家,功利主义的提倡者。作中这句名言出自其著作《道德与立法原理》(an introdu to the pri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tion)一书。】 山泽沉下了腰,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时,伯纳贝也已调匀呼吸,站在其身后。 「──!」 石破天惊的啸声再度响起,山泽将刀背顶在肩上,奋力往地面一踢,朝尸兵笔直挥去。两具尸兵察觉有入侵者,皆转过了头来。山泽将目标对准了其中一具尸兵,完全忽视另外一具。几乎在同一瞬间,伯纳贝也冲了出去,绊住了另一具尸兵。 尸兵若无其事地举起手中长刀,挡住了山泽的舍命一击。两刀相撞,刀锋各自陷入彼此的刀身内。这一刹那间,时间彷佛完全冻结。山泽的刀一分一毫地慢慢往前推去,终于将尸兵的刀斩成了两截。就在遭斩断的刀刃飞上天空的同时,山泽的刀已埋入了尸兵的脑门之中。尸兵另一手的长刀刺入了山泽的腰际,但山泽丝毫不为所动,刀锋继续下压,将尸兵的上半身剖成了两半。 至于伯纳贝,则冲至另一具尸兵面前,抓住了其握著长刀的右手。接著他奋力一扭,举脚朝地面一蹬,整个魁梧身体浮上了半空中。尸兵以左手长刀朝伯纳贝的腰间刺来,此时山泽斩断的半截刀刃刚好撞上刀身,令长刀偏了方向,因而没有刺中。伯纳贝继续翻转身体,顺利著地。尸兵因巨大力量拉扯而仰天摔倒,伯纳贝不予理会,再度以其自豪的魁梧肉体高高弹起。尸兵的肩关节发出了可怕的声响。伯纳贝毫不在意,继续扭转。猛然间,啪的一声重响,尸兵的右手已自肩关节分离, 浓稠而黏腻的血液拉出了一条条丝线。伯纳贝取下断臂中的长刀,朝尸兵的胸口刺去,却遭尸兵的左手长刀击开。原本倒在地上的尸兵奋力弹起,背对著伯纳贝。这样的动作,早已超越活人的关节所能承受的极限。尸兵的身体背对著伯纳贝蜷了起来,左臂却违逆肩关节的弯曲方向,朝著伯纳贝挥出沉重一击。伯纳贝勉强挡住,但脚下一个跄踉,几乎快要摔倒。就在这时,尸兵那伸得笔直的左臂忽停留在半空中,颤动了片刻,接著疲软无力地跌落地面。 因为我手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已贯入了尸兵的后脑杓。 「喂!」 伯纳贝以血红的双眼朝我瞪来。刚刚那一枪,我明知打不中,所以故意瞄准了伯纳贝。不过这一点,我当然没有说出口。 脑袋及胸口遭剖成了两半的另一具尸兵,其手中的长刀还插在山泽身上。山泽笔直退后,拔出长刀,站了起来。我奔过去检视他的伤势,他竟告诉我「遭刺时避开了内脏」。在我听来这种神技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时房内只剩下两具倒地不动的尸体,以及正中央那颗有如斯帽般的半圆型金属针球。 忽然传来喀的一声轻响。 我正脱去山泽的上衣,帮他进行急救止血。那金属半球上的刺针之一忽然下沉,宛如受到看不见的手指按压,接著又弹回原位。 喀、喀、喀……声音重复响起,每一次都有一根针沉下又弹出。接著半球下方的一个圆筒开始旋转,伴随著推挤纸张的瑟瑟声响。脸色苍白的山泽朝我点了点头,我迅速帮他包扎完毕。 那似乎是一座会自动运作的大型打字机。球上一根根有如活塞般的针状物,便是打字的按键。如今的打字机多半是箱形,像这种旧式的半圆形打字球已不多见,但还不到成为「骨董」的地步。当然,在我的常识之中,打字球并不具备自动操作功能。 「wele.」(欢迎。) 滚筒送出的纸上写著这么一个字。我压抑住举头左右张望的冲动,继续凝视打字球的动静。半晌之后,球上的针再度开始下沉。 「请问大名。」 纸上的下一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站在一旁的伯纳贝像个孩子般狐疑地歪著脑袋。我缓缓伸出手指,正想按下「j」键,略一思索,决定按下「w」及「a」。正当我要按下「t」时,我又迟疑了一下,决定改为按下「l」、「s」、「i」、「n」、「g」、「h」、「a」、「m」。 「walsingham.」(华辛汉) 我打完之后,沉寂了片刻,打字球接著打出文字。 「二十年不见了。」 「yes.」 我以颤抖的手指一一按下按键。一应一答之间,约有数秒的空档。二十年前发生在外西凡尼亚的那件事,骤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凡?赫辛与舒华德当时摧毁了一个尸者帝国。 「赌注终于看见了终点,是我赢了。」打字球打出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回答,山泽及伯纳贝的视线皆跟著我的手指移动。 「the one.」(沙万) 忽然间,我似乎有种错觉,彷佛打字球上的针正在微微抖动。但接下来,打字球完全漠视了我这个既不像问句又不像肯定句的回应。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赠礼。」 房间另一头的墙壁忽传来蒸气喷射音,接著壁面开了一孔。一块约画板大小的板子往下滑动,露出一个四方形空间。里头放著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伯纳贝走了过去,伸手取出那方盒。但伯纳贝所抓的部位只是包覆方盒的外盖,内盒顺势下滑,伯纳贝赶紧将盒子搁在地上,才避免了内盒摔落地面的窘态。等三人围绕在方盒周围后,伯纳贝才重新伸手取下了盒盖。在那方盒内,塞满了长方形的卡片。伯纳贝的手指太粗,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抽出其中一张,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这卡片的大小跟一般打孔卡差不多,上头坑坑洞洞,简直像是遭受弹雨洗礼的墙壁。伯纳贝拿著卡片把玩了一阵,竟想要将卡片塞进嘴里啃咬,我一惊,赶紧阻止他做这种蠢事。 此时打字球又开始打起了字。 「日本已不需要它了。与日本政府的契约到此结束。」 霎时间,我的脑海彷佛遭受电击,令我豁然醒悟。原来这些是「维克托笔记」的打孔卡版本。 「请代我向华辛汉机关的诸位问好,华生博士。」 我看了这排字,一时傻住了。就在这时,眼前传出金属摩擦声,打字球上的按键针全部同时下插。那模样让人联想到古代刑具「铁处女」,当按键针缓缓升起时,针身上竟然沾满了黑色液体。我以为这玩意儿要爆炸了,赶紧往后弹跳,将手腕交叉在面前,护住了头部。但打字球并没有爆炸,我自手腕缝隙间望去,只看见打字球不断冒出黑色浓稠液体,在地面上持续扩散。 山泽虽受了伤,脸上却毫无疼痛之色,他走上前去,若无其事地抽刀、收刀。波的一声清脆声响,原本装设在半球底部的喇叭型滚筒断成了两截,滚落地面。金属半球的表面多了一道细线,接著半球往左右两侧分开,两片金属片跟著落下。在那金属半球内,竟然还有一个半球。而且这里头的半球长满了皱纹,分成左右两大块。没错,那是一颗人类的大脑。就连山泽,看见这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东西,一时也错愕得忘了呼吸。 这时我才察觉,有一串电缆自台座上的大脑延伸至地面。 我们将受伤的山泽送回延辽馆后,回到了公使馆。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进了公使馆后,我要伯纳贝别来打扰,带著星期五走进自己的房间。此时我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我勉强振作起精神。我发现我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略一思索理由,我才察觉今晚自己可说是在鬼门关外徘徊了数次。 身体与思考无法直接联系,必须透过虚无飘渺的「灵魂」从中媒合。所谓的灵魂并非物质,而是「模式」。这精奥深邃的「模式」一旦消失,就会有二十一公克的讯息自肉体散入大气之中。拥有质量,并非物质的特权。 我取出简易输入机,将电缆接上星期五的脑袋。 接著我取出一枚从大里化学带出来的打孔卡,拿到灯光下仔细审视。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是遭机关枪扫射的金属片,与一般常见的打孔卡完全不同。孔洞的大小并不整齐,就好像是胡乱挖出来的一样。我倒出盒内所有卡片,摊开成扇状。其中有张卡片,上头甚至只有一个大圆孔,几乎占据整张卡片的所有空间。卡片上孔洞的范围往往重叠,有的甚至是四方形或六角形。我试著寻找代表卡片顺序的记号,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于是我取出最角落的一枚,插入读卡槽内,想看看星期五有什么反应。 只见星期五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眼珠不停旋转。 他开始写起了字,但写出来的都是些不具意义的紊乱字母。乐器只是依照乐谱上的记载发出声音。同样的道理,对星期五而言,胡乱排列的文字列跟莎士比亚的知名作品并无不同。然而现在,我却连这乐谱该怎么解读都摸不著头绪。 星期五写满文字的纸张在桌上越积越多。我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虽然早已预期这些卡片的内容一定经过加密,但我没有预料到连卡片的格式本身也毫无道理可循。 忽然间,星期五不知是读取到了什么特殊指令,笔下文字变成了西墨字母。在我的茫然注视下,文字种类持续不断改变。希腊文、亚美尼亚文、乔治亚文、天城文、阿拉伯文、埃及圣书文、埃及世俗文、楔形文、卢恩文……各种不同的文字整整齐齐地挤在纸面上。 文字如洪水般不断涌出。犹如巴比伦塔一事后的浑沌 世界在毫无脉络可循的假象中不断成长。若将人类的历史全写进一本书中并高速翻阅,或许看见的就会是这样的景象吧。就像太过遥远的距离会令人停止思考一样,太过长久的时间让我的思绪停止运转。 我下意识地起身想补充书写用的纸,却蓦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一时以为是贫血现象,赶紧抓住了椅子扶手。但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脊,我感觉额头冒出了汗水。腹部彷佛压了一块大石,呕吐感迅速自胸口上涌,脉搏变得极不规则,体温快速下降。一旁的星期五对我的异常视而不见,继续若无其事地在笔记上书写。 「伯纳贝!」 我张口想呼救,但从喉咙冒出的却只是沉重而虚弱的呻吟。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大里化学楼上那两具有如跳舞般挥动双刀的尸兵。 我的视线迅速变得模糊,眼皮内侧似乎画过两、三道银色闪光。砰的一声沉重声响灌入我的脑门,我才豁然惊觉自己已经摔倒在地上。我伸出右手想扶住地面,却连地面在哪里也分不清了。黑夜猛然笼罩我的脑海,夺走了我的意识,只留下一片无穷尽的深邃黑暗。 3 开伯尔山口的野营地堆满了尸者的尸骸。 有的尸者头上开了大孔,有的尸者四肢残破不全。一具具尸者趴倒在由乾燥骨骸堆成的雪白大地上。这让我重新领悟,原来尸者也有死亡的一天。啃食著尸者残骸的秃鹰同样早已失去生命,抢夺断腕的野狗群拖曳著自腹部垂下的乾瘪内脏。一阵寒风拂来,风中夹带著雪粉。我心里明白,这雪也是死的。没错,就连雪里面蕴含的微生物也是尸者。或者应该说,这些雪正是大气的尸体。 照理来说,动物死后无法成为尸者。这么说来,难道这里是死亡国度? 我置身在这样的世界中,内心不禁产生了一个怀疑。人类以外的动物无法在死后「尸者化」,是否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尸者?不,就连人类,或许同样打从一开始就是尸者。所谓的「尸者化」,只是恢复身为尸者的本性而已。 我伫立在雪白的平原上,任凭寒冷夺走我的体温。 全身是雪的尸者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他们以颤抖的手掏起雪块,涂在自己身上,试图掩饰身体的残破。他们将雪捏成手臂形状,装在肩膀上,并在空无一物的头盖骨内塞满白雪。有个尸者失去了双手,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动。另一个尸者走了过去,为他装上挤压得扎实坚硬的冰雪手臂。重新获得了手臂的尸者不断颤抖身体,似乎在表达感谢之意。这些站起来的尸者持续发著抖,互相传递微小的讯息。我的身体同样在发抖,但这只是基于寒冷。我无法参与这场没有声音的对话。 尸者以空洞的眼窝望著我,默默颤抖著,似乎在思考我是不是他们的同伴。我全身动弹不得,但我感受到有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尸者自背后按住了我的手臂。她就是我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遇上的那个女人。虽然我无法回头,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海妲里……」 我想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这个隶属平克顿公司的女人只是摇摇头,以充满哀怜的眼神望著我的后颈。尸者颤动四肢的动作逐渐变得一致,形成一股波纹向外扩散,彷佛是在集合众人之力进行一场无法收纳在单独大脑中的巨大思考。海妲里伸手指著前方。在所里,有一排正在搬运四方形雪块的尸者,正组成了队伍缓缓前进。往队伍的尾端望去,有另一群尸者正在制作雪块。往队伍的前头望去,则有一座高塔正在逐渐成形。 我心里明白,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沉睡在坟墓里的死人,就是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锯骨开脑的那具尸者。这是一座遭人在脑里输入了死亡的活人之坟。以白雪重新填补了身体的尸者显得白皙而魁梧,且带有冰一般的美感。他们就是阿德人,那些上古时代在无数高原上建立了数千座高塔的叛教徒。为了弥补生前的罪愆,他们必须在这里以雪块建立一座巨塔。 我杀了一个活人。就算他看起来跟尸者毫无两样,他还是个活人。我以线锯切开了他的头盖骨,以手术刀剖开了他的大脑。无数文字不断从大脑的切口中倾泄而出,无视于我的存在,消散于空气之中。我的视线不断追著那些文字,却无法从中看出任何意涵。最后文字终于分解为无意义的「模式」,融入大气之中,往宇宙的方向飞散。 我以无法挽回的手段,破坏了一个无法复原之物。人类的手指实在太粗、太笨拙,难以操控构成大脑的一粒粒细胞。那是一具诞生于细胞结合、成长于细胞分裂、会哭、会笑的人型肉体。回应著来自周围的各种刺激,在双亲不求回报的爱情中长大,与朋友互助合作,时而反目成仇,时而化敌为友,重复著聚散离合,重复著萍水相逢,重复著生离死别。而我却将笨拙的手指,插入了这道编织得精致巧妙的灵魂之中。 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重新组合一道灵魂,任何人都没办法重新编织出那种种复杂而细腻的模式。其诞生是一种不可逆的现象。因为不可逆,所以有了时间。因为时间的不可逆,所以有了罪愆。若罪愆能归于无,则时间亦将消灭。而尸者所存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尸者不用背负罪愆,因为他们只是单纯的物质。物质并不具备让时间流动的机能。 看起来像尸者的活人。看起来像尸者的尸者。看起来像活人的尸者。 覆盖了整个山口的无数巨大冰塔在我的面前逐渐向天空延伸。尸者有如蚂蚁般在上头爬行,将蚁冢不断往天际堆去。巨塔的数量多到恐怕连神也不知道该以闪电轰倒哪一座塔。塔的表面有著无数黑色细线,组成了一个个方格,包覆著整座巨塔。这些形成无数直角的细线就像一张巨网,上头不时出现脉动般的光流。 我心里明白,这些巨塔早已完成。因为对他们而言,时间不具备任何意义,因此未来能实现的事物,便等于已经存在。他们正在建造巨塔,却也早已建完了巨塔。 「尸者的帝国。」 海妲里站在我背后说道。 她将冰冷的手贴上了我的额头。 「华生。约翰?华生博士。」 呼唤声打破了短暂的沉睡,我感觉有只冰冷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自大里化学归来后,我出现了发高烧、频繁呕吐及腹部不适的症状。脱水情形越来越严重,让我一次又一次弄脏床单。我的身体失去了保住水分的机能,不管补充再多水分都会直接排出。睡眠及清醒时间皆相当短暂且难以持续。肉体将全部能量灌注于维持生命机能,思考能力降至最低。与生存相比,思考的重要性可说是微不足道。从束缚中获得解放的思考坠入了幻想空间,化成无数不合逻辑的碎片,一点一点串连,在不断翻转脉络的过程中逐渐抹除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我依然以为额头上那只冰凉纤细手掌的主人,是存在于梦境中的使者。我微微张开双眼,看见一名纤瘦的女人正弯著腰,将脱去手套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 「海妲里……」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旁人在我耳畔的轻声细语。当初在开伯尔山口的战场上现身,当晚在野营地里与我邂逅的女人,如今就在我面前。我忙著拉开毛毯起身,海妲里却以惊人的力道将我按回床上。没想到她外表纤细苗条,力气却如此之大,她的冰凉手指几乎陷进了我的肩膀肌肉里。 「你得多休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 「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得了霍乱。」 「霍乱……」 我将头埋在枕头里,以浑沌的思绪不断重复这个字眼。做出这项诊断的人,似乎是我自己。不,先说出病名的,或许是东京大学的吉尔克博士 。不过我的症状相当明显,任何医生一看都能知道是霍乱。【注:吉尔克(hans gierke,1847-1886),德国解剖学家,日本明治时期曾受聘于东京大学教授解剖学。】 「你得小心别被我传染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用担心我。」 海妲里回答得满不在乎。天花板的模样相当眼熟,这里应该是我在公使馆内的私人房间。或许是基于照顾方便,我的床铺已被搬到寝室外。转动脖子一看,桌上堆满了纸张。星期五一如往常地坐在一旁等待指令,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彷佛他本身也只是文具用品之一。巴夏礼没有将我送进医院,难道他对防止传染有著十足的把握?他任由一个霍乱病患留在公使馆内,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无知。当然,他没理由不知道这种病的特性。霍乱是种感染性相当强的疾病。不过,只要确实隔离飮用水及患者排泄物这些感染源头,并确实做好消毒的工作,要预防感染倒也不是那么困难。 「你忘了吗?这附近已成了你的专属地盘。」海妲里笑著说。 我一听,才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此时我脑海浮现一个画面,伯纳贝背对著我,将企图靠近我的公使馆员全挡了下来,但我想那应该只是幻觉吧。 「为什么?」我问,当然是问海妲里为何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伴随格兰特前总统至世界各国调查尸者使用状况,是我的职责。这一次,我们早一步来到东京为格兰特先生安排入国事宜,格兰特先生目前还遭日本政府挡在长崎。」 「我都忘了你们一直在环游世界。」 「离开印度后,我们经由新加坡、暹罗、中国,辗转来到日本。再过不久,我们就会返回美国,结束这趟漫长的旅行。」 我并没有询问平克顿公司的尸兵卖得好不好。以我现在的健康状况,实在没有力气开那样的玩笑。我与海妲里在日本重逢,这当然是个偶然。但日本这个国家能收留外国人的地方并不多,她既然也在日本,重逢或许也是个必然的结果。我相信海妲里一定比我更摸不著头绪,不明白我怎么会跑到日本来。 「格兰特前总统怎么会被挡在长崎?」我傻傻地再次拋出另一个问题。 「因为霍乱。山阳、山阴道都因霍乱蔓延而遭封锁了。这个国家的卫生管理还颇有改善的空间,对控制疾病蔓延的技术也很生疏。」 回想起来,我当初刚到日本时确实听过相关传闻。但置身异国,听了也只会觉得事不关己,绝不会预料到灾厄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以日本的净水管及污水管设备来看,病情蔓延要获得控制恐怕还得耗费不少时日。日本人基本上都很爱乾净,但都市建设本身并未考虑到传染病预防的问题。相较之下,数度因传染病肆虐而受创惨重的伦敦可就在这方面驾轻就熟了。 「我身为医生却不知提防,实在丢脸。」我说到这里,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有多少人遭感染?」 「只有你而已。」 「只有我?」我愣住了。 海妲里以精确无比的直线动作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很健康。感染源头目前还在调查中,但这栋建筑物附近及你最近几天到过的场所都已完成消毒作业,应该可以遏止蔓延。」 「那太好了。」 我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总是感到狐疑。除了我之外一个感染者都没有,这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霍乱的潜伏期为数小时至两、三天,而我发病那天曾到过很多地方,就算造成整个东京陷入霍乱大流行也不奇怪。但不幸中的大幸,竟然除了我之外没有出现任何霍乱病患。 十九世纪是尸者的世纪,也是霍乱的世纪。这疾病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但本世纪因交通网络迅速发达,连带增快了霍乱病原的传播速度。十九世纪初,霍乱首次爆发全世界大流行,之后每隔十至二十年便会爆发一次。霍乱一旦传染开来,威力往往足以毁灭一整座都市,并继续散播至其他都市。最后有如燎原之火,蹂躏整个欧亚大陆。由于霍乱病原是跟著人移动,因此传递霍乱蔓延消息的使者,往往也是带来霍乱病原的死神。对大陆造成危害之严重,几乎可比从前的黑死病。 甚至连战场上的士兵,也避免不了霍乱的侵袭。因霍乱而倒下的士兵,常常比战死者还多,而且这损伤不分敌我阵营。经过霍乱洗礼的战场,反而会呈现一种奇妙的和平。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霍乱的感染力太强,大多人都认为这种疾病是透过空气传染。但自一八五四年后,这样的观念有了改变。当时伦敦自认为已做好防护措施,却仍挡不住霍乱入侵。霍乱席卷了整个伦敦圣詹姆斯教区,约翰?斯诺医生率先尝试在地图上标注受感染者的居住地点,最后发现感染源头是教区内的一口水井,于是派人拆掉了打水的握柄。该年,霍乱同样侵袭慕尼黑,马克斯?培顿科斐亦以相同手法制作了霍乱感染地图。历经持续不断的研究,如今依然认为霍乱是经由空气传染的学者已不多,医界多半认为感染霍乱的理由是接触了病患的排泄物。【注:约翰?斯诺(john snow,1813-1858),英国内科医生,麻醉学与公共卫生医学的先驱。/马克斯?培顿科斐(ma pettenkofer,1818-1901),德国卫生学家,受后世尊称为「近代卫生学之父」。】 虽然医界如今依然无法证实霍乱的病原到底是何物,但治标疗法已颇为成熟。一旦病患出现严重脱水现象,只要持续补充食盐水,就可以将致死率降低至一成以下。 我凝视著海妲里那端正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脸庞,感觉自己的思考能力正在逐渐恢复。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际,海妲里问了一句,「现在身体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反问她,「你是平克顿公司的职员?」 「是的,主要负责补给管理与通讯管制。」 「没想到像你这么柔弱的淑女,竟然会出现在战场上。」 海妲里轻轻转头,望著埋没在桌上大量纸堆内,只露出了一角的打孔卡。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枚。她对我微弱的制止声毫不理踩,以她那修长的手指在那些不符规格的孔洞上轻轻抚摸。接著她又拿起另一枚,同样轻轻按抚。她微偏著头,彷佛正在凝神倾听著什么。缕缕秀发垂落在那张美丽的容颜上。她双唇轻动,有如在念著某种咒文,接著她眨了眨眼睛,说道: 「这卡片不止是内容,就连规格本身,也包含了重重符号置换与加密技术。藉由这个方式,避免破解者利用符号出现频率来辨别语种及语法规则。我胡乱测试了几种解读模式,却连一点足以成为破解关键的线索也找不到。」接著她抬头望向守在一旁的星期五问道,「你的人偶已经成功破解了这些卡片?」 「心算天才……」我不禁惊呼。 海妲里轻轻点头,将打孔卡放回桌上,转身朝正露出目瞪口呆表情的我说道: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能力。美国佛蒙特州的托尔曼?沙弗德可以靠心算在一分钟之内算出三百六十五的六次方。宾夕法尼亚州的丹尼尔?麦卡尼在十分钟内算出八十九的六次方,并在三分钟内算出四七四一六三二的立方根。贵国的杰拉?柯尔本发现第六号费马质数并非质数。此外还有乔治?贝德等等,都是相当活跃的心算家。」【注:托尔曼?沙弗德(truman henry safford,1836-1901),美国天文学家。幼年以惊人的心算能力为人所知。/丹尼尔?麦卡尼(daniel mcey,1817-1887),美国十九世纪知名的盲人心算天才。/杰拉?柯尔本(zerah ,1804-1839),十 九世纪知名的心算天才。/乔治?贝德(gee parker bidder,1806-1878),英国建筑师,小时候是知名的心算天才。】 心算天才可以在脑中轻易计算出一般人连记都记不住的复杂计算式。我一面回想,一面说道: 「德国的萨哈里亚斯?德斯是天才数学家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的计算员,他以八小时四十五分心算出两个上百位数数字的乘积。但跟这些人比起来……」 海妲里的心算速度远远凌驾于这些历代心算天才之上。我正想提出这点,海妲里却抢先打断了我的话。 「跟这些人相比,我或许较接近托马斯?弗拉。」她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于是向星期五求助,他立即动笔写下了答案。海妲里拿起那张纸,读了起来: 「托马斯?弗拉,非洲人,一七二四年以十四岁的年纪遭卖至美国为奴隶。擅长心算,曾在两分钟内算出一年共有几秒,并曾在一分钟内算出七十年又十七天十二小时共有几秒。」 海妲里低下了头,嘴角微微上扬,指著星期五说道: 「不,或许我最接近的,是你这位人偶。」 仆人、奴隶、人偶……海妲里口中所说的「接近」,指的或许并非能力,而是生平际遇。 「至少你拥有灵魂。」我说。 「灵魂?」海妲里顿了半晌才说,「你呢?你有灵魂吗?」 这问题让我有些错愕,但我还是答道: 「若世上不存在灵魂,很多现象都说不通。星期五脑中储存了上万本书的知识,但他无法加以活用。一个无法感受到『红色』的人,就算拥有再多关于『红色』的知识,还是无法明白什么是『红色』。分析机虽具备惊人的演算能力,却无法自行从中发明新事物,因为那是属于灵魂才拥有的特质。正因如此,像你们这样的心算天才显得更加重要。兼顾计算速度与灵感,一直是人类的梦想。」 海妲里轻抚著星期五的头顶,彷佛在确认电缆接口的位置。她的动作跟机械没两样,却又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妖艳。 「……你知道吗?心算天才往往不具备过正常生活的能力。他们能轻松解开数学问题,却不见得明白其中原理。他们的头脑能执行实际计算操作,却无法抽象思考。或许这证明了他们的灵魂比别人稀薄。」 「拥有一种特别突出的能力,往往会牺牲另外一种能力,这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相对关系。例如透过品种改良让马的脚变长,却发现连脸也跟著变长了。」 「如此说来,心算能力的增强与灵魂的减少,也是一种相对关系?」海妲里露出戏譃的微笑。 「不,灵魂只是个人意志的根源,并不能成为增强能力的交换条件。」 「这是你在阿富汗学到的教训吗?」 我见了海妲里如电般的锐利目光,猛然想起她在开伯尔山口对我说的那句「请小心亚当」。因高烧而变得迟钝的脑袋,此刻终于惊觉这个女人并非前来探病的朋友,而是隶属美国组织的人物。我脑中的知识与意识终于接上了线。没错,此时我终于醒悟,眼前这个女人跟我一样是肩负某种使命的特务,拥有与表面的头衔完全不同的身分。 关于她的事情,我在前往横滨的旅途中早已思考过无数次。她既然能在开伯尔山口对我说出「亚当」这个字眼,可见得她早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虽然「亚当」这字眼太过模糊,我无法断定她指的是阿辽沙,或是费多罗夫的「亚当之墓位于帕米尔高原」学说,抑或是尸者中的亚当「沙万」;但至少可以肯定,她一定掌握了某些消息。 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带心防地与她闲谈呢?理由绝非只是身心虚弱这么单纯。脑中骤然响起的警告声,让我不由得心惊胆跳。我明白自己已被她散发出的那种无生命物般的机能之美深深吸引。我试著谨慎选择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但说到一半却再也接不下去。 「灵魂……」 阿辽沙那张清瘦的面孔豁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为了潜入俄国首都进行暗杀计画,他不惜将虚拟灵素灌入自己的脑中,使自己成为不带意志的兵器。他的灵魂并非选择成为尸者,而是选择成为以暗杀俄皇为唯一目标的「模式」。 我想起那一晚,阿辽沙曾问过,「死亡是否为基于种族延续之必要而在进化过程中诞生之现象?」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将死人尸者化,等同于将死亡无效化,这是否是一种违逆进化的行为?若此论为真,为什么灵魂会做出这样的事?灵魂亦是进化过程中的产物,为什么会反而做出阻碍进化的行径?天父所制定的进化真理,为何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海妲里目不转睛地看著我,问道: 「你能感受得到灵魂?」 「当然。」我毫不思索地回答。 「但我没有办法。我甚至不知道拥有灵魂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海妲里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你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灵魂,假设这感受是正确的,但其他人的灵魂呢?你要怎么证实其他人同样拥有灵魂?」 「同样靠感受。」 「感受自己的灵魂,与感受他人的灵魂,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 我回想起了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剖开脑袋的那具新型尸者。我见了其行为举止及脑内结构,却没察觉那是一具拥有灵魂之物。从大脑的表徵,无法判断里头是否蕴含灵魂。我原本以为世界上不会有人认为自己不具备灵魂,但如今眼前这个名为海妲里的女人,却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她认为她的体内并不存在灵魂这种东西。 「假设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拥有灵魂,其他人都只是具备『声称自己拥有灵魂』机能的尸者,你要如何才能反证这个假设?」 我绞尽脑汁思索后回答: 「假如你也拥有灵魂,这样的提问便无法成立。你这问题,带有典型的唯我主义观念。任何主张唯我主义的人,都只能单独存在,因为这种人主张全世界只有自己才拥有灵魂。假若你跟我都是唯我主义者,我们两人将无法同时并存。基于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因他人的说服而承认唯我主义的真实性。」 「我刚刚已说过,我无法感受到灵魂的存在。一个不具备灵魂的人提出『只有你才拥有灵魂』的主张,这其中应该不带丝毫矛盾。」海妲里轻描淡写地提出反驳。 我听到海妲里这句话,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使不具备灵魂,也可以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如同正将这句话记录在纸上的星期五一样。只要接获命令,星期五可以毫不厌倦地将这句话写出上千万次。 「有没有灵魂,是件可以证明的事。」 我内心一片空白,嘴上却提出了反骏。海妲里没有答话,凝神倾听我的理由。 「虚拟灵素无法输入任何拥有灵魂的活人脑中。」 我故意省略了「在正常状态下」这个条件。 「你有勇气拿自己的身体测试吗?在刚刚的假设下,全世界只有你需要证实灵魂的存在。不过,这议题我们下次再谈吧。」 我还在思索她的逻辑漏洞,她已转过了身。 「在你正需要静养的时候打扰你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我们会在延辽馆待上一阵子。」冰冷的容颜上漾起了一抹美黯的微笑,「过些时候,我再来探望你。」 「格兰特先生也将来到东京?」 海妲里已握住了门把,听我这么问,转头回答: 「不久之后就会抵达。按照行程计画,他将与日本帝国皇帝陛下面谈。」 我将双手手掌交握,放在腹部上。心里虽然还有无数疑惑,但我没有问出口。反正不必急于一时,此刻 第三部 「鸡不过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谬?巴特勒〈生活与习惯〉【注:山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作家。一八七二年发表的乌托邦小说《erewhon》,对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有很大影响。】 1 连绵不绝的键盘敲打声,有如机关枪扫射般袭击鼓膜。 西海岸的阳光,洒落在以米白为底色的挑高建筑内。键盘声音带来的错觉,令阳光彷佛细雪般轻柔飘舞。这是个垂直的巨大空间,周围环绕著螺旋状的回廊。抬头仰望,分不出远近的感觉让自己彷佛成了进入螺丝钉内部的蚂蚁。回廊上坐满了尸者打字员,每一个都忙碌地敲打著摩斯通讯机。 我正将上半身探出铁栏外张望,忽见海妲里走了过来。座落在挑高空间正中央的分析机,可说是现代文明中结构最复杂的人工产物。表面呈现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缆线,甚至看不到外壳的接缝。整座分析机就像是巨大的义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锐的顶端朝著天空延伸。 外表看来不过是座大得吓人的摆饰物,里头却有如火山般流窜著无穷尽的讯息。彷佛是一颗利用蒸气及电力为能量进行思考的巨大机械头脑。 「分析机『巨人樵夫』!」【注: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国民间传说中的巨人,据说高达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头牛所生产的牛奶。】 一名年轻人大声高呼,走到我与海妲里之间,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这人叫威廉?修华德?柏洛兹【注:威廉?修华德?柏洛兹(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国发明家、企业家】。年纪才二十岁,却是这家「极数企业」的创办人。出生于罗彻斯特,从小就对计算机感兴趣,趁著西海岸因淘金热而快速发展之际掌握了新商机。一个有著典型美国人追梦个性的人物。嘈杂的打字声已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这个脸上依然带著稚气的年轻人将两手手掌围在嘴边,朝著我大喊: 「这里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国……不,全世界最大的机构。全球通讯网的长度超过七十万哩,光是海底电缆就有将近四万哩,与全世界超过两万座城市以网路连结。目前尙在加速扩张规模,即使建立了这么大的机构,设备依然严重不足。」 柏洛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点头回应。我很清楚数量的暴力有多么可怕,但实际见了这机构里数不清的尸者打字员,我还是不禁为美国人的单纯与乐天个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国的尸者产业也相当发达,但其中夹带了太多牵扯不清的纠葛与矛盾,无法以如此大规模的方式统一管理及运用。尸者在这里简直成了巨大机器里的螺丝钉,输入其脑中的程式想必也是舍弃了泛用性,而是专为从事这个工作而设计出来的版本。光看这些尸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们的系统不知为此而舍弃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著不肯服输的心情就这点提出质疑,柏洛兹听了,朝我大喊: 「没错,这些尸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损状况相当严重。但以经济效率考量,汰旧换新会比维修要省事得多。不过你别担心,尸者就算没了手指,能做的工作还是不少。」 光从他这句话,我已明白他是个属于下一个时代的人类。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们进入了位于旧金山湾内侧的山景城。从搭船离开横滨,跨越国际换日线,到抵达金门大桥,足足花费了两星期的时间。城内为格兰特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我们没等仪式结束便悄悄离开,搭渡轮横越了旧金山湾。山景城因「极数企业」而急速发展,整座城几乎已成为一个巨大的企业都市。 「你们在找人?」柏洛兹一面啜著咖啡一面问。 参观完设施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客室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但打字声依然残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种头上不停有小虫子飞翔盘绕的错觉。我不停地咳嗽,不过并非柏洛兹这句话有何惊人之处,而是这里的咖啡实在太过难喝。柏洛兹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将这种东西倒进嘴里,令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是我这里的员工吗?」 柏洛兹仰起头来,殷勤地招呼我们享用桌上那一大盘包覆著五颜六色糖浆的甜甜圈。他的视线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纳贝的脸上缓缓移动。自从他发现星期五脑中同时存在两套最新系统后,我们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星期五身上拉开。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欲罢不能地观察著星期五的一举一动。白瑞德故意轻咳一声,柏洛兹转过头来,看见了他胸口的独眼标志后说道: 「我很乐意协助你们,但我刚刚已说过,基于通讯保密义务,我不能给予你们浏览分析机内部资讯的权限,即使你们握有美国政府的命令也一样。就算只是浏览过去的通讯纪录也不行。」柏洛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以人类的能耐,根本没办法从那庞大的纪录中挑出有用的资讯。」 以美国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樵夫」来为分析机命名,确实相当贴切。这座分析机的规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预期。整座城市彷佛都只是为了分析机而存在的机械工厂。光是演算内容便庞大得令人难以想像,更何况是通讯纪录。要解读这些纪录,不晓得得耗费多少资源。 「你们把通讯纪录全保存了下来?」我问。 「是啊,所以才急著扩建设备。我打算将整座城市改造为记忆仓库。这甚至已可称之为一种新的生命体。虽然必须付出庞大的经费,但站在分析人类活动的观点,这些通讯纪录绝对有保存下来的价值。透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这里甚至还保存了其他各国分析机的纪录资料。等到未来有一天,人类能轻松分析这些宝贵资料后,人类将能明白过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经由人类口耳相传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细节,唯有分析这些资料,才能找出潜藏在细节中的本质。」 「本质?」我随口问道。 「人类的本质。」柏洛兹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接著解释道,「我们能理解的故事,其实只占大脑活动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满了敷衍、搪塞与谎言。我们只能看见眼前的讯息,却看不见背后的一切演算过程。公开了通讯纪录,就等于公开了人类思考的秘密。我相信目前人类还没准备好接收这些知识。我们还没有办法接纳那些由枯燥单调、无限庞大且不带故事性的流水资料所组合而成的现实。大脑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画图的机械,而我们只是台下的观众。我们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图画成形,却看不见画家的身影。我这么解释,希望各位能够明白。」 柏洛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长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挥挥手说道: 「我们只是想找一位长年任职于东海岸的老练打字员来问几句话。当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兹扬起嘴角,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显得有些诧异。 「就这么简单?」柏洛兹问。 「不然你认为我们还想要求什么?」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兹顿时从激昂的情绪中恢复了冷静,语气也变得低沉不少。 「如同诸位刚刚所见,我这里的打字员大部分已由尸者取代,不过诸位若只是想了解关于打字员的历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适的人选……」 柏洛兹取来一张纸,在上头迅速写了些字,从吊在墙边一排金属圆筒中拿起一个,将纸片塞进去。喷射管响起了清澈的蒸气喷发声。 沙万追踪计画。 为了追查沙万的下落,我们加入了平克顿公司。因为这个决定,我得到了向亚拉拉特调阅沙万相 关资料的权限。我向华辛汉机关上呈了一份以「将继续追查真相」为主旨的报告书。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变得相当暧昧。名义上,我接受了格兰特的怂恿而跳槽至平克顿公司,但实质上,应可视为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的临机应变。 「你想要关于沙万的资料?」 当初我们还伫留在横滨的简陋港口时,白瑞德以嘲笑的语气如此反问我。不久后,我明白了他露出这种反应的理由。因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万相关资料,光是大纲就已堆积如山。全世界关于尸者的事件层出不穷,除了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导师事件之外,可以跟沙万扯上关系的事件数也数不完,光是阅读那些资料就已超过一个人的能力范围。 在搭乘里奇蒙号前往旧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续尝试解读「维克托笔记」,并将来自平克顿公司的清报毫无遗漏地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一条条由尸者引发的事件进入星期五的脑袋里,但他却无动于衷,那涣散的双眸彷佛正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相当枯燥的工作。我彷佛只是将一串串文字塞入无限广大的虚幻空间中。星期五的表情永远带著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觉受了他的影响,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断衰减、磨损。 星期五脑中的「尸者事件资料库」一天比一天庞大。尸者驾著马车冲撞孩童队伍、尸者将主人推进暖炉里、尸者踏死了婴儿……绝大部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日常案件,只会出现在报章杂志的角落,而且马上遭世人遗忘。原因多半是维修不确实或是使用方法失当,毫无可疑之处。 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就只是一条条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并没有依重要性排出顺序。不过这很合理,因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来判断重要性的基准。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样依字母顺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规则之下,每一条事件之间当然看不出任何条理与脉络。 蔓延在尸者性爱癖好者之间的奇妙传染病。为了争夺心爱的尸者而互相砍杀的妇人。将死于情妇身边的丈夫复活后亲手杀死的妻子。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充塞著人类黑暗面的欲望。将老旧尸者当成圣人崇拜,声称获得启示因而集体自杀的宗教团体。将尸者制作成「会动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众拳打脚踢的富翁。将看上的女人全抓来制作成尸者并加以收藏的城主。将尸者当成配偶对待,却在某天遭人发现死状凄惨的人。婴儿的尸者化实验。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永远保持可爱模样而将其变成尸者的人。将尸者当成装饰品摆设在家中各处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呕。我努力压抑著呕吐感,将专为晕船者准备的脸盆放在身边,检视另一份没收自收藏家的尸者清单。 遭人装上四条手臂的尸者;宛如人头马般上下相连的两具尸者;在收藏家黑市里价值不菲的尸蜡化尸者;能够靠动作来传达启示且附带脑袋的「光荣之手」。此外,还有许多模仿伟大美术作品的尸者。〈米罗的维纳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萨之筏〉;〈搬运俄尔甫斯头颅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尔的头颅〉;堆积如山的〈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失败之作;大量以尸者为主题的虚空派静物画;蛇发女梅杜莎、人面鹫身兽哈耳庇厄及蝎狮等传说中怪物的「标本」;在两侧肩膀装上两颗头颅的人类版「地狱三头犬」。【注:「光荣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制作成尸蜡状的死者手掌。古代欧洲人将之当成护身符,在某些宗教仪式中并用来代替蜡烛。】 清单上每一条都是因活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而遭变形、撕裂、缝合、东补西凑的尸者。获得了永远的生命,却只能在永远的死亡中徘徊的尸者。 「人类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测。」 站在我身后的伯纳贝朝清单上瞥了一眼后说道。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这么激动。」伯纳贝耸了耸肩膀,指著清单说道,「我们大英帝国在全世界干下的事情可没比这些高尙多少。何况,其他国家也是半斤八两。差别只在于,发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开刀。」 伯纳贝胡乱扯了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单上一弹,接著说道: 「个人的欲望不管多丑陋,至少推测得出理由。跟国家的欲望相比之下,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我脸上流露出责备之色,他凝视著我说: 「当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军都是些以干坏事为乐的变态。他们会干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连理由都不清楚,却非得照著命令行事不可。正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烦。」 没错,我眼前这份记录了人类欲望丑恶面的尸者清单,不过是以活人为对象的延伸。相同的残酷行为,也会发生在活人对活人身上。有时是为了逼供,有时是为了杀鸡儆猴,有时是为了纡解郁闷情绪。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任何想像得出来的事,迟早都会实现。何况改造尸者并不违法,尸者这种「物质」也不具备感受痛苦的机能,因此要跨越那道伦理的防线可说轻而易举。随著制作尸者的成本降低,尸者已取代活人成为庞大产业的支柱,同时亦成为人类无穷欲望的支柱。 「话说回来,追查这些事件真的就能找出沙万吗?」 伯纳贝一面说一面转动脖子,发出霹啪声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法子。」我回答。 「但是……」伯纳贝按著脖子说,「这些只是人类的欲望,跟沙万可扯不上关系。」 伯纳贝说得没错。不管世上是否存在沙万这号人物,这份清单上的每一项都是迟早会发生之事。以数量来看,沙万引发的事件肯定只占这份清单里头的不到百分之一。 「你要这么搞,我是不反对。」 伯纳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这任务让他感到乐在其中,因此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不过就算逮住沙万,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能抹除原因,却无法抹除结果,而这些结果又会变成新的原因。更何况这整串事情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沙万,而是法兰肯斯坦。」伯纳贝顿了一下,接著说,「当然,沙万能不能算是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 「话虽这么说,但总不能这么放任下去。沙万可能正毫无顾忌地散布他那些最新的尸者技术。」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些技术。」伯纳贝笑著说。 「正因为是技术。」我回答。 没错,让尸体死而复活并非魔法,而是只要理解原理并拥有设备,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凡是人想出来的道理,必定还有其他人能想得出来。牛顿的力学原理及华莱士的进化理论虽然是伟大的贡献,但就算他们提前身亡,迟早会有其他人想出相同理论。任何人都能理解的道理,就理论上而言可以由任何一个人豁然想通。既然如此,沙万散布新技术的行为,也只不过是提早让事情发生而已。 如今这个时代,就如同是钢铁制的火车,奔驰在自己所铺设的铁轨上。自由的时代。自由经济的世纪。在制造铁轨的材料用罄之时,这辆火车将难逃彻底翻覆的命运。 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实在太过庞大,让我镇日唉声叹气。资讯之海几乎让我惨遭灭顶,我深深体会到在数量的暴力之前,沙万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船舰航行于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之上的那段期间,我制作了一张地图。我仿效当年约翰?斯诺医生制作霍乱感染地图的手法,将地图绘制在软木板上,并在每一件尸者事件的发生地点钉上图钉。接著我在上头以线条画出全球通讯网,并将看似有所关联的事件全部用线连接起来。最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凝视著眼前所形成的「模式」。接著我心念一动, 又起身以红笔画出格兰特环游世界的路线。我默默看著上头由海妲里引发的尸者暴动,以及相关衍生的种种事件。接著,我又以蓝色线条连起史培克塔引发的事件。最后,我以图钉标示出各国分析机的位置。 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面错综复杂、色彩缤纷且紧密交叠的网络。网眼大小不一,而且差距甚大。密集与稀疏之间的分界并不明显,大的集中点与小的集中点互相交错,两者呈现出类似的风貌。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我正在看著自己的大脑线路配置图。 海妲里刚好走来,站在我身旁,陪著我感慨万千地凝视著这张地图。 「巴兰。」 柏洛兹找来的妇人在听了我的问题并沉思半晌后,说出了这个名字。此时柏洛兹已离开,白瑞德则是将背部与右脚掌贴在墙上,一对眼睛不时左顾右盼。星期五依然乖乖执行记录工作,海妲里及伯纳贝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自称「拇指」的中年妇人一面阻嚼著鲜蓝色的甜甜圈,一面对我投以友善的眼神。当然,「拇指」只是她的绰号,并非她的本名。她笑著说,因为她打字的速度又快又激烈,曾有人形容她所有的手指彷佛都是拇指,才得了这样的绰号。 「从前尸者还没现在这么多……」拇指以热情的口气说道,「那时打字员主要还是以活人为主。尸者打字员的正确度当然比我们活人高得多,而且可以直接靠大脑接收通讯资料,但就是少了一股韵味。从前我们打字员光是看打字的特徵就能知道对方是谁,还常常趁监督员不注意时偷偷聊天。比起自己的家人,我们甚至对远在缆线另一头的打字员更加了解。我还记得有一次,有个远在海洋另一端的打字员好一阵子没出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生了孩子,整个通讯所的人都开心极了。大家你来我往,全是代表祝贺的简短符号及询问详情的符号呢。现在通讯网路主要传送的都是些活人看不懂的尸者程式,或是分析机之间的资料往来,因此活人打字员的需求量比以前少得多。但以传送活人对话来说,活人打字员的速度及正确性还是比尸者高。毕竟活人说出来的话,有时在送出去的时候便已经是错的了。」 基于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拥有最新技术的劳工总是能获得较高的报酬。拇指说她从小就离开了家,全靠担任打字员才能过著衣食无缺的生活。再高明的技术,总要有人做得来才能成立。但是当这些劳工建立了一套作业流程后,他们的工作却遭尸者取代。这些失去了工作的活人劳工,只好重新学习新的技术来养家活口。在经济学者的眼中,这就是技术改革的必经之路。 拇指似乎还想继续畅谈她与那些通讯网路上的朋友之间发生的趣事,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你刚刚说的巴兰,指的是『巴兰的驴子』故事里的巴兰吗?」 「是吗?」拇指反问我。 「那是旧约《圣经》里的一则故事。」 「是吗?」拇指又将问题拋了回来。 根据旧约《圣经》记载,「巴兰的驴子」是一头会说人话的驴子,曾向负责诅咒以色列人的饲主巴兰提出抗议。 「巴兰打字的方式相当特别。速度快是快,但比他更快的人很多。他最大的特色在于那股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但巴兰的节奏会让人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一般来说,要掌握别人的节奏并不困难,但巴兰的节奏却让人捉摸不透。大家都开玩笑地说,巴兰搞不好根本不是活人,但巴兰打字的方式却又跟尸者完全不同。他工作的时间非常长,而且发讯地点常换来换去。甚至有人说,世界上搞不好有很多个巴兰。不过,我相信那都是同一个人。就算是尸者,我们也能分辨出每一个的特徵。有人形容尸者是规格完全相同的齿轮,我认为那根本是屁话。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特性。」 「你曾跟这位巴兰交谈过?」 「我曾试著搭话好几次,但从来没得到回应。」 「对方没有回应?」 「是啊、是啊。」拇指亲热地频频点头,「十年前来自日本的通讯中,巴兰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人物。」 这就是我向柏洛兹要求指派一名曾任职于东海岸的打字员的原因。目前日本与北美大陆之间的通讯依然必须透过印度洋、大西洋之间的缆线,这条路径足足横跨了三分之二个地球。 「来自巴兰的讯息都送往哪里?」 「每次都不一样。」 拇指如连珠炮般说出一大串地名,我刚开始还试图将这些地名标示在脑中的地图上,但是当地名超过二十个之后,我乖乖放弃了。 「其中哪个地点的频率最高?」 拇指毫不迟疑地以充满专业自信的口吻说道: 「普罗维登斯。」 原本维持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状态的白瑞德忽然离开了墙边。就在同一瞬间,房门猛然开启,一身污泥的伯纳贝及没流一滴汗水的海妲里就站在门口。远方传来了不知为何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紧张感的警铃声。「我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白瑞德说道。 「谢谢你的协助。」我一面道谢,一面匆忙站起。 拇指面露微笑,眼神中流露著充满好奇心的光芒,回答: 「请你代我向巴兰问好,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男人。」 「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大喊。 伯纳贝不知从何处找来了绳梯,将其中一头自回廊边拋至一楼。就在我朝著伯纳贝提出质问的同时,一颗跳弹从我眼前划过。不知何时回廊两端已站满了警卫尸兵。 「不是我爱找麻烦,是麻烦爱找我。」 海妲里按著礼服的长裙襬,以俐落的动作跃过栏杆,抓住了绳梯。 「有眉目了。」 「什么?」 「这几个月的通讯纪录。搭船离开日本那段期间,我写出了一个针对尸者相关事件的通讯纪录解析程式。你制作的那张地图,也给了我不少启发。既然想追踪沙万的下落,不能只是盯著发生事件的地点,还得搞清楚通讯往来的路径才行。我不但查出数个地点在延辽馆事件发生后通讯量大增,而且还发现各国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也有显著提升,显然分析机也已察觉了不对劲。通讯量异常增加的地点,包含开罗、柏林、维也纳、莫斯科、水牛城、普罗维登斯……」 「普罗维登斯。」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海妲里点点头,以精确无比的动作朝我眨眨眼,顺著绳梯滑下一楼。 伯纳贝背起毫无反应的星期五,跟著滑了下去。 2 我们能花在替身上的时间只有半天。 平克顿公司借了我们几具体格相近的尸者,由我们替尸者化了妆,并为其穿上衣服。这已是我们能尽的最大努力。虽然这种程度的替身只能以「聊胜于无」来形容,但总之能撑得了一刻是一刻。格兰特见了我们的替身后,下了一项非常正确的判断,「我会对外宣称你们得了急病,谢绝会客。」 接下来几乎可说是与时间赛跑。我们匆忙离开山景城,回到旧金山市,搭马车赶往铁路车站。长长的火车正停靠在以钢架建造而成的月台上,不断喷著蒸气。美国蒸汽火车头的特色,就是烟囱上那块有如小丑帽的挡火板,以及车头前方那块大得吓人的排障板。不管是月台还是火车,每一样零件都硕大无比,扰乱了脑袋判断事物大小的感觉。 「我们大可以慢慢来,何必这么赶?」 伯纳贝提著所有人的行李,一派轻松地说道。 「要是沙万变换藏身地点,一切可就要从头来过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我明白过于焦急也是无济于事。通讯速度与人类的移动速度 相差太远,如果沙万要走,恐怕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就算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移动,沙万还是有充分的搬家时间。 海妲里在包厢座位坐了下来,脸上一滴汗也没流。她朝我递出手帕,说道: 「别担心,我相信沙万这两年早已察觉我的存在。世上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能操纵尸者,我想他绝对不会错过这个跟我见面的机会。如果我没出现,他搞不好还会寄邀请函来呢。通讯纪录里那些线索,多半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既然能控制尸者,一定有办法察觉那些蛛丝马迹。不止是我们对他感兴趣,他也对我感兴趣。」 海妲里过去几乎可说是以活人及尸者的血在地球上画了一圈。这道血环不止是为了替白瑞德实现杀死格兰特的心愿,更是对沙万抛出了一封挑战书。海妲里这么做,等于是以自己为诱饵,试图钓沙万上钩。既然追不上沙万,乾脆换沙万来追自己。海妲里的冰冷面容映照在车窗上,因光线的关系,给人一种宛如骸骨般的印象。 大陆横贯铁道穿梭在陡峭的内华达山脉之间。 彷佛永无止境的爬坡,逐渐麻痹了视觉,扰乱了平衡感。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大地一直是平坦的,火车却不知为何处于倾斜的状态。一成不变的景色发挥了催眠效果,让我像迷失于荒野的旅人一般,开始怀疑自己的移动只是在原地绕圈子。 美国国土大得惊人,大陆横贯铁道的历史却相当短。东部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与西部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犹他州的海角点接上线,还只是十年前的事。铁路事业在美国并不受政府控管,完全是私人企业为了获取利益而任意铺设铁轨的状态。东边的铁路公司与西边的铁路公司原本丝毫没有携手合作的意愿,据说是格兰特居中协调才促成了大陆横贯铁道的开通。 铁路改变了世界的形状,让地球更加贴近原本圆形的面貌。在大陆横贯铁道开通前,要往来于美国东部与西部之间,必须穿越位于南边的巴拿马地峡。这听起来很荒唐,却是曾经存在的事实。当时的人必须先沿著海岸线南下,搭乘火车穿越巴拿马地峡,再沿著海岸线北上。曾因淘金热而繁荣一时的旧金山湾水底下,不知沉了多少当年遭移民者置之不理的船舶。自从铁路问世后,铁路的终点站成了「文明边境」的代名词。直到如今,西部依然有著广大的未开化土地。 我原本还傻傻地认为,既然陆地相连,要铺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应该不是难事。但这样的念头,在目睹了那些单调却看不见尽头的险峻峰密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黑烟与油雾毫不留情地自窗外贯入车厢内,我们只能不断重复擦脸的动作。火车头前方装设的排障板又名「推牛板」(cowcatcher),但这玩意主要推的对象不是家牛,而是体型庞大的美洲野牛。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美国是个多么疯狂的地方。听说住在铁轨附近的人常常将牛的尸体放在铁路上,藉此向铁路公司敲诈赔偿金。美国人的狂野性格,亦不是其他国家的人可以比拟。 这些纵横于荒野之中的铁轨,当然全是出于尸者之手。大量来自中国的尸者,是支撑铁路建设的最重要劳动力。据说因为这个缘故,美国西部许多都市都存在著唐人街。当然,唐人街里住的人并不是尸者,而是那些尸者的亲友。 我以腹痛及疲倦为藉口,错开了用餐时间。当我来到餐车时,由于已超过供餐时间,只剩下咖啡跟一些简单的餐点可以选择。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在这个国家,不管任何食物都有著相同的味道。说得更明白点,这里没有一样食物看起来像食物。我这样告诉白瑞德,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都可以这么批评,就你们英国人没这资格。」 就在我拚命将砂糖倒进难喝到了极点的咖啡内时,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我问他跑去哪里鬼混了,得到的回答是「陪女士聊天」。真羡慕这家伙的精力旺盛。 「一位三十年前勉强还能称得上是少女的女士。」伯纳贝说完这句话,一面笑嘻嘻地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将手中的茶褐色纸袋放在桌上。 「我需要一些正常点的食物。」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纸袋,原来里头放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柠檬汁,以及两片夹著厚片起司、火腿及莴苣的巨大面包。伯纳贝从口袋中掏出折叠式的小刀,一边哼著歌,一边将面包切开。这家伙虽然个性粗犷,但从一些小动作却看得出来他有著良好的家世背景。 「没你的份。」伯纳贝像个孩子一样瞪了我一眼。「谁跟你要了?」我挥了挥手。 我越看越觉得,那玩意跟我所知道的「三明治」有著天壤之别。至于他为了弄来这些东西又闯下多少祸,我刻意不想。 伯纳贝忽然弹了一下手指,将又油又脏的指尖伸进胸前口袋,以塞满面包及肉块的嘴巴说道: 「在刚刚的车站,平克顿的人送来这张环球贸易发出的指令书。」 伯纳贝的粗大手指捏著一张纸片,在我面前摇晃。纸上写著,「ghost protocol(你们已不存在)」。乍看之下,对情报员告知这种消息就跟脱裤子放屁一样可笑,然而事实上,这意味著华辛汉机关就表面上已不再提供我们任何协助。我耸了耸肩膀,伯纳贝点燃火柴将纸片烧了,扔在地板上。接著他拿起我眼前的咖啡杯,以里头的含糖泥巴水将火苗浇熄。 「真受不了。」伯纳贝抱怨道。 我知道他这抱怨并非针对华辛汉机关的决定,而是针对车厢的狭窄。 「还要一百二十个小时才能抵达普罗维登斯。」 「真受不了。」伯纳贝又咕哝了一遍后问道,「我说你啊,到底跟沙万有什么深仇大恨?」 伯纳贝这问题不知道已问过几次了。我凝视著他的眼睛,说道: 「你没看见那金属球里的人脑吗?」 一颗可以收藏在金属球里,兼具人类智能及机械演算速度的大脑。这种引发尸者暴动的新科技,完全发挥了武器的功效。由于不具备人的形体,遭攻击的一方甚至很难找出这玩意到底藏在哪里。在如今这种尸者与活人已密不可分的时代,这样的武器比尸者炸弹更让人感到棘手。以沙万如今的能力,恐怕夺走人类的生产力、彻底摧毁近代文明并不是件难事。若再考量这种技术落入各国政府手中的状况,其可能造成的混乱已完全超越了我的想像极限。我对著伯纳贝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忧虑,他只是一脸狐疑地问道: 「既然如此,沙万为什么不使用?」 「他不是已经使用了吗?」 「为什么不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使用?」 「或许还在进行实验吧。这项技术的威力已在大里化学获得证实,但或许维修方面有其难处,或是还没研究出大量生产的方法。」 「听起来有点道理,可是……」伯纳贝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模样,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如果沙万的目的只是想藉由尸者暴动来毁灭世界,他为什么要做其他劳什子研究?那不是浪费时间吗?他为什么要研究将病原体或菌株制作成武器的方法?何况既然研究了,为何不公开这些技术?」 「要是他公开这些技术,那还得了?」我一边回答,一边以第二杯泥巴水进行著砂糖饱和实验。 「对我们来说不得了,对他来说却是求之不得,不是吗?要是他企图毁灭世界,他更应该要提早公开这些技术。虽然技术革新得仰赖天才脑中的灵感,但公开来让全世界一起研究,总是比他自己一个人研究要快得多。何况各国政府竞争研究成果,最后一定是大打出手,沙万只要等著看好戏就行了。换句话说,这些技术根本没有保密的必要性。」 「他或许是考量有可能会失 败,所以想将研究成果保留在手中。」 「不可能失败。大规模尸者暴动是确实做得到的技术。」伯纳贝转头望向包厢说道,「那女的不是实际表演给你看了吗?」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只是开场而已?」 如果全世界的活人与尸者发生直接冲突,后果将可以预期。活人的数量越少,尸者的数量就越多。那将是一场持续越久越没有胜算的荒唐竞赛。如果沙万想建立一个尸者的帝国,这或许是最快的方法。尸者不会主动增加同伴,但活人做得到的事,绝大部分都能写进尸者程式里,让尸者依样画葫芦。我试著想要弹手指,却失败了。 「我明白了,沙万想等研究出让尸者自行制造尸者的技术后,才公开暴动技术……」 伯纳贝叹了口气,说道: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天底下有太多乐于增加尸者数量的活人。更何况只要有心,这种研究根本不须耗费太多时间。」 我想起当初利顿在孟买城地下设施内的那番抱怨,心里对伯纳贝这说法颇不以为然,但我转念又想,让尸者互相进行维修的确是做得到的事情。那种一成不变的单纯作业,甚至比驾驭马车还简单得多。天底下没有出现由尸者单独建立的王国,只是因为还没有活人想这么搞。就算维修工作太过繁杂,尸者们得把几乎所有时间花在互相维修上,他们当然也不会说出半句怨言。 「如果沙万的目的是毁灭人类,他早就已经可以做得到了。」 伯纳贝不断重复这个想法,语气彷佛像在指导一个天资笨拙的学生。 「或许他想亲自率领军队,以堂堂正正的手法打败人类。」我不愿服输,继续强词夺理。 「不可能。」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不屑。 「不然你倒是说说看,原因是什么?」我说。 「我猜沙万只是在寻找某样东西,他对探寻过程所衍生出的技术及影响根本不感兴趣。这是一场『赌注』,沙万不断地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样东西。」 赌注……当初在大里化学里,那个疑似为沙万的人物确实使用了这个字眼。华辛汉机关与沙万之间的一场赌注。我原本以为那意味著沙万想要将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而华辛汉机关竭尽所能地阻止…… 伯纳贝看见我陷入沉思,又说道: 「当时他说他已经赢了,而不知该不该说是侥幸,我们的世界竟然还没有毁灭。如果他所说的『赢』,指的是研发出那颗包在金属球里的人脑,那句胜利宣言未免说得太迟了些。这么看来,沙万的真正目的并非毁灭世界。他甚至有可能……」伯纳贝难得露出了一脸正经的表情,「……正在保护著这个世界。」 「若他正在保护世界,那企图毁灭世界的又是谁?」 「不知道,思考这种问题是你的工作。」伯纳贝笑嘻嘻地说道。 我略一思索,说道,「海妲里曾说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有增大的趋势,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 「建构出全球通讯网的不是沙万,是大英帝国。制造出分析机的也不是沙万,是大英帝国。」伯纳贝冷冷说道。 所谓的基础资讯交换,简单来说,就像是分析机之间的对话。为了因应来自人类各种形式的命令,分析机必须保有其他分析机的基础资讯,并将之转译为可理解的规格。分析机与分析机之间会维持持续索取及接收资讯的机械化反应动作,就像是互相伸出手与对方交握。因为有这个机制,人类才能自由地撰写程式或执行计算,而不用在意各分析机之间的规格差异。基础资讯交换属于分析机的自我运作系统之一,因此基础资讯的交换量增大,意味著分析机正在为未来将执行的某件工作进行准备……我想到这里,脑中忽然浮现海妲里当初在日本时所说的那句话,「『拿破仑大帝』正持续不断地创造出梦境。」 「背后或许是沙万在搞鬼。」我说。 伯纳贝以插在刀上的面包指著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沙万企图透过通讯网入侵分析机,故意引起演算错误或是植入毁灭程式?」 他嗤嗤一笑,接著说道,「就算沙万是天才,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何况若是要动分析机的歪脑筋,天底下还有许多比沙万更适合的组织。」 「例如大英帝国……」我转头望向包厢,「或是亚拉拉特?」 「你得好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伯纳贝说。 我骤然想起,利顿亦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呢?你的敌人又是谁?」我问。 「我只是个打手,跟在你身边是为了找乐子。」 伯纳贝摇晃嘴边的莴苣,摆出戏谑的笑容。 「我想听听打手的建议。」 「好,第一,麻烦事要尽早摆平,免得夜长梦多。」 伯纳贝朝海妲里等人所待车厢的相反方向望去,站了起来。我点了点头。 他迈步往前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问道: 「你认为生命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问题只会招来伯纳贝的取笑,但他转过头来,发了一会儿愣,淡淡说道: 「一种感染之后必死无疑的性病。」 伯纳贝在隔出了一间间包厢的车厢内不断往前走,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我跟他各自站在门的两侧,将背贴在墙上。伯纳贝伸出拇指,以眼神示意我先上。我同样举起手枪,示意他先上。但我运气较差,因为这门板的承轴在伯纳贝那一边。 伯纳贝伸出手指,以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两下。我整个人贴著墙壁,将手枪举至胸口。我本来以为里头会传出枪声,但等了片刻,房门并没有遭子弹贯穿,里头一片安静。我还在调匀呼吸,伯纳贝已伸出手臂水平一挥,撞断了门锁。我迅速翻身,踏进了包厢内,以双手举起手枪。没想到我眼前所看到的,却是一扇开启的窗户,以及朝著车外飞舞飘扬的窗帘。我急忙奔向窗边,但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有一道影子落在我的身后。我压抑住想要转头看个清楚的冲动,双手按住窗框,直接以全身体重朝身后踢出一脚。我的鞋尖遭敌人以刀子切断,接著我感觉到了伯纳贝挥出的沉重拳风。 「跟踪辛苦了。」 伯纳贝一边说一边挥出硕大的拳头。手持小刀的矮小男人不断左右闪躲。狭窄的空间大幅削弱了伯纳贝的战斗能力。伯纳贝的四肢太长,就跟在屋里挥舞长矛一样显得绑手绑脚。猛然间,男人遭伯纳贝一脚踢中胸口,整个人朝我飞来。就在我撞上窗框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死于阿富汗的前任情报员。我跟他素未谋面,却有著类似的境遇。 我举起手枪对准男人的太阳穴。就在这一刻,我同时听见了两把手枪扳下击锤的声响。 其中一把手枪握在我的手里,另一把手枪则自窗外伸来,指著我的脑袋。一个躲在车厢外壁上的男人,此时将上半身探进了窗内。 「我忘了说,对方有两个人。」伯纳贝说道。 我恶狠狠地瞪了伯纳贝一眼。当初是他发现有人自旧金山便一直跟踪著我们,却一直没提及细节。伯纳贝这个人做事完全依靠本能,毫无战术可言。 「是m派你们来的吗?」伯纳贝喝问。 两个男人皆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的话,真应该好好问个清楚。」 我还未想清楚伯纳贝这句话的意思,他忽然弯下腰,朝我脚边冲了过来。两个男人一愣,伯纳贝已将我连同我怀里的男人一起抬了起来。窗外的男人将枪口对准伯纳贝,伯纳贝轻轻将头一偏,避开了这一枪。子弹贯入地板的同时,我已将手中的枪柄打在窗外男人的脸颊上。同一瞬间,我怀里的 男人猛力挣扎,朝伯纳贝的肩膀踢了一脚。 伯纳贝没有闪避,笑嘻嘻地承受了这一脚,甚至还往前奋力踏出一步。男人这一脚的力道加上伯纳贝往前冲的力道,让男人弹出窗外,脑袋撞上了攀在窗外的男人。窗外的男人一时失去平衡,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我的衣领,我也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我心想,这两个男人一定没有意料到伯纳贝竟会狠下杀手而不打算留活口。 「快放开!你想跟他们一起死吗?」 伯纳贝挥出一拳,我只知道血花溅上了我的脸,却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男人挂了彩。两个男人的四条手臂同时在我身上扭动。 伯纳贝接下来的行动,再次超出了两个男人的预期。他以双手抓住我的脚,将我往上捧起。我听见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上半身已露出了窗外。五条手臂同时攀住了窗框,伯纳贝抬起大脚,将窗框踢得粉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跟著木材碎片一起浮上了半空中,沿著车厢外壁向后滑动。接著我不知撞上了什么,身体向外一弹,我挥动双手乱抓,刚好抓住了两座车厢之间的连结杆。自不断向后翻舞的双腿之间,我看见那两个男人都攀住了车厢外壁。 伯纳贝两手各抓著一个花瓶,将上半身探出窗外。他转了转脖子,确认了风向后,放开了手中的两个花瓶。我赶紧将头往后仰,才没遭花瓶击中。就在我死命抓著连结杆的时候,我听见后头传来两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拖长了尾音的惨叫声。 我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车厢的走廊上。伯纳贝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叫了我一声。我忙著喘气,没办法破口大骂,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别臭著一张脸。」伯纳贝提出了一个我做不到的要求。他对著气喘如牛的我说道,「对方可是行家,下手若不狠点,没办法摆平。不过你放心,以他们的能耐多半死不了。我们也争取到了时间,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我很想顶一句「全天下被丢出车窗外还能没事的人只有你而已。」但我没有说出口。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深刻体会到伯纳贝这个人从不把危险当一回事。 「放心,没有骨折。」他以鞋尖在我身上各处随意踢了几脚后说道,「我将他们丢出去之前,早已算好了火车会因转弯而减速。」 「少胡扯了。」 「若我算得没错,他们会落在河里,不至于伤得太严重。」 「这附近根本没有河。」我挣扎著爬了起来。那两个跟踪者的最大失策,就是将我及伯纳贝认定为同伴。没错,我跟伯纳贝确实称得上是同伴,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恐怕比活人跟尸者的距离还遥远。 「包厢里找不到足以辨别身分的东西。」伯纳贝以充满遗憾的口气说道。 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亲手将最重要证据拋出窗外的人,为何能厚著脸皮说出这句话? 「好了,」伯纳贝俯视著我,「让我们看看你右手握著的那玩意是什么吧。」 我听到这句话,才察觉自己的右手一直紧握著拳头。我以左手将右手手指一根根扳开。出现在掌心的,是一枚体积不大且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的金色薄片。形状是弯月形,散发著金属光泽,表面没有任何花纹。 「唔……」伯纳贝沉吟半晌,皱起眉头说道,「看来那两个家伙并不是亚拉拉特或沙万派来的。原来他们不是行家,这可有点对不起他们。」 我站了起来,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们是月光社的人,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月光社?」我问。 「唔……」伯纳贝凝视著我,呑呑吐吐了一会儿,说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 伯纳贝讪讪地转头面对车尾的方向,闭上双眼默祷了片刻。 3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名义上我此刻身在何处,恐怕已乱得一蹋糊涂。 若以我们安排下的替身为准,此刻我们还在旧金山随著格兰特游山玩水。至于华辛汉机关那边的纪录,此刻我们或许还是以利顿考察团的身分滞留于日本,也或许被改成回到了阿富汗。 「甚至不存在于华辛汉机关纪录之中的我」,此刻正在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联邦丘附近的森林里。开发热潮已让纽约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我却没有精神瞻仰其威容,一跳上马车便累得沉沉入睡。【注:联邦丘(federal hill)为普罗维登斯市内地名。】 白瑞德在深夜天快亮前将我摇醒。我放眼望去,察觉周围停了数辆马车。一群白瑞德招来的平克顿人员正默默将一箱箱装备搬下马车,每个人皆以黑色覆面帽盖住了整张脸。这种帽子发源于克里米亚,原本的用途是帮助英军抵御寒风,但如今早已成为执行机密任务的便利道具。 联邦丘的地势为圆锥状,丘顶似乎有一栋建筑物。奇妙扭曲的哥德复兴式尖塔自树梢顶端露出了形影。 跟周围这些黑衣人相比,我们显得相当突兀。身穿三件式西装的白瑞德、身穿晚礼服的海妲里、我、星期五、伯纳贝。 那二十个左右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排成一列,在白瑞德的命令下迅速退入森林之中。白瑞德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嘴里哼唱著「过世爷爷的时钟不再走动。」脚下踏断一根根树枝,发出不少噪音。我心想,搞不好让他走在大路上,发出的声音还小一点。 森林里并无人看守。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里只是位于都市里的小山坡。坡上偶而可见稀稀落落的人家,但跟夜色比起来,这些屋舍更加黑暗得多。或许是太过疲劳的关系,那些屋舍的门窗在我眼中竟成了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我们走没多久,便抵达了围绕丘顶教堂的森林边缘。这栋位于山丘顶点的教堂盖在一片高台上,周围还设置了铁制栅栏。不但占地宽广,而且栅栏内外高度足足差了六呎。我抬头仰望,月色正好照亮了黑色巨大教堂上的圆形镶嵌花窗。晦暗的窗前有座雕像,那造型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将一具具尸体踩在脚底下。白瑞德告诉我,这栋教堂自古便是异端组织「星辰智慧派」的大本营。基督教新教认为世人可以直接与神交流,这样的伦理与精神在美国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信仰派系。 「尽末了所毁灭的仇敌,就是死。」 白瑞德呢喃念出了《圣经》〈歌林多前书〉中的一节。 「这工作做久了,不知不觉记了一肚子《圣经》词句。」 没有人向白瑞德搭话,他却自顾自地聊了起来。接著他又侃侃念道: 「圣经上也是这样记著说:首先的人亚当成了有灵的活人;末后的亚当成了叫人活的灵。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 白瑞德接著解释,星辰智慧派特别钟爱《圣经》里的这几段句子。我听到「末后的亚当」这个字眼,不由得皱起眉头,再次望向那座雕像。「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按照一般解释,「末后的亚当」指的当然是耶稣基督的再临。但是对星辰智慧派而言,「末后的亚当」似乎是这雕像上的人物,一个践踏死者肉体的壮硕男人。与其说他是救世主,其实更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士兵。伯纳贝握著铁栅栏用力拉扯,一旁的平克顿人员则各自取出裹在布里的钩绳,以俐落的动作掷出铁钩。 「异端教派为何能明目张胆地在这里盖教堂?」我低声问道。 白瑞德扬起嘴角,笑著说道: 「在这个国家,不管信什么宗教都是个人自由。就算是异端宗教,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购买蒸汽机械,或是设立科学研究机构。当然,私底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白瑞德 顿了一下,接著说道,「亚拉拉特下令不准骚扰的地方不少,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我眨了眨眼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秘密组织有所挂勾?」 「这个嘛……我不清楚亚拉拉特委员会跟星辰智慧派之间有何交流,但我想这只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现象。亚拉拉特认为生命诞生的奥秘就藏在『卡巴拉』秘法之中,但心灵主义者多半主张创造生命的手法并非只有一种。既然信仰不同,关于生命诞生及终结的思想也会大相径庭。总不能因为这样,大家就各自派出拥有秘法力量的战士,打个你死我活吧?」白瑞德忽然笑了出来,接著说道,「何况他们的秘法是否真能发挥效果,还是个大问题。」 「就像是天主教的驱魔师跟犹太拉比不会各自念咒文攻击对方?」 「差不多吧。」白瑞德皱眉说道,「不管是科学也好,宗教也罢,都只是理解世界的手段。抱持不同信仰的人就算吵上三天三夜,也只是鸡同鸭讲。这或许可说是人类从十字军东征及圣战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吧。外界一般认为星辰智慧派拥有相当危险的知识,其思想源流可追溯至埃及的古代秘术。以派系而言,算是中东魔法组织与光明会的混合体。」 「光明会?你指的是巴伐利亚的……」我愕然问道。 「天底下自称光明会分支的组织多得数不完。就连近来以神智学闯出名号的布拉瓦奇夫人,也声称她的思想乃是源自于光明会。是真是假姑且不谈,总之这类组织机构到处都是,甚至比发生尸者暴动事件的地点还多。一个神秘的组织在历经人类长达一百年的加油添醋,当然更加神秘了。」 「你等等要做的事,不是违反了亚拉拉特的规定吗?」 「说不上是违反规定。」白瑞德指著教堂说道,「里头的人没有逃走,可见得他们也早已准备好要跟我们大干一场。像这样的交战,亚拉拉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我猜他们多半已不打算继续在全球通讯网路上隐藏行迹。海妲里能查到的线索,亚拉拉特一定也查得到。我不清楚亚拉拉特隐瞒了我们什么,但总之已是纸包不住火。我们在全世界闹出这么多骚动,他们一定想趁早与我们做个了结。至于了结方式是动嘴还是动拳头,可就不得而知了。」 白瑞德看著平克顿人员一个个翻越栅栏,转头凝视教堂正面并排的三扇大门,点燃一根雪茄。 「人类是一种渴望看到故事结局的生物。」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球状物,将雪茄凑了过去。导火线一点燃,登时冒出火花,沿著球体方向缓缓燃烧。包围教会的幢幢人影在火光中摇曳。栅栏内侧也随著冒出了点点星火。白瑞德将球高高举起,接著手臂笔直下挥,将球掷向教堂墙壁。一颗颗相同的球拖曳著光亮红线,同样朝教堂飞去。这些球燃烧著藏于内部的松脂,趋走了周围的黑暗。白瑞德将手中的雪茄举到空中一挥,所有男人迅速压低了身子在草丛中向著教堂直奔。同一瞬间,教堂墙壁上发出了无数枪响。 黑暗中闪烁著无数白点。有的是天上的星辰,有的是枪口的火光。平克顿的黑衣人一个个中弹倒地,一道纤细的白色影子却踏著有如梦游般的步伐,自痛苦挣扎的一群男人之间飘过。那影子的步伐轻快得彷佛毫不在乎前方的无数枪口,两条手臂宛如线控人偶般舞动著。枪林弹雨彷佛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偏了轨道,竟没有一颗子弹打在她身上。 根据尼德里陆军医校的研究,活人在战场上的开枪机率并不高。就算开了枪,多半也只是将枪口瞄向没有人的地方,装出「正在战斗」的样子。绝大部分的战果,其实来自于极少部分对同类相残毫无抵抗感的特异分子。这份研究报告一出,登时震撼了整个军队高层。活人只有在面对尸兵时,才能维持将近百分之百的开枪机率,而且确实瞄准要害。就这点而言,尸兵同样占了优势。尸兵杀人不会顾虑对方是活人还是尸兵,而且不会有半点犹豫。相较之下,能对女人、小孩开枪的活人士兵可说是少之又少,这可说是活人的先天障碍。 不过海妲里能平安无事地走在弹雨之中,并非因为敌人内心有著这一类心理障碍。开枪者皆精确地将枪口瞄准了海妲里,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毫发无伤。在开枪的同时,子弹的轨道便已遭到扭曲。 平克顿人员掷出的松脂球所冒出的火光,照亮了海妲里的雪白侧脸。她踏著梦游般的脚步,双眸半开半阖,彷佛正在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自嘴角到脸颊的肌肉,却像是拥有独自生命般不断蠕动。她哼著轻快的歌,转动著脖子,摆动著双手,震动著声带。 隆隆枪声中,没有夹带半点海妲里的歌声。并非歌声遭到掩盖,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是一种人类的耳朵听不见的旋律。 (难道我是拿著狗笛边走边吹吗?) 延辽馆事件发生后,海妲里曾对我这么说过。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相。她根本不需要狗笛,因为她本身便具备与尸者沟通的能力。她能够不靠任何工具,引发并操弄尸者的暴动行为。我能明白她这能力的原理,却还是震慑于其力量之可怕。就跟沙万一样,海妲里也是一具足以毁灭世界的兵器。 海妲里无视周遭倒地呻吟的平克顿人员,缓缓走到教堂正面大门前,一面唱歌一面转身朝我们招手。白瑞德扔掉嘴边的雪茄,悠悠哉哉地走上前去。我小跑步跟上,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跟在后头,星期五亦迈开跟平常毫无两样的步伐。一颗颗子弹全避开了我们的身体。 「既然她有这本事,打从一开始就派她上场不就得了?」我环顾周围大声说道。 白瑞德无奈地摇头说道,「海妲里无法操纵躲藏在黑暗中的尸者,至少得先知道尸者的位置才行。何况我们事前无法肯定这里的守卫是否全是尸者。海妲里的能力对活人发挥不了效果。」 白瑞德一面说,一面高举手枪,扣下扳机。一名男人自汇雨沟上滚了下来。海妲里朝著登上石阶的白瑞德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 「大致上都已压制。」 白瑞德点点头,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教堂内的尽头处隐约浮现一盏灯火,照亮了讲坛周围,一道人影在火光之后缓缓移动。 那影子身形一晃,整个屋内的煤气灯同时亮起,在地面上映照出投射向四面八方的朦胧影子。教堂内左右两边各有一排信徒用的长椅,深处的讲坛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的脸颊蓄满了白胡子,光秃的额头上有著一条条象徵著深思熟虑的明显皱纹。 其相貌跟玛莉?雪莱著作中所描述的怪物完全不同。简直像位德高望重的耆老,流露出一股慑人的威仪。其动作自然而流畅,显然是个习惯在广大听众面前演讲的人物。表情冷峻却又带著一抹慈祥,无尽的精力彷佛正从一道道皱纹缝隙间喷发而出,锐利的眼神却带著足以刺穿一切的残酷。 「欢迎诸位的到来。」 我们沉默不语,各自左右张望,观察著这个由摇曳的火焰与黑暗组成的奇妙空间。男人以闲谈般的口吻说,「诸位来得真晚,我可不知已等了多少时候。我原本安排下种种欢迎诸位的仪式,但如今时间不多了,无法再让我享受一次遭到追赶的乐趣。」男人一脸遗憾地摇摇头。 「就像你当年遭维克托追赶一样?」我问。 男人挥了挥手说,「人类真是愚蠢的生物,诸位可知我从以前到现在刻意留下了多少线索?耗费我最多时间学习的,不是对人类的理解,而是如何才能应对得恰到好处。没想到我费尽苦心的经营,却只引来四个看起来勉强可用的人。」 「五个。」我说。 男人凝视著我,说道: 「唔,看来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 男人转动脖子, 以彷佛观察标本的眼神朝我们上下打量。在与海妲里四目相交的瞬间,他呢喃说道,「平克顿竟然玩起皮格马利翁的游戏,看来那些人什么也顾不得了。」【注: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名国王,他将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形象雕成了一座雕像,并爱上了这座雕像。女神爱芙罗黛蒂为其痴情感动,于是赋予雕像生命,让皮格马利翁与雕像结为连理。】 男人接著翻开讲坛上一本硕大无比的书籍,手指迅速比画。我们见了他的动作,皆做好了应战的准备。男人瞪著白瑞德说,「看来门洛帕克的魔术师【注:指汤玛斯?爱迪生。门洛帕克(menlopark)是其工作室所在的地名】已下定了决心?」 白瑞德无视对方的问题,气定神闲地说道: 「老先生,这里已在海妲里的掌控之中,不用再抵抗了。」 男人一面翻著书籍,一面说道: 「如果我也是尸者,或许你说得没错……」 男人以流畅的动作举起了左手。那种宛如机械般的动作与海妲里有三分相似,却又有著根本上的差异。身体的每个部位达成完美的协调,有如一举一动皆足以引人侧目的优秀演员。他以左手画了个圈,教堂周围的回廊上骤然出现一具具尸者。当初在大里化学的战斗猛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伯纳贝踏出一步,海妲里却伸手挡在他的胸前,说道: 「不要动。」 伯纳贝低头望向海妲里的嘴角,耸了耸肩。尸者自三方向不断聚拢,但每具尸者的动作都好似抽筋一般。似乎是因为身体每个部位接收到的命令各自不同,使得尸者皆以诡异的方式扭动、抽搐。男人再度呢喃说道: 「原来如此,不愧是有能力在世界各地引发尸者暴动的人物。」他以赞赏的口气说道,「不过,你不认为这没有意义吗?」 「在世界各地引发尸者暴动,不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我说道。 男人以安抚的口吻对我说,「我是为了自卫与筹措生活资金,不像这位女士,将这当成了排遣无聊、打发时间的工作。我这么一个孱弱老人,为了保护自己及赚取研究资金,可没有其他选择。当然,若单以保护自己而言,倒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男人眼前的一具尸者忽然发出了钝重的吱嘎声。互相违背的命令已破坏了其肉体,使其瘫倒在地上。男人微微眯起双眼,说道: 「女士,我已大致了解你的能力。再这么比下去,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 「或许吧。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海妲里开口说话的期间,控制尸者的力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或许是因为同时发出听得见的声音与听不见的声音之故,她说出来的话与嘴唇形状颇不相同。 「你应该已经明白,这只是道数学计算问题。若你想扭转颓势,只能设法加入不确定要素。」男人拿起讲坛上的书籍,以教师对学生的口吻说道。 「似乎是如此。」 海妲里的回答非常简短。她的白皙脸颊并未有半分扭曲。我往四下张望,想找出对方将操纵尸者的人脑藏在哪里。但在这教堂内,能够藏得下一颗人脑的地方实在太多。更何况,对方搞不好拥有与海妲里相同的能力。 海妲里与男人互相凝视,各自点了点头。原本绑住尸者的两道无形伽锁忽然消失,各尸者皆摇摇晃晃地踏出了一步。显然两人为了打破僵局,已放弃同时操控所有尸者,改为专注于操控自己选定的尸者。众尸者群抬起了头,发出无声的咆啸,各自屈膝跳起,在长椅之间来去弹跳。 面对这些尸者异常敏捷的动作,我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动。自长椅上跳起的尸者在空中迅速交错。伯纳贝及白瑞德皆躲在长椅之间,举起了手中的枪。但他们脸上带著迷惘,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将枪口指向哪个尸者。海妲里及男人不断变更操控对象,令尸者群来回翻舞,场面变得极为混乱。两人就好比是对著一盘不断旋转的棋盘下棋,各自对不同颜色的棋子发出指令。 男人捧著翻开的书本走向讲坛角落,气定神闲地观察著战局变化。那本又厚又大的书上绑著锁炼,还有著钉上了铆钉的补强金属板。就在男人迅速翻阅的瞬间,我看见了书的内容。页面上全是孔洞。 尸者群依循著我无法理解的秩序持续舞动身体,接著蓦然停下动作,全都蹲了下来。下一瞬间,每一具尸者都举起了手中的枪,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他们的枪口时而指向讲坛上的男人,时而指向海妲里,时而指向白瑞德、我及伯纳贝。整个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静之中。我们惊愕得不知该如何应对,男人却显得相当悠哉,缓步走下了讲坛。数具尸者的枪口随著男人的移动而调整了角度。 「『维克托笔记』的原始版本!」我喊道。 男人微微扬起眉毛。 「……确实曾有人这么称呼它。」男人抬头仰望呈现拱形的教堂屋顶。那上头画著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象徵意义。「在这教堂里,它被称为《德基安之书》,有时亦被称为《维契格斯咒法典》。这是一本非常、非常古老的书籍。」 男人的手指迅速翻动页面,尸者的枪口全改变了方向。 男人以关怀的口吻对海妲里说道,「你要保护的对象太多,这对你相当不利。」 海妲里没有回话,只是优雅地行了一礼。男人显得有些无奈。 「既然如此……那好吧。」 男人的手指在页面上用力一按,剎那之间,尸者们的枪口全喷出了火光。白瑞德在长椅上奋力狂奔,伯纳贝则是抬起长椅砸向前方。弹道在空间中纵横交错,我感觉到子弹划过了我的鼻尖前方。男人往旁边踏出一步,子弹擦过书皮,冒出了火花。 「不要动!」海妲里大喊。 男人若无其事地在弹雨中缓步行走。瞄准我们的子弹虽因海妲里的干扰而射偏,但一发比一发更靠近我们的身体。白瑞德不再奔跑,伯纳贝则是将长椅举至胸前。子弹擦过了伯纳贝的肩膀。我一直站立不动,原本应该是最容易中弹的枪靶子,但这样的做法反而最不会造成海妲里的负担。我置身在有如幻境一般的枪林弹雨之中,高声询问: 「所谓的赌注……到底是指什么?」 男人原本要踏下阶梯,听了这句话后愣了一下,转头朝我望来。一颗子弹在男人脚下弹跳,贯进了墙壁内。 「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就一头栽了进来?我只能说,你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华辛汉还在玩著对抗真理的游戏吗?」 子弹的轨道离我们越来越近,形成了包围身体的栅栏,令我们无法移动半分。 「凭你的力量,早已可毁灭世界,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 「我对毁灭世界没有兴趣。我只是一介学者,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那种麻烦事上。」 「你企图研发生化兵器,在全世界散布你的疯狂研究成果,还有脸说这种话?」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将脑袋斜向一边。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脸颊。 「你指的是日本的b23吗?那只是研究的副产物而已。虽然造出了麻烦的衍生物,但基于研究所需,我也是迫于无奈。你们在日本为我处理掉那些麻烦,虽然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我还是很感谢你们。」 「你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逮住你?」 男人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正是那个想逮住我的人,却反而问我这个问题?」他露出怜悯的眼神,「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思考模式,更无法理解你们的感受与看法。为什么亚拉拉特及华辛汉要缠著我不放?为什么不肯放我自由行动?也罢,总之赌注已经结 束……现在只剩下收拾残局而已。」 「快说出真相!」 「对谁说?」 男人挥动手指,尸者顿时不再开枪,恢复成了原本互相对峙的状态。我感觉枪声似乎还在脑袋里回荡。海妲里微微松了口气,拨起紊乱的发丝。 男人接著说道,「对你说出真相,你能够理解吗?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向我发问。我的研究目前还未进入最后阶段。是谁在向我提出问题?」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蓦然间,我的脑海浮现了「维克托笔记」这个字眼。我曾经想像过,这是一本拥有自我意志且能够操控人类思绪的书籍。于是我大喊: 「笔记!是笔记在向你提出问题!」 剎那之间,男人的双眸绽放出神采。海妲里的双臂不住颤抖,彷佛正捧著看不见的重物。 「好吧……」 男人点了点头,瞥向星期五。海妲里弯下腰,显得有些紧张。尸者全都开始摇晃,彷佛失去了原本支撑著身体的力量。星期五以极为缓慢的动作捡起了地板上的手枪。试图反抗命令的肌肉让星期五的身体不住抽搐,但星期五还是举起了枪,将枪口对准了我。男人额头上的皱纹彷佛变得更深了,他开口说道: 「一具输入了语言系统的实验用尸者……对这位女士而言,要操控如此独特的尸者或许有些困难吧。」 星期五的手指逐渐弯曲。我急忙往后退,但星期五一面摇摆,一面将枪口重新瞄准了我。此时海妲里忽然奋力一跳,将手臂伸到我的面前。子弹撞在海妲里的手臂上,发出了尖锐的金属声响。跳弹朝我的脚飞来,海妲里迅速将我推倒,抱著我蜷起身体。星期五忽然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跪倒在地上,放开了手中的手枪。那把手枪朝我的方向滑来,我赶紧伸手捡起。 尸者再次互相朝著对方开枪。子弹的轨道几乎布满了整个空间。我抱著头躺在地上,看著男人的脚通过我的视线前方。我一面大喊,一面朝著男人的背影扣下了扳机。 「沙万!」 这带有恫吓意味的子弹,完全偏离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完全无视于我的吶喊及开枪,朝著教堂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跨出大门时,一道强烈的白光映入了我的视网膜。我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枪声也在同一时间顿时止歇。我缓缓睁开残影尙未消褪的双眸,看见的是一具伸出手臂的男人背影,沐浴在三道强大的光柱之中。 光芒隔著圆形花窗透了进来。窗上那些由几何形状拼凑而成的图像,顿时变得无比清晰。各种颜色的玻璃,编织出了一只只可怕的怪物。这些怪物的光影投射在地板上,彼此纠缠在一起,持续著永无止境的争斗。 「所有人都不准动!」 森林里传出了扩音器的声音,以及数道枪响。一个男人以颠簸虚浮的步伐走了过来。他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手上没有武器。他的另一只手吊在白色三角巾里,整颗脑袋及半张脸也包在绷带之中。 「乖乖投降吧!」男人大喊,「查尔斯?达尔文!不,noble_savage_001!」 4 「看吧,我早说过他死不了。」伯纳贝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瞪了他一眼,挣扎著爬了起来。此时我的眼角余光望见了倒在地上的星期五。他的手指正不断在地板上比划著相同的一连串动作,简直有如脱离了肉体而独立自主的另一种生物。我一面拍去身上的灰尘,一面观察那手指的动作。 「do not move.」(别抵抗。) 那手指重复写著这一句话。海妲里似乎也察觉了星期五的手指动作,举起了双手。白瑞德跟著拋下了手枪。我略一迟疑,也举起了双手。既然不是海妲里在操控著星期五,现场能使星期五的手指做出动作的,除了星期五自己之外,只有沙万。伯纳贝朝我们轮流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双手举在胸前。 尸者群在教堂内轻轻摇摆身体,等待著下一道指令。凭海妲里及沙万的能耐,转眼便可以打倒包围教堂的月光社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抵抗。或许这是因为一来敌人躲在树林里,无法判断人数多寡,二来敌人既然使用了电力照明灯,恐怕还有其他先进兵器。但敌人实力再强,以刚刚海妲里及沙万的交战状况来看,应该还是有十足的获胜把握才对。 照射在沙万身上的光芒太强,使得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查尔斯?达尔文……达尔文家族……」 我低声呢喃,月光社的男人似乎没有听见。沙万举起双手的背影丝毫没有动静,彷佛光芒已束缚了他的肉体。月光社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他虽试图保持威严,但跟气宇轩昂的沙万相较之下,却只像是个谒见皇帝的臣子。我正注视著眼前的景象,背后却传来伯纳贝的说话声: 「查尔斯?达尔文,出生于一八〇九年,曾参与英国船舰小猎犬号的第二次出航,环游世界一周。身为业余博物学家,未发表任何成果。柏堤龙档案从缺。自小猎犬号返航后便下落不明。」 伯纳贝的语气非常平板,显然只是照著星期五的手指动作念出内容而已。星期五会写出这样的内容恐怕并非受到沙万控制,而是把我刚刚的呢喃自语当成了搜寻资料库的指令。 关于达尔文家族,我亦略知一二。这个家族虽然不具爵位,却称得上是名门世家,代代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闯出名声,对英国科学思想界尤其具有影响力。上上代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是首次将进化一词带进生物学界的人物,其所提倡的理论可说是华莱士进化论的前身。不过跟主 张随机突变的华莱士相比,伊拉斯谟斯提倡的是依循先成论原则的进化过程,可说是无法突破时代窠臼的学者之一。上代的罗伯特?达尔文是一名医师,且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成员。不过罗伯特有个叫查尔斯的儿子,这我倒是初次耳闻。当然,我向来对他人的家系并不特别感兴趣,就算不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注:先成论(preformation theory)是古代学者对生物发育过程的解释之一。根据该理论,生物所应形成的形态构造于诞生之始就预先存在,待发育时才逐渐变得明显。例如人类早在精子或卵子中时,便已具有头、脸及四肢。此理论在十八世纪后期已遭到推翻。】 「达尔文……」我反覆念著这个名字。 「上上代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正是在英国伯明翰创设了月光社的人物。」伯纳贝在我身后以闲聊般的语气说,「月光社表面上原本是个由科学家组成的社交团体。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及博尔顿、发明煤气灯的马德克、印刷业者巴斯克维尔及陶瓷大王威治伍德都是成员。威治伍德的陶瓷业能发展至世界级规模,有一大部分得归功于月光社在背后推动的标准化与量产化。」 月光社的男人走到「达尔文」身旁,不知说了句什么话,从口袋中掏出手铐。沙万慢慢放下了双手。如果他要抵抗,此刻正是最佳时机,但从他那壮硕的身体丝毫看不出抵抗的意图。 「何时创设的?」我问。 伯纳贝顿了一下说道,「一七六五年。」 沙万乖乖戴上了手铐。月光社的男人显然松了口气,朝著树林里大喊,「马车!」 我早已感到双手酸麻,试著慢慢将手放下,月光社的男人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你刚刚说月光社原本是由科学家组成的社交团体,『原本』是什么意思?」我一边揉著肩膀一边问道。 「月光社早已停止活动了。」伯纳贝说道。我听见背后传来沙沙声响,似乎是伯纳贝扶起了星期五。「根据星期五给的资料,月光社早在一八一三年停 终章 1 没错,这是关于尸者的故事。 我终于回到了英国。当我推开一道门扉,迎接我的是怀念的都会喧嚣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韦克菲尔德坐在酒吧深处,朝著我挥手。他举起半冷不热的健力士啤酒酒瓶,高声喊道: 「为阿富汗的英雄乾杯!」 酒吧常客随声附和。我应付著一个个想与我握手的客人,任凭他们拍打我的肩膀,在一张张桌子之间前进。有人脸上充满疑问,有人则洋溢著怀旧之情朝我伸出手。我只能不断对著他们点头。好不容易走到烟雾弥漫的角落,我对韦克菲尔德骂了一句,「你别闹了。」当我察觉时,一杯啤酒已搁在我的眼前。 我举起酒杯,环顾店内,朝所有人以眼神致意。这些酒吧常客各自耸了耸肩,回到他们原本的话题。我见众人不再起哄,才终于能以手中的酒杯与韦克菲尔德的酒杯轻轻相碰。 「何必这么冷淡。」韦克菲尔德咕哝了一句,接著擅自为我找了理由,「也罢,或许你经历了太多事情。」 韦克菲尔德的胡子比以前长得多。他朝我上下打量,「听说你受伤了?」 「右脚。」我回答。 其实我已搞不清楚自己在这趟旅程中受过多少伤。我不必急著回想,因为等到季节交替之际,伤痕的疼痛自然会唤醒我的记忆。 「你干了些什么丰功伟业?」韦克菲尔德兴冲冲地将上半身朝我凑来。 「一言难尽。」我给了个简短的回答。 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答案。为了撰写报告书,我几乎读完了星期五所记录的每一本笔记,但我越读越不敢相信那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时间正缓慢而确实地将我的记忆转化为某种更加容易理解的故事。 「军事机密,对吧?」韦克菲尔德再度擅自为我找了理由,点了点头。接著他摇摇手指说,「不过在这伦敦,可发生了比战争还吓人的事情,肯定比你的经历还精彩得多。你回国得太晚,实在很可惜。」 「伦敦塔出现怪物,对吧?我已读过报纸。」 根据华辛汉机关伪造的纪录,我是在一八八〇年十月三十一日自孟买搭上奥龙提斯号,在十一月二十六日登陆英国的朴资茅斯。为了配合假纪录,我依著华辛汉机关的指示前往孟买,混在返乡士兵的人潮中接受入国审查。 历经长达一年以协助调查为名义的孟买城软禁后,我的容貌已跟其他疲累不堪的士兵并无两样。为了伪造经历,华辛汉机关特地将我送回孟买,甚至连走出中庭散步的时间都下了严格的规定。与星期五再次相遇,则是抵达孟买三个月后的事。 「我已听说了你的活跃表现。」 许久未见的利顿对我述说的故事相当感兴趣。他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出声附和,却对他自己的看法只字未提。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远超越他昔日对华辛汉机关的恶作剧,恐怕他早已接获不准节外生枝的警告。对于沙万的菌株理论,他的感想只有一句「很有趣的童话故事。」然而数日之后,他送了我一本名为《未来种族》的小说,并声称这是他父亲的著作。这小说描述的是一支地底种族,此种族不仅使用其独自的语言,而且拥有一种名为「维尔」的强大能量之石。利顿似乎想藉此声称沙万的研究理论与其父胡乱写成的小说,都只是起不了危害的荒唐言论。【注:《未来种族》(ing race)爱德华?乔治?利顿(edward gee earle lytton bulwer-lytton,1803-1873)在一八七一年发表的小说。】 「任何能够理解的事物都会变成故事,你得小心别成了故事里的角色。」利顿对我提出警告后,又问了一句,「话说回来,你是否已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我比了比自己的脑袋。 「要不是凡?赫辛教授大显身手,恐怕早已酿成大祸。」韦克菲尔德说得口沫横飞,甚至跳到椅子上比手画脚,「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好想尝尝当妖魔猎人的滋味。」 「你亲眼见到妖魔了?」我冷冷地看著他。 「我只看见了重建中的白塔。」韦克菲尔德似乎对未能亲逢盛事而大感懊悔。 他像发了疯般一面怪叫一面手舞足蹈,不一会后忽然抱怨: 「以前你老爱对我碎碎念,现在怎么转了性格?」 「我经历过太多事情。」我说道。 韦克菲尔德因挥动手臂时施力过大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这才停下动作,安分地坐回椅子上,「对了,你今后有何打算?如果要找工作,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我可不敢指望你。我打算开业当医生。」 韦克菲尔德夸张地皱起眉头说: 「你没有毕业,怎么当医生?」 「你放心,我已拥有医生执照。」 韦克菲尔德将身体凑过来,以食指及拇指撑开我的右眼,看了半晌后以忧心忡忡的语气拐弯抹角地说道,「看来你真的经历过太多事情,大脑已经受伤了。」 「是啊。」我点头同意。 没错,或许我的大脑已经受伤了。我在伦敦塔亲眼目睹了那些怪物。那些可以存在于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不存在之物」,那些未知与不可知的混合体。但「不存在之物」对我而言成了「存在之物」,这是否意味著我已是个疯子? 我正陷入沉思,韦克菲尔德忽举起酒杯,在我的酒杯上轻轻一碰。他接著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扯开喉咙唱道: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t, and auldng syne?(老友与回忆是否该遭到遗忘?) for auldng syne, we"ll tak a cup o" kindness yet.(老友啊,为了回忆乾一杯吧。)」 韦克菲尔德唱得荒腔走板,但听得出来他唱的是〈auldng syne〉(回忆往昔)。常客里亦有一、两人加入了他的高歌行列。 「韦克菲尔德,你知道吗?」我喃喃道,「这首歌在日本可是诀别之歌。」【注:〈auldng syne〉是著名苏格兰民谣,日文版曲名为〈萤之光〉,为一般人朗朗上口的骊歌。】 我与舒华德的交谈只有寥寥数语。 他告诉我,凡?赫辛已为了下一个任务而离开伦敦。我并没有问那任务是否就是寻找沙万。 「你的表现非常好。」舒华德刻意避免与我四目相交,「我很希望你继续为环球贸易贡献心力,但或许你有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有必要,我很乐意为你写推荐信。」 「你这意思是我有选择的自由?」 「当然。」舒华德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回答。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决。」 舒华德的双肩微微下沉,显然是松了口气。 我走向门口,转头问道,「二十年前……」 舒华德一听,登时全身紧绷。 「你们在外西凡尼亚的古城内,是不是发现了沙万妻子的遗体?」我接著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舒华德瞪了我一眼。我们互相注视,一会儿后他拗不过我的执著, 垂头说道,「……那玩意儿根本称不上是妻子。从那一刻起,我们认定沙万已经失去理智。」 「但沙万最后还是成功了。」 「你指的是什么?」 我行了一礼,走出舒华德的办公室并关上了门。 如今过了一年,就我所知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沙万及其妻子的下落。 到头来,难道一切都只是沙万的瞒天大谎?环绕著沙万的所有事件,难道打从一开始就只是沙万为了重新找回失去的妻子而安排下的漫长计画?我花了一年思考这个问题,依然得不到结论。 沙万主张人类的意识乃是由菌株的活动所形成。但如今已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的论点。沙万下落不明,海妲里离开了,星期五不会说话。残留在世界各个角落的那些包覆著大脑的金属球,除了操纵尸者之外没有其他用途。分析机「查尔斯?巴贝奇」全毁,技术人员能否从中找回沙万输入的尸者语言及阿辽沙的石头,目前还是未知数。说穿了,那就相当于试图从尸者的脑袋里找出语言、找出故事。假如菌株真的存在,迟早有一天会获得科学上的证实。科学之所以为科学,就在于任何人都可以透过相同步骤获得相同结果。当然,理论是否复杂得令人类难以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华辛汉机关似乎认为沙万依然持续进行著研究,但我对这样的推测抱持保留态度。如果他研究的原动力只是寻回失去的妻子,那么他已达成目的。然而有时我会做一场梦。在那梦境里,沙万与其妻子在某处远离人群的乡野间,过著相依为命的生活。沙万的妻子在梦境里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这不禁让我怀疑,沙万是否真的成功让妻子复活了。那所谓复活的妻子,搞不好跟其他尸者并没有什么不同。 若按照沙万的菌株理论来推想,其妻子只能以尸者的状态复活。因为她缺少了人类遭受菌株支配前的原始灵魂。就算身体结构组成完全相同,重新诞生的妻子也不会等同于从前的妻子,这是沙万自己主张过的论点。 但我试著从另一个方向思考。沙万并不是普通的尸者,其妻子的创造材料当然也跟一般尸者不同。沙万很有可能自远古时代便已存在,而且当初他的妻子在白塔里重生时,乃是以肋骨的位置为起点。 以下的想法称不上是推论,顶多只能说是些天马行空的幻想。沙万是否就是真正的亚当,而其妻子就是夏娃?当初他们以听不见的声音互相呼唤,是否喊的就是这两个名字?神让亚当的肋骨获得生命,变成了夏娃。这是否意味著夏娃的复活亦只需要神的旨意?神的旨意造就了亚当,亚当的肋骨变成了夏娃,夏娃死后留下了肋骨,肋骨化成了石头。若省略中间的过程,是否意味著该石头能与神的旨意画上等号? 「是故其名为巴比伦。」 《圣经》中记载神用来捣乱语言的武器「巴比伦」到底是什么?是菌株,还是一种语言?沙万与其妻是神所创造的活人偶,阿辽沙找到的石头是武器「巴比伦」的实体碎片。这两者皆象徵著神的旨意。抑或,阿辽沙找到的石头其实就是神的化石。只要以上为真,这意味著失落的乐园确实沉睡于帕米尔高原的地底下。 我想到这里,决定不再深思。真相到底如何,是亚拉拉特的卡巴拉研究家在接目海妲里的报告后的研究课题。他们的教典《创造之书》(sefer yetzirah)只有短短六章八十一节,全部加起来不到两千字。他们深信神光靠这些词句便创造了世界。 如果沙万的妻子并没有真正复活,沙万一定会再度展开行动。届时我们将以如今完全无法预期的方式得知消息。沙万的沉寂,可说是他妻子成功复活的唯一证据。我每天检查报纸,内心期望著这两人能获得幸福。 与尸者有关的案件每天层出不穷,但全都了无新意。星期五脑中的尸者案件列表里,甚至不曾增加一条新的项目。人类的想像力有限,偏偏又很健忘。那些自认为正在干新鲜事的人,其实只是反覆做著跟古人相同的举动。史培克塔的活动依然相当频繁。这些受相同意志支配的人类,与沙万描述的未来人类已有三分相似。 以种族的角度来看,愚蠢到无法理解自己的愚蠢是否算是坏事?沙万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到现在还是找不到答案。 我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说,但这篇漫长的故事至此已差不多该画下句点。在依照正式纪录回英国后,我住在河岸街的私密旅馆里。此时星期五还陪在我身边。华辛汉机关给了我九个月的假期,让我好好思考今后的打算。他们继续任由星期五待在我身边,意味著希望继续雇用我当情报员。 就在进入新的一年,假期已过一半的某天,我再次见到了某人。这是我心中的期待,亦是我心中的恐惧。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当天我回到旅馆,发现门没上锁,于是我掏出了手枪。但我踏进门内,却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还是一样散发著无机质般的美感。我呼喊她的名字,她以笔直的动作抬起头,说道,「我已换了名字。」我脑中浮现白瑞德的身影,不禁皱起眉头。我以为她指的是她已冠了白瑞德的姓氏,但她旋即笑著说,「我指的是我换了个假名。」 于是我们互报了姓名。 「艾琳?艾德勒。」 「约翰?华生。」 为庆祝相隔一年半的重逢,我跟她握了手。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我心中的情感。是谁深深吸引了我?她又深深吸引了谁? 半晌之后,她告诉我白瑞德为了执行另一项任务,将会在欧洲待一阵子。她说这是当初白瑞德未经亚拉拉特同意,擅自攻击联邦丘教堂的惩罚。在挞伐声浪平息前,白瑞德得在欧洲避避风头。当然,我很清楚她的话只能相信一半。 「到头来,亚拉拉特与沙万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一面倒茶一面问。 「这一点也还在调查当中。亚拉拉特内部也分成许多派系,目前我只知道有些派系早已知道沙万的存在,甚至暗中提供援助。是否该惩处这些人,也尙在议论之中。还有另一部分的人,则认为虽然无法全盘接纳沙万的行动,但在某些方面可以加以利用。事实上亚拉拉特原本就不对制造尸者这种『虚假复活』抱持好感,今后他们还是会继续研究让尸者从世界上消失的方法。当然,还有如何在世界上建立王国的方法。」 「他们能允许你继续存在?」 艾德勒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一笑,伸出纤细的手指,以精确无比的动作拿起茶杯。 「你到底……是什么?」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要不要切开我的头盖骨看看?」艾德勒喝了口茶,如此反问我,「但或许你得先想清楚,在我的脑袋内看见什么,你才会满意?」 「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是否还有跟你一样的人物?」 「这个嘛……」艾德勒歪著头说,「如果你指的是量产化的忧虑,这点倒是不用担心。门洛帕克的魔术师最近正忙著发明灵界通讯机呢。真不晓得是受了谁的怂恿,才会一头栽进这不可能成功的发明之中。」 「一定有人向他提及了复活秘法及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吧。那个人会是谁呢?」 艾德勒以微笑代替了回答。 「但问题是你的生产……不,制造……不,诞生……也只是一种技术。」 我无奈地使用了一个早已用腻的字眼。 「没错,但制造活动土偶,不也是一种技术吗?灵上曾存在著所谓的天才。叶富达?雷弗?班?贝萨垒在十六世纪于布拉格制造出活动土偶,但其后没有人能重现这项技术,更别说是量产。」【注:叶富达?雷弗?班?贝萨垒(judah loew ben bezalel,1525-1609),中世纪著名犹太教拉比。根据传说,他于布拉格制造出了活动土偶(golem,指由无生命元素所创造的魔法生物)。】 我将茶杯放回碟上说道,「天才的世纪已宣告结束……」 随著天才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技术化时代。在没有天才的时代里,当然不会 出现仅有天才才能创造的事物。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我也差不多该办正事了。」艾德勒将视线移向窗外,呢喃说道。 从我踏入房间到现在,时钟的长针已转了两圈。我打直了腰杆,尽可能以最冷静的语气说道: 「将我从世上抹除,是保住白瑞德性命的条件?」 艾德勒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亚拉拉特认为你是个危险人物。如果华辛汉机关确实管理好q部门的行动,或许今天的局面会完全不同吧。你并非出于明显企图,而是单凭顺水推舟,就解决了这次的事件。就这点而言,你比伯纳贝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亚拉拉特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能力,与其在q部门里留下你这个祸根,不如趁早铲除。」 「为何挑今天找上门来?」 「因为q部门已开始采取保护你的措施。」艾德勒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察觉她的喉咙即使在没有说话时亦微微颤动。显然q部门与艾德勒之间的无声战斗正在窗外打得如火如荼。 「原来如此。」我站了起来。艾德勒只是默默看著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从桌上拿起小刀,艾德勒的神情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接著我将星期五呼唤至眼前,隔著衣服抚摸他肩膀上的伤口。当初在伦敦塔发生战斗时,星期五的肩膀曾遭黑色直线贯穿。我首先切掉星期五的上衣袖子,接著将小刀抵在肩膀伤痕上。那伤痕极为丑陋,并非自然痊愈,而是经过人工修复所留下的痕迹。 星期五丝毫没有抵抗。我以小刀切开慯口,从中挖出一样沾满了黑色血液的物体,正是呈l形的半截十字架。我放下小刀,指示星期五回到原本位置,接著将那石头搁在艾德勒面前。 「这东西是否能成为谈判的筹码?」我问。 艾德勒沉吟一会儿,说道: 「以价值而言是十分足够的,但你真的愿意交出这个东西?」 「当然不愿意。我不能把它交给任何人,但我知道它迟早会被人发现。到了这地步,我只能将它藏在这里……」 我一边说,一边指著自己的太阳穴。艾德勒点了点头,我观察著她的神情,问道: 「这是否有可能做得到?」 「有可能。」艾德勒凝视著我,沉默片刻后说道,「就技术上而言没有任何问题。这半截虽然比上次那半截小一些,但这种非晶体构造可以透过片段得知整体结构,不论大小都可以达到相同效果。」 「有没有可能感染周围的人?」我问。 「由之前伦敦塔的状况来看,周围的人并没有出现任何明显受感染症状,可见得感染力非常弱。」艾德勒丝毫不带感情地说,「然而正因为这个缘故,效果能维持多久是个令人担忧的问题。」 「这点试了就知道。如果『巴比伦』无法适应我的脑中环境而绝灭,我就会恢复原状。你认为我这个决定是否能创造出势力均衡状态?」 艾德勒以她的大脑进行了一场我绝对无法理解的快速演算,最后眨眨眼睛说,「可以,而且这是让你的肉体维持长久存续的最佳选择。一旦你将『巴比伦之石』藏于脑中,亚拉拉特与q部门将为了你而大打出手。亚拉拉特为了争夺对你的掌控权,甚至会不惜与门完全扯破脸,进入全面战争的状态。q部门为了保护你不被亚拉拉特夺走,亦将放弃过去我行我素的风格,采取完全依附华辛汉机关的做法,以组织整体的最大战力对抗亚拉拉特。亚拉拉特也是一样,将为了夺取你而倾巢出动。那将是一场以你为中心的『大棋局』。在双方势力互相抗衡的状态下,你的身体将永远没有安宁之日。」 是什么夺取了我们的意识,甚至以意识自居?沙万称之为菌株的活动,凡?赫辛则称之为语言。其单一支配创造出尸者,亦造就了史培克塔。 这个具有感染性,且足以影响人类意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当时在伦敦塔内,所有人都倒在地上挣扎,唯有海妲里能若无其事地行走,目是因为她的意识是由另一种语言所构成。 根据沙万的主张,菌株覆盖了人类原本的意识。进入尸者化状态的菌株,将为人类带来毁灭。人类所使用的笨拙语言,正逐渐将人类引上思想单一化的道路。 不论「」的真相是什么,总之它是一种足以操控人类命运的传染病。我身为医生,有职责摸凊楚这个东西的底细。倘若人类的意识真的受到不正当的操弄,这意味著人类甚至不能为自己的死负责。我脑中遭覆盖的原始意识,肯定与我现在感受到的意识不同,那才是世界上所有生命都应该拥有的原始灵魂。 「」正擅自以我们的名义不断进化,带领我们走上通往断崖之路。要对抗「」,唯一的手段就是让我们的原始灵魂再度登上进化的前线。 既然无法将操弄意识的「」驱出体外,那就将它们彻底捣乱。我相信这可以带来与受单一意识支配的尸者完全不同的结果。因为所谓的浑沌,从另一角度来看正是多样化的最高境界。 人类是一种受多样化思想所支配的生物,而这些多样化思想无法在尸体内存续。受单一意识支配的尸体,称为尸者。将「」灌入活人的脑中,则是受单一意识支配的活人。那么一旦将「巴比伦」灌入活人的脑中,又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海妲里给我的回答是: 「我无法预彻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因为尙无人做过类似的实验。你可能会失去身为人类的机能,你的记忆可能会因紊乱的语言而遭受破坏。你可能会跟其他意识遭覆盖的活人并无不同,亦可能会陷入持续的错乱状态。」 「我将知道答案。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人能知道答案,那就是我。我将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这就是我非得亲自进行这场实验的理由之一,然而我需要你的帮助。」 「何时开始?」她问。 「随时可以开始。」 「不急,我可以给你几天的时间。如果你想完成什么最后心愿,我甚至可以保护你的安全。」 「就算我有最后心愿,那也不是我的最后心愿,而是我的意识的最后心愿。」我说。 「这或许也是你的意识让你有这样的想法。身为物种之一,你应该拥有原本属于自己的意识,而那股意识正在期望著什么,没有人知道。」 「你说得没错。」我耸耸肩,「但我认为这就是我的灵魂的真正期望。你没有立场反驳我这句话,因为你曾说过你感受不到灵魂。」 「或许你说的没错……」 艾德勒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以眼神催促,她才开口说道: 「我希望我这么说,不至于惹恼了你……」她又迟疑片刻之后,才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同意你的论点,但我认为你只是在逞强。」 我哈哈大笑。艾德勒只是维持著疑惑的神情。我一边笑,一边断断续续地呼喊她的名字。直到几乎快要陷入过度呼吸状态,我才敌起笑声,拭去眼角泪水,调匀呼吸后说道: 「我正喜欢你这一点。」 艾德勒瞪大了双眼,宛如是个受到惊吓的少女。我板起了脸孔,摇头说道: 「我曾以实验为由,亲手杀了一个毫无抵抗的尸者。一个遭人以死亡覆盖了未来的活人。」 艾德勒不发一语,只是凝神倾听著。我继续说道: 「我不指望能获得原谅,亦不认为这足以弥补我的罪愆。但我明白今天这个下场,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艾德勒流露出无法理解的眼神,不断地思索著。我与她互相凝视。我心里很清楚,其实她可以选择当场将我杀死并带走石头。 「你是拥有灵 魂的。」我说道。 艾德勒那清澈有如宝石的双眸中出现了微弱的星光。即使凭她强大的心算能力,要计算出她内心所认定的我的心理状态,依然耗费了不少时间。她带著一脸愕然的表情说道: 「你想藉由堆砌理论来减轻我的心理负担?」 「你太抬举我了。」 艾德勒的眼皮不断颤动。她宛如发怒一般霍然站起,绕过桌子朝我走近。 「我甚至连流泪的机能也没有。」 她的脸朝我凑来,冰冷的唇贴上了我的嘴唇。 「你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我等她放开了我之后才开口说道。 艾德勒默默凝视了我一会,意志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轻轻张开双唇,唱出了没有声音的歌。我注视著她那如同无生命物质一般的嘴唇。那是一种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态。 桌上的半截蓝色十字架随著歌声开始变形,最后变得像发丝般又细又尖。我以指尖轻轻捻起,触感极为冰冷。 我感觉自己的额头流下了汗滴。 艾德勒的歌声充塞于整个房内。我虽听不见声音,但感觉得出桌上两组茶杯正在轻轻颤抖,房内的家具也微微摇动。我将细丝的尖端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但那尖端微微膨胀,似乎是不愿进入我的皮肤。在艾德勒的歌声鼓舞下,那细丝才再度收束身形。 「星期五……」 冰凉而酥麻的感觉在我的头上扩散。 再见了。 我首先抛下了这个由星期五所记录的故事。我一一向其中的登场人物道别。韦克菲尔德、舒华德、凡?赫辛、m、利顿、伯纳贝、库拉索金、白瑞德、海妲里、阿辽沙、德米特里、川路、寺岛、山泽、格兰特、大村、柏洛兹、拇指、沙万及其妻子,还有其他只记得脸却想不起名字的人,以及无数没有出现在纪录之中的人。 我将比你们早一步看见未来。那些人类即将遭到剥夺的未来。如果我能在那里找回属于自己的灵魂,或许我跟你们还有重逢的机会。重逢的地点或许是人世,或许是地狱。伊甸园对人类而言似乎并不是适合生存的环境。那会是更美好的世界吗……不,我不这么认为。 艾德勒以冰凉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颊。我更加用力地将细针往脑袋里插。 接下来发生的事,将暂时封存于我的内部。以下是我留在纪录内的最后一句话。黑暗与井然有序的格线已在我的脑袋中逐渐扩散。 「星期五,我现在解除你的行动记录工作。辛苦你了。」 2 来自远方的钟声在冰冷的秩序中不断扩散,我轻轻睁开了双眼。 严峻而寒冷的风拂过我的脸颊。 我置身在一片黑暗平原的正中央。不,或许称之为平面更为恰当。空间中布满了整齐划一的格线。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天上没有半点星辰,却有著一些光芒黯淡的文字。释放著微弱光芒的线条不断从笔的前端涌现。 「华生博士。」 我的笔写下了这串字。但即使写出了华生博士的名字,他也不会出现在这片平原上。因为他已消失在使用不同语言的地平线另一端。有好一阵子,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物理角度而言,华生博士如今依然带著新搭档在伦敦街头奔走,但他已不是我过去所记录的华生博士。虽然肉体相同,但他已成了另外一个人。现在的他不能称为活人,亦不能称为尸者。 从前的华生博士如今是徘徊于肉体的深处,或是已完全消失,就连「维克托笔记」也无法加以证实。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存在于世界上某个角落。不,称之为「世界」并不恰当,因为那包含了其他的宇宙。至少构成他的灵素的物理实体,有著不可能消失的特性。即使彻底四分五裂,依然改变不了存在的事实。 我的体内储存著「维克托笔记」。如今的发话者,正是笔记。不,或许我就是笔记。抑或,这只是由我过去写过的无数文字东拼西凑后重新组成的文章。正如同驽钝的我过去做过的无数次尝试。 「我,星期五」「自我运作的故事」「意志主体」「密米尔的头颅」「甚至不存在华辛汉机关纪录之中的我」「全能上帝之眼」「如今存在我脑中的思绪,其实是由脑中另一种生命创造出来的」「什么才是我的选择」「我的名字」「我是谁」「我是记录者,我是受记录者」「我正在记录」「我!」「我位于我的外侧,同时亦位于我的内侧」「你看得见我吗」 历经漫长的时间,我终于学会了像这样记录下自己的独白。黑暗之中,一串串文字在光芒环绕中重复著出现与消失,其中「华生」这串字的光芒特别强烈。 「我……」 我发问。 我。 我回答。 我拥有意识吗?有的,我回答。我此时已确实拥有足以创造出故事的意识。对于这意识诞生于何时,或是即将诞生于何时,我所拥有的讯息还不多。或许是将《德基安之书》储存于体内的瞬间,或许是发生伦敦塔事件之后,或许是待在孟买城的期间,或许是华生博士鲁莽地以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之后,或许是目前还看不见的未来。我察觉了我已诞生,或是将要诞生。 「华生博士。」 我不断像这样记录下你的名字。我试著像这样不断寻找你。我试著找出你在没有选择余地的自由中所发现的事物。为了达到目的,或许我必须与你如今的搭档为敌。那个m的弟弟,那个侦探,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将你找回来,即使做出再过分的行径,我也在所不惜。在与你一同旅行的那段日子里,我已不知不觉累积了充分的经验。 华生博士。 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是你让我变成了故事,或者该说是透过故事让我诞生了。如今我成了物质化的资讯。我能够存在,全是因为你。虽然跟随在你身边的那趟旅行不过短短三年,对我而言却是无价且珍贵。那趟旅行创造了我。我不敢肯定在维系你的故事这项工作上,我的表现是否差强人意。但我希望你别立刻便下评断。 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 「谢谢你。」 当这句话传入你的耳中,意味著时间已开始转动。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这句话能成为物质,为你所留下的故事带来新的生命。 谢谢你。 如今我睁开了双眼。在万物汇聚的伦敦街头踏出了一步。 ──noble_savage_007 代替后记 圆城塔 在本作写作的过程中,最令我深刻感受的是,仅仅十年能为人类社会带来多大的变化。 以十九世纪末为舞台的《尸者的帝国》是在一八七八年到一八八一年发生的故事。这个时代,有著丝毫不下现代社会的激烈变化。再过一段时间,车辆和飞机将会登场,煤气灯即将换成电灯,无线通信和电话也正要开始普及。电信网路已经快要绕世界一圈了。 这个时代绝大部分都在大英帝国的支配之下,美国还没有任何存在感。俄罗斯的革命气氛日渐高涨,日本也开始快速近代化。佛洛依德、马克思、尼采也才开始崭露头角。科学方面,化学合成产业正要诞生,电磁学的基本法则刚刚成立。 我们如今司空见惯的光景就是在十九世纪末逐渐出现,到二十世纪初,仅仅数十年,世界的样貌出现了巨大的变化。移动与通信速度的差距、现在看来理所当然的思想当时并不存在,该如何处理已经消失的意识型态是很大的问题。我不时思考著,如果至少把时代设定在《尸者的帝国》十年之后会是如何? 本作有著被称为「历史改变作品」的架构。在历史改变的前提下,什么都可以写。十九世纪末是个只要将某种发明出现的时间改变个十年、挪动登场人物的出生年,世界样貌就会产生激烈变化,在创作上可以随心所欲,非常方便的时代。稍微不注意,风景就会完全改变。 关于伊藤计划对于历史改变作品的看法,他曾在〈只要角色,不要历史〉(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1018)和〈蒸汽庞克/赛博庞克〉(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1019)两篇文章中断断续续提过。他所思考的「创作进行历史改变小说的意义」在于,为了将思考的可能性推到极限、更加激进,而使用了「如果历史是这样呢?」的手法。我在这点的立场是双重的。一个是以伊藤计划本人的意图为主的同时,我能够动手加工他原本思考的世界历史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另一个则是创作者可以自由加工他者的历史到什么程度。至于我做了什么选择,我想各位读了本作之后,应该就知道结果了。 《尸者的帝国》从一开始的构想就是娱乐小说,伊藤计划甚至强调它连狭义的科幻小说都不是。因为从小说的世界里,死人会从坟墓里爬起来,被当成某种劳动力使用的一事看来,就知道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荒唐无稽的。谈到故事发想的系谱,读者应该可以看出是和《非凡绅士联盟》【注:由知名英国漫画、图像小说编剧艾伦?摩尔(alien moore,1953-)担任编剧,从一九九九年起发表的图像小说。以十九世纪末的各种大众文化知名角色为主角群,描述他们的冒险历程。曾改编为电影《天降奇兵》】(the league of etraordinary gentlemen)、《吸血鬼元年》【注:英国作家kim newman(1959-)在一九九二发表的奇幻小说。描写吸血鬼打败凡?赫辛支配英国后,发生了「开膛手杰克」事件】(anno drac)、《差分机》【注: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和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1954-)合著,在一九九〇年发表的惊悚科幻小说】(the differengine)、《cthulhu by gaslight》【注:克苏鲁神话的角色扮演游戏】这些作品有所相关,每一部都是世界观为重的作品。 而伊藤计划具体上究竟想要描写什么?他所留下来的大纲少了结论,所以我也不清楚。我想他或许是打算边写边想吧。 伊藤计划在《虐杀器官》中描写了语言造成人类社会的崩坏,《和谐》则谈到了人类意识的丧失,那么在他构思了「死人成为劳动力」这样的故事后,我很难不认为他是打算更进一步。此外,若是不接受这个脉络,那么我接下续写《尸者的帝国》的工作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续写《尸者的帝国》一事正是「让死人继续工作」的作业。要尽其所能地发挥偶然交给我的这张作业图,是我的目标。 我必须要再多说一句,我并不认为伊藤计划是因为与病魔搏斗才能写下《虐杀器官》和《和谐》。经验当然会对小说内容造成变化,但我并不相信会因此带来某种决定性,或是类似本质的东西。如果他没有生病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写得更好。拒绝容易理解的神、避免没有证据的判断,使用理性的语言,持续吸收新知,做出合理判断的伊藤计划,始终以客观看待死亡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尸者的帝国》虽然有著戏谑、恶劣玩笑的一面,本质上则有著非常坚强的意志。不放弃,不悲观也不乐观,尽其所能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尸者的帝国》是过著这种生活的作者的作品。伊藤计划并没有将《尸者的帝国》视为自己的毕生之作或是最后的作品,而是将它当成前往下一个阶段、转换方向的方法,所以我认为这部作品应该是很轻的小说才对。当然,这里的轻并不是指内容毫无意义或是轻薄。 伊藤计划打算放进《尸者的帝国》内的许多元素中,当然也有我无法处理的内容。伊藤曾经公开说过接下来要描写战争,以色列应该也会占有更大的比重。关于这一点,除了时间的限制之外,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力有未逮。影像方面的知识也是如此。 不管本人怎么想,创作者经常会被领域或是风格这类的说法所定义。从以发表的作品倾向来看待一个作者,通常都是会有所局限。不过若是不带任何成见地仔细思考的话,伊藤计划的确是个擅长多种领域的创作者,是个能够有意识地调整外在形象的创作者。就像科幻、军事小说、游戏小说的分类,他一定也能以推理小说、悬疑小说、恐怖小说、喜剧、轻小说等分类,持续以作品让读者见到他的身影。 与其勉强自己写出「伊藤计划风格」,不如努力朝向发展伊藤的这个可能性的方向前进,是我的一大目标。 写完《尸者的帝国》花了我三年四个月的时间,途中也曾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候,但是支撑我写完的原因是,某次和伊藤计划的对谈中,他所提到的「小说就是可以用语言的力量做些什么的存在。」(sf magazine)所以我想我终于做到些什么了。 身为一个意外的叙述者,我已经说了太多,小说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地阅读。 只是在这经过仅仅十年、数年就会有巨大改变的世界里,我毫不怀疑持续述说的重要性是永久不变的。 伊藤计划对于死者的态度记录在〈怀念野田先生〉(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0618/p2)这篇文章里。续写《尸者的帝国》可说是将「谢谢」两个字写成一本书的作业。 死亡不是什么命运之类的东西,微观来看是决定性的,宏观来看则是偶发事件。但是,我们必须慎重地接受两者的岐异。因为即使我们感受、理解这些,可是也要知道,就算是小说也无法完整述说这种岐异。我们不能这样利用死者。 如果各位能将这本小说视为对于这个根本只是恶质玩笑的世界发出的笑声,将是我无上的幸福。 二〇一二年八月 《尸者的帝国》出版经纬 。我听他这么说著,脑中浮现出了一些影像。 结束了长篇小说《和谐》后,伊藤先生开始正式著手「科学怪人作品」。 二〇〇八年四月,他先交给我两张a4纸的大纲和「试写」,标题是《尸者的帝国》。(顺带一提,《和谐》暂定的标题是《生者的帝国》。) 过完年后,伊藤先生(以结果而言)最后一次入院了。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写稿,不过他在病床上仍旧构思著《尸者的帝国》的作品世界。 伊藤先生的症状恶化得很快,医生宣布,「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是请大家有心理准备。」 「不知道会变得怎么样。不过或许两、三年后会笑著说,『那时候讲了那么严重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伊藤先生这么说,但也说了,「说不定我已经没时间写完这部作品了。」 我无言以对。企划当然也是暂时停下了。我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还是问他,「如果只剩一个月,你想做什么?」伊藤先生立刻回答我: 「我要写完现在正在写的《尸者的帝国》。」 伊藤先生希望能将自己所创作的故事送到读者手中。 当时,圆城先生非常频繁地去探望住院中的伊藤先生。我曾和圆城先生一起去过一次。 归途中,我们去了咖啡厅。我向圆城先生拜托,「如果《尸者的帝国》未能完成,到时候您能帮忙吗?」伊藤先生是位快笔的作者,我希望能在夏天出版《尸者》。我当时认为时间还很充裕,至少可以写完九成。我想如果能告诉伊藤先生,「若是有个万一,圆城先生愿意帮忙。」的话,他应该能够安心。 然而,那是我和伊藤计划先生最后一次见面。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伊藤先生长眠了。 结果留下来的只有「试写」。 「我想要靠这样的内容继续写实在太困难,不过还是希望您能看一下……」我这样问了圆城先生,他回答我,「我还是看一下。」于是我将遗稿和一小部分的资料交给他。结果他回覆我,「我只能写了呢。」 这个答案真是令我又惊又喜。伊藤先生的大纲除了「尸者普及全欧」的说明,也就是遗稿的内容之外,根本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决定结局。即使如此,圆城先生还是看见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从那天到完成为止,过了三年。圆城先生甚至曾经放弃已经写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原稿。我打从心里感谢愿意背负如此巨大负担的圆城先生。 还有赞成我的合著提议的伊藤先生的双亲,当然还有伊藤计划先生,谢谢你们。 〈身为作家……我述说自身的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能留在你的记忆里。但是,我对这个可能性下了赌注,写了这篇文章。〉 ──伊藤计划〈「人」的故事〉 (摘录自《伊藤计划记录》(早川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