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1 我现在要说的是 2 不,这并不正确。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 应该能在这样的禁止下加以说明。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小孩的身体不但急促,步调又快,没有一刻稍停。成人的身体虽也一样一步步往前走向死亡,但速度与小孩相比,明显缓慢许多。另一方面,急促的身体里放不进watchme;watchme不放进疾驰的身体里。因为watchme是监视恒常性的东西。小孩每天都在成长的身体,不具恒常性。 因此 身为女高中生的我,一点都不想长大成人。 「那我们一起来宣示吧。」 如此提议的人是弥迦。御冷弥迦。众人都在收拾书包时,她转过身,靠向我的桌子。 「一起宣布我们不要变成大人。 全都归我个人所有,我们一起静静向这世界吶喊。」 坦白说,我和弥迦都是很奇怪的孩子。 身处在这充斥著关心和共同体意识的世界里,若说我完全孤立,那实在是违心之言,但我每天都还是感觉得到。 无限度的亲切,无限度替他人著想,到最后,连对我也如此关心、亲切,在一旁催促我的这个世界。要我加入这种时代和空间,我才不干呢。 「我了解,敦……」 弥迦眼中闪著光辉,如此说道。弥迦知识渊博,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问题学生。除了我和零下堂希安外,弥迦不会想和其他人多说半句话。 弥迦到底是欣赏我和希安哪一点,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我成绩并不突出,至于长相,虽然不算丑,但也一点都不亮眼。希安和我半斤八两。不过,我从没问过弥迦,为何愿意和我当朋友。 「以前好像有大人会买别人的身体。一群花钱寻求能和我们这样的小孩发生性关系的大人。听说有很多女孩明明也不缺钱,却甘于出卖自己的身体,供人当性爱道具,毫无半点罪恶感。而花钱买的一方也是,有很多像这样甘于堕落的大人,听说他们是在市街里的宾馆进行金钱交易。」 「你想卖自己的身体吗……」 我呵呵轻笑,如此问道。因为听弥迦的口吻,彷佛只要真能那么做,她就会马上往某处的花街柳巷飞奔而去。不过,前提是那种场所现在还存在。少女能在那里尽情的放纵堕落,把人生完全拋却一旁,藉由没有爱情的性爱、疾病、菸、酒、快乐物质,来糟蹋自己的身体。 疾病、菸、酒,是特别重要的道具。 要保持自己身体健康被这个观念附身的日本,不,全世界的生府圈【注1:日文中生府与政府同音,生府的生有生命之意,是作者原创的名词】都一样,任你搜遍各个角落,都不会发现这些道具的存在。在生府的控管下,以前没人在意的各种嗜好,后来在医学的庞大势力运作下,被列入有罪名单,就此陆续遭逐出人类社会。 「现在如果还有那样的大人存在,我们应该就还留有一线希望。会觉得……就算长大成人也没关系。不是吗?」 诚如弥迦所言,要是街上到处都是那些不守伦理道德、自甘堕落、一无是处的大人,我们应该就不会这般憎恨学校和这个世界了。或许吧。然而,这世界变得愈来愈健全、健康、和平、美丽,已不知这样的善意怎样才会中止。就算我说「你要懂得适可而止」,这个世界和「氛围」应该也不会理我。 <「我们都不知道人生的谷底是怎样。 为了能让我们在不知人生谷底长怎样的情况下活下去, 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 这是弥迦的口头禅。 弥迦什么都知道。例如 「大人都拥有一个魔法箱。」之前弥迦曾这样说过。 「只要持有药物精制系统贮存槽里一半的医疗分子,几乎什么都能做。要在浴室里制造毒气,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弥迦很喜欢告诉我们药物精制系统是多危险的替代品。家庭用药物精制系统是万能药,什么都办得到。它能遵照一连串软体指示的指令列,合成出用来精制各种医疗分子所需的物质,以打败体内的病原。是征服疾病的魔法之手。但反过来说,也可能是创造出可以引发疾病的恶魔之手。之所以不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药物精制系统被灌输了正确的观念;只要能骗过这样的设计,就能颠覆世界。过去之所以没出过状况,单纯只是因为药物精制系统被下了这样的定义。生府所发布的药物精制系统码,会透过watchme下载至家中的药物精制系统中,制造出对抗各种疾病所需的物质。 这世上数亿人口持有的药物精制系统,只要我们有心利用,我们这个以watchme不分昼夜监视著的身躯,是有可能染上不治之症的。 终归一句话,是有心没心的问题。弥迦常这么说。 弥迦除了和我们聊天外,其他时间都在孩子们游玩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静静看她的书。拿著纸张做成的死媒体看文字书,这是我们所知的弥迦唯一娱乐。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要刻意用书本阅读呢?只要用网路读取至「扩增实境」中就能阅读,根本不必带著书走啊。 「如果有人想保持孤独,仰赖死媒体是最好的办法。就只有媒体和我两人独处。」 弥迦如此应道。她以冰冷、流畅,引人想睡的声音接著说道: 「例如像电影、绘画。不过,就持久力这点来说,还是书最有韧性。」 「你说的持久力是什么啊?」 「孤独的持久力。」 弥迦从网路上的全书籍图书馆下载想看的文字档,再大费周章请制书业者印制成书籍。为了这些爱好者而制书的业者,至今仍有少数存留著。弥迦的零用钱大半都用在「书籍化」上头。弥迦的知识似乎很多都是从「书本」上得来。 弥迦在这般悠游于文字之海的过程中,似乎每天都在学习如何将自己磨练成一把锋利的社会凶器。 「我觉得自己很敏锐……」 这也是弥迦的口头禅。 对什么很敏锐?不用问也知道。 身为一个公众的敌人,她很敏锐。 犹如一头狂犬,梦想著与这个如同用棉花来勒人脖子般,温柔得令人窒息的世界为敌。 「因此,只要有少数人有这个心,瞬间就能让住在日本这块土地上的所有人灭亡。只是有没有决心做的问题。」 「可是,不能做这种事啊。」 希安这么说道,听起来有点扫兴。不,如今回想,也许那就是我所憎恨的「情绪」。因为我自己从未深入细想过,我真的「不能做那种事吗」,为什么不能做。 或许是吧。不过,撇开家人不谈,真正称得上是我朋友的人,就只有唆使别人用家庭用药物精制系统制造毒气的弥迦,以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的希安。 「虽说是决心,但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决心』呢。」 我笑著说道,弥迦也流露开心的表情。 「没错,需要非同小可的决心。不过,当我们长大成人时,光是脑子里想这种严重的事,应该就已经构成犯罪了。」 「还好吧,就只是想像而已,又没人会来逮捕你。」 「这不是警察来不来的问题。这关系著我的内心、我的灵魂。」 说到这里,弥迦突然一把握住我开始发育变大的乳房。 我左边的乳房。靠近心脏的乳房。 我双目圆睁,弥迦则是一边用手揉捏我的胸部,一边以严肃的表情接著往下说。一旁的希安也为这突来之举倒抽一口气。 「当胸部的成长停止时,我们的体内就会被装进watchme。」 弥迦用力掐住我的胸部,就像要捏爆我的乳房般,将痛苦刻印在乳房上头。 「那是一群监视我们身体的医疗分子。将人类的身体还原成语言的小分子。藉由这种方式,我们所有的身体状态会转化为医学语言,交给生府那些充满慈爱的评议员。」 「别、别这样,弥迦。」 我感到排斥,但弥迦还是一如往常无视我的反应。 「敦,这种事你应该有办法承受才对……」 「我是承受不了你手上现在的动作。」 尽管如此,弥迦手上的动作仍旧未停。她一如平时丝毫不以为意,面带微笑接著往下说。 「看著自己的身体被替换成他们的语言,竟然还有办法忍受……」 「这我实在办不到呢。」 当初弥迦是在公园发现我。 在柔软弯绕的粉红色攀爬架旁,父母们让幼童在里头游玩。一旁的长椅上坐著一名和我同年、正在看书的少女,她就是御冷弥迦。因为我们同班,所以我认得她;倒不如说,班上没人不认识她。 一名怪咖。 每个人都这么看弥迦。班上不分男女,成绩最好的人就属她了,虽然班上有不同的小团体都会邀她加入,但弥迦总是不与任何一个团体搅和,在教室里始终都保有美丽的孤傲形象。 有的团体甚至误会而觉得她可怜。倒不如说,不觉得她可怜也很难。这些女孩邀她一起吃便当、一起传简讯,用各种方法试图吸引弥迦注意。因为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很关心彼此。我们这个世代已完全被强行加诸在身上的善意所感染,很难想像身边竟有人诚心希望大家别去关心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我们这个世代,一直都被教育要彼此互爱互助,共奏出和谐的合音,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大人。 能成为这样的人,才表示你是成人,这是我们长期以来所受的教育。因为在经历过那场大灾祸后,不论东方西方,人类都非得如此改变不可。 弥迦憎恨这样的社会。 她常说,父母或许无法选择自己的孩子,既是如此,幼童一样无法做任何选择。至少可以想办法去改变这个世界吧,这几乎都快成了她的口头禅。所以一开始她对于那些亲切待她的男孩和女孩,总是很客气地加以婉拒,但他们实在过于纠缠不休,最后弥迦索性很乾脆地告诉他们: 「我对普通人不感兴趣。」 彷佛在说只要你不是外星人或超能力者,我就和你无话可说,简直像极了出难题刁难求婚者的辉夜姬【注2:日本传说《竹取物语》里的主角】。面对如此露骨的拒绝,再也没有哪个滥好人有办法以善意的观点将它解释成是因为弥迦太过喜欢大家,才会反过来表现出这样的任性和冷淡。这么说来,我和希安就不算是「普通人」喽?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我该为此生气才对。 因为这个缘故,我在这个学校也待得很不愉快,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想窝在家里,但还是加入了某个朋友的团体里。那似乎是我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社会性特质。我尽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每天在团体里都祈祷大家别把话题拋给我,对朋友们的温柔感到厌倦。 <温柔要求的是对价的温柔> 老师、父母、周遭所有人的关心,静静地令我窒息。 很久以前,好像有「霸凌」这种事的存在。 我不清楚这指的是何种状态,而且当时我也才十五岁,还没学过这方面的知识。不过它似乎是指群体用某种手段攻击某个特定的孩子,总之,这种事已经很自然地从这社会上消失。在大灾祸发生后,对儿童这般如此珍贵的人类资源展开攻击的行为,就算是发生在同侪之间也不允许。 资源意识。 人们称这种社会性的感觉为义务。或是公共性身体。大人常说「你是这世界不可或缺的资源,要时时牢记这点」。这口号与「珍惜生命」、「人命比地球更重要」息息相关。 如果我生在一个世纪前,应该会被人「霸凌」才对。 一定是的,我很希望会这样。我一定不会是「霸凌」的一方。 那天放学路上,看到坐在攀爬架旁的公园长椅上,手中拿著某个东西的弥迦。日后我才知道她手中拿的是一种名叫「书」的死媒体。换言之,我是一名女高中生,和其他女高中生一样,对过去一无所知。过去的某些部分,特别是图片相关内容,都已经过审查,可以想像当中拍摄了不少凄惨的尸体 照片,不过,想要一探究竟,需要通过资格审核。过去有种称作电影的媒体,大部分在现今的全书籍图书馆内阅览都有困难,因为它们都充满暴力描写。要看电影或是接触暴力视觉资讯,需要有法律认定的资格。像过往的电影这种媒体作品,大多充斥著在我们祥和、高尚的生府社会下所不容许的暴力。 心灵创伤视觉资讯处理资格。 现在因为职业上的需要,我也取得了这项资格,不过当时还是孩童的我,当然没那个资格。我实在很想知道,这种想了解最初历史真相的动机,在为了成长便已忙得不可开交的女高中生身上,到底是从她的头、胸、腹哪个地方冒出。因此,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像书这种很久以前就理应不存在的媒体,也不曾听说现今它在部分爱好者之间,以高价互相交易流通。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弥迦。只是在心里想,原来她在这儿啊,如此而已。 但弥迦却发现了我。 她把书塞进书包里,大步朝我走来。我对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感到吃惊。只能单单地望向弥迦,本想快步从她身旁走过,但她一看到我却毫无顾忌地朝我走近,伸手指著攀爬架说道: 「你知道那东西为何做成软趴趴的弯曲状,且完全与孩子的动作同步吗?」 她没来由地突然问这么一句,我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弥迦发现我的表情,迅速接著往下说。 「是为了不让孩子死。以前曾有孩子从攀爬架摔下来而死去。你知道吗?」 我摇头。像个傻瓜似的不发一语。别说是孩子发生意外死亡的事了,就连孩子因攀爬架而受伤的事,我也从没听过。弥迦的声音就像长笛的乐音般轻柔,却又冰冷不带半点情感,我的耳朵就此被她束缚。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属制造。用铁管组成格子状的几何立体外形。」 「那么,要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话……」 「不会像现在的攀爬架一样马上采取行动接住孩子。因为当时的金属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变化性,也不柔软。有小孩因为脖子撞向坚固的金属棒而骨折丧命。至于沙坑则是病毒和细菌孳生的温床。坦白说,当时的公园是非常危险的场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名班上的怪咖是要和我谈攀爬架的考古学吗?我感到很纳闷。 「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所说的『公园』,和以前的『公园』差很多喽?」 「不,看起来和一个世纪前一样。有树、有游乐设施,也有像我一样坐在长椅上看书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在于现今沙坑的沙子、攀爬架、攀爬梯,都具备了替孩子著想的智能。」 「刚才你看的东西是书吗……」 我惊讶地问道。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书这种东西。 「没错。雾慧敦同学。我带的是书。我常随身携带,在教室里的休息时间也大多会看书。」 弥迦如此说道,从书包里取出书本,让我看看封面,上头写著「没特性的男人」。 「看这书名,感觉好像满无聊的。」 弥迦闻言,露出开心的表情。 「啊哈。我在教室里虽把自己当作空气一般,但一个那么显眼又不合群的家伙,整天静静看著书这种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一直都没注意过。你果然是我看好的女孩。虽然自己这样说有点奇怪,不过,我在教室里是不是很特立独行?」 我吓了一跳。的确,教室里要是有个女孩没加入任何团体,整天只顾著看书这种珍贵的东西,应该会引人注意才对。在她指出这点之前,我从未注意过这件事。大家应该不会和我一样才对。他们一开始都想成为弥迦的朋友、想要照顾她。完全不在乎她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对于自己不想扯上关系的人,不会去在意对方的事。也不会主动多管闲事。其实你想当这样的人。尽管你加入团体,和人相处融洽,假日也都会当义工,但到头来,你最关心的人还是你自己。人们所说的和谐,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对于我看书的奇怪行径,你完全没看在眼里。」 被她说中了。 虽然被说中,但过去从未有人看穿这点。略感慌乱的我,急忙想做出反应,向弥迦提出偏离话题的提问。 「可是,书又大又重,带著走不方便吧。」 「嗯,雾慧同学,就是因为又大又重,我才带著它哦。在现今这个时代,又大又重是反社会的行为。」 弥迦如此说道,她的嗓音就像一名拥有女高音歌喉的男孩。这时,她把书包背向身后,迈步走去。当时为何会跟在她后头走,我到现在还是不大明白。只觉得弥迦说的字字句句,都刺进过去我无法明确表达的事物核心,说不出的舒服。或者应该说,是她将原本躺在我体内海水中那把生锈的凶器取出,重新磨利。附带一提,我后来向希安询问得知,她也是在公园里认识弥迦。 「那么,我问个问题,人如果一辈子都没从某个地方跌落,是否会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跌落,就此结束一生呢?」 弥迦没转头看我,边走边这样问道。我只看得到她后脑勺,但我觉得此时的她一定正开心地笑著。 「你是指攀爬架吗……」 「不只,不过算了,也可以这么说。」 「跌落后觉得可怕,这不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如此回答。一辈子都不会跌落的这种经验,虽然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假设,但我不认为光是这样就能将人类对跌落的恐惧从脑中消除。弥迦只是不置可否地发出嗯的一声。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因为出于本能,也就是说是大自然将人类塑造成这样,是吗?」 「没错。」 「雾慧同学,你可曾从哪里跌落过?」 那是我还很小时发生的事。我们去露营时,我在山岩边一时失足跌落溪谷里。才一转眼间的事。我听说在事故发生的瞬间,时间会奇妙地延长,但以我的情况来说,我才刚一失足,回过神时已置身河里。 滑落时似乎一脚撞向岩壁,我在水中睁开眼睛,发现红色的鲜血在略微浑浊的水中缓缓画出一道红线,就像从右小腿的伤口牵出一条红色绢丝般。一尾鳟鱼就像被这丝线给缠住似的,在一旁悠游。我父亲旋即把我救起,以携带式医疗用具替我治疗伤口,但我至今仍会忆起那红线摇曳、充满感官刺激的画面。弥迦口中说的,那足以杀死五万人的药物精制系统,会以医疗分子的糊状物封住我的伤口,而医疗分子贮存槽所制造的液体,则会生产对抗感染症和其他病原菌的抗体,我父亲将它接上我肩胛骨下方的医疗用连结埠。 「雾慧同学,你跌落的瞬间是什么感觉?」 弥迦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问道。我坦白告诉她事发的瞬间什么感觉也没有。猛然回神人已在水里了。 「这样啊。」 弥迦似乎觉得无趣,再次转向原本的方向,迈步前行。我跟在后头。 「御冷同学,不曾从高处跌落的人,就不会对跌落感到恐惧吗?」 「不。不过可以遗忘。大家现在似乎都是像这样来忘却疾病。」 「你说的疾病,是指会加速老化、让人肌肉变僵硬的那个东西吗?」 弥迦闻言莞尔一笑,似乎觉得有趣。 「这也算是,不过,你说的是被疾病挑上的不幸之人,以及带有这种遗传基因的人,才会『染上』的疾病对吧?其实不然,我听说还有像感冒、头痛这类的疾病……」 我摇头。 「以前人体里充斥著数千种这样的疾病。每个人都会染病。那不过是才半世纪前的事。不过,在大灾祸中,核子弹头落向全球,在辐射线的 影响下,所有人都罹癌,全世界开始积极驱除疾病。」 「这我学过。 有许多人因放射线而罹癌。而中国和非洲内陆,可能是因为核能引发突变造成影响,有许多未知的病毒流出。面对这诸多危害健康的危机,全世界由原本以政府为单位的资本主义型消费社会,转型为医疗福利社会,以关心成员健康为第一要务的生府为基本单位 不知为何,这段我背得特别熟。很厉害吧。」 「不过在那之前,人类得的是哪些病,学校从来没教过。就连将课文背诵下来的你,也不知道感冒是什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根本无从实际去感受。这社会处理得太好了。拜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所赐,所有疾病几乎都已在这世上绝迹。」 不知道弥迦知不知道,我父亲雾慧诺亚达是第一位替watchme相关技术建立完整理论的科学家。当然了,学校同学可能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只会觉得「真了不起」。我自己则是完全不想提这件事。 关于采用「医疗分子(medimol)群」与可塑性制药用分子「医疗基础(medibass)」进行人体恒常健康监视(homeostatic health monit)的可能性 研究者:雾慧诺亚达 共同研究者:冴纪庆太 这是三十五年前,我父亲雾慧诺亚达与朋友所写的论文。如果告诉弥迦这件事,不知她会做何表情?可能会就此讨厌我吧。创造出你所憎恨的这个世界,我父亲得负起部分责任。如果我对她这样说呢?我自己也同样讨厌这个世界,这样能当作免罪符吗? 「我们都活在未来。」 弥迦这句话乍听之下很积极,但她却以忧郁的口吻叹气道:「用简单一句话说,未来就是『无聊』。未来单纯只是广大而顺从的灵魂贫瘠之地。以前有个叫巴拉德【注3:巴拉徳(james graham bard,1930-2009),英国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散文家,生于上海公共租界,二战期间生活于日本人建立的龙华集中营,作品多以末日为题材】的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是位科幻小说家。对了,就像现在这样。在这个世界里,生府极度重视每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我们被封闭在以前人们所描绘的未来世界里。」 不久,我们来到十字路口,弥迦就此停步,执起我的手。我又对这突来之举大吃一惊,愣在原地。弥迦做出恭敬向女王行礼的动作,将我的手抬至眉前。 「大人们将许多过去人们不愿分享的自然产物,采发包的方式来加以控制。包括生病、生活,也许连思考也包含在内。以前许多归自己所有的东西,现在都在经济的风潮下,委由别人来处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要变成大人。这个身体归我所有。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静静等著被彼此关心、慈爱的空气给活活绞杀。」 说完这番话后,弥迦又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她亲吻我的手背。 虽然我马上缩手,但还是慢了一步。弥迦嘴唇的触感清楚地留在我手上。 好冰冷。 这是我一开始的感觉。弥迦的嘴唇无比冰冷。接著它带来的感觉不是不舒服感,而是回味无穷的余韵,在我皮肤的细胞之间回荡。这时弥迦已走过十字路口,来到与我家不同方向的路口。 「雾慧同学,你和我都是同样的素材构成的呢。」 弥迦开心地微微一笑,如此说道。接著快步奔去,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这就是我与御冷弥迦的邂逅。 当时她正在看书,我则是凑巧路过公园。如此而已。 而这正是我们两人短暂关系的开端,大幅改变我往后的人生。 3 在谈到我与御冷弥迦的离别与重逢之前,应该先谈谈希安的死。我与御冷的重逢是从撒哈拉开始,契机是零下堂希安的自杀。自从我们三人邂逅后,过了十三年,希安把脸埋进装有 的卡不里沙拉【注4:卡不里沙拉(insta caprese),义大利经典前菜,食材为马苏里拉起司、蕃茄与罗勒,再以盐与橄榄油调味,此配色恰为义大利国旗的颜色】盘中,就此丧命。在那四十八小时前,我人在撒哈拉,凝望由蓝色与黄色交织而成的地平界。 <ndscape> 鲜艳的金黄与蔚蓝在地平线上交会,让人忘却这里昔日曾是沙漠。 被人类和历史所遗忘。 如同马克?罗斯科【注5: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1903-1970),拉脱维亚人,一般咸认其作品与画风为抽象表现主义的典范之作。其代表作《橙、红、黄》为历来拍卖价最高的当代艺术品】的抽象画一般。上半部是蓝色,下半部是黄色。蒸腾的热气、交叠的花瓣所构成的些微摇曳正是画作素材的流动轨迹。我眯起双眼,从眼皮间的细缝凝望那化为前一世纪抽象画的景致。坐在who的装甲车上,以嘴唇享受雪茄。以黏膜扫瞄乾硬的哈瓦那叶略带粗糙的触感。我们的商队待在向日葵花海边界,以这种方式享受世人不屑一顾的恶行。在这处昔日称作撒哈拉沙漠的地点。昔日有多颗rrw落下的地点。 【rrw】 名为美利坚共合国的「国家」,于二〇一〇年左右开始大量制造的核弹头,名为「信赖性代替核弹头」。对外宣传这是取代二十世纪老旧的核弹头,大幅提升保存性、安全性、操控性的「二十一世纪核弹头」,全新登场。后来于二〇一九年,以北美为中心的英语圈发生一场名为大灾祸的大暴动,大量核弹头流入第三世界国家,以法国和德国为核心的欧洲军介入,火速让各项核子设施失效。然而,从北美遗失的rrw数量,最后还是高达三十五颗,其中的十四颗成功回收,两颗在美国领土内,十九颗用在世界各地的纷争中(iaea调查)。 因此,这里才会开满作为补偿之用的黄花。 虽然已是老方法了,但至今还是很管用。战后有一段时间,全世界种满了这种向日葵。全世界变成黄色一片,连佩花嬉皮【注6:flower children,越战时期,在身上佩戴花朵,作为爱与和平象征的嬉皮】看了也吓一跳。一种落伍的植物环境修复法。经过改造的向日葵,以深入土中的根吸收养分,同时一并吸取锶和铀这类物质,将土壤净化后,就此结束生命。 在大灾祸时,从美国的不肖分子手中买进核弹头,在这里投弹的北非国家共同体,如今和许多国家一样,都成了人类值得警惕的一幕历史篇章。在所有独立战争全以「恐怖主义」一句话带过的那个时代,留下短 暂的一幕。 「大姊,那些人来了。」 身穿医疗军粉红色军服的艾蒂安倚在车身旁,向坐在车顶上的我告知此事。那群人带著瓦斯打火机和雪茄来了。生府社会的向日葵花海上方冒出一群蓝色的头。由于眼前这片金黄色花海,感觉就像周遭散发著金光般,他们的蓝因此更加显眼。凯尔塔玛舍克人【注7:kel tamasheq,图瓦雷克人,是一支主要分布于撒哈拉沙漠周边地带的游牧民族,唯一可以作为族群认同的只剩文字与使用该种文字的语言塔玛舍克语(tamasheq),因此他们自称「kel tamasheqj,意指「说塔玛舍克的人们」】的特本【注8:turban,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中东、北非、南亚及部分牙买加民族服饰中的头巾,通常是由男人穿戴】和托加长袍【注9:古罗马人的身分象徵,只有男子才能穿著,兼具披肩、饰带、围裙等功能】,自古就是蓝色,今后一样是蓝色。作为迷彩服来说,这实在不及格,但他们却还是坚持穿这样的服装骑著骆驼打仗,令人佩服。 从向日葵花海的边缘处,蓦然出现四名塔玛舍克战士。他们身穿蓝衣从金黄色的原野中现身。肩上扛著昔日的ak步枪。我从装甲车的车顶跃下,来到那名身为代表的战士面前。 「好久不见了,医疗之民。」 「好久不见,图瓦雷克族战士。」 蓝衣战士摇了摇头。 「图瓦雷克在阿拉伯语中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是『被神舍弃的民族』,小姐。这是外人擅自替我们取的名字。」 「那么,凯尔塔玛舍克人又是什么意思?」 「『说塔玛舍克语的人』。」 不管怎么想,还是被神舍弃的民族帅气。因为医疗之神和医疗的守护圣人一般都很眷顾医疗之民,构筑临床医学的殿堂,如今,人类过去经历过的疾病几乎都被一扫而空。因为疾病不断被扫除,医疗之民绝不会被神明舍弃。为了不让天神之眼有鞭长莫及之处,我们在体内放入watchme。 「我认为,被神明舍弃是很酷的一件事。」 「看来你很讨厌你们的神。」 「你将会接受那位神明的产物。」 我这番话略带挖苦,但图瓦雷克战士黝黑的脸庞就只是微微一笑。 「没错,你和我们的差异,在于我们只有需要时才接受那位神明。我们慈悲的神应该会原谅我们才对。」 我叹了口气。为沙漠──不,为原本沙漠子民的刚强而叹息。我从口袋里取出记忆格。 「我们与你们图瓦雷克族的不同,在于我们全面臣服于天神之下,对吧?」 「没错,你们不懂得适可而止。甚至得寸进尺,想将你们的信仰强加诸在我们身上。所以我们也只能挺身而战了。」 「我们又不是尼日政府。我们并非以前那种『国家』,而是全球性的医疗共识共同体,亦即由『生府』组成的日内瓦公约机构。既非站在尼日那边,也不站在图瓦雷克族这边。单纯只是停战监视团的局外人。」 「对凯尔塔马舍克人来说,尼日和医疗之民全都一样。只是外观不一样罢了。」 「『生府』是一种政治型态,不是信仰。」 「不论是信仰还是帝国主义,全都一样。尼日以想让我们连上伺服器为由,搬出生命主义,这正是帝国主义的展现。我们以前对抗的是英国和法国的殖民地主义。格达费看上我们的骁勇,答应让我们保有战士的生活,但自从国运走下坡后,我们马上就被逐出。我们与马利、尼日、阿尔及利亚的独裁者对抗。他们全都一样,是顶著帝国主义之名的硬体。而你们所说的『生命主义』,其实还是和他们一样,只是替换成软体罢了。」 我叹了口气。我是世界保健机构的螺旋监察官。担任这种政治性职务,工作内容就是政治交涉,但政治的话题实在无趣至极。我甩动拿在右手里的记忆格。 「不过,这个医疗修正档也是帝国主义的软体。」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懂得适可而止。」 战士弹响手指,站在他身后一群像是他部下的男子纷纷退回向日葵花海中,接著全员扛著几个大木箱走了出来。现今在医疗体制外的世界里,仍有人会享受箱里的那些东西,但我们的社会却严格禁止。换言之,就是我现在叼在嘴里的雪茄、酒,以及其他各种「不健康」的嗜好品。 「其实我们也懂得适可而止。站在那里的艾蒂安也是同样的想法,而医疗军驻守的尼日停战监视团的帐蓬里,还有更多懂得『适可而止』的人正在等我们回去。」 「你们真是奇怪的种族。明明有这么多懂得适可而止的人,为什么要以如此极端的限制来束缚自己?」 「很遗憾,这样的人只占极少数。人类要是不刻意设定极端的限制、持续遵守,就会故态复萌,回复成原本惨不忍睹的纷乱状态,人类一直很害怕这种事发生。成为惊弓之鸟的人认为光是『适可而止』还不够。于是,我们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能善用钱包,其实明明就不需要存钱筒呢。」 「我知道钱包,但存钱筒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和钱包一样。是在钱还拥有形态的时代所用的古老名词,我也只是现学现卖。」 古老的名词。不过,我又是从谁那里得知的呢?答案是御冷弥迦。 「如果你们全都学会『适可而止』,我们就没必要交战了。」 「没错。」 我与战士交谈时,一旁的艾蒂安与他的同伴从图瓦雷克族手中接过木箱,检视箱内物品。艾蒂安是法国人,虽然是个肌肉男,但我很信任他血脉中具备的审美眼光。就挑剔这点来说,应该没有哪一种国民可以和法国人匹敌才对。 木箱里塞满了木屑;如果是有良知的生府市民看了其中所装的东西,肯定马上昏厥。话虽如此,这些东西可不缺同好。只要带回帐蓬里,不到一个小时马上就会被一扫而空。之前每次都这样。不过当然了,替我们从伺服器抽出这个记忆格内容的a君,还有我和艾蒂安先享受过后,才轮得到他们。 对了,我长大成人后,就是以这种方式,略微逃离这个社会。 逃离那个以关心和慈爱一点一滴将人绞杀的社会。 暗中以狡诈、恶劣的方法。 要逃离那个社会,需要 就这两件事。 听说很久以前,素行不良的学生为了抽菸,得躲在学校厕所和体育馆后方。这也是我从弥迦那里得来的知识。如今想要偷抽菸,躲在学校厕所是办不到的,得亲临战场才行,这点连弥迦也不知道。对于这样的行径,你或许觉得可悲,或许觉得为这么一丁点乐趣卖命,真是个大傻瓜,那都是你的自由。 话虽如此,我还是想说句话,我今天之所以能来到这里,其实做了很多尝试,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我所说的尝试,是暴食和拒食。 至于重要的事物,则是御冷弥迦的生命。 生命。 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创造出医疗分子群,消除了这世上大部分的疾病。名为watchme的恒常性体内监视系统是以分子等级不断监视血液中的rna转录错误层次以及免疫的一贯性,一有状况马上加以排除。名为药物精制系统群、家家具备的药品工厂,会从血液中的蛋白质立即合成驱 逐病原性物质所需的物质,以针头传送至目标区域。 「敦,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弥迦总是光明正大地这么问我。毫不遮掩,就在还有几名同学在场的教室里,提出这种让人听了肯定为之皱眉的问题。就像平时那样,她手肘撑在我桌上如此问道。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有天一定会接受她的邀约。因此就算她在公众面前谈到集体自杀的事,我也不觉得惊讶。即使她问我愿不愿意现在就去,我的反应也还是一样。我们要跳脱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办法。我一直是这么认为。希安站在弥迦身旁,一脸认真地等候我答覆。 话虽如此,想死得经过不少步骤。尤其现在少子化人口缩减,每个人都是「公共性身体」的主人,近来总是疲劳轰炸地宣导生命是「稀少的社会资源」,提倡公共正确性。 「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可说是禁止自杀方面的专家。」弥迦一如平时以平静的口吻传授我们知识。「性命是上帝所赐。不论你同不同意,上帝都会硬加诸在我们身上。因此,身为羔羊的人类,不得夺走自己的性命。而自杀者也普遍受人嫌弃。在启示录所说的末日到来前,分不清天和地,只能盲目地徘徊,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为背叛上帝的惩罚。」 「我们不大可能会被埋在十字路中央吧。」 希安天真地笑道。看到她的笑脸,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不耐烦。弥迦对希安的话置若罔闻,接著往下说。 「继承天主教教义的,没想到竟然是我们这个充满慈爱的健康社会。上帝赐予性命的教义,在生命主义的健康社会下,改为『属于公共物的身体』。我们的生命,从上帝赐予之物,转变为众人共有之物。爱惜生命这句话,如今已夹杂许多不同的含意。」 没错,弥迦说得对。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觉得自己非死不可。 因为我们的性命过度受到保护。 太过关心彼此。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得用某种特别的死法,来嘲笑健康这玩意儿。当时的我们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 「以前有国王的存在。人民想打倒国王,改变这个世界。打倒国王的是人民。简言之,就是群众。虽然是这么说,但在那个时代,众人要一起从事政治,资讯流通还是不够发达,所以建立政府后还是一样火大,于是众人心想,要是能打倒这个政府就好了。」 说明此事的弥迦,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清澈,带有一种令人全身打颤的美。宛如一把刀刃。以寒冰打造的刀刃。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在政府之后建立的生府社会,没有会打倒它的人存在。因为大家都很幸福,大家一起统治,它的统治单位被分割得过于精细。」 弥迦视线投向窗外的操场,放学返家的同学们陆续走向校门,她的眼神彷佛从校舍三楼俯瞰底下的一切。 「生府。正确来说,是医疗共识共同体。由一群对于它提供的医疗系统达成一定共识的人所聚集而成。一群和谐者。虽然生府里也有评议员,但是和以前政府的议员截然不同。评议员和委员,并不像国王或政府那样握有一切权力。因为把所有力量都细分发配后,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要攻击生府,我们也不像以前丢汽油瓶的学生那样,有国会议事堂之类的攻击目标。」 希安也许是感到不安,微微蹙起眉。 「所以要自杀是吗……以自杀来当作攻击的一环……」 弥迦神色自若地朝希安颔首。 「因为对他们而言,我们非常重要。对他们来说,我们未来的可能性很宝贵。我们是他们的基础设施。因此,我要夺走这个将成为他们财产的身体,以向这世界宣告这身体归我所有。要伤害他们的基础设施,这个身体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 弥迦如此答覆希安的不安。 当然了,我和希安的心情大多是受御冷弥迦的魅力所左右,这点如果不明说,说再多都是假的。 只有希安和我感受到的魅力。 一个知道太多事、憎恨太多事的思想家。 现在我并不认为那样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不过弥迦太过聪明,准备得无比周详,不论何时她都很懂得什么是正确的做法。因此,当时我心想,这次她一定也会准备好可靠的方法。弥迦从口袋里伸出紧握的拳头,在我们面前缓缓摊开手掌,指示我们一个很特别的做法。 「这是药锭。一天服用一次。这么一来,我们的胃到肠子,所有消化器官都会对吃入口中的食物视若无睹。」 「你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吞药锭我没意见,不过,我很在意她取得的途径,单纯只是出于好奇。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是「不守伦理的堕落大人」这种旧时代的灭绝物种竟幸存于世,还幸运地买下弥迦的身体,而他刚好又是制药代理业者。 「透过药物精制系统做出来的。」 弥迦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实在不认为她是说谎或是在吹嘘。希安也双手搭在弥迦肩上,像要补强我心中的确定般说道: 「弥迦有能耐用药物精制系统杀光这镇上所有人,一个不剩。要调配出这样的药,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弥迦没转头望向身后的希安,只以手指轻轻覆盖希安的左手。 希安就像弥迦的跟班。虽然她觉得这世界不大对劲,感到无处容身,和我们俩一样,但她却最胆小,只要别人说话大声,便会乖乖顺从。胆小鬼。 「我决定自杀。希安、敦,你们呢?」 我朝弥迦掌中的白色药锭凝望半晌。 这颗小圆球,能将我们理应摄取的营养完全阻绝在外。看在外人眼里,我们三餐正常,但其实我们一直在绝食,一步步走向死亡。长大成人后,体内的watchme一发现营养不足,便会通报健康顾问的伺服器,大呼小叫一番,生府马上便会派救护车前来。 如果只能趁长大成人前做,那就只有现在了。 没错,只能趁现在。只有趁我遇见御冷弥迦这位天才的当下。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我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到。 「我也要。」 我不知凝视药锭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时,这句话已说出口。希安虽然显得惴惴不安,但同样也点头表示同意。这时教室内已空无一人。我们三人各自拿起一颗药锭放入口中,咽下肚里。 当然了,我最后没死。 十三年后,人在撒哈拉的我正噘著嘴吁出一道紫烟,等候艾蒂安等人将木箱放进装甲车的后座。图瓦雷克族──凯尔塔玛舍克战士,也和我们抽著同样的雪茄,望著部下在不远处打开携带用的小型碟型天线。 「我从之前就很好奇,那个圆盘是什么?」 每次交易时都会看到这一幕。那是古董级的通讯器,若不用机械式的耳机,声音便无法输出。对于早已习惯透过耳内的听小骨收讯器来播放tunes音乐集的我们来说,这是很罕见的景象。 「嗯,那个啊,那是特高频用的仪器。」 「……用来做什么?特高频的广播有谁会听呢?」 「我们与国际太空站的同志,就是用它来通讯。」 真教人惊讶。我一直以为美国这个国家其骨干因大灾祸而开始崩毁后,原本的太空活动便全都作废了。 「我不知道那上头还有住人。」 「我们在几个生府的同意下将它买下,用来培育太空人精神。并进行太空活动,以作为选拔留学生的教育项目之一。我们有一名留学生,战胜难度高出一万倍的考试,留了下来。」塔玛舍克战士夸张地卷起左手衣袖,露 出年代久远的手表,对我说道「他现在刚好从我们正上方通过。」 「身为战争纷争族群的人民,竟然没因为这样的资历而被刷除。」 「他在马利长大,国籍也是马利共和国。现在与我们交战的敌人则是尼日政府。我们到处都有不同国籍的同志。这是我们游牧民族特有的韧性。」 「那么,他们从太空传来什么?他有没有说,地球是蓝色的,就像你们身上的特本一样。」 就在我出言调侃时,一名站在圆盘旁,戴著古老粗糙耳机,正全神贯注聆听的青年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颜色几乎要跟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了。那名战士发现有异,朝年轻人瞥了一眼。 「你冷静点,怎么了?」 「刚才上头联络……听说有一架侦察用的warbird正往我们这里飞来。应该是尼日军。虽然是侦察用,但轮廓看起来有点古怪,也许携带炸弹。」 艾蒂安等人脸上闪过紧张之色。他们背著停战监视团与凯尔塔马舍克人交易,尽管只是以医疗著作品的修正档交换菸酒,以及其他颓废的嗜好品,但要是被拍到照片,那可就不妙了。我叹息道: 「我现在明白你们为何一直严格指定交易的地点和时间了。」 也就是说,他们将年轻间谍送进像博物馆般的太空站,并刻意将交易场所选在太空站轨道从正上方通过的位置。原来我们一直受图瓦雷克人监视。真是服了他们。 「没错,若没有太空站那名青年的支援,我们在交易时会很不放心。毕竟这里是战场。他可说是我们的侦察卫星。」 说完后,凯尔塔马舍克战士伸出手,我将记忆格递给他。安装过watchme的人,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充当记忆格,只要以指尖碰触数秒,就能完成资料传输,但凯尔塔马舍克战士始终坚称──「只有存放在那个正方形水晶薄膜里的资料值得我们提供物品交换,若不这么做,我们拒绝以物易物。」这里还存在著对肉眼可见之物的信赖感,以及就某个层面来说,可称之为拜物特性的感觉。就像不是自己亲脚踩过就无法放心一样。即便它再怎么毫无意义也一样。 「这是你们所要的,最近在这一带出现的新型传染病的对抗程式。只要安装到你们的伺服器,watchme就能封锁病原朊毒体的存取埠。」 没错,虽然大老远地把东西带到这里,但其实凯尔塔玛舍克人体内也全都装设了watchme。如果你存有他们是未经医疗化的民族这种浪漫的想法,那真的很抱歉。事实上,塔玛舍克人既非摩门教徒,也非阿米希人【注10: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信徒,拒绝汽车及电力等现代设施,以简朴生活而闻名】真要说他们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他们懂得「适可而止」。这是他们的智慧。因为只要打个针就没事了,没理由不在体内安装watchme。 那么, 我们也曾多次维修他们的伺服器。所以才会像这样,从驻守地的伺服器里复制出医疗著作品的抗病程式修正档,偷偷交给图瓦雷克族。 换言之,这种暗地交易,其实是伟大的助人行径。 利用生府偷偷据为己有的程式。 「交易成立。」 「也没时间了。」 语毕,我将脑后的长发绑成一束马尾。 「趁还没被尼日发现,我们打算立刻返回自己的『神殿』。」 我耸耸肩,如此调侃自己,凯尔塔玛舍克战士豪迈的朗声大笑。 「如果你真那么讨厌自己的神,不妨到我们这边来,医疗之民。我们很重视女性。尤其现在长期战争,女性格外珍贵,所以我们都特别礼遇。」 「谢谢你的求婚,但请恕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凯尔塔玛舍克战士沉默了三、四秒之久,静静注视著我。 这是为了向自称胆小鬼的我表示同情和理解。 没错,我虽然满腹怨言,却无法离开自己的生府以及我诞生的这个社会系统。不管我是多么想要逃离。原因在于恐惧。不论我再怎么憎恨它,要是失去注视著我的一切,我将什么也办不到。 就是因为这样的胆怯, 这应该都是胆怯所致。我不像弥迦那么坚强,敢勇于走向另一个世界。 因为我是胆小鬼。 凯尔塔玛舍克战士因为我这句话而明白一切。他那在紫外线的烧灼下,眼尾留下深邃皱纹的黝黑肌肤,泛起磊落的微笑,就像我父亲一样,接著朝我伸手,要和我握手。 「医疗之民,下次交易时再会。你想来的话,随时欢迎。」 「是啊,下次交易时再会吧。凯尔塔玛舍克战士。」 没错,他告诉我,我有这么一处避风港,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塔玛舍克战士所展现的温柔,与过去我体验过那些强迫接受的慈爱、关怀,完全不同。长期与许多帝国主义和独裁者交战,成功存活至今的民族,才能得到这种以严峻为后盾的温柔。 我和战士一同转身,各自朝彼此同伴的所在处走去。 艾蒂安从前座窗口以焦急的声音说道「大姊,请你快点」。我不耐烦地挥著手,坐进驾驶座,双手握住方向盘。 4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不过,那是早在我加入局里之前的事了。 螺旋监察官事务局=世界保健机构分局。 当初刚成立时,我们所做的工作可说是世界核能机构的遗传基因版。我们的业务理应是介入研究这种技术的生府研究设施中,进行技术监视,看他们有无操控对人类有害的遗传基因。所以像「螺旋」这种用来表示遗传基因的象徵性夸张名词,才会出现在我们的组织名称中。 不知为何,这工作的范围在不知不觉间无限扩张,如今我们事务局正以「守护生命权」这个巨大的主题为旗帜。弥迦说过,那些夸张地摇旗吶喊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监察统治各地的政府或生府是否保障其居民过著充分「健康且人性」的生活,这怎么看都觉得是颗充满纷争、随时会引爆的手榴弹。如此棘手的东西,前辈们为何都欣然接受,而且还要我们这些后辈承接这项工作,我实在搞不懂。 不过,我后来发现,这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这国家,也就是所谓的「大政府」,其功能不断缩小,只留下部分军队和警察,如今都是数量庞大的生府在管理这颗行星 的经济系统。生府不同于旧政府,它是更缜密的单位,多的是医疗、关怀、慈爱,见邻人受苦,他们不会见死不救。虽然尼日不是「生府」,而是维持旧样的「政府」,但说到他们与图瓦雷克族开战的原因,当真是多管闲事,因为他们想让凯尔塔玛舍克人与他们的医疗伺服器连接在一起。尼日高喊的口号,是要赐予游牧民族更健康的生活。 至于图瓦雷克人──凯尔塔玛舍克人的反应,只有一句话──开什么玩笑! 我们螺旋监察官也往往会滥用的这个主题,社会学者的解释如下。 【生命主义】 生命至上主义(英:lifism)。一种政治主张或倾向,统治机构将保护构成成员的健康视为最大职责。以二十世纪登场的福利社会为蓝本。在更具体的局面下,将成人加入充分网路化的恒常性健康监视系统中;提供便宜药物及医疗处理的「大量医疗消费」系统;对于未来可预见的文明病,防患于未然,提供营养摄取及生活模式的相关建言,以上述三点为基础所组合成的生活型态,视为维持人类尊严之最基本条件的想法。 螺旋监察官是生命主义的尖兵。正如同尖兵这样的称号,它其实也常遭受批评。因为当我们接受许多生府的申诉而展开监察行动时,我们提出的报告书往往会就此引发纷争。 我们此刻所在的撒哈拉,目前螺旋监察还未做出判断该支持哪一方。因为如同我前面所说,图瓦雷克人也在体内安装了watchme。这些少数民族根据这点,认为自己并不是尼日所批评的那种非生命主义民族。 由于职务的缘故,螺旋监察官可以傲慢地自命为法官,这项职务也因此招来众人的怨恨。 过去二十年来,有十二名螺旋监察官殉职,死因一字排开,如上所述,可说是五花八门。前往出现纷争的地区、惹来不必要的怨恨,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就是世界保健机构的螺旋监察官,虽然我是芳龄二十八的年轻女性,但我的身分是上级监察官。正因为从事如此危险的职业,所以我大致懂得武器的用法,平日也都有接受训练。 基于这个缘故,身为医疗军的一员、浑身肌肉却完全没战斗经验,显得很不搭调的艾蒂安从装甲车的枪座向我求救,也算是很正确的判断。 「大姊,不行啊,再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艾蒂安以窝囊的声音说道。 「我猜已经被捕捉到我们的影像了。」 装甲车的悬吊系统和引擎发出阵阵挤压声,我扯开嗓门,压过这些噪音。 「它是独立运作状态吗?」 「应该是吧。尼日方面也知道图瓦雷克人拥有电子干扰装置,所以现在尾随而来的warbird,很可能是封锁了无线电的独立控制侦察机。」 「经过调教,成了药罐子的美国白头腹……」 「那只是脑袋里的一部分。说到它的身体,是由现今柔软的复合素材和许多武器挂载点所组成。」 「明明是侦察机,却又携带轰炸装备,真是危险啊。」 「因为这一带原本是无人地带。要是有人在这一带游荡,对尼日来说,一定就是图瓦雷克人,搭载武器装备根本毋需犹豫。」 「希望它真的是独立运作,只要没把我们的影像传回总部就够了。」 「换你来开车。」──我如此说道,将方向盘交由艾蒂安的一名部下负责。我往后车座移动,取出摆在装满雪茄和酒的木箱旁,那老旧而又危险的东西。这是凯尔塔玛舍克战士交易时好心附加的赠品。 「艾蒂安,你离开枪座。换我来。」 「你想做什么?」 艾蒂安低头望著车内的我,肌肉纠结的身躯微微发颤,不由自主从车顶的枪座跌落车内。也难怪他会这样。因为我捧在手里的是一个世纪前的武器,名为rpg的手持火箭推进榴弹。 「要现在开车的人维持行进方向。不可以突然转弯哦。」 传来一声「明白了」的应答。我和手中这帅气的大家伙一起从车顶的舱门探出上半身。艾蒂安则是跌坐在车底,问道: 「雾慧大姊,没问题吧?」 「至少比你行。」 语毕,我旋即发射手中的火箭推进榴弹。 说到warbird,其实非常无趣,它没采迂回前进的模式,而是中规中矩地笔直朝装甲车尾部飞来。所以只要把凯尔塔玛舍克人的赠礼从装甲车车顶笔直往后发射即可。最后那一瞬间,我们上演了充满破坏性的一幕。 warbird的这一切全化为碎片,四分五裂。燃起橘色火焰的电离子亮光,为蓝与黄所描绘出的鲜艳景致又增添一缕亮彩。 「拿战斗用双筒望远镜给我。」 我紧盯著车体后方,冷冷地朝下伸手,从艾蒂安手中接过望远镜,抵向眼前,迅速将周遭的天空扫瞄过一遍,没发现其他warbird跟踪。 「好像已经甩开低空跟踪了。还是要保持警戒,有劳你了。」 我向艾蒂安告知此事,让他安心后,返回车内。原本装有弹头的发射机滚落一旁,紧张的情绪顿时化解,我就此瘫坐地上。我吁了口气,解开绑马尾的发绳。摆脱束缚的发丝垂落,温柔地轻抚我的前额和脸颊。 这时代连要抽根雪茄都很不容易,要取得更非易事。突然被夺走紧张感的意识,静静地在我头颅内吶喊,说它目前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就随你意吧。因为接下来到基地的这段路艾蒂安会处理。我就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等候车子穿过基地大门吧。 接著我合上眼皮,任凭轻柔的睡意包覆全身。 睡意的波纹,轻触我的两鬓。 当我睁开眼时,我旋即明白我失败了。 天花板的灯光微带粉红色,显得很柔和。 我横身躺著,四周被机械包围。不光是锁骨下方的医疗连结埠,我感觉到身体其他多处也用打针这种老旧的方法插满管子。这里是急救医院。要不就是某处的急救伦理中心。过了半晌,我逐渐猜出自己置身在哪个设施里。 没错,我还活著。我现在还活著,代表我失败了。 不是只失败一次,而是两次都失败。 我试著以摄取食物来折磨自己的身体,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在邂逅御冷弥迦之前,我就曾因暴食症而被送进现在这家急救中心。当时我并没有明确想死的念头,但肯定有许多对死的欲望,未经细分,全掺杂在一起,在我的颅骨内四处翻滚。 到头来,我吃太多也死不了,吃太少也死不成。 「又失败了。」 母亲明明就在旁边,我却忍不住这样说道。 本以为这次一定会成功。真是的,再怎么天真也要有个限度吧。原本以为只要有御冷弥迦在,有她的指导以及她 给我的武器,应该就会成功。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给你们看。因为她可是能透过随处可见的药物精制系统制造出大量破坏性武器的女孩。如果连有她的帮助我都还办不到,日后就算我继续苟活,一定什么事也没办法达成吧。 根本就是完全靠别人来达成愿望。 听我发出声音,母亲对我说一句「你醒啦」,就此放声哭了起来。我刚才说出「失败了」这句教人没辙的话,母亲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还是说,我因为喉咙沙哑,没真的说出声?管它呢。因为会对失败感触良深的人,就只有失败者本人。 「弥迦她……」 我认为这次我确实发出了声音。因为母亲秀眉微蹙,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已听到我的话。我说的话,应该清楚传进她耳里。所以我又重复了一次。问她弥迦怎么了。 头顶的儿童用生命监视器静静发出电子声。 如果是大人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他们不需要从外部监视体内的机器。因为他们已安装了watchme。他们安装了医疗用分子群,会逐一报告体内各个角落发生什么状况。 「弥迦她……没救活。」 母亲说完后,紧抿双唇。彷佛这是她造成的过错般。 啊啊。我感到恶心作呕。 妈,你这样不行啊。 我在骨瘦如柴、无法动弹的身体里如此大叫。你这样完全不对。不分对象是谁,对别人的死一律抱持罪恶感,这样不对啊。因为弥迦和母亲根本没有交集。我憎恨的,是让她变成这样的整个世界氛围。认为众人都是公共资源,彼此得互相珍惜的这股氛围。连几乎和自己无关的外人之死,也认为自己应该有办法加以阻止,为什么之前没能阻止呢,就是这种不合理又令人憎恨的公共之心。 不过,连这样吶喊的体力和精力都已不剩的我,就只说了一句话。 「原来她死了啊……」 母亲颔首,以手帕拭泪。 「希安平安无事。她在其他急救中心接受治疗。」 「这样啊……」 接下来,投药和心理谘询将我拉回这个社会和世界。 将我拉回健康的世界。 每天持续面谈、持续服药,虽然我更加深入思索自己的失败原因,但好歹我还保有最基本的智慧,在谘询师面前,我完全不会展现出这样的一面。 之后在从急救中心返家的计程车内,我突然有所领悟。 那时我坐在母亲身旁,望著车窗外隅田川的黄昏景致。两岸建筑物柔和的颜色令我打从心底发毛。柔和得近乎白色的粉红、蓝色,以及绿色的建筑群。 明明没人以法律规定不能建造色彩鲜艳的建筑,但眼前这一大片建筑却都颜色平淡,毫无半点特色可言,营造出不会让人内心纷乱的市街。在河的两岸无限绵延。 这样根本无法去改变什么。 我终于学会放弃。经历过弥迦的死,我接受了连弥迦也无力改变的事实,对这世界彻底失望,学会在失望下度日的方法。 映在我眼中的是二〇六〇年六月十二日的夕阳,以及不分彼岸此岸,一律朝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巨大病房大楼。人类如今被囚禁在将会无限延续下去的医院里。 对不起,弥迦。 我办不到。 为了学会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非得将你的性命献给医疗之神不可。我在计程车内嘤嘤啜泣,但母亲似乎没发现,她定睛望著车辆前进的方向。不久,我哭累了,倚著计程车座椅沉沉睡去。 我再次睁开眼。 我二十八岁,是一名上级螺旋监察官。 我原本靠在塞满雪茄和红酒的木箱旁熟睡,艾蒂安轻拍我肩膀,我便醒来。 「基地到了,大姊。」 5 包覆著少女脸蛋的军队。 有人如此称呼医疗军。这当然是赞美之词。 难道每个生府医疗军都是粉红色吗?恭喜你,猜对了。不论是法国、俄国,还是墨西哥,说到医疗军,从制服、头盔,乃至于装甲车,全都是淡粉红色。就像陆军是绿色,海军是黑白两色一样。 因此,尼日停战监视团所驻守的帐篷区,整面都是粉红色。 处在这低调的粉红色之海中,螺旋监察官的深红色大衣显得格外抢眼。其实倒不如说,不管在哪儿都很抢眼。我们决定在林立的帐篷后卸下我们从交易中取得的物品。 尼日停战监视团的后院。 我搬出我和a君要的部分,剩下则交由艾蒂安他们分配。我马上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品尝醇酒。一如往常。 艾蒂安他们会如何处理这些和凯尔塔玛舍克人交易取得的物品、能赚取多少利润、自己又会私吞多少,我一概不感兴趣。每次他都会给我几成的报酬,所以照这样来看他并没全部私吞。算了,能维持现状就好。因为我需要的,也就只有雪茄和酒。 自从来到战场后,我才找到略微可以伤害自己的方法。一个聪明,却又小家子气的方法。比起高中时,在我失去弥迦之前所梦想的事,还要更加小家子气的方法。 「喏,说好的东西替你带来了。」 我如此唤道,扛著酒醰,卷起粉红色布面,走进a君凉爽的帐篷内,随即发现里头不只被野战终端机萤幕包围的a君在,我的上司也板著脸等在一旁。我一见a君怯缩的表情,便明白事态不妙。和我同样身穿红色大衣的上司对我说道:「雾慧敦上级监察官,我等你很久了。」 「有什么事啊,奥斯卡。」 「我对你现在藏在背后的东西很感兴趣。」 我耸耸肩,将年代久远的红酒抛向奥斯卡。我这人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这点素有好评。那是年代久远的柏图斯酒庄红酒。红宝石色的液体,在玻璃酒醰内荡漾。 【chateau petrus】 产地为法国波默罗(pomerol),名为波尔多葡萄酒的饮用酒精品牌或其商品。特色是绘有十二使徒彼得的商标。一八八九年,在巴黎博览会举行的品评会中,原本默默无闻的柏图斯酒庄红酒,一举夺得金牌奖,就此一战成名。过去在红酒中算是特别高价的一群,但在大灾祸后,随著普及化的生命主义深植人心,它也和其他酒类面临同样的命运。 先进国家的人民不喝酒其来已久,所以这项享受已荒废了四十多年。如今奥斯卡轻轻以左手接过那装满无比欢悦的酒瓶。 「哎呀呀,多么不知羞耻的东西啊。」 「那东西叫红酒。你知道吗?」 我如此冷笑道,上司对酒瓶的商标不屑一顾。 「波尔多是吧。听说以梅洛葡萄【注11:梅洛(merlot),起源地是法国波尔多右岸,是法国最为广泛种植的葡萄品种。单品种梅洛酿的葡萄酒,通常有 第二章 1 在记忆中,希安如此低语。 一再反覆说著这句遗言。 目前确认的死亡人数,已攀升到二千七百九十六人──国际刑警组织的发言人如此说明道。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事先不知是如何说好,在同一天同一个瞬间,一起企图自杀,当中有二千七百九十六人自杀身亡。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瞬间,以试图自杀者的总数扣除二千七百九十六人,便能推算出自杀失败的人数。六千五百八十二减二千七百九十六。 答案为三千七百八十六。 在那决定性的瞬间,全世界有这么多人从鬼门关前走了回来。扩增实境投射出的发言人虚幻影像继续说道──不过,事件发生至今已过了八小时,有些当事人仍生死未卜,死亡人数有可能继续增加。 当事人。 他们似乎都决心要了却自己的性命,所以一般来说,称其为自杀者很恰当,然而对于世人会如何称呼这群自杀者,国际刑警组织和参与这场扩增实境会议的上级螺旋监察官们伤透了脑筋。几乎同一时间,有这么多人采取突发性的自戕行为,不免令人推测,这些自杀的人是否受到什么影响或迫害。尽管如此,尸体成群,看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是他们主动采这样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 如果说自杀会令亲友难过,这心情我懂。我要是有朋友丧命,应该也会难过。但那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所做的选择,又不会对我造成困扰,但大家却仗著「公共性」、「资源意识」,投以冷峻的目光,这种傲慢我实在无法接受。 就连弥迦也会这么想。倒不如说,弥迦一定是这么想。 但是世人,以及这世界的氛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自杀者没受罚的原因,单纯只因为他们已死。 因为他们已死,拿他们没辙。 要是能找出惩罚死人的方法,这世界应该会很高兴地加以制裁。自杀未遂者,有许多心理谘询和药物治疗在等著再次将这些瑕疵品转化为有用的社会资源,重新回归这世界。身为世上的一员,为了成为推动社会医疗经济的一部分,发挥自己的社会性功能,我和希安都曾经走出死亡深渊,重新被嵌入这个世界中,所以我很清楚。 而弥迦则没被嵌入这个世界。 自杀是备受轻视的罪行,尽管在法律上不构成犯罪。我想起弥迦曾经说过,在天主教里,自杀者会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为背叛上帝的惩罚。 生府社会、生命主义社会,这次迟迟无法决定该对这群自杀者采取什么态度。挖墓人会问,他们到底是被害人,还是该遭唾弃的自杀者呢?先生,我是不是该在十字路挖好墓穴等著呢? 人们乱了方寸。这也难怪。最近就连战场上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在生命主义社会下,除了衰老、事故,以及极为少见的杀人事件外,几乎不会有人死去,所以更显得情况严重。藉由watchme的体内监测及病原性要素标靶治疗,癌症和其他疾病马上便可治愈。对了,还有一点不能忘了。最重要的是资源意识下的自我管理。过著对脂肪怀有「两分钟仇恨」的生活。【注13:〈两分钟仇恨〉是乔治?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中虚构的一部短片。书中大洋国的人民每天都必须观看这部短片。藉由丑化敌对者的短片,来对观众洗脑,使其产生仇恨之心。】 八小时前试著自戕的人们。就某个层面而言,此时的他们宛如悬在半空。处在罪人与被害人之间的裂缝中。 我在投宿的饭店房间里参与这场会议。螺旋监察局研判这次事件是犯罪行为,抵触至高无上的生命尊重,他们该主动介入,因而告知所有上级监察官以扩增实境参与紧急会议。虽然目前完全不知道这是何种犯罪,但他们期待早晚能证明这是一起骇人的犯罪。国际刑警组织的发言人接著说道。当事者散布在二十五国,全部都是少彦名【注14:日本神话中的神祇,被奉为医疗之神】医疗共识共同体(之后称之为少彦名生府)的成员。当事人所用的方法五花八门。 此外还有各种方法,一应俱全。 电锯是一名林务员的案例,他在工作时,突然以电锯锯向自己脖子。筷子那起案例,则是当事人用餐时突然以筷子插向自己眼珠,然后朝脑袋一阵乱搅。光是已确认的,就有六千五百八十二个案例,全都是以当事人身边的道具当凶器,因此,餐具成为最具代表的武器,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说到希安,她选择的是餐刀,人们早已放弃要从她的自杀手法中看出潜藏法则的念头。 「这是不法侵害,对生命社会的恐怖攻击。」 我阳壁的螺旋监察官发言道。他是驻派某内战地带选举监视团的上级监察官。虽说是隔壁,但那不过是扩增实境里的配置罢了。现实中的我,其实独自坐在饭店床上,面向别人看不到的某人张口说话。看在别人眼中,模样实在很蠢。 不法侵害的恐怖攻击。真是够了。 光有气势,却没半点助益的发言。虽然这只是在浪费时间,但活在以和谐为首要之务的生命主义社会下,我们至少表面上不会嘲笑他这种想出锋头的行为,还得点头表示同意,并夸赞这是很积极的发言。 因为这就是解读成人周遭氛围的方法。 话虽如此,我眼前就有一位老朋友成了当事人。我可没空陪你们酝酿氛围,听你们说好听话。我看准不会令对方难堪的空档,提问道:「那些当事者现在情况怎样」。国际刑警组织的人转身面向我。 「当事者不是因突发的自戕行为而丧命,就是自戕失败陷入深沉的无意识昏迷状态中。目前还无法确认是否有幸存者可以让我们询问动机,并做出答覆。」 「那watchme呢?」 刚才说废话的那名螺旋监察官问道。面对他的无知,国际刑警组织很有礼貌地投以含蓄的微笑。 「这点不大清楚,不过,watchme并未监看他们的脑中状态。」 「是吗。」 不知为何,那名监察官转头向我问道。我颔首,决定替国际刑警组织的回答加以补充。 「是的。无法突破血脑屏障。您或许也知道这点,但为了谨慎起见,容我说明一下,所谓的血脑屏障,是限制血液等组织液与脑内物质往来的一种身体构造。这是为了保护脑和脊髓不受危险物质侵害的构造,目前还没有研究者开发出可以通过血脑屏障的医疗分子。因此,我们无法透过watchme得知当事者脑中的情况。」 「所谓的血脑屏障,不就像过滤器一样吗。只要造出比网眼还小的医疗分子不就行了?」 「不,血脑屏障不是网眼。的确,在前一世纪人们曾这样想过,并提出一个很有力的说法,认为分子量五百大约是能否通过的分界线,但现在这个说法已完全被推翻。似乎不管再小的分子也无法通过血脑屏障,而不管是多大的分子,只要是脑部需要,就能通过。简言之,与分子的大小无关。血脑屏障不是像网眼这样的过滤器,而是会选择性决定通过物质,是具有复杂指向性的筛选构造。」 「原来如此。」 「目前在生府世界里,就算安装了watchme,还是有少数人因脑瘤或脑出血而丧命。大部分来说,只要早期发现就还有办法,但不幸的是,有时病情发现得太晚。大脑不受watchme监视,是身体唯一的圣域。正确来说,它指的是脑的大部分。因为脑下垂体和松果体会进行荷尔蒙交换,所以没有屏障。」 「当然了,对于处在昏迷状态的当事者,我们进行了正电子扫瞄之类的外部观测。但光凭影像诊断,无法进行奈米级的鉴识。」国际刑警组织说明道。 「不过,事件发生至今还不到八小时。尚未接获任何脑部出现异常的报告。」 这时,理应人在撒哈拉帐篷里的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站起身。一时之间,我觉得她像是在瞪视我,但我厚著脸皮,不予理会。 要不是她把我赶出撒哈拉,也许希安就不会自杀了。要不是我回日本闭门思过,与许久未见的老友重逢,希安也许就不会拿餐刀刺向自己喉咙。 还是说,她原本是要拿刀切番茄,却突然无意识地划破自己喉咙。 在浴室里制造毒气根本就小事一桩。 没错,弥迦曾这样说过。 每个人都暗藏著一股力量,只要有心,就能夺走他人的生命。 我们拥有力量。 拥有夺取别人生命的能力。 特别是拥有夺取自己生命的能力。 人类暗藏著破坏某个重要之物的力量。 为了实际感受弥迦说过的话,希安晚了十三年才证明她说的没错。我又被她们抛在后头了。 「两个小时后,总部要求召开who紧急总会,届时会对所有生府发表声明,认定这次的混乱是有人对生命权展开全面攻击。」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接著说明螺旋监察局所该采取的行动。 「会议中应该也会提到所有上级螺旋监察官参与各国警察搜查行动的事。在各生府与who缔结的条约效力下,所有螺旋监察官都能参与其负责地区的搜查活动。你们能采取充分的主导权,请让全世界的人知道,螺旋监察官对于这种冒渎生命的邪恶行径,将积极展开全面性的攻势。」 监察官们不约而同地点头。会议就此结束,我又回到连行李都还没打开的饭店房间内。 不同于其他监察官,我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得赶紧著手才行。 两个小时前,藉由经过防谍处理的扩增实境,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与我召开双人会议。 虽然你的事未对外公开,但你目前正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而且还亲眼目睹事件当事者零下堂希安的自杀现场。有鉴于此,我们不允许你参加本次搜查活动。首先,你是目睹友人自杀的心灵创伤体验者。友人的死,应该会令你心灵受创,意志消沉,造成精神上莫大伤害。根据大部分生府的共识,应该都会规定有类似遭遇的成员得立即在心理谘询师与药物的协助下,接受一百二十小时的心理治疗。因此,两个小时后召开的上级螺旋监察官全体紧急会议,你没必要参加。 我笑了。这哪儿的话呢,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参加。 哦,我心灵受创、意志消沉?如果我现在这样叫心灵受创,那么,自从我十五岁那年自杀未遂,不,早在我遇见御冷弥迦前,想藉由失控的饮食毁灭自己身体的那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了。现在我根本完全不受影响。 <ugh> 我没这样说,而是改以平淡的回答来代替。yes, sir.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那么,这段闲暇时间,我就用来准备新闻稿向媒体告白,说明我在尼日停战监视团和多少人一起共谋,做出何等寡廉鲜耻的不养生行径。 你是认真的吗?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如此问道,于是我怀著恶意,以不带一丝阴沉的表情回答:我是认真的。 我想让世上所有生府市民知道上述所有可耻行径。就算会毁了尼日与凯尔塔玛舍克之间岌岌可危的休战状态、造成许多人丧生、负责协调休战的螺旋监察官事务局权威也将会像路上被风吹跑的纸张一样,变得一文不值,也在所不惜。 此外,我又补上一句「根据我的记忆……」。 在纷争地带这种特殊情况下,像螺旋监察官这种比较有机会执行任务的职务,即使经历严重的心灵创伤,但为了优先执行眼前的任务,在实施心理治疗之前,应该会有五天的缓冲时间才对。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对部下过去一直巧妙掩饰的本性感到畏怯。 她深感讶异,理应是who精英组织的螺旋监察官事务局,为何会让这种人格缺陷者潜入呢?简单来说,她害怕紧贴在我身后、当然她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御冷弥迦的暗影。我觉得此刻的我模仿得维妙维肖,如果御冷弥迦还活著,一定会以这种口吻说话。 经过三十秒的愤怒、懊悔、犹豫,首席监察官终于再度开口。 我明白了。我同意你参与这次的会议。 我心满意足地颔首。 但史陶芬堡监察官又加了但书。就算是我,一样无法延展心理治疗的缓冲时间。五天一过,你就得到急救伦理中 心接受心理治疗。 这是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竭尽所能的抵抗,同时也是不争的事实,我确实很难摆脱这项规定。五天一过,我因为目睹友人之死,得被送进急救伦理中心,被迫接受满满的关怀和温柔对待,就算我说自己已经很满意了,还是一样无法离开那处充满慈爱的集中营。既然我身为一般的生活者,又是生府的成员,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换言之,我只剩五天的时间。 要查明希安的死,这五天的时间是否足够,我不知道。 2 那天,德目一朗在置物柜里发现一条适合的绳索。 由于这是完全主观影像,所以看不到行为者德目一朗的影像。包含他脸部图像在内的个人资料,显示在我眼前画面右下方的区块。 三十八岁。生活模式设计师。 隶属于健康顾问的某个部门,职业是设计别人的生活。 这项工作是根据watchme寄来的荷尔蒙平衡、血糖值、crp、gtp之类的各项体内精密要素,提出最适合客户健康与社会性评价的生活模式建议。 早餐吃什么、午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几点到几点做什么运动最适合身体、利用闲暇时间到什么地区做义工服务最有效率。健康社会顾问,就是对顾客准备一份「建议」处方笺的工作。 设计他人日常生活的工作。 设计他人人生的工作。 而这个男人,可能也都规矩地遵照某个健康顾问提议的生活设计过日子。因为这就是低调的后消费社会生活。 平时负责制作他人人生的这名男子,如今俐落地控制他眼前的双手,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个绳环。看来,在做这重大决定的时刻,荷尔蒙平衡和gtp都已不再重要。 视野接著移向厨房,在那里发现一个用来垫脚拿天花板收纳柜里物品的小踏凳,平时应该都是妻子在使用。在视野中,德目一朗拿起小踏凳,回到刚才他结绳环的客厅,接著缓缓站上踏凳,将绳索的一端绑向天花板的吊灯灯座。 这时,不知他在思索什么。他的视野一度从踏凳移下,在屋内移动,接著移向洗手间。他转动水龙头,流出水来,视野被眼皮遮盖。他在洗脸。当眼睛再度睁开时,德目一朗正以毛巾擦脸,他的表情映照在镜子上。 他的表情不带任何情感。 空洞的眼瞳,空洞的嘴。三处空洞。 接著视野移回客厅。准备好的踏凳上,一端打好绳环的绳索从天花板垂吊而下,微微摇晃。男子留意脚下,缓缓走上踏凳,接著绳环从视野外侧通过。原来他把头伸进绳环内。紧接著下个瞬间,画面剧烈摇晃。 视野像钟摆般摆荡,舔舐著客厅的装潢。沉稳的粉色沙发。壁面萤幕。模仿灰泥的智能素材壁面。以上吊的绳索为轴,左右摇晃的视野缓缓朝客厅转了一圈,犹如想介绍他与妻子共同生活的这处空间,一切全收入画面中。 喏,这就是我家。 喏,这就是我上吊的客厅。 当然了,视野里的一切,全是扩增实境用的隐形眼镜所记录的内容,而它的主人,今年三十八岁的德目一朗,他全身重量都加诸在颈骨上,在刚才画面剧烈摇晃的那一瞬间便已断了气。要是放著不管,供应隐形眼镜能源的人体电位也会跟著消失,扩增实境会很自然地停止记录。 换言之,这就是自杀者的主观影像。 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当中,有二千零四十九人安装了扩增实境用的隐形眼镜,在这样的状态下丧命。其视野影像留在伺服器上,我们才得以在无比清晰的临场感下观看他们死亡的瞬间。 扩增实境隐形眼镜平时所监录著的注视点。德目一朗到底看到视野内的什么东西?游标四处移动,从中抽出他所注视的东西。根据这份清单和注视那些点的举动本身,心理倾向分析范本会自动跑算式,分析出德目一朗在自杀前十分钟内的心理状态,但最后却还是显示出「极端忧郁倾向」、「自杀性向」这种平凡无奇、早在预料中的答案。 我以三倍速迅速看完上百人的影像。 每个人约十二分钟,加快三倍的速度,再乘以一百个人,等于四百分钟。 我毫不客气地输入快转指令,将死者临终前的画面压缩为三倍速,从二千零四十九人的扩增实境纪录中随意抽出一百人的死亡瞬间,花将近七小时的时间观看。 自杀者主观影像资料库。 若不是发生如此离奇的事件,任谁也没料到会整理出这么古怪的东西来。 资料库里列出每人自杀前十分钟抽出的主观影像,不过,若问到抽出这十分钟影像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早就决定要了却自己生命,极为唐突且迅速地展开行动。彷佛遵从「今日事今日毕」之类的父母教导,择日不如撞日,马上便展开行动。那名林务员在加拿大森林伐木时,突然将电锯从锯到一半的鱼鳞云杉中抽出,锯向自己脖子,视野就此在腐植土上滚个不停。 影像转为下一名牺牲者。 我的脸在扩增实境的正中央展开,我停止呼吸。 镜子啊,镜子。 我正面盯著位于另一个空间和时间下的我。 在随意抽出的被害人当中,她也在里头。 死者注视著我。 数分钟后,我这位友人将拿起餐刀刺向脖子,血染店内,她的视野注视著我──雾慧敦。 我的脸。因撒哈拉的紫外线而略显黝黑的肌肤。 多怪异的镜子啊。 lc hills六十二楼。义大利餐厅。 视野从我的脸移向摆在桌上餐盘,盘里是鲜红与亮白的组合。那是我们点的卡不里沙拉。我不知不觉恢复正常的播放速度。希安的视线投向番茄的红色切片以及覆在上头的白色马苏里拉起司。 「嗯,对不起,弥迦。」 这时候,希安应该是说了这句话。 我听到的、那句充满诅咒的话语。 接著希安的注意力移向餐刀,她胖瘦适中的健康手臂和手掌映入视野中。她反手握住摆在卡不里沙拉右边的餐刀,一脸茫然地望著我。此时正好服务生朝我杯里倒水…… 我停止扩增实境。 遭遗忘的呼吸,大喊著它要空气、它要氧气。 在用来看扩增实境的who日本事务局会议室里,回荡著我急促的呼吸声。 好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事件发生时,所幸待在日本的螺旋监察官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不需要和其他监察官共事。 的确,也许我现在应该马上接受心理治疗。为了摆脱从希安口中泄漏出的最后那句咒语,摆脱在随意选出的一百人当中,唯一在临死前说话的女性口中所说的话语。我或许应该主动要求进入急救伦理中心以蚕丝做成的牢房中。 冷静下来。调整呼吸。 我不是决定好要靠自己的力量查出希安自杀的原因吗? 我一定要找出这位朋友临终遗言背后的含意 。我不是抱持这个念头,甚至不惜威胁上司,好不容易才取得搜查权吗?不过是友人临死前注视著我,出现我自己的画面,我就方寸大乱、糗态百出,这怎么行呢。光是想到友人临死前说的话就喘息不止,也太不中用了吧。 对不起,弥迦。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随意抽出的一百人当中,只有希安在临死前说了些话。为什么只有希安留下遗言呢?不,话说回来,这算是遗言吗?这一百人完全是随意抽选。希安的视野会出现其中,纯属偶然,不过,那二千零四十九人当中,除了希安外,被抽中的九十九人,总不会刚好都没留下任何遗言和遗书,就这样自杀吧。 「请从二千零四十九人的记录中,抽出含有当事人声音的资料。」 我向资料库下达指令,虽然有不少资料符合条件,但大致看过后,发现都只是和家人或朋友间平凡无奇的日常对话,或是像「嗯」、「好」这类的应答声,然后都在下个瞬间直接展开他们各自选择的最佳自杀行动。 对不起,弥迦。 零下堂希安。所有自杀者中唯一留下遗言的人。 而她说的那句话,提到那名女孩的名字,那名女孩冷冷看著因胆小而半路脱逃的我们,独自走向另一个世界。 当然了,前提是这句话真的是希安的遗言。 之后我回到弥迦称之为灵魂贫瘠之地的场所。 立方体由淡色系的奈米仿灰泥墙构成,一路向前连绵,单调无趣的未来。 我搭乘饭店提供的自动磁车。只要想到先前回国时,和希安共搭地铁的那段可怕回忆,我说什么也不想再搭电车。我当然也没有要返家的意思。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拜访御冷弥迦的父母。 对不起,弥迦。 对于我、希安,以及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弥迦而言,这句具有重要含意的私密话语,成为全世界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同时自杀事件的线索。日本警察和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就不用说了,不论我向哪位螺旋监察官说明,也都不会有人相信。非但如此,他们可能还会对我说:你得接受心理治疗才行。 话说回来,我有办法说明吗?「对不起,弥迦。」这是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当中唯一留下遗言者所说的话,所以我有必要到这里拜访──我能这样子说明吗? 我之所以造访御冷弥迦父母的住宅,纯粹是因为那称不上线索的线索、说是直觉又很不可靠的突发奇想;除此之外,御冷弥迦独自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的灵魂也带给我一股夹杂恐惧,模糊不明的情感。在这个一切公开的世界,这种动机过于隐私、猥亵。 因为只要透过扩增实境看这世界,每个人都会列出 就像背著看板一样。走在街上只要随便注视某个人,对方就会冒出像对话框般的索引,显示出这些资料。公开健康状态为主的个人信用相关资讯,被视为一种伦理道德,在这样的生命社会下,「隐私」一词已经转为用来意指充满神秘的领域。 所以我充分活用日内瓦公约赐予螺旋监察官的权限,单独展开搜查。十三年前,御冷弥迦的父母在女儿过世几个月后便已搬离,我独自造访他们的住家。 这一带住的都是相同生府的成员,在seecam下所有地方都受到监视,行人会被追踪。因为采取区域划分。划分好的区块入口处,有一座共同磁车库。我走下移动座位,站在玄关前,以食指轻触门上的手指感应板,向里头的住户公开我的个人资讯。 嘿你知道吗,敦。 以前的人都会叩叩叩地敲门呢。 我想起弥迦说过的话,感到无比怀念。以前几乎完全没办法知道谁在门外。顶多只能在门上装设小小的镜子或是小窗。不像现在这样,能以手指感应板向屋内的住户公开个人资讯。这是因为五十年前,还没有随时公开个人资讯的习惯。如今只要来访者碰触手指感应板,屋里的人就能利用扩增实境或显示在墙上的个人资讯,马上得知来访者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以前并没有这种设计和习惯。 所以才会叩叩叩的敲门是吧……希安说。 没错,得告诉屋子的住户我来了。你们知道knock的意思吗?意思是敲门。屋里的人听到叩叩声,就会朝门外的人大叫「是谁」,而门外的人也得大声回答「我是来自哪里的某某某」。由于完全都仰赖来访者的自我介绍,所以说得极端一点,根本无从得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就像在打赌一样。 我和希安都发出「咦──」的惊呼。 一如平时,满心雀跃地聆听弥迦展现知识的两名少女。 不过,大家一定都厌倦了。厌倦这个总是得到处让人知道自己资讯的社会。厌倦这个总是得到处让人知道自己很健康、很注重健康的社会。至少我、敦、希安都有这样的自觉,明白自己感到厌倦。厌倦无时无刻都得把自己的一切写在看板上,带著四处走,每分每秒都得向人证明自己是谁。 当时的隐私一词和现在不同,没有那种色情的含意,这点敦也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如此应道,不由自主在意起四周。显得有点慌乱。因为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班同学都在的教室里,她毫不避讳地说出「隐私」这个猥亵的词语。 弥迦若无其事地接著往下说。说到这当中的原因,是因为当初和自己有关的资讯,大部分都只会让自己以及极少数的人知道。因为一切都是隐私。说到它为何会开始带有不好的含意,是因为这类资讯逐渐变得不再隐私,如今遗留下来的隐私,就只剩性爱这类和色情有关的事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希安,你猜得出来吗? 不,我猜不出来。 不知为何,我明白这当中的道理。 我们全都把自己当人质,完全暴露在世界面前,对吧? 我回答后,弥迦莞尔一笑。没错,敦,一点都没错。我觉得自己符合弥迦的期待,心中略感雀跃。没错,就像敦所说的。我们彼此告知自己的详细资讯,让彼此无法胡作非为。透过将自己当作人质,送交给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这社会才得以保持安定、和平、低调。 当我们都还是少女时,弥迦在所有同学都在的教室角落,以这种极具说服力的方式,一点一滴地让我们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焦躁不安,为何会觉得在这社会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如今回想才发现,我们的预言者、朋友、同时也是凝望相同风景的同志──御冷弥迦,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过去一次也没去过她家,但对那些也不感兴趣就是了。我发觉弥迦几乎不曾提过她父母。 至于我,最后还是向她说出我父亲的事。 我告诉她,我父亲曾写过一篇促成watchme问世的论文。 我们所讨厌的这个世界,当中有些部分是出自我父亲之手。 弥迦听完后,就只是「哦」了一声,完全没像我所害怕的那样骂我,或是讨厌我。 笑著说她能利用家中的药物精制系统,一次杀害五万人的弥迦,养育她的父母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将手指按向手指感应板,静静等候回覆。 「国际机关的官员,不知找我们有何要事?」 大门如此应道。于是我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 「如同您看到的身分证所示,我是螺旋监察官。世界保健机构搜查机关的一 员。今日前来,是为昨天少彦名生府成员同时发生的多起自杀事件展开搜查,希望您能协助办案。」 大门开启,一名已达更年期的妇女现身。是御冷弥迦的母亲,御冷玲子。她脸上完全看不到弥迦那种与众不同的天真烂漫,以及只能用黑暗的开朗来形容的奇特生命力。倒不如说,她表情给人的感觉就像我刚回国时,地铁乘客们所展现的(这也是很奇怪的形容)那种了无生气的健康,简言之,就是一般生府市民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长相。至少就我来说,我曾亲眼见过凯尔塔玛舍克人,他们裹在蓝色外衣下的身躯,充满从历史中不断涌现的活力,相形之下,日本这国家的人看起来与活死人无异。 这就是进步哟。住在我心里的御冷弥迦说道。 人类愈是进步,愈像死人。 倒不如说,愈来愈像死人,这就叫作进步。 「我当然愿意协助,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这事和弥迦小姐有关。」 听我这么说,玲子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黑雾。那是困惑的表情。这也难怪──十三年前过世的女儿,何以和这起可怕的事件扯上关系,怎么想都想不通。 「弥迦怎么了吗?因为她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就算想协助,也没办法啊。」 「我知道。」我应道。 不过,难道她不记得了吗?我是她女儿十几年前的朋友。曾一起立誓要共生死的同伴。愚蠢三人组的其中一人。 「我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令嫒生前的事。」 「我女儿生前的事?」 她母亲一脸困惑地低下头。就像要从记忆底端搜寻什么似的,视线落向地面。 「说来惭愧……那孩子小时候常伤害自己,企图自杀,尤其常伤害她自己的手腕和脖子。」 「我知道。因为纪录里提到过。」 我在睁眼说瞎话。 阿姨,当初和她一起携手,想一起跳向世界深渊的少女,就是我。 「是的,她曾经想藉由暴食、拒食来自杀。似乎是因为大家都很重视她那宝贵的身体,所以她才想伤害自己。」 她的说法一语中的。我们因为备受重视,一直被灌输错误观念,说身体是公共社会的资源,不全然归自己所有,所以才想寻死。 「我们对她投注满满的亲情,希望她健康长大,成为了不起的社会资源,但说来真是惭愧啊。那孩子太过聪明、坚强,远超出我们所能应付的范围,但却又是个柔弱、纤细的女孩。」 「然后呢。」 「这事说来话长,请到屋里谈吧。」 玲子如此说道,走进屋内,于是我也跟著进门。我被带往一间再平凡不过的客厅,坐向一张两人座沙发。「您喜欢薰衣草香吗?」玲子从厨房如此询问。我并没有特别的喜恶,因此就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嗯,好」。 「请。」玲子朝我递了杯水,我喝了一口,确实有薰衣草的香味。最近流行用药物精制系统在饮用水里添加香气。因为它具有心理安定作用,心理治疗有时也会用它来调节情感。 充满慈爱的生府社会,有八成都是由粉红色建筑和薰衣草香组成。 「那么,弥迦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我询问坐我对面的玲子。以前曾是弥迦母亲的这名妇女,望向窗外形状扭曲的树木。是棕榈树。 「弥迦其实是养女。当初生府不是提出少子高龄化对策,举行收养战争孤儿的活动吗?就是主张『确保年轻资源』的那项活动。当初我经医生诊断为无法受孕的体质,和我先生都感到很沮丧。日后将在watchme的照顾下,过著无病无灾、平静老去的生活──极其平淡、一成不变──光想像就觉得可怕、悲哀。而当时车臣一带不是刚好发生冲突吗?」 现在冲突一样没解决呢,我如此说道。是吗,玲子应道。 「听说那孩子就住在战区附近,是少数民族的小孩。替我们安排的生府人员是这么说的。由于她的长相和日本人很相似,而且领养时才八岁,生府人员说,她应该很快就能融入我的家庭和社会中。我们听了之后很高兴,马上便收养了她。生府人员还说,那孩子有过很痛苦的经验。生府的主办者告诉我们,她的内心创伤已接受过重度心理治疗,再来就是提供她一个温柔的家庭,这就是我们该做的事。」 弥迦是战争孤儿。当初我们在一起时,她从没提过。她说话完全没有奇怪的口音,虽然略带一股异国风情,但她完全符合想像中的日本人容貌标准。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常看到少年军。因为顾虑会造成心理创伤,所以像这类的影像会透过ai进行来源过滤,大部分都不会流入媒体。那是非洲的某个国家。一群小孩手持旧式ak步枪,以及从美国流入的m4步枪。那国家好不容易才打算从政府体系转换成生府体系,但国内仍有武装势力散布,要完全平息战火委实困难。 我们与十二岁的少年坐在谈判桌旁。那华是率领一百四十人武装势力的首领。少年们因其接触的都是枪枝火药,而非区区香菸和药物,眼中映著空虚的得意之色。 车臣战场目前的情况,我只能透过传闻得知。听负责的监察官说,日内瓦公约军所雇用的军事资源供给公司,在战场上尽干些不法勾当,使得他们对大国的憎恨与日俱深。 弥迦曾待过那么悲惨的地方。我知道幼童们在战场上会遭受各种不人道的对待和暴行。要是弥迦也经历过其中几项,或是曾亲眼目睹…… 我这才知道,弥迦拥有一段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连对我们也只字未提的黑暗过去。她明明逃离了那处地狱,好不容易捡回一命,但为何会对这天国般的生府世界──对这像是冒充天国的世界,如此充满憎恨呢? 「一开始还好。但自从上国中后,她就像被邪灵附身般开始伤害自己。刚才我跟您提过割腕对吧。有一次,她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取得可以妨碍养分摄取的药物,想和她几名朋友一起用拒食的方式寻死。」 她的朋友就是我。 发誓要和弥迦一起死的人,是我。 当时没死成,这十三年来一直心生愧疚的那名少女,就是我。 为了伤害这个世界,为了给这个过度重视我们,几乎令我们窒息的世界,来一记高傲而致命的攻击,与弥迦和希安一起吞下命运药锭的人,就是我。 当然了,我没如此向玲子告白,我能神色自若地催促她接著往下说,也能静静颔首聆听。 「因为她看起来进食正常,所以我和她朋友的父母都浑然未觉。当我发现她的企图时,她已回天乏术。」 以前曾经是御冷弥迦的母亲,或许现在仍是的这名妇女,视线落向带有薰衣草香味的那杯水。 「您一定很鄙视我吧。竟然养育出这样的孩子,最后竟然完全没发现任何徵兆,就这样让她夺走自己的生命。」 「不,我没这么想。」 「没关系的。因为真的就像我说的那样。」 御冷玲子咬著嘴唇。 「不过,当孩子的行为已超乎自己想像时,做父母的又能怎么做呢?」 弥迦的母亲眼眶泛泪。 「或许您听起来会觉得我是在替自己找藉口,但我们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当好她的父母。我们还曾上伦理中心谘询,向生府的共同体人员求助。共同体的人员很亲切,一再为我们召开会议。」 你就只想到这么做吗?我有点受不了她。面对问题儿童 ,众人聚在一起,以善意之海将她淹没,让她完全无法思考──这是固定会采用的方法。 弥迦确实非逃离这个家庭不可,因为这对夫妇的想像力实在太过薄弱。 「不过,每次我们试著和她展开全新的接触,弥迦就会像沙子一样,从我们关爱的指缝间流走。在我们……不,在生府众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弥迦一直在受苦。被我们无法想像、感受不到的原因所折磨,一直发出无声的吶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痛苦告白,坦白说,我很慌乱。 我不习惯接受这样的告白。身为螺旋监察官,我习惯与生府或是至今仍残存的「大型政府」、武装势力交涉,但面对眼前的真情流露,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在生府共同体、伦理中心的心理治疗和心理谘询下,这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这是众人对彼此的事瞭若指掌的世界。因此真情流露并非可耻的事。众人都面带微笑,接受你说的一切,然后所有人一起讨论解决。就是如此骇人的景象。 我就是与他们脱钩,被排除在外。 面对弥迦母亲的告白,我明白自己对日本这个地区……不,对所有先进地区的生府成员而言,都完全是个游离分子。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 「不,您用不著介意。」 弥迦的母亲摇头。 「watchme提出警告了。说我与人应对时的精神状态已超出临界值。」 「的确,在公共场所要是太激动,watchme测出后,会对使用者提出警告。」 「是啊,很感激有一道视线在我体内守护著我。」 是吗?现在watchme所进行的,是解释医疗分子测量出的心跳和荷尔蒙平衡等身心方面的偏差,视此为对人有害的精神状态,以扩增实境的显示方式向使用者提出警告。换言之,watchme给弥迦的母亲些微的行为指导,告诉她该采取何种态度。像这种自律的行为,如今大多已外包。以发包给watchme处理的方式,对以生化学原理侦测到的精神脱序提出警告。医疗分子的发明,将身体与规范全摆在同一平台上。 对此,她不觉得麻烦(不,也许她也这么觉得),就只当它是应该遵从的规范,自然而然地接受。根据身体发出的讯号,原始码会从中发现伦理道德。我本能地对此感到厌恶。 可能弥迦也同样感到厌恶吧。 这原始码被视为地球上八成居民都应遵守的规范,我对它深恶痛绝。 「今天来这里之前,我本想到弥迦的坟前献花,但她没埋葬在你们家族的墓地里。听你刚才这么说,她是不是被送回车臣了?」 弥迦的母亲摇头,待心情平静后才说道: 「不,那孩子……自愿签署遗体捐赠。自从大灾祸后,这已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没错,那是世界被混沌吞没,癌症和病毒等各种疾病乘势开始压垮人类的时代。捐赠自己的遗体供医学实验之用,被视为祟高的市民义务,曾几何时,这已成为一般常识。虽然政府的法律和生府的同意事项,一律都找不到强迫或建议人们这么做的文字,但至今仍保有主动捐赠遗体供医学发展之用的风潮。 「这么说来,坟墓里没有她遗体的分解液啰?」 「是的,我们交由某大学教授保管。因为这是那孩子的请求……那个……叫什么来著?全世界的生府都竞相在那里设置医学研究机关、投机的泡沫医疗街道……对了!就位在中东那一带。」 「巴格达是吧?」 听说在以前「美国」这个「国家」拥有强大力量的时代,这个城市于本世纪初遭遇战乱,处在一片混沌之中。但如今全世界的医疗资本竞相在此设立,它就此形成座落于沙漠中央的集中医疗都市。 「是的,就是那里。巴格达。一位巴格达研究机关的学者表示想接收弥迦的遗体。」 「可以告诉我那位收留弥迦小姐遗体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可以,他姓雾慧,雾慧诺亚达先生。」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提到我父亲的名字呢?我那离开家人,选择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的父亲。此刻我脑中一片混乱。当然了,我在许多纷争地带和生活品质低落的国家从事监察工作,与跋扈的军人、武装势力的首领交涉,经验丰富,所以此时像铅块般重重压在我心底的慌乱和恐惧,完全没显现在表情和声音上。 雾慧诺亚达。 为了专心做自己的研究,我父亲刚好就选在我、弥迦、希安三人寻死的事件后,离开我和母亲。 「他和您同姓呢。是您的亲戚吗?」 「我不认识他。您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知道。不过,我无法直接与雾慧先生联络。好像是基于他那边的安全考量。」 「您无法和接收自己女儿遗体的人联络吗?」 我故意皱起眉头,表现出责备她的样子。像她这种人,只要稍加施压,就很容易自己说出秘密。 「不,我……」 「应该有什么办法吧?」 「是的,可是对方吩咐过我,不能告诉别人……」 「我是国际机关的搜查官。被赐予法律上的优位权限,在任何医疗产业复合体的保安部门之上。请您放心。」 「雾慧先生有位朋友人在日本。他姓冴纪……」 冴纪庆太。没错,我知道这个名字。我认识此人。 关于采用「医疗分子(medimol)群」与可塑性制药用分子「医疗基础(medibass)」进行人体恒常健康监视(homeostatic health monit)的可能性 研究者:雾慧诺亚达 共同研究者:冴纪庆太 3 「希安,你当初为何想和弥迦当朋友?」 在等候点好的卡不里沙拉送来的这段时间,我在lc hills六十二楼的餐厅里向希安问道。突然听到这样的问题,希安略显吃惊,她露出沉思的表情,沉默不语。我很有耐心地等候希安回答。不久,她似乎说服了自己,微微点头后开口说道: 「营养阻绝剂那件事,是我向我父母告的密。」 我并没生气。那是十三年前,因憎恨这世界而聚在一起的幼稚少女所做的事。如今我已能用相对客观的角度来看待。我完全没有要责备希安临阵脱逃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 「敦,你不生我的气吗?」 「那是我们还是『少女』时发生的事。要我恨你、气你,反而比较难吧。」 我莞尔一笑,不知道希安说这件事的用意,以手势催她接著往下说。希安点点头。 「谢谢你。」 「就现在的我来说,你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我是背叛者。像弥迦就没获救。」 「这件事不该由你来承担。来,我想听你接著往下说。」 这时,希安再度沉默。可能 她藏有太多秘密,不先整理过一遍无法说明清楚。过了半晌,希安才又开口。 「我中途就停止服药了,因为我害怕。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愈来愈消瘦、愈来愈虚弱。虽然小孩子没安装watchme,但我们不是会和父母一起接受健康顾问的生活设计吗?而且家中的药物精制系统马上就会提供预防药,几乎没有哪个小孩有过生病或头痛的经验。」 「是啊。我也是。」 「所以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我的身体是活的,它会变化,没有永久和永远不变这种事,活著是很痛苦的事。原来这就是活著的感觉。这种痛苦是人拥有生命的证明。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拥有生命。」 「你说的我懂。」 「所以我无比惶恐,于是停止服药。我不敢跟你和弥迦说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当我向父母告白时,弥迦已经回天乏术。」 我看到希安眼中噙著泪水。十三年了。她一直守著这个秘密,那是多痛苦的事啊。也许心理治疗师和谘询员曾不只一次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 「我刚才也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嗯,我知道。应该说,我也希望能这么想。」 「至少眼前有一位很感谢你的人。觉得能活著真好。」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嗯。」 「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 我有点担心,于是想打住话题。我没说谎。我现在很感谢希安。我还活著。正因为活著,我才能用雪茄、香菸、酒来伤害自己的身体。当然了,这些事我不敢告诉希安。 「没关系,你就让我说吧。」 希安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想让心情平复。 「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和弥迦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她没有我不行。」 「没有你不行?」 「我把自己当成维持平衡的人。当时我也觉得这世界压得我喘不过气,觉得没有容身之处。这世界充斥过多爱,慢慢勒紧我们的脖子。对这社会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资源,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是啊,弥迦曾这样说过,她受够了资源意识,她希望能证明我们根本毫无价值。」 「不过,我从未想过要自杀,或是杀害别人。我没那么钻牛角尖。但我所看到的弥迦可不是这样。她就像是站在危险的悬崖边。」 「所以你才想维持平衡……」 「没错。我想在她身边,担任替她踩剎车的角色。只要我常对弥迦说的话点头表示同意,她应该就会变得比较开朗。说来真是惭愧,到最后,我终究只是个胆小鬼,弥迦还是死了。」 她这十三年来一直独自承受的痛苦,到现在我才接触到其中一角。想到希安竟背负著如此沉重的包袱,便觉得刚才我那句「你说的我懂」实在太过虚伪。希安的痛苦是如此深沉、残酷,她竟然独自一人背负著这一切,苦撑了十多年。 以前总觉得她是弥迦的跟班,真是天大的误会。当时的那名少女,可能比我,甚至是弥迦都还来得坚强、高尚,独自站在无法向人求助的孤独之地。 零下堂希安当时肯定已是个「大人」。 「希安,你真坚强。」 我只能这么说。我以为那是我唯一能向希安表示的赞赏以及感谢之词。 「不,我才不坚强呢,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希安说完后,在lc hills六十二楼窗外东京景观所衬托出的背景下,服务生端著装有番茄和马苏里拉起司切片的白色盘子走来。 「卡不里沙拉来了。」希安道。 「好久没像这样吃午餐了。」 在送殡众人的注视下,希安的白色棺木就此盖上。 似乎是许多家人共同的决定,棺木的颜色是对死亡来说很柔和的淡粉红色。 感觉就像人可以长生不死已成为常识,如今生命突然被夺走,才刻意以明亮温柔的颜色来掩饰其不合理。而送殡的人也一样,都身穿亮黄色或翡翠绿的服装。 希安冰冷的身躯,被灵车运往附近的分解中心。我望著她家人随行的车辆从共同体中心离去。我实在很不想前往「工厂」。因为静静等候友人被分解,实在很难忍受。而且我已没有时间。在我被送去心理治疗前,我一定得查出造成希安死亡的原因。 工厂、溶解场、分解中心。 因核战放射线而产生突变病毒四处蔓延的时代的遗物。 以蛋白分解性溶液分解遗体、溶液也必须经过适当的处理,让感染物的寄宿主转化成无害尸体的加工厂。混乱的时代记忆。尽管已过了半个多世纪,分解尸体还是保留至今,成为埋葬死者的惯例之一。 因此,没有遗体可供解剖,亦无法以医疗分子精密分析大脑。 在变种传染病大肆作乱的大灾祸时代,遗体是最需要立即处置的感染源。遗体会带来新的感染,甚至光烧表面还不够。当时的惯例和支持这一切的情感仍持续至今,如今遗体只会简单迅速地留下解剖诊断,然后尸体便进行蛋白分解。 死者所见的影像当然提供了一些可能性,但若是要找出奈米般的微小异变,不花时间以医疗分子进行解剖分析的话到底是不可能的。 「再见了,还有,谢谢你,希安。」 望著正准备从停车场驶出殡仪馆外的灵车,我如此低语。一阵风吹来,拂过我的脸颊,彷佛希安的回应。我差点就此落泪。我一直目送车子离去,直到它从我眼界消失。救了我一命,而且一直很替我们担心,对自己无法救弥迦一命深感懊悔的这位挚友。 对弥迦而言,她也许是「同志」。 但对现在的我而言,零下堂希安是朋友。 我们三人当中,最有勇气,也最成熟的女孩。 我以手背拭去泪水,坐上车离开殡仪馆,前往冴纪庆太任职的大学。雾慧诺亚达,亦即我的父亲,他虽远赴巴格达,但冴纪庆太却仍留在日本的大学里继续他的研究。 也就是我父亲研究室所在的那所大学。 我把车停进大学的停车场后,伸手触摸装设在大学入口处的searchyou。我朝那十足大学searchyou样貌的花岗岩台座说明我来这里找冴纪庆太。它显示出「搜寻中」的文字,开始探寻冴纪所发出的watchme讯号,不久,显示器浮现研究室和引导地图。我碰触显示幕,接受将地图加入我的扩增实境中,不理会螺旋监察官的红色制服引来众学生注目,跟著浮现视野中的箭头往目的地走去。 两旁行道树的粉红色叶子郁郁葱葱,随后便来到我的目的地──学校校舍。我伸手碰门,表明身分后走进研究室内。 「我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用searchyou搜寻教授的所在处时,他也会知道雾慧敦正在找寻他,对被搜寻的一方来说,这是很理所当然的权利。我大剌剌地走过房门,进入零乱的研究室内。 「不过,里头很乱呢。」 列印出的论文和资料堆积如山。不只如此。死媒体的残骸也随处可见,这是冴纪教授的个人喜好。我小时候来过这里,他曾出示某个东西给我看,并对我说,「这黑色的方形薄板,在以前称作磁碟片,就像现在的记忆格一样」。至于其他东西,别说名称了,连要从外观来猜想其功能都很困难。 「要乱成这样都不整理,也很不容易呢。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我如此说 道,故意做出夸张的动作,就像要踩在露出河面的石头上过河一般,走向人在室内深处的冴纪教授。教授回了一句「谢谢你的鸡婆」。 「有必要整理吗?明明就有扩增实境和thinglist的位置资讯会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 满脸浓密的胡子,活像雨豆树般的教授,以不耐烦的口吻反驳道。我摇了摇头说道: 「问题不在这里,这是精神卫生的问题。」 「研究者只会以有必要的事当作问题。thinglist有位置的属性,所以东西放在什么位置,根本没必要花心思记,而且扩增实境会以箭头指示东西在哪里,所以我随时要拿就拿得到。因为我的房间和那些物品都贴有后设资料。」 「thinglist让人变无能。」 「我希望你能称之为记忆外部化。只要事先在thinglist里作个needlist,当你离开房间时,它还会提醒你什么东西忘了带呢。」 「还不是因为你工作上的关系,才会有那么多线上环境。」 「好像有篇论文。是三年前一名捷克数学家写的论文列印稿。」 冴纪对著研究室内喃喃自语,突然从智能天花板伸出一只像橡胶般的粉红色手臂,移向约十公尺远的地方,从底下堆叠的纸张中,俐落地以手指抓出数张列印稿,送到我们的所在位置。位于室内的所有东西(小至一张纸),都被加上位置资讯和各种属性,可以立即一把抽出,送到面前。因为大学的伺服器完整地复制并即时记录下教授研究室内的状态。都到了这种程度,也难怪人类会如此堕落。 我站在冴纪庆太教授身旁,地板很自然地冒出一张果冻椅。 「要喝水吗?」 「没有咖啡因饮料吗?」 「因为大学……不,应该说学生自治体那班人很啰嗦。这些年轻人还真懂得自律呢。」 「不就是你们那个世代的人希望造就出这样的社会吗。」 「别这么说。我们没料到会塑造出如此极端的健康社会。喂,给我们两杯水。」 手臂再次从天花板伸出,朝杯里倒水,端至我们面前。 「对于社会所要求的内在规范,还是有很多年轻人无法忍受。说到这点,大人也是一样。」 「生产、消费。人本身就是带来这种循环和安定的社会重要资源,而伤害自己正是最忌讳的态度。在这种事发生前,周遭人得先发现其徵兆,施予重度心理治疗。真是个细心周到的社会啊。」 「这种过度关怀彼此的社会,应该已达到其极限了吧?」 「拜制度所赐,大家得到一个健康、没有纷争的社会。生府社会的自杀率逐渐升高,确实是个不安要素,但有很多人认为,藉由药物和新式心理治疗的开发,早晚有办法加以控制。」 「教授,你看起来还是一样健康。」 「现在这个时代,有谁不健康啊。因为疾病这东西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我讨厌这种问候的惯用句,尤其是已失去实质效用的惯用句。」 感冒。 偏头痛。 各种传染病。 到底要有多大的疼痛,才能主张我是我,是个感觉得到疼痛的人呢?要怎样才能感到满意呢? 感觉到痛苦时,希安开始畏怯。 害怕自己是活著的,害怕自己是拥有神经系统的生物。 但人一旦上了年纪,情况就开始有所不同。就算再怎么不愿意,寿命还是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比其他年龄层更能真切感受到生与死,而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无法修补的健康漏洞也会陆续出现。 「老人总不能说完全没有衰老这类的健康问题吧?」 「你可真能说。就连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也没办法一切万能,连老化都有办法对付,这点我承认。不过,你不认为我们所发明的这个小东西,表现得很不错吗?」 让疾病就此消失的社会,让我、弥迦、希安凑在一起。 为了想体会疼痛而凑在一起。 不要那么在乎我,让我证明我根本毫无价值。 当然了,我们是有价值的,父母、学校、共同体、社会,都没有弃我们于不顾。 「虽然消除了疾病,但人对健康却变得很啰嗦。」 教授耸耸肩,就像是在说:这不是我该负的责任。这样的反应虽然略显夸张,不过,他都已经八十五岁了,这表示他仍充满活力。 「因为大家都心想,要是稍有松懈,我们马上就会被癌症和病毒打垮。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灾祸发生至今都已经半个世纪了。」 「当时吃尽苦头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内,如今在生府都位居领导地位。评议员那班人以及委员,都已经七、八十岁了,还没退休。当时的混乱以及之后紧接而来的核子战争,就某个层面来说,将地球变成了宇宙空间。在宇宙空间下,若没穿太空衣,马上就小命不保。或者可以说像是置身在太空站里。同样的,核子战争以及它散播的放射线,若没有watchme的恒常性体内监视以及药物精制系统随时治疗,人类根本无法生存。要在这严峻的世界生存,需要有防护严密的铠甲。」 「你的意思是,就算放射线没了,恐惧还是会留在人类心中。」 「就高举社会团结的旗帜来说,意义也很重大。最早大规模进行全国性扑灭癌症和禁菸的国家是德国纳粹,你知道吗?」 我隐约想起,以前在学校里好像曾提过二十世纪中叶的历史。 由于学期末会教到大灾祸,所以历史课对于犹太人可怜的命运,往往都是草草带过。因为有学期的时间限制,历史变得愈长,会有愈多历史被压缩。 不妨试著想像一下一千年后的历史课──我想起弥迦说过的这番话。 对我们这个时代,只要用一分钟来交代就行了。如此空洞无趣的时代,就算直接跳过也无可厚非。历史会无限延伸,我们的时间则会被浓缩,然后又更进一步浓缩,最后因过度压缩而消失。 而犹太人大屠杀,也因为课堂时数的分配,只交代了两分钟左右。 「是屠杀犹太人的那些人对吧。」 「不是『那些人』,是国家。那是公民、投票、代议制所构成的民主制度下的产物。像纳粹这样,想对人民的生活进行细部分类管理的体制,可说是前所未有。他们设立癌症患者登录所,掌握癌症患者的人数,加以分类、检查,纳粹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想要动用组织力量来扑灭癌症的国家。」 「纳粹政权底下的德国政治体制,是叫法西斯主义对吧?」 「没错,就某个层面来说,现在这个社会的祖先,用的就是纳粹政权底下的健康政策。用肥仔一词来形容肥胖的用语,在这半世纪里已经听不到了,你知道吗?」 「嗯,这我知道。」 我面露苦笑。御冷弥迦万万岁。 「在纳粹政权底下,残障改为称作身障人士。疯人院改为精神病院。许多和身体有关的名词都做了改变。」 「疯人是什么?」 「只要把它想作是处在需要重度心理治疗和高层次心理谘询的状态就行了;说人发疯是很极端的一种描述方式。最早主张抽菸有碍健康,全国性展开扑灭抽菸习惯的,也是纳粹。一九三九年,德国政府设置了菸酒对策局。一九四一年,在希特勒的安排下,于耶拿大学设立菸害毒研究所。」 「听起来,纳粹好像做了不少事呢。」 我语带嘲讽地说道。若是这样断章取义,纳粹社会确实与我们这充满慈爱和关怀的社会没多大不同。 原来这些人就是厌恶香菸的始祖,真会给我添麻烦啊。 「就某个层面来说,的确如此。尽管他们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做出各种虐杀人种的恶行。但这就是俗话说的,凡事总有各种不同的样貌。当洁癖过度严重时,就会开始提出什么民族血统的论调。香菸是百病的根源,令人民这种国家资产枯竭。这就是现在我们说的资源意识。」 我耸耸肩。 「这社会简直就是德国纳粹的世界版。」 「就某个层面来说没错,但某个层面又不是。纳粹当时高举著过度洁癖旗帜的,是政府和科学家、医生那班人。如今在生府社会下,高举健康旗帜的人,则所有成员,亦即全世界的人。就连德国纳粹也无法彻底让战场上的士兵完全戒菸。非但如此,士兵们没有菸抽,在战场上根本撑不下去。特别是像东部战线这种战事惨烈的地方。」 「这我了解。我一听就能明白。」 我面露苦笑。我就是为了抽菸,才千里迢迢到战场去。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先前享受著我们交易换来的违禁品,乐在其中的艾蒂安那班人,现在不知情况怎样?我的思绪顿时飘往撒哈拉沙漠的向日葵、蓝天,以及身穿蓝色特本的凯尔塔玛舍克人。 「不过,现在香菸已完全从世上绝迹。非洲的一小部分以及中亚纷争地区似乎还保有这样的习惯,不过,几乎所有生府成员都已认定菸酒是很荒唐的东西。毒品当然就更不用说了。话说回来,你知道毒品被禁止的原因吗?」 「不知道。」 「那是源自于美国拓荒时代。被带往北美大陆的黑人奴隶,以及中国人这类的亚洲劳工,嘴里常嚼著古柯叶等麻药系的植物,才能够从事超越体力极限的工作。这么一来,不吃这种东西的白人劳工可就伤脑筋了。他们想以道德层面来禁止毒品,以夺回『劣等人种』在劳动市场上的优势条件。」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毒品会把人毁了呢。」 「这也算是真相。不过,只能算是某部分的真相。」 教授往后靠向椅背。 「因为就算变成现今这个对健康吹毛求疵的社会,我们这世代的人还是一样要面对那些无可奈何的理由。小敦,关于大灾祸,你以前在学校都快听腻了对吧。」 没错,学期末必教的大灾祸,在历史课中,不论是分量还是内容都相当重。但如今回想,弥迦似乎对历史课特别热衷。大灾祸好像正是弥迦特别喜欢的部分。 至于我,则是对历史课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听弥迦说远古以前的事,我倒是听得既热衷又兴奋。 敦,你知道吗? 当时光是北美大陆,就有一千万人丧命呢…… 「编写教科书的那班人,刚好都是对大灾祸充满憎恨的年纪。」 冴纪教授接著说道。 「美国在当时是世界第一富强的国家,那时候美国各地引发了众人意想不到的大暴动。西班牙人、韩国人、非洲人……民族虐杀横行。众人宛如天生就拥有虐杀他人用的器官般,精力十足地展开虐杀。在美国的国土里,展开民族间的相互厮杀。那场大混乱波及许多国家,核子弹头就此外流,使用核子弹头的核子恐怖事件频传,简直就是天下大乱。如今这个充满慈爱的社会,就是当时那场动乱的反作用。也许人人都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远比陷入大灾祸那样的大混乱要好得多。现在人人都珍惜生命,比起当时大权全握在极少部分官僚手中的时代,现在实在是好太多了。」「现今这个社会,根本就是人类彼此豢养。」 「别这么说。就结果来看,人类一旦有过极端的体验,就很难拿捏适度的分寸。会因为反作用力而完全摆往另一端。现今的生命主义社会就是这样的结果。其实只要善用钱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钱筒……小敦,你知道存钱筒吗?」 我强忍笑意,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教授一脸诧异的表情。 「不,你刚才那句话,我曾经听我朋友说过。想起那件往事我就忍不住想笑。」 「哪句话?」 「只要善用钱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钱筒。」 「哦,这样啊。」 教授的表情就像在说:真搞不懂你。 「算了,我看你也不是来这里听格言的。小敦,你想知道什么?连who的官员都想知道的情报,想必是个大案件吧?」 「是关于御冷弥迦。」 冴纪教授的眼中登时浮现提防之色,我全瞧在眼里。教授手抵向唇前,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遗体是我为诺亚达接收的。我是他的代理人。」 「我父亲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络了。」 我决定正面突破教授的警戒线。直指核心。 「我父亲接收了弥迦,前往巴格达对吧?」 冴纪教授挥挥手,就像叫我别再追问似的。这个老人口风甚紧。 「我父亲在哪儿?不是在巴格达吗?」 冴纪教授猛摇头,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如果他不在巴格达,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儿。你何不用searchyou的世界版搜寻看看呢?」 「我试过了。资料显示我父亲根本不存在于地球上。」 教授侧著头,斜斜望著我。 「这话什么意思?」 「根本搜寻不到。不过,每个生府也都没有他的死亡纪录。也许是他关闭了watchme的所在位置通知,不过还是很令人在意。」 只要像这样逐一瓦解教授的防线,他总会乖乖招供。应该是我父亲吩咐过他,不能说出他现在的藏身处。所以才会对弥迦的母亲采用如此复杂的联络方式。 冴纪教授频频搔头,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 「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你为何想知道你父亲人在什么地方呢?」 「其实我想知道的,不是我父亲人在哪儿,而是弥迦到底怎么了。前几天发生了集体自杀事件,你也知道吧。」 「全世界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有六千多人一同自杀,这么重大的事,有谁不知道。」 「我认为,理应在十三年前已经死亡的御冷弥迦,和这起事件有某种形式的关联。」 冴纪庆太沉默不语。他似乎这才明白,眼前这名昔日友人的女儿与某件事有关联,眼神转为严肃。 「如果是这样,那你可以找在巴格达当诺亚达研究助理的一名女子。名叫加百列?艾婷。她在sec脑科医学联盟的巴格达研究所里。诺亚达和加百列在那里一起研究。」 「研究什么?」 「这你有必要问吗?」 冴纪教授面有难色。但我还是持续追问。 「有没有必要,由我来判断。如果有需要,我会向日本警方申请搜索令。」 教授闻言嘴巴微张,为之愕然,一脸茫然地望著我。不管冴纪再怎么古怪,终究只是个镇日关在象牙塔里的科学家,我可不觉得我这三寸之舌会讲输他,也不需要常待在纷争频传的地区或旧型态的国家政府,常与那些地区的人交涉才做得到。 「哎呀,诺亚达的女儿怎么变得这么凶悍啊。」 「这是职业病。我这种病,还有更严重的症状,你想见识一下吗?」 「不用不用。请别再吓我了。」 教授语带叹息地说道,他从办公桌调出指令垫,从某处下载资料。教授指向桌面,我伸手碰触桌面,接收资料。 满满的科学论文,飞快在扩增实境上滚动。这实在不是我能看懂的内容,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没时间。我没空悠哉地细读这篇论文。 第三章 1 透过媒体报导,「宣言」达到的效果之一是──在那一瞬间,全世界的人陷入沉默。那么,当时你正在做什么呢? 那天,日本首都的这条街道,天空灰蒙蒙一片。 灰云沉沉地垂落在都市上空,就像等著把人压垮似的。会有这种充满象徵性的想法,全是因为「宣言」的内容太过震撼。 听说有人听过之后感到恶心作呕。 甚至有很多人涌入心理治疗所。 当时我正与一名手持名片的男子一同搭车前往机场。 你知道名片吗? 下课时间,弥迦在教室里如此说道,递出一张纸。 那是大小刚好可以放在手上的一张方形纸。上头写著小小的学校名称和班级,以及大大的御冷弥迦这名字。 「这叫名片。以前大人都用这种纸来介绍自己。」 希安发出「哦」的一声,仔细检视摆在桌上的那张纸。这么小一张纸,上头能写的资讯少得可怜。「只能写这么一点个人简介啊。」我如此询问。弥迦颔首道: 「没错。既没社会评价分数,也没医疗资讯的连结。因为以前是以『公司』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所以上头会写公司地址。原本名片就只有公司在使用。除此之外,没有必要随时展示个人资料,也没有这种方法。」 「为什么?」 「因为以前很重视个人隐私。」 「哇,好恶心哦。你刚才说了『个人隐私』。」 希安笑道。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弥迦以前也曾经说过,个人隐私四个字以前其实没有色情的含意。弥迦莞尔一笑,加以补充说明。 「话说回来,以前原本就没有显示个人资讯的习惯和方法。现在因为有扩增实境,才可以随时让人知道自己的事,但以前可是有物理性的限制呢。」 说的也是。如果没有扩增实境,要让人知道自己的个人资讯,只能在看板上写字,一直高举著。我用希安能理解的方式加以说明。 「可是,如果不显示个人资讯,又会引发旁人侧目。身旁满是来路不明的人,大家不会觉得很不舒服吗?真难以想像。」 「以前反而不会让人知道个人资讯。在公共场所里,身旁坐的是什么人,根本没人在意。在那样的社会里,当遇到非得让某人知道特定的个人资讯时,会采用亲手递交名片的方式,防止个人资讯四处散播。」 这东西还真可爱呢。我觉得这张小小的纸片无比可爱,于是脱口说道。弥迦嘴角轻扬。 「没错吧,真的很可爱吧。我觉得比起在扩增实境中,从人的头部右方跳出个人简介,这张小纸片可爱、高雅许多。我就猜敦一定很喜欢。」 「好酷哦,上面还有图画呢。」希安指著名片上的彩色插圆。 「这个图案是弥迦画的吗?」 「是啊。那是我们的图案。」 「我们的……」 「没错。我、希安、敦,我们三个同志的图案。」 这是当时我从弥迦手中拿到的手工「名片」。现在它应该收在我家的书桌里才对。事实上,关于名片的知识,自我当上螺旋监察官后,偶尔也曾派上用场。因为和那些至今仍保持旧型态的「政府」和「国家」交涉时,我发现在生府生活圈已完全废除的纸媒体仍被当作宝贝看待。在车臣众多武装势力及俄罗斯之间负责调停的螺旋监察官曾提及,之前武装势力方的交涉员在自我介绍时递出名片,令他大吃一惊。我先前在尼日时也一样。在扩增实境尚未普及于生活中的非生命主义国家,目前仍保有交换名片的习惯。 之所以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名男子在大学停车场里倚在我车身旁,朝我递出名片自我介绍。 「我是国际刑警以利亚?伐西洛夫搜查员。」 我直接伸手收下他递出的纸片,伐西洛夫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是名片对吧,我应道。突然有名可疑的男子用名片向人自我介绍,一点都不可爱。我身为监察官,没必要遵从派遣地区的古老习惯行事,而且他这根本就是在装模作样。我回了他一句:这是以前人们的习惯对吧,我知道。 「什么嘛,真无趣。」 「你该不会每次遇到人就这么做吧?」 「会啊。而且还颇获好评呢。」 伐西洛夫就像整人游戏搞砸了似的,频频搔头。我凝视著这名爱演戏的男子,问他有何贵干。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事的话就快说吧。 「在这里谈不大方便,可以上车谈吗?就在这一带绕绕,边开车边谈。」 很不巧,我现在正要去机场。我拒绝伐西洛夫的要求,努了努下巴,示意我要上车了。 「要去巴格达对吧。」 我注视男子双眼,极力不流露出惊讶之色,脸上不显任何表情。不过,他肯定是故意想让我这名态度不佳的女监察官大吃一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极力佯装冷静,向伐西洛夫询问。 「我也想告诉您啊。我可以和您一起去机场,方便让我上车吗?」 我很不情愿地颔首,接著伐西洛夫吩咐自己的车子自行驶回。坐上车设定好路线后,显示出预计抵达机场的时间。高速行驶需一个小时。我告诉男子「这是你仅有的时间哦」。伐西洛夫回答道「这样的时间足够了」,坐向我身旁的座位。 车子在市区街道行驶时,我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不知是否云层低垂的缘故,感觉平时平淡无奇的风景,今天似乎增添了几缕落寞之色。我想从风景中找出落寞的根源,静静注视窗外飞逝的街景。但最后还是没能找出个中原因,车子已穿出市区,驶入高速道路。 但高速道路似乎行车稀少。 原来是因为冷清。落寞本身如此回答道。市区感觉行人比平时还来得少。一路上空空荡荡,也许能早点抵达目的地呢,伐西洛夫说道。与平时相比,路上确实空荡许多。「大家都感到害怕。」 伐西洛夫低语道。我回他一句:「害怕什么?」 「害怕有人在面前丧命。害怕这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应该会吧。也许有个陌生人会一刀刺向自己喉咙自杀,这种事件才刚发生不久。 听说心理治疗所都挤爆了。 人们难以相信竟然有人会在他们面前自杀。 支撑这社会的,正是「必须相信别人」的这种强迫观念。所谓以彼此当人质,指的就是这样。除了因老迈和遭遇事故外,不会无故死亡的人类,不断公布个人资讯,生府的会议和伦理聚会也都非参加不可,一面接受专家的建议,一面以会议决定事情。 如今在那起事件的影响下,已开始扭曲变形。 虽然是以很奇怪的形式呈现,但这令众人想起很久以前便知道的怀念感觉。所谓的外人,原本指的是无从预料,令人感到阴森可怕的对象。如今这样的本质完全显露于外。 的确,如果有人会突然自杀,真教人不知该相信谁才好。在相信的瞬间,对方突然了却自己的生命,这一定令人难以承受。事实上,我自己就曾经亲眼目睹。 「永远 」已经崩毁。 人降生世上,到一百多岁死亡这段时间,不曾染上任何疾病,也不曾见过任何不好的事物。这是个祥和掩盖一切的世界。 这样的幻想瞬间被敲碎。 接下来会是什么? 尽管我这个人向来很粗心大意,但我还是想到了这点。我不觉得这件事会就这么结束。这应该是出自某人──也许是御冷弥迦──的企图,如果那些自杀者全是她企图下的牺牲者,那应该还会有事发生才对。 「你不害怕吗?」 我如此询问。「当然怕喽」伐西洛夫以平淡的声音应道。「你也差不多该该谈工作的事了吧。」我如此说道,伐西洛夫耸耸肩,开始说明来意。 「那约莫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我们在国际刑警组织所属的部门,正针对某个团体展开调查。该团体的成员,全部由生府里握有权势的高龄人士、医疗产业复合体的高层,以及部分学者和科学家所组成。他们以不当手法入侵人们的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为了在非常时期能透过这样的『漏洞』运用某项技术,他们正在推动研究。」 「什么样的技术?」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如同我刚才所述,他们可以透过各生府的watchme伺服器,以不法方式存取他人的身体。他们的思想根据,是大灾祸的记忆。」 大灾祸──发生在半世纪前的全球性暴动与混沌。事件以美国为开端,以英语系国家为中心向外扩散,一个满是战争杀伐的时代。理应严密控管的核子弹头,在混乱中外流,这股狂热在世界各地开花结果。这颗星球上冒出许多蕈状云,人类这才明白自己的本性,拥有那段可怕记忆的人构筑了现今的社会。 「他们那些老人,深怕人类再次回归那样的混沌中。大灾祸的原因至今仍众说纷耘,但藉由数亿条人命的牺牲,证明了人类大脑会在转瞬间变得如此野蛮。所以他们利用watchme监控所有人类。他们自称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 他突然对我公开这夸大不实的故事,一时令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名男子确实拥有国际刑警的证件,而且他的说话口吻不显半点疯狂之色。但他所说的阴谋论,规模实在太过庞大。说什么所有人类的生命全在那一小撮人的监控下。 「……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让你看我这位国际刑警的心理评价吧。」 「我该怎么判断才好呢。」 我如此说道。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阴谋论。 「你这是正常反应,不过,我只能请你相信我。我们时间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事情还会继续发生,对吧?」 「没错。他们在发生那起事件当天,对他们所建造的系统进行实验。为了确认他们的科技与系统是否真能发挥功能。而实验结果也相当成功──先不考量成功的证明是有六千多个人同时自杀……」 「你的意思是,那是意外造成的事故?」 我以讶异的表情询问。一个夸大不实的「组织」,对大灾祸的记忆感到畏怯,他们进行的实验失控,结果害六千多人中了「去死吧」的催眠,纷纷自杀,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根据我们的内部调查,似乎有个抱持不同想法的集团混进那个团体里。那一派人士虽然也拥有同样目的,但做法却和该团体严重对立。」 「你是说,那个集团内部思想分裂,是造成这次多人自杀事件的导火线?」 「不是导火线,是一场对立。潜伏在该团体里的那派思想集团,似乎想利用实验来左右团体内斗争的走向。」 一个夸大不实的集团,其微不足道的内部斗争。结果造成数千人丧命。 「为什么?」 我如此问道。为什么这男人会与我接触? 「当然是希望能获得你的协助。不,应该说我想协助你进行搜查。在国际刑警组织内,有人对于螺旋监察局介入这次的事件颇感不悦。事实上,也对此有过一番讨论。此事从头到尾都算是刑事案件,理应负责生治监查的who介入此事不过是一场闹剧,其目的是要扩张生命主义者在国际社会里的权威。」 「我认为你说的是事实。」我如此应道。 史陶芬堡就是主张扩大权威的带头者。螺旋监察局身为生命主义的拥护者,必须挺身处理会威胁人类健康与生命的一切现实事物──当初我也曾听过她这番演说。 「不过,既然事态演变至此,也只能先互相合作了。不知道那班人何时会采取下一波行动。在事情发生前,得先阻止他们的行动才行──抱歉。」 伐西洛夫手按向耳朵。应该是有人用headphone和他联络。 我不由自主伸手抚摸后脑。 在头部里。 这颅骨里的灰白质。 那些不知在何处且身分不明,惧怕著大灾祸阴影的老人,在我们脑内某个地方构筑了实体不明的医疗分子网路。将身体相关的一切全部外包给别人处理的人类,勉强守住自己最后的一道防线──意志。而有个会撼动它的系统却潜伏其中。有一群人打从心底不相信自己的大脑以及自己构筑出的社会,虽然是他们建造了这个系统。不知道他们采用何种形式,只要系统下令要我自杀,也许我就会拿起此时身上的配枪,无来由地打穿自己的脑袋。我很想知道这当中究竟是怎样的结构。 人类将管理身体的工作「外包」,因而造成这个结果。 使用watchme将自己身体交由别人管理的结果,使得人类一旦失去外部系统,便无法维持自己的身体,导致人类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人类逐渐将谋生相关的各种大小事全都分工化。 对以前的人类而言,与食材相关的许多事理应由个人自行处理。但现在每个阶段都被拆解开来,出现各自专门处理这些事的人。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能自己全部一手掌控的人,如今已完全找不到了。 伐西洛夫轻拍我肩膀,要我注意。 「网路二十四台有报导,请注意看一下。」 我在视野中调出媒体频道。连上网路二十四台后,跳出紧急快报节目的字幕。神情紧张的播报员开始朗读投射在他个人扩增实境中的新闻原稿。 午安,我是爱迪生?卡特。 接下来要为您播报的新闻内容,是刚才寄送到网路二十四台播报局的记忆格内容。某人自称是引发先前那起多人自杀事件的凶手,在记忆格中存有留言。 这是怎么回事?我要伐西洛夫说明。但伐西洛夫只是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只能看下去了。」 网路二十四台的自主审核委员会与其他媒体相比,确实标准比较宽松。不久前他们在播放画面时,画面角落出现因车臣武力冲突而死亡的士兵尸体,使得世人对这家媒体风评不佳。大部分媒体都会用自家的ai系统对播放的影片进行自主审核。这些预防措施是为了不让可能造成心灵创伤的影像流出。因而在生府世界里,像我在战场上目睹的那些尸体、因饥饿而瘦得皮包骨的孩童,绝不会公开播放。其中,网路二十四台可说是采取比较「激进」方针的播报媒体。 那么各位,请仔细听这段留言。 爱 迪生?卡特说完后,画面顿时转暗。 「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播放,所以请容我这样说。 早安、午安、晚安。」 是女人的声音。 画面上只有voily的文字。没有画面。 我闭上眼。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或许能从中掌握潜藏在这声音中的本质──也许她就是御冷弥迦。如果画面只有文字,那就算看了也没意义。 「之前有许多人丧命。 有好多人同时自杀。 大家应该都受到很大的震撼吧。 想到可能有人会突然死在自己面前,应该会觉得很可怕吧? 这件事是我们做的。 至于是如何办到,目前得保密。 不过,这项机关已深植在众人脑中。 现在已无法移除了。 你们已全部成为我们的人质。」 她的声音明显改变许多。完全不带半点御冷弥迦往日的影子。 「各位应该已经知道我们的能耐了。 害怕。生气。当中想必夹杂各种情感。 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情感,请好好珍惜。 我们的社会就是压抑这种情感所构筑而成。 被重重压在关怀的言词下,以此构筑而成。 没有明文规定,甚至连法律也没有。 在这种规范和『氛围』的束缚下,众人都压抑自己的情感。现今这个时代,人类被自己内心的规范牵制得无法动弹,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增加这么多没有明文化的规定,也是人类史上的头一遭。 没人可以吐露心中真正的想法。我们从小就被灌输教育观念,认为每个人都是社会的重要资源。所有人都说这身体不是我们自己所有,而是社会上每个人贵重的财产,是公共的身体。 不过,大家应该都觉得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其实从以前开始,自杀率就不断升高,大家或许也都曾耳闻。大家都想逃离被这种『氛围』束缚的社会。」 不过,她说的内容似曾听过。 是当我还是少女时,她捩动我和希安的那些话语。 贴切且清楚地表达出我们心中沉闷的那些话语。 「我们会建造全新的世界。 为了这个目标,得先挑选有此能耐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请至少杀害一个人以上。 方法不拘。 请以此证明只要是为了自己好,别人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要知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请解放这样的情感。 做不到这点的人,就请你死吧。 刚才我也说过,我们有能力执行这件事,从之前那起事件中便可明白。 如果你对夺走他人的性命感到犹豫…… 如果这样能让你保住一命,你却还是犹豫…… 到时候我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你。 让你用自我了结生命的方式。 我再重复一次,我们只要按下按钮就能办到。 为了那些还不肯相信的人,我会马上让你们看个画面,来实际验证这点。 那可能只是短暂瞬间的画面。 请睁大眼睛,不要错过。」 「以上就是网路二十四台所传送的声音资料。」爱迪生?卡特重新回到画面中。卡特语气平淡地朗读新闻稿。已确认过寄件人,他使用的是之前那起事件牺牲者的帐号。话才刚说完,网路二十四台的人气主播突然从胸前口袋中取出钢笔,缓缓刺向自己右眼。 「噢!」 伐西洛夫遮住眼睛。 ai审核果然介入了。 在卡特开始搅动自己脑浆前,影像就此中断,显示出一排字幕,对刚才播放会造成心灵创伤的影像一事致歉,并推荐观众接受适当的心理治疗。还详细写下谘询窗口的帐号。彷佛这么一来,就可以当作卡特自杀的事不曾发生。 可恶,不小心看到了──伐西洛夫低语道。 我曾在战场上看过头被轰去一半的遗体,以及搁置路旁任其腐烂的尸体。因此,若说我看到影像后大为震惊,那是骗人的,不过,眼前发生的事,确实已足够令我为之错愕。 若说这是弥迦所为,那她实在需要接受重度心理治疗。接受足以完全改变她脑部构造的药物治疗和心理谘询。 我开车驶向机场。我得加快动作才行。 在潜藏于「氛围」下的怪物完全显露原形之前。 2 这世界没有我容身之处。 我第一次有这个念头,应该是在参观生府伦理会议的时候。当时我还是国中生,因为父母参加而陪同。在扩增实境上进行的伦理会议题材,一开始是针对广告的品格,展开一场难以定义又无关紧要的讨论,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当时两者之间是如何扯上关联,不过,后来话题逐渐转向探讨摄取咖啡因这个道义问题。 当时我认为茶就是茶。 红茶是红茶,咖啡是咖啡。 但那就像酒一概都含有酒精一样,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它们当然全都含有咖啡因。 我至今仍记得那名说话很大声,完全掌握会议气氛的妇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当时有位妇人战战兢兢,很低调地要求发言。话虽如此,她所提的内容却与她的低调态度相去甚远,显得咄咄逼人。 「请问……摄取咖啡因,就道义上来说,不是一种错误的行为吗?」 根据妇人的说法,咖啡因就根本来说,可以断言── 妇人说,咖啡因根本就是有毒物质。 她的语气始终很低调。 很低调地断言。 对于长期摄取所造成的不良影响,难道不会感到猥亵吗? 有时也会有职务上的需要──说这话的人,是我那担任科学家的父亲。所以我才会亲眼目睹父亲被妇人讲得哑口无言的那一幕。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既正确,又有常识,而且很符合实际。 但在会议中,妇人的发言充分展现出以关怀为首要之务的生府成员特质,她不失礼数,而且态度极为低调,说出的话却很极端,因此很容易吸引他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发言很独断。 一个独断的发言结束后,紧接著又是一个独断的发言。 生府底下的众人都喜欢有人可以独断决定一切。可以代为决定事情,做出决断的人,其周遭就会营造出「氛围」。这最令科学家无法招架。因为所谓正确的事,始终都平庸无奇、模棱两可、经得起一再反覆地验证,无趣又乏味。会议结束后,父亲如 此说道。 父亲还说,有时候某些职务也需要咖啡因。有些压力可以藉由咖啡因来抒解。 那位妇人最后对身边的人说,「雾慧先生这番话,与当初菸酒这种恶习一直到最后还是有人死忠拥护,可看作是相同的道理。」 父亲最后就只是呆立原地,无法说出「要懂得适度」这句话。整体来说,咖啡因虽没有被明确禁止,但认为它是猥亵的毒害,应该避讳的现场氛围,主导了整场会议。 在会议的过程中,我一直强忍想吐的冲动。 具体来说,我并不是想吐,而是有股精神上的呕吐感。那位妇人怎么看都不像危险人物,而众人对她口中那番令人意外的话语频频点头,也令我深感匪夷所思。 「这纯粹只是我个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妇人以此作为结尾。「是否应该废除咖啡因呢?」 我很后悔,当初拜托父母让我看那场会议。 我曾经发现过一个媒体频道,里头播映一道又一道我从没见过的菜肴。我问父亲那是什么,他回答,哦,那东西叫「两分钟仇恨」。像这种脂肪过多、胆固醇过高、盐分过多……等等有害健康、欠缺资源意识的食物,曾经吃过它们的最后世代,会一面注视这些画面,一面自我暗示,告诉自己──我不能吃这些食物,要是吃了它,我便是这社会上最糟糕的人,而且严重欠缺资源意识,损耗公共的身体。 约莫十年前,媒体频道曾有这样的节目。从这种对菜肴的两分钟仇恨开始,人类憎恨起所有有害健康的食物,发展到最后,演变成那天呼吁众人一起憎恨咖啡因的事态。 我原本引以为傲的父亲,创造出watchme,改变整个世界的父亲,竟然也会有这等难堪的模样,令我不忍卒睹。如果这就是生府,如果这就是世界,如果这将会掩盖所有一切,那我实在不想待在这种地方。这件事发生在我遇见御冷弥迦之前,由于不适应感太过强烈,以致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不了那场伦理会议。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打电动,当时那种不适应感始终折磨著我。我再也没提出想参观会议的要求。 而看出我这种不适应感的人,是那天在公园里,坐在攀爬架旁的长椅上看书的少女。在我从学校返家,通过公园的路上。少女走近我,对我说道: 「你知道那东西为什么做成软趴趴的弯曲状吗……」 少女指著攀爬架如此说道。 「birdrider通知各位旅客。本班机是从东京起飞的northern passengers 947dr,预定一个小时后抵达医学都市巴格达。」 告知抵达时刻的广播,听起来总是如此悦耳。这世界严格避免任何不舒服感。 没有疾病、不会有不愉快的经验、不会看到令人不舒服的影像,就算体验到上述的情形,之后也会有众多心理治疗师等著你。 不会有任何不舒服感的世界。从这样的世界到死者的国度,能得到多少优势呢? 我听著广播以绢丝般柔滑的声音播报,一面从座位望向窗外。passengerbird六片主翼忙碌地改变形体抑制乱流,像在振翅般,大幅度弯曲摆动,努力达成使命。在过去以飞机当空中交通工具的时代,只有两片主翼,保有同样的比例和形状,造型远比现在粗犷许多。与当时的航空机相比,现代的passengerbird造型更为细致,看起来也更为忙碌。 这时,我突然想起攀爬架的事。想起弥迦说过的那句话。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属制造。 是以铁管组成格子状的几何立体外形。就算有孩子从上头跌落,也不会像现在的攀爬架这样,马上采取行动接住孩子。因为当时的金属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变化性,也不具柔软性。 我此时正在寻找弥迦的影子。 在机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阅读冴纪教授建议我看的那篇针对健康社会所写的论文。有许多事都源自纳粹。像广播装置这种东西(在数位传送以及声音直接传进听小骨的headphone普及的现代,已完全没人使用),简言之,就是以声音传向众人的电力扩音装置。高速道路也是源自于德国的高速公路autobahn。尽管他们做了许多坏事,但是就学者的认知来说,一提到纳粹,还是会认为他们是一个健康社会。 「希特勒的母亲死于乳癌。」 冴纪教授说。 「她母亲的医生是一名犹太人。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憎恨,就是源自于此。所以犹太人大屠杀的根源是希特勒的母亲。不过,是左边还是右边的乳房就不得而知了。」 我离开座位,从乘客座位区走上楼梯,来到passengerbird上层交谊区的咖啡厅。感觉宛如站在机体的顶端一般。苍穹一望无涯,眼下的云海饱含湿气,白光耀眼。可能是因为注意到这点,机身的地板也特地采用纯白的压力防滑材质,与白云的颜色合为一体。以智能材质打造的机体壁面,从内侧往外望去完全透明,所以能提供乘客这种三百六十度全景视野。如果没有那些隐隐显现机体框架的线条,也许会真的以为自己站在空中。 在这没有疾病,时间就此停止的国家,一切都轻盈地飘浮于空中。 摄取尼古丁的人与轻盈无缘。 血管会因尼古丁而收缩,血液中的黏性也会就此提高。 冴纪教授说过,叔本华和康德都很鄙视抽菸。 我手肘抵向吧台,点了一份符合礼仪规范的咖啡因。虽然菸酒已被彻底扑灭,但谢天谢地,咖啡因仍勉强残存至今。话虽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会对它皱眉,对咖啡因展开轮番攻击。这十几年来,咖啡因逐渐受到严苛的对待。 我在咖啡厅角落找到座位,坐向白色地板上冒出的红色果冻椅。不过因为乘客稀少,咖啡厅里头空空荡荡。我问空服员,平时乘客就这么少吗,他回答我,今天乘客确实是少了点。 世界改变了。自从有了那个「宣言」后。 大家应该全关在家中胡思乱想。没人敢保证自己绝不会死。特别是当时目睹那名播报员「自杀」的人。 不知所措的程度各有不同。 苦恼、踌躇、怨念、真心话。 应该选择不杀别人而被杀 ,还是杀了别人而得以存活,这是问题所在。 此刻应该有许多负面情绪在全世界的家庭和职场上造成漩涡。许多生府立即呼吁成员召开会议讨论此事,但听说出席率低落。这也是当然的结果,就算众人聚在一起,又该谈论什么才好呢? 各位成员,今天的会议议题是…… 我们应该杀害别人,以求活命吗? 应该用刀子,还是钝器呢? 我想应该没人有枪吧? 绝不可能会讨论如此露骨的选择。这样的话,顶多只能用「请各位冷静,各位绝对安全」这种毫无确切根据的谎言呼吁大众,然后草草结束。这不是可以和众人讨论的事。这事只能靠自己判断,孤独的选择。在这一刻,全世界的每个人都在接受考验。 思考这个问题时,逐渐感觉焦躁起来。像这时候就需要尼古丁。 这几天来,我一口菸都没抽,嘴里感到说不出的空虚。话虽如此,要是完全靠食物来打发,会愈来愈胖,反而会招来世人质疑的眼光。这问题比皮肤粗糙还要严重。现今的世界,肥胖和过瘦都特别显眼。世人全听信健康顾问的建言,唯唯诺诺地遵从别人设计的饮食规范。容许的体格限制范围,一年比一年严苛。 q:这游戏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a:全世界的人,不分男女,体脂肪率都能落在上下百分之一的落差范围内之前,这游戏预定会一直玩下去。有几个中途退出的方法,一是死,二是死,三还是死。 那些自杀的人,该不会是想退出这个游戏吧? 冴纪教授说,海德里希【注15:reinhard tristan eugen heydrich,德国纳粹党党卫队的重要成员之一,地位仅次于希姆莱】和希姆莱【注16:heinrich luitpold himmler,是纳粹德国的重要政治头目,曾为内政部长、亲卫队首领,对欧洲六百万犹太人、同性恋者、共产党人和二十万至五十万罗姆人的大屠杀以及许多武装亲卫队的战争罪行负有主要责任】都想将肥胖赶出亲卫队。希姆莱的梦想是德意志民族所有人都是素食主义者。 也许每个人都想退出这个游戏,但因为这世界的氛围是一道难以突破的关卡,大家才会打消退出的念头。至于我,则是在找寻一个可以不用退出游戏,又可以不用玩得太认真的空间,不过,这样就非得前往那些纷争地带不可。 【巴格达】 伊拉克的都市。位于伊拉克中央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是阿拔期王朝建造的古都。本世纪初的伊拉克战争结束后,以美军为主力,在此派驻占领军,伊拉克的反对势力一再展开恐怖活动,一度陷入毁灭状态。历经大灾祸后,摇身一变成为汇聚全球巨大医疗资本的大都市。在礼遇医疗资本的税制,以及对拿人体作实验的医学实验极为宽容的法律下,医疗产业复合体、医疗智库、研究机关,竞相在此设立根据地,所以也博得「医学杜拜」的称号。 我环视机内,果然有许多医疗相关人员。 各自以不同形式与医疗产业有所关联。不过在现代社会,要找出和医疗服务无关的人也许还比较困难。在这群人当中,螺旋监察官的头衔肯定相当抢眼。特别是螺旋监察官摄取咖啡因的画面。 我整个人深深陷入果冻椅中,接著passengerbird展开大幅度回旋。当果冻材质吸收施加而来的重力时,飞机已落向巴格达的降落甲板。 我在机上的这段时间,最早的徵兆正造访这世界。 我在机上的这段时间,有一名义大利人上吊自杀。他名叫路易?维斯堤(luigi vercotti),是韦兰生府的志工资源经理。 维斯堤有位三十八岁的妻子和六岁的儿子。他看准他们外出购物时,以领带结成的绳圈套住脖子后,一脚踢开垫脚用的小箱子。 全身重量集中在脖子。 通往大脑的主动脉开始因压迫而发出悲鸣。 要不了十秒,大脑便会丧失功能。 之后心脏会慢慢停止跳动。 体内的watchme会大呼小叫告知医疗伺服器这个严重事态。尽管一切都已结束,但只要医疗分子还能从体内得到能量,就会在尸体体内持续发出「氧气无法送达脑部」的报告。若从身体层面来看,「死」是构成人体的细胞群花了很长的时间缓缓老朽所造成的结果。严格来说,死亡并不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以前弥迦曾让我看鎌仓时代的画,名叫《九相诗绘卷》。 那是六张绘卷,描绘了某个女人死后,尸体变色、膨胀、腐烂,遭鸟兽啃食的画面。非常写实生动,一点都不像出自古人之手。这种东西是会造成心灵创伤的图像,所以我搞不懂弥迦怎么会有。不过,不管是再怎么违法的事,弥迦都有办法办到。 「在画这幅图的时代,死是随处可见的事。」 弥迦说。人类的死亡,就是得花这么长时间。以前都是直接将死人埋进土里。你知道为什么叫桶棺吗?现在我们参加曾祖父、曾祖母的丧礼时,里头就只放著用来溶解尸体,消毒杀菌的盒子。但在古时候,尸体却是放进桶中,埋入地下。对了,敦,你看过木桶吗?我们现在所说的荼毗,含意与上个世纪截然不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分解中心将遗体溶成不会造成生物灾害的无害液体,而是直接焚烧遗体。荼毗是梵语音译而来的汉字,意思是火葬。 脑死代表人类死亡,这是最近才有的观念。 对人类而言,脑代表一切,大家都这么认为。 我从机上踏向巴格达的土地时,刚好接到螺旋监察官事务局的呼叫,告知这个消息。我开启存放在呼叫盒里的讯息后,发现里头列出义大利警察针对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件即时从命案现场传来的报告。陆续追加传来证物、意见等等。 「是那班人干的吗?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分。」 有人发言。史陶芬堡摇头,向全员说道──请看「遗书」的项目。有遗书是吗?众人发出惊呼。因为前几天发生的那起全世界同时多人自杀的事件中,没人在临死前留下讯息。正确来说,是除了零下堂希安之外没人留下讯息。 遗书的内容很简洁。 如上。 「这是全新的事态。可能不是『凶手』所为。」史陶芬堡说。 没错。这应该不是寄记忆格给网路二十四台的人所为。在相信播放内容的人当中,有人无法想像 自己杀人的情形,于是在自己遭「凶手」杀害前,先结束自己的生命。就选择来说,这是充分可以预料到的情形。 「报导限制的情况如何?」史陶芬堡问。有人回答:「目前除了死者的家人外,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义大利当地警察、国际刑警组织,以及螺旋监察官。」话虽如此,这件事要瞒著不让人知道,顶多只能再撑几天。 之后维特效应便会扩及整个世界。 之所以限制报导,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维特效应。以连锁效应发生的多起自杀事件,称之为维持效应。为什么我会知道这种无聊的事呢?因为是御冷弥迦告诉我的。 这本书叫作《少年维特的烦恼》。当初弥迦说著递了一本书到我面前。 人怎么会因为一本书而死呢?用它来砸人吗? 我如此询问,于是弥迦说明起《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内容。她说,主角有位喜欢的女子,她和其他男人订有婚约。所以主角最后承受不了单恋之苦,结束自己的生命。 「听起来单纯只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可是……」 我问。 「你说有许多人因它而死,这当中有什么关联呢?」 「许多有类似遭遇的人,受到书中内容的影响,开始陆续模仿这位主角。虽说维特是根据作者歌德亲身的体验所塑造而成,却是虚构的人物。」 御冷莞尔一笑,把书的封面凑向自己面前。 「虚构的故事、书,还有语言,都暗藏著能杀人的力量。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在世界底端腐烂的冷知识。 我之所以知道许多这方面的事,都多亏了御冷弥迦。 要是让世界知道这种自杀方式和遗书内容,肯定会有一大批人争先仿效。在凶手所定的时限到来前,到底会有多少人自杀,又有多少人会照她的吩咐杀人呢?事实上,既不选择杀人,也不选择自杀,什么决定也做不了,就只是等著时间到来的人,应该占绝大多数吧。 不过,这世界正一步步走向大灾祸那样的混沌局面,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难道不能关闭watchme,切断与健康管理伺服器的连结吗?」 有人提议,但就现实考量而言,这不可能。watchme还兼充全球性的身分证。一旦让自己体内的watchme离线,别说购物、搭乘地铁了,就连回自己家都没办法。 「世界正陷入恐慌。」 参加扩增实境会议的其他监察官语气沉重地说道。 「借住家庭、伦理会议、互助会、高龄者照护等生府活动……」 「这个社会系统的立基点在于个人资讯几乎完全公开、对生府社会或地区共同体所属的他人完全信赖。」 「人人都能无病无痛终其一生,昨天活著的人,明天一样能好端端活著,在这样的前提下建立了经济循环。」 「再照这样下去,恐怕无法维持了。」 「不知道何时会被谁夺走自己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要是这种状态持续下去……」 「再过不久,这社会就会退回二十一世纪初……不……」 「恐怕会退回完全丧失伦理的大灾祸时代。」 一脸疲态的监察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只能说,有某种作为对人类脑部造成影响。问题就出在这种作为上。」 「很明显有人为意图介入。有人引发这种作为。」 「根据雾慧敦上级监察官的报告,据说有某个机构写了一篇详细的论文,说他们在脑中发现了人类的意志。这是俄罗斯脑部科学家塞尔盖?古尔卢科维奇?捷尔任斯奇(sergei gurlukovich dzierzynski)所发表的论文,与人称中脑回馈系统的领域活动有关。」首席监察官说道。「听说它能以极高的准确度模拟人类的心理机制,事实上,最近也开始应用在心理治疗上。雾慧敦上级监察官已握有很逼近此次事件核心的有力证据。」 不,您误会了,我语气平淡地说道。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某人可能握有相关的情报,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企图与此人接触而已。 「不过,你还是比我们在场其他人都更了解情况,没错吧?」 「如果能对人类的意志解析得这般透彻,或许就有办法加以控制。雾慧敦上级监察官,你应该与我们分享这项情报才对吧?」 另一名监察官就像在替史陶芬堡补充般,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这是讨论,至少在形式上不能起冲突。这正是生府社会的讨论形态。 「就现阶段而言,我尚未取得任何可靠的情报,我认为我现在手上的情报,只会打乱整体的搜查进度,所以没与其他螺旋监察官联络。」 「你手上的情报可不可靠,应该由我来判断。」 史陶芬堡眯起眼,如此说道。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暗自在心中朝她比中指。 「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很感兴趣地望著弥迦竖起的中指,如此询问。弥迦笑咪咪地回答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动作。意思是fuck。fuck这个字已从英语中消失。所以无法从中感受到它真正的意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用来侮辱对手的一种最低级的手势。」 3 加百列?艾婷说:「我们是双曲贴现【注17:是指人们宁愿要金额较小的眼前酬劳也不要金额较大的日后报酬】下的欲望集合体」。 加百列?艾婷说:「不过就连鸽子或猴子也都对眼前价值给予过高的评价」。 加百列?艾婷说:「这种连鸽子或猴子也具备的意识、或是称为意志的东西,而人类给予过高评价的必要性又在哪呢?」 我驾车疾驰,为了与加百列?艾婷见面。 我望著右侧的底格里斯河,穿过形状宛如龙骨的拱形柱子下方。巴格达的医疗产业复合体建筑──迪安凯希特【注18:dian cécht,凯尔特神话中的医疗之神】,宛如蚁丘般耸立,道路的斜坡一路往它的高层延伸,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不久,已来到可将巴格达尽收眼底的高度。巴格达的中央交通引导伺服器带著我来到加百列?艾婷的所在处。 荒野与海市蜃楼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因热气而摇曳混杂在一起。 在巴格达所划分出的医疗产业复合体区域中,没有一般都市常看到的广告空间。换句话说,巴格达没必要贩售扩增实境用的广告空间,其医疗产业构造本身就能自给自足。不管怎么看,这座学者都市都不需要广告收入。话虽如此,曾经有一段时间,不论是天空、窗户、墙壁,几乎所有空间都是广告,对于青春期就处在那种时代的人来说,眼前完全没有广告的公共空间还真令人感到有点不踏实。 有粉红色常青树浓密的森林,甚至还有一座湖,我开车行驶在这座仿自然人工湖畔。这是迪安凯希特公园区。这座建筑的设计团队似乎不想让居民觉得这里像蚁丘内部。我驶进坡度和缓的上坡路段,来到湖面上方的楼层。迪安凯希特的最上层区。 我停好车。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位于迪安凯希特像船首般突出的前端,高六百二十公尺。这里是研究所集中区,人称「研究开发区」,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sec指的是少彦名、尤金、克卢伯斯。是参与这个联盟设立的三个医疗产业复合体的开头字母缩写。 我碰触大门,提供认证资讯后,从里头走出一名工作人员,引我进入入口处的会客室。这里 同样是材质像白色塑胶的挑高墙面和地板,地上满是没人坐的红色果冻椅。 我坐上椅子后,过了一会儿,加百列?艾婷走来。她的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声响,一面与我握手,一面说请多指教,接著她也坐上会客室里的果冻椅。 「我听说有螺旋监察官来,还以为会展开突袭检查呢。不过,我们完全没做任何会被who盯上的实验。」 艾停的背后是将玻璃落地窗外的景致分成蓝天与大海的地平线,以及数只遨翔天际的海鸥,她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道。我点点头。 「抱歉,惊扰您了。此次前来拜访,是想询问某人的下落,以及某种脑部研究,我猜您对此颇有了解,所以特来向您请教。」 「……请说。」 「首先关于脑部研究一事,有一篇论文针对中脑名为回馈系统的区域活动提出极精密的范本,您知道吗?」 「塞尔盖?捷尔任斯奇的论文吗?」 「是的。」 我一直紧盯著艾婷的脸。她嘴里似乎含著糖果之类的东西,朝我仔细端详半晌后说道: 「……果然是来突袭检查的。」 我挥动双手否认。 「您误会了,我没骗您。我们认为这项情报与我们目前正在搜查的事件有关,所以才前来向您询问,如此而已。为何您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们的脑部医学研究联盟目前正在组装其发展体系的范本。」 「可以请您在不影响研究的范围内,或是在已公开的范围内,告诉我研究的概要吗?」 我以平稳的语气提出要求,艾婷思索数秒后缓缓说道:我们联盟的研究主要针对人类心理价值判断的普遍性向。 「什么样的性向?」 「举例来说,如果保证现在就能拿到一万元,和保证一年后可以拿到两万元,人们会选择哪一个。」 「应该是前者吧。」 「没错,不只人类,像黑猩猩这样的灵长类自然就不用提了,连鸽子、雉鸡等鸟类,或是猫狗等,也都确认具有这样的欲望性向。部分生物会对眼前事物的价值给予过高的评价。」 「这是演化过程中产生的特质吗?」 「是遗传方面的编制程序。在许多物种中都能看出同样的现象,这表示对脊椎动物来说,有容易装设这种特质的原因吧。」 「这么想也是很理所当然。要是不咬住眼前的猎物,便会被其他个体抢走。那些期待未来的利益,而一直静静等候的个体,在这个世界只会灭亡。对眼前有价值的目标给予过度评价,这种倾向就适者生存的道理来说,也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 「若将这种价值评价画成图表,以横轴为时间,原点为现在,在接近现在的区块会隆起表示高价值的曲线,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达到最高峰。相反的,遥远未来的价值评价则是画出低空轨道,不论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几乎都没多大差别。像这种近乎极端的大幅度曲线图,称之为双曲线。人类与许多动物在评价事物的价值时,日后其价值缩水的情形通常会出现双曲线的的图形。」 「听说人类并非指数型合理的价值判断,而是双曲线型非合理性的价值判断……」 「没错。因为人类的价值判断具有这种双曲线型特性,所以会引发出不合理的判断和无法预测的行动。某个利益逼近眼前时,会产生错觉,以为它拥有极大的价值。这是一场生存游戏,由短期的小欲望和长期的大欲望的代理者争取被选中的机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意志』。这是回馈系统的一大特徵,连捷尔任斯奇的范本也不曾提及过。我们正基于这项实验结果,对人类意志如何发挥功能的范本进行修正。」 我认为这是雾慧诺亚达,也就是我父亲研究的内容。如果藉由操控回馈系统,就能控制人类的意志,那么,为了预测怎样才能加以控制,应该会需要与人类的价值判断有关的详细范本。 「雾慧诺亚达博士也是这项研究计画团队的一员吗?」 「是的,不过,应该说是初期。博士现在不在这个研究联盟里。」 「雾慧博士是否根据这种采用双曲贴现观念的中脑回馈系统范本,来进行其他研究?」 「这我就不清楚了。有的研究员会同时进行多项研究,不过这方面我不清楚。」 「当得知回馈系统会因为双曲贴现而被赋予动机时,与以往的范本相比,人类的看法是否会产生变化?」 我好奇地问道。艾婷手抵住下巴沉思。 「这个嘛……就像我刚才说的,人类的『意志』是脑内多种欲望的代理者展开生死擂台赛的状态,藉此可证明,其实动物也有意志。」 「您的意思是,动物并非只凭藉遗传的设定和本能来展开行动啰?」 「这种说法有语病。我们称之为意志、灵魂的东西,其实不过是程式设计出的多种要素互相冲突的状态。我们利用鸽子做实验,准备了只要按下就会给十粒豆子的按纽,与等一段时间后按下,就会给三十粒豆子的按钮。你猜结果如何?虽然不能说百分之百,不过,真的有选择『等候』三十粒豆子的鸽子。鸽子具备在我们的范本中称之为『意志』的选择行为。换言之,并非只有人类的意志,在意识的存在方式上,有更多能加以应用的范本可以提供。」 「例如什么?」 「例如疼痛。」 「疼痛……」 「我虽然采用『回馈』这种说法,不过这并非我们一般人所想的回馈。吸引意识的关心,赋予强烈印象的心理作用,此称之为『回馈』。这点在捷尔任斯奇的范本中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是把某人的利益称作『回馈』。」 「然后呢。」 「脑内回馈系统的诸多代理者,围绕著『回馈』而存在,藉由意志争取被选上的这段过程,称之为内心纠葛或是选择。如果用短暂瞬间的观点来思考此事,针刺破手指的瞬间所感受到的疼痛,不过也只是想要在脑内被选上,让人加深印象的代理者罢了。双曲线的时间轴相当短。」 我听得一头雾水。「疼痛」被选上了又会怎样? 「不过,疼痛是不可否认的。」 「不,我们不是都曾经听说,有人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时,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或手肘前端不见了吗?这是因为那项工作占去了大脑意识的注意,疼痛在注意力的争夺中落败,人才会没意识到疼痛的存在。」 「原来如此。」 「疼痛之所以会被视为主体的体验,也是这个缘故。疼痛会被选中吗,被选中的程度有多高,这是一种对环境的依赖性很高的感觉。疼痛之所以无法用绝对的数值来测量的原因就在此。」 「您的意思是,形塑出我们眼前现实景象的所有感觉,都是被选中来到我们脑部上层的代理者集合体喽?」 「没错。就连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刺激,只要没被选中,就不会来到我们的意识中。不过,这些基本刺激会展现出最容易被选中的双曲线高峰,所以很少会被视而不见。」 「既然这样,这项研究就某个层面来说,探讨的不光是我们的意识,它甚至带有一种形而上的含意,探讨现实是如何构成,是吗?」 这时,艾婷头侧向一边。那模样就像我说了什么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话一样。 「雾慧监察官,意识与现实不是同样的意思吗?」 「是吗?」 「因为我们所拥有的现实,到头来,只是被限定在意识内。」 「也许是吧。」 加百列?艾婷站起身,向我伸手。 「您想问的问题,是否已经得到解答了呢?雾慧 监察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告退了。」 可以──我如此应道,与她握手,并补上一句:也许日后会再来拜访您,请多指教。这时,我突然一阵好奇心起。艾婷不知怎样看待「宣言」那件事。听完那个「宣言」后,她会做出何种决定呢? 我最喜欢这种恶作剧的发问了。 「对了,艾婷小姐,您看过那个『宣言』了吗?」 「看过了。」 「您怎么看?」 我很清楚,光听人这样问,就会感到不知所措。也许这种模糊不明的提问可以意外窥见她心底的秘密。但艾婷做了个无趣至极的回答。 「我觉得很可怕。」 「那些凶手们的宣言能够任意引导人们自杀,而你们所研究的科技,不也是很接近这个领域吗?」 我紧咬著她不放,艾婷手指抵向下巴,沉思了片刻。 「确实是如此,不过我们不是凶手。要任意操控他人,让人看到我们想呈现的现实,我们还没达到那样的水准。」 「在凶手指定的期限到来前,您会怎么做?」 第二个恶作剧提问。 被问到这种没礼貌的提问,艾婷似乎略感不悦,微微蹙眉。 「什么也不做。那只是威胁恐吓罢了。」 「可是,他们或许真握有可以命人自杀的科技。就像那名播报员的亲身实证。」 「这时候,生府的成员们更应该展现公共勇气才对。要大声说,我们的社会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回答得真好。也许好得有点过头。 艾婷不再开口,催我走向出口。在穿过大门前,我像临时想到般,问她最后一个问题。或许我有点装模作样,但这招成功奏效。 「对了,艾婷小姐,您知道『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这个研究团队吗?」 沉默片刻后,艾婷冷静地回答道: 「不,我不知道。」 4 打开媒体一看,正在播放各国主要都市的画面,士兵持枪而立。 粉红色的市区街道画面。 向市民展现善意的粉红色都市迷彩。 粉红色步枪。 粉红色手榴弹。 粉红色防毒面具。 一定连催泪瓦斯也是粉红色。 各生府建议国家发布等同戒严令的紧急事态宣言。 警察与日内瓦公约军都站在十字路口。 这是要让他们充分发挥粉红色的特质,融入都市里,以对杀人者和自杀者展开严密监视。话虽如此,负责戒备的瞥察和士兵们也是受到「一人一杀」威胁的对象,既然如此,当然没人会信任他们。他们同样是「宣言」的对象。倒不如说,他们此时全副武装,更是不安好心。 从那时候起,世界已经开起倒车。 当初大灾祸也是毁在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下。 就连巴格达也一样,中央市区人影稀疏。大家都怕得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彷佛只要这么做,就能不做任何决定,一切事情都会落幕。但前几天传遍世界各地的网路报导画面发挥了惊人的威力,至今仍威胁著所有体内安装watchme的生府成员。 这个凡事都由众人讨论达成协议、接受建议的社会。 但自始至终,这都只是个人的决定。 技术人员此时应该正十万火急地清查伺服器上出现的安全漏洞。掌管医疗分子,监视全世界数十亿人身体的watchme伺服器,如今要清查它的安全漏洞。 至于我,刚才利用螺旋监察官的特权,在和加百列?艾婷握手时,对她装设了窃听用的医疗分子。透过皮肤入侵体内的分子机械群,会利用加百列体内的材料,开启headphone的窃听用线路。艾婷小姐的行为没任何可疑之处,但目前我只有这条线索,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行驶在巴格达车辆稀疏的道路上时,国际刑警组织的那位名片男伐西洛夫突然与我联络。 「你与加百列?艾婷见过面了吗?」 「你可真清楚。」 「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对外公开组织之一。艾婷也是他们的同伙哦,雾慧监察官。」 「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追查金钱的流向。这点恐怕就不在螺旋监察官的能力范围内了。」 「与其黏著我,你更应该对加百列展开跟监才对吧?」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这么做了。可是没有任何斩获。她知道有人在监视她。」 「你明知这点,为什么之前对我要去找加百列的事,什么也没说?如果打从一开始你就觉得她有嫌疑,应该提醒我一下才对……」 「雾慧小姐,我很期待你们会擦出化学反应呢。」 我颇感不悦。这名国际刑警利用我,想透过艾婷与我会面──亦即螺旋监察官对她周边展开正式搜查,来监看「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是否会采取行动。对于秘密侦察和周边调查已来到最后阶段的国际刑警组织来说,我是一颗外来的棋子。 「感觉真不舒服。」 「不过,事态已迫在眉睫。也许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雾慧小姐,请你也要多加留神。」 「不用你说,我自己也会提防。因为我们一直都是恐怖分子的目标。」 结束headphone的通话后,我把车驶进巴格达饭店。 在昔日这里仍是战场的时代,据说美国的统治军以水泥墙围住它四方,到处都有简易的炸弹和手持火箭推进榴弹爆炸,而cia仍旧驻守在这样的爆风和碎片下,不为所动。现在对付恐怖机构的国际谍报组织为日内瓦公约军,以及他们雇用的军事情报供给公司,亦即mis(military information supplier),但在当时,cia是「国家」所拥有的最大谍报组织,不可一世。 如今那样的时代已成过往云烟,这里只是一家极其普通的高级饭店,面向巴格达医学工业区的萨阿敦(sadoun)大路。我已习惯住在纷争地带的日内瓦军帐里,就算没住高档饭店也无所谓,不过who和生府相关人员都住这种地方,正因为有这种奇怪的惯例,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生府相关人员、who的要员、医疗产业复合体的ceo们擦身而过,以指纹和指静脉开启自己的住房房门。 门缝里夹著一张折好的纸。 我反射性地关闭扩增实境。担心有人会窃取我的视觉,因而不敢直接看纸上的内容。事实上,螺旋监察官在搜查权限下,对于自杀者的视觉纪录已看过不下百遍,而警察、国际刑警,以及部分民间mis,也有权限即时偷看别人的扩增赏境资讯。我谨慎地走向洗手间,以剥离液冲洗双眼的扩增实境用隐形眼镜薄膜。我锁上房门,钻进床底下。国际刑警在利用我。他们很可能会监视我住的饭店房间。在黑暗中,我像胎儿般蜷缩著身子,打开那张折四折的白纸。 「阿布 努瓦斯(abu nuwas)。傍晚。无扩增实境。无枝节。」 我爬出床底,望向窗外。 黄昏将至,太阳益发显得红艳。所谓的枝节,指的是窃取视觉、窃取听觉。这位不知名的人,握有不能被扩增实境记录、传送给伺服器的秘密。 说到傍晚,时间已经快到了。 弥迦曾让我看以前的电影,电影里头会将这种秘密讯息以打火机点燃,然后放进用来承接菸灰的容器「菸灰缸」内,将它烧成灰。多么便利的时代啊,我暗忖,在这既没打火机,也没菸灰缸的房间里,只能换上便服,把纸张收进口袋里。 这里是特别划分出的医疗产业复合体区。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伊拉克人。这个中东国家因为某种混沌的聚集效果,造就全球性的医疗中心。它没有适合拍电影的场所,也没有适合制造passengerbird的场所,更没有适合从事医疗工作的场所。然而,一旦某种财富开始聚集,便会慢慢堆叠成像山一样高,就此成为大型的产业集散地。 的确,伊拉克在大灾祸时代经历过核子战争,所以作为医疗研究用的病例丰富,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在那个时代遭遇核弹危害的国家,也全都是同样的情形。对医疗极度优惠的税制,以及实际人体研究的相关伦理法令限制门槛低,都无法提出合理的解释,说明巴格达已持续数十年的大型医疗泡沫经济,以及在沙漠中央何以诞生出这种古怪的医学绿洲。最后只能用「因为汇聚了资本,所以才会全聚集在此。」这种矛盾的说法来搪塞。 而划分出所谓医疗产业复合体区的,则是此地医疗产业复合体群所雇用的民间军事资源供给公司。 全倚赖这些mrs的警备阵容。 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时,军队一度归「国家」所有,但随著国家的力量减弱,军事力也逐渐转由mrs或军事情报供给公司管辖。话虽如此,签约的客户几乎都隶属于由全世界生府联合组成的日内瓦公约机构,所以与国家「拥有」军队的时代没多大差别。我站在包围医疗地区、长达数十公里长的secwall大门前,通过身穿粉红色战斗服的医疗军士兵认证。在划分区外,身体安全不受保障,而且watchme也会离线,同意以上两项条件后,士兵才会认可离开划分区的宣誓书,这姑且算是一项义务。 走出这里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世界,与watchme、药物精制系统、扩增实境一概无关。一直保有以前的样貌,一座又一座废墟、颓倾的建筑,以及让这些景象持续存在的拥挤人群。 与街上几乎没任何臭味的生府生活圈截然不同。 气味分子充斥整个空间。 路边坐著抽菸的人,而且是从未见过的香菸,看起来就像巨大的乐器。鱼、羊肉,各种食材散发出的气味。这里是市集。我走进附近一家小吃店,点了一份食材、卡路里、风险,全都没设限的定食。我发现摆在桌上的菸灰缸,于是便向老板做出想抽菸的动作。老板拿出香菸和打火机,我把刚才那张纸条放在菸灰缸里,以打火机点燃火。没错,我一直很想亲自试一次看看。 这样才是生府外的生活啊,我感慨万千。 不远处明明有一座像是医疗世界大本营的场所,但巴格达的大多数人却都没在体内安装watchme,也没连接伺服器,一般来说,他们会 自从上次在尼日抽过雪茄后,已许久没抽菸了。也许在这里生活也不错。话虽如此,生府还会继续放任这些穷人不管多久,我不大确定。 稍后,店家端来了一盘鲜鱼料理。里头有一尾像是从一旁的底格里斯河里捕来的鲤鱼,从鱼背处剖开加以烧烤,另外还有以面团揉成像面包般的东西,以及海枣。 不会跑出任何扩增实境索引的菜肴,这景致多么单纯美好啊。看起来真可口──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语。这海枣从古至今都是沙漠民族最新鲜珍贵的食物。正因为如此,在圣经中海枣也被当作美丽与胜利的象徵。有人说,基督教所说的生命之树,指的也许就是海枣。当初耶稣进耶路撒冷城时,曾接受民众以海枣树枝给予祝福。这水果是生命与信仰的证明。 说到我为何会知道这件事,那是因为螺旋监察官的标帜就是海枣的图案。简直就像基督教的一环。不过,它在《可兰经》和《吉尔伽美什史诗》【注19: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学作品,已知最早英雄史诗,其中所述的时间据信在公元前二七〇〇年至公元前二五〇〇年之间,主要讲述苏美尔时代英雄吉尔伽美什的传说故事,并汇集了两河流域神话传说,全诗共三千多行】中,也以生命的象徵登场,所以可说是颇具普遍性的一种象徵。 这里人山人海。与许多生府圈的人因「宣言」事件而窝在家中不敢出门,形成强烈对比。这里的人可能连那样的新闻都没听说。会感到害怕的,就只有在体内安装watchme的那数十亿人,他们是负担这星球八成经济的生命圈居民。与watchme、医疗分子完全无关的伊拉克人,在这暮色轻掩的市集里,一如往常地过著他们的生活。 大门内外两样情。 在那里,生活形态相差悬殊。 一群将自己身体依照社会要求的功能而分解,交由外包业者去负责的人。或是完全不将自己身体交由别人处置的人。 我吃著这道河鱼料理(它叫作玛斯古夫)时,老板端来一杯多水的优格。与其说这是甜点,它还更像一道正式的菜肴。老板将它摆向粗糙的木桌,随即又回到店内深处。 这时,我发现优格的盘子底下夹著一张纸。仔细一看,上头只以日语写著一句话:「去河边。」 我朝老板做出借用打火机的动作,在菸灰缸上烧了那张纸。吃完玛斯古夫后,我来到巷弄里。递纸条给我的人可能有所忌惮,所以我在人群中穿梭,尽可能不让人跟踪。 这座市场的某条大路是昔日的闹街。 阿布努瓦斯。 前一张纸条上所写的那个名称,便是这座市场中的某条路名。阿布努瓦斯是阿拉伯伟大的诗人,在禁酒的回教社会里,他对酒和女人爱不释手。阿布努瓦斯创作出充满享乐主义的诗,完全破除回教明文禁止的事物,刻意带给社会莫大的震撼。早在两千多年前,阿拉伯就已出现这号人物,敢公然对抗和现今生命主义很相似的教义。 我认为这是密会的绝佳场所。一个排斥生命主义,却又每天遵从它指示、没半点骨气的家伙,与就某个层面来说可以左右生命主义的某人。 我一面小心提防后头是否有人跟踪,一面走出阿布努瓦斯,来到夕阳晚照下的开阔河畔。这是一处开阔空间,黄沙一路往河畔绵延。等在那里的,是加百列?艾婷,还是御冷弥迦呢?底格里斯河的黄昏,令一切光芒皆为之模糊,我与空气,远方的人影与天空的分界,都逐渐变得迷蒙不明。 「你知道这 第四章 1 我们三人那天在屋顶上吃著各自的便当。 希安的便当和我的便当,都由母亲依据生活模式设计师寄来的选项,做过一番精细的营养控制。为了不让我们日后喜欢上「不知羞耻的味道」,这当中还加入了教育的考量。 母亲就只是照著设计制作。 必要的味道设计,都是由「解读」我身体的生活模式设计师一手包办。 必要食材的订购,有生活模式设计师和家计管理软体协助向线上商店购买。 生活上大大小小的层面,都经过细分。一再外包、外包、外包。我小时候应该还不至于到这种四分五裂的程度。至少在我五岁的时候,母亲都紧盯著以我的年龄、身高、体重、体脂肪率推算出的体内各项要素,自己思考便当菜色。 弥迦的便当和我们的相差甚远。菜色也相当穷酸,大大的便当盒里,有三分之二是白米饭,当中放了一个红黑色的东西,好像叫作梅子乾。 「志贺直哉说过,日本人就是因为吃白米,才会打败仗。」 弥迦嘴里塞满洒了芝麻盐的白饭,边嚼边说道。脸上还沾了一颗饭粒。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战争?」 「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与日本两『国』交战。」 「可是美国和日本都已经分割成各种生府了呢。」 「没错,我说的是美国还是国家的那个时代。在因为大灾祸而支离破碎前。」 「我说弥迦,你脸上沾了饭粒。」 希安在一旁插嘴。哦,这样啊,弥迦以食指沾向饭粒,伸舌舔进嘴里。 「弥迦,你吃的饭量真多呢。」 「嗯,我很喜欢吃饭。应该说,没吃这么多饭,脑袋便不灵光。」 我静静比较我和弥迦的便当。 「菜色的变化也很少,而且白饭远比配菜多。便当盒本身也特别大。」 「我不是很瘦吗?我背后的褐色脂肪组织【注21:broose tissue,简称bat,人体的棕色脂肪细胞主要位于颈部和肩膀。主要的功能不在储存能量,而是转换能量,燃烧脂肪组织,使其变成热】太有效率,会把热量全部燃烧光。白饭的营养都送不进脑袋里。所以我才得吃这么多。要是有大胃王比赛,我也许会得冠军哦。」 「那是什么啊?」 「大灾祸前,曾经有这样的电视节目,比赛谁可以在胃里塞进多少食物,对健康有害,要是让伦理会议的人听到,一定会批评个没完。」 听起来有点可怕。刻意大吃大喝来折磨自己的肠胃,这样有何乐趣可言?我坐在屋顶上,望著眼前的住宅区,所有建筑高度划一,谨慎排除各种可能带来刺激的形状和颜色。 「那么,你便当的菜色是你向父母提出要求,自己决定的啰?」 「没错。或者应该说,是我自己做的。我妈她总是要我接受那鸡婆的生活模式设计师的建议。」 「女儿要是在健康管理方面不听话,母亲的社会评价分数不是会受影响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这方面我也不大清楚。就算有父母,孩子一样会长大,这句话你听过吗?」 「好像有点怪怪的呢。应该是『就算没有父母,孩子一样会长大』才对吧?」 「没错,这是一句自古流传的惯用语。不过,坂口安吾这位作家说,尽管有父母这种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存在,孩子一样毫不在乎,会自己长大成人,独当一面。与『就算没有父母这么重要的人物在身旁,一样可以长大成人,独当一面』的意思截然不同。这里所说的独当一面是到什么程度,人们有许多不同的看法。」 「你说的那位叫坂口的人,很有趣吗?」 「可以在全书籍图书馆下载。建议你不要用reader阅读,而是以纸本亲眼阅读。」 语毕,弥迦以筷子夹起一大坨洒了芝麻盐的白饭,张口便嚼。她鼓起腮帮子嚼个不停的模样很有趣,我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怎样。」 「没有啦,你大可不必塞这么大口吧。」 「这是为了配合你们便当的饭量。我再不吃快点,就追不上你们了。」 「没关系,我会留一些饭。」 希安如此说道,合上便当盒。 「我父母希望我吃,但午餐吃这样,我觉得太多了。」 「这样啊。」 「我大约下午两、三点才真正觉得饿。中午十二点时,总觉得肚子里还留有早餐没消化。」 「你们知道为什么要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吃饭吗?」 弥迦嘴里嚼个不停,如此询问。我就像在说「问这什么奇怪的问题啊」,对她回答道: 「因为肚子饿吧。」 「可是希安就不饿。」 经弥迦这么一说,我望向希安,希安便低下头去。 「对、对不起。」 「不,你用不著跟我道歉。」 我顿时慌了起来,弥迦也在一旁接话。 「没错,用不著道歉。什么时候会肚子饿是个人自由,不过,学校这处空间却不允许人们有生理上的自由。」 「因为这是团体生活啊。」 「我觉得上课吃饭并不恰当。」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每个人都会在吃饭时看杂志或媒体,但实在搞不懂为何不能一面看教科书一面吃饭。是因为这样无法专心上课吗?如果就无聊这层含意来看,吃饭和上课倒是不相上下。至少我就对自己父母做的便当没那么期待,不到足以影响上课的程度。 「一切都为了规律。规律就像这样,一步步将我们生活的时间切割、区分、加以控制。说得复杂一点,像希安这种下午两、三点才想吃午餐的生理,是对规律的一种抵抗,但希安却对不想靠向规律那一边的自己感到排斥。不由自主产生这种感觉。」 弥迦展现她平时的领袖风格,扒了一口和她说的话同样分量的白饭。 「学校的时间表自古就存在。声称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比较快乐,工作起来比较方便,于是愈来愈精致细分,演变成时间表,演变成规范。人们高喊健康第一、生命第一。真有意思,生活模式设计师这种职业,在生命主义四处蔓延之前,根本就不存在。曾几何时,这样的存在决定一切,成了空气,成了规范,成了法律。这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想要我们的生理遵从它的安排。」 弥迦说得口沫横飞,嘴里嚼著饭粒和少量配菜,不久,她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口中,随即盖上便当盒,收进书包里。她霍然起身,倚向屋顶栅栏,就像要从这里向眼前开阔的风景,不,是如同要向全世界宣布般,朗声说道: 「权力所能掌握的,正是活著这件事。以及活著所引发的一切结果。死是权力的界限,是摆脱权力的瞬间。死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秘的点。最隐私的点。」 「这是谁说的话?」 「米歇尔?傅柯(michel foucault)。」 明明便当的分量比我们还多,弥迦却比我们都早吃完。我将最后一口菜送入口中,盖上便当盒,用布包好,收进书包里。微风静静轻抚著我们的脸颊和秀发。 死是权力的界限,是摆脱权力的瞬间…… 「要离开这里,果然只有那个方法是吧。」 我如此低语。与其说弥迦静静注视眼前的风景,不如说她是在对峙。 「我以前被迫遵从另一个不同于这里的权力。那是地狱。」 弥迦背对我们,头也不回地说道。 「所以我逃到这里。但这里同样疯狂。和那边相差无几,不是适合人生存的地方。」 「你说的那边,是什么样的地方?」 「和这里完全相反的地方。待在那边,会被枪杀。待在这边,则是被温柔所杀。待哪边都一样,说来真是可悲。」 我来到这里。 弥迦口中所说的那边。历经了十三年的岁月后。 世界各地发生许多小规模暴动。在极端和平的社会下,警察的应付能力旋即无法负荷,大多数都市和生府只能向至今仍勉强保有军事指挥权的国家申请派兵援助。 法兰兹?雷希特拿起妻子平时使用的道具。 制作德国酸菜时,用来切高丽菜的菜刀。 血肠切片用的菜刀。 法兰兹平时不擅作菜,所以作菜的工作全交由妻子负责。他常帮忙打扫,也会一起出外购物,但完全不作菜,也已很久没进厨房。 走进厨房后,法兰兹的视线游移。因为对平时很少进厨房的人来说,眼前有这么多凶残的道具,令他大感讶异。不管怎么说,他接下来要做的工作所需的道具,这里多得是。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虽说厨房是用来张罗平日三餐,但基本上来说,这里是处理生命的场所。切、剁、敲、烤、煮、蒸。许多宗教都有和食物相关的规矩。 【犹太教饮食教规(kashrut)】 犹太教与食物有关的禁忌。举个例子,在「血」是生命的教义下,必须以适切的方法对食物放血。所以严格的犹太教厨房,有两个流理台。一个是用来洗清鲜血,另一个则是用来调理食物。不过,「不洁的」猪,本身就不许食用。 【清真(hal)】 回教的律法。其中特别指的是和食物有关的律法。所谓的清真,意指「神所允许」,不过,清真的食物必须得依照名为「查比哈」的屠宰法处理。举个例子,要先让待宰的动物平躺,尽可能在不使其受苦的原则下,以锐利的刀子划破其气管、食道、颈动脉,不让动物的头部与身体分离,然后颂念「bismiahir ahu akbar(奉我慈悲伟大真神之名)」,请求神的原谅,此种食用肉被视为清真。 以有生命之物为食,自古即是如此。经过一番复杂的步骤后,终于得到原谅,这正是食物的本质。杀生的本质。 「老公,我回来了。」 法兰兹的妻子似乎返家了,他视线投向玄关的方向。法兰兹走向玄关,迎接下班回家的妻子,将刚才他从厨房取得的菜刀刺进妻子胸口。 法兰兹身为稳重的基督教徒,不需要清真和查比哈。赞美阿拉真神的赞词当然更不用说了。他只是一刀刺出,将平时用来切高丽菜的菜刀没入妻子胸膛。 妻子惊讶的视线穿透法兰兹的眼瞳。 不知是就此陷入恐慌状态,还是因为他第一次杀人,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准确令对方致命,不清楚自己这一刀是否刺中致命的器官,法兰兹一再地用菜刀刺向妻子的身体。胸部、腹部连刺了好几刀。但不知为何,妻子美丽容貌所在的头部,他一刀也没刺下,而在连刺数分钟后,妻子的身体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接著法兰兹跨坐在妻子的尸体上,手抵向耳边,呼叫警局,开始以headphone说话。刚才我杀了自己的妻子,是的。他们不是说过吗,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就会死。况且这个国家又没死刑。就算人们说我恣意妄为也没关系,可以请你们快点派巡逻车过来吗?什么,现在员警全出任务去了?这样啊,看来大家都和我一样忙呢。 语毕,法兰兹挂断电话,静静望著脚下的尸体,接著缓缓放声哭泣。 「这不过是当中的一个例子。」 史陶芬堡如此说道。分处各地参与这场扩增实境会议的每个人,全都静默无声,等候观看完杀戮者的主观画面后的第一句话。 「从昨天起,『宣言』终于开始发挥实际的效力了。不只是像这样的杀人案,单人自杀和多人一起自杀的情况也层出不穷。因为就算没发生维特效应,人们的想像力也都大同小异。」 有人问生府的应对方式为何。史陶芬堡摇了摇头。 「有能力聘雇民间警察公司的生府已出钱委托他们出动了。至于其他生府,则是在全生府协议会中提出要求,请国警、军队,最好是日内瓦公约军,持续在都市里驻守,不过已经有人开始批评生府的应对方式,变得自暴自弃,各种理由都有,全世界有愈来愈多人展开暴动,目无法纪。有些高龄人士甚至说,这就像半世纪前的大灾祸再临一般。目前已找不到任何安全的地方。不是自杀,就是被杀,不管怎样,死亡与疯狂正开始蔓延。」 影像陆续播放。一处欧洲随处可见的石板地,有三十多具血淋淋的尸体,头戴粉红色防毒面具的医疗军士兵忙著将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好让车辆通行。另一个画面是一群男女手握木棒、铁管,冲进路障里,模样疯狂,军方以微波类的非杀伤武器加以压制。话虽如此,只要受到压制,他们便转往他处。大家都不觉得这个方法有任何效力。 「后天就是对方所预告的『一人一杀』最后期限。许多人都被恐惧震慑,这样的混乱将会吞没整个世界。」 某个卫星影像透过卫星轨道上的镜头,冷冷地拍摄某个持刀展开一对一厮杀的团体。那个团体周遭围著一群同样打赤膊的人,朝对战的两人喝采叫好。倘若这是一人一杀,当这团体里的人数减为一半时,就表示这场奇妙的聚会结束。既然他们还保有理性,懂得订立规则相互厮杀,那么,对「凶手」的「宣言」抱持质疑,静静等候期限到来,这应该也是个办法,但人类双曲线式的想法,会对近逼眼前的恐惧给予过度评价,因而采取奇怪的行动。 不懂得善用钱包,却倚赖存钱筒,就是眼前的情况。 「目前尚未传出警察和军中内部有出现杀人或自杀的情况。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发生这种情形,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会当那是最糟的情况。」 「就算我们螺旋监察官里出现这样的情形也一样吗?」 我语带嘲讽地问道。首席嘴角歪斜,浮现一抹很僵硬的笑容。 「没错,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在那天到来前,会克尽职责,我相信各位也是这么想,不过,面对眼前混沌的局面,有时难免会信心动摇。但至少你应该是不会受影响才对。因为你已经杀过人。」 面对史陶芬堡的这句嘲讽,我提出反驳。 「那是正当防卫。」 「真是幸运啊。想必你不会觉得有什么罪恶感吧。」 「关于搜查的事,我不必说了是吗?」 我已懒得搭理史陶芬堡的挖苦,改采工作上的制式化应对。首席于是不再作声,点 了点头,翻开手掌示意要我接著往下说。 「这事说来有点复杂,我枪杀的人虽然隶属国际刑警组织,但他都是为某个秘密组织使用其权限。他的名字叫以利亚?伐西洛夫。已确认过他隶属于国际刑警组织总部。他是情报调整官,工作是针对跨生府和政府管辖的犯罪,斡旋整合分散的情报,并交涉情报交换。」 「所以他才会一会儿出现在日本,一会儿出现在巴格达。」 「没错。这个秘密组织的名称为『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创立于大灾祸结束后不久,由生府和医疗产业复合体的顶尖人物、who高层,以及部分科学家组成,至于更进一步的资讯,伐西洛夫始终不肯透露。根据我取得的情报,这个组织成员的目的是要防止像大灾祸这样的全球混乱局面再度降临,也就是要防止大浩劫重演。为此,他们以脑科医学研究的方式著手。」 「你说的脑科医学研究为何?」 「好像是与人类意识和行动有关的研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详情并不清楚。」 「然后你就杀了那名提供你情报的男人?」 「家父也被杀害了。死在伐西洛夫之手。」 我克制上涌的怒火,如此回答。 「对了,他当时挺身保护你。话说回来,你和令尊见面,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得到情报,听说家父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一员。家父毕竟是整理出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相关基础理论的知名科学家,所以那个组织会找他,也不足为奇。」 「可是这就奇怪了。听你之前的描述,国际刑警组织的伐西洛夫明知令尊是他们自己人,却还杀了他。」 我沉思片刻。眼下有两人丧命。其中一人命丧我手。要彻底隐瞒并不容易。我该出示多少手中的牌,编造出何种无害的谎言,才能取得史陶芬堡的信任呢? 「听说那个组织分成两派思想。伐西洛夫自称是『异端』。目前只能推测这是他们组织内部对立的原因。」 「既然令尊与伐西洛夫两人都已丧命,就已没有线索可以证明你这套阴谋论了。」 不,伐西洛夫曾经说过,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对外公开机关。 「有个名叫加百列?艾婷的女人。她应该也是这个秘密组织的一员。」 「她在三小时前已被杀害。」 「咦!」 我惊讶地叫出声来。史陶芬堡一直凝视著我。 「死在随机杀人魔手中──应该可以这么说吧,现在随机杀人魔在全球恣意妄为。听说是光天化日下,在巴格达的迪安凯希特大路内作案。因为那里全都是科学家,所以没有像其他地区一样出现虐杀或集体自杀的情形,但终究还是有人承受不了那样的威胁。光是在迪安凯希特内,这两天就已发生了十四起杀人和自杀的命案。要不了多久,光靠那里的保安部和巴格达警察将无法应付。」 「可有对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展开搜查?」 「搜查过了。不过,重要人物加百列已死,目前已找不到锁定的目标。对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passengerbird,在机上。」 「要去哪里?」 「去车臣。」 「为什么?难道还有其他线索?」 「这我不能说。」 这是最后的极限,我不能再继续摊牌。我得编一个煞有其事的谎言才行。 「伐西洛夫曾对我说过。螺旋监察官里头也有『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成员。我不知道你是向哪个上司报告,不过,愈是高层愈有可能是他们的支持者。」 这是反将对方一军的虚招。伐西洛夫没说过这种话。当然了,就可能性来说,这并非全然谎言,很有可能真有其事。 「可是这样的话……」 「目前我们所追查的进度绝不能让对手知道。」 「不是我们,是你个人吧。零下堂希安和令尊的死,让你将这起事件看作是私人问题对吧。这是危险的徵兆。」 「话虽如此,最深入调查此事的人就是我。这也是事实。」 史陶芬堡紧盯著我的双眼。我眼中不显任何情感。她应该是想看穿我的心思吧。还是说,她努力想接受眼前的现实。历经五秒的沉默后,首席开口说道,「各位,可以请你们先离线吗。」除了我以外,其他螺旋监察官都侧头感到纳闷,但还是陆续离线。不久,会议只剩我和史陶芬堡两人。史陶芬堡长叹一声,耸了耸肩。 「……我明白了。坦白说吧,我就是。」 起初我不懂这位上司所指为何。 「我正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上级成员。」 我随口虚晃一招,竟然引来意外的结果,我忍不住想笑。我对自己目前身处的可笑情况为之愕然,朗声大笑。 「那么,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行动?」 「没错。组织的双方都在监视你的行动。我们期待御冷弥迦的组织与你接触,或是你在搜查的过程中能达到这个目标,所以采半放任的方式让你放手去做。」 「这么说来,之前以为我是以图瓦雷克的事当筹码,才得以自由行动,结果这一切……」 「之所以让你自由行动,是为了掌握御冷弥迦的行踪。区区一名螺旋监察官,不过就是在图瓦雷克做出令所有监察官为之皱眉的行径罢了,怎么可能放你四处乱跑。」 「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是为了追查御冷弥迦的下落,而御冷弥迦所属的派系,则是为了引出「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首脑雾慧诺亚达。双方都期待能引出对方的首领,因而都将焦点放在我身上,多可笑的情况啊。 「彼此都想引出彼此的老大,双方都在监视这名身为某一边老大的女儿,同时又是另一边老大朋友的女子,放任她四处游走。」 「这是因为我们追查的人和你所追查的人,恰巧是同一个人。」 「好像是吧。」 「令尊的事,我真的很遗憾。」 史陶芬堡说话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不假。我父亲身为指导人,可能在组织里真的很受人崇敬吧。想到那天在伦理会议中,父亲被某个妇人说得哑口无言的模样,就觉得这种反差充满讽刺。 「御冷弥迦握有随意操控某些生府成员脑部回馈系统的限定权限,藏身在世界某处。她所属的组织现在所做的事,是操控侧脑和基底核里想要寻死的回馈系统,诱导人们自杀。我们打算藉由监视你,来和藏匿行踪的御冷弥迦接触,问出她引发这场社会动乱的理由,并加以阻止。我们完全无从理解,为何她会引发出这么可怕的事态。」 是这样吗?我心想,也许只有我和希安知道,弥迦从小就一直存有这种黑暗的欲望。在那烦闷的学生岁月里,我们在桌上肩并肩,编织出许多诅咒的话语……弥迦也许现在心中仍存有当时的憎恨和厌恶吧。而现在御冷弥迦终于得到那股力量,她只是在尽情展现她心中的想法罢了──足以将她所憎恨的社会彻底粉碎的力量。 若真是这样,眼下发生的状况显得极为隐私,如今希安已经亡故,能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就只剩我了。 彷佛因为极度恐惧,无暇在别人面前顾及体面,因而逐一卸下压制在身上的紧箍;我能明白解放现今社会的桎梏,代表了什么含意。 我的身体将完全归我自己所有的世界。我少女时代所认识的弥迦,她所追求的应该是这个目标。她追求的不是社会,也不是规范,而是自己专属的身 体。 「那么,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 「负责车臣和俄罗斯生命权监察的监察官是谁?」 「呃……是乌维?弗尔。」 「可以请你告诉弗尔,请他协助我展开搜查吗?这样就行了。」 「我明白了。」 语毕,史陶芬堡正准备离线,手的动作又猛然打住。就像突然想到还有话要说似的。 「也许这世界的未来,全扛在你一个人肩上。加油。」 平时总是冷嘲热讽的上司,此刻突然私下道出这等勉励的话语,令我为之一愣。此事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的私人事件,而且如今情况的发展,也逐渐陷入私人的狭路中。坦白说,即使现在全球暴动和集体自杀的情况频传,我对这世界还是一样漠不关心。找出有可能杀害希安和我父亲的御冷弥迦,让事情有个了结,这才是我行动的依据,也唯有它才让我有真切的感受。 我心情平复些许,随即离线。我请空服员给我咖啡因,并补上一句「浓度超出标准的那一种」。像这种时候已无暇顾及体面。因为想当然耳,最近我都没睡好。 乌维在车臣的停战监视团里。我现在正要去找他。 2 全世界都知道,俄罗斯真正的目的是油管。我们的社会还无法将侵蚀世界的石油经济完全驱逐,这是全球的生府成员都无法掩饰的心情。 石油这东西 而且它既不乾净也不酷,更不安全。 然而,至今仍有传统机械得靠它运作,有些物品就只能靠它来制造。与一百年前由石油掌控世界的时代相比,石油经济本身已不再风光,但依旧还是占有重要地位,这点没多大改变。 就摆脱石油经济这点来说,如同昔日杜拜藉此位居经济循环中枢的位置一样,现在的巴格达是医疗产业复合体的大本营,手上握有比各国的国防费用还要高出许多的医疗经济大饼。阿拉伯古谚有云:要相信真神,不过,你得先把羊系好。中东那群人一度陷入原教旨主义的混乱期,后来从中摆脱,转进为把羊系好的实用期。中东许多有远见的地区都已开始慢慢摆脱石油经济。 俄罗斯有许多生府聚集,是欧亚大陆最大的系统,但是关于油管的所有权,终究还是引来生府评议会不少质疑的声浪。实质扮演旧世纪议员角色的生府委员中,有不少人质疑,为何俄罗斯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将日内瓦公约军也拉下水,一起确保油管的所有权。 想引发战争的国家,俄罗斯。意见分歧的生府集合体,俄罗斯。因此,乌维没日没夜居中调停的并非只有车臣的武装势力,还有车臣政府和躲在其幕后的俄罗斯政府。就俄罗斯这边来看,政府与一百多个生府呈现出意见分歧的情况,分别向螺旋监察官乌维表达他们各自的主张。对此,俄罗斯似乎想让全世界都与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他们召回螺旋监察官,对车臣进行强迫式的生命权审核,之后挥舞著大旗,声称车臣居民无法充分过著健康的生活,想将日内瓦公约军也拖下水。 话虽如此,这几天乌维在工作方面倒是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因为大量自杀事件和紧随而来的「宣言」,有可能导致大灾祸再度降临、弥漫尸臭的大混乱蔓延全球。那些蠢蛋向来都将无理的要求、丝毫不肯有半点让步的主张做成附动画的资料,将容量多达六gb的报告硬往我的伺服器里塞,现在他们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能杀人吗,或是我该杀谁才好,躲在家中或是别墅里害怕得直发抖。 「乌维,不好意思,在你清闲的时候打扰你,有工作上门了。」 位于车臣的停战监视团螺旋监察官办公室,是一座原本为市公所的荒屋。我手指抵向大门,进行身分证认证后,发现乌维几乎被堆积如山的影印纸给淹没,正坐在里头打瞌睡。 「乌维,起床了。」 我戳著他的后背。乌维发出嗯的一声,睡眼惺忪地醒来,意识在watchme的帮助下,一秒便恢复清醒。 「啊,这不是敦吗?我听史陶芬堡提过了。但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好酷的办公室啊。都被纸堆给淹没了。」 「有thinglist帮忙,就不会想动手整理了。扩增实境会从这房间的纸堆里指出特定文件放在什么地方。」 「thinglist让人类变得一无是处。我身边刚好就有个这样的人。」 「只要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就算房间完全没整理也无所谓,有这种念头的人到处都是。」 乌维耸耸肩,就像在说:这种说教我早听腻了。他整个人埋在纸堆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现在和什么作战行动有关吗?」 乌维状甚愉快地朗声大笑。 「作战行动……我听说雾慧敦上级监察官是独立行动的不良分子呢。」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来这里请你帮忙。」 「为了六千人自杀事件以及强制杀人预告事件……是吗?」 乌维皱起眉,似乎不明白我的来意。 「没错。你知道『对俄自由战线』吗?」 「当然知道。我还曾经多次在军方的护卫下与他们交涉呢。请他们接受生命监察审核的要求。对俄罗斯而言,他们是难缠的对手,不过我们who向来都以阿波罗之子以及蛇杖为象徵,我们一直主张中立。」 「为什么难缠?」 「他们在山岳地带神出鬼没,擅长打游击战。如此地形严峻的岩山,就连拥有四只脚,动作敏捷的wardog,以及像是人和猿混血而成的wardoll,也难以越雷池一步。那一带不适合使用远距离操作型代理战斗机械。俄罗斯军试著将战事外包给军事资源供给公司,但他们全都从岩山里落荒而逃。那里需要善于岩山作战的士兵,其实俄罗斯国家军里头仍保有特殊部队,但要是士兵出人命,便会遭到舆论围剿。指责政府花那么多税金研发机器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减少士兵伤亡吗。因为像人命这种社会资源的浪费,是最要不得的社会之恶。」 简言之,俄罗斯方面对自由战线根本束手无策,而现在因为这场骚动,士兵都派遣去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这些主要都市维护戒严。前线想必兵力吃紧。如果要和反抗军接触,现在正是绝佳时机。 「现在还保有与『自由战线』接触的管道吧……」 「对俄自由战线。」国际刑警伐西洛夫临终前留下这句话。 「当然有。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 「我想和他们接触。现在就要。」 乌维原本紧蹙的眉,就此舒展开来。他一点就通。 「别开玩笑了。这太危险了。一旦要进行交涉,得先设定好见面地点,还要请军事资源供给公司担任护卫。不是你说要就马上能办到。」 「我不需要护卫。我有个东西想转交给自由战线里的某人。就只是这样。并不是要大规模与他们接触交涉。只是个很小的东西。只要将它交给自由战线的高层即可。这小小的要求,应该能办到吧?」 乌维沉身坐进果冻椅里,手指抵著下巴,开始沉思。看他的眼神,与其说是在想办法,不如说是在评估我是否适合担任这项任务。 「史陶芬堡也说过。」 虽然我不喜欢这么说,但我还是决定借上司的威信一用。 感谢你,奥斯卡。 「这世界的未来,全扛在我一个人肩上。」 「真的假的?」 「你何不用headphone或扩增实境向她本人确认呢?」 「不用了。和那位欧巴桑讲话,我会全身发毛。」 这次他转为正面注视著我,嘴角轻扬,泛起微带讽刺的笑意。 「没想到你也会狐假虎威啊。情况真有那么危急?」 「这世界有成千上万的人就快丧命了。如果这样还不算危急,未免也太粗神经了。」 乌维往后挺身。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空荡办公室里朗声大笑。 「粗神经的人是你吧,敦。身为你的同事,我最了解你了。现在全世界发生的这场大混乱,你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你之所以会采取行动,是因为这件事和你有切身关系。令尊的事我很遗憾,不过,还有其他原因吧?像是个人想知道真相的欲望,以及几分复仇心。你听好了,我也是来这处停战监视团享受菸酒。当中有你们从尼日那边传来的东西。我算是少数派,因为擅自想要逃离充斥温柔和健康的社会,我游戏人生,四处游荡,结果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来到这种职场,一肩扛起国际社会的责任。像这样的傻子另有人在,并非只有你。」 我大为吃惊,愣在原地。没想到螺旋监察官里也有和我志同道合的同伴,在找寻和自己相似的人。 「快承认你采取这样的行动,是为了你自己。你要是肯承认,我就替你安排。」 我叹了口气。尽管如此,我并不会感到不悦。我开始欣赏这个男人了。 「没错,是因为很隐私的个人因素。」 「隐私是吧。听起来很淫秽,真不错。」 语毕,乌维露出冷笑,接著迅速把手抵向耳边,以headphone和某处联络。 「子鹿亭,可以帮我叫一下kid吗,愈快愈好。在现在这种局面下,反正你们那里也没什么客人上门吧。麻烦你了。」 令人惊讶的是,子鹿亭贩售啤酒。 它是一家饭馆,位于作为停战监视团根据地的旧市公所前,以前的客人似乎以市公所职员为主。有好几名士兵的人像列印纸张贴在木墙上,也许是一再反覆的战争回忆吧。我谈到这些人像,乌维闻言后开心地大笑。 「哎呀,敦,那些不是列印纸,是照片。」 「照片……」 「经过底片、照相纸、显影剂等各种复杂的步骤,好不容易才制成照片。不像现在这么轻松,只要更换印表机墨水就能印制。」 「死媒体是吧。」 「没错。在这一带,这还算是活媒体。」 「啤酒竟然正大光明写在菜单上,真不敢相信。」 「是啊,俄罗斯那些人就是攻击这点。」乌维开心地说著。「他们说,那地区还向客人贩售酒这种有害健康的东西。他们送来的文件,我已看不下数千次了。」 「说得也有道理。」 「谁理他啊。我调查过公开明文规定禁酒的生府。地球上数千个生府当中,只有二十六个这么做。只有二十六个生府,在他们对成员的同意合约书里明文禁止摄取酒精类饮料。除了他们以外,都是靠『氛围』在支配这一切。不能喝酒只能算是一种常识。」 「不过,社会评价分数的分析师不会认同饮酒吧。」 「没错。因为这社会的重点在于公共信用单位。常识这种东西就潜藏其中。就算没有法令存在,但『常识』和『氛围』会透过社会评价来影响我们。你不觉得这是很隐密,却又很狂妄的一种结构吗?」 「我真该早点和你当朋友才对。」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我也不讨厌你。喏,来了。」 只有两名客人的店内,老板端著满是食物的盘子走来。陆续将餐点放向木桌后,老板又走回厨房。 「这位老板也为了『宣言』的期限即将到来,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吗?」 「怎么可能。连我都没去想这个问题。」 「你只当那是在吓唬人吗?」 「宣言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我只是接受了那天发生的事──这个是车臣的传统菜之一,叫做西吉库嘉尼休。是肉做的料理。」 长得像斜管面也像义大利面的面条上覆满用盐水煮过的肉。我尝了一口,满是羊骚味,很合我的口味。乌维递出一个盘子,里头装满蒜汁,对我说「要沾这个吃」。沾过蒜汁后,更加突显出羊肉的味道。不过,这羊肉又老又硬。得费一番工夫用刀叉切割才行。 菜肴一道一道上桌。浮在浓汤上头的羊饺子。全是羊肉。为了消除口中残留的臭味,最后我只好当著乌维的面点了一杯啤酒。 「好样的,那我也来点一杯。除了我们以外,好像没其他客人了。」 「你是怎样骗过watchme的?」 「根据螺旋监察官规定,在饮酒地区喝酒,如果是在进行交涉的场合下,可以用健康风险来换取评价,事后只要写报告就行了。你应该是偷偷安装了dummyme吧。其实大可不必搞得那么复杂,我们的工作就是在世界上各个拥有不同风俗的地区和当地人往来。这个规矩可以充当我们的安全网。」 「我都不知道呢。」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想享受人生,所以才会卯足全力找出系统的漏洞。」 老板端来皮拉夫(抓饭)。是将鸡肉掺入在来米中所做成的菜肴。这时,有名少年拍了乌维肩膀一下。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至少可以确定他不是从店家的正门走进。 他身上的民族传统服装胸前开了个洞,上头缝上好几十个弹壳。难道他是战士?他年纪还这么小。乌维转头说了些话后,少年向我伸手。 「他叫你把要转交的东西交给他。」 听完乌维这么说,我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片。乌维问我,就只是这样一张纸片吗,我回答他,这样就行了。我对少年说「要交到你们首领手上哦,这样她就明白了」,乌维很仔细地替我翻译。少年一脸认真地颔首,缓缓从后门离开。 「那样就行了吗?」 「放心吧。再不快点吃,皮拉夫会冷掉哦。」 「在这里不叫皮拉夫,而是叫作普拉夫。先不谈这个,我们现在都是为了工作而吃。不必在意油脂、胆固醇,以及任何伦理,尽情吃吧。」 我们吃得肚皮鼓胀,回到乌维的办公室后,发现办公桌上放著一张纸。乌维看了似乎不大高兴。 「已经回覆了。动作真快。」 我来到乌维前方,拿起那封信。上头写著一串数字。 是座标。另外还写著「alone」。 「真是荒山野岭呢。」 听乌维这么说,我以扩增实境调出worldvision,输入上头的数字。地球朝我靠近,接著是逐渐朝欧亚大陆的内陆接近,来到黑海与里海中间的高加索,山脉的岩壁质感愈来愈精细,最后在山岳地带的岩石中发现一处方形区域。 「那是碉堡。看起来很老旧。应该是上个世纪或这个世纪初,车臣为了躲避俄军的空袭所建造。」 「我要去。可以送我去半途吗?」 「你自己一个人去吗?太胡来了。」 「外面不是停了一部有六只脚的武装机器吗……」 「哦,它应该搭载了机关炮,不知道是几厘米的。那是装备了武器的运货用搬运山羊。」 「只要替我准备两天份的食物,装进袋子里,挂在那架机器上就行了。请帮我调一辆卡车来,将我和山羊载到你们最远到得了的地方。」 「不需要民间军事资源供给公司的护卫吗?」 「不需要。」 「这样根本就 是单程车票嘛。我怎么能眼睁睁让你这么做。」 没想到乌维这个男人这么温柔。我轻拍他的肩膀。 「你之前不是强迫我承认这是我的私人行动吗?这是非常隐私的私人行动。」 「这是攸关生命的问题,我不能坐视不管。」 「全世界、全生府的市民,现在都为生命的问题苦恼。我一个人的生命根本无关轻重。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连史陶芬堡都说,这世界的未来全扛在我一个人肩上。一切都扛在我一个人肩上。」 乌维似乎还是无法接受,凝视我半晌。但他终究还是拗不过我,耸了耸肩,语带叹息地说道: 「你这个女人,真的都只想到自己。」 「没错。你不是说过吗。我很粗神经,现在全世界发生的这场大混乱,我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你有一点强迫症,不过我并不讨厌。为了抽菸喝酒而当螺旋监察官的我,也和你差不多。」 语毕,乌维手抵向耳边,开始与某人通话。啊,优里,优里对吧。我是乌维,我想请你载一名女子和运货山羊,现在。 3 愈往高处,肌肤愈能感受到空气冷冽。 摇晃的货架里只载著我和两侧挂著行李的一只山羊。由于是陆军的规格,所以不是粉红色。它是很鲜明的橄榄色,暗沉、脏污的战争颜色。这只六脚山羊的控制机关是以马的脑神经培育调教而成。而且用的是生长在这一带的马,理应很熟悉这里的岩山地形,乌维如此拍胸脯保证。圆滚滚的腹部装甲,看得到日内瓦公约军用的模版。人类所培育出的生体零件、从真正山羊身上抽出的肉,还有机械,复杂地结合在一起,要挑剔这三者之间采用的比例实属不易。 它没有头。前方的聚集处设有感应器,要把它看作是脸实在很困难。最好的形容,就是觉得自己和一只被斩掉脑袋的山羊独处。这种感觉最为贴切。 虽然摇晃得很厉害,但在这段时间里,司机从没隔著窗户和坐在货架上的我交谈。不过,我既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也不会说俄语,所以就算他和我搭话,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这个缘故,我和这只没有头的人工山羊一起在车内摇晃,逐渐对这架搬运货物的生化机械产生好感。 车子突然停下。 卡车的帆布掀开,司机比出要我下车的手势,于是我朝山羊的屁股轻轻一拍。山羊旋即在货架里站起身,轻盈地跃至田间小路上。我以扩增实境观看与gps连线的航空照片。这里离指定的碉堡大约得走上半天多的路程。虽然没有道路,但我的软体配备有精细资料和卫星影像,大致的攀登路线都已决定好。我向那名司机挥手道谢,这名冷漠的男子旋即原路折返。 我走进山地中。高加索的岩壁黝黑。听乌维说,这在古代斯基泰语称之为「kroykhasis」,意谓「白雪」,后来转为希腊语,才称之为「caucasus(高加索)」。车臣位在里海与黑海包夹的高加索北侧。我们的卡车来到高加索山脉这一侧,亦即南边的乔治亚国境附近。 我开始攀登险峻的岩山。山羊在我背后俐落地找寻立足地,一路往上跳跃。真像修行僧,我一面喘息,一面如此思忖。就像为了见神明一面而刻苦修行。我不觉得弥迦是神明,也不愿这么想。 高加索只有山顶处积雪。海拔二千五百公尺以下的这一带,就只有黝黑的岩石和土壤。 万里无云。由于湿度低,如果太阳长期照射倒还另当别论,若只是短期照射,并不会太难受。虽然没有可行的道路,但这里是车臣的游击兵自由出入的山地。只要有扩增实境为我安排的导航,攀登此处并非难事。我的肺部清楚感受到氧气愈来愈稀薄。唯独此事,就连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的体内设备也拿它没办法。因为来到这里,医疗伺服器就得离线。扩增实境也只是和我手上的gps联动进行模拟罢了。 「变得这般孤独,令人满心雀跃呢。」我对山羊说道。 山羊默默背著行李跟在我身后。 走在这条没有道路的小径,往上攀登三个小时后,发现一条山路。若是依照扩增实境的导航指示,只要再走六个小时应该就能抵达那处碉堡。这条路颇宽,看得出有车辆通行过的痕迹──使用这条路的,应该不会只有车臣的武装势力。以前在战乱时代,俄军也曾在此通行。 我不时停下来歇息,口中含著水,让身体习惯这里的空气。由于军用山羊内建一套自己的循环系统,所以不大需要补充水分。我就像在轻抚宠物背部般,碰触军用山羊的后背。它与一般动物没什么两样。具有相当的热度。在马的肌肉和大脑外,另外配备人工神经网路,拥有控制系统的载货用六脚机械。在尼日或非洲某处进行调停时,我曾见过民兵骑著它,像骑兵般冲向正规军。 当时的正规军是完全采远距离操作的代理士兵。附近一带的正规军代理机器人遭敌人展开电子干扰攻击,无法受身处司令部的操作员控制,只能切换成自动战斗模式,遭遇由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展开即时控制的生化马袭击,使得正规军向军事资源供给公司雇用的代理机器人整个小队遭歼灭。 相较之下,这只山羊经过特制化,很适合用在山岳地带的物资搬运。它属于军队所有,形式上也配备了机关炮,但还是太过乐观。我站起身,将水壶放回山羊的背包里,确认过收在怀中枪套里的手枪后,再次开始攀登。 攀登,休息。攀登,休息。身体逐渐熟悉这样的环境,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恢复力逐渐下降。这是氧气稀薄的缘故,而这正是我们人类的感觉。之前一直因为药物精制系统的体内设备对神经系统产生作用,疼痛和痛苦的感觉一直受抑制。然而,这样的痛苦正是人活著的证明,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 藉由watchme,人类将疾病以及感受疾病的事全部外包。 对人类而言,「大自然」这个即使存在也无妨的领域,随著人类历史的增长而逐渐缩减。既然如此,将人类的灵魂和意识视为不可侵犯的领域,这样的根据何在?人类明明已征服大多数「自然」的疾病。明明已将「标准化」人体的这种幻想,提高到社会常识的层次。 我一面登山一面思忖。就举糖尿病为例吧。 糖尿病是人类为了因应寒冷的气候而生成的重要特质之一。含有糖分的水,冰点在零度以下。这对突然遭寒冷期袭击的人类而言,应该是很有助益的特性才对。虽然糖会让血管变得脆弱,让肾脏失去功能,但要夺走人命也是数十年后的事。只要在死之前能培育下一代,这对遗传基因来说仍属可喜可贺。糖尿病是人类进化的一部分。 进化是一种拼凑。 原本在某种状况下需要的特质,一旦过时,就不再需要。不同时空背景下所需要的遗传基因大集合。人类的基因组是由随兴的拼凑所构成。进化这种积极的用语,很容易给人错误的印象。人类,不,所有生物都是暂时用来充场面的庞大集合体。 若真是这样,对于人类拥有意识这种奇怪的特质,有必要特别心存感激,敬若神明吗?所谓的伦理、神圣,全是脑部为了适应状况所获得的一块拼图。悲伤和喜悦,也全都只存在于「某个环境下」,为了生存而需要,对生存有贡献,所以才存在。喜悦这种情感是在何种环境下需要,无从得知。悲伤、难过,这诸多情感,是在何种环境下需要,不得而知。 话虽如此,就像糖尿病一样,要是感情的实用耐久年限早就已经过期了呢? 对身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而言,需要情感和意识这些功能的环境,要是早在某个时间点就已经不存在了呢?如同我们治疗糖尿病一样,「治疗」感情和意识,将它们从脑内的 功能中消除,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以前人类需要愤怒。 以前人类需要喜悦。 以前人类需要哀伤。 以前人类需要期待。 以前、以前、以前。 那是对已逝去的环境和时代的吊唁。 以前人类需要认为我就是我。 冴纪庆太、加百列?艾婷,还有雾慧诺亚达。 与这些人的邂逅,从我这里夺走「我」存在的一切根据,不是吗?父亲说过:就像葡萄园岛的大部分人都有听觉障碍,听得见的人反而是少数一样,由一群同样具有不良遗传基因,没有「意识」的人通婚而成的民族,以理所当然的姿态在这一带生活。 这表示,只要在某种程度下创造出能够相互扶持的社会系统,像意识这种跟不上时代的功能,就会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人类应该进一步遵照自己创造出的系统,消除意识这种会产生对立、犹豫、苦恼的麻烦功能。 动摇著我的这股「为何如此」的情感,应该有什么根据才对吧。 拥护灵魂的论点也存在某处吧。 为零下堂希安和我父亲报仇的复仇心,难道只是装设在跟不上时代的猴子中脑里,昔日进化所需的功能残渣? 过去宗教应该会保证我就是我。因为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所以人类不必置喙。不过,像宗教这样的功能,如今已完全消失。喜怒哀乐,这种脑中引发的各种现象,如果「只是」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下因为有利于生存的特性,所以才另外附加,那么,许多伦理都将失去绝对的根据。没有了绝对性的伦理──亦即相对性的伦理,会变得无比脆弱。历史证明了这点。 总之,我现在要去见御冷弥迦。 她应该已备好相当程度的答案。 经过几次休息,我终于抵达碉堡,太阳正落向地平线。云海看起来宛如位在遥远的脚下。不知道我已来到多高的海拔。 山壁上猛然露出碉堡的一角。裸露的水泥,有一扇敞开的阴暗大门。 「小山羊,你在这里等我哦。」 我以手指的静脉将山羊的武装锁住后,重新把收在怀中枪套里的手枪检查过一遍。 「没问题。我可以上了。」 我如此低语,一脚踏进从山壁里掘出坑洞,再以水泥补强而成的碉堡中。 「嗨,敦。十三年没见了。」 从碉堡幽暗的深处传来这声问候。除了水滴声和我的脚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外,就只听到这个声音。我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在一片静寂下,衣服的摩擦声显得格外响亮。 「不需要枪。这里只有我和敦。」 我迈出一步。 接著又是一步。 扩增实境切换成感光模式,可以看见光线微弱的碉堡内部。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会来这里的人,也就只有敦了。」 入口已远远拋在后头。山羊在那里安分地等我回去。 「我在这里哟,敦。」 冷不防地,御冷弥迦出现在枪口前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少女时代的她没有两样。 「你用我高中时的名片,真是个好主意。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弥迦如此说道,向我递出「名片」。我从巴格达启身前往车臣前,先回了日本一趟,从我老家的书桌里取来弥迦昔日用的名片。我在「子鹿亭」就是将它交给那名传信的少年。我依旧将枪口指向她。 「我就知道。因为我听伐西洛夫说你在这里。」 「伐西洛夫他……真令人遗憾。还有你父亲的事。」 说来真不可思议,听弥迦这么说,我竟然没为之光火。尽管伴随著对零下堂的回忆,我能真切感受到一股黏稠的怒意沉淀在体内深处。 「不过,你一定会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吧?」 「没错,我是会这么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扣下板机。子弹掠过弥迦白皙的脸颊,画出一道红色血痕。 「对我而言,才不是这么回事呢。根本不必有人牺牲。」 「也对。不过,我们这个世界不能再继续有人丧命了。」 「有将近六千人尝试自杀,其中约三千人真的丧命。如今在生命社会圈里,正因为你们的『一人一杀宣言』,而上演著杀人、自杀、暴动的戏码。你做了这种事,现在却又说不能再继续有人丧命,开什么玩笑!」 「因为不这么做,那些老人不会想按下按纽啊。」 「你竟然还有理由……」 我顿时了解整个前因后果。 了解弥迦的想法。 了解弥迦想对这个世界描绘何种构图。我依然枪口指向她,像傻瓜似的,嘴巴张得老大。 「没错,敦。我们期望的,是人类的和谐。」 4 那是我们吞下那影响命运的药锭当天所发生的事。 「我要把赐给我力量的东西带走。」弥迦如此说道。 红轮西坠时,弥迦与我联络,我前往河边时,她不知怎么搬运的,竟然在河边摆了一大堆「书」,还拿著一个塑胶容器,往书堆上洒油。你在做什么?这再明白不过的事,开口询问实在很蠢,但我心想,这就是弥迦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所以我还是开口问了。 我要把它们全都烧了。 如果她所言属实,眼前这些书,应该是弥迦投注她所有零用钱、请人特地制作成书本的所有小说。当时我没去过弥迦家,所以不清楚眼前是否就是弥迦所持有的全部书籍。不过弥迦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弥迦说「因为我要是还拥有它们,就去不成了。」 「去不成哪里?」我问。 弥迦单手指著周遭,不,应该说是指著围绕我们的这个世界,回答道: 「去这里的另一头,大家口中说的天国、地狱、另一个世界、虚无。也许我会被它们困在这块土地上,走不掉。要是继续放任不管,等过了一段时日,我的身体会愈来愈虚弱,就无法把书搬来这里了。」 弥迦带来的容器里已连一滴油都不剩。弥迦往里头窥望,皱著眉头将容器开口朝向我。 「噢。油的气味真难闻。你闻闻看……」 不,我看还是免了,我如此应道。 「中国人每次改朝换代,就会把记载历史的书籍全烧了。为了能编写新的历史。」 弥迦把容器的盖子旋紧,如此说道。哦,这样啊。我一如平时,随口附和。附和弥迦说的话,令人心情愉快。因为感觉就像弥迦在我体内写入什么似的。 这世界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本巨大的书。弥迦说。 以为自己可以记述一切的人类,其实完全遵照它的安排在走。 电脑断层摄影问世后,世界就此改变。 光照就只是普通的照片。不过,电脑断层摄影虽然使用光照,但它是从多种方向将拍摄到的影像电脑化,解开其方程式后才输出。光照和电脑断层摄影,透过记述这层含意来看,是截然不同的两样东西。 「watchme也是这样吧?」我问。 弥迦从口袋里取出点火器具,点了点头。 那正是我们身体记述化的极限。弥迦说。 从电脑断层摄影开始,我们的身体逐渐被替换成记述,达到极致。今后会发生的,就只有精准度的问题。这是已经存在,而且随时都会面对的问题。这正是watchme锁定的目标。所以我想在那东西进入我体内之 前、在书本不再是读物,而是我自己变成书本之前,我要保有少女的样貌,就这样死去。 为了证明我的乳房、我的臀部、我的肚子,全部都不是书本。 你知道为什么人类要写书吗? 不知道。 文字会留下。也许会一直留下,近乎永远。 像圣经就是。金字塔也算是这种记述的一种。 自古人就对「永远」深感著迷。如今每个人在死前都不会染病。顶多只有小时候偶尔会生病。像这种让人误以为身体是永恒的时代,可说是前所未有。唯有衰老,就像身体发出的细微悲鸣般,勉强算是保留至今的一种自然展现,但在不久的将来,它也将被压制。事实上,野蛮已经被压制。大灾祸也许是人类回归自然状态的一种复原机制。弥迦如此说道,叹了口气。 弥迦转身朝站在她身后观看的我走来。我问她要做什么,她把点火器具交到我右手,让我握住,然后手掌紧紧包覆我的手。弥迦的手很冰冷,感觉说不出的舒服。 拜托你,你应该办得到吧。弥迦说。 虽然我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但这对我来说,还是很痛苦。 嗯,我答应她的请求。 我犹如朝圣火台点火的运动选手,庄严肃穆地朝书堆点火。转眼燃起熊熊烈火,将一切化为灰烬。开始西沉的太阳,将四周染成不可思议的颜色;火焰释放出离子光芒,我以及火焰旁神色自若的御冷弥迦,全笼罩在橘色火光下。 「日本以前也是用这种方式焚烧尸体哦。」 哦,我如此应道。 不过,在大灾祸的时代,当然一切全改变了。 弥迦如此说道,莞尔一笑。一切全改变了。在大混乱后,大节制的时代到来。一切都有严格的规定,无法改变。 你说的是火葬吗? 以前会在棺木里放入死者喜欢的物品。自从改用蛋白分解液来处理尸体后,这种风俗就消失了。 弥迦,这是你的火葬吗,我问。 嗯,弥迦应道。 因为没办法在我的棺木里放入书本。 我们一直坐在河边注视眼前的景象,直到太阳下山,弥迦的书全部烧完,她的「丧礼」结束为止。弥迦指著市区街道说──那是永恒。认为那是永恒的人所住的城堡。那是国王。那是政府。以前如此称呼,现在改称作生府,成为不断被细分的支配者,那是他们的巢穴。 我想对人类以为是永恒的东西,来个出奇不意的一击。 我们三人的死,就是这样的一击吗?我问她。世界会就此改变吗? 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将改变。弥迦回答道。 「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弥迦如此说道,轻盈地踏步。她个子变高,胸部也远比我来得丰满。一样是可爱的少女模样。御冷弥迦仍旧是美少女。 「你说的这一步,指的是什么?」 「《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我不解其意。弥迦已看出我的心思。 「就是乌托邦啊,雾慧敦小姐。写这本书的人是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ley)。」 哒、哒。 「看是要以幸福为目标,还是以真理为目标。人类在大灾祸后选择幸福。选择自欺欺人的永恒,选择否认自己是在适应进化过程的拼布下,没拼凑好的动物。只要压倒大自然,就能得到幸福。只要将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全部改换成人工,就能得到。人类已跨越最后的防线,再也无法回头。」 我仍旧持枪对著她,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最憎恨这种事, 最否定这种事的人, 御冷弥迦,不就是你吗? 哒、哒、哒。 「我从我爸那里听说了,你……」 「没错,我是『没有意识』的民族。倒不如说,我是不需要意识的民族。对现在已获得意识的我来说,那已是过去式。我的意识与你们的意识,在脑部的管理区块上有所不同。根据fmri得知,我好像是以大脑边缘系统的某个部分进行模拟。敦,我的意识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弥迦敞开双臂,像在跳色蕾舞般,原地转了一圈。 她所指的是这座水泥坑道一路往前延伸的碉堡。 飕──飕── 吹过高加索高地的冷风,以这座碉堡为笛子,吹奏出悲戚的乐音。 飕──飕──飕── 「这里以前是俄军的卖春基地。从战场上抓来的女孩们,每天在这里供俄军玩乐。」 飕──飕── 「那名压在我身上的军官,一再地侵犯我,并让我摸那把年代久远的托卡列夫手枪前端。一面说『这是枪』、『这是钢铁』、『这是力量』,一面把枪口抵在我嘴里,就像是要我对他的另一根老二口交似的,一再地抽送。」 我听著弥迦描述这段经过,泪水从脸颊滑落。 竟然能面带微笑、神色自若地描述如此悲惨的过往。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意识? 我摀著嘴,强忍著不发出呜咽声。 「在他的抽送下,当手枪因我的口水而变得湿黏时,我就此产生了意识。这座水泥基地里,染满了精液、爱液、血液、泪水、鼻水,各式各样的汁液。我在这些液体中获得重生。成为一名有意识的人。」 喔哒、哒哒、哒哒。 「后来我被车臣雇用的mrs与义勇军的混合部队所救。在日本生府推动的少子化政策下,送人收养,就这样来到日本。」 「弥迦,你不是说过吗?」 我因泪水和鼻涕而哭花了脸。 我已快要抑制不了从内心不断涌出的情感。 「说你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这个彼此相爱,就像以棉花勒住人脖子的社会。到底是怎样?那里比车臣还要糟吗?我们以前一起生活的社会,比这座碉堡还要不堪吗?」 「当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哒哒。 「我十二岁时,住我隔壁的男孩死了。上吊自杀。」 哒哒哒哒哒。 「那男孩说他憎恨这个世界,这世界没有他容身之地。我当时心想,不知道人类会变得多野蛮。而现在我反而明白,人类为了压抑野蛮──也就是为了压抑大自然,会崩毁到什么程度。当时我只是单纯地心想,这个社会、这个生府社会、这个生命主义圈的结构,根本就有问题。亲眼目睹许多人自杀后,我认为这个彻底要求人类从内部、从自己心里来规范自身的社会,实在是大有问题。」 没错。我和希安就是被她这种想法感化,因而对这世界抱持特殊的看法。在以健康为最优先价值观的意识形态下,人体藉由医疗分子获得精密的分析,被即时监控,形成一个随时都得证明自己健康的社会。一个众人都相信,为了健康严以律己,会带来和平与和谐的社会。 「没错,你憎恨这世界的结构。所以当你邀我一起死的时候,我和希安也想舍命相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重拾高中时的口吻。 和御冷弥迦、零下堂希安一起吃便当时的女高中生口吻。 昔日那个雾慧敦的口吻。 「不过,我和你父亲去到那个地方后,我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人是会变的。人类可以突破意识的界限。」 哒哒哒哒哒。 「你并不是因为憎恨这个世界,才引发这场混乱对吧。」 我放下手枪。 弥迦依然把我当观众,踩著她轻快的舞步。 「嗯,我爱这个世界。用我全副精力去爱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为了肯定这个世界。一切都是为了拯救被『我』侵蚀的世界。」 弥迦的表情转为认真。踏步变得更为激烈。 「你父亲他们在没告知的情况下,透过医疗分子,在全世界安装有watchme的人中脑里架设了人工神经网路,其中的原始码大多出自我之手。当中有几个生府的watchme控制系统开了后门。是专为我们而开。只要利用它,让许多人对死的欲望产生双曲线性的高价值评价,根本就易如反掌。」 对死给予极高的价值评价,足以在时间轴上现在的这个点选择死亡,远胜过对生存的执著。不论对死的欲望有多微弱,每个人都还是抱有这样的欲望。只不过,人类把自己对生存的执著视为很理所当然的事。如今死亡突然充满吸引力,而且成了应该选择的行动,对这样的人而言,根本无从回避此种不当的价值评价。 「不过,那群老人很害怕。」 「你是指在『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里掌权的那班人对吧。」 「没错,你父亲就是他们当中的主要倡导者。」 「对这社会而言,如果要追求完美的人类,灵魂是最不需要的要素。很可笑对吧。」 「我可不觉得好笑哦。」 弥迦停止踏步,双手合掌用力一拍。啪的一声回音,往碉堡幽暗的深处蔓延。 「我认为就该这么做。现在全世界正有数万名男孩女孩自杀。当中也包括成人。他,们无法彻底从自己内心排除野蛮和大自然。生府体现出一种共同体,而在处理其中的系统和关系之前,不能忘了,我们只是动物,不过是拼凑功能之下、理性和感情的聚合体罢了。」 「你认为,既然人类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就此逐渐死去……」 「没错,那乾脆就别再当人了。」 哒哒、哒哒、哒哒。 弥迦再次踏起轻盈的步伐。 「倒不如说,乾脆不要保有意识算了。意识不过是大自然产生的一种拼凑功能,最好将它彻底驱逐至身体的各个角落去,彻头彻尾转变为社会性的存在。应该要舍弃『我就是我』这种观念。要清除像『我』或是意识这种环境赐予人类应付过渡期用的功能。这么一来,这个以和谐为目标的社会,才能真正迎接和谐的到来。」 哒哒哒哒哒。 「听说以前军队里的士兵不是找合脚的鞋子穿,而是要让自己的脚合鞋子的尺寸。这点我们能轻易办到。」 「那也得那群老人同意才行啊。」 弥迦再次停止踏步。她双肩垂落,叹了口气。 「没错,老人们将『意识停止』与死亡画上等号。在高加索山里明明就有一群少数名族,数千年来一直是这样生活。只要系统够成熟,就不需要有意识来下决策。只要有能够互助的系统、可以对人的生活下达指示的软体,对于凡事都外包给别人处理的我们来说,又何必需要什么意志呢?问题反而是被要求要有意志的痛苦,以及为了健康和共同体而需有自律的意志这种痛苦。」 「意志和意识都没必要。这和全球性的大混乱有什么关联?」 「因为等到这世界快要变得一团糟时,那些老人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按下按钮。」 我哑然无语。 单纯就只因为这样。 「你……你在逼迫那些老人夺走人类的意识,是吗?」 「没错。」 「刻意制造这样的状况,让世界陷入混沌。为了逼那些老人按下按钮。」 「没错,正确来说,不是按钮,是那些老人握有的几个密码。」 密码。一串可以令世界顿时改变的文字。 世界将会就此改变。 「唯独那项权限,连我们也无法取得。我想,你应该已经从伐西洛夫或你父亲那里听说,『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就是因此而分裂。『我就是我』的这种镜像意识,是注重人类尊严的主流派,再来就是我们这些少数派。一群置身在完善社会系统中的异端,主张只需留下人类的脑,意识只会带来不幸,应该马上加以清除。所以身为领导人的我只有逃亡一途,逃往昔日救出我的车臣人民身边。」 弥迦将她手中握有的权限发挥至极限。 栖宿在人类中脑里的欲望代理者想要被选中,这种心理状态描绘出双曲线,而弥迦有办法入侵我们所连接的几个生府伺服器加以操控。然而,更进一步的关键,却是紧紧握在那群老人手中,那群亲身体验过大灾祸,却仍相信人类的灵魂有其尊严的老人,说来还真是讽刺。听弥迦说,提倡人类的尊严、阻止人类跨越那最后一道防线的人,正是我父亲。 我回想起自己八、九岁那天的事。 想起因摄取咖啡因的事,被某个妇人说得哑口无言的父亲。 针对咖啡因一事,他被某个妇人以柔和的口吻质问,尊严就像被凿垮的刨冰般,碎裂崩塌,我父亲却仍相信人类本身的灵魂、意识,以及他存在于此的尊严。 我感到悲伤。同时对就此丧命的父亲感到悲伤。 这样已足够充当我复仇的依据。 「你父亲真的很顽固。」 弥迦指著我笑道。 「每年都有数百万人说他们讨厌这个世界,为此而死,他们全都采用自杀这种人类最不该有的恶劣行为,受尽他人同情、轻视的眼光,尽管如此,他却还是认为人类不能失去意志和意识。我实在是搞不懂,所以我得想办法才行。我要为每年白白牺牲的数万条灵魂创造一个没有灵魂的世界。」 飕──飕──飕── 飕──飕──飕── 从碉堡某处吹来的风,袭卷过我们身旁。 我举起枪。 对准弥迦心脏。 枪口朝向弥迦。 「希安死了,我爸也死了。全是你杀害的。」 弥迦一脸认真地颔首。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那是乱数挑选的结果。」 「我爸才不是呢。」 「是啊。你父亲是为自己的信念而死。」 语毕,她指著我手中的枪。 「雾慧敦,你呢?」 我想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如果没有意识,没有意志,像这种「内心的声音」应该也会随之消灭吧。意识和个人就此消灭,只有系统留下。只有清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的我会留下。不过,这么一来将会是照著惯有模式行动,不再有任何迷惘,只保有一具可以永远不停工作的躯体。 描绘出和谐景象的人脑,是排除一切迷惘的……不,是毫无用处的废人。 既没迷惘,也没选择。若没有了选择,就只剩下存在。 同时也不难明白,那样的光景和昔日的光景相比,根本好不到哪里去。既然人类的意识过去一直没发挥什么作用,日后就算没了意识,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上街购物。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上班工作。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欢笑。 应该仍会和昨天一样哭泣。 单纯而清楚的反应。单纯就只是应该这么做,所以完全照办。 为了并肩迎接理应到来的永恒,就必须历经这样的成长仪式吗? 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没异议。 「这么说来,弥迦,你是想回归没有意识的风景。回到你的民族原本存在的风景。」 弥迦微微低头,静静地颔首。 终章 这是人类意识的最后一天。 这是全世界数十亿人的「我」消灭的日子。 本文是以该当事人的人类主观编写成的故事。 本文是采etml 1.2定义而成。只要将适用etml 1.2的感情结构群安装至文字阅读器中,便能依照文中的标签产生各种感情结构,一面「实际感受」文章中各处的后设资料功能,一面往下阅读。以嵌在文章中的etml来营造出文脉所要求的情感,这种方法是目前唯一能将人类脑中残留的各种「情感」功能唤起的触发器。现今人类已完全社会化,生存方面,需要喜怒哀乐的局面,已经变得少之又少。 来谈谈高加索那一幕之后的情形吧。 敦下山后不久,老人们便决定要消灭意识,让社会与构成成员完全一致。拥有权限的老人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朝终端机输入密码和生体认证。瞬间,天使们高歌著「追求和谐吧」的歌曲,手牵手敞开双翼,降临这个世界,来到安装有watchme的人面前。 只要被天使的翅膀轻触脑袋,便会顿时失去意识和意志。 在新世界里,一切都清楚明白,毋须做选择。 现在,我们都还活著。 活在一切事物理应存在的世界里。 没有迷惘、选择、决定,一个无比接近天国的世界。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所以暴动很快便平息。 众人都像猛然想到什么事似的,回归各自的社会系统。世上数十亿安装了watchme的人类,就此完全告别动物的身分。 自太古时期便不断追求的完美社会性存在,现在终于达成了。 到达这个阶段后,在先前人类还保有动物那部分的时代里所发展出的社会学、经济学,全在一夜之间破产。当人类完全纯净化,并且适应后,成为社会性存在中的最小单位时,社会学与经济学便已让完全的纯粹理论与现实达成一致。 表面上看起来当然一切都没改变。 人们就像感到哀伤般地哭泣,如同感到愤怒般地发出怒吼。但其中所代表的意义,就像昔日社会中,机器人模仿人类喜怒哀乐所做出的反应一样。因为所有人的内面意识已被完全消除。 与医疗产业社会达成完美和谐的人类。 那些老人各自输入密码,在和谐程式高歌的瞬间,人类社会便不再有自杀。几乎所有纷争都被消灭。个体已不再是单位。整个社会系统才是单位。系统亦即人类,而之前一直为之苦恼的社会,藉由消除真正含意下的自我、意识、个人,达到完全一致的幸福境界。 我是系统的一部分,你也是系统的一部分。 已不再有人会对此感到痛苦。 因为接受痛苦的「我」并不存在。 代替我存在的,是一个全体,也就是所谓的「社会」。 将意识视为人类的一项机能,予以重视的时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连要加以推测都很困难,不过,过去人类相信「我」、「意识」、「意志」在选择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个时代一定不算短。对现今完全依据系统行事的人类而言,旧时代人类称之为英雄或神这类的偶像,已完全不需要,不过,知道这件事倒也无妨。 昔日曾有御冷弥迦和雾慧敦这两位女性。 她们正是对我们的「我」做最后凭吊的人。 「再见了,我。 再见了,灵魂。 应该再也无缘相见了。」 那是watchme上线,无意识「降临」前,敦最后的喃喃自语。那是对接下来即将失去的数十亿灵魂所献上的镇魂词。 倘若天国存在于这世上某处。 倘若人类能碰触某个完美之物。 身为从「进化」这个暂时用来充场面的集合体出发,一路拼凑而成的脊椎动物,这应该是最符合期望、最接近天国的状态。顺著阶梯而上,走向社会与自己完全一致的存在。 如今人类非常幸福。 这是人类意识的最后一天。 这是全世界数十亿人的「我」消灭的日子。 本文是以该当事人的人类主观编写成的故事。 本文是采etml 1.2定义而成。只要将适用etml 1.2的感情结构群安装至文字阅读器中,便能依照文中的标签产生各种感情结构,一面「实际感受」文章中各处的后设资料功能,一面往下阅读。以嵌在文章中的etml来营造出文脉所要求的情感,这种方法是目前唯一能将人类脑中残留的各种「情感」功能唤起的触发器。现今人类已完全社会化,生存方面,需要喜怒哀乐的局面,已经变得少之又少。 来谈谈高加索那一幕之后的情形吧。 敦下山后不久,老人们便决定要消灭意识,让社会与构成成员完全一致。拥有权限的老人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朝终端机输入密码和生体认证。瞬间,天使们高歌著「追求和谐吧」的歌曲,手牵手敞开双翼,降临这个世界,来到安装有watchme的人面前。 只要被天使的翅膀轻触脑袋,便会顿时失去意识和意志。 在新世界里,一切都清楚明白,毋须做选择。 现在,我们都还活著。 活在一切事物理应存在的世界里。 没有迷惘、选择、决定,一个无比接近天国的世界。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所以暴动很快便平息。 众人都像猛然想到什么事似的,回归各自的社会系统。世上数十亿安装了watchme的人类,就此完全告别动物的身分。 自太古时期便不断追求的完美社会性存在,现在终于达成了。 到达这个阶段后,在先前人类还保有动物那部分的时代里所发展出的社会学、经济学,全在一夜之间破产。当人类完全纯净化,并且适应后,成为社会性存在中的最小单位时,社会学与经济学便已让完全的纯粹理论与现实达成一致。 表面上看起来当然一切都没改变。 人们就像感到哀伤般地哭泣,如同感到愤怒般地发出怒吼。但其中所代表的意义,就像昔日社会中,机器人模仿人类喜怒哀乐所做出的反应一样。因为所有人的内面意识已被完全消除。 与医疗产业社会达成完美和谐的人类。 那些老人各自输入密码,在和谐程式高歌的瞬间,人类社会便不再有自杀。几乎所有纷争都被消灭。个体已不再是单位。整个社会系统才是单位。系统亦即人类,而之前一直为之苦恼的社会,藉由消除真正含意下的自我、意识、个人,达到完全一致的幸福境界。 我是系统的一部分,你也是系统的一部分。 已不再有人会对此感到痛苦。 因为接受痛苦的「我」并不存在。 代替我存在的,是一个全体,也就是所谓的「社会」。 将意识视为人类的一项机能,予以重视的时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连要加以推测都很困难,不过,过去人类相信「我」、「意识」、「意志」在选择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个时代一定不算短。对现今完全依据系统行事的人类而言,旧时代人类称之为英雄或神这类的偶像,已完全不需要,不过,知道这件事倒也无妨。 昔日曾有御冷弥迦和雾慧敦这两位女性。 她们正是对我们的「我」做最后凭吊的人。 「再见了,我。 再见了,灵魂。 应该再也无缘相见了。」 那是watchme上线,无意识「降临」前,敦最后的喃喃自语。那是对接下来即将失去的数十亿灵魂所献上的镇魂词。 倘若天国存在于这世上某处。 倘若人类能碰触某个完美之物。 身为从「进化」这个暂时用来充场面的集合体出发,一路拼凑而成的脊椎动物,这应该是最符合期望、最接近天国的状态。顺著阶梯而上,走向社会与自己完全一致的存在。 如今人类非常幸福。 这是人类意识的最后一天。 这是全世界数十亿人的「我」消灭的日子。 本文是以该当事人的人类主观编写成的故事。 本文是采etml 1.2定义而成。只要将适用etml 1.2的感情结构群安装至文字阅读器中,便能依照文中的标签产生各种感情结构,一面「实际感受」文章中各处的后设资料功能,一面往下阅读。以嵌在文章中的etml来营造出文脉所要求的情感,这种方法是目前唯一能将人类脑中残留的各种「情感」功能唤起的触发器。现今人类已完全社会化,生存方面,需要喜怒哀乐的局面,已经变得少之又少。 来谈谈高加索那一幕之后的情形吧。 敦下山后不久,老人们便决定要消灭意识,让社会与构成成员完全一致。拥有权限的老人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朝终端机输入密码和生体认证。瞬间,天使们高歌著「追求和谐吧」的歌曲,手牵手敞开双翼,降临这个世界,来到安装有watchme的人面前。 只要被天使的翅膀轻触脑袋,便会顿时失去意识和意志。 在新世界里,一切都清楚明白,毋须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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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这个阶段后,在先前人类还保有动物那部分的时代里所发展出的社会学、经济学,全在一夜之间破产。当人类完全纯净化,并且适应后,成为社会性存在中的最小单位时,社会学与经济学便已让完全的纯粹理论与现实达成一致。 表面上看起来当然一切都没改变。 人们就像感到哀伤般地哭泣,如同感到愤怒般地发出怒吼。但其中所代表的意义,就像昔日社会中,机器人模仿人类喜怒哀乐所做出的反应一样。因为所有人的内面意识已被完全消除。 与医疗产业社会达成完美和谐的人类。 那些老人各自输入密码,在和谐程式高歌的瞬间,人类社会便不再有自杀。几乎所有纷争都被消灭。个体已不再是单位。整个社会系统才是单位。系统亦即人类,而之前一直为之苦恼的社会,藉由消除真正含意下的自我、意识、个人,达到完全一致的幸福境界。 我是系统的一部分,你也是系统的一部分。 已不再有人会对此感到痛苦。 因为接受痛苦的「我」并不存在。 代替我存在的,是一个全体,也就是所谓的「社会」。 将意识视为人类的一项机能,予以重视的时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连要加以推测都很困难,不过,过去人类相信「我」、「意识」、「意志」在选择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个时代一定不算短。对现今完全依据系统行事的人类而言,旧时代人类称之为英雄或神这类的偶像,已完全不需要,不过,知道这件事倒也无妨。 昔日曾有御冷弥迦和雾慧敦这两位女性。 她们正是对我们的「我」做最后凭吊的人。 「再见了,我。 再见了,灵魂。 应该再也无缘相见了。」 那是watchme上线,无意识「降临」前,敦最后的喃喃自语。那是对接下来即将失去的数十亿灵魂所献上的镇魂词。 倘若天国存在于这世上某处。 倘若人类能碰触某个完美之物。 身为从「进化」这个暂时用来充场面的集合体出发,一路拼凑而成的脊椎动物,这应该是最符合期望、最接近天国的状态。顺著阶梯而上,走向社会与自己完全一致的存在。 如今人类非常幸福。 这是人类意识的最后一天。 这是全世界数十亿人的「我」消灭的日子。 本文是以该当事人的人类主观编写成的故事。 本文是采etml 1.2定义而成。只要将适用e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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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连要加以推测都很困难,不过,过去人类相信「我」、「意识」、「意志」在选择上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那个时代一定不算短。对现今完全依据系统行事的人类而言,旧时代人类称之为英雄或神这类的偶像,已完全不需要,不过,知道这件事倒也无妨。 昔日曾有御冷弥迦和雾慧敦这两位女性。 她们正是对我们的「我」做最后凭吊的人。 「再见了,我。 再见了,灵魂。 应该再也无缘相见了。」 那是watchme上线,无意识「降临」前,敦最后的喃喃自语。那是对接下来即将失去的数十亿灵魂所献上的镇魂词。 倘若天国存在于这世上某处。 倘若人类能碰触某个完美之物。 身为从「进化」这个暂时用来充场面的集合体出发,一路拼凑而成的脊椎动物,这应该是最符合期望、最接近天国的状态。顺著阶梯而上,走向社会与自己完全一致的存在。 如今人类非常幸福。 这是人类意识的最后一天。 这是全世界数十亿人的「我」消灭的日子。 本文是以该当事人的人类主观编写成的故事。 本文是采etml 1.2定义而成。只要将适用etml 1.2的感情结构群安装至文字阅读器中,便能依照文中的标签产生各种感情结构,一面「实际感受」文章中各处的后设资料功能,一面往下阅读。以嵌在文章中的etml来营造出文脉所要求的情感,这种方法是目前唯一能将人类脑中残留的各种「情感」功能唤起的触发器。现今人类已完全社会化,生存方面,需要喜怒哀乐的局面,已经变得少之又少。 来谈谈高加索那一幕之后的情形吧。 敦下山后不久,老人们便决定要消灭意识,让社会与构成成员完全一致。拥有权限的老人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朝终端机输入密码和生体认证。瞬间,天使们高歌著「追求和谐吧」的歌曲,手牵手敞开双翼,降临这个世界,来到安装有watchme的人面前。 只要被天使的翅膀轻触脑袋,便会顿时失去意识和意志。 在新世界里,一切都清楚明白,毋须做选择。 现在,我们都还活著。 活在一切事物理应存在的世界里。 没有迷惘、选择、决定,一个无比接近天国的世界。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所以暴动很快便平息。 众人都像猛然想到什么事似的,回归各自的社会系统。世上数十亿安装了watchme的人类,就此完全告别动物的身分。 自太古时期便不断追求的完美社会性存在,现在终于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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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和谐》于二〇〇八年十二月发行单行本,是伊藤计划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在此一年半前的二〇〇七年六月,他以长篇小说《虐杀器官》出道,成为一名小说家。该部作品二〇〇六年在第七届小松左京赏中参选,一路打进最终候选名单,可惜最后与大赏擦身而过,但也吸引了早川书房编辑的目光,将这部作品列为《早川sf系列j文集》中的一本,就此打响名号。尽管是没没无闻的新人出道作,但《虐杀器官》引来极大回响,在《最想看的sf!二〇〇八年版》中获得「最佳科幻小说」第一名,在「第一届yboy推理大赏」中(明明就是打著科幻小说的名号啊!)也赢得第一名的殊荣。伊藤计划继这部杰出的出道作之后,针对他从以前就很敬爱的小岛秀夫所制作的游戏软体《潜龙谍影四 爱国者之枪》,写了一部同名小说《潜龙谍影 爱国者之枪》,发表于二〇〇八年六月(这也算是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接著于同年岁末,在《j文库》推出众所期待的第二部原创长篇小说,就是这本《和谐》。这部作品赢得《最想看的sf!二〇一〇年版》第一名、日本sf作家俱乐部主办的第三十届日本sf大赏(《虐杀器官》也曾入选),以及由科幻小说迷投票选出的第四十届星云赏日本长篇部门奖。然而,作者却无法直接领取这些奖项。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伊藤计划经历了一段与疾病搏斗的漫长生活后,与世长辞。享年三十四岁。 我在伊藤计划生前曾见过他两次面。一次是和他同样按照入选小松左京赏最终候选《早川j文库》的流程出道的圆城塔先生(话说回来,《虐杀器官》会带进早川书房,与圆城先生大有关系),与伊藤计划一同在东京神保町书店里,谈论关于《j文库》的事情时,我第一次和他打招呼,并小聊了一会儿。伊藤计划毕业于武藏野美术大学,刚好我也在那里任教,所以此事就此成为我们共同的话题(不过我是在他毕业后才任教)。第二次见面,是本部作品发行单行本时,我于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三日为《sf杂志》前往采访。当时伊藤计划已经住院,我是在东京医科牙科大学的某个房间里进行采访。在采访时我完全没想到,那次与他长谈,竟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坦白说,在我接受采访的工作之前,我对伊藤计划染上的疾病以及病情,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记得好像是《和谐》的校订印刷本寄来的那段时间前后,负责的编辑曾向我说明过。在医院里采访,当然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在场众人都戴著防菌口罩进行采访,但说也奇怪,竟然不会觉得气氛很沉重,伊藤计划也呈现出一种飘然洒脱之感,很爽快地回答我的提问。即便是谈到住院生活,也感觉像是在外头寄宿般,颇为自在。所以当时我完全无法想像,他竟会在短短三个月后病逝。不,我知道他染上有可能丧命的重病,但当时他所呈现出的感觉,令人相信这种事没那么容易发生在他身上。 我明白,就算我现在这么说也无济于事。而且当时我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 我决定夹杂最后一次访问伊藤计划时所说的话,来编写以下这篇解说文。此外,关于报导的全文,会重新收录在伊藤计划过世后,以他的短篇、随笔、评论、发言等集结而成的《伊藤计划纪录》,以及拙作《文学扩张指南》中。 不论长篇还是短篇,伊藤计划的每一部小说,其构成故事背景的世界观以及情境设定,都安排得极为缜密、沉稳,令人惊叹。而且它们都不是标榜天马行空的构想,而是从我们目前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这个现实」出发,透过细腻而又强韧的构想力来加以分析、演绎,将思辨发挥至极致,才蕴酿出这些作品。 《和谐》也不例外。存在于这部小说中的逻辑与主题,可以看作是对前一部出道作《虐杀器官》做合乎逻辑的进一步延伸。《和谐》的舞台,是人类在经历过二十一世纪初的大灾祸,这个造成全球大乱,核子武器滥用的荒唐时代后,因为心灵创伤和反省,而藉由高科技建立了极端的福利社会和医疗社会的世界。这两个故事并没有直接关联,所以先看哪一本都无妨(但每一本都值得一看),不过,一般认为《虐杀器官》描写的是大灾祸发生前的世界,以及它发生的原因。 在《虐杀器官》中描写到所谓「虐杀的言语」。如果人类天生就拥有这样的器官,那会怎样?如果有可以加以抑制的东西,又会是怎样?倘若可以描绘出一个绝对和平的世界,那会是何种情景,这是我最初的构想。描写和平世界下的压力。我自己一直待在医院里,所以很容易会从医疗与人之间的观点来思考,描写像控制人类的人工性或是生活型态这类的规则。想尝试从这类的题材去发挥,是我的出发点。 * 一开始我原本提到关于核子战争的事。那是更早之前的时代。核子战争与病毒四处蔓延,众人都很注意健康,一个置身旋涡中的时代。原本想以大灾祸中期作为舞台,就此写了约一百页,但最后全部扔了。 虽然他没写出描写大灾祸的长篇小说,不过将拥有斗战和虐杀倾向(同时,这也是不会互相矛盾的自我保护和保存品种的本能)的「人类」体内所安装的程式(重新)启动,这在《虐杀器官》中以无情却又抒情(正因为无情,所以才带有抒情)的笔触生动描写,而在《和谐》中,则是描写执行完程式后,接下来的程式持续运作的世界,所以并没直接描写那混乱与灾厄的时代,这样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做法。 《和谐》的舞台,简单用一句话来说,就是「没人会病死的世界」。人类到了某个年纪,就会在体内安装名为watchme的软体,随时监视体内的恒常性。watchme与个人用医疗药物精制系统相连,会自动对身体异常采取万全的预防措施。没人会生病的世界,同时也是没有(不会引发)纷争的世界。身为对立与纷争温床的国家,各个不同的「政府」,到了这个时代,世界改由「生府」来统治。让「生府」成为至高无上主宰的,是「生命主义(生命至上主义)」,亦即社会的所有成员都对自己以及其他人的健康给予最大尊重。「生府」透过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在地球上实现了某种乌托邦…… ,但现在却打著「保护所有生命权」的旗号,过度扩张其活动领域。敦保有对弥迦的回忆,持续担任螺旋监察官这项工作,内心有不少矛盾。尽管心中藏有复杂的矛盾纠葛,却还是展现出专业的一面,主角敦在这方面,让人联想到《虐杀器官》里的克拉维斯?雪帕德。 故事里的螺旋监察官敦,因遭遇某个痛心的事故而展开行动。那是全世界在相同日子的同一时刻,有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同时自杀的大案件。而事件背后,隐约可以看见理应已不在人世的御冷弥迦的影子…… 故事大纲就先说到这儿吧。和《虐杀器官》一样,这部作品的故事/情节,同样带有一种推理色彩(前面提过,《虐杀器官》曾以推理小说的名义得奖),故事的展开非常惊悚。彷佛只要加以浓缩,惊悚感顿时就全没了,它就是具有这样的魅力。因此,要是有人在阅读小说内文前先看解说的话,建议您现在马上把书翻回开头的页面。 人类所拥有的情感或思考这类的东西,就只是生物进化的产物,从这样的认识中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我想探寻接下来是否会有其他不同的话可以说(※)。 伊藤计划在自己的小说营造中,想要追求什么,已透露于言谈之中。或许唯有以冷静的眼光看待「身为动物的人类」,才能进一步逼近「人类」的本质吧。而最令我感动的,便是其探究的方式很彻底,颇具科学性,带有现实主义,而且合乎逻辑。 因为感质最后终究只对人类的神秘化有贡献。我认为突破它正是科学有趣的地方。 在访谈中,我们提到「感质」(qualia,脑部科学或心理哲学常讨论到的「该事、该物」这种感觉的质)的话题时,伊藤计划很坦率地说道。 人类根本无法忍受没意义的事。一定会从中看出些什么。就像从胡乱排列的图案或沙尘暴中,也能看出些什么一样。科学所呈现的事物愈是没有意义,众人更应该学会那样的忍受力(笑)。 在这层意涵下,伊藤计划可能包含他自己在内,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对「人类」的想像力抱持不信任态度。他的态度始终都极具科学性,以笔直的目光直视显露于外的事物,唯有从中展开逻辑性的思考,才能孕育出新的事物,从中得到收获。 不过,逻辑与情感无法区隔(毕竟是「人类」啊!)。所以应该可以换个说法。伊藤计划应该是在尽其所能的极限下追求逻辑,试著挑战小说这种虚拟的形式。透过这个方式,试著在小说内酝酿无与伦比的情感。他还说过:「基本上,我是个重道理的人,所以只会以道理来思考(笑)」。 的确,我是拟定推论后才开始写书。所以坦白说,情感的部分最难构思。我喜欢思考逻辑,所以某种社会状况或是思想,我都能顺利构思,但如果光只有这样,绝不会博得读者青睐。所以得想办法用情感加以补强,这常是我觉得辛苦的地方。 * 我感觉是先有一套道理。顺著这套道理去创造角色,想著要怎样才能让角色口中说出的逻辑具有吸引力,以这个方向来思考整个故事。角色的存在,是为了将逻辑套进故事里所用的缓冲剂。 * 我所思考的逻辑,是与自己生活中所处的状况有关的某种分析。为什么我现在会在医院,接受这样的治疗?为什么是这样的医疗体制?从这些切入点展开思考的一种切实的逻辑。保留这份切实,让书中角色说出那切实的逻辑,或许就能带有情感了。书中有些部分,是我抱持这样的期待下所写。 #切实的逻辑#,透过角色酝酿出切实的情感。实际上,这不正是所有虚拟故事的理想吗?其实本书的登场人物,听说当初在创作时并未预先决定性别。「角色说出口的逻辑,要怎样呈现才具有魅力呢」就是这个重点造就出雾慧敦。她是个多有魅力的角色=存在,只要看过本书便会明白。 另外还有一点非提及不可的,就是伊藤计划在小说里「叙事」的问题。他遗留的作品,包括短篇故事在内,全都是以「第一人称」书写。这点多次遭人批评,但他本人却明显是刻意这样安排。 我就是不习惯第三人称。如果只是某个人的故事,比起第三人称,用第一人称反而还比较好。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某种根据,就无法用第一人称来描述。 * 对我而言,容易阅读的小说大多是采第一人称。或者是采第一点五人称。这指的是乍看是以第三人称所写,但其实是透过说话者。像《神经浪游者》(neuromancer)便是如此。因为它一直是采用凯斯这个第一人称,但译者黑丸尚先生将他翻译成第三人称。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觉得第三人称给人一种可疑的感觉。 伊藤计划说过「对我而言,如果说是以神的观点所写,我实在无法接受」。简单来说,所谓的「第三人称」,是站在「身为造物主或上帝的作者」观点。伊藤计划身为如假包换的「作者」,却打从心底排斥自己展现「上帝」之姿。我认为这点格外重要。 ──您提到这是某人的故事,这点很重要对吧? 伊藤:没错。故事只能寄生在某人身上,若不透过某人来描述,实在很不容易安排。不过,只要知道是有人在叙事,即使不是第一人称也无妨。以前的诗人就是这样。总之,这就像谁是负责人,要在小说里讲清楚说明白一样(笑)。 和伊藤计划经历同样过程,以《self-referengine》出道的圆城塔,身为科幻作家、小说家,往往被看作是和伊藤计划完全不同类型的作家,(我很早就知道他们两人私交甚笃)不过,感觉两人在这点上有共通之处。如果不是由「某人」所写,就不存在于这世界,因而也不会有「某人」(我们)会去阅读,对于这极端残酷的事实,他们无比忠诚。以「上帝」的立场躲在世界背后去操控一切,或是采用「作者=我」的叙事手法,想藉此隐藏背后真正的自己,这都不是伊藤计划和圆城塔的选择。尽管两人的呈现方式最终还是有很大的差异,但两人之所以结为好友,是因为他们对于虚构、对这世界的基本态度是相通的。 而看完这本书的读者会明白,《和谐》里的「第一人称」,施加了某个重要的机关。它与这部小说的骨干有决定性的关联。光是凭这个点子,就能清楚证明伊藤计划是一位多不平凡的小说家。 本书所描写的世界,我将它形容为「乌托邦」。不过,这同时也是一部颠覆的反乌托邦小说。这世界透过健康这种参数来量测幸福,以科技的手段消除存在于个人的独善性与对他人的关怀之间的分界线。一个所有人都得接受「幸福」这种观念的世界。「和谐」这简单的书名,当中蕴含极为复杂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