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里的神明大人》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燕町站的车站里头,存在著神明。 这样的传闻,在刚迈入二○一五年的时期扩散开来。 某个新闻网站刊登的一小篇专题报导,成了这个传闻出现的契机。 在现代,情报总能如字面上那样远播千里。相关的情报收集网站成立后,不消几天,「神明大人」的部落格点阅率便飙升至数十万人次。 不过,能够瞬间散布出去、却也会马上令人厌倦,便是现代情报的特徵。 除了少数将网站加入浏览器书签的粉丝以外,大多数人甚至不记得曾经有这样的报导存在。 剩下的,只有笼罩在一层神秘面纱之下、宛如都市传说的传闻。 在燕町站的车站里,存在著神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燕町站的车站里头,存在著神明。 这样的传闻,在刚迈入二○一五年的时期扩散开来。 某个新闻网站刊登的一小篇专题报导,成了这个传闻出现的契机。 在现代,情报总能如字面上那样远播千里。相关的情报收集网站成立后,不消几天,「神明大人」的部落格点阅率便飙升至数十万人次。 不过,能够瞬间散布出去、却也会马上令人厌倦,便是现代情报的特徵。 除了少数将网站加入浏览器书签的粉丝以外,大多数人甚至不记得曾经有这样的报导存在。 剩下的,只有笼罩在一层神秘面纱之下、宛如都市传说的传闻。 在燕町站的车站里,存在著神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燕町站的车站里头,存在著神明。 这样的传闻,在刚迈入二○一五年的时期扩散开来。 某个新闻网站刊登的一小篇专题报导,成了这个传闻出现的契机。 在现代,情报总能如字面上那样远播千里。相关的情报收集网站成立后,不消几天,「神明大人」的部落格点阅率便飙升至数十万人次。 不过,能够瞬间散布出去、却也会马上令人厌倦,便是现代情报的特徵。 除了少数将网站加入浏览器书签的粉丝以外,大多数人甚至不记得曾经有这样的报导存在。 剩下的,只有笼罩在一层神秘面纱之下、宛如都市传说的传闻。 在燕町站的车站里,存在著神明。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燕町站的车站里头,存在著神明。 这样的传闻,在刚迈入二○一五年的时期扩散开来。 某个新闻网站刊登的一小篇专题报导,成了这个传闻出现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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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东京都燕区的燕町站,除了南口通往地下铁车站、北口通往都市特快列车的车站以外,同时也是每天都会有几十万人来来去去、首都圈数一数二热闹的列车总站。除了转乘列车这样的目的以外,燕町站周边也有为数不少的办公大楼,所以,有许多人都会在这一站上下车。为了容纳这些旅客而打造的的宽敞大厅,现在被一群有家归不得的上班族挤得水泄不通。 也加入这群人的樱庭,松开因人群热气而变得皱巴巴的衣领,以一双如槁木死灰的眸子抬头望向电子看板。 「列车停驶」几个大字,宛如紧急逃生口的文字那样浮现在上头。平常总被多到数不清的地名填满的电子看板,现在却多出形似漆黑深渊的部分,看起来相当诡异。 『目前,各大铁路公司提供让旅客免费转乘的服务。欲搭乘地下铁的旅客,请走出本站的验票闸门,往南口方向──』 广播传来建议旅客转搭其他列车的公告。不过,樱庭的住家位于隔壁县市的鸠之台。虽然燕町站有直达列车,但要是这辆列车停驶,他便无法转搭上其他列车回家。 然而,樱庭也不想返回公司。刚才离开时,他已经确实锁门、也把楼层电源都关闭了。要是想再回去,就得特地找保全人员过来,向对方说明情况。这么做的话,烦人的上司自然也会得知消息。这是最让他受不了的事情。 这种日子,总让樱庭觉得想死。 每隔几天,就会在都内某处发生的铁路伤亡意外。现在,他非常明白想纵身跃下轨道的那些人的心情。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尽管工作同样繁重不已、几乎每天都得赶末班电车回家,但樱庭身边有能够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事。他们有时会一起喝酒喝到天亮、聊一堆没营养的话题。然而,这几年以来,由于公司再三削减人事成本,同事们接连离职,没能及时逃离的樱庭,现在一个人成了上司和新人之间的夹心饼乾,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 过著这种日子的他,即将迈入四十岁大关,就算想转职,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为了养活妻小,他不能失去这份工作。 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的他,听到自己的右方传来咆哮声。 「我不管,你快点回答!今天到底能恢复运行、还是不能?」 感觉大概比樱庭老一辈、身穿灰色西装的一名男子,正对著站在垫脚台上方的站务员怒吼。后者是个看起来刚从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握著手中的扩音器,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 「我可是有付钱的耶~!拜托你们负起责任!所以,列车什么时候会恢复运行?要是不知道,就给我去问站长啊!」 虽然无人出声附和,但周遭旅客的脸上全都写著同样的想法。樱庭也不例外。 在安静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办公室里,猛灌咖啡因饮料、死盯著电脑写出来的程式,只是某间发电厂的侦测系统转外包的工作,不会让人有半点成就感。至少希望今晚能躺在自家床上入睡──怀抱著这一丁点期盼出门上班,现在却是这种结果。 身穿西装的男子满脸涨得通红,揪住站务员衣领,硬是将他从垫脚台上扯下来。感觉周遭没有半个人打算上前阻止。樱庭若无其事地加入围观人群之中,站到能清楚观看这场纠纷的位置。 很好。闹大一点吧。 樱庭在内心这么声援西装男子。 这时,一个人穿越了他的身旁。 这天明明下著雪,这名体型纤瘦的男子却穿得相当轻便。他轻巧穿越自然形成的人墙,走到那名看似就要动手殴打站务员的男子身旁,并轻拍他的肩头。一反车站里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气,他的行动就像蹦跳的兔子那般灵活。 他迅速朝西装男子轻声说了些什么。 后者像是痉挛发作般止住动作。他松开站务员的衣领,环顾在周遭围观的人群。为了不和他对上眼神,樱庭将视线往下移。对方是个陌生男子,就算偶然和他四目相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樱庭就是莫名觉得尴尬。 从西装男子的背影看来,他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散了。粗鲁地推开纤瘦男子之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纤瘦男子不以为意,只是泰然自若地朝倒在地上的站务员伸出手。在轻轻点头致意后,年轻的站务员拉著他的手起身。 这时,有人「啧」了一声。周遭的旅客全都望向樱庭。这时,他才发现刚才咂嘴的人正是自己。被强烈羞耻感淹没的他,压低视线离开了现场。 列车看来还没有要恢复运行的样子。勉强能够行驶的都市特快列车,验票闸门处挤满了旅客,呈现出一片拥挤程度完全不输车厢内部的光景。虽然时钟指针已经来到晚上十一点的位置,但车站大厅的人潮感觉完全没有减少。成群的人们带著一脸烦躁或疲惫注视著手机萤幕。看样子,附近的旅馆和网咖想必也挤满了旅客吧。 选择早早放弃的樱庭,在车站大厅的一角瘫坐下来。宛如影片杂讯般细小的雪片,从通往月台的楼梯口下方吹了进来。 倘若刚才的西装男子出手殴打站务员,自己心中的郁闷,是否也能得到些许的抒发? 为了扼杀这种灰暗的念头,樱庭拱起背,将大衣的衣领拉紧。 雪一直下到几近深夜时分才停止,到头来,列车终究没有恢复运行。 过了深夜,被站务员赶出来的樱庭,瑟缩在南北自由通道的一角度过夜晚。同样将脸埋进双膝之间的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他的周遭。其中还不乏年轻女性的身影。 迷迷糊糊地读著手中的文库本时,大概是天亮了吧,樱庭感觉车站里的人似乎开始动作了。站务员来到自由通道,一一向每位旅客告知「现在可以搭乘首班列车了」。反射性地想起自家的棉被后,樱庭从原地起身。要是能够就这样搭上首班列车,回到家呼呼大睡的话,该会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呢。 然而,无法丢下工作的他,在车站度过一晚后,现在仍一如往常地吃著立食荞麦面。 不同于炫目的朝阳,这是个寒冷的早晨。樱庭眺望著铁轨上的残雪,以两手捧起碗,啜饮黑色的汤汁。在尝到滋味之前,热度早先一步浸透了身子,让他仍不住轻声呻吟。 樱庭习惯在车站月台的立食餐厅解决早餐。无论是在办公室打一晚地铺之后、或是趁工作闲暇返回鸠之台的时候,这点都不会改变。站在餐券贩卖机前方,烦恼今天要点豆皮荞麦面、天妇罗炸屑荞麦面还是炸什锦荞麦面,是晨间非常隆重的仪式。 因为昨晚降雪的影响,从今天一早,列车运行的班次就比平常减少了一些。抵达月台的每一辆列车,内部都呈现挤沙丁鱼的状态。樱庭以眼角余光看著这些一大清早就满脸疲态的上班族,大口咬下已经吸满汤汁的炸什锦。洋葱甜美的汁液,突破外层炸衣渗进他的口中。被隔绝在荞麦面店玻璃窗外的旅客 ,不时望向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这让樱庭浮现了些微的优越感。虽然车站大厅里也有贩卖早餐的店家,但他会刻意选择得走下月台的这间荞麦面店,正是为了这个理由。今天一整天,他也必须夹在惹人厌的上司和我行我素的新人之间,在昏暗的办公室里进行电脑作业。宛如身处看不见尽头、令人窒息的冗长隧道里。为了应付这样的每一天,这种小小的干劲不可或缺。 樱庭喝乾最后一滴汤汁、把碗放回桌上。在店员「谢谢光临~」的一声招呼后,正打算步出店里时── 一名踏入店内的人和他擦身而过。樱庭瞬间停下脚步。是昨天出面阻止西装男子殴打站务员的那名纤瘦男子。看到对方的脸,樱庭胸口再次涌现一股扎人的羞赧。 男子熟门熟路地点了豆皮荞麦面,接著和店员闲聊了两三句,看样子似乎是熟客。他们聊的话题是昨晚的雪。 看来,不能继续在这里吃早餐了。 樱庭在内心这么低喃。和持续吃了八年的这间立食餐厅道别后,他来到月台上。 同时,被呼吸困难的感觉袭击的他,不禁用力按压自己的胸口。 是因为突然吸入冷空气的关系。他这么说服自己,然后跑上月台的楼梯。 「画面跳转的错误,可是连新人都不会犯下的过失吶!只要把规格书重看一次,应该就会发现了啊!所以我说你这个人不行嘛,樱庭~!」 这么怒斥趴在办公室地板上的樱庭时,生著鹰勾鼻的肥胖上司还刻意加重了「不行」两个字的语气。来自后方新人们的视线,彷佛全都刺进樱庭的背部,让他感受到正在流血的痛楚。 自列车停驶、在自由通道度过一晚的降雪之日以来,已经过了五天。 让樱庭花上一整个星期、甚至还耗费周末时光完成的发电厂侦测程式,出现了一处严重的疏漏。 照理说,这个鹰勾鼻上司原本应该负责最终确认。但这个男人其实对写程式一窍不通。尽管对这点心知肚明,却没在提交之前再次确认,确实是樱庭的疏失。这阵子以来,他总是在办公室过夜,昨天也连续熬了两晚,身心早已抵达疲劳的颠峰。但这些并无法当成藉口。 每当樱庭犯错,鹰勾鼻上司便会刻意召集新人,然后当著他们的面怒骂他。原本还会同情樱庭的新人,在同样的事情反覆上演后,总会被这样的气氛感染,转而对他投以鄙夷的视线。 「在今天之内给我改过来。樱庭,这是你的过失,所以可要自己负责修改喔?」 在长达一小时的训话后,上司拋下这样的命令,就离开了办公室。要是能把这一小时拿来工作,不知道会令人多么感激呢。在感受已经超越愤怒而变得空虚后,樱庭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前辈,需要帮忙吗?」 总是在下班时间准时离开的新人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仍这么开口询问樱庭。 印象中,这个叫梅原的新人,是刚从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樱庭很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会对中层管理阶级的可悲大叔表示同情,我还真是超级温柔吶──他只是想对周遭强调这一点罢了。这种新人,只要肩膀上的负担稍微变重,隔天就不会再出现在公司。打电话过去询问,也只会得到「啊,我要辞职。就这样」的回应。而相关的责任,当然又会落到樱庭身上。这样的事情,他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 「不,不要紧。毕竟这是我个人的责任……」 「我明白了。」 梅原很爽快地放弃。看吧,我就知道──樱庭在内心嘟哝著,以充血的双眼再次望向萤幕。 电脑风扇发出的低沉运转声,此时显得极度恼人。 这天,樱庭罕见地在晚上九点左右离开办公室。取而代之的是,从明天开始,他必须负责某个大型专案。看来,睡在办公室地板的日子,恐怕又会持续一阵子了。 而这个「大型专案」,是由樱庭一手准备资料、做简报、成功赢得合作客户的信赖,才争取到的案子。因为只是间小公司,即使是担任程式设计师的樱庭,也常被业务一起抓出去卖弄专业知识。为了替这些靠关系进公司、只顾著把交际费全数列入公费支出的业务员收拾烂摊子,而让樱庭疲于奔命的事情,也不只发生一两次了。 进入这间公司,至今已经过了十五年。然而,樱庭付出的辛劳几乎不曾得到回报。 不但功劳被抢走、还得被迫扛下失误的责任。生性内向、又容易妄自菲薄的他,在「能做自己喜欢的程式编辑工作,然后领取一般水平的薪水」这样的矜持支撑下,才能勉强一路走到现在。 樱庭踏出办公大楼一楼,加入前往车站的人潮之中。约莫步行五十公尺后,搭乘户外电扶梯向上,便会抵达他上周用来度过一晚的燕町站自由通道。樱庭一边眺望著林立的水泥柱上的电子看板广告,一边步向验票闸门。能够早点下班的日子,他总会到车站里的书店晃晃。 穿越自动验票闸门的人潮,有如某种乐器。装置辨识ic卡时发出的短短电子音,谱成不规律而浑沌的音乐。樱庭也加入这样的人群中,弹奏出热闹却悲伤的电子乐器声。 将ic卡放回大衣口袋里时,樱庭才发现原本应该存在于里头的重量消失了。 樱庭总会随身携带一本文库本放在口袋里。和别人提起这点时,对方总会表示意外。不过,这是无法用手机打发时间的他,从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一个习惯。 搭乘交通工具移动、或是洽商中的一小段空闲时间,他会翻开和工作无关的书籍。透过这样的动作,能让他稍微释放自身的压力,也能舒缓僵化的大脑,进而涌现新点子。 他似乎把那本书忘在某个地方了。 尽管不是特别重要的一本书,樱庭受到的打击却比想像中还要来得大。他觉得自己彷佛失去了一位珍贵的战友。 樱庭不自觉地叹了一口异常沉重的气。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步伐已经不太稳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宽敞的车站大厅里。 燕町站的车站大厅,总是有各式各样的人穿梭来去。 仰望电子看板,一脸像是在等待情人到来的男子或女子。拖著行李箱,有说有笑地步向都市特快列车验票闸门的一家人。尽管头发已经开始斑白,却还是生龙活虎地踏著通往月台的阶梯往下的上班族。挺直背脊,以双眼扫过每一个旅客的保全人员。以及展露出有如花开的灿烂笑容,努力吸引客人光顾的商店店员。 那是被一片玻璃窗隔开、和现在的自己完全无关的世界。这些人的脸上全都洋溢著活力和希望,彷佛只有樱庭一人被这个世界舍弃似的。 在正下方行驶的列车带来的沉重震动,透过皮鞋鞋底传达过来。像是和这股震动产生共鸣一般,樱庭的心跟著一震。 在仅隔著一片地板的下方,能够将一切的痛苦、烦恼破坏殆尽的断头台正在运作。对现在的樱庭而言,这是极为甜美的诱惑。 彷佛为这种诱惑著迷的他,踏著摇晃的步伐,走向通往下方月台的阶梯。踩著最后一阶踏上月台时,列车已经顺畅地进站。冰冷的晚风拍打著樱庭的脸颊。 「啊啊……」 紧盯著列车的他,发出一阵像是在呻吟的声音。 我受不了了。好想逃走。这样的想法填满了樱庭的脑袋。 「樱庭先生。」 一个陌生的嗓音呼唤了他的名字。 樱庭猛然抬起头,反射性地端正自己的服装仪容。会在他的姓名后方加上「先生」这种称呼的人十分有限。几乎清一色都是合作企业的负责人。 不过,声音的主人并非合作企业的关系人士。他靠在樱庭方才走下来的阶梯扶手上 ,肩上背著一个黑色的皮革包包。 「这本书是不是你遗失的呢?」 男子朝樱庭递出的,是用著车站里头的书店「book trail」的纸书套包住的一本文库本。 过了半晌,樱庭才发现这个人正是上星期阻止旅客殴打站务员的纤瘦男子。 「……为什么?」 圆瞪著一双眼的樱庭,开始重新观察眼前这名男子的样貌。 轻薄的羽绒外套、窄管牛仔裤。微长而随兴梳理的一头黑发。个子高挑、身型纤瘦,给人略显轻佻的印象。满脸胡渣的他,虽然有著立体的五官,但或许是眼角略微下垂的缘故,男子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气息。年纪看起来大概落在三十岁上下。 感觉是个随处可见的打工族──做这种打扮的男子,在樱庭的注视下,以有些尴尬的笑容回答: 「松上小姐看到你在验票闸门落下这本书,就捡起来了。她拜托我拿来还给你。」 「松上……?」 「噢,她是『book trail』的店员。瘦瘦的、戴著厚重眼镜的一名女性。」 这时,樱庭突然感觉车站里头的风景开始染上色彩,同时变得生动起来。 「原来那个女孩子叫松上吗?」 樱庭对那名女性有印象。她应该是书店里的资深员工了。樱庭曾数度请她帮忙订书、或是寻找和自己兴趣相符的书籍。倘若是她,就算记得樱庭的名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樱庭接过文库本。从掌心传来的书本重量,令他觉得很舒服。 「我是中神。中神幸二。」 意外的是,男子接著朝他递出自己的名片。 「我叫樱庭良一。」 樱庭也掏出公司的名片和男子交换。名为中神的男子递过来的名片,采用和车站站名告示牌相同的造型设计,上头标示著他的姓名、电子邮件信箱和一行网址。 「这是你的个人网站的网址?」 「请你之后上去看看吧。」 中神注视著樱庭的名片,露出像是拿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般的表情。 「『spring systems』……樱庭先生,你是系统工程师吗?」 「嗯,差不多吧。从早到晚都得死盯著电脑萤幕。你呢?」 「我是打工族。工作内容五花八门。」 中神的语气不带半点自卑或自嘲的感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无论是身型、还是至今的人生,感觉都跟自己截然不同,彷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樱庭无法不这么想。 「那么,谢谢你拿书来给我。」 朝男子轻轻鞠躬致意后,樱庭打算转身离去。 真是现实啊。下著雪的那天,自己原本还对这名男子有些反感;然而,一旦站在接受对方善意的立场,他原本怀抱的负面情感便彻底消失。这样的事实,让樱庭感到相当羞愧。 「樱庭先生,可以再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中神开口唤住准备离开的樱庭。听到刚把书拿来还给自己的对象这么要求,他实在无法说出「不可以」三个字。 「有什么事吗?」 在樱庭这么询问后,中神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一台大尺寸的平板电脑。 「我刚好需要一个背影呢。」 看著巧克力色的「valentine"s day」的宣传挂帘,樱庭回想起久违的学生时代的恋爱。 至今的人生中,他只有收过一次真心巧克力。就是现任妻子送的。那一天,已经过了二十岁,却仍欣喜若狂得像个国中生。一年后,他和妻子结婚。这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樱庭这么想著,畏畏缩缩地穿过那道挂帘。下一刻,无比宽敞的空间在上方拓展开来,让他一瞬间产生自己来到户外的错觉。 位于燕町站内部的「站内商场」,是个将两层楼高的巨蛋上下打通的商业设施。穿越验票闸门后往右,走到宽广的车站大厅尽头,便会看见悬挂著宣传旗帜的正门入口。入口左侧是通往都市特快列车搭乘处的通道。整座商场都位在铁路和月台的上方。 这个六角形的空间,被许多小型店铺包围著。每间店都以精心设计的旗帜、花卉装饰或pop广告互相争奇斗艳。商场中央则是一片广场,后方种著一棵高耸的枫树,周遭设置了几张长椅。叶片已经全数凋零的枝头,挂著尚未撤去的雪花吊饰。大概是圣诞树用的装饰吧。 抬起头来,可以看到冬日暖阳从格子状的天窗照入室内。沐浴在阳光下的六角形腹地,延伸出一座座砖红色的电扶梯。看起来,这里似乎采用一楼是商店、二楼是餐厅或咖啡厅的设计。 而一楼的主打商品,想当然就是清一色的巧克力。然而,环顾了这座巨蛋后,樱庭却涌现「哎呀?」的意外感。在贩卖巧克力的店铺外头排成整齐队伍的客人、以及东看西看、细细挑选的客人中,意外出现了男性的身影。而且还是像樱庭这样一身西装打扮的男性。 稍微思考过后,樱庭明白了理由。 尽管拥有和百货公司或购物中心类似的外观,但这里仍是车站内部。没走几步,外头就是车站大厅,是不解风情的男性上班族来来去去的场所。或许只是顺路绕进来的他们,可以怀抱著轻松的心情在这里买点东西再离开。从商场开放式的构造来看,也能感受到建筑设计师这样的用意。 樱庭本身是喜欢甜食的人。撰写程式遇到瓶颈时,他总是得来上一块巧克力。 随著时间经过,比起客层,樱庭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这里的商品上。中神刚才说的那句话,跟著在脑中浮现。 需要一个背影──在这样的神秘发言后,中神笑著继续补充。 「我想在这幅画里,加上一个踏入『站内商场』的西装男子。」 中神拿出来的平板电脑,萤幕上显示出一张笔触类似水彩画的插画。 「稍微舒展疲惫的身躯,探头观察『站内商场』的背影。我想想……就像是在这里散步的感觉吧。」 在车站里头散步的男人。听到中神这句话,樱庭只能回以苦笑。因为这实在是太超脱现实了。和公园不同,车站可是为了搭乘列车而造访的场所。 不过,融入女性客群之中,眺望那些在滋味上下了一番功夫、又在造形设计上多加琢磨后,因此诞生的宛如艺术品般的巧克力,樱庭突然觉得「散步」这种说法或许也不为过。 尽管飘散在空气中的可可香味很淡,但仍足以让人忘记这是平常总会经过的车站内部。樱庭怀著赞叹的心情观赏陈列在透明玻璃柜里的巧克力,又在看到售价后叹了一口气。因为时间晚了,数量限定的商品几乎已全数售罄。有些商品销售一空的店铺,甚至已经开始在做打烊准备。这样的光景再次撩起樱庭内心的物欲,让他逛过一个又一个的玻璃展示柜。 不知不觉中,他连中神可能在某处描绘自己的背影一事都遗忘了。 在鸠之台车站下车后,樱庭走路返回自家。 他手中拎著公事包、以及要价两千元的综合巧克力的袋子。 「你的背影很棒呢。看起来很兴奋又开心。」 中神的感言仍留在他的耳畔。直到刚才都还背负著的沉重压力,现在似乎减轻了一些。 从明天开始,樱庭就必须暂时过著在公司打地铺的生活。他又得在漆黑的隧道中前进了。不过,一瞬间从缝隙中瞥见的蓝天,想必能让疲惫的双脚继续迈开步伐吧。 拎在手上的巧克力的重量,配合著樱庭走路的节奏摇曳著。 这袋一时冲动而买下的巧克力,他一度打算送给中神。 他想把这个 当成文库本的回礼。另一方面,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时间,但他还是「享受了」这个和工作完全无关的场所的气氛。这让樱庭有些汗颜。 不过,中神朝樱庭手上的结婚戒指瞥了一眼。 「把它当作礼物带回家如何?」 然后道出这个樱庭从未考虑过的提议。 之后,中神和樱庭约好,几天后让他看看那幅加入他的背影的画作。和中神道别后,他踏著莫名轻快的脚步推开自家大门。 客厅是亮著的。以往,樱庭总像是刻意避开这个亮光似地踏上楼梯,直接倒卧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但今天的他,带著尚未平复的亢奋心情,打开通往客厅的那扇门。 「奈绪子。」 听到樱庭的声音,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妻子抬起头,以一脸吃惊的表情望向他。 以名字呼唤妻子。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却已经有一年以上不曾这么做了。 「……干嘛?」 面对妻子狐疑的嗓音,樱庭将装著巧克力的袋子放在桌上。 「这是礼物。你和友加里一起吃吧。」 「礼物?你有去哪里旅行吗?」 在学生时代为之狂热的妻子的视线,现在却只让樱庭感到厌烦。他速速步出客厅。 这样啊──妻子的那句话,让樱庭明白了自己莫名感到亢奋的理由。 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分钟,但我的确去旅行了。 他想起中神还给自己的那本书开头的一段文字。 『虽然没有要办什么事,但我想搭上火车前往大阪。』 这天,樱庭久违地做了一个开心的梦。 早上六点。完成出门上班的准备后,从自家楼梯走下来的樱庭,瞥见贴在玄关大门内侧的一张白纸,不禁圆瞪双眼。 『买这个回来』──白纸上头的女性字迹简洁有力地写道。樱庭翻开这张白纸,发现背面是透过电脑列印出来的情人节巧克力广告。 燕町站的「站内商场」限定,由知名巧克力师监制的综合巧克力礼盒。每天限量五十盒。即使是樱庭,也看得出来这是比他昨天买回来的巧克力高级数倍、和「限定」一词再相符不过的商品。 这八成是女儿友加里写的。樱庭叹了一口气。她或许是看到昨天的「礼物」后,判断可以使唤自己的父亲去跑腿吧。说起来,从自家到燕町站有直达列车,所以想要的话,她大可自己去买。要是在这种年纪,就让她学到各种偷懒的技巧,将来可不会有半点好处。 无视它吧。樱庭这么想著,伸出手握住门把的同时,突然又改变心意,再次定睛凝视白纸上头的女性字体。 仔细想想,因为工作忙碌,他已经好几年没跟女儿好好说上话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妻子改和女儿一起睡在一楼。樱庭跟这对母女,彷佛生活在同栋不同户的二世代住宅那样被隔开来。 这是女儿暌违好几年留给他的讯息。这么想的同时,樱庭感受到某种和巧克力的甜美与苦涩类似的滋味。 他将那张白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放进公事包之后,这才步出家门。 抵达燕町站之后,樱庭一如往常地踏进位于月台的荞麦面店。他换了个心情,点了平常几乎不会点的咖哩饭。尽管试著寻找中神的身影,却一直未能看到。 主动提早来办公的他,在忙著整理、准备资料的时候,在踏进公司的鹰勾鼻上司一声令下,整个办公室开始著手处理大型案件。在编写程式的同时,樱庭还必须负责指导新人、管理案件整体的进度。 或许是因为昨晚睡眠充足,樱庭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是,新的专案明明今天才刚起步,办公室的士气却很低迷。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明显是新人教育不够充分。在工作分配阶段的作业,他们总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若是樱庭没有一一给予指示,便不会采取行动。一闲下来,就开始玩手机游戏。这让樱庭感受到已经不是「世代不同」这句话足以形容的隔阂。他觉得自己彷佛是在面对一群外星人。 感受著肩上徒劳无功的沉重压力时,时间已经来到正午十二点。在这段原本应该啃著甜面包、继续埋首工作的时间,樱庭从座位上起身。 「我出去一下。」 他无视脸上浮现怒意的鹰勾鼻上司、以及新人们吃惊的视线,就这样冲出办公室。 然而,赶到「站内商场」之后,迎接他的却是一张「本日的限量商品已销售一空」的无情公告。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商品要什么时候来才买得到?」 樱庭气喘吁吁地指著每日限定五十盒的综合巧克力礼盒,向身穿给人整洁印象的白色制服的促销人员询问。对方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活泼的女孩子。换成以往的樱庭,或许会因为担心自己被误认成色狼,而犹豫是否该跟她搭话吧。 「不好意思~今天刚开店就有很多客人来排队,这款商品也马上卖光了~我想,这样的情况,或许会一直持续到情人节哟。」 担任促销人员的少女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一脸愧疚地对樱庭双手合十。 「能不能先预订、或是请你们替我预留商品?」 「对不起!我们没有提供这样的服务。其实,光是为了提供每天限量的五十盒,好像就已经很勉强了呢。」 「这样啊……」 今天是星期二,情人节是三天后的星期五。在那之前没有休假,樱庭也不可能为了买巧克力而上班迟到。 他无力地垂下双肩,和促销人员道谢后,便离开了店铺。 「站内商场」挤满了前来购买中餐的人潮。一楼后方有个贩卖熟食和便当的角落,装满日式配菜或厚厚的香煎猪排的便当接二连三地卖出。咖啡厅和餐厅外头也出现了排队的身影。身穿西装或套装的男男女女也很多,或许都是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吧。在贩卖巧克力的店铺排队的人龙中,不时能窥见同样打扮的客人。虽然燕町站附近原本就有许多办公大楼林立,但到了午休时间,会有这么多人特地造访车站内部,倒是让樱庭倍感惊讶。 为拥挤的人潮感到心烦的他,在步出车站大厅的同时,反射性地四处寻找中神的身影。 找到了。在走下月台的楼梯旁,他倚著扶手,用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游走。在他的身旁,有一名年轻男子探头看著平板电脑的画面。 走近两人之后,樱庭大吃一惊。 「……你好。」 主动向樱庭打招呼的男子,是坐在他隔壁的同事,亦即总是在下班时间准时离开的新人梅原。 一开始,樱庭感受到的是私人领域被他人入侵的不快。然而,这样的想法随即转变成一种羞耻感。梅原想必是追著在午休时间离开办公室的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吧。 「你吃午餐了吗?」 「还没。」 樱庭从皮夹里掏出两张千元纸钞,硬是塞给梅原。 「麻烦你拿这些钱买两人份的午餐回来。」 梅原看了看樱庭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纸钞。或许以为这是封口费吧,他的脸上浮现带著几分调侃的笑容。 「我明白了。买什么都可以吗?」 在樱庭点头之后,梅原便离开了现场。原本以为他会踏进附近的超商,但梅原却走入车站大厅的人群之中。 樱庭叹了一口气,和在一旁倍感兴趣地看著两人互动的中神对上眼。 「你和他之前就认识了吗?」 「是的。应该是在他看过我的网站之后吧。因为我会上传一些自己的插画作品。」 所以,梅原是中神的画迷吗?樱庭望向平板电脑的萤幕,今天出现在上头的,是 背著书包的小学生的插画。在成年人们来来去去的「站内商场」通道上,笔直地看著前方行走的少年。类似水彩画的淡淡笔触,替少年的双眸抹上让人为之屏息的闪亮光辉。 「你是以作画维生的人吗?」 或许是「以作画维生」这种说法有点过时了吧,听到这个疑问的中神露出微笑。那是个让樱庭也不自觉跟著露出笑容的微笑。 「我是打工族。插画纯粹是我的兴趣。不过,我也曾在游乐园替人画过肖像画就是了。那么做完全赚不到钱呢。虽然能练习画技啦。」 樱庭想起了上野公园附近那些肖像画的画家。虽然他们捧在手上的是画板,中神则是平板电脑,但后者散发出来的气质,确实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对了,樱庭先生。看到你昨天带回去的礼物,家人有开心吗?」 「关于这个……」 脸上浮现浅浅苦笑的樱庭,和中神诉说了女儿的「委托」。 真要说的话,要樱庭把巧克力当成礼物带回家的人正是中神。因为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提议,导致自己被卷入麻烦事里头──樱庭实在无法避免自己的说词透露出这种感觉。将责任分散给对方,好让他主动提议「协助」自己。这是樱庭在和客户交涉时学到的狡猾沟通手法。 「那么,要不要拜托别人呢?」 中神果真表现出符合樱庭期望的反应。 「你说的别人是?」 「因为我早上无法抽身,我想,应该可以拜托『站内商场』的林小姐。」 不用这么麻烦──感觉这句话涌上喉头的樱庭,连忙将它吞回肚里。 「拜托你了。」 感受著涌现的沉重罪恶感,樱庭朝中神深深一鞠躬。他甚至开始有点憎恨提出这种任性要求的女儿。 「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我不确定林小姐……是否愿意帮忙。不过,最后不管是谁替你买到巧克力,都请你当面跟对方道谢。」 身为一个社会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有点不知所措,樱庭仍点头同意。 「另一个条件呢?」 中神笔直望向樱庭的双眼。他露出了不同于过去、认真到令人哑然的表情。 「以后,我或许会拜托你什么事情。届时,能请你尽所能协助我吗,樱庭先生?」 「你是说……」 樱庭顿了顿,试著让疲惫的大脑运转。 「一如我委托林小姐帮忙买巧克力,未来有一天,我可能也会变成林小姐这样的立场,是吗?」 「前提是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直接拒绝没关系。那么,我现在就能委托你一件事吗?」 中神说话的语气,完全不带强硬的逼迫感。对于已经好几年不曾跟工作对象以外的人交流的樱庭来说,中神是个会让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存在。 樱庭抬头仰望电子看板上头的时刻。自从几年前患上严重的腱鞘炎之后,他便放弃了配戴手表的习惯。 「可以的。不过,还剩三十分钟,我就得赶回公司。」 中神露出开心的表情点点头。 「『book trail』的松上小姐好像有话想跟你说。她现在应该还待在店里。」 「噢。」 是中神昨天将文库本还给自己时,顺带提及的那名女性店员。 「明白了。我过去找她。」 要委托的事究竟是什么?尽管觉得有点麻烦,但做为代买限定巧克力的代价,这倒显得分外轻松。 和中神道别后,樱庭在车站大厅迈开脚步。 走到一段距离外之后,他回头,发现中神一如往常地对著平板电脑挥笔作画。 站内书店「book trail」,是位于「站内商场」外围、面对通道开设的店铺之一。看到在入口附近的新刊陈列架旁蹲低身子、检视店铺整体格局的店员,樱庭随即明白这名女子便是松上。 不过,要向她攀谈,需要一些勇气。尽管两人曾以店员和顾客的身分交谈过数次,但这次情况不同。关于自己会过来找松上一事,中神似乎没有事先知会本人。再加上樱庭又是年近四十、样貌看来有些土气的男人。说不定会被对方误以为他想搭讪。 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樱庭,在原地观察了松上的背影片刻。她是一名年约二十五~二十九岁、脸上戴著一副大眼镜的清瘦女性。长度看似及腰的黑发,随意在脑后扎成一束。蹲低身子的她,正专心地替陈列在架上的书籍调整位置,脚上那双鞋的鞋跟也因此紧贴在地面上。 明明早已看过她好多次、也认得她的嗓音,但光是得知对方名叫松上,就让樱庭对这个人涌现完全不同的印象。彷佛是舞台上穿著黑衣的幕后工作人员,摇身一变成亮眼的女演员似的。 「你好,敝姓樱庭。请问你是松上小姐吗?」 这么轻声开口后,松上抬起头仰望樱庭。她沉思半晌,接著以稳重的动作起身。 不是隔著书店收银台的桌子,而是这样直接面对本人后,樱庭发现松上有著意外高挑的身型。虽然还不到跟他一样高,但就女性来说,这样的个子应该算高了。 「您收到先前遗失的那本书了吗?」 那是个不带情绪起伏的平静嗓音。松上从「book trail」的制服围裙里掏出皮夹,抽出里头的名片递给樱庭。 「我是松上利香。」 这张名片,和中神之前递给樱庭的一样,都是上头不见公司行号的私人名片。收下松上的名片后,樱庭也微笑著递出自己的名片。 「收到了。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呢。」 听到樱庭这么说,松上的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她原本像个人偶般冰冷的气质,也因此变得柔软一些。 「不会,您有收到就太好了。这类书籍杂志,就算被送到车站的失物招领处,也会马上被丢掉呢。」 「这样啊。不过,再买一本就好了。」 樱庭说出这句话之后,松上脸上的笑意也褪去了。 我惹她生气了吗──在樱庭这么担忧时,松上像是柔声规劝般开口。 「身为书店店员,比起重新购买同一本书,我比较希望客人能把这笔钱拿来买其他没看过的书。因为不慎把书弄丢、或是弄脏,所以再重新买一本一模一样的,并不会让人感到开心。我也有过这种经验。」 「确实是这样呢。」 原来如此。这名女性是真的很喜欢书──涌现这样的想法后,松上宛如人偶般苍白的肤色、不施脂粉的脸蛋,看在樱庭眼中,就像是维持著原本的样貌长大成人的文学少女一般。 樱庭在内心这么感叹的同时,松上轻轻朝他一鞠躬。一头紧紧绑在后方的长发,像是尾巴般跟著脑袋的动作摇晃起来。 「不好意思,说了一些多管闲事的话。」 「不,我是真的认同你的说法。请容我再次感谢你替我找回那本书。对了,松上小姐,听说你找我有事……?」 听到樱庭的疑问,松上以手指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大眼镜,转身望向自己方才正在调整的新书陈列架。 「樱庭先生。您觉得这样的书籍陈列方式如何?」 樱庭露出困惑的表情望向松上。后者则是一如往常,以不带任何情绪的双眸紧盯著他看。 「呃,嗯……我觉得看起来很乾净啊。不过,为什么问我?」 「这间书店的客层,以像您这种年纪的男性上班族为主。如果能请熟客之一的樱庭先生给予指教,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助益。您不需要提供太专业的意见,只要告诉我大概的感觉、或是第一眼的印象即可。」 听到「熟客」一词,樱庭不禁睁大双眼。 他完全没料到,只是因为这间书店位于上下班会经过的通道旁,所以时常顺路进去晃晃的自己,在松上眼中,竟是这样的存在。就算是在同一个车站里,只是上门光顾的他、和在店内工作的她,想法竟会如此不同。 「虽然是我个人的主观意见,不过,因为这些书籍尺寸不一,所以感觉有点杂乱无章呢。看起来五花八门的感觉是不错,但如果能把相同大小的书籍摆放在一起,可能会比较适合像我这种念理工的人……」 被称为熟客,或许让樱庭有种受到吹捧的感觉吧。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口回答了松上的提问。松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 「您的意见相当值得参考。燕町站周边有很多程式设计相关的企业,所以,如果书籍的陈列方式太过杂乱,的确可能造成反效果。」 一段令人舒服的对话──樱庭切实地有这种感觉。明明是在跟几乎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女性说话,他却没有半点痛苦的感觉。想必是因为松上的态度,在在显示出她对书籍的喜爱吧。 结束几段问答后,松上从书籍陈列架拿起一本文库本。 「樱庭先生。我看您时常购买散文随笔类的书籍,那么,这样的书名,您觉得如何?」 「这个嘛……会有点在意。不过,因为它是采用封面朝上、然后堆得很高的陈列方式,给人一种努力推销的感觉,反而会降低想拿起它的欲望呢。这是跟旅行相关的作品吗?」 「是的。是一名喜欢横滨急行列车的女性作家的书。」 横滨急行列车,是从东京开往横滨的民营铁路列车。尽管行经路线和樱庭无缘,但他知道那是一辆有著鲜红色车身的列车。封面的书腰上头,也写著以民营铁路为主的随笔文章。 樱庭接过这本文库本,翻开了内文的第一页。最初几行平淡而略显艰涩的文字,让他将文章和眼前这名女性的身影重叠。 「……我买一本吧。」 「谢谢您。」 松上的脸庞浮现淡淡的欣喜。看样子,在读完这本书之后,可得过来告诉她自己的感想了。内心为此莫名涌现一股期待感的樱庭,不自觉地开口询问松上: 「你跟中神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基于年龄相仿,樱庭也曾想过这两人是男女朋友的可能性。不过,他又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松上收起笑容,以手轻推眼镜的镜腿,做出片刻沉思的样子。 「中神先生吗……我只知道他在『站内商场』工作、会在车站里头作画。也就是说,我们纯粹是认识彼此罢了。」 以一句「可是」做转折后,松上继续往下说。 「某天,中神先生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认识彼此』是一种很棒的关系。尽管不会在日常生活中交流,但我们知道彼此的名字、知道对方大概是什么个性的人。除了工作场合以外,要和他人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其实还挺困难的。」 确实如此。若是像樱庭这样,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公司和自宅之间往返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中神想必和很多人保有这种「认识彼此」的关系吧。 「今后,我跟松上小姐就是『认识彼此』的关系了吗?」 「我想是的。」 听到樱庭的发言,松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和回到陈列架前方的松上道别后,樱庭捧著新买的文库本返回车站大厅。 中神依旧在原地作画。拎著一只塑胶袋站在他身旁的梅原,一边凝视著平板电脑的萤幕,一边和某个陌生男子交谈。后者身穿白色衬衫,有著十分笔挺的站姿。 发现樱庭后,梅原举高手中的塑胶袋表示: 「主任,我们赶快回去吧。」 电子看板上显示的数字,告知樱庭午休时间只剩下五分钟的事实。 跟白色衬衫的男子点头打过招呼后,樱庭便和梅原一起穿越验票闸门。 从自由通道走向北口的路上,樱庭望向梅原问道: 「刚才那个人是?」 「他是白砂软体业务部的人。公司就在南口的商业大楼里面。」 樱庭对这间公司的名字有印象。是跟自家公司在招标案中竞争过好几次的对手。 「你打算转职吗?」 「不是这样的啦。那个人也很喜欢中神先生的画作,我们是这样才认识的。不过,就算少了我一个员工,我们公司应该也不痛不痒吧。」 听到梅原明显的挖苦,樱庭不禁苦笑。 「虽然还不能说『我们需要现在的你』,但要是你不变得『将来能够为我们所需要』,那可就伤脑筋了。」 梅原露出吃惊的表情。或许是误以为自己的发言让樱庭动怒了吧。 两人步出自由通道,搭乘电扶梯往外后,随即踏进办公大楼。亮出员工证,穿过大厅,和保全点头致意,最后搭上电梯。电梯门关闭后,樱庭和梅原变成两人独处的状态。 「你买了什么?」 「呃?」 樱庭望向梅原手中的塑胶袋。 「我是说便当。」 「我买了一种叫『贝山贝海』的铁路便当。我很爱吃扇贝呢。」 「在办公室里吃铁路便当?」 「只要是美味的东西,不管在哪里吃,都会很美味啊。」 现在,就算是百货公司,也会举办铁路便当的特卖会。樱庭认为「铁路便当就是要坐在列车里头享用」的想法,或许已经过时了吧。 「不知道会不会让人多少有种去旅行的感觉。」 「哦~原来你也会去旅行啊,主任。」 「年轻的时候。不过,现在偶尔也会想跳上特急列车的车厢呢。」 在抵达办公室之前,电梯门再次敞开,其他公司的职员跟著走了进来。两人的对话也就此中断。 「认识彼此」的关系啊……忆起松上那番话的樱庭,悄悄望向梅原的侧脸。 尽管已经和他坐在相邻的座位共事半年,但樱庭仍对梅原的喜好一无所知。像这样的私下交流,在樱庭的记忆中,也是第一次。 从樱庭这一辈的立场来看,梅原不会对他说敬语,态度感觉也有些没大没小;但在实际对话过后,他发现梅原是个能够正常沟通的对象,而不是什么外星人。 舞台上穿著黑衣的幕后工作人员,摇身一变成亮眼的演员──梅原也让樱庭有这样的感觉。 踏进办公室后,樱庭一边听著鹰勾鼻上司的叨念,一边返回自己的桌前。坐在隔壁座位上的梅原,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 燕町站名产「贝山贝海」的铁路便当就搁在桌上。看到这番略显突兀的光景,樱庭不禁嘴角上扬。 情人节前一天、亦即二月十三号是星期四。这天,樱庭踩著踉跄的脚步,穿越车站的验票闸门。 委托中神帮忙购买巧克力,至今已经过了两天。接到他捎来的「买到巧克力了」的简讯后,樱庭佯装去上厕所,藉此离开杀气腾腾的办公室,来到燕町站的站内大厅。 虽说是午休时间,但自己还是编造了一个溜出职场的谎言。为此,樱庭有种罪恶感,同时却也像个恶作剧的孩子那般兴奋。 中神一如往常地倚著车站大厅的阶梯扶手站立。就算隔著好一段距离,他的纤瘦身影仍十分显眼。 不过,今天的中神有些不同。他手上没有捧著平板电脑。一块白色的布披垂在轻薄的羽绒外套正面。走近一看,樱庭发现中神的右手缠著绷带,然后以三角巾吊著。 「午安,中神先生……你的手怎么了吗?」 「辛苦了,樱 庭先生。」 中神的脸颊浮现一抹难为情的色彩。 「没有你看到的这么严重喔。其实只是淤青,医生却小题大作地替我包上石膏绷带。应该两、三天就能拆掉了吧。不过,这样就不能作画了,真伤脑筋。」 「真是有够笨的。」 突然有个女性嗓音这么插嘴。站在一段距离外、原本在使用手机的一名女子,此时以带著怒气的眼神望向这里。 身高和体型都很迷你的她,散发出一种成年女性的气质。尽管现在是冬季,她却穿著能凸显腿部曲线的热裤和黑色裤袜,上半身则是贴身的橘色毛衣,以及质地较薄、长度落在膝上的外套,感觉很方便活动。一头没有染过的黑色短发,反而让人感觉突兀。她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一名女性。 朝两人走近的她,又瞄了中神的绷带一眼,接著抬头仰望樱庭。她的手上拎著樱庭委托购买的巧克力专卖店的纸袋。 「这个人啊,一大早帮忙调解别人的纠纷,结果被其中一人用很重的包包攻击。结果,攻击他的犯人逃了,另一人也只是一脸不满,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到头来,就算受伤,也只能自认倒楣。连警察都骂他『不要多管闲事』呢。」 真像个傻子。又补上这一句之后,女子向樱庭轻轻低头致意。 「午安,敝姓林,在『站内商场』工作。这是你委托的巧克力。」 「敝姓樱庭。谢谢你。」 看到女子朝自己递出纸袋,樱庭连忙伸出手接下。林说话和动作的步调都相当紧凑,樱庭好不容易才抓住开口答谢她的时机。 「每个礼拜,我会有五天在『站内商场』的花店值班,不嫌弃的话,欢迎你来看看。不过,像樱庭先生这种年纪的男性,和巧克力师特制的产品,还真是令人在意的组合耶。做为参考,我想请问一下,这是你买来犒赏自己的东西吗?还是要送给别人的礼物呢?」 不知是因为「委托代购情人节限定巧克力」这种特殊状况、或是天生个性如此,和樱庭说话时,林表现出相当自然的轻昵。樱庭有些愣愣地回答: 「不,是买给我女儿的。她似乎有想送的对象。」 「原来是这样呀!令嫒现在几岁呢?会拜托爸爸帮自己买巧克力,感觉是对你信赖有加的表现呢。一般来说,女孩子应该都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要送巧克力给某人的事才对。」 「是……这样吗。我女儿今年十六岁。」 「正值思春期的年龄呢~啊啊,好怀念喔~因为我高中念的是女校,所以一直很憧憬这种告白或被告白的体验。」 除了体型娇小的特徵以外,带著开朗微笑抬起头,滔滔不绝地和樱庭闲聊的林,简直像只小兔子。因为她外表看起来和女高中生没两样,樱庭总有种在和女儿的朋友说话的感觉。 虽然她和松上平淡的说话态度完全相反,但这样的交谈,尽管算不上开心,却也不会令人不快。 「林小姐,你今天休假吗?特地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不会。我就住在车站附近,所以完全没问题。而且,我刚好也想看看这间店的巧克力嘛。」 「你也要送巧克力给别人吗?」 因为收到妻子的巧克力,而欢欣鼓舞的那段过往。回忆起这件事之后,樱庭不禁开口问道。 林一瞬间移开视线,接著才回答: 「嗯,至少会送人情巧克力吧。我没有能送这么昂贵的巧克力的对象。」 「噢,对了,我要给你钱。」 险些忘记这回事的樱庭掏出皮夹。这盒巧克力售价四千元,做为十六岁少女送给思慕之人的礼物,著实太贵重了一点。正想思考自己的养育方式是否有问题时,樱庭脸上浮现了苦笑。别说养育方式了,女儿的教育和升学的问题,自己都不曾参与其中过。他将一切都丢给妻子奈绪子负责。 樱庭甚至不知道女儿目前就读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接下他递出的四千元后,林将钞票塞进自己的白色皮夹里。皮夹外头别著一个白色流线型列车的徽章。 「那么,我就先失陪喽。樱庭先生,也请你帮忙说说中神先生吧。他可不是只受伤过一两次而已呢。」 林看著中神吊在胸前的手臂这么说道。接著,她朝樱庭轻轻鞠躬,又怒瞪了中神一眼,这才穿过验票闸门离开。 尽管态度严厉,但其实很担心中神的她,让樱庭萌生了好感。 「你们感情很好呢。」 「我总是受林小姐照顾,所以在她面前,我实在抬不起头呢。今天也是她陪我去医院的。」 听到樱庭这么说,中神以没有包著石膏绷带的那只手搔了搔头。以各种理由再三推阻的中神、以及硬是把他拖到医院的林。樱庭似乎能想像出这样的光景。 他回想起下著雪的那天,阻止西装男子殴打站务员的中神俐落的身手。 当下,樱庭对中神涌现了厌恶感。在内心鄙视他是个爱耍帅的伪善者。不过,看样子,那并非中神一时兴起而做出的行为。 「好心上前劝架,最后却让自己受伤、还被警察斥责,这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吗?请你多小心一点喔。」 听到樱庭担心地这么叮咛,中神只是露出难为情的微笑。这样的他,给人和「爱耍帅」、「正义感」等词汇完全无缘的感觉。 「对了,我看到喽。加入我的背影的那幅画。」 樱庭所说的画作,昨天以《背影》的名称刊登在中神的网站上。 在人群宛如黑影般交错的车站大厅,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背影,抬头仰望著「站内商场」巧克力色的宣传挂帘,感觉就要迈开脚步的一瞬间。有些复古的厚涂水彩画风,让它看起来像是绘本中的一张插图,实在无法想像这是电绘作品。 那是一张很棒的画。回想起来,那时踏出的脚步,成了樱庭的转机。让原本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他,久违地伸了个懒腰、暂时放松身心的那一天。 中神或许没发现吧。不过,那个当下,他觉得自己确实得到了救赎。 「我把它设定成公司电脑的桌布了。虽然是第一次当别人的作画模特儿,不过,该怎么说呢……一想到可能有很多人都看到我的背影,就觉得……必须更认真、振作一点。」 听到樱庭这番话,笑意从中神脸上消失。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的时候,后者露出极其认真的神情,笔直地凝视著樱庭。 「太好了。」 下一刻,中神的表情绽放开来,透露出满满的安心。樱庭不明白这样的表情变化意味著什么,但在他发问之前,中神先开口了。 「你已经不想寻死了吗?」 将巧克力专卖店的纸袋放进车站置物柜里保管后,返回办公室的樱庭,朝在旁边办公桌埋首工作的梅原问道: 「是你吗?」 「什么事,主任?」 樱庭摇摇头回以「没事」,准备就坐的同时,鹰勾鼻上司的嗓音回荡在整间办公室里。 「喂,樱庭,你搞什么东西啊?过来。」 已经被这样怒吼好几年的樱庭,身子跟著反射性地一震。他沉默著走到上司的办公桌前。 「还想说你上厕所那么久,原来是偷溜出去了?你是一个人跑去吃牛排了吗?在公司整体必须同心协力的这个节骨眼,为什么只有你这么任性妄为?听好了,这个专案攸关我们公司的未来,给我拚老命努力!」 在自己的正前方,有著臃肿面容的这个男人,正涨红著一张脸大声咆哮。至于背后,则能感受到来自梅原和其他新人的视线。 只要垂下头,冰冻自己的内心,风暴迟早会散去。这便是樱 庭这几年以来学到的处世方针。如果这么做没用的话,下跪就好了。要是开口反驳,只会让怒骂延长,进而浪费掉自己的工作时间。他想赶快返回办公桌前。只有对著萤幕敲打键盘的这段时光,能让他忘记一切。 然而,他的背却彷佛被锥子刺穿那么疼痛。 「有人拜托我让你打起精神来。」 但中神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 「我马上看出你有著『什么时候死去都无所谓』的想法。长年以来在车站里头写生,让我多少培养出看人的眼光。可是,我对你的公司和家庭都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个车站的事而已。」 所以,中神佯装把失物归还给樱庭,藉此让他变成自己「认识的人」的一员,建立起彼此的联系。 「片刻的放松──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我想,如果是有『认识的人』工作的车站,或许会让你比较难纵身跃下轨道吧。」 中神一脸愧疚地这么表示,像是在为了自己欺瞒樱庭一事道歉。 他所做的事情,的确只有在车站里向樱庭搭话。就只是这样罢了。 不过,这么做的结果,却让樱庭获得救赎。尽管日常生活仍逼得他喘不过气,但在车站里瞥见中神或松上的身影时,死亡的诱惑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许多。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然而,在开口表达感谢之前,樱庭就先用责备的口吻逼问中神。 不光是之前的劝架。虽说是受人之托,但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看起来很想死」,就试著阻止对方的行为,可不是「鸡婆」两个字这么简单。要是一个没弄好,他可能还得为对方的人生负责。 中神露出看似不好开口的害羞表情,以一声「哎呀~」回应。 「每个人都希望能让自己的容身之处变得更舒服吧?」 听到他的回答,樱庭环顾自己的周遭。 验票闸门谱出的乐章。绵延不绝的广播公告。以及像是受到引导般、宛如一整片黑影的人群踩下的脚步声不断回荡的宽广大厅。 「容身之处?这里是车站耶。」 据说一天会有几十万人在此上下车的大型总站。对大多数人而言,这里只是个必须路过的场所。跟「容身之处」应该完全沾不上边才对。 在如此巨大的人流之中,中神的努力有如沧海一粟。就算出手搭救了某人,对方也不见得会再度造访这个车站。 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就像把文库本还给樱庭那时的笑容。让后者不自觉地同样以微笑回应他。 「正是因为这样啊。所谓的车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嘛。」 不是路过的场所,而是聚集的地方。这么说之后,中神开始竖耳聆听验票闸门和脚步声谱出来的协奏曲。 只要做自己喜欢的程式设计工作,靠这样过活就好了。 然而,这只是放弃努力的藉口。自己过度依赖现在的公司和工作环境了。至此,樱庭才终于发现这一点。 他感受到来自后方的新人们的视线。已经被上司臭骂过好几次的樱庭,做出下跪道歉的行为,也不是只有一两次了。每当这种时候,这些新人是怀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凝视著自己如此不堪的背影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樱庭放弃和暴风雨正面对峙。他变得只能垂下头,在内心祈祷暴风雨早点停歇,然后默默等待。 不过,中神却向他证明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努力,也改变不了什么」这种老生常谈,其实是错误的。 我可没有忘记如何挺直背脊。 像那幅画那样。 「课长。」 樱庭挺直背脊,抬起头,正面望向鹰勾鼻上司。结果,不知为何,他感到上司的体型彷佛小了一个尺码。 「在交期逼近的时候,为了赶案子而足不出户地闷在公司里,也是无可奈何的状况。不过,在专案刚开始的时期,请你让员工在规定的休息时间放松。就结果来看的话,我想这样应该更能提升工作效率。而且,这些工作量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够负担的了。从今天开始,请所有员工一起留下来加班。既然这是攸关公司未来的案子,我们也应该以相符的人力和态度来面对才是。」 「别开玩笑了!你以为自己很懂劳动管理吗!」 面对鹰勾鼻上司的疯狂怒吼,樱庭一度想弃械投降。然而,他能够继续伫立在上司的办公桌前,都是因为背后相连的那条绳子。 中神、松上和梅原,他们都看著我的背影。更何况,要是在这里和鹰勾鼻上司妥协,他今天绝对得睡在公司。放在车站置物柜的巧克力该怎么办?女儿恐怕会很失望吧。而且,这样对特地帮自己代买巧克力的林小姐也不好意思。 鹰勾鼻上司的咆哮仍持续著。因为强势裁员和缩减加班费的做法受到社长认同,他才能爬上今天的地位。身为有名无实的管理阶层,樱庭长期以来都被他压榨著。如果能支付新人符合法规的加班费,鹰勾鼻的立场就会受到威胁。 「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新人,你有办法负起责任吗,樱庭!」 自己至今的人生,便是一直在拚命逃避「责任」这个东西。樱庭刻意当著上司的面露出苦笑。他想起中神负伤的手臂。至少,中神并没有逃避任何责任。他受「某人」之托,将拯救素昧平生的樱庭视为己任。他就是这么一个奇特的怪胎。 「我会扛起所有责任。请将软体方面的工作全数交给我负责。」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樱庭感到背上一阵重压。来自新人们的视线,从细绳变成了铁炼。然而,这样的重量同时也支撑著樱庭。将他想要逃避的心锁在原地。 鹰勾鼻先是哑口无言,接著涨红一张脸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或许是要去跟社长报告吧。 「主任。」 是梅原的声音。樱庭转身。下一刻,他从正面接下新人们的视线。尽管其中掺杂著怀疑、迷惑和鄙视的感情,但绝对不只这些。 「不好意思,我有些地方不明白。这里的引数……」 「主任,java 1.4的程式库……」 「加入附件说明书的语法,这样写正确吗?」 在这个瞬间,懂得见风转舵的新人们,对樱庭的认知也从「敌人」彻底反转成「伙伴」。面对他们接二连三的提问攻势,尽管有些不知所措,樱庭仍确实地一一回答。 原本以为这群人一心只想早点下班,看来,他们只是对不愿意发放加班费的公司抱持不满而已。看事情的角度改变,整个世界就会跟著不同。樱庭著实明白了这个道理。 像是凤仙花弹射出去的种子般,整个办公室开始变得朝气蓬勃。 位于鸠之台的自宅。 樱庭伸手轻敲女儿的房门。 没多久,眼前的门喀锵一声开启。 「……干嘛?」 身穿家居服的女儿友加里抬起头,以一双带著些许敌意的眸子仰望樱庭。这样的她,看起来简直像个不认识的陌生少女,让樱庭不禁心头一震。 「你有拜托爸爸买这个吧?」 樱庭将印著巧克力专卖店logo的纸袋递给女儿。 接过纸袋的友加里露出略为惊讶的表情。 「等一下,我拿钱给你。」 「这个要四千圆吶。你有钱吗?」 「因为我有在打工……你不知道这回事吧?」 友加里以带刺的语气这么回应。樱庭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 自己一直在逃避名为「家庭」的责任。樱庭终于体会到这一点。好几年以来,在这个家中,他和女儿都只像是偶尔会擦身而过的陌 生人。 「我只有五千圆大钞,你能找我钱吗?」 「啊……嗯。」 拿著皮夹走到门口后,友加里将房门开得更大一些。印象中初次目睹的女儿的房间,整理得相当乾净。在符合这个年纪的少女的家具摆饰中,放在玻璃桌上的一台笔记型电脑,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从背面贴著贴纸的状态看来,应该已经使用好一阵子了。 「原来你有电脑啊。用打工赚的钱买的吗?」 「嗯。用的是你的无线网路。」 「是无所谓啦……」 她刚才或许正在用电脑吧。萤幕上显示著电脑桌面。被设定成背景的,是一张插画作品。 某个熟悉的西装背影,在女儿的电脑萤幕上挺直背脊,抬头仰望巧克力色的宣传挂帘。 看到樱庭递出的千圆纸钞,友加里「嗯」了一声之后接过,然后关上白色的房门。 隔天,二月十四日。 为了一如往常地提早到公司工作,樱庭在六点起床。不过,不同的是,新人们今天也会提早进公司。 樱庭走下一楼,准备直接踏出玄关时,妻子奈绪子唤住了他。 「老公,你过来一下。」 那是个听起来很冰冷的嗓音。尽管对妻子在这个时间起床感到诧异,樱庭还是踏进客厅里。 早晨的客厅十分安静。因为妻子平常在家时总会打开的电视,现在是关著的。 「你跟友加里说了什么?」 桌上搁著一个用精美包装纸包著的盒子。上头还夹了一张纸。某个熟悉的女性字体在上头写道: 『夫妻俩一起吃吧。结婚纪念日快乐。』 樱庭愣愣地眺望著这两段文字。 尽管樱庭已经好几年不曾想起这件事,但情人节这天,正是他和奈绪子到户政事务所登记结婚的纪念日。 刚结婚的前几年,他和妻子每年都会准备巧克力蛋糕一同庆祝。妻子那时露出的羞涩笑容,清晰地浮现在樱庭的脑海之中。 看到樱庭杵在原地,奈绪子有些没好气地起身。 「我去泡咖啡。这点时间你总还有吧?」 于是,樱庭和妻子一起品尝了一颗要价五百元的巧克力的滋味。比起甜腻,苦涩味更强的这些巧克力,在口中化成一片绵密而浓醇的滋味。 樱庭向妻子打听了女儿的近况,这才首次得知女儿就读于东京的高中,每天都会在燕町站换车的事实。女儿想必也看过他颓靡的背影吧。 听闻女儿成长的喜悦,和后悔一同涌上心头。樱庭强忍住润湿眼眶的泪水。为丈夫这番反应感到意外的妻子,带著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在一旁静静注视著他。 「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结束和妻子暌违数年的对话后,樱庭踏出家门。 在通往车站的路上小跑步前进时,他细细品尝著这段甜美的余韵。 等午休时间到了,再溜出公司,到「站内商场」去买巧克力吧。今天是名为情人节的庆典,就算丈夫送巧克力给妻子,也完全没有问题。 话说回来,或许有好一阵子,自己都会对女儿抬不起头了吧。 第二话 视线 又在看了。 以双手将粉蝶花盆栽一盆盆托起的林夏澄,一边忙著进行开店准备,一边朝枫叶广场偷瞄。 燕町站的「站内商场」内部,种著一棵高大的枫树。被长椅围绕的这棵树,枝头已经出现嫩绿的新芽。坐在和电扶梯同样是砖红色的长椅上,便能一望六角型的「站内商场」的全貌。 这棵高耸的枫树,是足以让人忘记自己置身于车站内部的重要舞台道具。车站内部存在一棵大树的事实,也让许多人感到吃惊。「站内商场」位于列车轨道的上方,所以,隔著一片地板的下方,总是有列车持续行驶。从树根的生长问题、到修剪枝叶、清理落叶等工作,车站的相关人员都齐心协力一一解决,才能看到今天这种成果。 他们付出的辛劳很值得。枫叶广场的长椅十分受欢迎,无论在什么时间带,总会有人背对枫树坐在上头,享受「站内商场」的风景。 而今天,从一大早,就有某个身材高挑的少女一直坐在那里。看似在玩手机的她,其实一直在观察就位于广场旁的花店「blue blossom」。 不对。她观察的对象不是花店本身,而是名叫林夏澄的一个店员。 察觉到她的视线,至今已经过了一星期的时间。不同于图谋不轨的男人视线,那是个充满敌意、足以将颈子刺到发麻的视线。当然,林并不认识那名少女,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让她如此怀恨在心的事。 林将店门口的桶装切花整理好,再把粉蝶花盆栽放在桶子之间的空隙,然后用手抹去渗出的汗珠。春季花卉的香气原本就比较强烈,再加上今天明明还是四月,却已经有著夏初的热度,空调开得也不够强。于是,店里的花卉像是看准了这个时机似地,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甚至让路人为了这股芬芳数度驻足。虽说林已经习惯花香,但和炎热天气相辅相成的这个环境,实在让她有点头晕。 「辛苦了,前辈~这些是全部了吗?」 上早班的打工族同事开口询问,并朝林递出一瓶矿泉水。后者一口气灌下了半瓶,以手帕擦了擦瓶口和自己的嘴角,再向同事道谢,将剩下的水还给她。 「剩下的都是很重的东西,得去借推车过来才行。奈田小姐,你能跑一趟吗?」 「好的~」 开朗而带点傻气的同事奈田,有著及肩的大波浪黑发,以及宛如写真女星般高挑又丰满的身材。即使是白色立领衬衫加上斜纹棉裤的不起眼打扮,穿在她身上,仍显得风姿绰约。 今年二十一岁的奈田,虽然比林小五岁,却比身型娇小的她高了半颗头以上。站在一起的时候,必须抬起头才能跟奈田说话,一直是林的烦恼。 现在,做相同打扮的林和奈田,腰间都围上了造型时髦的半围裙,整体呈现黑与白的单色调搭配。像是市内花店常见的这种厚重围裙,跟「站内商场」柔和的氛围有些不搭调,但对于避免衣物被泥土弄脏,却有极佳的效果。 虽然挺中意看起来乾净大方的单色调制服,但店内禁止留指甲,还是让林有些遗憾。光疗美甲是她来到东京后最想尝试的新事物之一,不过,这个愿望至今仍未实现。花店的工作,都是会让人汗流浃背的的蛮力活,所以她也都只化最基本的底妆。基于「车站内部」这种特殊的立地条件,「blue blossom」的男性顾客非常多。或许是因为周遭办公大楼林立,许多外型帅气俐落的上班族都会前来光顾。尽管知道这间店主打的是迷人的花卉,而不是女性魅力,但要以一脸近乎脂粉未施的淡妆面对他们,著实需要勇气。 不过,工作半年后,林就习惯了。她已经在这间花店工作四年了。在店家和店员的汰换率都很高的「站内商场」,林可说是相当资深的职员。 她以纤细的手指整理著店门口五颜六色的切花。为了让人们从通道正中央望向花店时,能刚好看到盛开的花朵,她努力调整这些切花的角度。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所以林的动作也熟练到双手彷佛会自己动起来。每当这种时候,她总会察觉到那个盯著自己的视线。 这阵子以来,每当林上早班的日子,那名少女都会在开店半小时前现身,然后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少女有著小巧的脸蛋和尖下巴,以及一双看起来自尊心很强的眸子。一头及肩的深褐色发丝,闪耀著优雅的光泽。或许是请高级发廊的设计师打理的成果吧。她平常总穿著一身暗褐色的水手服,所以应该还是个高中生。 今天是周六,换成便服打扮的少女,穿著一身亮眼的浅黄色长版上衣和及膝牛仔裙。虽然才四月,但裙子下方却是一双裸足。穿著制服时,她看起来像个循规蹈矩的资优生;换上便服时,她选择的却是材质透薄到会显出身材曲线的衣物,配戴的饰品也很高调。看起来给人有点爱玩的印象。尽管左手握著手机,两只眼睛却望向「blue blossom」。自她开始出现至今,已经过了约莫一星期的时间。少女从未上前和林搭话,只是一直盯著她进行开店准备的身影。 「前辈~这样就可以了吗?」 伴随著喀啦喀啦的声响,同事奈田从仓储区推来放上大型盆栽的手推车,直直走向林所在的位置。听到她的声音,猛然回神的林望向手表。 「糟糕!只剩五分钟了!」 「对呀~」 林和奈田一起冲进绿意盎然的店内,兵荒马乱地确认收银台和库存品的状态。拆开包在塑胶膜里的整叠十圆硬币时,「站内商场」响起了八点的钟声。 「站内商场」里头也有早上七点开始营业的店家,但多数都是八点才开店。 一起大声吶喊「欢迎光临!」的同时,「站内商场」的职员们撤去摆在店外的隔板,顾客也跟著涌入。 接下来这一小时,是早晨的尖峰时段。「blue blossom」的店门口,也有通勤族接连不断地造访。在这个时间带露脸的熟客很多。这些人在通勤途中,发现车站里出现能随意绕进去逛逛的花店,所以开始用花朵来装饰自己的职场。 「早安。你今天也充满活力呢~哎呀,这些三色堇好漂亮。」 穿著一袭高雅的米色套装的这名中年女子,是一家外资证券商的部长。她的办公室位于车站附近的某间智慧型办公大楼内部。因为单身生活缺乏色彩,所以想用鲜花来点缀一下──她嘴上经常挂著这句话。 「三色堇刚好是当季的花卉,所以很推荐哟。拿来装饰办公室,可能会太华丽一点就是了。」 「可是,三色堇真的很可爱。小学的时候,我就读的学校总会在花圃里种满三色堇,真令人怀念。我当初是绿化股长呢。」 「如果在阳台摆上好几盆,弄得像花圃那样呢?我们也有卖三色堇的盆栽喔。」 「林小姐,你真的很会推销呢。我下班会再过来。」 身穿套装的女子挥挥手离去。今天,她或许也会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开心地烦恼究竟要不要买三色堇盆栽的问题吧。 「哎呀,林小姐,你今天在店里啊。内人说想要散发春天气息的花朵,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接著现身的,是一名住在燕町站附近、即将迈入高龄的男子。在燕町站搭乘列车到靠海的沿岸工厂上班的他,总会在上班前将自身的需求告诉林,然后期待在下班时收下她给的答案。 「春天气息呀……那么,这边的紫罗兰如何呢?这是叫做香堇菜的品种,散发出的香气十分优雅呢。」 老人的脸上绽放出柔和的笑容。 「哦,紫罗兰啊……还住在长野的时候,那里的河堤总是盛开著紫罗兰的花吶。让住在城市里的内人看看,或许也不错。」 「那么,我替您准备。上班慢走哟。」 「嗯,谢谢你。」 在这里工作了四年,熟面孔愈来愈多,接待顾客时,也总能多聊上几句。在短短的几句对话之间,林总会露出满面的笑容。奈田也时常以倍感尊敬的眼神盯著这样的她看,每每都让林有些不好意思。 从开店到九点为止的这一小时之间,林一直都在店内忙碌奔走。待尖峰时段结束,终于能走到店外喘一口气时,那个少女通常已不见人影。 但今天不一样。来到店门口的林,随即发现身穿浅黄色长版上衣的少女站在店外。比起身型娇小的她,少女的个子大概高出一个拳头。 看到林出现,她将原本以手指轻抚的玫瑰花一把捏烂。 「嗳,林夏澄。」 面对少女公然毁损商品、又连名带姓叫住自己的行为,林不禁圆瞪双眼。 「有什么事吗,这位客人?」 少女没有回答她,取而代之举起自己的手机。在一声轻微的「喀嚓」之后,林明白对方用手机拍了她的照片。少女再明显不过的敌意,激起了她的怒气。 「嗳,你顶著这张脸、做这种打扮,都不觉得羞耻吗?你跟他一点都不配。」 少女的脸一下子逼近林,还浮现了带有鄙视意味的笑容。 「跟仁志分手。现在马上。不要再束缚他了。」 听到少女道出的名字,林的心脏瞬间结冻。 「好啦,快点打电话给仁志,跟他说要分手。就在这里打!」 看著默不吭声杵在花店门口的林,少女又乘隙出声辱骂。 「站内商场」的出入口和车站大厅相通。因人群热气而升温的空气流入,尽管时值初春,一活动起来,仍会让人觉得闷热。林的长袖衬衫,已经被汗水濡湿而紧贴在身上。 然而,林却感受不到这股热度。一股寒意从体内往上窜。少女道出的那个可恨名讳,让她的视野转暗。 事到如今,为什么还……宛如诅咒的思绪充斥在林的大脑之中。恐惧紧紧捆绑住她的身体。刚才亲身体验到的在花店工作的乐趣,现在却有如遥远不可及的过往。 这时,一名男子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一角。 坐在广场长椅上,将长袖牛仔衬衫活泼地披在身上的纤瘦男子。中神幸二。总是在车站里头写生的怪人。虽然捧著平板电脑,但另一只手的画笔却停下了动作。他正望著这里,感觉随时都会起身走过来。 不好。林反射性地这么想。车站里发生纠纷之处,必定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踪影。或许是因为他观察力入微、或是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很敏感吧。有好几次,林曾目睹他为了调解纠纷而受伤、抑或反过来被对方辱骂。然而,他却从未因此气馁过。是个无法用一般常识来判断的好事之徒。 紧盯著林的少女,一双眸子染上年轻而单纯的怒意。她像是拱背竖毛的一只白猫,不知何时会对自己伸出利爪。若是演变成让她朝中神挥下爪子的事态,林绝对无法原谅自己。除了物理性的暴力以外,年轻女孩还拥有其他各式各样的武器。 不知不觉中,林的视野恢复成原本的明亮。是从「站内商场」天花板洒落的春日灿阳。她同时感受到的,是混合著自己体味的花香,这四年以来令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我已经改变了。比起像只弃猫般,在这个车站里胆怯地蜷起身子的四年前,自己应该多少有成长一些。就算早已舍弃的那段过往再次浮现,也不会轻易败阵下来。 林重新望向眼前的少女。虽说自己的身高占劣势,但对方只是一名女高中生。看在林的眼里,她就跟一个孩子没两样。 「一共是三百八十圆。客人,麻烦您付钱。」 林这么表示,并拿起被少女捏烂的那枝玫瑰,将它包装成单枝花束。为了掩藏内心深处的恐惧,她选择彻底当个花店店员。这四年以来拚命工作的经验,让她的身体几乎能半自动地采取行动。 「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有没有长耳朵呀?」 「如果您不愿意掏钱购买,我会以毁损的名义报警处理。好了,快点给钱。还是说,您觉得妨害营业的名义比较好?」 林以透明塑胶袋卷起被捏个稀巴烂的玫瑰的花茎,然后交给少女。后者像是被她的气势压倒般愣愣接下了花束。 「一共是三百八十圆。」 「开什么玩笑啊!」 瞥见少女不太寻常的态度,「站内商场」的其他路人纷纷停下脚步。尽管很在意中神的反应,但林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要是这么做,对方可能会在下一刻朝她扑过来。少女透出来的感觉就是这么危险。 紧张逐渐升温。令人不快的汗水从林的背部渗出。要是跟顾客发生暴力争执,无论理由为何,她恐怕都会被革职。然而,她不能对提起那个男人名字的少女折服。 「打扰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个低沉而平静的嗓音,让怒目相视的两人身子一震。开口的人是身穿制服的车站保全。至此,少女故作镇定的态度也跟著瓦解。 「没事!」 少女奋力将千圆纸钞砸在林的手上,连找零都不拿,便跑著离开「站内商场」。一瞬间瞄到的她的皮夹,是林的薪水无力负担的名牌货。 「林小姐?你还好吗?」 熟识的保全这么询问脸色苍白的她。他叫做绢野,是个已过五十岁的资深保全。对于出面拯救自己的人不是中神一事,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林也浮现了些微的不满。 「……是的,我不要紧。没事,谢谢你。」 「是吗,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请再叫我。」 语毕,绢野以手扶著帽缘离开。林朝他的背影一鞠躬,然后环顾四周。「站内商场」的一楼不见中神的身影。 她感受著附著在内心深处那湿黏而令人不快的恐惧感,回到花店里头。这场骚动发生时,仍忙著接待顾客的奈田,看到她走回来之后,慵懒地这么对林开口: 「前辈,那是你的朋友吗?要是在店门口吵架,可会被『站内商场』的职员骂哟~」 「啊哈哈……对不起。」 林以一个尴尬的笑容回应奈田悠哉的嗓音,重返自己的工作岗位。 距离下班时间还有六小时。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工作时间如此漫长。 林坐在月台的长椅上,将包包搁在腿上。 伴随一股猛力拍打傍晚温热空气的风压,流线型的白色列车驶进月台。宛如鸭嘴兽的嘴巴那样又宽又扁的车头,看起来十足逗趣。这是开往博多的最新型s700系。林是这辆列车的狂热粉丝,下班后,若是有空闲时间,她就会买一张车站入场券(注:车站入场券 近似车站内部的通关用票券,和车票不同。),来到月台欣赏列车。车头像是有个圆形鼻子的第一代s0系、以及孩提时代最熟悉、看起来像是眯起双眼的s300系虽然也很有魅力,但林对s700有著特别的执著。 四年前,林搭乘这辆列车,逃离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名古屋。对她来说,这辆鸭嘴兽列车是自由和解放的象徵。 由好几个车厢构成的这辆长长的白色列车,在减速停止后,先行开启的是月台闸门,接著列车车门才慢了一拍打开。微微传来的空气喷射声,透露出车厢内密不通风的事实。因为和东京相当近,几乎不会有人在燕町站下车。取而代之的是陆续上车的乘客。明明是星期六,却看似要坐车出差的上班族。小心翼翼地将东京土产揣在怀中的大婶。还有手持京都或姬路地区的导览,开心谈笑的一家人。 林忍不住从长椅上起身。她像是被列车吸过去似地朝月台闸门 走近。 在一旁监视上下车情况的站务员,以「要搭车吗?」的询问眼神望向林。 为他的视线回过神来的林,堆出客套的笑容回到长椅上。 「……唉~」 她叹了一口气,抱著腿上的包包,拱起背缩成一团。接著,她将手肘撑在腿上,再将下巴搁在摊开的掌心上。她以这样的姿势,茫然眺望著眼前的白色列车。 「你在这里啊。」 一把冰冷的女性嗓音传来,随后,有人在长椅隔壁的空位坐下。林没有抬头。凭声音,她便知道来者是谁。 「有事吗?」 「没有。只是,奈田小姐很担心你。」 「她会担心我让人很欣慰,不过,难道你也在担心我吗,利香?」 「我看起来像吗?」 这时,林才终于慢吞吞地将视线移向身旁的座位。 这名身材纤瘦的女子,脸上架著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她松开了工作时总会扎成马尾的一头黑色长发,以宛如人偶的冰凉眸子凝视著林。尽管不如奈田,但个子也颇高的她,视线是从略高的位置往下看著林。 「不太像。你是来调侃我的?」 「因为我很闲。」 在「站内商场」的书店工作的松上利香,是能够让林自在相处的友人。年龄和林相仿的她,在东京,也是唯一知道林为何会从名古屋逃来此处的人物。虽然到现在,林还很后悔自己在喝个烂醉后,向她坦白那些过往的行为就是了。 或许是下班了吧,现在的松上穿著一身和制服相似的单色调服装。尽管林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松上仍毫不在意地对她投以有话想说的眼神。 不擅长聊书籍以外的任何话题,却意外的强势。现在,看到这名友人表现出不肯退让半步的态度,林也只能叹一口气。 「……没办法啦,就陪陪你这个大闲人好了。去『café sombra』吃些甜点吧。」 「感到疲倦的时候,就是要吃甜食。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松上一边这么说一边起身,快步离开了月台。 她不可能只是因为很闲,就刻意买一张入场券进来找林。用手机拨通电话就行了。当然,林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又一辆白色列车轻快地驶进月台。林朝它瞥了一眼。为无法更坦率的自己感到难为情的她,跟著松上的背影离去。 望月仁志是林夏澄的未婚夫。她不记得自己有做出违背婚约的事,所以,即使是过了四年的现在,这段关系应该仍持续著。 「她要你跟这个未婚夫分手?」 松上将吸管插进冰咖啡的杯子里,平静地这么问道。平时鲜少将情绪表露出来的她,此刻罕见地散发出些许脱力感。 「嗯。可是,那个女孩很明显还未成年呢。而且,她就这样死盯著我一个星期,让我一度怀疑她是跟踪狂。」 林将上头抹了苹果果酱、呈现鲜黄色的蛋塔切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两人目前坐在「站内商场」一楼的咖啡店里。穿越狭窄的正门,持续往深处走,就能来到一个宛如地下室的宽敞空间。以黑色为主的内部装潢,和间接照明柔和的光源相佐,营造出绝佳的气氛。虽然还不到银座那般水准,但也能给人置身于新宿一带的时髦咖啡店的感觉。林很中意这个地方。 现在是过了傍晚五点的时间。里头的客人三三两两,应该无须担心对话被他人听到。 「你当初不就是从那个男人身边逃到这里来吗,夏澄?这样正合你意呀。」 既然对方要你分手,就跟那个男人分手吧。松上的说法很有道理。 「可是啊,我总觉得很害怕……」 「害怕?」 「我想,对于我逃走一事,那家伙应该很生气。我原本以为自己马上会被抓回去。可是,这四年以来,他却完全对我不闻不问。而且,现在追到我跟前来的,还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奇怪的女高中生。简直莫名其妙。」 松上将双唇从吸管上抽离,微微蹙眉问道: 「夏澄,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你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为什么要从那个人身边逃走?」 松上的发言总是很冷静。平常,林并不会在意她这样的说话语气;但现在听起来,却有种自己受到责备的感觉。 「哦~瞧你,说话像个侦探似的。你对别人不幸的故事就这么有兴趣吗?」 「不要扯开话题。」 听到松上冰凉的嗓音,林垂下头回避她的视线,拿起叉子将蛋塔切成小块。 尽管是自己找松上商量问题,但林实在不太想说明最关键的部分。 她觉得很害怕。来到燕町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在得知自己丑恶的过去后,将会作何反应?如果只是被鄙视,倒还无所谓。倘若松上在得知原委后,开口责备从未婚夫身旁逃离的她呢? 就算蛋塔已经碎成粉状,林的双唇仍像是被缝在一起,不曾张开。 她的额头感受到松上从镜片后方凝视著自己的视线。那是个彷佛以手指不耐地敲打桌面、带著询问意味的眼神。 下一刻,松上移开了视线。她望向位于林身后的咖啡厅柜台,然后这么表示: 「我去跟中神先生打小报告好了。」 「这跟中神没有关系吧!」 林下意识地随著松上的视线转头。中神在这间咖啡厅里工作。现在虽然是其他店员守在柜台,但他可能正在后方准备餐点。 「在友人身陷危机的时候,我不打算当个坐视不管的冷血动物。」 松上冰冷的嗓音带著些许的怒意。转过头来的林无法和她对上眼神,只是轻声回应: 「什么危机啊,又不是这么夸张的事……」 咖啡厅的间接照明透出的亮光,打在松上那副大眼镜上,宛如火焰般幽幽摇曳。 「不只是我。要是身为资深员工的你突然辞职,『blue blossom』一定会鸡飞狗跳吧。奈田小姐也会很担心,说不定还会哭出来。还有『tiny bread』的繁多小姐、『和堂』的绀野阿姨,想必都会很担心吧。再说,为了你才来光顾的熟客,不是也有很多吗?你打算将这一切全都拋弃?」 松上的嗓音不自觉地用力。林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打算全都拋弃……」 「你的眼睛看起来就是在盘算这种危险的念头。你没有自觉吗?」 松上以冷冷的声音逼问。反正自己是从别的地方逃到这里来,所以,只要再从这里逃往别的地方就好了──她彷佛看穿了林藏在内心一角的这个想法。 每当这种时候,林总是不禁对松上肃然起敬。 她真的十分冷静又成熟。在东京出生、在东京长大,和家人同住,每天都在书店工作。会掏钱购买的东西几乎只有书,因此也有不少的存款。她过著脚踏实地的生活,所以也对自己很有自信。即使面对的是和自己毫无瓜葛的人,也能平静地说出这种话。 林觉得这样的她很厉害。而这样的欣羡,其实和嫉妒只有一线之隔的事实,她也有所自觉。相较之下,自己又如何呢?虽然在车站的花店里工作,却住在只有靠近车站是唯一优点的破旧公寓里。薪水也总是耗费在衣服或首饰上。背叛父母而从名古屋逃来这里的她,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半个熟识的人,宛如一株无根浮萍。 林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就连辞去一个打工,都必须得到大家的批准吗?」 察觉到这番发言带著刺之后,林自己也吃了一惊。然而,说出来的话,如同收不回的覆水。 「我不就是个工读生而已嘛。想到哪里去做些什么,都是我个人的自由啊。还是说,你愿意照顾我一辈子呢,利香?要是因为你的干预,让我的人生朝更坏的方向发展,你要怎么办?你能负责吗?」 「……我只是想成为你的助力而已。」 松上的嗓音失去了力道。她的脸上浮现动摇的神色。看到松上的反应,林露出混杂著安心和失望的笑容。 「利香。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别再管我了。」 语毕,她「磅」一声地将一张千圆纸钞砸在桌上,然后离开了咖啡厅。 来到靠近广场枫树的地方时,林回头看了一次。 松上没有追过来。发现自己其实有些期待她这么做之后,林带著一张涨红的脸走出「站内商场」。 接下来的几天,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林前辈~你的黄金周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没什么好安排的啊,我照样要上班。」 在各种花香味混杂的店内,两人总会在上门的顾客告一段落时闲聊几句。 「你有排休对吧,奈田小姐。怎么,要跟男朋友去旅行吗?」 「不是这样的啦~」 奈田有些夸张地扭动身子,围裙下的傲人双峰也跟著摇晃。带点傻气而充满魅力的个性,再加上凹凸有致的身型。听说她目前就读于都内大学,想必在校园里相当受异性欢迎吧。 「不要玩得太过头喽。除了打工以外,也得认真念书才行。」 「是~」 对于装出一副前辈架势的自己,林不禁在内心苦笑。和松上在口角后分开的她,真的有资格这样自以为是地规劝后辈吗? 自那天以来,女高中生的跟踪行为便画下句点。希望她能够就此放弃。尽管在内心如此企盼,但林同时也觉得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听到未婚夫名讳当下涌现的寒意,这几天仍沉淀在她的体内。 至少,她希望能跟那名女高中生再说一次话。她是如何找到林?跟望月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如果能明白这些,或许就可以拟定对策,但林却连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因此,她只能默默地、勤奋地继续工作。 走到店门口的奈田和顾客讨论盆栽的对话传来。她来这里打工快半年了,已经不像新人那样懵懂青涩。然而,再过半年,她或许会为了参加就职活动,而辞去这份打工吧。这就是身为大学生的悲哀。在「站内商场」打工的人,多半是打算半工半读的大学生,像林这样的专职打工族,可说是颇罕见的存在。 「前辈~不好意思,客人说想要五盆盆栽,所以我过去仓库一下~」 林露出笑容,以一声「好~」回应奈田的报告。她刚成为这里的工读生时,关于进入仓库、推车的使用方式、以及库存确认等事项,林都一一做了详尽的说明。于是,奈田在转眼间急遽成长,成了店内可靠的战力。 这或许就是看著孩子长大成人的母亲的心境吧。这么想之后,林的脸上浮现了苦笑。 要是当初跟那个男人结婚,自己现在或许已经有小孩了。如果当初就那样继续待在名古屋,无关林本人的意愿,事态恐怕都会如此发展。届时,那家伙是否至少会帮忙她照顾孩子? 思考这些的时候,林怀疑自己是否瞥见了幻影。 「嗨,夏澄。好久不见喽。」 踏进店里的一名男性顾客,直接以名字呼唤她。亮面的华达呢西装。没有打上领带的领口,别著一个以华丽宝石装饰的浮雕胸针。在梳成西装头的发型之下,是露出微笑、甜美而颓废的一张面具。看起来像是从事演艺事业、形象独树一格的业界人士。这就是男子的外貌给人的感觉。 「望月……」 林仰望著男子的脸,整个人像是冻结般止住动作。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做这副打扮。过了四年,男子的长相和体格,也开始和林的记忆有所出入。不过,他的脸上有著绝不会让人误认的特徵。 从右脸颊斜斜延伸到颈部的一道明显伤疤。大方亮出伤疤的他,像是刻意要让林看见。 林已经不知道做过几次那天的梦了。 位于名古屋郊区的一所古老大学。在这个校园里,骑乘机车的林撞上了望月。 那时正在赶时间的她,把校园内必须减速慢行的规定忘得一乾二净,将机车飙到最高速冲刺。虽然望月是突然窜出来,但百分之百的过错在于林本人。 母亲陷入病危。所以,林想尽早赶到医院。这样的焦躁,让她没能注意前方的状况。 这起发生在校园内的交通意外,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林陪在身受重伤的望月身边,拚了命向他道歉。想当然尔,她没能赶上见母亲最后一面。 在手术顺利结束后,面对为了赔罪,而天天来探望自己的林,望月这么表示: 「没关系啦,我自己也不够小心。报警什么的太麻烦了,你只要替我出医药费就好。另外,如果能跟你约会一次,就更没话说了。」 看著残留在望月脸上的缝合痕迹,林没有选择权。 林不想面对父亲因母亲过世,而变得失魂落魄的模样。在这样的想法助长之下,她和望月变得愈来愈亲密。之后,林从大学中辍,开始去工作,在外头租了房子,而望月也理所当然地住进来。他的个性很温柔,不看那道伤疤的话,长相其实也算体面。最初,林也认为那道伤疤正是两人之间的羁绊。 不过,从那阵子开始,望月变得会向她伸手要钱。就算一开始拒绝,但看到望月带著困扰的表情抚摸脸上的伤疤,林就无法说不。为了筹措他需要的金额,林放弃打工,改去当酒店小姐。之后,尽管从大学毕业,但望月却没有半点就业的打算,只是成天吃喝玩乐。 「我已经没有半毛钱了。」 某天,林将户头里剩下零圆的存摺亮给望月看。虽然望月并没有因此拳脚相向,但他的回应,却带给林比拳头更强力的一记重击。 「你爸爸不是住在市内吗?去跟他借嘛。」 望月以手指轻抚林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疤。于是,林只能乖乖照著他的要求返回老家。 她跟望月的关系已经变得无药可救了。如果将事实告诉父亲,他或许能设法让望月离开她。林怀抱著这样的期待。 回到老家后,林将这段期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看著低头恳求自己的女儿,父亲这么开口: 「夏澄,你负起责任,和那个人结婚吧。钱的问题爸爸会想办法。没问题的。只要有了孩子,男人自然会定下心。」 林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但父亲没有察觉到女儿的感受,跟著林回到她的公寓。 之后,假扮成完美女婿的望月,让父亲相当中意,甚至还表示「择日不如撞日」,让两人在当天直接订婚。当然,还附带了订婚戒指、以及事先预定的结婚典礼的相关费用,都由父亲全额资助的条件。 听到林的父亲住在市内的自家住宅,望月的眼神随即变了。绝对算不上富裕的生活、老实工作赚钱的父亲、以及一路陪伴他走来的母亲。林能够想见,父母含辛茹苦存下来的财产、买来的房子,都会在两人结婚后,被望月挥霍殆尽。 和望月订婚的隔天,佯装出门工作的林,拎著一个包包来到了名古屋车站。 「这间店很不错呢。没想到车站里头会有这么正统的花店。」 说著,望月伸手触碰放在柜台上的三色堇盆栽。 不行。别污染这间店。尽管内心这么想,林却发不出声音。 「真的好巧。我之前刚好在车站看到你呢。」 怎么可能有这种巧合?应该待 在名古屋的望月,竟然会在燕町恰巧发现林的身影,这未免太牵强了。他八成找徵信社调查过吧? 望月对林露出笑容,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西装衣领。 「我现在也在东京工作。这件西装不赖吧?这份工作的薪水还不错呢。因为我之前受你很多照顾嘛,听到爸说你失踪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原来在这种地方啊。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会造访这个车站。我们或许已经擦身而过好几次了。」 望月一脸得意地递出名片。「北斗人性艺术 ceo 望月仁志」几个大字,被印在掺著亮粉的华丽名片上。 「你……有在工作?」 林不自觉地放下心中大石。这四年以来,望月会对林的失踪完全不闻不问,是因为他找到了自立更生的方法吗?这样的话,如果好好跟他说明自己目前的生活处境,或许就能以和平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关系。 「对啊。虽然做的是类似人才派遣的工作就是了。」 望月用手指搔了搔自己的右脸上的伤疤。他这个无心的举动,让林毛骨悚然。每次向她伸手讨钱时,望月总会做出这个动作。不过,他接著道出的,却是令人意外的发言。 「夏澄。你愿不愿意以合伙人的身分,协助我经营这家公司?」 「为什么找我……我怎么可能懂得如何经营公司呢。望月,你不是社长吗?」 望月探出上半身,胸前用来取代领带的浮雕胸针跟著摇晃几下。 「你在说什么啊。你是我的未婚妻呢。虽然一直拖到现在,但我可还没有放弃跟你结婚。」 这就是这个男人惯用的伎俩──尽管心知肚明,林却无法抑止逐渐松懈的警戒。 若不论那道伤疤,望月是一名让她能够自豪地介绍给任何人的美男子。刚开始交往的那段期间,每次将他介绍给朋友,总是会引来羡慕的眼光。其中,甚至还有人直言不讳地揶揄林,说身型娇小又毫无曲线可言的她,跟望月实在太不相称。尽管没有特别对自己的身材样貌感到自卑,但第一次听到有男人以温柔语气对她诉说爱意,让那阵子的林以为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疯狂陷入这段恋情。 望月伸出双手握住林的手。感受著这个暌违四年、令人怀念的男人体温,林感到茫然。 「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奈田拉长尾音的呼唤声,宛如一桶冷水从林的头上浇下。 看到她反射性地挥开自己的手,望月露出尴尬的苦笑。 奈田捧著盆栽踏进店内。瞥见隔著柜台面对面的两人,她不解地偏过头。 「先生,这是您要的五盆香堇菜。需要帮您包起来吗?」 望月轻轻将名片塞入林的掌心,然后转身对奈田微笑。 「好的,请帮我包起来。麻烦帮我宅配。收据抬头写公司名称就好了。」 望月在宅配单上流畅地写下地址,接过收据后,再次望向林。 「那就先这样喽。如果你能主动跟我联络,我会很开心呢。还有这边这位可爱的女孩,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请务必考虑一下。」 语毕,望月便离开了店内。他还是一样轻浮。 因为没有其他客人,林走到店门口,望著他离去的背影。望月像是感到很新奇似地,先是在「站内商场」东张西望,接著走到位于广场对侧的蛋糕店,开始和店员攀谈。她看到他向店员递出那张掺著亮粉的名片。 「那个感觉很高调的人跟你认识吗,前辈?我收下他的名片了呢。」 奈田朝林走近,递出望月的名片给她看。似乎是刚才在店门口接待顾客时,望月塞给她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任职于艺术创作的人体模特儿的仲介公司,如果我有意愿,他可以马上介绍工作给我。这是不是表面应酬而已啊?」 林叹了一口气。这跟在涩谷街上挖角的人说的台词差不多。在视线前方,那名蛋糕店店员婉拒了望月的名片,但后者却还是企图说服她。从这样的举动看来,望月八成马上就会被保全请出去吧。 林接下了奈田递过来的名片,跟自己刚才收到的叠在一起,然后收起来。 「不能把他说的话当真喔。」 「好~啊,欢迎光临~」 看到熟客来店,林将视线从望月身上抽离,转而去接待顾客。替几名客人完成结帐的动作后,她走到店外,但已不见望月的身影。 在仓储区的更衣室褪下制服后,林换上了天蓝色长版上衣和白色裙子。一身打扮散发著春天气息的她,正准备将工作人员进出专用的ic卡贴上感应器时,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林小姐,不好意思,在你打算回家的时候打扰。你现在方便吗?」 叫住林的,是一名她也认识的「站内商场」的员工。林刚开始在这里工作时,因为人事异动,这名叫伊吹的女性职员,在同一时期被调来燕町站。 伊吹身穿灰色的长裤套装,以及一双表面施以防水处理的皮鞋。她蓄著像是运动员的一头短发,有著紧实的身材线条,是一名看起来十分帅气的女性。尽管她的身高约莫落在女性的平均值,但如果在远处瞥见做这身打扮的伊吹,或许有可能将她误认成男性。 个性一板一眼的她,曾是在全国高中综合体育大赛的长曲棍球项目中,摘下冠军的队伍的球员之一。基于这般不平凡的经历,她在车站里负责防犯和旅客谘询的服务。 这样的伊吹,脸上带著相当困惑的表情。 「是的,我不赶时间。请问有什么事呢?」 这时候,林已经猜到伊吹想跟她说的事了。 她踏入位于货物搬运口一旁的通道,走进并排的会客室的其中一间。这是一间只能容纳四个人就坐的小房间。等林在沙发上坐下后,伊吹有些顾虑地开口: 「请问……你认识一位姓望月的人吗?」 啊,果然。林感觉自己的心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整个冻结。 她缩起娇小的身躯点点头。 「……是的。刚才他也有来我们店里。请问,在那之后,望月怎么了吗?」 伊吹带著困扰的表情向林说明了来龙去脉。 在那之后,望月不停在「站内商场」到处挖角,最后甚至还找上旅客,因此,伊吹和保全一起唤住他,并要求他离开车站。 在没有获得铁路公司许可的状况下,车站内部禁止任何商业行为。挖角也包括在这类行为之内。但望月高声主张自己是林夏澄的未婚夫,只是在车站里等她下班而已。被他这种态度惹毛的伊吹,宣言要以侵害设施管理权的名义,将望月移送给站务员,结果后者便耸耸肩离开了。之后,保全追了上去,亲眼确认他搭上列车。 「他说自己是你的未婚夫,这是真的吗?」 林明白伊吹朝自己的左手瞥了一眼。原本应该套在指头上的订婚戒指,早就被她变卖来充当生活费了。 四年是很充足的时间。然而,因为不想看到望月的脸,林拒绝得知他所有的动向。她只是逃离名古屋,来到令人舒适安心的「站内商场」,在内心祈求自己不会被发现。 现在,她遭受到报应了。 「是的,望月是我的未婚夫。给大家添麻烦了,真的非常抱歉。」 从口中道出的话语成了利刃,划过林的身体。 虽然还想继续追问,但伊吹或许也察觉到,平常总是活泼开朗的林,现在的表情却僵硬到彷佛结冰了似的。于是,她像是放弃般露出微笑。 「那么,麻烦你转告望月先生,请他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好的。实在很 对不起。」 伊吹的脸上浮现「你也真辛苦呢」这种类似同情的笑容。这让林感到更加难受。让她好想向伊吹求救。好想依赖伊吹更多。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而已。不好意思喔,在下班时拦住你。」 「不会,那么,我先告辞了。」 「好的。你辛苦了。」 感受著伊吹从背后投来的视线,林走出会客室,刷了ic卡,从仓储区离开。 有保全守著的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跟位于验票闸门外头的员工专用入口,由一条位于验票闸门后方的短短走道相连。从窗口透进来的春日暖阳,照亮了员工守则和旅行优惠活动相关的海报。 虽然已经换下制服,但林的发丝仍飘散出春天的花香。有点舍不得这种香气的她,掏出自己的皮夹。白色皮革上别著s700系列的徽章。她以手指轻抚这只白色鸭嘴兽的侧脸。 「好啦,走吧。」 林带著豁然开朗的表情踏出步伐。 她来到自动提款机前,将所有存款都提出来。再从车站里绕到 「blue blossom」,将ic卡交给上晚班的员工。用这双脚搭上鸭嘴兽列车吧。这次要越过名古屋,到反方向的西侧去。不需要换车,也可以就这样直达九州。 不过,到了那里,或许不会再有那种奇迹发生了吧。 打开员工专用入口的门,踏上车站的自由通道时,有人朝林搭话。 「工作辛苦了,林小姐。」 以为是望月的林反射性地绷紧身体,但随即又放松下来。 将牛仔衬衫披在肩上的一名纤瘦男子。是中神。 「干嘛啦?竟然埋伏在这里。」 林不满地嘟起嘴回应。尽管中神比她年长四岁,但林数度替一头栽进纠纷里的他善后,让这两人变成能够轻松交谈的关系。 此刻,林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有在更衣室里使用制汗喷雾。 这个男人,是她唯独不想见到、却又很想见的人。两相矛盾的感情,强烈到几乎带来痛楚。然而,林完全没有表露出这样的想法。在中神面前,她必须当个「开朗又活泼的林小姐」。 中神没有察觉到在林的内心翻腾的情感,只是开朗地继续往下说。 「我有点事情想问你呢。跟这个有关。」 「什么?插画相关的事?」 她绝不能让中神发现自己正打算逃离这个燕町的事实。林故作自然地探头看中神递出来的平板电脑。两人的肩头因此靠在一起,让她的心轻轻抽动了一下。 萤幕上浮现的,是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坐在枫叶广场的长椅上的插画。她捧著手机,以坚毅的眼神凝视著某个方向。 插画中的这名少女,无疑就是一直从远处观察著林的那名女高中生。不知为何,林的内心涌现一股怒气,让她道出带刺的回应。 「中神,你在找这个女孩子?一个女高中生?要是对她出手,可是犯罪喔。」 听到林这番话,中神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打算把这张插画放上网站,所以想获得她的同意。可是,最近一直没看到她出现呢。」 「哦~」 林不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再次将视线移向平板电脑的萤幕。或许因为背景是一棵高耸的枫树吧,在插画中现身的少女,散发出近似幻想世界的气质,感觉甚至比本人更美。事到如今,林不禁好奇这样的女孩子和望月是什么关系。 「所以,你想找到这个女孩子?」 「嗯,可以的话。」 接著,中神收起笑容,转而露出严肃的神情。 「而且,这个女孩子总是以看似困扰、又好像很害怕的表情看著你呢。感觉就像只迷途羔羊。或许有什么很重大的隐情。」 林知道中神那时也在场。他似乎还是目睹了整个事发经过。林涨红著一张脸,不悦地反问: 「什么迷途羔羊啊。」 「就好像第一次看到你时,你脸上露出的那种表情呢。简直一模一样。」 中神将视线移向半空中,看似开始回想四年前发生的事。林伸出手在他的视线前方奋力挥舞。 「中神,不准回想!」 中神轻笑几声后望向林。这让后者心跳加速。 「这个女孩子,是你认识的人吗,林小姐?」 「我之前是第一次跟她说话。不……不过……」 这个瞬间,一股不安朝林袭来。少女要求她「跟望月分手」,但望月却希望她「跟自己复合」。不管怎么想,感觉这两人的关系都不太正常。要是望月对那名少女出手,却又拋弃了她,最后被对方一刀捅死的话,倒是挺痛快的;不过,照这样的情况看来,少女手中的利刃很可能也会刺穿林的身体。 更何况,要是那名少女成了被望月玩弄的牺牲品,身为造就这种结果的当事人之一,林恐怕也会不太舒服。中神「想找出那名少女」的提案,对林而言,某方面也是来得恰到好处。 不过,中神会在望月现身于店内的这天,对她道出这样的提案,未免也太巧了。 表情从林的脸上消失。 中神幸二。因为这个名字,被人戏称成「神明大人」的他,因为去年冬天在网路上发生的那场骚动,甚至开始被称为「燕町站的神明大人」。 实际上,中神并不是什么神明。他只是在这漫长的十年间,在燕町站里头写生的一名车站画家。因为「想让自己的容身之处更美好」的想法过于强烈,他总无法对车站内发生的纠纷置之不理,是个超级烂好人。 「嗳,中神,你知道多少?」 林断然舍弃「开朗又活泼的林小姐」这个形象,仰头瞪著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中神问道。这四年以来,她一直看著这张脸,所以有自信能够察觉到对方说谎、或企图蒙混过去的表情变化。 然而,中神没有对她说谎,也没有蒙混过去。 「是松上小姐拜托我的。」 「那家伙!」 林的脸庞因羞耻和愤怒而涨红。 那个眼镜妹,把自己有未婚夫一事告诉中神了。尽管是出自于对林的担心,但她会这么做,必定也包含了报复之前吵架的用意。受松上所托的中神,一直在观察林的动向,所以,才会在望月到店里来的这天,来找她商量插画的事──这样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 「既然是听利香说的,那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中神,就算是你,也没有权利介入我的私人问题。你都没想过,受到帮助的一方,有可能反而感到困扰吗?真是鸡婆的男人。」 被林这么责备,中神有些愧疚地搔了搔脸。或许是因为今天有工作吧,他把满脸的胡渣剃得很乾净。光是这样,他的侧脸看起来就比平常更端正两分。 「松上小姐看起来很落寞呢。说自己没办法帮上你的忙。」 「……她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既然这样,那时追上来不就好了吗?林觉得涌现这种想法的自己真是悲惨。可是,她却无法停止道出恶毒的话语。 「这样的话,利香自己来找我就好啦!拜托你做这种事,就代表她根本不是认真替我著想嘛!」 听到林这句发言,中神原本紧绷的表情转化成微笑。看到他的反应,林也明白了。其实她很渴望某人对自己伸出援手。 「你笑什么啊!」 林不自觉地扬起一只手。 「当然有权利。」 中神蕴含著怒气的发言,让林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的双眼直直望向林的眸子。 「帮助某人的权利,只在于自己是否担 心对方而已。不是吗?」 林的眼角开始打颤。她努力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回望著中神的双眼。他比任何人都认真实践这句话。这样的事实,林早已亲身体会过。 「虽然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我至少能帮你安排今晚过夜的场所。」 带著柔和微笑的男子,俯瞰著瘫坐在车站自由通道一角的林。尽管已是初春,但空气仍带著几分寒意。粉色的樱花祭活动宣传广告,挂在没什么人经过的自由通路天花板上,像七夕的许愿签那样不断摇曳。 林逃离望月所在的名古屋老家,身无分文地来到燕町站。被这里的热闹景象震慑住的她,因为无处可去,在被站务员赶出去之前,都一直坐在车站里的长椅上。就算走出验票闸门,也早已过了末班电车的时间,去不了任何地方。于是,她抱著双腿,蹲坐在自由通道的一角,为了即将到来的明日感到不安。 看著中神递给自己的车站站名告示牌设计的名片,林问他「你是什么人」。中神没有出声回应,只是对她亮出平板电脑上以水彩笔触完成的插画。 那是一幅以车站和聚集在里头的人群为主题,感觉相当温暖的风景画。林像个孩子般嚷著想看更多画作之后,中神就这样陪著她好几个小时。在车站里的寒冷深夜,从平板电脑传达至掌心的些许温暖,林至今记忆犹新。 中神领著林,来到车站附近的某间非营利简易宿舍。宿舍负责人似乎是中神的朋友,里头还住著好几名遭遇和林相仿的女子。在这里,林放心地睡了暌违几年的一场好觉。 林身上的资金,连一晚的住宿费都不够付。不过,幸好她还带著身分证。就这样,林租借了简易宿舍的房间,再跟负责人借了一点钱,前往「站内商场」找工作。 她希望能待在更靠近中神的地方。虽然现在个性变得很别扭,但在四年前,林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丫头。拋下一切逃到这里来的她,有如透过印痕作用(注:印痕作用 imprinting,一般常指幼小动物会受出生后第一个学习到的感官经验影响,而模仿、跟随该对象。)般认定亲鸟的雏鸟,只能紧紧跟在来到东京后,唯一值得信赖的这个人身后。 之后,经过了四年。至今,林仍不明白这样的感觉是否就是恋爱。 跟当初一样,林坐在自由通道上仰望中神。 「……好啊。」 所谓担心,就是为对方担忧的心。中神内心的一部分,确实住在林的身体里。光是这样,她便已经满足。 「我会告诉你一切。然后,如果你做得到什么,就做给我看;如果没办法,我今后不会再和你见面。我会从你眼前消失得一乾二净。」 愤怒与无奈。羞耻和信赖。再加上些许的恋慕。林重重叹了一口气。 「交给我。」 像是被委托代买数量限定的综合巧克力那样,中神一派轻松地点头允诺。 林开始向中神娓娓道来。自己和未婚夫望月撕破脸,从名古屋逃来这里的过去,以及被少女威胁和望月分手的事。 说到自己害望月脸上留下伤疤,两人也是以此为契机开始交往的部分时,林总觉得自己彷佛在诉说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来到燕町之后的这四年,她从未提起这件事。若非那名少女和望月在她的面前现身,这段记忆或许会像乾燥枯萎的花朵,在某天返还尘土吧。 然而,给予水分后,这段可恨的记忆再次复苏。 「之后,我就在这个车站,像只弃猫般被你捡走。」 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林就开始垂下视线。她将望月的名片塞进中神的胸口。 中神令人舒服的嗓音从上方落下,轻轻搔著她的后颈。 「我联络伊吹小姐,如果看到望月先生出现在『站内商场』,就请她通知一声。我能跟她说明你的原委吗?」 比起异性,让同性得知这样的经历,更让林感到抗拒。不过,在沉思半晌后,她仍抬起脸,朝中神点了点头。后者露出一个光是看著,就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澄澈笑容。 「好。可是,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喜欢望月了。」 这是个小小的谎言。林没有机灵到能将曾经爱过一个人的情感彻底抹杀。不过,她不希望中神误以为她还想跟望月复合。 中神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轻触平板电脑。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头像是弹琴般飞快舞动。没多久,某个社群网站的app便在枫叶广场的插画右下方起动。除了伊吹以外,他似乎还联络了不少人。 然而,中神并不是真正的神明大人。他不可能彻底斩断望月和林之间的孽缘。尽管如此,林也觉得无妨。光是看到中神为自己采取行动,便足以让这阵子一直感受到的寒意退去,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要是看到望月又出现,你要报警抓他吗?还是我主动打电话找他试试?」 林还留著望月的手机号码,他的名片上也注明了公司的联络电话。只要林打一通电话过去,应该能轻易把望月约出来。 不过,中神摇了摇头。 「比起望月先生,我觉得听那个女孩子怎么说比较恰当。」 「如果做得到,现在就不用这么辛苦啦。别说电子信箱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就算那名女高中生会在燕町站搭车通学,这个总站的车站大厅可相当辽阔。凭中神和林两个人,不可能在人来人往的尖峰通勤时段监视整个车站。 中神沉默下来,望向掌心的一张纸片。是望月的名片。他盯著名片,然后在平板电脑输入几个字。 「林小姐,能帮我看一下这个吗?」 中神将平板电脑的角度倾斜。出现在萤幕上的,是名片上写的望月的公司「北斗人性艺术」的官方网站。 林和中神并肩望向平板电脑。这个设计品味还不错的网站上,有著两排女性的大头照。从企业简介看来,除了人体模特儿以外,这间公司似乎也负责仲介演技派女演员、以及负责路人角色的女演员。 「意外正常耶。因为他挖角的态度很强硬,我还以为是什么更可疑的公司呢。那个男人也有开口挖角奈田小姐。」 「是她的话,就算照片出现在这里,感觉也不突兀呢。」 中神以手指轻触萤幕,将网站上的模特儿个人介绍一一点开。尽管也有真正的美女,但大部分都是透过化妆来加分的脸蛋。或许是雇用了优秀的设计师吧,每个人的造型和搭配的小饰品,看起来都相当讲究。 这时,中神的手指突然停下动作。出现在萤幕上的模特儿,是一名年轻女性。她顶著一脸大浓妆、睫毛浓密而厚重,身上穿著质地很薄、能够一窥体型的连身裙。中神一语不发地盯著这张照片。 「怎么了?这个人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虽然算得上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她的站姿照片和个人介绍,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目标是女演员的新生模特儿──上头有一行这样的说明。 中神以手指放大这名女性的脸部。 「她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子?」 林圆瞪著双眼,死盯著这张照片半晌。 「嗯~……完全不一样啊。她没有这么成熟。」 接著,中神启动绘图软体,将女性照片的脸部复制贴上。他以肤色笔刷盖过浓密的睫毛、眼影和其他脸部的妆容。最后,再用铅笔功能重新画出一头直发。看到这里,林「啊!」地叫出声。 脸型明明完全没改变,光是卸下妆容,就能让这名女性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出现在画面上的,确实是那个高傲又强势的女高中生。 「呜哇~呜 哇~……中神,你有点可怕耶。」 林无视中神露出困惑表情的反应,重新望向这张照片的个人介绍。 香野千鹤香。用了两次「香」的这个名字,感觉八成是艺名。资料中的身高和体型,跟林印象中的那名少女大致吻合。年龄写著二十二岁。厚重的妆容,八成就是为了混淆真实年龄的手法。 「那家伙让女高中生来当模特儿?这应该是违法的吧?」 「不知道。不过,会谎报年龄,或许是基于什么理由。」 「我倒只有『这是犯罪』的预感而已。」 林所认识的望月,应该是不至于做出这般大胆行径的人;不过,毕竟她前几天也见识过他态度强硬的挖角行为了。再说,他哪来资金成立这样的公司? 「总之,现在明白望月和那个女孩之间的关系了。原来是社长跟模特儿啊。」 林不禁为中神高效率的办事能力感到佩服。不过,连网站上头的个人介绍,都充斥著虚构的情报了,就算直接联络这间公司,能跟少女说上话的机率恐怕也很低。 林这么想著,然后望向中神,发现除了社群网站的app以外,他还开启了电子邮件的程式,以双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飞快敲打著虚拟键盘。光看双手的动作,感觉就像是在演奏乐器似的。 意志和交流谱出的节奏。尽管是无机质的声响,却有著吸引人心的力量。 中神轻触萤幕的节奏,让林就这样沉醉其中好一阵子。 「午安~中神先生、林小姐。」 身穿制服的女高中生,站在燕町站验票闸门内侧朝这里挥手。中神露出笑容朝她挥手,掏出ic卡感应后穿越闸门。 跟在他身后的林,此刻震惊到说不出半句话。 朝两人挥手的女高中生是樱庭友加里。除了是中神的画迷以外,她和在燕町站附近的大楼工作的父亲,都是林的友人。过去,林曾受友加里的父亲委托,替他买到情人节限定的综合巧克力。那在之后,林和友加里也跟著熟稔起来。 然而,问题是在友加里身后以双手抱胸、浑身散发出不悦感的那名少女。她的颈子上挂著一条和水手服不太相称的银质项炼,有著一头浅褐色的发丝。错不了。她就是祭出望月的名字来怒骂林的那名少女。 「因为制服一样,我猜想她们俩或许就读同一所学校。」 林仔细一看,如中神所言,这两人的制服果然连裙子花样都一模一样。少女和友加里同样拎著尼龙材质的黑色书包,以凶狠眼神凝视著朝她们走近的中神和林。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中神后,还不到一小时,少女便出现在林的眼前。尽管这一切宛如魔法,但她可不能一直愣在原地。林生硬地咽下一口口水,跟上中神的脚步,朝两名女高中生靠近。 她们站在穿越验票闸门后的最右侧、通往下方月台的阶梯扶手旁。在这里,能够一窥车站大厅的全貌,可说是中神的贵宾席。 「午安,友加里、还有……」 「幸野千鹤。」 林望向少女,于是后者以带刺的嗓音这么回答。香野千鹤香和幸野千鹤。原来如此,这两个名字确实很像。 林掏出自己的白色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少女。受中神影响而制作的名片,有著会让人联想到「blue blossom」这间花店的样式设计。 「我是林夏澄。原来你跟友加里同校啊,幸野小姐。」 不过,幸野看起来没有要收下林的名片的意思。从刚才开始,她的右手便一直插在书包的外袋里。 「竟然想恐吓我啊。你也是这样束缚著仁志吧?真是可怕的女人。」 说著,幸野的嘴角烦躁地垮了下来。因为生著一张标致的脸蛋,摆出这种表情时,落差显得更大,让她的脸看起来相当丑恶。 林不禁在内心仰头问苍天。从幸野的这句话,她大概能想像中神究竟是用什么藉口将她约出来。 「因为我很想跟你谈一谈,所以有点不择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你的意思。关于这点,我向你道歉。」 幸野露出若干吃惊的表情,但看起来仍相当警戒。 在这样的两人身旁,中神和友加里说起话来。 「对不起喔,樱庭小姐。突然拜托你这种事。」 「这样刚好呢。因为,你之前让我爸爸打起精神,我都还没向你道谢嘛。」 至此,友加里稍微压底嗓音──尽管本人是这么打算的,但在速食店打工的她嗓门原本就不小,所以,一旁的林和幸野仍听得一清二楚。 「中神先生。我把你传过来的那张卸妆后的照片拿给朋友看,结果她马上认出来了。毕竟我们学校不算太大。不过,没想到她是高一的学生呢。」 友加里看起来很兴奋。感觉一半是为了能帮上中神的忙而开心,另一半则是在为平常不会经历的事情亢奋。 「原本还不知道怎么把她带来这里,不过,我照你所说的,把化妆后的照片拿给她看之后,她果然一下子就答应了。所以我其实没做什么呢。」 幸野露出苦涩的表情。林试著想像当下的情况。 友加里目前高二。四月,在或许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的这个时期,突然有不认识的学姊闯进高一学生的教室,还亮出一张自己谎报年龄的模特儿工作的照片。原来如此。对幸野而言,这想必是天降之灾吧。会误以为林想恐吓她,或许也很正常。 高一生。也就是说,幸野大概十五、六岁,比现年二十六岁的林要小个十岁,但身高和外型却都赢了她一截。不过,现在先不论这个。 「虽然被你捏烂了,但那朵玫瑰的香气应该很不错吧?还是说,你已经把它扔了?」 听到林这样的开场白,幸野脸上浮现了困惑。 「……我把它插在花瓶里,放在房间一角。」 这样的答案让林倍感意外。已经有好几片花瓣脱落、变得残破的一朵玫瑰,幸野却将它插在花瓶里,然后放在窗边。想像著幸野眺望那朵玫瑰的模样,林的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微笑。 「所以,你要和仁志分手吗?还是说,你想威胁我跟他分手?既然特地把我叫过来,一定是为了这件事吧?」 眼前这名比自己小十岁的少女,身高和态度却都高高在上。不过,林没有为此动怒。她没有那种闲工夫。因为,这是中神替她制造的最后一个机会。 看著在一旁和友加里闲聊的那个背影,林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笔直地望向幸野。 「我会把自己和望月之间发生过的事告诉你。请你全部听完以后再下判断。」 或许是她真挚的心意传达出去了吧。幸野朝身穿相同制服的友加里瞥了一眼后,瞪著林允诺「……我知道了」。 林毫不隐瞒地全盘托出。望月脸上的伤疤、两人之后的生活、望月的言行举止和生活态度、自己父亲的看法,还有些许逃来东京之后的生活。她特别强调,在这四年之间,自己从未和望月见过面。尽管也怀疑幸野是否会相信这些,但至少她完全没有插嘴,静静地听完了林的故事。 这样和她见面后,林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女孩子并没有恶意,她只是过于拚命,然后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已。 「你说的这些,没有足以让我相信的凭据。」 确实如此。如果认同林的说词,就等于幸野承认自己被望月欺骗。不过,幸野现在的说话语气,已经没了刚才宛如盔甲般包覆在外头的尖刺。 「望月怎么跟你说明我这个人?」 这个提问让幸野犹豫了半晌。望月想必跟她说得很夸张吧。 「……仁志说,继续待在你身 边,只会让自己变得更没用,所以才会拋下你。结果,你一路追著他来到东京,现在也还继续纠缠著他。」 这是相当片面、同时又夸大不实的主张。不过,林还是没有动怒。因为,她稍微可以理解望月这种扭曲的想法了。 「望月今天有到我们店里来。他过来要求我和他复合。你有听说吗?」 听到林这番话,幸野用力咬住下唇,移开了视线。对望月的各种复杂情感,正在她的内心翻搅。 「……望月是我爸公司雇用的社长。我没听说他要求你复合的事。如果这是真的,我绝不会原谅他。」 林这才放下心来。用「挑拨离间」这种说法,或许不太好听,但这样一来,幸野应该不会再盲目相信望月这个人了。从幸野的个性来看,她八成会当面质问望月。想像望月届时会露出的困扰表情,林觉得有些愉快。 「林夏澄。能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信箱吗?」 「好啊。」 在一切结束后,幸野是否会向她道出一句致歉的话语呢? 将林的电子邮件信箱输入手机里后,幸野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就这样转身消失在傍晚的人群之中。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中神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呼~好紧张喔。」 听到这句不像他的感想,林感到很吃惊。 「幸野小姐意外很坦率嘛。虽然我们把她找出来的手段也有点强硬啦。」 「她的手一直插在书包里。里头可能放著防狼喷雾或是电击棒吧。」 幸野的右手确实一直插在书包的外袋里。原本以为她握的是手机,但在交换电子邮件信箱时,她是从裙子口袋掏出手机。 对误以为自己会被恐吓的幸野来说,这或许只是自卫的手段;但要是在人挤人的车站内部使用这种东西,必定会引发一场大骚动。视情况的严重性,也有可能让其他路人无端受到波及。中神会绷紧神经,或许也是正常的。 「最近的女孩子都带著好可怕的东西喔。」 「我……我可没有哟!因为这一带有很多色狼出没,我原本是有打算随身携带啦……」 友加里从中神身后探出头。这么说来,他一直都站在幸野和友加里两人之间。原来他不著痕迹地保护著后者。 「糟糕。因为太紧张,我完全忘了这个呢。」 中神朝林递出平板电脑。是幸野千鹤坐在枫叶广场的长椅上,不知在凝望何处的那幅插画。友加里跟著探头过来看,然后发出「哇啊~」的惊叹声。 「对喔,你想徵求她让你把这幅画放在网站上嘛。我也忘了呢。」 「林小姐,你们刚才有交换联络方式吧?可以帮我问问她吗?」 中神以柔和的笑容这么央求林。 这时,林终于下定决心。与其要她舍弃这个笑容,就算会给别人添麻烦,她也要死赖在燕町站。这就是自己真正的期望。 「好啊,我帮你问。不过,我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喔,中神。」 林微笑,然后道出这四年以来深埋在内心的情感。 和幸野见面的隔天,林依旧来到「blue blossom」上班。 笼罩在花香之中,让她觉得「我回到这里来了呢」。 「前辈,你累了吗~」 「我累了~」 尽管昨天才听过奈田拖得长长的嗓音,但不知为何,今天却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 将店门口的花桶和盆栽整理、摆放好后,就该开店了。今天,员工们「欢迎光临!」的招呼声,同样回响在有著挑高天花板的「站内商场」里。 几名熟客、以及受花香味吸引而驻足的路人现身。林来到店外,不停忙碌奔走,以活泼笑容接待来访的顾客。彷佛是用尽全力在主张「这里就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开店约莫半小时后,林感受到一股视线。她反射性以双眼寻找幸野,但枫叶广场和「站内商场」的正门处,都不见这名少女的踪影。 取而代之的,她发现了自己不太想发现的一张面孔。 亮面的米色西装。用来取代领带、造型相当华丽的浮雕胸针。右脸上有著一道林造成的缝合疤痕,长达十公分。现在这个年头,就算是黑道分子,也不会做这么高调的打扮了。因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其他顾客纷纷往左右两侧退开,男人也趁这个机会大步朝林走来。 望月的脸上浮现淡淡的黑眼圈。那是过度疲劳的痕迹。 「我们结婚吧,夏澄。」 听到他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林的身子反射性地变得僵硬。对她来说,望月脸上的那道伤疤,是最重度的心灵创伤。看到林企图转身逃跑的反应,望月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男人的掌心深深箍住自己纤细的手腕,让林感到一阵剧痛。 「前辈!」 目睹这一幕,原本站在收银台后方的奈田慌慌张张地打算冲出来。再这样下去,就会给她添麻烦。或许,自己昨天真的应该搭上那辆鸭嘴兽列车,从这个燕町站逃走才对。 然而,被望月揪住手腕的她,此刻却因为忆起某件事而露出笑容。 既然都听中神说了那么令人开心的话,怎么还有办法逃掉呢。 「放开我!」 林绞尽全身的力气甩开望月的手。这四年以来的花店工作,让她增长了一些臂力。吃了这记出人意表的反击后,望月松开手,以浮现青筋的一张脸咆哮: 「夏澄!你又想拋弃我了吗!」 他一拳捶向林的胸口。娇小的林没能站稳,一下子撞上「blue blossom」装著切花的水桶。她原以为不会拳脚相向,是望月少数的优点,然而,在这四年之间,他似乎也改变了。 在热闹的「站内商场」意外传来的怒吼声,让路人为此停下脚步。花店外头随即形成一道人墙。 「因为你,我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你得花一辈子来补偿我才行!你自己也这么说过吧!是你自愿的吧!」 没错,望月说得很对。他会变成现在这副德性,有一部分的原因,确实就是林当年的态度。 那阵子,完全坠入情网的她,整个人飘飘然的。她以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所以,面对望月这个半路冒出来、比自己年长的帅气男友,她尽可能地宠他、保护他,让他变得脆弱。 「别老是这样依赖别人!」 林直直盯著望月右脸颊的明显伤疤,然后这么朝他怒吼。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你是小孩子吗?不是吧!光是要一个人独立,就让我竭尽所有的力气了,要是你再靠上来,我真的会倒下去!既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就自己振作起来啊!在这之后,不管是道歉或赔偿,我都会做的!」 望月露出一脸宛如被舍弃的孩子的表情。然而,在下个瞬间,他随即涨红著脸,朝倒在地上的林抬起自己穿著名牌皮鞋的一只脚。 太迟了。四年前,比起一个人默默逃走,她应该先斥责望月一顿才是。林怀抱著满心悔意,像是决定承受他的鞋底般瞪大双眼。 「你在干什么!」 这个瞬间,一个惊人的大嗓门震慑了望月。出声怒斥的人,同时从围观群众里头冲出来,一把揪住了他。 朝望月扑过来的不只一个人。林目瞪口呆地看著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冲过来挂在望月身上,让他看起来活像一棵土气的圣诞树。最后,因为无法承受这些人的重量,望月终于扑倒在地上。 最初,在怒斥的同时扑向望月的,是「blue blossom」熟客之一的老绅士。时常来这里买花给妻子的他,现在将望月压制在地。 第三话 谎言 「嗨~今天有什么异常状况吗?」 这天上晚班的绢野茂里,踏入位于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旁的保全人员办公室。 守下良吾很不擅长应付这个大叔。首先,他全身沾满菸味。其次,他随年纪而生的体味很重。无论在定点站岗或巡逻时,他总是嘻皮笑脸。不过,如果只是讨厌这些特质,倒也不至于让守下不擅长应付这个人。 「不,没什么特别的。」 「什么啊,你太冷淡了吧~快点让嘴角上扬啊。看到你这张臭脸,其他职员的心情也会被影响吶~」 「……你很啰唆耶……」 虽然刻意以绢野听得到的音量这么回应,但他却佯装没听到,只是盯著监视器画面看。 就是绢野的这种地方,让守下觉得不擅长应付。听说已经当了二十年保全的他,在守下和其他同事面前,总是摆出一副前辈的架子。守下不明白这有什么好自满的。不就是靠打工过了二十年的日子而已吗。 守下一边在内心嫌弃绢野带著菸味的气息,一边向进出车站的业者和员工打招呼。他必须确认这些人通过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时,是否有确实掏出ic卡感应,或是检查他们的通行证。尤其是前者。因为每天总会有一、两个人忘记刷卡,所以必须格外注意。即使只有一个人没刷卡就通过闸门,仍必须向站内的员工报告。得尽可能避免这种事发生才行。 不过,保全的工作,基本上只需要一双眼睛。无人经过此处时,他们会交互盯著时钟和监视器画面看。被迫待在这个狭窄的保全人员办公室里时,没有其他任何可做的事。有些比较油条的同事会玩手机、或是兼差写点东西,但守下甚至连做这些都觉得麻烦。他就只是呆滞地盯著监视器画面里的人的一举一动。 时钟指针来到下午一点的位置。 「噢,换班喽。你去巡逻吧。」 守下沉默著点点头,以有些麻痹的双脚站起来。因为久坐,制服长裤的布料紧贴在皮椅表面,在他起身时发出被撕开的声音。取代他在椅子上坐下后,绢野抬头望向守下,然后淡淡一笑。 「要好好工作喔。我们肩负著『站内商场』的安全吶。」 仍是一脸面无表情的守下,像是要逃离尼古丁的气味似地走出保全人员办公室,推开就在附近的双开式大门。 下个瞬间,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原本待在表情焦躁的员工和推车不停来去的灰色仓储区通道的他,像个时空旅人般,被推入一天会有几万名旅客使用的「站内商场」里头。 开始保全人员的打工,已经过了三个月。至今,守下仍未能习惯这样的感觉。 守下在内心轻呼一声「哎呀」。 他发现了一名背著黑色后背书包的男童。守下不太懂得如何判断小孩的年纪,不过,这孩子应该还不到小学高年级。他以双手握住书包的皮质肩带,挺直背脊,以轻快的步伐走在「站内商场」里头。 小学生出现在燕町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被父母领著的孩子,偶尔也能看见一起上下课的小学生集团。最近,听说念私立小学的孩子,也开始会搭乘电车上下学了。但他们会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总站若无其事地换车,著实让守下有些吃惊。 他望向手表。这是保全人员必要的配备。虽然是开始这份打工后才买的便宜货,但大大的数位显示萤幕,看起来带点科幻作品的味道,让他相当中意。 黑色的显示萤幕上,浮现了13:40的白色数字。今天是非假日的星期二。尽管守下已经不记得小学的放学时间,但就一般情况来说,现在应该还是乖巧的小学生们在学校里轮唱〈青蛙之歌〉的时间才对。 守下茫然眺望著黑色书包男童的身影。在「站内商场」一楼四处闲逛的后者,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他没买任何东西,只是静静欣赏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商品,像是为了打发时间般绕著商场逛了三、四圈。 守下不自觉地和那名男童对上视线。 会和自己正在注视的男童四目相接,就代表男童也将视线移到守下身上。他并不认识这名男童,所以,对方看的八成是自己身上这套保全制服吧。过去,绢野曾告诉他,这正是典型的可疑人物会做出的行为。 倘若发现可疑的人物或情况,必须马上用手机联络负责车站维安业务的职员。如果对方是一名成年男子,守下或许早就这么做了吧。然而,他只是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学生。或许他是在等待在附近购物的双亲。会盯著保全人员看,或许只是因为憧憬这身和警察制服相似的打扮。这些「或许」,让守下犹豫著是否该向绢野报告。 思考这些的时候,一名熟食区的工作人员唤住守下,说是发现了可疑的东西。守下向「站内商场」的职员报告,和对方一起前往确认后,判断只是某位客人遗失的包包。在职员以广播公告失物招领时,守下确认了监视器画面。遗憾的是,包包出现的场所,是镜头无法拍摄到的死角。若没有失主出面,包包就会交给站务员,放在失物招领处保管。 守下结束巡逻后,发现人潮开始变多的「站内商场」里,已不见那名黑色书包小学生的身影。 「两小时前,我看到一个有点奇特的小学生。他只是在『站内商场』里头徘徊,但在这种时间出现,感觉……」 结束三小时的巡逻工作后,回到保全人员办公室的守下,朝绢野的背影这么开口。 「是一个背著黑色书包的男孩子吗?看起来差不多念小学低年级的。」 就是他。绢野应该也透过监视器画面看到他了吧。 「是的,没错。你认识他吗?」 「那孩子是常客。他不会干什么坏事,不管他没关系。这个车站会有各式各样的常客造访吶。」 绢野不太感兴趣地这么回答。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守下也感到有些愤慨。要是绢野能事先告诉他这件事,他也不用这样烦恼了。 「不过,他怎么没去上学呢?」 「天知道~」 原本以为喜欢闲聊的绢野,会因为自己的疑问打开话匣子,但他却只是这样短短回了一句,就从座椅上起身。 「我去巡逻了。你能稍微在这里待一下吗?」 「是没问题,但我再过一小时就要下班了。」 「到你下班就行了。」 绢野以戴著白手套的手拍了拍守下肩头。出乎意料的强劲力道,让后者有点踉跄。 像一台机械般监视著工作人员的进出状况后,过了一小时,绢野回来了。 「辛苦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多心了,守下总觉得绢野脸上透露出几分失望。是巡逻时发生了什么事吗?尽管在意,但他实在不愿开口问,只是沉默著让绢野坐回座位上。 虽然中间有休息时间,但这份无趣的工作,从早上七点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现在,守下恨不得马上脱掉这身让人喘不过气的制服。 傍晚的尖峰时段即将到来。狭窄的仓储区走廊上,「站内商场」的工作人员正为了补货而忙碌奔走。在更衣室换下制服后,守下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掏出工作人员进出专用的ic卡。要是负责管理的保全人员自己忘记刷卡,可会变成一大问题。严重一点的话,或许还会被禁止出入「站内商场」、被调职到其他地方去。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那么,我先走了。」 「辛苦啦。」 从保全人员办公室的窗口探出头的绢野,看起来就像坐在彩券售票亭里的售票人员。跟他道别后,守下刷了自己的ic卡,穿越工作人员专用闸门,离 开了职场。 来到燕町站的自由通道后,梅雨时期特有的湿气随即笼罩他。今年,自从迈入六月以来,就一直下著雨。他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气。 「什么『我们肩负著「站内商场」的安全』啊。领的薪水根本没那么了不起好吗!」 感觉全身僵硬的他,在验票闸门旁的便利商店买了可乐,边喝边眺望在自由通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 穿著质地偏薄的衬衫和西装长裤的男女,约莫占了行人之中的六成。其中,也有不少披著外套的上班族。其他大概是公司允许穿便服上班的职员。穿得一身乾净休闲风的男女。虽然为数不多,但也有几名身穿作业员服装的男子。不同于涩谷或新宿车站,这里几乎看不到打扮轻佻的年轻人、或是散发著特种行业气质的女子身影。 脸上满是热忱的上班族,完全不受闷热的湿气影响,匆匆穿越验票闸门。对他们而言,要享受工作结束后的解脱感,现在的时间似乎嫌早了一些。 我也是这样啊──守下在内心不甘地低喃。直到三个月前,他都还是这些人群中的一分子。 守下望向便利商店的玻璃窗。倒映在上头的,是一脸无精打采的自己。他的身高和长相,都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徵。身穿素色polo衫和斜纹棉裤的他,看起来只是一名随处可见的青年。 守下喝光可乐,望向手表,发现时间来到傍晚五点半。 他今天也在。 这个时间,车站里的画家中神幸二,基本上都会待在车站内的某处作画。眺望他作画的身影,是守下默默藏在心中的乐趣。 「晚安,中神先生。」 「你辛苦了,守下先生。」 今天,中神伫立在「站内商场」对侧的靠墙处,用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飞快作画。位于他前方的车站大厅,设置了许多北海道物产展的摊位,引来大批人潮聚集。 向彼此打过招呼后,两人的对话就此中断。中神披著未扣上前排扣子的牛仔衬衫,不停挥动著画笔。守下则是静静凝视著这样的他。 中神的画作多半以人物为中心,但今天这幅插画却是风景画。他以从斜上方俯瞰的角度和慵懒的画风,描绘出物产展、以及气氛略显恬静的燕町站。整张画的笔触,看起来像是有梅雨水气从笔尖透出一般。 这还真罕见──守下在内心这么想著。不过,他也知道中神偶尔会画出带著灰暗氛围的画作。中神的网站,已经刊登了他两百张以上的插画。这些作品,几乎都是以燕町站为主题的速写。 从中神刚开始上传自己的画作时,守下便已经是他的画迷了。不对,应该说是好一阵子之后,才变成他的画迷。当初,守下只是觉得中神的作品「看起来还不错」,于是把他的网站加入自己为数不多的「我的最爱」之中。 几年前的冬天,中神开始在网路上被唤作「神明大人」,各大社群网站也跟著炒作这个话题。今年二月,某篇〈在危险的时候被中神救了一命〉的网路投稿,造就了一万人以上的点阅率,也罕见地成为网路新闻的焦点。 之后,过了四个月。聚集在中神身上的目光像是退潮般散去。而守下会真正成为他的画迷,恰巧也是在这段期间。在上一份工作出现人际关系的问题,逼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时,中神的插画让他忘记了这些烦心的事情。 辞去工作,决定当个打工的保全人员时,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被分发到中神所在的燕町站。对守下来说,这是个令人欣喜的偶然。 这幅物产展的插画看起来几近完成,已经进入最后的修饰阶段了。虽然很想看到最后,但守下察觉一名女性朝这里走来,于是将双眼从中神的平板电脑上移开。 「守下先生,你辛苦了。」 「你也是,松上小姐。」 这名戴著厚重眼镜的纤瘦女性,是在车站里的书店工作的松上。从奶油色的女用短袖衬衫探出来的手臂,令人害羞得无法直视。 「夏澄小姐还在加班,所以,请让我在这里等她吧。」 「好的,那么,我先回去了。」 原本靠在墙上的守下移开身子。虽然不是不擅长应付松上,但即使彼此认识,他也不是能和年轻女性侃侃而谈的人。就算能在网路上变得健谈,回到现实世界,他只是个不爱说话又内向、还有著玻璃心的男人。关于这点,守下还是有自觉的。 「那就先这样。」 「好的,再见。」 因为这样的情况早已稀松平常,松上并没有开口挽留他。和中神道别后,守下便踏出车站大厅。 每踏出一步,孕育著热度的湿气便缠绕上来,感觉像是不小心闯入中神的画作里头似的。物产展的店员或许也累了吧,吶喊「欢迎光临~北海道的优质商品热卖中~」的嗓音也拉得长长的,彷佛是语尾被湿气的重量压垮。 守下认识的某个网友,曾说过北海道不会下梅雨。他像是受到这句话的感召,放眼眺望那些远渡重洋而来到这里的商品。物产展旁边有个在发放北海道旅游传单的摊位。从燕町站搭电车到机场的话,虽然中途必须换车,但也仅需要一小时左右的车程。只要有心,守下可以让自己今天就站在北海道的土地上。 真是愚蠢的妄想。明天也有保全的工作要做。再说,目前过著困窘生活的他,不可能一下子掏出一大笔旅费。为自己的想法无奈地摇摇头的同时,斜下方突然有个声音唤住他。 「嗳嗳,大叔,你是保全人员对不对?」 一只小小的手揪住守下的上衣一角。他转身一看,背著黑色书包的小学生,正以闪闪发亮的双眼仰望著他。 男童响亮的嗓音,吸引了前来购物的顾客们的视线。面对这名紧抓著自己的衣角、迟迟不肯松手的男童,守下半拖半拉地把他带到靠墙处。 他是那个背著黑色书包的小学生。身上穿著褐色的五分裤、以及写著斗大「new york」字样的黄色t恤。错不了的,他就是今天白天时,在「站内商场」到处晃的那名男童。 守下撇开男童的手,望向手表,发现时间刚好是晚上六点。也就是说,这名男童或许已经在车站里闲逛了四小时。 「大叔,你下班了吗?这样的话,要不要陪我一下?」 即使被守下挥开手,男童仍毫不气馁地继续向他搭话。发言听起来还像是糟糕的搭讪台词。倘若这番话是出自于游戏中美艳的女性角色,倒还另当别论;不过,被念小学的男孩子这样搭讪,可一点都不令人开心。守下回应的语气也自然而然变得粗鲁。 「你要干嘛啊?大哥哥可是很忙的。」 「你看起来很闲啊。你要买那个吗?」 男童伸手指向物产展摊位上的「十胜.猪肉盖饭酱汁」。守下方才确实盯著这个看。物产展的店员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因此对他露出了微笑。对方或许以为他们俩是一对兄弟吧。男童对守下展现出来的熟稔态度,足以让人产生这种误会。 「我才不闲呢。因为那个看起来很好吃,我才一直盯著看。」 「好嘛好嘛,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吧?我对这附近还满熟的喔。」 这绝对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台词。不过,男童看起来似乎不太对劲。感觉像是拚命想挽留守下。于是,他再次低头望向扯著自己衣角的这名男童。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男童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 「我叫冬谷春秋!冬天的冬、山谷的谷、春天的春、秋天的秋!」 「竟然包含了三个季节。你的名字还真是奢侈呢。」 感觉他的父母铁定是抱著好玩的心态命名的。 「 嗳~嗳~大叔,也告诉我你的名字嘛!」 男童用脑袋使劲磨蹭守下的肚子。小小的脑袋上有个小小的发旋。 「守下良吾。我才二十七岁,可不是什么大叔。」 面对冬谷毫不客气的态度,守下也忍不住用对待朋友般的语气开口。尽管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但被唤作大叔,实在令他不太愉快。 「字怎么写啊?我懂很多汉字喔。」 「你不是小学生吗,真的能听得懂我说的?守护的守、上下的下、良好的良、然后……」 「守护下面?所以你才会当保全吗?好帅气喔~!像卡邦一样~!」 「卡邦?你是说宇宙刑事卡邦吗?那是很久以前的特摄片耶。你竟然知道?」 「嗯!我爸爸……」 说到这里,男童脸上的笑容突然蒸发。 孩子的眼神不会说谎。虽然不明白背后的理由,但他恐怕不想提及父亲的话题吧。察觉到这点之后,守下突然觉得冬谷再也不是不相关的陌生人了。 三个月前,因为出手殴打一名主妇客户,担任了五年居家照顾员的守下遭到革职。 在动手前一刻,对方说的那句话,至今仍在他的耳畔回响。 『反正,在儿福机构长大的人,一定无法明白对父母尽孝道的想法啦!』 一提到父母,守下的情绪就很容易被挑动。他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几乎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瓦解,到头来,甚至让他连工作也丢了。可以的话,他想找一份不太需要面对他人的工作──最后,守下找到的是保全人员的工作。 看著想再次伸手揪住自己衣角的男童,守下轻喃了一声「也罢」。就算现在回家,他也只会漫无目的地上网、或是打电动而已。 「那走吧。」 他将装著保全制服的包包重新背好,然后轻拍男童的肩头。 「我们要去哪里,大叔?」 「我不是大叔啦。怎么,你刚才不是说自己对这附近很熟,所以要替我带路吗?」 男童先是一愣,之后随即开心地点了好几次头。 「真拿你没办法耶,那我来带路吧!」 说著,男童拉起守下的手。 「大哥哥,这支笔看起来很帅气对吧?等到变成大人,我就要买这种笔~」 冬谷最先领著守下造访的,是位于「站内商场」一楼的某间生活用品店。店内一角有个文具专区。 男童目不转睛地盯著放在玻璃展示柜里的进口原子笔瞧。守下也好奇地探头细看。虽然做的是保全人员的工作,但因为巡逻路线以外头的走廊为主,守下很少踏进车站的店家里头。 「你的兴趣还真成熟……哇,这支笔竟然要七千块?」 造型类似钢笔的黑色笔杆上,有著优美银色线条的这支原子笔,看起来确实是高品质的商品。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它要价不菲。不过,守下不觉得这是会勾起孩童兴趣的东西。这种商品,让在车站附近的智慧型办公大楼工作的上流阶层拿在手上,才能相映生辉。 「大哥哥,你要不要买这个?」 七千块,几乎是守下一天的日薪。不过,看著这名对保全人员的工作有所憧憬的男童,他实在不想说出「我的薪水很少,所以没什么钱」这种话。 「想买的话,我随时都可以买啊。可是,这支笔太粗了,我在上班的时候不方便用呢。」 「这样啊~」 男童万分遗憾地将视线从玻璃展示柜上离开。 其实,守下心中也有著「总有一天,想变成适合用这些用品的男人」的想法。所以,他深感兴趣地眺望著这个小巧的文具专区。原本以为这里只会陈列高级品,但便宜又好用的商品,似乎为数也不少。守下拿起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人造皮材质的书套。 「大哥哥,你要买那个吗?」 冬谷对守下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大哥哥」。每听到他这么呼唤自己,没有血缘相系的家人的守下,胸口总会莫名觉得痒痒的。 「不买。因为我只会看漫画。」 「像大哥哥这种大人,也会看漫画吗?」 「当然会看喽。」 守下轻抚手中的皮制书套,随意道出几部最近看过的漫画的名字。 「好棒喔~大哥哥,难道你是有钱人吗?」 比起被漫画的作品名吸引,男童看起来更像是为守下有购买这些漫画的财力而感到钦佩。其实,这些漫画多半都是守下站在店里翻阅、或是在网咖拿来看的。不过,他还是半开玩笑地这么回应: 「没错没错。老实说啊~当保全人员可以赚超多钱喔。所以,大哥哥什么都买得起。如果想买的话,还能买下这一整间店喔。」 「超强的~」 男童睁著闪闪发光的眼睛,以双手紧紧握住手下的手。 「我妈妈之前说保全人员是三流的工作,那果然是骗我的!也对嘛~因为你们穿的制服跟警察一样啊!而且这又是保护和平的工作!」 看到冬谷真的相信这番发言的反应,事到如今,守下也不好收回自己说过的话了。相信圣诞老人会在圣诞节现身的孩子,想必也有著这样的眼神吧。守下不禁在内心苦笑。 将文具专区彻底赏玩过一遍之后,两人在生活用品店里恣意闲逛。男童接二连三地捧起小巧的架子和笔筒等商品,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那样拿给守下看。他或许之前就已经看上这些东西了吧。 「我啊~如果有一张自己的书桌的话啊~就会放很多这样的东西,也能念很多书了呢~」 男童捧著一个细长型的金属笔筒,故作成熟地这么叹道。 「你喜欢念书喔?真不敢相信。」 「虽然不喜欢啦~可是,如果拿到好成绩,我妈妈就会很开心呢~看到妈妈开心,我也会开心啊。」 男童笑著这么回答。不同于父亲,提及母亲时,他并不会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守下想起绢野将男童称作「常客」的事。他想必就是像这样,一直独自看著这些文具或生活用品吧。 「嗳,冬谷弟弟。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跑来『站内商场』?跟朋友一起玩,应该会比较开心吧?」 男童将笔筒轻轻放回原处,然后抬头仰望守下。 「我喜欢这里。大家都很温柔,我的朋友也在这里。」 「朋友?」 「日式馒头店的阿姨、还有花店那个高大的姊姊。她们只要有空,就会陪我玩呢。」 「原来你认识奈田小姐啊。」 回想起在一楼的花店「blue blossom」打工的那名女大学生,守下露出意外的表情。 看著这名男童,就会让守下不自觉地忆起孩提时代的自己。念小学的时候,不想在放学后马上返回儿福机构的他,总会为了打发时间,漫无目的在路上乱晃。 「你上学会经过燕町这个地方?」 这么问之后,隔了半晌,男童才以「嗯,对」回应守下。 这时,告知时间来到晚上七点的钟声在「站内商场」响起。听到钟声,男童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你肚子饿了吗?差不多该回家了吧,你妈妈会担心呢。」 「就算现在回去,妈妈也不在家。她要上班到很晚呢。」 这么回应的冬谷,刚好被日用品的阴影遮住了脸,守下无法窥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守下不禁咬唇。对于这名男童和自己同样不幸的事实,自己内心的某处竟然感到放心。 在这样的愧疚加温下,守下以手轻敲男童的书 包表示: 「那你跟我一起去吃饭吧。其实,大哥哥也是孤单一人呢。我会请客,你愿意陪我一下吗?」 男童先是一脸吃惊,接著随即露出笑容。 「真拿你没办法耶~好啊!保全人员果然都很有钱呢~」 守下和冬谷踏进了位于「站内商场」二楼的汉堡排餐厅。在两人差不多解决自己的餐点时,他对缓缓喝著餐后冰红茶的男童开口。 「嗳,冬谷弟弟。」 「什么事?」 大啖淋上酸甜酱汁的夏威夷风汉堡排、以及热腾腾的炸薯条之后,男童带著有些想睡的表情抬头望向守下。 方才用餐时,男童问了他许多和保全工作相关的问题。要用小学生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实在不太容易。再加上守下开始这份工作,也才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所以不懂的事情还很多。不过,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回答男童的每一个问题。每当他这么做,男童就会表现出夸张的开心反应。听到守下把一只手数不完的苦差事加油添醋后编成的内容,男童兴奋得双眼闪闪发光。看来,「保全人员都很有钱」这种随口说说的玩笑,效果似乎太好了一点。 守下啜了一口冰咖啡,洗去残留在口中的肉香味。 尽管对保全的工作没有怀抱什么特别的想法,但基于在内心一息尚存的职业道德,守下认为自己必须提出这个质问。他以这样的义务感武装自己,开口询问男童: 「你今天没去上学吗?」 听到守下的提问,男童的表情冻结了……的样子。不过,在下一瞬间,他随即笑著回答: 「因为今天有考试啊~所以,我们中午就放学了呢。」 「是吗,小学生也真辛苦吶~」 守下无从判断这是个完美的谎言、抑或最近的小学确实会这么做。就算是谎言,他也不想追问出真相。 对守下来说,跟男童一起在「站内商场」散步,是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离开上个职场后,他将近三个月没和别人一起吃过饭了。 离开餐厅时,已经是过了晚上八点的时间。「站内商场」挤满了准备返家的旅客,但看不到小学生的踪影。 在这栋一、二楼打通的六角形建筑里,身穿制服的保全人员正在通道上巡逻。是绢野。为了不造成其他旅客困扰,他在行走时不会摆动手臂,以冷静的视线一边观察四面八方,一边缓缓前行。就算站在远处看,也能感受到那个巨躯散发出来的威严。 「超帅的~……」 男童彻底为这名保全人员的身影著迷。守下有种罪恶感。这时,绢野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转过头来。 现在,守下正跟一度被自己认为可疑人物的男童待在一起。要是被绢野看到,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他绷紧身子,但绢野并没有朝两人走过来,那张充满魄力的脸庞,甚至还浮现了开心的笑容。不同于平时带著调侃的笑,是守下第一次看到的表情。 「……那是怎样啊?」 绢野八成以为守下在保护身边的孩子,彻底尽到了保全人员的责任吧。他还是老样子,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男人。男童仍盯著一身保全制服打扮的绢野猛瞧。守下出声催促他,同时像是为了逃离绢野般走下楼梯。尽管有些依依不舍,男童还是跟著守下离开。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你也回自己家吧。」 男童坦率地回了一声「嗯」,边走边抬头望向守下。 「大哥哥,你下次哪一天上班?」 男童的一双眸子,强烈透露出「还能再跟你见面吗」的渴望。既然这样,乾脆跟他交换电子信箱好了──守下这么想著,掏出自己的手机。他习惯用电脑上网,所以,现在用的仍是老旧的折叠式手机。 「我没有手机呢。妈妈不肯买给我~」 「噢,这样啊,抱歉。我明天也会上班。」 「明天之后呢?」 「我基本上都会从星期日一直上班到星期四。但因为我不是『站内商场』的员工,所以不见得都会在这里值班。有时也会被派到其他地方去。」 看到冬谷愣愣的反应,守下以简单易懂的方式再次说明,于是后者带著略显落寞的表情点点头。 想联络一个没有手机、母亲又总是晚归的小学生,实在是个难题。至少,守下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好,不然我们这么做吧。」 守下掏出迷你记事本。这也是保全人员必备的用品。他以原子笔在上头写了几行字,再将那页撕下来递给男童。 「六月……六日?星期六?三……点?」 「喔,你看得懂嘛。没错没错,之后的星期六下午三点,我会在这间餐厅外头。你星期六不用上学吧?能过来的话,就过来吧。」 男童双眼发亮,用力地以「我知道了!」回应守下。 「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在我值勤的时候,你不能跟我说话喔。明白了吗?」 「嗯!我不会打扰你上班!」 「一言为定。」 冬谷使劲握住守下朝他伸出的手。或许是真的很开心吧,透过掌心,守下能感觉到男童亢奋的心跳。 有个跟自己血眽相连的弟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守下牵著男童的手,一直送男童走到月台。 隔天,守下同样待在「站内商场」仓储区的保全人员办公室里,盯著监视器画面看。 今天,他不擅长应付的绢野没有排班。守下和另一名上早班的同事,两人轮流做著监视画面和巡逻的工作。结束第二轮巡逻的守下踏进保全办公室时,同事这么对他开口。 「守下先生,我有点在意这个呢。已经持续四十分钟了。」 同事指著其中一台监视器的画面说道。萤幕上映出「站内商场」一楼的景象。画面一角,是难以从通道的角度窥见的向上阶梯口。 背著书包的男童就站在那里。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直直望著通道的方向。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四十分钟吗?我巡逻的时候都没发现呢。」 「对啊。因为那个角度不容易看到嘛。我过去问问吧?」 守下的手表显示的时刻是早上十点。今天也是非假日。昨天因为考试,所以只要上半天课;那么,今天是只有下午的课吗?现在的小学还真轻松吶。 「绢野先生之前说那孩子是『常客』,所以就算放著不管,应该也没问题吧。」 「这样啊。毕竟,这个车站有各式各样的人嘛。那我去巡逻了。」 「拜托你了。」 取代同事在椅子上坐下后,守下透过监视器紧盯著冬谷的身影。 男童靠在阶梯旁的墙壁上,专心致志地眺望著某处。从这台监视器的拍摄角度,守下无法得知男童看的是什么。他在脑中重现「站内商场」一楼的地图。男童所看的方向,应该只有甜点专卖区和一根大柱子。 那里是保全人员的站岗点之一。刚才,在巡逻的空档,守下也会站在那里。男童是否一直眺望著轮流伫立在那里的保全人员身影? 男童那小小的身躯,究竟怀抱著什么样的烦恼?倘若他对守下说谎,那又是为了什么?尽管觉得在意、也感到担忧,但守下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能够涉入的事情。 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男童的身影才从监视器画面上消失。 这天的工作在一切和平的状态下结束。没有发生任何事件、也没有可疑人士出没,保全日志空白到让人甚至有些过意不去的程度。 到了傍晚五点,将工作交接给上晚班的同事后,守下从工作人员进出专用闸门离开。他一边走,一边以手指算著到星期六为止还剩几天 。今天是星期三,所以还剩三天。 走出自由通道后,他在便利商店买了可乐,再穿越验票闸门。总会试著搜寻中神身影的他,今天为了寻找冬谷,视线也自然而然落在较低处。 他留意到一群背著书包走在这里的小学生集团。那是四名穿著偏黑的深色制服的女童。在人潮逐渐增加的车站大厅,她们一边嘻笑一边走著。 在没有父母陪同的状态下,独自搭乘电车上下学的小学生,不知道内心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倘若自己是一名父亲,想到孩子可能在塞满乘客的列车里被推来挤去、成为色狼的下手目标、或是被卷入交通事故,守下恐怕会忧心到夜不成眠。不对,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自己不曾体会过亲情;这个世上一般的父母亲,或许都是以更轻松的心态在养育孩子也说不定。 或许是时间带的问题吧,在车站大厅闲逛片刻后,守下又瞥见了其他小学生的踪影。每个孩子都身穿制服,戴著大大的帽子。冬谷并不在这群小学生之中。他总是一身看起来像是会在住宅区的公园里东奔西跑的短袖短裤。 守下看到中神了。「站内商场」一楼,种著一棵满是浓绿枝叶的枫树。他就坐在枫树外围的长椅上。现在还是人潮比较少的时间,所以长椅多半还空著。 「辛苦了,中神先生。」 中神微微抬起眼,朝守下露出微笑。守下在他身旁坐下,探头看中神的平板电脑萤幕。 他吃了一惊。昨天那幅画或许已经完成了吧。现在,浮现在画面上的,是一幅仍处于草稿阶段的全新作品。不过,守下随即明白这幅画的主题为何。 「是……保全人员的画作吗?」 「是的。我画过好几张站务员的画,但却都没画过保全人员呢。」 被配置在画作两侧的,是在蛋糕店开心讨论商品的客人和店员;远景的靠墙处,则是一名站得四平八稳、以双眼守护来来去去的客人和店员的保全人员。玻璃展示柜的线条,刚好像是透视法拉出来的直线,消失点则位在保全人员所在处,是个十分不可思议的构图。 因为没画过保全人员──这样的回答像是理由,也不像是理由。是保全人员的身影给了中神某种灵感。 想开口问「这是我吗?」的瞬间,守下察觉到自己过于自恋的想法,于是改口: 「这是谁呢?」 「谁都不是。硬要说的话,或许是绢野先生吧。」 那个人体型高大,穿上一身保全的制服,看起来的确相当威风。身为保全,绢野也深受大家的信赖。听说,两个月前,他还在花店的一场大骚动里压制了一名现行犯。 对于这幅作品的模特儿是绢野一事,守下意外发现自己涌现了些微的妒意。原来自己如此看重这份保全人员的工作吗? 之后,两人没有继续对话。尽管喜欢这种寂静的时刻,但守下今天有件事想询问中神。 「这个时间会出现很多小学生呢。我在车站大厅看到好几个。似乎是身穿制服的孩子偏多。」 中神没有停下画笔,开口这么回应: 「需要坐电车上下学的私立小学,几乎都会规定学生穿制服。据说是因为这么做的话,便能清楚判别孩子就读的学校,也能避免他们卷入犯罪事件之中。」 确实如此。意外状况发生时,目击者如果能从制服判断孩童念哪一间学校,就可以马上联络校方。从这方面来看,或许比较有安全保障。 然而,无论是昨天、或是今天透过监视器画面看到的冬谷,身上都穿著便服。这又让守下多了一种突兀感。 这时,一名女性走过来开口。 「晚安~不好意思,守下先生,你现在方便吗?」 是在枫叶广场旁边的花店「blue blossom」工作的奈田蓉子。她攀谈的对象不是中神,而是守下。守下不禁微微起身。 穿著无袖上衣的奈田,在外头罩了一件看似男用的棉质衬衫,下半身则是贴身的斜纹棉裤,是个让身体曲线一览无遗的装扮。除了一条古铜色的朴素项炼以外,她身上没有其他饰品,看起来简单清爽。不过,高挑的身型加上凹凸有致的身材,让她显得格外亮眼,也因此吸引了许多通行者的目光。 从整体的氛围来看,比起漂亮,奈田更给人可爱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柔和的五官配置、以及她总是拉长尾音的说话方式吧。 守下点头表示同意后,奈田微笑著在他身旁坐下。围绕著枫树的长椅上,守下右边坐著奈田、左边则是中神。 奈田和守下的个子差不多高。被她的一双大眼笔直盯著,让守下的表情变得十分僵硬。他只能在内心暗自祈求自己没有脸红。 关于奈田这号人物,守下只有透过中神和她交流过。不过,虽然只有一次,他曾和她聊过自己的私事。 奈田目前在涩谷的某间大学攻读初等教育学系。在闲聊之间,守下提及自己的前一份工作是居家照顾员,让她表现出深感兴趣的反应。听了守下稍微加油添醋的过往后,奈田还以略为夸张的语气表达出敬佩之意。 在那之后,奈田就成了守下有些在意的女性。 「守下先生,你昨天是不是在『站内商场』陪著春秋弟弟一起?我有看到你们呢。」 「你认识那家伙吗?」 守下在记忆里搜寻。这么说来,昨天聊天时,冬谷确实有提到奈田。 「你叫他『那家伙』呀!真好~所以,他称呼你为『大哥哥』吗?」 等等。那时候,这个人待在哪里啊? 「呃,因为……那家伙原本一直叫我『大叔』,所以……」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交流吗……无论我多努力,那孩子都只肯叫我『奈田小姐』,但他却叫守下先生大哥哥呀!大哥哥!」 奈田亢奋地握住守下的双手。在这种状态下,听到她以「大哥哥」称呼自己,在各方面都对心脏不太好。而且这里还是枫叶广场。是「站内商场」一楼的正中央。 或许是因为主修初等教育,奈田看起来很喜欢小孩子。虽然疑似有点喜欢过头就是了。 「奈田小姐,你跟那家伙很熟吗?」 「我们是朋友。」 听到奈田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守下对她涌现一股近似于憧憬的情感。 「这样的话,那家伙之所以会来车站,是为了见奈田小姐吗……?」 「我想应该不是哟。说不定,只有我单方面把他当成朋友呢。因为春秋弟弟都不肯告诉我他的手机邮件信箱。」 「咦?不对,那家伙说他没有手机呢。」 「咦?他有啊,是一支黄色外壳的旧型手机。」 守下和奈田面面相觑。 「但他跟我说他没有手机耶。说是妈妈不肯买给他。」 「可是,春秋弟弟跟我说,他妈妈是因为担心他,才会买手机给他。」 两人的说法完全相左。奈田不会对守下说谎,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那家伙对我说谎吗……」 守下狠狠咬唇。一旦起了疑心,各种猜忌也跟著一起在脑中浮现。明明是上课时间,冬谷却出现在「站内商场」里。被监视器拍到在车站内整整伫立一个小时。绢野称呼他为「常客」。以及经常造访「站内商场」等种种事迹。 守下对冬谷一无所知。只是昨天初次见面,然后共度了三小时左右的时光罢了。回想起来,两人相识的契机也很吊诡。男童知道守下是保全人员,因此向他搭话。难道,他是为了在「站内商场」做什么不好的勾当,才会企图跟保全打好关系,让他对自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守下甚至涌现了这样的揣测。 啊啊,不行了。漆黑的情感逐渐在内心深处沉淀。手脚的指尖开始变得冰冷。冬谷只是想利用我而已吗?昨天那副开心的模样都只是演技,我完全受骗上当了吗? 「守下先生?你还好吗?」 一个拉长尾音的嗓音传来,守下的手也跟著被握住。在冰冷打颤的双手感受到奈田温暖的体温后,他抬起头,发现她将水汪汪的双眼睁得更大,担心地盯著自己的脸。 被别人握住手的触感,让守下忆起前一份工作的事情。面对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老人,只要用双手包覆住他们冰冷的手腕轻抚,就能让老人们感到安心。手指,就是人类用来接触外界最强力的天线。 奈田掌心柔软的触感,跟昨天道别时牵起的冬谷的那只小手的触感,现在重叠在一起。那时,从男童掌心传来的力道强而有力。很难想像这是因为自己成功以谎言蒙骗大人,而感到欣喜的反应。 守下叹了一口气,换个心情,然后抬起头来。 「奈田小姐,能听我说一些事吗?」 奈田点点头。于是,守下将昨天发生的一切、男童今天也造访了这个「站内商场」、以及让自己起疑的问题点,以拙稚的言语全盘托出。 听完这些之后,奈田表现出跟这个严肃话题有些落差的轻松态度,「嗯嗯」地回应几声。 「守下先生,你很喜欢春秋弟弟呢~」 听到奈田像是代替自己说出心声的这句发言,守下忍不住满脸通红。他像只学话的鹦鹉般反问一句「喜欢?」之后,奈田露出开心的微笑继续说道: 「因为,你们昨天不是初次见面吗?如果不喜欢对方,就算他跟自己说谎,应该也不痛不痒才对呀。就是因为喜欢,才会感到烦恼、才会担心他哟。我也是这样呢。」 所以,守下有资格为冬谷担心。听在守下耳里,他感觉奈田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很担心。那家伙若是在说谎,若是一个孩子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像那样说谎,一定有什么理由。如果放任这样的况不管,我认为对那家伙一定不会有好处。」 「我也赞成!」 奈田用力紧握守下的手,力道强劲到几乎令他发疼。 「……说不定,春秋弟弟在学校受到同学霸凌。」 遇见奈田那时,冬谷正好做出蹲低身子的姿势,书包的上盖也因此打开,让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其中出现了被涂鸦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奈田难过地提起这件事。 冬谷偶尔会露出相当成熟的表情,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正当守下陷入沉思时,中神突然轻拍他的肩膀。 「什么事?」 他发现中神朝自己递出平板电脑,于是便探头望向萤幕。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某幅守下曾经看过的画作。在之前的职场陷入走投无路时,被中神上传到个人网站的这幅画,是曾经赐予守下勇气的作品之一,所以他的记忆仍十分鲜明。 然而,看到这幅久违的画作,守下却吃了一惊。 在「站内商场」一楼的热闹通道上,一名小学生紧握著书包背带,混在人来人往的成年人群之中,笔直看著前方行走。画中的时节似乎是冬天。这名穿著长袖长裤、脖子上围著围巾的小学生,侧脸看起来相当熟悉。 「这……是那家伙吗?」 中神没有回答,但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不过,倘若真是如此── 「他已经在这个车站徘徊将近半年了吗……」 在小学生的身影略显突兀的「站内商场」,身上没带多少钱的冬谷,竟然在此徘徊了这么长一段期间。将他逼到这种程度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年幼的时候,每当发生什么事,我也都会跑到车站来。」 听到中神的发言,守下和奈田望向彼此。 守下并非不明白中神想说什么。守下还是个国中生时,也曾被收养了很短的一段期间。那阵子,感觉家中没有自己容身之处的他,只要遇到煎熬的事,就会坐上列车,在陌生的城市里一直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 「既然这样,我们应该帮助他不是吗?」 中神会接下各种人的委托,再转而拜托能完成这些委托的人、或是自己采取行动,做著像是帮忙牵起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的事情。守下也知道这一点。他会被人戏称成「神明大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中神从平板电脑上方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没了笑容,浮现的是好像很悲伤、又好像很困扰、令人感到揪心的表情。守下从未看过他这样的表情。 中神知道些什么。可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是很明确的拒绝。 「午安。今天天气真好呢!」 和守下三天不见的奈田,看著「站内商场」的天花板这么说道。为了采光,这里的天花板采用透明玻璃窗的设计,在暌违已久的这个大晴天,明亮的阳光从上方洒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的空气少了一份潮湿感,十分舒适。 两人站在「站内商场」二楼的汉堡排餐厅外头的走道上。跟冬谷约定的时间更早一点的现在,守下和刚下班的奈田在这里会合。今天的她,也是一身朴素的衬衫和棉质长裤、感觉跟工作制服没有太大差别的打扮,让守下稍稍感到失落。不过,毕竟奈田的目标是一名念小学的男童,要是因为这样而精心打扮,反而更奇怪。 「站内商场」的一楼和二楼是完全打通的设计。守下将手靠在二楼走道的栏杆上,眺望著下方的一楼。奈田也在他身旁做出同样的动作。 「那是不是中神先生呀?在那边。」 奈田伸手所指之处,是一楼甜点区旁边的一根白色柱子,也是保全人员站岗的定点。中神站在那里和某人交谈。对方穿著短袖polo衫,头上一顶棒球帽压得老低,看不到长相。 「他果然还是很在意,所以也过来了吗。」 「很难说呢。也可能只是凑巧。」 守下这么回应,然后一笑置之。 「啊,春秋弟弟来了哟。」 守下也看到了从车站大厅踏进这里的男童身影。今天的他穿著短袖t恤、以及罕见的长裤,取代书包的,则是一个白色布质的单肩包。或许是因为书包和单肩包的大小差异,和之前相比,今天的男童身影显得更加无助。 奈田坐上电扶梯前往一楼。守下跟在她身后搭上电扶梯,但在抵达一楼后,他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而停下脚步。中神正在看著这边。和他说话的男子则是背对著这里。 「春秋弟弟,好久不见喽~」 听到奈田的声音,守下朝两人走近。 「咦,奈田小姐?你跟大哥哥是朋友吗?」 马上被奈田亲昵摸头的男童,带著困惑的表情抬头望向守下。 「因为奈田小姐说很想见你,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你不喜欢吗?」 「是没有不喜欢啦……」 看到蹲下身子、伸出双臂想搂住自己的奈田,男童用力皱眉,但还是乖乖接受了她的拥抱。虽然不讨厌,但不擅长应付。感觉是这样的反应。 男童就这样被奈田抱了起来。觉得自己被当成孩子对待的他,看似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但看在守下眼里,倒是有几分羡慕。 「嗳,冬谷弟弟。我有事想问你,你就这样让奈田小姐抱著没关系。」 守下微微屈膝,让自己和冬谷的视线维持同样的高度。 「什么事,大哥哥?」 看著守下的男童,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喜悦。守下感受著内心不小的罪恶感,以紧绷的语气表示: 「冬谷弟弟。你时常来这个『站内 商场』,应该是有什么烦恼吧?关于学校或家里的事情……之类的?可以告诉大哥哥吗?我会帮你的。」 守下试著当个温柔的大人,柔声这么对男童开口。 他认为这么做会让男童开心。后者想必是没有可以仰赖的对象吧。就像独自在陌生城镇里游走的守下那样,男童内心的某处,必定期待著某个真正为自己著想的温柔大人,会突然在眼前现身。 然而,男童的表情却变得像雕像那么僵硬。 「……大哥哥?」 对方是个小学生,所以或许没能听懂自己过于艰涩的发言吧──守下这么想著,又接著说道: 「我想帮助你,冬谷弟弟。你被欺负了对吧?」 这句话换来一个极度激烈的反应。在奈田怀中的冬谷突然暴动起来。前者吃惊地想要重新抱紧他,但男童却涨红著一张脸嘶吼: 「放手!放开我!」 男童看著守下的那双眸子,甚至透露出敌意。守下完全被弄糊涂了。他并非要责备男童说谎的行为。尽管如此,男童却露出彷佛遭到背叛的表情。 「就是那个人!」 一把尖锐又紧张的女性嗓音,响彻了整片「站内商场」。 在逐渐变得拥挤的「站内商场」通道上,两名身穿制服的人物,拨开人潮往这里走来。他们身上的制服和保全的很像,但并没有保全公司的标志。 「我们是警察。放开那个孩子。」 像是来自丹田的男性嗓音,沉重、冰冷而透露出威胁。 守下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奈田或许也是这样吧。她松开双手,冬谷跟著跌坐在地,还轻轻哀嚎了一声。随后,另一名警员伸出双手抱起他。 「两位,能请你们来防犯联络所说明一下吗?」 守下压根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然而,他不能丢下以畏惧的双眼看著自己的奈田。他握住她颤抖的手之后,奈田紧绷的情绪感觉变得缓和一些了。守下抬头望向警察问道: 「请问,我们做了什么吗?」 「这是我们等一下要盘问你们的问题。还是说,你们对于自己做出的行为也有自觉?」 另一名警员绕到守下背后,从后方抓住他腰上的皮带。腰部位于人体的中心。倘若这个部位被他人压制,整个人就会无法使力。这是他透过居家照顾员的工作明白的事情。 被警员从后方用力往前推的守下,只能默默踏出脚步。奈田也老实地跟著走。来自通行者和其他店铺员工的眼神,让他们浑身不自在。里头或许也有认识守下和奈田的人吧。 面对货真价实的警察,守下完全被对方的气势所压倒。总觉得就算只是说出一句话,也可能会变成犯罪行为。虽然希望冬谷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以满溢著不安和畏惧的眼神,直盯著刚才领著警察赶过来的中年女子。 对方看起来四十来岁,是一名身型瘦削的女性。或许是冬谷的母亲吧。她凝视著他,脸上写满焦躁,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担心孩子的母亲会露出的表情。 警员的手再次使力。他瞪著守下和奈田紧握在一起的手。守下原本想悄悄放开手,但这次却换成奈田握住他的手。 抱起男童的警员朝母亲走近,打算将不断暴动的他交给她,但后者却没有要伸手抱下他的意思。 在被揪住皮带的守下踏出「站内商场」的正门时── 「不好意思,能打扰一下吗?」 被两名态度高压的警员带走的守下和奈田。这时,以像是问路的语气靠过来开口的,是肩膀上背著黑色皮革包包、一身轻便打扮的中神。 「……又是你啊。」 揪著守下皮带的年长警员叹了一口气。他似乎认识中神。 「好啦,快让开。有话等我们讯问完再说。」 不过,中神仍一脸平静地向警员──或说是向站在稍远处、依旧一脸愤怒的女性这么表示: 「这边这位目击者,有个非常重要、现在就得说出来的情报。」 中神的语气,透露出不同于平日的坚持,让守下不禁抬起头来。仍被警员抱在怀里的男童,也同样望向中神。 他的身旁站著一名身穿polo衫、头上戴著棒球帽的中年男子。 因为这身打扮,守下没能判断男子是何许人物;但从正面望过去,他马上认出对方。 「你是担任保全的……?」 听到警员诧异的嗓音,中年男子的双肩先是一震,接著缩起。这时,中神靠近他的耳畔,以坚定的语气轻唤: 「绢野先生。」 像是从背后用力推一把的低沉嗓音。听到那个中神竟然能用这种声线说话,守下吃惊不已。 或许是从他的嗓音得到了勇气、又或许是打算豁出去了吧。 穿著便服的绢野,笔直地望向被警员抱在怀中的男童。 「春秋。你过得好吗?」 原本满脸悲伤和无助的男童,此刻眼中浮现了吃惊的神色。 接著,他卯足全身的力气大喊: 「爸爸!救命啊!」 听到男童用力挤出来的吶喊,绢野一股劲冲向警员,从他怀中抢过男童。 再三确认男童的绑架行为不成立之后,两名警员带著惆怅的表情离去。 「原来你都知道吗,中神先生?」 面对守下和奈田透露出责备的眼神,中神有些愧疚地点点头。他叹了一口气,以较为轻松的语气娓娓道来。 「冬谷弟弟是为了看他爸爸,才会到『站内商场』来。尽管本人不曾这样明说,但只要观察他一阵子,就可以明白了。看到绢野先生的时候,他的双眼总会闪耀著特别不同的光芒。」 中神以不舍的表情看著平板电脑上那幅书包男童的插画。 「想必只要这么做,他就会觉得满足了吧。」 加上男童刚才的反应、以及绢野的态度,守下终于慢慢明白了整件事情。 「每当遇到难过的事,他就会来这里眺望最爱的父亲值勤的身影。因为,只要踏入燕町站,多半都能看到绢野先生。车站这种地方,就算小学生独自造访,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同时也没有危险。看见父亲独自努力的模样,就能让冬谷弟弟打起精神。就这样,他已经持续造访这里好几个月了。」 随后,中神又轻声补上一句「虽然只是我个人的想像啦」。不过,已经在这里观察人类好几年的中神,其发言确实相当有份量。准备继续往下说时。中神的表情变得黯淡。 「不过,他或许是再也受不了了吧。好不容易认识的新朋友,得知了自己遭到霸凌的事实,让他一直忍耐到现在的情绪跟著溃堤。毕竟他还是个小学生,会这样也无可厚非。」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发现自己扮演了过去的他最讨厌的「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大人」,守下不禁悔恨交加。 「那么,他接近我是为了……」 「就算来到燕町站,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见到父亲。他应该是想知道绢野先生的值班时间吧。可是,如果被母亲发现,铁定会挨骂,所以他没能和父亲交换联络方式。尽管如此,选择在星期六独自出门的他,让母亲起疑,所以就被抓到了。」 守下移开视线,盯著「站内商场」的地板问道: 「你……是在责备我吗?因为我做出这么轻率的事情。」 「不……」 中神以宛如在自嘲的语气回应。 「守下先生,你的所作所为很了不起,只是这次没能得到圆满的结果。纯粹是这样罢了。」 中神这番话,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无数个逼著他放弃的念头,宛如 背后灵一般纠缠在身上。 「原来都是你指使的。」 稍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的嗓音。 男童的母亲冷冷地瞅著绢野。 「我不是警告过你,叫你不准再靠近这个孩子了吗!」 「我知道。我都明白,所以拜托你不要责备春秋,好吗,小纱?」 「别叫得那么亲昵!」 听到母亲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男童明显露出畏惧的神情。然而,就算想逃走,他的手早已被母亲紧紧握住。 「你的做法有够卑鄙!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孩子叫到这种地方来。让他一个人坐上电车,要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根本负不起责任!」 绢野抬起头,但最后仍将反驳的话语吞回肚里。 绢野先生,你得加把劲才行啊……守下在心中这么低喃。你平常不是老爱跟我说些头头是道的理念吗?连一个儿子都无法守护的你,岂有能力守护整个「站内商场」? 这时,原本低垂著头的男童抬起头来。 「不是爸爸叫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今天是第一次跟爸爸说到话。」 「还在跟我撒谎!」 母亲尖锐的咆哮,让男童的眼眶渗出泪水。 「我没有撒谎!因为我不能打扰爸爸工作……而且,我也知道这样会惹妈妈生气。」 说到后半句话时,被母亲怒目相视的男童,再次难过地垂下头。 母亲愤怒地瞪大双眼,再度望向绢野开口: 「你听好了。今天这件事,我会请律师来公平公正地处理。你做出让春秋暴露于危险之中的事情,所以,我也有可能要求提高赡养费!」 绢野不断以心疼的表情望向孩子。然而,他没有开口反驳母亲的任何一句话。 尽管被夹在关系血浓于水的双亲之间,男童却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那样不停发抖。 被迫目睹这样的光景,让守下沸腾的血液直冲脑门。 「我说你们两个──」 守下提高音量,并打算逼近这对父母时,中神用力揪住他的肩头。 「守下先生。你打算拿那孩子怎么办?」 中神这句话,让守下狠狠咬唇。 三个月前,他因为宣泄怒气的行为,在职场上变得走投无路;而现在的他,感觉又要重蹈这样的覆辙了。一旦牵扯到亲子之间的问题,就会让守下失去理智。不过,紧抓住他肩头的那只手传来的强劲力道,勉强将守下一触即发的激动情绪压了下来。 被咬破的嘴唇传来血腥味。 「……我想要保护那家伙。我也知道,这其实是父母亲该做的工作。可是,那副德性的父母又怎么……」 「守下先生,你是那孩子的什么人?」 守下原本以为这是嘲讽,然而,中神的语气中,并没有挖苦的味道。 他开始思考。对方只是在某天,和自己共度了短短数小时的男童。他们今天才第二次见面。冬谷不但再三对他扯谎,甚至很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守下才接近他。守下完全没有为男童做些什么的义务。 可是,守下仍想为冬谷做些什么。他仍这么想。这样的感情不是什么道理能够说明的。在道别时握住的男童的掌心,因为快乐的一天而持续发烫。握住守下的手时,男童想必也有同样的触感吧。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守下的脑中缓缓浮现。 「是……朋友。是吗,原来我是他的朋友。」 光是将自己的立场明确道出,原本直冲脑门的血液就跟著流散。 「我也是他的朋友。」 身旁的奈田也缩起高挑的身子,握拳轻声这么表示。 守下踏出脚步。这次,中神没有阻止他。 仍在责备低垂著头的绢野的母亲,察觉到守下的靠近,于是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你还在呀?如果不想挨告的话,就快点消失吧。」 就算以成年人的立场喝叱母亲、或是责备绢野,都只会让男童变得更难堪。要是中神刚才没阻止他,怒气冲冲的守下想必就会这么做了吧。所以,守下无视这对父母,走到冬谷的面前蹲下,让自己的视线高度配合他。 「冬谷弟弟。」 不断发抖的男童无力地抬起头来。将这张脸和过去的自己重叠的守下,胸口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痛楚。 守下良吾是个社会新鲜人。还算不上成熟的大人,只是一只身上仍黏著蛋壳的小鸡。不过,在这一刻,他竭尽全力虚张声势。他希望自己能表现得像个可靠的大人。 「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大哥哥都是你的朋友。所以,如果有想说的话,就全部说出来给妈妈和爸爸听吧。」 听到守下的发言,男童眨了眨眼。 他的两片嘴唇,像是在强忍什么似地紧抿著。他露出彷佛在询问守下「我能相信你吗」的眼神。守下以重重点头的方式回应了他的疑问。 下个瞬间,斗大的泪珠从男童的眼眶滑落。 他哭著趴倒在守下的身上,然后开始吶喊。支离破碎的话语从男童口中不断迸出。从混杂著哭声而断断续续的字句听来,可以明白他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奈田蹲下来,伸手轻抚扑在守下怀中的男童背部。 「冬谷弟弟说,在学校,班上的吉田同学、武同学和野野宫同学,曾经拿打扫用的拖把殴打他好几次。他们以挥棒练习为藉口,硬是把冬谷弟弟的裤子脱掉。还说因为会发出很响亮的声音,就殴打他的大腿。不只一次。每次轮值打扫的时候,他们都会这么做。」 奈田流畅地解读了男童的发言。内容相当露骨。对男童来说,这或许是绝对不想被他人得知的羞耻记忆。不过,选择相信守下的他,现在全都说出来了。 在一旁瞠目结舌的母亲,以尖锐的嗓音开口责备男童。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怎么都没告诉妈妈呢!」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妈妈会像这样责备自己吧。」 听到守下的发言,不只是母亲,身为父亲的绢野也说不出半句话。 虽然遭受霸凌,却无法找母亲商量,只是独自承受著。对这样的男童来说,唯一的心灵支柱,就是绢野穿著制服的身影。男童孤独到只能仰赖舍弃自己的父亲。 他所需要的,只是「朋友」这两个字。 中神或许早就察觉到了吧。然而,他和这名男童素不相识。这是必须由守下自己发现、然后说出口的事情。 「伯父、伯母。我是这家伙的朋友。如果两位要欺负他的话,我会挺身保护他。可是,我想两位其实也很爱他对吧?我没有父母,所以不太明白,可是,正因为真心爱他,所以才会满嘴抱怨,无法坦率表达自己的感情吧?」 听到守下真切的提问,夫妻两无言以对。守下已经没有该说的话了。他轻轻摸了男童的头。接下来,就只能祈祷父母的其中一人鼓起勇气了。 在彷佛冻结的紧张空气中,车站大厅的喧嚣,像是不对盘的背景音乐般持续回响。 「……小纱。」 绢野首次定睛望向瘦削的女性。后者的肩膀像是痉挛般狠狠抽动了一下。 「我们稍微谈谈吧。讨论一下该怎么做,对春秋来说才是最好的。」 绢野的嗓音无助地不停颤抖。不过,瘦削的女性仍轻轻点头同意他的要求。 守下陪著绢野,向「站内商场」的职员说明整件事情的经过。 「因为私事造成各位的困扰,我感到万分抱歉。」 面对在会客室深深一鞠躬的中年男子,负责防犯业务的「站内商场」职员伊吹,以僵硬的表 情一板一眼地回答: 「因为这是在你非勤务时间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不会向保全公司报告。不过,我想还是得对站方说明这件事。」 因为这场绑架嫌疑,连铁路警察都出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想当然尔,绢野有可能遭到记过惩处。 不过,担任保全已有二十年资历、在即将迎向开幕十周年的「站内商场」刚开张的时候,就一直常驻在此的绢野,受到所有职员深厚的信赖。伊吹看起来的感觉亦是如此,所以,处罚想必不会太严重吧。 守下原本以为陪同的自己也会被叨念个一两句,但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伊吹便让两人离开了。 从仓储区走到店铺正面的这段短短时间,守下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询问绢野的事。 他抬头望向走在自己身旁的这名中年男子。总是散发著菸味和中年体味、老爱说教、令他不擅长应付的前辈保全人员。 「绢野先生。你为什么不主动跟冬谷弟弟说话呢?」 你们不是父子吗。孩子好几次前来这里向你求助,你为什么却…… 「要是我跟他说话,小纱会生气的。因为她的孩子跑来找早就跟自己分开的丈夫啊。」 「这种事情,只要不说出去就好了啊。」 绢野的表情扭曲。浮现在他脸上的,是懊悔的情绪。 「守下。我啊,舍弃了那孩子吶。我以保全的工作为藉口,把他完全丢给小纱照顾。你认为这种家伙,可以厚颜无耻地主动找孩子说话吗?」 看著这名一脸愧疚的中年男子,守下扎实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无所谓啊。因为,冬谷弟弟想必也在等你这么做呢。」 真是令旁人焦躁的两情相悦啊。听到守下这句话,绢野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 「我之后会这么做的。得先从我变得坦率才行吶。」 你的发言很有用喔──绢野这么轻喃之后,推开店铺正面的大门。 「鲜花、熟食、葡萄酒和巧克力……这里什么都有呢。而且,每间店都好可爱呀。」 情绪放松的母亲,在显得有几分得意的儿子带领下,和他一起在「站内商场」到处逛。 「你也可以去冬谷弟弟喜欢的地方看看喔。」 中神将男童的插画拿给母亲看,并这么建议。逛完一圈后,她的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 这时,绢野和守下走回来了。看到绢野,男童没有一丝顾忌地挥手大喊「爸爸!」的反应,让守下因感动而眼眶发热。他发现和这对母子走在一起的奈田,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看到奈田忍不住想伸手环抱住男童的动作,守下连忙阻止她。因为,在这一刻,这是父亲该做的事。 绢野握了握母亲的手,表示「多亏你照顾孩子。辛苦你了」,后者则是回以「给你添麻烦了」。两人的嗓音,听起来都有尚未完全和解的僵硬。 之后,一家三口之后仍一起踏入位于一楼的咖啡厅。守下不知道他们在里头聊了些什么。不过,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冬谷会再次带著满脸笑容,造访这个「站内商场」。 分开的时候,奈田对守下说了让他很开心的话。 「谢谢你出面保护春秋弟弟。当下,我原本也相当不安,但那时的守下先生真的很帅气哟。不愧是保全人员!太尊敬你了!」 奈田紧握住他的手,还露出像个孩子般闪闪发亮的眼神。尽管觉得这样的发展,应该距离恋爱关系还相当遥远,但守下很满足。 之后,保全的工作也让他更有干劲了。 他能以笑容来回应旅客,在工作人员有需求时,也能俐落地给予协助。最重要的是,成功保护了冬谷和奈田的经验,让他可以用更坚定自信的态度来处理事务。在事件发生的几天后,守下成功压制住一名发狂的醉汉,因为这样的功绩,他晋升成和绢野同样常驻于「站内商场」的职位。 不只是为了薪水。因为喜欢这个「站内商场」、以及聚集在此的人们,所以才想挺身守护。守下开始有这样的想法。 今天,在工作结束后,觉得梅雨的湿气很恼人的他,又到便利商店买了一瓶可乐。 站在店头喝著宝特瓶里的可乐时,中神倚著自由通道的墙面站立的身影映入眼帘。很少看到他像这样出现在验票闸门外头的范围。一名穿著开襟衬衫、像是在响应清凉商务政策(注:清凉商务政策 coolbiz,日本为减少能源消耗而推行之政策,提倡上班时不需身著全套西装。)的上班族,站在中神的身旁和他说话。 守下继续喝著可乐,等待这两人结束交谈。 「工作辛苦了,守下先生。」 结果,中神先开口呼唤了他。守下带著微笑朝两人走近。 「你好,中神先生。这位是?」 这是守下首次对刚好也在场的陌生人表现出兴趣。不过,守下本人并没有发现这样的小小变化。中神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敝姓樱庭。我受到中神先生不少照顾。」 男子朝守下递出名片。他似乎是任职于邻近公司的系统工程师,同时也是中神的画迷。 「我在『站内商场』担任保全人员的工作。」 守下的发言不带一丝自卑或难为情,反而还有些许的骄傲。樱庭微笑以对。 「难道,中神先生新的画作,就是以你为模特儿吗?」 昨晚,中神在他的个人网站上刊登了最新的作品。身穿制服的保全人员,戴著白手套的一双手在腹部交握,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在定点站岗,守护著旅客和站内工作人员的他的模样,比起「威震八方」,用「温和」来形容,反而更显贴切。看过之前那幅像是被梅雨的湿气晕染的物产展画作之后,这幅画中的保全人员,给人更生气勃勃的感觉。 「不是我。那幅画的模特儿,是我的前辈。」 虽然是个总爱唠叨、浑身菸味、让人不太能尊敬的前辈就是了。守下在内心笑著这么想。不过,他最近似乎为了儿子戒菸了。 樱庭眯起双眼,微笑著回应: 「这样啊。我工作的大楼,也有聘请保全人员。总觉得,『在一旁静静守护』这样的工作,如同在养育孩子的父母一样呢。这份工作或许很辛苦,但请你继续加油。」 「父母……是吗。」 对守下来说,这是很特别的两个字。他觉得樱庭的说法略显夸张。但同时,他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看到绢野终于有身为一名父亲的自觉,守下打从内心感到开心。或许,过去是个孤儿的自己,也在那个当下获得了些许的救赎吧。 「谢谢你。」 向守下道别后,樱庭便穿越了验票闸门。 樱庭的一番话,仍残留在守下的耳畔,让他在原地呆站了半晌。 在守下身旁,中神捧著平板电脑,轻快地挥动触控笔作画。 「所谓的车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呢。」 中神像是自言自语般这么说道。之后,为了描绘这样的「大家」,他的笔尖摩擦萤幕的声响不时传来。 守下的手机发出简讯通知音。他掏出手机,看过简讯内容后,轻笑一声对中神表示: 「我去陪那位任性的王子殿下玩一下。」 「慢走喔。」 被中神以带著笑意的嗓音送别后,守下踏出脚步。 现在时刻,是车站会开始慢慢热闹起来的傍晚五点。以身穿西装或套装的上班族男女为主,许许多多的旅客不断在验票闸门进出。不过,看著这番光景的守下,已经不再有被排挤在外的疏离感。 这里是大家聚集的车站。 第四话 回忆 步下白铁打造的列车后,一阵晕眩感跟著涌现。 冷气过强的电车内部,与持续曝晒在盛夏艳阳之下的水泥月台。为两者之间的强烈温差感到吃惊的三波薰子,以踉跄的脚步踏上月台。下一刻,赶著下车的乘客从后方推挤,让她险些站不稳。 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应该死要面子地穿上这套已经好几年没穿过的黑色洋装。鞋子也是。比起脚上这双高跟鞋,应该穿平常那双平底鞋才对。 终于抵达通往上方车站大厅的阶梯口时,三波扶著扶手,看著旁边的一群人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匆忙往上。 「……年轻人还真是有精神吶。」 年过六十大关之后,身体开始不如以往那样活动自如,让她逐渐放弃出远门的念头。被炎热气温折腾到一步都走不动的三波,在阶梯上坐下,等著这片人潮散去。 她知道站在月台的年轻站务员朝自己瞥了一眼。对于他人的视线,年长者其实比年轻人所想像的更加敏感。有什么关系,就让我休息一下嘛。三波在心中这么低喃,然后叹了一口气。 昨晚,她几乎彻夜无法成眠。刚才的晕眩感,再加上不知暌违多少年的人挤人电车,让疲倦的三波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婆婆、婆婆。你还好吗?」 一阵陌生男子的呼唤,让三波模模糊糊地醒来。 她的身体像被羽绒棉被包裹住那样发烫。原本位于阴影处的楼梯口,现在被毒辣的西晒阳光直射。 「在这种地方睡觉,可能会中暑喔。」 男子的嗓音很温和。原本以为是站务员,但似乎并非如此。对方是一名身穿长袖棉麻衬衫的年轻男子。他一脸担心地低头看著三波。 不知不觉中,三波已是满身大汗的状态。喉咙也异常乾渴。 「你要不要喝水?」 男子朝三波递出一瓶宝特瓶装的运动饮料。他的语气相当温柔。不过,看到年轻男子,三波总会反射性地提高警觉。因为每个诈欺犯待人都很温柔。 然而,她无法战胜喉头的渴望。她以高度警戒的眼神抬头望向男子。 「要。多少钱呢?」 听到三波这么问,男子只是摇摇头。尽管如此,三波仍打算从包包里掏出皮夹。但下一刻,她的手挥空了。 原本应该放在身旁的包包消失了。三波感到脑袋一片空白。她的皮夹、自家钥匙、年金手册和印章全都放在包包里。 「是你偷走的吗!」 男子悲伤地摇摇头。这倒也是。如果是偷走包包的人,不可能还会特地折返回来关心被害者。 「我们去报警吧。」 「不能报警!」 三波大喊。在女儿面前,她已经相当抬不起头了,要是又得劳烦警察,不知道女儿会多么鄙视她。 一星期前,三波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诈骗,让她失去了原本就不算多的全数存款。金额一共三千万元,是过世的丈夫留给她的寿险理赔。好不容易把跟自己处得不愉快的独生女赶出去,打算以年金和存款度过安稳的余生时,偏偏发生了这种事。 三波最后看上的落脚处,是一间三坪大的公寓套房。尽管房租低廉,但光靠年金仍无法过日子。因为膝盖不好,她无法外出工作。再三苦恼过后,比起上吊,向女儿低头或许还好些。于是,她痛下决心买了去找女儿的车票。 然而,到最后,就连放著所有财产的包包被偷,她都还浑然不觉地坐在车站阶梯上昏睡。自己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啊……三波的脸因愤怒而涨红。 「绝对不能报警。要是被我女儿知道的话……」 啊啊,女儿那张可恨的脸!三波还没告诉女儿自己遭到诈骗的事实。再加上她现在又是包包被偷、走投无路的状态,要是被女儿得知这些,她一定会趾高气昂地把三波辱骂一顿吧。而自己则是无言以对,两人之间的权力关系也因此定型。剩余的这辈子,三波都只能过著对女儿言听计从的日子了。 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像是著火般阵阵刺痛。 啪叽。三波感觉脑中传来某种东西断裂的声响。 「总之,请你先喝点这个吧。」 男子将冰冷的运动饮料递给三波,还替她扭开瓶盖。对了,自己正渴著呢。三波将瓶口凑进嘴边,贪婪地灌下运动饮料。 带著甘甜滋味的冰凉液体,渗透到滚烫身子的每一处。大脑彷佛也染上这样的沁凉,让三波跟著遗忘了怒气。从嘴角溢出的几滴运动饮料,落在她穿著黑色洋装的胸口。因此带来的清凉感,也让人很舒服。 「我明白了。我不会去报警,不过,你记得你女儿的联络电话吗?」 男子平静的嗓音传入耳中。 女儿?什么女儿?我在这里做什么?不对,应该问,这里是哪里? 三波抬起头。被午后的刺眼阳光照亮的站名告示牌,上头写著「燕町」两个字。 「哎呀,原来这里是燕町车站。」 三波觉得彷佛有人以小茶匙搅动著自己脑中的记忆。但这绝非是令人不快的感觉。 「我是来接正治的吗……哎呀,讨厌,正治早就死了呢。那么,我怎么会来到燕町……」 三波抬头望向拿运动饮料给自己、现在就站在身旁的这名男子。他手上拿著一块板子,还用指头不停敲击表面。因为站在背光处,刺眼的西晒阳光,让三波更无法清楚辨识他的容貌。他似乎是为了不让三波直接承受日晒,才站在她身旁,为她制造一处阴影。 「那么,你是?噢,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呢。敝人是三波薰子。」 「我是中神幸二。你的身体不要紧了吗?」 运动饮料约莫还剩下半瓶。三波听著月台上的喧嚣人声,慢慢把剩下的部分喝完,然后吐出一口气。 「毕竟上了年纪喽。会觉得有点疲倦,也是无可奈何的。不过,真令人怀念呢。」 三波望向月台上小巧的便利商店,然后露出微笑。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一直在那里工作呢。甚至还曾被大家唤成『燕町玛丹娜』哟。你一定无法想像吧?」 虽然看不清楚青年的脸,但三波感觉到他表现出惊讶的反应。现在,在午后的炙热阳光照耀下,那间狭长型的便利商店里头,同样容纳著一名年轻女性,为前来购买报纸或香菸的旅客展露笑容。 「现在那种方法叫什么……用电子卡片哔一声就好了?在我的年代呀,当客人拿起口香糖或报纸的瞬间,就得在内心计算总金额和要找的钱,否则会来不及呢。要记下每件商品的价格,真的是很辛苦……不过,在那个年代,年轻女性几乎都没有工作机会嘛。无论是像今天这么热的日子、或是下著雪的日子,我都硬撑著,在那间小小的店里工作一整天。」 三波以怀念的语调一边诉说,一边凝望著在便利商店里工作的女性身影。 「感觉是很辛苦的工作呢。」 名为中神的青年以平静的语气回应。 「是呀。现在到处都看得到便利商店,但过去,能让客人在一大清早或深夜上门的,就只有车站里的小型商店了。有一段时期,我们甚至会从首班车的时间,一直营业到末班车的时间呢。」 三波将运动饮料的瓶子还给青年,以手抚上自己浮现皱纹的脸庞,抬头望向青年问道: 「不过,我为什么会在燕町的车站里呢?」 脑中的记忆一片浑沌,彷佛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这就是老人痴呆吗?若真是如此,倒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快。但是,给这名看起来相当善良的青年添麻烦,实在让三波过意不去。 中神以沉 著的语气,向三波说明了她的包包在她睡著时不翼而飞的事实。也就是说,自己现在身无分文。然而,三波的内心却平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想必是因为这里不是其他地方,而是燕町站的缘故吧。 「三波婆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你还想得起其他事情吗?」 「这个嘛……」 三波困扰地叹了一口气,开始深入探索脑中的记忆。 三波这个姓氏,是和丈夫三波正治结婚后冠的夫姓。当她还被唤作燕町站的玛丹娜那阵子,丈夫总会再三造访她工作的店铺,而且每次都买得大包小包,藉此吸引三波的注意力。不过,尽管这段回忆历历在目,关于现在的住处、或是自己出现在燕町站的理由,三波却没有半点记忆。 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始摸索身上的洋装。小口袋里放了某个硬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车票。 一张是写著「东京都内→冈山市内」的乘车券,另一张则是同一区段的特急券。 「这是……我买的车票吗?」 不知为何,三波觉得「冈山」这个城市的名称,听起来让她倍感不快。 「能借我看一下吗?」 「好。」 接过两张车票后,中神皱起眉头。 「这张指定席的班次,是下午五点十七分开往博多的列车。只剩下十分钟就要发车了呢。」 听到他这么说,三波蹙眉,露出困扰至极的表情。 「我完全没印象呢。怎么办?在这种状态下坐上列车,就算抵达了目的地车站,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呀。」 「这样的话,我们先把指定席的车票更改成比较晚的班次吧,三波婆婆。在等车的这段期间,你说不定能找回遗失的包包。如果不愿意报警的话,我们可以先去车站的失物招领处看看。」 「哎呀,我有说我不想报警吗?」 看到三波带著不解的表仰望自己,青年有些困扰地点点头。是在自己变成这样之前发生的事吗?「不愿意报警」这种说法,听起来事有蹊跷。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又因为这件事的打击,记忆才会全都蒸发吗? 三波内心浮现一丝不安。这时,中神在绝妙的时间点对她露出微笑。 「在列车发车前,要不要一起在车站里走走呢?或许会想起什么喔。」 原来如此,或许有可能。不过,这名青年为何要对自己这么亲切呢?虽然感到不解,但三波还是选择接受这份亲切。 「那么,如果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话,就拜托你了……」 「嗯,没问题。那我先去替你更换车票,请你在这里等一下,三波婆婆。」 「好的,谢谢你。」 中神以连三波都不禁跟著露出笑容的一个温和微笑回应,接著便走上阶梯。 在他的背影消失前,又一辆白铁打造的列车滑进月台,释放出一批批涌向阶梯的乘客。他们毫不客气地对坐在阶梯上的老妪行注目礼。尽管其中也有带著关怀的视线,但没有半个像中神那样主动向三波搭话的人。 换成以前的话──三波这么想著。自己还在那间小店工作时,车站永远是吵吵闹闹的。要是一个老太婆坐在这种地方,铁定会有人不客气地对她破口大骂吧。但同时,也会有热心的人伸出援手,或是呼叫站务员帮忙。过去,看到年轻小姐因贫血而昏过去时,三波也曾从店里冲出来照顾她。 真受不了,只有过去的回忆如此鲜明。虽然上方多了一片巨大的水泥屋顶,但从这里看出去的月台景致,几乎一如往昔。 月台的小型便利商店,店铺规模比三波过去工作时大了一圈。现在,步下电车的乘客,也都会到店里购买杂志或散装的点心。虽然还想再多眺望一下这样的光景,但午后的西晒实在炎热难耐,而且,老是坐在楼梯上,也太不得体了。她握住阶梯扶手起身。 「嗯,应该不要紧。」 膝盖不会太痛。一阶、再一阶,三波缓缓地踩著楼梯往上。脚下的高跟鞋十分不方便行走。为什么自己会穿上这种鞋子呢?黑色洋装、再加上黑色高跟鞋,简直像是丧服似的。 三波还在月台小店工作的时候,这座楼梯走上去就是天桥。早晨和傍晚的尖峰通勤时段,这里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印象中,人潮接连不断穿越验票闸门的光景,看起来有如从筒状的洋菜切割器里头挤出来的长条洋菜。 「哎呀……」 走上阶梯的三波,愣愣地抬头望向有著挑高天花板的车站大厅,然后发出惊叹声。同时,她也涌现了一股强烈的怀念。 女儿还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曾一起来参观这座刚盖好的车站建筑。验票闸门内侧规划出各种食物、饮料、土产和便当的专卖区,外侧则是多了美轮美奂到令人惊艳、宛如世界博览会那样充斥未来感的南北自由通道。在这之前,想从燕町站的北侧走到南侧,得花上二十分钟绕远路,或是购买用来进出验票闸门的入场券,直接从内部横越。为此,有些客人甚至会为了到月台的小店买东西,而特地购买定期入场券。 尤其是原本在南口的花卉市场工作的正治,更是为此欣喜不已。 「这样一来,南口就会一口气快速发展喽。高楼大厦会像雨后春笋那样冒出来吶。」 他一边笑著这么说,一边和认识的站务员热切讨论起来。 那时候,女儿确实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三波婆婆。」 三波扶著阶梯的扶手,抬头望向整座车站大厅。听到中神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收下对方朝自己递出的车票。 「谢谢你。」 「有想起什么吗?」 「是的。在新车站刚盖好的时候,我曾和家人三个人一起来过。外子开心得不得了。不过,我觉得有著砖瓦屋顶的旧车站也很可爱,我以前很喜欢呢……」 听到三波的发言,中神露出微笑。 「新车站刚盖好时,家父也曾领著我来参观过。那时我还是个国中生,所以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这样呀。那么,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岁数喽。你父亲现在还好吗?」 一瞬间,三波觉得中神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上了年纪的人,眼睛总是不太管用,或许只是看错了吧。 「家父今年七十岁,身体还很硬朗。但我已经一阵子没见过他了。那么,我们先到那里去吧。」 说著,中神伸手指向位于验票闸门左侧的「失物招领处」的看板。 「三波婆婆,你还记得包包的颜色或大小吗?」 中神一边和窗口的站务员对话,一边这么询问三波。似乎跟失物招领处的这名站务员彼此认识的他,先是以亲昵的态度打招呼,接著便向对方说明了来龙去脉。这名穿著便服的青年,是在车站里工作的人吗?三波在脑中试著想像,同时开口回答中神的问题。 「我不记得了,不过,要搭配这身打扮的话,或许是黑色的包包吧……至于尺寸,我想应该是这么大的小型包包。」 中神不是告诉站务员「包包被偷了」,而是表示「包包不见了」。这是他考量到三波不想报警而采取的做法。 听完中神的说明后,站务员低头检查手边的一张书面文件。 「是在这一、两个小时内遗失的对吗?不过,我们这边没有收到类似的物品呢。婆婆,等有人把包包送到失物招领处,我们再联络你,好吗?可以的话,就麻烦你在这里留下联络电话……」 「真对不起呀,我没有手机呢。」 「啊,这样啊。那么……」 站务员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协调过后,决定在找到包包后联络 中神。 因为没有其他线索,中神和三波离开了失物招领处。 「哎呀,不好意思。」 三波忍不住停下脚步。一名推著婴儿车的女性,向让路给自己的三波点头致谢后,便推开失物招领处一旁的大门。看著这样的她,三波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柔和的微笑。 「原来现在也有这种设施了吗……」 带著孩子的女性进入的,是写著「育婴室」的场所。抱著婴儿出门的家长,可以在此处小歇片刻、或是哺喂母乳。 如果当年也有这种设施就好了──三波这么想著。 朝三波袭来的记忆,宛如足以让她溺水的巨浪。尽管抱著仍在襁褓的孩子,必须在店铺里工作的三波,总是无法获得像样的休息时间。幸好丈夫有亲戚住在车站附近,因为轮值晚班而必须在职员休息室过夜时,三波会把孩子托付给亲戚,但也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做。有数不清的日子,她只能无奈地让女儿坐在店铺一角,自己则是埋首工作。有时候,客人还会替她安抚嚎啕大哭的孩子。 过去之后,这些点点滴滴全都转化为带点苦涩的回忆;不过,当时的三波肉体和精神都疲劳至极,甚至数度涌现以死来解脱的念头。就算女儿因饥饿而哭泣,她也无法当著客人的面喂奶,只能自掏腰包买下店里贩卖的糖果,让女儿含在嘴里。这种时候,女儿露出来的害羞笑容,是她唯一的救赎。 三波吐出一口带著热气的叹息。想得起来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不过,要不是发生这种事,她恐怕也不会想起女儿孩提时代的回忆吧。 和站务员说完话的中神朝她走来。 「我稍微想起女儿的事了。」 中神朝她露出温和的微笑。 「不嫌弃的话,能和我分享吗?」 三波点点头,开始对眼前的陌生青年,诉说在这个车站养大女儿的辛酸过往。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车站大厅。自己竟然会在和过去截然不同的燕町站做这种事,连三波都感到不可思议。 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三波暂时停止说故事的行为。 「晚上六点了呢。」 为中神的发言吃了一惊的她,环顾开始因为傍晚的尖峰时段而变得嘈杂的车站大厅。 「时间一到,就会有钟声吗?感觉很古风呢。」 「是的。家父还在车站里的时候,也曾跟我提过某处会传来钟声的事。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听到中神这句话,三波喊了一声「唉呀」,然后轻拍双手。 「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中神这个姓氏呢。」 三波抬头望向眼前的男子。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那张宛如钢铁打造而成、认真严谨的面容,总是会和一身的制服、制服帽一起出现。 回想起这段记忆的同时,一阵痛楚涌现,让三波使劲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再次环顾和过去有著一百八十度不同的燕町站,然后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以皱巴巴的手指轻抚自己的脸颊。手指带来的触感,让三波深深体会到时光飞逝的事实。 她缓缓吐出深吸的那口气,对中神露出微笑。 「你是中神站长的儿子对吧?」 「咦……?」 中神青年随即露出错愕又狼狈的表情。就算这句话来得突然,应该也不至于露出如此吃惊的表情才对。三波总觉得自己彷佛是让回忆中的站长大吃一惊,还因此感到有些痛快。 「站长是从什么时候就在这个车站的呢……因为比我跟正治在一起的时间更早一点,所以大概是昭和六十年前后吧?他顶著一张彷佛铁打的严肃表情,就好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呢。」 中神用力屏息。接著,他无力地垂下双肩,重重吐出这口气。吃惊的神色慢慢从脸上退去。 「是的。家父是在四十岁左右来到燕町站任职。」 中神以怀念的语气,道出他才刚出生没多久时的事情。对三波而言,他是对自己照顾有佳的恩人的儿子。原本还残留在内心的些许警戒,此刻也彻底消失。 「所以,你刚才说带你来车站参观的父亲,就是那位站长喽?」 「是的。那时候,家父还是这里的站长。」 中神的语气里混杂著些微的悲伤。在询问背后的意义之前,一个活泼的女性嗓音传入耳中。 「中神先生,这位就是三波女士吗?您好,我是『站内商场』的职员伊吹。」 一名身穿套装、胸前别著名牌的女子,带著笑容朝两人搭话。看起来是年约二十五岁的帅气女性。胸前的名牌上,除了姓名以外,上方还有一个「站内商场」的可爱logo。 「哎呀,你好。站内商场……你是站务员吗?不过,你并没有穿著制服呢……」 面对一脸不解的三波,名为伊吹的女子抬头仰望刚才钟声传来的车站大厅北侧。 那里有一扇就车站内部景观而言,显得相当独树一格的大门。颜色是沉稳的褐色,大门上方有一行「站内商场」的logo,下方则是湛蓝色的挂帘,上头以充满跃动感的金黄色字体写著「summertrip」几个大字。这扇宽广的大门两侧,摆放著巨大的盆栽。盛开的巨大向日葵,用悠闲的姿态欢迎以夏季装扮穿越大门的男男女女。 三波的记忆中,不存在这样的光景。这个角落应该是熟食和便当的贩买区,就像缩小版的百货公司地下街那样。 伊吹的嗓音中透露出引以为傲的感觉。 「那是燕町站验票闸门内侧的商业设施『站内商场』。我在那里工作。」 「伊吹小姐可说是三波婆婆多年以后的后辈呢。」 听到中神这么说,三波不禁露出微笑。或许真是这样吧。我在月台那间小小的店铺里工作了三十年。在最后几年,甚至得到了正职员工的身分。尽管出现了相当大的转变,这里仍旧是那个燕町站。看著在同一个车站里工作的伊吹,三波彷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那个自己,让她感到炫目不已。 接著,中神又为浮现疑问的伊吹说明。 「过去,三波婆婆一直在月台的小型店铺工作喔。大概工作了几年呢?」 「我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工作,就这样做了三十年,最后还升格成正职员工呢。我真的受到燕町车站很多照顾。」 三波已经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不曾再踏入这个燕町站了。然而,脑中的记忆却清晰到令人吃惊。 伊吹开心地表示: 「那么,您真的是资深前辈喽。您有造访过『站内商场』吗?」 「噢,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呢。因为我连现在多了这种设施都不知道呀。」 这么说的三波,双眼完全被设置在大门两侧的向日葵吸引了。在尖峰时段中傲然挺立的向日葵,就像眼前的伊吹那样充满自信。 「那么,请您务必到里头逛逛。我很想亲自带您参观,但……」 「有这份心意就够了。你的工作也很忙碌吧?」 伊吹低头说了声「谢谢您」,接著转而望向中神。 「中神先生。你刚才那封简讯提及的事,我也询问过不少人,但目前『站内商场』都还没人发现那个包包。根据保全人员绢野先生的说法,这种情况下,如果财物被搜刮一空,剩下的空包包通常会被弃置在车站厕所里。」 「这样啊,谢谢你。厕所那边,守下先生和松上小姐有说他们会去帮忙确认。」 「对喔,因为有分男厕和女厕嘛……」 虽然两人的交谈内容让三波有听没有懂,她仍带著微笑眺望眼前这片人声杂沓。人们在车站匆匆来去的身 影,看起来和过去并无不同。不过,意外的是,不分男女,大家都很自然地被那扇时髦的大门吸引入内。 在向日葵的另一头,究竟有些什么呢?三波眯起一双老花眼,像个孩子那样满心兴奋。这种雀跃感,她已经遗忘好几年了。 那是一座向日葵的要塞。 从正门进入「站内商场」一楼后,就在高耸枫树的左侧。灿烂盛开的巨大花朵,让花店「blue blossom」看起来宛如座落在户外的一片花田。一、二楼打通的设计,让逐渐西下的夏日阳光照入,洒在黄色和橙色斑斓混合的向日葵上。 看得出神的三波,伫立在向日葵要塞的外头,吐出赞美的叹息。 「欢迎光临!呃,咦,中神?」 一名体型娇小的少女拨开高耸的向日葵钻出来,交互望向三波和站在她身旁的中神,然后露出不解的表情。身穿黑色围裙的她,看起来简直像是住在蕗叶底下的小矮人地精──三波的脑中闪过这种梦幻的想法。是因为记忆过于混乱,让她连思考模式都变得稚嫩起来吗。 「你好,林小姐。这位是三波婆婆。因为她没来过『站内商场』,我就带她过来参观一下。」 「你人也太好了吧……你好,三波婆婆。你是来这里观光的吗?」 花店少女开朗地问候三波。三波也自然而然回以微笑。 「对呀。如果等等是要回家,我或许就会买一束花回去了吧。」 「你是接下来才要出门?」 「是的,去冈山。」 三波很自然地脱口说出这句话。直到方才,这个地名原本都让她嫌恶不已才对。或许,伊吹和林这两名「后辈」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带给她勇气了吧。 「这间店好漂亮呀。真的看不出来是在车站内部。」 听到三波这句话,林露出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微笑,让人马上明白,她和伊吹一样,非常喜欢目前这份工作。 一名身穿套装的女性开口呼唤林,看似熟稔地跟她聊了几句,然后买了一朵切花。 竟然能够在车站里头买到鲜花呀。三波这样想著。若是正治知道了,会有什么感想呢?另外── 「也得告诉女儿才行呢──」 这么喃喃自语之后,三波自己也吃了一惊。 除了朝对方咆哮怒吼以外,她已经好几年不曾和女儿有过其他对话了。 回过神来时,她发现中神看著自己。三波以手抚著脸颊,露出略为尴尬的微笑。 「中神先生。能请你再陪我一下吗?」 在列车发车前,还有一个钟头半的时间。三波暗自祈祷,希望灰姑娘的魔法,能帮她再蒙骗中神一阵子。 一楼后方是熟食和便当的卖场。旁边则是陈列著巧克力、和果子、以及五颜六色新鲜水果的甜点店。宽敞的通道上,下班的男男女女擦身而过。 或许是买给家人的礼物吧,看著店员将多个小巧可爱的蛋糕装入纸盒里,中年男子露出羞涩的笑容。轻声表示「太好了,还没卖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装著大块煎猪排的便当的年轻女子。后方的靠墙处,有一间和面包店并排的洋酒店。在这种炎热天气,仍披上黑色外套的一名男子,以手指抵著下颚优雅地品酒。 面对这些光景,三波不停眨眼,觉得脑袋有些晕眩。她无法想像,这里和自己过去工作的车站,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尽管如此,每当列车进站,就会涌向从早上六点一直营业到深夜十一点的月台店铺的客人,和此刻在眼前购买鲜花或葡萄酒的客人,脸上都有著明显的共通点。 我就是在这个车站跟正治相遇。 过去,他在南口那个历史悠久的花卉市场工作。那时候,在市场工作仍给人较为粗鄙的印象,三波本人也有点害怕和身穿工作服的集团接触。不过,这名沉默寡言却又爱面子的青年,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在三波工作的小店采买了自己需要的所有生活用品。得知这件事之后,三波内心的恐惧跟著消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因铁路意外事故而丧父的她,并没有其他反对这桩婚事的亲戚。 她的人生,浓缩在这个车站里。 「现在,不管什么事,大家都会用手机来解决呢。我那个年代呀,在验票闸门旁边,一定会设置一块留言板。」 因为膝盖开始发疼,和中神一起进入「站内商场」某间咖啡店休息的三波,开始诉说往事。 「正治他呀,真的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就算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会用『是啊』、『噢』来回话。结果,有一天……」 一名顾客告诉三波,在车站留言板上,有一则写给她的留言。早上十点,结束前晚大夜班的工作后,她小跑步来到留言板前。 「套用现代人的说法,那就是求婚吧。上头写著『薰子小姐,请和我结婚』这样。连署名都没有哟。按照一般规定,这样的留言,应该马上会被擦掉才对;不过,听说是你的父亲感受到留言中的热情,特地把它保留下来呢。所以,我会和那个人在一起,也是你父亲的功劳。」 中神先是满脸的吃惊,接著,他的表情转化成柔和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如果得知这件事,家父想必也会很开心。」 「嗯。请你务必转告他哟。」 中神的视线移向挂在咖啡厅墙上的白色时钟。三波跟著仿效,发现距离列车发车还剩下三十分钟。她不禁屏息。沉浸在回忆中的这段安稳时光,马上就要结束了。 「三波婆婆。」 中神的视线移往三波身上。她无法迎上他的目光,只能让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你想起女儿的联络电话了吗?」 啊啊……听到中神的提问,三波叹了口气。这名温柔的站长之子,其实早就察觉到了,只是佯装灰姑娘的魔法尚未消失而已。 「……我……不能就这样,维持失去记忆的状态吗?」 中神理应也听到了这句无力的低喃。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三波在对他说谎。其实她的记忆早就恢复了。和中神站长相关的回忆成了契机。发觉眼前的青年是他的儿子之后,覆盖在三波脑中的白色雾气也彻底消散。 然而,返回的现实世界过于残酷了。在遗忘现实的短暂时光中,她眺望著自己过去工作的店铺,陶醉在幸福至极的情绪之中。所以,即使记忆恢复了,她仍装作什么都想不起来。就算只有短短的时间也好,她想要回避这个痛苦的「现在」。 丈夫过世已经一年了。在那之前的十年岁月,净是困苦奋斗的日子。丈夫因酗酒而被花卉市场开除,甚至还在车站大闹,让三波因此无法继续在车站店铺工作。最后,夫妻俩带著正值青春期的独生女,悄悄离开了燕町。 之后,过了十年。改以打零工维生的丈夫,总是将当天领到的日薪全数拿去买酒,让三波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兼差来维持家计。不过,女儿却对这样的父母心生厌恶,开始一个人在外头到处玩乐。最后,她拋下连大学学费都出不起的父母,身边的男人也一个换一个。三波总忍不住斥责这样的女儿,两人演变成一看到对方,就会开始大声吵架的关系。还住在燕町的时候,他们明明是感情融洽到会一起去参观车站改建工程的一家人啊。 中神的皮包里传来发车铃的声响。那是属于很久很久以前的、在这个钢铁列车奔驰的时代,会让人感到怀念的铃声。 他拿出外形像一本笔记本的机器。铃声便源自这台机器。刚才走在车站里时,三波也看到中神不停以手指敲打这台机器。听说是一种叫平板电脑、类似巨大手机的东西。 「三波婆婆,好像找到你的包包了。我们走 吧。」 听到这句话,三波猛然抬起头来。 三波的包包被人塞在投币式置物柜里。 找到包包的是名为守下的年轻男子。他是中神的朋友、同时也在车站内部工作。除了他以外,包含刚才现身的伊吹在内,似乎有好几个人一起帮忙寻找三波的包包。 三波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沉浸在回忆的世界里。 大小能用双手捧起的小包包,里头果然不见皮夹的踪影。不过,年金手册、印章跟一本小册子确实还在。小册子里头想必写著女儿的联络电话和地址。 「您的钱包里有放信用卡吗?」 守下体贴地询问。 「有,不过已经办理停卡了,所以没关系。存摺里头也没半毛钱。不过,伤脑筋呢……这样我就没有能答谢各位的……」 为了专心佯装成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状态,三波完全忘了饮料和咖啡店餐饮费的事。光是这样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要是口袋空空,她就无法答谢在车站里头为自己到处寻找了两小时的守下。 看到三波愧疚地朝自己低头,守下回以微笑。 「没关系的。我已经下班了,现在正闲著呢。」 他看了看身旁的中神,又以充满自信的笑容表示: 「车站是大家聚集的地方。请你也亲切对待车站里的其他人吧。虽然这是我跟中神先生现学现卖的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三波将包包揣入怀中,紧紧闭上双眼。她回想起来的,是站长那张宛如钢铁打造而成的坚毅面孔。 「中神先生。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你的父亲吗……?」 微笑从中神的脸上褪去。因为他的父亲几乎不笑,这样的他,看起来简直跟父亲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中神先生的……父亲?」 三波没能回应守下的疑问。过去曾对自己照顾有加的那位站长,他儿子令人心痛的表情,彻底夺走了她的目光。 「我只是……觉得无法接受而已。」 理解了这句话的三波,有种胸口几乎被撕裂的感觉。因此,她不自觉伸出双臂拥抱中神。抱住个子比较高的中神,反而像是三波将脸靠上他的胸膛,但她不在意这些。 她好讨厌自己变得满是皱纹、又使不上力的这个身体。无法像个母亲般紧抱住中神高大的身躯,让三波感到相当难过。 被她拥住的青年,身子微微地打颤。三波明白「那阵子」发生过什么事。要陪伴这样的她回忆过往,对中神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呢。三波不禁痛恨起没能考量到这一点的自己。 拥抱的时间,并没有漫长到足以让两人沾染对方的体温。三波移开身子,以细小的嗓音询问中神: 「你父亲还好吗?」 「是的,生龙活虎的呢。」 中神露出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笑容,掏出自己的平板电脑。 三波看见了被扛到担架上的中神站长。 那是一个十分闷热的六月雨天。不同于现在,没有装设空调的列车内部,闷湿到可说是不发霉才奇怪的程度。每个上下车的乘客,脸上都写满了烦躁。 至今,犯人还是没有抓到。三波也是在一阵子之后,才听说整件事的经过。听丈夫正治说,这件事在职场闹得沸沸扬扬。 过去,在自动售票机旁边,会有一个能让站务员探出头的谘询窗口。现在有些旧车站仍维持著这样的设计。在车票的出票口卡住、或是买错车票时,只要按下呼叫钮,站务员就会探出头和乘客沟通。 这原本不是站长该负责的工作。不过,这天的燕町站呈现相当忙碌的状态,必须出动所有站务员来支援。 发现有人按下呼叫钮,中神站长从谘询窗口探出头,却被人用伞一把戳进眼睛,受了必须两个月才能完全痊愈的重伤。那是燕町站的自由通道盖好还不到一年的时候。 中神站长不只几乎失去了单眼视力,在伤势痊愈后,还变得完全无法靠近自动售票机,甚至踏不进车站一步。铁路公司无法接纳这样的他,恐怕也是不难想像的结果。 这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后,中神家过著什么样的生活,三波无从得知。 「这……是……」 中神递出的平板电脑萤幕上浮现一幅画作。那是一名戴著黑色墨镜、身穿站长制服,一张脸看起来威震八方的老人。 泪水从三波的眼眶滑落。这是她在丈夫死后初次落泪。 坐在前往冈山的列车座位上,三波凝视著中神的名片。 尽管是夏天,过了晚上八点,窗外仍是一片夜幕低垂。在这片夜色中,从事著活动的人们点亮了各式各色的灯光。 从被中神搭话、到这班列车驶离车站,只过了短短的三小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三波经历了宛如死后新生的体验。 在失去记忆的那段短短时光,她觉得一切都如梦似幻那样飘渺;但现在,只有待在燕町站时的回忆鲜明不已,前几天遭到诈骗而失去所有存款的事,反而比较像一场梦。 只能跪在地上向女儿磕头了。原本这么想的三波,现在已经完全舍弃这种打算。要是这么做,对中神站长、还有他的儿子就太过意不去了。 没错,就抬头挺胸地去见女儿吧。我在那个车站刻苦努力的日子,绝不是令人难为情的东西。 「我还会再来的。到时候,请说说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听到三波在离去时道出的这句话,中神犹豫了半晌,最后对她点点头。 现在,就先去投靠女儿,再来慢慢思考该怎么过日子吧。人生还很漫长,不会因为被绊倒一两次,就让一切化为泡影。膝盖也还能支撑自己行动。尽管早已跨越六十岁大关,现在,她有了必须做的事情。 想起女儿那张可恨的脸蛋,三波不禁在内心轻笑。只要回想起那个含著糖果而绽放笑容的婴儿,无论女儿对她说些什么,她都能够忍受。 倘若真的撑不下去了,再造访燕町站就好。这么做的话,中神一定会走出来迎接她。 不过──三波眺望著在车窗外飞逝而过的小车站,这么自言自语起来。 「那孩子……要当他父亲的眼睛到什么时候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窗外无数住家的灯火,宛如萤火虫般在夜空中摇曳。 第五话 车站素描 十一月七日, 为纪念「站内商场」成立十周年, 本车站将举办「燕町站的神明大人」的个人画展。 以本车站为主题而创作的三百多幅画作。 这十年以来,一直默默观察著 燕町站和「站内商场」的他, 将在此公开 个人创作的轨迹。 画展举办期间, 整个「站内商场」就是画廊。 「站内商场」这十年以来的故事, 将会化为五彩缤纷的插画, 妆点这里的每一面墙、 还有每一根柱子。 以中神的插画为背景,让人看了心情平静的字体,组合出几行宣传标语。 坐在枫叶广场长椅上的中神,正在观看一张折成四折的宣传单。 他的嘴角漾著看似已经放弃的笑意。 站务员的广播声,从燕町站的车站大厅传来。 『今日由于强烈台风逼近,本车站的列车将减少运行班次。从今天午后至明天早晨,估计列车运行时间将会大幅延后,或有多班停驶──』 太不巧了,怎么偏偏选上今天呢。中神这么想著,抬起头眺望踏进「站内商场」的客群。每个人手上都少不了一把伞。 中神不太喜欢雨天。看著撑伞的人,总让他有点忧郁。中神从长椅上起身,步出了「站内商场」。下个瞬间,十一月的冰冷雨水气息,便和人潮的热气一同涌来。 燕町站挤满了人。 虽然是尚未入夜的时刻,但因为台风登陆而提早下班的上班族们,开始在通往月台的阶梯形成长长的人龙。 在周五的夜晚,大家通常会在下班后先去狂欢一番,因此,一般情况下,让车站变得人挤人的尖峰时段,会落在晚上十点左右。被台风夺走了一周一次的乐趣,让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带著不满。 因为减少运行班次的措施,列车呈现可比早晨尖峰时段的拥挤。笼罩在强风暴雨之下的月台,除了倾盆大雨落下的声响,还有女性的尖叫声。或许是雨伞被吹走了吧。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似乎有人受伤了。站务员一边这么吶喊,一边扛著担架奔跑。被站务员推开,因此不悦咂嘴的西装男子。在另一侧仰望电子看板的人群。一颗颗顶著黑发的脑袋聚在一起蠕动,看起来宛如夜晚的海面。 大家都很暴躁。在这种日子,必定会发生什么事件。铁路公司也顾虑到这一点,因此指示行政和财会部门的职员前来支援,不过,只要是位于首都圈的车站,大概每个地方都是这种状态吧。因为人手完全不足,甚至还得拜托「站内商场」的职员协助,为了对应乘客的需求而晕头转向。 这种时候,中神总会陷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心情。他的双腿会擅自动起来。 他会在车站里巡逻,只要发现带点火药味的情况,就一一上前排解。佯装成对方的熟人上前搭话、或是大声呼叫就在附近的站务员。这十年以来,他学会了各式各样化解纠纷的花招。如果遇到就算这么做,仍无法平息的争执,他会直接介入当事人之间阻止他们。看到中神介入后,大部分的乘客都会因为气焰被削弱,而选择老实离开,所以,介入十次,顶多只有一次会挨拳头。只要习惯,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准备朝人群走去时,一个女性嗓音即时唤住了中神。 「让你久等了,中神先生。」 她的声音,让中神回想起自己的工作,只好不太情愿地转身。 今天是十一月六号。「站内商场」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就在明天。 *** 「活动主题是『「站内商场」十年的故事』。我们想把中神先生的画作当成故事插图,做为这场展览的主力。」 今年的四月一日,和中神本人有点交情的「站内商场」职员伊吹优,在「站内商场」二楼的走廊上,向他道出举办个展的提议。 很适合长裤套装打扮、感觉爱好运动的伊吹,其实也是中神的画迷之一。看著双眼充满期待的她,中神没能马上做出答覆。他回以一个暧昧不清的叹息,将手臂靠上二楼走廊的栏杆,俯瞰著下方挤满人潮的光景。 他没有特别锁定焦点,只是沉浸在许多人聚集而酝酿出来的气氛之中。不时也会也有旅客从下方抬头望,对他投以像是拋来一颗坚硬小石子那样的视线。 这就是中神想画的东西。 「你没有兴趣吗?」 听到伊吹的疑问,中神搔了搔满布胡渣的脸颊。林好像有说过,每当中神感到困扰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尽管他想要改掉,但习惯实在没有那么容易离开一个人的身体。 伊吹或许以为中神会很乐意这么做,才提出了邀请吧。对于他选择只将画作上传到广大网路世界的一角,然后就搁置不管一事,伊吹一直感到愤慨不平。 「今天是愚人节呢。」 「可是,我不是在说谎喔。」 伊吹听起来像个老师般严肃的嗓音,让中神忍不住笑出来。但前者并不在意,只是用一双眼睛直盯著他。 「我最晚什么时候得答覆你?」 伊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回答: 「这个嘛……可以的话,请你在这个月的十号以前答覆我。」 「那么,我会尽快做出决定。」 明确地回以「我明白了」之后,伊吹中规中矩地低头致意,表示「那我先失陪了」,接著便转身走向仓储区大门。 「站内商场」雇用的职员人数,仅能满足所需人力的最底限,所以职员们总是相当忙碌。尽管如此,伊吹还是把握住自己少之又少的空闲,特地来向中神提案。这样的热情实在令人敬佩。 中神俯瞰著一如暖春那样带著明亮色彩的群众,再次开始构思画作。 「燕町站里头存在著神明」这种传闻,是从谁开始散播的呢? 他明明只是为了让某个独一无二的人看这些画,才会持续创作的啊。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每次听到那个虚弱的嗓音这么说,就让中神更离不开燕町站。 在伊吹邀请他举办个展的几天后,中神造访了父亲居住的公寓。 那栋公寓位于和燕町站相隔三个区的城镇。中神每两个月会前往一次。他不搭电车,选择到燕町站的公车搭乘处,转乘三班公车、耗费整整两小时的车程过去。 如果搭电车,只需要转乘一次,车程也只要三十分钟左右。不过,只有这种时候,他希望自己能体会父亲的感受。 中神的父亲中神宗辅,是个无法搭乘电车的人。十五年前,他担任燕町站站长时,被人恶意用雨伞戳瞎了左眼。即使已经过了十五年,当时造成的心灵阴影,现在仍让他无法靠近车站。 失去单眼视力后,宗辅的汽车驾照也被吊销了,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公车。为此,从铁路公司辞职后,他有很长一段期间都找不到工作。在中神多愁善感的国中时期,他最尊敬的父亲,就这样成了一具空壳。 中神造访这个家,是为了让父亲看自己的画作。 每次,宗辅总会因为担心儿子为他牺牲自己的人生,而要求中神停止这么做。 宗辅稳稳坐在沙发上,凝视著中神的平板电脑萤幕。每一张画作,他都花时间细细品味,在脑中想像燕町站不断变化的光景。不过,他从未对中神的作品发表过感想。只是紧盯著眼前这些没有自己的车站的光景。 中神站在他的身旁,看著父亲十五年以来逐渐老去的身影。 接著,一股突如其来的情感涌上他的心头。 「爸。十一月,我会在燕町站举办个人展览。」 听到这句话,父亲吃惊地瞪大双眼望向自己的儿子。待在家里的时候,他不会戴上太阳眼镜。宗辅以失去视力而泛白的眼珠,直直望向中神。 父亲大吃一惊的反应,让中神有些自豪。已经三十岁的他,此刻涌现了像个孩子的这般想法。 「爸,你愿意来看吗?」 顺著情感将这个要求脱口而出之后,中神马上后悔了。对他们父子俩来说,这句话是禁忌。即使不愿意,中神也看得出来,鲜少将情感表露出来的父亲,脸上写满了紧张的情绪。 忍耐了三年之后,某天,母亲一边沿路哭喊,一边将父亲拖到车站,然后被反胃的父亲吐得满头满身都是。最后,母亲以自己的双脚返回娘家,再也没有踏进中神家一步。 听到儿子的请求后,宗辅必定是回忆起当年那件事了吧。中神感觉一种苦涩的汁液在口中散开。可是,他无力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毕竟,这也是中神真正的期望。 车站并不是可怕的地方── 中神会持续作画、会不断替人排解纠纷,都只是为了将这个事实告诉懦弱的父亲。 「……不好意思啊,我得去工作了。」 父亲看了一眼时钟后起身。 周末时,宗辅会在公寓附近的小型展演馆做入口处验票的打工。他的目的不是那微薄的时薪,而是为了在老朋友提出一起吃饭或聊聊的邀约时,用「自己必须工作」来当成婉拒的正当藉口。这一点,只有中神明白。 离开父亲的公寓后,在前往公车站的路上,中神掏出平板电脑。 身体感觉好热。他像是被这股热度冲昏头一般,起动某个社群网站的app,然后发送一则短讯。 收件人是伊吹。内容则是短短一行的「请让我举办个人展览」。 距离个展只剩下两个月的某天,中神被找到「站内商场」的会客室里。 「是吗,你要邀请父亲来看展啊。」 「是的。或许会给你添麻烦,但还请多多帮忙。」 中神这么开口,并对穿著制服的绢野低头致意。担任保全的绢野,是「站内商场」里唯一知道中神家的过去的人物。 坐在绢野身旁的伊吹,将手边的文件在狭窄的会客室桌上摊开。 「中神先生的父亲呀。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伊吹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询问。蓄著一头短发的她,今天也穿著一袭合身的灰色长裤套装。尽管已经认识她将近四年,但中神仍从未看过伊吹穿便服的模样。 听到伊吹的提问,中神思索著该如何回答她。或许是这样的顾虑表露在脸上了吧,明白背后理由的绢野投以苦笑。 然而,要是因为父亲造访车站而引发意外,无论如何,都会演变成给伊吹添麻烦的后果。犹豫半晌后,中神决定坦承道出一切。 「十五年以前,家父在这个燕町站担任站长,但最后因为心理因素而离职。在那之后,他就不曾踏入燕町站一步。这次,虽然我有邀请他,但也不确定他究竟会不会来……」 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中掺杂著放弃的情绪。 听到中神的话,伊吹的表情有些僵住。 「你的父亲也认识车站的职员吧?难道是因为这样,才会来这个车站?」 「不,目前任职于这个车站的站务员,应该都不认识家父。唯一认识他的,或许只有现任站长了吧。毕竟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中神一边说著,一边在脑中想像。伊吹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那起事件是在燕町站的自由通道刚建好的时候发生,当时的她,大概还是个小学生吧。而目前在燕町站工作的站务员,当初也应该都还不是这个车站的一分子。 那时的中神是个国中生。刊登在报纸上的小篇幅报导,他记得非常清楚。报导内容只有短短的三行文字,所占的篇幅,迷你到几乎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扣成的圆圈围住。 五年后,燕町站有了「站内商场」。迈入二十岁的中神,也以此为契机,开始长时间泡在车站里。他和绢野便是从那时认识至今。一开始,绢野把中神当成可疑人物──不,说是游民或许更贴切吧,因此好几次在站内唤住他。迫不得已,中神只好对绢野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结果后者十分热心地帮助他。中神能找到咖啡店里的工作,也是因为绢野的建议。 「这样一来,就非得让你的个人展览成功不可喽。」 听到绢野的话,中神轻轻点头。脸颊同时传来一阵拉扯的痛楚。 他的脸上黏著一大块纱布。因为介入他人的纠纷,而导致自己受伤的情况,对中神来说并不罕见。 「车站里头的维安工作,应该是站务员和铁路警察的职责;而『站内商场』的维安工作,则是由我们保全人员负责。让你出面调停,其实不太妥当……不对,应该说『觉得你这么做不妥』的人很多吶。」 看著中神脸上的纱布开口的绢野,嗓音中透露出无奈和落寞感,彷佛是个强迫孩子配合自己的大人似的。坐在他身旁的伊吹,也带著一脸困扰的表情。 伊吹在桌面上摊开的文件,是来自管理燕町站的铁路公司的通知公文。 那是在昨天发生的事。为了阻止一名年轻男子殴打站务员,中神的脸扎扎实实地挨了对方一拳。车站因此收到了大量的客诉。铁路公司特别稍来书面通知,并要求避免相同的情况再次发生。 第一封客诉,是「袒护站务员的男人害我手指骨折」的内容。出手殴打中神脸部的男子,似乎因为自己的拳头和他的颧骨直击,所以导致骨折。之后,又出现了「燕町站的职员是在利用乘客的善意」、「别把一般乘客卷入暴力事件当中」等意见。看到中神因为口腔内侧受伤而吐血,因此抗议「看到血让人很不舒服」的客诉,甚至有十三封之多。 至今,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这次发生的时间点相当堪虑。为了纪念「站内商场」开幕十周年,站方打算将中神的插画当成活动展览的主轴──这样的消息公布之后,至今还不到一星期的时间。 伊吹抬起头来。明白自己得确实说出该说的话的她,眼底带著悲怆的觉悟。 「中神先生,容我在这里再次拜托你。在个展成功落幕之前……不对,可以的话,在落幕之后,也能否请你──」 她用因练习长曲棍球而长茧的那只手,捻起一张客诉的文件。 「──避免在燕町站做出会引发争议的行为呢?」 这棵高大的枫树,枝头开始渗出金黄的色泽。中神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凝视著手中的平板电脑,精心挑选要在个展上使用的画作。尽管开展日期已经迫在眉睫,他却迟迟无法选定最后的几张。 既然决定邀请父亲来看展,他希望能选出自己最棒的作品。不过,这场个展使用的区域,就只有「站内商场」里头的小规模活动空间、通道、店内的柱子和墙壁而已。能挂出来展示的画作,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幅。相较之下,中神这十年以来累积的插画作品,却已经超过三百幅。 一开始,他原本只是捧著一本小小的素描本作画;几年前买了平板电脑后,才开始认真画出完稿的作品。用素描本画出来的,都是单色的铅笔画,而且,在车站里头作画的行为,也容易让人起疑。改用平板电脑作画的话,就无须受限于画材种类,还能够省去不少功夫,让中神十分中意这个崭新的工具。 不过,画在素描本里的插画,也蕴含著当时的他卯起来拚命、光是碰触,就会让人不断往下沉的情感。中神看著显示在平板电脑萤幕上的铅笔画出神。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挑选作 业可不会有半点进展。 「嗨,中神。」 一个活泼的嗓音从头上温柔洒落。 「你好,林小姐。」 一个身型娇小的女性在中神身边一屁股坐下。尽管已迈入九月,气温仍和盛夏差不了多少。明明已是晚上六点过后的时间,白天的热度却没有消散。「站内商场」位于室内,但因为宽广的车站大厅有个敞开的巨大出口,感觉空调没能发挥什么作用。 下班后的林穿著一身无袖连身裙,脚上则是鲜艳的蓝色跟鞋。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因为上半身的长度差异,让林比中神矮一颗头。她以一双大眼仰望中神。 「你刚才是不是被伊吹小姐找去会客室说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中神轻轻摇头。林探头观察他几乎要贴上平板电脑萤幕的那张脸,然后用双手抓住中神的脑袋,以那双纤细手臂所无法想像的力道,使劲将他的脸转向自己。 她以心疼的表情直盯著中神贴上纱布的脸。 「果然。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哟,中神。」 「没这回事。我跟平常一样啊。」 林维持著抓住中神脑袋的姿势,得意地哼了一声,然后挺起胸膛表示: 「你知道我看著你这张脸多久了吗?如同你一直在观察这个车站,我也一直在观察你呢。我可是个观察者喔。」 在四月解决了未婚夫的问题后,林开始不会隐藏自己对中神的好感。再怎么说,中神也是个三十岁的健康男人。原本就相处融洽的女性友人对自己抱有好感,并不会令他感到不快。然而,内心无法忘怀的事。恐怕多到让中神无力谈一场认真的恋爱。 「铁路公司发送了通知过来。」 中神怀著想让林对自己失望的想法,将方才的对谈一五一十告诉她。 过去,中神曾对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樱庭说过这句话。 『每个人都希望能让自己的容身之处变得更舒适吧?』 但伊吹否定了他这样的努力。她说希望他停止这样的行为。中神无法判断伊吹本人是否也这么想。不过,现在的状况,令她不得不说出这种话。 倘若自己的身分不是保全人员、也不是站务员,就不要出面干涉在眼前做出失控行为的陌生人。假装没看到就好。她表示这么做才是正确的。站在主办十周年纪念活动的「站内商场」的立场来看,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决定。无论创作出多么优秀的作品,倘若画家本人引发了暴力纠纷,个展恐怕就会被迫中止。这就是这个社会的游戏规矩。 因为中神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所以才能跳脱这样的框架;然而,一旦答应了举办个展的要求,盘根错节的限制,就会像无数条蛇那样缠上他的身体。 「我认为伊吹小姐说的很正确。」 听完中神的话之后,连林都表示了这样的意见。 中神无力地垂下双肩。他觉得自己宛如因光线折射而扭曲的景色,在闷热的湿气中逐渐融化、消逝。 「中神,你的行为或许是错误的。」 林仰望中神,拾起他的手,轻轻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可是,正是这个错误的行为拯救了我。四年前的那天,从名古屋逃来这里的我,孤伶伶而一无所有。好几百人在我面前走过,可是,对我伸出援手的人,就只有你。」 被林揣在胸中的那只手,掌心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股舒适的沁凉。 「的确,我也觉得只拯救自己双眼所见事物的善意,或许是一种伪善。可是,我现在会在这里,就是托你的伪善的福。所以,我能保证你的行为的正当性。对我来说,你无疑就是『神明大人』喔,中神。」 可是……但是……看著企图以转折语反驳的中神,林以笑容阻止他。 「就让老练的中神观察者告诉你一件事吧。无论你再怎么明白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你还是无法停止帮助他人。既然这样,想破头也没有用吧?」 举办个展、和我行我素地助人,是无法同时成立的两件事。尽管中神现在正为此烦恼不已,林却对这个问题一笑置之。 「我觉得呀,你的画作之所以吸引人,并不光是因为你擅长作画、或是选的题材很好之类的。因为,你主动伸出手,持续和这个车站建立关系。所以你的画作才会充满感情。倘若你放弃助人,就会变得再也画不出这样的作品。我是这么想的。」 中神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震撼。没错,自己应该老早就明白这种事了。但他却陷入迷惘。他忘了这回事。是林让他想起来。 「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我会替你善后。光靠我一个人,或许处理不过来,不过,你知道有多少曾经受你协助的人,一直都很想报恩吗,中神?」 林拥住中神的手,慢慢将身子靠近他。 「发生事情的时候,大家都会仰赖你,但你自己有仰赖过任何人吗?」 所谓的车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不知何时成为口头禅的这句话,此刻在中神脑中闪过。不过,中神并不在这个「大家」之中。他下意识地摒除了自己的存在。 林的这番话,让中神察觉到这个事实。这和将别人的「委托」再次委托给其他人不同。林竭尽所能,希望中神能将自己脆弱的一面表现出来。 原本想搔搔脸颊的中神,想起自己脸上还贴著纱布。以手指轻抚纱布表面时,他察觉到林对自己投来的担忧视线。虽然想对她露出笑容,但脸部肌肉却僵硬无比,无法顺著中神的意思动作。 不过,在林温暖的心意笼罩下,他犹豫不觉的思绪也逐渐散去。 「我想让个人画展成功。」 中神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同时想著,这十年以来,他有过这么坦率的时候吗? 「嗯。」 林只是对他点点头。 「如果有人在这个车站里遇上困难,我希望能帮助对方。我知道这是一种伪善,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嗯。」 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有人能予以回应,是令人相当放心的事。至今,中神帮助过许多人。就算只是在一旁倾听他们的烦恼,也足以让对方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现在,中神明白了那些人当下的心情。 「我想要守护父亲的车站。我想要抬头挺胸地告诉所有人,我有好好守护这个车站。」 「……嗯。」 对中神的父亲一无所知的林,脸上此时浮现了困惑。尽管如此,她仍点头表示同意。 没错,中神这样的所作所为,甚至连伪善都算不上。只是一种任性。不想让父亲过去守护的车站被玷污的一种自我满足。 然而,正因为他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十年,才得以串起人和人的联系,创作出超过三百幅的车站画作,甚至举办个人画展。虽然动机只是一种任性的自我满足,但他的行为缔造出的结果并不容否定。 最不容质疑的证据,便是林、以及至今被中神拯救过的人们。 中神以食指搔了搔自己生著胡渣的脸颊。他正在伤脑筋。尽管明白自己该说的话,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达方式说出来。 这段期间,林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待中神开口。 许许多多的人从枫叶广场的长椅前方走过。兴奋的表情、紧张的表情、沮丧的表情、开心的表情。有著各种不同表情、做各种不同打扮的人们。每天,会有几十万人通过这个车站。其中,会和中神扯上关连的人少之又少。 一旦举办个展,这几十万人都会来观赏中神的画作。 至今才察觉到这一点的中神,感受到一股令他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恐惧。自己的见识未免也太狭窄了。直到前一刻 ,他都还有种「个展的观众只有父亲一人」的错觉。 最后的一股推力,便是这样的恐惧。 「林小姐,能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吗?拜托你了。」 林的侧脸瞬间浮现如花苞绽放般的笑容。 「好呀。因为我也很期待你的个展呢。就让我帮忙吧。」 *** 中神听著台风敲打窗户的细微声响,为个展进行最后的准备。 他捧在手中的,是一幅已经裱框、名为《背影》的画作。 在降雪的日子穿上厚重大衣的人群。其中一名背对这里的西装男子,正在仰望「站内商场」的正门。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兴奋难耐,彷佛下一刻就会迈开大步往前。 他将《背影》挂在位于一楼广场右侧的小型活动空间的正中央。这幅经过放大输出的画作,被中神选择做为十周年纪念活动的主力展览作品。 他对这幅画有著特别的情感。在中神曾经拯救的众多企图自杀者之中,樱庭良一虽然只是其中一人,却让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个满是无奈、失去了所有希望的背影,和父亲十分相似。这幅画能够成为让樱庭重新振作的契机,成了中神在内心自豪的一件事。 不过,就算因为这样,他也不想为观众加诸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看了这幅画之后,每个人都能决定他们有什么样的感想。不需要其他说明文字,附注在画框下方的,就只有《背影》这个画作名称,以及完成这幅画的冬天的日期。 「果然还是太单调了吗?」 听到中神的低语,在一旁帮忙的伊吹微笑表示: 「我很喜欢这幅画呢。有燕町的感觉。」 中神轻喃「啊,原来如此」。的确,这是一幅只有在这个车站才能画出来的画作。 中神有通知樱庭这幅画会在个展中公开。后者以「我会和家人一起去看这场展览」回应。 接著挂上的,是名为《勇气》的画作。 为了在个展公开这幅画,先前还发生了一点争执。担任「站内商场」活动负责人的副社长,亲自前来要求中神「不要把这幅画挂出来」。 在花店外头,一名西装男性企图用脚践踏另一名仰躺在地的女子。男子的身旁,还有四个感觉下一刻就要扑上去阻止的身影。其中一人是保全、另一人是身穿套装的「站内商场」的女性职员。另外两人则是一般路过民众,分别是刚迈入老年的男子、以及带著优雅气质的中年女性。四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的情绪,能看出他们企图竭尽全力,来制止眼前这场暴力行为。 中神并不想办一场只看得到事物表面的个展。所以,他努力说副社长,而伊吹和绢野也在一旁声援他。铁路公司的品牌形象固然重要,但在车站里做生意,可不是完全如大家看到的那般光鲜亮丽。副社长也很清楚这一点。最后,他轻声表示「毕竟,这幅画也给了我勇气吶」,和中神等人妥协。 同时,中神也前往拜访站在中间、即将被四人扑倒的那名男子,亦即望月,请他同意自己在个展中公开这幅画。现在,尽管有些不情愿,望月仍在幸野千鹤父亲底下认真工作。看到那幅画的他,露出像是撞鬼般的表情轻喃「当初要是真的踹下去,我现在八成在监狱里了吧」。 仰躺在地的女子是林。中神前去请求同意时,林细细凝望著那些挺身相助的面孔,拭去眼角的泪水后点头答应。之后,听到中神向她报告望月的近况,林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 可以的话,中神其实想把这幅画装饰在「blue blossom」的店门口。不过,总是人潮拥挤的一楼通道,实在无法再腾出让看展民众逗留的空间。最后,他选择挂在枫叶广场的活动空间里。在这幅画旁边,是宛如鲜花打造成的小屋的「blue blossom」,以及林像只地精似地从屋内探出头来的画作。 在活动空间里挂上十张左右的画作的同时,仍不断有民众造访「站内商场」。大部分是前来购买食物的顾客。便当和熟食区的商品几乎销售一空,甜点区的店铺外头也形成一道道的人龙。「站内商场」出动了所有员工来协助维护队伍、在现场控管动线。 尽管即将迈入「站内商场」打烊的晚上十点,照这种情况看来,闭馆时间恐怕得大幅延后了吧。这样的话,也会对明天的十周年活动的准备造成影响。 「伊吹小姐,接下来我一个人弄就好了。」 中神一边为整个活动空间挂上白色帷幕,一边这么表示。画作布置的工作到此便告一段落。把帷幕全都挂好之后,只要再架设避免民众靠近的档板即可。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伊吹以紧绷的表情点点头,接著便快步赶向仓储区。 不过,真的试著自己一个人处理后,中神才发现这些帷幕又大又厚又重,没办法让他随心所欲地移动。经过这里的民众,都对忙得焦头烂额的中神投以好奇的眼光。 「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为明天的活动做准备吧?你看,很多地方都贴了海报公布啊。」 「哦~个展啊。不过,这些画作看起来都很平淡耶。」 「这样不是很好吗?这里是车站内部啊,比起高调华丽的作品,这种的比较适合嘛。」 七嘴八舌讨论的民众,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正忙著布置的男子,就是这些画作的画家吧。不禁害羞苦笑的瞬间,一个不小心,手中的帷幕就滑落地面。 「需要帮忙吗?」 向中神搭话的,是一名穿著朴素裤装的女子。她是奈田,在花店工作的林的后辈。即使做这种打扮,她丰满的身材仍十分引人注目。 「麻烦你了,谢谢。」 奈田以微笑回应中神,然后发挥她不输给伊吹的大力气。在两人合力之下,吊挂帷幕的工作轻轻松松结束了。 以重物压著帷幕固定后,他们再把档板拉出来围住活动空间。不知不觉中,宣告闭馆的晚上十点的钟声响起。然而,涌入「站内商场」的人潮却从未间断。 今天上早班的奈田,原本应该早就下班了。但现在,她却仍不时望向位于活动空间对侧的「blue blossom」。花店已经没有客人了,但餐饮店外头仍有长长的人龙。 「不知道大家回得去吗~」 「外面的风雨还很大吗?」 「听说台风会在凌晨十二点直接影响市中心。除了地下铁以外,其他列车全都停驶了。」 奈田担心的花店店员,这下子恐怕也回不了家了。只要整年都在车站里工作,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罕见。无法回家的工作人员和职员,大概会在「站内商场」的休息室里铺上用来对应紧急状况的棉被,七横八竖地睡成一片吧。不过,光是能够确保睡觉的场所,就比在外头你推我挤的乘客要来得好了。 「奈田小姐,那你怎么办?」 「我今天会住在大学朋友的家里──」 这时,奈田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电子音。她拿出手机,以手指滑开画面,接著轻声说道: 「有人在铁路便当店外头打架……?」 还没向奈田问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中神便拔腿冲了出去。 倘若有人打架,就没有时间好犹豫了。他打算一马当先地赶往现场调解。 铁路便当店位于车站大厅通往都市特快列车车站的通道上。因为正对著「站内商场」的其中一个出入口,所以中神马上抵达了事发现场。 不过,在他赶到的时候,这场骚动已经平息了。 看似和彼此起冲突的两名男子,被几名身穿西装的上班族群起压制住。瞥见担任系统工程师的樱庭也在里头,让中神 相当吃惊。 「这边!」 听到一声熟悉的吶喊后,中神转头,看到樱庭的部下梅原拨开人群朝这里赶过来。身后还跟著两名警察。 发现有人打架的瞬间,樱庭便冲上前阻止,梅原则是赶忙跑去找警察。中神可以想见这样的开端。不过,不只是樱庭。挺身阻止两名男子斗殴的人群中,也有中神不曾看过的陌生脸庞。 赶到现场的警察,开始询问樱庭和梅原事发经过。他们俩似乎没有察觉到中神的存在。至于两名打架的男子,看到警察现身后,就变得老实起来,乖乖被领著朝车站大厅的方向走去。中神环顾四周,发现除了樱庭的衣著因这场混乱而变得凌乱不整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人事物受到波及。看在中神眼里,这是相当理想而迅速的收尾。 「……奈田小姐,刚才那封简讯是怎么回事?」 中神开口询问跟在他身后赶来的奈田。身型高挑的她,有些俏皮地嘟嘴回应: 「原本说这件事要对你保密的……」 中神完全不打算问是谁说的。绝对是林没有错。不过,奈田没有刻意隐瞒,继续这么往下说。 「我们以『blue blossom』的客人和你的画迷为中心,建立了一个燕町站的警报联络网。想出这个点子的人是守下先生。」 奈田将手机画面拿给中神看,以带著几分得意的嗓音对他说明。 在燕町站目睹纠纷、或是发现有人需要帮助时,就在当下将事发位置和情况公布至警报联络网,之后再协助处理。不过,基本上建议采取朝附近的警察或站务员求助的做法,若非情况紧急,尽量避免由自己出手;倘若没有能解决问题的自信,就算在通报后离开现场也无所谓。只要发送这样的通知,就能让有空闲的人前往协助。因为燕町站的保全和「站内商场」的职员都加入了这个警报联络网,一收到通知,身为车站相关人员的他们就能够及早对应。另外,前往现场协助的人,也必须对警报联络网说明事情的前后经过。 「这个月以来,你不是为了个展而不停地开会讨论,忙得晕头转向的吗?所以,守下先生和林前辈就提议,说要在这段时间代替你这么做。一开始投入的,原本只有我们几个而已。」 可是,不知不觉中,这个联络网就扩大了呢──说著,奈田吐了吐舌头,露出一脸开心的表情。 中神的脑中,浮现这阵子穿起保全制服后,感觉愈来愈有模有样的守下的身影。接著,奈田又继续把警报联络网的「结果报告」亮给他看。 十月二十七号那个迷路的少年,似乎已经平安回到家了。车站之后还收到了感谢信。 昨天跌落轨道的那位老婆婆,似乎只有淤伤,骨头并没有异常,所以马上就出院了。去医院探望她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呢! 倘若有拄著白色拐杖的视障人士遇到困难,请积极上前向他们搭话吧。领导他们前往目的地时,让对方扶著你的手肘处,是理想的做法。 十一月二号,车站大厅有一对情侣吵架,结果被扔出去的包包砸到其他民众,站务员也因此严正警告他们。被砸到的民众似乎没有受伤。 警报联络网的参加规则很简单。无须额外为自己增添一份义务,只是一种轻松的彼此交流。不过,这里确实生息著温暖的人情味。 「……好棒。这真的太了不起了。」 听到中神感动的嗓音,奈田愣愣地反问: 「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吗?虽然现在已经有三十个人加入了,但大家果然都是早上和傍晚比较有空,所以,还是有不少没能顾及到的事情呢。我觉得一直独自努力做到这些的你,才更了不起哟,中神先生。」 奈田这番话,让中神感觉有什么从眼角渗出。 中神总是坚持一个人做这些事。帮助他人只是自己的一时冲动,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伪善。所以,他认为不能把其他人卷进来。然而,有人并不将这种事视为麻烦,甚至还乐意主动参与。这样的人,甚至有三十人之多。 「奈田小姐。你不会觉得做这些事很麻烦吗?」 「不会呀~我觉得很开心呢。看到困扰的人,就算真的想帮助对方,也多半会不好意思出手、或是怕这样太多管闲事之类的,经过各种考量,终究还是决定不要插手。不过,有了这样的联络网之后,就会想说多少通知大家一声,或是在自己出面协助、但结果却不尽理想的时候,从联络网得到大家的安慰。像这样有一股助力在背后推动,就觉得能够鼓起勇气了呢。」 奈田来「站内商场」打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是个恐怕明年就会离职的普通女大学生。这样的她的发言,让中神感动不已。 同时,独自一人努力过来的十年岁月,也让他觉得彷佛毫无意义。 「我……真是个傻瓜吶。」 努力了十年之后,每天几乎都有中神的画迷来车站报到,他也认识了愈来愈多在车站里工作的人。然而,中神却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他接受过别人各式各样的委托和仰赖,但自己却从未依靠过谁。 「前辈她说啊,中神先生只是想耍帅而已呢……啊,这个好像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不,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呢。」 这很像林会说的话,同时也相当一针见血。为了追求自我满足,我行我素地多管闲事的人。这样定义自己,让中神停止了思考。让他无法看见从自己身边向外拓展、令人感到温暖的缘分。 他抬起头来。打架引起的骚动早已平息,一脸不耐的乘客群再次将通道淹没。外头的狂风暴雨不停拍打著通道上的窗户。 奈田的手机再次响起简讯通知音。 「啊,这次是……」 原本要将简讯内容读出来的她,看著中神露出微笑。 「还是保密吧。我很期待你的个展哟,中神先生。再见!」 语毕,奈田便拨开人群离去。虽然也可以追上去,但中神没有这么做,而是选择步向「站内商场」。林对中神隐瞒警报联络网的做法,可说是相当正确。她很清楚,只要一听闻某处发生纠纷,中神就会反射性地出手排解。 尽管内心多少还是有些疏离感,但现在,让明天的个人画展成功,才是自己的职责所在。踏入过了晚上十点半,仍挤满客人的「站内商场」后,中神不是固定看著某一处,而是一边漫步,一边眺望满脸疲惫的人们。 独处的时候,就算不情愿,他仍会想起父亲。 他已经告诉父亲个展举办的日期了,也有把印制好的文宣交给他。中神将三百幅插画化为利刃,企图削去烙印在父亲身上的沉重创伤。一开始,连看都不看一眼的父亲,最近变得会细细品味他的每一幅作品了。 不过,父亲恐怕还是不会来吧。中神这么想著。 听到中神要举办个展,父亲的确为他感到开心。然而,正因如此,父亲或许更不想让自己为他添麻烦吧。父亲这种顽固的地方,中神比谁都清楚。 中神从挂著白色帷幕的活动空间旁走过。挂著巨大画框的墙壁和柱子,同样被白色帷幕罩著。 到了这个时间,「站内商场」原本应该已经拉下铁卷门,让工作人员和职员继续专心为十周年活动做准备。然而,车站不能将疲惫不堪的客人赶出去,无法关店的店铺,也只好继续贩售商品。 一名男性顾客叹著气买下自己似乎不太想吃的蓝莓慕斯,那或许就是他今天的晚餐吧。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四处都有颓坐在地、将脸埋进双膝之间的人们。 「……真是没辙啊。」 啊啊,这里有这么多正在发愁的人呢。 中神内心涌现想将这 个事实传达给其他人的强烈欲望。他取出平板电脑和触控笔,然而,笔尖却无法让画面成形。关键要素还不够。充斥在「站内商场」里头的,只有茫然的疲惫。 中神将这些人的身影,和整天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的父亲身影重叠。 他继续移动双眼,发现穿著长裤套装的伊吹,正一一对瘫坐在地的乘客搭话。活动就在明天,所以她今天也十分拚命。然而,已经疲劳到极点的乘客,并没有表现出太积极的反应。 中神走近伊吹,朝她开口。 「伊吹小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中神先生?是什么事呢?」 看著同样一脸疲惫的伊吹,中神带著温柔的微笑道出自己的「请求」。 正对著燕町站车站大厅的「站内商场」正门。位于正门右侧的白色柱子上挂著一幅画。 来看个展的访客,或许都会最先看到的这幅画,是以一个背著书包的少年为主题。 这名背著黑色后背书包的少年,以双手紧握书包的皮革肩带,在来来往往的成年人群之中,笔直地望著前方踏出脚步。这幅画的名称是《未来》。少年散发著强烈光芒的双眼,确实凝视著希望和未来。 决定展出这幅画的时候,担任保全的绢野高兴得跳了起来,甚至亢奋到当下就传简讯通知已经离婚的前妻。收到的回应虽然很冷淡,但最后一行「我会去看个一眼」的文字,让绢野再三以手指轻抚。 把笼罩著画作的白色帷幕撤去后,伊吹朝中神点点头。她的眼中带著决心和觉悟。 是她出面说服了「站内商场」的副社长,由后者当场和燕町站站长联络,取得对方的同意。条件是「站内商场」必须负起全盘责任。 到了晚间十一点半,一切都速速准备好了。列车已经全数停驶。打算在车站拉下铁卷门之前继续在这里躲雨的人们,满脸疲惫地瘫坐在车站地板上。这时,一阵嗓音平静的广播声传来。 『现在,站内画家中神幸二,即将在燕町站「站内商场」举办个人画展的特别展览会──』 听到这个广播,所有人纷纷抬起头。 像是原本就排定的活动般,一切静静地开始进行。 保全站在正门的左右两侧发放文宣。经过重新配置后,隔板明确地指示出行进方向,四处都有笑容可掬的工作人员驻守。瘫坐在「站内商场」地板上的人们,几乎都带著困惑的表情起身,有些害羞地加入「特别展览会」的参观队列。 不只是「站内商场」,这个广播传遍了整个燕町站。不带任何强迫语气、也只广播了一次的这个公告,勾起了众多人的兴趣,让他们朝「站内商场」走去。没注意听广播的人,也因为其他人突然采取行动而抬起头。车站大厅原本浑沌而郁闷的空气开始流动,光是这样,就让车站里原本焦躁的气氛逐渐缓和。 夜深的窗外刮著狂风暴雨。但「站内商场」里头却是和平而光亮的世界。 在阻隔落叶的纱网轻柔包覆下,高耸的枫树伸展出已经大片大片染上朱红的叶片。在它的周遭,挂在柱子或墙上的画作前方,全都挤满了人。 看了中神以车站为主的画作后,神情疲惫的人们虽然没有因此展露笑容,却会看似放心地重重吐气。即使是伊吹再三上前规劝,仍不为所动地赖在原地的醉汉,不知何时也起身,顺著人潮观赏展出的画作。 看到中神后,伊吹朝他走近。虽然疲累,但她露出了笑容。 「我以前曾经听说过,原来你真的能创造奇迹呢。」 听到这番过于夸大的吹捧,中神苦笑以对。 「我只是灵光乍现而已。看到真的能成功,我也觉得很惊讶。这是你到处去徵求许可的功劳才对。」 面对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套装,伊吹整了整衣领,直直地望向中神说道: 「深夜的特别展览会。副社长很开心地表示这会是最棒的宣传呢。不过,你的目的应该不在于此吧,中神先生?」 中神接下伊吹笔直的视线,对她露出温和的微笑,然后远眺在「站内商场」悠闲逛展的人们。 「我想,这么做的话,就能把因台风而受困于车站里的夜晚,变成一段美好的回忆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我们的员工恐怕得因此熬夜就是了。」 考虑到安全管理的问题,车站本身必须在凌晨一点完全关闭。这场深夜的特别展览会,也只能举行到相同的时间。之后,「站内商场」的员工就得熬夜来准备十周年活动。 「我会帮忙的。」 「我一开始就有把你算进人手里了。」 直到最后都一板一眼回应的伊吹,带著微笑回到展场巡逻。 特别展览会的队伍中,可以看到奈田高挑的身影。在入口站岗的是绢野和守下。在车站大厅,则是手持文宣的梅原,带著看似调侃的笑容对樱庭说了些什么。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见樱庭不时露出害羞表情的反应。 在展场较深处、比较不起眼的地方,挂了一幅名为《打盹》的画作。这幅画的前方没什么人驻足,有些人甚至没有察觉到这幅画的存在,便直接从前方走过。中神在这幅画前停下脚步。 在毫不保留地洒落的夏日艳阳之下,一名老妪坐在月台阶梯上打盹。这幅画的背景单调,构图也不算生动。老妪穿著一身黑服,再加上夏天的强烈阳光,让她延伸出宛如黑白插图那样的阴影。《打盹》是画作的模特儿三波取的名字。睡得安详的老妪,在梦中遇见了昔日的燕町站。要是能表达出这样的感觉就好了──三波开心地这么表示。 一名年长男子来到中神身旁,和他并肩凝视著这幅画。仔细一瞧,中神发现对方正是刚才被伊吹规劝多次的那名醉汉。男子似乎完全酒醒了,一脸怀念地眺望著画作,彷佛看到了蕴藏在其后的某种东西。 「这幅画很不错呢。」 原本以为男子在自言自语,结果他带著柔和的表情望向中神。男子想必不知道他就是画了这幅画的人吧。 「是啊。」 中神轻声回应,开始回想三波向他提及的过去的燕町站。 三波还在车站小店工作的年代。父亲仍担任站长的年代。 这时,宛如从想像世界中窜出来似地,一阵旧式列车的发车铃声从包包里传出。男子或许也经历过那个年代吧,听到来得恰到好处的效果音之后,他露出笑容。 中神掏出平板电脑,打开社群网站的app。 是来自林的紧急联络讯息。 「抱歉,在这里!」 步出验票闸门后,中神看见用力朝他挥手的林。她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领著中神往北口跑。 跟在林后头的中神也相当紧张。他感觉自己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彷佛整个身体都不断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自由通道上的窗户,因风雨敲打而喀哒喀哒作响。现在是深夜十二点,是台风最靠近首都圈的时刻。满脸疲态的人们一个个倚著墙面。 那个人出现在自由通道的路上。现场弥漫著一股酸臭味。背对这里的老人,双手紧抓著扶手,一旁的站务员不断轻拍他的背。下方则是一地的呕吐物。 中神屏息。接著,闷住的这口气和他的声音一起爆发出来。 「爸!」 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是在这种时间出现?中神不自觉地望向林。他或许露出了怒瞪她的表情吧。仍旧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林垂下眼帘,回避了中神的视线。 「不是她的错。」 父亲的声音传来。他以手帕抹了抹满布皱纹的嘴角,尽管脸色苍白不已,瞪著中神的一双眸子仍十分强而有 力。他没有戴著意外发生后便如影相随的墨镜,让自己失明的左眼暴露在众人眼前。 「是我自己要来的。她照顾我很多,我很感激。」 明明才刚呕吐完,老人的说话语气,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一字一句那样铿锵有力。中神已经十五年没有听过父亲这样说话了。他靠近倚在扶手上的父亲,用单边肩膀撑起父亲的身子,将他搀扶起来。 被他扶起来的父亲,身子远比中神想像的还要来得轻。 「林小姐,能拜托你买瓶水过来吗?」 「……嗯。对不起,中神。」 这么轻声回应后,林朝宗辅的脸偷瞄一眼,接著便跑出去。车站里头的便利商店早已打烊,她必须前往位于北口外头的店家。在林的身影消失后,中神才想起外头刮著台风,但已经来不及了。 「非常感谢你。之后我来就好了。」 听到中神的话,原本负责照顾宗辅的站务员朝他点点头,便匆忙赶回车站内部。他并不知道,自己照顾的这名老人,十五年前曾是这个车站的站长。 「……爸,你为什么……」 过了十五年的现在,父亲的心灵创伤仍未平复。他将铁路视为人生的一切。对父亲来说,旅客的背叛,便是这般强烈的冲击。 「放我下来。」 听到父亲强硬的语气,中神的肩头不禁一颤。他走到和呕吐物有些距离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身躯宛如枯树的老人放下。 林很快地买了一瓶两公升装的矿泉水回来。尽管她整个人完全被风雨打湿,但还是一语不发地马上用矿泉水冲洗地上的秽物。中神掏出自己的手帕给她,但林摇摇头拒绝。 「抱歉,林小姐,给你添麻烦了。幸二,送她回家吧。」 虽然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但宗辅的嗓音,却仍散发出不容辩驳的威严。无论中神是否情愿,这样的嗓音,都会不自觉唤起他的童年回忆。没错,这就是站长的嗓音。中神最喜欢的、强而有力的父亲的嗓音。 「没关系啦,中神,你陪在你父亲身旁吧。」 林的回应让中神犹豫了半晌。他望向瘫坐在地上的宗辅。那张宛如钢铁打造而成的严谨面容,对他扬了扬下巴,就像中神记忆中的父亲那样。 「走吧,我送你一趟。得快点暖暖身子才行。爸,你在这里等我。」 之前听林说过,她住的地方离燕町站很近。林有些愧疚地缩起肩膀,然后轻轻点头。看到她的反应,宗辅也朝她点点头。 中神有些放不下心地踏出脚步。 「对不起,中神,我太多管闲事了。」 「没这回事。不过,我爸为什么会……」 林的喘息声带著热度。听到她像是在撒娇的嗓音,明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中神仍不禁心跳加速。 「我只是想模仿你。我想要奇迹似地拯救你。可是,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呢。」 位于车站北口的公车站,早已不见半个人影。在计程车搭乘处排队的人群,则是绵延成长长的队列,不断诡异地蠕动。 中神不习惯撑伞,下雨的时候,他总会在包包里带上一件雨衣。他替林披上雨衣,搂住几乎要被风吹走的那个小小身躯,缩起身子冲进大雨中。 约莫过了一小时,当中神回到车站时,验票闸门的铁卷门已经拉下来了。 换做是平常,被站务员赶到外头的民众,通常都带著一脸不满占据自由通道。但这天,尽管外头仍刮著狂风暴雨,这些面孔之中,却掺杂著不少笑脸。 「真有趣耶~居然会在这种时间开放展览。明天可以跟同事炫耀一下喽。」 听到这样的感想,中神带著浅浅的微笑加快脚步。他手上拎著湿透的雨衣、以及向林借来的大浴巾。 宗辅盘腿坐在自由通道的一角。他将不知从哪弄来的报纸折叠起来,铺在潮湿的地板上,然后穿著皱巴巴的西装坐在上头。这番光景理应给人突兀的印象,但不知为何,他的身影看起来却完全融入了这个车站的通道。 父亲刚才呕吐的地方,被人铺上了一层木屑。大概是站务员或清洁人员处理的吧。异味也几乎完全消散,通道里弥漫著冰冷雨水的气味。 「爸……你还好吗?」 「我的身体没问题。吐过一次之后,感觉舒服多了。」 语毕,父子之间的对话就这样中断片刻。 中神杵在原地,咬著下唇看著父亲透露出疲惫的脸庞。外头的狂风吹得窗户喀喀作响。 「幸二,你不是还要为明天做准备吗?」 宗辅抬头仰望儿子,冷冷地这么开口。 「爸,那你怎么办?现在已经没有公车了,等著搭计程车的人,也排成一条好长的队伍。」 「无所谓。我要待在这里。」 父亲才刚刚在这里吐过。就算不是这样,他也不能让一名高龄七十的年长者单独留在这种地方。 「我去联络这里的员工,让你去休息室里待著吧。」 宗辅环顾颓坐在自由通道里的其他人,然后摇了摇头。他不希望只有自己有特别待遇。父亲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宗辅又对一脸担心的儿子这么表示: 「或许是因为一直有在看你的画作吧。这个车站没有给我暌违十五年的感觉,待在这里,我反而觉得心情很平静吶。」 身为儿子,就算父亲只是在逞强,也只能装出不知情的态度。 「那我去准备个展了。你要睡觉的话,就穿上这件。」 中神脱下自己的羽绒外套,拍掉上头的水珠,然后递给父亲。宗辅沉默地接下,慢吞吞地将它披在肩上后,露出浅浅的微笑。 中神转身,加快脚步走向通往「站内商场」的入口。 刚才,在林的家中,中神听她说明了一切。 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只是单纯的巧合。在燕町站的巴士站,林曾经几次目击过宗辅的身影。听到这样的事实,中神无法掩藏自己惊讶的反应。 「我爸到燕町站来了……?」 「对。我大概两个月会看到他一次吧。不过,他没有走到车站里,只是坐在外头的长椅上,一直抬头眺望整个车站。」 两个月前,中神「我想要守护父亲的车站」这句话,让林一直很在意。之后,她找机会去问了对「站内商场」的大小事较为熟悉的保全人员绢野。 中神的父亲过去在燕町站担任站长。发生一场意外之后,他变得再也踏不进车站半步。得知这些的林,开始猜想那名坐在长椅上眺望车站的老人,会不会就是中神的父亲。 「你们的侧脸很相似。你有时会露出很苦涩的表情对不对?他跟露出那种表情的你,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林被冻得发白的脸上,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然后啊,上星期看到他的时候,我就试著上前搭话了。我希望他能来看你的个展,就算没办法,我或许也能帮上什么忙。我是这么想的。」 看著林垂下眼帘,中神自然而然地展露了笑容。他想像著林和父亲对话的光景,感觉有股暖流从胸口涌现。 「谢谢你,林小姐。不过,我的个展明天才正式开始。我父亲怎么今天就……」 「那也是我的错。」 林试著游说宗辅前来看中神的个展。尽管对待林的态度很温柔,但一旦话题牵扯到个展,宗辅就开始不停地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林实在是按捺不住了。为了让宗辅也了解一下车站里发生的事,她邀请他加入守下建立的警报联络网。 「今天有台风,所以一大早就发生了很多意外对吧?因为你的父亲也加入了警报联络网,这些消 息全都被他看到了。」 不巧的是,今天偏偏又是中神个展正式开展的前一天。警报联络网里的消息让宗辅变得更加焦躁,另一方面,得知昔日的职场变得一团混乱,他或许也很担心吧。 「所以,我父亲才会过来吗……」 中神能想像这样的光景。父亲走下在狂风暴雨中到站的公车,然后,想必耗费了相当漫长的时间,一步一步地踩著阶梯前进吧。尽管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他还是强忍著反胃感,一步一步地、试著寻找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 虽然觉得在林的面前做此反应很逊,但眼泪仍湿润了中神的眼眶。原本一味向他道歉的林,见状后楞在原地。 「都是托你的福。不对,是托你、守下先生、以及加入警报联络网的所有人的福。我这十年以来没能做到的事,大家却在这一个月替我做到了……对我来说,这才是奇迹。」 一如奈田之前亮给中神看的内容,林、守下、樱庭与他的下属、以及总是会利用燕町站的乘客,在联络网中不断扶持彼此、或是发送温暖人心的报告。是这些成群的简讯交流给了宗辅勇气。 我真是个傻瓜。不管画多少幅车站的画作给父亲看,都无法让他感受到人们真实的声音。父亲需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东西。 在中神几乎要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沼里时,林的发言一把将他掬起。 「如果你说这是奇迹的话……」 林咬住下唇,直直望向中神。她的嘴角透露出认真。 「那也是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你创造出来的奇迹。」 清晨四点。车站的铁卷门扬起。 中神趁著准备工作的空档来到自由通道上。 台风已经移动到东方海面上,雨势也慢慢减缓。 在之前和中神道别的场所,宗辅坐在铺著报纸的地上睡著。他身上好好穿著中神递给自己的羽绒外套,也拉上了前方的拉炼。 中神蹲下来,将父亲满布皱纹的手轻轻放进外套口袋里。 父亲用这只手轻抚他的头。在背后推他一把。他只是想回报这份恩情。只是想拯救父亲罢了。 他无法容许父亲独自被心灵创伤啃噬,然后衰弱老去。 中神试著不要制造太多声响,在宗辅身旁缓缓坐下。 「爸。」 他以十分轻柔的音量开口呼唤父亲。宗辅没有醒过来的反应。 起先,是为了父亲。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看到聚集在车站里的人展露笑容,确实为中神带来了喜悦的感受。 父亲疲惫而苍老的侧脸。想著要拯救他的中神,其实或许是在试著拯救自己。 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起身。 「幸二,我会去看展。一定会去。」 是中神的期盼孕育出来的幻听吗。他彷佛听见熟睡的父亲这么说。像是要盖过这个声音似地,迎接首班车的燕町站缓缓扬起铁卷门。 这是告知车站的一天即将开始的声音。中神像是受到催促一般,快步赶回展场继续准备。 「站内商场」洋溢著人们的笑容。 十一月七号的早上十点。十周年纪念活动的开幕典礼正式开始。 一直持续到清晨的台风影响,现在已经完全散去。秋高气爽的和煦阳光从「站内商场」的天花板落下。 伸展出朱红色茂密叶片的高耸枫树下方,就是十周年活动的舞台。再加上今天是星期六,许多「站内商场」的常客都聚集在这里。 出手搭救林的「blue blossom」熟客的老绅士、以及高雅的中年女子。守下和梅原等人。不过,最吸引中神目光的,是多到从观众席涌出来、几乎挤满整个「站内商场」的人潮。 事前准备的文宣,以完全超乎想像的速度迅速发送出去。昨晚的「特别展览会」似乎成了民众热烈讨论的话题。 中神第一次踏进没有父亲的燕町站,是在十年前「站内商场」正式营运的第一天。当初的工作人员现在都已经不在了,里头的店铺也几乎替换过一轮。不过,存在于燕町站里头这个名为「站内商场」的空间,承袭了当年的理念,就这样度过了十年的岁月。 看著第一天营运的「站内商场」,中神是这么想的。从今天起,车站会慢慢改变……不,是被人们改变。于是,接下来的十年,他一直维持和「站内商场」与燕町站形影不离的状态,描绘出数量超过三百幅的插画。 今天,便是这十年以来的集大成、也是终曲。混在观众群里头的中神,感染了周遭亢奋的情绪,跟著抬头望向舞台。 舞台上挂著一幅被放大输出、名为《背影》的画作。 「希望能为在车站里头来去的无数个背影带来活力──这样的心意,在经过十年后的现在,仍未曾改变。」 手持麦克风站在舞台上的伊吹,抬头望著插画继续往下说。 「我们原本打算邀请站内画家中神幸二先生上台致词,但他笑著婉拒了。我想把他当下说过的话告诉大家,用来代替今天开幕式的问候。」 站在舞台上的伊吹,以一如往常的一板一眼态度,开始朗读中神的谢词。 「『今天的主角不是我,而是大家聚集的这个车站。希望大家能为燕町站和「站内商场」的十周年献上祝福,并开心庆祝』。」 台下沉寂了半晌,接著传来热烈的掌声。 在开幕典礼热热闹闹结束后,站内的店铺一起开店。担任活动先锋的一楼店铺摆满了各式纪念商品,让四处都像通勤尖峰时段那样人挤人。在外围的柱子前方停下脚步,抬头仰望中神画作的人,也不在少数。 大家脸上都带著笑容。 无人明白这是否就是中神十年以来努力的成果。不过,体验到这些乐趣的某些人,或许会将人们只是匆匆走过的这个车站,转化为心中充满回忆的场所之一吧。倘若中神的画作能成为背后的助力,对他而言,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尽管还想继续眺望这片景象,但咖啡厅上工的时间快到了。混在群众里的中神,带著快要哭出来的笑容悄悄离开现场。 座落在「站内商场」一楼深处的店铺「café sombra」。这间店的黑色墙壁上挂著一幅画。 是中神幸二开始在燕町站逗留后画的第一幅作品。 在他描绘的三百幅画作中,这幅画是唯一透过凭空想像完成的。这是他把原本画在素描本上的铅笔稿上色之后的作品,不同于近期的画作,手绘的质感十分鲜明。 能够瞥见位于后方的「站内商场」、一片热闹的车站大厅。一名男子伫立在这里。他是穿著制服的壮年男性。宛如钢铁打造而成的严肃脸庞上架著黑色墨镜,带著白手套的右手,则是扶著绣有两条金线的制服帽帽缘。 他的嘴角透露出相当满足的笑容。男子深爱著车站和车站里的人们,因此能打从内心露出这样的笑容。 他从未对中神展露过这样的笑容,所以这纯粹是后者的想像。当然,他也不曾造访过「站内商场」盖好之后的燕町站。 不过,在燕町站的车站大厅,中神一直能看到他的身影。 一名老人,已经在能够确实观赏那幅画作的座位待了一小时。 桌面上放著折成四折的展览文宣,以及只喝了一口的咖啡。 宗辅出现在「café sombra」时,已是下午时分。 在自由通道睡了一晚,又花了很多时间之后,他终于通过验票闸门来到这里。过去察看情况的林联络了中神。他拜托她,倘若看到宗辅有呕吐反应,希望林可以在一旁照顾他,但似乎没有这样的必要了。父亲自己跨越了这道障碍 。 穿著皱巴巴的西装的他,将中神的羽绒外套夹在腋下。挺直背脊凝视著中神画作的他,实在让人无法想像已高龄古稀。 这幅作品的标题是《父亲》。 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以为画家只是单纯用「父亲」来象徵站长的形象吧。这样就好了。中神也是因为这样,才替画作取了这个名字。 藏在作品背后的心意,只要顺利传达给一个人即可。 因为十周年纪念活动,「café sombra」也是人声鼎沸。中神身为工作人员之一,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替宗辅点餐时的简短对话,是他唯一跟自己的父亲说话的机会。不过,这样便已足够。 看著父亲在车站咖啡厅休憩的背影,中神有种彷佛整个身体融化的感动。这样的感情过于复杂,让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 不过,之后不需要为了让父亲看自己的画作,而特地造访他的公寓了。他这么确信。 「爸,谢谢你。」 对著父亲的背影,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轻声说道。 *** 燕町站里头存在著神明。 在个展举办后,这样的谣传化为事实,在网路世界留下痕迹。 之后,中神幸二仍持续描绘车站的画作。 不过,他的作品出现了一个变化。 「神明大人」离开了燕町站。以一张路面电车车站的画作为契机,他以「车站画家」的身分,将自己的活动舞台从首都圈拓展至全国。 三年后,举办第二次个展时,想在燕町站看到他的踪影,已经变成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据说,燕町站里头曾经存在著神明。 今天,他也撷取了人们为生活忙碌奔走的车站光景,用平板电脑的画面再次将其重现。 后记 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家附近的车站有一块布告栏。 我当年居住的城市没有车站,距离住家最近的车站,必须坐十五分钟的公车才能抵达。对我来说,电车是「去外县市」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不过,因为车站附近有电玩游戏专卖店、以及有汉堡店的购物中心,所以我还满常造访的。 祖父母或是其他亲戚来家里拜访时,我们也曾经全家人一起到车站去接他们。 结束新年参拜返家时,一抵达这个车站,总会让我有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 车站布告栏上时常会出现「失物招领 定期票 ○○先生/小姐」这样的布告。每次看到这样的内容,不知为何,我总会露出笑容。 等到成年、开始一个人住在外面之后,我几乎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了。 不过,我至今仍在内心某处认定那就是「我们家的车站」。 属于你的车站在哪里呢? 如果各位能一边想著这样的问题,一边阅读本书,便是我莫大的荣幸。 以下是谢词。 编辑黑崎大人。这次的作品也受你诸多关照了。 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家附近的车站有一块布告栏。 我当年居住的城市没有车站,距离住家最近的车站,必须坐十五分钟的公车才能抵达。对我来说,电车是「去外县市」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不过,因为车站附近有电玩游戏专卖店、以及有汉堡店的购物中心,所以我还满常造访的。 祖父母或是其他亲戚来家里拜访时,我们也曾经全家人一起到车站去接他们。 结束新年参拜返家时,一抵达这个车站,总会让我有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 车站布告栏上时常会出现「失物招领 定期票 ○○先生/小姐」这样的布告。每次看到这样的内容,不知为何,我总会露出笑容。 等到成年、开始一个人住在外面之后,我几乎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了。 不过,我至今仍在内心某处认定那就是「我们家的车站」。 属于你的车站在哪里呢? 如果各位能一边想著这样的问题,一边阅读本书,便是我莫大的荣幸。 以下是谢词。 编辑黑崎大人。这次的作品也受你诸多关照了。 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家附近的车站有一块布告栏。 我当年居住的城市没有车站,距离住家最近的车站,必须坐十五分钟的公车才能抵达。对我来说,电车是「去外县市」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不过,因为车站附近有电玩游戏专卖店、以及有汉堡店的购物中心,所以我还满常造访的。 祖父母或是其他亲戚来家里拜访时,我们也曾经全家人一起到车站去接他们。 结束新年参拜返家时,一抵达这个车站,总会让我有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 车站布告栏上时常会出现「失物招领 定期票 ○○先生/小姐」这样的布告。每次看到这样的内容,不知为何,我总会露出笑容。 等到成年、开始一个人住在外面之后,我几乎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了。 不过,我至今仍在内心某处认定那就是「我们家的车站」。 属于你的车站在哪里呢? 如果各位能一边想著这样的问题,一边阅读本书,便是我莫大的荣幸。 以下是谢词。 编辑黑崎大人。这次的作品也受你诸多关照了。 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我家附近的车站有一块布告栏。 我当年居住的城市没有车站,距离住家最近的车站,必须坐十五分钟的公车才能抵达。对我来说,电车是「去外县市」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不过,因为车站附近有电玩游戏专卖店、以及有汉堡店的购物中心,所以我还满常造访的。 祖父母或是其他亲戚来家里拜访时,我们也曾经全家人一起到车站去接他们。 结束新年参拜返家时,一抵达这个车站,总会让我有种「终于回来了」的感觉。 车站布告栏上时常会出现「失物招领 定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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