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辻行人馆系列》 一卷全 前言 夜的海边,寂静的时刻。 只有单调的海浪声,从无止境的黑暗中翻涌而出,随即又消退逝去……。 他独自坐在防波堤冰冷的水泥地上,全身笼罩在雾白的气息中,与这庞然巨大的黑暗对峙着。 已经痛苦了好几个月,也已经烦恼了数周之久,这几天以来更是一直思索着同样的事。终于在此时此刻,他的意志正明确地向一个方向逐渐集中。 计划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也几可告一段落,现在就只等待对方陷入圈套。 虽然如此,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的计画无懈可击。事实上,就某种意义来说,非但无法形容为精密的计画,反倒称得上是非常草率而马虎的。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筹设完美而精密的计画。 再怎么挣扎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人就是人,绝对不能成神。或许希望成神并不很难,但是只要人就是人这件事实存在,任何天才也没有能耐扭转乾坤。人既然不能成神,就不可能预知未来——在人类心理、行动,或者不可知的偶然——更无法依照预想构成完美的计画。 假设将世界视为棋盘,把人类当做棋盘上的棋子,棋谱本身也会有一定的格局界限。 因此,不管事先做了多么审慎精密的计画,也难保不发生意外的偏差。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偶然,人心更是善变,若想凭着小聪明预估大局,根本行不通…… 所以,目前最理想的计画不是无谓地限制自己的行动,而是必须随机应变,尽量富于弹性——这就是他所下的结论。 必须避免一成不变的固定模式,重要的不是情节,而是结构。也就是在事情进行中,能够随时应变的最具弹性的结构。事情成功与否,还必须靠自己的智慧舆手法,尤其是一点运气。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不过,以不同的意义而言,事实上他的确使自己置身在神的立场上。 审判——对,审判。 他要他们——他们所有的人,以复仇为名义受审判。 超越法律的审判。 他非常了解自己不是神,也不容戏他这么做。他也深知这件事势必被社会视为犯罪,尤其此次以复仇为名,知法犯法,一旦事迹败露……, 然而,现在已经不能以一般的理由去抑制自己的感情,绝对不可能。感情?——不,不是那种轻忽草率的事。绝对不是! 这种感觉不是单纯冲动的激情,如今已成为他灵魂的呐喊,生命的依靠,甚至是他生存的理由。 深夜的海,沉默时分。 微亮的星空下,他望着不见一丝行船灯光的外海黑暗的彼方,反复思索着计画。 准备阶段即将结束。不久,他们——罪孽深重的猎物就要跃入圈套,有十个等边和内角的圈套。他们毫不知情地来。毫无疑惧,将要陷入十角形的圈套中,被自己所捕捉、审判……。 等待他们的当然是死。对他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处罚。 而且,绝对不是轻易解脱的痛快的死法。比方说,把他们所有的人用炸药一次炸个粉碎,即使那是比较简单而确实的方法。 非把他们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杀掉不可。对,就像英国那位着各的女作家所构思的计画那样——一个接着一个。要让他们知道死的痛苦、悲惨、恐怖……。 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他的精神已经疯狂而且病态,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我知道,无论用任何正常的角度去看,即将展开的这件事绝对不正常…… 他面向漆黑如墨的夜海,缓缓地摇头。 插在外套口袋裹的手碰到个冷硬的东西,他握住取了出来,在眼前审视着。 那是个透明的浅绿色小玻璃瓶。 紧盖的瓶中装着自他内心深处挤压出来,一般称为良心的玩意儿。他把这所有的一切化为几张纸片,折叠起来封入瓶中——蝇头般的小字写着他预定实行的计画内容,没有收信人的告白之信……。 (我知道,人不可能成神……) 正因为如此,所以——把最后的审判托付给非人的大自然。瓶子可能流落何方并不是问题,只问,海——孕生万物的海,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 起风了,凛冽的寒风令人浑身颤抖。 慢慢地,他把瓶子投入了黑暗中。 第一章 1 『老掉牙的论调——』艾勒里说,他是个瘦高白皙的俊美青年。 『对我来说,推理小说是一种知性游戏。也就是以小说的形式,使读者对名侦探或读者对作者产生刺激的逻辑游戏——这些都不相上下。 『所以,我不要日本盛行一时的「社会派」现实主义。女职员在高级套房遇害,刑警锲而不舍地四处值查,终于逮捕男友兼上司的凶手归案——全是陈腔滥调。贪污失职的政界内幕、现代社会扭曲所产生的悲剧,也都落伍了。最适合推理小说的题材,无论是否被指为不合时宜,总归还是名侦探、大宅邸、行迹可疑的居民、血腥的惨案、扑朔迷离的案件、石破天惊的大诡计……。虚构的事更好,主要是能享受推理世界的乐趣就可以了。不过,必须完全合乎知性的条件。』 四周是波浪平稳的海,油气冲天的渔船发出不稳定的引擎声前进着。 『真受不了。』坐在船沿的卡托着满是腮青的下巴,撇了撇嘴。 『烦人哪,艾勒里,张口闭口都是知性两个字。你干脆直说推理小说是游戏,干嘛老是加上知性,听得我浑身不自在。』 『那倒真出我意料之外。』 『别一厢情愿了,并不是每个读者都热中你所谓的「知性」。』 『说的也是。』艾勒里若无其事地盯着对方。「我常常觉得这是件可悲的事。有时漫步在校园里,突然就有痛心的感觉。光是我们的研究会里,就已经不全是具有知性的人,其中也有病态的家伙。』 『——你找碴?』 『才怪。』艾勒里耸耸肩膀,接着说:『我可没说是你哦!况且,我所说的「知性」是针对游戏态度的问题而言,并不是批评任何人聪明或愚蠢。其实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毫无知性的人,同样地,也没有不懂得游戏的人。我的意思是,精神上是否有余力来玩这种知性游戏。』 『哼……』卡嘲笑似地冷哼一声,别过脸看旁边。 艾勒里嘴边浮现柔和的微笑,看着站在自己身边满睑稚气,戴着圆边眼镜的矮个儿男人。『你说呢,陆路?如果推理小说单独方法论成立,知性游戏势必另谋存在领域。就我们生存的现代而言,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陆路偏着头不明所以。 艾勒里继续说:"这已经是陈腔滥调。努力不懈的勤勉邢警、坚强有力的组织、最新的科学搜查技术……今天的警察绝对不是无能,反而因为太有能力才伤脑筋。就现实问题而言,现在哪有古时候那种以头脑为唯-武器的名侦探活跃的余地?如果名侦探福尔摩斯重现于现代都市,恐怕只会以滑稽的办案方式引入侧目吧!』 『你这话未免言过其实,现在不也是有所谓的福尔摩斯出现吗?』 『不错——那当然。只怕他会带着尖端法医科学和鉴识科学的知识出现的,还得向可怜的华生说明个老半天。读者的知识毕竟有限,如何接受成串难解的专门用语和数式。于是——这太清楚了,华生,你连这个也不懂,华生……』艾勒里双手插在短大衣口袋,轻轻地耸耸肩。"刚才说得太离谱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毫无情调的警察机构并不值得喝采——黄金时代的名侦探们没有使用华丽的「理论」和「推理」,却仍超越了现代 的搜查技术。打算以现代为背景的侦探小说作家,现在一定陷入矛盾的死角中了。』 『因此,这个矛盾最简易——这样说也许会有语病——而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以「暴风雨山庄「的模式表现出来。』 『有道理。』陆路认真地点头。 『所以,真正合乎推理小说现代主题的就是「暴风雨山庄」……』 时下已是三月下旬,春天的脚步近了,海风吹来却依然冷洌无比。 九州岛岛大分县东岸突出的s半岛丁崎——船背向丁崎,从旁边s区的小港门出发,目的地是距离外海约五公里的那个静止的小海岛。 天气晴朗,因为当地的春天常起黄砂,所以微白的天色取代了应有的蓝空。亮丽的阳光明射海面,呈现一片银鳞。远远的陆地彷佛蒙着面纱伫立风中,景物朦胧凄迷,夹带着一股神秘气息……。 『看不到其它船只的踪影。』艾勒里一手扶着船缘,向始终默然叼着香烟的大个儿男入说道。敞乱的头发显得有些不修边幅,络腮胡子几乎占据了半张脸——这就是爱伦坡。 『岛的那边有急流,船只都会避开。』看起来有点年纪却精神奕奕的渔夫说道。『这儿的渔场在更南方,即使出了港,也几乎没有船只接近这个岛——你们这些学生真是奇怪。』 『哦,是吗?』 『光是名字就跟人家不一样,全都怪里怪气的。就拿你来说,实在够奇怪了。』 『这个嘛——其实是一种绰号……』 『最近的大学生都喜欢这一套?』 『不,这个——那倒不是。』 『所以说,你们还是挺奇怪的。』 渔夫和爱伦坡所站的地方前面——两名女生把船只中央附近的大木箱,当成椅子坐着。包括在后面掌舵的渔夫儿子,船上共有八个人。 渔夫父子以外的六人,都是大分县o市k大学的学生,同时也是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会员。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以一种绰号,就像『艾勒里』、『卡』、"陆路』之类的名字互用称呼。 至于这些名字的由来,当然是——也许根本用不着说明——艾勒里?昆恩、约翰?狄克逊?卡、卡斯顿?陆路,以及爱伦坡——他们衷心景仰的欧美推理小说作家?两个女生叫做『阿嘉莎』和『欧璐芝』,名字源自推理小品女王阿嘉莎?克莉丝蒂以及以"角落的老人』扬名的帖罗聂斯?欧璐芝。 『喏,各位!看得到角岛的房子了。』渔夫扯开粗嗄的嗓子喊道。六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张望前方逐渐靠近的小岛。 那是个非常平静的小岛屿。 几乎垂直的绝壁从海中冒出,上面覆盖着一片墨绿,仿佛数枚巨大的铜钱重叠而成。前方约略可见三处短而突出的尖角,正是「角岛』命名的由来。 岛屿四周都被断崖绝壁所围绕,狭窄的海湾只能容纳小型渔船进入,因此无法开发成观光胜地或海水浴场。自古以来,除了偶有好奇的钓客造访,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大约在二十几年前,有人在岛上盖造起造型特殊的建筑物『蓝屋』,并且搬进去住。不过,如今已成无人岛。 『就是崖上那一丁点儿吗?』阿嘉莎站在木箱上,兴奋地大叫。一手按住被风吹乱的柔卷长发,眯起了眼睛。 『对,那是仅存的部分,大宅已经烧光了。』渔夫大声地解说。 『哦,那就是十角馆?——老爹?』艾勒里问渔夫。『你上过那个岛吗?』 『曾经在海湾避过几次风雨,岛上倒没去过。尤其那件事发生之后,一直没靠近过。你们也得小心点。』 『小心什么?』阿嘉莎回头问道。 上了年纪的渔夫压低声音说:"岛上不干净。』 阿嘉莎和艾勒里一愣,交换了个眼色。 『闹鬼啊!就是惨死的那个中村……』渔夫微黑而布满皱纹的脸皱了起来,毛骨悚然地笑着,又继续未完的话。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每当下雨的日子经过岛屿附近,就会看到屋上有个模糊的白色人影。还有人说,曾经看见中村的鬼魂向人招手。除了这些,有人看见没烧掉的小屋亮着灯,废墟附近有鬼魂,到岛屿附近钓鱼的小船被幽灵作祟沉入海中……』 『没有用的,老爹。』艾勒里轻笑一声,不想让对方以为他无礼。"别说了,这种话吓不了人,反而让我们更兴奋。』 事实上,六个年轻人当中,只有始终坐在木箱上的欧璐芝稍微有点害怕。至于阿嘉莎非但不以为意,甚至乐不可支地连连称好,转身向船尾走去。 『哎,刚刚说的是真的吗?』她冲着正在掌舵的渔夫儿子——稚气未脱的少年——兴高采烈地问道。 『全是胡扯。』少年瞅着阿嘉莎的脸,目眩似的别过头,很干脆而简单地回答。"只是些传闻,其实我也没看过。』 『是吗?』阿嘉莎脸上浮现一丝不满,不怀好意地微笑道:『不过——闹闹鬼也不错呀!尤其是在发生「那种案件」的敏感地方。』 这时是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上午十一点刚过。 2 海湾位于岛屿西岸。 两侧是陡峭的断崖,右边险峻突出的岩块,在岛的南岸形成将近二十公尺的绝壁。岛的东侧有急流,据说崖壁高达五十公尺。 正面也是一片断崖,斜面陡急惊险。点缀几撮墨绿苔痕的褐色岩块上,有着锯齿形的小石阶蜿蜒而上。 小船渐渐靠近海湾。 海湾非常狭窄,波浪比较温和,水色也不同,呈现一种深沈的暗绿色。 左边有木制栈桥,里面有一栋破旧肮脏的小船屋。 『真的不必来探望你们吗?电话可能也不通了。』 六人踏上嘎吱作响,而且岌岌可危的栈桥时,渔夫关切地向他们说。 『没问题的,老爹。』艾勒里回答,一面拍拍坐在大背包上抽烟的爱伦坡肩,轻松地说道:『我们有个准医生在这儿呢!』 络腮胡的爱伦坡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 『是啊!艾勒里说的没错。』阿嘉莎附和着。 『况且——好不容易才上了这个无人岛,如果老是有人来探访,那多没意思呀!』 『好大胆的女孩。』渔夫一面解开绑在栈桥边的绳索,一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 『那么,下礼拜二早上十点来接你们。小心罗!』 『谢谢,我们会小心,尤其是对鬼魂。』 登上长而陡急的石阶,展现眼前的又是另一片天地——杂草丛生的荒芜前院,伴着白壁蓝瓦的平坦建筑,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 正前方向左右敞开的蓝漆大门大概是玄关,短短的阶梯直通门口。 『这就是十角馆吧?』艾勒里首先发言,由于刚刚爬过长长的石阶,还直喘着气。他放下骆驼色的旅行袋,抬头望天。 『——有什么感想,阿嘉莎?』 『比我想象的棒多了。』阿嘉莎拿出手帕,按着微微出汗的白皙额头。 『对我……来……说……』陆路喘不过气似的,因为他的两手连阿嘉莎的行李都已包办了。 『该怎么说呢……我本来期待……看到更阴沈凄惨的气氛,没想到……』 『没有你心口中那么理想——管它的,先进去再说。凡斯——应该已经先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调匀呼吸,艾勒里拿起行李正说着。这时,紧邻玄关左边的蓝色窗户开了,出现一个男人的面孔。 『嗨,各位。』从今天起为期一周,在这岛上这个屋中与大家同食共寝的第七名伙伴——凡斯出现了。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 ,不用说,当然来自名侦探法依洛?凡斯之父——s?s?凡斯?但了。 『等等,我马上来。』凡斯哑着嗓子丢下这句话,匆匆关上窗户。不一会儿,从玄关那头跑了过来。 『抱歉,没去接你们。昨天感冒了……发烧躺在床上。我一直注意船的声音,可是……』他为了做各种准备,比其它六人早一步到岛上。 『感冒了?没关系吧?』陆路推推被汗水滑落鼻梁的眼镜,担心地问。 『不碍事——已经快好了。』凡斯瘦削的身子微颤了一下,信心十足地笑道。 一行人由凡斯带领着,举步迈进这个房子——『十角馆』。 进入向两边敞开的门后,就是宽广的玄关大厅——然而,马上就会察觉这种宽敞只是错觉,其实并没有那么宽。房子的形状不是长方形,所以才会有那种感觉。 突出的壁画有扇左右推门通往内都,仔细观察,可以发现那儿的墙壁比玄关侧壁狭窄。也就是说,这个玄关大厅面向建筑物的内部,呈狭窄的梯形。 除了凡斯以外,六个人都偏着头,着迷于这令人产生错觉的奇妙房屋构造。一会儿,穿过里面的门进入建筑物中央的大厅,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个由十面等宽墙壁围绕而成的十角形房屋,所以才会产生错觉。 若要了解这栋名为『十角馆』的建筑物构造,最好的办法是详阅建筑平面图。 顾名思义…这个建筑物的特征是十角形——外壁的形状状呈正十角形,外围的大十角形内侧重叠着中央大厅的小十角形,以线连结各十角形的十个顶点,形成十个区域……。换言之,中央的正十角形大厅周围,正好被十个等边梯形房间所围绕。因此,十个梯形的其中之一,正是他们刚刚走过的玄关大厅。 『怎么样?有点奇怪吧?』率先进去的凡斯回头间大家。 『玄关的对面——左右推门裹面是厨房,厨房左边是厕所和浴室,其它七个房间全是客房。』 『十角形建筑物,十角形大厅……』 艾勒里环视所有的房间,举步走向摆在中央的大桌子。他敲着白漆桌子的一端,说道: 『这也是十角形——不得了,被害的中村青司莫非是个偏执狂。』 『也许是吧。』陆路回答。 『听说化为灰烬的蓝屋大宅,从天花板到地板,甚至所有的家具,一概漆成蓝色。』 二十几年前,在岛上建造所谓『蓝屋』后搬进来住的人就是中村青司。当然,建造这座十角馆的也是他——青司本人。 『我想——』阿嘉莎并没有特别对谁说。"这样会不会搞错房间呢?』 正面相对的玄关大厅和厨房——各有一扇向左右敞开的门,以同样的原木舆玻璃构成,关上门就分不清究竟是那一边。而且,两侧的墙壁以及各房间一模一样的原色木门都让人摸不着头绪。加上中央的大厅并没有可以当成指标的物品,难怪阿嘉莎会担心。 『的确,今天早上我就搞错了好几次。』凡斯苦笑着。可能是发烧的缘故,他的双眼皮有点浮肿。 『我想做个名牌贴在门上比较妥当——欧璐芝,你有没有带素描本来?』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欧璐芝愕然抬起头。 不知道是否因为介意自己略胖的身材,这个小个子女郎总是穿着寒色系的衣服,反而显得死气沉沉。与亮丽的阿嘉莎对照之下,怯生生的眼神更加没有自信了。不过,凭着浓厚的兴趣,她倒是画得手好画。 『哦——有。现在拿出来吗?』 『待会儿。现在大家先选好自己的房间,反正每个房间都一模一样,不会有麻烦。我已经先……用了那个房间了。』说着,凡斯指着玄关大厅右边的门。 『房门钥匙已经借来了。喏——不是都插在钥匙孔里了吗?』 『好,知道了。』艾勒里轻快地回答。『先休息一下,再去岛上探险。』 3 很快地,房间分配好了。 由玄关向左,依序是凡斯、欧璐芝、爱伦坡,向右是艾勒里、阿嘉莎、卡、陆路。 六人提着行李各自回房后,凡斯倚着自己的房门,从象牙色鹅毛背心口袋里取出香烟。叼着烟,重新审视微暗的十角形大厅。 白漆灰泥壁,铺着蓝色大型磁砖的地板,用不着脱鞋光脚行走。由十边倾斜而上的天花板,在顶部形成十角形天窗,阳光从窗口照射在露出的木檐上,倾泻在白色的十角形桌枱。桌子四周,摆着十张绷了蓝布的原木椅。除了木桩下一只钟摆似的球形吊灯外,别无他物。 供电早已切断,室内的照明只能仰赖由天窗射入的自然光线。即使是白天,偌大的屋中位然弥漫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氛……。 不一会见,爱伦坡换好牛仔裤和浅蓝衬衫走出房间。 『哦,你动作真快——等等,我去泡咖啡。』凡斯手指夹着吸了一半的香烟,朝厨房走去。他现在是理学院三年级,比医学院四年级的爱伦坡小一岁。 『不好意思,毛毯这些大件行李都让你带。辛苦了,凡斯。』 『哪儿的话,还不是托人帮忙运过来的。』 这时,阿嘉莎一面用围巾扎起长发,一面款步走了出来。 『房间太棒了,凡斯。我本来以为会很糟糕的——咖啡?我来泡好了。』阿嘉莎开心地跟着凡斯走进厨房,当她看到柜子里黑色标签的玻璃瓶,脱口便说:"咦?速溶咖啡?』接着不满意似的拿起来摇了摇。 『别那么奢侈,这里是无人岛,可不是旅馆。』 凡斯说完,阿嘉莎舔舔抹着玫瑰红口红的嘴唇又说:『那么,食物呢?』 『在冰箱。当初失火时,电线和电话线全烧断了,没电的冰箱派不上用场……总还可以放东西吧?』 『嗯——对,有道理。有水吗?』 『唔,有自来水。还有,瓦斯筒也接好了,锅子和炉子都能用,勉强可以烧洗澡水。』 『太好了——啊,还有锅和餐具留着。或者,全部都是你带来的?』 『不是,本来就留在这里的。还有三把菜刀和砧板,不过砧板霉得很厉害……』 正说着,欧璐芝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哦,欧璐芝,来帮忙。这裹虽然什么都有,却得全部清洗干净,否则根本不能用。』阿嘉莎耸耸肩,脱下黑色皮夹克。接着,转向凡斯及站在欧璐芝后头往这边看的爱伦坡,说道:『不帮忙的到那边去,先去岛上探险再喝咖啡。』 望着她一手插腰的模样,凡斯苦笑着,垂头丧气地和爱伦坡一起退出厨房。瞅着两人步向大厅的背影,阿嘉莎冷冷地又抛下一句:『别忘了做名牌,我可不愿意更衣时有人闯进来。』 大厅里,艾勒里和陆路已在那儿。 『被女王陛下赶出来了。』艾勒里手指抚着细瘦的下巴,呵呵笑道。 『我们是不是该遵旨先环岛一周?』 『识时务者为俊杰——卡呢?还没好?』 『他一个人先出去了。』陆路望着玄关那边,说道。 『已经出去了?』 『这家伙自命清高。』艾勒里微笑着讽刺道。 走出十角馆,右边并列成排的高大松树。树列中断处,松枝在上方交叉成拱形。四人穿过拱形,信步来到蓝屋废墟。 废墟仅残留着建筑物的地基,其它全是肮脏的瓦砾散布四处。广阔的前院堆积着厚厚的黑色灰烬,景况荒凉;也许是烈焰熏染的缘故,焦黑蜷屈的残枝断木满地都是,枯干的松树更是随处可见。 『烧得一干二净。』眼见这一大片荒凉的景象,艾勒里不禁叹了口气。 『真的——一点都不剩。』 『哦?凡斯,你也是第一次来?』 凡斯点点头,说:『以前听我伯父说过许多,但是这个岛还是第一次来,而且今天早上忙着搬行李,又发挠……根本没有机会一个人在岛上探查。』 『唔——真的只有灰烬和瓦砾。』 『如果留着尸体,你就高兴了?艾勒里。』陆路笑着寻开心。 『胡说,你才这么想吧?』 左边的松林有条小路,看样子可以直通前面的断崖。湛蓝广阔的海——面向那头,隐约可见丁畸阴暗的影子。 『多好的天气,静谧悠闲。』艾勒里向海的那边伸了一个大懒腰。陆路两手裹着黄色运动衫的衣襟,矮小的身子挪了过去。 『是呀!你能相信吗?艾勒里。大约半年前,这个地方居然发生那件惨案。』 『惨案,的确是。角岛蓝屋谜样的四尸命案……』 『在小说里,死个五人十人也没什么稀奇,一旦发生在真实生活中,似乎有点不能接受。看到新闻报导时,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大约是九月二十日黎明前——在s半岛丁畸海湾的角岛上,人称「蓝屋」的中村青司府邸被一把无情火烧得精光。废墟中赫然发现中村青司和妻子和枝,以及佣人夫妇的尸首,共计四具。 『从四具尸体中检验出相当含量的安眠药,但是遇害者的死因不一。佣人夫妇一起被捆绑在自己房里,而且被斧砍破了头。青司全身被淋上灯油,显然是烧死的。死在同一个房间的和枝夫人脖子缠着绳子,法医判定是窒息死亡。还有,夫人尸体的左手腕被人用刀砍掉。警方在废墟四处搜索,始终不见手腕踪迹……。』 『整个事件大概就是这样吧?陆路。』 『还有,别忘了失踪的园丁。』 『对——案发的几天前,那名园丁到蓝屋工作并且住了下来,事后警方搜遍全岛都找不到他,直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嗯。』 『关于这一点,有两种解释。第一、园丁就是本案的凶手,做案后畏罪潜逃。第二、凶手另有其人,至于园丁——可能被凶手追杀,仓皇逃命时坠崖被海水冲走……』 『听说警方认为园丁就是凶手的推断较为可信,至于后来的调查就不得而知了——艾勒里,有何高见?』 『我没意见。』艾勒里轻抚额前被海风吹散的头发。 『资料不足,-点办法也没有。除了案发后两、三天轰动的谈论外,我们只知道新闻媒体的报导。』 『没想到你会这么泄气。』 『不是泄气。如果要编造像样的推理,那还不简单。可是若要当有力的证据,资料就不够了。你瞧,警方还不是随便搜查一下就结案了。命案现场烧成那个样子,怎么着手调查?况且死无对证,难怪那个失踪的男人会被当成凶手。』 『说的也是……』 『一切全都埋葬在这些灰烬中了。』 艾勒里一转身,踏进废墟的瓦砾中。拿起身边的木片,并且弯下身探头察看。 『怎么啦?』陆路有些惊讶,连忙问道。 『如果失踪的夫人手腕突然出现,一定很有趣。』艾勒里一本正经地回答。 『说不定十角馆的地板下埋着园丁的尸骨。』 『你这家伙,真没药救。』一直默默聆听的爱伦坡摸着下巴胡须,一睑发楞的表情,慢慢吐出了这句话。 『艾勒里,你的兴致还真好。』 『是呀——我可不是重提刚才在船上的话题,不过,如果明天这个岛上发生任何案件,不就正好符合艾勒里最喜欢的「暴风雨山庄」了吗?再假设,如果发展成「一个也不剩」的连环命案,他就更兴奋了。』 『小心乐极生悲,偏偏就是那种人第一个被杀。』爱伦坡一向沉默寡言,偶尔也会语惊四座。陆路和凡斯交换了个眼色,咯咯笑着看好戏。 『孤岛连环命案——有意思!』艾勒里丝毫不以为忤,开口说:『正中下怀,我来当侦探怎么样?谁——要向我这个艾勒里?昆恩挑战?』 4 『在这种地方,女人就是吃亏,老被当作佣人。』阿嘉莎边利落地清洗东西,边抱怨着。在旁边帮忙的欧璐芝盯着她白哲纤细的手指,不由得停下手边工作。 『应该让男生们轮流做厨房工作。有我们在,他们就不干活儿,你不觉得太便宜他们了吗?』 『嗯——是呀!』 『艾勒里装模作样地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一定很好玩。哈,可爱极了。』阿嘉莎开心地笑了起来。欧璐芝瞥着她那端正俊俏的侧脸,悄然咽下叹息。 高挺的鼻梁,伶俐的模样,由于淡淡的眼影而显得更加深邃的眼睛,还有那一头波浪似的秀发……。 阿嘉莎总是开朗而充满自信,不让须眉的性恪中仍不失女性的魅力。炫丽的美貌极为吸引男人们的视线——她也引以为荣。 (和她比起来,我……) 小而圆的鼻子,满脸雀斑,孩子般红通通的面顿。眼睛虽大,却和五官很不调和,老是显得很不稳定。即使学着阿嘉莎打扮,也只是东施效颦。还有,连自己也讨厌的胆小、忧虑,以及迟钝……。 在常有机会相聚的七个人中,只有自己和阿嘉莎两名女性。想到这一点,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如果没来就好了——欧璐芝暗自思忖。 本来,根本不想到这个岛来。因为——总觉得是一种冒渎的行为。可是以她惯常的胆怯,实在无法拒绝伙伴们强烈的诱惑。 『咦?欧璐芝,好美的戒指。』阿嘉莎盯着欧璐芝左手的中指。『你以前戴过吗?』 『没有。』欧璐芝含糊地摇头。 『是不是心上人送的?』 『不……那有这回事。』 决定到岛上时,欧璐芝想过了。那不是冒渎,而是——追悼。为了追悼死者,我才到岛上来,因此……。 『你还是没变,欧璐芝。』 『嗯……?』 『你总是封闭自己。我们交往了两年多,我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你——这样并不是不好,只不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不可思议?』 『对。看着你刊登在社刊上的作品,我时常这么想。笔下的小说中,你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可是……』 『那只是幻想。』欧璐芝避开阿嘉莎的视线,怯怯地低下头,嘴角浮现笨拙的微笑。『我不太会面对现实,讨厌现实的自己……』 『你很可爱,只是自己不知道。别老低着头,抬头挺胸。』 『你真好,阿嘉莎。』 『来,动作快点,该吃午饭了。』 蓝屋遗迹那儿,艾勒里、陆路、凡斯三个人还留在原地。爱伦坡刚刚看过废墟,独自往通向岛屿东侧的小路去了。 『艾勒里,还有凡斯。从现在起足足七天的时间,拜托两位了。』喜剧似的——也许他本人并不同意这种说法——银边圆框眼镜里,陆路小小的眼睛热情地闪着光辉。 『不跟你们要一百张,至少也给我五十张。』 『喂,陆路,你开玩笑?』 『我认真得很呢!艾勒里先生。』 『可是你突然开口要,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对不对。凡斯?』 『我赞成艾勒里。』 『所以喽,我刚才一直在说明。比往年提早,我打算四月中旬左右出版下期的「死人」。为了招引新生入社,同时庆祝推理小说研究社创立十周年,我们要推出特大号的纪念特刊。这次轮到我当总编,正好大大施展一番。我这新官 上任,总不能编出寒酸可怜的社刊闹笑话吧!』 文学院二年级的陆路,今年四月起,即将接掌推理小说研究社社刊『死人岛』总编辑的职务。 『如果不想丢脸,陆路——』艾勒里从酒红色衬衫口袋中取出未拆封的赛拉姆牌香烟,打开封口。他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也是『死人岛』现任总编辑。『你应该去拜托卡才对。内容姑且不提,那家伙是咱们研究社的多产作家——凡斯?对不起,借个火。』 『你很少攻击人的嘛!艾勒里。』 『不,是卡先挑衅。』 『说的也是,卡学长好像情绪不好。』陆路说着,艾勃里轻笑一声吐出淡淡烟气。 『那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卡先生还真可怜,最近刚被阿嘉莎甩了。』 『他追阿嘉莎?嘿,真有勇气。』 『为了发泄满肚子不痛快,他把目标转向欧璐芝,结果又碰了钉子。』 『欧璐芝?』凡斯皱起眉头。 『对,卡根本是自讨没趣。』 『那当然。和两个甩掉自己的女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难怪卡火气这么大。』 『就是说呀!所以,陆路,你得好好地讨好卡,否则休想拿到他的稿子。』 这时,阿嘉莎从十角馆那边走来,穿过黑松拱门停下脚步,向三人挥手道:『吃午饭了!——爱伦坡和卡呢?没跟你们一起吗?』 从十角馆后面走进松林小道。 本想过去看看东岸的绝壁,不料小路越来越窄,上头更是弯曲难行,走不到五十公尺,就失去了方向感。 好阴郁的树林。 行进中,林间高大茂盛的山白竹不时勾住衣服,发出沙沙声响。好几次,险些被绊倒。本想回头,却又心有不甘。反正就是这么个小岛,总不会迷了路回不去吧……。 夹克下面微彻渗着汗,令人很不舒服。当那种不快感几乎到达顶点时,终于穿过了树林。 崖的上方,是一片刺眼的亮丽海蓝。同时——一个大个儿男人面向着海站在那儿——是爱伦坡。 『喔,是卡?』听到脚步声回头认出卡后,爱伦坡再度面向海。 『岛的北岸,那边是猫岛。』他指着若即若离的岛,说道。 那是个岩礁般的岛,圆而突起的地面长着低矮的灌木,正如『猫岛』之名,彷佛黝黑的野兽盘踞海上。 眺望岛屿那边,卡哼声点头。 『怎么了,卡?看来好像心情不好。』 『嗯,早知道就不来了。』卡皱着眉,没好气地埋怨。 『去年才发生那种事,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好玩。我本来只是为了激发幻想,才到这儿来……。 一想到得和那批家伙相处一个礼拜,我就心情不好。』 卡和艾勒里同样是法学院三年级的学生,因为重考一年,所以和高一学年的爱伦坡同龄。大致说来,他算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骨骼铰粗、脖子略短,而且有些驼背,看起来比实际上矮一点。 『到底怎么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没什么。』 爱伦坡粗粗的眉毛下,原本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他从腰包里拿出精致的烟盒取了一根,然后递给卡。 『你到底带了多少香烟?自己焖瘾那么大,还到处请人抽烟。』 『没法子,我虽然念了医科,却是标准的瘾君子。』 『你习惯抽云雀牌?这不是知识份子抽的泅。』说着,卡也抽出一根烟。 『不过,比艾勒里大少爷的薄荷烟好多了……』 『这就怪了,卡。你老爱找艾勒里的麻烦,怪不得总觉得不愉快。就算你找他吵架,他也会当你是开玩笑,还不是一笑置之,何苦呢!』 卡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了烟,不悦地别过头。『不干你的事。』 爱伦坡不以为忤,悠哉地吸着烟。 不久,卡把抽了一半的云雀牌香烟丢到海中。然后坐在旁边的岩石上,从夹克里取出袖珍酒瓶,粗暴地旋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一口。 『大白天就喝酒?』 『你管不着。』 『这样不大好。』爱伦坡的语气透着些许严厉。 『我知道应该收敛一点,也不该大白天就……』 『你还介意那件事?』 『既然知道……』 『我不知道。那件事早巳过去,干嘛老是耿耿于怀。」 卡绷着睑不搭理爱伦坡,又倒了一口酒。 『我不只觉得艾勒里无聊,事实上——对,连带女生一起到无人岛也是件无聊透顶的事。』 『虽然是无人岛,却没野外求生那么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我只是不想和阿嘉莎那种傲慢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还有个欧璐芝。不晓得什么原因,这一、两年来,我们七个人似乎成了小集团,所以我不便大肆宣言。其实,那些娘儿们毫无可取,自以为是……』 『你说得太过分了。』 『对了,差点忘记你和欧璐芝是青梅竹马。』 爱伦坡默默踩熄香烟,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看看表说: 『已经一点半了——回去吧,否则没饭吃了。』 『吃饭前,请各位稍等一下。』戴着细致金边眼镜的艾勒里向大家说。 『下任总编辑要发表谈话。』 十角形的桌子上已摆好食物,有熏肉、色拉拌蛋、法国面包和咖啡。 『各位,虽然有点不是时侯,但是我还是得来个饭前致词。』陆路一本正经地说着,微微清了清喉咙又说:『是这样的,早在今年新年聚会时,就有人提议到这座十角馆来看看。当然,那时并没有人想到实现的可能性。后来因为凡斯的伯父买下这栋建筑,特别招待我们……』 『不是特别招待,我只不过是说如果大家有意,可以向伯父说一声。』 『好了,还不是一样。总之——凡斯的伯父在s区经营房地产买卖,是位精明的事业家。这次他买下角岛这一带,打算极力改建成青年休闲中心。对吧,凡斯?』 『也许规模并不很大……』 『话说回来,我们此行含有试验的意味,正好一举两得,皆大欢喜。还有,凡斯一早就为大家做好各种准备,非常辛苦,特此感谢。』说着,陆路向凡斯深深一鞠躬。 『——现在言归正传。』 『快点,蛋和咖啡会凉掉。』阿嘉莎插嘴,催促着。 『马上说完,不过,如果菜冷了就不好吃。这样吧,大家边吃边听。 『思——现在聚在这儿的,都是有资格冠上学长大名的精英——也就是本研究社的主要创作组……』 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中,社员们彼此以绰号称呼,这是研究社创立之初,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 十年前,社员们由于推理小说迷特有的稚气,当然为数尚少的所有社贝均以欧美著名作家之名为绰号。后来,随着社员的年年增加,作家名字当然不敷使用,因此想出继承学长名字的方法。也就是说,拥有作家名衔的社员,在毕业之际,有权选出一名后辈继承自己的名字。 自然而然,各继承人的选定便以社刊作品为基准。因此,目前拥有绰号的人们正是研究会的首脑人物;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有较多的机会聚在一起。 『……我们这支强劲的队伍,从今天开始为期一周,要在这个不可能产生杂念的岛上朝夕相处。所以,我们不应该白白浪费这段美好时光。』陆路向大家莞尔一笑。『稿纸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利用这次旅行期间,为四月即将发行的社刊贡献一篇作品,拜托拜托。』 『哦,』阿嘉莎的声音响起。『难怪,我正诧异为什么只有陆路带这么多行李……原来早有阴谋。』 『不错,我就打这个主意。阿嘉莎学姐——还有欧璐芝,请大力帮忙。』陆路又是一鞠躬,抚着滚圆的脸颊嘿嘿笑着,活像一尊弥勒佛。众人围着桌子,各自浮现复杂的笑容。 『陆路,如果大家都写孤岛的连环命案,题材不是重复了吗?』爱伦坡问。 听爱伦坡这么说,陆路挺直腰杆应道:『到时,用那个主题编成专刊就行了。或者,干脆一开始就规定这个题材,不是也很有意思吗?我们的「死人岛」刊名,不就是取自克莉丝蒂女士著名的处女作?』 撑着一只手注视陆路的艾勒里,向邻座的凡斯压此了声音,轻轻抛出一句话: 『糟糕,这次的总编可不好应付。』 5 他们的第一天就这样平静度过。 除了午饭时陆路的要求外,七人并没有其它任何约束。他们原本无意联手合作什么事,因此空闲时间都各自自由活动。 到了傍晚时分。 『怎么了,艾勒里,一个人玩牌?』 阿嘉莎从房间走出来,穿着白罩衫和黑色皮裤,长发上扎着鲜艳的棣棠花色头巾。 『最近我有点热中此道,不过还不到入迷的程度。』 艾勒里洗弄手中纸牌,微笑着。 『热中这个?会不会纸牌算命?』 『怎么会?我对那个没兴趣。』艾勒里在十角形桌上灵活地洗牌,一面又说:『提起纸牌,当然是变魔术喽!』 『魔术?』阿嘉莎睁大眼睛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哦。这么说,艾勒里,你也有这种毛病。』 『毛病?』 『对,老喜欢打哑谜,让人摸不着头绪!』 『打哑谜?没那么严重吧!』 『哦,是吗?』阿嘉莎开朗地笑着说:『艾勒里,露一手吧!我很少看人变魔术。』 『推理小说迷对魔术没兴趣,这倒很稀奇。』 『不是没兴趣,只是很少有机会。哎,快点嘛!』 『好。那么,过来坐在这儿。』 黄昏将近,十角馆大厅渗着微微的暮色。等阿嘉莎在大桌子一端的椅子上坐定,艾勒里便在桌上排好纸牌,然后从口袋拿出另一副牌。 『看好,这里有红蓝两副底色不同的纸牌。现在,其中一副给你,另一副给我——你选那一副?』 『蓝色的。』阿嘉莎同答。 『好,蓝色的,你拿着这副牌……』 艾勒里把蓝底的一副交给阿嘉莎。 『首先,检查纸牌有没有动过手脚,然后随你高兴把牌洗一洗。我这边也洗好红色的纸牌——好了吗?』 『——好了。的确是普通的纸牌,美国制的?』 『没看到背面脚踏车天使的图案吗?最普通的厂牌。』 艾勒里把洗好的牌放在桌上。 『好,我们交换。蓝的给我,红的给你……。好了吗?然后从里头抽一张你喜欢的牌记下来,我也从你洗过的牌中抽一张记住。』 『喜欢的一张?』 『对——记住了吗?现在,把牌放回最上面……对,和我一样切一次牌。像这样,上半和下半交换。嗯,好,反复两、三次。』 『——这样对吗?』 『好,很好。然后,再换一次牌……』 蓝色的纸牌再度回到阿嘉莎手中。艾勒里盯着她的眼睛,一面说道: 『好了吗?我们刚刚各自洗牌,然后从两副牌中各抽一张喜欢的牌记住,又放回去切牌,对不对?』 『嗯,没错。』 『现在,阿嘉莎,从你的牌中找出你刚才记住的牌,盖在桌上。同样地,我也找出我记住的牌。』 不一会儿,桌上盖着红蓝两张纸牌。艾勒里吸一口气,叫阿嘉莎把两张牌翻出正面。 『——咦?这是真的吗?』 阿嘉莎惊讶地提高嗓门。两张纸牌正面,赫然出现同样的花色和数字。 『红心四!』 艾勒里微徼一笑。 『很有意思吧?』 日落后,十角形桌子中央点上古意盎然的桌灯。这是几斯听说岛上没电,特地带来的。除了大厅以外,各房间也准备了许多粗蜡烛。 吃完晚餐,时间已经过了七点。 『艾勒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那套魔术窍门?』端上的咖啡分发完后,阿嘉莎推推艾勒里的肩膀。 『不能告诉你,魔术最忌说出诀窍,和推理小说完全不同。一旦知道其中奥妙,人们多半会觉得沮丧。』 『阿嘉莎学姐,艾勒里要你陪他玩魔术?』 『哦,陆路,你也知道他会玩魔术?』 『何止知道,我已经陪他练习了一个月。在他熟练之前,还不准告诉任何人。活像个小孩子!』 『喂,陆路。』 『他玩那一套魔术?』 『很简单的,一、两种。』 『那么简单的魔术?』阿嘉莎越来越不满,一再要求。『告诉我有什么关系嘛?』 『不能因为简单就告诉你窍门,尤其是第一次。即使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戏法,也是一样。问题不在于诀窍,而是如何表演以及误导。』 『对,例如——』艾勒里伸手拿杯,啜了口黑咖啡。『有个类似的戏法,「魔术」那出电影中,安柬尼?霍金斯饰演的魔术师,就向昔日恋人露了一手。那不是普通的魔术,而是一种超灵感实验。如果彼此心灵相通?牌面应该会一样,然后魔术帅便借机说服对方……』 『嗯——那么,艾勒里,你也对我有企图?』 『那儿的话。』艾勒里夸张地耸耸肩,红润的唇中露出白牙。『遗憾的是,我没有说服女王陛下的魄力。』 『你还真会说话。』 『不敢——过奖了。』艾勒里举起手中咖啡杯,细细审视。 『咱们换个话题,谈谈白天说过的中村青司——这个人真是怪异。看这杯子,就觉得一股寒意。』 那是个别致的苔绿色杯子,也是厨厉餐具架上所留的许多物品之一。注意它的形状,和建筑物同样是十角形。 『大概是特别定做的,那个烟灰缸——还有刚才所用的盘子也是, 一切郡是十角形——你觉得呢?爱伦坡。』 『很难说。』爱伦坡把烟搁在十角形的烟灰缸上。『的确有点出乎常轨,也许是有钱人的雅兴吧。』 『有钱人的雅典。』艾勒里双手捧住杯子,由上往内看。虽说是十角形,由于直径仅有数公分,看来几近圆形。 『无论如何,光是这座十角馆,我们便已不虚此行。来,为故人干一杯!』 『可是,艾勒里,尽管十角馆是个值得玩味的好地方,岛屿本身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杀风景的黑松林。』 『那倒不至于。』爱伦坡回答阿嘉莎说:『废墟西侧的崖下是一片很好的岩区,有通往下面的阶梯。也许,可以在那儿钓鱼。』 『对了,爱伦坡学长,我记得你带了钓具。好棒,明天有新鲜的鱼吃喽!』陆路兴奋地舔舔嘴唇。 『别抱太大的希望。』爱伦坡慢慢抚弄下巴的胡须,又说:『还有,后头不是长了几棵樱花树吗?花蕾已经相当饱满,可能两、三天内就会开花。』 『真棒,可以赏花了。』 『好极了。』 『樱花啊樱花,为什么一到春天就备受欢迎?其实,我比较喜欢桃花和梅花。』 『那是因为艾勒里大爷的兴趣舆众不同。』 『是吗?古时候,高官显贵都偏爱梅花甚于樱花哩!陆路。』 『真的?』 『当然,对吧,欧璐芝?』 突然被这么一问,欧璐芝惊愕地微颤肩头。然后,红着脸轻轻点头。 『解释一下吧,欧璐芝。』艾勒里说道。 『嗯……好。嗯——「万叶集」裹有许各关于胡枝子和梅花的歌……各超过一百首,樱花部分差不多四十首左右……』 欧璐芝和陆路同样是文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专政英国文学,对日本古典文学也颇有研究。 『哦,我以前不知道。』阿嘉莎佩服地说,她是药学系三年级学生,所学截然不同。『多说一点,欧璐芝。』 『哦,好——「万叶集」时,有所谓大陆文化至上主义之类的潮流,大概是受了中国趣味的影响。到了「古今和歌集」时,樱花方面的歌增多了……不过,多半是感叹落花凋零的歌。』 『「古今和歌集」是平安时代的作品吧?』 『是醍醐天皇时代——十世纪初……』 『是不是由于悲观的社会百态,而使感叹落花的歌谣增多?』艾勒里问道。 『——这个嘛。提起醍醐天皇此人,是有所谓延喜之治名政的著名人物……当时人们以为,樱花凋落之际正是疫病流行的季节。由于樱花带来疫病的传说,每逢此时宫中必定举行镇花祭……也许是这个缘故吧……』 『原来如此。』 『咦?凡斯,你怎么不说话?』这时,爱伦坡探头看邻座凡斯的睑色。 『是不是不舒服?』 『——嗯,有点头痛。』 『睑色不大好——有没有发烧?』 凡斯扭扭肩头,深深吐出一口气。『对不起——我先去睡,可以吗?』 『睡一下比较好。』 『嗯……』凡斯双手撑着桌子,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 『各位尽管聊,我不怕吵。』道过晚安,凡斯便先回自己的房间。突然静下来的微暗大厅,传来咔嚓一声轻轻的金属声响。 『这家伙真可恶。』一直沉默着晃动膝盖的卡,神经质地使个白眼,低声抛出一句话:『故意当我们的面锁门——什么玩意儿!』 『今晚夜色不错。』爱伦坡佯装没听见,抬头仰望十角形天窗。 『是呀!前天好像是满月。』陆路也说。这时,天窗外微做的月光射入,丁崎的灯塔光线也仿佛照了过来。 『看,月亮被云遮住了,明天可能会下雨。』 『哈哈,那是迷信呀,阿嘉莎。』 『艾勒里,你真没礼貌。这不是迷信,而是水蒸气的关系。』 『根据气象报告,这个礼拜都是晴天。』 『这倒比说说月亮上有兔子科学得多。』 『月亮上有兔子。』艾勒里苦笑道。 『你知道吗?宫古诸岛那边的人,都相信月亮里有个扛木桶的男人。』 『嗯,我听说过。』陆路圆圆的脸堆满笑容。 『传说中,他奉勒神的命把不死药和死药放人木桶带到人间。可是他搞错丁,把不死药给蛇,死药却给了人类。因此,被罚扛木桶赎罪,一直到现在……』 『南非霍屯督族也有类似的故事。』爱伦坡说。『不过,不是男人而是兔子。兔子误傅了月神的话,月神一怒之下丢出神棒,所以兔唇才会裂成三片。』 『嗯——无论在什庆地方,人类所想的事似乎都大同小异。』艾勒里修长的身子靠着蓝色椅背,双手交叉胸前。 『大体上,世界各国郡流传着月兔的故事。比方说,中国、中亚细亚、印度……』 『印度也有吗?』 『梵文把月称为「夏信」,这个单字原意就是「有兔子的人」。』 『哦。』爱伦坡仲手拿起桌上的烟盒,再度仰望天窗。被切成十角形的夜空一隅,隐约浮现昏黄月影……。 角岛,十角馆。幽暗的油灯映着四周阴冷的白壁,刻划出年轻人们晃动的影子。 漫然中,他们的夜又即将交替。 第二章 1 你们杀害的千织是我的女儿。 狭窄的房间正中央摆着凌乱不堪的床,江南孝明微蹙双眉躺在上面。 上午十一点——刚才回来时,看到信箱里躺着这封信。 昨晚,在友人宿舍里打了通宵麻将。每次打完牌回到屋里,嘈杂的洗牌声仍在脑中轰然作响;然而一见信中字句,昏沈的脑袋猛然清醒。 『这是什么?』 揉着困倦的眼睛,他拿起信封又看了一次。 很普遍的褐色信封,邮戳日期是昨天——三月二十五日,发信地点在o市。唯一不同的是信中文字,一律用文字处理机书写。 没有寄件人地址,信封背面打着『中村青司』四字。 『中村青司……』他低喃着。陌生的名字,不,好像在那儿听过……。 翻身而起,盘坐在被褥上,重新审视信中文字。里头也是文字处理机字体,纸是十六开的上等纸。 (你们杀害的千织是我的女儿……) 千织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可能是中村千织。那么,『中村青司』就是她的父亲罗! 那已经——是一年前,也就是去年一月的事了。 当时,江南参加的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举行的迎新会。中村千织是研究社的学妹,比他低一年——当时她是一年级。江南现在是三年级,下个月起升四年级,去年春天退出研究社。 她——中村千织,死于那次迎新会宴席上。 江南那时有事先行退席,因此不知详细情形。不过,听说是急性酒精中毒导致宿疾心脏病发作,当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 他也参加了葬礼。 千织住在o市外祖父家中,葬礼也是在那边举行。但是,当时丧家名字好像不是『中村』,而是个很古老的姓氏。莫非那不是父亲的姓,而是外祖父的姓。对了,仪式中好像没看到父亲模样的人……。 可是,这个自称为千织父亲的人,为何寄这种信给素未谋面的我? 信中,『青司』强调千织是被杀害的。自己的女儿因为饮酒过度猝死在迎新会中,也难怪会觉得『被杀害』。然而,若是为了报复,何以在事隔一年以后的今天才展开行动……? 想到这儿,江南坐直身子。 (中村青司……) 记忆的绳索开始解析。 他一跃而起,从墙角微微倾斜的铜架中取出几本卷宗。卷宗裹面,搜集着许多剪报。 (那是——去年九月间……) 他查阅片刻,找出那篇报导。 (果然不错。) 『角岛蓝屋一片火海——谜样的四尸命案!』 用指头弹了一下大标题,他拿着卷宗坐在榻榻米上。然后,进出一句话: 『死者的控告……』 『喂,东公馆吗?我叫江南,东一在吗?』 『是江南?』 接电话的好像是东一的母亲。 『东一今天早上和朋友旅行去了。』 『是不是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朋友?』 『嗯,好像到什么无人岛去。』 『无人岛?——你知道岛的名称吗?』 『嗯——叫做角岛,在s区那边……』 『角岛——!』 江南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紧紧握住话筒。 『伯母,有没有寄给东一的信?』 『信?』 『一个叫中村青司的人寄的。』 『这个 ……。』 对方有些迟疑,可能是觉得江南的声音迫切,说了声稍等,便放下话筒离去。电话音乐声在耳边响了一会儿,带着一丝担忧的答话声终于传来。 『有,这是……?』 『有信来?』 『是的。』 得悉有信寄到后,江南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不由得徽觉腼腆。 『哦——对不起——没什么事,抱歉打扰了。』 放下话筒,轻轻靠在墙上。 这是栋旧公寓,一旦承受体重的压力,整面墙壁会嘎吱作响。不大牢靠的窗户外头,正传来仿佛快要故障的洗衣机揽动声。 (东一家里也接到中村青司的信……) 江南一再眨着充血的眼睛。 (只是恶作剧吗?) 打这通电话之前,已先查了研究社通讯录,打过两、三通电话给参加那次迎新会的其它社员。但是他们都不在家,由于大半租屋外宿,无法确定行踪。莫非……。 他们一道旅行去了——而且,偏偏是到发生问题事件的角岛。难道这只是巧合? 江南思忖良久,始终没有答案。他再度拿起研究社通讯录,开始找已故中村千织的电话号码。 2 由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一行人搭船启程到角岛的s区,搭半个钟头巴士,再换电车,约四十分钟路程后,便可抵达o市。两地之间,直线距离不到四十公里。从o市过去四站,在一个叫做『龟川』的车站下车后,江南加快步伐走向山那边的道路。 打电话到中村千织外祖父家时,接电话的似乎是家中女佣,当告知对方是千织大学友人后,那位和蔼的中年女性,透过话筒回答了他的问题。 由于不好意思正面询问,江南费煞苦心才确定千织的父亲就是角岛的青司;然后,又成功地问出青司之弟中村红次郎的地址。关于红次郎,他曾由新闻报导上得知此人的存在。 中村红次郎住在别府的铁轮,是当地高中教师,现在正值春假期间,大半时间都在家中。 江南从前的老家就在别府,对当地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于是好奇心更加一发而不可收拾。挂上电话后,想也没想,就决定尽快去拜访红次郎。 别府铁轮有『地狱谷』之称,是个著名的温泉区。晴朗的天空下,从坡道旁的下水道及成排的房舍间,雾白的硫磺烟气袅袅上升,飘扬在风中。左边不远处,黑壁般逼近的山就是鹤见岳。 穿过极短的繁华街道,眼前突然呈现一片宁静。街道这头,有许多供长期逗留此间做温泉治疗的人们住宿的旅社、民房,以及出租别墅。 不费吹灰之力,识途老马便找到电话裹问来的地址。 那是栋透着稳重感的平房,低矮植物围成的矮墙裹,黄色金雀儿、雪白珍珠花,还有淡红色贴梗海棠争相怒放,洋溢一片多采多姿的春天气息。 江南推开栅门,踩着石叠路走到玄关。做了个深呼吸,同时按了两次门铃。不久,里头传来圆润的男中音。 『那一位?』 一个穿着与这栋日本建筑极不相称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白色敞领衬衫上罩着褐色毛衣,下面是条铁灰色法兰绒长裤,自然上梳的头发中夹杂几丝白发。 『中村红次郎先生吗?』 『我就是。』 『嗯——我叫江南,是中村千织小姐生前大学社团里的朋友……突然来访实在很冒昧。』 玳瑁边眼镜下,红次郎输廓分明的脸庞缓和下来。 『是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朋友?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的——我今天接到一封怪信……』说着,江南取出那封信。 『就是这个。』 红次郎接过来,目光落在井然有序的文字上。蓦地眉间一震,抬眼凝视江南的脸道: 『进来吧!我有个朋友在,不过没关系。对不起,一个人住,没什么好招待……』 江南被带往屋内。 那是个l字形的房间,以两组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组成。当中的纸门被拆掉,打通成一个房间使前面的六张榻榻米当做起居室兼客厅,灰绿色地毯上摆着一组同色系沙发。里面的六张榻榻米正好向右边的院子突出去,权充书房。偌大的书桌旁边,有几个高达天花板的书架。对一个单身汉来说,房间似乎过分整洁。 『岛田,有客人来。』 前方面对院子的阳台上有张藤制摇椅,红次郎口中的朋友就坐在那儿。 『他是k大推理小说研究社的江南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岛田洁。』 『推理小说?』岛田匆匆起身,一不小心被摇晃的椅脚碰到脚,低声呻吟着又跌坐椅中。 这个瘦长的男人,使江南立刻联想到螳螂。 『听说你去年刚退出研究社……』 『是的。』 『唔——来找阿红是为了……』 『为了这个。』 红次郎说着,把江南带来的信递给岛川。一见寄信人的名字,岛田停下揉着痛脚的手,注视江南的脸。 『可以看吗?』 『请便。』 『事实上,江南先生——』红次郎说道。『我也接到同样的信。』 『嗯?』 红次郎走到书桌边,从红豆色桌垫上拿了一封信递给江南。 江南马上看看信封正反面,和他收到的信一样,相同的信封、相同的邮戳、相同的字体。而且,寄信人的名字也是『中村青司』……。 『可以看里面吗?』 红次郎默默点头。千织是被杀害的。 只有这寥寥数字。虽然字句不同,却同样是十六开上等纸及文字处理机的模式。 江南紧盯着信,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可思议的死者来信——很容易想象去年迎新会的其它成员也可能收到同样的信。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叫做中村红次郎的男人也接到类似的信……。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红次郎回答。『我也吓了一跳,也许是有人恶作剧……。刚刚还跟岛田谈到,这个世界上无聊的人太多丁。正说着,你就来了。』 『看样子不只寄给我,研究社其它成员好像也收到同样的东西。』 『哦。』 『会不会这个青司——对不起,令兄还活着……?』 『不可喂。』红次郎断然摇头。『正如你所知,我哥哥去年已经死了。我去认过尸体,惨不忍睹——对不起,江南,我不想提那件事。』 『很抱歉——那么,你还是觉得这封信是恶作剧?』 『只好这么想,不是吗?我哥哥在半年前死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况且,我不相信鬼魂的存在。』 『关于信的内容,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红次郎的表情黯淡下来,蕴藏些许微妙。 『千织的不幸我也听说了——应该是个意外。对我来说,千织是最乖巧可爱的侄女,至于被人杀害——我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可是恨你们也没有用。倒是冒充我哥哥的名字恶作剧,这种行为简直不可原谅。』 『是恶作剧吗……』江南不以为然,暖味地点着头窥视藤椅上的岛田。不知何故,他一手撑着交叠的膝头,似乎很高兴地看向这边。 『还有一件事——』把信还给红次郎,江南接着说:『我们研究社那些人现在正好到角岛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红次郎不感兴趣似的答道。『哥哥死后,我继承了那块土地和房子,上个月刚刚卖给s区的房地产商人。对方把价钱压得好低,反正我不 可能再去那边……。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江南提到今天还有事要办,不久便向红次郎告辞。 离去之前,问起里头满架的书,红次郎答说自己在附近高中教社会科,一方面研究佛学。当他说明初期大乘佛教的『般若空』时,语气中微带腼腆。 『般若空?』江南歪着头,不解地问。 『哎,你没听过「般若心经」吗?色即是空,空郎是色。阿红就是在研究这个「空」字。』岛田洁从椅子跃起,解说着。他踱到江南旁边,把借去的信递了过来,问道:『江南,你的名字怎么写?』 『扬子江的江,东西南北的南。』 『江——南。嗯,好名字——阿红,我也该告辞了——一起走吧,江南。』 出了红次郎家,两人并肩走在人影稀落的人行道上。岛田交叉双手挺直腰杆,穿着黑毛衣的瘦削身子显得更加颀长。 『江南,唔,好名字。』把交叉的手环到后脑,岛田又说。『为什么离开推理小说研究社?是不是和社裹的人合不来?』 『不错,你猜得真准。』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 』岛田轻轻笑着,一面说道:『所以,你并不是对推理小说失去兴趣啰!』 『我现在还是很喜欢推理小说。』 『是呀!你是很喜欢推理小说。我也一样,推理小说干净利落,比佛学有趣多了。江南,去喝杯茶如何?』 『好哇!』一面答着,江南不禁笑出声来。 道路缓缓成为下坡。和风迎面拂来,春意盎然。 『江南,你还真是个怪人。』 『哦?』 『为了一封可能只是恶作剧的信,专程跑这趟路。』 『路并不远嘛!』 『唔——如果是我,八成也和你一样。况且,我每天都闲得发慌。』岛田两手插在牛仔裤前口袋,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觉得只是一般的恶作剧吗?』 『虽然红次郎一直这么说,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江南答道。『我当然知道不会是鬼魂写了那封信。不用说,一定是有人冒充死者之名。如果只是穷极无聊的恶作剧,未免太讲究了。』 『怎么说?』 『你想想看,所有的字全部用文字处理机印成。如果是恶作剧,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如果用惯了处理机,就没什么好奇怪的。最近文字处理机相当普遍,阿红也有一台。今年才买的,现在已经用得很熟练。』 『不错,的确很普遍。我的朋友当中,有不少人有这种新鲜的玩意儿。大学研究室裹也有一台,学生可以自由使用。不管怎么说,用文字处理机写信这种行为,恐怕还没有那么大众化吧?』 『说的也是。』 『寄信者之所以采用文字处理机,当然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笔迹。如果是单纯的恶作剧,有必要做这种掩饰吗?况且——信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对方若是以威胁人为乐,一定会写上一大串可怕的字句。还有,红次郎收到的信也是只有寥寥数字。所以我想——其中必然有更深的含意,说不定有什么阴谋。』 『有道理,更深的含意……』 下了坡道,就是海岸路。阳光灿烂的海上,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航行着。 『喏,那边。』岛田用手指着。 『到那家店吧!那儿很不错。』 沿着道路,可以看见装有风向鸡的红色屋顶。念着展示店的招牌——moose(鹅妈妈),江南这才松缓始终紧绷着的面颊。 3 面对面在一处靠窗的座位坐定,江南再度审视这位初识男子的面貌。 年龄约三十出头——不,可能更多一点。略长而柔软的头发覆盖下来,使得原本不胖的脸颊更加瘦削。修长的身体比起瘦高个儿的江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微黑的脸庞当中是个惹眼的鹰勾鼻,两眼略微凹陷而下垂。 极端与众不同——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只能这么形容。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总有股阴沈而难以相处的感觉。然而,这种外貌舆言行的奇妙矛盾,反倒激起江南莫名的好感。该怎么说呢?大概就是所谓一见如故吧! 已经过了四点,江南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便点了份披萨和咖啡。 隔着大玻璃窗往外看,十号公路那边有一片圆弧形的湛蓝海洋,那就是别府湾。这家店颇有学生街角餐馆的风味,可能是经营者的雅兴,店中摆饰皆为鹅妈妈造形。彷佛包容这一切似的,正以适当音量播放披头四音乐……。 『江南,可以继续说了。』所点的饮料送上后,岛田缓缓倒满一杯,首先开口。 『继续——你是指那封信?』 『当然。』 『我所想的就是刚才那些而已。可以抽烟吧?』 『请便。』 『抱歉——』点了火,深深吸入一口,江南方才接道: 『就像刚刚说的,我觉得这不是单纯的恶作剧。不过,别问我为什么。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寄这种信的目的何在。只是……』 『只是?』 『还可以做若干的分析。』 『我洗耳恭听。』 『就是说——根据我收到的信中字句,想象寄信人的各种意图,大致——含有三种微妙的意思。 『第一,信中一再强调——「千织是被杀害的」,含有「控告」的意味。第二由第一点衍生而来,含有因此我恨你们,要报复你们这种「威胁」的意味。利用「中村青司」的名字来写这种控告文,最适合不过了……』 『有道理。那么,第三点呢?』 『第三点是与从前面两点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封信里头,含有反面的意义。』 『反面的意义?』 『嗯。这个寄借人为什么现在才以已故的中村青司之名,寄出这种怪信呢?不管威胁文写得多么恐怖,现在恐怕没有人会当真吧?鬼用文字处理机写信,太荒唐了。 『所以我想——这封信是否暗示我们再度注意去年的角岛事件?我这么推测,会不会太离谱?』 『不,很有意思。』岛田眼中带笑,伸手拿起杯子。 『唔,有意思。重新考虑角岛事件……。的确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关于那件事,江南,你知道多少?』 『除了报上刊登的消息,其它都不清楚……』 『那么,我把所知道的告诉你。』 『哦,请说。』 『大致的情节你知道吧?时间是去年九月,地点在角岛的蓝屋,被害人有中村青司及妻子和枝、佣人夫妇共计四名,此外还有行踪不明的园丁一名。由于行凶后纵火,房屋全毁。凶手至今仍未落网。』 『我记得失踪的园丁被指为凶嫌。』 『对,可是没有确实的证据。只因为下落不明而涉有重嫌,光凭这一点并不能结案。 『至于事件的详细情形——首先,必须稍微说明一下房屋的主人青司。当时,青司四十六岁——比阿红大三岁,他很早退休,以前是位著名的天才建筑家……』 中村青司是大分县宇佐市一位资本家的长男,高中毕业后,到东京就读t大建筑系。早在学生时代,就得到全国竞赛首奖,引起有关人士的注目。大学毕业后本当听从指导教授力劝,进研究所深造;然而父亲的遽逝,使他毅然束装返乡。 父亲身后留下庞大遗产,由青司和弟弟红次郎共同继承。不久,青司在角岛自行从事建筑设计,决定提早退休,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夫人和枝,娘家姓花房,是青司住在宇佐时的青梅竹马。两 一卷全 主要出场人物 藤沼一成: 被称为幻视者的画家,已故,留下了巨大的资产。 藤沼纪一: 藤沼一成的独生子,手脚和脸部因事故受伤,带着白色面具,隐居在水车馆内。(41岁) 藤沼由里绘: 纪一的少妻、一成的弟子、柴垣浩一郎(已故)的独生女,住在塔屋内的美少女。(19岁) 正木慎吾: 纪一的朋友,曾经师从一成。经过长年放浪的生活后,寄居在水车馆。(38岁) 仓本庄司: 水车馆的管家(56岁) 根岸文江: 住宿女佣(过去)(45岁) 野泽朋子: 通勤女佣(现在)(31岁) 大石源造: 美术商,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9岁) 森滋彦: m大学美术史教授,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46岁) 三田村则之: 外科医院院长,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6岁) 古川恒仁: 藤沼家菩提寺副住持,每年到水车馆拜访一次。(37岁) 岛田洁: 未被邀请的客人。(36岁) (括号内的数字为1985年9月时的年龄) 序幕 (1985年9月29日早晨5点50分) 暴风雨的夜晚就要迎来黎明了。 厚重连绵的云层开始缓缓地散开,东方被群山截取的天空微微地泛着白。尽管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但在山谷中呼啸的狂风却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不断轰然作响的树林、水位暴涨的河流、矗立在水车馆侧面那不停翻转的三个巨大车轮…… 这是一个长夜,一个被狂风、暴雨、闪电、浊流和水车的鸣奏交织而成的奇异旋律包围着的长夜。 无须等到天亮,已经发生的几件事情已足够让他们心烦意乱了。从塔上坠落的女人、消失的画以及几乎在看似不可能的情况下失踪的男子……可是,又有谁能准确地预测到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的最终结局呢? 饱受暴风雨折磨的这个夜晚终于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时,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也终于将其离奇的最终形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矗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下面——在其周围呈圆弧状包围的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门。现在,门是开着的。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台阶小屋,结实而宽敞的台阶一直伸向地下。 下了楼梯,是一个宽敞却杀风景的地下室。摇曳着昏暗灯光的灰色墙壁,排列在前方窗下的洗衣机和大型干燥机,盛满衣物的大筐,蜿蜒爬上天花板的管道群…… 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聚着六个人——五男一女。 其中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个双手扶着轮椅,整个身体裹在丝制睡衣中的美丽少女。两个男子站在少女身旁,仿佛是从两边保护着她似的。在四个人背后与他们稍稍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还站着两个男人。男人们都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衣服。 “谁来?” 轮椅上的男子用嘶哑的声音说。他瘦小的身体上套着宽大的长袍,虽然才9月却戴着白色的布手套。他把双手叠放在腹部说:“谁来把那个盖子给我打开?” 可能是因为紧张,含糊不清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因为他的脸上戴着平板式的白色橡胶面具。 听到他的话,站在少女身边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静静地走上前去这——是个小腹突起略显肥胖的红脸中年男子。 他走到位于房间最里面墙边的焚烧炉的跟前,拾起掉在地上的黑色细长的小棍。这是根铁制的火钩子。突然:“啊……” 他嘴里发出了仿佛被人卡住喉咙般的声音,与此同时他手中的火钩子也掉落在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大石?”轮椅上戴面具的男子问道。 “这、这个……”红脸男子坐在水泥地板上,用手指着火钩子掉落的地方。 少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 “由里绘,”轮椅上的男子回头对少女说,“这不是你该看的,退下去。” “由里绘小姐,您快退下去吧!” 少女身边的另一个男子——与红脸男子相反,是一个高个子白面小生—张开瘦削的双肩催促道。少女怯生生地点点头,不安地退到楼梯口附近。她甩了一下长及腰间的乌黑直发,她那苗条得就快折断了似的身体疲惫地坐了下来。在他们后面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的两个人——戴黑边眼镜的小个男子和板着脸的大个男人移到少女前面,组成了一堵遮住少女视线的墙。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看到这儿,白脸男子大步走上前去,来到坐在地上的红脸男子身旁,将视线投向地板。 “三田村君,那是……” 轮椅上的男子问。 “正如您所看到那样,主人!”白脸男子用如金属般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是……手指,人的!中指或者是无名指。” 轮椅的主人自己转动车轮向那边移过去。那是一个酷似芋虫尸骸的土色物体—在它那非自然中断的根部紧紧地豁满暗红色的东西。 “切口看来还比较新,恐怕切下来还不到两个小时。” “不过,到底……” “等等!”白脸男子单膝着地,凑近去观察掉在地上手指,“这上面……有戒指的痕迹!很深的戒指的痕迹。” “啊……” 轮椅上的主人将手指插入白色面具上的孔中,使劲地按在紧闭的眼睑上。 “是正木。” “是啊,我也这么想。”说着,白脸男子站了起来,他用右手的指尖捻着套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说,“大概是正木的猫眼戒指的痕迹吧。” “这么说来,正木是被他杀了……” “啊,这个么,倒还不能断言。” 坐在地板上的红脸男子终于站起身来。 “藤沼先生,那么,这里面是……” 轮椅上的男子暖昧地摇了摇头:“你帮我打开看看,好吗?” “不,这、这……”红脸男子畏缩着,脸上的赘肉不停地颤抖。看到他这个样子,白脸男子微微地耸了耸肩,捡起地上的火钩子。 “让我来开吧。”说着,他站到了焚烧炉前面。 这是一个小型的焚烧炉。略显脏的银色主体坐在水泥预制块做的底座上,从白脸男子眼睛的高度伸出相同颜色的烟囱笔直地钻入地下室的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外面。 现在——从那个铁箱中可以听到火焰低声的呻吟。应该不会有人在黎明时来这里焚烧垃圾的。可是…… 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向焚烧炉的门伸去。咔嚓一声,钩子的尖端碰到了那块灼热的铁板,弯成钩状的尖端一下子钩住了门的把手。门向外打开了。红色的火焰在里面烧得十分旺。 “唔……” 焚烧炉里散发出来的臭味让所有的人都捂住了鼻子。恐怕也确实有人觉得想吐。 那是蛋白质燃烧的臭味。而且,恐怕所有人都会把发出这种异臭的源头归结到同样的东西上。 “正木……”轮椅上的男子痛苦地呻吟道,“这是怎么回事?” 白脸男子将火钩子伸入火中。重叠在一起燃烧着的几个黑影在透明的红色火焰中倒了下来。他在其中搜索着。虽然看上去他始终是一副冷静的样子,但握着火钩子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他把燃烧着的一块东西插在钩子的尖端上,正要向外拉出。突然——“啊!”他大叫着向后退了一步。原来是炉中的一个东西被拉出来的物体一碰,意外地滚了出来。地下室的空气被 数声惊叫剧烈地激荡起来。 “啊!” 白脸男子看着滚落在灰色地板上的圆形物体,骇然低声说,“不得了了……” 那是一颗被砍下的人头!已经被烧得焦黑,还呼呼地冒着白烟。毛发已经被全部烧掉了,眼睛、鼻子、嘴也已烧烂,完全变了形。 另外,在白脸男子手中握着的火钩子尖端,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物体插在上面被拉了出来。 “这是一只手臂!”他低声说着,把它甩到手边的空金属桶内。 确实,那是一只手臂。与先前滚出的头颅一样被烧得焦黑,是一只已经扭曲变形的人的手臂—好像是左臂。引人注目的是,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从大拇指数过来的第四指—左手的无名指。 在焚烧炉中燃烧的原来是一具被肢解的人的尸体。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那个夜晚的黎明! 在水车馆发生的“事件”已经清晰地显现在了他们的眼中。 从塔上坠落的不幸女子、被盗走的画、失踪的不明男子,还有追踪他却被杀害并被肢解后在焚烧炉中焚烧的男子。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与此同时,那晚发生的“事件”也以某种“解决”的方式而掩埋了起来。 第一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我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入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所以,今天早晨的宁静可以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我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与我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我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台风?” 这是自己低声自语的声音,沙哑得不自然的、令人厌恶的声音。 说起来,一年前的那个9月28日,也是以和今天非常相似的早晨开始的。那时新闻里也报道说大型台风正在接近。还有正如预报所说的即将到来的那场暴风雨。 一年,从那个充满血腥的暴风雨的夜晚算起来,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吸着烟斗,默默地想着。思维的触角悄悄地伸向一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发生的各种事情以及那以后…… 我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的那扇门。红铜色的把手、暗褐色的红木镶板。那扇现在已绝不打开的通向书房的门。 瘦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那是从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直到脊梁的无法形容却又无法逃避的战栗。 8点45分。 桌子上的电话立刻响了起来。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早餐马上就好了。” “好,谢谢!” 我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是象征着现在的我——藤沼纪一生活的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我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脸,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我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座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对面右侧——书房相反方向角落的那门响起了敲门声。这是通向起居室的门。然后,她——由里绘带着和往常一样的动人微笑,来拯救我这颗颓废而孤独的心灵了。 “早!”她用我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雪白的连衣裙令人眼前一亮。 “来喝咖啡吧。”上了淡妆的樱桃般的小嘴发出清澈的声音。我从床上起来,把自己放到轮椅上。 在推来的小车上,由里绘一边将壶里的咖啡倒入杯子,一边静静地看着我。我则以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回应着她的目光。 “已经一年了啊!” 她小声说道,等着我的回应。 “我喝了!”说完我将手伸向杯子,并未对她作出任何回应。 一年——这看似未发生任何事情平稳度过的一年。 在山沟里的这个地方,依然有着仿佛被时代遗弃了般的幽静。穿过山谷的河水清澈见底,三架水车不停地旋转着。房子里面,我和由里绘、仓本三人默默地生活着。除了每天早来晚归的女佣,连一个上门的人都没有。 一切都没有变化。在第三者的眼中或许是这样的,但我知道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然,这都是因为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两个死去的男人和女人,还有一个失踪的男人……这些肯定给由里绘这位少女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或许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深深的伤痕。 这一年时间,我变了。似乎她也变了很多。 我一言不发地将杯子送到嘴边,眯起面具下面的眼睛,注视着由里绘。 由里绘——我惟一爱的女人,在这塔屋中度过十年孤独时光的美丽少女……150厘米的身高,略显瘦小的身体,全身透明般的雪白肌肤,直到腰际的闪闪发光的黑发。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的确,她变了。在她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的眼中开始有了某种奇怪的东西。而且,她开始每天早晨自己煮咖啡,然后送到这个屋子来。她开始走下塔,到房子外面享受流水和绿色。她开始将自己的感情略微表露出来了。 她变了,在很多方面。 “你今天真美,越来越漂亮了。” 听到我的话,她略微有点脸红,垂下了目光。 “今天下午,他们又要来了,不害怕吧?‘’沉默了一会儿,她把她的小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在烟草和咖啡的香味中,我闻到了少女甜甜的气息。 “有一点害怕。”她回答说,“不过,我想不要紧的。” “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说,“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今年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吗?) 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对于这无意识的自问,我狠狠地——更加狠狠地摇摇头。 是的,任何事都不会发生。任何事都……只要一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个男人不要像幽灵一样在这个房子中徘徊。 我和由里绘默默地相互注视了一会儿。 (她正在看着这个白色面具上面的什么呢?) 我胡乱地想着。从她的表情上我读到了无法隐藏的不安的阴影。 “待会儿再弹钢琴给我听。” 听了我的话,由里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露出了半边的酒窝。 饭厅 (上午9点30分) “做好了下午的准备吗?” 这里是位于塔一楼的饭厅。它有两层楼高,是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和由里绘在占据房间中央的大圆桌上吃完早餐后,我向仓本庄司问道。 穿着深灰色三件 套的仓本刚刚给由里绘倒了一杯咖啡:“是的。”他立刻回答,手里拿着咖啡壶,毕恭毕敬地转身面向我。 “副馆的房间从一号房到三号房,一楼的三个房间已经准备好给客人用了。下午2点客人们到,3点在那边的大厅用茶,5点半在这里用晚餐……我打算和历年一样,您看可以吗?” “全权交给你了。” “是。” 这是正如“彪形大汉”一词所形容的那样的男人,拥有健壮而宽阔的肩膀和高大的身材。梳成背头的花白头发、宽阔的四方额头、如米粒般的小眼睛以及年久褪色的厚嘴唇。近60的他无论是什么时候,你都无法在他布满深深皱纹的苍白的脸上看到一丝笑容。响亮的男中音也如同他的脸色一样毫无感情,甚至有时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不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与在今天的日本社会中几乎已经成为死语的“管家”一词相称。尊重主人,从不违背主人的意志,默默地管理着主人家的事物,并且完全不带入自己的感情——这是一种才能。他似乎生来就具有这种才能。 “对了,老爷。”仓本保持直立的姿势说,“昨天晚上,老爷回到房间后,有一个电话打来。” “哦,是找我的?” “是的。不过对方说不需要特地叫您来接,所以我就问了他有什么事情。” “他怎么说?” “是……”仓本停顿了一下,“新村警官打来的。” 新村,是冈山县警搜查一科的警部。去年,他负责调查在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事件。 “他说有个人今天可能要来这里拜访,”仓本淡淡地对疑惑不解的我报告说,“说是九州——大分县警的朋友的弟弟。新村警官也说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为什么要来?” “据说好像是对去年那件事感兴趣。昨天突然去新村警官那里,问了很多关于那件事的情况后,要了这边的地址,说‘明天去拜访一下吧’。新村警官说可能会给我们添麻烦,但因为是朋友的弟弟,又不能不帮忙,所以请我们原谅。” “哦。”我给烟斗点上火,问道,“他叫什么?” “说是叫岛田。” 当然,这是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未打算欢迎陌生的来访者。否则,谁愿意带着这样的面具隐居在这种偏僻且远离人烟的山村呢?别说见过,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人,还偏偏对去年的事件感兴趣…… “怎么办,老爷?” “打发他回家。” “明白了!” 我和由里绘一点都不想再回忆那件事了。这一年来,我们一直拼命努力从心里抹去那个威胁着平静生活的夜晚的记忆。 可是,即使没有这个叫岛田的来访,恐怕至少今天也必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9月28日。他们——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来访的这一天。 回廊 (上午9点55分) 我让由里绘推着从饭厅出来。 “回房间吗?” 我摇了摇头,说想去回廊转一圈。 从镶有玻璃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的日本庭院式的中院,向右首方向走,我们进入了环绕塔四周的走廊。铺设的灰色地毯上摇曳着明亮的阳光。在宽敞的庭院中央闪闪发光的椭圆形水池、白色砂石的小路、散布着褪了色的花丛…… 过了窗户后,右首出现一扇黑色的门——那是有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的房间。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从那扇通往令我厌恶的记忆的门上移开由——里绘也一样。 正在这时,门从另一边打开了。轮椅上的我吓得全身都僵了。 “啊,早上好!” 从里面出来的是野泽朋子,一个30岁上下的女子。 她是从去年底开始雇用的女佣。约好每周三天,早晨从镇上来晚上回去。但从昨天开始到明天的这三天里,特意请她留宿在这里。 只见她围着围裙,手里提着洗衣筐。她在原地站住不动,微微低下头,等着我们通过。 这是个内向、不怎么说话的女人。和住在这里一直干到去年今天的那个女佣根——岸文江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做好交代给她的事却从不多嘴,这一点倒是和仓本一样难能可贵,但我不喜欢她过分胆怯的态度。另外,她也和仓本一样,有时让人无法了解她的心中在想什么,这一点常常令我着急。比如——嗯,她对于生活在这个房子里年龄相差巨大的这一对“夫妇”到底是怎么看的? “对了,老爷!”这个女人少有的主动对我说。 “嗯?” “是关于这里的地下室。” “什么事?”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觉得好像有点恐怖……” 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知道了去年在这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怖也是理所当然的。 “嗯!” 我举起手打住了朋子结结巴巴的话。 “那个焚烧炉已经换成了新的,也让人打扫过了。” “是,这个我知道。不过,还是……而且那里时常能闻到奇怪的臭味。” “臭味?” “嗯,那种,很恶心的。” “是心理作用吧?” “但是,还是,那个……” “好了!” 我用略带严厉的声音说。因为我注意到,从站在身后的由里绘的口中发出了满含怯意的喘息。 “去和仓本说。” “是。对不起。” 目送仿佛逃跑般离去的朋子的身影,我回头对由里绘说:“别在意!” “嗯。”她小声答道,又开始推起轮椅。 走廊折向右边,沿着外墙一直延伸到宅院的东北角上。这是我们称做“北回廊”的地方。 这北回廊在经过厨房和佣人的房前以后,在面向右首的中院一侧宽度增加了一倍。笔直延伸到尽头的门前的这条铺了灰色地毯的路,在变宽部分的地板上铺了木制彩砖,墙上等间隔并排着面向中院的窗子。左首的墙上排放着各种大小的画框。其中收录了很多油画——藤昭一成这个天才用他的心灵捕捉并速写下来的幻象中的风景。 今天有三个男人又要来欣赏这些画了,他们是怀着有机会就把这些画弄到手的想法来的。每年只有一次机会让他们来这里拜访。9月28日—一成忌日的这一天。 说到忌日,今天也是那个女佣根岸文江遭遇不幸的日子。而且,明天,29日——是藤沼一成的弟子正木慎吾离开人世的日子…… “告诉仓本,让他在饭厅里摆上花怎么样?”我略显唐突地说。 “花?”里绘似乎有点吃惊地问,“为什么……” “为了悼念死者!”我低声答道,“是特别为他—正木慎吾啊!” “别说这样的话。这么悲伤的话。”由里绘盯着我转过来的白色面具,如玻璃般清澈的黑眼睛中含着一丝忧虑。 “悲伤……吗?”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思绪无法逃避地回到了一年前。 第二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藤沼纪一的寝室 (上午8点30分) 和往常一样,他醒了。 明亮的朝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潜入屋中。侧耳倾听,轰隆、轰隆…… 在静寂的山里,栖息山林的野鸟的轻啼声和隐约传来的水流声中,混杂着建筑物西侧不停转动的水车的轰鸣声。这是一个安详的早晨。 进人9月就一直是晴天,但昨天的新闻里,报道了某某号台风将要临近的消息。据说28号下午,中国地区也将受 到台风的影响而开始下雨…… 他从大床上慢慢地坐起身来。 上午8点30分。 墙上的钟显示着和他平时醒来时相同的时间。 他把背靠在床头的靠背板上,将右手伸向旁边的小桌,拿起有一定年头的野蔷薇制成的烟斗,塞上烟叶。不一会儿,与乳白色的烟一起,升起了满屋的香气。 大约在三天前他得了感冒,一直在发烧,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因为烟草的味道已经恢复如初了。 他不停地吸着烟,缓缓地闭上眼睛。 9月28日——今年又到了这一天了。从下午开始,按惯例将有四个客人来这里做客。大石源造、森滋彦、三田村则之,还有古川恒仁。 他们每年一次的来访,对于希望避人耳目而住在这山里的他来说,绝非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甚至还可以说是一种麻烦。这确实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这种情感持否定态度,这一点也是事实。否则,他完全可以单方面地拒绝他们的来访。然而这些年他并没有这么做,这其中恐怕存在着一种类似负疚般的感情吧。 (不管怎么样。) 他闭着眼睛,从干裂的嘴里低声地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今天又要来了。一定要来的,没办法。) 他不想现在来分析自己扭曲的心理。只是自己不喜欢他们的来访,却又希望他们来——仅此而已。 8点45分。 床头边桌子上的电话响了。小而轻、薄如米纸般的声音宣告一天的开始。 “早上好,老爷!”听筒那边传来稳重而熟悉的声音,是管家仓本庄司,“您的身体怎么样了?”仓本恭敬地问道。 “啊,已经好了!” “早餐马上就好了,您怎么说?” “我过去。”他把烟斗放在烟斗架上,开始换衣服。脱下睡衣,穿上裤子和衬衣,套上长袍、短褂……折腾了一阵子,在床上穿好一切后,将白布手套戴在双手上,最后是脸。 面具——恐怕这就是象征着直至今天这12年中的他——藤沼纪一生活全部的东西了。 面具——不错,他没有脸。为了隐藏起这张让人诅咒的面容,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的他也要戴着面具,一个按照这个房子的主人本来应有的“容貌”制作的白色面具。仿佛吸附在肌肤上的橡胶般的感觉,罩在活生生的脸上的无生命的面具…… 8点55分。 起居室的门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他回应道。一个矮个子略显肥胖的女人用他给她配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来。她穿着看上去十分干净的白色围裙。 “早上好!”是住在这里的女佣——根岸文江,“我拿药过来了。您感觉如何?啊,您已经换好衣服啦?领带不系了吗?哎呀,又抽烟!这对您的身体可不好啊。真希望您能听听我的忠告!” 文江45岁,比他大4岁,但仍然不怎么知道疲倦。她下部宽大的浅黑色脸上镶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说话的时候声音尖利,速度很快。 他用白色面具上如影相随的木然表情默然以对,用双手一撑,打算从床上起来。文江慌忙伸手去帮忙。 “我一个人可以的。”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着,瘦小孱弱的身体坐到了轮椅上。 “给,吃药!” “已经不用了。” “不行,不行。为了保险起见,今天请再吃一天。特别是今天客人们要来,比平时要多费些精神呢!” 没办法,他把递到面前的片剂含到嘴里。 看到这里,她似乎很满意,伸手扶起轮椅:“今天还不能洗澡。再看一天再说!” 真没办法,他想道。要是稍微管得少一点就好了,但是曾经做过护士的她,只要碰到有关健康的事情,就变得特别罗嗦。 她是个直爽且喜欢照顾人的女人。据说曾经有过失败的婚姻,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也不显得孤僻。从家里的所有家务到对他日常生活的照料,从帮助他入浴、梳头到健康管理,她都勤勤恳恳。虽说不必像仓本那样,做一个总是和主人保持一定距离的“机器人”,但他切实地希望她能稍微少说几句,安静一点。 “去吃饭吗?啊,可不能抽烟啊!就放在这儿吧!”她推着轮椅走出寝室,“小姐和正木先生都已经起来了。” “由里绘也起来了?” “是啊,最近小姐好像比以前精神好多了。这是好事啊!老爷,我觉得,小姐还是多出去一下比较好。” “什么?”他绷起面具下的脸,突然回头看着文江。她慌忙噤声。 “对不起。我多嘴了。” “没什么……”他微微地垂下肩,又转向前方。 塔屋 (上午9点40分) 吃完早饭,藤沼由里绘独自回到塔上的屋子里。 这是一个宛如画中仙子般的美少女,甚至让人觉得欠缺一些人气。娇小的脸庞、乌黑清澈的眼睛配上玲珑的鼻子、柔软的樱桃小嘴、白如凝脂的肌肤、乌黑闪亮的长发……由里绘今年19岁,来年的春天就满20了。虽然已是不适合称做“少女”的年龄了,但不仅她那纤弱的身体还不能让人感觉到成熟“女人”的气息,而且她总是看着远方的神情也令人心疼地想去怜爱。 美少女——还是这个名字适合她。 由里绘将穿着橙色衬衫的身体靠在白框的小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近重叠连绵的群山,蜿蜒山间的墨绿色的河流,被连绵的山峰截取的天空中,深灰色的云层缓缓地扩散开来。 不久,今年的秋意也将逐渐转浓,树上的绿就要开始变色了吧。随后而至的是冬天——将把这谷中的一切,从这塔上可以看到的一切都染成白色的冬天……这种季节的变迁,她已经不记得从这间屋子的这扇窗户中看过多少次了。 这间屋子——耸立在馆内西北角的塔上的这间屋子。 这是一间圆形的大屋子。由于楼下的饭厅有两层楼的高度,所以这里实际上相当于三楼。墙上贴着庄重的银灰色墙纸,地上铺着淡色长毛地毯。高高的天花板是木板制的,中央吊着巨大的枝形吊灯。尽管是白昼,但屋内略显昏暗。因为相对于宽敞的房间而言,窗户显得太小了。 由里绘离开窗边,走到位于房间深处的带华盖的床边坐了下来。 房间南侧的圆弧被一堵墙截断了,墙上并排着通向楼梯平台和浴室的门。在它们左侧的褐色铁门,则是生活在轮椅上的这家主人专用的电梯。屋内以充裕的间隔摆放着豪华的家具——衣橱、梳妆台、书架、沙发、大钢琴。墙上挂着几幅画,都是藤沼一成画的幻觉中的风景。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十年了,她住在这里。在这十年中,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这座馆内的这间塔屋里。 十年前——也就是由里绘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再往前两年,她的父亲柴垣浩一郎在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31岁,死得是有些早了。母亲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由里绘时就撒手人寰了,已没有近亲的她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 父亲去世时的情景还依稀残留在她的记忆中。 冰冷的白墙包围着的病房、散发着药味的病床、不住咳嗽的父亲、染红了床单的鲜血……穿着白色衣服的大人们把她带出病房。然后……然后的记忆就是自己在散发着甜甜香味的怀中哭泣。而这个胳膊的主人,她是认识的——是父亲病倒前经常到家里来的“藤沼叔叔”。 很快,由里绘被收养到他——藤沼纪一的身边。据说,是 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的父亲临终托付给纪一的。 藤沼纪一——柴垣浩一郎曾经师从的画家藤沼一成的独生子。 这个纪一因为自己引起的交通事故,使脸部和双手身受重伤,那是在由里绘被收养后不久的事情。他离开了自己出生、成长的神户,在这个山谷中建造了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于是,由里绘也被他带到了这里。 以后这十年间,由里绘可以说是被半禁闭在这里了。这座房子、这个房间、透过这扇窗户所看到的风景——说这些几乎是她知道的“世界”的全部也不为过。因为这十年来,她既不去学校,也没有朋友,甚至连报纸、杂志也没得看,更不知道同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在同一片天空下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少女的口中低声地哼起了伤感的旋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到钢琴前。细细的指尖落在键盘上,和着嘴里的旋律,她试着弹了起来。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是半年前开始住在这里的纪一的朋友——正木慎吾教的曲子。 曲子很短。用依稀记得的指法弹了一遍后,由里绘来到建在房间西侧的阳台上。 外面的空气非常潮湿。温热的南风从下吹上来,吹散了她的长发。流过眼前的河流的水声以及水流中转动的水车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要更加急促。 由里绘的嘴唇颤动起来。 “真恐怖!” 这恐怕是她被一尘不染地禁闭了十年的心里,第一次感到恐惧。 前院 (上午10点10分) 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巨大车轮三个相连,不停地转动着。 轰隆、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溅着水花的翼板。这是紧邻着房子而建造的精巧的三连水车,它的力感甚至让人想到蒸汽火车般的厚重。 将本来面目藏在白色橡胶面具后的主人——藤沼纪一来到了铺着石板的前院,从正面眺望自己住的这座风格怪异的房子的“容颜”。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穿着茶色的裤子、深灰色衬衫的瘦削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 “藤沼君,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这样想。”身边的男子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说,“这个水车,就好像是……”他打住自己的话,偷偷地窥探一直默不作声的纪一的反应。 “好像什么?”沙哑的声音从白色面具的缝隙中透出来。 “就好像,它是为了让你住的这个家——怎么说呢,抗拒时间的流逝,永远静止在这山谷中而不停地转动的。” “哈!”轮椅的主人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你还是老样子,像个诗人。” 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他不由得发出了苦涩的叹息。 (到底是谁让这个诗人的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这个男子名叫正木慎吾,是藤沼纪一的老朋友。他也是神户人,今年38岁,比纪一小3岁。他们在大学的美术研究会里是学长与学弟的关系,两人之间的交往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纪一早就看出自己没有父亲那样的才能,上大学时就进了当地某私立大学的经济系。毕业后就以父亲一成的财产为资本开始做房地产生意,从此作为一个实业家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而正木虽然拥有异于常人的艺术才能和热情,却遵从父亲的意志就读于法学系,准备参加司法考试。但在二年级的时候,他的作品偶然被藤沼一成发现,受到了一成的热情赞扬,于是他便决定改变今后的人生方向。他不顾在大阪担任会计师的父亲的反对,中途退学改投美术学院,每天到一成的身边学习,立志走美术之路。 “真是讽刺啊!”纪一想道。 (被称做天才的幻想画家的独生子做了实业家,而一个普通的会计师的儿子却做了画家……) 当时也确实让他想了很多。 虽然自己缺乏绘画的才能,但纪一对自己欣赏作品的能力却很有自信。他确信正木将来一定能取得巨大的成就。把他和同时跟随一成学画的由里绘的父亲柴垣浩一郎相比,他们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正木的笔以一种甚至超过老师一成的想像力的手法,自如地描绘着自己的独特世界。再进一步说,他与畅游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幻想世界中的一成不同,在他的作品中似乎有一种诉诸现实的主张。纪一在这里面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诗人。 ……可是可是,那一天——12年前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正木和纪一以后的一切。 十多年一直杳无音信的正木慎吾,一天突然上门来求纪一帮忙,这是今年4月的事情。 “请不要问原因,”他说,“总之,暂时让我住在这里!” 纪一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虽然先前听说他在大阪的父母已去世,他已经无家可归,但这还是让人感到形迹可疑。纪一甚至怀疑他会不会犯了什么案子,正处于在逃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正木的请求。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今天早晨文江说,最近由里绘精神好多了。”藤沼纪一抬头看着耸立在左前方的塔说,“可能是因为你!” “我?”正木略显惊讶的表情问道。 纪一静静地点了点头:“由里绘,她似乎很喜欢你。” “要是这样的话,她又开始弹钢琴不是很好吗?她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不是吗?” “直到她父亲病倒之前,是学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弹得不错。因为有基础,教起来也比较轻松。” “那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 “藤沼,你不会是……” “嗯?” “你不会是心里有什么不必要的担心吧?”正木摸着鼻子下面薄薄的胡子,口中突然笑出声来,“对不起!” “有什么事情好笑?” “不是。你作为由里绘的丈夫,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什么怀疑?” “说什么啊!” 纪一的眼睛在面具下闪着精光,打量着朋友的脸。轮廓鲜明、相貌端正,剪短了的胡子乌黑而富有光泽,充满着朝气。但纪一还是觉得这张脸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皮肤的颜色不好,目光也不一样了。 “没事的,藤沼君。”正木坦然地摇头说,“不用担心。因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她看做是‘女人’。就像对于作为丈夫的你来说,她一直都不算是‘妻子’一样。” 纪一咬着干燥的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由里绘还是个孩子——而且或许以后也一直是。” “以后也一直是?” 纪一把目光从朋友脸上移开:“由里绘一直都把内心封闭起来。从12年前她父亲去世,搬到这个房子里来之后的这十年来,一直都这样。” “但那是……” “我明白。是我的缘故。我一直把她关在这里——那座塔上,尽量不让她的心接触外面的世界。” “这么说来你有罪恶感了?” “如果说没有的话,那是谎话。” “其实我并不想太多地谈论这件事,”正木从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破碎的烟盒,“我理解你的心情。想起来,可能对于藤沼你来说,由里绘小姐就好比是和一成先生留下来的艺术品同级别的存在吧。你大概是想把她封闭在藤沼一成所画的风景之中吧。” “啊……”纪一的喉咙仿佛喘息似的震动起来,“你确实是诗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诗人!”正木耸了一下肩,把香烟叼人嘴里,“即使曾经是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尽管正木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纪一 还是真切地体会到隐藏在他心中的遗憾。 (12年前的那个事故……) 轰隆、轰隆、轰隆…… 水车不间断的旋转声,与那天那场事故发生时的毁灭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藤沼纪一不由得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塞住了耳朵。 “天色变坏了!”终于,正木抬头看了看天空,似乎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看来,下午真的要下雨了!” 这是一座被石制外壁包围着的像欧洲古城堡似的建筑。乌云从淹没在略带红光的,同样是石壁围起来的暗灰色中的塔那边涌过来。整个建筑一下子被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三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前院 (上午10点40分) 出了位于馆内西南角的大门,一个铺满石板的台阶结构的庭院呈扇形展开。低矮的黄杨构成的篱笆,把纵深三米多的各台阶隔开。院子的周围是一圈郁郁葱葱的杂木林。所有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显得那么昏暗,充满杀气。 轰隆、轰隆…… 低重的声音,飞散着水花的黑色水车翼板。 我们来到从正面能看到直径差不多有五米的三架巨大的水车转动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了从这里缓缓地延伸到后方的石板坡道,就来到了沿着谷中河流而修建的林阴道。 冈山县北部——离这里最近的a镇是长途汽车路线上的一站,从那里开车再经过一个多小时难走的路,就来到这山里,而被称做“水车馆”的建筑就建在这儿。据说也有人根据这里主人奇怪的样子,把它叫做“面具城堡”。 轰隆、轰隆…… 像这样眺望着不停转动的水车,侧耳倾听它的声音,已经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了。这时,我可以静静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轰隆、轰隆…… 和往常一样,周围的树林都在风中低吟。清澈的水不断流过眼前的水沟和下面的溪流,从不留下一丝沉淀。 轰隆、轰隆…… 为了给这个房子生命,不断转动的水车发出沉重的声音。这个山谷就这样打算把我,也许还包括由里绘,余下的时间全都静静地置于静止的空间之中了。 “由里绘!” 我回头叫着她的名字,因为从靠在轮椅上站着的她的口中,我听到了一声微弱却又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不是,”由里绘微微地摇了摇头,“只是感到有点寂寞。” “寂寞?”我记得好像是第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说寂寞,是因为像这样住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说着,她把目光投向左前方的塔。雪白的脸上略显苍白,但马上又泛起一阵红潮,“对不起,说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要紧。” 虽说如此,但我还是心情沉重地默默地重复着“寂寞”这个词。 她的孤独我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这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既不去学校,也几乎不去镇上。她看的书也受到很大的限制,直到去年为止,她甚至连电视都没得看。 在我冷静地思考时,有时也想把她从这个封闭的时间和空间中解放出去。但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这又怎么可能呢? 由里绘默默地抬头看着自己长年被禁闭在里面的塔。从她的侧面,我依稀看到了她父亲——柴垣浩一郎的样子。 作为藤沼一成的弟子之一,尽管他拥有热情、努力和足够的技术,但最终只是模仿一成,无法表现自己。对于过早去世的他来说,留下的惟一杰作,恐怕就是这个女儿由里绘了。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轰隆、轰隆…… 水车的声音使我的回忆,从柴垣浩一郎的病故一下子跳到两个月后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上。 那一夜——1973年12月24日。三个坐在车里的男女——藤沼纪一、正木慎吾,还有正木的未婚妻掘田庆子。 那是一个寒冷的圣诞夜。已经订婚的两人被邀请到当时还在神户的藤沼家,参加晚会后,驱车赶回家。 卷着雪花的冰冷的寒风。在急速冷却的大气中,黑色的柏油路开始冻结。然后…… 轰隆、轰隆…… 三架水车的声音,与那天晚上那场事故发生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轰隆、轰隆、轰隆…… 我差一点不由自主地想用双手塞住耳朵——这时,我从背后听到了真实的引擎声音。 同一个地方 (上午11点) “啊”的一声“红色的汽车!”迅速转过头去的由里绘发出一声惊叹。 紧随着她的视线,我也把轮椅转向那边。虽然坡道下面的林阴路两侧的树木枝叶繁茂,形成的树阴使我很难看清楚,但我还是看到那里停着一辆汽车。 不久,引擎的声音停了下来。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飒爽英姿的男子从车里面走了出来。 “啊,是这里,是这里!” 我听到他大声说。从树影摇曳的石板路走了上来,他的身形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大声地喊道:“您就是藤沼先生吧?” 我没有应声。由里绘像个害怕的孩子一样抓住轮椅的扶手。 “啊,好漂亮的房子啊,和我想像的一样。” 他是个瘦长的男子。实际的身高可能不到一米八,但是不知是否瘦的缘故,看上去要高很多。不,与其说是高,还不如说是瘦长的感觉更确切。 黑色瘦长的牛仔裤上面配了一件象牙色的夹克。他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甩开修长的双腿,大步流星地从坡道上走上来。 “水车馆!的确,名副其实!” 等他走到我们面前站定后,目光越过我们,落在了水沟中转动的水车上。 “过了那边的桥就是大门了吧?房子整体被石壁包围着……嗯,不错!啊,还有塔!的确是水车旋转之城啊!一般说到水车,很多人都以为就像《森林里的水车》那首歌里唱的那种可爱的样子,其实不对,不是那样的。当然,小的也有很多,但还是在看到福冈朝仓相互连接的大型水车群时,才让人感动啊!因为当时还小,所以也感到有点害怕。黑黑的、巨大的机械——让人觉得眼看就要向这边滚过来似的。不过这个的规模比那个还大!而且,主体是这座房子,真是壮观啊!不愧是中村青司的……” “中村青司?” “啊,失礼失礼!光顾着自言自语了。您是藤沼纪一先生吧?”他爽朗地笑着,目光直视着我的脸。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因为我戴着阴森的面具产生丝毫的改变。 “嗯!”我微微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岛田吧?” 看到我知道他的名字,他显得有点吃惊,但马上又会心地笑了起来:“哦,昨天的那个警部已经和你联系过了?哎,他好像把我看成是形迹可疑的人似的。”然后,他用手持着略带卷曲的头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岛田洁。初次见面!贸然来访,请见谅!” 大约30好几的年纪,浅黑色的脸,略微凹陷的眼睛,瘦削的脸颊,厚嘴唇,说话的时候能看到里面雪白的牙齿。 我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说:“听说你来是因为对去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感兴趣。” “是的!嗯,说起来是这么回事。”岛田略显窘迫地移开目光,“其实我来并不是仅仅为了凑个热闹。因为在我看来,去年发生的那件事情并非完全与自己无关 。” “怎么说?” “古川恒仁。您认识吧?” “他,当然……” “就是去年这里发生过那件事后失踪的那个人。实际上,我和他认识,可以说是朋友吧!他不是高松某个寺院的副住持吗?我家里也有很多人是庙里的,我所读的大学是在关东的一个佛教学校,在那里,他是我的师兄!” “哦!”我一边点头,一边瞥了一眼由里绘。她仍然抓着轮椅的扶手,脸色苍白地低头看着岛田的脚边。显然,她很害怕。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个陌生的来访者,而且从他口中还出现了古川恒仁的名字…… “由里绘!”我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行,不要紧的!去吧!” “是!” “是尊夫人吧?”目送着由里绘转身向大门方向走去,岛田发出由衷的赞叹,“比我想像中,怎么说呢,要美多了!” 看来他已经对我和我家里的事知道不少了。我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他又理了一下头发说:“嗯,所以,这个水车馆,我听他——恒仁说过,以前就知道。然后就是那件事情了,真的,当时我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古川恒仁——就是一年前的那个暴风雨的晚上,突然从房间里消失的男人。那个被认为偷了一成的画,杀害正木慎吾并将尸体分解后,在地下室的焚烧炉内焚烧……然后逃走的那个男人。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正如岛田所说的那样,古川是高松某个寺庙的住持之子,当时是那里的副住持。而且,那座寺庙就是藤沼家历代祖先的墓地——菩提寺。 “坦率地说吧,藤沼先生,您是怎么想的?就是说,去年做那件事的真的是他——古川恒仁吗?” “还有其他可能吗?”我摇了摇头,半是自问地说。 “是吗?”岛田微微地耸了一下肩,盯着我的白色面具说,“可我总觉得不对,哪里……” “那是因为你是古川的朋友。” “对,当然也有这个原因。在我看来,古川本性怯弱,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但怎么也不会是个能杀人的人。嗯,不过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 “那么,岛田先生!”我多少有点急了,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是想来教我该怎么做吗?” “您生气了?” “我想把这些事情都忘了!” “是吗?而且,我也听说你不喜欢客人来。至于你为什么要戴着这样的面具生活在这山里,我也基本上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你又为什么……” “对不起!” 岛田温顺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双眼,用包含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不来!”然后,他双手插在细腰上,又抬起头来看着黑默默地耸立在那里的水车馆,“水车馆。建造它的时候应该是11年前吧?” “是的!” “这水沟是为了转动水车而特意引过来的吧?作为建造个人住所而言,这是何等的大工程啊!那个三连水车的动力应该是用在特殊的地方的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后,说:“啊哈!原来是这样——那边的那个不是电线,是电话线吧?这么说来,是用水车发电?‘’”是的!“ “果然!真不得了!”岛田不住地点着头,好像很有兴趣似的抬头看着房子,“中村青司的水车馆……” 过了一会儿,我听他低声说。中村青司!刚才他也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知道中村青司?) 我忍不住问道:“你——岛田先生,为什么你老是说这个名字?” “啊,您听到了?”岛田转身面向我说,“怎么说呢?我和他的关系可不浅。知道了去年的那件事后,我自己也收集了一些资料,不过对于这个建筑的设计者,看到青司的名字还是最近的事情。我可是大吃了一惊啊!我真的觉得似乎是一种缘分。” “缘分,你指的是……” “就是——嗯,算了吧,反正还有机会说的!”岛田撅着嘴,笑着眯起了眼睛,“不过,藤沼先生,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来这里。说实话,我来这里一半是出于偶然。” “偶然?” “就是说,并不是为了洗刷恒仁君的嫌疑……也不可能为了这个专门从九州驱车来这里。” “那是怎么回事?” “我在静冈有个朋友,我现在是在去他那里的路上。嗯,昨天进入冈山时,偶然注意到今天是9月28日。” “也就是说是随便过来看看的?” “说是随便也不对。我本来一直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再加上也想亲眼看看中村青司造的这座水车馆。一旦想起来了就控制不住了,所以……” “哦!”我用带着白色手套的双手抓住轮椅的车轮说,“那么,你想怎么办呢?”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代替恒仁参加今天的例行聚会,因为我对藤沼一成先生的画也感兴趣。我知道这样会给您添麻烦了。” “明白了。” (难道我要请他进去吗?) 我以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控制着自己想反对的想法。 (我为什么要请他……) 他暗示了自己和建筑家中村青司的关系,这可算是一个理由。不过,并不仅仅是如此。这个叫岛田洁的男子身上的某种独特的气质中——在隐藏在这种气质中的某种强大的力量里,我感到了一些难以抗拒的东西。 “岛田先生,请!”我说,“我让他们再准备一间屋子。请把车开上坡道,向左转——那边有个停车场。” 风更大了,不知何时黑云开始覆盖整个天空。一直照耀着周围的太阳躲到了云层后面,水车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第四章 过去 (1985年9月28日) 车内 (下午1点30分) “天色不太对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森滋彦透过挡风玻璃抬头看着天空。 “不是说了台风要来吗?”手握方向盘的三田村则之回应道。 “这样看来,今天晚上是要下雨了。” 天空非常阴暗。由于走的是沿着山谷的林阴道,所以能看到的天空十分狭小,被乌云完全覆盖住了,仿佛与道路两旁的杉树林的黑影融为了一体。 看到三田村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森滋彦说:“换我来开吧!昨晚的那个急诊病人,让你没怎么睡觉吧?” “不用,我没事!”三田村若无其事地说,“只剩一点点路了,过了2点就到了。” 从在神户经营外科医院的三田村家里出来,是今早6点的事情。在名古屋m大学担任美术史教授的森滋彦,和往常一样提前一天来到神户,在三田村家里住了一夜。 车内的音响里播放着现代爵士乐。这是三田村的爱好。森滋彦对这一类音乐并不喜欢,再加上路途遥远,所以已经忍耐了很久了,但又不能作出厌恶的神色。因为如果说自己不了解最近的音乐,那不知道要受到对方怎样的奚落呢。 森滋彦今年46岁,从副教授晋升为正教授已经有十年了。 三十五六岁就是教授,这应该说是已经非常早了。据说这里面除了他自己的能力和成绩外,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已故的森文雄名誉教授,也就是七年前去世的森滋彦的父亲。 “今年我还是想看看那幅画啊。”森滋彦扶正了偏在一旁的黑框眼镜说,“三田村君,你还 没看过吧?” 说实在的,森滋彦并不喜欢这个叫三田村的外科医生。 皮肤白、高个、一副讨女人喜欢的长相。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同时兴趣广泛,能言善辩。而森滋彦是小个子、驼背,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听力衰退,现在右耳上带着助听器——一种将微弱的音量增大的附在眼镜挂耳上的装置。他自认是一个“专业文盲”,说起爱好就只是下下国际象棋而已。仅从这个对比来看,就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自卑感。正因为如此,对三田村这么年轻就能欣赏藤沼一成的画的天赋,森滋彦感到非常反感。 对森滋彦的问题,三田村用一只手摸着自己凹陷而瘦削的下巴,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梦幻的遗作——《幻影群像》。真是一个很有气势的题目啊!教授,好像您父亲看过这幅画。” “好像是在一成大师的画室里,看过刚画完时的作品。那是在他去世的前一年,1970年的秋天。我只听父亲说那是一幅有一百号大的巨作,与他以往作品的主题不同,是一幅奇特的作品。” “结果,这幅作品并没有问世,在它完成不久,一成就病倒了。他去世后这幅画被收在神户藤沼家的某个地方——好像这也是一成自己的遗愿,而且就这样被纪一带到了现在的水车馆里。” “是的!我真想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不过看来不太可能啊!” “嗯!”三田村皱着眉头说,“很难!纪一是那么顽固的一个人。如果我们强求的话,说不定连一年一次的‘开馆’都会被取消。”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家伙!” “我不想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不过如果极端地讲,他其实是个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嗯,要说没办法恐怕真的是没办法了。” (自我意识和劣等感交织在一起的怪物……) 森滋彦对于三田村激烈的言词感到非常吃惊,但马上点头表示赞同。 (确实,就是这样的!) 对于12年前冬天发生的那场事故,森滋彦和三田村,以及今天同样要去水车馆拜访的其他两个人——大石源造和古川恒仁都很清楚。圣诞夜,在神户的藤沼家举行的宴会之后…… 开车送两个朋友回家的藤沼纪一,在被连日的寒流冻结的路面上驾驶失误,导致了与相反方向行驶的卡车正面相撞的事故。汽车严重损坏并起火,车上的朋友中有一人死亡,纪一自己的脸部和双手、双脚都受了重伤。 当时真的伤得很重。这是从三田村的口中听说的。 重伤的纪一被送往的医院就是三田村的父亲担任院长的外科医院。当时,刚刚获得医师资格的三田村也参加了手术。 据他说,当时纪一双脚的骨头被撞成了粉碎,甚至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好。双手被烧烂,脸上因烧伤和裂痕,甚至都难以辨认,在整容医学的范围内已经无法恢复到本来的相貌了。后来,脚恢复到用拐杖可以勉强走路的程度,但对于手上的伤痕和被损坏的脸,基本上已经无计可施了,在余下的人生中,纪一只能无奈地以这种无法示人的面目活下去。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实容貌,纪一做了那个面具。 (那个白色、毫无表情的面具……) 只要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虚弱的身体上的那张“脸”,马上让人产生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那是一张用橡胶做成的面具,把头整个包住,后面空出的间隙用绳子系好。据说是以事故前自己的样子为模型做的,同样的面具,纪一有几十张之多。 出院后,纪一完全从正在步入成功的事业中退出了,并且从与父亲一成留下的资产合二为一的巨大财产中拿出一部分,在冈山县北部的这个山谷中,建造了用于自己隐居的奇异的建筑。而且,开始不惜重金地将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一成的作品买回来,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把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收集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们称之为“藤沼收藏馆”。 因纪一收集而从世人眼前消失的这批作品,当然就成为对一成作品倾倒的爱好者们的垂涎之物了。然而本来就是为了避开人们的耳目才隐居的纪一当然不会轻易地将他们公开。 现在,每年仅一次公开的机会,在一成的忌日9月28日,被允许前来拜访和欣赏收藏品的就只有他们——森滋彦、三田村、大石、古川四个人。 “不过,三田村君!” 森滋彦偷偷观察着开车的三田村的脸色说。除了面具的主人居住的水车馆、收藏在里面的一成作品以及被藏在馆中某处的“梦幻遗作”以外,最能让人想起的当然就是同样住在馆内的那个美少女了。 “到底,纪一对由里绘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个,三田村不快地哼了一声:“说实话,我总觉得那个……” “听说他们三年前登记了。” “我觉得这很过分。从孩子时起,她不是就一直被关在那里吗?恐怕她都不太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就被单方面地给予了妻子的名义。”接着三田村意味深长地说,“事故时,纪一的脊髓受到损伤,所以……” “啊!”森滋彦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是这样啊!” “嗯,这些用不着我们去操心多嘴了。现在,只要他叫我们来欣赏他的收藏,我们就应该满足了。” 三田村手握着方向盘,重重地耸了一下肩。森滋彦又轻轻地点了点头,慌忙又扶正带助听器的眼镜。 饭厅——大门 (下午1点50分) 中午吃完便餐,水车馆的主人和朋友一起留在了饭厅里。 由里绘几乎没有动饭菜,只是稍微喝了点橙汁就回自己的塔屋去了。 在喝下几杯咖啡后,纪一给烟斗点上了火。正木慎吾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都默默地把目光放在桌上打开的书上。 “啊呀,又抽烟!”根岸文江从圆形大厅的东侧——面向北回廊开的门外一进来,就大声地说,“可能您觉得我罗嗦,但这是您自己的身体,所以请您稍微爱惜一点。” 纪一装做没听见,继续抽烟,于是文江更加大声地问道:“饭后的药您吃了吗?” “嗯!” “晚上也要再吃一次!好吗,老爷?” “根岸,你要上去吗?”看到女佣从台阶下的柜子里拿出吸尘器,正木问道。 “嗯,去打扫。今天还练琴吗?” “今天休息!” “对啊,客人马上就要来了嘛!好了,我必须赶快去弄完它。” “对了,那个,由里绘小姐刚才说,通往阳台的门好像有点问题。”正木对吧嗒吧嗒地向楼梯走去的文江说。这时,从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有人到了!” “嗯!” 纪一把烟斗搁在烟斗架上,将手放到轮椅的车轮上。在墙边伺候的管家仓本,以和他笨重的身体不相符合的敏捷动作,快步向走廊走去:“我们也出去迎接吧!” “我来推你。” 正木马上站起来,转到轮椅的后面。 “文江!”纪一回头向微胖的女佣说,“你去叫由里绘过来,好吗?” “好!”文江拿起了吸尘器,“烟,请控制一点!” 在文江吧嗒吧嗒上楼梯的声音背后,面具的主人和他的朋友,跟在仓本后面从南侧门来到了西回廊。 长廊的右首边是陈列在墙上的藤沼一成的几幅作品,左首边是纪一的起居室和书房。笔直地走过长廊,打开尽头的一扇大 门,便来到了门厅。 仓本打开厚重的双开大门时,来访者正好踏入门厅。 “谢谢,谢谢!”进来的男子用粗嗓门大声地说着,向轮椅的主人鞠了一躬,“啊,您看上去很精神,这比什么都好!今天再次受到您的招待,真的非常感谢!” 从开着的门内,可以看到桥的对面成u字形掉头的黑色的包租汽车。 “啊,我是最早来的吗?到得有点太早了——不,正好是2点啊!啊,这位是?”客人疑惑地看着纪一身后站着的正木。 “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叫正木慎吾,请多关照!因为有点事情,所以暂时在这里打扰!”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脸惊讶地仔细端详着正木,“我叫大石源造,在东京经营美术品,和一成老师以前是朋友。是吗,您是这里主人的朋友啊?我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似的。” “不,我们应该没见过面。” “是吗?” 这是一个胖胖的红脸男子。白色衬衫上系着一条鲜艳的花纹领带,但看上去有点小了。脖子短,腹部突出,秃顶,残留的一点头发被油紧紧地豁在头上。 “我想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先带您去房间吧,请!”仓本伸出右手说,“我来拿行李吧!” “啊,谢谢,谢谢!” 在门口的垫子上把鞋上的污垢蹭去,他把茶色的波士顿式手提包交给管家,然后在自己油光发亮的脸上和小眼睛里贴上诌媚的笑容,转身对纪一说:“主人,今年我想请您让我看一看那件作品!” “哪件?” “啊,就是一成老师的那件遗作……” “大石先生!”面具的主人在轮椅上抱着双臂,从白色橡胶的皮肤下盯着美术商,“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不想给别人看那个吗?” “啊,是——是说过!不过,当然我也不会勉强。嗯,只是我有点……” 这时,从纪一和正木的身后,由里绘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啊,对不起,小姐——不,是夫人。对不起,今天打扰了!”大石偷偷地观察着主人的脸色,进一步提高了粗犷的嗓门。由里绘紧闭着樱花色的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啊!”正木慎吾看着开着的门那边说,“好像下一个要来了。” 夹杂在流水和水车的声音中,隐约可闻的引擎声由远而近:“是三田村君的宝马车,”大石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外面说,“森教授大概也和他一起吧!” 不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就过了水沟上的桥。 “好久不见啦,藤沼君。”穿着米黄色衬衣身材高大的三田村,精神抖擞地走过来,伸手过来握手,“听说您感冒了,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纪一就像没看到外科医生伸过来的手一样,说,“你父亲还好吗?” “托您的福!”三田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了伸出去的手,“今年,医院方面的事务已经完全交给我了。他还是那样,到处去打打高尔夫球什么的。他还让我跟您说,无聊的时候可以去他那里坐坐。”说着,三田村的眼睛捕获了在纪一斜后方略隔一段距离站着的正木。 “这是正木君!”纪一说。 三田村略显迷茫的样子:“正木是……” “以前在医院承蒙您的照顾!”正木说完,一直仿佛躲在三田村背后一样默不作声的森滋彦“啊”地叫了一声。 “是一成老师的弟子的那个正木吗?” “啊,想起来了!”三田村点了点头,端正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微笑,“那次事故时的……” 听到这里,大石源造“叭”的一声用力地拍了一下手掌,恍然大悟似的毫无顾忌地大声说:“我也是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嘛!” “不过,正木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就在三田村问的时候,外面阴暗的风景中突然划出一道白色的裂痕,就在那一瞬间——喀喇…… 天空中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咆哮起来。由里绘的嘴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聚在门厅中的人们也一起缩了一下身子。 “突然来了一声!”大石说着,吐了一口气,好像离得很近!“ “没关系的,由里绘!” 在两手掩着耳朵的美少女的肩上,正木轻轻地拍了一下。 对此,面具的主人悄悄地瞟了一眼,然后环顾三位客人说:“大家先去自己的房间。3点过后,我们在副馆的大厅内一起喝下午茶吧!” 第五章 现在 (1986年9月28日) 大门 (下午2点) 三个客人几乎都是在约定的时间到的。 第一个按响门铃的和去年一样是大石源造。过了一会儿,三田村则之和森滋彦也和往常一样乘着三田村的宝马车来了。 三个人的样子都没有变。胖乎乎的红色脸上贴着馅媚的笑容,有着粗大嗓门的美术商;相貌端正的白色脸上充满着虚伪的微笑,伸手过来握手的外科医生;蜷着矮小的身材,在带有助听器的黑框眼镜内,眨着看似谨慎的眼睛的大学教授。 和去年一样到门厅迎接的我,心中却以一种和去年不同的心态复杂地震颤着。 理由有很多,最无法忘怀的当然就是去年在这个馆内也像这样聚在一起时发生的那件事——由于他们的来访,无可回避地被唤醒的那个暴风雨夜晚的记忆…… 说实话,我甚至想以此为借口,取消今年对他们的邀请。但我明白,即使自己提出来,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接受。 那个晚上之后,因为那件可怕的事情,我变了,由里绘也变了,甚至连沉淀在这个馆里的空气的味道和颜色也似乎变了。然而,这些事情在他们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们关心的只是装饰在走廊里的那些藤沼一成的风景画,恐怕还有尚未见过的一成的遗作——《幻影群像》。 在我心中唤起强烈不安的,还有与那天事件相关联的,突然从屋子里消失的那个男人。他到底隐藏在何处?是死了呢,还是仍然活着?这个想法,由里绘可能也有。而且汇合到这里的他们三人心中,或许也多少有一些与之类似的不安和疑惑吧。 还有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客人岛田洁。 我命令仓本马上去准备一间可以让岛田住一晚的屋子。岛田以一副十分过意不去的样子向我道谢。当时我并没有忘记向他说明那是间什么样的屋子。 “是去年正木君用过的房间,不要紧吧?” “正木——是被杀的那个正木慎吾?”岛田眨了一下凹陷的眼睛,马上若无其事地说,“没关系!我从不在意这种事情。给客人用的房间一共有多少间啊?” “一楼三间,二楼两间,你的房间在二楼。” “也就是说,二楼的另一间是去年恒仁使用的房间了?是吧?据说去年那件事情以后,恒仁就消失了。” “是的,从那以后那个房间一直都关着。” “哦,可以的话,我想亲眼看一看里面。”岛田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嗯,我并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不过藤沼先生,你对于这件事中的疑点应该也有兴趣吧?” 对未解决的问题的兴趣——我当然不能说没有。 “嗯,你感兴趣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竟然同意让你在这里过夜。不过一旦我请你进来了,是不会再赶你出去的,但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啊,这个我懂。我当然懂。”岛田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不过,鬼迷心窍,这个词有点 一卷全 序曲 “真是久违了!”宇多山英幸在沙发上坐下后说,“哎呀,看到您精神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艰难地蠕动着干涩的嘴唇说:“我真的显得那么精神吗?”金丝眼镜里边的小眼睛在无力地眨着,“我已经久违‘精神’这个词啦。我想,你很清楚我为什么变卖东京的家产搬到这里来。” “这个……哎……” 不经意地向后梳拢着的漂亮的满头白发,充满智慧的方额头,长长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微微隆起的鼻梁……这就是眼前的这位老绅士宫垣叶太郎。在宇多山看来,这一点和他去年春天见到他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他的脸色确实不太好。感觉脸颊和去年相比显得更瘦削,眼窝深陷,已没有以往的那种犀利的眼神。 “身体状况不太好”这已成为近两三年来宫垣的口头禅。 每次宇多山见到他时都能听到他的这类话。然而,尽管这样,他却很讨厌医生,无论别人怎么劝说,他就是不听。 “看来,您的身体状况还是不大好啊。”宇多山表情严肃地说。 宫垣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淡淡地说:“简直是差极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接着说,“我已经认了。生老病死,人皆然之。我年轻时曾说过‘我不想活那么大年纪,倒是死在别人前边才显得优美’这样的豪言壮语,如今到了这把年纪,就更不能反悔。我压根就不想破什么长寿记录。” 宇多山笑着附和说:“是啊。”但他内心当时不由得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他感到宫垣话中的那种近似自嘲的情绪比过去似乎更加严重。 作为东京著名出版社“稀谭社”责任编辑的宇多山,既是侦探小说作家宫垣叶太郎作品的热心爱好者,又是他交往多年的老朋友。 宫垣叶太郎出道是在1948年,那年他21岁,当时正处于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长篇小说《冥思中的诗人之家》是他的处女作。他的这部作品甚至让当时的一位文学泰斗赞叹说:“这是一部有深度、具挑战性的佳作,简直不敢相信竟出自一个20出头的新人之手。” 自那以后,宫垣一直坚持每一两年发表一部小说。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他父亲是个大资本家,他用不着“为了生活”而写作。但这也促使他不断写出佳作来,一时间他的作品几乎席卷了日本整个推理小说界。他从“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夹缝中突围出来,构筑出了他独特的地位。 尤其是十年前他50岁那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华丽的没落》,堪称是宫垣侦探小说的集大成之作。人们盛赞说,他的作品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金字塔,堪与《黑死馆杀人事件》的作者小栗虫太郎、《黑暗的仓库》的作者梦野久作和《废墟上的供品》的作者中井英夫三大巨匠齐名。 宇多山常想,宫垣可以称得上是当今推理小说界的无处不在的大家。人们从来不认为他是受大众支持的所谓的“流行作家”,但很少有像他那样超越流行时代,拥有狂热“追随者”的推理作家。 《棒槌学堂》 他那独特的显得有些卖弄学问式的作品世界、格调高雅的文体和具有深度的人物形象,甚至还受到纯文学作家的赞赏。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推理”,从不离开“推理”半步。宇多山特别喜欢他这种近似孩童的固执劲。 官垣常说:“正因为是推理,所以更要把作品写得合情人理。”他热爱侦探小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几乎达到了固执的程度。从他身上,甚至可以看到昔日江户川乱步的影子。 《华丽的没落》发表后,他致力于自己主办的推理小说专业杂志《奇想》的编辑工作,同时把精力放到了发掘新人上。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处理掉他的大本营——东京的房产,移居到了他父亲的故乡丹后——那是去年4月的事了。 离开东京前,他曾对宇多山说:“对于上了年纪的我来说,这个城市太吵闹了,人和信息太多。归隐故里,静度余生,现在正当其时啊。” 他还宣布,《奇想》都委托给了其他人,他已经不想写小说了。哪怕是小短文也不要找他写了。这对于宇多山来说是晴天霹雳。因为,在杂志编辑部工作一段时间后,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回到他盼望已久的文艺出版部门。他正要说服这个大家写一部长篇小说。恰在这时,宫垣却要投笔归隐。 “你来看我可以,工作的事免谈。”前天在电话里和他约时间时,宫垣也没忘记把这句话讲在前面,“随笔什么的也恕难从命。这一点我去年离开东京时不是已经再三强调过了吗?” 和其他类似的人一样,在私生活方面宫垣相当固执和乖戾。尤其是停止发表长篇小说后的这几年,他显得异常固执,甚至让交往多年的编辑也摸不着头脑。宇多山想,也许是由于失去创作的活力,他自身感到焦急不安吧。 宇多山在电话里小心谨慎地说:“好的。我知道了。”他不想破坏对方的情绪,“这次不谈工作,就是好久不见您了,想去看望看望您。而且正好赶上新年回家,顺便去一下。” “噢!我想起来了。你老家是宫津吧?” 宁多山的老家是京都府宫津市。继承了家产的哥哥在靠近著名风景区天之桥立的地方开了家旅馆。他每年的孟兰盆节或春节至少要回老家一趟。从他老家宫津市再往丹后半岛里面走一段路,就是宫垣现在居住的t 。 他从哥哥那里借来一辆车,把一起回老家的妻子留在家里,只身一人开车去宫垣现在的家。宇多山担心冬天的山路不安全,因此选择了沿海边的国道,绕了一大圈,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地上到处是雪,所幸路况不错。 宫垣现在的住宅名叫“迷宫馆”,是十多年前宫垣在这里建的别墅。当初,宫垣的确是把它作为别墅使用的。有一段时间,每到盛夏,他都会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当时,宇多山曾多次应邀来这里做客。这座建筑物果然不虚此名,走廊千回百转,有如迷宫一般,十分奇妙。初次来时怎么也找不到路。每当这时,宫垣就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开心地观察吃惊的来客作何反应。 面无表情的女佣送来了红茶。宇多山边往红茶里加糖,边故作不经心地问宫垣说:“老师,您真的不想再执笔了?”虽然在电话里他已经答应不谈工作,但出于编辑的职业本能,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这位“无处不在的大家”能再次拿起笔来。 “哼!你到底还是为这件事来的。”他原以为宫垣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看上去并不十分生气。他皱了一下眉头,从桌子上的雪茄烟盒里拿起一支雪茄叼在嘴上。 “您的年纪还远没到封笔的时候么。即使单单为了给近来不景气的推理文坛打气,您也无论如何……” “不要再说这些强人所难的话!”说着,宫垣点着了嘴上的雪茄,“我已经写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呢!先生您还……” “你太抬举我了。那个叫班塔印的人说得对。一个作家不可能写六部以上的优秀侦探小说。你知道我近40年来究竟写了多少吗?光长篇侦探小说就足足超过他说的两倍还多。”宫垣闭上眼睛。烟把他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完后,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雪茄说,“去年春天,我已在自己心里告别了过去。当时,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写至少能让我自己满意的长篇小说。时至今日,当时的那种心情丝毫没有改变。” “可是,老师,我觉得您是否过于低估自己了呢?” “你也这么罗嗦!我原本就是一个意志很软弱的人。例如,哎!宇多山君,我少年时代曾有过强烈的杀人愿望,想亲手杀个人瞧 瞧,可结果到现在也没能实现。我写杀人的故事写了几十年,也许是所谓的代偿行为吧!”说罢,他使劲掐灭并未抽几口的雪茄,眼睛直盯着宇多山看。宇多山刚要开口,他马上打断宇多山,“啊,刚才说的都是玩笑话。的确……嗯,我是变软弱了。要说,侦探小说就是我的生命,能写的话我想一直写下去。不过,我不想在这里写一些无聊的东西坏我宫垣叶太郎的名声。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既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封笔不写好。” “是啊……” 在这一点上,宇多山的心情很复杂。假如能在这里拿到宫垣的稿件,那么这就是他作为编辑的一大功劳。但是,如果真像宫垣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经没有能力写出名副其实的宫垣风格的作品的话,那么,首先这是对他这个宫垣推理小说崇拜者最直接的背叛。 《棒槌学堂》 “你不要那么左右想不开。”宫垣刚才那种严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你还不知道我吗?也许过一段时间心情会发生变化。这不,眼下我正在秘密构思一件事情。到时候一定会跟你打招呼的。” 听到这话,宇多山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问道:“您的意思莫非是说正在为一部新作打腹稿?” “你真是个讲实惠的人啊!”宫垣苦笑了一下,伸手端起桌上的红茶说,“不谈这个了。宇多山君,当初可不是这样约定的呀。” 听到这话,宇多山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躲开宫垣的视线,装做若无其事地巡视起房间里的布局来。房间呈正方形,地面上铺着象牙色的地毯。墙壁是凝重的砖色。中间是他现在正坐着的一套古色古香的沙发。宫垣把它叫做弥诺陶洛斯厅。 房间的最里边靠墙摆放着餐具柜。柜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很精美的长着两只大角的水牛头。大概为了和这个房间的名字相协调吧。弥诺陶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身的怪物。 传说它住在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迷宫里。这个用怪物命名的房间位于迷宫馆的最深处,黑色水牛头上镶的玻璃眼球在房间灯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仿佛是活的一样,透出对冒失的来访者的敌意,使宇多山感到有些压抑。 “噢!我想起来了,”宫垣说,“还没最后定下来。还是先告诉你一下吧。” “哎?哎……” “你怎么了?一脸的惊恐。” 宇多山不好意思说是因为墙壁上的水牛眼睛吓人,就含混地摇摇头。 “4月1日是我的生日。我想在这个家里举办一个小型的生日聚会,也就是过一个60岁的生日。到时候请你务必来,如果方便请你夫人也一起来。” “这个……好,我一定来。”如果是两三年以前,把人请到家里聚会,对独身一人的宫垣来说是很平常的事情。他经常把一些年轻作家和编辑请到家里一起喝酒。 “反正我还会给你发请帖的。希望你提前安排好你的工作。” 宇多山看着宫垣毫无表情的脸问道:“还邀请其他人吧?” “我还没想好,不过人数不会太多,基本都是你认识的人。” 宇多山在脑子里搜索着他所熟悉的人的名字。这时宫垣又说:“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您说的是……” “去年年底,因为一件小事认识了一个九州的什么寺院的人。他说他排行第三,反正见面就知道了,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哎!” “那,怎么样?你轻易不来,吃了晚饭再走吧。厨师就是刚才那个阿姨。你不要看她那个样子,菜做得还是不错的。” “啊,不,您不要误会。”宇多山看了下手表说,“我妻子现在在我老家。她现在正怀着孕,我不太放心。” “是吗?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宫垣那白色的眉毛又拧到了一起。宇多山也知道宫垣讨厌孩子,但不这样说,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拒绝的借口。 宇多山郑重地低下头道歉说:“实在抱歉,请您原谅。” 而宫垣则一本正经地说:“没关系。”说着又点上一支烟。但抽了两三口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好把烟掐灭。 两个人又闲聊了半个小时左右,宇多山起身告辞。 宇多山不清楚眼前这个作家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但他清楚,这位作家内心深处还有创作的热情。可以说这是他此行的一个收获。但,宇多山当然不会想到这是他和活着的宫垣的最后的交谈。 第一章 应邀去迷宫馆 1 “到底是春天了,海水的颜色和我春节回来时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桂子大声说。 宇多山面带笑容。他很欣赏妻子这种无优无虑、带有孩子气的口气。她比宇多山小七岁,不过,毕竟今年也33岁了。他顺着妻子的视线看了一眼右边宽阔的若狭湾。 的确和三个月前看到的大海大不相同。太阳的颜色不同,微微晃动着的海水的蓝色不同,浪花的白色也不同。 “不过,我还是喜欢冬天的日本海,颜色虽然暗一些,但使人感到有一种深度。宇多山,你觉得如何?”结婚已经四年了,但桂子仍然叫自己的丈夫“宇多山”。 宇多山心想,大概到了夏天,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妻子就不会这样称呼自己了。他在考虑如何回答妻子的问话。 “提起冬天的大海,我首先想到的是可怕。我堂哥就是在我上小学时掉进大海里淹死的。说是去海里钓鱼,可转眼之间就被大海吞没了。” “噢,记得你曾经说过。” “好像是说过。” 4月1日是星期三。这天下午,宇多山带着妻子桂子前往宫垣叶太郎的迷宫馆。和年初一样,还是走沿海边的178号国道。这次也是开从哥哥那里借来的汽车。 正好两周前他接到宫垣叶太郎的秘书井野满男寄来的信,信中邀请他参加宫垣叶太郎64大寿的生日聚会。请柬上说,定于4月1日下午4点在迷宫馆举行生日聚会,晚上住宿计划安排在迷宫馆,请他出席,具体事宜请他与井野联系。 关于生日聚会的事,春节见宫垣时,宇多山曾亲耳听他说过。因此,他事先已经对自己的工作安排作了调整。何况邀请函中还动员宇多山携夫人一同前往,因此宇多山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宫垣在东京时,宇多山曾向他引见过自己的妻子桂子。因此,桂子对宫垣并不陌生。而且,桂子目前处在怀孕的稳定期。惟一让宇多山放心不下的是参加生日聚会的人数。 虽然宫垣说过人数不多,但他还是觉得要是人数太多,带桂子去就不太合适。虽然桂子性格并不怎么内向,但她多少有些怕见生人。何况目前桂子身体处于一个特殊的时期,生人过多对她是不利的。不过,当宇多山和平时住在东京的井野满男通过电话后,他的顾虑差不多全打消了。因为,宫垣的秘书井野满男告诉他说,包括他们夫妇在内,参加者计划是八人。而且,这些人桂子差不多全都认识。 “哎!还有多远呀?”大概是看够了车窗外面的景色,桂子打了个哈欠问宇多山。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丹后半岛的顶端——经之呷了。” “宫垣先生住的这地方也太偏僻了。虽说上了点年纪,但也不至于离开东京来这么个地方,我实在是理解不了。” “这里是他父亲的家乡。” “那也不至于这样,”桂子还是感到难以理解地说,“他就不感到寂寞吗?”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喜欢寂寞’。 ” “他独身了一辈子,又不喜欢孩子,真是个怪人。” “他是有点怪,但并不是个坏人。” “这我懂。他住在东京时,我也曾去过几次,每次他都笑嘻嘻地跟我说话。” “那是因为他好像很喜欢你呀。” 桂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吗?”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他就不感到寂寞吗?”停了一下,桂子又说,“不过,先生年轻时很风流啊。” “好像是的。”宇多山想起过去曾多次听到过关于宫垣的风流韵事。 听说宫垣年轻时是个很吸引女人的美男子。即使过了中年,如果他有这方面的念头,估计找个女人也应该不成问题。但到底是上年纪的人了,近年来很少听说他在这方面的传闻。 “他就没有一个想娶的女人吗?” “这个么……”宇多山眼前忽然浮现出三个月前所看到的宫垣来。他轻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要形容现在的宫垣,无论如何也得用“孤独老人”这个词;而以前宫垣在东京时,宇多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一旦过起隐居生活,毕竟还是寂寞啊。”桂子说。 “不然他也不会把我们叫到这里参加生日聚会呀。今天来的人全都是先生平时喜欢和器重的人呐。” “是啊!” 宇多山从侧面看着妻子的脸,把井野满男在电话里列举的人名又复述了一遍:“须崎昌辅、清村淳一、林宏也、舟丘圆香,还有鲛岛智生。这五个人你不是也见过吗?” “对,他们不都是作家吗?” “鲛岛是评论家。” “都差不多。你等等——我记得他的笔名是……” 桂子微微闭上眼睛,用食指点着自己白白的额头把五个作家和评论家的笔名依次说了一遍。 宇多山刚才说的名字全是他们的真名。他们都是宫垣主办的杂志《奇想》的新人奖获得者,写作时都使用笔名。但他们的“师傅”宫垣叶太郎却不喜欢用笔名。宫垣曾说过,如果笔名仅仅写在纸上,那倒也罢了。但在日常生活中也彼此用笔名称呼,就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了。 《棒槌学堂》 而宇多山则赞成使用笔名。他觉得对于编织脱离现实的梦幻世界这个职业来说,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假面具的。如果宫垣讨厌笔名仅仅是出于个人的喜好,那倒也罢了;但他不是不喜欢某个笔名,而是对笔名这一形式持否定态度。宇多山对这一点感到很难理解。他甚至认为,也许是因为宫垣坚持用自己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故而以此来要求年轻人。 总之,由于这个原因,包括责任编辑,他的弟子们在“师傅”面前从不用笔名相称。这在他们中间已经成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二、三、四……”桂子在扳着手指头嘟嚷着数人数,“哎!”她瞅了瞅开车的宇多山说,“不是说,连我们两个在内,来参加聚会的人一共是八个吗?那另一个人是谁呀?” “这个……”宇多山拿起仪表盘上的香烟说,“这个我也不清楚。听说不是什么作家或编辑,好像是什么寺院的和尚。” “和尚?”桂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春节我去看先生时,他是这样告诉我的。说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也一定会喜欢他的。” “哼哼!” “有个把新面孔出场也不错嘛。” “那倒也是。哎!不行!宇多山!” 给桂子这样一说,拿着打火机刚想点嘴上的香烟的手又放了下来:“对不起,差点犯错误。”桂子怀孕期间在她的房间里是不允许抽烟的。 “那,咱们休息一下吧。哎!那是经之呷吗?”右前方突出到海中的不太高的山顶上,隐约可见一座白色的灯塔。宇多山点了点头,在路边把车子停了下来。 2 白色的公路护栏为大海勾勒出了一条海岸线。海水拍打着瘫卧在岸边的黑色岩石,那声音非常悦耳。风还带着冬天的寒意,但和煦的阳光照在衣服上使人感到暖融融的。 宇多山切实感受到了春天的来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在这样的季节来这个地方了。 他吸了口香烟,面对大海用力伸了个懒腰。像这样置身于明媚景色之中,宇多山感觉似乎能够理解逃离喧嚣拥挤的东京,而来到这里的老作家的心情。 这时,从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桂子从车上下来了,没想到听到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哎……对不起!” 宇多山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背后。 “实在抱歉,我有点困难想请您帮忙。” 说话的男人年纪比宇多山还年轻,大概有三十六七岁。身穿一件蓬松的黑毛衣和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脸色微黑而瘦削,中间长着一个稍微带钩的鼻子。眼窝深陷,眉毛很浓。男子眯着眼鞠了个躬说:“请原谅,我吓着您了。”这个男子是个瘦高个,当他弯下腰时,身材矮小的宇多山才可以平视眼前的他。 宇多山很客气地问眼前这个男子:“您发生了什么事?”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看是否有可疑之处。 男子用手拢了拢自己蓬松的头发,不好意思地朝公路上指了指,说:“我的车抛锚了。”公路的前方有一处弯道,左侧的岩石挡着了视线。但隐隐约约看得见红色汽车的尾部。 “是轮胎破了,还是别的什么故障?” “不是的,好像是变速器失灵了。” “噢,那就麻烦了。” “想请人来修理,可附近又没有电话亭。我束手无策,已经在这里呆了老半天了。您能否把我带到一个有电话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啊。”说着,宇多山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来。乍一看,这个男子颇令人起疑心。但从他的言谈举止上看,并不像个坏人,而且还使人产生好感。 “没问题,请上车吧!”说着宇多山朝自己的汽车走去。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2点50分,离规定的时间还早。 桂子从汽车里下来,歪着头问道:“哎!发生了什么事啊?” “说是汽车抛锚了。” “实在对不起!”男子边举起右手跟桂子打招呼,边看自己的手表。只听他嘟嚷着说:“这怎么办呢?!” “你是否有什么急事?” “是的,和人约好的,4点钟必须去一个地方。” “噢,你是说4点钟?”时间和宇多山他们的一样,“那你要到什么地方啊?” “要到一个叫t 的很僻静的地方。” 宇多山吃了一惊,于是停下来重新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子来:“莫非……你要去的地方是作家宫垣叶太郎先生的……” “你是……”男子也停下脚步,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看着宇多山。 宇多山急忙解释说:“是不是我说错了?” “不不!正是你说的那个地方……噢……我明白了。”男子很亲热地笑着说,“我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宇多山点点头,表示同意地说:“好像是的。” 接着宇多山又自我介绍说:“我叫宇多山,是稀谭社的编辑;那个是我妻子。” “这真是巧合。我叫……” 今天接到宫垣邀请的人中,只有一个是宇多山不认识的。 “莫非你就是那个和尚?可是你怎么看也不像个和尚呀。”宇多山不由得感到气氛愉快了起来,因此口气也轻松了许多。 “是从宫垣先生那里听说的吧?”男子笑着把名片 递了过来,“我叫岛田洁,请多关照!” 宇多山知道再往前走一段路,有一个可供休息的接待处。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暂且把出故障的车拖到那里,请那里的人代为保管。岛田打算先搭宇多山的车按时去迷宫馆。 给接待处的负责人交代一番后,岛田坐在了宇多山的车子的后排座位上。这时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宇多山把车子发动起来,心里想大概4点钟能够准时到达吧。 “哎呀!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否则,宫垣先生特意邀请我,结果迟到好几个小时,先生肯定会不高兴的。”看样子岛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主动和宇多山攀谈起来,“你刚才说你是稀谭社的编辑,那么你一直负责宫垣先生的作品吧?” “是的。我和宫垣先生前后已经交往了快20年了。” “噢!那么你知道不知道华没?” “华没?”宇多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有点茫然。 “啊!请原谅。” 岛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宫垣先生的那部大作,叫《华丽的没落》。”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桂子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啊,原来是这样。人们私下是这样称呼那部作品的啊!”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至少在喜欢宫垣作品的学生中间好像是这么叫的。大学的神秘俱乐部里有我认识的人。” “那么,你也是宫垣作品的铁杆爱好者吧?” “说哪里话,我哪称得上什么铁杆爱好者。怎么说呢,反正比在寺院里帮他们念经文要感兴趣多了。” 宇多山心想,虽然岛田看上去不像和尚,但看来的确是哪个寺院的和尚。 这时,桂子问岛田说:“您是怎么和宫垣认识的?” 岛田低声回答说:“我不过是他作品的一个爱好者。他的作品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随笔,我都读。哎呀!我想起来了,‘宇多山’这个名字,我好像多次在书的后记里看到过。是不是?宇多山先生!” 《棒槌学堂》 “我深感荣幸。”从汽车的后视镜里看,岛田显得很天真,表情看上去很愉快,“我听说你和宫垣是去年年底偶然认识的,具体是因为什么事啊?” “这怎么给你解释好呢?”岛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停了一下说,“原来我的确是宫垣作品的爱好者,去年认识他本人。怎么说呢,是不是可以说是房子给牵的线?” “房子?你是说迷宫馆?” “对!是迷宫馆。”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出,岛田在说这句话时表情很严肃。 岛田问宇多山说:“你听没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 “中村……”他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一下子想不起来。 岛田在静静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知道。”桂子拿开放在腹部的手说,“我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过。记得他是建筑师什么的宇多山这才想起来,他也在什么杂志或报纸上看到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此人已经去世,是个很古怪的建筑师。他也曾看到过此人亲手设计的建筑物。而且…… “你是说那个中村青司啊!”宇多山在琢磨岛田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么个名字,“那么,莫非……” “看样子你并不知道啊!”岛田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呢?也许是一种自然的巧合吧。只听见岛田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现在要去的迷宫馆,也是这个中村青司设计的。” 3 从t 村的边上往山脚走,这里只有一条很狭窄的土路。穿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终于到了宫垣的家。从开放式的铁栅栏进去,左首有一片供停车的空地,空地上停着两辆车。 一辆是宇多山曾见过的宫垣的黑色奔驰,一辆是老式的白色卡罗拉。按道理,除了宇多山,今天来的客人中没有自己开车来的。莫非除了计划中的八个人之外,还有其他人来?他们下了车,沿两旁栽满松树的小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宫垣的房子。 桂子指着一堆岩石似的房屋吃惊地问宇多山:“那是大门吗?怪吓人的。” “这不正是宫垣先生所喜欢的吗?” “嗯!不过也太小了点。那里面是迷宫吗?” 这也怪不得桂子。因为,眼前这座楼房看上去的确不大:宽不过四米,每层楼高约两米多一点,就像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祠堂。两侧的石头矮墙外边是一大片平地,从远处看显得很煞风景。 身后的岛田说:“噢!夫人是第一次来啊?” “是的。” 岛田给她解释道:“那是整个楼房的大门。” “光有一个大门吗?”桂子用手拢了拢头上的短发,看着走在身边的宇多山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说,迷宫馆的主体建筑在地下。” “在地下?” 大约十年前,宇多山第一次应邀来迷宫馆时,才知道迷宫馆是建在地下的。当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以前在联邦德国旅行时参观过的暴君路德唯希二世的“维纳斯洞穴”的入口。 三人沿小路朝大门走去。 这时,他们才看清楚大门那边的面貌:地面的面积近800平方米,周围是石头围墙。这里是地下迷宫的屋顶,是由若干个金字塔形的小屋顶构成的。每个屋顶高约一米,周围是用钢条固定起来的厚厚的玻璃窗,乍一看去整个屋顶呈青黑色。灰白色花岗岩的门呈方形,青铜的格子门里边是两扇对开的石门(很可能是用水泥仿制的)。门框的右前面有一座齐胸高的大理石像。石像上半身是人,下边有四条腿。这是但丁他们错误地理解为“牛身人头”的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弥诺陶洛斯的形象。 “哎!你把手伸进它嘴里看看。”宇多山指着石像的脑袋对桂子说。 “你说什么?”满脸狐疑的桂子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先把手伸进去看看再说嘛!” 怪物的脑袋上有一张英俊青年的脸,它张大了嘴,好像在呼喊什么。桂子战战兢兢地把右手伸进它嘴中。她“啊”了一声,回头看着宇多山说:“你是说这个?” “对!是它。” “这可以拽吗?” “对,可以。” 看到这里,站在后边旁观的岛田说:“噢—我说是什么,原来是门铃啊!” 这是宫垣最拿手的把戏,他把大门门铃的开关安装到了弥诺陶洛斯像的嘴里。过了一会儿大门里边的石门打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老年女佣,宇多山三个月前来这里时曾见过她。 宇多山上前介绍说:“我是宇多山英幸,这个是我妻子桂子。还有,这位是岛田洁先生。” 女佣迟疑了一下才说:“噢,是吗!”说着她打开了石门外边的格子门。看样子她已经不记得宇多山了。 女佣面无表情、声音沙哑地对三人说:“请进!” 也许眼前这个“老女人”只是看上去老。她身材矮小,身体微胖。桂子已经是小个子了,可这个女佣比她还矮。看着摇摇晃晃朝地下仓库似的房子里走去的女佣,宇多山觉得她太不懂礼节,这使他想起了《巴黎圣母院》里的丑男人。 石门里面是一个不太大的大厅,两侧的墙壁全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天花板由直径约两米的环形有色玻璃构成。天花板中间的枝形灯没有打开,冷清的大厅里只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微弱的自然光。 “其他几位都已经来了吗?” 现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女佣转过身来依然答非所问地说:“请!” 对面有两个门,正中间 的门是通往主体建筑的入口。和大门一样,是青铜格子门。右边的小门是木制的,可能是仓库什么的。三人跟着女佣进了中间的门。只见眼前是一个笔直宽敞的阶梯,阶梯一直通到地下。阶梯上铺着地毯,走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身后的桂子小声说:“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呀。” “对!”岛田也附和着说,“去年,我初次来这里时,看到这个建筑使我深受感动:这才是华没的作者应该住的地方,这才符合中村青司这个名字……” ——中村青司。 再次从岛田嘴里听到这个名字,宇多山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 宇多山的脑子浮现出中村青司设计的“十角馆”、“水车馆”等楼房的奇妙的名字,以及所听说的在这些房子里发生的事件。 刚才,岛田说他和宫垣认识是房子给牵的线,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难道他仅仅是对建筑师中村青司感兴趣,进而知道宫垣的迷宫馆也是中村青司的作品之一吗?莫非还有其他更深的含义? 阶梯的尽头又是一个不太大的大厅。藏青色的地毯,灰色的石壁,高高的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光,越发使人感到这里像个地下仓库。正对面是紧闭着的两扇大门。门的边缘是木质的,呈黑色,中间镶嵌着带花纹的原色玻璃。 女佣把门打开。里边是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使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女佣往旁边退了一步对三人说:“请进!” 宇多山带头往里走。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痛苦地呻吟着喊道:“救命啊……”几乎是同时,有一个人从右侧死角处向宇多山肩膀上倒了过来。 宇多山惊叫着退了回去,桂子也吓得尖叫起来。倒下的人由于失去了支撑,屈膝倒卧在了地板上。 “哎呀!清村?!”看到趴在地毯上的人的脸,宇多山紧张起来,随身带的包也掉到了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桂子用袖子挡着脸问宇多山:“什么?你说什么?” 倒在地上的脸色微黑的男人——清村淳一——又痛苦地呻吟着说:“救救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宇多山呆站在那里,岛田从后面跑上前来,摇了摇清村的肩膀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坚强些!” 清村微微睁开眼,看到眼前弯着腰的岛田,他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眼睛,看着呆若木鸡的宇多山说:“宇……多山君……”清村的嘴唇在颤抖,嘴角上沾着红色的戮稠物。 (血?) (怎么会有血?……) 看到眼前的清村和他嘴角上的血,宇多山不由得感到一阵眩晕。 中村青司所设计的楼房充满了惨剧。十角馆、水车馆莫非这次轮到迷宫馆了? “岂有此理!”宇多山大声喊叫着,绕过倒在地上的清村往大房间跑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4 呈l形的大房间向右侧展开,应邀而来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在那里。衣冠不整脸色苍白的宇多山一走进房间,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他集中过来。 房间里有鲛岛智生、舟丘圆香、须崎昌辅,没看到林宏也。但此时的宇多山无暇顾及这些。坐在左前方沙发上的鲛岛智生拿开叼在嘴上的雪茄烟,举了举手说:“你好!好久没见面了。”接着若无其事地说,“听说夫人有喜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啊?” 宇多山感到很狼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装着没听见鲛岛智生的话,惶惑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门口:身穿绿色开襟毛衣的清村还趴在地板上。蹲在旁边的岛田不解地朝这边望着。 宇多山转过头来冲着房间里的人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须崎昌辅蜷缩在右首靠里的躺椅上,背后的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听到宇多山的间话,他显出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重又看起放在膝盖上的书来。 坐在正面桌子旁,手撑着下巴看着宇多山的舟丘圆香这时站了起来。她身穿黑色连衣裙,脸上化着浓妆,嘴上涂着红色口红,显得很漂亮。 “宇多山君,你好!”她那若无其事的表情和背后发生的事情形成极大的反差,越发使宇多山感到恐惧。 舟丘圆香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清村,说:“行了,清村,别胡闹了。有的客人是第一次来,你这样做是不礼貌的。” 听了这话,宇多山才好不容易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此时该作何反应才好。他缓和了一下紧张的表情,回头看了看门口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宇多山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清村突然站了起来,把旁边的岛田吓了一跳。清村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上的红色的戮稠物,爽朗地笑着说:“对不起!不过,我的演技还不错吧?” “我说你不要这样做。你真像个小孩子。” “好啦!好啦!没关系。” “恶作剧做得有点过火了。我特别不欣赏你这一点。” “舟丘小姐,你这话讲得也太过分了。” 看到清村和舟丘两人在争论,宇多山说: “哎呀!我中了你们的圈套了。” 岛田站起身来,两手抱着后脑说:“今天好像是愚人节嘛。” 清村淳一看到岛田,就说:“嗯,原来是寺院的老三呐。可是你并不是和尚嘛。” “是的。我不过是逢盂兰盆节、春分节或秋分节帮帮我家老爷子的忙而已。” “那你平常都干些什么呢?” “平时是游手好闲啊。” 看样子,清村淳一对自己4月1日的滑稽剧取得成功感到很满意。上了当的岛田不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很偷快。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在桌子旁一坐下就攀谈起来。 “寺院是不是由你哥哥继承啊?” “不,这个目前还很难说。” “你的意思是说……” “说起来这是家丑:老大目前去向不明。他名字叫勉,年前去了海外,从此杳无音信,再没回来。” 这事对于他的家族来说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可岛田说起来却像讲笑话似的。清村做了个往外摊手的动作说:“这问题可就严重了。” “而且,我二哥也丝毫没有继承寺院的意思,目前所做的工作也基本上和寺院没关系。” “那你二哥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所做的工作不能说和在座的各位毫无关系,每天都是杀人啦,偷盗啦什么的。” “噢,这么说你二哥是……” “是大分县警察局刑侦一科的警察先生。” “噢,这的确不能说和我们没关系呀。” 清村淳一,现年30岁。四年前获“奇想新人奖”,从此步入文坛。他的获奖作品《吸血森林)是以干练的手法描写神秘题材的佳作。他身材修长,面目清秀,使人一看就觉得是个痛快干脆的好青年。然而宇多山知道,清村淳一并不简单。 宇多山和桂子在沙发上坐下来。坐在对面的鲛岛搭话说:“上了当啦。我第一次看到宇多山君那么害怕呀。” “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特地从厨房弄来西红柿汁抹在嘴上,真拿他没办法。不过,到底是演员,演技就是不同一般。” 听说清村是演员,桂子感到很新奇地问宇多山:“哎呀!原来清村是演员呐?” “好像在一个叫什么‘暗色天幕’的小剧团里呆过。不过现在已经不干了。” “噢。不过,我也吓了一跳。” “太突然了。” “不过,你不觉得那个老保姆很不简单吗?”说着,桂子又看了看左边那个门。那 个门通着厨房,老保姆刚刚从那里进去。 “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不会是老年痴呆吧?” 鲛岛苦笑着说:“她就那么个人。除了做工作以内的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问。宫垣先生好像就喜欢她这一点。刚才那个恶作剧已经是第二次了。” “噢。”宇多山往后仰了仰身子,苦笑着问鲛岛,“那么,您也是受害者之一吧?” “不,我不是第一个来的。清村君比舟丘小姐迟了一步,是第三个到的。” “那,须崎先生呢?” 《棒槌学堂》 须崎昌辅,现年41岁,是今天到场的宫垣叶太郎的“弟子”中最年长的。他擅长写以中世纪欧洲为背景的严肃小说。但他写作速度太慢,编辑们对他都敬而远之。 鲛岛小声说:“清村君也不看对象。须崎君好像很生气,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那倒也是。” 宇多山回头看了看须崎,只见他仍然坐在躺椅上看自己的书。他那瘦小的身材再配上咖啡色的毛衣,越发显得驼背。他带着黑边眼镜,脸色苍白而显神经质。宇多山想像他对清村的“出色表演”是怎么个害怕法,但怎么也想像不出来。 “林君好像还没到嘛。” 已经快4点半了。听了宇多山的话,鲛岛只是一言不发微微地点点头,然后抽出一支香烟。桂子的眼睛一直在瞧着他手里的香烟。宇多山刚想请鲛岛尽可能不要抽烟,还没等开口,鲛岛已经意识到了,于是,评论家关掉了手中的打火机。 宇多山低头道歉说:“实在对不起!” 鲛岛笑着朝身穿白色孕妇装的桂子说:“据说抽烟会使早产率升高。预产期是不是6月啊?” 桂子回答说:“是8月。” “那太好啦。是男孩还是女孩?听说事先可以用超声波检查出来。” “不,我们不想查。” 宇多山问鱿岛说:“你身边的洋儿好吧?” “啊,谢谢!他还好。” 虽然评论家嘴里这么说,但显然脸色有点变化。洋儿是鲛岛惟一的儿子,今年九岁。宇多山曾见到过一次。洋儿一出生就是严重的先天性痴呆,身体也不怎么好,按理现在应该在哪个疗养院接受治疗。 “看样子身体在逐步恢复。这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带的,所以我很担心他心理上的创伤。” “真不容易啊。那个……” 宇多山感到自己提起了一个不该提起的话题,于是就转了个话题说:“宫垣先生还没露面吗?” “是啊。”说着,鱿岛把香烟放到了口袋里,“我是3点左右到的。还没看到宫垣先生。” “是吗?这有点不大对头呀。” 这时宇多山想起了外边停车场上的汽车:“鲛岛先生您是怎么从东京来的?” “我昨晚乘新干线到京都,在京都住了一晚,今天早晨从京都到这里的。” “从京都到这里是乘火车吗?” 鲛岛不解其意地扬了扬粗眉,看着宇多山说:“那当然啦。你这是怎么了?” “在座的还有哪位是开车来的吗?” “我想没有。须崎应该还没拿到驾驶证,清村君和舟丘小姐说是从火车站乘出租车来的。” “果然如此。”宇多山抱着双臂,考虑着另外一个可能性。 “那个保姆是否住在这里啊?” “不是。我听宫垣先生说,她住在村子里,她自己的家里。” “那她是否开车来呢?” “这个嘛—” 这时,鲛岛也似乎明白了宇多山的意思:“你是说停车场里的那辆卡罗拉车吧?” “对,我在想那到底是谁的车。” “其实我也感到有点奇怪。角松——就是那个保姆,她叫角松富美,我记得她是从家里步行到这里的。” “步行?”桂子插话说,“那可是很远的。” “我听说如果遇到雨雪天,她要么住在这里,要么宫垣先生开车送她回去。” “大概是吧。” “这么说,就只能认为是……”说着,宇多山不由得朝周围看了看。 这时,舟丘圆香走过来问宇多山:“你们说什么,怎么了?” 看样子其他人已经听到他们三人的谈话了。 舟丘圆香,现年30岁,和清村同岁。人虽然长得小巧,但却长发披肩,非常性感。五年前初出茅庐时,人们曾对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作家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但其后她好像一直为缺乏创作活力所困扰。 “我们也说不清。我们在讨论停在外边的那辆卡罗拉到底是谁的车——好像不是我们中间哪个人的车。” “不是井野君的吗?” 鲛岛说:“他的爱车应该是序曲。” 舟丘模棱两可地耸了耸肩说:“那,你的意思是说还有其他人来吗?” “好像是。” 这时,保姆角松富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给大家送茶来了。角松富美把茶放在岛田和清村面前的桌子上,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宇多山想问问她另一个来客是谁,但看到她那冷淡的态度,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大房间里响起了清脆的钟声,好像是大门口的门铃。正要进厨房的角松富美朝门口走去。 舟丘瞧了一眼坐在桌子旁的清村说:“是林君来了!” 果然,清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朝厨房跑去。肯定又是拿西红柿汁吓人去了。 林宏也是几个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27岁。人长得很瘦小,待人和气,一看就是个柔弱的男人。清村的“恶作剧”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舟丘一脸无奈地说:“他是不是又要捉弄人了?真是瞎胡闹。” 5 林宏也头发乱蓬蓬的,胡须也不剃,穿着件肥大的大衣走了进来。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三个牺牲者”。这样,应邀的客人都来齐了。大家喝着角松富美送来的茶,等待着迷宫馆的主人露面。 然而,客人们从4点等到了5点,仍然不见宫垣出来。连他的秘书井野满男也没有出现。 宇多山说:“不会是井野君没来吧?” 鲛岛否认他的话说:“我来的时候他曾出来过一次。” “当时他说什么了吗?” “不,他什么也没说。不过,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好像有点慌慌张张的,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莫非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你的意思是……” “比方说宫垣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宇多山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三个月前,宫垣说他身体状况“最差”时强装出来的笑容。 鲛岛也担心地说:“的确有这种可能。” “上个月月初我刚刚应邀来过。当时也感觉他看上去好像很痛苦。” 在宇多山的印象中,鲛岛智生是一个做事总是脚踏实地的文艺评论家。在今天到场的五个人中,他是最受宫垣信赖的。 他们两人曾在这座房子里围绕侦探小说的问题谈了整整一个夏天,成为了广为传扬的佳话。鱿岛比须崎还小三岁,今年38岁。听说他是最早认识宫垣的。十年前,在第一届“奇想新人奖”评论部,鲛岛受到宫垣的高度评价,并以此为契机走上了文艺评论这条道路。此前他在东京都的一所高中教数学。 鲛岛中等身材,人也不胖,面部轮廓清晰。如果再穿上一件白色衬衣,一定会使人感到他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宇多山说:“春节我看望他时,感到他精神很不好。” 鲛岛压低声音说:“上个月我见他时也是那样。他说他上年纪了,甚至还谈到了死后的事情。” “什么?死后的事?” “是的。他还提到了设置‘宫垣奖’的事情。说打算把他的遗产全部作为‘宫垣奖’的基金。” 有关“宫垣奖”的事,宇多山以前也曾听宫垣谈起过。就像江户川乱步设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一样,宫垣也毫不隐瞒地声称要用这种形式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这个世界上。 “把全部遗产作为基金,那金额可不小啊。” “是啊。他在东京还有一部分土地,加在一起,按眼下的价格有十几亿日圆,也许会更多。” “哎呀!那么多钱啊?!”一旁的桂子睁大了眼睛说,“他就没有一个亲戚吗?” 宇多山说:“应该没有。” 桂子调皮地笑着说:“如果大家都争着继承这么一大笔钱的话,说不定会出人命的。” “也有这种可能。” 5点多,房间右边的门开了。宫垣的秘书井野满男终于从里边走了出来。 “非常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井野的声音清晰而有质感,整个房间的人都听得到。他身穿笔挺的灰色西装,略显稀疏的头发梳成三七式的分头,使人感到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出现了意外的事情,刚才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理,所以耽搁了这么久,实在抱歉。” “意外的事情?”自宇多山来到这里,这是离门口最近的须崎昌辅第一次开口说话,“是不是出事了?” 井野点了点头说:“是的。” 说着,他慢慢地看了一下屋子里所有的人,然后垂下他那一双小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宫垣先生今天早晨自杀了。” 第二章 写作比赛 1 嘈杂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 在躺椅上看书的须崎昌辅抬起头来,眼镜后面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不停地眨着。坐在桌子角的林宏也张着胡须下边的小嘴,半天都没有合上。清村淳一在椅子上欠着身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旁边的岛田洁刚才还在桌子上摆弄着什么,此时也停了下来,眼睛盯着井野满男。 坐在这边沙发上的鲛岛智生和舟丘也同样欠着身子,整个身体就像凝固了似的。井野的话使桂子惊得倒吸了一口气。至于宇多山,更是扭头看着井野定格在那里,接着手无意识地伸向口袋去掏香烟。 “哈—哈哈——”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清村。他拍了一下桌子冲站在门口的井野笑嘻嘻地说,“井野君,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秘书井野皱了皱浓眉说:“你在说什么?!” 清村微笑着说:“你就别装糊涂了!愚人节式的游戏,我们早就玩腻了。”他的话使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清村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会开玩笑”,重又靠在了沙发上,“不过,先生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个主意,我们把它一下子说破也不太好,大家看我们是否适当地假装信以为真……” 井野瞪了一眼清村说:“你怎么能这样理解我的话!”接着用手挡着嘴,尽量保持冷静地低声咳嗽了一下,说,“我不是在开玩笑!就是愚人节,我也不会开这样过火的玩笑。” “可是……”清村话还没说完,脸就变了颜色,“这么说,你刚才的话是真的?” 井野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很遗憾,宫垣先生的确已经去世了。” 2 整个房间再一次陷入沉默。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应邀来这里的人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井野君!”宇多山轻轻拿开桂子抓着自己袖子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说,“请允许我重新确认一下您刚才说的话。您是说宫垣先生今天早晨去世了,而且是自杀,是吗?’’ 卜秘书毫不犹豫地说:“对!” “确实是自杀吗?” “这一点绝对没错。先生在卧室里的床上吃了大量的安眠药。” 房间里响起一片烯嘘声。宇多山走到秘书面前,又问道:“有遗书吗?” “有!” “那医生呢?有医生吗?” “医生已经来了,而且死亡诊断书也已经写好。” 医生已经来了。井野的这句话很容易使宇多山联想起停车场上那辆多出来的车。 (原来那是出事后急忙赶来的医生的车啊。) 坐在躺椅上的须崎昌辅抬头看了看井野,问道:“警察呢?已经通知警察了吧?” 井野往前挪了一步,面带难色地看了看房间里的人,说:“我感到为难的正是这一点。按道理当然应该立即通知警察,可……究竟该如何做,我感到我们目前的情况很特殊。”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这种场合不便说。这个……” “既然是非正常死亡,那就应该立即通知警察。我这就去打电话。”说着须崎站起身就要去打电话。 井野朝须崎摇了摇手说:“请等一下。的确如你所说,我们有义务通知警察。不过,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目前的情况很特殊。也就是说,刚刚去世的宫垣先生本人在遗嘱中说暂时不要告诉警察。” “是先生自己说的?” “这是为什么?”舟丘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越听越糊涂啦!” “请静一静!”井野制止住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接着说,“总而言之,我们在这里再怎么议论也不解决问题。能否请各位到先生的书房来一趟?在那里我会把详细情况告诉大家。” 岛田洁黯然地嘟嚷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岛田的嘟嚷声连宇多山都听到了。只见岛田站起身来把一个黑色的东西扔到桌子上说,“不是说好要我教您做这个东西吗!” 只见岛田扔在桌子上的那个东西有两只手,两条腿,尖尖的耳朵,箭头似的尾巴,背上还插着两根羽毛。原来是一个宇多山过去从未见过的用黑色纸制作的折纸。 3 刚出大房间通往迷宫馆内部的门不到一米,走廊就拐向了左边。在拐角处右侧摆着一座古希腊风格的一比一大小的年轻女性青铜像。她身穿异国情调服装,左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胸部,右手手掌向上伸向前方。关于这座铜像的事,除了桂子以外,其他人都很清楚。 她身后大房间紫黑色的门上,一人来高的地方有一块铜牌,铜牌上写着“ariadne”——这个年轻女性的名字。(“阿里亚多奈”和牛头人身的怪物一样,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她是米诺斯国王的女儿阿里亚多奈,但她却爱上了青年特赛乌斯。特赛乌斯为了消灭牛头怪而闯进迷宫,而这位公主则把玉坠送给他,让他作为返回时的路标——《棒槌学堂》) 这座房屋最深处的客厅叫“弥诺陶洛斯”,而刚才大家呆的那个大房间叫做“阿里亚多奈”。除此之外,这个迷宫馆里的其他十几个房间也都是以米诺斯迷宫里的神话人物的名字命名的。 八个客人跟在井野身后,沿着昏暗的走廊朝宫垣叶太郎的书房走去。 走廊不到一米宽,也没有铺地毯,茶黑色的瓷砖裸露在外面。高高的天花板由许多个用钢筋和玻璃构成的正方形组成,正方形的边和走廊的宽度相同。这就是前边提到的金字塔。玻璃很厚,而且有花纹。从那里照进来的自然光线看,外边已经开始进入暮色。 迷宫馆内的走廊以直线和直角为基调,线路错综复杂,涵盖了迷宫馆中间地带的大部分地方。所谓的迷宫馆正是由这些走廊构成“迷路”的。 紧挨着宇多山的桂子小声说:“这里真像个迷宫。宫垣先生也真是的,怎么一个人住在这样奇怪的地方 。”话刚说到这里,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看样子,对于这家主人的死,她一下子还很难进入状态。 劈里啪啦的脚步声在狭小昏暗的走廊里回响着。这样的一种场景使宇多山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曾走过许多次的迷宫馆里,而是一步步走进自己所不熟悉的“迷宫”深处。 这个“迷宫”的主人突然自杀。三个月前,这里的主人曾很平静地说过,自己到了这把年纪不想去挑战什么长寿记录。 (难道当时他已经在考虑今天这件事情了吗?) 但宇多山又转念一想,觉得井野满男的言行有点奇怪,他显得有些过于冷静了。即便是他的性格如此,那他为什么隔了这么长时间才告诉大家呢?这期间他们究竟“讨论”了什么呢?而且,宫垣在遗嘱中交代说不要立刻通知警察,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天色在迅速进入黑暗,一群人沿着迷宫似的走廊拐来拐去,最后好不容易到了宫垣的书房,书房紫黑色的门上也有一块青铜牌子: mtnoss “米诺斯”。这应该是命令著名建筑师代达洛斯建造迷宫的国王的名字。可能是制作者的笔误,铜牌上的“min0ss”比通常的写法多出一个“s”。 井野打开书房的门,八个人默默地缓步走进老作家的书房。 书房大约有20平方米。昏暗中隐约可以看见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门。右边的门通向卫生间和浴室,左边的门直接连着卧室。井野进入书房后,在左侧的墙壁上摸索着打开电灯。四面墙壁上油灯形的壁灯灯光发黄。直到这时,宇多山才从昏暗的迷宫的幻想里摆脱出来。 井野走到里面打开左边的门说:“请进!” 卧室里亮着灯。八个客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隔壁房间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都有些发怵。 站在门口的井野催促他们说:“大家请进吧!” 鲛岛第一个抬腿往卧室里走去。接着是清村,喜欢装死吓人的他这时也老实起来了。宇多山拉着妻子的手,跟在岛田的后边最后一个进入卧室。 井野把手背到身后去关上门,对坐在床旁边的一个男子说:“对不起,先生,让您久等了。” 男子背对着宫垣的遗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井野又对八个客人介绍说:“这位是黑江辰夫大夫。黑江大夫是宫津n医院的内科部长,近几个月来,宫垣先生一直都是麻烦黑江大夫治疗的。” 听了井野的介绍,该男子依然是一言不发。看上去他有50岁左右,长得很胖,一身肉几乎要把那件白大褂撑破,眼睛显得很和善,鸭蛋型的脑袋上头发已经脱落了一半。他依次看了看进来的每一个人,声音沙哑地说:“各位请节哀。”说着又看了看床上。 床上的被子鼓鼓的,显然里边躺着人。枕头上蒙着一块白布,象征着已经发生的事情。 黑江伸手去拉枕头上的白布。宇多山咽着口水注视着黑江的动作,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和装有白色药片的药瓶,以及宫垣平时爱戴的金丝眼镜等。 ——白布被拿去了。 “啊!先生!”舟丘首先低声喊叫了起来。几乎同时其他人也发出一片叹息和喘息声。 宇多山凝视着紧闭双眼的老作家,心里在说, (这张脸是多么安详啊!) (您为什么要这样呢?) 他不忍心再看下去,把目光从宫垣脸上移开,然后用手紧紧压着发烧而麻木的眼睛。 4 众人离开卧室来到书房。秘书井野满男看了看大家,说:“我来给各位说明一下。因为事情重大,所以请各位务必认真听我说。” 书房正对着门口的右侧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黑色的电话和打字机。井野走到桌子旁边,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沙发椅对黑江说:“您请坐!”说着又看了看其他人说,“这个事情一句话两句话讲不完,请大家也找个适当的地方坐下来。椅子不够,请多包涵。” 桌子对面有一张小桌子和两张小凳子。宇多山拿来一张小凳子让桂子坐下,自己则靠墙站在桂子身后。须崎昌辅弯着腰坐到了另一张凳子上。其余的人则成半圆形围在井野旁边。 井野双手放在胸前很严肃地说:“大家看,是不是先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说一下?也就是到今天发现宫垣先生的遗体为止,这段时间的情况……”他看了一下书房里的盯着他的每一个人,接着说道,“为了准备计划在今天举行的生日聚会以及其他的事情,我前天晚上就来到了这里。又是准备大家的住处,又是购买食品等必需品,直到昨天才忙完,所以一直也没有时间和宫垣先生好好交谈。现在回想起来,宫垣先生当时的情况的确不太正常:脸色不好,也不讲话。我也有点担心。但心里想,可能是因为是身体不太好,到了明天就会好起来吧。……昨晚先生是11点左右睡的觉。临进卧室时,他很郑重地交代我说:‘明天的事就全拜托你了。’结果,今天快到中午了,也不见先生从房间里出来。我正在纳闷,刚巧这位黑江医生来了。我以前曾见过黑江医生,宫垣先生也时不时去宫津医院看病。” 《棒槌学堂》 宇多山心里不禁感到很吃惊,心想,他那么讨厌医生,竟然也去医院看病。难道宫垣先生的病已经严重得超出了宇多山他们的想像? “听黑江医生说,昨晚宫垣先生曾给他家打过电话,说请他今天中午务必来迷宫馆一趟。 “黑江医生,是这样吧?” 黑江医生朝井野深深点了点头说:“是的。因为我还有医院的工作要做,所以不太想这个时候来。可是宫垣先生说,医院的工作尽量想办法安排一下,无论如何要到这儿来一趟。宫垣先生这样一说,我也就没办法再拒绝,毕竟我知道宫垣先生……”说到这里,医生停住话想了想,接着又说,“到了这时候,说出来也没什么。是这么回事:宫垣先生患上了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宫垣先生知道自己的病情。” (肺癌……) 宇多山想起老作家抽烟时咳嗽得很厉害。 (原来是这样。) 井野接着医生的话说:“看到黑江医生来了,我就到先生的卧室门口告诉先生。可是卧室里一点回音也没有,门被反锁着;我回到大房间给先生打电话,可没人接。我想可能出了什么事,于是就用备用的钥匙打开了门。当时屋内的情况和刚才各位在先生卧室里看到的一样。我立刻喊来黑江医生,请他给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先生早就不行了。而且,在遗体的枕头旁发现了自杀用的安眠药药瓶,还有一封遗书。这就是那封遗书。”说着,井野从上衣里边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 “信封的正面写着‘井野君收’。信封上的字的确是宫垣先生亲手所写。信的内容是用打字机打的,但最后的日期和签名是先生亲笔写的。” 井野从信封里抽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小心地把它打开读了起来: “各位,请大家来确认一下。”说着,井野把信和信封递给了离他最近的清村。 清村看了看字迹,很认真地说:“嗯,的确是先生的字迹。”说着又传给了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痛苦的沉默。大家默默地传看老作家的遗书。 信和信封最后又传回到了井野手中。他把它放在桌子上,说:“大家都看过了吧?”接着,井野又从桌子上拿起一盒录音带说,“这就是先生在遗书中说的那盘录音带。无论如何还是先听听再说吧。” 5 书房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有一个订做的木质壁橱,壁橱里摆满了vcd和gd光盘、唱片、录像带等。宫垣是个 超级电影迷,还是古典音乐爱好者,这些都是他钟爱的收藏品。 井野从磁带盒里拿出录音带,缓缓转过身去打开录音机,并把录音带放好。 “各位!” 突然听到喇叭里的这个声音,在场的人仍然感到有些突然,他们不由得身体强直起来。录音机里的声音的确是这里的主人宫垣叶太郎的。 “当你们听这盘磁带时,我可能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居民了。告别人生是我个人的自主选择。关于我的身体状况,可能你们已经从黑江医生那里听说了,我得了肺癌。这是去年9月检查身体时发现的。黑江医生信任我,才把实情告诉了我。很对不起,黑江医生,既然治愈无望,我不愿在和病魔的搏斗中活下去。他也曾动员我做手术,可是这样勉强地活着有悖我的审美观,因此,我选择了在我60岁生日这天早晨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人要活得痛快,走得干脆。” 喇叭里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我死不要紧,可是有两件事让我放心不下。一是我的数额相当可观的财产如何处理;另一件事和你们中间的四个人有关。这四个人是须崎君、清村君、舟丘君和林君。 “先从第二件事情说起吧。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个很傲慢的人。我以为我对自己这40年来所从事的工作的爱和诚意不比任何人差。爱伦?坡、柯南道尔等无数先哲创造和培育了侦探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是他们使侦探小说从鼎盛时期发展到了今天。而我对侦探小说这种文学形式的爱超过了对其他任何事物的爱。不是我夸口,可以说我把毕生都献给了这种畸形文学。同时,我认为我还为发掘自己事业的继承者做了力所能及的工作。 “在‘奇想’培养出来的新人作家中,我特别欣赏其中几个有才华的人,那就是今天来庆贺我60岁生日的你们中间的须崎、清村、舟丘和林四人。但是,有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一点,你们不要以为我对你们迄今为止的业绩很满意——关于这一点,我想你们自己也清楚。 “我不会在这里把我对你们每个人的不满意之处一一讲出来,但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还远远没有发挥出自己的实力。每当我看到现在的你们,我就想,还需要多少时间,你们才能充分发挥出自己的实力呢? “这就是我担心的事情之一。怎么样?明白了吧?” 房间里的四个作家面面相觑,表情很复杂。 “我担心的另一件事情……对,就是我的遗产问题。我不清楚我的遗产的具体数目。但从我父亲那一代起,在东京附近就有一些不动产,所以估计财产的金额会相当大;再就是现在这所房子,先不说建这座房子投入多少资金,这样一个样式的房屋处理起来可能很困难;还有我的著作权及其他一些财产等。全都加起来可能有十几亿吧。 “你们也都知道,我目前一个亲戚也没有,又没有结婚。所以我早就讲过,我死后把财产用于设立和运营以宫垣叶太郎的名字命名的文学奖的基金。关于这个问题的正式文书,我打算最近起草。不过,现在我想对该计划做一些变动。 “我打算把我一半的财产用于过去多次讲过的‘宫垣奖’的基金。剩下的一半我想把它留给某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目前还没确定,也就是说下一步要进行审查。 “我很清楚,此时你们心里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实话告诉你们吧。这次以过60岁生日为由把你们邀请到这里,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请你们来决定由谁来继承我这一半财产。而且,候选人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须崎君、清村君、舟丘君和林君他们四个人。” 似乎是想看看听录音的人的反应,磁带出现了很长一段空白。 舟丘疑惑不解地看了看其他人,说:“先生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唉!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井野提醒她说:“录音还没结束。先听完,有什么问题听完再说。” 这时录音机里又传出宫垣的声音:“这个主意在我脑子里刚出现时,让我感到非常愉快。嗯,这大概就是所谓闻所未闻吧。当时我感到我的脑子还挺好用的。 “看来,现在需要我做一个详细的说明。今后,也就是你们发现了我的尸体之后,我所希望你们做的事情。 “其一,有关我自杀的事必须五天后,即4月6日中午才能通知警察。在此之前,不许任何外人进入这所房子。五天之内我的尸体还不至于过于腐烂。 “其二,这期间,除了井野君和黑江医生,你们其余的人原则上不可离开这所房子半步。你们中间可能有的人有这样那样的工作在身,尤其是宇多山君工作十分繁忙,非常抱歉;但务必请大家克服一下困难。我已经给保姆角松富美做了交代,请她1号到6号这几天住在这里。请黑江医生务必尊重一下死者的意愿,即使离开这座房子,6号之前也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 “其三,五日之内审查选拔出遗产继承人。我刚才已经讲了,候选人是他们四个人。 “你们四人在这期间,准确地说是到4月5日晚上2o点之前,必须写出一份审查材料即一篇小说。四个人完成的作品,由编辑宇多山君、评论家鲛岛君和热心读者的代表岛田君三人阅读,并于6日中午12点之前评出优劣,其中优秀作品的作者将获得我的一半遗产。当然,我会给评委……” 不等录音机里的话讲完,房间里就开始议论纷纷起来。每个人都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遗嘱感到吃惊。 井野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说:“请各位静一静!” 宇多山问井野说:“我说井野君,这……算什么事啊?” 秘书眨了眨小眼睛:“的确出人意料。还是先往下听吧—这一部分很重要。”说着,井野把磁带往回倒了一段继续播放录音。 “会给评委一定的报酬。 “其四,作品的规定字数是四万字以上,即400字一页的稿纸写100页以上。本来打算让四个人各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情况到了目前这种地步,也只好如此了。五天写100页的作品,难度因人而异。例如对下手慢的须崎君来讲,可能会感到很难;但是我想说的是,动作慢不等于作品少。这就算是我的一个自我辩护吧。 “其五,关于作品的题材。 “你们当然要写侦探小说,这是毫无疑问的。请评委也注意这一点。我还想就作品的内容提几个条件。 “这第一条是……嗯……也可以说这是比赛的有趣之处。首先,作品的背景舞台必须是这个迷宫馆。而且,作品中的出场人物就用今天在场的人,当然,其中也有我宫垣叶太郎。至于作品中的我是死是活,就由你们自己定。还有一点,要求作品中所发生的事件是杀人事件,每篇作品的作者就是作品中的被害者。 “你们不觉得这种做法很有意思吗?以自己现在呆的房屋为舞台,把自己当做被害者写侦探小说——这实在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主题呀。遗憾的是我读不到你们的作品了。 “其七……噢,是其六。 “作品的原稿,请用各自房间里打字机打印。因为字写得好坏往往会影响到对作品的评价。而且,我听说你们几个最近都在使用打字机工作。 《棒槌学堂》 “当然,一旦发现任何作弊行为,都将被取消资格。在规定的期限内,离开这所房屋也属‘违规’。同时,此次比赛的参与者和协助者中,如有一人表示不同意,此比赛即立刻中止,此遗嘱即刻失效。 “我以上所讲内容的书面材料已经写好放在保险柜里,请井野君确认一下保险柜里的材料,然后立刻着手进行写作比赛。 “哎 一卷全 序章 江南孝明好不容易找到那座建筑物,为躲避滂沱的大雨,他大步地跑了进去。 然后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怀表看了看。这表是两年前祖父去世时留下的遗物。打那 以后,他便爱不释手,不再戴手表了。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比约定时间已经迟到半小时。 他本来提早离开家门的,由于对这个城市还不够熟悉,换乘电车花费不少时 间,而且天公不作美,似乎挑准了在他下电车时,下起大雨来。为买雨伞也担搁 些工夫。并且按照说好的路线,从车站往这儿来时,一路上又费了一番周折。结 果竟然迟到这么久。 已经分别好久,约定今天见面,却来个迟到,实在有点难为情。但是江南又 自我安慰说:“对方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要说晚到半个小时,即便是两个 钟头,他也会原谅我,顶多一笑置之。” 他折好雨伞,用力甩掉上面的雨滴,同时在阴暗中环视这座建筑物的内部。 这儿是“古林·海茨”公寓的门厅,它位于东京世田谷上野毛的一条幽静的住宅 街上。 右手墙壁上挂着一排银色邮箱,他粗略地看了一遍,迅速找到走访对象的名 字,并核对了房号,“四零九”——四楼九号房间。 差不多三年没有见面了,他那令人怀念的音容笑貌,重又浮现在江南的脑海 中。消瘦微黑的面颊,加上尖尖的下巴,还有稍微偏大的鹰钩鼻和有点下垂的眼 睑而又深陷的眼睛,如果他再将双眉紧锁,噘起那厚厚的嘴唇,则会令人觉得他 是个阴郁沉闷、难以接近的人。实际并非如此,江南深知他是个活泼开朗、十分 健谈的人,尤其喜欢他那偶尔流露出的少年时代常见的天真笑容。 不过—— 江南固然很高兴和他重逢,另一方面也无可否认,现在心里还是有点犹豫或 者说胆怯。 什么会有这种芥蒂呢?江南心中非常明白。简而言之,是害怕见面,但并非 怕其人。江南惧怕的是在久别的叙谈中,必会唤起对三年前那椿惨案的回忆。这 三年中没有积极寻找机会同他面,原因之一,也是这种惧怕情绪在起作用。 江南也深知绝不能永远抱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在三年前发生的那椿惨案中, 一下丧失了一大票好朋友,他为此遭到精神上的巨大打击,并且给后来的生活带 来非同小可的变化。 然而,时过三年,他觉得总算心病已去,轻松了许多。他深深懂得过去发生 的事,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挽回,已经死去的人再怎样也不可能复活。至少 在我们尚无法操纵时间,无力改变时间从过去向着未来不断前进的事实之前是如 此。 可能是这场大雨引起的吧。似乎连自己的心也给淹没了。江南觉得自己突然 向一片影滑去,他一遍缓慢地摇摇头,设法驱散这种情绪,一遍朝着大厅左手的 电梯走去。 他再次甩了甩伞上的水,然后伸手去按电钮。可是他的手海没有触到电钮, 门已经打开,一个女人走出电梯。 她高高的个儿,外边穿了一件淡紫色外套,里边穿的是棉麻线套装。剪得整 整齐齐的棕色头发披散到肩头。雪白的脖颈上挂着金色项链,闪闪发亮,确有光 彩照人之感。湿润的空气中,飘着一股催人欲睡的怪香水味。女人微微低着头, 从江南身边走过去。当他看到她的面孔时,不由得一愣。那浓妆艳抹的脸上戴着 一副大墨镜。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由于戴着墨镜看不清具体模样,不过属于美人 之列总不会错的。 似乎在哪儿见过面。实际上不可能见过。很可能时看过她的照片之类的东西 吧。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目送着女人的背影。 那女人瞧了瞧江南刚才核对过的“四零九”号左侧的邮箱,取出几份邮件, 塞到手提包之后,径直朝着大门口的玻璃门走去。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雨中之后,江南把目光又移到女人看过的邮箱上。 “四零八”号。就在他即将前往的房间的隔壁。姓名卡上写着: 光明寺美琴 江南看到这个名字甚是惊讶。他离开倘着门的电梯,朝姓名卡方向走近几步, 想再看一下白色底纸上的文字。 没错,的确是“光明寺美琴”。 是呀,很难想象还会有另外一个叫这种名字的人。她就是那个光明寺美琴吧? 如果是这样,刚才有一种“好像见过面”的感觉就不足为怪了。 天下竟有这种巧事!江南真是惊奇万分,他走进了电梯。狭窄的电梯中还残 留着一丝香水味道。江南按四楼九号房间的门铃,几乎没有等待,房门就开了。 他出现在江南面前,上身穿着满是皱褶的黑色t恤衫,下身是瘦长的斜纹布裤。 他的容貌看上去和三年前分手时毫无变化之处。 “哎呀,江南君你好!” 同三年前一样,他仍然把江南的名字读成“konan”。 “欢迎,欢迎!” “您好,好久不见啦!”江南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说:“对不起,我来晚 了。” 这时,对方歪着头“嗯?”了一声,问道:“咱们不是约定四点见面吗?” “是的。” “那你怎么说迟到呀?” “这——?”江南有点莫名其妙,从口袋里把怀表拉出来,说道:“我这表 已过四点半啦。” “这可太奇怪了。我的表还不到四点呢!” 也许他是刚起床没多久吧。他不断用手揉搓着深陷的眼睛,回过头朝屋子的 里边看了看。 “你瞧那钟是几点!” 起居室的墙上挂着古色古香的八角钟。指针确实象是指在不到四点的地方。 “啊!怎么搞的已经停了!” 在江南指出之前,他自己已经发现,并用手搔弄着他那柔软的卷发说:“我 算服了,真烦死人呀!那是前些天刚从旧家具店买来的!” “噢?是吗?” “昨日才刚上好发条。说不定哪儿出了毛病!” 他无可奈何地不住捏自己的脖子。瞧他那副模样,实在好笑。江南强忍着没 笑出来。这时,他转过身,似乎又振作起来,对江南说道:“算了吧,由它去好 啦!” 他说完之后,现出一副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天真笑脸。他就是崭露头角的推 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又叫岛田洁。 江南孝明和岛田洁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九八六年春天。江南甚至还记得是在三 月二十六日那天。当时,他二十一岁,是九州大分县o市k大学工学系第三届学生。 事情发端于当天寄在江南名下的一封信。寄信人叫中村青司。此人在大分县 一个叫做角岛的小岛上建造了两座奇特的建筑“青木宅”和“十角馆”。他是同 行中知名的建筑家,一直在那儿过着隐居生活,于半年前即一九八五年九月去世。 江南为解开这封“死者来信”之谜,走访了青司的胞弟中村红次郎家。在他家里, 江南结识了偶然去玩的岛田。 岛田市某寺庙和尚的三儿子,整天无所事事。他的好奇心之盛绝不亚于江南。 对署名青司的那封信怀着浓厚的兴趣。同时,他还是个狂热的推理小说迷,听说 江南曾参加过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小组,因而特别喜欢江南。 此后的几天中,江南和岛田整天忙碌于追踪调查“死者来信”之谜以及发生 在半年前的青司死亡之谜。详细经过暂且不提。从结果来说,两个人在调查过程 中意外地碰上一椿血案,江南的几个好朋友去访问十角馆时,惨遭杀害。这就是 所谓“三年前那椿惨案”。 和岛田的交往,在事件结束之后也持续了一段。后来逐渐 疏远,主要是因为 江南要撰写毕业论文,准备研究生考试等忙的不可开交。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 可能是当年七月,后来岛田好像一如往日,东奔西跑,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于调 查研究各种案件。偶尔透过电话同江南取得联系,介绍一下工作进展情况。大概 是同年十月份,听他在电话中透露,他好像参与了发生在冈山县山区的“水车馆” 杀人案的调查。“水车馆”似乎也是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物。江南还记得当时虽 然没有说出口,但内心真想对他大喊:“我再也不想听那些血淋淋的凶杀案了!” 江南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工学系研究生院。当时同岛田之间几乎无任何联系。 江南在研究生院学习两年,读完了硕士课程后,就职于东京一家大出版机关 稀谭社。今年四月,他离开九州来东京后不久,突然想起给久无联系的岛田家挂 了个电话。使他惊讶的是岛田去年就已搬来东京居住。江南这时才知道他以鹿谷 门实作笔名,当了推理小说作家,活跃在社会上。 “不管怎么说,您可是叫我大吃一惊呀!几年不见竟成了作家。” 江南被让到起居室的沙发上,边坐边说道。岛田有点不好意思,眯着眼睛说: “倒是我感到吃惊呢。堂堂工学系毕业生进了出版社,而且偏偏挑了个‘稀谭 社’!实在没想到啊!” “我是半开玩笑去应聘的,没想到竟会被录用。为什么会合格,我到现在还 感到莫名其妙!对啦,大作《迷路馆?,我很晚才读到。如果知道是您的大手笔, 我会老早就拜读的。” 去年九月出版的《迷路馆杀人》是作家鹿谷门实的成名作。当江南知道负责 出版该书的,正是“稀谭社”时,感到非常意外,心想和他还真有缘分呢! “给你也寄去了一本。邮局说地址不详,又给退了回来。你什么时候调换了 宿舍呀?” “一进研究生院就换了。原来的公寓已拆毁。可能因为我忘记去邮局处理转 寄手续,所以才没收到。本想一定要告诉您,可是一拖就拖到今天,实在对不 起。”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一样,一会儿这里忙一会儿那里忙,总是忙得团团 转。” “不过,我……” “你今天既然光临寒舍,我没有可说的啦!” 岛田说完,连声“嗯、嗯”地不住向江南点头。江南瞧着岛田的表情,知道 他已经原谅了自己。这原谅包括对自己一心想忘却三年前那椿惨案的心理以及为 此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写论文、应付研究生考试的做法,还有由于内心有 一种无法消除的恐惧,而没有主动同他联系等等。 江南有心说声“谢谢”,却又拉不下脸,终于没有说出口。 “那么您……”他从桌上找到脏兮兮的烟灰缸,点了一支香烟,问道:“寺 庙方面的事扔下不管行吗?” 岛田正在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长桌上放咖啡壶,这时他停下手,轻轻地耸耸 肩膀说:我爸爸的身体还很健壮,眼下不会把住持这个职位让给儿子的。” “您来东京生活是由于工作关系吗?” “当然,住在这儿确实是干什么都很方便,但也并非单单是为了这个目的。” “那又为什么呢?” “怎么说好呢?我有一个想法,就是打算在一段时间内亲眼看看这个城市出 现的一些世纪末现象和动态。另外,我对乡下的那种健康生活也过得厌烦拉!” “噢?” 江南觉得他仍旧是个怪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但和同 龄人相比却毫无炫耀自己之处。江南还是在心中嘀咕:他为什么不考虑结婚呢? 但没有开口去问他。 江南一边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同时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宽大的起居室铺 着地板,原以为室内一定很乱,没想到收拾得很整洁,简直看不出是单身汉的生 活。 “好宽敞的房间啊!房租相当贵吧?” “我想恐怕是的吧。” “干吗说是的吧?” “这座公寓的主人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囊中羞涩,所 以他为了表示同情,以低价把房子租给了我。” “噢,是吗?” “上大学的时候,我在这儿住过,他是这家房主人的儿子,和我同岁,而且 也住在这里,所以我们成了朋友。公寓的名字叫‘绿庄’。” “原来是这样,所以就把……” “古林·海茨”就是“绿庄”的意思。 “嗯,他后来继承父业,将旧房改成现在的公寓。” 这时,江南发现桌子的一角放着一件有趣的东西。是用黑色纸摺成的,形状 很复杂。 这就是那个‘恶魔’吗?”江南以手指着摺纸说道,“我记得好像在《迷路 馆杀人》中出现过。您现在仍旧对摺纸非常感兴趣吗?” “唉,怎么说呢?” 那摺纸上有口有耳,有手有足,还有翅膀和尾巴,可以说样样俱全。岛田把 这副作品捏起来房子手掌上。 “那本书出版后,没想到引起如此大的回响。我收到创造‘恶魔’原型的摺 纸专家来信,并且读了他的有关书籍,所以也学会了摺纸。他还教给了我新设计 的‘改进型恶魔’的摺法。瞧这儿,旧型只有五根手指。” 江南将他递来的‘恶魔’拿到手中观看。原来是五根手指,现在变成了七根。 “这就是所谓‘七指恶魔’吗?” “嗯。读过克拉库的《幼儿期的终结》吗?似乎是受到这本书中的超负荷思 想的启发而设计出来的。” “真了不起呀!这么复杂的东西竟然是用一张纸不加任何剪裁作成的。” “一点不错。” “看来摺纸这一行也是个奥妙无穷的世界啊!” 江南从不同角度审视了一会儿这件造型奇妙的东西。这时,他脑海里浮现出 两周前读过的《迷路馆杀人》中一幕幕活生生的场面。于是一个话题,又在他脑 中慢慢回旋起来。来到这儿之前,他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说好还是不说好。他 稍微犹豫一下,于是下决心说出来。 “岛田,不,还是称岛田先生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稀谭社的一个编 辑。” “随你便,唯独先生二字免了吧。” “好吧,鹿谷,”江南说着,稍稍正了一下姿势。 “怎么说好呢?老实说真是巧合呀!” “巧合?指什么?” “嗯,就是说,”他停下来,瞧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八角钟。和刚才一样, 指针依旧指在不到四点的地方。他边伸手拿桌上的香烟,接着说道:“您知道镰 仓那儿有一座叫‘时计馆’的房子吗?” “时计馆?” 此刻,鹿谷门实的表情变化非常明显。他用力向上挑起两道浓眉,以锐利的 目光再次注视着江南。 “江南君,莫非又是……” “事情就出在莫非又是几个字上!” 江南在变得有些严肃的气氛中,同样也瞅着对方的眼睛。 “听说那儿又叫作‘时计宅院’。正如您所推测的,那房子好像也是中村青 司设计的建筑物之一呀!” “我想听听具体情况。” 鹿谷门实面对长桌,将滤过的咖啡倒入杯中后,突然转过脸瞧着江南说道: “你究竟是从那儿接到这种讯息的?恐怕不是你自己调查出来的吧?反正,我想 你是不会再愿意和中村青司这个名字打交道的啦!” “那当然!” 江南把新点燃的一支烟叼在嘴角上。 “所以 我才深深感到太巧啦。噢,谢谢。” 江南接过咖啡,用小勺搅着杯中的砂糖,一遍窥视着回到沙发上的鹿谷的神 色。只见他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后脑勺上,表情严肃地注视着这边。 “我今年春天到杂志社工作的事,前些天不是电话里对您讲过了嘛。” “啊——嗯!”鹿谷用力噘着他那厚厚的嘴唇,点了点头说:“你不是说分 配在‘混沌’编辑部吗?” “您读过这本杂志吗?” “啊,大体上翻一翻。因为我对这方面还是有兴趣的呀!” “混沌”事稀谭社大约在三年前创办的月刊杂志。只要看一下“超科学杂志” 这几个蹊跷的题跋文字,便可知道它是以全面介绍心灵感应、超人能力以及不明 飞行物等所谓超常现象为宗旨。主要读者是十至二十来岁之间的青少年。前几年 在年轻人里掀起一股神秘热,该杂志是在这一热潮中应运而生。它比当初预料的 更受欢迎。尽管早在它之前已有几家同类杂志,但是它仍能经久不衰,不断扩大 发行量。 “我在‘混沌’编辑部负责一项‘特别计划’,也就是‘向镰仓时计宅院亡 魂挑战’的这个计划。” “亡魂?”鹿谷皱起眉头,抚摸着消瘦的面颊说,“那所宅院还有这种传 闻?” “过去,我也一无所知。据说在当地是无人不晓的。听说那所房子原来属于 一个叫古峨伦典的人所有。九年前在他去世前后,宅院内连续死人,于是在其附 近出现各种传闻,议论最多的是说经常有个少女的幽灵从大院出来,到附近的森 林中游荡。听说这个幽魂就是古峨早年夭折的女儿。” “古峨伦典,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呀!” “他可是个名人呀!是日本数一数二的钟表制造商会的总裁嘛!” “啊!知道了,原来是他呀,是古峨精钟公司的那个古峨伦典。所以建了个 时计馆。” “听说那房子很奇特。院里还立着一个怪里怪气的钟塔。房间的结构很复杂, 里边摆满了他所收集的旧钟表。” 鹿谷瞧一眼已经停摆的八角钟,小声地“哼”了一声。江南接着说道:“一 听说是一座奇妙的建筑物,我心想莫非又是他?便去打听推出此项计划的副总编。 您猜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好像是一个专门建造怪房的叫什么青司的建筑家设计 的。” “原来是这样。你别说还真是巧合呢!——对不起,江南给支烟好吗?” “请。” 鹿谷从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小声说了句“这是今天抽的份儿”,便叼在了 嘴上。他过去曾患过肺病,所以从三年前他就告诉江南决定每天只抽一支。看来 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那么,你的所谓‘特别计划’具体要搞些什么呀?”鹿谷有滋有味地抽着 香烟,发问道。 “这个计划,要说有趣么,也确实是有趣。” 他在句尾上故意说得含糊其词,同时眼睛朝着通向大门的走廊看去。 “出什么事了吗?” 鹿谷紧跟着这么一问,江南马上说“啊,没什么”,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 “喂,岛——,不,鹿谷先生。” “我的名字似乎挺咬嘴呀。” “没什么,我很快会熟悉的。” “算了吧,不必勉强!” “不行。一个作家必须尽快透过笔名体现自己的风格、特性。嗯——,鹿谷 先生,四零八号房间是在这个屋子的隔壁吧?” “那当然,这儿是四零九嘛!” “您认识那位房客吗?”鹿谷心怀疑问地眨眨眼说,“好像是一个姓光明寺 的女子。” “光明寺美琴。”江南说出了她的全名,“听了这个名字,没想到什么吗?” “哎呀——”鹿谷左思右想。 “你是说她是个什么名流?” “嗯,应该算是名流之列的吧。最近好像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呢!” “我几乎不看电视呀!是电视演员吗?” “好像是吧。”江南回答,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刚才擦身而过的女人的面孔。 “就是最近刚走红的所谓‘招魂师’呀!” “招魂师?”鹿谷听到这个称呼,有点不知所措地瞪着眼睛问道,“这是真 的吗?” “她被誉为本领高强,不可多得的美人招魂师。我们杂志好像也登过几篇有 关她的报道。所以刚才在楼下偶然碰到,我一下便认出是她。” “看上去不象个具有如此特殊技能的人啊。我偶尔在走廊上碰见她,只是寒 暄几句而已。” “她在电视上表演时,都是上下一身黑,面孔涂抹得象死人一般惨白,制造 出一种非常神秘的气氛。” “你对她表演队超自然现象持何种态度?是肯定派还是否定派?” “我过去是全盘否定的,不过自从担任了现在的工作,透过采访和阅读各种 资料之后,又觉得或许还是有的呢。不过那杂志的报导文章,的确百分之九十是 不可轻信的呀!” “我想是的。而余下的百分之十,你的意思是不一定去否定?” “可以这样说。” “那你对光明寺美琴小姐的本领又怎么看呢?” “这可不好说呀。她过独身生活吗?” “好像是。不过,似乎有位老先生经常到她这儿来。” “是吗?” “我见过几次。比她大好多呢!看起来不像她父亲,可能是她的情人或什么 的吧。虽说招魂师,终究是长着肉体的人类呀。你说对吧,江南。” “是啊。” “所以,总而言之,”鹿谷将一直燃烧到根部的烟蒂颇为惋惜似的揉熄,以 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总而言之,为了采访有关时计宅院的亡魂问题,你们‘混 沌’编辑部便决定起用这位当代第一的美人招魂师!” “嗯,是这样的。”江南心里想他还是老样子,耸了一下肩膀接着说道, “所以刚才我才大吃一惊呀,这位光明寺美琴小姐竟然住在这座公寓里,而且是 在您的隔壁!” “这真是令人惊奇的偶然性呀!” 鹿谷眯起眼睛,噗哧地笑着说:“但是有些?件往往就是这么纵横交错在一 起的呢。在这奇妙的偶然性不断重合增加的过程中,必然存在一种相应的东西。” “一种相应的东西……” “啊,我的看法颇为暧昧,也不够科学呀!” “我们计划的内容大体是这样的,”江南往下说道,“从本月三十日起的三 天里,采访组将守在时计馆内,聘请光明寺美琴充当神巫角色,在里边连续举行 招魂会,以求和宅院里的亡灵接触。” “这么说,你当然也是采访组的一员喽?” “嗯,有我和副总编、摄影记者,还有w大学推理研究会的几个学生也参 加。” “推理小说?” “不是推理小说的意思。有个什么‘超常现象研究会’,他们把它叫作推理 研究会。” “噢?很容易混淆呀!” “如今仍旧是一提起推理,马上就联想到迷信详细和不明飞行物的人居多呀! 我也一直怀疑,我所以被分配到‘混沌’杂志编辑部,很可能就是由于这种误解 造成的。” “不至于吧。可是——”鹿谷紧皱眉头说,“你说要在那房子里蹲上三天? 这种作法实在不可取呀!” “您这样认为?” “我觉得不够稳妥!如果单是个幽灵宅院就另当别论,事关中村青司承建的 房子,情况就……” 作家欲言又止,江南瞧着他的脸色轻声问道:“您是说有可能发生什么不吉 利的事?” “不,不。即便是这么说了,自然也是毫无理论根据的嘛!你就当我是杞人 忧天罢了。” 鹿谷说完笑了起来。但是双眉之间的一道深纹并没有消失。想一想十角馆、 水车馆、还有迷路馆等,凡由中村青司设计建造的房屋,已连续发生数起凶杀案 件,便可知道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关于时计馆,你还了解些更具体的情况吗?” 鹿谷问道。江南仿佛要驱散心中不断增加的不安情绪,特别用力地摇着头说: “现在还不了解。” “噢,是吗。反正你们要多加小心呀!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去呢。三十日, 那就是两周之后啰!” “那个时候,您工作很忙吗?” “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十天后要交稿呢。如果能及时完稿,事件应该是不 成问题的。” 看他那不甚有把握,并用手抚摸着下巴的样子,便知道他的写作情况不太理 想。 “我回去打听一下,看能不能增加人数。如果行,咱们就一起去。” “不,不用打听。有时间的话,我一个人去。不亲眼看一看中村青司设计的 房屋,实在不甘心呀!” 鹿谷说完,伸开两臂,打了个大呵欠,然后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江南君,附近有个比较安静的菜馆,陪我喝一杯好吗?起床后还什么也没 吃呢!已经两年不通消息,都干什么啦?坐下来慢慢讲给我听听吧。” 那是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六日,星期天外边雨声淅沥,正在下着黄梅季节的最 后一场雨。 江南听了鹿谷那番话中有话的暗示,虽然隐隐感到不安,但无论如何没有想 到在两周后采访时计宅院中,自己竟会卷入一个如此骇人听闻的案件当中。 第一章 没有指针的钟塔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从森林的缝隙中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黑色塔影。 “瞧,那就是钟塔呀!” 坐在后排坐位上的瓜生民佐男提醒大家。副驾驶座上的江南,用手遮挡着直 射在玻璃上的阳光,应声答道:“从我这儿看不到塔上的钟呀!” “听说只有从那一侧,就是面向里院的一侧才有钟盘哪!” “原来是这样,真够绝的。钟塔上的钟一般都是面向外边的嘛!而且听说那 钟塔上的钟没有指针,是吧?” “是呀,不过我并没有亲眼看到过钟盘。去年来访时,吃了闭门羹!” “如果绕道走,有的地段能看到!”年长的司机插话道。那口气仿佛在说有 关本市的情况尽管问我好了。 “哎呀,太奇怪了。上次我分明看到有指针的嘛!怎么会掉了呢?” 七月三十日,星期天下午,由江南等人组成的采访组一行,在大船地铁站会 合后,分乘三辆汽车驶向目的地。三辆车当中,两辆是出租车,另一辆是“混沌” 杂志副总编小早 川茂郎的客货两用车,是他从横滨家中开来的。 世人瞩目的时 计宅院,位于镰仓市东北方向,以白山神社和散在池而闻名的今泉镇郊 区。过 去这一带好像全部是山村,被称作“镰仓秘境”。如今这里建起大规模的住宅区, 已完全失去昔日的美好景象。尽管如此,当骑车驶到近处时,但见那群山碧绿, 翠色欲滴 ,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 汽车从公路上拐进山路,穿过静寂的住宅街,又拐了几道弯,眼前的风景突 然发生了 变化。郁郁葱葱的橡树林,宛如一道什么分界线,立即出现在汽车两 侧。那道路也变成一条狭窄向上的陡坡,而且没有铺柏油,一直伸向枝叶繁茂的 林木中间。森林里一片昏暗, 也象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汽车行驶不一会儿, 时计宅院的塔影从林木的缝隙中出现了。 “来到这儿,我有一种亲切感呀!”坐在瓜生邻座的樫早纪子说,“我已经 有十来年 没来这儿啦!” “噢?你那么早就来过呀?”江南问道。早纪子知道 对方是初次见面的编辑,似乎有些紧张,不大自然地回答了一声“嗯”。 “当时,到这儿来参加‘夏令营活动’。” “在这一带举行过学校的‘夏令营活动’!”瓜生接着补充道,“我和她, 还有坐在 后一辆车上的河原崎以及今天没来的福西,我们四个人小学上的是同 一所私立学校。这个 学校曾利用暑假在这一带办过夏令营活动。” “小学还办‘夏令营’?” “是为了考中学嘛!不过那年我们才五年级,所以很轻松。大家抱着一种郊 游的心情 ,到了自由支配时间,就跑到这一带森林里来玩。” “那么,你们四个人现在又都在同一所大学学习?” “我们考的是w大附中,几个好朋友都顺利考上,后来又按照自动升级的规 定一起进 了大学。” “噢?几个人从中学到大学一直在一起,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呀!” “是啊。 而且进大学后,又一起参加了超常现象研究这样一个奇怪的小组,所以,说我们 几个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不如说我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更为合适呀!” 瓜生民佐男和樫早纪子两人是w大学三年级学生,又都是超常现象研究会会 员。瓜生 是个很出众的青年,长了一副白白净净的细长脸,在年纪比自己大的 江南面前,也能毫不 胆怯地发表看法。听说他是研究会的现任会长,头脑敏捷, 谈吐也很利落。 早纪子和瓜生相比,是一个更为白净的美人,她的一头斜梳的 长发与本人极其相称, 整个看来,显得稍小的脸庞上,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 睛,黑眼瞳非常明显,给人深刻的 印象。江南暗中羡慕,心想管他不解之缘是 什么,象这样青梅竹马时代的好朋友就是有十 个我也不嫌多呀! 参加这次“特 别计划”的学生共五个人,除他们俩,还有坐在后一辆出租车上的三年 级学生 河原崎润一,二年级学生渡边凉介以及新见梢。其中信件梢是昨天才决定参加的。 最初定的是刚才瓜生提到的三年级学生福西凉太,听说前天亲戚家遭遇不幸,因 而无法前 来。于是才匆忙把她找来替代福西。 汽车继续行驶,道路也越来越狭 窄,不知再往前走,汽车能否过得去。就在这时,前 方左侧出现了一座高门。 先行的音色客货两用车停了下来,一个身穿米黄西装,体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出 驾驶 座。他就是小早川茂郎,四十四岁,是这次“特别计划”的发起者,也是 这个采访组的组 头。 他通过门上的对讲机告诉对方采访组已经到达,并亲自把 大门推开,然后回到车上。 “跟在后边就可以了吧?”出租汽车司机问江南说。 “我是第一次进这个宅院,看来也并不可怕嘛!” “传说这个院里有幽灵出没,真有这回事吗?” “在这方圆左右,人人皆知呀!” “司机师傅,您住在这附近吗?” “不,我的妹妹和妹夫住在今泉,他们给我讲的可邪门呢!你们各位不害怕 呀?说不定会真的出来呢!” “我们正是为这个才来的呀!” 江南故作姿态,一本正经地说道。 坐在后边的瓜生和早纪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司机似乎感到愕然,耸了一下 肩膀,接在客货两用车后边发动了汽车。 墨绿色的石柱镶着一块已陈旧的门牌,上面刻着“古峨”两个字。屋主古峨 伦典死后 ,这个家由一个叫作由季弥的儿子继承,现在仍住在这儿。但是不知 为什么,据说附近实 际负责管理这个宅院的,是个以前一直在古峨家做事的女 人,名 叫伊波纱世子。可是——江南心想,怎么搞的,竟然这么荒凉,根本不像 有人居住的样子。 铺着碎石的小路,从筑成缓慢丘陵形状的前院中间直穿过去。 交趾、柊以及珊瑚等树 木中间荒草萋萋,任其生长,一定是多年未加整修了。 更看不到宅院有什么围墙,宽广的 庭院四周直接延伸到幽暗的森林中。确实, 既是如此荒凉不堪,出现一两个有关幽灵的传 说,当然不足为怪了。江南在建 筑物前下了车,再次环视了一下周围。 时间是下午四点过一点。虽然逐渐临近 傍晚,夏日的太阳仍然悬在空中。梅雨期结束 ,天空干爽而又晴朗。万绿放香, 蝉声阵阵。可能由于身居森林之中吧,只觉风清气爽, 心神舒畅。但是即便在 明朗的阳光下,当看到在风中沙沙作响的荒草和树木的景象,并想 到来这儿的 目的,便会觉得有一种阴森可怖的东西存在。 “这房子真奇特呀!” 从第三辆车下来的内海笃志走到小早川身边说道。 他不胖不瘦,中等身材,嘴上留着 薄薄的胡须,长长的头发在后脖颈处扎成束, 今年二十九,比江南大五岁,是个摄影记者 。他肩上背着沉甸甸的摄影包,按 了一阵相机快门后,又说:“那片树丛的对面也是房子 吧?” “据说那是原来的房子!”小早川回答说。 “其中好像还有一段满复杂的过程呢!” 小早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慢步 朝着前方左侧的正门门廊走去。 看来这座建筑物似由 构思不同的三个部分组成。一个是包括正门在内的正 面左侧部分。从太阳偏斜的位置可以 知道那儿是西边。它是一栋朴素的木造洋 式平房,四面是涂着浅咖啡色的木板墙,屋顶铺着淡绿色石棉瓦。 这栋洋式建 筑的右边,也就是毗连东侧的地方,便是人们熟悉的钟塔,黑乎乎地耸立 在那 儿。它是一座石造的四角塔,高约二十公尺,显得很深沉稳重。这是第二部分。 然后是内海所说的“树丛对面”,它相当于第三部分。靠近前边的那片枝叶繁茂 的黄 杨树丛,从院子中央一直向右延伸,在它的后边有一片色调暗淡的红砖墙, 时隐时现。那 是一座扁平式建筑,也是时计馆的主体部分,房上有个很明显的 特征是鼓起一个圆形屋顶 。未来三天,大家将守候在那里边。它和右边的洋房 之间,由一条狭长的通廊连接在一起 。这些情况,江南已在事前作为预备知识 记在心中。 江南茫然地望着这座房屋,心想:原来这就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时计 馆呀!这时,鹿谷门实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两周前鹿谷门实曾说: “可要多加小心呀!”他不禁 缓缓地摇了摇头,举目望着那高高耸立的用石块 砌成的钟塔。 从这个角度仍然看不到人们说的无指针钟盘。那深褐色的外墙右 侧,纵向排列着一行 椭圆形小窗。突然,他将目光停留在一个小窗上。那窗户 位于塔的半腰,从地面看约三层 楼高的地方。他从窗上看到了人影。 “有人!”他定睛细看,果然是人影。由于距离较远,无法看清是个什么样 的人,但是可以肯定那是个人。看上去那人将脸紧贴在玻璃上,一直在观察这边 的动静。 那是什么人?江南不知为什么心中感到不安。但又一想,我们要探索 的幽灵,恐怕不 会在这时候出现。而且这儿本来就不是空房,窗户里有人也没 有什么奇怪的。 小早川来到正门立柱前,大门立即打开,就像专门在等待他到 来似的。一个穿着深绿 色西服套装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 “啊,伊波女士,您好!” 小早川以轻快的语调寒暄了一句。他们好像见 过面。她似乎就是现在负责管理这个宅 院的伊波纱世子。她的右耳上插着一个 耳机样的东西,也许是助听器吧。 “给您添麻烦啦,请多多关照。请问租赁公 司的人已经把各种必须的东西送来了吧? ” “是的,送到了。” 那女人向小早川身后的江南等人扫视了一下,用很郑 重的语气说道: “光明寺女士正在等候各位,请进吧!” 从正门大厅分出两条走廊。一条直通洋式建筑里边,另一条连接着右边的通 廊。 他们几个人在女人带领下,朝着通向里边的走廊方向走去。 同外观一样, 洋式建筑的室内装潢也非常朴素。走廊的一侧挂着好几副就像在威尼斯化妆舞会 上戴的那种阴森可怖的假面具。能看到的装饰品,仅此而已。门厅也好,走廊也 好,根本看不到宅院名称所标志的“钟表”的影子。 走廊尽头的两个房间的门已打开,他们被带进去,室内有空调,凉爽宜人。 这是个大厅,布置也很简单,有桌子和几张沙发。迎面墙上是一排白框窗户,一 个女人穿着肥大的 黑色一副坐在窗边。 “啊,光明寺女士,实在抱歉!”小早 川仍旧以刚才那种调门朝着她边打招呼,边走过去。 “您来得好早呀!我本想先到一步,没想到路上很拥挤,我这个唱主角的没 能按时到 达集合地点。” 光明寺美琴默默地点点头,用手指轻轻向上推了一下戴在眼睛上的黑色太阳 眼镜,同 时朝着跟在小早川后边进来的人看了看。她和两周前在上野毛“绿庄” 公寓同江南擦身而 过时的情形可不大一样了。自然和她那一身古怪的衣着不无 关系,同时化妆方法也和平日 不同,薄薄的嘴唇涂着淡紫色的口红,两颊惨白, 突然显得十分消瘦。 “真叫人大失所望啊!”内海睁大眼睛,将整个房间看了一遍之后,把嘴凑 到江南耳 边说,“刚跨进门时,我还以为到处都放着钟表呢!” 他小声说着,用下巴朝着右边墙上指一指。贴着咖啡色壁布的墙面上挂着一 个普普通 通的圆形钟。整个房间里只有这么一个钟。 “因为这儿不是原来的建 筑嘛,肯定是这么回事!” 墙上的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二十五分。 江南对照着这个时间瞧了一下自己的怀表,看是否准确,同时说道:“小早 川先生不也说过嘛,树丛对面的红砖房那儿才是原来的时计馆哪。所以……” 刚才小早川说“其中还有一段满复杂的过程”是怎么回事呢? 十五年前,也即 一九七四年夏天,古峨精钟公司总裁古峨伦典突然辞去董事长职务, 在这里盖 起房子,并移居过来。据说树丛对面的建筑就是当时所建的宅院,此外还有一所 独立建筑专供佣人们居住。这边的洋房和钟塔,那时还没有建造。扩建工程是在 五年以后 ,即一九七九年开始的,到一九八零年夏天,建成了现在的规模。此 后不久,伦典突然死 去。 即便是江南也没有掌握这段情况的细节,他只是从小早川口中获得一些粗略 的知识。 小早川老早以前就对这个家庭感兴趣,并收集了各种有关资料。 古峨 伦典究竟为什么要建造这座时计宅院呢?后来又为什么要扩建呢?在他死去的前 前后后,发生了一连串死人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么以幽魂出现的他女儿 又是何时 如何死的呢?一连串的问题。但是不管你问什么,小早川都不正面回 答,只是轻蔑地一笑 ,说道:“我正有些问题必须加以说明,所以由我来,— —啊,实在对不起呀,伊波女士 。” 他向推着手推车的女人抱歉似地举了一下 手。小推车上按人头放着斟满桔子汁的玻璃杯。 “您不必张罗。请问送来的行 李放在什么地方?” “已经送到‘旧馆’那边去了。” 所谓“旧馆”可能是指“原来的建筑” 吧。 “是吗?太好啦。噢,对啦,必须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才行哪!” 小早川 站起来,叫了声“伊波纱世子女士”,将手伸了过去。 “这位女士全面负责管 理这个时计宅院。我已拜托女士,在 未来三天里,协助我们的 采访。” 她年纪约在四十五岁上下。作为女性来说是个高个儿,留着男式短发,消瘦 的脸上未 加化妆,小皱纹和黑斑明显可见,从那两只匀称的眼睛和高高的鼻梁 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 美貌。 她轻轻点一下头,说了声:“请多关照!”同时不慌不忙地注意观看在座的 每个人。 江南瞧着她那副样子,不由想起中学时教数学的一位女教师的形象。 “对不起。”伊波纱世子将目光转向小早川说。 “能否允许我再次确认一下各位的尊姓大名?因为我要按时把事情安排妥 当。” “啊,当然可以。前几天是不是已经把参加者名单和计划书一起交给您来 着?” 纱世子点点头,从西服里边的口袋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单页纸,迅速展 开之后,再次朝大家看去。 “由我来介绍吧!”小早川说道,“坐在那边的是我们编辑部的江南孝明。 挨着他的是摄影部的内海笃志。” “江南先生和内海先生。” 纱世子复述了一遍名字,又来回将两个人的面 孔和名单加以对照。小早川继续介绍。 “其余五个人都是w大学的学生。从那边往这边介绍,河原崎润一君、瓜生 民佐男君 、渡边凉介君、樫早纪子小姐,然后是新见梢小姐。” “河原崎君、瓜生君……” 纱世子用教师点名似的声调,对照着学生们的 面孔和名字,最后点到新见梢时,她用怀疑的目光,侧首问道:“这名单上好像 没有新见小姐的名字。” “噢,是的。是这样,”小早川用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前额说,“名单上的福 西凉太君 ,今天突然有事不能来,于是就临时找她来代替……” “明白了。叫 新见梢小姐,对吧?” 纱世子从口袋里取出钢笔,将名字记到纸上。然后再一次按照订正后的名单, 逐个加 以确认后,说了声:“各位,请……”,便将手推车推倒桌子跟前。 “类似这种采访要求,过去一概谢绝,这次是作为特殊情况予以接受的。为此我 谨代 表本院主人说几点请各位注意的事项。”时计宅院管家等大家拿到果汁杯 之后,宣布说: “首先,我想大家可能知道,从今日起各位要进去的本家‘旧 馆’中,保存着上一代主人 留下的钟表收藏品,都是极为珍贵的品类,不论是 收存在陈列柜中的,还是放在外边的, 请千万不要去动它。其他东西,如厨房、 居室用品,凡能用的,可以随便使用。供电没有 问题,但煤气已停止。空调能 用,所以我想大家不会收到炎热困扰的。还有,那边的房子 不管怎么说,已经 九年无人居住,自来水充满铁锈,无法使用。” “饮用水已说好从外边运进去。”小早川插话说,“伊波女士,运来的行李 中,应该 有塑料水桶呀!” “是的,已经盛满了水,请放心吧!” “非常感谢!” 小早川郑重其事地低头行了个礼。 “真够您受的,一共六个水桶吧。” “这儿专门有干力气活的人。” “噢,是吗?不过多亏您想得周到,实在感谢。” “不必客气。因为我已经答应帮助各位。”说完,一直绷得很紧的嘴唇,稍 微放松了 一点。接着又说:“最后还有一个请求,也就是‘旧馆’最里边有一 个上锁的房间,请各 位千万不要进去。” “就是那个‘钟摆轩’吗?上次偶尔 听您提起过它呀!”小早川说道,“为什么不准 许到那儿去呀?” “这是先辈的嘱咐。” “噢,是古峨伦典先生的遗言?” “主人临终前,交代了好多事情,这是 其中的一条。”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谓‘钟摆轩’究竟是干嘛用的房间呀?” 江南迷惑不解,提出询问。 “这……”纱世子结巴了一下,接着眼睛向下 回答说,“那是十年前已经去世的小姐 的房间。” 小早川问纱世子:“其他还有什么要讲的?”她默默地摇摇头,表示没有。 这时, 小早川对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目光转向正在老老实实侧耳静听的 人们。 “我要说的好像没有什么了。食品装在车上已经运来。几乎全是快餐食品, 反正就三天嘛,大家将就一下吧!然后嘛,对啦,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光 明寺女士!” 他回过头对全身黑的招魂师说道: “关于招魂会的事,您能说一 说吗?” “好的。”光明寺美琴简短地答应了一句,然后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 站起来说 道:“各位,我想大家可能已从小早川先生那儿听说了,现在请允许 我再作一些说明。” 江南心想:和在电视中演出时一样。声音 逞频统,讲解慢条斯理,而且一 直不停。“正如各位所知道的,我们马上将进行的工作是和传说一直居住在这所 房子里的死者 灵魂接触对话。这个灵魂是否实际存在,我现在无法奉告。从今 天起,我们将花费三天时间,确定其是否存在,搞清其真实面目。叫我到这儿来, 就是为帮助做好这项工作。在座的当中,有哪位曾参加过招魂会?” 她这么一问,江南不由得和邻座的内海互相看了一眼。两人都模棱两可地侧 一下头。 五个学生的反应也如此。 “老早以前,我参加过扶乩。” 过了一会 儿,二年级学生新见梢回答了这么一句。她留着短发,长了一副象小狐狸般 逗 人喜爱的脸庞,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好奇心强而又非常活泼的女大学生。她的学姐 樫早纪 子是个线条纤细的美女模样,可以说两个人正好形成对照。 “扶乩么,嗯,也是招魂术的一种。在欧美叫作台上转。” 招魂师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微笑。 “各位,尤其近来的年轻人,似乎从兴趣出发,进行各种尝试。我对此不太 赞成。因 为半开玩笑地进行招魂,有时很难说不会招来非常危险的后果。听说 大家正在研究超常现象,所以我想各位对这方面的情况已有充分了解。总之,所 谓心灵现象,用我们平常所一 句的科学办法去处理,总的来说是行不通的。换 言之,而这的着眼点完全相悖。因此,必须慎之又慎地加以对待。” 她的“本领”是真是假,江南一直心怀疑问。可是如今直接见面,听其所言, 觉得虽 然她的声调缺乏抑扬顿挫,她的语言却具有奇妙的说服力,似乎令人不 能不信服。她好像 确实具有至少是某种很强的超凡性。 “在此,我想请大家知道,为实现和灵魂的联系交流,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 是很不够 的,需要在座所有人的帮助。灵魂,说起来类似电波,既看不见也摸 不到。在我举行的招 魂会上,参加者的肉体可以说起着接收讯息的天线作用。 我一个人再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 。需要所有的人思想一致,把自己的肉体当作 敏感的天线才行。” 光明寺美琴讲到这儿,慢慢地摘下太阳眼镜,现出细长而清秀并涂着淡紫色 睫毛膏的 眼睛,静静地看着大家。 “另外,据我个人迄今为止的经验来看,大凡灵魂都具有神经过敏的性质, 非常讨厌 不纯的东西。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极为纯洁的。为了提高和 灵魂联系交流的天线 性能,我们需要尽可能保持身体处于纯洁状态。所谓纯洁 状态也就是自然的状态。灵魂不 喜欢人造物品,如果无意之中将诸如合成纤维、 加工过的金属以及塑料等不纯物质制成的 东西带在身上,他们将有可能因此而 不来接近你。” 将双臂大交叉在胸前的内海,像是不胜钦佩,发出了“噫——”的叹声。学 生们的表 现虽然各不相 同,但没有一个人想要当场提出什么异议。 “最为理想的状态,当然是身上不穿也不带任何东西,但我想这一次还做不 到。为此 ——” 美琴说到这儿,略作停顿,把视线转向后墙的右角。那儿总共 摞了八个扁平的黑纸盒 。 “今天,我为大家准备好了特制服装,和我身上穿的一样,叫作‘灵袍’, 是经过‘ 去污’处理的衣服。要请各位换上这种衣服,可以吧?” 正如她开头 所说的那样,需要穿“灵袍”等问题,事前已由小早川转告了所有参加者 。招 魂师看到大家点头,颇为满意地现出微笑。她继续说道:“现在穿在身上的衣服, 除内衣外,请全部脱下来。项链、耳环、手表、发夹等装饰 用品也都要摘掉, 还请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到招魂会时,拖鞋也需要脱掉。其他凡不需 要的物 品,请一律不要带进去。因为寄居在家中的灵魂极端讨厌从外部世界携入不必要 的 异物。” “那,请问,”学生之一渡边凉介不慌不忙地提出了问题,“戴眼镜可以 吗?” 参加者当中,只有他一个人戴眼镜。他长了一副圆圆脸,又矮又胖,是个老 老实实的 青年,一看就知道是个“书呆子”。 “原则上,眼镜也须摘掉。” “噢,要这样啊?” 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渡 边,眨着小眼睛,自言自语地嘟囔道“这可不好办啦。不戴眼镜,幽灵出来时, 我看不见呀!” “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招魂师盯视着学生的面孔,用充满信心的语气, 果断地 说道: “因为捕捉现形灵魂,要用另一种眼镜,而不是我们普通所用的 肉眼。所以和视力好 坏没有关系。能否见到灵魂,这要看我们能将自己的肉体 和精神保持到何等纯洁无垢的状态。 ” 参加者一行,依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换上了“灵袍”,将自己穿来的衣服、 鞋子、装饰品,按人头分别装入已备好的尼龙袋。据说这些衣物在实行法术期间, 由古峨家方面保管。 男人们当场迅速地换穿完毕。女人们去了另一个房间。在等待她们的时间里, 小早川 、江南,还有内海几个人,将食品等行李、包裹,从停在房前的客货两 用车上卸下来,并搬进了内厅。 下午五时二十分,全体人员再次集合到客厅。预定六点整进入“旧馆”。 “嘿,小梢,瞧你多神气呀!” 河原崎润一抚摸着自己那洼陷的长下巴,用嘲弄的语气说道。他皮肤晒得黝 黑,头发 理得短短的,在几个学生当中,个子最高,身体也最壮实。 “象个爱淘气的女妖呀!你干脆当光明寺女士的弟子去吧!”“你才是哪! 活象个好色的黑恶魔!” “哎,好色二字可是多余的呀!” “不过,我说的是真的吧?”新见梢爽朗地笑起来,然后张开两臂,低头看 着自己已换上“灵袍”的身体。 “啊,啊。瞧,太肥大,穿在身上真别扭!” “我这身袍子才肥大呢!两条腿之间老觉得没着落似的。” 那衣服是用相 当厚实的黑色棉布缝制的。宛如中世纪修道士穿的那种僧袍,这样作比 喻可能 更好理解些。如果换个比喻,可以说想带着蒙头帽和大口袋的超特大型号长袖t 恤 衫。那长度连高个头的河原崎穿上都快垂到脚底下了。江南也属于高个儿, 他穿上后,下 摆也要长出几公分,拖拉在地板上。反正大家穿着这种衣裳集合 在一处,只能说是一群怪 物。 “可是,民佐男!”河原崎回头看着瓜生叫道,“那个叫伊波的大婶,今天 的接待态 度和上次我们来时截然不同呀!” “她这是不得已呀!”瓜生轻轻向上耸一下肩膀,回答说,“来了个不知底 细的学生 团和稀谭社的一个杂志编辑部,对付方法自然不同呀!而且这次还答 应付给她适当的酬金嘛!”他们曾于去年秋天,作为研究会活动的一项内容,要 求来这儿采访。据说这是渡边凉 介提的建议,一来是因为他老家在镰仓,再者 他老早以前就听到有关“时计宅院幽灵”的 传说。但是据说当时被断然回绝了。 “虽说如此,可这老婆子……” 河原崎刚说到这儿,突然又收住嘴,颇为 慌张地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门,觉得好像有人进来。他以为是那个伊波纱世子来了, 但站在门口的并不是她。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年,穿着类似西式睡衣的白色服装,站在那儿。 他蓄着 干松乌黑的长发,有着白玉似的皮肤,说他生下来没见过阳光也不为过,呆呆 地凝视着屋里的眼镜,深邃而又黑亮,粉红色的嘴唇闭成一字形,像是在努力思 考什么, 那端庄美丽的脸庞甚至飘着一缕悲怆愁绪。 河原崎也好,瓜生也好, 不,当时整个大厅里,一时无人不感到惊讶,无不为少年的 美貌所吸引。他的 身材容貌就像精巧无比的日本玩偶那般美。江南的感受自然和大家一样 ,当他 脑海中发出“他是谁”的疑问时,是在数秒钟之后,少年已轻轻走近室内了。 “姐姐!”少年发出细弱的叫声,那声音仿佛是摇动小铃铛的响声。 “姐姐你在那儿?”他一个人小声说着,环视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那漂亮 的容颜, 那茫然若失,如在梦境般的表情不见一丝改变。 “你……”江南朝少 年走去,刚要开始搭话。 “由季弥少爷!”伊波纱世子跑进来叫道,“您怎么啦?” 由季弥其人, 也即看起来不过十五岁左右的这个美少年,可能就是已故古峨伦典的儿子,是当 今这个宅院的主人。 “您怎么了?少爷。”纱世子又重复了一次。但是回过脸的少年,依旧是一 副游荡于 梦中的表情。他身上确实穿了一件睡衣。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江南 的头脑中顿时出现了 “梦游症”这个词儿。 “啊,纱世子!”少年象个小猫似的歪着脑袋叫道,“我姐姐喊我来的,所 以……” “瞧您,”纱世子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走到少年身边,“您姐姐不在 这儿呀! 快回您自己的房间去吧!” “可是……”少年满脸哀愁,缓慢地摇着头,接着朝江南等人看了一眼。 “这些人是谁?”他问纱世子。 “是客人。事前我不是告诉过您吗?” “是吗?他们不是来欺负我姐姐的吧?” 说这话的瞬间,他那漂亮的黑眸子闪出强烈的敌意。少年厉声叫道:“要是 的话,我要干掉他们!我要把欺负姐姐的家伙,全都、全都杀死!” “由季弥少爷,别说什么杀呀杀的。” “没关系嘛!没关系,我要把欺负姐姐的家伙……” “您搞错啦!” 纱世子加重语气说道,“您弄错啦!用不着担心,他们不是那种人。没有谁 欺负您姐姐。快点回去吧!”她说完,扶着少年的肩膀朝门的方向走去。少年微 微点着头,顺从地跟着。 当两个人的影子消失在走廊时,“田所师傅?” 在墙壁的那边响起了纱世 子的声音。 “田所师傅,把由季弥少爷领到钟塔的房间去吧!” 钟塔的房间……江南听到这几个词儿,立即想起刚到这儿时从外边看到的情 景。在钟 塔半腰的窗户里,有个人影一直望着他们。现在他很自然地把这个美 少年古峨由季弥的面 孔,同那个人影联系在一起了。 “知道啦!”随着纱世子的喊声,传来一个男人的粗里粗气的声音,“小少 爷,请往 那边去!” 纱世子刚才说“力气活有人干”,这个叫田所的人恐怕就 是那个佣人吧。 过一会儿,纱世子回到大厅,说了声“对不起”,便开始收拾 桌上的杯子。对刚才发 生的 事只字未提。 “伊波女士!”江南决心问一问,“刚才那人是已故古峨伦典先生的公子 吗?” “是呀!”纱世子边收拾,边回答。 “还很年轻呀,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是这么回事,江南!”看了小早川对此时知之颇详,他代替她作了说明: “古峨伦典先生死后,由其儿子由 季弥少爷继承全部遗产,但当时他才八岁, 由于二十岁以前需要有一个监护人,这个监护人选中了伦典先生的胞妹,也就是 由季弥少爷的姑母,名叫足立辉美。她是他们家唯一的 亲戚。” “这人也住在这儿吗?” “不,她家住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听说她的老公是那边的一个什么事业家。结婚后,她一 直住在那里,而且夫妇俩已 经有了孩子,如今已无法返回日本。于是便委托伊 波女士代替他们照料由季弥少爷和这个宅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 江南听明白之后,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把视 线从小早川身上转向纱世子。 “伊波女士,刚才他所喊的‘姐姐’是?” “江南!”小早川制止住他的 提问,沉下脸,摇摇头,意思是说回头我讲给你听。纱 世子轻轻点头致意后, 推上盛着空杯的小车,匆忙离开了房间。 “喂!说不定,”樫早纪子向身旁的瓜生耳语起来,“说不定这孩子,就是 当时那个小男孩呢!” “哪个‘当时’呀?”瓜生一下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就是十年前,见到的那个男孩,你说是吧?” 被这么一问,河原崎和瓜生一样,也记不起来,只是侧着头“哦?”了一声。 早纪子急得一边抚拢着长发,一边说道:“喂,就是那个时候,那年夏天举 行夏令营活动的时候嘛!大家一起到……” 小早川故意打个大喷嚏,打断早纪 子的话。说声“对不起”后,又擤起鼻涕来,接着 又大咳一声,然后抬起头看 看表,“噢,时间正好呀!” 当时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小早川从沙发上站起 身来,高声对大家说道: “咱们开始动作吧!” 一行数人在伊波纱世子引导下,向“旧馆”走去。 夕阳透过西侧的窗户,照进大厅和门厅之间的走廊,使里边变成一片暗红色。 九个人穿着魔术师样的黑色衣装,沿着走廊鱼贯而行,那模样确是怪里怪气。 江南怀着一种无法表达的心绪向前走着,无意中瞧了一眼挂在窗户对面墙上 的假面具 。于是突然发现一件怪事。 白色墙壁上按照等距排列着的令人发麻的 假面具,缺了一副。他不记得原来一共有多 少副,也不知道缺少的是什么样的 假面具。但是第一次走过时,确实一副不缺,而现在却少掉一副。 江南拼命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少的呢?刚才从车上取食品往返这里时,是 怎么个情 景呢?但是想不起来,按一般想法,可能是家里人觉得挂在那儿不合 适而拿掉的,…… “请往这边走!” 纱世子领着九个人从门厅进入向东延伸的通廊。盛食品 的纸箱分别由三个学生抱着。 这是一条两边没有窗户的长走廊。 吧嗒吧嗒的拖鞋声和“灵袍”长摆的擦 地声音重合在一起,震荡着那不流动的稍带霉 味儿的空气。通廊尽处有一道门。 两扇漆黑的大铁门,看起来造得很坚固,而且非常沉重 ,很像监狱的大门。 纱 世子来到大门前停下,回头看着大家说:“走过这道门就是‘旧馆’!” 然后 从钥匙串上找出一把要是插进锁孔。看来这“旧馆”大门,平时总是这么锁着。 随着钝重的金属响声,门锁被打开。就在这时—— “等一等!” 突然从背后传 来叫声,大家为之一惊。 “你们,等一等。” 是个喉咙沙哑的男子声音。回头一瞧,在昏暗的灯光 下,那人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来 。是个老者,穿一身满是皱褶的咖啡色和服, 他的面孔干瘦得简直象猿猴木乃伊的脸。 “哎呀,野之宫先生!”纱世子慌忙跪到老人面前,说道:“您别过来,请 回去吧! ” “我不骗你们!” 老人仿佛没有看到纱世子,用一种沙哑得令人害怕的声 调,象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儿的九个人大声嚷道。他满脸皱纹,两瘦削,只有两 只深陷的眼 炯炯有神。 “你们快离开这个宅院!这里有不祥之兆,毁灭之相呀!你们要是不想被那 些死者杀 死,就马上出去!” “野之宫先生!”纱世子向老人深深地点着头说,“您的意思我懂了。由我 来向大家 转达,您请回吧!” 这时,老人气喘吁吁,把脸转向纱世子,说:“啊——伊波太太!”好像刚 刚发现她也在场似的。 “我做了个梦,是一场可怕的梦呀!又梦见人死、房倒了。在卦里也出现了 这种征候 。要毁灭,要全毁灭的呀!……” 纱世子巧言劝止了要继续说下去的老人,好歹把他从现场赶回去,低声叹了 一口气, 又回到九个人跟前,说道:“实在对不起!” “他是谁呀?听您叫他野之宫先生。” 小早川用一种失望的调子问道,纱 世子再次低声叹气,然后回答说: “他叫野之宫泰齐,是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为什么把他请来?” “他是已故老爷从年轻时代就一直请来家中做顾问先生的。” “噢,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谁提起过呀!他很早就住在这里吗?” “是的,刚才的事,请不要介意。他八十多岁,头脑已经相当糊涂了。” “确实,我觉得也是这样。”小早川颇为扫兴地耸了一下他那肌肉发达的肩 膀,又说道:“不过,他的情绪好激动啊,究竟做了什么恶梦呀!” 纱世子对此避而不答,用两只手将开了锁的门推开,说了声“请!”催促大 家跟着走 ,她先行一步,倒里边打开了电灯。 这儿是个狭长的房间,宽度和刚走过的通廊一样,坡度平缓的阶梯,通道地 下室中段 。天棚随着倾斜度,越往里越低。 “下边那道门,是这座房子的旧大门,行李就房子那儿。” 阶梯底下,和上边一样按了两扇大铁门。门前堆着运输公司送来的行李。有 卧具袋,盛水用红塑料桶,纸箱等数件。“那么,我就告辞了。”宅院总管轻轻 点一下头,沿着走廊方向往回退,同时强调说 ,“希望各位千万遵守我刚才提 到的几点注意事项。一旦出现什么差错,我不得不要求作 出相应的赔偿!” “好多!明白了。”小早川回答说,“我们放在‘新馆’的行李,请妥为保 管,三天后的这个时间再见!” 与“旧馆”大门被关上的同时,阶梯下的黑铁 门里边,好多种钟竞赛似的一起响了起 来。那是时计馆里的钟鸣报下午六点钟 的响声。   第二章 迟到的两个人 福西凉太下了公共汽车,仰望着被夕阳烘托得红通通的天空,不由得感叹道: “总算 到达终点啦!” 他知道现在即使赶到现场也来不及,因为手头的计划书复印件上规定:“开 始时间” 是下午六时整。而此刻差十分就六点了。从这儿再怎样快马流星地赶 路也无济于事。再说纵然赶上,也不可能把前来代替自己的人挤下来。既知如此, 却又这么匆忙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说是不自觉地信步而来,也不能说不 对。另一方面又觉得似乎是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驱使而来。但是有一 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就是他现在正笼罩在一种较之平时更为阴郁,更为感伤 的情绪之 中。 他整了整由于汗水而下滑的银边眼睛,不慌不忙地 瞧了瞧周围景色。脚下 是他相隔十年之后重访的土地,然而亲切之情却没有油然而生。 十年前的夏天,学校在这里举行“夏令营活动”。正是现在这个时候——七 月下旬至 八月上旬。记得住宿在靠近山边的一座又旧又大的房子里,据说那是 校长的妈妈家,还是 什么人家。 当时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如今年过二十,觉得那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由 于缺乏现 实感,虽然想追寻一点具体的回忆,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一个月前梦 见的一些事上打圈圈 。 放眼望去,一处处的风景,好像多少都有点印象。只是觉得那时住宅要比现 在少得多 ,而乡土味道更为浓厚些,马路上行驶的汽车也没有现在这么多。 他 从裤带里取出一张通往时计宅院的路线图来查看方向。这图是和计划书复印件一 起 收到的。时计宅院距离这个汽车站究竟多远,从略图上是无法判断的。不过, 看来也不需要走上几个小时吧。回程的公共汽车直到很晚才收车。他心想既然好 不容易来到这里,哪怕是 看上一眼,也要见识见识那轰动一时的时计宅院。 福 西参照那张略图,选择一条从汽车道向东面山里拐去的路线,开始步行。 第一个向他提到“时计馆有幽灵”的,是他的学弟渡边凉介。那是去年九月 间的事。 他们的研究组,本来就是由一群对这类问题怀着无限好奇心的人组成,所以 当听到镰仓市 郊有一座收藏着无数钟表的奇特馆室,并且馆内经常有少女幽灵 出没时,提出亲自去宅院 走访一次,便是很自然的了。 福西对渡边所讲的自然也大感兴趣。而且他的兴趣,已超越了单纯的好奇心。 他在听渡边讲的时候,心中便想:说不定自己曾见过那个“时计宅院”呢。他后 来知道不光是自 己,瓜生民佐男、河原崎润一,还有樫早纪子等,也有同样想 法。他们几个都是十年前一 起在那儿度过一段夏天的幼年朋友。 “果然是那个宅院!” 大约一周之后,瓜生对他说道。当时瓜生和河原崎、 渡边三个人急不可耐地去了镰仓 。 “那房子就在以前咱们一起玩过那片森林边上呀!由于建起一座塔,整个氛 围和当时 大不一样了。” 福西知道了事情和自己料想的一样。但同时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那房子 既是兴妖作怪的宅院,那么出现在那儿的少女幽灵,是不是就是当时的那个…… 可是他有所顾虑,没有说出来。因而对瓜生和河原崎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 自 然也无从知道了。 他们最后决定以研究会的名义,要求去时计宅院采访,结果对方二话没说就 给拒绝了 。 事过一个月之后,多数会员对这椿事的兴趣已经淡薄。不料今年春天,突然 收到“混 沌”杂志社的邀请,希望对此次“特别计划”给予协助。 来同他联系的是一个叫小早川的编辑。小早川大约在两年前,为采访研究会 活动,曾来过一次,同时又有w大学老校友的一层情谊,所以打那以后,凡有什 么活动,总忘不了要告诉他们。 福西心想真是不可思议的机缘呀! 他们接到通知后,最初有点犹豫不决, 弄不清这是否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但是又觉得不管怎样,将能实现采访 “宅院”的愿望,还能参加知名招魂师举行的“招魂会” ,不仅如此,有关活 动还将在“混沌”杂志上作专题报导。 因此,多数人认为是件值得欢 迎的好事。福西也表示赞成,并被列入参加 者名单。 然而福西万万没有想到—— 他前天夜里突然接到家中的讣告。住在藤 泽市的堂弟因为摩托车事故而死亡。堂弟是 本家叔叔的儿子,是个年仅十七岁 的高中生。 福西的父母于五年前,在他上高中的时候离婚。他跟随母亲离开了父亲的家。 因此,父亲家族方面的丧事,母亲自然不会参加,只能一个人去藤泽市。死去的 堂弟是他孩提时 代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所以他不能不去参加葬礼。当然也无 可否认他还怀有另一种想法 :或许在那儿能见到已数年未见的父亲。 父亲果然去了。 但是见到久别的儿子,并无喜悦之情,只知一味讨好新婚 妻子。福西实在受不住,只 好不去看他父亲的那种样子。 他怏怏不乐,边走边 咂嘴,心想:真是的,早知如此,不该去他那儿! 烧香、出殡,然后是火葬。 年轻人的过早夭折,使所有参加葬礼者的心头蒙上一层阴暗沉郁的影子,也使那 夏日蒸笼般闷热的天气达到了顶点。失去儿子的叔父和婶母悲哀至极,痛不欲生。 婶母抱着棺 材嚎啕大哭,直哭到最后,叔父则紧握拳头,高声怒喊着要控告县 府。 听说堂弟骑摩托车时,连人带车翻进了县营公路上的一个坑洞里,折断了 颈骨。那坑洞据说是由于下雨,地盘松软,露面大幅度下陷造成的。 福西想再 怎样控诉行政不力,获得赔偿金,死者也不可能复活,有何用处!他怀着十 分 厌恶的心情瞧着怒吼的叔父。他甚至觉得那样做,是对堂弟之死的一种亵渎行为。 当然如果说失去亲人的家属人人都是此种心情,他也只好表示同意。也许要是不 那样把愤怒对 准一个目标发泄出去,会被悲痛压垮的。 从火葬场归来,他连叔叔家备好的饭菜也没吃,谎称有约会,匆匆告辞。他 不愿意继续看到父亲的样子,也不愿继续在心中反驳叔父的怒骂。这两件事使他 无比难过。 他再次感到不愉快,觉得不该去。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塌陷的道路”这 句话。 这句话(塌陷……)及由此造成的印象(栽倒坑洞中),在他脑海中掀 起微妙的波纹 。这种情况,从听到发生事故之后,已出现过好几次了。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又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无 须担心。 穿过住宅街,四周景色突然冷清起来,道路变成狭窄的坡路,伸向苍 郁的森林中间。 看不到一点灯光。太阳即将落下,周围逐渐暗下来。福西正在考虑是否继续 往前走的时候 ,发现一辆汽车停在前边,堵住去路。那是一辆德国大众牌戈尔 夫车。 “是故障吗?” 那男人打开引擎盖,把脑袋钻在里边。福西这么一问,他 活象一只爬在那儿的青蛙,一下跳了起来,并回过头说道:“啊,嗯,就这个样 子,突然不走了。是个老掉牙的车啦 !” 说着,用脚尖踢那缓衡器。 他是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比矮个儿福西高出一个头。上身穿一件发暗的草 绿色夹克,说他是青蛙,倒不如说更像一只螳螂。 “这两三年,我的车运实在不佳啊!” “是吗?真够你受的呀!”看上去那辆车确实陈旧,好多处油漆脱落,锈迹 斑斑。 瞧那脏兮兮的车牌上写的是品川号码,福西便问:“是东京来的吗?” 他 在路上遇到这种情况是绝对不会视而不见,一走了之的。这是他的性格。 “叫传呼台没有?” “还没有!” 这男人仿佛吹口哨似的噘着嘴唇回答了一句,同时把身体又转回去,面向汽 车。 “要是根据它的脾气哄着它,可能会修好的。”他嘟囔了这么一句,回过头 问福西,“喂,你会开车吗?” “嗯,领到了一张驾驶执照!” “那你进去给打一下火试试好吗?” 福西按照他的要求进到驾驶座。方向盘在右侧。他在寻找钥匙孔的位置时, 突然看到计数器上随办仍着一直蓝色纸摺仙鹤。他心想这上面放着摺纸鸟,真莫 名其妙!但更奇的要算那仙鹤的形 一卷全 主要出场人物 鲇田冬马 黑猫馆的管理员(60岁) 风间裕己 黑猫馆现主人的儿子,m大学的学生,“赛壬” 摇滚乐队的吉他手。(22岁) 冰川隼人 风间裕己的表哥, 大学的研究生,“赛壬”摇滚乐队 的钢琴手。(23岁) 木之内晋 风间裕己的朋友,“赛壬”摇滚乐队的鼓手。(22岁) 麻生谦二郎 “赛壬”摇滚乐队的贝司手(21岁) 椿本雷纳 旅行者(25岁) (括号内是以上人物在1989年8月时的实足年龄) 天羽辰也 黑猫馆的原主人,原是h大学的副教授,生死不详。 理沙子 天羽辰也的养女,生死不详。 神代舜之介 天羽辰也的朋友,原是t大学的教授。(70岁) 橘照子 天羽辰也的原同事, h大学的教授。(63岁) 江南孝明 稀谭社编辑(25岁) 鹿谷门实 推理作家(41岁) (括号内是以上人物在1990年6月时的实足年龄) 序幕 ——一九九○年七月八日(星期日) 北海道 阿寒地区—— 三人站在门口,大雾从他们身后广阔的针枞林里弥漫过来,仿佛早就等候着那一瞬间了。江南孝明觉得有点冷,不禁搓搓露在短袖衬衫外面的胳膊,转过身来。 前面几米远的地方,停放着三人乘坐的小车,似乎堵住了狭窄林间小路的一大半。灰色车身早已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雾里。 “这雾可真大呀。”站在江南前面几步远,穿着浅绿夹克的高个男人嘟囔着。 “哎呀。我觉得这大雾好像是从钏路追过来的。”说话的是推理作家鹿谷门实。他还是瘦骨嶙峋,身体看起来细长无比。他一边摸着自己那稍稍鬈曲、柔软的头发,一边摘下黑色墨镜,观察着另一个站在旁边的男人。 “怎么样? 鲇田先生。有没有想起什么来?” “这个……”那男人歪着脖子,抬头看看眼前的大门,闭着嘴巴,支吾一阵后,终于开口了,但声音听上去没什么信心,“我觉得很眼熟。” 他叫鲇田冬马。身体单薄瘦弱,背还有点驼,所以显得非常老。年纪不过60左右,但举止行为已经完全是老态龙钟了。秃头上戴着无檐的茶色帽子,左眼上有眼罩。左半边脸上,从眼罩四周,到脸颊、下巴,有一大块烧伤的疤痕,令人惨不忍睹。 跟随着老人的视线,江南望着大门。 门看上去很高。暗褐色的石门柱竖立在那里,仿佛是从地面杂草丛中生长出的老树干。大门上没有门牌,好像本来就没有似的。青铜的格子门破旧不堪。两侧的青铜栅栏,将庭院和周围的森林分隔开。 大雾无声地穿过大门的格子间隙,涌进来。刚才下车时,还依稀可见大门对面的建筑物,而现在,那些建筑早就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中。 门的接口处缠绕着黑色的铁链,上面挂着锁头,看起来还蛮结实。鹿谷走上前,两只手抓住铁架子晃晃,大门纹丝不动。 “鹿谷君,你看那边。”江南指指大门的左边,“看!那里有便门。” “哎?嘿!真的。” 大门另一头的便门处,从里面挂出个构造简单的插销锁。只要将手伸进门格缝隙,就很容易打开。应该说他们还是比较幸运。如果只是鹿谷和江南两个人的话,或许可以从门上爬过去,或者采用其他什么办法,但同行的鲇田老人可无法像他们那样上蹿下跳。 “进去吧,江南君。”鹿谷打开门,回头看看二人,“鲇田先生,进去吧。”挎着和夹克同样颜色的挎包,鹿谷率先穿过狭窄蹬便门。 鲇田右手拄着茶色拐棍,撑着身体,跟在后头。江南走在最后边。 在白色大雾的笼罩下,三人蹑首蹑脚地往前走。四面八方传来林中野鸟的叫声。已是7月初的正午时分,但气温依然没有升高。江南觉得凉飕飕的,又搓搓胳膊,他真后悔将毛衣放在车里,没拿出来。 虽然视线被浓雾阻隔,无法看得真切,但宅子的前院好像相当宽敞。随处都能看见绿叶繁茂的树木。大小和高度形形色色,有不足一米的,也有三四米的。 “你看!江南君。”鹿谷靠近一棵树,看看枝叶,“这是卫矛。好像很久没有修剪过了,但仔细看看,会发现里面的卫矛上还留有修枝的痕迹。” “修枝?” “就是定期剪落树枝,使其具有一定的形态。那就是个证明。你看,这棵树是什么形状?” “是……”江南瞪着那棵树,支吾着。 江南想起在那本“手记”中有这样一段记叙: 过去,栽种在宅子前院的树木被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或许是被风中的白雾所眩惑,定睛一看,竟然觉得那黑影的形状还真像个大猫。 当然,“黑猫馆”的名字也对江南当时的心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鹿谷一本正经地摸着尖下巴,踩着没脚的杂草,扭过身。 鲇田老人站在旁边,脖子不停地扭来扭去,环视着四周。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他应该还是这宅子的管理员。丧失记忆的他正拼命努力着,想在脑海里找到一些往日的片段…… 或许是大雾的干扰,让人失去了应有的感觉。红砖小路横穿破败的前院,直通到建筑物前面。就这么一段路,江南觉得竟有好几百米远。 “总算到了。”鹿谷感慨万千,“这就是黑猫馆吗?” 灰蒙蒙的墙壁上排列着长方形的小窗。屋顶陡急,呈人字形。看上去,这栋两层小楼也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但是其位于北海道人迹罕至的森林中,这本身就足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一想到这楼是二十年前,那个叫中村青司的人设计的;一想到去年夏天,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发生了“手记”中所记叙的事件,江南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那个风向猫在什么地方呀?”鹿谷踮起瘦高的身躯,抬头看着屋顶。江南也效仿他,抬起头,看看屋顶,但是没有找到风向猫。 “在那里。”鲇田老人举起拄着拐棍的胳膊,“在那个边上,看见没有?” 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正右面的边上——只有那边的屋顶呈梯形,在那里的最高处,能看到个灰蒙蒙的影子,亦真亦幻。一般的房屋上都有鸡状的风向标,而这个屋顶上却取而代之地安装了其他的动物模型。虽然由于浓雾阻隔,看起来朦胧不清,但那个风向标的外形的确不像是鸡。 “是那个?……” 一时间,鹿谷看着屋顶,叉着双手,一动不动。很快,略微歪歪头,低声嘟哝着什么。紧接着,扭过身,冲着鲇田老人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门可是锁着的。” 江南有点担心。鹿谷耸耸肩:“那就想办法呗。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那,那是当然。” 一阵大风掠过,刮得庭院中的树木哗哗直响。弥漫在身边的大雾终于散去,很快,头顶的阳光便普照在地面上。 “好了,我们进去吧!” 鹿谷高声叫嚷着,朝着刚刚映照在阳光下的黑猫馆的玄关走去。江南再次瞥了眼屋顶上那发出细响、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向猫,和鲇田老人一起跟了进去。 第一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一 这是我为自己写的手记。 目前,我不想给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其中的文章。只要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恐怕今后也是如此。 该手记准确而详尽地记录下了距今一 个月前——1989年8月1日至4日,这个“黑猫馆”中发生的事件。 动笔之初,作为记录人,我鲇田冬马向自己郑重发誓:该手记中不夹杂任何虚假描述。作为老宅的管理员,我会原封不动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是执笔该手记的第一目的。如果其中有些地方需要加上自己的想像或推测,我也会非常小心谨慎,尽量不使其受到自己的成见或祈望的左右。总之,我要尽可能冷静而客观地记录下那一事件的全过程。 再唠叨一遍,这是我为自己写的手记。我想通过这个手记,让那可怕事件成为“过去”,永远封存起来。 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上年纪了,记忆力明显减退。恐怕再过十年,现在记忆犹新的事情就会彻底淡忘了。对于十年后的我而言,这部手记肯定是本有趣的读物。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也算是我为自己写的一部小说吧(可以划归为侦探小说的范畴)。——对,现在,我索性就抱着这样的态度写下去。那么,该从哪里开始呢? 我觉得还是按顺序写下来比较好。为了能将自己一个月前的记忆原原本本地记录下,这或许是个上上策。先从那帮人来到这个老宅的前后写起…… 1 我是在1989年7月上旬,得知他们要来这里的。那是刚进7月不久 ,也就是2号、3号左右。现在,这个老宅名义上是崎玉县一家不动产公司的社长的“别墅”,实际上的土地、房屋管理则由其在本地的代理——足立秀秋全权负责。就是这个足立君通知我那一消息的。下个月初,那个社长的儿子将在暑期旅行中来这里看看。 他本打算和朋友们在这里逛逛,由于机会难得,就想顺便到父亲的产业——这个“别墅”里住上几天。足立在电话里让我准备好房间,并在逗留期间,照顾好他们的饮食。说实话,对我而言,那并不是好消息。因为以前,我就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这几年就更是如此了。当时,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希望这帮闹哄哄的年轻人不要来。 但我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用人,根本无权拒绝他们的要求,只能立即应承下来。 在我受雇成为管理员起的六年中,这个老宅从来没有作为“别墅”使用过,光这一点,就让人匪夷所思。这些暂且不说,还是尽力接待好这帮人吧。不知道社长的儿子为人如何,如果他是个贪得无厌、品格低下的浪荡公子,我就不得不竭力服侍好他,否则可后患无穷呀。一旦他回去后对社长说“把那臭老头开掉”,那我可就惨了,而且万一那样,足立君也将陷入难堪境地。因为六年前,多亏他从中斡旋,我才得以成为这老宅的管理员,对他,我可是感恩戴德的。 平素,几乎没有人来这里。偶尔,足立君会来看看,除此之外,可以说就没有任何人会来了。毕竟这老宅位于森林深处,周围也没有一户人家。只要不主动联系,恐怕连推销员都不会专程跑来的。然而,这种环境对于我这样的隐居者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崎玉县的社长也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来过一次(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这个所谓的“别墅”可真是名不副实。常常听说最近地价直线攀高,难道他觉得在天涯海角,能拥有这样一个老宅也具有投资价值?或者他就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才购置下来的?对于他的动机,我很感兴趣,但毕竟不太好问。 最后,我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虽然是表面上的),电话里,足立似乎还是有点不放心:“你恐怕会很累的,但毕竟就那么几天,忍受一下吧。至于具体时间,一旦定下来,我通知你……” 听说他们一共有四个人。房间和床铺绰绰有余,但卫生却是个大问题。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扫了。 如果将其解释为自己的体力近来陡然下降的话,那恐怕只能是懦弱者的借口而已,一切都是由于我这个管理员的失职造成的,无论别人怎样指责,都无可厚非。我也常常希望让这老宅保持良好环境,一尘不染 ……但对于我这个60岁的老朽来说,打扫如此大的房间,的确有点力不从心。于是,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忙碌着,整理房间,做好各项准备工作。不出所料,这些工作还是相当繁重的。 二楼的四个房间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每个房间都是又脏又湿,凌乱不堪,光简单打扫一下就让我筋疲力尽了。而两个房间共用一套的厕所和浴室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维修。 这老宅建成近20年了,一直放任不管,现在也该出毛病了。 7月下旬,社长的儿子亲自打来电话。 他们一行定于7月24日从东京出发(他现在是m大学的学生,离开父母,独自住在东京),在别处转悠后,31日到达本地,当晚住在城里的酒店,让我8月1日去接他们。仅凭一次电话,就对别人下结论,似乎有点主观臆断,但在谈话中,我总觉得他和自己想像得差不多—— 脑子不够聪明。我还有许多老套的想像:他住在高级公寓里,开着最新型的跑车,随心所欲地问父母要钱,也不好好上课,终日游手好闲。一想到其他三人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德行,我的心情立刻变得郁闷起来。他们干吗非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其他可玩的地方多得是……至今我还能记得当时自己是一边想,一边唉声叹气。 2 8月1日,星期二。 前晚,接到电话,让我今天下午3点半去酒店接他们。从这里到市区,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以上的车程。为了时间充裕,下午1点半,我就收拾停当,离开了老宅。那天有雾,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雾气朦胧下,那早已司空见惯的风景失去了现实感,让人觉得仿佛是迷失在了童话中的异国他乡。从港口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我不由想起往昔岁月——那时我还年轻,初来乍到。 3点20分,我到达酒店。 小巧、雅致的大厅里,没有几个人,我没发现他们四个人。我坐在沙发上,翻开大厅里备置的报纸,抽了一会烟。 “您是鲇田先生吗?”耳边传来沉稳的男中音,这和电话里听到的社长儿子的声音截然不同。 我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个高个长脸的年轻人。泛茶色的卷发留得稍长,戴着金丝边眼镜。 “果然是您呀!”看看我的表情,年轻人文静地笑了笑,“初次见面。我是裕己——风间裕己的表哥,我叫冰川,冰川隼人。您特地大老远赶来接我们,真是太感谢了。” “不,没什么。”没想到对方的举止如此彬彬有礼,我竟有点不知所措,“其他人呢?” “在那边的休息室,马上就过来。”说完,年轻人——冰川隼人用中指摁住笔直的鼻梁,轻轻地吸了下鼻涕,“鲇田先生,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有六年了。”说完,我从沙发上站起来。 “以前住在什么地方呀?” “到处瞎混呗。过去也在东京住过,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虽然第一次来,但我觉得这里不错。”冰川眯缝着眼睛,看着大玻璃窗外的景色,“我觉得这里的景色太壮观了。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老套?总之是超出我的想像。” “你能这么想,太好了。”我又抽了一口烟,便将烟头丢在了烟灰缸里,“你觉得这个酒店怎么样?” “不很大,但非常舒适。从今天晚上起,可就要麻烦您了。” “我的接待可没法和酒店相比。” “别担心。只要有安静的房间和热乎乎的咖啡,至少我是很满意了。” “安静,我是绝对可以保证的。在森林里,独此一家。” “我听说了。” “那里位于森林深处,真的什么都没有。只要你们不失望就行。” “那 三个家伙恐怕要愁眉苦脸了。”说完,冰川耸耸肩,“去老宅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我说既然来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那幢别墅。听说那幢别墅的现主人是我舅舅——也就是裕己的爸爸。” “原来是这样呀。”我重新打量了他一下,“你对那老宅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吗?” “就我个人而言,有那么一点点。” “什么兴趣?” “这个……” 冰川正要作答,大厅里传来耳熟的尖叫声。 “哎呀,来了,来了。” 那个放荡公子哥终于露面了。 “你好。” 一个穿着华丽红上衣的年轻人扬扬手,走过来。波浪卷的烫发一直披散到肩部,绿帽子戴在脑后。他这个样子,让人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我叫风间。辛苦了。”他呼出的气息中带着酒味。看来从中午起,这帮人就喝了不少啤酒。 我默默地点点头。风间裕己将两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里。 “还有两个人在这。”他扬扬下巴。 “让我给您介绍一下。”冰川隼人在一旁插话。他依次指着风间身后的两人说道:“那是麻生,另外一个叫木之内。” “请,请多关照。” 那个叫麻生的人结结巴巴地打了个招呼,行了个礼。他的全名叫麻生谦二郎,是个比我还矮的小个子男人。整个脸盘让人觉得很大,头发很普通,剪得短短的,颧骨凸出,双眼皮的大眼睛东张西望,那神态让人联想到蜥蜴之类的胆小的爬行动物。 那个叫木之内(全名叫木之内晋)的年轻人和风间一样,留着披肩长发,戴着圆镜片的黑眼镜,像个瞎子按摩师。个头很高,体格看起来蛮强健的,微微撅着嘴,看上去有点歪,他摸摸三角尺一般的宽下巴,算是打个招呼了。 “你们都是m大学的学生吗 ?”我问道。 “不是的。”冰川轻轻地笑笑。张开胳膊,仿佛在说:“根本就不是。” “大家的学校各自不同。今年春天,我已经进入t大学的研究生院了。” “是吗?研究生院?” “隼人是我们当中惟一的秀才。他大脑的构造似乎与我们不一样。”风间拿他开玩笑,“剩下的都是三流私立大学的后进分子。” “我们曾组建了一个摇滚乐队,今年六月份的时候解散了。”冰川继续向我说明着。 “乐队?——你们是音乐上的伙伴吗?” “是的。裕己他们三个好像是在舞台上认识的。有一次,他们的钢琴手不在,临时拉我顶替,就这样……” 对于摇滚,我可是一窍不通。如果是古典音乐或是以前的乡村音乐,我还能说出一二,至于其他音乐,包括日本歌曲在内,我连听都没认真听过,更不要提摇滚了。充其量,我也就知道一些名字而已,什么“猫王”呀,“丘·乔维”之类的。 我再度打量一下四个人。听完冰川的介绍,再看看风间裕己和木之内晋的嬉皮士装束,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也许当时,我这个老佣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滑稽,风间抿着嘴偷乐着。紧接着,他伸出右手,翘起食指和小拇指,冲着我,“yes”地叫了一声,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这是我们乐队解散的纪念旅行。虽然只有四个大老爷们,有点冷清。好了,这两三天,就拜托你了。” 3 接到了这四个人,我驾着车子,行驶在薄雾弥漫的街道上。这是辆丰田面包车,如果挤挤,可以塞进七个人。 “这街道真漂亮,我太喜欢了。”冰川隼人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边随意地看着窗外景色,一边和手握方向盘的我聊起来,“我生在东京,长在东京,只有像这样离开后,才切身感到东京的街道太异常了。如果从城市化角度去考虑,东京可谓是个迷途怪物。” 后面座位上的三个人闹哄哄的。一会隔着玻璃窗,胡乱指着;一会又大声念着道路标识和店家招牌上的文字。我不禁暗暗骂道“:又不是小学生的郊游。” 虽然我也知道过早下结论是错误的,但依然感到这四个人中,能和自己谈得来的只有坐在旁边的这个年轻人。 “昨天去哪玩了?”我问冰川。 “我一个人去了那个有名的监狱遗址。”说完,年轻人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以前,我也去过网走监狱,但风格大相径庭。当然,将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似乎有点不合常理。” “不,说不定是个很有意思的比较。其他三个人没和你一起去吗?” “是的。他们说要在市内逛逛,想勾搭女孩子。”冰川耸耸肩,吐了下舌头,“但他们好像一无所获。” “哈哈,是吗?——介意这里的方言吗?” “是的。刚来的时候,真折腾死了。” “习惯了没有?” “凑合吧。”冰川又抽了一下鼻子。他掏出烟盒,但想了想,又放进口袋里。 “感冒了?” “没有。”他摇摇头,“还好。主要是气温的原因。” “即便是夏天,这里早晚的气温还是挺低的。” “对我来说,与东京酷热的夜晚相比,这里是天国。我最讨厌出汗了。” “听说今年东京非常热。” “好像年年如此。要没有空调,我一个晚上就熔化了。” 车子离开市区道路,行驶在茫茫森林的一条小路上。大雾已经消散,但周围添了几分暮色。 走了近一个小时,不知是无聊,还是困乏,后面三个人的话语明显少多了。透过后视镜一看,麻生谦二郎软绵绵地靠在窗户上,闭着眼睛。木之内则戴着小耳机,不停地抖动着肩膀,耳机中透出的音乐声依稀可闻。 “真是大山深处呀。”风间似乎有点不快。他捅捅我的椅背,“大叔,还有多远呀?” “已经走了一半了。” “才走了一半呀?”发完牢骚,他伸个大懒腰,“就算到了,如果是个连电都不通的山间窝棚,那可就惨了。” “别担心。那里连空调都有。” 传来汽油打火机的声响,随即,带着一股甜味的烟雾便被肆无忌惮地吹了过来。风间懊丧地咂咂舌头:“大叔!”他又捅捅我的椅背,“这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呀?” “便利店?” “这里没有卖香烟的地方吗?我忘了多买一点带来。” “哎呀,这附近可没有。除非掉头回去,开半个小时。要光是香烟,反正我那里有存货,分点给你。” “有酒吗?” “准备好了。” 很快,车子驶上了通往老宅的小路。那是条土路,路况不好,两边则是黑黢黢的森林,路灯更是一盏也没有,车子缓缓地行进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 “冰川君。”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年轻人依然不时地抽鼻涕,我趁机提出了心中的疑问,“刚才你在酒店的大厅里,说对这个老宅有点个人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冰川“啊”了一声,瞥了我一眼,掏出刚才那只香烟,叼在嘴边。 “天羽辰也。”他嘴里突然冒出个人名。 “天羽……”我瞥了一眼,观察他的表情。只见他坦然自若地吸了一口烟。 “我在理工系学形态学,就是生物学的一个分支。因此才有机会听到天羽辰也博士的大名。” “原来是这样。” “您知道天羽博士吗?” “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他是毕业于t大学理工系的生物学者。他曾发表过好几篇见解独 到的学说,那些学说预见到了最近很流行的‘新科学’。他从未得到学术界的认可,但仍有一部分人很欣赏他,认为凭他的许多尝试,完全可以获得诺贝尔奖。我就是这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我听说他曾在札幌,做过大学老师。” “据说是h大学的副教授。后来出了些变故,就辞掉大学的工作,从学术界消失了。再后来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了。”冰川停顿了一下,又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当我听说那是天羽博士20年前修建的别墅,就抑制不住地想来看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正如冰川所说,大约20年前——1970年的时候,那个被称为怪才的天羽辰也修建了那个老宅。完工后,他几乎每年都要来,在别墅里度过一段夏日时光。后来,他将老宅转卖他人,几经转手,直至现在。至今,在那老宅的大厅书架上还留有许多他的藏书。 听我这么一说,冰川镜片内那细长而清秀的眼睛里透出喜色,不停地眨巴着。 “真想看看。这次的长途跋涉,总算没有白费。” 时间已过了下午5点半。当车子行驶在暮色更加浓重的森林谷地时,冰川又开口说了起来:“那个宅子是叫‘黑猫馆’吧?” “你知道的不少嘛。” “是裕己告诉我的。那个名称有什么由来吗?” “就是那。”说着,我冲着前车窗,扬扬下颚。 “哎?” “那就是黑猫馆。” 前方出现了小而白的光点。那是我临出门时,预先点亮的门灯。而且青铜大门对面,大小树丛散布的大院深处,黑色的建筑物也依稀可见了。 “好像有好多种说法。”我打着方向盘,向冰川解释起来,“有的人说那建筑的轮廓就像一个蹲着的猫;有的人说那个庭院里的一些树丛的外观酷似猫。对了!那些树丛已经好久没有被修剪了,早就面目全非了。” “刚完工的时候,就叫‘黑猫馆’吧?” “我也听说从一开始,刚才提到的那个天羽博士就是这么叫的。” “天羽博士喜欢猫吗?” “这不清楚。听说他曾养过黑猫,当然这是小道消息。” 我将面包车停在门前,然后下了车,从大门右边的便门走了进去,从里面打开门闩。黑暗中,前车灯很刺眼,我不禁将手遮在额头上,快步跑回车内。 “在那里——”车子行驶在横穿前院的红砖小道上,我冲着前方扬扬下颚,“在那屋顶的一角——东边——有个怪异的东西。现在天黑了,看不见。” “怪异的东西?”冰川拱着背,凝视着黑暗里的老宅。 “那个东西叫风向猫。” “是什么呀?” “为了代替风向鸡,人们用马口铁做了个猫,放在那里。那东西也被涂得黑乎乎的。” “哈哈,所以这个宅子……” “是呀,也许那就是‘黑猫馆’馆名的由来吧。” “现在黑猫馆里有猫吗?”冰川将双手垫在脑后,靠在椅子上。 “喜欢猫吗?” 我的话刚问完,他就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家里可养了三只。” 我觉得挺开心,咧开嘴笑了:“我来了以后,也领养了一只,名字叫卡罗。” “卡罗?” “在尼泊尔语中,就是黑色的意思。到家后,我给你看看。” 4 “哎呀!相当不错嘛。” 刚走进玄关大厅,风间裕己就嚷了起来。他扔掉行李,手扶着帽檐,环视一圈。 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墙壁是黑色。地面则贴满了瓷砖,红白相间,黑色突出。基本上,所有房间的装潢风格都是一致的,与这里一模一样。 “我们的房间在几楼?二楼?” “我来带路。”我领着四人,朝大厅右手内里的楼梯走去,“这边请。” 楼梯在尽头,猛地折成直角,通往二楼。东西向、宽敞的走廊两侧,各有两个黑门,那就是客人们的房间了。 “每个房间的结构基本相同。这边是朝北的屋子。”我指指左侧的房门,又补充一句,“右侧是朝南的屋子。两个房间共用一套厕所和浴室,可以从各自的房间进去。24小时提供淋浴用水……”这里,我顺便介绍一下一楼房间的配置(参照“黑猫馆平面图”)。 从玄关大厅起,沿着左首方向——朝东的走廊上,有四间和二楼房间的位置基本相同的屋子。北面,最靠外的是起居室兼饭厅,靠里的则是与其相通的会客室,我把这间屋子叫做“沙龙房”。南面,靠外的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靠里的则是我的寝室。 在一楼,还有间屋子,这就是位于玄关大厅西侧,天花板很高的大厅。下午在车里,和冰川谈到的天羽辰也博士的藏书就存放在那里的书架上。 “8点在饭厅吃晚饭。”说完,我就丢下人们四个人,下了楼,径直奔到厨房。 8点以前,我必须做好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的饭菜。这对于不擅烹饪的我而言,还真是个小麻烦。 5 “这是什么肉呀?有点腥味。”风间皱着鼻子,看看我的反应。 “哎?裕己,你不知道吗?”风间对面的木之内晋,举着戳着肉的叉子说道。即便吃饭,他也没摘下那副黑色眼镜。我揣摩他眼睛可能不好,但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既然这里叫黑猫馆,那肯定是猫肉啰。”他拿风间开涮。说完,自己先龇牙咧嘴地笑起来。木之内旁边的麻生谦二郎则把食物含在嘴里,哼哼着。风间很败兴地耸耸肩。 “是小羊羔肉。不合口味吗?”听完我的解释,风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喊着:“把红酒拿来。” 除了冰川,其他三人好像很好酒,当时已经有两瓶见底了。 接下来的时间,那帮年轻人的交谈方式一成不变,翻来覆去。只要风间说个什么,木之内就会接过话茬,开个无聊的玩笑,麻生窃窃偷乐,而冰川则装聋作哑。 虽说不久以前,他们还是同一乐队的成员,但那到底是怎样一个集体呢?这帮人是靠什么样的友情(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维系着呢?真的很难想像。因为我生活的年代和环境与他们相差太大,虽然我看不惯他们,其实自己年轻时,说不定也一样让上一辈人头疼。 吃完饭,他们四人移到隔壁的沙龙室。当时是晚上9点半。 “鲇田先生,你也过来呆一会,好吗?” 冰川冲着刚刚将桌子收拾停当的我招招手。他独自坐在北窗边的摇椅上,喝着咖啡。其他三人则坐在中间沙发上。放在那里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被他们喝掉一半了。 “那只叫卡罗的猫在哪里呀?”冰川取来酒杯和酒瓶,做着兑水威士忌,问道。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回来后还没看到它呢。” 沙发那边,三个醉鬼大声喧哗着。墙角的电视机声也混杂其中,整个屋子越发显得闹哄哄的。麻生将遥控器抓在手里,拱着背,盯着电视画面,或许都是些他不熟悉的节目,一脸无聊地来回切换着频道。 “很少有这么多人来,它可能受惊,躲起来了。不管怎么说,自打我来到这个宅子,一下来四个人,还是头回碰到——哎呀,对不起。”我接过冰川递过来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 “这老宅的内部装潢有点奇特。”冰川大致地看了一圈,“黝黑的墙壁配上红白相间的地面,二楼好像也是这样。整个宅子统一到如此程度,这可不多见。” “你说的没错。” “窗户也全部固定死了。”冰川面 朝窗户,抬起右臂。窗帘还没有拉起来。他把食指放到镶嵌在黑窗框的厚玻璃上,从上至下,画了条直线,“而且,所有的窗户都是彩色的,在白天,会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如果习惯了,就没什么。” “也许这都是天羽博士的个人爱好。会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这个……”我歪歪头,盯着红玻璃上的那条直线,“我不太了解天羽先生的爱好,倒听说过一些有关设计这个老宅的建筑师的事情。” “建筑师?” “是的,一个叫中村青司的人。” “中村……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是吗?” 也许他真的听说过。冰川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接着说下去:“他是个怪人,住在九州的一个岛上。之所以有名,是因为他设计出的房屋都是稀奇古怪的。” “啊——对了,对了,他是不是设计过一个叫‘迷宫馆 ’的房子?” “这个……我可不知道那么多。”我又歪歪头,“那个家伙可是个固执的男人,固执得有点变态。如果没有发现吻合自己口味的主题,他宁愿不接受任何工作。而且,该怎么说呢?他有点孩子气,喜欢设置一些机关。” “机关?” “就是秘密甬道呀、暗室之类的机关。” “原来是这样。”冰川兴致勃勃,叉起双手,“这个老宅里,有没有那样的机关呀?” 我正要回答,沙发那边传来一声大叫,“我受不了啦!”——是风间。他倒上满满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又大叫起来:“我受不了啦!”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丽子那个婊子……死掉好。那样的女人……”他怨气冲天地骂着。 木之内则在一旁安慰:“算了,算了。”然后抬起眼镜,擦擦鼻子上渗出的汗珠,“真热呀。”他卷起袖管,站起来,冲着这边喊起来,“大叔,能不能调一下空调的温度呀?” 调节好温度,我又回到冰川身边。 “风间少爷,是不是失恋了?”我故意称他为少爷,带有很强烈的讽刺意味。 “失恋?”冰川舔舔杯中的酒,苦笑一下,“你这么说,也可以。最近他只要喝醉,就是那个德行。”他夸张地耸耸肩,压低声音,“虽然这样讲我表弟,太无情了,但我觉得失去理性的人是最丑陋的。”的批评相当严厉。从这些话里,也能感觉出他很自信——不管是失恋,还是喝酒,都不会失去理性的,“他不是在喊‘丽子’吗?她是我们过去乐队里的女歌手。” “是这样呀。” “她歌唱得不错,人长得也蛮漂亮的,就是太轻浮了。” “轻浮?” “说得难听点,就是和所有的男人睡觉,好像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 “因此,不光是裕己,其他家伙也迷恋她的。”说完,冰川又夸张地耸耸肩。我胡思乱想起来:别看他动作夸张,若无其事,像是说别人的事情,说不定也是一丘之貉。 “其实,6月份,乐队之所以解散,也是被她害的。” “唱片公司诱惑她,希望她能在另一个乐队中效力。于是她就抛弃大家,还和裕己分手了。没有歌手,乐队就无法继续下去,只好解散了……” “那可太扫兴了。” “本来,裕己和木之内都想把乐队办成专业级的,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最难过了。这次旅行实际上就是为了散心。” 后来我才知道,在乐队中,风间是吉他手,木之内是鼓手。麻生说起来既是贝司手,又可以弹吉他,但听冰川讲,在所有成员中,他的乐感最差,说得严厉点,就是个累赘。 “你呢?你不打算靠音乐谋生吗?” “不,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冰川扶扶眼镜的金丝边,微笑着,“即使丽子不走,进入研究生院后,我就打算离开乐队了。 我想出国留学。如果可能的话,年内,我就想去美国。” “明白了。你想在学业上有所造诣。”我点点头,将剩下的酒喝完,“对了,你们明天干什么?有没有安排?” “也没什么安排。”冰川抽了一下鼻涕,摇摇头,“天羽博士的藏书放在哪呀?” “在那边——玄关大厅对面的大房间里。” 年轻人的宴会依然继续着。我又从储藏室拿了瓶酒,送过去,然后便丢下他们,离开沙龙室了,就在那时,听到了一句话。 “……前些日子买的,还有哟。”风间裕己冲着木之内或麻生嚷着,“过一会,把那玩意拿过来。我不是和你们说过了,没事的!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 当时我并不明白什么意思。即便明白了,我也不会多管闲事的,最多也就叹叹气——随他们折腾,只要不让警察来找麻烦就行。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肯定不会严加责怪的。回到房间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 黑猫卡罗呆在我的床上,缩成一团。大概是因为今天客人太多,受惊了……看来刚才我的推测是对的。我摸摸它的脊背,卡罗顿时抖抖黝黑的身躯,一反常态,撒娇地叫了一声。 也许好久没有喝酒了,胃有点涨,不舒服。为了舒服点,我朝左侧过身体,尽量不去听沙龙室内传出的年轻人的叫喊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一九九○年六月·东京 1 1990年6月25日,星期一 那天,江南孝明先和客户在单位外面商议了一些事情,下午1点多才去上班。他在一个叫稀谭社的出版社工作,其总部大楼位于东京文京区音羽。江南今年25岁。去年春天,他研究生毕业后,就直接进入稀谭社工作。 刚开始,他被分配在“chaos”月刊编辑部,但不久,在杂志组织的一次“特别节目”的采访中,他被卷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就是去年夏天,发生在镰仓“钟表馆”的令世间哗然的凶杀案。当时,江南他们九人采访组中,有八人命丧黄泉,他自己也是身处险境,死里逃生。 此后不久,他就被调离了“chaos”编辑部。出版社领导觉得在那个不幸事件中,江南在精神上肯定受到了很大刺激,所以破例为他调换了岗位。他被分配到文艺书籍部。这本来是他梦寐以求的部门,没想到那凶杀案竟然帮他提前实现了夙愿,真让人有点哭笑不得。但是他决非麻木不仁之人,没有因此而忘掉那可怕的记忆。至今,近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当江南想起那发生在眼前的惨状时,依然是心惊肉跳。 这里暂且不赘述那些往事。 那天,江南先翻检桌子上的邮件。每天的邮件都先在邮件部分门别类,然后在上午,送递到各个部门,其中还夹杂一些读者写给作家的信件。相关的信件和明信片会适时地送到各个作家手中。 在那天的邮件中,夹带着一封写给江南的私人信件。虽然这么说,但信封上的收信人却不是江南。 稀谭社·书籍编辑部·鹿谷门实先生的责任编辑收 字写得七扭八歪的,像是小孩子写的一样。 鹿谷门实是江南现在负责的一个推理小说家。他原来是大分县一个寺院住持的孩子【注】,三十过半了,还没有固定工作,也不成家,终日东游西晃。江南就是在那个时候与他相识的,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稀谭社出版了他的处女作。那已经是前年——1988年9月的事情了。 【注】日本的和尚允许结婚生子——棒槌学堂 打那以后,他共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都是真正讲究推理的小说,销售情况也相当不错。有的编辑给鹿谷打气,说如果能加快 创作速度,将篇幅控制在能以此为脚本,制作两小时左右的电视剧的长度,再将小说主人公刻画成一个不苟言笑,乘着火车,全国乱跑的刑警的话,那么他很快就能成为文坛名人了。但鹿谷本人对此却毫无兴趣,别说赚钱了,就连作家这个职业,他似乎也并不在乎。当只有江南一个人在的时候,他常会说一句话:“如果老爷子死了,我干脆不当作家,去继承他的寺院去。” “一个寺院住持去写凶杀小说,那可让人笑不起来。”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江南也弄不清楚他说的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鹿谷门实先生的责任编辑江南又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或许是指正印刷错误的,也可能是阐述自己看法的。 信封背面只有寄信人的姓名,“鲇田冬马”,没有地址。这名字蛮奇怪的。“冬马”这两个字让人觉得对方是个老男人,但他写的字也太差劲了。这是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的信封。说不定写信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那里。里面的信纸也是该酒店的备用品,用蓝墨水写的字就像蚯蚓爬一般,歪七扭八,让人难以辨认: 前日,拜读了鹿谷门实先生的大作——《迷宫馆的诱惑》。当时鄙人正在东京的一个医院里静养,偶然中在医院茶室的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让我读得津津有味。 今天冒昧打扰,实在抱歉,但我的确有个迫切的请求,便斗胆写了这封信。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想当面向鹿谷先生请教一些问题。鄙人也知道这种请求有点强人所难,提得过于仓促,不知贵方能否妥为安排一下? 信到后,我还会打电话来的。具体事宜,到时商榷。 特此拜托! 鲇田冬马敬上 1990年6月23日(星期六) 2 当天傍晚,这个叫鲇田冬马的人给编辑部打来了电话。当时江南正在看校样,邻桌的u君叫了声“小南”。u君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编辑,直到去年,他一直担当鹿谷门实的责任编辑,就是他鼓励鹿谷创作处女作——《迷宫馆的诱惑》的。他很早就听说过江南,所以和鹿谷一样,也叫他“小南”。 “小南,电话。对方说要找鹿谷先生的责任编辑。” “谢谢。” 江南扔下笔,接过电话。那一瞬间,他就下意识感到这个电话就是那个读者打来的。其实整个下午,他都想着那封信。 江南觉得那绝不仅仅是个读者求见作者的信件。信中,“我遭遇了一件特殊的事情”那段话让他思来想去,无法释然。不知为何,江南觉得心里产生了一股躁动。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他是为了引起我们重视而故意那么写的吗? “让您久等了,我是责任编辑。” “我叫鲇田,给你们写过一封信,不知道有没有收到?” 正如江南看到“冬马”那两个字时,所想像的那样,电话中的声音沙哑无力,对方像是个60岁左右的老头子。 “看到了。”江南回答得很干脆。 对方稍微停顿了一会:“从哪说起呢……” “你在信里说碰到了一件特殊的事情。” “对,对,我想说的就是那件事情。”对方好像在电话那端一个劲地点头,“很唐突地写信求见作家,你们肯定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家伙吧?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该怎么说好呢……这个请求关系到我这个人存在的意义……” “你能说得明白一点吗?” 江南觉得对方绝不是一个妄想狂或痴呆者。相反,他语调平稳,倒给人留下一个睿智的印象。总之,有必要听他把话说完。 “你知道今年2月,发生在品川一个酒店里的火灾吗?” “哎?啊,想起来了。当然知道。” 2月下旬,在jr品川站附近的金色日本酒店里,发生了大火灾。那是个悲惨事件,酒店被完全烧毁,下榻的客人和酒店工作人员中,有多人丧命。 “当时,我就住在那个酒店里。没来得及跑出去,受了重伤,后来好歹拣了条命。” “哎呀……”江南看看桌边的信件,“所以后来住院了?” “是的。由于烧伤和骨折,头部受到重击,我昏迷了很久。” “哎呀……”江南不知说什么好。这的确算是个“特殊的事件”,但和鹿谷门实有什么联系呢? “总算活了过来,伤口也痊愈了。上个礼拜,医生终于让我出院了。”对方又停顿了一会,“但是,我丧失记忆了。当我在医院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了。” “丧失记忆?”江南大吃一惊,又问了一遍,话筒里传来叹气声。 “叫什么全失忆症。自己住在哪里?干什么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忘掉了。” “连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 “酒店的电脑、书籍都被大火烧掉了,连我的衣服、行李也不例外。大火是半夜里蔓延开的。后来我才知道,自己被救出来的时候,只披了件浴衣。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几乎一件也没剩下。” “那你后来怎么知道自己叫鲇田的呢?” “我手里只有一个算是线索的东西。” “线索?” “一本手记,估计是我写的,那上面写着个名字——鲇田冬马,尽管这样,但怎么说呢?我一点也没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名字。治疗失忆症的医生也给我治疗过,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原来如此。”江南虽然点着头,但依然没有弄清那些事情和鹿谷门实有什么关联。听完江南的质疑,对方在电话里长叹口气,似乎筋疲力尽一般。 “我在《迷宫馆的诱惑》中,看到了一个人名。” “你接着说。” “而在刚才提到的那本手记中,也出现了相同的人名。那个人就是迷宫馆的设计者——一个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 “中村青司?”江南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手紧握着话筒,“真有这么回事?” “是的。至少在去年9月之前,我好像是一个叫‘黑猫馆’老宅的管理员,而那个老宅恰恰也正是中村青司设计的。” 正如江南通过信封和信纸所推测的那样,鲇田出院后,就一直住在新宿的公园之畔酒店中。发生火灾的那家酒店的负责人为他提供了那个住处,让他在弄清身世之前,暂且在那里安身。 江南答应设法让他和鹿谷见面后,挂了电话。此后,他手放在电话机上,久久地沉思起来,当时的心情难以言表。 ——中村青司。 江南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说不定自己看到信件时的那股躁动就是一种预感。 五年前,中村青司这个建筑师就死了。他在各地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而在那些建筑中又发生了许多悲惨事件。 例如角岛的“十角馆”,冈山的“水车馆”,丹后的“迷宫馆”等……对了,还有去年夏天,江南他们采访组惨遭不测的“钟表馆”,这些都是那个中村青司设计完成的。说实话,江南真的不愿再和中村设计的建筑发生联系了。 他深知自己的脾性——一旦卷入到某个事件里,绝不会逃避躲闪,而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很快就要到晚上7点了,此时,鹿谷恐怕正在为了赶稿件而挑灯夜战吧?这次,他是为其他出版社写一部新长篇小说,内容是发生在女子寄宿高中的连环凶杀案。上周四,江南还问过他的进展情况,据说只剩不到100页了。 不管怎样,都要等到鹿谷完成稿件后,才能安排他和鲇田见面。鹿谷的写作速度不快,恐怕最早也要到本周末才能 完稿。 一时间,江南不知道该怎么办,犹豫半天,还是决定先给他打个电话。其实鹿谷个人对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也抱有强烈的好奇心。 江南的想法果然奏效。当晚,鹿谷写作的页数就打破了以往的记录。 3 乍一看,鲇田是个丑陋的老人。 他瘦削、中等身材,头很大,显得不太协调。秃顶,左半边脸黑了一大片,估计是火灾留下的创伤。左眼上有白色的眼罩,估计也是火灾造成的伤害。 “欢迎二位。”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模一样,沙哑无力,“我是鲇田,请进。” 这里是公园之畔酒店的套房,附近高楼林立,东面就是著名的中央公园。下午3点半,江南二人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老人的房间,出来迎接他们的鲇田笑得有点别扭。 “初次见面,我是鹿谷门实。”鹿谷与人见面时,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随后弯下细高的身躯,鞠躬致意。他丝毫没有被老人的容貌吓着,指指呆立在旁边的江南,“这位是稀谭社的江南孝明。” “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请坐,请坐。” 等两人坐到沙发上后,老人放下右手握着的拐杖,将桌上的电话拖了过来。 “叫他们送些饮料过来。” 星期一晚上,接到江南的电话后,鹿谷熬了两个通宵,赶完稿件,昨天下午,顺利地将磁盘交给了编辑,然后一口气睡了15个小时,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昨晚他肯定像个重病之人,奄奄一息,但现在已经恢复了精力,容光焕发。 “我这个样子,一定吓着你们了吧?”鲇田冬马坐在他们对面,用右手摸摸黑乎乎的脸颊,“医生让我继续治疗,说这样,烧伤留下的疤痕会小一点,但是我太想出院,便拒绝了。” 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点点头,应和着。 鲇田继续说下去:“曾经因为脑出血,动过几次手术,这个左眼就是后遗症。医生说如果不当心,很有可能连话都说不了。” “真是太痛苦了。” 听完鹿谷的话,老人紧锁的眉头上又平添了些许褶子,缓缓地摇摇头。 “让我感到难过的就是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得痛苦。” “这话怎么讲?” “因为我根本想不起来火灾现场的情景了。连自己以前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因此,怎么说呢?我并没有一种‘失却’的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心境,反正怎么样都无所谓……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一天比一天焦急。” 鲇田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上火。刚吸了一口,便被呛住,不停地咳嗽起来:“对不起。”他将痰吐在纸巾上,随后又抽了一口,闭眼片刻。 “你们看,我已经不年轻了。”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起来,“我身体不好,估计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我根本就不想长生不老,但同样是死,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过去了,总是让人有点遗憾呀。” “那是当然。”鹿谷的表情有点奇怪,他两肘抵在膝盖上,拱着背,“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的确是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的过去了。至于语言、文字、生活常识等,还没有忘记。” “医生怎么说?” “说像我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可能是脑损伤造成的记忆内容受损,也可能是记忆再生方面出了问题;可能是外伤疾病,但也可能属于精神疾病。总之,不花一定的时间,是查不清病因的。” “那你就继续接受治疗喽。” “大致治疗了一下,反正我也没指望能完全康复。” “那是为什么呀?” “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不太相信主治医生吧。”老人眯缝着右眼。 “警方没有调查一下你的身世吗?” “算是调查了。他们查对了离家出走人员以及失踪人员的名单,还比对了我的指纹。” “没有任何结果吗?” “是的,听说他们还在继续查对有关资料……” 侍应生将咖啡送了过来。鲇田冬马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慢悠悠地喝完了一杯。随后,又倒了第二杯。在这一过程中,他始终翻眼注视着对面两人的表情。 “接下来,我就讲一下自己冒昧要求会见鹿谷先生的原因。” “这个,我已经听江南君说过了。”鹿谷眯缝着眼睛。他的眼窝有些凹陷,眼皮朝下耷拉着,“江南君说这件事同中村青司设计的建筑有些关联。” 鲇田默默地点头回应。他的视线转移到了旁边的空沙发上,那里很随意地放着一个本子。 “那就是你在电话里提到的手记?”鹿谷问道。鲇田又默默地点点头,用右手拿起本子,放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翻起来。 “里面讲述的是去年9月的事情。这个对我好像挺重要。因为我听说当消防队员将我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时候,自己死死地抱着这个本子,倒在地上。逃离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拿,包括包和钱,但却没有忘记这玩意。说不定,那天,我曾一度安然无恙地逃离房间,后来为了取这个本子又冲进去了。” “原来如此。”鹿谷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上的那个本子,“听说你是看见这个手记后才知道自己叫鲇田冬马的……” “是的。听说警方也曾比对过指纹,发现那上面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 “里面的笔迹也是你的吗?” “现在即便他们比对笔迹,也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左撇子……” “那又有什么影响?” “难道两位没有注意到吗?”说着,老人用右手指指左腕,“现在,我的左手残废了,即便想握笔也握不住了。” “是这样——那也是火灾造成的?” “不是。在那之前,我的左手好像就残疾了。医生说在我的大脑右侧,有因脑溢血而动过手术的痕迹。估计是因为那个原因,我的左手残疾了。” “这么说来,去年,在那本手记完稿后,你就因脑溢血病倒过一次了?” “应该是这样——前几天,江南君收到我的信件时,是不是读起来挺费劲?那是我用右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写完的。”鲇田合上手记,喝了一口咖啡,重新打量着鹿谷,“我是偶然中看见鹿谷老师的……” “对不起,打断一下,请你不要喊我‘老师’,叫我鹿谷就可以了。” 鲇田则尴尬地笑笑;鹿谷挠挠头。 “那我就喊鹿谷君了。”老人换了一个叫法,“你听说过天羽辰也这个名字吗?” “天羽?” “天地的天,羽毛的羽。” “别急,让我想想。”鹿谷歪着头,看看江南,“江南君!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吗?”鲇田叹口气,“等你们读完这篇手记,就会明白了。以前,我是个管理员,负责看护一个老宅子。而那个宅子以前的主人好像就叫天羽辰也。” “是吗?你的意思就是说,天羽辰也委托中村青司设计建造了那个老宅。好像叫黑猫馆吧?” “手记中是这么写的。” “是吗——那么这个天羽辰也到底是何等人物呢?” “好像是个学者。曾经是札幌h大学的副教授。” “是札幌吗?” “本来,他是作为别墅修建的,后来转卖给他人后,我才成为那里的管理员……真是的,我觉得与其这样唠叨,还不如你们自己看看这本手记。”说完,鲇田将手记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鹿谷又提出一个问题:“警方和医生知道这本手记吗?” “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们好像看过。因为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喊我鲇田冬马。”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弄清你的身世吗?” “是的。”老人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捂住脸,“他们老是缠着我问手记中的内容是否是事实,当时弄得我莫名其妙。即便后来我读了一遍后,也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我越读越觉得那里面的内容不是真实的记录,而是自己的创作。” “创作?” “说不定那是我用鲇田冬马这个第一人称,写的一部小说。听完我的意见后,警方和医生们似乎也认同了。连我自己也一个劲地希望那就是虚构的创作,因为那里面的内容,该怎么说呢?太恐怖了。我希望并没有那种事情发生……” “原来是这样。”鹿谷抄着手,靠在沙发背上,“可是等你看完我的小说后——你也知道,我的小说是以事实为素材的——就不得不否认自己的想法了。因为在我的小说里也出现了‘中村青司’这个人名……我的推测没有错吧?” “是的。” “那么,鲇田先生,那本手记中到底记录了什么内容呀?” “这个……”老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用右手将桌子上的手记推到鹿谷面前,“不管怎样,你能否先看一遍?然后,我想听听高见。这个手记写得比较长,你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鹿谷默默地点点头,伸手拿起手记。那是大学里常见的厚笔记本,b5纸大小,封皮上到处都是焦黑焦黑的。 “那里面记录的是去年8月1日到4日,发生在黑猫馆的事件。”鲇田喝着咖啡,说道,“你们大致也能猜出个一二吧?” “难道是凶杀案?”鹿谷脱口而出。 鲇田老人无力地垂下眼皮:“是的。” 第三章 鲇田冬马的手记·其二 6 8月2日,星期三 和往常一样,上午8点前,我从熟睡中醒来。 不知道那帮年轻人昨天晚上,折腾到几点。一夜过来,早晨的老宅依然和平素一样,显得宁静祥和。 我睡得不错,昨天的疲惫基本上一扫而光。我坐在厨房的饭桌前,喝完一杯咖啡,朝沙龙室走去。 电灯和空调都大开着,房间里一派狼藉。空气中满是烟酒味,呛得我差点咳出来。走廊上的门大开着,窗帘也没拉。外面的光线透过红、黄玻璃,照射进来,将室内映衬得光怪陆离。 北面和东面两堵墙上的窗户都被镶嵌死了,但上方有个小滑窗,用来换气的。那个小窗的位置挺高,快靠近天花板了,所以只能在下方拉着绳子,控制开关。即便全部打开,最多也只有10个厘米的空隙,但作为换气窗,那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将桌子上散乱的酒杯和空酒瓶收拾好,拖了一遍地。再看看垃圾桶,纸屑、烟灰之中,还夹杂着两个碎玻璃杯——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沙发上有他们落下的东西,是小型摄像机。我想起来昨天,吃晚饭前,麻生谦二郎就是举着这个玩意,到处乱拍。难道昨天我休息后,他们又把这玩意扒拉出来,拍下自己酒醉后的丑态? 我来了一点兴趣,拿起摄像机。 那是8毫米带的摄像机。我在电视广告里看过几次,今天才算看到实物。很轻,用单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来。如果在十年前,谁都不会料到这么小而轻的玩意会普及。我不禁为近年来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咋舌。 我拿好摄像机,正准备仔细看看,手指碰到了某个开关,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达声,摄像带的仓盒打开了。我大吃一惊,赶忙将盒盖原样关上,无意中看到摄像带上的标签: 赛壬 最后的爱 89年6月25日 标签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中规中矩,让人以为是打印上去的。这是麻生写的字吗?那家伙做事情谨小慎微,倒也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赛壬”也许就是他们六月份解散的乐队的名字。 赛壬是(奥德赛)中女妖的名字。关于她的形态,说法不一。有人说她有红翅膀,长着少女的脸;也有人说她是条美人鱼,用歌声迷惑航海者。也许昨晚冰川提到的那个叫丽子的女歌手,对于这帮乐队成员而言,就是他们的赛壬吧? 我将摄像机放回桌上,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天气预报,一股强低气压正缓慢靠近本地。今天还依然是以晴朗天气为主,但从明天下午起,可能有较大的降雨过程。 年轻人们很晚才起床。 最先从二楼下来的是冰川隼人,时间已经快11点了。他坐在沙龙室的沙发上,一边有滋有味地品着我给他沏好的黑咖啡,一边为昨晚的喧嚣向我道歉。 “那帮家伙折腾得太晚了。” “还好,我睡得不错。”说完,我反过来问了一句,“你呢?睡得早吗?” “我12点左右进了房间,然后在床上看了一会书,今天早晨就起晚了。” “感冒好一点没有?” “差不多好了。” “其他几位是不是还要再睡一会呀?这饭菜该怎么准备?” “是呀……”冰川看看墙上的挂钟,“那帮小子也都醒了。你就直接准备中饭吧。” 冰川说的果然没错。一会,木之内晋便下来了,又过了一会,风间裕己也下了楼。两人眼泡肿肿的,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像是昨天的酒到今天还没有醒。他们脸色苍白,看起来并不像是睡眠不够,倒像是得了什么重病。 “二楼洗漱室的热水出不来。”风间满脸不悦地冲我说道。 “这关我屁事。”我心里骂道。但表面上还是鞠躬道歉了,“对不起。回去后,请代为转告老爷,请再多铺几条供水管。”我话中有话,带着些许嘲讽。 过了晌午,麻生谦二郎还没有下来。当饭菜准备停当后,冰川立起身:“我喊他下来。” “算了,算了,那家伙肯定……”风间拦住他,“那家伙肯定还在晕乎呢。他享受了那么多的l和香草,又灌了不少酒,现在肯定还在飘了。他现在就像一个飞到火星,又被扔回地球的人一样。” “真受不了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正往杯子里倒果汁,冰川斜眼看看我的表情后,瞪着表弟。 “做事要有分寸。你们那样胡来……” “明白,明白,隼人老师。”揶揄了冰川一句后,风间向上拢拢自己的长发,“昨晚,谦二郎那小子说巴得也是个不错的地方,真服他了。” “好像他家里出了不少事。” “是的。他常独自在那里嘟嘟囔囔,说自己活着没有价值,不如死了拉倒之类的。说完,还会趴在地上,用头撞地。” “是吗?” “最后弄得血都出来了。他那样子,我可不敢与他交往了。”风间苦着脸,冲对面的木之内晋说道,“是吧?”想以此来寻求他的认同。紧接着,他又转向我,“大叔,你觉得我说的对吗?哦,还有,今天,把你的车子借我用用,我想到城里兜一圈。烟也抽完了。” “逛街吗?”我估计他开起车来,肯定粗暴得很,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又不能拒绝,“当然可以……过一会,我把行车路线告诉你。” “没有地图吗?” “仪表板上有。” “那你就不用告诉我了。”风间扫了木之内晋一眼,笑嘻嘻地露出大门牙,“反正晋要和我一起去的,他可以帮我找路。” 7 “哎呀!真是个漂亮的大厅呀。”冰川隼人扶着金边眼镜,在大房 间里环视一圈,“当年,天羽博士肯定喜欢这里。” 下午2点多。玄关大厅西侧的大房间。 风间和木之内晋驾车出门后,应冰川的要求,我打开了这间屋子的大门。 如果铺榻榻米的话,这间屋子能铺二十几张。和其他房间一样,这里的地面上也贴着红白相间的地砖。墙壁涂得黑乎乎的。正对入口的内里,有一个梯子状的楼梯,一直通到二楼,与回廊相连,那个回廊延伸出去,像是从三面围绕着房间。回廊上有许多书架,里面摆放着天羽博士的藏书。 冰川径直走到楼梯前,掉转身,看着我,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那是什么?”他用手指着入口右侧的墙壁,“那幅画有什么说法吧?” 那里挂着一幅油画,镶在银白色的画框中。 在那个20号大小的画布上,画着一个盘腿坐在藤条摇椅上的少女。她穿着浅蓝色的罩衫以及牛仔背带裤,蓬松的茶色长发垂在胸前,头上戴着个红色贝雷帽…… “这画原来就挂在这里。” 少女的大眼睛看着斜上方,柔软的白脸蛋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只黑猫趴在她的膝盖上,眯缝着眼睛,显得很惬意。 “这好像是天羽博士自己画的画。你看,这里有他的签名。”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他的签名。是用罗马字母写着的“amo”。 “真的!”冰川凑近去确认后,又掉过脸,问道,“博士喜欢画油画吗?” “在地下室的架子上,还留着油画用具。” “这个房子里有地下室?楼梯在什么地方呀?” “在储藏室里面。”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冰川欲言又止,再次抬起头看看油画,“黑猫和少女——这个少女说不定是博士的女儿。你听说过博士有女儿吗?” “这……”我歪着脖子,视线转移开来,“你这么一讲,我倒觉得自己好像是听说过什么。” 冰川从画像前离开,登上回廊,朝墙边的书架走去。我也搞不清那里有多少书,但粗略地扫一眼,就知道不下千本。英文原版书占了半数以上,从生物学方面的专业书籍到大众文学,种类繁多。 回廊将墙壁分成上下两层,墙壁上有好几个长方形的窗户。那些窗户上则镶嵌着彩色玻璃,上面画着“王”、“王后”和“骑士”等,因此,白天的时候,与沙龙室等其他房间相比,这个房间里更是色彩斑驳,光怪陆离。 冰川看了一会书架,然后抽出几本书,坐到北侧墙角的椅子上。在回廊的一端,有个大书桌。过去,这里也许就是当做书房使用的。 看着那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看着书,我不由微笑起来。 “要不要来杯咖啡?” 他摆摆手:“不用了。能抽烟吗?” “当然可以。烟灰缸在那边。” 我指指他椅子边的小茶几,然后便准备离开。但从刚才开始,我就放心不下一件事。 “冰川君。”我还是决定问问他,“刚才你表弟一直在说什么‘l’呀,‘香草’呀,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冰川猛地抬起头。他避开我的视线,欲言又止。看着他这副神情,我心里断定自己的猜测肯定没错:“难道是毒品吗?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因为是毒品就自找麻烦的。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老师。我只不过是风间老爷手下的一个管理员罢了。我不会多嘴的。” “对不起。”他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我则回以微笑,略带几分自嘲。 “真是毒品吗?” “是的——他们就喜欢吸毒。在东京的时候,他们便弄来了那些东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也总是规劝他们,但收效甚微。” “是什么毒品了?” “lsd和大麻。” “‘l’和‘香草’……原来如此。” “对毒品,我可是深恶痛绝的。”冰川加重了语气,他抬起头,“我绝不能容忍一个人无法用理性来控制自己的行为。吸毒到底有什么乐趣呀?” “你好像挺喜欢用‘理性’这个词嘛。” “是的。”冰川微微一笑,“至少目前,我将‘理性’崇拜如神灵。” “你不会做冒险的事吗?” “我也非常讨厌被那些陈规陋俗所羁绊,从来没有全盘否定过所谓的犯罪行为,因此我才没有正八经地说教过那帮小子。”便去犯罪,也必须处在理性的控制之下——他话里的深层意思是这个吗? “说的有道理。” 我点头表示认同,但心情却觉得有点不好,便没有和他继续聊下去,告别离开了。 8 下午3点半。 我独自走出门外,在院子里散步,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院子里,随处可见矮树丛。正如昨晚向冰川解释的那样,这些矮树丛过去都被精心修剪成各种形状,有猫形,有兔状,还有鸟形的,等等。然而现在,由于疏于照料,早就看不出原本的形态了。 我将双手深深地插入裤子口袋,耸着肩膀(这几年,肩部明显地消瘦了),在矮树丛中兜来转去。今天,晴空万里,天边偶有薄薄的细云飘逝而去,虽然天气预报说低气压正在接近本地,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变化。屋顶的风向猫被大风刮得哗哗作响,与森林里动物的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产生一种寂寥的心境。 抽了几支烟,正准备进去的时候,我看见玄关一侧,有个人,顿时停下脚。一瞬间,我感到那个人仿佛漂浮在空中。我不由得擦擦眼睛。原来是麻生谦二郎。他总算起床了。 看到我,他难为情地低下头,眼神恍惚。他慢腾腾地朝我走来。问其他人去哪了,我便如实相告。听完,他深叹一口气,无力地垂下肩膀,掉转身,朝玄关走去。 “吃点饭吗?” 他头也不回,晃晃胖乎乎的脖子:“不想吃。” “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没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 “要不要来杯咖啡?” “算了——哎……好吧。就给我来杯茶吧。” “好的。红茶怎么样?” “可以。” “那我给你送到沙龙室去。” 当我将红茶端到沙龙室的时候,他穿着黑上衣,坐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卡罗在房间正中,看见我进来,轻轻地喵唔一声,蹭过来。 “那个8毫米带的摄像机是你的吗?”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指指桌子上的摄像机。 麻生猛地抬起头,轻轻地回答道:“是的。” “一定拍了不少旅途风光吧?” “哎,是的。” “昨天,在这里摄像了?” “没有。” 麻生用双手遮住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摇摇头。 “想看看以前拍的带子。” “能在这个机子上直接看吗?” “可以接到电视机上。即便没有电视机,也可以通过取景器看的……” “是吗?”我再次打量了那个只有手掌大小的摄像机,“如今真是个便利的时代。我一直闷在这里,对于外面的事情已经疏远了许多。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落伍了。哎,就这样混下去吧……” 麻生将茶杯端到嘴边,手直抖。他的脸色比风间、木之内刚起床时的气色还要差。窄额头的中央,贴着块小创口贴。也许那就是风间所说的,他头撞地弄出的伤口。 我再没有找到话题,便抱起卡罗,正准备离开。 “管理员大叔!”麻生突然抬起头,盯着 一卷全 主要出场人物 飞龙想一  我,画家(34岁) 飞龙高洋  想一的父亲,已故。 飞龙实和子  想一的母亲,已故。 池尾沙和子  实和子的妹妹,想一的养母(54岁) 辻井雪人  想一的从表兄弟,小说家(28岁) 仓谷诚  研究生(26岁) 木津川伸造  按摩师(49岁) 水尻道吉  管理人(68岁) 水尻柞  管理人的妻子(61岁) 架场久茂  想一童年的朋友,大学助教(34岁) 道泽希早子  学生(21岁) 岛田洁  想一的朋友(38岁) 序幕  岛田洁的来信 飞龙想一先生: (前略。) 听说你安然无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本想跑去祝贺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还不能如愿。姑且用书信问候,敬请原谅。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经38岁了。认识你是我22岁的时候,所以将近16年了,用一种陈腐的说法,真是光阴似箭呀! 至今尚无计划结婚,也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寺庙的,但我父亲还健旺着呢,真是不好办。说这话会遭报应吧? 我呀,依然是到处奔走,好管闲事,常招世人嫌弃。要说是任凭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听,但总而言之,自幼就有的爱跟着起哄的本性真是难移呀。哎,自以为上了年纪多少能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发生在丹后半岛的叫t的村落边上的“迷宫馆”里的一起凶杀案【注】,媒体也好像炒作得比较厉害,所以说不定你已经从什么报道上知道了吧。 说来不吉利,最近两三年我所到之处都碰上这种事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缠住了似的……不,不对。我甚至半认真地想: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医院探望你时,跟你说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事;他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建筑物的事;还有在那些馆里发生的几起案件…… 当时刚参与“水车馆”事件后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当兴奋,也许不合时宜地说过了头。一来住院期间连读书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无聊;二来你说你知道那个藤沼一成和藤沼纪一的名字【注】,所以不由得关于中村青司这个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兴趣吧,大概是同为艺术家,或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过,你还会画画吧? 请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画出好作品来。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你画的画。关于美术,我几乎是门外汉,但我认为你的画确实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例如好像与“水车馆”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画家的幻想画有共同之处的一种妖艳的魅力。 连篇累犊地写了这些无聊的事。我想迟早会有机会去你那里的。 如有事请跟我联系,用不着客气,我会高兴地参与商量的。 再见。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岛田洁 1987年6月30日—— 【注】请参照《迷宫馆的诱惑》 【注】《水车馆幻影》中登场的幻想画家及其儿子的名字。 第一章 七月 1【注】 我来京都,那是7月3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6月已经结束,但尚未出梅【注】,那天也从低垂密布的灰色的天空中不停地下着温温的雨。线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新旧楼房、模模糊糊地黑黑地浮在那背后的山影、挤满狭窄道路的车流、白色的高得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的耸立着的塔……从列车模糊的窗口看到的这些风景,仿佛是摄影机摇晃时拍摄的一个个静止镜头似的。 (多暗的城市啊!) 城市与自然恰恰相反,由于长时间淋雨而渐渐失去了它的生气。季节和气候形成的这景象,原封不动地成了我对古都的第一印象。 京都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来过一次。那是在遥远得记忆中已经没有了的过去——也忘了是什么季节,大致当时这座城市也下着雨,我想那时一定是抱着和今天一样的印象。 “讨厌的雨……”穿着淡黄色白点花布衣服的母亲用手帕擦了擦浮在白皙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叫辆出租车吧——想一,身体有没有事?” 我晕车晕得厉害——特别是列车。在从静冈上车的新干线的列车中,自过了名古屋一带起,我就觉得恶心起来。 “没有事。”我小声答道,重新拿了一下行李,但在向台阶走去的匆匆忙忙的人群里,我的双脚有点摇晃起来。 一出车站,重新仰望了一下天空。 雨不住地下着。雨声和周围的喧闹声不停地响着。母亲说“讨厌的雨”,但我倒觉得这雨声十分难得。 古都、京都——我父亲出生并去世的城市。纵然如此,也没有涌上什么感慨。 不用说是大学时居住的东京,就是对曾经去过的几个城市,甚至是我出生的故乡静冈也从未感到过留恋。城市就是城市——哪个都是陌生的人们聚集的空间,而且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不是心情舒畅的场所。 “想一。”母亲担心地朝斜望着天空伫立不动的我喊道,“怎么啦?还是不舒服吧?” 从去年夏天到上月中旬,我身体不适,不得不长期过着住院生活。抑或这个缘故,出院以来母亲格外地担心我的身体情况。 “啊,不。”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对着个儿矮小的妈妈那细长清秀的眼睛回了一个微笑,“没有什么。出租车站——啊,在那里。走吧,妈妈。” 父亲出生的城市。父亲去世的城市。 父亲飞龙高洋去世,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听说是62岁。可是,我最后见到他究竟是何时呢?25年——不,或许是更久以前吧! 对于容貌,甚至是声音我都记不清楚的“父亲”——遥远的记忆鲜明地留给我的,只是他那总是朝自己儿子燃烧着冷淡光芒的眼睛。 2 从名叫白川大街的大道进入靠近山的地方,拐过几个拐角。从京都车站乘出租车大约需30分钟。说是左京区北白川,但完全不熟悉京都地理的我,不清楚那是在市区的什么位置。 山就在近处,所以大概是在城市的相当边缘之处吧,我漠然地这样想道。 一派幽静的住宅街风景。 稍稍倾斜的道路两旁是绵延的土墙和树篱。谁家都有相当大的地基,几乎听不到大马路上车子的声音,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也没有在道路上玩耍的孩子的身影。 “挺好的地方吧。”母亲一面给下了出租车的我打上伞,一面说道,“很安静,交通又方便……” 雨停了一会儿。小小的雨滴随着缓缓的风白花花地摇动着,犹如雾一样。 “来。”母亲迈出了腿,“是这儿。” 用不着母亲说我就知道,因为在建于一片浓郁的山茶花树篱缝隙间的石头造的门柱上,贴着写有“飞龙”二字的褪了色的门牌——这是一幢平房,很是古老的日本建筑。 大概长时期没有修剪吧,庭院里树下丛生的杂草长得高高的,灰色的踏脚石一直延伸到正门口,从枝繁叶茂的樱花树的间隙中隐隐可见发黄的用灰泥涂抹的墙壁。灰色的屋顶大瓦被雨淋湿后闪着黑光,整个房屋像是在滚动似的贴在地面上。 母亲把伞一交给我,就先沿着踏脚石往里面走去。我跟着她到 达屋檐下时,正门口的拉门的锁已经被她打开了。 “把行李放在屋里,”母亲边说边打开大门,“先去一下公寓……先得向水尻打个招呼呀!” 跨进门的一瞬间,视野突然变暗。屋里竟然暗到了这种程度。 进门处的土地房间很大——花了一些时候眼睛才习惯到能实际感觉到它“很大”。一股酸了似的发霉一样的老屋子特有的味道,傲然飘荡在空气不流畅的黑暗中。 土地房间延伸到右侧的里头。正面的里头和左侧可见白色的隔扇,所有隔扇都严严实实地关闭着。 我横穿过昏暗的房间,打开了正面的隔扇,里面就是设有放任何家具的空荡荡的小房间。 父亲一直住在这里——这个昏暗的家里吗? 将提在手里的旅行包往那屋里一抛,我就急忙转过身去,仿佛想逃脱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那绝不会再有的视线似的。 就在这一瞬间,我不由得两腿发软,甚至差一点儿发出喊声:那东西立在一进正门的右侧的墙壁边。由于在暗处和那地方刚好是死角,所以刚才没有察觉到。 那是一名女子——恐怕是年轻的女子。 说她年轻,那是从她的体态推测的。身材苗条、匀称。丰满的乳房、细细的腰……只是她没有“脸”。头部倒有,但那上面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斜向着这边的面孔是张白白的、没有起伏的扁平脸。而且一丝不挂的身体上缺着一条胳膊。身体曲线在肩膀处不自然地断了。 “人体模型?”——她不是活人。是人体模型——百货商店的柜台和时装商店的橱窗里立着的那种东西。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放着这么一个……” “是你爸爸制作的。”站在门口的母亲回答了我的疑问。 “父亲制作的?” “唉。这家里还有好多个呢。”——因逆光没能窥见她的表情。 “为什么他制作这种人体模型?” “这……详细情况我不知道……” 我的父亲飞龙高洋曾经有一个时期是颇为有名的雕刻家和画家。如果是关于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他的知识,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也是有的。 他1924年生于京都,违背实业家的父亲飞龙武永的意向而立志美术,1949年25岁那年结婚,并离开父母移居静冈市。在武永死后又回到京都,把京都作为其创作活动的场所。 在雕刻方面虽然用正统的素材,但制作非常抽象而难以理解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以细腻的笔致画一些写实的静物画。极度讨厌与人交往,被视为怪人,但听说例外地与家住神户市的著名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有亲密的交流。 完全第一次听说他制作了这样的偶人,而且偏偏是人体模型……我总觉得那是一种跟他在雕刻中的兴趣和作风完全沾不上边儿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他制作起这种东西来的呢?而且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这是由于对雕刻家飞龙高洋的基本认识不足而产生的疑问。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真的是很有限,因为特别是这十几年——自开始理解自己对他来说是何种存在以后,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作为儿子,也作为一个自己也拿笔的小小艺术家。 “走吧,想一。你是初次来,还是从外面绕过去的好。”母亲催促伫立不动的我,说道。 我从没有右臂的“她”的裸体身上移开视线,听从了母亲的话。 3 出了门沿道路往左走去。 山茶花树篱笔直地延续到拐角处,拐过拐角再往前方,可看到与刚才一样的石门。好像那就是“公寓”的入口处。 陈旧的木门牌上面写着——“绿影庄”。 仰望建在很宽的石板路尽头的那房屋时,我吃了一惊。与相当于“正房”的刚才的日本房屋截然不同,那里的“厢房”是典型的两层洋房。 涂成深灰色的板墙;生出铜锈的铜屋顶;正面二楼可看到宽阔的凉台;爬满爬山虎的栏杆和偌大的法国窗;确实像是“绿影庄”。 种在庭院里的樱花树和枫树绿叶繁茂,犹如包住了建筑物似的。估计很长时间没有园艺师来过了,但与“任其荒废”这种感觉又不同,它给人这样一种印象:长得奔放的树木仿佛已经成了这古馆的一部分。刚才的那正房也是同样一种感觉。 这房屋本来是我的祖父飞龙武永的,我父亲继承了它,把它作为自己的工作场所兼居室,但实际上他使用的只是那正房。听说这儿的厢房加以改建后开放为出租公寓(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主要是面向学生的廉价旅馆)。“绿影庄”这一名称当然也是父亲命名的。 “这边的房子也好大呀!有几个房间?”我问停下脚步并排站在同一把伞下的母亲。 “嗯……总共有十间左右吧。不过也有两间连在一起作一间的,所以作为公寓的只有六间。” “房客已经住满了吗?” “只住了三个房间。不放心是些什么人吗?” “不,并没有什么。” 在不停地下着的小雨中,我们沿着石板路向正门口走去。 穿过朝两面开的黑色的门,换上拖鞋,径直往里头走去,只见那里是计算成铺席【注】的话好像起码有20张那么大的门厅。 这儿的屋子里面也很暗。 地板上铺着苔绿色地毯,墙壁上贴着象牙色十字图案,正面有一白框子的大窗,房屋中央至左侧里头的楼梯部为天井,二楼的走廊围着它的四周。二楼部分的正面也有和下面一样的窗,窗的这边儿——正门口的正上方——是凉台,采光应该是很充分的,所以这黑暗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 母亲忽然向前走去,在右侧的门的前面站住了。茶褐色的镶板上标有“1-a管理人室”几个字。 “水尻,在吗?” 敲门一打招呼,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哪位……哎呀,太太。”露出脸来的是一位白发老太,听说已经年过60,但体格比母亲大出一圈,姿态和肤色都很好,“您回来了。”满是皱纹的脸立即转为笑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刚到的吗?” “是,刚到。”母亲又指了指站在斜后方的我,“这是想一,从今天起拜托你了。” “想一……” 老太太感慨万千地眨巴了一下圆圆的眼睛,立即回头看着屋子里面,用有点嘶哑的声音高声喊道:“水夙君,飞龙的少爷来了。” 与精神焕发的夫人相比,被喊出来的丈夫是一个背相当驼的、看上去已经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较魁梧吧,但因驼背的缘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欢迎您。”老人一边用很难听清的声音说着,一边眯缝着双眼,像乌龟一样朝我和我母亲探出头来。 “这是想一。”母亲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随后对着我说道,“是水尻夫妇俩呀,道吉和阿柞。” 是从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飞龙家的一对夫妻,自我父亲继承家业以后,就当着这绿影庄的管理人。在这回搬到这儿来之前,我们决定继续经营公寓,便让他们继续管理这地方。 “欢迎您,少爷。啊,长大了。”老管理人边说边慢慢地朝这边走来。伸直驼着的背,抬起探出的脑袋,将眼睛凑近我的脸,“真的长大了,给我好好儿看一下脸。” “对不起,少爷,他上了年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啊,真的长大了!”好像并没有理会抱歉似的低下头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点着头重复着同一句话,“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别 过脸去躲开老人微暖的吐气,一面说道,“那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吗?” “记得来过一次京都,但那是相当久的事了,所以记不清楚了……,, “几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爷葬礼的时候吧?” 要说是祖父葬礼的时候,如果没有记错,那时我刚上小学——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记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语调附和道,“被实和子太太拉着手,少爷听着念经的声音,吓得哭了。” “啊,不过挺像的。”道吉老人说道。 “像?——是像父亲吗?” “是的,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吧,老伴?” “真的。” 祖父的容貌我完全不知道嘛,本来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甚至没有见过照片。我是孙子,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4 “喝点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老管理人夫妇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们,母亲一一谢绝了。 我很认生,但他们夫妻俩看上去很是诚实的人品使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想再跟他们说些话——特别是关于父亲和祖父的事,但母亲和我都累了。 “怎么样,他们俩?”夫妇俩一退进屋子,母亲将嘴揍近我耳边,问道。 “觉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爷’嘛。嗯,是好人。道吉暂且不谈,阿柞她还非常诚实可靠,所以这边的事托付给他们没有错吧。” 我一面暖昧地点了点头,一面走到一二楼之间没有天花板的大厅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大大的树形吊灯,好像有许多年头了。我环视了一下弧形盘向二楼的宽大的楼梯,以及围绕大厅二楼部分的走廊的栏杆。 “妈妈,”我突然被冲动所驱使,回头看了一下母亲,“我上去看一下好吗?” “好呀,那一起转一转吧。” “不,妈妈你可以先回那边去,我一个人看看就回去。” “是吗?” 母亲露出了有点担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温和地说道:“那……啊,对了对了,沿这里头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过那里回来,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亲使了个回头见的眼神,朝正门口走去。看着她至今还显得很年轻的背影,浓密的头发被优雅地盘扎起来——白皙的脖颈的颜色,此时不知为什么,与刚才在正房正门口遇上的人体模型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我独自爬上楼梯。 从楼梯尽头到通往前面的凉台的法国窗之间的一片较大的地方,以及从这儿绕向左边围绕大厅的走廊上,都铺着和下面一样的苔绿色地毯。 我打开奶油色涂料已经剥落了许多的法国窗,来到凉台上。雨又下大了,但不会涌进房檐下。 刚才在外面没有感觉到,在我接触到外面空气的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绿色的气味扑鼻而来。前院树木的枝条被淋湿的重重的叶子压弯了,在我鼻子前摇晃着。 我一面深深地吸着气,一面走到了凉台的中间。 虽然烟雨朦胧,望不到远处,但因为整个家建在高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致。被梅雨湿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驶过马路的车影……几乎看不到东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种高层建筑。 “多暗的城市啊!”望着压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顶上的铅灰色天空,我又这样想道。 父亲出身、去世的这个城市、这个家,现在我来了,现在我在这儿。 我飞龙想一生于1953年2月5日,父亲高洋,母亲实和子,故乡是静冈市——这是为了志愿与祖父对立的父亲和母亲私奔并开始两人生活的城市。实和子当时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饭馆里工作的姑娘,两人的结婚当然遭到了祖父的强烈反对。 父亲有一个弟弟。祖母在战争年代死了,祖父要与父亲断绝关系,好像打算把老二立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刚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没有结婚就病死了。也由于这个原因,不久祖父和父亲就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亲继承了他全部的庞大的遗产。听说那是距今——对了,28年前,我6岁那年的事。当时,父亲35岁,好不容易作为雕刻家为社会所承认,夫妇俩好像决定从母亲的故乡静冈再迁回京都,但是……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实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随后—— 父亲独自回到了京都,作为独生子的我应父亲强烈的要求,被托付给了住在静冈市的母亲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高洋的脸,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我尽管是个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亲的心思,察知他对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妈妈”来了。没有孩子的池尾夫妇简直是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抚育我。所以现在我管她叫“母亲”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是和母亲实和子差五岁的妹妹沙和子姨母。养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亲回到了这个家。仿佛重演这历史似的,这回父亲死了,我来到了这儿。 下到车站时根本没有涌上来的一种感慨,这才在心田深处开始流露出来。父亲的死是自杀,听说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这座宅邸的里院吊死在樱花树上。 回忆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亲的事、实和子和沙和子——两个“母亲”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 风突然增加了势头,刮向这边。几颗大粒的雨滴随风啪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不知不觉靠在凉台栏杆上的我吃惊地向后退了几步,擦了一下顺着脸颊淌下的雨珠。 这时—— 突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停留在视野的角落里。 (?) 那是在门前的路上。他打着透明的塑料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房子。上着黑色衬衣,下穿黑色西裤,从这点来看,像是男子。看上去并不是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也并没有看清长相,但不知为什么,那人的样子使我忐忑不安。 (是谁呢?) (在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做着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看着这座宅邸而已,也不知是否发觉我在这凉台上。 (谁……) 我总觉得什么时候在哪儿见到过,也觉得如果脸看得更清楚些,好像会想起是谁来。但不久,那人忽地掉转方向,沿着下着雨的道路静静地走了。 5 从凉台一回到里面,只见围绕大厅周围的二楼走廊的右侧里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刹那间吃了一惊,但立即明白那是和正房大门口相同的人体模型。这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从这里看去,那脸也是一张没有眼睛、鼻子的扁平脸,而且朝着面向里院的正面窗户方向的身体,这回缺了一条左臂。 这偶人也是父亲高洋制作的吗?把这种东西甚至装饰在这厢房里,会不会使公寓的房客们感到可怕呢? 偶人的靠这边儿有一扇门,正好是一楼管理人室的正上方的房间,标有‘2—a",的字样。 我产生了想去里面的走廊上看看的念头,但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的“她”的姿态中有一种难以靠近的异常气氛。可怕就不用说了,但眼、鼻、嘴都没有的那张侧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对我拒绝的表情。 结果我垂头丧气地朝来时的方向返了回去。 按母亲所说的,我沿大厅里面的走廊向 正房走去。但拐过两个拐角,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在走廊尽头的角上又有一个偶人。 从右侧的一排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刻画出微妙阴影的白色的扁平脸。在一瞬间看上去,像是这张脸浮现在空中似的,这也是因为这回的偶人没有躯体的上半部分。 下半身确实存在,也有两边的胳膊,只是没有从腹部到肩部的部分,取代这部分的是组合成十字形的黑色的木棒,连接着腰、头部和双臂。 这房子里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偶人呢?它们至今依然这样被放置在房子的各个地方,说不定是死去的父亲的遗志吧。 我驻足凝视了片刻这个实在太扁瘪的偶人。 突然当地响起一声金属的声音。 觉得随着这声音,从棒那里长出来的偶人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我吓得几乎要逃离那地方,但实际动的不是偶人,而是左侧的门。 “啊?” 从那门里出来的人,也好像察觉到了绷着脸伫立在走廊一端的我有点慌了神。 是个不胖不瘦、中等个儿、脸色苍白的青年。下着齐膝的蓝色工装裤,上穿黄色的皱巴巴的衬衣。 “啊……有什么事吗?” “不,我是……” “啊,新住进来的人?住哪个房间?” “不,这个……”我惊惶失措地将目光投向右侧的窗户。隔着大里院,可见正房的日本式建筑。 “住那边的正房,今天……” “啊?……啊,怎么,是房东吗?’’ “嗯,是的。” “是飞龙——想一?”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以前见过你母亲嘛,当时听说的。”青年边说边关上门,缩短了几步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叫辻井,辻井雪人,住这[1-b]”细长脸,下巴稍稍向前突出。还没有到三白眼的程度,但眼白部分很显著的单眼皮眼睛里露着馅笑一般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不过呀,好叫人羡慕呀!溯根求源的话是同一血统,可你是这幢大房子的主人,我是租房间的人,痛感社会不公平呀!” “同一血统?” “哎呀!”辻井皱着稀疏的眉毛,似乎在说这太遗憾了,“我的事情,你没有听说吗?” “有关公寓的事都拜托给我母亲了……” “我父亲和你父亲可是表兄弟呀。我们就是从表兄弟吧。” “啊?” 我惊呆了。 即使是亲生父亲,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存在,所以告诉我说他是我表兄弟,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弦。 “我家过去也很有声望的,但现在没落得不像样子了,父亲是个微不足道的中学教师,八年前已经去世了,他总是羡慕京都的飞龙家。听说你在画画,是吗?” “嗯,算是吧。” “卖得出去吗?” “不,我没有怎么考虑变换成钱的事,所以……” “嗯,挺温文尔雅的嘛。” “你做什么工作?” “我吗?”辻井总觉得有些低声下气地抿嘴笑了一下,“我算是一个作家。” “作家?写小说或是什么的?” “是的,辻井雪人是笔名。” 那是后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很早以前就想当小说家的他(本名叫森田行雄),两年前在某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中如愿入选,从那以后又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但都没有得到什么太高的评价,还不够出单行本。 听说今年年初听到我父亲高洋去世,便向我母亲提出能否让他便宜一些住在绿影庄。现在一面在附近的方便商店打工,一面专心致志于创作。 “写些什么样的小说?” 辻井的话引起了我小小的兴趣,于是这样问道。辻井还是露着那种低声下气的笑容,说道:“本来我是搞纯文学的,但现在正在拟定计划,想改变一下面貌,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是推理小说吗?” “是的,比如说,以这幢洋房为舞台。”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随后将目光移向背后,并紧紧地将视线停留在站在走廊尽头的人体模型上,“像是侦探小说的小道具也具备了。‘偶人馆的血案’什么的,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 正在我难以回答时,辻井说道:“那我就——”说着迈出了腿,但从我身旁走过去后却立即又停了下来。 “啊,对了。”他回过头来,说道,“这个,突然提出来有点不好,可能的话给我另换一个房间好吗?这房间有点静不下心来,附近的孩子进院子来玩,隔壁叫仓谷的研究生还弹吉他,吵得干不了活儿。” “我和母亲商量一下。”我答道,随后与他告别了。 6 苔绿色地毯的路不远隔着一扇门,连向高出一个台阶的木板走廊。这儿好像是厢房和正房的连接部。墙壁和天花板的建造方式也由西洋式变为日本式。 沿着微微发出吱嘎声的走廊踢手摄脚前进。在先左拐后右拐的地方,走廊分成了两条。 笔直延伸出去的一条纵贯昏暗的家通向正门,向左拐去的另一条稍往前走去就到了尽头,而且站在这尽头的是…… 我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脸的人体模型——这一回说“没有脸”,不是“扁平脸”的意思,而是地地道道不存在脸,是缺从脖子往上的整个头部。这偶人的左侧,可见左右对开的两扇大门。 稍稍犹豫了一下以后,我一面从朝向这边的无头偶人身上移开视线,一面向那边的走廊走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被样子与其他门不同的那门扇吸引住了。厚厚地涂着漆的、看上去又重又坚固的门。两扇门的接缝处虽有为了上锁的铁锁禅,但没有锁。 我打开了门。合叶好像锈了,发出了很大的吱嘎声,但没有多少阻力就开了。 空旷的屋子。比走廊那儿高出一倍的天花板、裸露的梁、开在墙上方的采光用的小窗……我立即想起了“藏【注】” 这么说,从正房的正门绕向公寓的途中,倒是看到了白色墙壁的漂亮仓库,这一定是那建筑物的里面。 里面光线很暗,比昏暗的走廊更暗。 在凝视过程中渐渐看到了潜藏在这黑暗中的东西。 (这是……) 伸到里面墙壁的右手摸到了像是开关一样的东西。一按,装在梁上的日光灯开始闪烁。 (这是……) 暴露在灯光下的堆房的内部是一幅异样的光景。这是偶人们的集会场所——屋子里到处扔着不穿衣服的白色人体模型。总共有20个——不,大概更多吧。有的没有一条胳膊,有的没有一条腿,也有没有两条胳膊的和没有下半身的,而且都是年轻女子体形,所有这些偶人都缺着一张“脸”——都是没有眼、鼻、嘴的扁平脸。 我战战兢兢地踩进这群人体模型里面。看到混杂在偶人里面的画架和画布等东西。也有雕刻的工具。这么说来,这里——这黑暗的堆房就是父亲飞龙高洋的画室咯? 我在屋子中央附近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衬衣的胸前口袋。掏出烟,叼在嘴里。 父亲的画室——从回到这座城市到他自杀的近30年间,独自进行创作活动的空间。 本来就性情乖僻的高洋,到了晚年好像尤其越来越不爱和人交际,整天闷在屋里,不想与人见面,也不再发表新的作品了。这期间,他在这里专心致志从事的是这些人体模型的制作? 关于雕刻和绘画的作品,听说已经全部到了别人手里, 没有一件作为高洋自己的所有物留下来。这就是说,只是看上去根本与艺术价值无缘的这些人体模型,是留在这个家的他的作品。 他在这里想什么,追求什么呢?是亲眼看到了什么,又为何种热情所驱使,制作这些偶人的呢? 被没有脸的“她们”围着,我故意让烟慢慢地燃烧着。我被在不流畅的空气中晃动着的紫色烟雾笼罩着,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那是母亲。 是他的妻子、我的亲生母亲——飞龙实和子吗? 也许从在这个家的正门口遇到第一个偶人那时起,我就察觉到了这件事。也许察觉了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28年前的秋天年纪轻轻就去世的母亲,父亲强烈地爱着她。强烈地——对,以至于憎恨我这个儿子也那般强烈——并不是直接从他嘴里听来的,但我明白。 对他来说,我绝非他和妻子实和子爱的结晶,我想我只不过是一个夺取她的心、吃着她的生命成长的不可捉摸的怪物。 或许父亲从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另一个自己正在夺取他爱的女人。也许他陷入了这种绝望的恐惧,或是追溯血脉,他在那里发现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刚才水尻老人的话…… 在这画室里,父亲一定不停地追逐着死去的实和子的幻影。无论是静物画还是抽象的雕刻作品,恐怕在这里创作的所有作品都隐藏着对她的死的哀叹、愤怒、与她之间的回忆……所有对她的思念。 我进一步扩展着想像之网。 不久,他想方设法按原样取出随着年老而逐渐风化的关于她的记忆。他不是希望不用过去的那种象征性的表达,而是用能看、能与之说话、能抚摸、能拥抱的形式,使自己所爱女子的身体和脸原封不动地复活吗? 其结果就是这些偶人。她们没有“脸”——是父亲终于看不到实和子的脸了呢,还是…… 听说由于年老和孤独而身心疲惫,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这之前,他对奇形怪状地留下来的这些偶人说了些什么话呢? 我指头上夹着变短了的烟,站起身来,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环视了一下这些以各自的形态、姿势静止着的偶人。 (妈妈……) 但这些白色的扁平的脸上,怎么也没有映出一丁点儿留在记忆里的亲生母亲实和子的模样。 “想一。”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轻轻地喊我名字的声音。 “想一。” 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又一个“母亲”的声音。 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我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大概我从厢房回来晚了,她正在担心地找我吧。 “唉。”我暂且应了一声,出了堆房。 ===================================== 突然醒来。 漆黑的屋子。为黑暗所笼罩的寂静。 是在深夜。空气凝重而潮湿,有点闷热,但并不特别觉得不快。 (……那是?) 是睡眠中极其短暂的觉醒。 (那是……) (……对了) 一面再一次(这回是慢慢地)滑落进睡眠中,一面确认着继续存在于自己内部的意志—— 【注】本书以“==”为标号的小节,是小说中某一人物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内容,或作者叙述小说中某一人物的行为的内容;而以“*”开始的小节是作者作为局外人进行叙述的内容。 【注】出了黄梅季,意为黄梅季结束。也叫断梅。 【注】日本式房间里铺的草席垫,也是计量房间面积的单位,每铺席约为2平方米。 【注】日语中为堆房、仓库的意思。 第二章 八月 1 听说京都夏天炎热。三面环山,没有海。听说盆地特有的闷热难以忍受,冬天恰恰相反,彻骨寒冷。但是,7月结束,进入8月中旬以后,我也并没有怎么为炎热所烦恼。 大概是因为最近几年必定被人们嘀咕的“异常气象”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因为我家布局环境好。敞开窗户,整天吹进凉爽的风来。家里倒是有空调,但使用它的次数还屈指可数。 当然,并不是住在这个家的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感觉这个夏天:管理人水尻夫妇每次照面就连声说:“好热啊!” 从上月下旬搬到二楼[2-a]房间住的辻井雪人发牢骚说,热得无法工作了,到我母亲那儿诉苦说:“一开窗,孩子的声音就吵得厉害,想装空调,借我一点钱好吗?”但对这要求母亲似乎拒绝了。 绿影庄的房客除了辻井以外还有两人。 一人是住在[1-c]的叫仓谷诚的26岁的青年,k大学的研究生。到我这儿来打过一次招呼,但我不怎么觉得他是个研究学问的人。小个儿,话语很多,说起话来挺爽朗的。正在攻读理学部的博士课程,好像以动物学为专业。 另一人是[1-d]的叫木津川伸造的男子,职业为按摩师,从傍晚到夜里出去工作。盲人,戴一副漆黑的墨镜,总是拿一根白色的拐杖。年龄已经有50岁上下了吧。听说几年前夫人去世了,从那以后一直一个人生活。 公寓的房间还有三间空着,几个想居住的人来看过房间,但结果都没有谈妥,好像其原因是近邻传的这样一个谣传:半年前‘偶人馆’的前主人发了疯,结果在院子里上吊死了。 母亲好像从中介人那里听到了这些话,从此便不再登招募房客的广告了。 我很少外出。早晨时常出去散步,傍晚去常去的咖啡馆,除此以外大致在家。关于哪间屋子用做自己的画室,很是拿不定主意。 正房的日本式房间不合适。也考虑过使用洋房的空房间,但我想与公寓的房客照面的机会会由此而增加,结果不得不选了那间堆房。 最初的确不怎么舒适。一呆在那屋子里,无意之中,思绪就被拉到死去的父亲和母亲实和子的事情上。企图“复活”实和子——对于我这样想像的父亲的“作品”,抵触感要比共鸣强得多,说来扁平脸的人体模型本身还是让人毛骨惊然。 虽说如此,也不能处理“她们”,因为父亲留下了遗言,说:包括摆设在正门口和走廊上在内的留在这个家的全部偶人要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不准动它们一下。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抵触感也渐渐淡薄了。 倒不是说我习惯了这些没有脸的偶人。无论是倾注在这些偶人里面的父亲的情感,还是他对我的(恐怕是憎恶的)感情,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的现在没有任何约束力。 最近我总算这样想通了。 眼下我挺是喜欢这间画室。这里安静,这比什么都好。一天之中在这里过的时间好像渐渐多了起来,尽管母亲很担心,说我一呆在那里就不出来了。 在那里,有时随心所欲地画画,有时读读书,有时也听听唱片。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的时间也比较多。 2 8月16日,星期天。 傍晚5时许,我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去的地方是一家叫“来梦”的咖啡馆。 这店位于沿南北走向的白川大街稍稍下去的西侧。所谓“下去”,在京都这座城市中是“往南去”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主要道路像棋盘的格一样的这座城市独特的叫法吧,至少我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这种例子。 傍晚的这个时刻在来梦喝咖啡,最近两周成了每日的课程似的。 这是一家进十 几个人就客满的小店。窗面向马路,而且只有一扇。过于苦的咖啡味道、不太喧闹的调和气氛的音乐、沉默寡言的老板和寥寥无几的顾客……虽是一个毫无长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当今的流行撇下似的寒酸的咖啡馆,但它那感觉有点干燥的昏暗很合我的胃口。 “欢迎光临。” 鼻子下蓄着胡子的中年老板从柜台里面小声地招呼道。顾客只有一个坐在里头角落里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漫画杂志。 要了一份咖啡后,我就坐到了窗边的座位上。 天气不怎么好。半阴的天空下,城市开始荡漾出黄昏的气息。纤细而看上去十分脆弱的我的上半身与隔着玻璃看到的风景重叠在一起,淡淡地浮在窗外。 我一面眺望着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身影,一面抽掉了一支烟,刚好在这时,我要的咖啡端了上来。 “天气还能勉强维持吧?”老板一面将杯子放到桌上,一面难得地搭话说。 “啊?” “这天气真讨厌,今天是送神火嘛。” “啊,是‘大’字形簧火【注】吗?”那么说来,今天早上母亲也说了:去今出川路,就能看到近处的大字形山,一起去看看吧。 “送神火还是很宏伟的。每年都去看,那可宏伟哩!” “啊。” “把山点燃成字的形状,最初想到这样做的究竟是谁呢?”老板毫不介意我的反应,自言自语似的嘟浓道。 “啊。”我有些感到惊愕,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不放糖,只滴了一些牛奶,呷了一口咖啡。酒几乎不喝,但这十几年来,咖啡和烟却从未间断过。 抑或是刚才的顾客没有放回去,隔着桌子对面的座位上放着一张报纸。我刚想点燃一支新的香烟的时候,印刷在那纸面上的黑体字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儿童的尸体 是这样一行标题。 平时我不怎么看报纸。这么说来,今天的晨刊也连一版都还没有过目呢!我把手伸向将社会版朝外折叠着的那份报纸。 比较大的一篇报道。相邻的版面上显眼地报道着在奈良发生的列车脱轨事故。说是昨晚发生的这一事故,我也至今一无所知。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儿童的尸体 我又一次用眼睛追溯这粗体字的标题。 要说北白川水渠,大概是指那条在由此稍往西一带流淌的小河吧。要是那近的话,倒是我常常散步路过的地方。 15日晚9时50分左右,发现京都市左京区北白川町的北白川水渠内,浮着一具小孩的尸体。据证实,是住在该町的公司职员上寺仁志(35岁)的长子满志(5岁)。 据孩子的母亲和子说,傍晚6时左右,发觉不见了在外面玩的满志的身影,便立即报告了派出所,但没有找到满志。发现尸体的是寄宿在附近的k大学工学部二年级学生高桥良太(21岁),在沿水渠走着的时候,偶然发现浮在水面的红衣服,觉得奇怪,于是就报了警,结果发现了尸体。 验尸结果也出来了,死因为窒息。从留在脖子上的痕迹分析,判明是扼杀。警方断定是起凶杀案,在所辖的下鸭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开始了搜查。 接着登载了被害者父母和尸体发现者的谈话,以及警察关于是精神变态者所为,还是策划以谋利为目的的绑架、结果遭到抵抗而最终实施的犯罪这类问题的见解等等。 (昨天的傍晚……) 要说是6时左右,那刚好是离开这家店往家走的时候。没有想到在同一时间,同一城市的没有相距几公里的地方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父母因哀叹、悲伤和对犯人的愤怒而失去了神志吧,发现尸体的学生近段时间将为噩梦所困扰吧,有相同年龄孩子而又住在附近的父母们,在为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而高兴的同时,正战战兢兢惟恐哪天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吧! 与这种理所当然的忧虑不同的地方,心里的一部分却瑟瑟地奇怪地动着。那是——一种不妙的东西。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注】不祥的感觉。正因为本来面目不清楚,所以这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我的神经焦躁不安。想抽烟,发觉烟盒是空的。 “请问,”我朝柜台喊道,“嗯,有七星牌烟吗?”说着,我像是拿着一件可怕的东西似的,把报纸放回到了报刊架上。 3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绿影庄的房客之一、按摩师木津川伸造。大概正出门去工作吧,拄着白色拐杖慢慢地沿坡道下来。我想打个招呼,转而一想反正他看不见。戴着黑色墨镜的四方脸直朝着我,但他所看到的只是决不会有光线的黑暗而已。故意没有打招呼,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候,全然没有想到从木津川嘴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晚上好。” “啊?”我吃惊地站住了,“这个……” 凝视着朝向这边的他的脸。他好像十分满足似的点了点头:“是飞龙吗?” “是,是的。” 应该是失明的他为什么知道是我呢? “呵呵。吃了一惊。” “……” “人真坚强啊!几十年来过着失明的生活,过着过着,凭一点点的气味啦、声音啦,就知道周围的情况了。” 常说盲人比我们有更敏锐的知觉,但是尽管如此,刚才这种情况太不可思议了。就是说,凭脚步声和体臭他就知道我是飞龙想一,虽然迁居到这儿来以后,我只和他交谈过一次。 “可是……” 我刚要开口,木津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不,刚才几乎是瞎猜的呀。” “瞎猜?” “每晚去工作时顺便试试。对离开家后第一个从身边错过的人,我主动打招呼试试,如果对方是熟人,凭发出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吧?” “啊,可不是。” “好像是试试当天的运气呀,死去的媳妇倒是说过,叫我别干这种缺德的事……”说着,木津川深深地鞠了一躬,旋即转过身,沿坡道走了下去。 4 晚上与母亲一起去看送神火。 晚上8点火将点燃,所以晚饭就推迟了,7点半离开了家。手持白檀扇子,身穿捻丝绸和服的母亲的身姿看上去十分艳丽,怎么也不觉得已经快到五十七八的年龄了。 沿白川大街往南到今出川。今出川大街是东西横贯城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和白川大街的交叉点位于其东端。从这交叉点沿变窄的道路往东去,就是银阁寺。 人行道上挤满了来看送神火的人群。车子的堵塞也很惊人。 “真是人山人海啊!”母亲紧挨着我,说道,“怕拥挤吧?行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抬头望了望东方的天空。 黑暗的夜空下,山腰上刻着巨大的“大”字的黑色的山,看上去就近在眼前。大概快到点火的时间了吧,从这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手持红红地燃烧着的火炬跑动着的人们的影子。 晚8时。 火炬被投向山的各处,顷刻之间蔓延出去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在黑暗中描绘出了一个漂亮的“大”字。从站立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嘴中,涌出了低低的喧嚷般的叹声。 “真漂亮啊!”站在身旁的母亲口中也吐出了这样的话。 那景色真美。京都“大”字形簧火的画面,多次在电视和照片上看到过,但都无法与这相比拟。我忘了对周围潮水般的人群而感到的厌烦,甚至没有附和母亲的声音,陶然地眯缝着双眼,望着浮在夜空下的火焰组成 的文字。 “真漂亮。”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开始慢慢地摇动扇子,随风飘来白檀的丝丝清香。 池尾沙和子。28年间我一直叫“母亲”的姨母。她在我母亲实和子死后收养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我,我知道这不单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侄子和姨母的缘故,其中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池尾裕司和沙和子夫妻本有一个儿子。听说比实和子结婚稍晚一些,沙和子才18岁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便结了婚,并于翌年生了一个孩子,但这孩子在即将迎来一岁的生日时却病死了,而且——偏偏他死的第二天是我诞生的日子。所以——她从我孩提时代起就这样说道:“那孩子死了,第二天你出生了。所以想一是那孩子的替身呀,我说,你懂吧?”我想这心情十年前去世的“父亲”裕司也一定有。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撞到了我的背上。 “啊!” 我听到了叫声和什么东西啪地落下的声音。 “对不起。”是女人的声音。回过头时,只见那女子蹲在路上,正要拾拢大概是在撞的刹那间掉落的纸袋和散在地上的几本书,“对不起,光顾着看送神火了,没有好好看着前面……” “不,没有关系。”说着我拾起掉在我脚下的一本书,交给了她。 一拿到书,她立即很快地鞠了一躬。是个小个儿年轻女子。齐肩的头发。宽松的淡蓝色t恤衫。微微散发着香味的——一种甜酸的——大概是香波的——气味…… 她按原样重新抱好口袋,随即又一次轻轻鞠了一躬,从我旁边走过后,消失在人群里。她那腼腆地仰望着我的脸的一双大眼睛,不知为什么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 正如谁都那样,也记不得自己生下来那一瞬间的事。 将这诞生视为奇怪的偶然的结果呢,还是“偶然”本身中那复杂的因果?正如一般人都那样,也不会深思这种问题。 对来说,考虑是无意义的。 (……为什么?) 也这样自问。 答案当然存在。将其表达为语言也是可能的吧。但表达为语言的话那就太单纯了,而且,其实也过于混沌。 慢慢地摇了摇头。 仿佛被浸泡在药里似的。迟钝的思考,迟钝的感觉,迟钝的记忆,迟钝的…… (……别着急。) (无需着急。) 对,现在暂且要等待时机—— 【注】每年8月16日晚在京都“如意岳”山上点燃的篝火。 【注】原著中幻觉部分的描述均在行的中间或是末尾,译著中以省略号引出幻觉内容,借此帮助保特原著风味。以下同。 第三章 九月 1 夏天过去,9月也过了一半的时候,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个人。 地点是来梦咖啡馆。那是9月20日,星期天的傍晚,像往常一样散步顺便去喝咖啡时发生的事—— 在小店的柜台席的角落里,有一男子弯腰弓背地与老板说着话,起初我并没有怎么注意他,对方也好像一样,只是回过头来看了默默地坐在窗边的席位上的我一眼,视线立即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下穿黑色运动裤,上着软木色长袖衬衣。合着喇叭里播放的调和气氛的音乐,摆动着在柜台下交叉着的腿。 我呷着味苦的咖啡,抽着烟,呆呆地眺望着窗外的街道。 男子又开始和老板说话。但两人都叽叽咕咕地小声说着话,所以我没怎么在意,也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是,大概是这样过了20分钟吧。暮色渗透进了外面的风景,玻璃窗里开始浮现出自己浅黑色的脸,这时,我突然在玻璃窗里发现那男子的视线正朝着我。 起初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在看窗外,但立即改变了想法:映在那里面的他的眼睛是在凝视着映在同一扇玻璃窗里的我的脸。 (是有什么事吧?) 我心神不安起来。 这么说来,那男子的脸、神情……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飞龙君?”想回过头来好好看看他的脸时,他从背后这样招呼道,“这不是飞龙君吗?” 我回过头来。柜台处的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这边迈出了一步。 “啊,果然是。”男子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方才一点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见面,真是偶然呀!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这个……”我惶惑不安地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嗯,这个……” “是我呀。”男子用左手撩起前发,“忘了吗?是架场呀,架场久茂。” “——啊。”这下男子的脸和昔日的记忆终于一致起来,“架场君?” “久违了。”说着,他向在柜台里笑嘻嘻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交谈的老板又要了一份咖啡,坐到我在的桌子前。 “时隔多少年啦?已经十六七年了吧。好像瘦多了。” 笔直地放下的话,好像会够到嘴边的长长的前发,被草草地梳向一旁。在它的下面闪闪发亮的一对小眼睛、端正的鼻梁、嘴唇薄薄的略为大的嘴巴…… 留在我记忆中的架场久茂的模样儿是一个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不过这男子确实是架场久茂。 “在静冈呆到什么时候?来京都是什么时候?”他一面眨巴着像绿豆一样的眼睛,一面怀念似的问我道。 “7月初来这儿的。” “住在这附近?” “是的。” “那,嗯,说不定是那里吧,那栋叫‘绿影庄’的洋房旁的……” “你知道?” “嗯。”他点了点头,“我朋友的家就在那附近,我常路过那里。是栋老洋房,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引起你注意吧?发现建在同一地皮上的平房贴着写有‘飞龙’的名牌,因为这名字很少见嘛,所以不由得放在了心上。” (那说不定……)我想起了7月初来这城市时,第一次进那栋洋房时的事。 当时——让母亲先回正房,我独自上二楼的凉台时——站在门前看着建筑物的黑衣服的人影,那也许就是他,所以他那伫立着的样子与我记忆的什么地方产生了共鸣……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修学院一带。”他答道。是比这儿更北的一个地方,“这店的老板,是大学的老前辈,所以常来这儿。当然,平日里来这儿要更晚一些时候。” 架场久茂是我自小学时代起的朋友,可以说是童年的朋友。初中和高中都进了静冈的同一所学校,但两人更加亲密交往,我想是在高中同一个班级的时侯。高中二年级的冬天,他突然转校了。这么说来,记得好像是搬到了关西。 “现在呀,我在k大学文学部当助教,是个不足道的打杂工——你在干什么?” 经他一问,我有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没有就业,算是个画画的。” “啊,是吗?”架场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记得你说要上美术大学,从小你画画就很好……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画的画哪幅都是奇怪的画嘛——已经结婚了吗?” “和母亲两人生活。” “没有唠唠叨叨地叫你快结婚?” “并没有。”我慢慢地摇了摇头,“你呢?” “我?”架场伸了伸像猫一样团着的背,耸了一下肩,“暂且以独身主义者自居,但最近亲戚们都用白眼看我了。” 高中毕业后我就上了东京的m美术大学,过了四年 的寄宿生活,大学毕业后便回到静冈的老家,一直画着没有打算换成钱的画。 池尾母亲和父亲都并没有想责备这样的“儿子”。我从小体弱多病,性格内向,非常怕与人交往,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理解我。当然,这是我当时就知道的,飞龙家,即我的亲生父亲高洋,给池尾家寄来了一笔相当数额的钱作为我的抚养费。我想如果没有这笔钱,我的处境可能自然就不同了。她尾父亲死后我也依然体弱多病,屡屡病倒,让母亲操尽了心。 在看得到海的建在高岗上的家里,我度过了孤独的20多岁的这段岁月,除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偶尔来访以外,也难得与人见面。那是犹如停滞在深湖底部的水一般的又冰冷又宁静的日子。 是与恋爱、结婚这类东西全然无缘的生活。说来绝不是可骄傲的,但也并没有因为此事而感到不如人家。母亲也什么都不说,我想今后也恐怕如此吧。 现在画些什么样的画?有没有举办过个人画展?为何迁到京都来?……仿佛想一举填补十几年的空白似的,架场用怀念的口气接二连三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都按他所问,一一作了回答。 “不过,是那个吧?继承了那么大的家业,俗话说的遗产税什么的,够受的吧?” “是吧。”我一面将烟灰磕在盛满烟头的烟灰缸里,一面说道,“好像是处理掉了各处的土地什么的。” “好像是?是你自己的事吧?” “因为这方面的事大体上都交给母亲去处理了,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嘛。连搬家的手续什么的,也全部交给她办了。” “那你妈妈还在工作?” “到这儿来以后已经……出租那洋房的房间,还有,各处还留着不少土地……” “嗯。——身体已经好了?” “还凑合。” “过去你也是经常不上学的。” 架场一面用大拇指咯咯咯地敲着桌子边,一面眯缝着小眼睛。我往上翻着眼珠,回看着他那茶色——较之茶色来更近乎褐色的眼珠,望着望着,我突然觉得后脑部有一种轻微的麻木感。 ……风 是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从脖颈根部笔直到头顶被麻酥酥地通了微弱电流似的感觉。 ……红色的天空 这回眼前的现实开始晃动,忽地失去了轮廓…… ……簇簇地开放…… ……随风飘动…… ……黑色的、两个…… ……n ……n ……kun)! “……君?【注】飞龙君?” 经架场一叫,视线的焦点才回到眼前。 “怎么了,呆呆的?烟灰掉啦!” “啊!——对不起。” 我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掸掉了弄脏了裤子的白灰。 “不要紧吧?脸色好像很难看呀……” “不,没关系,不要紧的。” “真的?” “嗯。” “那样就好——哎呀,这么晚了。”架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随即将扔在桌上的烟装进胸前口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我还有个地方得去……啊,对了对了,这是名片。”他从钱票夹里取出白色的名片,递给了我,“多联系呀,什么时候都行,下午一般都在研究室。过几天想去你那儿,行吗?” “行呀,反正闲着。”我答道,也一起离开了席位。 ======================================== 深夜—— 依然在那间屋子,依然在那片寂静中。 (……时机到了。) 意识到后,表情上添加了微笑。 笑了。 他——飞龙想一的住所老早就知道了,而且觉针对他的我的意志。 无需着急。不要急于求成。首先要干的事是 笑了。 轻微地,在喉咙的深处。 他还没有察 2 与架场重逢四天后——9月24日的晨刊上又登着一条京都市内发生的孩子被杀的消息。 案发现场还是在左京区,位于从银阁寺稍往南去的名叫法然院的寺庙内,是23日下午参拜客偶尔发现丢弃在那草丛里的尸体的。 被害者是个名叫池田真寿美的六岁的女孩,是住在附近的一对高中教师夫妇的二女儿。听说小孩从22日傍晚起就不见了踪影,父母便报了警。 这一回杀害方法也是扼杀。留在脖子上的手指的痕迹与上月杀害上寺满志的很相似,案发地也与上次没有离开多少距离,所以警方似乎是采取这样一个方针:认为很有可能是同一犯人实施的连续杀人,并将由此进行搜查。 3 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又是?) 对,是又是。又觉得有那种动静。 动静——那是“声音”呢,还是在充满这座宅邸的黑暗里传来的尚未达到“声音”程度的一点点空气的流动?或者那连“流动”都不是? 我独自在黑夜中。 这一周多的时间里——今天是9月的最后一天——我多次感到那种动静。 动静——什么东西的动静、谁的动静。什么东西、谁——一种让人感到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之存在的微妙感觉。它从与我住的相同的这座宅邸的什么地方传过来。 刚才也是如此。 从这座古老的宅邸、这片夜晚的寂静的一处。 “动静”这一表达也许不确切。比如说,选择“异物感”这类词语觉得要贴切一些。 也许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事实上,过去我多次通过对自己这样说而漠视了这种感觉。但随着次数的增加,它渐渐变成了更有意识的行为,这也是事实。 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不,不是? 我边伸手去拿枕畔的烟,边坐起身来。我在被子上面盘腿而坐,点燃打火机的火。“啪”地点亮的小小的火苗拂去了房间的黑暗。 用做卧室的六张铺席大小的房间。那是从正门笔直进来隔两间房间的里头的一间日式房间。 没有打亮电灯,抽光了一支烟。边抽边在黑暗中侧耳静听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只有从连向廊檐的玻璃窗的那一头传来的在里院鸣叫的秋虫的声音。 母亲睡的是与这儿离得很远的、从正门看在左侧里头的起居室。说不定她还没有睡,也作为“动静”感觉到了那声音或是什么东西吧。——假若如此,她也不会浮现出“异物感”这类词语的,不是吗? 拿起手表,确认时间。 临近凌晨3点。 我一直过着完全不受时间束缚的生活,但晚上睡得较早。l2点一过,一般都回卧室。母亲休息的时间,大致是比这稍早一些。 今晚躺到床上,也是和往常大致相同的时刻。而且感到“动静”而醒来也准是此时这一段时间。抑或是这一缘故,近来早晨起得就晚了些。以前上午8点左右就醒来了,可最近往往要睡到将近10点。 奇怪的动静在我醒来后有意识地寻找它的一瞬间,嗖地离去了。过去的几次也是如此。但我依然在黑暗的房间的正中坐了一会儿,激起全身的感觉,想感知潜伏在黑暗某处的那东西。 不久,突然—— 什么地方响起了“嗒”的一声。 是微弱的声音。 (果然……)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进一步侧起了耳朵。 嗒、嗒…… 又听到了。是在背对 廊檐坐着的我的左侧——在通向厢房的走廊的方向。 我轻轻站起身来,当即下决心去看一下。 轻轻打开隔扇,悄悄来到漆黑的走廊上。左手摸着墙壁,边注意着不使地板吱吱嘎嘎作响,边慢慢地前进。 拐过两个墙角,进入连向洋房的直线部分。星光从窗户射进来,蓝蓝地渗入黑暗中。那走廊上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这么说,刚才的声音是…… 嗒…… 又响起了声音。那声音确实是从刚好正对面的屋里传来的。 右侧沿着走廊并排着两间储藏室,在相当于两间屋子的分界线的部分有一扇隔开走廊的隔扇门,它现在正关闭着。 我慢慢地在蓝色的黑暗中前进着。 到达隔扇门的前面。我屏着呼吸,将手搭在上面。 在我打开隔扇门的同时响起了“嘎”的一声。顶头的隔开正房和厢房的门半开半关着。门的那一头——洋房的走廊上开着电灯。背着光,在门的这一头低一级的楼梯口儿,有个两手撑在地板上趴着的人影。 对方非常吃惊似的,其实我也一样。 “啊……对、对、对不起……”因为背着光,所以未能识别趴在地板上抬头望着这边的对方的脸。 “究竟……” “对、对不起。”我一开口,对方立即一面用非常清脆的声音边道歉边站了起来。我摸着走廊上的墙壁,打开了电灯的开关。是一个穿着浅驼色运动服的年轻男子——原来是住在绿影庄的[1-c]研究生仓谷诚。 “为什么你现在在这种地方……” “对不起。” 他个子不高,但肩膀要比我宽得多。平素虽闷在研究室里,但他体格还是很健壮的。他一面来回挠着看上去色泽挺柔软的稀少的头发,一面不好意思似的聋拉着脑袋,说道:“对不起,那个……koyitiro逃掉了……” “koyttiro?” “啊,那是老鼠的名字。” “老鼠?”我不禁哑然。 “我把实验用的仓鼠拿了回来,在房间里饲养着,那家伙刚才逃走了……” “那你是在找老鼠喽?” “是的。饲养仓鼠的事,跟房东,你妈妈也说好了。” 这么说,倒也觉得母亲像是说过这样的事:“但为什么把那儿的门打开了?”我问道。 “原先就开着一点的,所以心想可能逃到了这边……”所说的那扇门,从我们搬到这儿来时起锁就坏了。据水尻夫人说,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起,就已经坏了好几年放置在那里了。据说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去修理。 我对母亲说:“那样不好提防,还是修理一下的好。”但她竟悠然自得地说了声“过几天吧”,就撂在那里不管了。 “尽管如此,这样深更半夜里嘎吱嘎吱地发出声音可不行呀!”我不合身份地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仓谷聋拉着脑袋,非常恭敬地赔礼说:“惊动您了,真对不起。”说着便退到门的那边去了。 逃跑的老鼠打算怎么处置呢?我边思索着这样的事边往前走去,亲自关上了门。 4 对房间的环境乱挑剔的难以伺候的小说家。跟擦肩而过的对方打招呼占卜当天运气的盲人按摩师。深夜追赶老鼠的大学研究生——净是一些古怪的人!我边这样想边沿走廊返了回来。 又是“动静”啦,又是“异物感”啦,一本正经地考虑来考虑去的,结果真相却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就是说,过去几次感到的动静,也许也和今晚一样,只是耳朵捡拾了公寓的哪个房客来回走动的声音而已。 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什么总感到有些沮丧。总而言之,那扇门的锁似乎早点修理为好。还是要把刚才的事告诉母亲,请她明天马上叫修理匠来。 刚要回卧室去,可我突然不放心起来,便决定瞧一瞧作为画室的堆房。 在短短的左右甬道的尽头,那座偶人的灰白的影子迎接了我。已经不必为那奇形怪状的偶人感到吃惊了,但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消除对站在家中各处的“她们”的抵触情绪。听说是父亲制作的这些人体模型,除了堆房里的以外,总共有六个放置在正房和厢房的各处。正房里有三个,厢房里有三个,并且每个都呈现出缺少身体某一部分的不完整的形态。 现在,在眼前的“她”没有头;正房门厅的偶人没有右臂;在厢房的二楼上,大厅的前面和里头的走廊上有两个:前者没有左臂,后者没有左腿;在洋房一楼的走廊上遇到的,没有从腹部至肩部的部分,但通过十字形的木棒连接着双臂和头;正房的另一个用做母亲卧室的起居室的廊檐下的偶人,没有除了左腿以外的下半身,腰和右腿部分也安装着木棒,支撑着上半身和左腿。 那是我读了父亲遗留在书架上的文件后知道的,人体模型一般由可以拆卸的五个部件构成,这五个是:“头”、“上躯体”、“下躯体”、“右臂”、“左臂”。 从腰以下包括腿部统称“下躯体”,其中一边的腿是可以分开的。听说这是因为不这样就很难替“她”穿上裤子。就是说,如果把这“一条腿”也算在里面,人体模型的部件总共为六件。 六个身体部件中缺一个的偶人有六个,且除了没有头部的那个以外,其余五个偶人说来都没有“脸”。 “她们”是父亲祈望死去的实和子“复活”而制作的。即使这样考虑,可为什么父亲特意以不完整的形体把这些偶人配置在宅邸的各处呢?又为何留下遗言说不准动它们呢? 父亲或许被某种妄想缠住了。年老、孤独、对亡妻的思念——这期间,他终于(如近邻所谈论的)疯了…… 别去想了! 这事不去过分地考虑,不想考虑。 打开了堆房的门。 打开电灯,环视里面。 在那里的偶人们都集中在右前方的一角,盖着白布。无论怎么说,让它们原样倒在屋子的各个地方,在感情上我总有一些抵触。 大屋子的中央,立着刚画的油画、画架、圆凳子和乱七八糟地放着正在使用的画具的藤柜。正面的里头,大的木桌和椅子、镶有玻璃的高高的书架、音响设备…… 朝左侧的里头——平常用来读书的摇椅方向望去,我不由得咽下了快破喉而出的叫喊声——那里有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那是个偶人。应该挪在屋子一角的一个人体模型坐在那椅子上。 (怎么会有那种……) 椅背的那一侧露出了肩、脖子和后脑勺。确实是人体模型的无机的白色皮肤。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环顾着周围,一面靠近了摇椅。是个没有双臂的偶人。通过卸下上躯体和下躯体的接合部分,重叠成弯腰的形状,使它坐在了椅子上。而且—— 我又一次不得不吞下了声音。 ——偶人浑身是血。 原来从喉咙到鼓起的胸部,没有脸的“她”的上半身胡抹乱涂着似血的浓浓的红颜料。 ============================================ 笑了。 轻微地,在喉咙的深处。 (应该害怕。) 嘴角微微吊起。 (应该非常害怕。) 不能急于求成。先让他恐怖,步步紧逼,而后…… 第四章 十月 1 堆房的偶人那件事该不该跟母亲说,我很是拿不定主意,但结果还是决定不说,因为我有我的想法:不能让母亲操多余的心。 搬到这个家来已经将 一卷全 引子 那座奇怪的宅子位于九州地区中部,熊本县y郡的深山老林中。 从熊本市内出发,先要花费三个多小时,换乘火车和汽车——一天只有两三班车,到达i山村的中心部,随后仍需步行几小时,即便驱车前往,也要折腾一个多小时。在平成年间的现代日本,这里可谓相当偏僻。有人将这里与熊本县内的另两处“迷境”——五木和五家庄相提并论,这恐怕也未必是谬论。 这里有个被称为“百目木岭”的山岭。原本就地形复杂,加之夏季异常多雾,即便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越过山岭,沿着逶迤蜿蜒的崎岖山道继续前进,便能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一个小湖悄然隐身其中。许多地图上都没有标注这个小湖,或许将其称为“池沼”更为贴切,但它也有名称,叫做“见影湖”。当地人也称其为“见影堤”、“大猿猴脚印”。之所以有后一种叫法,是因为这个湖的形状俨然大野猴子的足迹。 那宅邸就建在湖中小岛上。 那宅邸为何建在这里,如今知情者很少。据说数百年前,那里就有城堡,那宅邸在此基础上修建。但传闻的可靠性有待确认。 据说宅邸的第一个主人浦登玄遥腰缠万贯,在政经界都拥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当年,他的势力扩至军部,但本人性格乖僻、怪异,他将附近一带的山林全部买下,修建了那个宅邸,终日蜷缩其中,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很少邀请客人。这些传言延续至今,但真伪难辨。 据说浦登玄遥的后人也住在宅邸里,但现在是何人住在那里,姓甚名谁,就知者甚少了。 “绝不能越过百目木岭。”据说当地i村的老人如此警告孩子。 并不是因为迷路危险,而是他们不愿让孩子靠近山岭对面的那片森林,那个湖泊,那座宅邸。还有些老人煞有介事地说那里有恶魔。造访者必有凶灾。因此绝不能随便闯入那片森林,绝不能靠近那个湖泊,绝不能去那座宅邸附近…… 如今,很少有人一味相信,但似乎也不认为那是无稽之谈。事实上,这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而那些事件又似乎牵扯到那座宅邸。 那座宅邸建于许多年前,据说是明治时代中后期。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不难想像那浩大工程的艰巨性及其所耗费的巨资。 那座宅邸占据整个小岛,被高高的石墙围绕,让人觉得是固若金汤的城堡。 石墙内侧便是由几栋黑糊糊的房屋和石塔构成的宅邸。“黑糊糊”可不是一种比喻。那座宅邸犹如奇特的巨大生物复合体,外表被涂成毫无光泽的黑色——无论门窗,还是房顶和烟囱。 正因为外观怪异,所以那座宅邸——“山岭对面浦登老爷家的宅子”——建成不久便有了别名。一提到那别名,当地人下意识地感到畏惧和厌恶。 ——那个别名便是“黑暗馆”。 建成后,那座宅邸曾多次被维修和改建。有时是单纯的扩建,有时则重建火灾中被毁的房屋。距今几十年前,那座宅邸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维修、重建,工程量相当大。当时参与工作的一个建筑师,我们多少有些知道。 他后来在各地修建了好几座奇特宅邸,因离经叛道而闻名于世。在九州大分县的角岛,这男人为自己设计修建了“蓝屋”,1985年秋天,他戏剧性地死在那里——他就是中村青司。 在某些地方,他被称为天才。在他46年多的人生中,这座他本人参与维修、重建的宅邸——黑暗馆——究竟具有何种意味,如今知者寥寥。 第一部 第一章 苍白的大雾 1 大雾弥漫。 随着风向和风力的变换,大雾也呈现出多样的变化。时而如棉花糖一样被扯开,贴着地面,又缓缓聚拢;时而被吹散,胡乱飞舞……但这雾总体上似乎具有统一的意志,缓慢地翻滚着,紧紧包裹住山岭。 一辆轿车缓慢地行驶在大雾中。这是辆黑色的国产车——相对于狭窄小道,车体略显庞大;相对于崎岖山路,动力稍显疲软。 一个25岁左石的年轻人坐在驾驶座上,他穿着鸭拓草色的长袖衬衫,褪色的黑牛仔裤。车里别无他人。 车前方翻滚着的大雾显得苍白,反衬出周围森林的颜色。他弓着背,看着车窗前方,目不斜视。突然间,他想到——这世界将来肯定会破灭,之后,一切人类文明不复存在,不,连人类木身都会消失。 无论是喧嚣的车声、路灯,还是借着无数电磁波而纷乱交错的声响、音乐、图像……一切消失后的大地,肯定会被大雾笼罩。大雾将会冰冷而柔和地植盖住往昔那喧闹的繁荣。 眼前的苍白大雾不就让人感觉那样吗?在这深山老林的某个地方,有着无人知晓的时空裂缝,这大雾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流出。世界破灭后,那冰冷而柔和的气息…… 车前灯的两束光线照射出的视野很狭窄。虽是白天,能见度却区区几米,根本就不清楚路旁状况: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在大雾中己经开了近一个小时。说实话,他根本就无法预测何时能越过山岭。 这人雾就像……他重新把好方向盘,反复思考着相同的间题。 啊,这大雾就像是为了覆盖这世界破灭后那无法恢复的文明残骸而弥漫开的…… 胡思乱想间,本已逐渐远离的现实感更加淡化。甚至连这是何处,自己在干什么都快弄不清楚了。 这不行,他默默念叨着,现在必须全神贯注开车,否则会很危险! 车是租来的,开起来别扭;又是在外地的陌生山路上;还有这弥漫的大雾。好几次,车开到近前,他才发现是个急转弯,连忙刹车。交替着将双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在牛仔裤的膝盖部位上擦拭着!他目不斜视,注视前方,有意识地深呼吸,但听上去让人觉得在叹气。 他不禁想到——在翻越这个山岭前,丝毫没有大雾的迹象。 晴空万里,空气清新。 已经是9月下旬,虽然天气晴好,但毕竟夏秋交替了。漫山树木不冉那么葱绿,车窗外的凉风也让人觉得有些寂寥,尤论是鸟虫的鸣叫声、流云的形态,还是沿途的房屋和村民的着装,无不让人产生“初秋”的感觉。 就他而言,这是一次偷快的旅程。这一切可以让他暂时完全忘却长期盘踞在心中的,无法排遣的阴郁。 “去百目木岭,要小心大雾。这个季节,有雾的天气还很多。”在i村问路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如此忠告。当时他口头应付着,心里却嘟哝着“那怎么可能”。当时天气晴好,怎么也想不到会大雾弥漫,然而……这大雾…… 这苍白的大雾。 这大雾宛如从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处流淌出来的……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一旦接上回路就很难断开。现实感更加淡化,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倏地被吸进苍白大雾的漩涡里。 ……这可不行。他赶忙摇摇脑袋。现实——现在自己所处的状况,过去曾经历过的事情。那始终存在于一个相连的地平面上,那是牢不可破的一个实体…… 他拼命抵抗着,竭力确认自己的“位置。” 这里是1991年的日本,九州中部一——熊本县y郡的山林中。 今天是9月23日,星期一,秋分。刚过下午1点半,另外—— 我叫江南,江南孝明。 1964年11月7号出生,在长崎县岛原市,后随家人迁到大分的别府市,接着来到熊木市。现在26岁,独身,身高172米,体重62公斤,b型血。从k大学工学部的研究生院毕业后,进入位于东京的综合出版社“稀谭社”,成为编辑 ,如今已是第三个年头。 另外现在我去哪里?我为何要独自驾车? “啊,是那么回事。” 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吗? 他又摇摇头,紧紧抓住方向盘,瞪着苍白的大雾。 自己知道目的地。完全知道为何要去“那里”。 越过这个山岭,再在森林中走一段,便会到达“那座宅邸”。那座与己故建筑师中村青司有关联的宅邸——“黑暗馆”。 大致说来,事情的来龙去脉井不复杂。 为了给7月去世的母亲做七七法事,我回到九州,从亲戚那里偶然听说——在熊本县的大山中,有座叫做“黑暗馆”的建筑。过去,那里曾发生过数起骇人事件,而“那个”中村青司似乎参与过一部分工作。 因此,我再也无法老老实实地回东京。我意外地得到了有关“中村青司宅邸”的情报。虽然自己也知道为此己吃够苦头,但依然无法压抑内心迅速膨胀的冲动。不管怎样,我都要去亲眼看看。 ……这大雾。这苍白的大雾。 这是通往那座宅邸所必须穿越的异次元隧道。说不定那座建在山岭对面森林,扣的湖中小岛上的宅邸正是这大雾源头。在那宅邸的最深处,或许有通往破灭世界的时空裂缝…… ……啊,糟了,这可不行。 此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密室,两边墙壁压迫过来,不管如何推,空间还是越发局促。没有出口,无法逃脱。 他又深呼吸一次,但听上去依然让人觉得像在叹气。 2 不知何时,开始下坡,他明白山岭已经越过一半,苍白的大雾依然翻滚着,粘糊糊地缠绕在一起,试图更加淡化现实感。江南也死心了,不再刻意摆脱这种虚幻感,但最起码的注意还是不能懈怠的。 与上坡相比,下坡时更要小心驾驶。速度不要太快,刹车不要踩得太猛,否则……弄不好会从山路上掉下去。 对,在那陡峭山崖下的幽暗森林中,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我…… ……我…… 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我这个存在体,我的时间,我的…… 没有任何先兆,变化出现了。 原本浓密得让人觉得似乎就要永远消失其中的大雾突然变淡了。原本像是在狭窄隧道中行进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颠簸的灰色路面,繁茂的绿色植被,随处可见的茶红色山岩……周围的风景开始恢复了形态和色彩。 江南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摸摸胸口,吐了一口气——不是叹气。 当然不是在迷途中仿徨,当然有出口。这里就是这里,现在就是现在…… 大雾失去了粘度。随风飘散开。穿过大雾,能看到仿佛是天空的颜色——绝不是鲜艳的蓝色! 肩膀和手腕一下没有了力气。江南非常明白,刚才不仅是精神上,连肉体也非常紧张……稍微休息一下吧。他想抽一枝烟,嗓子也干了。江南把车停在路边,用力拉好手刹,打开车门。他没有熄火,虽然他觉得对面不可能来车,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打开了前车灯。 车外有些湿气,静悄悄的,让人觉得有些温热。 江南打开后车门,从座位上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这是他路过i村杂货店时,顺便买的。 在衬衫的上口袋里,还剩有几枝七星烟。他喝了一些水,润润嗓子。然后叼起一枝烟,点上火,深吸一口,觉得烟味甜得让人销魂:他吐出的烟雾消散在大雾中。 在车里没有觉察到,现在他感到风声有点奇怪。那风声听上去不是从身边吹过来的,似乎是从下方——抑或是上方——吹过来的。 风很大,森林中的树木也被刮得呼呼作响,这山岭一带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 在九州的这个深山老林中,江南产生了错觉——仿佛能听到日本海的惊涛骇浪。这个山岭叫法的由来是否和这个有关系呢? 江南叼着烟,向前走了一两步。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路,方才仿徨其中的大雾就像是一个巨大集合体,让他想起了能吸收地面所有能量、无限生长的虚构的宇宙生物。与此同时——江南突然想起:从去年夏天以来,自己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大雾! 那是去年夏天,7月份的事情。 当时,江南和自己负责的作家——年长的鹿谷门实——一起去北海道。他们是受人之托,去找寻中村青司设计的“黑猫馆”。那天早晨,当他们从训路出发,北上阿寒的时候,遇到大雾。那大雾一直尾随着江南他们…… 如今江南才想到:那以后,还未遇过这样的大雾。刚才江南仿佛处在封闭状态中,现在稍微挣脱开,感觉和思考也稍微恢复正常。 江南想起一年两个月前的那个夏日,在阿寒的森林中所看到的“那座宅邸”。江南想起了当时将所有风景都遮盖住的那场大雾的色彩。 同样是大雾,随着场所和状况的变化,给人的感觉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吗?——为何会如此有意识地思考这理所当然的事情?发生变化的不仅是场所和状况,去年夏天的“我”和现在的“我”也迥然不同了。 小题大做什么呀——真想扔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但是…… ——小南,好大的雾! 江南觉得鹿谷就在身边冲自己说。两人认识快有六年了,鹿谷一直喊他“小南”。 鹿谷人很瘦,身材细长,比本身不算矮的江南还高。虽然他比26岁的江南大一圈,但至今还单身。鹿谷长相难看,被叫做“皮肤黑的靡费斯特”,但实际上他是个好奇心旺盛且健谈的推理小说家。他还喜欢折纸,善于折“七指恶魔”:三年前,稀谭社出版了他的首部作品,据说在此之前,他一直待在大分县老家,做事情像个孩子。 现在,那个人在干什么? ——小心,江南君。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独自去黑暗馆,肯定会如此叮嘱的——我们和青司设计的宅邸之间有着奇怪的联系。最好不要轻易接近,就算接近,也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那里有不祥的“魔力”。弄不好,又要卷入什么事件中。鹿谷肯定会这么说的。 但他本人不会安分守己。如果他知道有这么一个黑暗馆,就算交稿日期迫近,肯定还会冲过来的。虽然他老说“不吉利”,但在这个世界上,对“青司的宅邸”最有兴趣的人恐怕就算鹿谷了。 “鹿谷先生。”江南叫着他的名字。接着,又嘟哝起来,像是自言自语,“没关系的。我只是去看看……只是看看。” 江南将烟头丢到脚下,用黑色旅游鞋的脚尖部位掐灭。与此同时,他把放在牛仔裤前日袋里的怀表掏了出来。 那是一块手动的老怀表,圆表盘仁刻着12个罗马字母。银白色的表盖和锁链已经脏得发黑了。这是江南外祖父爱不释手的怀表。四年前,外祖父去世后,作为遗物传给了汉南,自此,江南几乎就不用手表了。 在怀表的背面小小地刻着“t.e.”。这当然不是江南孝明的缩写。那与已故外祖父的姓名——姓远藤(nedo),名富重(tomishige)——的开头字母正好吻合。 下午2点08分。 确认过时间,江南将怀表放回口袋,又喝了一口瓶中的矿泉水,然后慢慢转过身,朝轿车走去。与此同时—— 在山岭一带的呼啸声中,思绪又将他带回到往昔的岁月。 3 ……中村青司。 在大分县的东海上,有个叫做角岛的小岛,中村青司曾住在那并在那里故去。他曾设计了许多风格怪异的建筑,为此闻名遐迩,是具有某种天分的建筑师。 青司以伏异率绩从t大建筑系毕业后,回到故乡宇佐,20多岁的时候,搬到了角岛。在角岛他亲自设计、建造了私宅“蓝屋”。那是个奇妙的西洋式建筑。 从房顶、墙壁到天花板,都被涂成蓝色。在那里,青司和早就定有婚约的和枝结婚了,不久和枝便生下一个女儿。 大学时代,这个叫千织的女孩曾和江南在同一个研究小组。她比江南低一届,与他相当熟悉。或许这个偶然便是江南和青司“命运相会”的开始。 19岁的时候,中村千织因为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九个月后,角岛的蓝屋发生大火,整个建筑都被烧毁。青司和夫人和枝以及仆人们一起离开人世,享年46岁——正好是六年前,1985年9月的事情。 包括蓝屋在内,在青司修建的各处“宅邸”中,至今己发生过多起“事件”。这的确是事实。另外,江南和鹿谷也偶然卷入到其中几起“事件”中,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在蓝屋被烧毁的半年后——也就是1986年的春天,突然发生了“那样一个事件”。 在角岛,还有一座己故中村青司的私宅,叫“十角馆”。那个从上空看,呈正十边形的建筑虽然躲过了半年前的火灾,但早已没有人居住,被废弃在岛上。一群大学生带着点探险兴致来这里集训,后来在那里发生了可怕的凶杀案…… ……角岛的十角馆,熊熊燃烧。 江南并没有亲眼目睹,但那火光不知为何,异常鲜明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所有的人都死了! 上岛的大学生都是江南认识的。当他得知他们的死讯时,非常惊愕和茫然,至今仍无法释怀…… 轿车将山岭上的呼啸风声甩在后面,沿着逶迤山路继续前行。大雾已经完全散去,前方视野也变得良好,但头顶上没有出现晴空。天空上垂落着苍白暗淡的云层,让人觉刚才那阵大雾被卷到那儿去了。风中,树木似乎在缓缓地摇曳着,树页似乎也褪色了。 江南觉得——越过了某个界线,脱离实际的胡思乱想(有通向破灭后世界的时空裂缝)。 ……两年前的夏天。 他记得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样:两年前—— 1989年的7月底,江南进如稀谭社后,便被分配到月刊《chaos》的特别企划部门。当时他正赶往镰仓的钟表馆。 坐在行驶在郊外道路上的出租车内,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穿过幽静的住宅区,拐了几个弯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道路两边一下出现了高大橡树的时候,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当车子驶上枝叶繁茂的斜坡路上时,江南产生了“那样的感觉”—— 越过了界线。 刚想到这句话,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他便看到了那个宅邸——钟表馆的塔影。 自从十角馆事件后,江南就试图忘掉建筑师中村青司的名字,但当时,看到“那个”钟表馆后,他又不得不想起来了。在那个外形颇像巨大摆钟的馆内,收藏着一座大古钟和108个钟表。没有指针的钟塔隐藏着巨大的谜团,耸立在那里。 三天后,那里发生了连环凶杀案,犹如噩梦一般…… ——时间终结 ——七色光射进圣堂 这是钟表馆最初主人古峨伦典留下的“预言般”的诗歌。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 ——你们听见了吧 江南的耳中回荡起坍塌的巨响。 ——沉默女神的唯一一次歌声 ——美丽的临终前的旋律 江南所经历过的三次“宅邸”事件,除了十角馆、钟表馆外,还有去年的黑猫馆事件——凶杀案是发生在前年夏天。然而在青司设计、建造的其他“宅邸”中,还发生了为数更多的悲惨事件。 例如在冈山县功中的水车馆——那个“宅邸”宛如古堡,有三个相连的水车。其中收藏着当代独一无。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的全部作品——个狂风大作的夜晚,那里突然发生了匪夷所思的惨剧。 例如在丹后半岛森林中的迷宫馆——那里有以希腊神话中米诺斯迷宫为原型而修建的地下迷宫——围绕着老作家宫垣叶太郎的巨大遗产,在那个整体成为密室的“宅邸”内,发生了奇怪的连环凶杀案。鹿谷介入了这两起事件中,并为解决问题助了一臂之力。 在京都,还有一个叫做偶人馆的宅邸,听说那里也曾发生过怪异的事件,但不管江南如何探问,鹿谷都没有详细告知。 总之,青司参与设计、建造的“宅邸”中,发生了太多的死亡事件,不管从什么角度考虑,这都是不同寻常的。 鹿谷曾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是被死神缠住了”,江南也觉得言之有理。因此江南觉得鹿谷让他不要轻易接近那些“宅邸”的忠告是正确的。 ……但是……江南的内心很复杂。 他当然不希望卷入到那种血腥事件中。他当然不愿意再有那种体验,但另一方面,无法否认的是:至今,对于那些“宅邸”,他还抱有一种奇怪的“眷念感”。 当十角馆和黑猫馆发生凶杀案时,江南并不在场,因此他心态平和地回顾也可以理解。但在钟表馆事件中,他作为当事人,曾亲眼目睹身边同伴相继被杀,现在竟然还有一种“眷念感”。 恐怖、残忍、可怕、悲痛、愤怒,……如果可能,这些痛心疾首的记忆本该贴上封条,深埋在心中。为何会有“眷念感”? 不仅仅是因为时间淡化了记忆,这和近一年内,江南自身的内心变化也有关系。 江南觉得之所以自己会有那样的感觉,是因为那些——那些事件,那种形式的死亡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那才是所谓的非现实性事件……如果用寻常的现实尺度去衡量,很难得出正确的答案,所有的那些事件都是界线“那边”的现实,和界线“这边”不同。两者虽然毗连,但有截然不同之处。那是某种异世界,被无形之墙所隔,与我们所属的现实世界分离开。 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那种非常特殊的“死亡形式”。因此…… “死”本身并不特殊。在我们的日常世界中,“死”到处都有。 所有人都有一死,无人可以逃脱;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不言而明的。但是……不,也许正因为如此,过去,我才没有认真思考过,或者说无意识中忽视了这个问题。 日常世界中最普通形式的死,与每个人的每天生活都紧密相连的死。这种“死”与那些宅邸中的“死”完全不同,既不稀奇,也没有戏剧性,在某种意义上,很具有现代人的特征…… ……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从江南眼前闪过。她最后一次对江南所讲的话在耳边响起。 江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但妈+++身影和声音依然没有消退。 “让我死吧。”当时她眼神恍惚,有气无力,口齿不清,“我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就是这么说的。 4 7月下旬,一个炎热午后,在熊本市综合医院的一间病房里,妈妈去世了。 她临终时,除了医生、护士外,还有三个人在场,比江南年长四岁的兄长和嫂子,似及妈+++妹妹。爸爸得知她病危后,立即从公司赶来,但还是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当时江南还在东京,为校对工作忙得不亦乐乎。因此他没能亲眼见到妈妈临终时的样子。 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秋末的时候,他们得知妈妈患了不治之症。当时,江南到九州出差,顺便回家了一趟,在他面前,妈 妈突然将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痛苦不堪。一问才得知那段时间偶有发作。为了不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江南安慰说不用担心,没有大碍,但还是立即带她去医院了。诊断下来的结果非常糟糕,让人无法相信。 妈妈才50多岁,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得过大病。她曾经说起今后的计划:等爸爸退休后,便一起回到岛原,随心所欲地到各地的泉景区游玩。她曾夸口说:“我能活到100岁。”但是…… 如果不采取任何措施,只能活几个月。 全家人都接受了这个无情的宣告。 大家没有告诉她病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看上去坚强,实际上很脆弱。爸爸也希望不要如实相告,认为瞒着她反而是为她好。 既然与妈妈相濡以沫的爸爸这么坚持,就算江南和兄嫂有异议,也只能服从了。 说实话,此后的许多事情,江南不愿回想,有些也想不起来了。 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住院生活—— 过完年,妈妈做了外科手术,但结果并不如意。当时,她恐怕也觉察出自己的病不容乐观。江南觉得不管周围的人如何隐瞒,纸还是包不住火的:因为最了解自己身体的还是本人。 但是妈妈,几乎从来不在百忙中抽空回熊本看望自己的儿子面前,露出难过、不安的神情,总是故意显得很开心……江南真不愿回忆这些事情。他甚至觉得索性忘记了好。但是,事与愿违—— 有好几个场景烙刻在他的心头。其中之一就是…… ……远处是晚霞朦胧,广阔的岛原湾,近处是花蕾零星绽放的樱树。阳光柔和,微风徐徐……春天里,一个和煦的下午。呆望着窗外风景的妈妈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说:“孝明,说实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似乎有点精神,在床上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江南带来的点心。 “以前我一点没说——你不觉得两兄弟不一样吗?” 江南知道她在说自己和哥哥。的确,他们。人不太相像,不管是容貌、体形,还是性格。江南自己曾这么觉得,别人也曾多次指出来过。 妈妈脸冲着窗户,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江南点头后,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们不相像是当然的,因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 “啊!?” “孝明,你们不是亲兄弟。” 突然听到这样的话,江南不知所以,只能翻白眼。 妈妈看着窗外:“你不是我生的。你是我们夫妇收养的……” 话是听得懂的,但江南不知该如何解释,该如何反应,真的是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话,“为什么会那样?” 妈妈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江南。好几秒钟,她严肃地看着江南,紧接着,她用一只手摸着苍白憔悴的脸颊,低声笑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回事?”江南被弄得莫名其妙,妈妈也没理他,笑了一会儿,眯缝起眼睛:“开个玩笑。” “什么?” “这是玩笑嘛。你不要当真。” “什么?玩笑……” “难道病人不能开玩笑?”她恶作剧般微微歪着脑袋,用眼神示意江南看墙上的挂历,“看!今天本来就是骗人的日子嘛。” 4月1日,星期一——这是今年愚人节发生的事情。冲着从远方赶来看望自己的儿子,她开这个玩笑,也许是怕江南过于担心而调和气氛,或者是一种逞强的表现。 还有……6月3日,星期一。 江南甚至连当时的时间都清楚记得——下午4点08分。就在那个时间,岛原湾对面的地域因为云仙普贤岳火山的喷发而遭受重大损失。当天熊本市内下着大雨,那场雨从前天开始,一直没停过,凄厉的雷声响彻天空。傍晚,雨势减弱了,当时江南正乘出租车去医院,在车子里,他听到电台的紧急报道而得知那一消息的。 去年11月,休眠了200年的普贤岳火山喷发了。据说其山顶上的巨大熔岩盖崩塌,形成从未有过的浩浩荡荡的岩浆洪流,山脚下的两个村庄——北上木场和南上木场都受到直接冲击。当时在场的媒体人士以及火山研究者中,许多人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极小,除此之外,受伤的人也为数不少…… 下午6点左右,江南到达医院,当时姨妈在。妈妈病床边的小电视机正开着。 妈妈盯着电视画面,连儿子来了都没打招呼。 由高温气体和火山灰构成的怪物般的洪流蜂拥而至,吞噬了一切。树木成片倒下,民房熊熊燃烧,众人惊慌失措……看着电视画面里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江南也呆了,不发一言。 江南出生在岛原,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长久以来,只要提到云仙山脉,他就感到非常亲近,他还不止一次登上过普贤岳。 上木场一带,具有乡土气息的风景至今还记忆犹新。那些地方,现在竟然变成这样…… “真可怜。” 妈妈嘟哝着,将视线从电视画而上移开。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让人觉得她已经没有气力来表现自已的哀痛之情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人可怜……无论是人、村庄,还是树木、大山。” 姨妈反倒略显夸张地,抑扬顿挫地说着:“说不定我们这里也有危险。山体塌陷会引发海啸什么的。江户时代,火山喷发的时候,不就发生过海啸吗?”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己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 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冲妈妈说话,她也没反应。听不到吗?听到而没应答吗?无法应答吗?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还是听见她说这句话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 江南没有说“不要这么讲”、“振作起来”这类的话,他也无法说。他转过头,躲开妈+++眼神,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活到这种样子?周围的人为什么要让她活到这种样子?!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对,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断开——不,更简单的是,只要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量,一切都将结束。轻而易举就能马上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已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狐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医院大厅里,不相识的人们熙熙攘攘。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 第二章 劝诱的耳语 1 江南驱车拐过一个枝叶繁茂的大弯道后,发现了异常情况。前方不远处的道路被堵住了。似乎是山崖坍塌造成的。砂土和倒下的树木将狭窄的山道完全堵死。 江南暗叫不好,咂咂嘴巴,踩下刹车。 “糟糕!” 路过i村杂货店时,店主曾经提醒过:越过山岭,再走一段,左边就会有岔道,要拐弯进去。如果错过了,就会走进死胡同……枉费店主提醒了,江南已经错过那条岔道。 只能掉头回去。 江南不住咂嘴,重新握住方向盘。 先要掉头——江南好不容易找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又费了半天工夫掉转车头。如果此时出现和山岭附近一样的大雾,他恐怕就无能为力了。 江南振作精神,开始驱车往回走。 虽然道路相同,但逆向行驶后,感觉风景迥然不同。 仿佛经过了特殊的图像处理,周围的色彩显得粗涩。但明暗色调的对比反倒很鲜明。光线刺眼,影像很深,感觉刚才是正面,现在是反面。 这次绝不能错过岔道了。 江南小心留意着右前方,同时回想起与杂货店店主的交谈。也许是头发稀少,还夹有白发的缘故,店主看上去50岁左右。也许实际年龄要小一些。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晒得黝黑的脸上有道很大的疤痕。那疤痕从额头穿过左眼,一直延伸到脸颊,很深。他的左眼一直闭着,也许受伤后,那只眼睛就失明了。 “你越过山岭,想去哪里呀?”他狐疑地问道。 江南略微犹豫后,如实相告:“我想去黑暗馆。听说那个建筑在百目木山岭对面的森林中。” 当时,那个店主的反应是—— 右眉往上一挑,右侧的唇角也抽搐了一下。能看出他很惊讶和胆怯。 “你为什么也要去?” “你知道那个建筑物吗?” “你说的是山岭对面,浦登老爷的宅子。”店主嘟哝着,声音很轻,江南凑过去才能听清楚。江南知道“浦登”这个名字。 “如今那个建筑物还在吗?” 店主无言地点点头。 “什么人住在那里?” “你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嗯?!为什么?” “……” “到底为什么?” “那里曾经发生过可伯的事情,好几起可怕的事情。” 不用说,听到这里,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凶杀”。店主缄口不语,用手指摸摸脸上的疤痕,叹口气。 “你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他是个建筑师,据说曾参与过黑暗馆的维修工程。” “中村……中村、青司……”店主嘟哝着,摇摇头,缩着肩,又摸摸脸上的疤痕:他这副样子让人无法明白他是否知晓内情。 江南觉得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回答,拔腿想离开杂货店。就在那时—— “你等一下!”店主叫住江南,告诉他越过山岭后要找一条岔道走,“你多保重。”说完,店主眯缝着右眼,似乎眺望远方,“那里有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 “我死去的奶奶是这么说的。但人就是这样,别人越那么说,反倒想去看看。” “是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那个宅子。但还是小心为好。” 江南回到车上,扭头又看了一下。店主已经走进昏暗的店中。 江南喘了一口气,再次抬头看看那个店的招牌。 那个招牌非常陈旧,上面的涂料已经脱落,四角己经完全呈弧形,还有点倾斜。这个招牌风吹雨打,几十年没有更换过。 江南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招牌上的四个字——“波贺商店”。 2 江南掉头走了15分钟,找到了那条岔道。 与他预想的不一样,那条岔道的路况并不很糟糕。虽然不是好路,但比较宽,中型车子也能轻松通过。 逆向行驶时,能很容易找到这条岔道,但如果正向行驶,那条岔道正好被大树遮住。所以江南觉得刚才错过也是没办法。 道路延伸到森林中。 开始是个大下坡。越往前开,光线就越暗。繁茂的杂草擦着车体,哗哗作响。江南手握方向盘,能感觉出很颠簸。 在这个前方——这个山林深处,真有自己想去的那个宅邸吗? 此时,江南担心起来。 百目木山岭的对面,森林深处的湖中小岛上,有“浦登老爷的宅子”。那个宅子之所以会叫“黑暗馆”,是因为它的外表面被涂得黑糊糊的…… ……黑暗馆。 江南第一次听到这个不祥的名字是在前天。 9月21日,星期六下午。在熊本市内的江南父母 家,举行了已故母亲的七七法事。随后大家来到饭店,一起吃个便餐。当时,面对着亲戚朋友,江南扮演了“失去慈母的儿子”的角色,一直让自己显得很悲痛。 对于妈妈患病而死,江南当然很悲痛,很难过,但他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从7月6日下午——当妈妈要求“杀死自己”,他冲出病房的那天、那时起,他就无法自然地表现出来。 他觉得心的一部分被冻住了。 无论是在东京接到讣告时,还是回到故乡面对遗体时;无论是在葬礼上,还是在火葬时……当家人和亲戚们终日悲痛的时候,江南独自一人表情冷峻,连一滴眼泪都没有。不是他故意克制,而是想哭都出不来…… 饭桌上,江南给男女老少们斟酒,和他们交谈,喝了不少。渐渐的,他有点醉,也不太紧张了,但内心还没完全解冻,他也不渴望那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话语传入微微发热的脑子里。 ……去得太早了。去年这个时候还好好的。孝明,你一个人在东京生活,要注意身体呀。你还在用那块怀表吗?你哥还没孩子吗?那是你爷爷的遗物吧?孝明,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呀?岛原的情况好像还很糟糕。 出版社的工资不错吧?不知什么时候,那火山才停止喷发。去年我有个朋友到沙特阿拉伯工作。要不要我给你找对象呀?听说伊拉克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在离科威特边境不远的地方。也许是火山喷发的缘故,我们这里也经常地震。孝明,你弄什么书呀?我绝对讨厌战争。东京有好女孩,孝明,对吗?讨厌战争!最近有没有看什么有趣的电彭?最近,我的胃不太好;中东的动荡局势还要持续下去,对吧?听说弗朗西丝这次要拍摄“吸血鬼”,是吗?孝明,要好好照顾父亲呀!上个月,苏联发生政变,让人大吃一惊。孝明,早点让你爸爸看到孙子呀。我不太喜欢推理小说。这样一来,苏联解体只是时间问题了。下次去东京玩,你要带我去迪斯尼乐园呀。 还是戒烟吧。说到“吸血鬼”,还是克里斯托弗·罗曼尔德主演的比较好。听说前年夏天,在镰仓发生了可怕的事件,你也被卷入其中,是吗?我想去京都。……有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些话从意识表层浮掠过;有些话说到一半,没有下文;有些话毫无头绪,最终淡出……其中有句话让江南一下来了精神—— “孝明,你知道黑暗馆吗?” 提问者是江南外祖父远藤富重——他四年前去世了——的亲弟弟,名敬辅。他嗓音嘶哑。 “它位于i村的深山老林中,建在一个小湖的岛上。整个建筑黑糊糊的,名副其实,是个让人感觉怪异的宅子。” 江南听说他和外祖父的感情很好,长期从事旧物品买卖。江南外祖父就是在他弟弟的店里,看中了那块怀表,后来作为遗物,传给了江南。 “孝明,你知道吗?” “不知道——您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我一看见你,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摸摸泛红的光头,乐呵呵地看着江南。他虽然已有70高龄,而且喝了不少酒,但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口齿清晰。 “当时生意上的伙伴告诉我,那个宅子的主人——好像叫浦登——整理家里物品后,有批东西要出手,问我去不去。那大概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听到“黑暗馆”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南心中一阵悸动。黑暗馆……黑暗馆?难道是,难道是…… 远藤敬辅似乎看透了江南的内心。 “我从富重那里听说过一些事情。”说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孝明,听说你上大学时候,曾卷入到一个可怕事件中,你好几个朋友也被杀死了。那个事件好像发生在一个建筑师建造的怪异宅邸中……” 啊,我对外祖父说过吗?也许说过,因为角岛十角馆事件后,我情绪非常低落。回到家乡后,把事情经过说给外祖父听—— 从小,他就是我倾诉的对象——也不足为怪。 “那是中村青司的……”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敬辅又笑起来,“孝明,喝!” 江南把酒喝完后,战战兢兢地问道:“难道那个黑暗馆也是中村青司……” “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无法肯定。但当时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也没听过……” 他的话听上去很暖昧。但江南也觉得时间有点遥远,毕竟。三十年前呀。但是——这绝非不应有的偶然。 想到这,江南心中的悸动更加强烈了。 “当富重说你的事情时,我想起了那早已忘记的宅子。我总是想着。也许是中村那个名字的缘故吧。而且,那个宅子——黑暗馆中,也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相似的事情?” “是呀。”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往自己杯中加满了酒。 “听说那个宅子里曾发生过好几起可怕的事件——哎,孝明,不再喝点?” 尽管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晚上,江南上床后,怎么也睡不着。 那个从未见过的黑暗馆的影子浮现在朦胧的脑海中,无规则地反复伸缩,摇摆。影子周围,许多事物胡乱飞舞着。那是人的脸,人的声音,风景,文字,更为抽象、无法道明的东西。 一直到深夜,他都无法入睡,江南突然想起来打电话。他要打给东京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江南想把这件事告诉鹿谷。线路虽然通了,但电话那端传来的只是录音留言的声音。 3 最初感觉到的是异样的声响。 透过轰鸣的汽车马达声,传来沉闷的地动声,随即,整个空气都震动起来,犹如一个数十米高的外星巨人,怒气冲天,大步踏过。 方向盘猛地失控,瞬间,江南以为是车胎爆了,随即觉得情形不对——难道是地震?难道是地震引起的?他赶紧踩刹车,但没控制好,车胎一滑,车体猛地弹起来。 江南刚意识到不妙,车子己经冲出山道,一头扎进森林中。 车子持续地晃动着,视线一下变暗。江南咬牙抓住方向盘,拼命踩刹车。很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撞击——车子停住了。 江南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微微有点耳鸣,嘴巴和口唇很干。没有唾液。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唾液,又咽不下去。身体软绵绵的。或许他曾失去几秒的知觉。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 灰暗模糊中,他看到了前窗玻璃。到处是裂缝,白花花一片,有些地方碎了,洒落下来。 从右肩部到胸部,隐隐作痛,身体被安全带勒得紧紧的。他抬起左手,想解开安全带,又感到另一阵疼痛,定睛一看,不禁呻吟起来。左手满是血。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可能是被洒落下来的玻璃划破的。 江南忍着痛,解开安全带,从车里挣脱出来。发动机已经不响。当他双脚落地,起身站立的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因为撞击,平衡感麻木了。 车子受损严重。 左侧的前灯部位深陷在山毛榉的树干中,完全变形。方才车子偏离山道后,又往前冲了一段,撞上这棵大树后,才停下来的。否则——比如说刹车不够及时——就不知道是否能生还了。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南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车胎安然无恙,看来不是爆胎。这么看来——难道还是地震了 江南环顾四周。 幽暗的森林中,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连风吹草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虫鸟的鸣叫声。 刚才真的发生地震了? 江南的脑海中浮现出云仙普贤岳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难道那座山脉又发生了火山喷发?由此而引发了刚才的地震……不,从地理角度考虑,那是不可能的;刚才的震动相当强烈,连车子都无法很好控制。云仙山脉离这里可相当远呀。因此…… 江南叹口气,仰头看看透过繁茂树叶照射下来的一缕阳光。脖子有点疼,头已经不晕了,但脚下还有点晃悠。不管怎样,眼前的状况却没丝毫改变。 ——到底怎么回事? 江南思索着,从牛仔裤的后口袋中掏出手绢,包扎好左手伤口。 车子好像报废了。他不知能否发动,就算能发动,他不知能否开回原路。就算能开会原路,他不知能否继续前行——江南觉得都不太可能。 难道只能顺着原路走回去吗?一想到要花费不少时间和体力,江南就气馁了。 或者先回到山道上,看看有无过往车辆?要不然——还有一个选择。结合诸多情况来看,那肯定是最明智的选择。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然后下定决心,从副驾驶座位上拿出外套,穿在衬衫外边。接着,他又不死心地转动了一下车钥匙,果然不出所料,发动机丝毫没有反应。他灰心丧气地想拔出钥匙,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因为车胎偏转得很厉害,方向盘也被打死,无法复位,所以钥匙被锁住了。 江南无力地叹口气。 离开车子后、江南摸摸外套的内口袋,发现钱包不翼而飞。他赶紧看看车内,深褐色的钱包掉在满是碎玻璃碴的副驾驶座位上。 为小心起见,他查看了一下。现金、银行卡、机动车驾驶证、职工证,还有——一张小照片。那是一张彩照,看上去年代比较久远,都褪色了。背景是满树红叶,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旁边是一个瘦男孩,紧贴着她。那个女子笑容满面,孩子抿着嘴,似乎有点紧张。 背面有两行铅笔字: 1975年11月7日 孝明11岁生日 这是16年前的照片,当时江南11岁,妈妈则不到40岁。江南根本不记得当时的地点和情形,也忘了是谁拍的照。昨天下午,他在妈妈遗留下的相册中看到了这张照片,就悄悄取了出来……江南又叹口气,将钱包放回内口袋,离开车子,踩着倒伏下来的杂草和树丛,回到原来的山道上。 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行,应该就能到达那个宅邸,那里应该有人。 在这个年代,即便是在人迹罕至的大山中,住家也会安装电话的。如果自己说明经过,寻求帮助,总不至于被赶出来吧。先打电话把修理车的人喊来……那样一来,好歹有办法。 江南不知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但是与掉头回i村相比,还是去那边比较近。 现在是下午5点多,天快要黑了。江南慎重考虑着——就算去那边,恐怕也……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私语声。 ——去吧! ——去吧!不会迷路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很快就到了…… 现在脚底还有点软,江南踉跄着走起来。左手不流血了,疼痛也好多了。脖子和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受伤了,所幸的是还不影响走路。 走了一段,他不禁想起了路过i村时,所遇到的波贺商店的店主。想到他抚摸伤疤的动作,想到他翻来覆去的忠告——“要小心!”与此同时,他耳边又响起了鹿谷门实的声音——江南君,要小心!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看看——现在可不能这么说了。 说不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车毁人伤都是由“青司宅子”所带的“不祥之力”引发的。也愿意这么想。不管愿意与否,我被拖进早有布置的、无形的陷阱中。已经无路可退,已经无法逃脱,已经…… 走了不足15分钟,江南看见路边竖立着一个旧牌子。 那牌子倾斜得非常厉害,斜了一半。说不定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斑驳的木牌上,有人用油漆方方正正地写着一段字—— 自此乃浦登家私有土地,非请莫入! 此时,江南感觉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私语又响了起来。 ——去吧! 4 昨天正午前,江南睡醒了。前晚的酒精还残留在身体里,虽然没醉,但不是很舒服。 一起床,他就给住在上野毛的鹿谷门实打电话,想早点告知黑暗馆的事情,另外也想问问那究竟是不是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宅邸。但是—— 录音电话里传来鹿谷的声音,和前晚一模一样。 “请说您的姓名和留言,我可以在外地查收。听到提示音后,请在30秒内说完。” 前晚江南喝醉了,没意识到,今天才发现这录音电话里夹杂着一句少用的语句,比如“在外地查收”等。最近,鹿谷门实没和自己联系,也许出远门了。 想起来了,他上次好像说今年秋天要回大分县老家。不正是现在这个季节吗? 他隔片刻又打了一次,但鹿谷依旧不在。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人——神代舜之介。 去年夏天,因为黑猫馆事件,江南认识了这个曾是t大学建筑系教授的老人。当他是副教授的时候,曾教过在t大就读的中村青司。 神代的专业是现代建筑史,不是青司的直接教官,但据本人讲——“不知为何,和青司性格相投”。据说青司经常出入神代的研究室,还多次去神代家玩——位于横滨。青司大学毕业后,回到故乡。即便在他搬到角岛的蓝屋后,两人还保持书信往来。 正因为如此,江南觉得神代老人说不定掌握一些黑暗馆的情况,就像他知道黑猫馆一样。 江南赶紧把电话打到横滨山手的神代家,接电话的是他孙女浩世。这个女高中生很漂亮,让人联想到可爱的日本偶人,她很奇特,喜欢读鹿谷门实的作品。去年年初,当他们去神代家的时候,她还缠着要鹿谷的签名,弄得他很不好意思。至今,江南还记得当时的场景。 江南报上名后,浩世显得很高兴:“哎呀,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很快就要高考了,不能看课外书,但鹿谷先生的作品还是全读完了。爷爷性子更急,都订好计划了,说等我考上大学,喊你们来家庆祝……” 她和一年前一样,还是那样无忧无虑。这让江南很羡慕:“神代教授在吗?如果可以,我想问一点事情。” “在,在。请等一会。” 电话里传来她穿过走廊,喊爷爷的声音。过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神代的声音,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声音也没变。 “江南君,最近忙什么呀?偶尔来玩玩呀。浩世还没男朋友。我给你提供机会,你倒不是很上心。” “啊,这个,不……” 由于神代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所以嗓门很响。为了让他听见,江南也只能提高分贝。 “好久、不见。这次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事?” “是这样的……” “哈哈哈,又是关于中村青司的?” “您知道?” “不知道反而好——那你想问什么呀?” “哦,是这样的……” 江南把熊本山中那个黑暗馆的事情告诉了神代老人,他嗫嚅着,电话里传来他挠头发的声响,似乎努力回忆着什么。 “这是很久前的事情,所以我记得并非准确……熊本的黑暗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果然……”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中村很年轻的时候,参与建造的……对,我记得是他亲口说的。” “怎么说?” “说什么 来着……说那个宅邸早就建好,出于某种原因,他参与了改建工作。他就是这么说的……” 除此之外,江南没有问到其他实质性的东西。江南问了许多,比如:“黑暗馆究竟是怎样一个宅邸?”“馆主是怎样一个人?”“后来,那个建筑怎么样呢?”等等,而神代老人的回答只有一句—— “很多年前听说过,记不清了。” 最后,江南被迫答应等浩世考上大学,和她约会一次。 不管怎样,至少知道黑暗馆是和中村青司有关联。此时,江南已经坐不住了。 接着,江南给外公的弟弟打电话,详细询问了那个宅邸的所在地。当时,江南在内心已经决定去那里。 晚上,江南又给鹿谷打了一次电话,依然是录音电话。听完录音后,江南等留言信号一响,便说了起来。 “在熊本山中,有个黑暗馆,青司参与了改建工程。明天,我想一个人去……” 5 越过木牌所标示的界线,江南进入了“浦登家的私有土地”。 天越来越黑,从路边伸展过来的树枝重叠交织在一起,前方显得很昏暗。没有风,就连刚才还能听到的虫鸟鸣叫声也不知为何消失了,森林寂静得让人觉得怪异。江南觉得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似乎都要被这片静寂吞没了。 江南合上外套,稍稍加快了步伐,走了一会儿,右边出现条岔道,又走了一会儿,左边出现条岔道,但江南没有犹豫,就顺着大路走。就这样走,就一直走——不知何时开始,他有了这种自信。 不久—— 两边的森林缓缓地往后退去,视野开阔起来。 突然间,风迎面吹来。树林沙沙作响,山鸟惊叫着,飞出林子。 江南用手压住乱发,凝视前方。 那湖泊就在近前,仿佛屏息潜藏在森林中。不知何时,空中的积云已经散去,绚烂的夕阳普照大地,被晚霞染红的湖面熠熠生辉。 湖中小岛的四周被犹如城墙般的石墙围绕。对面便是那——黑暗馆。 黑暗馆被高墙所隔,让人无法窥其全貌,只能零散看见一些黑色的建筑。对面右首方位有一个孤零零的,比其他房屋高的建筑,像是一个塔。 道路延伸到湖边,分成两股,犹如环抱住湖泊。往左首走,不远处像是码头。江南毫不犹豫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防波堤式栈桥,从岸边延伸到湖中。桥头有个四方形的石造建筑。 那建筑的墙壁是用暗褐色石块堆积建成,房顶被涂成黑色,平平的。从这里望去,江南没看到窗户。那建筑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为巨人准备的黑石棺。那建筑不大,但如果把它叫做“小屋”也不合适,因为它整体上让人觉得厚实、沉重。 那建筑的门廊面朝大道,里面有个黑门。 “有人吗?”江南喊着,轻轻地敲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 他正准备再敲一次的时候,猛地发现旁边有个门铃。江南按一下传声器下方的红按钮,但里面好像没有门铃的声响,也无人应声。 江南想——说不定这门铃通到岛上建筑里,于是便又按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还是无人应答。也许有故障,再不然……门似乎锁着,江南转动把手,试着推拉了一下,打不开,便绕到建筑的后面,想看看有无窗户,却发现——这个建筑被损坏了。 石墙的一部分完全坍塌下来。这——这也是刚才的地震造成的吗?从现场看,不像是近期坍塌的。 “有人吗?” 江南慢慢凑上前去。 “有人吗?……” 江南透过瓦砾缝隙看看,但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任何声响。 江南沿着屋后继续走,发现几扇窗户,但黑色的百叶窗紧闭着,无法看见内里。 于是,江南朝栈桥走去。 那里有一艘手摇小船,后部左侧带着桨,被人用绳子连在栈桥木桩上。 看来只能坐这艘船上岛了…… 栈桥很陈旧,好几处的木板都掉了,人走上去会摇摇晃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江南努力保持重心,一下子跳到船上。 小时候,江南被外公带出去玩的时候,坐过这种小船。他还记得当时调皮地把弄过船桨。虽然水平不高,但江南还是会划船的。 解开绳索花了一些时间,但一旦划起来,船速比想像的要快。 ……啊。 江南凝视着晚霞下的湖中小岛,突然产生一个疑问。 我究竟要…… 疑间变成不安,不安变成恐俱,迅速膨胀,似乎全身都被冻僵、凝固了。 但那只是瞬间的感觉。 随着小船的加速,感情、思考力都从身体内流出,被吸进湖底——啊,这是怎么回事?这里发生了什么?这里有什么?为什么会气喘吁吁?身体为什么会动来动去?身上的疼痛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颜色?这是什么声音?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觉得冷?怎么会觉得舒服…… 被一种非自我的意识所操纵。这时,那种感觉开始让江南的内心产生一种甜美感。那种感觉和江南在百目木岭的大雾中迷失方向时所产生的感觉类似。那是一种非现实感: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我在看什么?我感觉到什么?我是淮?我……我到底是谁? 岛上的栈桥与陆地平行相连。那里有一艘带马达的小艇,被绳子拴在木桩上。江南好不容易将船停靠在小艇后面,走下栈桥。 当江南走下摇摇晃晃的栈桥时,他一度迷失的自律力和思考力多少又恢复了一点。 6 从码头开始,沿着高高的石墙,缓缓的石阶一直延伸到整个岛屿的“入口”。 江南开始爬石阶,气喘吁吁、脚步沉重,中途不得不靠在石墙边,休息了一下。 石阶尽头有一扇石拱门,门表面和湖岸上的建筑一样,被涂成黑色。江南用一只手抵住大门,调整呼吸,仰头看看天空。 天空上那炭火般的晚霞正在消退;远方飞鸟的黑影依稀可见;紫色流云飞快地变换着形态。 ……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伴随着低沉的吱嘎声,大门缓缓地开了,江南不禁毛骨惊然。但他很快回过神——门内并没有人,是身体重量通过手传递到大门上,将其打开了。 门开了容一人进出的缝隙,江南悄悄地钻进去。江南刚进去,便听到“叮”的一声——是耳鸣?不,那是草丛里虫子的叫声。 门内的庭院很开阔,从这里望过去,无从得知有多大面积。庭院小道穿过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树木,延伸到深处。黄昏中,对面时隐时现的黑色建筑让人联想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大蝙蝠。 江南在小道上走了几步,站住身,从牛仔裤的前口袋中掏出怀表,拿到近前,确认了一下时间。 下午6点07分。 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 沿着这条小道一直走,应该能到这个宅子的入口处。想着,江南正准备迈步,突然—— ——不是那里。 江南觉得那私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一下子站住了。 ——去那边……去那座塔。 “那边”?“那座塔”? 江南再度环顾四周,弄明白了。前方不远处有条向右的小路,一直通到与其他建筑分割开的那座塔下。 ——去那上边。 ——去那塔上边。 江南又被一种非我的感觉牢牢控制,他已经无法抵抗。那种感觉就像甜美的蜘蛛丝在心中扩散;那种感觉正将他带往半透明界线的 对面…… ……江南右手紧握着怀表,摇摇晃晃地走着。 江南拐向右边的岔路,朝前走。小路穿过低矮的树丛,如同溶化在薄暮中一般延伸到那个黑色石塔下。 那塔既不是圆形,也不是方形,是个多边形,墙壁之间的夹角数相同。一眼看过去,江南就知道那是个十角形的塔。正面有个双开门,像是入口。无论是塔门,还是墙壁,都被涂成黑色,就如同即将笼罩大地的夜色一般。 江南站在入口处,毫不犹豫地伸手推门:随着沉闷的声响,门开了,十角形的黑塔迎来了到访者。 塔内比外面更黑。 借助黑暗中渗透出的事物轮廓,江南登上通往上层的狭窄的螺旋楼梯。没有开着的窗户,视线越来越暗。江南扶着把手,转了好几圈,终于登到塔的最上层:整个一层完全打通,很宽敞,十面墙中,有四面墙上有窗户。 借助窗外的微弱亮光,江南走到一扇窗边,打开一看,那里有个小露台,天空已经呈现红黑色,很快就要天黑了。 江南走到露台上,左手缠着手帕,右手握着怀表。他一踏上去,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露台三面有比他腰部稍微高一点的栅栏。 江南朝右侧望去,那里的黑色建筑规模很大。 那是黑暗馆的主体,由四幢大小、风格不一的建筑构成:——那是产生抗拒“死亡”狂想的宅邸。那是封存不可救药肉体和灵魂的十字架。 那就是黑暗馆的…… ……在最面前的一幢建筑的。楼,有间屋子开着窗户。能看见黄色的灯光,窗边站着一个身穿茶色服装的人。 ——有人! 似乎是个男的。那人正望着窗外…… 不知那人是否看见自己。江南将身体探出栅栏。就在这时—— 似乎事先预定好一样,他的脚底下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地动声。那突如其来的“重低音”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令人措手不及:到处吱吱嘎嘎,轻重不一,黑塔也摇晃起来。江南一下失去平衡。同时感到一阵眩晕。他下意识用右手摸额头,原本握着的怀表——指针指着6点半——掉了下去。他脚被一绊,膝盖一软,向前猛地一冲,摔到露台外面了。江南想抓住栅栏,但没来得及。他整个人被抛在空中:而且——从他坠落的抛物线上,“视点”弹射出来。瞬间的闪光和无尽的黑暗交错在一起。天地颠倒,上下翻转。他的身体在重力影响下,加速下坠,而“视点”则背道而驰,拧成螺旋状,飞向天空。 第二部 第三章 坠落的身影 从上空俯瞰,那个深山老林中的小湖就像是猿猴或人类的足迹,能清楚辨认出“五个脚趾”和“脚后跟”。难怪当地人称其为“大猿猴的足迹”。 “视点”不停地无规则旋转,忽大忽小,时急时缓,降落到位于该湖“脚后跟”部位的小岛上。黑暗馆就位于这个小岛上,当时天色己暗,整个建筑显得更黑。 “视点”降落下来,在薄暮中滑行,冲着黑暗馆一楼一间开着窗户的房间飞去。 屋子里灯光昏黄,有两个人。一个人身材细长,20岁左右,站在窗边;另一个人稍微高点,年纪看上去也大些。 “视点”滑进屋内,与前者的视点重合在一起。 1 当时是9月3日——白昼和夜晚的长度基本相同——傍晚时分。我正站在别名“黑暗馆”的浦登家的一间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这个宅邸占据了整个湖中小岛,大致说来,由四幢建筑组成。 当时我所在的东馆是木结构、西洋风格的两层建筑。它最靠近小岛入口处,堪称整个宅邸的“正面形象”。整个宅邸的入口当然就设在这里。 据浦登玄儿介绍,在四幢建筑中,这个东馆和位于最内里的西馆,年代久远,其历史可似追溯到明治后期。 不仅是年代久远,外观也很奇特,和听说的一样:黑屋顶、黑墙壁、黑门、黑窗户,不管是谁,看到这个黑色外观的建筑都会感到惊异。而且,虽然建筑整体是显著的西洋风格,但通过奇妙的安排,也揉合了传统式建筑的样式和技法,随处可见。这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在文明开化时代,日本各地兴建了许多“仿西洋式建筑”,这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快到下午6点20分了。我和浦登玄儿两人在东馆。楼的一个西洋式大房间中,玄儿把这个房间叫做“会客厅”。 窗户上镶着可以上下移动的毛玻璃,外侧是黑百叶窗。当时窗户大开着,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浓:昏暗中,在茂盛的庭院树丛的对面,能着见一个更加黑糊糊的塔。 塔孤零零地屹立在那里,和这边的建筑有一定的距离。塔不是很高,虽然没有靠近看过,无法断言,但估计也就相当于三四层楼高。 塔的最上层好像有个小露台,黑糊糊地凸出来。突然—— 我着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那里移动。 “哎……”我不禁嘟嚷起来。 那是什么?难道那里有人? 我觉得奇怪,回头着看屋内。 这个房间无论是墙壁、地面,还是天花板,基本色调还是黑色。可能正因为如此,那块铺在房中央的暗红地毯才会显得那么耀眼。 浦登玄儿泰然地坐在皮椅上、抽着烟。他穿着黑裤、黑鞋、黑衬衫以及薄薄的黑对襟毛衣。他一身的黑色打扮似乎是为了和这个宅子相配。 他看见我回头,放下跷着的二郎腿。 “中也君,怎么了?” 玄儿还是用那个已故抒情诗人的名字叫我。我多次让他不要这样叫,但等于对牛弹琴,因此近来我也完全习惯,一本正经地戴上黑色棒球帽。 “从这里可以看见那个塔。” “你说的是十角塔。如果感兴趣,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现在,塔上有人。” “什么?”玄儿觉得奇怪,手中夹着烟,站起身。 “奇怪,那里的确……” 我再次将视线移到窗外,凝视着黑塔的最上层。那里有个白影——没错,那是个人影!虽然看不清楚,但露台上的确有人。玄儿走过来,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那时,仿佛要阻止他过来一样—— 传来了低沉的地动声……随即,沉闷的声响和撞击接踵而至,我抓着窗框,赶紧猫下腰,身后传来玄儿的声音——“难道又地震了?”当时发生了当天的第。次地震。 和两小时前的第一次地震一样,火山喷发,烟雾冲天的景象从我脑海中闪过。 今年6月的那次火山大喷发,死伤者众多。说不定那个活火山又开始大喷发,从而引发了这个地震……不,这种想法不切合实际。从距离上看,不太可能——两小时前,自已产生过同样的想法,同样被自己否定了。 最初是上下晃动,然后是比较猛烈的左右晃动,持续的时间似乎比第一次长。 窗户上的毛玻璃,桌子上的茶杯、茶壶,装饰架上的小物件被震得哗哗响,还能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巨响;我顾不上回头看玄儿,双手抓住窗框,撑住身体。就在那时—— 窗外传来人的悲鸣声。那声音很短促,很微弱,但一听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猫着腰,循声望去,清楚看见那白色人影从露台上直坠地面。 “啊!” 我失声叫起来,与此同时,壁炉上的座钟也报时了,那音色很清脆,与当时的混乱情形完全不协调——下午6点半。 当钟声的余韵消散时,晃动也停止了。 “停了?” 玄比嘟哝着。我无意识地叹口气,站 一卷全 主要登场人物 永泽三知也——故事的叙述者。小学六年级的夏天在“惊吓馆”认识了俊生,两人成为朋友。 十志雄——三知也的哥哥。 比出彦——三知也的父亲。 古屋敷龙平——“惊吓馆”的老主人。 美音——龙平的养女。 梨里香——美音的女儿。 俊生——梨里香的弟弟。 关谷——古屋敷家的帮佣。 新名努——大学生,俊生的家庭老师。 湖山葵——努的表妹,三知也的同班同学。 中村青司——神秘的建筑家。 鹿谷门实——神秘的推理作家。 ★第一部★ ☆惊吓馆的回忆☆ 1 那是距今多年以前的事情。 在那栋房子里有着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和内向的少年,以及有点古怪的人偶。 人偶的名字叫梨里香,和年老的屋主死去的孙女同名。 少年的名字叫俊生,是小梨里香三岁的弟弟,而我和俊生则是朋友。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六生。俊生虽然和我同年,却比我小一届。他似乎是因为常常请假没有去上学,所以才会晚了一年。 即使如此,俊生还是比我班上的同学都要来得聪明,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 他比谁都还喜欢看书,也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情。他身材瘦小,看起来身体很差,但是有着白皙端正的五官。如果换个发型和服装,骗人说他是女孩子也没问题。俊生虽然内向,却不知为什么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感——至少我戚觉俊生有着其他小孩没有的、不可思议的魅力。 俊生家位在兵库县a**市高地上历史悠久的屋敷(注:“屋敷”一词在日文中有豪宅之意,惊吓馆所在地的六花町是豪宅集中地,因此书中人物有时会将六花町称之为“屋敷町”。)郊外。 那一带盖了不少有着宽广庭院和高耸围墙的豪宅,而俊生家那栋洋馆散发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气氛,看起来彷佛里面有着“什么秘密”。附近的孩子们总是半好玩地四处散播关于那个“秘密”的传闻—— 于是,当时的我们便这样称呼那栋房子。 “屋敷町的惊吓馆”—— 2 我之所以会思索起尘封在心里角落多年的“惊吓馆”的记忆,其实是有原因的。 事件的契机在于我在六月五日星期天的下午,在某家旧书店偶然拿起了一本书。 那是一家开在学生街一角的老式旧书店。平常我总是经过店门口,从未踏进店里过。那天不知为何就这么走了进去——要说这件事情本身是出于奇妙的偶然,也的确是如此。 看店的是一个男人,他在梅雨时节却穿着一身黑色斗篷似的松垮衣服。因为这家店很小,不太可能雇人看店,所以我想他应该就是老板。明明在室内,他却把头深深地藏进连衣帽里,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孔。不过从那句嘶哑的“欢迎光临”听来,可以知道他是个老人。 虽然还是白天,店里却很阴暗,没有颜色的灰尘在快要熄灭的日光灯下飞舞着。 高达天花板的书柜里紧紧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在最里面的书柜,恰好和我的脸同高的那一层书架里,有一本被抽出一半的书。那本书似乎在说“快把我抽出来”——这又是个要说奇妙,也的确十分奇妙的偶然。 然而,我认为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像这样,即将发生某件特殊的事情时,就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奇妙的偶然。 《杀人迷路馆》鹿谷门实 从书名就知道这是本推理小说。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少年侦探团》(注:《少年侦探团》系列小说是日本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在一九三六年所发表的少年推理小说,系列总共二十六册。)、《怪盗亚森罗苹》之类的作品,但是在某个时期之后,找就完全不碰这类的书了。与其说是“慢慢地不看了”——不如说是因为太喜欢,反而不想看了。 因此直到现在,我所读过的成人推理小说,数量寥寥可数,对于“鹿谷门实”这个名字当然也没有任何戚觉。要不是在这天碰上了一连串的偶然,说不定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本书的存在。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书名中的“迷路馆”这个词。 我一方面单纯地觉得这个词很有趣,一方面也可能是突然怀念起自己长久以来敬而远之的推理小说。又或许是在那一瞬间,我已经不自觉地对这三个字产生了某种反应,翻出了尘封在心里角落已久的“惊吓馆”的回忆。 总之,我就是默默地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拿在手上,然后—— 我看了一眼被手垢弄得有点肮脏的褪色封面后,翻到背面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封底除了有介缙内容的短文之外,还印着写有“作者近照”四个字的作家照片。看到照片的瞬间,我不禁有些惊讶。 那是一张瘦骨嶙峋的浅黑色脸孔,有着一对眼神锐利、眼窝却有点深的双眼,以及不太高兴似地抿得紧紧的双唇…… 这个人是?——啊!说不定是…… 从遥远的回忆中传来某种钝钝的疼痛感。 莫非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这个人? 我跟这个人在某处见过面……地点是在哪里?我们又为什么会见面? 我翻到书的最后面——版权页确认了一下。 上面写着“昭和六十三年九月五日初版发行”。昭和六十三年就是一九八八年,也就是说这本书是十七年前出版的…… 书的内容我连看都没看,就直接拿着它去柜台结账。 看似老板的黑衣老人,不论足结账的时候,还是我走出店外的时候,一直都把脸藏在连衣帽里。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请多小心。” 3 那天,一回到独居的单人套房后,我便立刻读起《杀人迷路馆》。 根据书后面所附的“后记”所述,这本小说虽然是以小说的形式发表,然而却是从实际发生过的案例改编而来的。故事的舞台“迷路馆”是一栋宛如角色扮演游戏中的城堡地牢那样有着地下迷宫的奇妙建筑物,就坐落于京都的丹后半岛上。 而这本小说正是描写发生在那栋“馆”中,怪不可言的连续杀人案件。 ——内容的确十分有趣,但是与其相比,我却对故事中某个登场人物的名字产生强烈的反应,甚至比让我戚觉“以前曾经见过”的推理作家照片的反应更为强烈。 中村青司。 这就是那个名字。 书中那名设计了“迷路馆”的神秘建筑家,正是中村青司。他虽然已经离世,据说仍在各处留下了几栋奇妙的“馆”。 中村、青司……。 ——于是外公便委托了某位建筑家。 记忆中响起了这个声音。犹如“一幅画”似地浮现在我脑中的是那个古怪的……“梨里香”的脸。那张嘴配合着说话声啪嗒啪嗒地开合着。 ——那个建筑家的名字叫做ㄓㄨㄥㄘㄨㄣㄑ一ㄥㄙ ㄓㄨㄥㄘㄨㄣㄑ一ㄥㄙ……建筑家,中村青司。 对,就是他没错。 这个名为中村青司的人物,是确实存在的建筑家。 ——他所设计的就是这栋房子……惊吓馆,对吧? 这个声音是——当时在那个房间上演的诡异腹语表演中的台词…… 4 一旦开始在意,我就变得坐立难安。 因此我试着以“中村青司”和“惊吓馆”两个关键词,在网络上搜寻相 关的消息,结果很快地就找到不知是什么人架设的网站。 中村青司的“馆”和杀人案件。 我不禁吓了一跳。 看来中村青司所设计的“馆”似乎都和“杀人案”脱不了关系。《杀人迷路馆》中也有类似的记述,不过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以此为主题架设网站。 网站首页上并排着几个山青司设计的“馆”名,然后我…… ……找到了! 那上面有“惊吓馆”这个名字。 的的确确是首页里其中一个名称—— 虽然有些犹豫,不过我仍然移动鼠标点了进去。 兵库市a**市六花町四十九番地的古屋敷宅邸,通称惊吓馆。 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馆内发生了杀人案件。 被害者是屋主古屋敷龙平,七十一岁。 犯人身分至今不明。 一般认为犯人极可能是打算入屋行窃的小偷,但是迟迟未能找到决定性证据,使警方的调查陷入僵局…… 我读着网页上显示的文章,但并不感到惊讶,而是陷入了混乱。 明明房里只有我一人,我却厌觉似乎有人在某处窥视我。我不禁回过头去,看着窗户的方向。心中涌起一团灰色的迷雾,逐渐扩散开来。 我…… 我当然知道这个案件。 不,不仅只是知道而已,因为第一个发现这桩命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一九九四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距今正好十年半前的那一天,圣诞节的晚上,在那栋“屋敷町的惊吓馆”的其中一个房间,的的确确发生了那么一件杀人案件。 我当然知道那件事。 即使事过境迁,只要稍加回想,我依旧能清楚忆起案发时的状况。 虽然那是长久以来尘封在内心一隅的记忆,但我并没有忘记,应该说不可能忘记。 那是,没错…… ☆惊吓馆的密室☆ 1 ……我记得是那天晚上七点半的事情。 我们,包括我——永泽三知也和同班同学湖山葵,以及当时念大学三年级的新名努大哥二个人站在那间房门前的时候,房门的确是锁上的。 即使握住门把又推又拉的,那扇漆成粉红色的门扉依然动也不动,我的确确认过这件事。而且就算我们透过门扉大声叫喊着,里面的人也没有传出任何回应的声音。 但是那个时候,房间里应该是有人的,屋主古屋敷龙平先生应该正等着我们到来。 “古屋敷先生?” 新名大哥反复叫了奸几声。 “古屋敷先生,你在吗?” 他一边叫着一边以拳头敲了好几次房门,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响应。 此时,外面已经下了一阵子的雪。当我们的叫声和敲门声一停下来,馆内立刻陷入了一阵死寂,安静到让人觉得诡异。 这是栋两层楼的建筑物,二楼最东边的房间被称作<梨里香的房间>我们擅自称呼那间房间为<人偶的房间>或是<惊吓的房间>。 连接着东西两边的长长的走廊中间,有一道从一楼延伸而上的阶梯。从阶梯定上来,转往左边,就会走到我们目前所在的<梨里香的房间>,而隔着两个房间就是<俊生的房间>,那个房间有一扇漆着明亮水蓝色油漆的房门。 新名大哥稍微转头瞥了那道门一眼后,朝着眼前的粉红色房门蹲下身来,把眼睛凑到门把下的钥匙孔窥视后,自言自语道: “看来里面插了钥匙。” 我很清楚地记得古屋敷先生拿的钥匙,那是现在任何一家镇店都没在卖的、古色古香的大型钥匙。 “这么说来,古屋敷先生果然在这里……” 新名大哥话说到一半,转头看着我说:“永泽,我们合力撞开这道门吧。” 2 幸好门是内开式设计的,所以从外侧施力多少会有效果。我和新名大哥在走廊上以最大限度的距离助跑后,一起喊着:“一、二、三!”接着同时以肩膀撞向房门。 在我们试第三次时,传出了叽的一声。 第四次时,房门发出了轻微的断裂声。 第五次、第六次,门终于打开了。然而—— 我们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光景。 3 在宽敞的西式房间深处,有张摆在正面偏左、紧靠着墙壁的气派三人沙发。沙发的靠背处于两星期前的俊生生日派对上被刀子割坏了,上头留下了用布块修补的痕迹。沙发正前方是铺着红色地毯的地板,而—— 古屋敷先生就倒在地板上。 他穿着和两星期前相同的黑色厚毛衣和暗红色的背心。他虽然面朝下,但是脸却像是将下巴向前突出似地朝着前方,有如圣诞老人的长长白胡须在地板上伸展开来。他以恐怖的表情盯着空中看,动也不动…… 我在第一时间还以为古屋敷先生是心脏病发作,但我立刻察觉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看到那把深深地插在他背上的刀子,和它的金色刀柄。从我和新名大哥背后窥看室内状况的小葵微弱地“啊”了一声。 “古屋敷先生!” 新名大哥叫着冲进了房间。 我本来也想立刻追上去,但是走了两、三步后,双脚就害怕地走不动了。 我大致看了一下,在视觉可及的范围内并没有躲着小偷——或是其他的可疑人物。 除了沙发、桌子,还有几张椅子以外……称得上家具的只剩一个大型的装饰柜。柜子里面放广西洋的古老陶瓷娃娃、日本制的法国人偶、兔子和熊的布娃娃等等,各式各样的玩偶塞得满满的。地板上和桌上还放了很多塞不进柜子里的玩偶。 在门门的左手边——也就是东侧的墙边,我看见了“梨里香”。 这个比房间内其他人偶都还要大、感觉还要诡异的“梨里香”……靠着米色的墙壁,双腿向前伸直地坐在地板上。 【插图1】 她穿着鲜黄色的洋装,长长的金发垂至陶前,头发上还夹着翠绿色的蝴蝶发饰……她的脸就面对着倒在地板上的主人,一对又圆义大的蓝眼睛无神地睁开着,从嘴角的两端到下巴有两道又深又粗的黑线。她那张腹语表演专用的脸孔,在此刻看起来更让人觉得诡异。 “为什么?” 小葵在我身后发出了啜泣的声音。 “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即使如此,我的双腿还是动弹不得。 新名大哥走到倒在地上的古屋敷先生身旁,紧盯着被刀子刺穿的背部,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叹息。接着他弯下膝盖,将脸凑近表情狰狞的古屋敷先生的脸旁。 “不行——他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啊啊,古屋敷先生果然死了吗?有人用那把刀子刺进他的背部,所以他才…… 4 我拚命地要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室内的状况。 房里电灯一开始就亮着,暖气也开着,室内非常温暖。 我先回过头去看我们刚刚撞开的房门。 果然就如新名大哥看见的,钥匙孔从室内这边插着—支钥匙。而且门上除了这个锁之外,还有另外一条紧紧挂上的锁链。被我们用力一撞后,那个锁链就掉了。 房间里总共有三扇窗户。 一扇在东侧的墙上—— 那是一扇装在位置相当高的椭圆形窗户,上面镶有彩绘玻璃,并没有任何被打开或打破的迹象。 其他两扇在我们正面,也就是正对着南方的墙壁上。 那是上下开启式的窗户,位置刚好一左一右。不论哪一扇都上了锁,关得紧紧的,玻璃也没被打破。而且,窗户外面还装着十分坚固的木头格子。就算窗户打开了,也没人能穿过格子的间隔。 我接着看向房间西边的墙壁。 墙上有着合计二十八面的各种颜色的四方形嵌板,这些嵌板分别是墙上二十八个箱子的盖子。 说这些箱子看起来就像是车站的投币式寄物柜应该比较容易理解。盖子每一个都一般大——都是四十公分的正方形,底下连接的“箱子”以上下四层、左右七排的方式并排着,整个嵌在墙壁上。 所谓“各种颜色”正确说来足“七种颜色”。 红、橙、黄、绿、蓝、靛、紫……和天空中的彩虹一样是七种颜色。每个颜色各四面,总共二十八个盖子。颜色的配置是不规则的,每个盖子上都有银色的把手,就像足寄物柜门上的设计一样。 我们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 这二十八个“箱子”全部都是为了这个房间特别订做的“惊吓箱”(注:这里的“惊吓箱”指的是打开盖子就会有玩偶或其他吓人的东西跳出来的盒子(ja—the—bo),中文没有固定的译名,于此书中统一为“惊吓箱”。)。 只要一打开盖子,就会有各种东西从里面弹出来。有老鼠和蜘蛛的玩具,有假手和假人头……总共有二十八种不同的“吓人一跳的东西”装在里面。 然而那个时候—— 并排在墙壁上的二十八个盖子全部紧闭着,七彩惊吓箱没有一个是打开的。 我再次环顾四周,这个房间果然没有藏着任何可疑的人物。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藏身其中的空间或阴影。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颤抖地摇着头。 说不定,这是…… 我害怕地又看了一眼气绝的屋主、不会说话的“梨里香”……接着再看了一次三扇窗户和七彩惊吓箱,确认它们没有任何异状。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小葵颤抖地问我。 “为什么会……” 我竖起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窥看着正要从尸体旁边起身的新名大哥的表情。 “永泽。” 彷佛响应我的视线似的,新名大哥说道。他一定和我思考着相同的事情。 “这个房间是——密室呢。” 5 我们处理完必须立刻处理的事情之后,为了慎重起见,又再一次检查了<梨里香的房间〉。 我想确认每扇窗户都真的没有异状吗?墙上的惊吓箱真的统统都没打开吗?我们撞开的房门四周,没有任何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吗?没有除了我们之外的第三者躲在某个地方吗?…… 经过我们仔细确认过,事实是毫无疑问的,这里的确是—— 当我们抵达这里时,这个杀人现场是完整的密室状态。 不论是窗户还是房门……在可以进出的地方全部由内锁上的密室之中,占屋敷先生被杀了。也就是说——凶手果然是…… 不论怎么看,我们都只能认为古屋敷先生的死亡就是“那种类型”的事件。 6 当雪花化为雨水之际,大批的警察闯入了惊吓馆。是新名人哥打了110。 初次遭遇“真实杀人案件的搜查工作”,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和小葵来说,实在是害怕得不得了,我想就算已经是大学生的新名大哥一定也是如此。可以的话,我真想立刻就逃回家。小葵和新名大哥一定也和我有同样想法。 俊生这时候应该还躺在(俊生的房间)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地熟睡着。在监护人古屋敷先生死去的此时,被独自一人留下来的他,今后该怎么办呢? 我虽然十分在意俊生的事情,但那并不是我能帮得上忙的问题。因为在过完年后的第二学期(注:日本学校是实行三学期制,第一学期从四月至七月,接着放暑假,第二学期从九月至十二月,接着放寒假。第三学期从一月至三月,接着举行毕业典礼,而入学典礼在四月初举行。)一开始,我就要和爸爸离开这个国家,暂时到国外生活了—— ★第二部★ ☆惊吓馆的少年☆ 1 事情要从案件的前四个月,也就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底开始说起。 那是小学时光的最后一个暑假即将结束之际……我和俊生——古屋敷俊生在那一天初次相遇。 事情发生在我每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的路上。 从家里到教室的路程骑脚踏车不到十五分钟,不过那天傍晚我下了课之后,稍微绕了点远路。 问我为什么要绕远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没有任何确切动机的行动,纯粹是心血来潮而已。没错,就是如此—— 那时的夏日夕阳呈现非常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论是天空还是云朵都染成了一片红色,但不知为何云朵的缝隙间却出现宛如各式油彩胡乱调合成的黑色物质……看起来就像火山岩浆一样。倾斜的太阳不知何时变得又大又红,不禁让我觉得要是继续燃烧下去,它或许就无法再升起了。 我背对着深红色的夕阳独自骑着脚踏车,追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同时,我也觉得自己彷佛在追逐某种不知名的存在。 我一方面不安地想着得快点回去,一方面却也想继续被这种不可思议的颜色包围。我既觉得害怕,又怀着一种雀跃期待的心情…… 我想或许正是这种心情,才让当时的我不愿立刻回家,反而绕了远路朝着那个因为有许多豪宅而被称为“屋敷町”的区域——六花町去。或许也因此才会想经过位在六花町郊外的“惊吓馆”门口再回家。 2 我和爸爸永泽比出彦两人是在那年的年初——也就是我小五的第三学期开学时搬到a**市的。在那之前,我们一直住在东京,当时我不只和爸爸一起生活,还有妈妈和哥哥。 虽然搬到位于关西这个爸爸年轻时居住过的城市,并转学到新学校后的时间还不满半年,但是我已经听说过不少围绕着“屋敷町的惊吓馆”的传闻了。 “总之那里有很吓人的东西,所以才叫惊吓馆。” 这是我在五年级的时候,听班上一个很爱说话的女孩子说的。那时我才刚转来没多久,既没看过传说中的豪宅,连那栋豪宅所在的“屋敷町”也没去过。 “总之就是很吓人啦!听说那栋房子里每个地方都很吓人,有小孩子因为太害怕还哭出来了呢!” “到底是什么很吓人呢?” 因为根本搞不懂她的意思,所以我疑惑地反问她。 “就是很吓人嘛!我不是说过了吗?所以才叫惊吓馆啊!” 她似乎有点不太高兴,声音提高了不少。 “我哥哥的朋友以前曾进去过那栋房子,他说总之进去就是会被吓一大跳啦……” 不论她怎么用力地重复说着“就是会吓一跳”,我仍旧无法理解她想说什么。 听到惊吓馆这个称呼,我脑中首先浮现的是游乐园中的“吓一跳屋”。游客走进微暗的小房间,坐在长椅上之后,房门会被关上,接着四周会变得更暗。不久,随着游戏开始的声音,地板会前后摇晃,接着愈晃愈大,最后整个房间会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其实真正旋转的是四周墙壁和天花板,椅子根本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这样一来会让游客陷入自己也一起旋转的错觉。说穿了就是这样的手法— 以前全家曾经—起去浅草的“花屋敷”(注:浅草的“花屋敷”是东京历史悠久的游乐园。), 那里就有这种吓一跳屋。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两人一起进去……当时真的让我们吓了好大一跳——不过仔细一问,她所谓的“吓一跳”似乎不是这种“吓一跳”。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游乐园的“镜子屋”或是“鬼屋”之类的设施,不过惊吓馆似乎也不是这样的房子。 我实际看到惊吓馆是在几天之后,因为我实在很在意它究竟是栋什么样的建筑物,所以拜托了班上知道地点的男孩子放学后带我去。 那栋房子的外观其实不怎么特殊,和惊吓馆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搭。墙壁或是屋顶既没有漆上斑斓的色彩,也没有奇怪的形状,更没有整栋房子朝向某个方向倾斜,或是上下颠倒……总之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房子,当然也和游乐园的吓一跳屋完全不同。 但是惊吓馆也绝对不是随处可见的建筑物,那是一栋不会随便在路上行走就会撞见的洋房,而且不知为什么,还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房子外有老旧的红砖围墙,青铜格子的铁门还关得紧紧的。现在可能没有人住,门柱上也没有名牌。铁门另一边的庭院杂草丛生,似乎没有人整理…… “听说晚上来的话,就会碰上惊吓幽灵。” 带我来的男孩子这么说道。 “那是什么?” “听说和一般那种飘出来吓人的幽灵不一样,而是会突然从某处飞出来,所以才叫惊吓幽灵。” 我一边想着才不会有什么幽灵,一边点头附和“是喔”。但是当我站在铁门前盯着门内的洋房看时,渐渐有种不舒服的戚觉……不是“惊吓”,而是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3 我之后又陆续听到一些关于惊吓馆的传闻。 这些传闻清一色都是学校里流传的故事,在英语会话教室也曾经成为话题。当时是网络和手机都不甚普及的时代。 那栋房子究竟为什么会被称为惊吓馆呢? 惊吓馆的“惊吓”,究竟是什么样的“惊吓”呢? 包括所谓的“惊吓幽霞”在内,惊吓馆有各式各样的传闻,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惊吓馆的“惊吓”指的就是惊吓箱的“惊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说法的可信度也很高,因为好几个不同版本的传闻内容都曾经出现这件事情。 那就是—— 曾经有个奇怪的家族住在那栋洋房里,但是自从多年前的某天发生了某件很严重、令人震撼的事件后,就再也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总之就是那一天——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心血来潮地前往了六花町,决定看一眼惊吓馆后再回家。就在那里,我遇见了那个少年——俊生。 4 当我来到可以看见惊吓馆铁门的地方时,突然发现一件事。 被藤蔓缠绕的青铜格子的铁门门扉,此时被稍微地打开了。之前每次来时,铁门总是关得紧紧的,而且还上了有铁链的锁—— 我将脚踏车停在眼前的围墙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似地靠近门边。这时我才发现门柱上挂上了名牌。 那是刻着“古屋敷”三个字的白色石头制成的门牌。在今天之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 这个叫古屋敷的人是最近才搬进这栋房子的吗?古屋敷……好奇怪的姓,屋敷盯的古屋敷家……真是绕口。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内心突然涌起某种奇妙厌觉。 傍晚的屋敷町没有任何行人和汽车,就连倾泄而下的蝉鸣声,都像是融化在染红了这一带的夕阳里似地消失无踪。而我也咸觉到自己似乎突然被丢到一个没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里,这种奇妙的戚受究竟是…… 等我察觉到时,我已经穿过大门的缝隙,无意识地踏进了杂草丛生庭院里的蜿蜒小路上。 小路前方是建筑物的玄关,那里有扇镶着两片彩绘玻璃的气派大门。我抬头望向二楼,上头也并排着几扇镶着彩绘玻璃的窗户。由于屋里没有开灯,所以我无法看出那是什么图案。 这栋房子究竟是哪里让人“惊吓”呢? 我前进了两、三步,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插图2】 我想象着如果我不小心踩到开关的话,是不是会突然响起什么吓人的声音,或是从地底飞出什么诡异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既紧张又兴奋,心跳也开始加速。 小路在到达玄关之前就弯到建筑物后面去了。虽然我有种彷佛在冒险的刺激威,但是那种“被丢到没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的戚觉仍旧挥之不去。 不久,我来到建筑物后面的庭院。 那里有奸几棵枝紧叶茂的树木,以及只有杂草的花坛和一座老旧的秋千。 秋千是由油漆已经剥落的铁架、两条铁链和一个踏板组合而成——以前这栋房子里曾经住着会玩秋千的孩子吗? 我走近秋千,一只脚放上踏板轻轻地摇晃着。 已经生锈的铁链发出很大的声响,彷佛是某种信号似的,蝉鸣声再次响彻这个世界。温暖的晚风吹了过来,树木和杂草发出了轻微的骚动声,就在这个时候—— “不要坐上去比较好喔。” 突然传来了这个声音。 “那个很危险,不要坐上去比较好喔。” 是小孩子……还没变声的少年声音。不知道声音从何处传来,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难道他藏在树木的阴影下吗? “我在这里。” 这次我很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立刻回头看向房子,声音的主人站在比我的头顶还要高的位置,我可以隐约看见二楼的阳台边有一个影子。 阳台有一道直接通到后院的楼梯,从那里传来缓缓走下来的脚步声……没多久,声音的主人就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秋千已经很旧了,铁链也快断掉了……所以不要坐比较好。”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完全没有关西人的门音。他皮肤白皙,虽然带有稚气,但是长得很好看,还剪了一道齐眉的刘海。 我猜想他大概是小三或小四生,总之就是比我小上几岁吧——明明足夏天,他还穿着长袖衬衫,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嗯,那个……” 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背包,对他说道: “对不起,我随便进来了。” “没关系。” 少年这么说着,唇边浮起了害羞的笑容。 “我不会跟外公说的。” “外公……是古屋敷先生吗?” “对,我外公叫古屋敷龙平。” “那你也姓古屋敷啰?”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地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俊生,古屋敷俊生。” 5 “俊生……”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后来我才知道俊生名字的汉字写法,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十志雄”(注“俊生”与“十志雄”的日文发音都是“toshio”,而三知也的哥哥就叫“十志雄”。)这三个字。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这里不久之前还是空屋耶。” 听到我这么问,俊生将双手插进吊带裤的口袋里回答道: “我们是这个星期二才回来的。” “回来?” “对。以前大家都住在这里……外公、妈妈还有姊姊。” “那现在你妈妈跟姊姊她们呢?” 俊生沉默不语,暧昧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不能继续追问下去。 “前年夏天外公跟我搬去别的地方,但是最 后又搬回这里了。” “那么学校呢?你现在几年级?” “思……其实应该是六年级,不过我现在还是五年级。” “你晚了一年吗?” “——思。” 虽然看不出来,不过俊生似乎和我同年。 “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很少去上学……应该说现在几乎不让我去了。” “你是在第二学期转来这里的吗?” 关于这个问题,俊生很明确地摇头否认。 “我念的是其他学校,在神户,是私立学校……” “这样啊。” “我虽然很少去学校,但是我很会念书喔,也很喜欢看书,我还会看写给大人看的书……昨天新来的老师还称赞我呢。” “新来的老师?” “新名老师,是我的家教老师。” 因为不能上学,所以请了家教吗?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俊生突然这样问我。 “咦?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张地向俊生自我介绍。 “我叫三知也,永泽三知也,念六年级。” “你是补习班刚下课要回家吗?” “对,英语会话课。” “你会说英文啊?” “我四月才开始上课,只会说一点点。” “那我也请新名老师教我英文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可以追上你呢。” “其实我不想学英文,我想学柔道,但是我爸爸要我学英文。” “柔道!” 俊生突然眼神发亮,他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会柔道就好了,就可以把恶魔的手下摔出去。” “那你可以去学啊。” 转眼问,俊生眼中的光芒消失,他露出寂寞的表情,低下了头。 “——不行的。我身体不好,而且外公也绝对不会让我去的。” 俊生低语着,接着露出了撒娇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我下次介绍你给外公认识,要再来玩喔。” “可以吗?” 他一脸寂寞地低着头,“嗯”了一声。 “因为……我没有朋友。” “——原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将双手放到后脑勺,挺直了背脊。夕阳已经逐渐被黑夜取代了,就在这时候—— “咦?” 突然有某个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静静地指着那边。 那是俊生刚才走下来的阳台右边几公尺的地方,有两个咖啡色格子、向外凸出的窗户玻璃,在玻璃的另一边隐约可以看见像是人影的影子。 “你外公……在那里吗?” 俊生抬头瞄了我指的窗户一眼,摇了摇头说了声“不是”。 “那是梨里香。” “梨里香?”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那里吗?——其实那不是人,是放在窗户旁边的人偶。” “人偶……” 我眨了眨眼睛。 “那是叫梨里香的人偶?” “对。那里有很多人偶,梨里香是里面最特别的一个……那个房间就叫(梨里香的房间)。” 俊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就像是烕冒时确认自己有没有发烧的动作。 “那里曾经是姊姊的房间。” “曾经?——那现在呢?” “姐姐已经死了。” 听到俊生的回答,我倒抽了一口气。 “姊姊大我三岁,叫做梨里香,可是她已经死了,所以外公才把那个人偶取名为梨里香……” ☆惊吓馆的诡异传闻☆ 1 惊吓馆的“惊吓”指的是惊吓箱的“惊吓”。 我整理了一下我听过的传闻中最有力的讲法,大致如下。 听说多年前建造这栋洋房的人是某间玩具公司的总经理,不过有人说不是玩具公司,而是贸易公司,也有人说不是总经理,而是董事长,甚至还有是某处的大学教授的说法。 ——就是这样。 总而言之,不论是总经理、董事长或是教授,他都是个十分热中的惊吓箱收藏家。他购买了许多古今中外十分稀奇的惊吓箱……也就是说,这栋洋房是“惊吓箱的收藏馆”——所以才叫“惊吓馆”。 据说热爱惊吓箱的屋土,最后终于在屋里设计了各式各样惊吓箱的机关…… 像是信箱、后门,或是碗柜、冰箱,甚至是厕所马桶和客房的衣橱……到处都被偷偷装置了惊吓箱,屋主只要看到访客不小心触动机关而吓一跳的样子就会很高兴。而被招待前来的客人,也因为在意惊吓箱而坐立难安——所以才叫“惊吓馆”。 还有传闻说,只要有小朋友到那栋洋房玩,屋主就一定会送对方惊吓箱当礼物。甚全还有人说屋主晚年全心全意在研发独创性的惊吓箱,最后终于完成了所谓的“超级惊吓箱”。 据说之前有孩子打开那个“超级惊吓箱”后,因为受到太大的惊吓而吓死了。后来,那个孩子的灵魂就变成了“惊吓幽灵”出来四处游荡…… 还有一个大胆的假设是整栋洋房其实是巨大的惊吓箱——然而到底是有何种机关的惊吓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了。 因为这种种说法,这一带的孩子们都对惊吓馆有着无比的好奇心。但是大人们——尤其是孩子的父母们几乎都会对孩子耳提面命地要求:“不能靠近那里。” 原因当然和多年前发生在那栋房子里的“事件”有关。虽然没有人说过“事件”的具体情况,不过人人就是认为因为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所以那里很不干净,才会一直没有人住,也很危险等等……总之就是这些原因。 第二学期开始之后,我不曾对班上同学提起俊生的事情。 就算我不说,“最近有人搬进屋敷盯的惊吓馆了”的传闻也立刻在班上传开,大家也会彼此谈论着:“究竟是什么人搬进去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俊生的事情,或许我是想将他的事情当成自己的秘密吧。 遇到俊生之后,我有时候会在学校或是英语会话课下课的路上,绕到惊吓馆去。然而洋房大门总是关得紧紧的,看不到任何人。 有时候当傍晚四周微暗时,也能看到灯光从窗户透出来,但是我就是没有勇气按下门铃。我只是在房子四周打转,最后什么都没做就回家了——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不只一次了。 2 我的父亲永泽比出彦搬到这里之后,开始在大阪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家。 因此我晚上都得吃外面的便当或是外送披萨,早上则是两人一起吃吐司。 爸爸大概是觉得让我每天吃这些东西很过意不去,所以只要偶尔早归,或是放假时,就会很豪爽地带我去吃大餐。 九月中旬的某一个星期六,当我从英语会话课下课后回到家,发现爸爸竟然很难得地在家理等找,还问我要不要去吃很久没吃的牛排。 “学校怎么样?” “——还好。” “已经习惯班上的关西腔了吗?” “——还算习惯。” “有交到好朋友吗?” “——算有吧。” 就算偶尔在外头吃饭,我们父子的对话也总是这种戚觉。虽然不至于气氛冷淡,但也绝对称不上什么相谈甚欢。 “律师的工作很辛苦吗?” 我这么问道。爸爸那声“是啊……”的口吻听来似乎有点不满,他摸着 对年过四十的人来说太过显眼的白发说道: “因为我还是新人,得有一些表现,所以的确很辛苦。” “比检察官还辛苦吗?” 听到我这么接着问,他“嗯?”了一声,有点闲扰似地皱起了眉头。 “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可以这么说吧……” 到去年夏天为止,爸爸还是东京地检处的检察官,他在秋天辞掉工作搬到这里……转换跑道当上了律师。社会上似乎对他这种辞掉检察官来当律师的人有种特别的称呼。 “英语会话课有趣吗?” 听爸爸这么一问,我老实地回答他:“嗯……不太有趣。” “是吗?——但是从现在就学着听说英文比较好,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爸爸说着这句他老是挂在嘴边的话。不过就像我对俊生说过的,我真正想学的其实是柔道。 柔道、空手道,不然合气道或是拳击也可以,总之我想变强——当坏人来找我麻烦时,我可以自己解决他们。 我想爸爸一定知道我的想法……所以他才会反对让我去学柔道,而改以学英语会话来代替。可是,那当然不是什么能“代替”的东西。 “三知也明年就要升国中了啊。” 爸爸似乎是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表情有些黯淡了下来。 “如果十志雄还在,也要考高中了。” “——是啊。” “时间过得真快,到今年冬天,他刚好离开两年了。” “——嗯。” 十志雄是大我三岁的哥哥的名字。爸爸总是说“他离开……”绝对不说“他已经死了”。 在那之后,我们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中。 暍完附餐的咖啡后,爸爸叫了一声:“对了,三知也。”而我则抢在他前头说道: “对了,爸爸,你知道六花町那里的那栋惊吓馆吗?” 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谈到惊吓馆的事情。 “惊吓……那是什么?” “那你知道六花盯吗?” “我知道,那里从以前就是豪宅的集中地。” “惊吓馆就盖在六花町的郊区。对了,它和神户异人馆的‘鱼鳞之家’有点像……外型和颜色虽然不一样,但是给人的戚觉很像。” “是吗?”爸爸露出不解的表情。 “那栋房子叫惊吓馆吗?” “大家都这么叫的。” “这样啊。” “听说惊吓馆在多年前曾经发生某个案件,爸爸你不知道吗?” “什么样的案件?” “我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很可怕的案件。” “很可怕的案件……是绑架或是杀人案吗?” “爸爸你不知道?” 我本来期待以前是检察官的律师爸爸会很清楚那方面的消息,不过看来期待是落空了。爸爸以手指轻轻敲着下巴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重新看向我问道: “你很在意吗?” “不会啊,还好。” 我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决定不告诉爸爸俊生的事情。 3 我第二次遇见俊生是在九月下旬的时候。 那是个一早就阴沉沉的星期天,下午之后还飘起了小雨。我在小雨中骑着脚踏车,独自一人前往六花町的惊吓馆。 我超过撑着伞、看来像是一对母子的行人,来到就快要看见洋房大门的地方。正当我心想今天应该也是人门紧闭的时候,“水泽?”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 “永泽……三知也?” 我对这个声音有印象,那是俊生的声音。 我停下脚踏车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我刚刚超过的那两人的其中一人原来是他。因为他撑着很像女孩子才会撑的红色雨伞,所以我完全没注意到那是他。 另外一人是有点胖的中年女性,手上提着几个超市的塑料袋。她是俊生的妈妈吗?我记得他之前说过他并没有和妈妈一起住—— “嗨!” 我举起一只手向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我刚好到附近。” “你来找我玩吗?” 俊生笑容满面地问我。正当我要回话时,他转头向旁边的女性说道: “这是三知也,是我的朋友。” 她有些惊讶说道:“是吗?是神户小学的朋友吗?” “不是啦。是回到这里之后,偶然认识的——对吧?” 俊生回头征求我的同意,我点头说:“嗯,是啊。” “这是来帮忙照顾我的关谷太太。” 俊生立刻向我介绍身边的女性——原来不是妈妈。 “她带我去买东西。因为今天外公出去了,这是秘密……对吧。” “是啊,不能说出去喔。”帮佣的关谷太太说道: “万一给古屋敷先生知道了,我会挨骂的。” 当两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雨势突然大了起来。 我一边心想着真伤脑筋,一边以手腕擦掉脸上的雨水。这时候俊生大步走到我身边,替我撑伞。当他站到我身旁时,我这才发现娇小的俊生只到我的下巴左右而已。顺便一提,我在班上也不过是中等身材。 “要不要在我家等雨停?” “咦……可以吗?” “你不是来找我玩的吗?” “嗯……是啊。” “那就进来吧——” 俊生转向胖胖的帮佣,告诉她我要留下来。 “你把脚踏车牵到屋檐下吧,不然会湿掉的。” 4 “三知也,你今天也是去上英语会话课之后过来的吗?” “英语会话课是星期六,今天是班上同学说要举行电玩大赛,找我去他家……” “电玩?是电视游戏任天堂吗?” “是超任的对战型格斗游戏。” “啊!就是电视上广告的那个?” “对、对!就是那个。我们用两个两个对战的方式决胜负。” “是喔。”俊生很有兴趣似地眨着双眼,问我: “那你赢了吗?” “我第一回合就输掉了。” 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地摇头说道: “我本来就不擅长打电动,觉得很无聊,就先离开了。” “所以你就来找我玩了。” “嗯,是啊。” 俊生招待我进去的古屋敷家——也就是惊吓馆中的气氛和我暗中想象的阴暗气氛不一样。 墙壁的颜色以白色为底色,地板也是明亮的原木风格。和房子外观给人的印象不同,既不老旧,也不会让人戚到有压力,而且也没有如传闻所说的到处都设置了惊吓箱的机关。 从玄关走到房子最里面有一个客厅,客厅里摆放着历史悠久的沙发组,我和俊生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从来没打过电动。” 俊生突然吐出这句话。 “一次也没有吗?——那还真是稀奇。” “我好想玩一次看看……但是外公说不可以沉迷那种东西,不然会变成无法区分现实和游戏的孩子。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外公的说法正不正确,不过,我想就算电玩消失了,也不会让人戚到困扰。” 其实我家里也没有任夭堂或是超任,只有一台十志雄的game boy放在书桌抽屉深处。虽然我偶尔也会陈今天一样和同学一起玩,不过我—点也不在意自己没有电动玩具,可以说,当我看到喜欢电玩的人整天都在谈论游戏内 容、喊着“升龙拳”又叫又跳的时候,还会觉得有点悲哀。 关谷太太送来了果汁和点心,我说了声:“我要开动了。”便伸手拿了点心,然后抬头看着几乎有整面墙壁那么大的彩绘玻璃。 透过玻璃射进来的阳光让室内充满了各种鲜艳的颜色,由红、黄、蓝、绿的彩色玻璃描绘出来的图案是三只展开翅膀的蝴蝶,不论哪一只蝴蝶都有着很漂亮的绿色——是翠绿的颜色。 我这才发现玄关大门的彩绘玻璃上也画着一模一样的蝴蝶图案——这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俊生,你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我虽然只是随口问问,但是俊生将手放在额头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道:“很多事情。”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白皙光滑的左脸颊上贴着小小的ok绷,是摔倒擦伤厂吗? “你看很多书吧?” “——嗯。” “你喜欢什么书呢?” “我什么书都喜欢,就算不是小说,我也喜欢……图鉴或是百科全书也很有趣——三知也呢?” “这个嘛……我最近看了《穆尔格街凶杀案》,内容是关于密室杀人的故事,听说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推理小说。” “是爱伦坡的作品吧,我也很喜欢推理小说。” “你经常看电视吗?” “——不太看。” “音乐呢?” “我会弹钢琴。” “是吗,你在学钢琴?” “我妈妈教我的……她教过我一些。” “——这样啊。” 我随意地再次抬头看着彩绘玻璃,闭口不语,俊生也沉默了下来。就这样过了几秒钟后,我又看向俊生。 “你说你姊姊去世了。” 我下定决心丢出这个话题。听到我的话,俊生低下头去。 “——对。” 声音非常微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年的春天。” “前年……你们就是在那之后搬到其他地方去的?” “——嗯。” 莫非那件事——俊生的姊姊在前年春天去世的事情,就是传闻中的“多年前发生在惊吓馆中的案件”吗?我脑中瞬时掠过这样的想法。不过我没有立刻往下追问,反而谈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也有过一个大我三岁的哥哥,不过就和你姊姊一样,他在前年——我四年级的时候死掉了。”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告白,俊生似乎受到了桕当的惊吓,他抬起头,露出了“真的吗?”的表情,歪着头看着我。 “我哥哥的名字叫十志雄,我想和你名字的写法应该不一样。” 俊生像是看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地紧盯着我的嘴。 “所以第一次见面,听到你叫俊生时,我不禁吓了一跳。” “你哥哥为什么死掉了?” 俊生看着我的嘴问道。 “这个嘛……事情有点复杂。” 我避重就轻地回答他,然后说道: “俊生的姊姊足叫梨里香吗?” “是啊。” 俊生将桌上的便条纸拿了过来,在上头写下了“梨里香”三个字。那是和他稚嫩的外表并不相衬、十分好看的成熟字迹。 接着他在姊姊的名字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我这时才知道他的名字写作“俊生”。 “你姊姊——梨里香为什么会在前年春天死掉?” 听到我这么问,俊生欲言又止地说道:“这个嘛……事情有点复杂。” 和我方才一模一样的答案。 虽然我们相视微微一笑,但俊生的笑容里还透着一股阴郁,我想我一定也是同样的表情。 5 “那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关谷太太端来了新的饮料后,对俊生说道: “我已经跟平常一样做好晚餐了,要吃的时候就用微波炉热一下……” 俊生坐在沙发上,小声地“思”了一声。 “今天带少爷出去的事情,请务必保密?” “嗯,我知道——谢谢你,关谷太太。” 我等到她走出客厅,听到玄关大门打开又关十的声音后,才对俊生说道: “我还以为她和你们住在一起呢。” “不是,她是从她家里过来的。” “每天吗?” “不,一个星期三天而已。” “这样的话,平常这么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你跟你外公了。” “是啊——还有梨里香。” “梨里香是人偶吧。” “话是没错……但是外公把它当成姊姊的替身看待……” 俊生的外公一定非常疼爱孙女,所以才会对孙女的死亡悲痛不已。虽然我不知道其中有些什么“复杂的缘由”。 “你如果自己出门会被骂吗?” “——嗯,我一定要和外公一起才能出门。” “因为你身体不好吗?” “——或许吧。” 俊生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 “总之就是不行,我外公人很顽固,他说如果想出去玩的话,就在院子玩就好。” “你今天跟关谷太太出去时,买了什么东西吗?” 我改变话题之后,俊生的表情瞬间明朗起来。 “我买了撒拉弗和基路伯的饲料。” “撒拉弗和基路伯?你有养宠物吗?” 他大概是养了猫或狗——不过这两个名字都很奇怪。 “撒拉弗是蜥蜴,基路伯是蛇舅母。” “蜥蜴和蛇?” “不是蛇,是蛇舅母,是蜥蜴的一种。你看过吗?” 我有点怕爬虫类。当我摇头说“没看过”时,俊生说道: “那下次我再拿给你看。蜥赐的背部很漂亮喔,舌头伸出来动来动去的样子也很好玩……”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瞄着墙上的挂钟,已经超过四点了。他有点坐立难安地说道: “外公应该快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跟着坐立难安……甚至紧张了起来。因为到目前为止,俊生的外公给我十分严厉、恐怖的印象。 此时,俊生似乎是察觉到我的紧张。 “我会跟外公好好介绍你的,没关系的。” “呃……嗯。” 我虽然点了点头,但还是无法放松。 外面还是在下雨,连客厅里都能听到雨声,就知道雨势还是很大。 “对丁,三知也,你知道六花町的‘六花’是什么意思吗?” “六花……六朵花?” “不是,所谓六花是雪花的意思。” “雪花?” “因为雪花的结晶就像是有着六片花瓣的花朵一样,所以才叫六花。不过也有很多人念作‘rikka’,而不是‘rokka’。” “真的啊?” 明明不是雪国,却叫做六花町——雪花町,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 “今年冬天会下多少雪呢?” 俊生这么说着,抬头看向彩绘玻璃。 “你喜欢雪吗?” “我的生日是十二月,我是在大雪的日子里出生的。” “十二月几号?” “十二号——三知也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十一月十二号,正好差一个月。” “真的耶。” 俊生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姊姊是在六月六号出生的,我的生日正好 是她的两倍,很有趣的偶然吧?” 6 “你知道这栋房子被称作惊吓馆吗?” 我终于找到提出这个问题的时机。听到我这么一问,很意外的,俊生只是淡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 “那你也知道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传闻吗?” “——好像有呢。” “为什么会叫惊吓馆呢?” 我继续试着追问: “我听说惊吓馆的‘惊吓’指的是惊吓箱的‘惊吓’,这是真的吗?” “嗯,那个嘛……” 俊生像个小大人似地,双手环抱在胸前。 “如果是惊吓箱的话,这里的确很多……” 就在他话说到一半时—— 从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俊生的外公——古屋敷龙平回来了。 “喔,这孩子是谁啊?” 古屋敷先生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俊生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是三知也,永泽三知也。” 他的口气就像是在强调自己的清白似的。 “他是我的朋友,是来和我玩的。” 古屋敷先生只回了“这样啊”,接着用嘶哑尖锐的声音说道: “喔!你就是那个随便进入我们家院子的恶作剧小鬼吗?” 我不禁在喉咙深处呻吟一声,从眼角瞪了俊生一眼。他那时候明明就说要瞒着他外公的…… 古屋敷先生的个子很高大,除了满头的白发之外,还留着一把长长的白色胡子。虽然看来很适合圣诞老人的打扮,然而只要穿上黑色衣服的话,就会像是让人害怕的魔法师了。 “呃,这个……” 我学俊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候古屋敷先生而不知所措的时候—— “你叫永泽吗?嗯——” 古屋敖先生低语着,以锐利的眼神紧盯着我: 我全身僵硬,直冒冷汗,害怕自己会遭到严厉的责骂。 “你和俊生同年吗?” “——啊,是的。” “也就是说,现在是六年级吗?” “——是的,没错。” “你家在哪里?” “呃,在车站前的公寓。” “你和俊生很投缘吗?” “嗯……是啊。” “永泽吗?——嗯。” 我本来以为他又要重复刚才的低语,没想到一直眉头深锁、一脸不高兴的他,突然笑容满面地说道: “哎呀!真高兴你来家里玩。” 就连声音也变得十分柔和。 “俊生是很聪明的孩子,只是从以前就很容易生病,所以很少上学,也不能出去玩。我很欢迎你和他当朋友。” 虽然我对古屋敷先生的大转变感到有些困惑,不过心里还是松了口气。 “我本来希望你能再待久一点,不过真的很不巧,等一下家教老师就要来替俊生上课了。” “这样吗?我知道了。那我就告辞了……” “下次再来吧。” “好的。不好意思,打扰了。” 在我和古屋敷先生对话的时候,俊生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语。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他露出了有些害怕的表情看着我和他外公的互动。听到外公说了“下次再来吧”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他嘴边浮现难以言喻的愉悦笑容。 然后,当我走到玄关时—— 古屋敷先生说:“把这个拿去吧。”便将某个东西递给了我。然而,那并非是当作礼物的“惊吓箱”,而是为了遮蔽下个不停的大雨的黑色雨伞。 ☆惊吓馆的腹语人偶☆ 1 虽然我以“事情有点复杂”来搪塞俊生,然而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 前年冬天,我哥哥十志雄死了,当时他是十三岁的国一生。他的死亡突如其来,没有任何人想象得到。 在他死后不久,我们才知道他在学校受到了长达数个月的霸凌。他并没有告诉家里或是老师,一个人为此痛苦不已。在他留下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载了那些残酷的事实。 我到现在仍旧不明白为什么十志雄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他明明就只是个不论怎么看都毫不起眼、十分平凡的国一男生。 他在念书和运动方面的表现都算普通,喜欢足球、电玩以及海洋动物……虽然多少有些内向,但是一点都不阴沉,和朋友的往来也没有什么问题。对身为弟弟的我而言,他可以说是个十分亲切、个性善良的好哥哥。但是…… 在第二学期快结束的某天下课,霸凌集团的几个成员将十志雄叫到校舍屋顶上。那是栋四层楼高的古老钢筋校舍,屋顶上只围了轻轻松松就能爬过去的低矮栅栏。 “事件”,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那家伙突然像是抓狂一样,一边大叫一边乱跑,一看就觉得很危险。”在场的所有学生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着:“他冲到屋顶边缘,打算直接翻过栅栏跳下去……” 其中一个追着十志雄的学生急忙想要拦住他,但是十志雄没有停下来,反而喊着没有人听得懂的话,还抓住对方的手腕将他拉出栅栏外……两人拉扯了几秒钟后,便一同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大楼下是水泥铺成的道路,所以两人根本没办法得救。十志雄因为脖子和头部骨折当场死亡,一起摔下来的学生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 霸凌引起的跳楼自杀。 恐怕是一时的冲动造成的—— 除了欺负十志雄的一行人之外,还有其他的目击者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所以事件的“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吧。 将打算拦住自己的对方也卷进来,恐怕是被逼到绝境而自暴自弃的十志雄最后的反击,或者该说复仇吧。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我在事情发生之初,只知道“哥哥发生意外去世了”。或许是担心年幼的弟弟会受到打击,也或者是觉得十岁的孩子没办法完全理解大人说的话,所以大人对我隐瞒了事实。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可能那么顺利就隐瞒一切。 事情发生过后没几天,“真相”就自然地传到我耳里了。 对我而言,那当然令人戚到震惊,但在此同时也没有任何真实感,仿佛那是发生在别的世界的事情。 我虽然知道“自杀”这个字眼,但是无法顺利地将这个字眼的意义和现实结合在一起。对当时的我来说,我甚至以“重新启动”的游戏用语来解释哥哥的自杀。哥哥将自己重新启动了。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游戏只要重新启动就能立刻从头开始,但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游戏里的主角能够死而复生,但现实世界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但是到我能够完全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为止,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2 在事件发生之后,妈妈的精神陷入了疯狂状态。 她悲叹着孩子的死去,为自己未曾察觉到他的异状而自责;她憎恨欺负孩子的学生们,责备没有发现这件事情的老师和学校。 但是爸爸的态度和妈妈完全不同。 他当然不可能对孩子的死去完全无动于衷,他一定也和妈妈一样为此自责不已。然而,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妈妈却全然相反。 “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十志雄还是害死了一个人。” 我不只一次听到爸爸严肃地说道: “因为自己的自杀事件,而牵连到其他不应该死的人——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就算人家 骂他是杀人犯也没办法,毕竟这是重罪,我们必须尽一切方法赎罪才行。” 在这点上,爸妈的态度完全相反,那段期间,我每天晚上都能在房间内听到他们的争吵。 妈妈太过感情用事,而爸爸却是太过压抑感情,打算以理性面对这件事情——我是这么想的。 我不知道哪一边的态度和意见才是正确的,然而我认为爸爸真的太冷淡了。虽然我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是又对她只要一提到十志雄便开始嚎啕大哭的模样感到十分恐惧。 妈妈是在事件发生的半年后离开东京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在她离开前,家里每天都会听到“我们分手吧”、“我要离婚”等等的话。 我决定留在爸爸身边。妈妈的身心状态不稳定是最大的理由。 “虽然对你很抱歉,但这是没办法的事。” 爸爸打从心里抱歉地对我这么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在心里拚命地说服自己。 在这之后不久,爸爸辞去了检察官的工作。 所谓的检察官,是透过审判来追究犯罪者的“罪行”。十志雄虽然是霸凌的受害者,可是最后却成了加害者,而且还成了“杀人犯”。爸爸一定是无法背负着孩子的“罪行”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吧,所以才会…… “哥哥做的事情真的是不对的吗?” 当爸爸退掉东京的房子搬到这里之后,我曾经这么问过他一次。 “爸爸,哥哥做的事情……” “虽然令人同情,但是害人死亡是不对的。” 爸爸眉头深锁,面容严肃地回答我。 “真的吗?” 我再次追问: “真的吗?……爸爸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啊。” “可是你现在已经不是检察官,而是律师了耶?” “不是这个问题。” 爸爸有点生气地睁大双眼。 “三知也,你听好了。就算有任何值得同情的理由,都不该夺走他人的生命,那可是重大的罪行,这个国家的法律就是这么严格规定的。” “但是,不是也有正当防卫这回事吗?” 爸爸“喔”了一声,重新看着我。 “如果对方先攻击我的话,为了保护自己,我可以反击吧。那么就算杀了对方,我也没有犯罪,不是吗?” “的确是有被视为正当防卫或是紧急避难而不被定罪的例,,但是十志雄的状况完全无法适用。”爸爸这么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哥哥一直被欺负,这不就是对方先攻击吗?这不是对方的错吗?” 我不由自主地反驳了爸爸。 “哥哥一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无法忍耐,所以才会……” “三知也,不是这样的。” 爸爸再次摇头。 “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是错的。” 即使爸爸费尽力气这么说,脸上却浮现了痛苦的神情。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我突然 想到“这个国家的法律”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 所谓法律,不也就只是人类自己制定出来的东西吗? 在江户时代有所谓的“复仇法”的杀人法律,在特定情况下,武士甚至有杀人的特权。就算 不谈江户时代的事情,只要是战争,不论杀害多少敌方士兵都不会被问罪。根据时代或状况的不同,法律不也常常在变吗……在这之中,究竟有多少真实存在呢? 我愈是深入思考,脑中的疑问愈是不断增加。 3 因为古屋敷先生说了“下次再来吧”,所以在那之后我便经常前往惊吓馆。 每个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我都会特别绕远路到六花町去,有点紧张地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有时候可以和俊生见面,有时候则是古屋敷先生会出来告诉我:“俊生今天不太舒服。”而让我打道回府。 到了星期天或是假日,俊生有时也会叫我过去玩。不过就算过去,也只能和他见上一、两个小时。俊生的身体似乎真的很差,体力远不如一般的小孩。古屋敷先生总是会在我们玩到一半时突然出现,询问俊生的“身体状况”。然而不论俊生怎么回答,古屋敷先生的结论总是“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不过就算如此,只要每次能和俊生天南地北地聊着,我就觉得很快乐。和俊生在一起的感觉跟我在学校里和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该怎么形容呢?总之就是有种神秘、脱离现实的感觉,彷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阴影。那种剌激感,不知为何总让我心情愉快。 俊生带我去:一楼的书房兼卧室——也就是〈俊生的房间〉,是在—月后我第一次去他家玩的时候。 房间里有着对小孩来说太过气派的书桌,和装有玻璃门的书柜,以及对独自一人睡觉的孩子来说太大的床舗……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有一个巨大的水槽,水槽里放着泥土和树木的枝叶,里头就是撒拉弗和基路伯,也就是俊生饲养的蜥蜴和蛇舅母。 在俊生的催促之下,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看着水槽里面,看到树枝上和树叶阴影下各有一只生物蹲踞着。 两只都比我想象中的大,从头部到尾巴的长度大概有十五或二十公分。究竟哪一只是蜥蜴、哪一只是蛇舅母,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爬虫类的我根本分不出来。 “你会怕吗?” 俊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恐惧,有点讶异地这么问我。听到我“呃,是啊……”的回答后,他又问: “你也害怕青蛙和昆虫吗?” “我一直住在东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东西啊。” 听到我老实的回答后,俊生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原来是这样啊。” 他这么说着,将盖着水槽的铁丝网稍微移开一些,还把右手伸了进去。接着他以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爬在树枝上、身上有着黄色线条的那只褐色爬虫类的背部。 “这是撒拉弗,牠是日本蜥蜴——你看,牠很乖巧吧。” “牠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撒拉弗和基路伯都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 “不同阶级的天使的名字。撒拉弗有三对翅膀,基路伯有两对。” 既然要取这种名字,那何必养蜥蜴呢?养小鸟不是更好? “我不喜欢有体温的动物,我觉得很恶心。” 彷佛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俊生说道: “我觉得蜥蜴摸起来冷冷的很舒服。不过外公和三知也一样,不太喜欢蜥蜴。” 没有体温所以摸起来很舒服。一般来说应该是相反才对吧?俊生的想法还真是异于常人——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觉得。 俊生离开水槽旁,走向窗边。 在南边的墙壁上并排着几扇上下开启式的细长形窗户,另外还有一扇嵌着玻璃的门,可以从那道门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八月底第一次见面时,俊生就是从这个阳台看见我,走下庭院的。 “三知也,你看这个。” 俊生拿起放在向外延伸的窗台上的某个物品,将它递给我。那是个长约二十公分、黑色金属制的圆筒,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小型的望远镜。 我接过望远镜后,用两手握着将它朝向窗外,接着将目镜抵在某一边的眼睛上,然眼前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时我发现物镜上还盖着塑料制的保护盖。 我将圆筒重新拿好,摘下盖子,这时候—— 咻!随着一阵尖锐的声音,筒子里面有东西用力地飞了出来。 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 序章 1 相传,世间有三名酷似自己的人。姑且不论传言真伪。在尚未结识那名男子之前,鹿谷门实确未遇到过与自己如此相似的人。 虽然不能算是“一模一样”,但容貌的确十分相近,肌肤亦为同等深浅的小麦色,甚至那时的发型也大致相同。鹿谷的个头略高,但两人同为纤弱身材。一问才知道,他们连出生年份都相同。 “鹿谷先生也是一九四九年生人吧。几月的生日?” “五月份。” “差了四个月啊。我是上个月的生日——九月三日。” 鹿谷瞬间想到,那是弗雷德里克·丹奈的忌日。不过,他选择了保持沉默。对方是自己的同行,但却是不同领域。就算此时与他谈起埃勒里·奎因,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够做出令自己满意的反应。 “我大致拜读过鹿谷先生的大作。其实,我并不算是所谓的本格推理小说的优秀读者。但是,谁让鹿谷先生笔下写过不少具有恐怖小说色彩、极其惊险刺激之作呢。” “过奖了。” “说起来,在您的大作之中,最令我产生浓厚兴趣的就要算那本《迷宫馆事件》了。” 《迷宫馆事件》是以鹿谷门实为笔名初次付梓的小说,即作为推理作家出版的处女作。一九八八年九月发行,距今已过四年。 “以前,我很喜欢宫垣叶太郎先生的作品。所以,‘迷宫馆’才令我感到震惊。” “哎呀,那可是相当与众不同的小说呢。” “将宫垣府上发生的真实事件,以‘推理小说的形式再现’了。对吧?” “嗯,是的。” “基本上我不善于解谜,这也是这部作品令我备受打击之处。但是,在后记中挑战读者的‘猜作者’环节却令我恍然大悟。” “哦,是吗?” “诡计也好逻辑也罢,我全不在行。但是,我绝不讨厌这种小儿科的‘消遣’。” “呵呵……” 以上便是鹿谷门实与那名男子——日向京助初次见面时的对话。 时值一九九二年秋。出版《迷宫馆事件》一书的大型出版社稀谭社主办的某宴会会场,责任编辑江南孝明将此人介绍给鹿谷。 “刚开始我也吓了一跳呢。” 这是江南的诡辩。 “一瞬间,我差点儿以为鹿谷先生你又换了个笔名再出道了呢。” “所以,我才会把丑话说在前面啊。” “也对啊——可是,插在书里的传单上登出作者的照片还真是像你呢。” “我可没见过。” “不过读起内容来就知道,写作风格截然不同,所以才立刻化解了疑团。” 日向京助的处女作品集《汝,莫唤兽之名》于今年年初付梓。尽管该书由小型出版社悄无声息地出版,但依旧作为“怪奇幻想小说的可喜成果”,成为收藏家间的热门话题。江南也在看过此书一遍后产生了兴趣,便火速赶往作家居住的埼玉县朝霞与其会面。 “在小南提起你之前,我就时常拜读日向先生的大作了。” 自从因缘巧合结识江南那时起,对于这位比自己小上一轮还多的年轻友人,鹿谷从未称之以“江南”,直到现在依旧唤他作“小南”。 “那本书的腰封不是写有‘日本的洛夫克拉夫特’这样的推介性文字嘛。在书店看到的时候,忍不住买了下来。” “真是不好意思。那可是不知能否畅销的略带不安之作呢。” “没想到你这么贪心呀。” “是吗?” “今后你也会继续写那种具有怪异风格的小说吗?” “这个嘛,要是仅从靠爬格子吃饭来考虑的话,也许写写受众面更广的推理小说也不错吧。” “也有形形色色的推理小说嘛。像我写的那些作品,也不是每部都畅销的。” “哎?是吗?‘迷宫馆’不是很畅销吗?” “销量并没有很大啦。不过,自那本书出版之后,直到现在约稿的人还络绎不绝呢。这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这也是我想要向您请教的事情。一旦累积了若干年的职业生涯,会不会很抵触别人对于处女作的褒奖呢?” “大概因人而异吧。就我而言,《迷宫馆事件》依旧是部相当特殊的作品……” “因为那是以您的亲身经历作为题材的作品吗?” “理由嘛,我已经写到后记之中了。”鹿谷轻轻耸耸肩膀,回答道,“除此之外嘛,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五年半之前,即一九八七年四月,在现实中发生了那起“迷宫馆杀人事件”。如今,鹿谷已经不想多说一句关于那起事件,或是“再现”此事的小说。 “是吗……” 日向模仿鹿谷的动作般耸了耸肩。 “不管怎样,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以后有机会再见面的话……” 2 第二年,即一九九三年三月末,那位日向京助突然打电话联系鹿谷门实。他说有件特别的事情想与鹿谷商量,希望能与他见上一面。 “本应我登门拜访,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动身前往……”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日向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好胜了。 “对于与我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前辈作家的您而言,这实在是个厚颜无耻的请求。但是,请您屈尊前往寒舍一趟。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明天就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呢——鹿谷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有急事的话,在电话里说就好嘛。” “虽然急着催促您跑一趟,但这件事实在不方便在电话里说。” 鹿谷自日向说话的口吻里察觉出他那被逼无奈的样子来。 于是—— 翌日,鹿谷前往朝霞与日向会面。下午三点多,鹿谷凭借传真过来的手绘地图,抵达了距离东武东上线车站二十分钟车程的日向居所。 那是一幢小而整洁的木质二层建筑,看得出那建筑已有几十年的房龄。名牌上并未写有“日向京助”这个笔名,因此,在详细确认町名与门牌后,鹿谷按响了门铃。 “远道而来,实在抱歉。” 在这个时间,迎出玄关的日向依旧是睡衣外罩对襟毛衣的打扮。乱蓬蓬的头发,长期未剃的胡须,这与去年在宴会会场上见到的日向截然不同。如此一来,容貌本来基本相似的二人实难令他人有“相似”之感。 “您远道而来,家里却乱糟糟的,真是过意不去。” “要去附近的咖啡店坐坐吗?” “不了。去外面聊天有点……” 日向用左手手掌拢住左耳,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也许是心理作用吧,鹿谷觉得与上次见面时相比,日向的气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日向先生,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看得出来吗?” “嗯,是啊。不由得有这种感觉。” “总之,请您先进屋吧。毕竟我这个中年男人一个人过日子,也没什么好款待您的。” 而鹿谷借发行处女作之机前往东京之后,始终也是“中年男人一个人过日子”的状态。他边回想着自己那被恣意乱丢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边应邀脱鞋进屋。 鹿谷被让到一层的起居室。这里收拾得很干净,远远超出鹿谷的意料,令他感到十分震惊。在这并不宽阔的房间之中,年头久远的沙发与桌子占据了大半空间。 日向缓缓走向其中一个沙发,坐下后边向来客让着座,边再度用手掌挡住左耳说道: “几天前,这边的耳朵就有些不对劲儿了。去医院 检查后,诊断为突发性重听。” “突然性重听?听声音很困难吗?” “右耳正常,左耳听起来就困难了。而且多少有些眩晕。所以,出门的话多有不便。” “原来如此。听力不方便啊……” 电话里难以说明,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吧。 “我已经决定明天住院了。尽量保持安静,并且持续用药。否则,最糟糕的情况,很有可能失聪。” “那还真是要命啊。” 可是—— 这与邀我至此有什么关系呢。 当着端正坐姿的鹿谷,日向从桌子上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上烟后过了好一会儿,才看似不怎么享受般地抽了一口。 “我对您这位业界前辈有个冒失的请求。”日向说道,“因此,有件事情想与鹿谷先生您相商。” “什么事儿?” “这周末,也就是四月三日、四日,您已经有约在先了吗?” “四月三日吗?” 那是曼弗雷德·b.李的忌日啊——鹿谷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过却没有说出口。 “就是大后天吧。” 四月上旬,的确有个短篇截稿。但是,单单就那两天时间来考虑的话,却没有任何限制行动的计划。 “那么,你那天有什么事儿吗?” “实际上——”日向抵住左耳说道,“事情是这样的。那一日,在都内某处举行某个聚会。我在受邀之列,而且业已答复欣然前往。但是,我却突然得病了。所以嘛,也就是说——” 鹿谷隐隐察觉出对方的意图,不禁“唉”地轻叹一声。 “能否请您代我前去呢,”日向开口说道,“代替我参加这个聚会?” “由我做你的代理人,参加聚会即可吗?” “不是的。不是作为代理人,而是那个……鹿谷先生您和我不是长得很像嘛。所以,能不能……” 鹿谷再度“唉”的一声轻叹。 “你希望我以日向先生的身份前去参加聚会,对吗?”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日向将烟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内后,自墙边小桌内拿出一封信。 “这就是那个聚会的请柬,好像是二月中旬收到的。” 日向边说边把信封递了过去。鹿谷接过信封后,先行查看了信封的正反面。 信封正面以漂亮的笔迹写下的收信人信息,的确是这里的地址与日向的名字。而背面的寄信人信息嘛…… “如您所见,邀请人为影山逸史。地址虽为文京区白山一带,但却在其他地方举行那个聚会。” “影山逸史……” 略感讶异的同时,鹿谷不禁发出“嗯”的一声。 “有点儿意思吧?” 日向消瘦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浅笑。 “聚会的宗旨等相关内容都写在里面的请柬之中了。自两年前开始,便会不定期举行这个聚会。这是第三次。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受到邀请。” 3 “邀请一些符合条件的人在那里住上两天一宿,每位参加者基本都会收到两百万酬金。” 听完日向的解释,鹿谷皱起了眉头。 “两天两百万……吗?” “很大方吧。” “的确如此。” “令人想要怀疑这是某种可疑的,近似于诈骗的活动。” “比如什么奇妙的自我启发研讨会什么的。” 日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说道: “没错。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盲信,便按照邀请函上的联络方式打电话过去、探了探情况。接听电话的并非邀请人本人,而是担任邀请人的秘书或助手的男子……” ——诸位,不必因突然受邀而心生疑虑。 如此作答的对方,声音颇为冷静,听上去也颇为诚实。 ——作为基于影山会长的愿望而举行的聚会,请诸位不必多虑,将其视为一场小型聚会加入进来即可。既无很多人受邀,亦无严格的着装要求。至少您可以于受邀宅邸的沙龙室内,悠闲地享受这场聚会。 “其实我对危险的事儿还是很敏感的。”日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的确是个相当怪异的邀请。但也没有必要太过怀疑。从酬金数额来考虑的话,倒不如说是我侥幸抓住了机会。” “唉。可是,日向先生……” 像是要打断鹿谷的插话般,日向继续说道: “而且,碰巧我对那位被称为‘会长’的邀请人多少有些了解。他是大资本家的继承人,坐拥他父亲的公司与财产,年纪轻轻便出任会长一职。他肯定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吧。对于他而言,区区两百万不算什么。” 即便如此,世上真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吗?鹿谷依然心生疑虑。日向注视着无法释怀的鹿谷,说道: “那么,我们进入正题吧。”日向宣告道,“我突然生了病,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参加四月三日的聚会。自然,两百万酬金也就打了水漂。因此,我想拜托鹿谷先生您一件事。” “你希望我以日向先生的身份前去参加聚会,带回酬金给你,对吗?” “实不相瞒,我就是想拜托您这么做的。二一添作五如何?” “这个嘛……”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小气。可我的作家生涯刚刚起步,就算写小说也是艰难竭蹶。虽然我长年以其他笔名撰稿度日,但正如您亲眼所见,我依旧租住在便宜的房子里……总之,我很想一心扑在写作上,如此一来,上百万就算是巨款了。” 鹿谷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他并不认为日向“小气”——尽管如此,鹿谷仍打算低头道歉、拒绝对方的请求。 这的确是个相当奇特的聚会。可是,它并不足以令鹿谷的好奇心膨胀到乐于参与的程度。何况,涉及两百万巨款的收受,一个不留神很有可能犯下诈骗罪。 然而—— 随着日向更加深入的介绍,鹿谷不得不渐渐改变了态度。 “虽说是在都内举行聚会,但影山家的别墅却偏僻得吓人。邀请函上附有那幢别墅的照片。看了照片之后,我才想起自己曾经无意中知道了那幢别墅的地址——” 鹿谷含混地“嗯”了一声,同时看了看信封内。 “刚才,我不是说过对那位邀请人影山多少有些了解嘛。其实,昔日我到他家拜访过他一次——但与这次的事情完全无关。大概十年前,有份撰稿的工作强行派我去他家采访。我记得那时的确采访的是一位名叫影山逸史的人……” 犹如宣传册般,名为“邀请函”的东西与请柬一同封入信封之中。鹿谷打开一看,邀请函内印有几张照片。在看到那些照片的同时,一个念头掠过鹿谷的脑海。 ——难不成? “就连建在那种偏僻之地的宅邸都如此气派呢。因宅邸主人的爱好而搜罗到手的稀世假面珍藏品,以及宅邸本身那与众不同的建筑风格等因素,使得该建筑似乎得到了‘假面馆’或‘奇面馆’的称呼呢。” “难不成——”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口的同时,鹿谷猛地向前探出身子,“难道,这是……” “您对此很感兴趣吧?” 日向得意地点点头,重新叼起一根烟。 “据那次采访时得到的消息,当时的馆主——影山逸史的父亲影山透一在该宅邸建造之初,就委任名为中村青司的建筑师设计该馆。我说,鹿谷先生啊,您不觉得这真是一种奇遇吗?” 4 他偶尔会做某个梦。 某个令他 即使绞尽脑汁去思索个中奥妙、也不得而知的恐怖梦境。 他不清楚,也想不起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做这个梦的。他觉得那既像是昔日旧梦,又好似近些年才开始梦到一般。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黑暗。 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听觉丧失。嗅觉,味觉亦悉数丧失。四肢尚可自由活动,但却因这无尽黑暗而使自己茫然不知所向。 他一心以为日暮途穷,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此时,突然…… 背后有人向他袭来。 他一下子被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抵抗着,终于看到了袭击者的身影。尽管依旧身处无尽黑暗之中,然而不知为何,他竟然可以看到对方那灰白的身影。 那个灰白的身影上,诡异的脸。 他看到的是一张毫无生命力的极其冷酷的,与身为生物的人类相距甚远的脸—— 恶魔。 这个词汇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冲动伴随着几欲抓狂般的恐怖感。 故而,他…… 第一章 四月暴风雪 1 这里就在东京吗?这里也算都内吗?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初次亲身前往之时,新月瞳子依旧颇为犹豫。 这里真的是东京吗?这种穷乡僻壤也可以称之为都内吗? 虽说统称为东京,那也是相当大的区域。二十三区之外还有无数“市”“郡”“村”,甚至还包括一些岛屿在内。她对此心知肚明,却实难想到今天竟然来到这样一处偏僻深山之中…… 瞳子现年二十一岁,都内某大学学生,今年四月起升至大四,三重县名张人。 对于土生土长的外地人来说,自然而然都会认为东京就是大城市。瞳子也是如此。三年前,她到东京就学后,仍如此笃信。即使听说过奥多摩或桧原村这样的地名,也从未将那些地方与“农村”或“深山”真正联系在一起。 但是—— 自电车终点站出来,换乘上颠簸起来没完没了的大巴。而后,又乘上自宅邸前来迎接自己的管理员的轻型面包车。瞳子都忘了自己在多久之前看到最后一幢类似民居的房子。一路上,根本没有自对面行驶而来、擦身而过的车子。由起伏颇大的车道转而折入铺有沥青的小路后,轻型面包车便越来越向森林深处驶去……总算抵达了终点,然而此处却连半点东京的味道都没有。 为什么挑了这种鬼地方? 瞳子事先了解过大致情况,但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特地挑了这种鬼地方,建造了这幢宅邸呢…… 要是轻井泽或是那须的别墅区的话还不难理解,但是偏偏在这种说起来是东京尽头却无人知晓的土地上建造宅邸,为什么呢…… 抵达宅邸后,向中年的管理人长宗我部先生道了谢,瞳子自轻型面包车的副驾驶座上下了车。长宗我部开车绕到宅邸后面,自便门开了进去。 “小姐,请您从前门进去。” 此时已入四月,却宛如严冬。来这儿的途中开始飘起雪花来,现如今宅邸屋脊也好、森林群木也罢,渐渐妆成素白一片。 狂风卷着雪花,吹乱了瞳子的头发。她边按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边再度打量起这幢宅邸来。 带有些许山庄风格的饭店——这正是瞳子对这宅邸的总体印象。不过,自宅邸正面的这个位置看去,宅邸左右两侧的外观极其迥异。 右侧建筑是白色灰浆外铺石棉水泥瓦的人字形屋顶。墙面的重中之重为外露的深棕色木结构,令略显陈旧的西式建筑看上去尽显潇洒。 与此相对,左侧建筑为张贴黑色石材的铺瓦屋顶,令人有庄严刻板之感。与其说是日西折中,倒不如说是无流派的建筑风格。 地基原本就倾斜着。左侧建筑比右侧高出一层楼。尽管建筑物本身都是平房,但因此高低平面的差异导致整体看起来犹如二层建筑一般。无论如何—— 于这样的穷乡僻壤之地,建有这个孤零零的建筑——这仍是件奇怪的事情。据说这里已建成二十余年,看来当初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现在刚过下午一点半——她几乎准时到达。 瞳子双手抱紧水桶包,向玄关处小跑过去。她边跑边后悔自己不该身穿春装外衣到这里来。 玄关处的硕大双开门上附有罕见的门环。假面……没错,那门环犹如仿制的死亡面具一般。 贯穿那充满暗淡金属光泽、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面双颊的黑色铁环吊垂而下。左右门扉各有一个相同的假面门环。 瞳子的手伸向另外的门铃。就在她几乎要按上门铃之时,大门一下子打开了。 “新月小姐,您辛苦了。” 前来迎接瞳子的是名身材瘦长的青年。 黑色西装内的黑色衬衣里打着黑色领结。彻头彻尾的一身黑。 “请在棕垫上除去鞋底污渍后进入宅邸。” “好、好的。” “会长昨夜到此。明日下午,客人们会尽数离开。但是,会长预定在此多逗留一夜。因此,你的工作时间定于自现在起直至后天中午的全部时间。这期间都要拜托你了。” “好的。我明白了……不,是‘我知道了’。” 这是第二次与这位青年见面。初次见面是在本周周初面试之时。那时,他同样是这种浑身漆黑的打扮。年龄大约在三十出头……不,或许快四十了也说不定。 他的举止恭敬,极为老成。尽管是位肤色白皙、相当俊美的男子,但他表情不动声色般地几无变化——哎呀,真令人紧张。 他姓……对了,他姓鬼丸。是个奇怪的姓氏。全名是鬼丸光秀……吧?他是此处宅邸之主、瞳子的雇主,即那位“会长”先生——影山逸史颇为信赖的秘书。 “这场四月的暴风雪……”招待瞳子进屋后,鬼丸边关好大门边自言自语道,“下得真不小啊。” “刚才车内广播报了强烈的寒流和低气压怎样怎样的。” “路上好走吗?” “还好——不过,前来接我的长宗我部先生看起来很担心。他说这场雪下得不合时宜。” “即使这里地处深山,但严冬也不容易积雪。”鬼丸面不改色地说道,“只盼望诸位客人能够安全抵达就好。” “有自驾车的客人吗?” “六名客人之中,三位都是自驾前来。另外的三位,则安排他们自车站乘计程车至此。” 自入口处一直向里走,就是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宽阔玄关大厅。此处温度远远高于屋外,但空气寒冷依旧。 正面一根硕大的立柱十分引人注目。这根贴有灰色面砖的四方立柱,每一面都有一米之宽。 在那根柱子离地一米高之处,嵌有好似陈列架一般,于柱子自身开凿出数十公分的进深、并加覆以玻璃门的结构。然后,那其中放着的是—— 瞳子走近立柱。 架子上收藏的是一枚毫无光泽的银色假面。应该是某种金属材质的吧。那是个令人联想到所谓“铁假面”的全头假面,但面部构造细腻得令人惊叹,刻画出双眼眯成一道细缝、好似至今仍陷入沉睡一般的人类表情。 瞳子从未见过这样的假面,总觉得那是十分难得、非常奇妙的…… “这是……” 瞳子不觉脱口而出。此时—— “新月小姐,请你听好。” 瞳子听到唤声,才突然回过神来。鬼丸光秀就站在她的身后。 “正如我方才已经解释过的那样,交给你的工作不难完成。为客人们带路、简单地侍奉用餐以及收拾房间……不过,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规矩请你无论如何也要遵守。事先我也对你说明过这个规矩了吧。” “啊……是的。” 瞳子不由得立正站好。 ——哎呀,果真好紧张啊。 “总之,先请你拿好这个。” 鬼丸边说边递给瞳子一个纸袋。那是一个茶色的手提纸袋。 “这是为你准备的假面。为了不让会长看到你的相貌,会长在场之时,请你一定佩戴此物。没问题吧。” 的确,鬼丸事先曾向瞳子做过说明。但是,直到实际接手了真正的假面,瞳子才真真正正心生奇妙之感。她尚未见过雇主影山逸史,据说他自己也惯于在人前戴假面。 “顺便说一句,我也是如此。” 鬼丸边说边徐徐地指给瞳子看向那样东西,它就摆放在柱子一侧的桌案上。 那是一枚能面,雪肌、细目、蹙眉、鼻下稀须。这具男性能面是“中将”……不,是“若男”吧。 当着瞳子的面,黑衣的俊美青年秘书拿起那枚能面,佩戴好后继 续说道: “我领你去你的房间,先把行李放在那里——我帮你拿包吧。” “没关系。我拿得了。” 瞳子把包挎在肩膀上,改用右手拎着那只装有假面的纸袋。 “那么,我们走吧。这边请——” 鬼丸说道。 2 “预计客人们于本日四点至五点间到达此处。在此之前,我带你大致参观一下馆内各处。” 瞳子跟在鬼丸身后,进入延伸至玄关大厅右侧深处的走廊之中。 “此处宅邸大致分为两栋建筑。这边是位于南侧的主楼,除了影山会长的书房与寝室,餐厅、厨房、收藏室,连用人的房间也都设于主楼。” 悄无声息地走在铺有厚厚地毯的走廊上,鬼丸解说道。 “那个收藏室是收藏什么的呢?” 瞳子好奇地问道。 “收藏着假面。据说,宅邸的第一代主人、影山透一老爷的爱好就是收藏古今中外的各种假面。” “这样啊。” 影山透一。 瞳子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恐怕他早已过世,而他的继承人便是影山逸史吧。 ——不过,他竟然喜欢收藏假面啊。刚才那个奇妙的假面也是他原先收入囊中的藏品之一吗? “自方才的玄关大厅向相反方向穿过上行楼梯通道后,就可以到达北馆了。那里专供访客使用,今晚的聚会多半在那边举行。仪式也是。” “仪、仪式吗?”瞳子不由得一阵面部痉挛。 鬼丸毫无察觉般继续说道: “只是找不到其他更加适合的词汇,所以才称其为仪式的。并不是什么奇怪团体的危险聚会。不必担心。” “这、这样啊。” 瞳子强忍着无法舒缓的紧张感。 “不过嘛……这里还真是个超级偏僻的地方呀。”瞳子缓缓说道,“就算这里是别墅,为什么……” “吃了一惊吗?” “嗯,是啊。” “二十五年前在此处建造宅邸的那位影山透一老爷似乎是个相当奇怪的人。” “就是说嘛。” “还有传闻说他曾于伊豆诸岛的某处建有宅邸。也许他就是那种可以自与众不同之中发掘出意义的人吧。” “会吗……” 伊豆诸岛也是东京的一部分。与之相比,还是仅需陆路跋涉就能抵达的此处相对好一些。 “鬼丸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担任会长先生的秘书呢?” 瞳子只是好奇而已。 “截至今年秋天整整三年。” “据说会长先生年仅四十出头而已,他名下就有了很多公司。请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鬼丸稍显踌躇后,如此回答道,“某个时期以后,年纪轻轻又很少出现在大众视线内的会长先生,的确拥有过人的才智与强大的运势。尽管自前年起日本经济骤然恶化,但会长名下相关各公司的业绩都极其顺利……不过这些年来,会长自身却相继发生各种不幸。” 说到这里,鬼丸停顿住了。他以手掩住能面之口,清了清嗓子。 “不幸?比如家里的人生了病什么的吗?” 瞳子条件反射地问道。 “我倒不十分喜欢你这种猜测呢。” 鬼丸严厉地责备道。 “哎,对不起。” “基本上,我是以谨言慎行为信条行事的。即便是非答不可的问题,也会于深思熟虑之后再回答。” “十分抱歉。” 瞳子钦佩地低下了头。 “不过,我从未见过会长先生……所以,嗯……有些不安。” “砂川太太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听她说了一些。但是,说得没有那么详细。” 鬼丸提及的“砂川太太”是瞳子姨妈的姓氏。砂川雅美,二十九岁,年纪轻轻就结了婚,而后一直住在这里。虽说她是瞳子的姨妈,但并没有与瞳子相差很多岁。因此,雅美一直将瞳子当作妹妹般疼爱。 这位砂川雅美原本在位于白山的影山本家做女佣。本来,今日的那个聚会也是雅美的工作,但是在一周前,即上月二十七日,她突然主动联系了瞳子。 如今,雅美身怀备受期待的头胎宝宝,预产期为七月。她估计四月初聚会举办之时,尚且不会对工作造成影响。可是进入三月下旬,雅美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眼看就有流产的危险。听从医生要她停工、安静养胎的指示后,雅美这才推荐侄女瞳子代替自己在此工作。 ——要是小瞳你的话,肯定没问题啦。又不是什么难干的活儿。我还强烈推荐你,说“这孩子错不了”哦。这样一来,老爷也会相当信任我了。所以嘛,拜托了啦。 电话中,雅美这样一再恳求——但是,瞳子依旧相当犹豫。 很久以前,她就听雅美说过影山家代代都是富豪。这样的话,他何必用一个打工的学生呢。优秀的专业人士不论多少,他都能雇得起吧。那样才真是错不了呢。 ——也许这么说也没错啦……不过,对于我来说,我可不愿意因为我个人的事情,找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来代替自己工作。横竖要有个人来做这份工作的话,当然要让我那可爱的小外甥女来做嘛。这可是我这当小姨的一片心意哦。 雅美热忱地说服瞳子。 ——虽然是个有点儿奇怪的聚会,不过绝对不会发生危险的事情。而且,还有笔可观的收入哦。何况,我觉得这对于你的将来也是种不错的经验啦……我说,怎么样嘛?小瞳瞳,肯不肯帮人家做几天工嘛? 既然跟自己关系良好的姨妈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自然也没有理由断然拒绝她。 本应结束的混乱的泡沫经济结束后,就业冰河期的到来渐渐成为现实。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所谓“可观收入”的保证还是相当诱人的。何况,寒假并没有计划要做什么……于是,瞳子还是答应了雅美。那之后的第三天,与鬼丸会面并接受测试的瞳子,竟然顺利通过了面试。 “到了。就是这里。” 鬼丸停住了脚步,指着一扇门说道。那是一间位于主楼多少有些偏僻之处的房间。 “已经为你准备好替换的衣服了。放好行李后,请先换衣服。拖鞋也准备好了,因此也请换下你的鞋子。” “好的。” “我在此等候。请你换好衣物后立刻出来。记得带好我交给你的面具。没问题吧。” 3 置于床上的扁平收纳篮里放有工作服。 藏蓝色连衣裙附白色饰边的围裙,即裙装围裙,也可以称其为英式传统女佣风格。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主人的爱好,但是居然连与围裙相配的发圈也一应俱全。 瞳子还是第一次穿上这样的服装。尽管她心里的确是半稀奇半羞赧,但这毕竟是工作,容不得自己说三道四。那身衣服与事先申报的体形相合、尺寸刚刚好,穿起来的感觉绝不会差到哪儿去。 换完衣服后,瞳子从鬼丸交给自己的纸袋中拿出了假面。 与鬼丸的假面相同,装在纸袋中的也是能面。那是小巧的年轻女性能面——“小面”。 到底会让自己戴上怎样的假面呢?在瞳子的想象中,让自己戴上的假面会比现在这个更加奇怪。如今,她总算安心了。 可是,戴上这个能面后再戴上发圈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用试就知道,这也太不相配了吧。 瞳子将发圈放回收纳篮之中,而后出了房间。她将假面拿在手中,并未戴上。 “还挺快的——嗯,很配 你呢。” 一直等在走廊的鬼丸说道。尽管如此,在假面之下的那张俊美容颜依旧不动声色,毫无表情吧。 “那么,请走这边。” 鬼丸催促着瞳子向建筑物更深处走去。稍微走了一会儿后,走廊呈直角向左方拐去。于是,鬼丸抬起一只手,指向前方说道: “前面就是可通向配楼沙龙室的通道。侍奉用餐等事均经由此处,无须自玄关绕远道过去。” “好的——不过,这里好容易迷路啊。” “稍后我会给你一份建筑平面图。你也要好好记住客人们的房间分配才是。” “是。” 瞳子话音刚落,此时—— 前方不远处的右侧,可以看到走廊的拐角处,突然有个人影现身了。 那人穿着肥大的灰色睡袍,头部大得不可思议,显得有些失衡。他的左手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棒状物…… “那位是影山会长。” 鬼丸边低语边用肘部碰了碰瞳子。 “喔……” 瞳子慌慌张张地用手中的假面覆面,就连系好位于头部后面的带子以固定假面的时间都没有。 “你好。辛苦你了。” 馆主影山逸史看向瞳子,以过于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瞳子立刻明白,是那连嘴巴都完全覆盖住的假面导致了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原来他也戴着假面呢,头部大得比例失调也是这个缘故吧。 “这位女性就是砂川太太的……” “正是。”鬼丸回答道。 面具覆面的瞳子说道:“您好。我是……” “砂川太太的外甥女,对吧?听说你是药学部的学生。几年级了?” “开春起就是四年级了。那个,嗯……” 无论如何,还是好好打个招呼才行啊。 “我是代替雅美太太……啊,不,我是经姨妈介绍前来代替她做事的新月,新月瞳子。这次要给您添麻烦了。” “是我要给你添麻烦了呀。” 影山回答道。虽然根本无法窥知他那隐藏于假面之后的表情,然而瞳子却隐隐觉得他没有想象中那样严厉,甚至还留下了柔和优雅的印象。 “生疏的工作大多会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但还是要依仗你了。你可要好好听鬼丸的吩咐呀。” “是。” 瞳子见过影山所戴的面具——光泽黯淡的银色面具。那的确与玄关大厅的陈列架之中的面具是同样的…… “我就在配楼的内室。如果客人到齐的话,就如往常那样准备就行——拜托你了。” 如此命令鬼丸后,影山转过身去,背对着瞳子他们,缓缓地自走廊离开。他左手拿着的,似乎是收入刀鞘之中的武士刀之类的东西。 “那是‘主人的假面’。会长每每到这幢宅邸的时候都会戴上那个假面。平日里还会戴上其他假面。” 直至主人的背影消失不见,鬼丸才如此告诉瞳子。 “玄关大厅里有那个面具吧,形状、表情都一模一样……” “‘主人的假面’也被称作‘祈愿之面’,与摆放于玄关大厅之中的那个面具是一对。” 原来如此。那并不是“入睡”,而是“祈愿”的表情啊。 “这里另有六组构造相同的假面。砂川太太没有提过吗?” “提起过——但是,我总觉得那假面似乎非常不方便啊。看起来沉重,戴上去也不舒服。就那么戴着假面的话,连喝水都很困难。” “的确如此。” “我还是觉得很奇怪呀,为什么会长先生要戴着那样的假面呢?他自己戴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们也要戴那种……” “会长先生就是这样的人。” “难道他的脸上受过严重的伤吗?” “不是的,他并没有受过什么伤。” “那是为什么呢?” 瞳子摘掉面具,不解地问道。 鬼丸平静地回答道:“也可以说那是为了令自己心境平和吧。” “心境平和?” 这是什么意思呢——瞳子更加费解了。 “还有就是,刚才会长手里拿的那个,是刀还是什么呀?” “那是会长身居此处时,随身携带的影山家的传世名刀。” “为什么要随身携带那种东西呢?” “据我看,那也是为了令自己心境平和才携带的。” “这样啊。” “无法理解吗?”鬼丸斜视了瞳子一眼,低声叹息道,“虽然我很想谨言慎行……好吧,如今你非想知道不可的话,我就详详细细地解释给你。” 鬼丸一本正经地说道。瞳子反倒变得非常惊慌失措。 “啊,不用了。”她摇摇头说道,“今天就算了。” 之后,瞳子在鬼丸的带领下走遍了馆内各处要地,并听他详细讲解今晚的工作内容。 长宗我部全权负责所有的料理。而且,并没有确定所有人齐聚一处用餐。侍奉用餐的工作原来很简单。 不过—— 瞳子越听越觉得自今晚至明日举行的那个聚会不同寻常——她已经能够充分理解那个聚会的不同寻常之处。瞳子甚至认为纵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可这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奇怪的聚会吗? 4 午后四时许,鬼丸接到其中一名受邀客人的电话,希望有人前来迎接。之后,他便仓促离开了宅邸。 那名客人说自驾的车子在途中出了故障,无法启动。幸好其附近有民居,可以借到电话进行紧急联络。 “由我亲自前去迎接重要的客人吧。” 鬼丸的这番话,制止了准备出发的长宗我部。 “积雪颇深,以那辆轻型面包车载客着实令人担心。即使给它装上链子也很费时。” 鬼丸所指的就是昨日由主人开来的西玛四轮驱动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车更适合在雪地上行驶。 “在我返回宅邸之前,就拜托新月小姐接待客人了。”鬼丸边看手表确认时间,边对瞳子下达命令,“诸位客人即将抵达。按照方才我交代给你的那样迎接来客——没问题吧。拜托你了。” 5 鬼丸走后不久——午后四点十分,首位来客抵达宅邸。 门铃响后,前去应门的瞳子打开了玄关大门。她看到一名身着茶色皮夹克的男性。那名男性边掸着肩臂的积雪,边说着“啊,你好呀”,向瞳子打起招呼来。他呼出的气体因严寒而变得一团纯白。 “我是受邀前来的。这里是影山逸史的宅子吧——啊呀,今儿是我第一次来啊,可是绕了不少路。再加上这场雪——早点儿出门还真是出对了。” “欢迎光临。恭候您的到访。” 瞳子毕恭毕敬地行礼。来客随即舒眉回道: “迎接我的是位年轻的女仆小姐呀。” “啊,是的。不过,我只是兼职……” “女仆小姐是兼职的吗?” “是的。突然接手姨妈的……啊,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名字是新月瞳子。” 谨言慎行——鬼丸的声音似乎在瞳子的耳畔响起。 她再度行了一礼,说道:“照顾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请问,您是自驾前来的吗?” “是呀。” 客人点点头,自夹克口袋之中掏出车钥匙。 “现在还用着冬季轮胎呢。谁能想到入了四月还下了这么大的雪呢。途中差点儿抛锚了——我把它停在门廊尽头了,要挪去别处吗?” “不用了。我觉得可以停在那里。” 客人 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同时喃喃自语道: “可是,照这个样子雪越下越厚的话,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得去啊。” “啊,对了,请您进屋吧。” 瞳子把客人让到玄关大厅后,先请客人坐在大厅正面窗畔处摆放着的沙发上,而后开始进行必要的确认程序。 她手上有一份鬼丸交给自己的文件。黑色封面的活页夹之中,有六名受邀客人的名簿与宅邸平面图。 “恕我冒昧,请您先出示一下本日的请柬以及您的某种身份证明,让我确认一下可以吗?” 瞳子打开手上的资料夹说道。 “啊,这样啊。” 客人从放置脚畔的波士顿包中东翻西找着,不久后便拿出了装有请柬的信封,以及一个黑色卡包。 “请。” “失礼了。” 瞳子确认着那信封上的收信人住址——埼玉县朝霞市。信封内也的确有本日聚会的请柬。 瞳子翻开了名簿。 按照排列顺序,六名受邀客被分派了一至六的号码。瞳子立刻知道这是其中的第五号客人。 现居地——埼玉县朝霞市。嗯,对,就是这个。 职业——小说家。笔名是日向京助。 接下来的一栏是—— 出生年月——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 之后的备考一栏内还记载着“初次参加”的字样。 “您是小说家老师啊。”瞳子对这方面并非完全不感兴趣,因此自然而然地说道,“日向京助老师?” “嗯?哎……” 不知道为什么,客人似乎难为情地抓了抓头。 “姑且算是个新手吧。” 小麦色的面庞,少许凹陷的眼,硕大的鹰钩鼻子,厚实的唇——乍一看,他长得有些阴沉,但是方才那轻松的口吻很是和蔼可亲,缓和了瞳子的紧张情绪。 卡包里放有驾照。瞳子确认着驾照上记载的内容(他的原籍似乎是京都),以及证件照。 证件照上的脸略显无精打采,发型也与本人相差甚远。这令瞳子略微感到些许不协调。但证件的更新日期是前年,考虑到时间因素以及这种照片的上相度,推断“没问题”才是没问题的吧。 “请您收好,谢谢您的配合。” 瞳子边行礼边将请柬与驾照递还过去。 名簿编号为五的埼玉小说家、日向京助……瞳子于心中默默回味对方的信息之时,打开了资料夹内的配楼平面图。 “其他人还没有到吗?” 小说家向瞳子问道。 “是的。这种天气多少都会令诸位延误的吧。” “一共有几名受邀者呢?” “听说一共有六名访客。” “这里的主人影山逸史先生呢?他已经到了吗?” “是的。昨夜抵达这里。” “是嘛。” “那么,嗯……日向先生。”瞳子合上资料夹后说道,“我带您到您的房间去。这边请。” 6 穿过自玄关大厅通向北侧配楼的宽阔上行楼梯通道后,是一个小小的厅。有一道走廊自这处小厅向右首方向、即东向延伸。来客使用的寝室就并列排在这道走廊一旁。 现居朝霞市的小说家被分配至自走廊最外面数的第二间房。领路至那个房间后,瞳子便按照方才鬼丸的教导,为那位小说家讲解道: “今晚,这里将作为寝室供您使用。替换衣物就在衣橱内,请您于逗留期间更换上。另为您备下鞋子与睡衣。请您于此处脱下鞋子,更换拖鞋。” “有这种规矩啊。”小说家点了点头。 瞳子说着“是的”,亦点点头作为回应。之后继续说道: “那边的那样东西,请佩戴好。” 瞳子指了指放置于小型双人床一侧的床头柜方向。小说家困惑地“嗯”了一声,朝瞳子指示的方向走了过去。 “哎?这又是……” “您不知道吗?” 毕竟是初次参加,看来他并不清楚这个规矩。 “定于本日的聚会之中有些请大家务必遵守的规矩。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那个假面。” 床头柜上放置着一枚毫无光泽的银色假面。 那假面与主人所佩戴的“祈愿之面”构造相同,只有刻于面庞之上的表情相异。鬼丸曾经提到过“这里另有六组构造相同的假面”,这便是其中之一。 “自这间寝室外出时,请您务必戴上那枚假面。虽然会为您多少带来不便……” “啊呀……”发出犹如低低赞叹般的声音后,小说家回头看向瞳子问道,“玄关大厅有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假面吧。” 也许是心理作用,瞳子觉得对方投向自己的目光很是锐利。 “是的。据说那是被称为‘祈愿之面’的‘主人的假面’……” “祈愿……吗。那么,这个呢?它叫什么?” 小说家弯下腰,细细端详着床头柜上的假面。瞳子赶忙翻开那册资料夹,找到名簿编号为五的那页后,说道: “它叫……啊,那是‘哄笑之面’。” “哄笑……‘笑面’吗?” 小说家自言自语道。而后,他将两手伸向那枚假面。 “难不成这假面一旦戴上就摘不下来了吗?” 也许他只是打算开个玩笑,却也具备“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洞察力。瞳子一边回忆着鬼丸的话,一边补充起必要的说明来: “那个假面嘛,有个相当特殊的构造——那上面有道锁。” “锁……是吗?” “戴好假面后,一旦上了锁就无法摘下来了。” “这样啊。这还真是与众不同呀。” “姑且将钥匙放入那个床头柜的抽屉中了。不过,今晚即使佩戴假面,也没有必要上锁。” “配锁的假面——”小说家抚摸着尖尖的下巴思量着说道,“倒是略有耳闻。但是,为什么这种……” 此时,传来玄关门铃的声音。看来,下一位客人到了。 “啊,我得去看看——那就告辞了。” 瞳子慌忙低头行礼,向房门退去。 “客人们全体到齐后,预订于六时许在主楼集中一次——届时我会前来接您。此前,请您好好休息。” 7 瞳子迎来了第二位客人。据那位客人讲,他也是自驾至此。“真是服了这天儿了,怎么偏偏是这种鬼天气啊。”那位客人急匆匆地进了门,边簌簌抖下满身积雪边说,“还好开的是休闲车。要不然,没准儿半途就得撂挑子……” 带兜头帽的黑色长款大衣,外加硕大挎包。他比第一位客人略矮,但体格相类……不对,仔细观察的话,就会觉得这位客人有些发福。两位客人虽属同款长相,可这位的脸上、下巴处却有些明显的赘肉。 “啊,您……您一路辛苦了。” “哦呀?这次换了位女仆小姐呀。” “啊?是的。我——” 是临时过来兼职的……瞳子差点儿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她忍住后改口道: “……还是名新人,请您多多指教。” “这样啊,我知道了。多指教喽。” 来客浅浅地笑了笑。 “其他的客人呢?” 他问道。 “目前只有一名来客抵达此处。” “是嘛——那位秘书先生鬼丸呢?” “方才,他开车去接一位客人。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客人说着“这样啊”,再度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这场雪还真是令人担心啊。” 他喃喃念着类似管理人长宗我部说过的话。 “要是再这样下个没完的话,也许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对了,后面的车库里还有几个空的停车位,我把车子停在那里了。” “我知道了——不过,我听说即使寒冬腊月,这一带也不会为积雪所困。” 瞳子说道。如此一来,客人边说着“这是当然的吧”,边焦虑不安地皱皱眉头。 “可是,正是因为这反复无常的天气,差不多每十年就会发生一次为雪所困的事儿呢。” “若是被困于此,可真令人头痛啊。” “可不是嘛,当然会令人头痛啊。” 瞳子带领来客至玄关大厅的沙发处坐下后,依照方才的程序实施例行确认。 现居地——东京都三鹰市。 职业——经营公司。s企划的社长。 名簿上分配给他的编号是一号。这是他第三次参加聚会。而且—— 出生年月一栏引起了瞳子的注意。 出生年月——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 毫无疑问,驾照上也记载着相同的日期。 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他与方才接待的那位五号客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请称呼我为社长先生。” 瞳子确认完毕、将请柬与驾照一并归还给一号客人的时候,他如是说道。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瞳子觉得那句话听起来有种莫名的自卑感。她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应和。此时,一号客人继续说道: “或是称呼我为soma也可以。” “soma?” “那是我的名字啦,是测字先生帮忙想的名字。创世纪的‘创’、‘创马’。听习惯了也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会吗?” 现居三鹰市的创马社长以指尖按住右边眼角,似乎很不舒服。瞳子本以为他会频繁地眨眨眼睛、以舒缓眼部不适,却见这位社长先生自挎包之中拿出了眼药水,润了润眼睛。 “那么,由我为您领路,带您去房间。” 瞳子话音刚落,来客立刻说道: “啊,不必了。我已经受邀参加过三次聚会,知道在哪儿。还住那个房间对吧,就是最外面、靠沙龙室的那个房间吧?” 参照文件夹内的平面图来看的确如此。他的房间就位于那里。 “我的假面还是那枚‘欢愉之面’吧。” “是的。还是那枚假面。” 对于有过参加经验的客人,分配的房间及假面似乎都是固定的。 “我也很清楚这里的规矩,你不用担心。” 说罢,客人独自走向通至配楼的路。走着走着,他又回头向瞳子问道: “馆主还好吗?” “这个么……还好吧。” 话虽如此,但仅凭走廊中的寥寥数语,瞳子实难了解影山会长的身体状况。 “他应该位于配楼的内室之中——不过,嗯……基本说来,来客可以于馆内自由活动。唯独内室,请勿擅入……” “我也清楚这点啦。” 说着,客人再度浅笑起来。 8 而后,瞳子迎来第三位客人。 时值四点五十分左右。这位客人是打车至此的。 “司机先生可是谨慎派的,途中险些折返而回了呀。” 他一进门便如此说道。说毕,还夸张地摊开双手—— “路上我还帮忙给车上了防滑链,好不容易才开到这儿。其他人没事儿吧。” 卡其色羽绒服,大型登山包。相貌、体形与最初迎来的小说家有几分相似,但却戴有与那位小说家相异的奢华银框眼镜。 进行既定的确认工作后,瞳子知晓他是名簿编号为四的客人。看到记载的“现居地”一栏时,瞳子不禁惊呼道: “您来自北海道吗?特地远道而来……” “哎呀,好啦,省省这么一本正经的客套话吧。”客人流露出自然的微笑说道,“你是新来的女仆小姐吧?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新月。新月瞳子。” “名字是哪两个字?” “写作瞳孔的‘瞳’,瞳子。” “这样啊。真是个好名字呀——承蒙您照顾。请多指教啦。” “哪里,不敢当。我才要……” 这是位令人留有美好印象、通晓人情世故的男性。 现居地——北海道札幌市。 职业——建筑师。m&k设计事务所联营者。 此次是他第二次参加聚会。而且,他的出生年月是—— 出生年月——一九四九年九月四日。 与前两位客人的生日仅仅相差一天,出生年月却是一致。按照鬼丸的交代,一两天的误差亦属“没问题”之列。 对方提供的身份证明并非驾照,而是医保卡。故而,无法确认此人相貌是否与证件照一致。 “现下,我的驾照被吊销了。” 这位现居札幌的建筑师说话声音多少有些不痛快。 “最近刚发生了一件麻烦事儿,一下子就被吊销了驾照。” 他微微皱眉,向上拢拢刘海。此时,瞳子注意到对方的额头一角有一处较大的伤痕。那是于事故之中受的伤吗?不对,看上去那似乎是道旧伤…… 确认完毕后,瞳子依序将其带至配楼。四号客人的房间自内向外数是第四间,自外向内数是第三间。假面是“懊恼之面”。 9 不久,鬼丸光秀载着第四位客人安全抵达宅邸。 瞳子总算自陌生工作产生的紧张感之中解脱出来了。新到的客人一脸假笑地对瞳子说道: “鄙人名叫忍田天空。” 他不仅做了自我介绍,甚至还递给瞳子一张名片。 “我在横滨经营一家魔术吧。如果您感兴趣的话,请务必赏光。” 来客的名簿编号为二号,是名现居横滨市的魔术师。此次为第三次参加聚会,出生年月为一九四九年九月二日。他的假面是“惊骇之面”。 第二章 六名受邀客 1 “‘哄笑之面’啊……” 兼职的女仆刚离开房间,化身为日向京助的鹿谷门实便细细端详着床头柜上的某物喃喃自语道。 毫无光泽的银色——看似略微发白的灰色——的全头假面。脸部刻有新月状、嘴角上扬的微笑表情。双目与口鼻之处开有相应的洞孔。但是,考虑到实际用途,那洞孔却委实不便。一旦戴上假面,不要说是无法照常进食、就连饮水也不得不使用吸管才行。 而且—— “配锁的假面呀……” 他检查了一下床头柜的抽屉。正如那位女仆所说,抽屉之中有一枚钥匙。那钥匙虽然小巧,却结构坚固,匙柄刻纹亦极其复杂……观察钥匙的“头部”才发现,那里刻有“笑”这个字。 鹿谷已经自日向处知晓这种奇妙假面的存在。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受邀至此的客人们都要戴上这样的假面,亦想不到竟会为今日聚会制定这样的规矩…… 日向收到的那份请柬也好、邀请函也罢,对此事全无提及。不禁连鹿谷亦感到些许困惑。 “此次,邀请仁兄参加于四月三日晚举行的我等第三次聚会…… “作为鲜少符合条件的其中一人,愿您务必参加…… “殷切期盼仁兄为迷失方向的我指点出一条吉径……” 请柬上大致印有如上文字,文末附有邀请人影山逸史的亲笔签名。 随请柬附上的犹如宣传册般的邀请函上记载着举行聚会的场所、集散时间等详情,亦罗列出一些说明。例如当日需自备驾照等物以辨明身份、不可携同伴前来以及支付二百万日元作为与会谢礼等。但是—— “自这间寝室外出时,务必戴上这枚假面啊……” 究竟为何会定下这种规矩呢? 难道不让受邀而来的客人们看到彼此的相貌吗,或是—— 鹿谷思索着。 关于装饰玄关大厅的那枚假面,女仆说那是“被称作‘祈愿之面’的‘主人的假面’”。既然将其称为“主人的假面”,恐怕邀请人影山逸史亦会戴假面现身吧。如此一来,这也许并非客人之间的问题,而是主人待客的问题了。 鹿谷自“哄笑之面”前离开,走向放有为客人备下替换衣物的衣橱。 白色长袖衬衣,黑色西裤,外加挂在衣架上的宽大灰色睡袍。这些虽是极其普通之物,然而无论质地还是手工都很出色。房间里也准备了黑袜与睡衣。 总之,还是先换下衣服再说。幸好房间里的供暖十分充足。 据日向说,答复是否参会所用明信片之中,似乎还有身高与服装尺寸等记录栏。也许就是按照那个尺寸准备下替换衣物的吧。鹿谷换上后才发觉,由于自己比日向个头偏高,无论衬衣也好裤子也罢,尺寸都略嫌不足,穿上去觉得不舒服。 因此,大概不必担心会被人察觉出自己实际上是日向替身的事情了吧…… 方才于玄关大厅处接受请柬与驾照的确认时,鹿谷多少有些紧张。大抵由于拍摄证件照的缘故,日向借给自己的驾照内的照片看起来同自己并不相像。 所幸对方似乎并没有心存疑虑,此后直至明日下午解散的这段时间内,鹿谷不得不隐瞒自己的身份,继续假扮现居朝霞市的新人作家日向京助。对此毫无经验的他果然有些不安。可以说,他庆幸有“务必戴上假面”这一条规矩的存在。 那么接下来,就是这间分配给自己、用以做寝室的房间了。 换完衣物后,鹿谷重新观察起室内来。 这间房间大约有十叠大小。 床,床头柜,衣橱,除此之外的家具还有一张小型圆桌,一把扶手椅,以及墙壁上的一只挂钟。大理石地板上铺着小块灰色地毯,灰白色灰浆涂壁,墙上没有任何画作装饰——若说煞风景可真是个煞风景的房间。 出入房间的门对面有一扇窗。尽管那是扇嵌入透明玻璃的推拉窗,却令这个十叠的房间显得出乎意料地狭小。此刻,那与地毯同色系的厚窗帘是打开的。 正当鹿谷走到窗边向外看去之时,不禁低低“哎”了一声。 窗子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问题在于窗外一侧,那里立有粗壮的铁质格栅——好似监狱一般。 鹿谷打开月牙锁后,推开了窗子。 他数了数铁质格栅的圆柱状铁棒,一共有七根,纵向亦嵌有铁棒,每隔十五公分一根。那纵横格子间的距离伸出手臂尚可,却无法探出头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格栅早已脏污、长出铁锈,但晃动它却纹丝不动。 ——总觉得它好似监狱一般。 没错。日向这样说过。 ——宅邸本身分为主楼与配楼。我记得配楼的构造稍稍有些奇特,总觉得它好似监狱一般。 虽然他没有提及铁质格栅,不过……原来如此…… 涌入室内的户外空气过于寒冷,令鹿谷赶忙关好窗子。他用手擦擦玻璃窗上的雾气,再度向外看去。 尚未日落,各处景色便已处于暮色笼罩之中。宅邸中庭已是白茫茫一片。尽管如此,雪势却没有减弱的迹象,仿佛要将这昏暗空间全部埋葬般下个不停。 鹿谷拢上睡袍前襟,轻轻叹了一口气。 若是照现在这样继续下个没完,演变成受困于此的状况的话…… 如此一想,某种坏念头自然而然于鹿谷心中蔓延开来。 这里——这幢宅邸,是的,这可是“中村青司之馆”。以前与鹿谷有过瓜葛的若干建筑——十角馆、水车馆、迷宫馆、钟表馆、黑猫馆等,它们与这里相同,均出自那位中村青司之手……因此,因此…… 鹿谷满怀十分复杂的心情再度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自窗边走开,而后走回放有假面的床头柜前。 这枚假面。 这枚配锁的奇特假面。 为何非要戴上它不可呢——除了这个令人在意的问题外,眼下还有另外两个因亲眼目睹这枚假面而产生的疑问。 其一是事先自日向京助处得到的如下信息。 ——据说那里似乎珍藏着一枚极其罕见的面具。我曾恳求馆主让我一饱眼福,却被对方拒绝了。他说只有那枚假面无法示人、不愿示人…… 日向曾以撰稿人身份来到这幢宅邸进行过采访。那时,日向似乎这样说过。 ——虽曾得见若干犹如配锁铁假面般的面具,但它们原本就是受那枚珍藏假面的启发特别制作之物。馆主似乎也曾形容过那是“异想天开的藏品”。 鹿谷自然为那枚“珍藏假面”所强烈吸引。故而,他的第一个疑问就是——那到底是怎样的假面呢? ——我记得……哦、对了,那好像叫作“未来之面”,似乎就是以此相称的。这枚假面是馆主昔日于欧洲某国纳入囊中的上古品。据说是戴上后便可预见未来的特殊假面。 由此,鹿谷不得不联想到另一件事。那就是—— 七年前,鹿谷于角岛发生的十角馆事件中,结识了江南孝明。前年,这位友人只身前往熊本的暗黑馆。据说,他于那幢极其诡异的馆内经历诡异“体验”时,曾亲眼目睹过一枚奇怪的假面。 名为“达莉亚之塔”的建筑之中有间密室,而那枚奇怪的假面就在那间密室之中。有“耻辱之面”之称的丑陋假面是中世纪欧洲诸国用于示众惩罚的刑具,其上设有无法自由将其摘戴的上锁装置。强行逼迫凶手戴上它后,便可命其立于熙攘街旁示众。 据说影山透一委托中村青司设计此宅之时,曾向青司展示过包括那枚罕见的“未来之面”在内的诸多假面收藏品。若是如此—— 它肯定唤醒了青司心中关于暗 黑馆那枚“耻辱之面”的记忆。最终,青司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影山透一的委托呢? 2 随后,鹿谷戴上“哄笑之面”,离开房间查探情况。 虽然那枚金属假面十分结实,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沉重。看来那材质亦经过悉心钻研,并不仅仅是铁质之物。 先是盖住自头顶至面部的前半部分,而后闭合呈对开状的后半部分。稍加用力,闭合后半部的对接之处便可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将整个假面固定于头部——上锁装置就位于对接之处。 假面的内侧,整个头顶与额头一带附有充满弹性的软垫,用以承载大半负荷。而口鼻眼耳之处虽有若干充裕空间,但就算是恭维,也无法说那假面佩戴舒适。 最重要的是视野狭窄得令人郁闷。听力自然也受到影响。呼吸虽不那么困难,可自下颚至头后部的压迫感非常强烈、很不舒服。但稍稍戴上一阵,便会慢慢习惯这种不适感…… 鹿谷刚要走到走廊上,便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 房间没有锁。 那与门把手呈一体的圆筒状销子锁,并没有安装如门锁般的内侧上锁装置。 这并非宾馆的客房,故而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一想起带铁质格栅的窗子以及日向曾提及的“好似监狱一般”的字眼,就会觉得没有锁的房间略显不协调。 走到走廊上时,他又注意到门外一侧用大头针钉着写有“哄笑”二字的卡片。是担心客人弄错房间才做了这样的标识吧。 隔着宽敞的走廊,斜对面是小小的窗子。那窗子外侧亦可见到铁质格栅。 走廊的墙壁也是灰浆涂壁,地板也铺有与室内相同的大理石,但总觉得二者质感不同。虽同为大理石地板,但走上去就会觉得,走廊的地板石面打磨得很是粗糙。 这是怎么回事呀——此处也令鹿谷稍感不协调。 此时—— “哟,已经有人戴上假面了呀。” 走廊上响起一个声音。那是自配楼入口的小厅传来的。 鹿谷回头看去,只见那里出现了两名男子。 其中一人与鹿谷身形相似,是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另外一名则是一身漆黑、容貌端正的青年。那名中年男子的相貌与鹿谷多少有些相似,但却留着大背头,硕大的鹰钩鼻下蓄有稀疏的小胡子。 “您是小说家日向京助老师吧。” 那名全身漆黑的青年问道。这与方才那声招呼并非发自同一人之口。 “啊,是的。” 鹿谷戴着假面,战战兢兢地打着招呼。 “据说外出时务必要戴假面,所以……” “您够守规矩的嘛。”那名中年男子说道,“正确来说那规矩是‘与馆主相见时必须戴上假面’啦。” “不过,会长并非仅仅于某处闭门不出。”全身漆黑的青年说道,“自出客房之时起便佩戴假面才是正确做法。” “哎,这倒没错啦。” 中年男人点点头,笑容满面地径直走到鹿谷面前,伸出手。 “小说家老师是‘哄笑’的假面呀。你好,我——” 鹿谷刚要伸出手去和对方握手,但对方那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右手的手指上,啪的一声,突然出现了一张名片。 “是做这行的。还请多多指教。” 鹿谷接过名片,见那上面有“魔术师忍田天空”的字样。他在横滨开了一家名为“tenku"s illusion bar”的店。名片上还印有那家店面的地址、电话以及营业时间等内容。 “尚未自我介绍。”那名一身漆黑的青年向前一步说,“我是担任影山会长秘书一职的鬼丸光秀,曾经与日向先生您通过一次电话。” “哦,对,我想起来了。” 鹿谷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日向与自己的声音相似,仅仅是聊天的话不必担心穿帮。 “你姓鬼丸是吗?很罕见的姓氏呀。也许你的原籍是九州吧?” “据说我的祖父是久留米人。” “哦,果真如此。这个姓氏在那边倒是有时会遇见……” “我奉命担任这幢宅邸的执事一职。无论您有任何事情,还请不要客气,尽管吩咐我就好。” 他毕恭毕敬行了一礼。礼毕抬头后,这位秘书不知何时已将自己的容貌隐藏于白色能面——“若男”之后了。 “包括我在内的用人们也不能在会长面前露出本来面貌。这是今明两日的规矩。还请您理解。” “喔……好的。” 鹿谷少许畏缩地问道: “刚才帮我带路的那位女仆小姐也要戴这种假面吗?” “您是指新月吗?是的,她也要戴。” “好啦好啦,这件事慢慢就会知道啦。” 魔术师忍田天空在一旁插话。接着他对鬼丸说道: “我是第三次参加聚会,所以就不必领路了。我还住同一个房间,还戴‘惊骇之面’吧?” “是的。” “那到此为止就好了——还有两名没有抵达此处的客人,对吧,你去那边准备着就好。” “真是过意不去。” 鬼丸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好了,我们走吧。小说家……那个……日向先生。” 忍田又转向鹿谷。 “您第一次参加吧。如您所愿,我会陪您在馆内探险哦。虽说六点开始会面,但看来多少也要延迟了吧。” 3 一直向走廊深处走去,直至位于走廊尽头的沙龙室之前,自内向外数的第二个房间就是分配给魔术师的寝室。房门上钉着写有“惊骇”二字的卡片。 “请稍候。我换了衣服就来。” 忍田说罢,单手拉着硕大旅行箱走了进去。五分钟左右的等待时间内,鹿谷于走廊中徘徊着,尽力摸清配楼客房区的构造。 客用寝室一共六间。沿着自配楼入口的小厅延伸的走廊一侧排成一行(每间客房的房门上都订着写有假面之名的卡片),观察客房区后就会发现,它分为三小部分。走廊于每两个房间处便会拐弯,每个分界处设有左右双开的隔门。并且—— 原本入口的小厅也有与走廊分界处相同的隔门,只是那扇门四敞大开,最开始并未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些隔门全都是“好似监狱一般”的铁质格栅门。 小厅与走廊之间,含鹿谷寝室在内的第一区与第二区之间,第二区与第三区之间,以及第三区与沙龙室之间——共计四处有那种隔门,并且这些门全都配了锁。顺便一提的是,每个区域都配有一处洗手间。 ——总觉得它好似监狱一般。 鹿谷一边反复回味着日向告诉自己的这句话,一边思索着。 拥有别名“奇面馆”之称的这幢“青司之馆”内,为何会有这个配楼呢……出于怎样的动机才建造了它? “久等了。” 自房间内走出的魔术师换上了与鹿谷完全相同的装束:白色长袖衬衣,黑色西裤,外罩灰色睡袍,并和鹿谷一样戴上了配锁的假面。 圆睁的双目,张开的大嘴。这个表情……这就是“惊骇之面”啊。 “在馆内随便走走吧。” 算上假面掩口因素在内,那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更加含混不清了。 4 “这里就是配楼的沙龙室。” 魔术师率先走向位于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会面品茗会’在主楼进行,而后在各自房内用餐,最后在此相聚畅谈。这就是每次聚会的流程。” 这里看上去至少有三 十叠大小。天花板很高。 房间正中立有与玄关大厅相同的粗壮立柱。左首一侧的最里面有壁炉、宽敞舒适的成套沙发、餐具架与书柜,以及电视与音响设备。 “正面的那道门与内室相连。有这样一条规矩,就是‘内室不得擅入’。” “这样啊。” “在内室的最里面是馆主的寝室。内室有两个房间,外面的房间称作‘对面之间’,最里面的房间似乎被称为‘奇面之间’。那并非‘鬼怪之面’的‘鬼面’,而是写作‘珍奇之面’的‘奇面’二字。” “就是‘奇面城’的‘奇面’吧。”鹿谷忍不住插话问道。 对方对此适时做出了反应,说道: “您指的是江户川乱步吧。我记得‘少年侦探团’系列的其中一本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奇面城的秘密》。奇面城是怪人四十面相的老巢呢。” “没错,就是它。啊呀,好怀念啊。”魔术师缓缓点点头,继续说道,“总之,被称为‘奇面之间’的房间就在内室最里面,是除了位于主楼的寝室之外,馆内另一处作为馆主寝室的房间。这次聚会期间,馆主多半都会在那里就寝吧。” 位于奇面馆配楼最深处的“奇面之间”。 鹿谷也听日向提及此处。日向说过,他以撰稿人身份到这幢宅邸时,被领至“奇面之间”,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记得馆主他曾说过,此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没错,日向说过这样的话。 “‘奇面之间’……真是有意思啊。” 鹿谷边喃喃自语,边观察起周围来。 与客房煞风景的布置相异,这间沙龙室的装饰性设计相当奇特。墙面铺有硕大的深浅不一的灰色岩石,有些部分还嵌有各式各样的“脸”。 所谓的“脸”,是将如今鹿谷与忍田所戴假面的“哄笑”及“惊骇”的表情直接临摹下来似的人面。装饰于玄关大厅的“祈愿”表情亦在此之列。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其他表情。 它们嵌于四周墙面。有的位置很高,有的位置很低,有的自墙面凸出,有的陷入墙中。各自朝向亦形形色色,若有倾斜着使之入睡的“脸”,则也有与之完全相反的“脸”。 原来如此,这是—— 鹿谷情不自禁赞叹起来。 此处委实是名副其实的“奇面馆”——似乎这样说也不为过。那些不可思议且毛骨悚然的装饰…… “我们去那边吧。那是连接本馆的通道。” 魔术师催促道。 右首一侧有那处通道的出入口,双开门大敞。长且平缓的下坡尽头依旧有扇打开的双开门。其后便是主楼了。 “对了,日向先生。”并肩缓缓而行的忍田天空问道,“您的生日是哪天?” “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鹿谷顺利答出日向京助的生日。 忍田应道: “哦呀,真被猜中了。我的是九月二日,和您差了一天。相差一两日属误差之内吧。” “哎,是这样的啊。” 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 这正是邀请人影山逸史的出生日期。据说与影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性似乎就是他寻求受邀客的条件之一…… “其余两名客人不要紧吧。”忍田确认手表的时间说道,“虽然想准备出租车,但是雪势变得更加猛烈了啊。” “忍田先生也是乘出租车来的吗?” “不是。我从横滨一路开着自己的车子来的。不过,中途车子抛锚了……这才匆忙请鬼丸先生过来接我。” “真够呛啊。” “日向先生您呢?” “我也是自驾到此。这场雪让我坐立不安。” “可不是嘛。都四月了,竟还下这么大的雪,真是的……” “对了,忍田先生,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就是吧……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聚会,完全不知道还有怎样的客人们受邀前来。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伙伴……” “哦,是啊,是的。” “我听说一共有六名客人受到邀请。” “其中一人与我同为第三次参加,他似乎在东京经营着什么可疑的公司。大家都称呼他为‘社长’。还有自札幌远道而来的建筑师米迦勒。他是第二次参加聚会。这两名客人现已到达此处。” “公司社长与建筑师啊。那位名为米迦勒的客人呢?他是日本人吧?” “据说那是天主教的教名。” “这样啊。”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算哲教授。其实他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学教授。” “算哲?” “他自称是著名的医学博士降矢木算哲的转世什么的。所以就……” “降矢木吗?哦……” “那位‘教授’可是相当奇怪的家伙呢。在两年前他第一次参加聚会时,我曾见过他。去年的第二次聚会时身体不好,住进了他所在的仙台的医院。这一次,他尚未出院就发来了参加的回函——这些都是鬼丸接我时,在车上听他透露的消息。” “算哲教授……喔,的确是位古怪的家伙呀。” 哎呀,不知道忍田知不知道呀。 说起“医学博士降矢木算哲”,不就是《黑死馆杀人事件》中的人物嘛。自称为小栗虫太郎于六十多年前所虚构出来的人物的转世,一般想来,只能认为他脑子有病了吧。 “那么,另一个人是?” “他和你一样,是第一次参加这个聚会。这也是自鬼丸那里得来的消息,说是什么警察系统的人。” “警察?” 这则消息稍稍有些出人意料,鹿谷不禁提高了些许声调。 “是的。好像是……兵库县警的原刑警先生。” “原刑警吗?” “多少年前辞了警察的工作……不对,是停职中吧。好像负有什么不可推卸的责任吧。” “哦。” 两人穿过联接通道、走入主楼。非要选择的话,这里与充满阴森干燥空气的“监狱式的”配楼不同,是正统的木质洋馆。 尽管如此——鹿谷在走廊中边走边思索着——手头上还真想要一份整个建筑的平面图啊。 5 那边是馆主的书房与寝室,那里是用人的房间,沿这边的走廊一直走就是玄关大厅……戴着“惊骇之面”的魔术师在馆内如此介绍道。 “假面收藏间在哪儿呢?” 鹿谷问道。 “收藏……那个啊。” 对方稍显困惑。 “我听说这幢宅邸的初代馆主影山透一收藏了古今东西的假面,藏品颇丰呢。” “原来如此。您感兴趣吗?” “是职业病吧,遇到擅长的领域忍不住就……” “打算把这当作小说素材吗?” “嗯,算是吧。” “原来如此。不过呀,关于小说嘛……”说到这里,忍田含糊其词地说道,“日向先生您都写些什么样的小说呢?哎呀,说来还真是对不住,至今为止都没有听过您的大名。” “毕竟我的写作生涯才刚刚起步,您不知道也理所应当。”鹿谷化身为日向回答道,“我偏好怪诞、幻想小说之流,这才写了这类小说。” “怪奇幻想小说呀。”忍田抚摸着“惊骇之面”的脸颊说道,“我倒是喜欢看些推理小说。小时候不止读过《少年侦探团》,如今看得范围更是比较广了。” “哦,是嘛。这算是魔术师的职业病吗?” “这个嘛,多少有点关系吧。” “您拜读过虫太郎的‘黑死馆’吗?” 魔术师再度抚摸着假面的脸颊,说道: “您是指降矢木算哲吧。” “啊呀,您果然知道啊。” 鹿谷这位多年的推理迷,自己最后也成了一名推理作家。得知对方也喜欢读推理作品,如此一来,便可与之展开种种推理话题,但此时还是暂且控制住这样的欲望吧。 “我记得那边是厨房。” 说罢,忍田指指出现在前方左侧的一道门。 “真的呢。我都闻到香味了。” 恰巧此时,那道门开了。有人自里面走了出来。 那人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穿茶色毛衣,外罩及膝围裙——那是宅邸的用人吧。恐怕那是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对方戴着假面,故而不得不如此猜想。那人的假面与方才鬼丸所戴之物相同,并非来客所用的全头假面。 发红的脸庞,瞪着的双目,硕大的口中露出金色门牙……令人联想到“鬼”的同时又觉得那实在具有强烈的滑稽感——那是称作“武恶”的狂言面具。 “欢迎光临。” 戴狂言面具的男子明明打着招呼,可是—— “要叨扰您了。”忍田应着,转向鹿谷介绍道,“这位是长宗我部先生。不仅料理水平非常了得,还是这幢宅邸的管理人——那么这位呢,则是这回第一次参加聚会的小说家老师。” “我姓日向。请多关照。” 鹿谷一行礼,长宗我部便以与面具的活泼表情相反的沉静语调说道: “请您在此好好休息。不巧天气变得如此恶劣……唉,这也是十年一遇的诡异气象。实属无奈,请您谅解。” 6 “对了,忍田先生。”离开主楼,直至返回最初的玄关大厅时,鹿谷再度向忍田问道,“我有一个重要且基本的疑问,就是为什么馆主影山逸史要召开这样的聚会呢?听说这是在大约两年前开始的。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举办这个聚会的呢?” 此时已过五点四十五分——不知道其余两名客人是否已经安全抵达。 “这个嘛……” 魔术师刚要作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哎呀,毕竟你是第一次参加嘛。在之后的会面,馆主会再度说明的吧。你可以听到相当有趣的内容哟。” 鹿谷抓抓“哄笑之面”的侧头部,“唉”地叹了一声。 “你介意吗——怎么会不介意嘛。” 而后,戴“惊骇之面”的魔术师以那副圆睁双目,嘴巴大张的表情补充说道: “简单说来嘛,就是——那个人正在找寻‘另一个自己’啦。” 第三章 未来之面 1 确切说来,日向京助因某杂志访谈造访奇面馆,是九年零九个月之前,即一九八三年的七月。 当时,身为馆主的影山透一六十五岁。他不仅广泛经营着以东京都为中心的不动产业,还在逐渐复苏的经济之中适当扩大企业,因持续不断的投资及投机行为,获得了经济上的巨大成功。此时,他已退居二线,悠然自得地度日。 原本,那奇面馆是作为影山家的别墅,于一九六八年建造起来的。馆主影山透一在此度过一年之中将近大半的时间。虽然它建于东京都内,却地处无人知晓的偏僻之地。这令早就以怪人自诩的影山透一十分称心。能将收集到的珍品假面藏于此处,自然也是他中意这幢宅邸的理由之一。 关于这些珍品假面,透一本人肆无忌惮地谓之曰“异想天开的藏品”。 “我喜欢抽空四处旅行,买些罕见的工艺品或是古董之类的东西回来。可是自某个时候起,我决定只收藏这种假面……哎,锁定收藏类别是很重要的呀。如此一来,多少会增加收藏的乐趣。” 这是“收藏家探访”系列企划的访谈内容。那一天,杂志的责任编辑日向与摄影记者一同前去奇面馆拜访,说明来意后便被让到主楼的假面收藏间之中。在那里,日向亲眼得见透一所藏的各种假面。毫不夸张地说,他为那些琳琅满目的藏品所折服。 日本的能面、狂言面具、地方面具,中国及印度、不丹、巴厘等亚洲各地的假面,意大利的威尼斯假面,瑞士的狂欢节假面,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巴布亚新几内亚甚至现存于非洲大陆原始部落的假面……收集而来的诸多各式各样、古今东西的假面,一同陈列于这间斗室中。 在这些面具之中,日向发现若干与其他藏品不同的假面——看上去似乎是铁假面的金属质全头假面。那些假面的表情各异、刻画细腻……虽然那的确是珍品,但看起来并没有古董级的价值。 “这是什么假面?” 日向有些介意,不禁问道。 “这个嘛,应该算是异想天开的极致吧。” 据说影山透一轻轻一笑,这样作答。 “那是特别制作之物。大概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吧,在那不久之前,我在欧洲某国得到了一枚特殊的假面。也可以说是受了那枚假面的启发,总之我也想试着做做类似的面具。至今回想起来,还会觉得异想天开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吗——” “但是,这玩意儿做得还不错吧。拿在手中赏玩才会知道那些假面每一枚都是配锁的。” “锁?” “没错。戴好假面、上了锁的话,没有钥匙就绝对无法摘下来。它的构造十分坚固,就算想要弄坏了摘下它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要制作这些假面呢?”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曾得到过某个特殊的假面,它就是这样的构造呀。所以我才向技术高超的工匠订货,想要仿照它做做看啊。” 随着访谈的进行,日向渐渐得知,对于影山透一而言,那枚“特殊的假面”似乎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他甚至称之为“非常罕见的秘藏假面”。日向曾请求一饱眼福,然而透一却坚决地拒绝了采访方的请求。 “很是抱歉,只有这个要求我是无法答应的。我不愿意将这枚罕见的假面示人……我希望你也不要将它写进你的稿件之中。” “难道那枚假面藏有什么无法公开的秘密吗?” 日向不肯罢休地追问。奇面馆馆主考虑片刻后,做了如下回答: “那枚假面是……就朝代而言,大概是中世纪,十六世纪左右的作品吧。据说当时称其为‘未来之面’。” “‘未来之面’?” “是的。每每得知它的种种来历,便更是觉得它并非寻常之物。因为,传说那枚假面似乎拥有‘魔力’,戴上它就可预见未来。所以叫作‘未来之面’。” 也许—— 那个时候,日向觉得影山透一之所以在这种地方建造了这样的宅邸,也许就是受到“未来之面”的某些影响吧。 无论如何—— 至六十年代后期,影山透一决定于此处建造别墅,以便收藏搜集得来的假面。而后,他便将这幢宅邸的设计工作委托给某位建筑师。 “当时,t大建筑系那名叫中村青司的青年才二十七八岁。当我知道他的年龄后犹豫了。但是一位信得过的朋友介绍说,中村的确拥有足够的才华与本领……我见过他后才算信服。中村不仅拥有才华与本领,还能令人感受到他自身某种奇妙的魅力。” 影山透一格外怀念般地眯起双眼。 “我不仅给那位年轻的建筑师看了所有的藏品,也将那件‘未来之面’展示给他看,详细对他说明了那枚假面的来历。如此一来,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建议我一定要以将其作为此处建筑的设计元素之一。如你所见,我也是个异想天开的家伙,二话不说立刻同意了他的提案……” 此后,透一又带领日向他们去了配楼。就是在那里,日向产生了“好似监狱一般”的想法。结果,他依旧未能得知那监狱般的配楼与“未来之面”之间的关系。 最后,影山透一带领采访方前往位于配楼最深处的“奇面之间”。刚一踏入那里,房间的异样便令日向一行人惊得瞠目结舌…… “在那位年轻建筑师的提议下,这里建成了这个样子。若说恶趣味还真是恶趣味,可习惯了嘛,也就不觉得怎样了。” 说罢,馆主故意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而且,此处隐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这也是那位建筑师提议的。” 是怎样的秘密呢——对于日向他们的这个问题,透一断然拒绝道: “拆穿了就不能称之为‘秘密’了呀。还是不说为妙,对吧。” 与此同时,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诡异的笑容。 2 三天前,日向将以上这些消息亲口告诉了鹿谷门实。 “那次采访时你遇到透一的儿子影山逸史了吗?” 鹿谷问道。 “平时,他与妻子一起住在东京都内的公寓中。那一天,凑巧遇到他只身来了奇面馆,于是透一才将他介绍给我们采访方的人,说那是他儿子逸史。” “凑巧只身一人啊。嗯……” “当时,逸史应该是三十三岁。那个岁数还是吊儿郎当的,老人当然会惦记着,也难怪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会那么说了。” “那是透一三十二岁时生下的孩子啊——他有兄弟姐妹吗?” “不清楚。没听透一提过这方面的事情。” “透一的太太呢?”鹿谷追问道,“你去采访时,他太太还健在吗?” “没。我记得影山太太似乎很早就已过世。我记得我是这么听说的。” “此后,透一本人也亡故了吗?” “是的。我想那是在我访问见到他的第二年吧,好像死于心脏或是脑部急性疾病。” “而后,其子逸史就继承父业了啊——原来如此。”鹿谷慢慢抚摸着尖尖的下巴,继续说道,“总之,你在十年前采访之时,遇到了影山透一之子、影山逸史。这也就是说,逸史不是也有可能记得日向先生你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 日向歪头思索着。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一面之缘。实际上,连我也记不清对方长相如何,仅仅对‘逸史’这个名字有印象罢了。因为那个名字并不常见嘛。而且——” “而且?” “而且当时,我并非以日向京助,而是以池岛这个笔名进行采访的。所以, 对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就算他还记得,也只是觉得这个人曾经见过、又没见过……他肯定只记得这些而已吧。” 过去曾有一面之缘。现如今跨越了那几近十年的时间,突然收到“影山逸史”寄送的奇怪请柬,想必日向吃了一惊吧,甚至感受到某种命运的戏弄。 命运的戏弄——鹿谷感同身受。 半年前,与这位名叫日向京助的同行相识的偶然。两人同年出生、且外形酷似的偶然。甚至还有一处偶然是—— 宴请日向的宅邸偏偏就是出自那位中村青司之手的建筑。 “对了,鹿谷先生,关于随请柬附上的照片——”日向说道,“不是有两张宅邸外观照、两张室内照吗?” “没错,是的。” “其中一张室内照好像是在配楼备下的客房拍的。但在我的记忆之中,配楼的房间并不是那种印象,似乎应该更加宽阔空旷……” “是吗——那也就是说……” “也许在我拜访过后,那里多少进行了改装或改建吧。” “这倒是有可能啊。” 鹿谷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将邀请函压在信封上,一同放到桌子上。而后,他从皮夹克的口袋中拿出印鉴盒般的烟盒。那是只能放入一支烟,并附有打火机的特制烟盒。 此时,鹿谷几乎已经下定决心。 至此为止,对方完成了如此精彩的准备工作,要他如何违拗。看来,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日向京助的这番委托了。 鹿谷喃喃念着“今日一支烟”,自烟盒里捏出烟后点上了火。自从年轻时患过一次肺病后,鹿谷便决定一天只吸一支烟。 “我对配楼深处的‘奇面之间’很是好奇呢。”他边细细地品尝着这支烟,边试探性地追问道,“你已经参观过了吧。那个房间如何异样呢?” 日向稍作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而说道: “要是我现在就和盘托出的话,不是会少了很多乐趣嘛。” 说罢,他那消瘦的脸颊上浮现一丝笑容。 “亲赴宅邸,亲眼见证,这才是最有意思的吧。你说对吗,鹿谷先生?” 3 每每回忆起亡父透一,影山逸史的心情必然变得撕心裂肺。 并非怨怼于他。 在世人看来,透一确是言行举止怪诞的家伙,并因此给身为其子的逸史带来了很大麻烦。然而,透一毕竟是在经济上获得了巨大成功的人,身为其子的逸史,绝对是接受恩惠的时候更多。逸史自幼丧母,父亲便对他更加溺爱,为其备下富裕的生活环境。 逸史成人后,其父仍旧没有改变方针,从不让他手头拮据。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仅仅是“娇惯”的行为罢了。 因此—— 逸史并不怨怼于父亲。毫无怨恨的道理。虽然他这样认为,但是—— 九年前,透一亡故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份撕心裂肺的心情越来越强烈……这是—— 这是什么呢? 无须特地扪心自问,那答案清晰可见。而后,是的—— 问题就在于那枚假面。 那枚假面。传说中能预见未来、隐藏着“魔力”的那枚假面——对于它,无论如何也难以忘怀,那份强烈的撕心裂肺之感。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那份…… 希望与失望。期待与幻灭。肯定与否定。好奇与厌恶。执着与回避。 而后……因此…… 这样下去不行。影山逸史继续思索着。这样下去可不行,不想点儿什么办法的话…… 第四章 奇面聚会 1 “哎呀,这玩意儿实在是憋屈得让人难受啊——诸位已经习惯了吗?”邻席的男人抱怨道。 鹿谷回应道: “我也是今日初次参加……这个戴起来的确算不上舒服啊。” “你的假面是‘笑面’吗?” “似乎叫作‘哄笑之面’。” “哄笑……啊,哄然大笑的哄笑啊。我的这个嘛,如你所见是——” “是‘愤怒之面’吧。” 皱眉,吊眼,唇部剧烈扭曲。那男人所戴的面具刻有如此表情。 “你好。我是个写小说的,笔名是日向京助。” “啊?你是个作家啊。我是兵库县警的——” “刑警先生,对吧?” “是原刑警。两年前被踢出一课之后,就派我去其他部门做闲职了,只是个远离刑事调查的警察。” “这样啊……” 既非辞职也非停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被逐出一课的吧。这样说来,方才见他似乎稍稍拖着左脚进入餐厅,也许他曾受过重伤。 “基于这样的立场,即便是这种周末我也能有时间悠哉游哉地跑过来。要在以前,大概没戏。” 假面令其声音模糊不清,但听上去依旧圆润温和。虽然如此,那较实际似乎更加严厉的口吻,于“愤怒之面”的映衬下更具视觉效果。 “那个……日向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吧。您是东京人吗?” “我住在埼玉,不过生长在京都。” 鹿谷以日向京助的身份回答道。 “对了,说不定原刑警先生认识邻县的冈山县警新村警部。” “冈山的新村吗?以前我有机会见过他几次。日向先生认识他吗?” “嗯,是的。我们有些交情。” 鹿谷门实以自身的情况回答道。 这是将近六年前的事情。建于冈山县山中的水车馆——汇聚著名幻想画家藤沼一成画作的馆内,发生了那桩凄惨的杀人事件。自从鹿谷主动帮忙将那起事件解决之后,便与县警搜查一课的新村警部有了交情。 “不过,‘原刑警先生’这种称呼让人不舒服。让我想想看啊……能叫我‘老山警官’吗?在警局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老山警官’啊……” 不知是谁,泄露出一声轻笑。鹿谷不禁微微一愣。 说到身为原一课刑警的老山警官嘛——他的同僚之中还有阿长警官吧。鹿谷不知不觉地胡思乱想起来。 晚六点二十分。 这位原刑警先生与另外一人,即称作教授的受邀客安全抵达宅邸。因较预定时间迟了三十分钟,故而会面品茗会这才刚开始,地点位于主楼的餐厅之内。 宽敞房间的中央盘踞着硕大的椭圆形餐桌,含鹿谷在内的六名受邀客围桌而坐。此时,尚未见到邀请人影山逸史的身影。 这是多么怪异的情景啊——重新环视房间的鹿谷如此想到。 如此这般在此集合的人员全戴着怪异的假面,而那些假面本为影山透一的“异想天开之作”。除去方才一同行动的魔术师以外,所有人都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连如今隐藏于假面之后的他们的脸是副怎样的表情都无从知晓。并且,体格大致相似的六人更换上了全然一致的服饰,穿着的袜子也好拖鞋也罢,一模一样。头戴假面令说话声音如出一辙般含混不清,难以区别。 真是怪异的假面……不,是奇面——真是怪异的奇面聚会啊。 可以如此作称吧。 这与普通的假面舞会大不相同,与万圣节那种化装舞会也大相径庭。那些多少都含有“消遣”之心,但此聚会却鲜有此意。某种不可思议的仪式般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浓郁起来。 鹿谷环视室内。 看来,这里的座次是按照分配的客房顺序来安排的。 鹿谷的右席是方才交谈过的那位戴“愤怒之面”的原刑警。左席的客人所戴假面刻有深深苦恼般皱着眉头、唇部扭曲成へ字模样的表情。这就是“懊恼之面”吧。其邻之客所戴假面刻有快要哭出来的神色,显而易见,那就是“悲叹之面”。 “懊恼之面”应该就是自札幌而来的基督徒建筑师吧:“悲叹”那位八成就是自称为“降矢木算哲转世”的怪人教授……无奈只有假面为可供直观辨别之物,因此尽可能掌握这六枚假面才是要领。如若现在不将假面尽可能符号化、果断理解且差别化,只会徒令头脑混乱罢了。 “悲叹之面”的左席是戴“惊骇之面”的魔术师,再向左的是……那是“欢愉之面”,是那位在东京经营着可疑公司的男人吧。 “愤怒”“懊恼”“悲叹”“惊骇”,接下来是“欢愉”——鹿谷边再度确认那五枚假面的名称与神情,边抚摸着掩盖了自己面庞的“哄笑之面”的下颚。 兼职女仆新月瞳子询问着客人们喜好的同时,轮流为其杯内添加咖啡或是红茶。因头戴假面难以直接入口,所以吸管同茶匙被一并放于茶托之上。有人刚说想要烟灰缸,那女仆便慌忙跑出餐厅,赶往走廊方向——这样一名女子的容颜,隐藏于白色的“小面”假面之后。 接下来——鹿谷在心中喃喃念道。 真是怪异的奇面聚会。室外依旧是不合时宜的暴风雪,再加上这幢宅邸、这幢由中村青司…… 加之某种坏念头,令鹿谷天生的好奇心不由分说地膨胀起来。 接下来,那位主人到底要亲口告诉我怎样的故事呢…… 时值六点半,在面戴“若男”假面的鬼丸陪同下,邀请人步入餐厅。他与六名受邀客穿有同样的衣裤与睡袍,脚踩同样的拖鞋。“主人的假面”,即“祈愿之面”在“愤怒之面”与“欢愉之面”间的空席中坐了下来。而后他说: “欢迎诸位的到来。” 头覆光泽全无的银色假面的他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 “感谢各位于这令人扫兴的坏天气之中远道而来。由于有两名初次参加的客人,因此请允许我先做自我介绍。我是本次聚会的主办人影山逸史。请多指教。” 2 “今夜已是第三次在这幢宅邸内召开聚会。第一次是前年七月,那时仅有四名客人应邀前来。去年九月的第二次聚会也仅有四人参加。‘欢愉’‘惊骇’‘悲叹’‘懊恼’‘哄笑’,以及‘愤怒’——这六种假面与配楼的六间客房,此次才全部派上用场,这令我感慨颇深……” 奇面馆主手指交叉、双手置于餐桌边缘说道。假面令其声低沉,但语气镇定、发音清晰。 “最初还是先好好做一番自我介绍吧。并非初次参加的诸位尽管置若罔闻就好。我——” “祈愿之面”的主人看向左侧并排而坐的“愤怒之面”与“哄笑之面”。 “我的名字是影山逸史,生于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与诸位几乎为同年同月同日生,现满四十三岁。 “九年前,我继承了亡父遗志,从事若干公司的经营。现居文京区白山一带。影山家本为镰仓名门,如今那里依旧留有旧邸。今日聚会所用宅邸作为别墅之用,每年仅到此数次而已。现在,这里于我而言,恐怕称其为‘别出心裁的场所’之一也不为过。” 鹿谷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原来是位于主人右席的“欢愉之面”点了一支烟。那是配有塑料长滤嘴的烟草。原来如此。如此一来,即便戴有这种全头假面,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吸烟啊。 “继承父业出乎意料地顺利。与其说是因为我的才智,还不如说是运气,以及各公司的优秀人才鼎力相助的成果。拜其所赐,我到了这个年龄就可以横下心来退居二 线、安闲度日了。实际上,从前我就是个非常不擅长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种种活动的人。因此,现在这个状况反而非常值得庆幸了。” 主人中断话语,轻轻缓了一口气。 “但是,与此完全相反的是自数年前起,绝非令人欣喜——说实话就是,不幸的事在我身旁接二连三地发生。具体说来,先是五年前内人先我一步离开人世,年仅三十六岁就……身患急病,连设法救治的时间都没有。 “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又轮到了孩子们遭遇不幸。长男与长女乘坐的车子发生了重大事故,二人同时丧命……” 主人再度中断了话语。这一次,他重重地喘了口气。 “若说不幸,追溯起来我是个连手足羁绊都没有的人。母亲早亡,我的两个兄弟姐妹之中一人夭亡,另一人在学生时代突然出国,从此杳无音信。因此,父亲非常呵护我…… “还是回到正题吧。由于此上种种,现如今我无依无靠,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但是,这也许是我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不断祈愿‘孤独’的结果吧……我常常认为或许这就是‘果报’。” 果报?假面之后的鹿谷皱了皱眉。 这位馆主到底想说些什么呢? “初次参加聚会的二位——是小说家老师与警察先生,对吧。”邀请人转向鹿谷他们说道,“为什么非要在此戴上假面不可呢?想必二位一定觉得可疑,对吗?” 鹿谷与邻席的原刑警相对而视——不,是“隔着假面对视”后,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像是回应他们一般,主人静静地闭上了那隐藏于“祈愿之面”后面的双眼。 “说起来,那是因为我从很久以前起,就非常害怕人类表情的缘故。”主人闭着双目说道,“被称作人类表情、映射出人类内心各种真实情感及想法的东西……真可怕。不如说那于我而言,甚至是个时时令我难以忍耐的惶恐之物。像现在这种面对面的情况尤甚——知道吗?” 知道吗——主人重复一遍之后,睁开双眼。 “我自知这种‘表情恐惧症’是自己最大的弱点,花了很长的时间想办法努力克服。凭此努力,好不容易才与妻儿过上了家庭生活。工作上的人脉关系也是如此。我常常忍受并不断努力抑制着恐惧。但是—— “五年前,内人亡故。那时到底还是令我感到了忍耐的极限。虽然不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但是自己却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继续面对他人的神色与表情了……啊呀,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改日再说好了。” 在座诸位无一人开口。 “欢愉之面”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懊恼之面”好似遮掩般以双手挡住双目。“悲叹之面”自刚才起屡次三番地以手掌摸摸蹭蹭头部左侧。而“惊骇之面”则将右手放在桌上把玩硬币。 位于鹿谷右席的“愤怒之面”轻轻地吸着鼻涕。鹿谷向杯子徐徐伸过手去,插入吸管后喝了一口瞳子斟上的红茶。红茶经过适当的冷却,以吸管喝也不觉不便。 “好了,现在起才是正题。”主人继续以镇定的语气说道,“通过私生活遭遇的种种不幸,我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影山家代代相传的某则家训。” 家训——假面之后,鹿谷再度皱眉。 又冒出了一个相当陈腐的词汇啊。 “即——”主人说道,“‘另一个自己’现身之时即为带来幸福之日。与其说这是家训,不如说是代代相传的传说……” ——简单说来嘛,就是那个人正在找寻“另一个自己”啦。 鹿谷的耳畔回响起方才忍田天空所说的话来。 “另一个自己”…… “昔日,我从祖父及父亲那里听来了这样一则传说。” 主人依旧语气镇定。他再度静静闭上了假面后的双目。 “‘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你一定会遇到另一个自己。你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与另一个自己邂逅,既是无上的吉兆,也可为你带来幸福。’” 3 当然,鹿谷感到万分为难。 无论是谁听了方才那些话,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二重身”的名词与概念吧。doppelganger——两人同行,自我幻视——即“另一个自己”。 可这以德国为源头、自古在欧洲诸国流传的二重身现象,不是与亲身体验自身死亡相关的无上凶兆吗?那是种畏惧目睹二重身的人不久就会死去的不祥现象。 在日本,类似的现象在江户时代以“影之病”“影之患”等名被认知。既称之为“病”或“患”,果真还是与死相连的“凶兆”啊。 然而,听主人所说这一席话,对影山家而言,同为“遭遇另一个自己”,却完全成为相反的理解,赋予其另外的意义。与“另一个自己”相遇并非凶兆,而是“无上的吉兆”。它并不会导致死亡,反而会带来幸福。 西洋的二重身传说也好,日本的二重身传说也罢——现在又出现了与那些完全相反的另外一种传说啊。如若没有为“另一个自己即为二重身”的等式所限,那么,反而可以认为这近似于现身家中、招致财富的座敷童子了吧。 “比如说我的曾祖父——家父一方、影山家的那一支——据说,他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祈愿之面”的主人说道,“小时候,我曾经听祖父讲过。在某年夏祭之夜,我的曾祖父与‘另一个自己’相遇了。他在人群之中,发现了一名酷似自己的男人。不止容貌,连年龄及体形都与自己一模一样。曾祖父大吃一惊,赶忙追了过去,可是没能叫住他与他聊上一聊。然而,在此之后因病卧床不起的妻子却彻底恢复了健康,还诞下长男。这便是祭典之夜遇到‘另一个自己’带来的喜事。 “祖父还把他自己的这种经历告诉了我。在镰仓材木座附近的海岸散步时,他曾偶然发现一个即将客死他乡的旅人,于是伸出了援助之手,将其带回家中照顾。不久,那人恢复了健康。当祖父和他聊天并得知那个男人竟然与自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人时,很是震惊。这件事发生之后,那时曾困扰我祖父的慢性病竟然不可思议地、戏剧化地恢复了。故而——祖父一本正经地说过,那名旅人正是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另一个自己’。 “还有,这是家父的亲身体验。他曾经在旅欧之时遇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在异国的小镇上偶尔遇到同乘一辆火车的一个东方男子。虽然年纪相差若干,但他的容貌却令人难以置信地酷似自己。在此之后,当时不算顺利的经营状态也眼看着渐渐变得顺风顺水起来。 “——相传影山家更早之前也有不少类似的逸闻。这里有一点应该注意,那就是‘另一个自己’并没有一定的现身方式,而是依据场合不同,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现身。” 的确如此——鹿谷思索着。 仅仅将这三种亲身体验相较来看,“另一个自己”的现身方式极其迥异。故而可以猜测到即便追溯至先代,那些传闻中“另一个自己”的现身方式肯定也各不相同。 “于是——”主人接着说道,“于是我下定决心。我将此家训——将那则传说中融进我的个人理解后,下了某个很大的决心。自从爱妻亡故后我左思右想,觉得不能一味等待‘另一个自己’现身。除了等待之外,还要积极寻找他的存在。我想必须要找到他、与之相对,亲手开辟出一条吉径。所以……” 所以,才召开了这个聚会吗? 也就是说,这个怪异聚会的目的是寻找“另一个自己”啊——尽管如此…… 鹿谷依旧迷惑不解。 对于奇面馆主影山逸史而言,这里的六名客人(鹿谷自身虽是“冒牌货”)是作为“另一个自己” 的候选人被选中招至此处的。但是…… 想来那个与他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条件,是由他祖父的经历得出的结论吧。另外……不,与此相比果真还是那个假面更令自己在意。 根据影山逸史的曾祖父及父亲的经验来看,“另一个自己”、即二重身,是酷似自己长相之人。明明抱着这样的目的寻找对方,却为什么令在座的诸位戴上这种假面,连其相貌都不看呢?就算再怎么有特例,患上“表情恐惧症”什么的…… “是不是心存很多疑虑?” 主人向两名初次参加者问道。 “等我详尽解释后,你们就会充分理解我的想法了。之后这解释的机会有的是,希望二位姑且先对今夜聚会的宗旨有个大致的认识。” 鹿谷默默点点头,暗中观察着非初次参加者的反应。已经有过一两次参加经验的诸位脸上都是一副对此事了然于胸的神情。 “对了——”主人语气缓和下来,对其中一位客人说道,“教授,您的身体还好吗?” “啊,这个嘛,咳,还凑合吧。” “悲叹之面”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回答道。他仍然以手抵住左侧头部,边摩挲着边说道: “不过,原本让我住进那种医院就是个阴谋啊。影山先生,让我告诉你吧。那个是……” “随后听您慢慢讲述就好。” 主人对此未作理会。“悲叹之面”哼了一声,缓缓摇摇头。见此光景,鹿谷突然心生疑惑。 “社长呢?您的公司怎样了?” 这次,主人转向其右席问道。 隆起之处上方并列排有好似两弯新月般的细长双目,嘴角挂着与“哄笑”略有差异的“笑”模样——那便是“欢愉之面”。戴此面具的客人以与“欢愉”表情相反的沉重语气回答道: “哎呀,还不是老样子嘛。不容乐观啊。唉,去年成立的‘s企划’也是,不怎么理想呀……” “让你操心了吧。”主人点点头,说道,“稍后再听您慢慢诉苦吧。” “好。” 话音刚落,一直候于房间一隅的鬼丸走上前来,立于桌旁。他稍稍调整着覆于面庞之上的能面位置,说道: “鉴于召开聚会的时间延后,故聚会时间稍作压缩。我认为现下解散较为妥当。” “嗯,你说得对。”得到主人首肯,鬼丸向客人们行了一礼后说道:“那么——自现在开始,请在座诸位回到各自房间内用餐。餐后晚八点,照惯例于配楼的‘对面之间’逐一与会长进行会谈——轮到下一位时,我会前来告知。请诸位于晚八点后务必待在各自房内。拜托了。” 4 鬼丸随馆主一并离开餐厅后,发生了一件意外。 “懊恼之面”自座位上起身后,意外地绊了一下失去了平衡。结果,他向斜后方倒去,撞向为收拾餐厅而来的新月瞳子—— “啊!” 瞳子吓了一跳,发出短促的喊声。接下来的瞬间,“懊恼之面”也喊出了声——“哇!” 与瞳子的身高几乎相差二十公分的“懊恼之面”,好似被卷入小型龙卷风般转了半圈后,自瞳子背后摔到地板上。总之,他被瞳子摔了出去。 “啊!对不起!” 瞳子惊慌失措地扶起了那位客人。 “对不起。您还好吗?” “痛……” 假面之下传来痛苦的呻吟。 “对不起。我突然就……” “……没、没事儿。” “懊恼之面”缓缓爬起身。 “我没事儿。” “十分抱歉。” “不赖你。是我突然绊了一下……你受惊了,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突然’?您身体不舒服吗?”身旁的“惊骇之面”问道。 “懊恼之面”单手抵腰,回答道: “没有,不是的。我近视得厉害。戴上这面具就没办法戴眼镜,所以一不留神脚下就……” 对方没有跌倒后头部受到撞击的迹象。他被瞳子搀扶着缓缓起身后赶忙说着“不要紧啦,别往心里去”,而后整理好弄乱的睡袍。 “戴隐形眼镜不就好了嘛。”“欢愉之面”建议道,“你不是知道在这儿必须戴假面的嘛。” “我可戴不惯那玩意儿。无论如何我也接受不了往眼睛里塞入异物啊……” “我可是一下子就习惯了隐形。” “总之……十分抱歉。我……” 戴“小面”的女仆反复赔礼道歉。 “这位小姐真了不得啊。” “愤怒之面”在鹿谷耳畔如此评价那位女仆小姐。 “投技漂亮极了。” “那之后差点儿随手使出寝技了。” 鹿谷应道。 “能够立即做出如此反应,意味着她……” “是个练家子。” “新月小姐,难道你在体校学过什么格斗技吗?”“惊骇之面”问道。 瞳子却边摇头否定边说: “啊,不是的。我是药学部的学生,平时喜欢看看电影什么的。” “可你刚才不会凑巧做出那样的反应吧?”“愤怒之面”插嘴说道,“通常外行人可是没法那样把人摔出去的。” “那是……”瞳子羞愧地低下头说道,“事实上,很久以前我的伯父在乡下开办了一间道场。我从小就……” “令伯父的言传身教才使你练会了这个吗?” “是的。” 看来她并没有觉得那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如今,那白色能面之后的脸颊一定涨得通红了吧。 “他开的是柔道道场吗?” “欢愉之面”问道。 “不是柔道,是称作‘新月流’的柔术。” “蛮厉害嘛。” “啊呀呀,真是了不起!是位非常靠得住的女仆小姐呀。” “愤怒之面”轻轻地鼓起掌来。尽管如此,瞳子依旧缓缓摇头说道: “哪里哪里,我……实在是万分抱歉。” 她再三向“懊恼之面”赔礼道歉。 5 鹿谷走出餐厅,刚准备回到配楼,在走廊之中再度见到奇面馆馆主与鬼丸的身影。他们似乎是因为听到餐厅的骚动赶了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才没能离开。 鹿谷快步向那二人身旁走去,边走边说道: “请稍等。我有点儿事情想请教您一下。” “您有什么事儿?小说家老师……您叫日向京助吧?” “嗯,是的。” 鹿谷站住脚,行了一礼。 “是这样的。我听说这幢宅邸有一处名为‘假面收藏间’的地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务必前去见识一下。” 主人稍作沉吟后说道: “那个房间……唉,不过若为您所愿,那就请吧。那里并没有上锁,您可以自由出入。如果可以的话,这就让鬼丸带您过去好了。只是——” “只是?” “我觉得也许您会期望落空。” “为什么?” 鹿谷有些费解,但主人却没有再解释什么,默默地转过身去。 鹿谷急忙继续问道: “那枚‘未来之面’呢?” “哦?” 主人停下脚步。 “您知道那枚假面呀。” “是的。多少听过一些它的传闻……” 作为日向京助的他十年前曾经就此采访。此时,还是暂且隐瞒这件事比较好。 “那枚‘未来之面’并没有摆 放在假面收藏间内吗?” “嗯……这个嘛……” 主人缓缓点点头,将双手插入睡袍口袋之中。鹿谷以为对方会透露些什么,想不到馆主却径直再度转身而去。 “啊,馆主先生,请留步。” 鹿谷叫住对方。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您。” “喔?是什么事?” 主人回过头来。面对那枚“祈愿之面”,鹿谷把心一横,开口提出那个问题。 “您听说过一位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吗?” “中村……” 主人喃喃自语,右手自睡袍内抽了出来。自然,鹿谷无法看到对方那隐藏于假面之后的表情。 “是设计这幢宅邸的建筑师。您曾见过他吗?” “不,我没见过他。” 主人回答道。 “没见过他吗?可是这里……”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吧。我似乎听先代馆主提起过。” “这样啊——” 空欢喜了一场。影山透一并没有对他过多提起青司的事情。 主人道了声再会之后,这次真的转身离去了。 “稍后还有机会单独聊天。如果您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请您到时再说……” 说罢,主人优哉游哉地自走廊踱步而去。留在原地的鬼丸对鹿谷说道: “由我带您去假面收藏间吧。应该有十五分钟的晚餐准备时间。您打算餐前参观还是餐后呢?” “让我想想啊……嗯,您可以现在带我去看吗?” “没问题。” “还有一件事。那个,鬼丸先生……” 鹿谷想起在方才的“会面品茗会”席间突然冒出脑海的某个疑虑。 于是,他对黑衣秘书说道: “可以借电话一用吗?我有一通十分重要的电话要打。您不介意吧。” 第五章 二重身之时 1 在鬼丸的带领下,鹿谷参观了建造于主楼西南角的假面收藏室。而后,独自回到配楼客房,圆桌上早已备下晚餐。大概是新月瞳子还是那位管理人兼厨师的长宗我部帮忙送来的吧。 总之,还是先脱掉方才一直戴着的“哄笑之面”好了。 尽管长时间佩戴面具已令他相当适应,但脱去后还是心生解脱之感,甚至还有种清爽感。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呼吸似乎也变得毫不费力…… 正如魔术师忍田评价的那样,长宗我部的料理水平果真了得,比起半吊子的宾馆客房服务提供的餐点美味得多。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品尝美味是件既浪费又凄凉的事,不过,既然这里定下这样的规矩就不得不遵守。 说起来,自早晨起鹿谷便什么也没有吃过,饿得饥肠辘辘。脱去假面后,恢复自由的嘴巴将桌上的料理一扫而光,不知不觉想要饭后一根烟了。他克制着烟瘾,在波士顿包中摸索着。而后,他自包内拿出一枚褪了色的大开茶色信封。 信封内是一本a4大小的旧杂志——《minerwa》。那上面刊登了日向京助于十年前以撰稿人身份写下的“收藏家探访”。三天前与日向见面时,对方交给自己“仅作参考之用”。 那本杂志是更换纸张规格后现在依然发行的文化月刊,封面上尽可能大地印刷着该杂志的徽标——展开双翼的猫头鹰。仅仅此处为白底双色印刷的复古设计,至今依旧沿用。 打开贴有便签那页相关访谈,鹿谷再度轻哼一声。他又有些费解——到底为什么…… 横跨四页的杂志篇幅由两部分构成。大小数张照片,以及采访当时的奇面馆馆主影山透一后所写的文章。写下该文章的人是采访兼撰稿的日向,但并无以池岛作笔名的通讯社名,即此为匿名报道。 我国首屈一指的假面收藏 开篇就是这样的大幅标题。随后—— 探访东京都内悄然而建的“假面馆”之主 是这样的副标题。 “我仿佛为那些假面各自拥有的幽微能量所吸引。” 正文内写有馆主的这句话,令人过目难忘。 东洋,西洋,各个国家,各个时代。不同的人,赋予“假面”不同的意义与用途,也自“假面”之中找寻各种意义与用途。吊唁,巫术,人生礼仪,秘密结社,祭祀,战斗,戏剧,舞蹈……然而—— “考虑到假面之中所包含的共同心愿,我觉得那便是‘通向超脱的愿望’。既有‘死者之面’亦有‘生者之面’,既有人物之面也有动物之面、鬼怪之面……” 仅仅观看那些收集并陈列于假面收藏室的大量假面的照片就已经非常精彩了。从随意挂于墙壁之物以至纳于玻璃陈列柜之品……在外行人看来,无法分辨每一枚假面具有怎样的价值。然而仅仅自那句“我国首屈一指的假面收藏”的煽情用词来看,就已经能感受到十足的说服力。 鹿谷合上那本《minerwa》,看了一眼封面上展开赤红羽翼的猫头鹰后,将其放在床上。 在事先浏览过那则访谈之后,今日鹿谷来到了这幢宅邸。因此,正因为如此,方才被领至假面收藏室时,他刚一步入那个房间就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双眼来。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震惊的同时,强烈的不协调感亦令他难以忘怀。 恐怕这里是馆内拥有最大面积,甚至还设有阁楼的宽敞房间。然而—— 陈列柜也好四周墙面也罢,十年前的照片内那些假面多得几乎快要摆不下了。如今却并非如此。与其说是残缺不全,倒不如说如今残存的假面鲜有绝品,仅余一些失去灵魂的俗物而已。 ——我觉得也许您会期望落空。 鹿谷回想起方才主人的那句话,感到十分困惑。 的确如此。那与看完十年前的报道后在脑海里描绘的景象完全不一样,大不相同。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称其为“假面收藏间”了嘛。难怪当他问到“假面收藏间在哪儿”的时候,魔术师忍田会有那样的反应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鹿谷不由自主低语道。 “我听说某个时期,先代馆主亲手将这些假面一起处理掉了。” 鬼丸静静作答。 “宅邸内的珍品假面仅余会长与诸位所戴的七组特订之作。” “处理……为什么呢?” 为什么将经年累月收集到手的假面一并处理掉呢……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 鬼丸依旧静静作答。 “那关于刚才我问主人的那枚‘未来之面’呢?我听说那是先代主人非常看重的特殊假面。” 鬼丸摇摇头,说道: “不知道。我听说过关于那枚假面的一些传闻,但仍然不知道详情。说起来,我连先代馆主都没有见过。” “是吗?” 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欣赏收藏间了。返回房间之时,鹿谷向鬼丸确认道: “鬼丸先生,你也没听说过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建筑师喽?” “没听说过。” “你最初到此供职是什么时候呢?” “是从出任会长秘书一职开始的,应该是两年半之前。” “从那个时候起,假面收藏间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是的。”鬼丸依旧冷静且郑重的作答后,催促鹿谷道,“那么,请您回房吧。应该已经备好晚餐了。” 2 馆内共有三台电话。一台位于玄关大厅,一台位于配楼的沙龙室,还有一台位于主楼的馆主书房之内。这三台电话分别为内线所连。 自波士顿包的侧面口袋内掏出笔记本后,鹿谷走出房间。那个笔记本上记有重要的电话号码。戴上假面会对通话造成影响,所以他没戴。反正这会儿馆主人在内室,不必担心遇到他。 也许在沙龙室会遇到什么人。这个想法令鹿谷向玄关大厅而去。他不愿任何人听到这通电话的内容,无论是其他客人也好,还是这家里的一员也罢。 玄关大厅空无一人。 硕大的法式窗正对主楼与配楼间的中庭。屋外露台一派银装素裹,即使入夜依然可辨。窗旁墙角处设有电话台,上面摆放着一台黑色按键式电话。 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啊……应该不算晚吧。如果拜托对方的话,一定会代为转达的。 如此推断之后,鹿谷拿起了电话听筒。 3 将近晚九点,有人敲门。恰巧此时,鹿谷正在窗旁眺望外面急促飘落的雪。他立刻应声作答,并向房门走去。 “轮到日向先生了。” 一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新月瞳子。 “请您戴好假面。我为您带路。” 按照对方的吩咐,鹿谷戴好放在床头柜上的“哄笑之面”后,打开了房门。等候在走廊的瞳子亦戴着那枚“小面”。 “这边请。” 鹿谷跟随向导,穿过走廊走向沙龙室。他低声问道: “每次都是与主人逐一面谈吗?” “我听说是这样的。” 瞳子稍作停步,回答道。 “据说这是个仪式似的聚会。” “仪式啊……哦?” “那个……据说只是找不到其他更加适合的词汇才称其为仪式的,所以,那个……” “不要紧的。” 说罢,戴着假面的鹿谷微微一笑。 “我可没有瞎担心什么。” “啊,那就好。” “我是第几个与主 人面谈的?” 鹿谷接着问道。 “第三位。” 瞳子回答道。 “第一位是‘悲叹之面’,而后是戴‘欢愉之面’的那位客人。” “‘悲叹’之后‘欢愉’……这样啊。看来并非按照房间顺序面谈的呀。” “是的。前一位客人面谈结束后,主人才会告知要请的下一位客人的假面名称。” “是吗……” 主要视主人的心情而定呀。 就这样聊着聊着,两人来到了沙龙室。室内左首一侧最里面的沙发上有个人影。那是戴“欢愉之面”的客人。看来面谈之后,可随个人喜好选择栖身之所。对着熊熊燃烧的壁炉,“欢愉之面”以那塑料滤嘴吸着烟。 “你好呀,小说家老师。” “欢愉之面”转过头来,看向鹿谷打着招呼。 “这是你们的初次见面,大概多少会令你吃惊吧。” 鹿谷略感不解。他刚打算追问一句,却被瞳子的催促声打消了念头。 “来吧,您请。” 通向内室的是一道厚重的暗褐色双开门。瞳子敲了敲那扇门后报告道: “客人带到了。” 稍候片刻后,门内传来主人含混不清的回应声。 “是戴‘哄笑之面’的作家先生,对吧。让您久等了。请进来吧。” 4 一进入内室,就看到自己早已等候在那里。 身着灰色睡袍、戴着“哄笑之面”的“另一个自己”就在……瞬间,鹿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但他立刻发觉,那是正对自己的墙壁上装饰着的硕大镜子之中,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请关好门。” 主人吩咐道。 “转动把手下面的按钮后锁上门。” “喔,好的。” 鹿谷按照主人的吩咐锁好了门。 “被人干扰了可不行啊。”主人说道,“第一次召开聚会时,途中有位客人连门也没敲就进来,白白浪费了难得的气氛。” 鹿谷再度向室内看去,找寻着声音的主人。 相当宽阔的正方形房间。房间右侧的最深处放有一把扶手转椅,主人虽坐于其上,然而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正对来人方向,而是面壁而坐。自鹿谷的位置只看到主人穿着灰色睡袍的右侧肩臂,以及半个后脑勺。 “请坐在那把椅子上。” 馆主命令道,依旧面壁而坐。 与之相对的房间左侧最深处,有一把与主人所坐之物一模一样的扶手转椅。鹿谷慢吞吞走了过去,坐在那把椅子上。尽管如此,主人仍然纹丝不动,面对着墙壁——背对鹿谷而坐。 室内仅仅点着壁灯,犹如黄昏般昏暗。除了方才进屋时的那扇门外,房间深处的角落中还有一扇单开门。除此之外,这个宽阔的房间内甚至连一扇窗子也找不到。就算房间内有暖气设备,可脚边仍然凉飕飕的。 “感谢您今日到访。”主人徐徐地开口说道,“突然收到怪异的请柬,一定令您不知如何是好了吧。请允许我再度向您道谢。” 但是,主人仍然没有转过身来。 “是啊。我觉得那邀请的确怪异。不过,谁让我原本就是个好奇心重的家伙呀。” 为什么他要背对着我呢——鹿谷心生疑惑。 主人应答道:“是吗。今年年初,我听说了你的事。根据调查公司的报告……” 他自身旁摆放的小桌上拿起了某样文件似的东西。 “在全国各地找寻‘另一个自己’。哎呀,这件事还真是需要诀窍。仅凭一己之力当然十分有限,自然还是应该尽量依靠专业人士。” “是呀。” “日向先生,您的生日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对吧?” “没错。” “您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人。今日相邀诸位都是九月三日前后的生日。这不过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结果而已。” “结果?” “没错。这并非是原有的条件,然而却是个与其称之为有趣,不如说是实难想象的结果。” 一阵微弱的嘎吱声后,主人的椅子转了过来。这是鹿谷步入房间后,第一次与对方正面以对。然而,这却令鹿谷瞬间大吃一惊,甚至险些惊声尖叫起来。 如今—— “另一个自己”就在眼前。 这并非方才那般照镜子的恶作剧。并非镜像,而是作为实际存在的、活生生的“另一人”出现在离自己数米开外的地方。 主人所戴的面具令鹿谷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面具并非出现在“会面品茗会”时的“祈愿之面”,而是与鹿谷所戴之物相同的“哄笑之面”。故而…… “身着同样的衣物,并且佩戴同样的假面。如此一来,日向先生,您觉得如何?是不是也有种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感觉呢?” 奇面馆主将那沓文件放回小桌后,指向鹿谷右侧——即与沙龙室相隔的那侧墙壁上安装的装饰架。 “想必您已经听说了,诸位所戴假面全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东西。若说怪异可真够怪异了,简直就像是预见到我的这番举动才做了如此准备……” “欢愉”“惊骇”“懊恼”“悲叹”“愤怒”——除去“哄笑之面”的另外五枚假面,如今于装饰架上一字排开。而原为主人所戴的“祈愿之面”则放置于房间深处的书桌上。 原来如此——鹿谷在心中自语道。 将受邀客逐一唤入房间内,届时主人自己换上与来客相同的假面。原来就是这样的“会面”啊。好比以“悲叹之面”会见“悲叹之面”,以“欢愉之面”会见“欢愉之面”。可是,即便如此…… “正如方才我提过的,这些年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不幸……” 戴着“哄笑之面”的主人坐在转椅之上,双手于腹前交叉。 “妻儿相继丧命。从那个时候起,连我自己也渐渐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陷入从未有过的不安中。说实话,这半年左右我的状态也不是很好……” 对于主人的这种遭遇,鹿谷只得乖乖点头,静候下文。主人轻叹一口气,继续说道: “对了,嗯……你愿意先听我说说我得的‘表情恐惧症’吗?” “愿闻其详。” “你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畏惧他人的表情吗?” 鹿谷瞬间被对方问住了。此时—— “我呀,非常质疑所谓人类的‘内心’。” 主人娓娓道来。 “我对内心——人类的‘意图’这种模棱两可的玩意儿抱有强烈的质疑。质疑……不对,或许近似于反感。所以,我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这种反映出模棱两可的内心想法的‘表情’,令我反感到恐惧的地步——您能理解吗?” “这……” “表情反映出人类的内心想法。然而,开心时不一定是欢愉的表情,生气时也不见得露出愤怒的表情……不得不演变成这种现状,由表情流露出内心想法反而稀罕。更多时候,那是在原有基础上加以调整及改变而做出的表情,有意识或下意识地隐藏、伪装甚至夸大了原有的表情。 “于是,与人相对时,人类会‘察言观色’。自瞬息万变的表情之中揣测对方的内心想法,以考虑自身的应对之策。然而自身的内心亦通过自己的表情被对方看入眼中——唉,虽然这也是极其正常的人类行为。” 主人轻轻耸了耸肩。 “可就是这正常的人类行为,自很久以前起令我感到非常苦恼。您能理解吗?” “嗯……多少能理解一点儿。” 看来无论是谁,多 少都会遇到社会生活方面的问题。 若是存在对此感到厌烦而对人际交流灰心丧气的人,则反之亦有自此掘出乐趣之人。鹿谷则是不折不扣的后者。而这方面的问题,原本也可称为主人所反感的那种“所谓人之‘内心’的模棱两可之物”。 “这种像是托词般的解释就到此为止吧。不得已才再三述说的。” 主人轻轻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能干的精神分析医师为我诊断的话,一定会从我童年时期的环境与亲身经历等,引导出令我患上‘表情恐怖症’的最有可能的病因吧。但现如今,我也没心思追根究底了。毕竟我觉得对我而言,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总之—— “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这便是自己的弱点。我勉勉强强地过着一般人的社会生活,默默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努力维系着与妻儿的家庭生活——正如方才席间我提过的那样,‘我自己内心的某个地方,不断祈愿着孤独’,甚至连家庭生活也是如此,如果可能的话尽量过着孤身一人的生活就好。即使面对着深爱的妻儿,他们的‘脸’以及——他们的‘表情’,同样令我痛苦。” 5 “那么——” 主人的语调严肃而淡漠,与“哄笑之面”的表情全然不相称。 “正如方才我提过的那样,五年前内人亡故……恐怕这给我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我开始察觉到极限——一如既往压抑着恐惧众人的表情的极限——最终,我想到某个方案用以克服此障碍,并且决定付诸实践。那就是像这样用假面挡住众人的脸就好……” 鹿谷不由得轻哼一声。 “真是个简单明快的方法。” 说罢,主人以双手抵住“哄笑之面”的双颊。 “要是畏惧对方的表情,隐藏起来看不到就好了嘛。要是苦于露出自己的表情,还是用这个法子。我自己也好,身边的人也罢,大家全部戴上假面……就好。 “假面的表情始终如一。只要戴上它,佩戴者的表情不由分说地被固定了。从此再也没有必要推测该人那模棱两可的内心世界,只要掌握眼前可见的表面即可。” 可是——鹿谷不得不思索起来。 无论怎样隐藏起真实表情,假面之下的表情依旧是时刻变幻的呀。而馆主的对策就是眼不见为净吗? “那么声音及动作呢?”于是,鹿谷询问道,“就算看不到脸,声音与动作也是有表情的呀。我们也会不停地自对方的声音与动作之中推测对方的内心呀。” “您说得没错。” 主人对此并不否认,但却未见其有丝毫困惑或踌躇。他的双手再度于腹前交叉说道: “实际的确如此。然而,我并不那么在意声音与动作。大概也可以这么说,我的‘恐惧症’主要只将‘脸上的表情’病态特殊化而已。总之,只要把脸遮起来,我感受不到痛苦或是恐怖就没问题了。” “病态特殊化……这样啊……” “另外还有一点是,只要不是这种面对面的情况,就算同样是‘脸’也不会让我恐惧。比如说照片或视频之中出现的‘面部表情’,无论有多少我都不会介意。电视或电影也可以照常看看——甚至可以说我是愿意欣赏电影的那种人呢。在这幢宅邸里有不少我中意的影片。” “是吗……” “反正,这世上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人。” 说罢,“哄笑之面”的喉咙深处发出自嘲般的咯咯笑声。 “这也许算是某种心病吧。但是目前我既没有打算特意找医生治疗,也不觉得这是治得好的。索性破罐破摔,就这样维持原状吧……啊呀,不好意思。突然聊自己聊个没完了。” 奇面馆主松开了相互交叉的双手,放在转椅的扶手上。鹿谷不由得也采取了与对方相同的坐姿。 “在这个房间——‘对面之间’内的交谈内容没有如此这般的既定流程,而是根据相对之人决定各种内容。”主人说道,“算哲教授等人一直都是单方面倾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我在倾听。” 算哲……那位戴“悲叹之面”的“怪人”先生吗? “他都倾诉过什么?” 鹿谷饶有兴趣地问道。主人的喉咙深处再度发出咯咯笑声后—— “数字中隐藏的伟大真理啦,这个宇宙的终极秘密啦,大致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可惜了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态度,恐怕这里没有人真真正正听得进这些话吧。” “是啊。” “其他客人的事儿都无所谓。现在重要的是我和你在此面对面地交谈。” 奇面馆主独自缓缓点点头。 “我只希望你能再听我聊聊自己,再听我聊一些此时此刻最为关键的问题。” “最关键的问题?” “影山家所流传的出现‘另一个自己’的传说。” 鹿谷稍稍调整坐姿后,再度打量起对方来。那男子穿着与自己相同的衣物,戴着与自己相同的面具,坐在与自己相同的椅子之上,在数米开外与自己相对而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鹿谷重新打量起这种实属怪异的情景。 正如瞳子曾经随口一提的那样,这的确是种“类似仪式似的聚会”呢,是个为了实现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之愿所实行的,与“另一个自己相对的仪式”呀。 “正如方才我曾提及的那样,影山家相传的‘另一个自己’没有固定的现身方式。可以认为他根据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现身方式。” 主人讲道。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说起‘另一个自己’,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酷似自己长相的人’。就曾祖父或是家父的亲身经历而言,确是以这种形式现身的。那么,于我而言又如何呢?是否依然如此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我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是吗,是否定的结论呀——鹿谷先行一步得出了这个结论。然而,主人未作停顿继续说道: “我害怕别人脸上的表情,而且那对于我来说毫无价值可言。因此‘长相是否相似’是个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我的‘另一个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现身——我说得没错吧。 “只要如此这般戴上相同的面具,任何一张脸都会成为相同的‘相貌’。只要表面——表层看上去一样就够了嘛,不用理会假面之后的那张脸上浮现出表情的人内心作何感想……我觉得本质并不存在于那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之中。比如说,因为‘心的形状’相似所以你是‘另一个我’,这种想法对我而言不过是除了神色不好之外什么都不是。” “嗯……” “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主人自转椅上徐徐起身,继续说道,“说得极端一些,这就是我的心里话……说得夸张些,称其为世界观吧。” “本质存在于表层……吗?” 这是个相当武断的观点。然而,作为一种说法而言,倒是令鹿谷乐于接受。 “本质存在于表层……毫不动摇的意图恰恰存在于浅层的表面记号之中。恰恰这种相似性、这种同一性才是于我而言最应重视之物……您能理解吗?” “真是种有趣的反论性话题。” “反论。也对,确实会这么认为吧。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种奇怪的想法。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我与这个世界间恰当的相处方式。所以……” 所以他以这种形式开始寻找“另一个自己”。以这种形式试着与对方——也许就是“另一个自己”——“会面”。原来如此啊。 真是扭曲的心理、扭曲的借口!尽管如此,鹿谷觉得自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也可以理解他的想法。 6 “哎呀,说得有点儿多了。” 主人刚站起来,便又坐回转椅之中。而后,他深深叹了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与小说家老师面对面地交谈呢。一不留神就……” “您别介意。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呢。” “不久之前,我拜读了您——日向京助老师的大作。” “不胜惶恐。” “我兴致高昂地拜读了您的大作,这话并非恭维您。虽与方才所说的相矛盾,但实际上作者的内心会强烈反应在作品当中。也可以称其为从根本上对这个世界的秩序保有不信任之感吧。” 这是他对日向京助的作品集《汝,莫唤兽之名》的读后感吗?是呀,也可以这么读解这部作品呀——鹿谷多少对这位新人作家有了新的认识。奇面馆主重新于腹前交叉双手道: “那么,在此——” 他一改语气。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 “好……我知道了。” 他想问什么呢——鹿谷边这样想边挺直了身体。主人突然提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现在,你站在一处陌生的三岔路口。前方有两股岔路,其中右方的岔路尽头像是陡峭的台阶,左侧岔路尽头散落着大量眼睛。” “大量眼睛?” 鹿谷插嘴问道。 “就是人类的眼球。”主人补充道,“你折返而回的道路尽头是个没有路闸的道口,报警器不断鸣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三岔路口。” “哦……” “那么,现在你会选择哪条路呢?向左,向右,还是会原路返回呢?” “让我想想……这个嘛……”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鹿谷非常困惑。 想象起来这是种相当超现实的景象……但是主人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种像是打哑谜般的问题呢? “不需要任何理由。可以将您心中所想的答案如实告诉我吗?” “这个嘛……好吧,那我就——” 犹豫不决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鹿谷死了心。 “选择左边的岔路。” “左边吗?这样啊——左边啊……” 奇面馆主用力地深深点了点头。短暂沉默之后,又用力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桌前。 鹿谷发觉那张书桌一侧立着某种黑色长棒状物体。 那是什么呀?鹿谷目不转睛地看起来。那像是把收入鞘内的日本刀——他正想着,主人从书桌上拿起一小页纸,转过身来。 “请,将此收下。” 说罢,他向鹿谷走了过去。 鹿谷自转椅上站起身来,接过对方递来的那页纸片。那是张面值两百万日元的保付支票。 “这是约定的谢礼。” “啊,是了——不过,为了这点儿小事就这么破费吗?” “你觉得很奇怪吗?” “那倒不是。只是,怎么说好呢……” “我并不认为这是破费。”主人说道,“这并不意味着这点小钱儿不拘多少都能随我开销。请您不要误解。我认为,您所谓的‘这点小事’存在与此相称的价值。” “嗯……” “还请您不要客气,收下它吧。只是,我希望您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儿?” “我希望您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方才你我之间的问答内容。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为我保密。” 鹿谷感到万分疑惑,但还是点头同意了。 “那么,请您收下。” 接过对方的支票后,鹿谷将其徐徐收入睡袍口袋之中。而后,他远远眺望着书桌方向问道: “那是刀之类的东西吗?” 主人“嗯”了一声后,回头看了过去。 “您猜对了。那是把日本刀,是影山家代代相传的宝刀。” “是吗。为什么这把刀会放在这里呢?” “那是犹如护身符之物。” “作防身之用吗?” “不是的,并不是那样——”主人返回书桌旁,如此解释道,“在镜子前拿着刀摆摆姿势、挥挥刀之类的,这会令我不可思议地心境平和下来。即使我身为‘会长’,如今依旧屡次三番遇到被迫做出符合身份的决断的局面。此时,这些动作特别有助于心境平和。” “原来如此。原来是用来做这个的呀。” 若是与方才那种让自己回答奇怪的问题相比,与戴有相同假面的客人在密室内对峙的行为,尚且在常识可以想象的范围之内。 “如果可能的话,请您上眼一观。这刀刃也开得十分出色。” 主人分明盛情邀约,鹿谷却摇头推辞了。而后他立刻开口问道: “对了,影山先生。” “怎么了?” “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 7 戴着“哄笑之面”的二人再度坐回方才的扶手转椅之中,相隔数米对面而坐。 “刚才我也问过这个问题。” 鹿谷集中精神看向对方。 “是关于那枚为影山透一所珍藏的‘未来之面’的事。可以称其为职业病吧,身为小说家的我对此很感兴趣,想向您请教一二。” “‘未来之面’……” 馆主边喃喃低语,边将双手插入睡袍的口袋之中。鹿谷见到对方这个动作,不禁有些意外。于餐厅“会面”之后,在走廊之中涉及此话题时,鹿谷记得对方似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据说那是枚有来历的特殊假面,戴上之后可以预见未来。也有一种说法是透一受到那枚‘未来之面’的启发,才制作出如今我们所戴的这种怪异的配锁假面。” “‘未来之面’到底是枚怎样的假面呢?”鹿谷注视着默默点头回礼的馆主,直截了当地问道,“是否可以令我一饱眼福呢?” 主人依旧一言不发,但这一次他却缓缓摇了摇头。鹿谷刚想追问“为什么”,馆主便率先开口说道: “很遗憾,连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我有过一些耳闻。‘未来之面’,亦称为‘暗黑之面’。它可为连续戴上该假面三天三夜之人展示真实的未来。” “三天三夜……吗?” “我是这样听说的。” 说罢,主人稍作停顿,自睡袍口袋中抽出左手。 “遗憾的是,除此之外,我只知道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幢宅邸之中了。” “不在这里?” 鹿谷稍稍有些吃惊。 “‘未来之面’不在这里了吗?” “只有这个残留于此而已。” 说着,主人摊开自口袋中抽出的左手。鹿谷起身向对方走了几步。 “这是什么?”鹿谷问道。 主人答道: “是钥匙喔。‘未来之面’的钥匙。” “钥匙……” “至于‘未来之面’本身,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他人了……我自先代馆主手中继承这幢宅邸之时,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里了,只剩下‘未来之面’所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与鹿谷方才在客房内见到的那枚“哄笑之面”相异,这枚钥匙别有意趣。尤其是钥匙的“头”部,与先前看到的钥匙截然不同。硕大且细长的圆盘般形状,金色表面之上嵌有大量镶金宝石、熠熠生辉…… “我并不清楚‘未来之面’到底价值几何,但正如您亲眼所见这样,这把钥匙镶有绚丽夺目的宝石。如此奢华 之物,因此——” 主人紧握钥匙,将其放回睡袍口袋之中。 “因此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它。原本它就是属于这幢宅邸的藏品嘛。哎,其实也算是用它来讨个好彩头吧。” “讨彩头吗——可是,馆主先生。”鹿谷有件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于是问道,“影山透一说过他格外看重那枚‘未来之面’。既然如此,又怎么会仅仅留下钥匙,却连假面本身都不知所踪了呢?” “关于这些事情——”奇面馆主慢慢摇摇头,说道,“我并没有向先代馆主过多地追问些什么。不过,唉……这么说吧,我也觉得对于先代馆主来说,那枚‘未来之面’本身或许就是他藏在心底的最大执念。” 就是说关于那枚“未来之面”,连对自己的儿子逸史,影山透一也一直采取了保密主义的态度啊。 “我可以再问您几个问题吗?”鹿谷问道。 主人瞥了一眼书桌上的座钟后,回答道: “之后还有三位客人等候着,请您尽量长话短说。” “好的,我知道了——那我就提问了。” 鹿谷坐回到转椅上,再度用力直了直身体。 “实际上,我——” 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决定在此将身为日向京助的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告知对方。 “实际上,今天是我第二次到这栋宅邸来。” “什么?” 主人略显惊讶。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我曾经为某杂志的采访来过这里一次,只是当时用了另一个笔名。” “是吗……” “那时,我曾向先代馆主——影山透一请教过很多问题,关于她收藏的假面、‘未来之面’以及方才提到过的那位名为中村青司的建筑师等。” “这个嘛……嗯,还真是种巧合啊。” 主人饶有兴趣地抱起了双臂。鹿谷认同地点着头。 “可不是吗。也因为如此缘故,阔别十年,今日到访此处时,有一些令我在意的地方。” “您是指——” “比如方才参观过的假面收藏间。十年前,那里收藏着无数假面,现如今却面目全非。听鬼丸先生说,似乎是先代馆主亲手处理掉了那些收集而来的假面。他为什么要将难得的藏品处理掉呢?” 片刻之后,馆主慎重地开口答道: “我觉得他有进退两难之事吧……” “这样啊——那么,还有一个问题。近几年改建过配楼的客房吧。客房的空间较昔日造访时似有变化。” “没错。是我改建的。” 这一次,对方立即回答。 “大概是三年前改建的吧。我总是惦念着要召开这样的聚会,故而将客房增加到六间。” “原本是几间客房呢?” “三间。每间客房均以墙壁隔开,一分为二。基本上只做了这样的改动,是个小工程而已。” “改成共计六间客房是为了合客人所戴假面之数的缘故吗?”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说起来,这处配楼为什么会建造成诡异的监狱式建筑呢?中村青司基于怎样的灵感,设计出了这幢建筑呢? 鹿谷正想继续问下去,却见主人再三瞥向座钟。于是,他不再思来想去,转而问道—— “对了,影山先生。”鹿谷始终作为日向京助说道,“十年前到访此处时,我记得似乎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 “经透一介绍,略作寒暄而已。但是,那时我并非以作家日向京助的身份,而是以撰稿人池岛的名义。也许您已经不记得了吧。” “哦?有过这种事吗?” 鹿谷总觉得主人的这种反应看起来像是对此毫无兴趣的样子。果然不出日向所料,馆主那句“这种事”好似全然不记得一般。 “我也曾在十年前参观过这里面的‘奇面之间’。” 鹿谷全然进入日向京助的角色之中。 “那是个相当怪异的房间啊。如今,是否可以让我再次参观一下呢?” “时间差不多了。”主人回答道,“并非不许你参观里面的房间,明天再去吧。那里不像客房,应该同十年前毫无二致。” “我知道了。那么,明日务必带我前去参观。” 如此一来—— 奇面馆主影山逸史与五号客人、即小说家日向京助(的化身鹿谷门实)的“相对仪式”业已礼成。 晚九点半左右。 那不合时宜的暴雪依然于屋外下个不停。 8 他偶尔会做某个梦。 某个令他即使绞尽脑汁去思索个中奥妙、也不得而知的恐怖梦境。 他隐隐觉得昨夜再度做了那个梦。 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尽黑暗是那个梦的起始。 但是,他依旧参详不透这意味着什么,连自何时起便做了这样的梦也记不得了。 只是,最近他隐隐察觉到。 自己那一心想要探寻却无法得偿所愿的昔日记忆,潜伏于其中的某物莫非就是…… 第六章 沉睡的陷阱 1 将近晚十一时,六名受邀客于“对面之间”进行的“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大家移步至配楼的沙龙室中,参加于此召开的小型宴会。馆主影山逸史戴回原本的“祈愿之面”现身会场。 按照鬼丸的吩咐,新月瞳子在此侍奉用餐。 问询各人爱好从而准备饮品。咖啡,红茶,果汁。好酒者虽有红酒招待,无奈馆主在场,客人们无法脱去假面,故而无论杯具酒盏均需另添吸管。 除了饮品之外,虽备有长宗我部所制的各类冷盘及小点心,种类却有限。客人们依旧戴着假面,所以只能做一些易入口、易食用之物。 包含馆主在内的七名男子戴有表情各异的“奇面”,围坐在沙龙室最里面的成套沙发旁,度过大抵宁静的时间。 在鬼丸也来帮忙侍奉用餐之时,诸位客人的三言两语不时传入耳中。比如—— “外面的暴风雪依旧下个不停啊。这种时节经常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 “到底人在东京还是在札幌呀?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 “还真是冷啊。让壁炉烧得更旺点儿吧……” 以上就是戴“懊恼之面”的建筑师与馆主的对话内容了。 “要是明天还是这种天气,返程之路令人担忧啊。” “也许会为雪所困吧。” “如果演变成如此情势的话,那就在道路疏通前在此小住即可。弹尽粮绝之时,总不会还困在这里吧,倒是不必担心这个。” “下周一我还要上班。”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偏偏今日是这种鬼天气,我连想都没有想到。” “不合时节的‘暴风雪山庄’吗?” 在这对话之中最后插嘴发言的恐怕是戴“哄笑之面”的小说家。此时,他正单手执杯,身靠位于房间中央一带的粗壮立柱。那盛有红酒的水晶杯中插有吸管。他与大家保持着一定距离,看起来像是在观察着坐在沙发上的每一个人似的…… “那么,诸位,夜渐渐深了。” 此时,几近午夜零时。戴有“祈愿之面”的馆主站起身来,环视着客人们开口说道: “我认为,今晚的时间过得非常有意义。我感谢在座的每一位。此后,我已再无所求。希望你们可以在返程前玩儿得尽兴。” 说罢,主人以眼神示意候于房间一隅的瞳子。由于事前鬼丸交代过流程,于是瞳子迅速行动起来。 她走向贴墙放置的餐具架,取出架上的大号醒酒器。那醒酒器一如玄关门环般是假面造型的半透明水晶玻璃制品,其中盛放着深褐色的液体。 托盘中早已按人数准备好赤红色利口杯。瞳子向每只利口杯中注入一定酒液。那液体散发出某种类似芳香药草般的独特味道。瞳子将杯子旁附上新的吸管后,分送至在座的七人面前。 “按照惯例,让我们在此干杯吧。” 主人说罢,看向初次参加的小说家与原刑警。 “这是影山家自古以来喜欢饮用的秘制保健酒。据说它有祛病益寿的功效。为了祈愿莅临至此的诸位的健康,干杯。” “哄笑之面”与“愤怒之面”两位客人窥向手中的酒杯,以含混之声分别应道—— “是吗?” “这样啊。” 奇面馆馆主右手执杯,略略举起,提议道: “致‘另一个我’——干杯。” 众客皆应和着“干杯”,而后将吸管插入利口杯中。 哎呀,总觉得这还真是怪异的情景呀。 瞳子边看着这七人的举动,边在心中默念道。她不由得要笑出声来。为此惊慌之时,所幸有能面掩面,令人无法察觉自己隐忍笑意的表情。 “那么——”一饮而尽后,主人将利口杯放回桌上,开口说道,“宴会至此,我该离席了。诸位也都很疲惫了吧。请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的安排等事宜,将由鬼丸相告……” 主人离开内室之后—— 瞳子忽然留意到与餐具架并排摆放的书柜内的某物。这次,她好不容易才忍住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惊呼。 附有玻璃门的高大书柜,上面若干层摆放的并非书籍,而是录影带。略一过目便知那些都是电影录影带,而且那些录影带似乎是带有封套的正品。 太好了!这下子可就…… 瞳子眼前一亮。但是,她那变化的表情再度隐藏在“小面”之下,依旧没有为在场的众人察觉出来。 2 影山逸史独自立于“对面之间”墙壁上的装饰镜前。 他将那把日本刀抽出刀鞘,双手紧握、中段持刀。镜中映出相同姿势的人影。他的脸上依旧戴有“祈愿之面”,因此连他自己都无法得知面具之下的表情。 数次展臂挥刀。 他全神贯注于所执宝刀的刀锋之上,每一挥都好似将脑内全部想法、感情驱赶掉一般——然而,即使看上去暂且烟消云散,却决计不会消减半分。在下次挥刀的空隙,它们便会不疾不徐地渐渐恢复原状。一如那无论怎么砍杀都会复活的可憎原始生物一般…… 本日的……这一日的…… 这一晚的聚会之上。 影山逸史扪心自问。 我与“另一个自己”已经相遇了吗? 像这样将他们招待至此,如方才那般逐一相对而谈……这样的聚会已经是第三回了——然而,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的。有意义。 影山逸史如此自问自答。 意义肯定是存在的。毫无疑问。 “另一个自己”一定会现身的。而且,他肯定会为迷失方向的我指点出一条吉径。不,也许他即将现身、为我指点迷津吧。因此…… 持续做了一会儿挥刀动作后,影山逸史走到书桌前,在扶手椅上坐下。 “哎呀呀……” 他边低声叹着气,边伸手摸入睡袍口袋之中。 不久,影山逸史自右边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钥匙。钥匙的“头部”刻有“祈”这个文字——这是“祈愿之面”的钥匙。 来到这幢宅邸、戴上这枚“主人之面”时,他定会将该假面上锁。对于他而言,贯彻落实这种“隐匿自己表情”的行为,对稳定自己的心理状态极其有用。不要说是会客之时,就算是独处时也一样。 他亲自将钥匙插入位于假面后部的锁孔、开了锁。方才的挥刀动作令他大汗淋漓,他想洗把脸。 即使开了锁,影山逸史依旧戴着假面,将钥匙放回右边的口袋中。 这次,他顺手摸进左边的口袋中,拿出另外一把钥匙来。是那把嵌有迷人宝石的“未来之面”的钥匙。影山逸史将其托于掌心稍作欣赏,而后轻轻置于桌上。 “‘未来之面’……呀。” 他特意喃喃念出声来。 为已故的影山透一格外看重、有着“暗黑之面”之称的它——他记得这是方才于这“对面之间”中,戴“哄笑之面”的小说家亲口讲述的事实。二十五年前,于此地兴建这幢宅邸时起……不对,是更加遥远的过往。自从影山透一拥有那枚假面之时起,就已经被它的特殊性所深深吸引——影山逸史也如此确信。可是—— “未来之面”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知道它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了他人。 只留下‘未来之面’附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自己对小说家这样说过。然而,说出这些话的同时,自己也在那个时候突然自心中冒出一个小小的疑团来。那是…… “那是……唉,不行。” 影山逸史缓缓摇摇头,自扶手椅上站起身来。 “思前想后也是无济于事……呀。” 他并非没有办法解开疑团。只是…… 总之,还是先洗把脸吧。反正,今夜也没指望能睡个好觉。 他穿过“对面之间”最里面的门,一直走到短廊上。除了被称作“奇面之间”的寝室外,这间“内室”也配备了专用的盥洗室、洗手间与浴室。 进入盥洗室后,他才摘掉了“祈愿之面”。透过盥洗台的镜子,他看到了曝露在外的自己的面孔。 经过四十三年零七个月的时光,始终成为自身一部分的这张面孔如此冷淡、如此空虚……就连这样的词汇也不足以形容的那张真正的面具脸,就在眼前。 他没有用热水,以冷水洗脸后又戴上“祈愿之面”,如方才摘掉面具前那般再度锁上了它。 3 穿过位于配楼入口处的小厅,向建筑物深处走去时,有一处专门为客人准备的盥洗室及浴室。鹿谷门实在那里洗漱完毕后,独自回到客房。 “也请随意使用浴室。” 虽然鬼丸如此劝说,但今晚鹿谷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趣泡澡或是淋浴。在盥洗室偶遇的魔术师忍田也说要到翌日一早再泡澡。 “最后那杯保健酒是每回必喝的,度数似乎还不低呢。” 魔术师夸张地耸耸肩,用手拍拍泛红的双颊。 “实际上啊,我可是闻酒即倒的人。可就因为是名酒吧经营者,常常被人误会成千杯不醉的……” 返回客房时,鹿谷在走廊中与走向盥洗室的“欢愉之面”擦肩而过。可是,此时对方已经脱去面具,所以鹿谷并未立刻意识到对方是谁。毕竟那是他初次见到那名男子的相貌。 “晚安。” 对方依旧向脱去假面的鹿谷打了招呼。 “您是小说家老师、日向京助先生吧。一看您那急匆匆的走路方式就知道是您了。” “是吗。” 还真是用心观察了呢。鹿谷这样想着,不服输地回道: “您是社长先生吗?是……创马先生吧?” “啊呀,答得漂亮。能认出我来吗?” “嗯,是的。您的体形较其他客人……” “身负诸多压力,所以我最近有点儿变胖了。” “因压力而发福吗?” “因食欲不振而消瘦,一不留神吃多了发福。这两种情况我似乎都遇到过啊。” “是吗……” 此后,回到寝室时已过午夜零时。 将丢在床上的“哄笑之面”重新放回床头柜上后,鹿谷自衣橱中拿出睡衣换好。这是素茶色的睡衣。想必其他各间客房内准备的睡衣也是与此一模一样的。 鹿谷依旧在睡衣外罩上睡袍,而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方才饮了酒,还是最后那杯保健酒的缘故,鹿谷觉得自己浑身莫名发烫,神思倦怠。脑子好像混混沌沌的,甚至还打起了哈欠。 那只特制的烟盒还在睡袍口袋中。鹿谷将其摸出后,叼上烟盒内的“今日一支烟”,用烟盒内附的打火机点燃了烟后,美美地吞云吐雾起来。不知不觉间…… 角岛的十角馆。 冈山的水车馆。 丹后半岛的迷宫馆。 镰仓的钟表馆。 而后,是黑猫馆。 迄今为止,与鹿谷相关的诸多“中村青司之馆”,以及在那些馆内发生的种种事件,逐一浮现脑海、聚集一处,化作某种混沌的黑色堆块。 十角馆。水车馆。迷宫馆。钟表馆。黑猫馆。而后嘛……是了,现如今仍盘踞于九州熊本深山之中的暗黑馆依旧…… 对于中村青司参与建造的这些建筑,鹿谷曾经以“被死神缠住了”这句话作评。因为无论哪个馆,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杀人事件——这一客观事实虽占了多半理由,但并非唯一理由。 因为是“青司之馆”,所以才发生杀人事件——与基于这一经验得出的理解有所不同。 比如说,鹿谷于馆内亲眼得见事发现场的若干案例。水车馆事件也好、迷宫馆事件也罢,以及发生在钟表馆的那些命案(此时,他并未身处作为连续杀人事件主要舞台的旧馆内)——记忆渐渐清晰,他觉得无论是哪个馆,自己都为事件发生前的某种危险“预感”所困。 那是什么呢?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那是充斥于那个“力场”内的气氛,也可称之为包含建筑在内的、拥有某种方向性的“气息”。就是说,自己曾凭直觉感到过它的存在。 这样看来—— 今夜的它又是什么呢? 在中村青司的奇面馆这处特别的“力场”——这样奇特的情况,祈愿“另一个自己”现身、患有“表情恐惧症”的馆主与遵从其意愿、戴有怪异假面的受邀客们……如今,自己又能在这样的气氛之中感受到怎样的“气息”呢? 难以遏制的某种坏念头。但那仅仅是“念头”而已,并非“预感”。即—— 这里既然是“青司之馆”,或许又会上演某种血腥惨剧……这样的念头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然而,即便今夜如往昔一般为“预感”所困,那也不足为奇。虽然算不得什么好理由,但关键是“气息”的本质并不相同。 也许今晚可以平安无事地过去,顺利迎来天明吧。暴风雪能否平息尚未可知,但这场怪异的聚会迟早可以平安无事地结束,而后…… 鹿谷掐灭了“今日一支烟”后,脱去拖鞋,在床上躺了下来。 原本打算利用深夜这段任意支配的时间,细细游览馆内各处。但他转念一想,觉得等天亮了再去游览一番也来得及。 不知怎地格外疲惫。现在即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身体也未必会如自己所愿…… 就这样睡下吧……这并非鹿谷的意志。然而没过几分钟,强烈袭来的困意便令他沉沉睡去。 4 影山逸史自盥洗室返回房间后,一边确认时间,一边站到寝室窗边。 午夜零时五十分。 他擦去玻璃窗上的雾气,向外看去。 完全看不出天气好转的迹象。透过夜色只得看到一片冰雪天地。积雪颇深。停于宅邸前方的来客用车想必已半截埋于雪中。 此处原非积雪厚重之地,宅邸也全无应对此种事态的措施。不消说动力雪橇之类的东西,就连除雪用具都没有。如今积雪这么厚,根本无法开车。徒步逃离这里无异于自杀。 他知道事到如今已是进退维谷。只得等待暴风雪平息、冰雪融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那么,要怎么办才好呢? 影山逸史自窗前走开,边走边思索着。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这一晚的这个…… 五年前,与爱妻死别…… 心底忽而唤起的回忆令他轻咬下唇。 她比他小四岁。美艳,坚强。二人年少相识。喜结连理以来,他本欲做这世上最为疼爱她的人。他坚信无论世事怎样变化,爱妻都会与自己一直形影不离。然而…… 不只是她。作为二人爱情结晶的孩子们,如今也去了遥远得无法企及的他界——过去是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 就算自己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如今却依旧无法消除懊恼之心。 然而,他未曾恋恋不舍。 他咬着唇,扪心自问。 未曾留恋——是的。纵使自己怎样恋恋不舍,事到如今也是无可奈何、毫无意义。不仅妻儿如此,现 今的生活也是如此,养育自己的国家更是如此。 深深叹息后,影山逸史再度踱回窗边。 问题在于…… 摘下月牙锁,一口气推开窗。 问题在于……还是在于……是的,在于那个…… 涌来的猛烈寒气令人瑟缩。然而他仍然伸出双手,握住与窗框并排而立的铁质格栅。 ……在于那枚假面。 那枚假面才是问题所在。他这样认为。他无论如何也是这样认为的。 早已在这幢宅邸内销声匿迹的假面,只留下了其附属的钥匙。而那枚假面不知是丢失了还是转让给了他人。那枚“未来之面”…… 影山逸史将额头静静贴在握住的铁棒上。他体味着由其传递而来的冰冷直接渗入脑内的感觉,与此同时—— 他苦苦思索着。 亡父影山透一秘藏的那枚假面,甚至连身为其子的自己也不允许轻易碰触的那枚奇特的……哎呀,但是…… 心底深处忽然闪现出略带痛楚的昔日回忆。 那是—— 那就是……没错…… 不,即便如此…… 这样下去可不行。 影山逸史再度确信。 这样下去怎么行呢。现如今还是非要亲自寻求一条出路不可,为此才…… 5 回到主楼准备的寝室,摘掉“小面”后,身着女仆装的新月瞳子直接趴倒在床上。 “啊,累死人家了。” 不知不觉喃喃自语起来。 “干不惯的活儿还真能累死人啊。” 那些工作都是依照鬼丸的吩咐去做的。而且,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应该全部顺利完成了——即便如此…… 无论哪一样工作她都是“干不惯”的。虽然鬼丸与长宗我部会酌情帮忙,但基本上很少有让人喘上一口气的时间。 小型宴会解散之后,将沙龙室收拾完毕,她才总算从今日的工作中解放出来。这并非体力上的问题,而是紧绷的精神总算得到了缓解。瞳子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在鬼丸外出期间负责迎接到达至此的客人们;在餐厅内召开的“会面品茗会”;为各客房运送晚餐及收拾碗筷;逐一带领客人前往与主人相对的“仪式”;而后,就是方才的那场小型宴会…… 可以肯定的是每一样工作都很简单。她总觉得自己身为小姨的替工,做得还算不错,应该能够达到及格分数了吧。但是—— 有一件搞砸了的事情。 想起那件事来,不免心生悔恨。 “会面”结束后,虽说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就那样将戴“懊恼之面”的他——现居札幌的建筑师丢了出去也太…… 幸好对方没有受伤。不过,此前遇到类似突发状态时,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采取行动。对于这样的自己,瞳子也抱有些自我厌恶的心理。 原本瞳子也没有期望自己拥有这样的技能。自懂事时起,自己就被带去伯父的道场……一边觉得提不起精神来学这个啊,一边渐渐自然而然地牢牢掌握了新月流柔术。 伯父赞不绝口,称瞳子“有这个天分”,想继续令其练习柔术,但瞳子在上初中前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比起运动系,瞳子更加憧憬文化系的课外活动。这样的想法在瞳子心中渐渐萌芽,需求也日趋迫切。 此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伯父的道场。虽说多少有段空白期,但童子功没有完全废掉。何况她可是被伯父看好的拥有天分的瞳子呢。 “哎呀,真是受够了!好讨厌啊。” 今后应多加注意——瞳子拼命说服自己……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事到如今,她抑制不住地忧虑起来。 并非仅仅是运动系与文化系的问题。原本瞳子自幼喜好看看小说画画画儿,她决定要是上大学的话,一定要上文学系。可是—— 位于名张的老家经营着药铺老号,连瞳子的父母也都是优秀的药剂师。 而且,瞳子并非不擅长理科——反而可以算得上拿手。因此进入高中后,便已经决定大学考入药学部并考取药剂师资格证书,以后继承老家的药铺……这条路几乎是理所当然强加于自己身上的。 ——算了,随它去吧。 如今,她依旧对文学系充满向往。但是进入药学部后才发现,那里也蛮有趣。瞳子最近觉得且不提是否要回老家继承药铺,现在这样也还不错。但是—— 遇到方才那种情形,掌握的柔术招数便会条件反射般使出来。好歹也得想想办法呀——这便是瞳子的苦恼。 经常会有人安慰自己说“作为防身技巧,不是很管用的绝招吗”,这的确没错,自己也这样考虑过。可是—— 尽管如此,那还是有问题的吧。 她不希望因“女汉子”这种词而过分否定柔术。但是,将那样大块头的男人丢出去之后,在感到“万分抱歉”的同时,多半还会觉得极其“惭愧”。 新月瞳子今年二十一岁。 这个年龄的女性心理往往非常复杂。 6 四月四日。凌晨一点半。 他决意按照当初的计划,开始独自行动。 7 几乎非自愿地陷入梦境后不久—— 鹿谷门实做了各式各样的梦。 超现实的梦,荒唐无稽之梦;如重演造访此处经历般的,非常真实的梦。 不过,梦始终是梦。 即便称其为“重演”,那也绝非忠于现实的重现,而是经过非逻辑性地省略、结合、变换、走样、变形等重组而成的相当扭曲之物…… “对面之间”内…… 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就在面前。他戴着与鹿谷相同的“哄笑之面”,将影山家祖传名刀抽出刀鞘,握在右手中…… “那么,在此——” 他一改语气。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但是——” 他以刀尖对准鹿谷的咽喉。 “如果无法开辟正确的道路,那么您就不是‘另一个我’。届时,遗憾的是,我不得不除掉您了。” 太离谱了吧——鹿谷焦急万分。 本来我就不是你的“另一个我”呀。明明只是作为货真价实的受邀客日向京助的替身前来之人…… 犹豫再三,鹿谷还是打算坦率说出实情。 “馆、馆主……影山先生,我不是日向京助。实际上,我是受他所托……” “是吗?” 于是,“哄笑之面”上雕刻的“笑脸”发生了剧烈变化。犹如弯弓般上翘的唇角翘得更厉害了,眼角的笑纹消失不见,双目突然睁开…… “如此就更留不得了。我不得不在此除掉你。” 他举刀过头,以鹿谷头顶为目标挥刀打击,但鹿谷未曾感到丝毫冲击。 鹿谷一看,不知为何那刀并未向自己而来,反而击入对方的头顶。他当机立断,向对方猛扑过去,抽出那把刀,将其归于己手。 此时,奇面馆馆主所戴的“哄笑之面”裂作两半。可是,割裂的假面之下,出现的并非主人的本来面貌—— 竟是“欢愉之面”! 他戴了双重假面? 鹿谷一时莫名冲动,举起手中的刀具,向眼前的“欢愉之面”挥刀打击。于是,假面再度裂成两半。这一次,又出现了“惊骇之面”。 “如此以假面掩面,戴面具之人的相貌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奇面馆馆主淡淡地叙述道。 “‘表情’不过是随时体现出含混变幻的 ‘内心’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喂,你也这么认为的吧?” 鹿谷再度挥刀。“惊骇之面”破裂,又露出了“懊恼之面”…… “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 奇面馆馆主断言道。 “您已经心知肚明了吧。本质存在于表层……恰恰存在于浅层的表面记号之中……” 鹿谷着了魔般一味挥刀。这一次,馆主所戴假面之下露出了新的假面。 “所以,我才如此这般……” “悲叹之面”“愤怒之面”……砍着砍着,终于露出了那枚奇面馆主人原应戴着的假面——“祈愿之面”。 即便如此,鹿谷依然挥刀击打过去。 “祈愿之面”裂作两半,其下应再无其他假面才是,出现在鹿谷面前的应该是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的本来面貌……才对。 但那里空空如也。 既没有其他假面,也没有对方的相貌,脖子以上为“空”——这种绝对不会出现的情景展现在鹿谷眼前。 “怎样?” 鹿谷只听得馆主发问。 “您很感兴趣吧。来,敬请欣赏。这就是那个喔,是那枚‘未来之面’……” 怎么可能! 鹿谷错愕地瞠目结舌。 这就是“未来之面”吗? 这、这是……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在此番梦境的间隙之中…… 鹿谷门实听到奇怪的动静。 嘎吱、轧吱……轧吱吱…… 轧轧轧……嘎吱嘎吱、轧吱吱…… 这声音听起来很陌生。 这是什么声音呢——鹿谷有些在意,但那仅仅于转瞬之间。 鹿谷甚至无法辨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便一下子睡死过去。 时值凌晨一点四十一分。 8 刚过凌晨二点。 换好自备的睡衣后,瞳子虽暂时钻进了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也许是因为自己平时当惯了夜猫子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初次造访此幢宅邸、初次当差令大脑太兴奋的缘故——恐怕这两方面原因都有吧。 鬼丸吩咐过,明晨八点要将泡好的咖啡送至馆主面前。现在正是必须休息的时间,但越这样想瞳子越是兴奋得睡不着。 此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想起了小型宴会结束时,在沙龙室发现的那些录影带。 附有玻璃门的那架书柜之中,摆放成排的若干电影片名…… 瞳子并非狂热的电影迷,却是公认的电影爱好者。无论东西方电影、新老电影或是电影流派,只要觉得它似乎合自己的口味,便会毫不犹豫地观看。她既频繁出入录影带租赁店,也经常去电影院。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因书柜中摆放的电影录影带而眼前一亮。更何况—— 在那些录影带之中,有一卷是瞳子的大爱。 那是在瞳子上小学的时候,偶然在电视的海外剧场中看到的电影作品,当时留下了不可思议的强烈印象。她很想再看一遍那部影片,却一直没有机会如愿以偿。偶尔想起来到租赁店中找寻它的踪影,然而不知道它是不是没有出过碟,直到现在都找不到…… 可它就摆放在那里。 如果可能的话,瞳子当时就想自书柜之中拿出那卷录影带,亲眼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流派的电影。但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与当时的情况,只得就此作罢。 若是拜托馆主借来看看的话,想必他不会不愿意吧。所以嘛,等客人们都回去之后再慢慢看就好了嘛…… 瞳子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与其白白浪费今晚辗转难眠的时间——此时,瞳子忽然有了主意。 还不如趁现在就去看那卷录影带好了。 沙龙室中应该已经空无一人。馆主在内室最里面就寝。即使稍稍发出声响,也不用担心会被谁发现才是…… “……就这么定了。” 说着,瞳子一跃而起,拿出衣橱里的睡袍,将其罩在睡衣外,而后迅速悄悄溜出房间,向配楼而去。也许从此也可看出她天生的决断力与行动力。 漆黑一片、寂静无人的沙龙室中—— 壁炉的火已然熄灭,但是房间内依旧残存着足够的温度。 瞳子开了灯,但只将其调到照明所需的亮度。而后她向书柜走去,打开玻璃门,寻找那卷她想要看的录影带。那些录影带中也有其他不少看似有趣的影片,不由得吸引住瞳子的目光。她边忍耐边寻找…… ……找到了! 没错,就是它——《勾魂摄魄》! 摆放着大型电视的电视柜上设有vhs录像机。那是没有其他连接器的简易操作系统,不必为如何操作而苦恼。 将录影带塞入录像机后,瞳子立刻将一把椅子搬至电视前坐了下来。音量开太大的话,还是会惹人注意的吧。 接着,她按下了遥控器上的播放按钮。此时已是凌晨两点二十分。 9 凌晨两点二十分。 奇面馆配楼的“奇面之间”中…… 对方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探查其腕间脉象及胸内心跳,确认其呼吸是否尚存。目光再度游移至其喉间残存的崭新勒痕……仅有他一人、即凶手确信那名戴“祈愿之面”的男子已死这一事实。 他的身体颤抖不止,却并非只因伴随风雪呼啸声、自敞开的窗子涌入室内的强烈寒流。 10 《勾魂摄魄》(原题为“histories etraordinaires”)是一九六七年法意合拍的电影。因罗杰·瓦迪姆、费德里科·费里尼等名导们竞争创作而出,一时成为热议之事。埃德加·爱伦·坡的怪诞小说经由三名导演各自大胆诠释,拍摄出三篇短剧,从而组成了这部特辑影片——第一篇《门泽哲斯坦》(原题为“metzeein”),第二篇《威廉-威尔逊》(原题为“williamwilson”),第三篇《该死的托比》(原题为“toby dammit”)。 儿时在海外剧场中观赏过此剧的瞳子并未掌握如上信息,仅仅留下“以坡的小说为原作所拍摄出的非常可怕、非常怪诞的电影”的印象。她甚至都不记得故事内容,尽管如此——应该说是正因如此,它成为心头好自然是源于幼时的观影体验。这不是常有的事儿嘛。 ——恐惧与宿命与世长存。 ——因此我所讲述的故事无须添加日期。 继开场的字幕背景之后,出现了出自原著的引文。而后,电影正式开始。这并非瞳子在电视中看过的日语配音版,而是原音字幕版电影。 瞳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夜半时分在沙龙室中偷偷做这种事……这令瞳子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然而—— 残存于脑海中似有似无的微弱记忆之中,出自导演罗杰·瓦迪姆之手的第一话开演了。简·方达扮演年轻的伯爵夫人弗雷德里克。她率领众客策马奔腾、最终来到海边之时,与出现的“metzeein”这一原题重叠在一起。 咚、咔嗒…… 瞳子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并非来自电视的扬声器。从哪儿传来的呢……大约……自斜后方传来的吧。 瞳子大吃一惊,回过头去。她慌忙暂停了录影带的播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斜后方——通向内室的双开门就位于那个方向。 ……是影山先生吗? 他还没有睡下吗?他没在里面的寝室,而是在前面的“对面之间”里吗?对了,鬼丸曾说过,近来会长为失眠症困扰了好一阵。所以,今晚又辗转难眠, 才…… 瞳子确认了时间——两点半。 虽称不上忧虑,却没来由地有些担心。擅自偷看馆主的录影带,自然也感到十分抱歉。她也觉得在还没有被抓个现行、受到责备之前,自行坦白交代以求谅解比较好。 于是—— “请问,影山……会长先生?” 瞳子敲了敲门,鼓起勇气向门内打起招呼来。 “您睡不着吗?要是睡不着的话,我端一杯温牛奶给您好吗?” 门内没有回应,也无任何声音。她轻轻握住门把手,试着开了开门,但门锁住了,无法转动把手。 瞳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门把手。 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她转念一想,又回到电视前。稍作踌躇后,将音量稍稍调小,继续看了下去…… 突然,沙龙室中的电话响了起来,吓了瞳子一大跳。此时,正是一个多小时后——刚过凌晨三点半发生的事情。 《勾魂摄魄》的第一篇结束了。由路易·马勒执导的第二篇《威廉·威尔逊》也渐入佳境……阿兰·德龙饰演的主人公与碧姬·芭铎扮演的约瑟芬进行的纸牌比赛正要迎来高潮。 11 鹿谷门实依旧沉睡着,接着做了几个梦。 果真还是受到“力场”的影响吧。因为鹿谷梦到的几乎都是他曾经造访“青司之馆”的梦…… 隧道般昏暗狭长的走廊,他看到走在前方的友人背影。 “我说你倒是等等我呀,小南。” 鹿谷追赶着友人。前方最终出现了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这里是—— 这里是……啊,对了。这里是前年秋季造访的那幢馆建筑——暗黑馆之中,通向“迷失之笼”的那道走廊…… 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钢琴旋律。而后—— 自眼前悄无声息地横过一个黑色人影。 那人身着漆黑斗篷,头部罩有漆黑兜头帽……我想起来了,那不就是人称“鬼丸老”、年龄不详的用人吗? “喂,鬼丸老。” 鹿谷追了过去,喊住了那道黑色人影。 “那个……我可以看看您的长相吗?” 对方站住后,立即脱去了深深罩住头的兜头帽。出现在鹿谷眼前的是金属质的长舌下垂的“耻辱之面”…… 哎呀?为什么会这样? “你为什么会戴着那个假面?” 鹿谷诘问道。然而,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地摇着头。难道假面之下的他嘴被塞住了吗?没错!肯定如此! “我是鬼丸光秀。”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鹿谷回头看去。 “在九州,鬼丸这个姓氏还是蛮常见的。” 一身漆黑、戴着“若男”能面的青年就站在鹿谷身旁…… 怎么会这样? 鹿谷感到非常狼狈。 为什么奇面馆的那名青年会在这里? 到底为什么…… 在此番梦境的间隙之中…… 鹿谷门实听到奇怪的动静。 在睡梦之中,鹿谷似曾听过类似的声音…… 鹿谷甚至无法辨清那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想要睁眼确认,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他想要起身,却也无法如愿,仿佛全身上下胡乱涂满强力胶一般。 而后…… 沉沉睡去前的短暂瞬间,鹿谷察觉到—— 某种冰冷物体碰触到面部,某种绝非惬意的压力加诸于头部。 而后——没错,某种坚硬短促的声响传至耳畔。 这是发生于凌晨四点二十八分的事情。 第七章 惨剧 1 四月四日,周日清晨。 新月瞳子将厨房备好的咖啡放上手推车后,推着车来到走廊上。马上就要到早上八点了。她略作思量后,并没有将咖啡送到配楼,而是送向位于主楼东边最里面的主人的寝室。 寝室前有间书房。两个房间呈内部相连的构造,书房与寝室各设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 瞳子先敲了敲位于里侧的寝室的门。门内并无回应。于是,她又问候了一声早安。 “早安。我送咖啡来了。” 即便如此,门内依旧没有回应。 还没有起床吗?还是已经起床了,人却在书房里呢? 她走回位于前方的书房门口,同样试着敲了敲门,问候了一声。 但是—— 依旧没有回应。不要说是回应声,门内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真是奇怪啊——瞳子有些不解。 馆主应该在这边才对啊……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瞳子快要想烦了的时候,听到有人打招呼道: “新月小姐,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鬼丸光秀。 在走廊上现身的鬼丸依旧一身黑色西装,面覆“若男”能面。瞳子起床后立刻换上了与昨日相同的裙装围裙,戴好了“小面”。 “我为馆主送来了咖啡。他吩咐过要在这个时间送来的。” “我看到咖啡自然知道。” 戴着“若男”的鬼丸略带不解。 “只是,你为什么将咖啡送来这里呢?”他问道,“会长在那边——配楼的‘奇面之间’里就寝吧。” “哎?不是的。那个……实际上……” 瞳子本打算说明缘由,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昨晚的——自日期上来说应该算是“今天”了——那通突然而至的电话,于配楼沙龙室中偷偷观赏《勾魂摄魄》时,吓了瞳子一大跳的那通电话…… 半夜三更蹑手蹑脚看电影这种事,在此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到底有些窘迫,也有些难为情。于是—— “没什么……对了,确实是啊。”瞳子改口掩饰道,“对不起。我这就送到那边去。” “我同你一起去。” “啊,好的。” “外面下着非常大的雪。照这样子下去,今天客人们谁也回不去了……所以,关于这件事,我想和馆主商量一下。” 走在自主楼通向配楼那道长长的走廊上,鬼丸打了两次大大的哈欠。 “您睡眠不足吗?” 瞳子问道。 “昨晚与长宗我部先生一起熬夜了。” 鬼丸回答的声音听起来装模作样的。 “险些连闹钟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不知道长宗我部先生怎样了。” “说起来,方才我在厨房里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哎呀呀,早餐预计九点开始,差不多该准备了啊——新月小姐呢?睡得好吗?” “我嘛……嗯,睡得还好。” 虽然她如此作答,但实际上卧床时已经超过凌晨四点了。连四个小时也没有睡够的她差点儿打起哈欠来。她边忍着想打哈欠的欲望边问道: “您与长宗我部先生做什么了?” “下了会儿围棋。” 鬼丸回答道。 “围棋?” “是的。” “下得好吗?” “长宗我部先生下得非常好。我就差得远了。” “是吗……” 对弈之时,鬼丸与长宗我部肯定没有戴面具。然而,瞳子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若男”与“武恶”对局的怪异情景。她并不懂围棋,只觉得它一定有令两名成年人夜半对弈之趣。 2 沙龙室中空无一人。 看起来与昨晚——正确来说是今天凌晨瞳子在此处之时毫无二致。客人们似乎谁也没有起床。 瞳子推着手推车,走向通往内室的双开门。她在鬼丸的注视下敲了敲门。 “早安。我送咖啡来了。” 她仍然如此说道——但稍作等候后,依旧没有馆主的回应。 这期间,鬼丸打开了窗帘,并顺便向里面的壁炉走去。整个房间冰冷彻骨。他一定想要燃起壁炉,而非仅以空调取暖。 “早安。” 瞳子再度打着招呼,边说边用力敲了敲门。 “您起床了吗?那个……我送咖啡来了。” 他果然不在这里吗? 瞳子不得不这么想。 当然,不是没有馆主仍然酣睡的可能性。他即便起了床,也可能人还在最里面的寝室——“奇面之间”之中,听不到敲门声。可是—— 那通电话…… 那时打来的那通电话…… 瞳子放开手推车,向背后看去——看向方才来时走过的由主楼通至此处的通道。双开门大敞的那处出入口的另一端——而后,她又看向房间西南一隅放置的电话台。 “哎?” 她不由得喊出声来。 “为什么……” 电话消失不见了。 几小时前,直至瞳子离开这里时还在那里的黑色按键式电话,如今已经消失不见了。电话台四周也没有看到它的踪影。 “鬼、鬼丸先生。” 瞳子感到十分费解。她喊着一身漆黑的秘书之名。然而,恰巧此时—— “这、这是?” 壁炉前的鬼丸本人也发出了惊讶之声。 “这东西怎么会……” “鬼丸先生,电话……”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道,“这里的电话不见了。” “电话……” 鬼丸回头向瞳子瞥了一眼,远远看向空空如也的电话台后,再度看向面前的壁炉。 “电话嘛,在这里。” 他压低声音对瞳子说道。 “啊?什么‘在这里’啊?” “在这个壁炉中。有人拔掉电话线后,把它丢进这里了——它没有被烧坏,却被非常粗暴地弄坏了。” “怎么会这样。” 瞳子非常混乱。 “这是为什么啊……” “我也不清楚。” 鬼丸失望地摇着头,自壁炉前走开。而后,他说道: “总之,先将这件事告知会长。” “啊,好的。可是,从刚才起一直没有任何回音啊。那个……” “也许会长还没有起床吧——门上锁了吗?” 经鬼丸一问,瞳子立刻确认起来。 今天凌晨两点半左右,瞳子听到动静,向馆主打招呼的时候,门是锁上的,门把手也转不动。但是—— 她转动着门把手——门开了。与那时不同,门没有上锁。 “门开了。” 瞳子对鬼丸说道。她无法充分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实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遭受这种不安与紧张的双重逼迫之时—— “我受够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随着一声听着不快的抱怨声,有人自客用寝室方向走入沙龙室。素茶色的睡衣外罩着灰色睡袍,头部戴有那种全头假面——是“愤怒之面”。 “您这是怎么了?”鬼丸回应道,“那个……客人您是兵库县警……” 老山警官——瞳子在心中默默念着那个名字确认道。 “还能怎么了!” “愤怒之面”以稍稍拖着左脚的走路姿势一口气冲到房间中央。而后,他用非常不快的焦躁口气申诉道: “假面摘不下来了。” “什么?”鬼丸反问道。 “愤怒之面”益发焦躁地说道:“刚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戴上这玩意儿了。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恶作剧,但是他连假面都给锁上了,想摘也摘不下来。钥匙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瞳子闻言大吃一惊。连鬼丸亦惊慌失措起来。 “难道这是……”“愤怒之面”说道,“我是初次参加,所以不太清楚。这也是此次聚会的一个环节吗?是这样吗?” “怎么会?”鬼丸答道,“并没有这种环节。” “那这到底……” 在这样的对话中,另有一人现身沙龙室。他身着同样的睡衣、同样的睡袍,同样头戴假面…… “钥匙呢?”一找到鬼丸,那名男子立刻大声问道,“这个假面的钥匙在哪儿?真是的!给我戴上这东西还怎么洗脸啊!真不好意思,我可没空陪你们玩儿这种低级游戏。” 来人所戴的是“悲叹之面”。他是算哲教授吧——瞳子在心中默念道。 看来他也遭遇到与“愤怒之面”相同的异常事态。 3 好容易才从可疑的沉睡陷阱之中逃脱出来,鹿谷门实立刻感到非常强烈的不协调。 双目难以清楚地聚焦,双耳也有轻微耳鸣,轻微麻痹的疲惫感爬上全身……极度口干,脖子莫名有些痛,喘息莫名有些痛苦,还有些莫名的……唉,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这种坚硬的触感,这种冰冷的压迫感,这种…… “嗯?” 刚一发觉出那种不协调感的源头为何,鹿谷慌忙支起了上身。 “等、等一下。”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自然他不知道该让谁“等一下”。 “这……为什么会这样?” 鹿谷用双手慢慢摸索着脖子上面的部位,确认那部位的情况——毫无疑问,是假面。如今,自己正戴着假面,戴着此幢宅邸的初代馆主特别订做的那种全头配锁假面。 他当然不记得睡前亲手戴上了假面。因此,也就是说—— 双手抵住金属面颊,鹿谷看向床头柜。本应放在那里的“哄笑之面”不见了。因此,也就是说—— 有人潜入房间,将它——那枚“哄笑之面”戴在沉睡的自己的头上。而后…… “不会吧……” 鹿谷喃喃说道。而后,他将双手伸到头后部。 假面后半部的对接之处——那处构成上锁装置的部分中,有个为了解锁而设的小手柄。鹿谷伸手摸索着那里,凭借自昨日起便实践数次得来的开锁诀窍施力。但是—— 小手柄纹丝未动。 假面上了锁。 “等等、等一下啊。” 为出乎意料的此种异常事态所震惊,在感到困惑的同时,鹿谷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掌握现状。他靠在床头板上,缓缓做着深呼吸——是的,拜假面所赐,自己多少有些不舒服。但冷静下来做做深呼吸,也觉得还是可以喘口气的。 而后,鹿谷检查了床头柜的抽屉。他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本应放在抽屉中的假面钥匙不见了。 “唉。” 混同着叹息,鹿谷哼了一声。而后,他立刻下了床,走向窗边。 全身的疲惫感尚未退去,走起路来多少有些脚步不稳。也许是戴着假面睡了一夜的缘故,脖子与肩膀隐隐作痛。 昨晚,似乎是凌晨一点入睡的—— 有人潜入这个房间,为已经入睡的鹿谷戴上放在床头柜上的“哄笑之面”,并用抽屉内的钥匙锁上假面,继而拿走了钥匙。客房的门没有锁,因此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这件事。 但是—— 为鹿谷戴上假面时,决计要冒着不慎惊醒他的极大风险。然而,那人为何不惜甘愿冒这种风险,做出这种…… 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例如,在奇面馆的这场聚会之中,事实上有“第二日惊喜”什么的惯例节目? 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却也无法就此认同。最重要的是他察觉出如今心中渐生的某种感觉——极度不安的忐忑感。昨晚睡前也好,现如今也罢,这幢建筑之内弥漫的空气与其所含的“气息”全都变质了一般…… 白色光亮透过窗帘照进屋内。已经过了早晨八点,据说九点开饭。 鹿谷拉开窗帘,擦擦窗子上的雾气,向外看去,只见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生长于九州大分县的他从未见过量如此大的积雪。何况猛烈的雪现在依旧不断下着。 为什么会这样…… 鹿谷双手扶着假面,想看看它是否难以摘掉。但是,他知道在上锁的情况下根本无可奈何。强行用力,下巴、脖子、耳朵、鼻子……到处都痛得难以忍受。 鹿谷离开窗边,在睡衣外罩上睡袍,戴上手表。他非常想吸支烟,但“今日一支烟”也太早了,还是忍着吧。对了—— 口干舌燥。非常渴。 想先喝些水。而后,对了,去看看其他客人的情况…… 鹿谷依旧步履蹒跚着走出房间。之后不久—— 他发觉沙龙室中不知为何非常喧闹。 4 他一来到沙龙室,就看到房间内的“愤怒之面”与“悲叹之面”异口同声申诉着疑问、困惑与不满。鹿谷来到沙龙室不久,又有另一名客人——“欢愉之面”打着大大的哈欠,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之中……总之,他们似乎都遭遇到与鹿谷相同的情况,诸如“一醒来就发现被戴上了假面”、“假面上了锁摘不掉”、“连钥匙也不见了”等。 不难想象的是如此一来,恐怕尚未现身的另外两人也遭遇了同样的事…… 戴“小面”的兼职女仆新月瞳子也在这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无论客人们如何诘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也只是坚持说“我也不清楚”。 可不是嘛——尽管鹿谷同情着瞳子。但说实话,他自己也想找个人好好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戴“若男”的鬼丸光秀于一片混乱之中独自走入内室。也许他去向馆主汇报这次的异常事态了吧…… 然而,不久—— “啊——” 完全无法想象自那名青年秘书口中发出如此失态的惨叫。那声音自内室传来。 鹿谷与“愤怒之面”二人闻声而动。 方才的惨叫非同寻常。很明显,那就是遭遇到某种脱离常规的事态时所发出的声音。 鹿谷毫不犹豫地赶到“对面之间”。“愤怒之面”几乎同时采取了与他相同的行动。 “对面之间”空无一人。 室内并未开灯,却也不是漆黑一片。鹿谷这才知道昨晚受邀而来时,这里看似全无窗子,实际上并非如此。四面墙上的确一扇窗子也没有,然而头顶上却有两扇四方老虎窗。室外光线透过老虎窗照射进屋。 “鬼丸先生?”鹿谷大声唤道,“发生什么事儿了?刚才的……” “请到这边来。” 里面打开的门内传来鬼丸异常颤抖的应答声。 鹿谷看向“愤怒之面”,说道: “刑警先生,我们上!” 他没有称对方“原刑警先生”,此时也不是可以亲昵他称其“老山警官”的场合。 二人穿过里面的那扇门,出了“对面之间”。 他们来到一道向左右延伸的短廊。短廊右方尽头有扇敞开的门,身着黑色西装的鬼丸就在那道门内。他刚刚踏入那房间一步,便跌坐在地板上。 “鬼丸先生,你怎么了?” “你还好吧?” 鹿谷他们边问边赶了过去。鬼丸依 旧瘫坐在地。 “那个……看那儿!”他举起一只手,指着前方,颤抖着说道,“这、这……啊……” 依鬼丸所指,刚一看到那房间——“奇面之间”的情况时,鹿谷不由得一声呻吟。 一同赶来的“愤怒之面”也异口同声地呻吟起来。 难怪方才鬼丸发出了那样的惨叫声,难怪他如此瘫软倒地。 如此令人震惊,只能以惨绝人寰来形容的情景正等在那里。 5 馆主寝室位于奇面馆配楼内室。昔日日向京助造访此处时,曾为其异常之状所瞠目结舌的这个“奇面之间”—— 没错,这的确是个独出心裁的房间。 这房间约有客房的两倍大,放有床、床头柜、衣柜等基本家具。房间深处有一扇窗。这扇窗也挂有同客房一样的灰色厚帘……这些都与普通寝室相同,没有什么特别异常之处。 问题在于四面墙。大部分墙面均埋有各式各样的“脸”。 虽与在沙龙室的墙面上看到的装饰相同,但这个房间的脸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密度上来说,都不是一个量级的。 鹿谷他们所戴的“哄笑”“愤怒”“欢愉”“惊骇”“懊恼”“悲叹”以及“祈愿”——犹如直接拍下这些假面的表情一般的大量人脸遍布四壁。沙龙室中那些假面只是“四处镶嵌”的程度,此处却是由那些凹凸的脸湮没灰浆墙壁,甚至连一部分天花板也未能幸免。 若是按照昨晚的约定,在馆主带领下进入这里目睹这样的设计,鹿谷会发出“果不其然”的感慨,叹其“不愧为‘奇面之间’”……但是,现在—— 面对比这房间的异常装饰更加异常的情景,鹿谷他们感到惊骇、战栗,不得不发出呻吟之声。因为—— 房间中央靠里的地方倒着一个一眼看去极其异常的物体。那个物体本身与其周围均被染作极其异常之色。那是…… “天啊……会长。”鬼丸虚弱地喃喃念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是馆主——影山先生吧?”鹿谷确认道。 鬼丸立刻如难以理解对方问题般“啊”了一声,转过头,抬眼看了过去。 “当然……” “昨晚,馆主是在这里就寝的吗?” “应该是的。” “然后,刚才你赶到这里一看,才发现事情演变成这样了,对吗?” “是的。” 鬼丸点点头,站起身。但他的身体摇摇晃晃,难以维持平衡,于是用手扶住了门框边。 “尽量不要徒手四处碰触。” “愤怒之面”做出提醒后,从鬼丸身旁挤了过去,进入房间搜查。鹿谷也慢吞吞地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房间中央靠里的地方倒着一个一眼看去极其异常的物体——那是人类的尸体。 那个物体本身与其周围均被染作极其异常之色——那是自尸体流淌出来的血的颜色。 他身穿与鹿谷等客人们同样的茶色睡衣,床边丢着脱掉的灰色睡袍与拖鞋。鹿谷觉得,那应该就是昨晚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返回内室后换上的衣物无疑。但是—— “那是馆主——影山先生吧?” 之所以鹿谷特地向鬼丸如此确认,是因为有需要如此确认的理由。他们仅仅自房间入口处远远看到尸体而已,并未靠近便已断定“那是具尸体”亦有可以如此断定的理由。 倒于房间内的他的身体自脖子以上——整个头颅已荡然无存。有人将死者头颅砍了下来。 既然没有头部,自然只能通过仅存的胴体推断死者的身份。未曾靠近便已断定“那是具尸体”,是因为在被砍掉头颅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人能生存。 “愤怒之面”走到尸体旁。他轻微拖着左脚,步伐却显得凌乱。看来他没有过多的胆怯或是慌乱。 不愧是原一课刑警……鹿谷正在由衷感到佩服之时—— “真够惨的。”“愤怒之面”弯着腰,俯视着尸体感叹道,“干吗把人脑袋砍下来呀。” 鹿谷注意着不要踩到地板的血痕,走过去俯视尸体。一股异臭扑鼻而来。 尸体倒在地板上铺的小块地毯上。尸体仰面朝天,因此看得到其睡衣上的扣子。自房间门口来看,脖颈的断面对着左侧墙壁。那个血淋淋的切口令鹿谷不由得再度呻吟出声。 在古今东西的推理小说故事中,鹿谷早已习惯了“无头死尸”。然而,在案发现场亲眼目睹无头死尸却是破天荒头一遭。以前,他被卷入那件“迷宫馆事件”中时,看到过掉了脑袋似的他杀尸体,但那与此次的感受完全不同。“头部全部缺失”令其人不像人——鹿谷产生了这样的感受。与此同时—— 鹿谷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晚梦到的一个场景。 ……裂作两半的“祈愿之面”,本应出现的奇面馆馆主的面容却并不存在。 ——来,敬请欣赏。 脖颈以上的“空”说道。 ——这就是那个哦,那枚‘未来之面’…… “那就是凶器吧。” “愤怒之面”说着,指向墙角的地板。鹿谷看了过去,只见刃部沾血的日本刀与其刀鞘掉落在那里。 “这是馆主的随身物品吧。我记得昨晚在那边的房间里见过这把刀。鬼丸先生,对吧?” “是的。” 鬼丸回答道,他站在房间入口附近,正准备摘下“若男”。 “听说那是影山家的祖传名刀。”鹿谷接着说道,“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馆主都会带刀过来。” “没错。” 假面后露出了鬼丸苍白的面庞。原本白皙的面色上如今更是血色全无,看上去甚至犹如重症病人一般。 “这样啊……” “愤怒之面”哼了一声。 “他是遭遇砍头而死的呢,还是死后被人砍了头呢……” 鹿谷认为,如果这里就是案发现场的话,后者的可能性似乎非常高。 若是砍掉活体的头颅,应该有非常惊人的出血量。可是,在尸体的断口附近能够看到的血量却非常少。 “哎?” 在尸体旁弯着腰的“愤怒之面”发出一声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了?”鹿谷问道。 “愤怒之面”说了一句“你看那儿”,而后指着尸体说道: “你看看呀,尸体的手指那儿。” “天啊……” 断头过于吸引鹿谷的注意力,令他粗心大意到失察的地步—— 以好似走形的“大”字般的姿势仰卧的尸体,双手一左一右无力甩开。无论哪只手都没有手指。 左右手的十根手指全被切掉了。 “这也是凶手干的好事儿吧。” “应该是吧。” “光砍掉头还不算完,连双手的手指也……唉……” 鹿谷的视线自惨状万分的尸体上移开,转而再度仔细查看起室内情况来。 房间开了灯(据说是鬼丸刚刚打开了灯)。开着空调(它正从停止状态转为运行状态)。床上没有就寝过的痕迹。 窗帘紧闭。窗前摆放着小桌与椅子,但小桌的摆放位置很明显变动过。它斜着推向墙边,四把椅子之中有两把椅子翻倒朝天。 仅凭如此查看,断头与十根断指并没有被凶手留在这间房间内。但不查查衣橱等处的话,尚且无法断定…… “总之,先离开这里吧。”“愤怒之面”直起身说道,“毋庸置疑,这是件凶杀案。就此封存现场,而后报警才是首要问题。” 无论他是不是“原刑警” ,这都是极其正常的意见。 “鬼丸先生,请您立刻拨打一一〇报警。” “好的。” 他惨白着脸点点头。 “不过——” “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知道了,立刻报警。” 鬼丸离开后,鹿谷在“愤怒之面”的催促下出了“奇面之间”。“愤怒之面”关上房门。为了不沾上多余的指纹,他用睡袍袖口包住了手,才转动门把手锁了门。 “日向先生,你还挺胆儿大的嘛。” “愤怒之面”赞许道。 “近距离看到那种尸体的话,通常都无法保持冷静。要么更加慌乱,要么就是恶心得干呕。” “我受了相当大的打击。” 鹿谷边如此作答,边以双手抵住胸口附近。 “不过,也许与一般人相比,我多少有些抗体吧。” “是吗?小说家是这样的吗?” “并不是因为我是小说家才这样……只不过嘛,发生过一些类似的事情。” 折回走廊时,鹿谷看了一眼手表以确认时间——上午九点十分。 6 “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新月瞳子与另一名客人——“欢愉之面”赶至“对面之间”。见到折返而回的鹿谷二人,瞳子精神十足地问道: “鬼丸先生刚刚出去,一脸惨白。无论问什么,他连半个字都不肯回答。” “难道出了什么事故,或是发生了什么事件吗?” “欢愉之面”问道。 “是的,唉。” 鹿谷回答道。 “在馆主的寝室里?” “没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欢愉之面”问罢,刚要向里面的那扇门走去—— “您还是不要看为好。这可是忠告。” “愤怒之面”立刻制止了。 “总之,还请您先回到沙龙室。我会好好说明情况的。” 沙龙室中又多了一名戴假面的男子。那是“懊恼之面”。不出所料,他也与鹿谷等人遭遇了相同的情况,为上了锁、无法摘掉的假面感到震惊,似乎十分愤怒。 由于鬼丸并不在沙龙室中,鹿谷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如果报警的话,这里明明就有电话……他总算注意到,这个房间电话台上的电话消失不见了。 “新月小姐,那儿的电话呢?”鹿谷指了指电话台问道,“昨晚还在那儿吧?” “啊,是的。昨晚还在。”瞳子回答道,“我刚才也觉得奇怪。而后,鬼丸先生找到了被扔在壁炉中的电话。” “电话被扔进了壁炉?” “是的。拔掉电话线的电话扔在那里,被十分粗暴地弄坏了。” “这样啊。” 所以鬼丸才用别的电话报警啊。馆内还有两部电话,分别位于玄关大厅与主楼的馆主书房内。他会用其中一部电话报警吧。 如此一来,可以理解方才命鬼丸立刻报警时,他那有些迟疑的反应。话说回来—— “哎呀,这玩意儿坏得够厉害啊。” 耳边传来“愤怒之面”的声音。鹿谷走到壁炉前,向里面看去。 “正如女仆小姐说过的那样,这样子已经无法使用了。” 看来,他想要确认电话是否真坏掉了。 “无论怎么想,这东西都是被人故意弄坏的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瞳子自问自答道,“是不是为了无法让我们与外界取得联系呢,尤其是为了封锁与警方的联系?” 鹿谷失望地环顾室内。 “如此一来,恐怕其他的电话也……” “喂,请等一下。” “欢愉之面”焦急地插嘴。 “说什么与警方联系呀?有那么夸张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了,不能想想办法弄下这个假面吗?” 这次是“懊恼之面”插嘴。 “真是莫名其妙!这算什么啊……谁干的恶作剧?这样下去连牙都不能好好刷,也戴不了眼镜。” “有没有备用钥匙呀。”“悲叹之面”接着说道,“不是每枚相同的假面都有一对吗?用另一把钥匙能不能开锁啊。” “它们摆在‘对面之间’里吧。钥匙肯定也在那儿……” “好了好了,大家冷静点儿。” “愤怒之面”想要令大家平静下来。 “我能理解大家想摘掉假面的心情,但在此之前……” “里面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请您如实相告。” “欢愉之面”追问道,视线自“愤怒之面”转向鹿谷。 “喂,日向先生,您也亲眼见到了吧?到底……” “我会告诉诸位的。没有必要隐瞒什么。” “愤怒之面”回答道。“欢愉之面”点点头,“懊恼之面”与“悲叹之面”也缄默不语地注视着“愤怒之面”。 “馆主在里面的寝室中身亡。”“愤怒之面”仔细玩味着措辞,缓慢强调宣布道,“他并非单纯的亡故。很显然,他是为人所害。因此,我刚才请鬼丸先生报警了。” 全场混乱起来。 戴假面的男人们固然受到打击,但遭受打击最大的人是瞳子。一听到馆主遇害的消息,她就突然惨叫着蹲在地板上。 鹿谷赶到瞳子身边,问道: “你还好吗?” 瞳子一言不发,仅仅轻轻摇了摇头。 “坐在那边的沙发上休息一下比较好。来,新月小姐。” “好吧。” 在鹿谷的催促下,瞳子缓缓站起身。她摘掉“小面”,再三急促地喘息着。 “那个……我……”她低着头,看着脚边,“我、我……昨晚、嗯……” “怎么了?”鹿谷问道,“昨晚也发生过什么让你在意的事吗?” “是的。其实……那个,我……” 此时,鬼丸正好赶回沙龙室。他的气息相当凌乱,脸色依旧苍白。摘下的“若男”依然被他握在左手之中。 “打不通。” 他一开口便是变了调的声音。 “馆内的所有电话都无法使用——同这个房间内的电话一样被弄坏了。” 鹿谷不由得一声叹息。 事态果真如此发展了啊。 下个不停的暴雪,与外界断绝联系的手法——不合时节的“暴风雪山庄”吗? 鹿谷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亲眼所见的残忍情景,心情黯淡地咬住了下唇。 “中村青司之馆”招来了死神,应该发生的惨剧果然还是发生了。 那具尸体的头部与双手手指被切掉了。恐怕犯下如此残忍罪行的凶手,如今依然在这幢建筑之中…… 而且——“哄笑之面”之后,鹿谷的眉头紧皱。他逐一打量着聚集在沙龙室中的各人,同时喃喃说道: “真是棘手啊。” 除鬼丸与瞳子二人外,包括鹿谷在内,沙龙室中的所有人均以上锁假面掩盖住本来面目。也就是说…… 这出乎意料的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不要说现实中发生的事件,就是环顾古今东西、放眼各类推理故事中描绘的事件也没有听说过。 第八章 上锁的假面 1 “诸位,请冷静。听我说,先冷静下来。” “愤怒之面”举起双手,控制再度喧吵的场面。 “真的连一部能用的电话也没有吗?”他确认道。 全身漆黑的秘书绷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没有。” “馆主专车的电话呢?” 鹿谷问道。他觉得身为旗下拥有若干公司的会长,配车上很可能有车载电话。 “这个嘛……虽然配有电话,但这里无法使用。车载电话是无线电,在城市范围之外没有信号。” “唉。那么,就算有谁带了手机,也收不到信号喽?” 在一九九三年这个时候,日本的手机普及率在百分之三以下,可以通话的地域也极其有限。 “以防万一,我还是先问一下好了。有谁带了手机来吗?” “愤怒之面”扫视全场问道。但无人应答。 “以防万一,我再问一个问题。” 鹿谷面向鬼丸。 “这里能上网吗?” “不能。” 这里果真与世隔绝了吗? “这样的话,只好由我接手了。总之,先到最近的民居借电话用用。” 说罢,“愤怒之面”远远望向窗子,鹿谷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联接通道的出入口一侧装有固定框格窗,正对着主楼与配楼间的中庭。窗子玻璃全然氲起一层雾气。尽管如此,还是能够感受到外面积了厚厚的雪,暴雪如今依旧肆虐。 “要顶着这暴雪出去借电话吗?”鹿谷问道,“看来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才行啊。” “又不是隆冬腊月的北海道,要去的话总会有办法的。” “反正我的车没戏。它就停在玄关的门廊上,肯定被埋在雪里动弹不得了。而且,轮胎也不太正常。” “鬼丸先生——还有别的车可用吧?” “愤怒之面”瞄着鬼丸问道。 “有的,在后面的车库里。那是室内车库,车子应该可以发动。” “我开来的车也停车库里了。”“欢愉之面”说道,“那还是辆带胎链的四驱车……” “尽管如此,还是有必要先除雪才行。依据路况,也许除了雪也难以行驶。”鹿谷说道。 “愤怒之面”应道: “那就跑一趟,这样反而比较快。” “就算是最近的民居,距离这里也相当远。平时走着去还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没有滑雪板或是动力雪橇吗?” “往常都没有过这么厚的积雪,所以根本没有此类备用品,只有用来除雪的工具和一两把铁锹而已。 “还是不要徒步出行比较好。” 此时,自连接主楼的通道方向传来一个声音。不知何时,戴红脸狂言面具的男人出现在那里。那是管理人兼厨师长宗我部。 “鬼丸先生都告诉我了。我觉得各位还是不要对这场雪掉以轻心的好。在没有相应装备的情况下,外出很危险。” 长宗我部非常认真地诉说后,摘下“武恶”,露出白发苍苍的脸。与其所戴面具的感觉相反,他看上去忠厚老实。 “大概十年前下过一次这么大的雪,正好也在这个时节……那场雪整整下了三天。自昨天开始,天气就和那时候如出一辙。” “是吗?”鹿谷点着头问道,“长宗我部先生,您在这一带居住了很久吗?” “大概有十五年。”管理人回答道,“虽说是这一带,但也是离这儿有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有必要的话,我才会从家开车过来。” 原来如此。所以——鹿谷思索着——所以昨天长宗我部才评价这种异常天气是“十年一遇的诡异气象”,正是由于他亲身体验过,才会有那番感慨的。 而后,长宗我部详细讲述了一番。他原本在东京某大型企业供职,不到四十岁时辞了职,而后便带着小自己一轮的妻子移居此地。从此以后,耕田养鸡,烧烧陶瓷、做做木工……基本上过着这种田园生活。约莫三年前,他机缘巧合为影山逸史所雇,成为这里的管理人。 “上次那场大雪害死了好几个人。” 长宗我部依旧非常认真地说道。 “有人丧命了?” “因为无法开车,有几个人强行冒雪徒步外出。” “遇难身亡了?” “是的。平时这里几乎不下雪的,贸然轻视它才引发了事故。所以——” “现在还是不要考虑徒步出行比较好?” “我是这么认为的。至少要等到雪停下来。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是啊。” 鹿谷又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愤怒之面”。 “那该怎么办?” “需要探讨一下。” “愤怒之面”失望地回答道。 “但是,事态这么严重,即便雪地难行也得想个办法……总之,对了,先取出车来上好胎链,以做到有备无患。” “没错。只是——” 此时,鹿谷以锐利的目光巡视着聚集在沙龙室中的全体成员。 “无论是开车还是徒步出行,都存在一个重大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懊恼之面”提心吊胆地问道。 鹿谷回忆起与其相关的个人信息——居住于札幌的建筑师,教名米迦勒。 “问题就是由谁出行。” 鹿谷回答道。 “在座诸位都很清楚吧?方才刑警先生……正如身为原刑警的老山先生告知的那样,馆主在里面的寝室中身亡。根据情况,只得认定他是为人所害。所以……” “也许杀害馆主的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吗?” “懊恼之面”确认道。 “所以,如果出去报警的人就是那名凶手的话……你是这个意思吧?” “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杀害馆主的凶手真的在我们之中吗?这也太离谱了。” “你敢断定不在我们中间吗?” “这个嘛……” “懊恼之面”被问得张口结舌。他身旁的“悲叹之面”一边屡屡自上而下地摩挲着假面左侧,一边开口说道: “人还没到齐吧。” “是的,还没到齐。” 鹿谷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没有看到忍田先生。” “忍田……那位魔术师吗?”“愤怒之面”低语道,“就快十点了,他还没起床吗?” 冰冷的紧张感弥漫全场。因为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掠过了一种想法,那就是除“还没有起床”之外,大致还有其他两种可能性。 一种可能性是至今没有现身的他才是凶手,早已策划好逃离这里。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也许他在寝室中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成了“第二名被害者”。 不久就弄清楚这两种可能性都只是杞人忧天而已。在其他客人正准备去魔术师的寝室中一探究竟前—— “哎呀哎呀,诸位早呀。” 最后一名客人边走进沙龙室边说道,声音听上去好似忍着困意一般。 “哎,大家都在这儿啊。我可是完全睡过头……哎,对了,这玩意儿、这假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 不知是谁趁自己睡着时把那假面……他也为难地控诉着。并且,同其他五名客人一样,覆盖了他的面容的“惊骇之面”也被上了锁。 2 理所当然的,讨论与外界的联络方法是需要的。但在此之前,六名客人有一个更想要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想摘也无法摘掉的假面。 不知道放在“对面之间”的钥匙是否可用——“叹息之面”再度提及这件事。但鬼丸却令人费解地说道: “不清楚啊。很遗憾,我并不确定那是否用的是同一把钥匙。” “那先试试好了。”“悲叹之面”提议道。 这种情况下,并没有人强烈反对他的提议。 无论如何也想取下头上的假面,这样的心情连鹿谷也不例外。于是,包括三名用人在内所有人自沙龙室转移到“对面之间”。 打开主照明灯后,一行人走向固定于沙龙室一侧墙壁的装饰架。 并排放置的六枚假面——这些是“欢愉”“惊骇”“懊恼”“悲叹”“哄笑”“愤怒”的备份假面。每一枚假面的钥匙都放置于相应的假面之下…… “不行。打不开。”“悲叹之面”率先尝试着开锁,但他立刻放弃了,丢下了钥匙。鹿谷也试了试。 相应钥匙的“头部”上刻有“笑·二”的字样。“二”代表备份假面。他心知肚明,却还是把钥匙插入孔内。钥匙形状不符,根本插不进去。即便是相同造型的一组假面,上锁装置也是各不相同的。 其他四人的尝试结果也是如此。 “别的地方会不会有备用钥匙呀。” 自然有人向鬼丸提出如此质问。 “我不知道有什么备用钥匙。” 秘书惨白着脸,一味摇头。 “啊呀,真是的!饶了我吧!我受够了!” “欢愉之面”焦躁地喊道。 “这是谁干的好事儿?要是你们谁干的,希望那人早点儿把藏起来的钥匙交出来!” “要不我们在这宅子里找一圈。要不就强行撬开它。” “愤怒之面”攥起拳头,敲了敲假面的前额。 “恐怕没那么容易做到吧,这玩意儿比看上去要结实得多。我试了好几次,竭尽全力想要摘掉它,却毫无办法……” “要是有改锥、钳子之类的工具,也许能摘掉吧。” “惊骇之面”提议道。鹿谷对此表示怀疑。假面后半部分的闭合处外侧没有露出任何一个合叶。即便用钳子拆掉合叶,也无法将其取下。 若是得出使用更多工具的强硬策略,也许总会有办法的吧。比如用大锤、锯子等物破坏假面…… 不行。 鹿谷独自轻轻摇了摇头。 这样肯定也行不通啊。 他回想起十年前,影山透一对到访此处的日向京助说的话来。 ——戴好假面、上了锁的话,没有钥匙绝对无法摘下。它的构造十分坚固,就算想要弄坏了摘下它也是不可能的。 就算利用某种强有力的工具能够弄坏假面的话,那时假面里面的脸肯定也会一塌糊涂了吧。实际上,这样的预测是站得住脚的。 “鬼丸先生,这儿有……工具可用吧。” “惊骇之面”提出了要求。 “我去拿工具箱来。” 作答的并非鬼丸,而是长宗我部。 “我去去就来,请您稍候。” 管理人小步疾行出了房间。鹿谷一面目送着长宗我部离去,一面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地观察如今所在的“对面之间”。 这里与方才的“奇面之间”相异,家具的摆放错落有致,也看不到屋内有翻找过的痕迹——他注视着房间深处的书桌。书本、文具等物之外,还有水壶与一只空玻璃杯。玻璃杯旁不知为何放着一个扁平的金色小盒子。 那里面是什么?鹿谷非常在意。 然而,女仆瞳子抢先一步蹒跚着走到书桌旁,拿起那个小盒子。 “新月小姐,那是什么?”鹿谷问道。 瞳子立刻“啊”了一声说道: “对不起。我有点在意这个东西,不知不觉……” “哎呀,我并不是责备你。因为我也很在意那个东西。那是什么?” “这个嘛,大概这是药盒吧。” “药盒?里面是药呀。” “大概是……” 瞳子打开小盒子。鹿谷借着她的手看了过去。 那里面有大量ptp包装的黄白色药片。鹿谷这个外行人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药。反而是瞳子轻哼一声,低语道: “这些是……” “这是什么药?” “我记得这些是……” “是安眠药吧。” 鬼丸抢在瞳子回答前揭晓了答案。 “最近半年,会长一直为失眠所困扰。为此才服用了这种药。” “这样啊。” “新月小姐,擅自碰触会长的所有物还真是不敢领教啊。” “好啦好啦,鬼丸先生。” 鹿谷袒护起瞳子来。 “情况如此,请多少假装不知道吧。” “这……” “这么说来,这种药并不是市面流通的,而是处方药啊。也就是说,这是种强效的安眠药喽?”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恐怕是的。” “新月小姐是这方面的专家吧。我记得你是药学部的学生。” 鹿谷重新向瞳子发问。 “怎么样,你认识这种药吗?” “是的。” 瞳子将药盒放回书桌上。 “这是进入九十年代后开始使用的新药。据说它作为所谓的安眠药,在引人入眠的效果非常好的同时,令人保持长时间睡眠的效果也很出色。当然了,服用这种药必须出示医师处方才行。” “喔,这样啊。” 鹿谷回应着,不得不重新思索起来。 昨晚回到寝室后袭来的强烈困意;半强迫堕入的那场睡梦;中途曾经几度转醒过来,但那只是转瞬即逝,而后便又沉沉睡去…… 难道——鹿谷此时这样考虑再正常不过了。 难道昨晚自己被人下了药吗?不止我一人,其他客人也是如此…… 如此一来…… 若是果真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鹿谷没有漏掉书桌上的水壶——满满一壶水,并没有减少。玻璃杯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 “我们返回沙龙室吧。” 此时,“愤怒之面”催促着在场的每一位。 “我们有必要好好商量一下该怎样应对这种事态——好了,日向先生,还有新月小姐,我们先过去吧。” 3 “我仍然觉得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刚回到沙龙室,“惊骇之面”边再三思量边说道,“馆主惨遭杀害一事……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儿吗?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 “搞错了?” “愤怒之面”的口气听起来很是不快。 “你说说看是哪儿搞错了?我和日向先生,以及鬼丸先生三人在案发现场亲眼目睹了尸体。怎么可能搞错了!” 但是,“惊骇之面”毫无怯意地看向“愤怒之面”。 “与其说是搞错了,不如说是……对了,不如说是有怀疑的余地。” “怀疑的余地?”“愤怒之面”益发不快地反问,“你怀疑什么?觉得有人可疑吗?” “总之就是说,我怀疑你们三个人。算上遇害的馆主的话,就是四个人。” “啥?你是这么乱猜的呀。”“愤怒之面”得意扬扬地叹息道,“你怀疑我们事前合谋扯谎吗?你怀疑这是馆主和我们合伙设下的圈套吗?” “即便如此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呀。”“惊骇之面”反驳道,“说起来馆主本就是个怪异到召开这种诡异聚会的人。虽然不知道有什么企图,但这一次他得到 你们三人的协助,弄出了这种‘杀人事件’活动。” “你是说馆主并未遇害,里面的寝室里也没有尸体——对吗?” “惊骇之面”默默点点头。“愤怒之面”边“哎呀呀”地感慨边耸了耸肩。 虽然无法得知他的话有几分是认真的,但鹿谷也很理解“惊骇之面”想要这样说的心情。如果同他立场对调的话,作为其中一种可能性,鹿谷肯定也会抱有同样的疑问。但是—— “忍田先生。请您舍弃这种猜忌。”鹿谷开口劝道,“我发誓,这绝对不是骗局。里面的寝室——‘奇面之间’内,确实有具尸体。很明显,那是具他杀的尸体。” “不亲眼见识见识很难相信是吗?” “愤怒之面”接着说道。 “啊……不。” “惊骇之面”略感压力地支吾着,摇了摇头。 “您有这样的疑问,也是出于魔术师的职业病吧。”鹿谷说道。 “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话,亲自去确认一下不就好了嘛。”“愤怒之面”冷冷地说道,“不过,肯定会后悔的喔。就连干刑警的人都没什么机会看到那种尸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欢愉之面”提心吊胆地问道,“什么‘那种尸体’啊……下手的方式就那么残忍吗?” “愤怒之面”瞥了鹿谷与鬼丸一眼,同时短促地喘了口气。然后,他面对所有人宣布道: “是具无头死尸。凶手将头部完整砍下,带走了。不仅如此,他还切下了死者双手的十根手指……” 现场的喧闹为冰冷的沉寂所代替。 鹿谷挂念着瞳子的反应,暗中观察着她。瞳子并未如方才那样发出惨叫,也未蹲伏于地。而是双眼圆睁、双颊痉挛、一丝声音也挤不出来。 “愤怒之面”立马以截然不同的温和口气唤道: “新月小姐,我口渴了。喝点儿什么……对了,喝手推车上的水就行。” 瞳子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似的回答道: “好、好的。那么,大家也都喝点儿什么吧。” “我也来点儿水就行。” “惊骇之面”回答道。 “啊呀呀,我想喝咖啡啊。”“悲叹之面”说道,“想喝一杯温暖醇香的咖啡。那个咖啡壶里的咖啡已经冷掉了吧。” “是啊。那我去为大家准备饮品了……” 鹿谷暗自担心并注视着规规矩矩回到“工作状态”的瞳子。此时—— “咕咚”一声响动,所有人转头向联接通道看去。 那是自主楼返回的长宗我部,脚畔放着一个蓝色工具箱。刚才正是它发出的响动。 “辛苦了。” 鬼丸走了过去,提起了工具箱。然而,长宗我部仿佛无视鬼丸的存在一般说道: “厨房里——” 那声音仿佛失了魂般,莫名地抑扬错乱。 “厨房里,有、有个可疑的东西。” “可疑的东西?” 鹿谷立刻做出反应。 “那是什么?” “那是、是……” 厌倦回答的管理人看起来血色全无,表情也极其狼狈。 “我去库房拿工具箱,然后顺道去了趟厨房。我觉得应当仔细研究一下诸位的饮食……这样一来,那个……” 长宗我部深深地拧着眉头。 “搅拌机里有样可疑的东西。” “搅拌机里出现了可疑之物……” 鹿谷鹦鹉学舌般嘟囔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转瞬膨胀起来。 “长宗我部先生,那个‘可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呀?” “要说那是什么的话,那是……是肉,被搅拌机绞碎的生肉。” “啊……” “我不记得我做了绞肉的准备。所以,我觉得可疑,检查了搅拌机里的东西。” 长宗我部的声音有些错乱,而且带有轻微的颤抖。 “那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但仔细看的话,那是、是混杂在一起的血肉,还有看起来像是指甲的东西。所以……难道那是……” “也许是人类的手指。” 鹿谷深入说明道。 “我觉得也许是用搅拌机将切下的手指绞碎了。”长宗我部缓缓地点头作答。 鹿谷再次问道: “假如那就是人类的手指,看得出那是几根手指吗?” “不知道。” “有一两根手指那么少的量吗?” “这……不是的。” “看起来要多得多,对吧。看起来有全部十根手指那么多吗?” 过了一会儿,长宗我部再度缓缓地点头作答。瞳子的惨叫声短促而尖利地划过房间中冻结的空气。 4 时间匆匆流逝。 在长宗我部的带领下,鹿谷与“愤怒之面”立刻赶往厨房。在此期间,鬼丸去车库查看车况。其余五人留在沙龙室中,有的打开工具箱尝试利用工具摘掉假面,有的暂且返回寝室更换衣物。瞳子为餐具架上的玻璃杯附上吸管后,为想要喝水的人提供饮品,顺便自己也喝些水润润喉咙、令自己平静下来—— 全体重聚沙龙室时刚过上午十一点。此时,已经确认的事实大致有以下三点。 其一:厨房搅拌机中的肉块确实是人类的手指,看起来有若干根手指之多——可以认为那足有十根手指的量。今晨,瞳子受馆主所托顺道到厨房准备咖啡时,并未靠近搅拌机,因此没察觉有任何异常。 其二:停在后面车库中的三辆车(鬼丸负责驾驶的西玛,长宗我部的轻型面包车以及一号客人创马社长开来的休闲车)均安然无恙。然而,由于积雪颇厚以及暴雪肆虐,目前难以出车。鹿谷的车子停在玄关门廊,果然被雪掩埋了,无计可施。 其三:大家用工具箱中的工具试着摘下上了锁的面具,结果却无一人成功。假面本身十分坚固,而且从构造上来说,过度施力很有可能导致脖子、脸及头部受到重伤。与其冒着受重伤的危险,还是应该先找找消失不见的钥匙——这是众人一致达成的意见。 “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 连这样的消息也来凑热闹了。瞳子打开沙龙室的电视,看过天气预报后加以确认。 “据说今天也会这么下一整天呢。” “预报图上到处都是雪花记号呢。” “欢愉之面”感叹道,用吸管喝着玻璃杯中的水。 “预计明日午后渐渐转晴。直到那会儿都得被困在这里啊……唉,真是场麻烦的意外啊。” 餐具架上并排摆着各式各样的酒,却无人问津。方才让瞳子准备“热咖啡”的“悲叹之面”也暂时放弃了,同其他人一样喝起了水。 “这样一来,我们几乎能够掌握现在所处的大致情况了。”“愤怒之面”说道,“大家请听我说。首先可以明确的是馆主在里面的卧室中遇害,电话遭到破坏与暴雪导致暂时无法报警。还有就是,我们被人套上的全头假面难以强行摘掉……” 众人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异常事态呢?” “愤怒之面”开口问道。 “需要考虑考虑啊。”鹿谷立刻回答道,“关于这种事态、这起事件,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停止思考。不采取行动,一心等待雪停。这也是种选择……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非常危险的选择。” “危险?”“愤怒之面”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杀人凶手就在这幢宅邸之 中——这种可能性当然非常大。” 鹿谷故意加重了语气。 “凶手并不仅仅杀死人了事,还切下被害者的头颅与手指。不惜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且不说他的行凶目的是什么,一般来说这是个极其反常且残忍的人物。恐怕这家伙还在这幢宅邸里。” 在聚集于此的九个人之中……他没敢直接说出这句话,但每个人都应心知肚明,这样的可能性断然不低。 “你指的‘危险’也就是说,这个反常且残忍的凶手此后有再次犯下罪行的危险性,一不留神,我们之中就可能出现第二个被害者。对吗?” 然而,鹿谷的这番发言并非他的真心话。说起来,这样故弄玄虚是为了控制现场局面向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 “这……还真是骇人听闻啊。” 效果立竿见影。 “一点儿也猜不出怎么会被人盯上……” “懊恼之面”不知所措地视线游移。“悲叹之面”敷衍地说了句“哎呀呀”。“惊骇之面”双手托腮、深深叹息。“欢愉之面”向塑料滤嘴中又插入一支烟。三名用人则绷着脸面面相觑。 “所以,”鹿谷继续说了下去,“就算为了避免这种危险,现在也有必要考虑到底谁是凶手。我觉得在暴雪平息、警察赶来的这段时间里,应该动用我们的智慧,努力查明真相——你们觉得怎么样?” 少许沉默之后,“愤怒之面”点点头说道: “日向先生,我知道你这番话的意思了。你想说目前我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调查,对吧。” “哎,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尽管心里略带纠结,鹿谷还是毅然决然地如此回答。接着,他巡视了在场众人之后说道: “诸位,你们觉得如何?” 没有人立刻做出反驳。 鹿谷接着说道:“那么,让我想想看,从现在开始由我问大家一些问题可以吗?是为了掌握事件的‘形’而问的必要且非常基本的问题。” 5 “首先,请允许我直截了当地问个问题。” “哄笑之面”后面的鹿谷眯起了他那细长的双目。 “在我们之中,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承认自己就是杀死馆主的人吗?” 现场依旧一片沉寂。 “没有人愿意坦白呀。”确认这一点后,鹿谷略作停顿才接着说道,“这样一来,一般会得出这个结论。昨晚杀害馆主的凶手与给我们戴上假面的是同一个人——有人反对吗?” 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鹿谷点了点头。说起来这两个都是“事先确认”的问题。 “凶手为什么非要杀死馆主不可,又为什么非要给我们戴上假面不可呢?” 自言自语般地说完这两句话后,鹿谷改口说道: “对了,请诸位回想一下昨晚聚会结束之后发生的事情。我来说说我自己的行踪。当我从盥洗室返回房间后,袭来一阵强烈的睡意,我似乎毫无反抗地陷入了沉睡……也就是说呢,我觉得昨晚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似乎被人下了药,下了这种兼具强效入眠与可持续睡眠双重作用的药物。” 他边说边瞥了瞳子一眼,将对方那瞠目结舌的表情尽收眼底。 “被人戴上假面,还上了锁,即便如此也睁不开眼肯定是这个缘故——怎么样?在座的与我感受相同吗?” 被戴上假面的几名客人之中,有两人默默点了点头,三人慢慢地举起了手。反而是三名用人,没有人表示赞同。 “原来如此啊。” 鹿谷摸了摸“哄笑之面”的下颚。 “六名受邀客全都被下了药,而鬼丸先生、新月小姐、长宗我部先生三人并没有被下药。照此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啊——也就是说,是那个被下了药吧。” 说着,鹿谷指向放在里面墙边的餐具架。那上面并排放有酒瓶酒杯等物……他肯定地指着其中的某物。 鹿谷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餐具架旁。 “就是这个,这一瓶。” 说着,他拿起了那瓶东西给大家看。 那是假面造型的半透明水晶玻璃质醒酒器,其中残存少量深褐色的液体——那就是昨晚在此举杯时喝过的“影山家秘传的保健酒”。 “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瓶保健酒中被人混入了安眠药。我们六人与馆主喝过这种酒,但三名用人却没有。考虑到药力发作的时间,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鹿谷将醒酒器放回餐具架上。 “警察迟早会介入,交给鉴证课调查的话就会一清二楚了吧。这个醒酒器还是就此保存起来比较好。但是,也无法否定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在今天清晨之前,凶手换上了没有下药的酒。” 细长的双目再度窥探着众人的反应。“愤怒之面”发表自己的看法: “日向先生,也就是说让我们喝下那杯下了药的酒的,就是他们三人之中的某个人喽?” 话音刚落,鬼丸、瞳子以及长宗我部三人同时摇了摇头。鹿谷也摇着头说道: “未必。请回想一下昨晚的举杯场面。那个时候,我们谁都没有特别留意到大家是否喝干了那杯酒。假如某个人只是装作喝酒,又有谁会注意到呢?用的玻璃杯也是红色的吧,就算没喝光酒也看不出来。比如说,偷偷把酒渗入手帕什么的,之后再处理掉手帕就行了。” “是啊。”“愤怒之面”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餐具架上的醒酒器说道,“嗯,这倒是。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无论如何,有人用这种手法给我们喝下了安眠药。这个人当然就是给我们戴上假面的那个人。正因为那人知道药力作用令我们难以醒来,才会做出给大家戴上假面并上锁的大胆行径。那么,根据我刚才的确认,这个人也就是杀害馆主的凶手。破坏电话的自然也是他。有谁持反对意见吗——没有吧。” 鹿谷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 “凶手准备了相应的药量,在昨天举杯之前,将安眠药偷偷溶入醒酒器的酒里。我认为,恐怕在座的每一位都有机会瞒天过海做这种事。不要说是三位用人,就连我们这六名受邀客也是如此。” “馆主也被下了同样的药。” “没错——无论如何,这样一来所有人按计划睡着后,凶手才实施了罪行。接着他又给入睡的客人们戴上了假面。”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杀害馆主在先还是给人戴上假面在先。” “愤怒之面”进而指出了这个疑问。鹿谷努力在自己的记忆中探寻。 昨晚睡梦之中……梦与梦的间隙之间,听到过奇特的动静。他记得这样的动静在其他梦境间隙时也听到过……于是—— 于是,在那之后——没错,脸上传来某种冰冷的触感。给头部以压迫……那是—— 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凶手正在为自己戴上面具。 如果那时醒过来的话……不,根本醒不过来。药效应该还没有消失。就算多少有些个体差异,其他五人(其中某个人撒谎的可能性很高)大概也都和自己一样…… “就算现在盘问昨晚的不在场证明,至少六名客人的答案都是说自己一直在客房睡觉吧。我自己也是如此。” 戴着假面的其他五人点点头,表示赞同鹿谷的说法。然而,很快有人开了口——是“惊骇之面”。 “不过,我记得似乎突然醒过一下,有一种别扭的感觉。现在想来,那就是被戴上假面的时候吧。” “要是那样的话,我比你更清醒。”这一次“悲叹之面”说道,“我记得我看过表。” “看过表?”鹿谷反问道。 “悲叹之面”摩挲着左侧头部说道: “我和忍田先生一样,似乎突然醒过一次……与其说是睡醒了,不如说是有一个醒来的瞬间。脸上有种压迫感,正觉得奇怪的时候拿起放在枕边的手表看了看。但是,我又立刻睡着了……原来是被人下了药啊。” “那是几点?你记得手表上显示的时间吗?” “嗯,当然记得。”“悲叹之面”自信满满地回答道,“记数字可是我的看家本领。那时是四点四十二分。绝不会错哦。” 6 昨晚,聚会解散之时刚过午夜零点。鹿谷回到房间陷入沉睡是凌晨一点左右。今早八点多醒来——鬼丸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八点半左右。如果“悲叹之面”所说的话可信,他被戴上假面是四点四十分左右,那么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被人戴上了假面呢? 四点四十分正是入睡后大约三小时四十分钟之后。在那期间的睡梦间、梦境的缝隙之间,自己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动静,而后又在别的梦境间隙再度听到同样的声音。在那之后,那个…… 鹿谷直觉上断定这个时间很吻合。 “鬼丸先生、长宗我部先生、新月小姐,你们做过些什么?” 鹿谷向三名用人问道。 “我——”鬼丸率先回答道,“全部收拾完毕后,和长宗我部先生在一起。” “你们二人在一起吗?” “是的。主楼有一个日式房间,我和长宗我部先生在那里对弈。” “下围棋呀。” 鹿谷的视线转向管理人。 “长宗我部先生,是这样吗?” “没错。” 长宗我部毫不犹豫回答道。 “我是几年前开始下棋的。自从听说长宗我部先生是围棋高手之后,一直希望有机会能与他较量一番。” “那么,昨晚你二人一直下棋到什么时候呢?” “我记得好像从凌晨一点多开始,大概下了三个小时吧。” “鬼丸先生就算输了棋也不肯让我走呢。” 长宗我部露出一丝苦笑。鬼丸多少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正是如此,一着了迷就忍不住……唉,对不起。” “都这个时候了,到此为止好了——这应该是四个小时以前的事情。散了棋局之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可以认为在此之前,鬼丸先生与长宗我部先生二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鹿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二人证实道。 “对局的时候,有哪位长时间离席吗?” “没有。” “没啊。” 鬼丸与长宗我部的表情与口气没有丝毫可疑之处。看起来并不像撒了谎——鹿谷这样断定。他徐徐点头,转而看向剩下的那个人——新月瞳子。 “那么,你呢?” 瞳子在被问到的瞬间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鹿谷将她的这个反应尽收眼底。哎呀,看来有事——他的直觉这样告诉他。 “新月小姐,昨晚解散之后你在哪儿,做了些什么?” 鹿谷问道。 “我……那个……” 瞳子支支吾吾地边说边稍稍向上看了一眼。某种思虑过度的神情显而易见。 “那个……其实我、难道……” “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嗯。难道昨晚,那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我……” “啊呀。”鹿谷目不斜视地看着瞳子的眼睛说道,“那是有非说不可的必要。如实说出你记得的事情就行。” “好吧。” 7 于是,瞳子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她将昨晚——按日历来说是今日凌晨——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及其中经历的若干奇怪的事情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 工作结束后回到寝室,但怎么也睡不着。凌晨两点多独自来到这个沙龙室,目的是为了观赏非常喜欢的电影录影带。 开始观看录影带没多久,内室方向便传来“咚、咔嗒……”的动静。以为馆主还没睡下的瞳子便敲门搭话,但是无人应答。那时,通向内室的门上了锁。 “听到动静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对吧?”“哄笑之面”问道。 瞳子立刻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是的。我看过表,肯定是两点半。刚好是电影第一部分的标题出现在画面上的时候……” “是《勾魂摄魄》呀。真是怀念。我记得第一篇好像是《门泽哲斯坦》。爱伦·坡的原著名为‘metzeein’。” “是的——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哎呀,那可是杰作啊。”“哄笑之面”爽快地说道,“两点半听到动静的时候,内室的门上了锁。但是今天早晨为馆主送咖啡的时候,那扇门却没锁。那是八点左右吗?” “是的。” 接着,瞳子讲述了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 “两点半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又接着看电影。看着看着,就在第二篇渐入佳境的时候,电话台上的电话响了。” “嗯?就是那个电话台上的电话吗?” “是的。” “第二篇是《威廉·威尔逊》吧。原文为‘william wilson’……喔呀,还真是满含寓意啊——你记得电话是什么时候响的吗?” “刚过三点半吧。” “你接了那通电话吗?” “是的。” 瞳子做着深呼吸,令自己保持平静的同时回忆起几小时前的事情。 《勾魂摄魄》的第二篇是由导演路易·马勒执导的《威廉·威尔逊》。在阿兰·德龙与碧姬·芭铎的纸牌比赛即将迎来高潮的那个时候—— 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吓了瞳子一大跳,她赶忙按下暂停键,走到电话台前一看,电话上“内线a”的灯一闪一灭。那是内线电话。 她有些疑惑,但也不能不作理会。“内线a”的另一方似乎是主楼的馆主书房。 瞳子诚惶诚恐地拿起听筒、放到耳畔,“喂”了几声后,立刻听到对方说道: “是新月小姐吧。” “啊……是的。” “是我。” 对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奇面馆馆主所戴的“祈愿之面”浮现在瞳子的脑海中。既然是自馆主书房打来的电话,她自然而然会这样认为。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沙龙室?”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道,“明天还有工作,差不多该休息了。” “啊……对不起。” 为什么人在主楼的影山先生会知道我在沙龙室呢——她觉得不可思议。对方仿佛看透了瞳子的心思般说道: “从书房能看到沙龙室的窗子。既然还开着灯,所以我想还有什么人在那里吧。” “对不起。” 有部喜欢的电影想看……可是,那时的气氛令她无法说出口。 “对不起。我……好的,我立刻回房间休息。” “这就对了。” 对方满意地说着,最后道了声“再见”后便挂了电话。 不知道馆主什么时候从内室去了主楼书房——瞳子心生疑问,但还是从录像机中取出带子,将其放回书架,关掉电视电源与房间照明灯后离开了。那时是三点四十分左右。 所以,今晨瞳子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把馆主要的咖啡送到哪里才好。也许在那通电话之后,主人没有回到内室,就在与主楼书房相邻的寝室休息下了。出于这样的推测她才…… “哦,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啊。” “哄笑之面”低声自语。 也许是错觉吧,瞳子觉得自那开成细长形状的双目洞孔深处盯向自己的眼神格外锐利。 “请让我确认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你能够断言,打来那通电话的人肯定是馆主吗?” “这个嘛……我不敢确定。” 瞳子轻轻摇摇头。 “那声音听上去非常含混,难以听清。那个时候我以为是假面让他的声音变成这样的,所以认为那就是馆主。” 毕竟她也曾听鬼丸提起,会长在这幢宅邸逗留期间,即使孤身一人也会戴着“祈愿之面”。但是—— “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那并非馆主,而是有人冒充馆主打了那通电话呢?” 是的,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不对,如今想来反而是这种可能性更高。 格外含混的声音不仅仅让人难以听清对方说什么。一旦起了疑心,瞳子总觉得那种说话方式与停顿的处理方法等,都与她所认识的馆主不太一样…… “有可能。” 瞳子边答边在心中默默问道——那会是谁呢?自问的同时,她徐徐暗中观察着在场的另外八人。 这八个人之中,鬼丸与长宗我部在刚过三点时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这样一来,凶手就是其余六人之中的某个人了? “现在,我再问大家一遍。”“哄笑之面”说道,“在我们之中,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承认吗,说自己就是杀死馆主之人,并冒充馆主之名,从主楼的书房向沙龙室打过电话?” 现场自然再度陷入一片沉寂。 “没有啊——也就是说如果打来那通奇怪电话的并非馆主而是另有其人,那么那个人也就是命案的凶手了。果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哄笑之面”继而看向鬼丸。 “方才鬼丸先生已经确认过,馆内的所有电话都坏了。你应该也去看过主楼书房内的电话了,对吗?” “是的。” “书房的门锁了吗?” “门没锁。所以我才能进去确认电话的状态……” “书房的门没锁也不代表发生过什么异常情况吧。” “是的。会长在房间内习惯反锁,但是并没有出了房间还一一锁门的习惯。” “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书房用电话啊。” “哄笑之面”用中指指尖抵住假面下颚,频频点头。此时—— 到底他是谁呢? 瞳子乜斜着“哄笑之面”,感觉到些许可疑——不,或许说是不可思议更为恰当。 笔名日向京助、发行处女作不过一年而已的新人小说家。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掌握了主导权,完全成为这场凶案中的“侦探”,即使是身为原刑警的“愤怒之面”也被他轻巧地抛在一旁。 昨天在玄关迎接这名男子的人就是瞳子。她参阅着那本名簿上五号客人的记载内容时,对了,作为身份证明还确认过那名男子的车本…… 于是,忽然之间—— 瞳子的心中萌生出一个小小的疑问。 她忍住差点儿喊出的疑惑之声,再度打量起“哄笑之面”来。 那个时候查看过车本上证件照的脸,比起本人来略微消瘦,发型也相差很多……所以,瞳子在一瞬间察觉出少许不协调感。考虑到时间因素以及这种照片的上相度,她立刻推断“没问题”。但是这种判断是否正确呢?即—— 这个人真的是“小说家日向京助”吗?事到如今,这个疑虑才涌上心头。 实际上,这个人并不是日向京助吗?不可能吧……不对,假若果真如此,那又会怎样呢?伴随着一声叹息,瞳子悄悄摇了摇少许混乱的头。 第九章 同一性问题 1 “恐怕死了不到十小时吧。”“愤怒之面”转向鹿谷说道。 他单膝跪在尸体旁边,弯着腰查看情况。他卷起死者满是血污的睡衣袖口,稍稍抬起露出的手臂。 “可以看到挨着地面的一侧出现了尸斑。用手指压迫它可以退色。死后十小时以上的话,这样按压是不会退色的。” “没错。” 鹿谷也知道这些基础的法医知识。“愤怒之面”身为县警一课的原刑警更是知识丰富,且不会记错。无论记住多少专业书籍,也绝不如常年积累现场经验所掌握的知识有用。 “我们听到鬼丸先生的喊声,赶到这里时刚过八点半。”“愤怒之面”继续说道,“那时我大致确认过其死后的僵硬程度。” “是吗?” “切断的手指自然没法确认,但姑且查看了手腕、手肘以及双脚的僵硬程度。” “连那些地方都变得僵硬了吗?” “那时,手腕与手肘已经开始变硬,而双脚的脚趾并没能感觉到任何阻力。现在,所有地方都开始变得僵硬了。” “全身各关节出现僵硬现象是在死后六到七小时,扩展到手指、脚趾的时间是死后七到八小时。” “哎呀,您知道得很详细嘛。” 现在几近正午。 按照“愤怒之面”的推断,死亡时间在“距今十小时以内”,以及“上午八点半左右向前推算六到七小时”,算起来就是“凌晨两点以后”以及“凌晨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加大时间跨度推算出的时间带,“凌晨一点到三点”是稳妥的界限。 陈尸现场的室温既不高也不低。空调设定在二十二摄氏度,遥控只有“关”这一个功能,所以它应该整整开了一夜——假如利用这台空调令室温冷热急剧变化来扰乱死亡时间的推定——似乎没有必要考虑凶手实行这种伪装工作的可能性。 行凶时间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那么—— 凌晨两点半,瞳子在沙龙室听到动静;刚过凌晨三点半,她又接到了书房打来的电话。看来无论哪件事都与凶案有着很深的联系。 “死因是什么?” 对于鹿谷提出的问题,“愤怒之面”咆哮着说道: “谁知道呢。凶手也许在杀人后才切断了死者的头颅与手指。因断头而死的话出血量太少了,而且也没有在别处动手又移尸此处的痕迹。” “是呀,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死因嘛……从表面上来看,胴体上似乎没有严重的外伤。” 也许是头部遭重击成了致命伤。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殴打致死了,或者…… “令我在意的痕迹是这个。” “愤怒之面”说道,指着尸体脖颈的断面附近。鹿谷走过去,弯下腰,探头看向“愤怒之面”所指之处。 黑红血液已然凝固的脖颈断面。鹿谷忍受着那份厌恶,目不转睛地看着。 “虽然染了血很难辨认,但是你看这里,残留在胴体一侧、脖子左侧的这个地方,就是这里。” “哦,好的。” “有两块小小的紫斑似的痕迹,对吧。右侧也有一处同样的痕迹。” “的确有。这是……” “会不会是扼杀痕迹的一部分呢?” “有道理。” 鹿谷直起身,看向窗前的那块地方。倾斜的桌子。两把翻转的椅子……假如那是凶手与被害者争斗的痕迹,那么受害者最终被掐死自然也不难想象。 凶手遭遇被害者抵抗之时,双手卡住对方的脖子将其杀害,而后以馆主随身携带的那把日本刀砍下了尸体的头颅及手指。 位于奇面馆配楼东边最深处的“奇面之间”—— 鹿谷与“愤怒之面”及其他五人聚集于此。那五人是鬼丸与瞳子,以及“欢愉”“惊骇”“懊恼”——戴着这三具假面的男子。“悲叹之面”与长宗我部二人说“不想看什么死尸”,便留在了沙龙室。 除鹿谷二人外,其他人都聚集在入口大门附近向内窥探。想亲眼证实这里有具货真价实的无头尸体是不假,但又因过于震惊而没有靠近。即便是已经来过这个凶案现场的鬼丸也没有进去,竭尽全力在一旁扶着瞳子。瞳子乍一看到尸体的瞬间,立刻掩口、几欲跌倒。 重新勘察现场的主意,是鹿谷提出的。 发生凶案的情况下,绝对要在警察赶来之前保护现场。但现在情况紧急。来客之中有一名原刑警,鹿谷自己也有些许经验。现在重新回到“奇面之间”,想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查证现场情况。他认为是有这个必要的。 “而且——”此时,鹿谷补充说道,“我觉得是不是应该也调查一下包括‘对面之间’在内的整个内室呢。桌子也好柜子也罢,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也许假面的钥匙就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砍断的头颅去向也令人在意呢。” 站在职务立场上,鬼丸肯定持反对意见。 “情况特殊,还请你原谅。”此时,鹿谷先发制人劝说道,“为了不让寻找失物时有人浑水摸鱼,所以全体一起行动为好。有必要分头行动的时候,至少两人结成一组。怎么样?” 如此取得鬼丸的谅解后,鹿谷他们才得以重回现场取证。 2 桌子及柜子的抽屉,衣橱内,床的附近……此后,那些看似能够藏匿物品之处,鹿谷与“愤怒之面”着手调查的同时,尽量注意不留下新的指纹。这种情况下的调查自是有限。警察赶来后迟早会进行正式调查,到那时就能证实什么人碰过了什么东西。 总之,先行四处调查“奇面之间”的结果—— 没有找到被切掉的尸体头部。 也没有找到上锁的六枚假面的钥匙。 有条沾了血的浴巾随随便便地卷放在睡过的床的一边。据鬼丸所说,那条浴巾是内室中浴室的备用品。 利用寻找失物的空闲时间,鹿谷拉开紧闭的窗帘,查看窗子的情况。这里的窗子与客房的同样大小,也装有相同的铁质格栅,纵向同为七根铁棒,每隔十五公分一根。 窗子的月牙锁没有上锁,这令鹿谷有些在意,但是一眼望去铁质格栅并无异样。他觉得无人可以从此进出。 他打开窗子,打算看看外面的情况。 强烈的寒气伴随着高亢的风声涌入室内。雪势依旧。正如长宗我部所说,至少要等这场暴雪停止才行,否则,恐怕徒步出门求救无异于自杀行为。 关窗前,他突然注意到其中一根铁棒,那是直径数公分的黑色圆形铁棒。鹿谷强忍着刺骨的冰冷,伸出右手握住它,尝试加大力量。 略微奇妙的手感令鹿谷不由得“嗯”了一声。 “怎么了?”有人问道。 鹿谷一回头,看到“欢愉之面”自入口处向房间里迈了一步。 “铁质格栅被人做了手脚吗?” “啊,不是的。” 鹿谷缩回手,关上窗。 “我只是想试试是不是无法从这窗子进出……” 之后,鹿谷又注意到一件事。于是,他返回床边,发现一件被人丢弃的睡袍。 “刚才我检查过睡袍的口袋了。” 鹿谷的行动被“愤怒之面”看在眼里。 “那里什么也没有。” “嗯,是的。正因为如此,这才是问题所在呀。” “问题……睡袍的口袋空空也是问题?” “是的,没错。” 鹿谷拿起那件睡袍,在左右两个口袋中摸索着。 先是左侧口袋。 他回忆着昨日馆主的举动。馆主似 乎将那枚“未来之面”的钥匙放在左侧口袋之中。但是,那枚钥匙不见了。 继而又摸了摸右侧口袋。 他并不确信,只是推测而已。对于为病态的“表情恐惧症”所困扰的馆主来说,就连自己的“脸”也成为恐惧的对象。比如可以映在镜子中的自己的脸,比如可以成为他人“察言观色”之物的自己的脸。所以,在这幢宅邸逗留期间,即使他孤身一人时也会戴上假面、隐藏面容。那么…… “鬼丸先生。”鹿谷转向站在入口附近的秘书,询问道,“馆主在这幢宅邸戴上他自己的假面——‘祈愿之面’时,习惯自己为那枚假面上锁吗?” “是的。您推测得没错。” 鬼丸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边答边轻轻扫了一眼身旁的瞳子。 “会长先生曾说过,那会让他情绪稳定。” “那么‘祈愿之面’的钥匙应该一直带在身旁才对,比如说放在这个睡袍的右侧口袋里什么的。” 鬼丸又点了点头。 “是的。这也如您所推测的那样。” “果真如此。不过,现在这个口袋里并没有钥匙。根据目前的调查情况,这间寝室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找到那把钥匙。” 说着,鹿谷向空口袋的更深处摸去。不久,他便发出一声疑惑: “哎?啊呀,这是……” “找到什么了吗?”入口附近的“惊骇之面”问道。 “愤怒之面”走到鹿谷身旁说: “两个口袋应该都没有东西才对呀。” “没错,什么都没有啦。”鹿谷回答道。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把伸进右侧口袋的手拿出来,继续道: “只不过,这一侧的口袋底下,有个小洞。” “洞?” “你看,就是这样。” 说着,鹿谷把右侧口袋里外翻转。口袋底部一侧的角落里,缝合布料的线绽开了,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洞。 “也就是说……” 鹿谷举起睡袍,在口袋以下的部位慢慢摸索着。如此一来—— “啊,是这个吧。” 话音刚落,他就用大拇指与食指捏住睡袍的一部分给“愤怒之面”看。 “这个摸起来像是钥匙呀。请您也摸摸看。” “哎呀,还真是!” “把它拿出来吧。” 片刻之后,鹿谷便真的从口袋小洞里拉出一把小型钥匙。 “这是‘祈愿之面’的钥匙吗?” 注视着整个过程的“懊恼之面”问道。 “没错。‘头’部雕刻着‘祈’字。”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很容易想象。”鹿谷回答道,“在不知不觉中,这个睡袍的右侧口袋下面稍稍有点开线。它逐渐变大,形成了一个洞。即便如此依旧毫不知情的馆主把钥匙放入口袋中,它便掉到小洞下面,即睡袍的面料与里衬之间的缝隙中。也许昨晚就连馆主自己也很苦恼,不知道本应在口袋里的钥匙为何会不见了。” “那么,这……”脸上血色全无,一直一言不发的瞳子缓缓开口说道,“这把钥匙现在仍在这里。那么也就意味着凶手砍断影山……会长先生的头颅时,他还戴着‘祈愿之面’吗?” “是的。这种可能性极高。” 说罢,鹿谷将找到的“祈愿之面”的钥匙放在床头柜上。 “上面虽沾上了我的指纹,但这是重要的证物。把它放进塑料袋之类的东西里,好好保管起来吧。” 尽管如此——鹿谷边思索边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本身的异常来。 嵌于四面墙上的无数人脸。在光线照耀下,那些万年不变的可怕表情随角度映出各自差异微妙的凹凸阴影…… 是的,不用说——鹿谷思索着——这里自然存在着一个令他无法忘怀的问题。这个重大的问题就是——这幢奇面馆可是出自那位中村青司之手。 3 刚一走出“奇面之间”,他们就立刻调查起构成内室的其他空间来。 与沙龙室毗邻的“对面之间”、内室自带的浴室以及洗手间——最终,他们明确了以下事实。 正如鬼丸所说,留在寝室床上的浴巾正是浴室的备用品之一。据推测那是从现场带走断头与断指时,用来擦拭血迹之物。 浴室及盥洗室里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既可以认为这是馆主惨遭杀害前用过这里,也可以认为凶手行凶后使用过这里。至于后一种情况,不难推测,其目的应该是洗净自己身上所附的被害者的血液。 盥洗室中的置物架上混杂着清洁面部及身体用的各种日用品,均用大小塑料袋装好。凶手带走切断的头颅及手指时,很有可能以塑料袋当容器。事实上,方才在搅拌机中发现手指的时候,赶到厨房的鹿谷他们就发现了满是血污的塑料袋掉落在料理台旁。 最终,失踪的尸体头部并没有藏在内室的什么地方。六名客人所戴假面的钥匙一样也没有找到。并且—— “原本应该有的‘未来之面’的钥匙也不见了啊。” 鹿谷站在“对面之间”的书桌前,用指尖叩着太阳穴。 “对了,鬼丸先生你听说过吗?” 然后,他转向身旁的那位秘书。 “昨晚在这个房间里,馆主给我看过。昔日影山透一秘藏的‘未来之面’本身似乎已经不在宅邸之中了,但是那枚假面的钥匙还留在这里,为馆主所有……” “是的。” 鬼丸点点头。 “那把钥匙可是嵌有奇珍异宝的宝贝。” “昨晚,馆主将那把钥匙自睡袍左侧口袋中拿了出来,真是让我大饱眼福了。可是,方才那个睡袍口袋里却没有它。那么,那把钥匙现在在哪儿呢?迄今为止所有找过的地方都没有见到它……” “不清楚啊。”鬼丸费解地说道。 鹿谷注视着他,再一次确认道: “毕竟是那么贵重的物品,有没有固定的保管场所呢,比如金库之类的地方?” “我不清楚。”鬼丸认真地回答道,“关于保管的贵重物品等事,可以说会长他不拘小节,或者可以说他并非小心谨慎之人……就连那把钥匙也是保管得相当漫不经心。我曾经见他随意丢在这张桌子上。” “是吗——哦?” 鹿谷再度用指尖叩击着太阳穴。 “对了,鬼丸先生。”他接着问道,“我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间内室没有通向建筑外面的出入口吧?” “没有。便门只开在配楼的正面。” “还有就是窗子。‘对面之间’里没有通常的窗子,只有这个老虎窗。” 鹿谷指指头顶上面。 “这样一眼看去,人似乎很难从老虎窗出入。” “那只是用以采光的窗子,无法开关。” “原来如此。” 鹿谷点点头。 “除了‘奇面之间’,走廊尽头、洗手间与浴室也各有一扇小窗。不过,每扇窗都安上了铁质格栅,无法供人出入——我理解得没错吧。” 略作考虑之后,鬼丸回答道: “没有理解错。” 如此一来,鹿谷继续问道: “我也没找到棚顶及地板下面的点检口。那不是为了保养配线配管、通常情况下都会安装的吗?” “那也安装在正门。内室区域没有。” “是嘛。” 鹿谷又点了点头。他摸出口袋里的那个特制烟盒——但是,他仍想保留“今日一支烟”——他改了主意,再度走到书桌前面。 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盛满水的水壶与空的玻璃杯、那个药盒以及某某人的资料、文具等物。方才拉开的抽屉中放有一本在“相对仪式”之际,支付礼金所用的保付支票。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值钱的物品。 鹿谷注视着桌上的资料。 这一定就是那个了。影山逸史为了找寻“另一个自己”雇用的“半吊子”提交的报告。 鹿谷迫切希望弄清楚报告的内容,可是此刻却不能立马一探究竟。他偷偷瞄了一眼鬼丸,不出所料对方正以责备的目光瞪着自己。 “如果允许的话,我可以查阅一下这些资料吗?恐怕迟早有必要这么做。” 鹿谷加重了语气说道。 4 下午一点前。 “要做就餐的准备吗?” 长宗我部向返回沙龙室的七人问道,但无人积极回应。刚刚目睹那么残忍的凶案现场,一般人都会食欲不振。此时此刻,就连拥有比普通人更多“杀人事件”经验的鹿谷也感觉不到饿。 “我还穿着睡衣呢,打不起精神来啊。” “愤怒之面”敞开睡袍的前襟,不悦地嘟囔着。 “总之,先去换身衣服吧。” “说得也是。” 鹿谷响应道。 “我也换一身吧。” 依旧身穿睡衣的“欢愉之面”与“悲叹之面”与鹿谷二人行动统一。过了很久,全体才重聚沙龙室。 虽说是“换衣服”,更换的衣服还是房间内准备好的那种衬衣与西裤。至于鹿谷嘛,因为无法摘掉的假面碍事,贴身穿上内衣颇费力气,但他也不想换上自己带来的衣物……最后,六名假面男子回到与昨夜相同的状态,他们除了假面各异外,打扮完全一致。相同的衬衣,相同的西裤,相同的睡袍,相同的袜子,相同的拖鞋—— 长宗我部与瞳子还是在餐桌上准备了一些小吃。黄油煎蛋加生菜、烤面包、红肠、小甜蛋糕与咸饼干。即使戴着假面,这些食物也不难送入口中。 “哪位有胃口的话,请用餐。”长宗我部劝道。 “悲叹之面”立刻半开玩笑般回应道: “这里没放什么奇怪的药吧。” “不会的,请放心品尝。”长宗我部说道。 鹿谷助势道: “鬼丸先生与长宗我部先生有不在场证明,很难认为他们是凶手。我觉得连新月小姐也能信得过。” 这是鹿谷的真心话。 考虑到刚才瞳子和盘托出深夜的动静与电话的内容,就觉得“她才是凶手”这一构图太不合理。假如她就是凶手,有必要特地编造那些谎话吗——没有必要。 “如果鬼丸先生与长宗我部先生二人是共犯,怎么办呢?只是统一口径而已,不在场证明要多少有多少啊。” “惊骇之面”提出了疑问。 “那位女仆小姐或许也是他们的同伙呢。那样的话……” “不会的,忍田先生。请不要贸然下结论。” 鹿谷告诫道。 “我理解您心存各种盲目的猜忌,但是那并非好事。要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同谋,该怎么办啊——这类想法会轻易冒出来。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尤其需要特别注意。” “但是……” 鹿谷打断了对方企图反驳的话,下定决心放言道: “我认为这个事件不存在共犯,很有可能是单个凶手犯下的罪行。”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因其‘形’可见。” “就算你这么说……” “也无法认同吗?嗯,这个很难说得明白啊。” 鹿谷扪心自问,要怎样描述那个浮现于脑海之中的“形”才好呢? “比如说,对了,围绕事件而发现的这些线索,怎么看也觉得这名凶手似乎行动不便呢。” “行动不便?” “是的。虽然他有计划地事先准备安眠药令大家沉睡,但此后的行动完全受到限制了。如果他有共犯的话,行动起来应该更加容易。这种行动上的不从容时隐时现。” “就算你这么说——” “这与刑警的直觉没有太大的区别嘛。” “愤怒之面”耸了耸肩。 “不过,我也并不反对日向先生的这种想法。” “啊呀,难道你也认为这是单独犯罪吗?” “不过这只是原刑警的直觉而已。” “愤怒之面”露出了苦笑。不过,那表情却挡在假面之后无法得知。 “无论如何——”鹿谷说道,“我觉得现阶段多少可以掌握到事件的大致情况了。但是,问题在于以后。” “最在意的还是尸体头部与假面钥匙的去向啊。” 慢悠悠插嘴的是“懊恼之面”。 “像刚才那样搜遍整个宅邸吗?” 而后回应的是“欢愉之面”。 “反正也是要搜的,不如先从大家的寝室开始搜吧。有必要的话连随身行李也要检查。” “不惜做到这个份儿上吗?”“懊恼之面”略带畏缩地说道。 “悲叹之面”立刻哼笑道: “没有谁从案发现场拿走死者的脑袋还放自己屋里吧。就算是钥匙,一般也会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吧。” “您说得没错。不愧是教授。” “欢愉之面”回应道。 “如果我是凶手,也许还会在别人房间里放上一把钥匙。小菜一碟嘛。这样还能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遭到怀疑。” “这个很有可能啊。” “所以,随随便便就要检查随身物品一事值得探讨。” 没错,这种情况下确实有这种可能——对此认可的同时,鹿谷开口说道: “说起来,断头与钥匙的行踪仍然是最令人挂心的问题。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应该确认的问题比这更重要。” “是什么问题?” “懊恼之面”问道。 “就是外人犯罪的可能性。” “外人……” “除了聚集在此的九人之外,还有名凶手。他既不是受邀客也不是用人,却潜伏在这里。现阶段也不能忽视这种可能性。” “但是,”此时,鬼丸发表意见道,“无论如何我无法认同这是闯入宅邸的小偷犯下的罪行。” “我赞成。就算找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至少还有那把‘未来之面’的钥匙嘛。最重要的是区区一个小偷,应该不会在杀了馆主之后还砍断他的脑袋和手指,给我们戴上假面吧。” “那么……” “即便如此,我认为现在还是不要彻底排除掉外人犯罪的可能性。毕竟这不是路过别墅捣捣乱而已。可能有什么人怀有某种企图,事先潜入这幢宅邸,避人耳目暗中行动。” “那么,就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为什么要犯下这么可怕的罪行呢?” “我不知道。”鹿谷坦率地回答道,“但是,从昨晚开始一直下个不停的雪不止令我们无法外出,应该同样令那名凶手无法脱身才对。如果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犯下罪行,那么那个人如今依旧潜伏在这幢宅邸之中。这种可能性很高……” “正因为如此才要在宅子中搜搜看,对吗?” “我认为有必要。” 接着,鹿谷缓缓环视着假面男子们的反应。 “总之,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确认,这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建筑四周也大致检查一遍,确认有没有外人闯入、离开的痕迹。而后,顺便找找断头与钥匙的下落,如何?钥匙虽然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但是断头却有 一定尺寸,也许会在什么地方找到。” 他这样提议。 但是,鹿谷对自己说道—— 有必要查找外人犯罪的可能性。这样虽然没错,但是重中之重还是被害者头颅的去向。为了研究并考察这起案件目前最重大的问题,这才是最为有效的素材。 被害者的断头与断指,以及鹿谷等六人被戴上的假面——是的,这些全部是彻彻底底指向“同一性”的相关问题。所以…… 这件事到底有意义吗? 自然应该存在其意义——鹿谷这样认为。很难考虑那没有意义。所以…… “填饱肚子之后,集体搜家吧。” “愤怒之面”接受了鹿谷的提议。 “还有一个可选项就是——一直待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 “惊骇之面”陈述着自己的看法。 “所有人聚在一起相互监视,就不会再发生其他事件了。” “这个嘛,的确如此。” “我个人对此有些反感。”“悲叹之面”说道,“这种情况下,最早也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报警。在此之前只能在这儿大眼瞪小眼的不太好吧。” “刚才你不是还留在这儿了吗?” “那会儿是那会儿。我很怕血淋淋的残酷场面。” “一般来说谁都会害怕吧。” “我特别怕。” “总之呢,我觉得外行的侦探游戏也该结束了。” “哎呀,即使这么说……” 现场毫无进展,令鹿谷稍显焦躁。 “那么,我来提一个更加触及核心的问题。” 鹿谷以强有力的声音如此说道。与此同时,他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 “关于这个问题,在座的诸位应该多少都会心生疑念。但是谁都没有提,也无法直接提出来——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反应各式各样。有老老实实点头赞同的,也有感到疑惑的,还有低下头企图逃避的。 “刚才,除了算哲教授与长宗我部先生以外的所有人,都亲眼确认过‘奇面之间’的那具尸体了吧。正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那具尸体的头部与双手十指被人切断、带走了。”鹿谷继续以强有力的声音说道,“带走断头与断指的人是凶手。他还用药物令我们沉睡、给我们戴上假面后还为假面上了锁——啊呀呀,这实在是怪异的行为。凶手到底为何要这么做呢?” 即便鹿谷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立刻作答。他继续说道: “略作思考的话,就会得出一个无论是否愿意都会遭遇到的问题。在现阶段尚且无法区分那是现实还是幻想。总之,那就是——” “等一下!” 此时,“悲叹之面”阻止了鹿谷的发言。 “就算我没亲眼见过那个死尸,也知道你想说什么。这里的所有人——大部分人,除我之外肯定还有别人知道你想说什么。拜托你不要说出来好不好。” “是吗?” 某种挑战对方的口气令鹿谷略感惊讶的同时,却丝毫没有为对方的气势吓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说道: “这个自然啊。” “嗯,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悲叹之面”注视着鹿谷说道,“我一直都非常在意,正好时机恰当,要不要提出来呢?” “是什么问题?” “戴‘哄笑之面’的作家先生,那我可就问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5 “奇幻小说家日向京助先生。去年出版的那本书叫《汝,莫唤兽之名》吧。我看过那本书喔。我本不讨厌那种题材的小说,偶然间在书店里看到‘日本的洛夫克拉夫特’的宣传字样。” “是嘛。哎呀,那个是……” 惨了——鹿谷心里默念道。 尽管知道这位仁兄相当古怪,但却不可小觑。 “收录其中的每一篇都很有意思。可是,怎么说好呢,可以说基本上都是一些阴暗消沉的内容。但是——” “但是?” “这和你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嘛。”“悲叹之面”说道,“昨天倒没有这种感觉,但今天早上起,我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很奇怪。” “是嘛。” “不可思议地实际掌控了现场。我总觉得,你已经把专职的警察先生晾在一旁了。这和你写小说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啊。” “你这么说很让我为难啊。” 作为鹿谷本人,只得暂时装装糊涂了。 “哎,作家本人与作品当然会有反差嘛。” “话虽如此——” “悲叹之面”摇摇头。 “难道你当过警察吗?不,不对。如果你当过警察,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大家了。昨天你不是还提过和冈山县警的某人认识吗……” 鹿谷轻轻耸耸肩,观察着大家的反应。四名戴假面的男子与三名用人,他们每个人都震惊地注视着这二人的争论。 “为什么那么拼命地破案呢?” “悲叹之面”问道。 “不等警察赶到这里,还提出一些强词诡辩。” “这话怎么说?”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想来不会认为再度发生凶案的危险性很大吧。” 糟了——鹿谷再度心中默念。 的确如此。为了掌控现场而耍的花招也被他完全识破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时此刻,“懊恼之面”从旁插话。 “凶手切掉了尸体的头颅及手指,这行为的确非同寻常。但是也不能说因为那是个异常残忍的人,就有犯下第二桩、第三桩凶案的危险……” “啊呀,这个不好说啊。”“悲叹之面”夸张地歪着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请您想想呀。凶手昨晚给我们喝下安眠药、让我们睡死过去不说,还潜入了大家的房间,给我们戴上了这见了鬼的假面。没错吧?” “没错。” “如果凶手想干掉我们之中的某个人,不是应该趁着大家因药物而沉睡、处于毫无防备状态的时机嘛。不必特地等到第一具尸体被发现、大家乱作一团的时候……对吧?” 嗯,是啊,说得完全正确——鹿谷想道。 “悲叹之面”继续说道: “可是,今天遇害的只有‘奇面之间’的一个人而已。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嘛。所以,原本凶手就没打算对我们这些来客动手。对不对?” “嗯……原来如此。” “日向先生,你说对不对?” “悲叹之面”转过身来面对鹿谷。 “这点儿小事,你应该知道吧。可偏偏威胁我们说什么,一不留神我们之中就可能出现第二个被害者。于是,你提出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搜查的方针,令内行老山警官都信服了。” 鹿谷难以反驳。 “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我觉得非常奇怪。但是,在我看来你的目的似乎是案件调查本身——这种感觉渐渐强烈。” “这……” “所以,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悲叹之面”摩挲着左侧头部。 “我拜读过的那本《汝,莫唤兽之名》的作者,无论如何也不是会采取这种行动的人。作家与作品有反差?哦?也许这种情况也不少,但是这种理由可打发不了我。以我对你的印象,不得不抱有疑问。” “什么疑问呢?”鹿谷无奈地问道。 “悲叹之面”回答道: “我不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写奇幻小说的日向京助。难道是有人冒名顶替,混入了这次的 聚会之中吗?” 6 沉默数秒后,鹿谷彻底死心了。眼看就要在他想要投降认输的时候—— “请等一下。”鬼丸尽管以怀疑的目光看向鹿谷所戴的“哄笑之面”,但还是如此说道,“他和日向京助先生不是同一人……我觉得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哦?鬼丸先生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悲叹之面”居然这样问道。 “为此聚会迎接客人之时,每次都要求每位客人出示身份证明。此次虽是日向先生初回参加,但也应该与驾照上的证件照比对确认过才是。” 说着,秘书看向身旁的瞳子。 “昨天,日向先生抵达此处之时,因我开车前去迎接忍田先生,故而将确认工作交付给她了。” “没错。确实由我——”瞳子点点头,但她立刻略带疑惑地看着鹿谷说道,“迎接日向先生,并查验过请柬、比对过驾照。” “那么,果真——” 鬼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瞳子打断了。 “但是,看过驾照上的照片,的确有少许别扭的感觉。虽然看起来很像,但整体感觉不一样。但是,考虑到驾照的更新时间还是前年,所以那时就轻易地认可了。” “‘那时’吗?”“悲叹之面”说道,“那么现在呢?你怎么想?” “这个嘛,嗯……其实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瞳子稍稍低下头。 “戴‘悲叹之面’的是……算哲教授,同他方才所说的那样,小说家老师为什么积极做出侦探般的行为呢?我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对您很失礼,不过我也想过类似于‘他到底是什么人’的问题。” “是吗?”此时,鹿谷回应道。 假面之后失望地噘着嘴。 “果真有些勉强过头了呀。算哲教授轻而易举地识破了我的虚张声势。” “哦呀?” “悲叹之面”提高了嗓音。 “也就是说,你承认你不是日向京助,而是别的什么人喽?” 全场焦点集于一身之时,鹿谷一度低声叹息。而后,他放下抱于胸前的双臂,挺直后背端正站姿说道: “我承认就是了。” 他表现得丝毫不畏缩。 “没有必要继续勉强隐瞒下去了。那样的话只会干扰视听。” “真的吗?” 瞳子抬起头,显得非常吃惊。 “从一开始你就冒充了日向先生吗?” “是的——原本这是日向京助本人提议的。他与我同岁,长得非常相似,身材也大致相同。所以他觉得,我替他来也许没问题。”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闻言,鹿谷如实回答道: “原应由日向亲自参加聚会的,但他得了急症无法参加,所以才让我代替他而来……” 而后,鹿谷将知道的事情几乎和盘托出。与日向的相遇,受日向所托,虽一度犹豫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接着…… “我姓鹿谷——鹿谷门实,是日向京助的同行。话虽如此,但我的专长不是怪奇幻想小说,而是推理小说。” “哎?真的是小说家啊。而且还是侦探小说……推理小说作家?” “悲叹之面”感慨道。 “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啊。让我想想看啊……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又好像没有听过……不过,既然专长是推理的话,倒也习惯了这种杀人案嘛。” “那也是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欢愉之面”开口说道,“如果调查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情况完全不同吧?” “这个嘛——”鹿谷回答道,“迄今为止,发生过形形色色的事,也就是说关于实际发生的凶杀案,我也多多少少有一些经验。所以……” “鹿谷门实,是吧?嗯嗯,很遗憾我没有拜读过您的大作,不过对于书名倒是有所耳闻。”这一次,“惊骇之面”开口说道,“是不是有本叫作《迷宫馆事件》的大作呀?” “是的。那是我的处女作。” “是嘛。” “惊骇之面”意味深长地抚着假面的下颚,尽管如此,似乎也没有令他信服。 “但是呢,尽管如此,你是否就是那位鹿谷门实,也是个非常值得保留的问题。也许你既非日向京助也非鹿谷门实,对吧?” “这个嘛……” “刑警先生怎么看?” 闻言,“愤怒之面”那锐利的目光透过假面所开的孔洞死死盯住鹿谷。 “一开始在现场一起查验之后,我曾夸赞过你胆子还挺大,你似乎是回答说‘发生过一些类似的事情’吧。而后你大显身手,令我觉得你绝非一般人。” “昨天我提到过的那位冈山县警新村警部,您说过认识他吧。只要向他打听一下……” 鹿谷边如此作答,边深感这样的辩解之词毫无意义。就算他真的想去求证,这幢宅邸如今也没有任何与外界沟通的能力。 哎呀,真是头疼。接下来要怎么说明,才能让他们认同呢?鹿谷正苦于无计可施之际—— “请问……” 意想不到的是,此时竟出现了及时雨——新月瞳子。 “很遗憾,我也没有拜读过鹿谷门实先生的著作。所以呢,也没有见过书中附带近照的作者相貌。不过,我记得曾在杂志上看过鹿谷先生的随笔,所以……” 所以,你要怎样? 鹿谷觉得莫名其妙,瞳子提出了这个请求。 “如果您真的是鹿谷先生的话,可以马上在此折出‘恶魔’来吗?折出‘恶魔’的折纸……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折‘五指’,而是折一个‘七指恶魔’。” 7 双手双足,背生双翅,矛状长尾,脸上口鼻俱全,头顶尖耳一对,左右两手各有七根手指。 仅仅以一张纸片便可如此精彩地折出真正的“七指恶魔”—— 二十分钟后,自称“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的“哄笑之面”应瞳子要求,完成了那个折纸作品。 鹿谷请鬼丸预备好较薄的包装纸。他从那张纸上裁下适当大小——约莫五十公分的正方形后,开始折了起来。 “实际上我想折得更复杂些,但现在不是时候。请原谅我折得不太精细。” 他边道白边在大家的注视下麻利地手指飞动折着纸。那包装纸的正面恰好是纯黑色的。 “‘恶魔’是现代折纸创作的划时代杰作,但那本为五指恶魔。由我自己重新设计改良的就是这‘七指恶魔’……” 没错——瞳子独自点点头。 那本她“曾经读过的杂志”,是去年夏天去姨妈砂川雅美家做客时,在书架上找来看的折纸专刊(这似乎是姨妈的爱好)。登载在卷首的就是那篇随笔。 笔者是鹿谷门实,附带简介有“推理作家”“一九八八年以《迷宫馆事件》出道”等字样。所以,方才“哄笑之面”与“惊骇之面”的争论内容与事实相符。 那时曾看过那篇随笔的瞳子也“啊”的一声想起一件事来。她记得曾在书店与报纸广告见过这个标题的书籍、这个作者的名字……瞳子并不讨厌推理小说,所以她还记得当时想过迟早要看看那本《迷宫馆事件》。 “整张正方形纸一纸一折与本格推理小说——”她记得那篇随笔是这样的标题。它引起了瞳子的兴趣,令她立刻看了下去…… “仅仅使用一张正方形纸片,不做任何裁剪,单单凭借‘折叠’便可完成作品的手法,不愧是‘一纸一折’啊。这只‘恶魔’就是如此。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不仅吓了一跳,还觉得很感 动。我甚至觉得那简直就像魔法般不可思议。” 他一边亲自解说着,一边不断熟练、顺利地折着纸。 瞳子回想起随笔的内容。 为“恶魔”的魅力所倾倒的笔者鹿谷门实因此完全成为折纸爱好者,还亲自创作设计折纸作品。而且,某一日他还收到一封建议信,建议他将创作折纸作为小道具在其小说中登场。那封经由编辑部转寄的信正是来自“恶魔”的设计者、某位折纸研究专家。附在信里的还有他新设计的改良型“恶魔”——“七指恶魔”的折纸图解。 所以——瞳子考虑道——如果这名戴“哄笑之面”的男子正如他所坦白的那样,就是“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的话,那么他就应该能折出“七指恶魔”。 瞳子看过的那本杂志上,只刊登了成品“恶魔”的照片,并没有介绍“七指”的折法。按照设计者的说法,那似乎是稍有技术含量的“消遣”,所以之后也没有向众人公布折法。 那么—— 说起来偌大的日本,肯定没有几人知道“七指恶魔”的折法。即便背下了折法,应要求立刻折出来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如果“哄笑之面”可以当场折出“七指恶魔”的话,那么这几乎可以肯定地证明他就是鹿谷门实本人。所以…… 为什么要当场折纸啊?众人自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但是,瞳子说明缘由后,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 “……好了,这样就大致完成了。” 将完成的“七指恶魔”立在桌上后,“哄笑之面”看向瞳子。 “仓促间折得不太好——怎么样,这样就可以相信我是鹿谷门实了吧?” 瞳子将无法立即做出反应的其他七人抛在一边,边说着“是的”边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折好的黑色“恶魔”。折法相当粗糙,但确实同杂志的照片上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觉得可以相信他就是推理小说作家鹿谷先生。” 到底他是谁呢?这个一直以来的疑问与伴随着的憋闷感消失了,瞳子也因此感到多多少少缓解了一些身心的紧张。因不合时节的暴雪而与世隔绝的宅邸,残忍且不可思议的突发凶案……在这异常事态之中,她第一次感到稍稍安心了些。 8 “冒充日向京助参加聚会也好,将此事隐瞒至今也罢,我为这些事向大家道歉。昨夜的这一时刻,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戴“哄笑之面”的五号客人、推理小说作家鹿谷门实说着,抱歉地低头行了一礼。 “可是,一般会有人接受这种委托吗?” “欢愉之面”提出疑问。 “常识上……就算是从道义上考虑也有问题呀。最重要的是你欺骗了邀请人呀。礼金的问题当然也随之而来了。” “关于这个,是的,我无可辩解。” 鹿谷再度低头致歉。 “我也考虑过拒绝对方。但是,我自己也有非要来这里不可,非要亲眼看一看这幢宅邸不可,非要进入一观不可的强烈愿望。” “想要亲眼瞧瞧这宅子?为什么呢?这宅子就那么特别吗?”“愤怒之面”问道。 鹿谷低声应道“是的”,而后略作停顿,反问道: “您听说过中村青司这个名字吗?” “中村?” “愤怒之面”略感不解。 “这个嘛……” “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鹿谷转而向在座的众人问道。 “中村、青司。‘青司’二字写作‘青色’的青、‘司官’的司。虽已故去,却是业内人士都知道的建筑师。他是个年轻有为,却早早退居于九州的某岛,下定决心过着半隐居生活的人……” 中村青司——这是瞳子从未听过的名字。但是也有几名对此做出反应的人。 “我记得听过他的传闻。” 首先开口的是“懊恼之面”。 “毕竟是同行嘛。怎么说呢,相当怪异这一点倒是很有名……” “好像是这样啊。”鹿谷静静地环视着周围说道,“这幢宅邸——奇面馆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由那位中村青司设计并建造的。我从日向京助那里得知这个事实后,便已经坐立难安了……” “哦?日向先生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这明明是他第一次参加这场聚会呀。”“欢愉之面”问道。 鹿谷回答道: “据说大约十年前,日向曾经作为撰稿人到访此处。那个时候,他曾向当时的馆主影山透一请教过这件事。” “到访……为了采访或是什么目的吗?” “是的。虽然现在已经散失,但当时这个宅子有在全日本也屈指可数的假面收藏。日向因《minerwa》杂志的工作到此采访。” “《minerwa》?” “如今更换纸张规格后依然发行的老牌文化月刊。” “《minerwa》……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变成青色猫头鹰的杂志啊。” “要是那本杂志的话,多年前也曾采访过我。” “惊骇之面”插嘴道。 “在一期魔术特辑里,有一个介绍几家东京魔术吧的专栏。所以,他们也来我店里采访过。” “哎呀,是吗?” 与那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一样,瞳子也没听说过那本杂志。但是—— “对了,鹿谷先生。”她客气地插嘴提问道,“您说正是因为那名叫作中村青司的人设计了这个馆才想来的。他的设计有某些极其特殊的意义吗?” “当然有啦。” 鹿谷非常肯定。 “至少于我而言,有很大的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呢?” “想要详细说明似乎要花些时间……现在姑且尽量言简意赅地解释一下吧。” 鹿谷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而后开始讲述。 “作为一名建筑师,中村青司真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被称为具有天赋的人物。距今八年前,四十六岁的中村逝世。在此之前,他在全国各地建造了若干风格怪异的‘馆’。然而,迄今为止这些馆内几乎都发生了形形色色的事件。” “形形色色……发生过怎样的事件呢?” 瞳子一问,鹿谷立刻回答道: “是杀人事件哦。” “杀人……” “九州角岛的十角馆、冈山的水车馆、京都丹后半岛的迷宫馆、镰仓的钟表馆……这些事件也都曾大肆报道过,不知道有谁听说过吗?” “迷宫馆?那个不就是……” “《迷宫馆事件》就是以那起杀人事件为原型写出的小说,我自己因故被卷入到那件凶案之中。” “哎?!” “悲叹之面”狂吼一声。 “推理小说作家老师,我想起来了!说到迷宫馆,不就是那里嘛!作家宫垣叶太郎安度晚年的……” “哎呀,您知道呀。” 而后,鹿谷看向“愤怒之面”。 “我和冈山县警新村警部就是在水车馆事件时相识的。水车馆的主人是已故画家藤沼一成的儿子藤沼纪一……大约七年前,因为种种缘由,我被卷入到那起事件中,还为解决案子提供了帮助。” “嗯。我记得是发生过这么一个案子。” “愤怒之面”回答道,盯着鹿谷的眼神却依旧锐利。鹿谷坦然接受对方的视线说道: “还记得钟表馆事件吗?由古峨精钟社的前任会长所建、位于镰仓的‘钟表宅邸’内发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连续杀人事件。那也是我偶然间涉入的事件。” “真厉害啊。你是专门侦破青司之馆中发生案子的侦探吗?”“悲叹之面”问道,“那么这一次,你也是期待在这奇面馆里发生什么案子才来的喽?” “不是,怎么会呢。我可没有期待什么。”鹿谷耸了耸肩说道,“只是,因为有这样的因缘际会,才想亲眼看看‘青司之馆’是怎样的建筑,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进入其中一探究竟。为此,我才接受了日向京助的委托——仅此而已。” “然而,一晚过后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啊。” “是的,而且还是这种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孤立状态。所以,既然身处这种情况……” “想要亲自调查案件?” “想要知道真相。仅此而已。” 下午两点刚过。 壁炉中没有烧火,因此沙龙室中的空气逐渐变冷。虽未到呼出白气的地步,但瞳子从刚才开始搓了好几次冰冷的双手。不知道这是不是被鬼丸看在眼里,他站起身来打开了空调。 “对了,诸位。” 鹿谷扫视着在场的每个人。 “如果从断定我实际上并非原本的受邀客日向京助这点来看,令人感到讽刺的是——这种说法稍稍有误,如今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本质暴露出从未有过的姿态。诸位都清楚吧?” 这是什么意思呢——瞳子感到困惑。 “这是什么意思啊?” “愤怒之面”问道。 “刚才我说了几句的那件事呀。” 鹿谷回答着,再度扫视着全场每个人。 “凶手犯案时,或者说是犯案后所采取的异常行动。考虑到他那么做的理由,就会得出一个无论是否愿意都会遭遇到的问题。即——”鹿谷略作停顿后说,“说起来那就是同一性的问题。” “同一性?” “愤怒之面”不快地重复着那句话。鹿谷的双手抵住隐藏了自己面容的假面双颊,继续说道: “只要像这样戴着假面,无法摘下它的话,不只是我,在座除我之外的所有来客真的都是受邀而来的那个人吗?这是个非常值得怀疑的事情。除了鬼丸先生、长宗我部先生与新月小姐这三人之外的所有人,谁也无法保证这个同一性。或许,原本的受邀客之中混入了其他什么人也说不定。”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任何人立刻反驳。鹿谷进而说道: “也许像我那样一开始就与别人调换了,或是在事件之后,给大家戴上假面时换了人也说不定——对吗?”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悲叹之面”回答道,“推理小说作家鹿谷先生,你想重新谈论的话题就是,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无法保证同一性的问题,还有‘奇面之间’的那个死尸同样无法保证。对吗?”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鹿谷点点头,严肃地说道,“毕竟那具尸体的头部与手指都被切断带走了。而且,断指还被搅拌机碾碎,已经无法确认指纹了——即便提出质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到底那具尸体是不是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呢?” 第十章 二重身之影 1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少许沉默之后,“惊骇之面”开口道,“凶手是影山逸史——我们最终不得不意识到这种可能性。” 这句话好似开得过头的玩笑,但没有任何人笑得出来。 “哎呀呀,这未必是玩笑话。” “惊骇之面”立刻补充道。因此,现场的紧张气氛并没有缓和下来。 瞳子切身感受到这战战兢兢的紧张气氛。她再度暗中观察起这六名客人(被看作是客人的这些人)各自的样子,再试着想象假面之后他们每个人的表情—— 实际问题就是,瞳子只见过这六人之中四个人的相貌。第一个是戴“哄笑假面”、非日向京助的鹿谷门实,而后是戴“欢愉之面”的创马社长与戴“懊恼之面”的建筑师米迦勒,接着就是乘坐鬼丸出迎之车抵达此处的戴“惊骇之面”的忍田天空。其余二人——戴“悲叹之面”的算哲教授与戴“愤怒之面”的老山警官也是由鬼丸前去迎接,并进行身份证明等确认工作的。在那之后,瞳子遇到他们时,两人均戴好了假面。所以…… “有个问题想向鬼丸先生请教一下。” 不久,鹿谷问道。 “请问。” 鬼丸端正姿势。这位非常俊美的青年秘书给人以沉着冷静的印象,但从他的脸上仍然可以看出非常为难的神色。 “今晨在‘奇面之间’发现尸体时,你立刻判断出那就是馆主吧。” “是的,没错。” “依据什么下的判断呢?” “就算你这么问……” 鬼丸皱皱眉头。 “出事地点在内室的那间寝室;睡衣也好,脱下丢掉的睡袍也好,都是会长所穿之物。” “但是,会长的睡衣睡袍与为来客准备的东西是一样的吧?” “是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还是会那么认为的。” “哎呀,我并不是对你的判断有所指责。总之,作为馆主寝室的那个房间里有那样一具尸体,在那种情况下,你才会认为那就是馆主的尸体——对吧?” “是的。” “在看到尸体后,并没有确认过某种专属馆主的特征吧?” “是的。无奈没有头部……” “说的也是啊——馆主的身体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征吗?比如什么旧日伤痕或是手术留疤啦,小块的文身什么的。” “没有。” 鬼丸摇摇头。 “至少我不知道。” “体形上也没有感到不一致。” 尽管鬼丸这么说,但鹿谷还是“嗯”地哼了一声,环视着众人。 “不过,受邀而来的六人体形都与馆主大致相似。所以……” 所以,也许那具尸体是受邀而来的某个人。他想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不会吧——瞳子心中一面否定,一面也觉得可以认同这个观点。 的确如此—— 与馆主相同年龄、几乎相同的生日、且大致相似的体形……在场的客人全都如此。要说例外的话,也只有“欢愉之面”创马社长了。他比起其他人略显发福,但是也没有胖到体格相差很多的地步。 之后就是,对了,是那位代替日向京助而来的鹿谷门实。 有意识观察他的话,就能发现鹿谷所穿衣物有些窄小。衬衣袖子、裤子下摆似乎有些许尺寸不足——这一定是因为原本的受邀客日向与此处的替身鹿谷二人本身存在的体格差异吧。每位客人的换洗衣物都是按照事前申报的身体尺寸准备的。 “馆主没戴戒指啊。” 鹿谷继续向鬼丸询问道。 “除此之外,馆主平时戴什么饰物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 鹿谷再度“嗯”地哼了一声。 “关于这件事,我总觉得不找到被拿走的头颅就无法继续调查。等到警察赶来、正式调查尸体的话,就算找不到头颅,也可以找到某些突破口——对吧,刑警先生?” “是啊,解剖尸体就能详细调查了。” “愤怒之面”回答道。 “不仅仅是血型,最近dna鉴定也即将实用化了吧?” “那个还存在可信度的问题。” “是吗——不管怎样,”鹿谷用中指蹭着自己的假面额头说道,“到底那具尸体是不是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呢?” 犹如向大家提问般,他再度说道: “在如今的状况下,可以肯定的是,这才是最应该关注的问题。所以,我们现在还是该重新回到刚才的提案上。即——” 他停顿下来,如方才一般徐徐观察着假面男子们的反应。 “在宅邸之中分头调查,查找被拿走的断头行踪。同时确认是否有除我们之外的其他人潜入进来,以及是否存在入侵或逃走的迹象——怎么样?” 2 “等等!” “悲叹之面”此时再度提出异议。 “在此之前,先让我们稍稍归纳总结一下。” 鹿谷丝毫没有表现出焦急的样子,而是反问道: “怎么说?” “搜查宅子倒没什么。只是既然你特地提到了‘同一性问题’,那么不如我们先讨论一下,在座‘没有相貌’的诸位的同一性如何?” “原来如此。也可以呀。” 鹿谷痛痛快快地赞同了对方的意见。 “正如我方才坦白的那样,事实上我是代替日向京助前来,并非他本人。多亏了新月小姐,幸而能够证明鹿谷门实的真实身份。” 说着,他向瞳子缓缓看了一眼。瞳子默默点头以作回应。 “但是,也不能因此证明我不是这桩事件的凶手。可即便要我证明,这也是强人所难。至少在现阶段是如此。” 说完这些开场白后,鹿谷又一次徐徐环视众人。 “不过,关于‘现在,假面之下是否就是原本的受邀客’的问题,把我排除在外也没关系吧?以其余五人为对象,姑且在此讨论一下——教授,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悲叹之面”点点头,很快又继续说道,“在我看来我肯定是我。于我而言,这一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原本呢,我这个人是……” “好啦好啦,教授。” 鹿谷稍稍抬起右手,制止了对方。而后,他又以右手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用吸管喝了一口水。 “那么,如果在座的五人要讨论同一性问题的话,必须考虑的情况大致分为两类。”鹿谷以沉着的口气说道,“刚才也曾一带而过的提起过。一类就是昨日抵达这幢宅邸时已然并非同一人。我自己就是这一类的现成实例。昨日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否真是受邀而来的本人。 “另一类则是,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性——从昨晚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趁着给我们戴上假面之际,和其中原本的受邀客调换了。” “无论是哪一类,都是调查如今我们之中是否混入了冒牌货,对吧?” “欢愉之面”应答道。 “那样的话,我可不是冒牌货。请允许我声明一下。” “哦?其根据是?” “首先,鹿谷先生,我和你一样,昨天由新月小姐出迎,请柬与身份证明的检查也通过了。和你不同,她看完驾照的证件照后,应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对吧,新月小姐?” “啊,这个嘛……是的。” 瞳子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欢愉之面”立刻继续说道: “而且,在不可能遇到馆主的地方,我可是没少摘掉假面、露出自己的这张脸来。毕竟这 个聚会我都参加了三次,像是鬼丸先生啦,还有同为第三次与会的忍田先生他们,可是很清楚我的长相啊。既然有的是不戴假面、和他们相对的机会,我又怎么会是个冒牌货呢?” 瞳子偷偷瞄了一眼鬼丸的反应。他与瞳子一样,正老老实实地点着头。 “至于另一种场合也是如此,应该把我排除在外。因为,我是这六人之中唯一体形相异之人。这段时间我因压力变胖了,这样一来倒是走运了。” “欢愉之面”将方才瞳子思索的事情挑明了。 “‘奇面之间’的那个无头尸体也许不是馆主本人。所以才怀疑馆主自己可能就是凶手,对吧?”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只是说不否定有这种可能性。” 鹿谷慎重地回答对方的提问。但是,“欢愉之面”进而问道: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实际上尸体就应该是某名受邀客,凶手即馆主戴着面具,摇身变成那名受邀客。给我们戴上假面还上了锁,不也是为了掩饰自己冒名顶替的行为嘛。” “那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总之呢,我要说的是,我不是馆主。也许可以用假面挡着脸,也可以借假面变成这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这些都能靠演技掩盖。但是,在一个晚上无法改变体形吧?” “原来如此。但是——” 鹿谷提出异议。 “比起其他客人来说,您看起来的确略微发福。但是否可以称其为绝对的体形差呢。我持保留意见。” “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有为馆主与创马社长二人量体重,也没有脱掉衣服确认身材。老实说,如果想要耍什么花招的话,多少也能蒙混过关吧。” “哦?你还真是疑心重啊。” “这是应该慎重考虑的形势嘛。” 鹿谷依旧沉着答道。 “那么,其他人的情况又如何呢?” “惊骇之面”“懊恼之面”“悲叹之面”“愤怒之面”——重新逐一打量着其余四枚假面的同时,瞳子扪心自问。 真是这样的吗? 正如鹿谷所说的那样,就连“欢愉之面”也无法完全排除在外。这五人之中的某个人实际上真的就是那个奇面馆馆主吗?这种事情到底有可能发生吗? 哎呀,但是,仔细一想…… 并非只有那六名受邀客之中的两个人没见过。最后,瞳子连那位馆主的相貌也没有机会见上一次。在这幢宅邸中逗留之时,馆主一直戴着“祈愿之面”。事前她也没有见过雇主的照片,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所以现在,任一面具之下都有可能隐藏着那张脸。尽管如此,她也无法凭空想象出抽象的相貌,想不出具体的画面。 “只要一直戴着这假面,无法证明自己是自己就好。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惊骇之面”对于鹿谷的呼吁如此应道。 魔术师忍田天空也是第三次参加这个聚会。而且,他昨天还有时间与在以往聚会中见过面的鬼丸素颜以对,那么来的就是本人无疑。问题在于这之后有没有被人替换。 “至于我嘛,只要我表演个什么魔术,应该就可以证明了吧?” 说着,“惊骇之面”将咖啡杯旁所附的纸巾揉作一团。他将纸团随便握入左手中,握成拳头,抬至脸前。五指慢慢揉搓的同时摊开双手,原本握在手中的纸团踪迹全无。 “那只是初级的消除手法吧。” “悲叹之面”不屑地评论。 “这种程度的魔术我也做得到啊。” “您不满意的话,稍后我把纸牌拿来表演些骨灰级的如何?或是用硬币来个‘ma pass’怎样?” “掌心弹币……厚川昌男自创的那个魔术呀。” 鹿谷说道。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很是期待。 “听说要把那个掌握纯熟是极困难的事儿呢。忍田先生,您很拿手吗?” “这个嘛,我正在为是否能够运用自如烦躁不安呢。” “惊骇之面”说着,夸张地耸耸肩。 “不过这么看来,无论我表演什么魔术,你们也不认为那是确凿的证明。被你们说成是为了冒充魔术师而做过练习的话我就完蛋了,对吧。” 要是怀疑起来就会演变成这样子啊——瞳子想道。这与本非受邀客的鹿谷折出“恶魔”以证明身份不同。 “对了,鹿谷先生,这胡子能作证吗?” “啊?” “从假面的嘴巴开口这里能看到一点儿对不对。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蓄胡子的人吧?” “这个嘛……不对呀,正因为如此,如果想要扮成忍田先生的话,只要准备好假胡子就好嘛。” “哎呀——真是的。”“惊骇之面”再度夸张地耸耸肩,半叹息着说道,“太让人头疼了。那样的话只能变出个大象什么的给你们看看了。” 3 “其余三位如何是好呢?”鹿谷问道。 看起来没有人自告奋勇,于是—— “那么,我提几个问题吧。” 说着,鹿谷先转向“愤怒之面”。 “自从昨天遇到您开始,您的左脚稍有些不便的样子。受过伤吗?” “哎,这个呀。”“愤怒之面”轻轻敲着自己的左膝说道,“是两年半前受伤的后遗症。” “两年半前?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那时我还是一课的刑警。在某件案子中遭到嫌疑人枪击,连骨头都被打得粉碎……做过大手术之后还积极地做了复健。结果正如你看到的这样。所以嘛,我才会被调离一线。” 说话的口吻听上去有些许自嘲,但此时为假面所蔽的表情依旧不得而知。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啊。” 鹿谷注视着对方,抱起双臂。 “您与我一样,是初次参加聚会吧?昨天是鬼丸先生向您确认身份的吗?” “是的。” “确认过是其本人无疑。”鬼丸补充说道。 鹿谷点点头。 “在案发现场沉着冷静的行为也好,检验尸体的手法也好……无论从哪一项上来看,都无法把你和冒牌刑警画上等号。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肯定完全没有冒充的可能性。” “为什么说是无法肯定完全没有冒充的可能性呢?” “因为谁都可以做出拖着左腿走路的样子来。” “是吗!我不太想认真反驳你,不过你要是信不过我的话,让你看看我左腿上的术后痕迹怎么样?” 说着,“愤怒之面”准备撩起裤腿。鹿谷赶忙制止了对方的行动,说道: “哎,算了。现在没必要做这种事。要是有必要的话再……” 而后,鹿谷看向暂时一言不发的“懊恼之面”。 “建筑师米迦勒先生。” 一被点到教名,“懊恼之面”就被吓得双肩一颤,赶忙回答道: “我、我是……” “听说您是第二次参加聚会了,对吗?” “是的,没错。” 昨日,迎接他进屋的人是瞳子,自然也确认过请柬与身份证明…… 对了。 此时,瞳子回想起某项事实。但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出来是否有意义。正在她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 “戴着假面无法戴眼镜的话,肯定不方便吧。”鹿谷提出一个稍显唐突的问题。 “懊恼之面”点点头,说道: “唉,可不是嘛。不过拜其所赐,去里面的凶案现场时帮了大忙。” “帮了大忙?” “我很怕血啊。何况那还是个无头死尸呀。” “那您还去看了现场吗?” “是啊,哎呀——从入口那里看过去,死尸的样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不过幸好没看清楚,房间里那股恶臭就够恶心的了。” “昨天晚上,是您被新月小姐摔出去的吧?” 鹿谷再度问了一个冒昧的问题。一想起这件事,瞳子几乎本能地缩了下身子。 “嗯,就是我。” “懊恼之面”连看都没看瞳子一眼便回答道。鹿谷接着问道: “那时的跌打给身体留下瘀痕了吗?” “没有。” “懊恼之面”摇摇头说。 “只是跌了一跤,我觉得没有留下伤痕。” 鹿谷轻哼一声,再三用中指叩着“哄笑之面”的额头。而后,他又看向“懊恼之面”: “对了,刚才您说过对建筑师中村青司有所耳闻。那您知道青司具体都设计过哪些建筑吗?” “那个嘛……我听说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建筑。” “关于青司的机关情结呢?” “机关?” “懊恼之面”不解地反问道。不久,他便恍然大悟地“嗯”了一声。 “您知道吗?” “原本中村青司的事儿还是听我们公司的光川提起的。说起来,他倒是说过。” “光川先生吗?” “我们公司的合伙经营者。” “光川……吗?” “那个光川似乎说过,中村亲自参与的建筑里必定会有某些奇奇怪怪的机关,像是什么暗门啦、密道一类的玩意儿。” “正是。他就是有这种爱好。” 鹿谷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非常简单的机关到规模宏大的构造,实际上,迄今为止我曾亲眼目睹过这样的若干机关。” “是嘛——那么,”“懊恼之面”再度不解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奇面馆里也有这种机关结构喽?” “这个嘛,谁知道呢。” 暗门?密道? 这幢宅邸里还这种东西吗? 瞳子不由得巡视起自己所处的沙龙室的墙壁及天花板。 她觉得,这里看起来实在像是有这种东西的样子,尤其是一想到配楼有点古里古怪的房间布局与内部装饰就……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我了吧。”“悲叹之面”靠在沙发扶手上说道,“虽然我肯定就是我自己啦。哎呀,该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教授也是第二次参加聚会吧。” “是啊。第一次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见过我,所以这次怎么会是冒充的呢。昨天,鬼丸先生也确认过身份了呀。” “听说您无法参加上一次聚会,是因为那时住院了。” “是的,没错啦。今年一月底出的院。” “冒昧地问一下,您因什么病住的院呢?我记得昨天您被馆主问到的时候,似乎用了‘让我住进那种医院’的字眼。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好似打断鹿谷的提问般,对方说道: “是精神病院啦!” “悲叹之面”若无其事地回答。 “出问题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不过,说白了那就是场阴谋!随便捏造个病名就把我关进了煞风景的病房里。” “这样啊。” 鹿谷仅仅模棱两可地点点头,并没有追问那是“谁计划的什么阴谋”。也许他认为最好不要过多触及这方面的问题比较好。 “那么,请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鹿谷接着说道,“从昨天起,我就很在意这个问题了。教授您时常有按压头部左侧的动作。这只是个人习惯,还是什么……” “啊,这个啊。” “悲叹之面”点点头。他故意似的以左手按了按头部左侧。 “稍稍有些头痛,一跳一跳的不舒服。所以不知不觉地就按起来了。” 他的回答到此为止。不过—— 瞳子觉得就算对方接下来说出什么“某处传来奇怪信号”“与宇宙交换信息”之类的话,也不足为奇。 4 下午三点过后,鹿谷先前“姑且先调查宅邸内部”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实行。 由熟知建筑物构造的鬼丸与长宗我部带路,两组人分头行动。但并非全体参加,其中也有两人“不想参与”。他们——“悲叹之面”与“惊骇之面”留在了沙龙室中。 “哎?刚才教授不是反对不采取行动的吗?”鹿谷问道。 “悲叹之面”对此辩解道: “我反对的是没有人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要是大家都去调查,我就没必要跟着凑热闹了嘛。原本我就很讨厌活动身体,就在这儿等报告结果吧。” “那样的话,我也留下来好了。” 难以下定决心是否行动的“惊骇之面”顺水推舟道。 “我认同搜查的必要性,但不能留下教授一个人。” “哎?真是这个原因吗?” “悲叹之面”问道。 “有两个理由。”“惊骇之面”分析道,“尽管你们都知道凶手没有计划灭口的理由,但那毕竟是已经杀过一个人的家伙呀。也许他的心情一转就会再度行凶。这个时候,一个人独处毕竟是危险的。” “噢,你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呀。” “另一个理由是为了防备‘教授就是凶手’的可能性而上的保险。也就是说,由我监视着他是否行动可疑。” “喂,那我也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毕竟你也有可能是凶手嘛。” “说到保险嘛,对了——” 此时,鹿谷提出了新的建议。 “这样吧。趁此机会我教大家一个方法,用不着过多怀疑什么也能应付现在的局面。比如戴着假面的咱们六个人都在左手手背上标个什么印记之类的。” 有人立刻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有对此感到惊讶不解的人。 “至少凶手知道我们所戴假面的钥匙在哪里。也许他偷偷用钥匙开了锁,摇身一变又成了别的什么人。现在戴‘哄笑之面’的我在一个小时以后被人顶替了……一旦怀疑起来便永无止境。所以——” 鹿谷亲自将左手放在桌子上,用右手指着左手手背。 “我会用油性笔在这儿写个‘笑’字,也请其他人照做。或者请鬼丸先生帮忙做标记,以便擦掉重写时也能靠笔迹分辨。凭借这个标记,此时此刻戴着假面的人在此之后是否依旧为同一人,便可以暂时确认了——如何?” 无人积极反对。六人迅速在各自的左手手背上写下了作为标记的文字。而后,除去“悲叹之面”与“惊骇之面”之外,其余七人开始了“搜查宅邸”的行动—— 下午三点半,出乎意料的是很快有了进展——找到了被凶手带走的头颅。 5 此时,鹿谷在长宗我部的带领下,来到位于主楼深处的馆主私人房间,即书房与寝室相连的那个房间。 除长宗我部之外,还有瞳子和“欢愉之面”与鹿谷一同行动。他们大致查看了前面的书房与里面的寝室,而后兵分两路——鹿谷与长宗我部搜查书房,瞳子与“欢愉之面”检查寝室。 室内并无可疑之人侵入过的痕迹。于是,鹿谷先向面对配楼的北窗走了过去。 留有间隔的两扇北窗并排而列,窗外没有安装如配楼窗子那样的铁质格栅。那虽是细长的上下推拉窗,却在一边窗子前摆放着硕大的书桌。看来这里就是 放电话的地方,馆内的三台电话中就有一台在这里。如方才鬼丸所报告的那样,不但电话线被拔掉了,电话也被摔在地上坏掉了。 根据瞳子所述,从这个书房打到沙龙室的内线电话是在凌晨三点半过后。凶手在此之后才摔坏了电话。 两扇窗子都从内侧上了锁。开窗向外看去,附近并没有留下可疑的踪迹。 在此期间,长宗我部巡视着室内放置的书架、装饰架、桌椅下面等处,以确认被拿走的被害者的头颅是否丢在了这些地方。要是想找到鹿谷他们所戴假面的钥匙,必须连所有的架子、桌子里面都检查一遍。目前这种程度的“搜查宅邸”很困难,太花费时间了。 “这边没有任何发现。” 不久,长宗我部报告道。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鹿谷却如此回应道。 “长宗我部先生,昨晚确认过宅邸的门户吗?” “确认过。和鬼丸先生开始下棋前确认过一遍。” “这边窗子的上锁情况也确认过了吗?” “大厅、餐厅以及通道等处所有的窗子,以及主楼里若干空房间也查过一遍。” “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吧?” “是的。” “主楼各房间与配楼的客房不同,门上都有锁。平时,空房间上锁吗?” “不锁,差不多没上过锁。” “原来如此——还有一个问题。每扇门的钥匙保管在什么地方?” “全部放在隔壁的办公室里。” 鹿谷边和长宗我部聊着,边径直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明明正值白昼,却如拂晓、黄昏般幽暗。雪势减弱,但依旧下个不停。隔着这飘舞的雪花,可以看到配楼的影子。由于地基落差不同,自主楼看过去、对面那栋楼比这里高出两层。 张贴黑色石材的外墙,建筑正前有一扇装有铁质格栅的窗子——从位置上来看,那里相当于内室。那里应该就是“奇面之间”吧。那么,沙龙室的位置应该在它的最左侧,从这里看更加靠里的位置…… “哎?” 鹿谷不禁嘟囔起来。他一点点挪着身子,一次次重新打量配楼。 “这个有点儿……哼,这样啊!” 原来如此——此时,他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 “啊!” 隔壁的寝室传来一声短促的喊声。 “怎么了?” 鹿谷边问边向寝室跑去。发出喊声的人正是瞳子无疑。 乍一看,寝室没有什么不对劲。一张没有睡过的特大号床,床头柜,床头桌,放着电视与录像机的木质影音柜,小型圆桌,两把扶手椅……这些摆设各居其位,并无异样。 与书房相通的位置是宽阔的步入式衣橱,其出入口的门开着。他们应该调查了衣橱里面吧,“欢愉之面”恰巧站在那扇门旁。 “新月小姐?怎么了?” 身穿裙装围裙的瞳子在寝室最里面——建筑物东侧、正对中庭那扇窗的前面。鹿谷赶到她身旁的同时—— “发生什么事儿了?” “欢愉之面”也边问边走向她。继二人之后,长宗我部也赶了过去。 那是可以直通室外的法式风格对开窗。瞳子打开窗帘,确认上锁状况后,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正要查看屋外情形时—— “你们看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隔着玻璃看向所指之处。鹿谷也“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喊声。 某样东西摆在那里。 集中精神仔细观察的话,那样奇怪的东西似乎就是…… 这扇窗外搭建了宽阔的木质露台,露台边缘围有高达一米左右的栅栏。那东西就在围栏的最前方。 那是即使为雪所掩也能一眼看出异样的圆形物体。 自建筑物向外探出的小屋顶,外加风向的因素,露台的积雪比其他场所浅得多。所以,那样物体也没有被雪完全覆盖。 “鹿谷先生,那个是——” “难不成……是啊。” 鹿谷走到瞳子前面,打开内锁,推开了窗子。流入室内的冷空气转眼间将呼出的气体冻成白色。 从对开窗到那样物体所在的围栏前有大约三米左右的距离。放眼望去,雪面并无半分痕迹。 他注视着围栏上的雪。 原应有均等积雪量的地方,有一处犹如被挖去数十公分般的凹陷,而那个圆形物体正巧位于那处凹陷前面。也就是说…… 鹿谷决定直接穿拖鞋走出去,只好踏在比脚踝略深的积雪中了。 他忍着寒冷向前走,不久就来到那个物体前面。鹿谷弯下腰,拂去覆盖其上的积雪。 “天啊……” 伴随着纯白的呼气发出一声惊叹。 “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鹿谷搓着冻僵的双手直起身,向聚集在窗边、注视着自己的三人报告道: “发现要找的东西了。哪位帮忙把鬼丸先生叫来好吗?” 6 自被害者胴体上切下的、依旧戴着“祈愿之面”的断头放在半透明塑料袋中,袋口打着结封好——那就是被丢在这里的“要找的东西”。 “刚才这里没有任何足迹。就算雪一直下,从这种地方的积雪情况来看,如果今日凌晨有人通过的话,也是会留下痕迹的。至少,在这种地方留下的足迹不会因狂风暴雪而彻底消失不见。” 在长宗我部去通知鬼丸等人期间,鹿谷返回室内,对瞳子与“欢愉之面”谈起了自己的看法。 “所以我认为,凶手是将装入塑料袋的头颅丢到外面的。他本打算扔到那个围栏对面的林子中,但出乎意料的是由于那东西的重量缘故,扔不到那么远的地方。没有扔到林子里的断头撞到围栏后掉在了那里,才会将围栏上的雪一股脑儿撞掉了。可以这么认为吧。但是凶手却就这样弃之不顾了。” 鹿谷眺望着露台。 “可是,为什么放任不管了呢?” 他半自问般嘟囔着。 “也许他不想留下脚印吧?”瞳子说道。 鹿谷轻轻点点头,说道: “或许也有这层理由吧。但是也可以认为,他是考虑到持续降雪会掩盖脚印,才采取了行动,不是吗?” “这个嘛……” “也许是天还没亮,太暗了看不清楚吧?” “欢愉之面”说道。 “也许吧。不过,才这点儿距离而已,即便天色很暗,在房间里开灯的话,看得到的可能性也很高。还可以打开屋外的灯进行确认……”一只手贴在“哄笑之面”那冰冷的面颊上,鹿谷困惑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凶手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个东西隐藏到最后的必要。话虽如此,为什么会这么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 不久,被长宗我部唤来的鬼丸赶到这里。与他一起行动的“愤怒之面”与“懊恼之面”也紧随其后。 鹿谷刚一向他们说明事情的经过就问道: “‘祈愿之面’的钥匙呢?就是在睡袍口袋里找到的那枚钥匙。现在在哪儿?” “啊,那枚钥匙放在凶案现场了,照旧放在床头柜上。虽说那作为证物保管,但难以决定由谁负责、保管在哪里比较好。” 鬼丸回答道。 “那么……” “对了,那个——鹿谷先生,放在那边的那个东西真的就是被害者的脑袋吗?” “要确认吗?” “没有理由不这么做吧。” 说罢,“愤怒之面”沿着鹿谷方才留下的脚印走出露台。他窥 探着丢在围栏前的那样东西后,立刻重重哼了一声,双手将其慢慢捧了起来。 内侧已被染成赤黑色的塑料袋,恰是人类头部大小的圆形物体,透过塑料袋可以看到全头假面的颜色及形状。 “确实如此。” 他不快地叹了口气,而后略显苦恼地歪着头。 “不能放任不管啊。” “愤怒之面”回头看向鹿谷他们。 “在这儿做个记号之后,把这玩意儿拿进去吧。然后……” 7 被害者的头颅最终被拿到室内、带回了配楼的内室。尽管违背了保护现场的原则,但也无法忍受单单将头部放置于其他场所不管。考虑到在此之后的事情,将头部转移到内室是稳妥的——关于这一点,大家达成了大致相同的意见。 但是,必要的工作选择在“对面之间”,而非“奇面之间”进行。在场人员很多,应尽量避免破坏尸体所在的案发现场。 铺于地板的浴巾上—— 长宗我部戴上劳作手套后,“愤怒之面”首先取出了塑料袋中的东西。那正是自胴体上切下的人头,而头上所戴的正是四处沾满血污的“祈愿之面”。头部断面上沾满的赤黑血液早已凝固…… “喉间有伤。”头部被取出放在地板上,“愤怒之面”看着它说到,“这与残留在胴体的颈部扼杀痕迹相同,甚至无须断面的比对,即可认定这就是那具尸体的断头。” “用钥匙开锁——”鹿谷催促道,“摘掉假面,确认脸部。” 刚刚鹿谷与鬼丸一起去了“奇面之间”,将“祈愿之面”的钥匙拿来交给“愤怒之面”。“愤怒之面”默默点点头,将那把钥匙插入位于“祈愿之面”后部的钥匙孔内——伴随着微弱的金属声音,锁开了。 “悲叹之面”独自留在沙龙室中,认为“亲眼目睹真正的断头就算了吧”。“懊恼之面”则说自己“稍稍有些不舒服”,返回他的寝室中。除此二人外,其余所有人均聚集于此。在众人静候之中,“愤怒之面”亲自摘去了被害者头部所戴的“祈愿之面”。 呈现于众人眼前的是一张毫无血色、面若死灰的男性的脸。头发塌在脸上,双目紧闭,僵硬的嘴巴半开半闭,可以窥视到口中的舌尖。 “砍断头部之时流了血,还在室外的雪地中处于冷冻状态长达几小时。血管中的血液早已流干,或是被冻住了。”“愤怒之面”解释道,“那么,鬼丸先生、长宗我部先生,也许死者脸部已经严重变形,但怎么样?” 只能靠此二人进行脸部确认。 昨日与奇面馆主影山逸史初次见面的瞳子自然没有见过他,来客们也无一人见过馆主的相貌。见过馆主相貌的人应该只有身为秘书,平时与其有接触的鬼丸,以及作为这幢宅邸的管理人,曾与没戴假面的馆主见过的长宗我部这二人。 “怎么样?这就是影山会长的头吗?请在近处仔细看清楚再下判断。” 鬼丸与长宗我部战战兢兢地靠近放在浴巾上的断头,近距离重新打量它后立刻分别重重地点点头。 “没错。是影山会长。” “我记得这的确是会长。” 果真是他——包含终于放心的认同感,以及期待落空的奇妙沮丧感,这两种情绪微妙混合的反应,令现场的喧闹声由弱变强。 “愤怒之面”睨视着两名用人应道“是吗”。而后,他看向鹿谷说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了吧?” 鹿谷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含混地“嗯”了一声。这个时候,他的余光突然捕捉到瞳子的神情。 她看似为难般皱着眉头,不断瞄向摘掉假面的被害者的脸,唇部无规律地颤抖着。看起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却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好歹这样就解决了一个问题。”“愤怒之面”说道,“被害者果真是馆主影山先生。凶手切断头部与手指的动机不明,也不知道他给我们戴上面具的动机为何。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就此否定一个假设,就是实际上我们之中的某个人被本应遇害的馆主冒名顶替了。” 无人异议。 “愤怒之面”将摘下的“祈愿之面”与其钥匙并排放于头颅一侧,将自盥洗室拿来的洗面巾摊开,盖于其上。 “我们出去吧。” 他催促着众人,而后从容地往回走,边走边说道: “我们应当继续刚才的搜查。尚未调查的地方还有很多。尽管很难找到假面的钥匙,但是还没有调查清楚,是否有人侵入宅邸并潜伏于某处。” 8 “刚才进了那间书房后,有些令我在意的地方。” 开始对“尚未调查”的几个房间进行调查之后,瞳子对鹿谷如此说道。此时是下午四点半—— 众人再度兵分两路,开始“搜查宅邸”。“懊恼之面”以身心不适为由脱离调查队伍,故而重新编排了一部分调查成员。安排“欢愉之面”调至鬼丸为向导的一组,而长宗我部那组留下瞳子与鹿谷。 “新月小姐,今天凌晨你在沙龙室接到从书房打来的电话时,对方说过‘从书房能看到沙龙室的窗子。既然还开着灯,所以我想还有什么人在那里’……对吗?” “嗯,对。”此时,正在思索其他事情的瞳子几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对方确实是这么说的。” “对了,新月小姐。”鹿谷点点头,继续问道,“刚才我试着从那个房间的窗子看向配楼那边。但是,无论我怎样变换位置,都无法从那里看到沙龙室的窗子。” “什么?” 此时,瞳子也立刻回过神来。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从那间书房的窗子看去,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沙龙室的窗子。可是,为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偏偏撒谎说‘可以看到沙龙室开着灯’呢?不对,应该说他为什么会在此之前就知道沙龙室开着灯呢?” “这个嘛……” “我觉得这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对了,新月小姐,还有长宗我部先生,”鹿谷改口向二人同时提问道,“你们有这幢宅邸的平面图或是示意图吗?” “我有平面图。”瞳子立刻回答道,“昨天,鬼丸先生给我的资料夹中也有这类图。” 鹿谷“哦”了一声说道: “那么,稍后可以借我看看吗?方才我提到的位置关系,在图上确认的话更加明显。” “就放在我的房间里。”瞳子回答道,“正好就是那个房间。我这就拿来给你。” “麻烦你了。” 于是,瞳子赶往自昨日开始使用的房间。确认这里也没有任何人后,为了慎重起见,她又确认了窗子的上锁情况,而后才拿起丢在床边的那本资料夹,返回鹿谷等人身旁。 鹿谷接过黑色封面的活页夹后,立刻粗略浏览起里面的内容来。 “有受邀客的名簿、配楼客房分配图……啊,就是这个了!宅邸整体平面图!我看看——新月小姐,我可以借这资料夹一用吗?” “若有必要的话,请用。” 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在这幢宅邸中,如今最信得过的不就是这个人了吗——瞳子想到。 除鹿谷之外,鬼丸也是可以信任的。他与长宗我部也有案发时的不在场证明——但是,考虑到对于此类异常事态的经验值,总觉得鬼丸靠不住。所以…… 那张脸。 那枚假面之下呈现出的那张被害者的脸是…… 还是将自刚才起一直介意的那个问题告诉鹿谷为好——瞳子如此考虑着。 9 此后,鹿谷与长宗我部、瞳子三人向位于主 楼西南角的假面收藏间走去。 天花板极高的宽阔房间内甚至有部分空间作为阁楼使用。但窗子极少,确认上锁情况并不需要太多时间。三人分头巡视房间的各个角落,没有找到有人潜伏的迹象。 “明明是假面收藏间,偏偏假面却遗失了。” 瞳子放眼看向空荡荡的空间之中引人注目的陈列柜说道。 “据说是先代馆主处理掉大部分假面的——长宗我部先生,是这样吧?”鹿谷问道。 “是的。据说是那样。” “为什么会处理掉那么珍贵的藏品呢?” “不知道啊。关于这方面,我什么也不清楚。” 长宗我部缓缓摇了摇头。然而,他继续说道: “只不过——前一任馆主在经济上似乎相当困顿,我以前对此略有耳闻。” “经济上呀,嗯……” 鹿谷将刚才瞳子拿给自己的资料夹夹在腋下,抱起双臂慎重考虑着。他再度徐徐环视着室内。 “明明就在这里啊。” 他自言自语道。 “这是什么意思呀?”瞳子立刻在意地问道。 鹿谷用拇指指尖指着自己的脸,即“哄笑之面”说道: “我指的是假面的收纳处。” “假面的收纳处?那个是……” “哎,这只是我的个人理解——”他略作停顿后才继续说道,“在寝室外的木质露台发现被害者头颅的时候,有些不太协调的感觉。为什么凶手随随便便把那东西放在那种地方呢?明知道迟早会被发现而丢掉它的话……反正明明有更加适合的地方不是吗?” “适合的地方?”瞳子仍然不明就里。 鹿谷断然说道: “那就是这里。这个假面收藏间更加适合。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个嘛……” “由那位中村青司所设计、曾经将古今东西的重要假面藏品放置于此的馆——奇面馆。自昨日起于此召开世间罕有的‘寻找另一个自己的聚会’。在身为邀请人的奇面馆馆主面前,受邀客与用人必须要戴假面。在这样奇怪的规则下过了一晚后,被认为是本馆馆主的人遇害身亡。尸体被切掉头颅与十根手指。断指被扔在厨房的搅拌机中绞个稀烂。 “怎么样?这样娓娓道来的话,会不会觉得‘这真的是真实舞台发生的真实事件吗’?怎么说好呢,也可以说整个事件充满某种‘匠心独具’之感吧?” 匠心独具——鹿谷以上的描述依旧无法令瞳子立刻恍然大悟。 “可是,”鹿谷继续说道,“被带走的头颅却被漫不经心地放在那种意义不明之处,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令人难以找到才藏起它来,可以说完全像是随手扔掉这个危险的玩意儿似的。我觉得这一点实在不协调。 “在这种舞台设定下看这桩事件的话,戴‘祈愿之面’的那个断头不是应该在与之更为相衬的场所被人找到吗?比如这个房间,暗中放在假面收藏间的陈列柜中。” “这样啊。” 原来如此。倘若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也许才是非常合适的发现地——瞳子想。 “也可以称之为欠缺的匠心独具了。” 鹿谷不由得苦苦思索起来。 “所以……就是这样一桩命案。在这幢特别的宅邸中,在这个特别的聚会之夜,伺机实施早已制定好的犯罪计划。我认为这是可以肯定的。昨夜,趁举杯之际令大家喝下安眠药的事,无论怎么想都需要事先准备才行。然而……嗯,想来或许在什么地方,事件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吧。作为结果,其‘形’极其扭曲,才会呈现出如此不协调的情况。” 瞳子无法作答。长宗我部一直倾听二者的对话,但连他也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 不知道鹿谷又在想些什么,这一次他离开方才所在之处,走向通往房间深处的阁楼楼梯前,上了楼。那里除了假面的陈列柜之外,还有成排的固定书架。看来,他的目的地就是那里了。 瞳子刚刚大致查看过阁楼,但她注意到鹿谷的动向,不由得追了过去。长宗我部也一并爬上阁楼。 “留下了不少文献资料啊。”鹿谷站在书架前,回头看向长宗我部说道,“看来有很多关于假面的资料。这是先代馆主搜集的吗?” “听说是这样的。”长宗我部回答道,“会长似乎对这方面不太感兴趣。也许这个房间从他接手宅邸以来,几乎处于放任不管的状态。” “这样啊。那么……” 鹿谷伸手将书架上的书一次拿出若干本,哗啦哗啦翻了一通后再放回去。在此期间,瞳子走到一处小型书桌前,无意中拉开了抽屉。 草稿纸、便笺、圆珠笔、自动铅笔、成套彩色铅笔、橡皮、胶棒、透明胶带、规尺、剪子、裁纸刀等,这些文具杂乱地放于抽屉中。十分古旧之物也很显眼,这一定在曾经的持有者使用过后便一直放任不管了吧。 过了一会儿,只听鹿谷说道: “哎,这是……” “找到什么了吗?” 瞳子一问,鹿谷便将自书架上抽出的一本书放在桌子上。 “这就是那本杂志哦。” “‘那本杂志’?” “今天我不是说过吗?那本名叫《minerwa》的杂志。” “啊……那本呀。” “采访后送来的样刊保存在这里了呀。先代馆主并没有处理掉它。” “这是……” a4大小的月刊上贴有若干已经褪色的金黄色便条纸。 鹿谷翻开贴有便条纸的页面,停在某处后递给瞳子。瞳子接过杂志,看起那篇报道来。 名为“收藏家探访”的系列企划的第十二期。 我国首屈一指的假面收藏 开篇就是这样的大幅标题,随后—— 探访东京都内悄然而建的“假面馆”之主 那是横跨四页篇幅的访谈,其中插入了若干张照片。她没有时间仔细阅读,仅仅浏览着访谈中被彩笔标出的地方,其间也有几处文字标注。 “写下这篇报道的人就是日向京助先生吗?” “是的。那是大约十年前,即一九八三年发生的事儿了。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啊。” “与当时相比,真的散失了不少藏品呢。” 瞳子合上《minerwa》后,将其递还给鹿谷。封面一角印着的徽标——展开双翼的青眸猫头鹰在当时看来非常老土,但是并未让人深切地感觉到十年时光的流逝。 10 “新月小姐,感觉好点儿了吗?” 走出假面收藏间,来到走廊时,鹿谷问道。 “嗯。好多了。”瞳子回答道。 鹿谷立刻夸赞她很“要强”,而后眯起了“哄笑之面”后的双目。 “在这种情况下,近距离仔细观察那种凄惨的尸体以及活生生的断头,一般情况下肯定会……” “非要惊慌失措才行吗?”瞳子不由得如此还嘴道,“即便如此,我也受了相当大的惊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躲进房间堵住耳朵,或是早早逃回家去……可是,现在就算我惊慌失措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 “所谓的要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 忍耐异常的事态,无论何时都变得迟钝的感觉与情感……这应该算是坦率吧。 “还给了我一个机会,证明我的‘同一性’。谢谢你。” 即便对方郑重其事地向自己道谢,瞳子也无法轻而易举地回答“不客气”。不过,鹿谷并没有等瞳子回应便立刻说道: “你是不是注意到什么了?” 他追问道。 “刚才在‘对面之间’,从被害者头部摘下假面时,你注意到了什么,对吗?” “啊,那个呀……那个嘛……” “别看我这样,其实观察力相当敏锐的。那之后,你一直很犹豫吧,不知道该和谁谈及那个在意的问题。” 猜对了。 可总觉得他没有戳到痛处,索性就此下定决心告诉他吧。仅仅因为对方是鹿谷,已令瞳子觉得安心多了。 “事实上,那个……” 瞳子决定说出来。长宗我部也在场,反正他一起听听也没什么不好的。 “关于刚才那个断头……摘掉‘祈愿之面’后的那张脸……” “哦?” 鹿谷附和着,眼神中明显带有锐利的光芒。 “我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那张脸……” “你见过他?可是,新月小姐你与馆主昨日才第一次见面,未曾见过他的真实相貌呀。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 “你见过馆主的照片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是指昨天似乎在哪儿见过那张脸。” “昨天?在这幢宅邸中?” “是的。所以,这……” 瞳子正要答复之时,她的心中激荡起奇面馆馆主昨晚在“会面品茗会”席间,对受邀客们说过的话来。当时侍奉用餐之际,无意中听到有关“另一个自己”的只言片语…… ——“另一个自己”的出现可以带来幸福。 ——于我而言,不能一味等待‘另一个自己’现身。 ——除了等待之外,还要积极寻找他的存在。 鬼丸已经事先告知过瞳子这个聚会所具有的重大意义,但是—— 无论怎样解释影山会长的特殊情况,瞳子仍旧认为自己无法坦率接受。 一听到“另一个自己”,浮现于脑海之中的果真还是doppelganger、即二重身这个词汇及其概念。而且提起doppelganger,一般来说那都是酷似当事人的身形外貌,且其出现会为当事人招致不幸而非好运的“另一个自己”。 对,就好像那部电影——《勾魂摄魄》的第二篇《威廉·威尔逊》的主人公那样。因此…… “所以,那个……”瞳子对鹿谷说道,“我想实际上,遇害的那位还是有可能并非会长本人。会长找寻的‘另一个自己’——真真正正的二重身才是那具尸体……” “新月小姐,你真这么想吗?”鹿谷加重口气问道。 瞳子先是点点头说“是的”,却马上改口含混其词,答道“啊,不是的”。 “也许正好相反。就是说遇害的就是会长先生,而动手杀人的可能就是酷似会长先生的‘另一人’……”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很有意思的指摘。”鹿谷认真地回应道。 瞳子转而看向站在身旁的长宗我部,问道: “长宗我部先生怎么看?” “这个嘛——” 管理人稍感困惑般含混其词。鹿谷看了瞳子一眼后,说道: “我很想好好听听您的高见。在走廊里站着闲聊也静不下心来,不如到哪间屋子里坐下来慢慢说吧。” 第十一章 谜团交点 1 瞳子一行移步主楼餐厅,那是昨晚“会面品茗会”所用的房间。但不久,又有第四人来到这里。 “听到说话声就不请自来了。” 鬼丸边说边走了进来。围坐在椭圆桌子旁的三人向他投去讶异的目光。 “怎么了?我们刚刚调查完这个房间。”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私下里商量。”鹿谷装作开了个小玩笑般回答后,立刻问道,“鬼丸先生,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任何发现。”鬼丸夹杂着叹息回答道,“配楼的各个房间、盥洗室与浴室、储藏室、便门……全无异样。自玄关大厅至入口、玄关门廊,而且,为了慎重起见连主楼的便门至车库也都查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阁楼与地板下面的点检口呢?” “那些地方也都检查过了,完全没有开合过的迹象。因为那是很少用到的出入口,从积尘及脏污的情况一看便知。” “这样啊——我们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虽然无法断言有百分百的可能性,但是姑且可以认为,如今没有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潜伏于此,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人破窗而入的痕迹。” “如此一来,还是……” 凶手就在被困于此馆的九人之中,或是…… “看来雪势多少减弱了。”鬼丸说道,“这样一来雪快停了。下定决心的话,最早今天夜间,最迟明天清晨也许可以强行出车。刚才我们在车库里商量过,也许能用‘欢愉之面’——创马先生开来的休闲车想想办法吧。” “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但是……” “其他二人在哪儿?” “大致检查一遍过后回了配楼。他们看起来相当疲累。据我看,一直戴着那种假面也有相当大的压力。” “可不是嘛。” 鹿谷用双手轻轻拍拍“哄笑之面”的双颊。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瞳子后,立刻再度向鬼丸看去。 “鬼丸先生也请坐吧。”他婉转地命令道,“现在可以耽误你一点儿时间吗?我想也许你在场的话,可以令话题顺利地深入进行。没问题吧?” “这个嘛……好吧。不过,你们现在到底要私下里商量什么事呢?” “新月小姐她呀,提出了一个相当有趣的话题哟。” “她?” 鬼丸疑惑地看向瞳子,同时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方才鬼丸先生与长宗我部先生确认过被害者的相貌。而新月小姐说她似乎也曾见过那张脸,而且还是昨天在这幢宅邸中见到的。”鹿谷解释道。 “怎么可能!” 鬼丸喃喃说着,看了瞳子一眼。 “昨天,会长素颜出现在你面前吗?” “没有。”瞳子摇摇头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据我推测,是这么一回事儿——”鹿谷说道,“昨天在这幢宅邸之中,你代鬼丸出迎来客,而那张脸便是其中某个人的。对吧,是这个意思吧?” “啊……对,就是这样。” 瞳子重重点点头。 “没错。所以我觉得那个人肯定就是会长先生的……” “是哪位客人?”鬼丸插嘴问道。 瞳子尚未回答,鹿谷便抢先指摘道: “大概是戴‘懊恼之面’的米迦勒吧。” 接着,他将方才瞳子借给自己的黑色封面活页夹摊在桌子上打开。 “昨天,新月小姐代替鬼丸先生出迎的来客应该共有三人。最初抵达此处的人是我……在此名簿上是五号客人日向京助。而后是名簿编号为一号的创马社长。接着是四号客人的这位建筑师米迦勒。其中,我与创马社长昨天在没有戴假面的情况下,接触过其他人。但是,就我所知米迦勒从未在人前摘掉假面。除了新月小姐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机会见到米迦勒的庐山真面目。” “是吗——” 鬼丸眯起细长清秀的眼睛静静注视着长宗我部,对方则默默地轻轻点头。那反应有些令人介意。 “新月小姐,没错吧。” 鹿谷问道。 “没错。” 瞳子用力点点头。 “找到断头之前……大家在沙龙室中探讨‘证明同一性’的话题时,我稍稍回忆起一件事来。” “想起什么了?” “那个人乘计程车到达后,由我前去迎接……然后,确认请柬和身份证明的时候,他说因最近的交通事故驾照被吊销了,所以出示给我的是医保卡。但是,医保卡上并无证件照。” “哎,这样啊。” “那个时候,我没怎么起疑心。但是仔细想想的话……”瞳子边回忆着昨日在玄关大厅与那个人的对话内容,边说道,“无法确认证件照的话,即便来人并非原本的客人而是其他人,对于初次见面的我来说也无法分辨。所以,我渐渐觉得那个人可能不是曾来过一次的札幌建筑师,完全就是另一个人冒充而来的。” “而且,那位‘完全就是另一个人’的他凑巧与馆主长得很像?” “与其说是凑巧,嗯……我觉得倒不如说是本应如此……” “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也许那个人就是会长先生所寻找的真正的‘另一个自己’。刚才我也说过吧,‘另一个自己’——doppelganger或是二重身什么的,一般来说应该还是指‘身形面貌酷似自己的人’吧。” “真正的doppelganger吗?” 鹿谷频频点头。瞳子见他这种反应,忽然想到,如今,在他的假面之下有怎样的表情呢?这样的想法在瞳子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那并非“哄笑”而是嘲笑吗……她边驱逐这瞬间的被害妄想边说道: “于是,我想起来了。” 瞳子非常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昨日,在这个餐厅里召开‘会面品茗会’时,三言两语地听到会长先生对诸位所说的话。其中,我听到了……” ——若说不幸,追溯起来我是个连手足羁绊都没有的人。 瞳子想起那些只言片语来,那些馆主所讲述的他自身的“不幸”之中与馆主家族有关的逸闻。 ——母亲早亡。我的两个兄弟姐妹之中一人夭亡,另一人在学生时代突然出国,从此杳无音信。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当然啦。” 鹿谷回答道。 “馆主有个失散的兄弟。这句话令人有些介意啊。” “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是我想难不成他们两人是双胞胎吧。”瞳子依旧非常认真地说道,“同年同月同日生,长相也几乎一样的兄弟。一直以来杳无音信的双胞胎之一,这次悄悄扮成那位客人回来了。于是就……” “你是说他们二人之间存在某些多年的争执与怨恨。于是,他将身为馆主的双胞胎亲人杀死了,是吗?” “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鹿谷说着“嗯、对呀、是这样啦”,而后又简明扼要地代为解说起来。 “这事情解释起来貌似很麻烦,假设身为馆主的影山逸史为a、他的双胞胎兄弟为b吧。倘若变身为四号客人而到此的b是凶手的话,被发现的那个断头就是a的头部。这种可能性也有五成。 “至于a,也许突然出现的b复仇不成、反遭a所害。或者,在此情况下先把具体的动机问题搁置不管,也可以认为原本a已经探知b的去向,他主动与对方取得联系,策划让b混入这次的聚会中。无论是哪种情况,遇害的都是b。那个断头也是b 的,身为凶手的a戴上‘懊恼之面’,冒充四号客人——新月小姐,我说得没错吧。” 2 “那么,现在我问你个问题。”鹿谷继续向瞳子问道,“凶手是a也好b也罢,他为什么要切断尸体的头部与十指呢?” “这、这个嘛……” “如果a与b是双胞胎,就算加害者与被害者相互调换,也没有必要特地砍掉头颅,还将它拿走。毕竟是一模一样的长相,就算不特地制造出无头尸,也不会被人发现掉了包。” “这……倒也是呀。” 她也注意到了这点。的确有些奇怪。但是—— “不过,关于手指方面,我可以解释。之所以将十根手指全部切断、用搅拌机绞碎,是因为这样一来就无法调查指纹了。” “嗯,这个想法倒是很稳妥。” “a与b是同卵双胞胎的话,不要说是血型,就算调查dna也应该是完全一致的结果。但是,即便为同卵双胞胎,指纹也不会一模一样。” “为了隐藏这个事实吗?” “没错。” “那样的话,现在就可以舍弃掉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了——即a才是凶手而被害者是b,a为了让自己假装成受害者才破坏掉b的指纹——对吧?” “是的。” 她觉得有若干困惑,但仍然点了点头。于是,事到如今她才想起来,有一条线索可以用以辨认那具死尸的头部到底属于谁。 “说起来那个人,好像额头上有伤。” “伤?” “他向上拢起刘海的时候,可以看到那道伤。额头一角有一处好大的旧伤。” “你说的‘那个人’是米迦勒吗?” “是的。” 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所以,只要再看一次那具尸体的脸,确认脸上是否有伤的话——” “这样的话——”此时,鬼丸开口了,“方才我确认断头面容的时候,没有看到类似伤痕。摘掉假面之际,拉开头发露出额头,要是有大的伤痕应该能够看到。” 瞳子并没有目不转睛地观察断头。刚一看到假面之下露出的那张脸,便与昨日的记忆发生共鸣,此后她一直为“为什么那个人会……”的疑问所困。所以,她没有注意到额角是否有伤。 “长宗我部先生呢?”鹿谷问道,“那具尸体的额角是否有旧伤呢?” “这个嘛……” 管理人再度暧昧其词。最后,他与鬼丸相互对视着回答道: “我想,我也没有看到类似伤痕。” “如此一来,遇害的果真不是b而是a——馆主了呀。”鹿谷说道。 瞳子认同这个结论。 “那么,凶手是b——成为受邀客之一到此的会长先生的双胞胎兄弟吧。那么,不尽快抓到那个人的话……” 并未实行“替换”,却特地将被害者的头颅及手指砍断。关于这样做的理由,最好还是直接问问本人。 即便到了这个阶段,瞳子依旧无法舍弃已故的影山逸史有双胞胎兄弟的假设。但是—— “好吧。暂且说到这里好了。” 鹿谷说着,啪的一声双手合拢。 “哎呀呀,新月小姐的想象力真丰富呀,告诉了我们相当刺激的假设。不过说到它的正确性嘛,很遗憾,我不得不断定这是个错误的假设。” “怎么会……可是……” “在你的假设之中,有个致命的争论点——你知道吗?道理十分简单。” 是什么呢?瞳子不知如何是好。鹿谷则对着如此困惑的瞳子继续说道: “新月小姐,也就是说昨天你去出迎以我开始的三名到访客纯属出乎预料的巧合,对吧?忍田先生的车子凑巧抛锚才使得鬼丸先生匆忙前去迎接,并委托你看家。其间,我们凑巧按照那个顺序抵达此处,名簿编号为四号的他才凑巧成为你接待的第三名客人。这一切都是预料外的偶然,应该是任何人也无法事先预测的事儿。所以……” “啊,对呀。” 此时,瞳子终于发觉了——还真是个“十分简单的道理”呀。 “假如你的假说是正确的,到访此处的是与真正的受邀客毫不相干的其他人。但是,如果迎接他的不是你,按照计划是鬼丸先生出迎的话,那时就会立刻发觉他并非受邀而来的客人。鬼丸先生在上一次——第二次的聚会中见过真正的米迦勒,所以只要脸被看到就完蛋了。假如怀疑忍田先生是他的同谋,有意识制造‘预料外的情况’,但迎接他的人凑巧是长宗我部先生的话,也会被认出来的。 因此,原本新月小姐考虑的‘冒名顶替计划’就无法实行。” “说得也是啊。” 可是……瞳子温驯地低下头,与此同时,她还有个疑问。 “可是,为什么那具尸体的脸和昨天我见过的那个人的脸如此相似呢?那个人戴着眼镜才让我看错了吗?” 如此一来,鬼丸静静说道: “看来新月小姐并不知道这件事啊。那位客人——建筑师米迦勒先生本就酷似会长。” “什么?” “到此参加上次聚会时,见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如此。即便没有像到一模一样的地步,也好似没有血缘的双胞胎一般。会长也相当震惊。参加过上次聚会的客人们都应该知道这件事。” “哦?是吗?” 鹿谷回应道。 “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么说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昨天,新月小姐在这幢宅邸与主人初次相遇,所以并不知道摘去假面的他相貌如何。迎接米迦勒后,即便与其聊过天,那也不过短短十几分钟而已。而找到的尸体脸看起来比生前要扭曲得多,再加上眼镜有无的因素——在这些条件下,就会令新月小姐产生无可奈何的误解,认为‘曾经见过那张脸’——新月小姐,怎么样?” “是。”瞳子十分认同地回答道,“我觉得肯定是这样啦。” “可以顺便补充一点吗?”这次,长宗我部开口说道,“实际上,昨天我见过那位客人摘掉假面的脸。” “是嘛?那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呢?” 经鹿谷一问,管理人眨着耿直的小眼睛说道: “昨晚的‘会面品茗会’过后他找过我,问我有没有膏药之类的东西。我准备好膏药后,在他准备贴在腰上时摘掉了假面……” “那确实是你认识的米迦勒吧?” “没错。从上次聚会起,我就注意到他额头上的伤痕了。” “也注意到他酷似馆主了吗?” “是的。虽然不是一模一样,但的确非常相似。” 他想要膏药的理由自然是刚刚被瞳子摔出去、腰部遭到严重撞击。尽管他说没有瘀青,但是也受到了相应的伤害。一想到这里,瞳子就感到非常抱歉。 “说起像不像这点,我也认为原本参加聚会的各位客人多少都有些相似。” 鬼丸进一步补充道。 “每位客人都是同年生人,出生日期仅差一两天。不仅如此,体形与相貌大致类似,可以说都拥有相似之处。关于这一点就连会长本人也很惊讶,没想到会得出这样不可思议的结论……” 3 好不容易拼命讲述了“四号客人为影山逸史的双胞胎”之说,却被全盘否定了。瞳子看起来有些意志消沉。但是,现在并非是对她施与不必要同情的场合。 可是—— 鹿谷将自己的思考割裂成若干份,每一部分同时进行若干问题的探讨。“存在影山逸史失散的双胞胎的可能性” 作为其中之一并未完全遭到舍弃。仅凭拣选出昨日馆主的三言两语展开的想象,可这也指出了与如何解释“另一个自己”有深刻关系、极其有趣的可能性。 “鬼丸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鹿谷向黑衣秘书问道。 “关于馆主的家族问题,你听到过什么详情吗?去向不明的那一位实际上是与馆主有争执的双胞胎兄弟,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 “这个嘛……” 鬼丸稍感困惑地说着,避开了鹿谷的视线。 “我什么也没听说。” “关于他那位早逝的兄弟呢?” “那个嘛……” 话刚到嘴边又被鬼丸咽了回去。 “大致上,我以谨言慎行为信条。” “情况特殊。我觉得这绝非废话呀。” “嗯……” 鬼丸仍然含糊其词。最终他下定决心似的讲述道: “我听说早逝的那位是会长的妹妹,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得某种癌症夭折了。” “是小儿易得的癌症吗?” “是的。以当时的医疗技术根本无力回天。” “会长的母亲也是早亡吧,也是因病逝世吗?”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我觉得应该是得了某种病而亡故的吧。” “会长的父亲是九年前去世的吧?你知道他的死因吗?” “我听说还是死于癌症。发现癌症之时已是晚期,来不及做手术。尽管如此,放射治疗与药物治疗在某种程度上似乎见了效。和病魔进行半年以上的抗争后,他还是撒手人寰了。” “这样啊——” 鹿谷用拳头叩着太阳穴,再三努力令思维活跃起来。 “然后五年前,会长太太因病先走一步。四年前会长夫妇之子遭遇事故而亡……对吧。” “是的。” “主人是否抱有所谓的家族癌症血统的想法与恐惧呢?” “不知道。我不清楚这方面的事情。” “是吗……啊,谢谢你呀。” 若干割裂的想法集结于一处,鹿谷此时重新尝试探讨“替身问题”。迄今为止,探讨得出“不可能”这一结论。但关于驳回这一结论的可能性,如果此后稍微扩大目标的范围—— 如此说来,为此次聚会召集而来的六人之中,除了鹿谷之外的五人都是真正的受邀客。这样想是没有问题的。没有谁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而来的。 但是,考虑到可能性的话,昨晚之后,五个人之中的某一个人不是完全可以被某人冒充吗?不知道那位“某人”是谁。假设用c来表示这位“某人”。如果存在与馆主失散的双胞胎b,那么c也许就是b。 实际上,这位c暗中来到宅邸,隐身于某处,而后在昨晚跟五人之中的某个人调了包。也许事先与对方达成了一致,否则调包之际c也许会痛下杀手。若是前一种情况,那么原本的客人在调包后会被藏于某处,而后一种情况则会将原本的客人监禁于某处甚至将其尸体藏于什么地方—— 那个“什么地方”会是什么地方呢? 想着想着,鹿谷脑海之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中村青司”的名字。对呀,这个奇面馆正是“青司之馆”啊。所以…… 这完全只是探讨可能性。鹿谷边这样说服自己边愈发深入地思考下去。 如果c与b并非同一人,那么c并非馆主a的双胞胎兄弟,所以在“奇面之间”遇害的仍然是a,作案后c还是冒充了其中某位客人。 但倘若c与b为同一人,正如方才瞳子的假设那样,被杀的是与a为双胞胎兄弟的b,作案后a冒充了某位客人。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是——结果,作为鹿谷还是得否定这种可能性。 仅仅讨论可能性的话,也许这种假设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是,馆主所寻找的“另一个自己”,实际上是否就是身形相貌酷似自己的双胞胎呢?瞳子的这个假说本身就令鹿谷觉得“果真不是这样的”。 昨晚在“对面之间”,边与奇面馆馆主相对而谈边推测对方种种特点……称其为世界观也好、人生观也好,总之从中汲取之物与此并无太大分歧。 ——我害怕别人脸上的表情,而且那对我来说毫无价值可言。因此‘长相是否相似’是个没有太大意义的事情。 ——我并不认为我的‘另一个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现身。 他曾如此说过。实际上这些都是言不由衷的话吗? ——本质存在于表层。 对呀。所以,他才会如此。 ——本质存在于表层……存在于浅显的表面记号之中…… ——恰恰这种相似性、这种同一性才是于我而言最应重视之物……你能理解吗? 哎呀……所以—— 果真不对。鹿谷如此想道。 这里面果真不存在什么相貌、身形相同与否的问题。应该不存在这类问题。 如果我这样推测是正确的,那么—— 实际问题就是,存在不为人知的c,且此时此刻他冒充五人之中的其中一人,这个可能性有多大呢。 就至今为止的观察来看,这五人看起来都像本尊。但是,想要怀疑的话又有不少可疑之处。 比如说——鹿谷终于想起昨晚不知不觉中怀疑的那件事来。 那个时候——在这间餐厅之中,召开“会面品茗会”的席间,他看到戴“悲叹之面”的算哲教授屡屡自上而下地摩挲着假面左侧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疑念。 他的那举止动作,令一张脸——一张原本不该再次出现的某个人的脸,突然浮现在鹿谷的脑海之中。 那看起来像某个频繁将头部左侧——左耳覆于掌中、不断重复此动作的人,即左耳患上突发性重听的日向京助。 那时,在这幢宅邸之中尚未发生杀人事件,然而鹿谷依然非常在意。 难道日向出于某种理由撒了谎,一方面将作为替身的鹿谷送来此处,一方面自己也顶替其他客人来了这里吗?其实那枚“悲叹之面”所覆的就是日向京助那张脸吗——鹿谷为这样的疑惑所困。 此后,鹿谷拜托鬼丸借电话一用。 电话打向日向本应住院的某综合病院。打去电话的时间已经很迟了,但他还是假装紧急,一再恳求护士,却意外顺利地叫出了病房里的日向…… 昨晚鹿谷深切地感觉到,毕竟这种全体戴假面的情况实在不太妙。仅仅是看不到被假面隐藏的对方的素颜这一点,就可以令人轻易捕风捉影到如此地步。 4 “我觉得一旦怀疑起来真的是没完没了了。”瞳子战战兢兢地说道,“昨天,在这宅子里的会长先生不会是冒牌货吧?” “你说什么?”鬼丸讶异般的反问道,“你到底说什么……” “因为,会长先生一直戴着那枚假面嘛。谁也没见到他的相貌呀。” “前天我带你来这里时,曾见过尚未戴上假面的那张脸。” 瞳子对鬼丸的说辞反驳道:“但是,此后——到达这里之后也有可能被谁调包了呀。” “这不可能。” “你能保证绝对不可能吗?” 鬼丸皱了皱眉,露出难得一见的不快表情。于是,鹿谷介入调停道: “哎呀呀,真是的,这样下去可就要怀疑个没完了哦。新月小姐,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不过呢,昨天我们见到的那位馆主先生的确没有被掉包过。” “你为什么能一口咬定就是他呢?” “因为我拿到了支票呀。” 鹿谷回答道。 “在‘对面之间’对谈后,约定好的礼金以保付支票的形式付给了我。那上面自然有他的亲笔签名。不止我一个人,其他五人应该也都拿到了相同的支票。” “是嘛……” “那个签名是不是馆主的笔迹,确认起来并不困难。如果那是冒牌货的话,不会干这种立刻被识破的蠢事才对。” 瞳子面露理解的神色,短短叹息一声。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考虑着关于事件的种种可能吧。 “不过——”这一次,鹿谷向鬼丸问道,“我听说以前两次聚会的参加者,第一次是四人,第二次也是四人,经计算,曾经邀请过的客人再没有受到邀请的人有两位。” “是的。正如您所说。” “没再受到邀请的两位是什么样的人呢?还有,为什么不再邀请他们了呢?” 鬼丸沉思片刻后,说起了逐一回忆出的事情。 “我记得仅仅参加过第一次聚会的是在大阪经营补习班的客人。他一口关西腔,非常好聊天。其他客人与会长在‘对面之间’进行相对仪式时,他竟然擅自开门进去了。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缘故,下一次聚会没有再邀请他……” 有位客人连门也没敲就进来——昨晚似乎听过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仅仅凭借一次会面,馆主就能判断那个人是不是“另一个自己”吗? “仅仅参加过第二次聚会的是从金泽赶来的客人……他说他是在市政府工作的公务员。该怎么形容好呢,那位客人看起来相当虚弱。虽勉强自己赶到这里,但回去不久后便亡故了。” “死了……得病死的吗?” “是的。好像是心脏有严重的宿疾。” “这样啊——顺便问一句,那两位客人的出生年月是?” “和馆主出生年份相同这个与会条件自不必说,这两位客人果真连生日似乎都与馆主相同。体形也好相貌也好,还是……” ——这不过导致了一个有趣的结果而已。 鹿谷不得不想起昨晚主人曾经说过的话。 ——与其称之为有趣,不如说是实难想象的结果。 “还是有这种偶然的吧。这种出乎意料却又想要从中挖掘出某种意义的奇妙的偶然……” 鹿谷长长地叹息着,而后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本资料夹。他瞥了一眼钉在受邀客名簿后面的配楼客房分配图后,打开了宅邸整体平面图。然而—— “喂,你们在这儿呀。” 说着,“愤怒之面”走进了餐厅。 “你们聚在这里到底商量什么事儿呢?” 5 “我看你们这么久都没有回去,所以过来找找看。” “愤怒之面”照例拖着左脚向桌子走过去。他就那样站在桌旁,双手撑着桌面,先向鹿谷瞪去。 “我说,推理小说作家老师哟。你们这四个人搞什么阴谋诡计呢?” “也许算是阴谋诡计吧。” 鹿谷痛快地回答。 “不过,在凶手看来那是阴谋诡计。”“愤怒之面”巡视着在场每个人的脸后说道,“哦?这几位是在开案件搜查会议吗?” “嗯,算是吧。刑警先生也加入我们吧?” “我只是原刑警而已。” 说着,“愤怒之面”坐在椅子上。 “之所以这么称呼,是为了让你们肯相信我就是我、没有被谁冒充。” “哦?这倒是有微妙的差异。” “已经确定被害者就是馆主。有可能冒名顶替成某位客人的嫌疑也已经洗清了。或者——”“喷怒之面”指着自己的左膝说道,“确认看看吗,我膝盖上的旧伤?” “不必了。还没有到那个地步。”鹿谷回答道,“既然你自信满满地说起,那个左膝上一定会有相应的伤痕吧。我认为在找到头部之前,以其他意义进行调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 “身为邀请人的馆主根据事前调查,应该知道你——兵库县的老山警官在两年半前左脚负伤的消息。在‘对面之间’的书桌上放有资料,恐怕那就是馆主为了找寻受邀客的候补者雇用的‘半吊子’——私家侦探社之类的家伙提交的报告吧。那一定列出了全部消息。如果馆主计划假死后冒充你的话,肯定会做好相应准备的。” “事先在自己的左膝上弄出相应伤痕吗?” “只是蒙骗外行的假伤并不难弄。不过,既然证实了被害者就是馆主无疑,那么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没有人会以事前知道消息为基础制订这种计划。” “从表面上来看呀……” “是的。要是捕风捉影的话可就没完没了了。比如……” 鹿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觉得现在盲目地扩大话题,恐怕更难看清问题的核心。 “无论如何,既然机会难得,你也参加‘搜查会议’吧——怎么样?” “我没有谢绝的理由呀。” “愤怒之面”如此答道。 “啊,在此之前……” 他说着,向围坐在桌前除鹿谷之外的另外三人看去。 “有没有什么退烧药和肠胃药呀?” “退烧药和肠胃药吗?”鬼丸反问道,“哪位不舒服吗?” “刚才回到沙龙室后,创马社长十分疲倦……好像发烧了。胃肠药是给忍田先生的,从刚才开始他就胃疼得受不了。宅子里也许有常用药,所以我才来找鬼丸先生你们——有药吗?” “这个嘛……有的。” “如果市面上的常见药物没问题的话,可以为他们准备。” 长宗我部回答道。 “那么,稍后给他们送过去吧。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 “说起药来——” 此时,鹿谷想起一个无论如何也要确认的问题。 “这个问题向新月小姐请教最好吧。” “是什么问题?” “关于安眠药的事情,想向你咨询一下。” “哦。” 鹿谷看向一脸困惑的瞳子。 “‘对面之间’中不是有馆主的药盒吗,那时你曾认出了里面药物的名称。” “啊,是的。” “现在,那种药物有多普及呢?” “嗯,这个嘛……” “只要有医生处方的话,就很容易搞到手吧。倘若对医生说自己有失眠症的话,那时医生开这种药的几率有多少呢?” “这药嘛……”瞳子边想边说道,“据说入睡效果与持续睡眠的效果两方面都很出色,副作用也很少,所以是最近非常受重视的药。我觉得只要症状符合的话,很容易弄到手。” “这样啊。那么——”鹿谷说道,“昨晚,凶手混入保健酒中给我们喝下的安眠药,以及药盒中的安眠药,二者为同一药物,或是成分相似的药物的可能性绝对不低。这么想没问题吧?” “这种可能性……是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顺便问一句。”鹿谷接着问道,“这种药的药效持续期间有多长呢?就算掉书袋也行,可以告诉我吗?” “我想想啊……”瞳子边回想边答道,“自服用后直至出现药效,最快也要三十分钟。我记得用药后六至七小时左右可以持续入眠。当然了,这个时间会因人而异。” 6 “我们来整理一下争论点好了。” 鹿谷再度注视着摊在桌上的宅邸平面图。 “这件事乍一看呈现出极其复杂奇怪的模样。怎么说好呢,它看起来像是有非常多的谜团搅在一起,整体看上去毫无头绪,所以还是 在此整理清楚的好。” 鹿谷为“愤怒之面”大致讲解了以瞳子的假设为开端、自刚才起的那些讨论内容。由于话题很长,长宗我部打开了供暖设备,转冷的房间空气总算渐渐暖和起来。 “纵观事件整体,我认为存在三个重大争论点。” 然后,鹿谷向瞳子抛出一个问题。 “新月小姐,怎么样?你认为‘重大争论点’是什么?” 瞳子回瞪着鹿谷,那眼神仿佛在说“干吗问我呀”,但她还是噘着嘴沉吟起来。 “第一点还是砍断头部及手指吧。”她回答道,“为什么凶手在犯下罪行之后,要砍断尸体的头部与双手的十根手指,还把它们从犯罪现场拿走了呢?” “这当然是个重要的问题——还有呢?” “假面的问题,对吧?” “给六名来客戴上了假面。” “是的。为什么凶手要给大家戴上假面、上了锁,还把假面钥匙拿走了呢?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 “没错。这自然也是个重要的问题。” 鹿谷满意地缓缓点头。 “那么,第三个争论点呢?你觉得是什么?” “这个嘛,我觉得……” 瞳子含糊其词,难以作答。鹿谷转而看向其他三人,问道: “有人自告奋勇吗?” 他见无人应答,便说: “想来应该是安眠药的问题。” 鹿谷坦言自己的想法。 “昨晚,我们喝下了混入安眠药的保健酒。为什么凶手将事先准备的药物,以那种形式让所有受邀客喝下呢?有必要让除了用人之外的全体人员喝下那种药吗?我认为,实际上这才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而后,鹿谷在睡袍口袋中摸索了一阵后,从中拿出自备的圆珠笔。他事先和瞳子打了招呼,说“要在那上面写点东西哦”,而后用那支笔在桌上资料夹中找到的空白页上写下几行字。 一、为什么切断尸体头部及手指? 二、为什么给来客戴上假面? 三、为什么给来客下药? “按照方才列举的顺序写下这几条。” 鹿谷给在座众人出示了这张字条。 “但严格说来,这三点问题的顺序并不正确。考虑到时间顺序的话,应该是从三到一的顺序。我认为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说着,鹿谷画了个圈、圈住字条上的项目三,画了个箭头,将其挪至项目一前。 “‘为什么给来客下药’,这是——”“愤怒之面”问道,“这个问题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和断头与假面问题比肩的程度?” “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不让其后的犯罪行动受到干扰,才给大家下了药呗。” “但是我怎么也不认为,这是如此简单就可以下定论的问题。” 鹿谷轻轻摇头。 “你所谓的‘其后的犯罪行动’是指杀害馆主吗?” “当然啊。” “那么,你不觉得多少有些奇怪吗?” “奇怪?” “也就是说呢,综合考虑种种情况,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做到这个地步不是有些过于夸张了吗。” 说罢,鹿谷自己赞同地点了点头。 “反正下手的时候都是深夜了。等到夜深人静、全体入睡之时,凶手开始行动。通向内室的那道门的钥匙也许事先做好了备份。这里可是建在远离人烟之地的别墅,平时空无一人。潜伏宅邸之中做出备份钥匙的模型并非难事。利用这把备份钥匙潜入内室,杀害在‘奇面之间’休息的馆主——仅仅如此的话,有什么必要特地给用人之外的全体人员喝下安眠药呢?就算他不做到这个地步,也不会被任何人盘问就能溜出房间进入内室。这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会不会是怕遭遇被害者抵抗,万一有人注意到什么动静或声音的话就麻烦了呢?” “从这幢建筑的构造考虑,就算内室区域有人大声喊叫,客房的人也不会听得见的。” “即便如此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呀。” “不对。考虑到为此所费的工夫与所冒的风险,这二者不是极不平衡吗?又要推测在那保健酒中混入药物的时机,又要在举杯后尽可能让自己装作喝了酒,还不得不暗中处置掉杯中物。” “原来如此。但是……” “难以下判断吗?” 鹿谷目不转睛地看着“愤怒之面”。 “那么老山警官,请你回忆一件事。”他说道,“昨晚,你入睡期间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动静或声音呢?” “动静或是声音……” “忍田先生与算哲教授两个人,在被人戴上假面时都感到了不协调。他们这样说过吧。我觉得不止如此,还记得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动静。虽然那是在刚刚入睡不久,难以区分梦境与现实似的记忆——怎么样,你有过类似的记忆吗?” “愤怒之面”暂且以手扶额,陷入沉思。 “听你这么一说嘛,嗯,我好像也听到过什么动静似的。但是,我不确定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果真如此。” 鹿谷低语道。 “那是怎样的声音呢?” 他又问道。 “‘嘎吱’‘轧吱’的,或是‘嘎吱嘎吱’‘轧吱吱’的……是某种听着耳生的声音吧?” “嗯。” “愤怒之面”依旧以手扶额。 “这么一说,总觉得似乎也……” “我想我似乎也听到过相同的声音,就在我觉得即将被人戴上假面之前。不过,这也是无法断定梦境与现实般的经历。” 鹿谷慎重地拣选着措辞。 “但是呢,当我发觉还有其他人与我经历相同时,就觉得那似乎并非一句‘只是个梦’即可了事的。” “的确如此啊……” “所以,总之——”鹿谷多少加强了语气说道,“那也许可以认为是凶手潜入我们的房间之际发出的动静。如此一来,自然而然也就找到了凶手让我们喝下安眠药的真正理由。” “自然而然吗?” “愤怒之面”看似仍想反驳。但是,鹿谷却斩钉截铁地回答“没错”后,就这样说了下去: “凶手最初的目的并非仅仅杀死馆主而已。让大家喝下安眠药原本有其他理由。那就是潜入因药效熟睡的我们这些人的房间,万一我们还没睡死过去便难以执行的、某种准备实行的工作——你不认为这样考虑更稳妥吗?” 7 “我们再来看看其他的争论点。先来看看第一点‘为什么切断尸体的头部及手指’。” 鹿谷抬抬假面的下颚,指着方才那张字条。在研究“为什么给来客下药”这个问题之前,鹿谷已经发现了某个答案,但他认为在此揭露谜底为时尚早。 “说起砍断尸体的头部与手指,最先想到的目的就是为了隐瞒被害者的身份,对吧。就此事而言,一看到案发现场,立刻就能判断出被害者的身份。然而,如果心存疑虑的话,立刻会浮现出冒牌被害者的构思。顺着这一构思继续想下去的话,得出的就是方才新月小姐提及的‘双胞胎存在说’。可实际上那具尸体并非米迦勒,所以已经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来客之中也没有任何人是馆主的双胞胎兄弟。 “在这个方向上所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在这幢宅邸之中,馆主的双胞胎兄弟作为第十名滞留客潜伏于此。” “什么?” “愤怒之面”困惑不解。 “你是说还有这种可能?” “只是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而已。” 鹿谷也做出同样的困惑表情。 “不仅限于那个双胞胎,宅邸某处潜伏着第十个人的可能性同样无法完全否定。” “可是,我们不是在宅子里巡视了一圈,分头去找那家伙了吗?” “尽管如此,也有可能被藏在,或是曾被藏在没有被我们发现的地方。” “愤怒之面”先是“嗯”了一声,再次感到困惑,但立刻点点头,说道: “哦,说起来,你刚才不是提到过某个建筑师的什么事儿来着。” “中村青司,对吧。设计这幢馆的正是中村青司,所以……是的,正是如此。” “也就是说,在这个宅子的某个地方,有什么秘密通道或是密室吗?你觉得第十个人的藏身之处就在那里?” “那完全只是可能性的问题。我所在意的,只是这一点而已。” 于是,鹿谷向鬼丸与长宗我部提出了问题。 “问二位一下,你们听说过这个家的什么地方,有这样的秘密机关吗?” 两名用人缓缓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后,都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也是。” “馆主什么也没对你们说过吗?” “是的,没有提起过。” “鬼丸先生已经做了两年半秘书了吧?” “正是。” “在那之前,你没来过这个宅子吗?” “没来过。” “长宗我部先生是三年前受雇于此,成为管理人的吧。这三年中,到这里工作时有没有觉得宅邸本身有任何让你感到在意或是奇怪之处呢?” “没什么特别在意的——只不过配楼‘奇面之间’的那面满是‘脸’的墙,那种设计果真还是给我留下了奇怪或是毛骨悚然的印象吧。” “是啊——唉,那可不怪吓人的嘛。” 接下来,鹿谷连这个问题也问了两位用人。 “我听说配楼的客房原本是三间,后来才改建为六间的。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客房地板的大理石上有粗加工的部分,走廊中也有这样的地方。沙龙室中虽然铺了小块地毯,但也有同样粗糙的大理石……” 二人再度缓缓对视,而后分别点点头。鹿谷问道: “改建之前就是那样的吗?” “我听说原本就是那样。” 鬼丸回答道。 “据说那并非什么碍眼的设计,所以也就放任不管了。” “这样啊。那么——” 鹿谷再度用拳头敲了敲太阳穴。 “那果真有某些……哎呀呀,这只能尽量展开想象啦。” 他嘀咕了一阵后,继续敲着太阳穴。最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挺直身子说道: “关于这件事,暂且予以保留好了。” 而后,他继续说道: “我觉得胡乱猜测种种可能性并为其所困是没有结论的。至于第十个人或是密道、密室的问题,随着其他争论点的不断探讨,无论如何其答案也会渐渐浮出水面吧。” “砍断头颅及手指的理由,到最后还是无法明确呀。” “愤怒之面”叹道。 “不对。” 鹿谷如此应道,此时此刻他不由得决定暂不提及头脑中开始时隐时现的某种假设。因为他认为自己尚未完全掌握那种假设的“形”。 “被带走的头颅竟然放在那种地方。另一方面呢,又故意把手指用搅拌机碾个粉碎。”“愤怒之面”接着说道,“碾碎手指是为了破坏指纹,这个想法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头部的处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了。和断指一样把脸划花的话,手法还算有一贯性。” “会不会是因为摘不掉假面呢?”瞳子说道。 但是,“愤怒之面”失望地摇摇头说道: “即便戴着假面也可以用焚烧等手段毁掉吧。若是不怕麻烦的话,也可以更好地隐藏起断头来。可偏偏……” “也就是说,他虽然觉得有必要碾碎手指,可没有必要连脸都毁掉。”鹿谷边在心中独自面对那时隐时现的某个假设边说道,“如果否定了馆主被双胞胎兄弟调了包的假设,那么、得到的是怎样的答案呢?” 8 接下来,鹿谷在资料夹中的空白页上,写下事件关系的时间表,边向其他四人确认记忆模糊之处、不明之处,边整理细节。最终制作出的时间表如下。 *凌晨零点前……举杯饮下保健酒。可以认为全体客人在此时喝下了安眠药。 *凌晨零点后……解散。主人返回内室,来客亦回到各自房间。 *凌晨一点左右……鹿谷就寝。稍过片刻(具体时间不明)后听到可疑动静。 *凌晨一点至三点……推测在“奇面之间”发生凶案。 *凌晨一点后……鬼丸与长宗我部在主楼日式房间内开始对弈。 *凌晨两点后……新月难以入眠,去了沙龙室。 *凌晨两点二十分……新月开始看录影带。 *凌晨两点三十分……新月听到可疑动静,曾敲过内室的门,但无人应答。门上了锁。 *凌晨三点三十分后……沙龙室响起电话铃声。那是自主楼书房打来的内线电话。 *凌晨三点四十分……新月走出沙龙室回到自己的房间。 *凌晨四点前……鬼丸与长宗我部回到各自房间。 *凌晨点分……鹿谷再度听到动静,不久便觉得被戴上了假面。 *凌晨四点四十二分……算哲教授被戴上假面(根据本人证词)。 *早八点前……新月将咖啡准备好后送往内室。门没有锁。 *早八点三十分……鬼丸在“奇面之间”发现尸体。 “如果哪里有误的话,请不吝赐教。” 鹿谷说完后,将完成的时间表传给大家看。 “怎么样?这么整理之后,事件的‘形’,至少是某个部分变得清晰可见了吧。” “哪部分?” 瞳子不安地看向鹿谷。 “那是……” “新月小姐,你知道吗?” “嗯……总而言之,就是类似于犯案前后凶手的行为吗?” “是的,正是如此。而且,新月小姐,他的行动似乎还受到了你的很大影响——” 鹿谷将此时传到瞳子手边的资料夹拉到自己面前。而后,他用手中的圆珠笔在时间表正中间一带画了个椭圆,将其围起来后出示给众人看。 “推测出的犯罪时间在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而瞳子小姐你到沙龙室的时间已是两点过后。你开始观看那卷录影带后不久,在两点半左右听到动静。那时,‘对面之间’的门上了锁。然而,早晨你同鬼丸先生同去内室时,那扇门却没有上锁。很明显,有人在两点半以后——不如说是在三点四十分你离开沙龙室后打开了门锁。 “从这些事情经过中,作为非常可靠的推测,可以令人发现这样的情况。即——” 这一次,鹿谷用笔尖咚咚地敲击着时间表。 “新月小姐在沙龙室开始看录影带的时候,凶手已经身在内室之中。他最迟也在凌晨两点前,也就是在你进入沙龙室前就潜入内室了。为防有人碍事,凶手锁上了门,在‘奇面之间’犯下凶案……犯案后,他想要逃离现场时才发现,深夜本应空无一人的沙龙室中竟然有人。 “你听到的动静,恐怕就是凶手本想打开内室的门,却又慌慌张张关上后再度锁门的声音吧。觉得可疑的你敲门呼唤,自然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那么,那个时候——” 瞳子的表情明显变得严肃起来。 “那个时候,凶手与我仅有一门之隔啊。而且,那具无头尸已经横在寝室中了。” “没错。只是,是不是‘无头尸’还得重点讨论讨论。” “哎?那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说尸体不是馆主本人啦。我想说的是,那个时候也许尸体还没有变成那副惨状吧。” “那副惨状……” 瞳子紧锁眉头。 “你是说头颅还没有被砍下吗?” “是的……啊,不是。我没有自信可以断言是否真的如此。” 鹿谷暂且将这个话题放在一边,接着说了下去。 “无论如何,凶手肯定为这意料之外的事态吃了一惊,并为此感到困惑。他透过房门察觉到沙龙室中的你的情况,才发现你好像在看电影。他知道自己无法立刻离开,非常可能短时间内无法采取行动。然而,正如方才大家所确认的那样,内室区域之中没有便门,虽然有窗,但装了铁质格栅无法出入——这样下去凶手就会困在内室之中无法行动、无法脱身。” “可是那之后……” “所以才有了那通电话嘛。” 鹿谷低头看着时间表。 “那是一个小时后,即凌晨三点半左右的事。从主楼书房打来内线电话的那个人声称自己是馆主。新月小姐将这一事实和盘托出的时候,还处在怀疑阶段,无法证实是不是馆主打来的。但如今推测的死亡时刻之外的时间关系逐渐清晰,可以判明死者就是馆主无疑。在三点半的时候,馆主应该已经遇害了。也就是说……” “可是,鹿谷先生,”瞳子插话道,“刚才您说凶手无法从内室脱身……那样的话,是谁打来的那通电话呢?凶手之外的其他人吗?” 鹿谷摇摇头说: “不是。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这起事件的凶手并没有共犯。” “就算你这么说……” “电话那端的人命令你回房间休息,对吧。你照做了。如此一来,三点四十分沙龙室中空无一人。结果,凶手不必担心被任何人盘问,大大方方走出了内室——” 鹿谷注视着瞳子的脸。 “假如存在共犯或帮手,凶手如何让那人知道自身所陷的意料外的窘境呢?这是个问题吧。 “内室中没有电话,所以无法与外界联系。帮手会在某处监视凶手是否顺利完成‘工作’,并看情况适时出手相助吗?这种想法虽然也行得通,但如此一来应该有其他更加简单的方法支开你。那个帮手如果是来客之一,只要堂而皇之地走进沙龙室、拜托你做些什么事儿就可以了。没有必要特地潜入主楼的书房中,假装馆主打那通电话,是吧?” 可是,瞳子依旧满面疑云。 “另外,新月小姐,你还记得刚才在假面收藏室提到的那件事吧?” 说着,鹿谷翻着手边的资料夹,展开宅邸平面图。 “光看这个图也可以发现,从这个书房的窗子向外看去,无论是从位置还是角度上,根本无法看到沙龙室的窗子。可电话的那端偏偏宣称看到沙龙室还开着灯,知道这里似乎还有人没走,才试着打了个电话。” “是的。” “为什么打来电话的那个人会知道沙龙室开着灯呢?” 鹿谷问道。而后,他又自己道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从书房打来电话之前,那人便以其他途径得知沙龙室如今有人这一事实。具体来说,在那之前的一个小时左右,他想从内室进入沙龙室的时候,就发现身在沙龙室中的你了。” “不会吧。” 瞳子依旧满脸困惑。 “可是这样的话,凶手他……” 鹿谷看似拒绝回答瞳子的问题一般挪开视线,转而看向一言不发的其他三位看客。而后,他说道: “怎么样?这下子事件真是极其清晰地现‘形’了。各个问题的焦点也已经整理完毕,不由得能够看出它们之间如何相互作用了。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9 “刚才列举的三大争论点之中,还剩下第二点‘为什么给来客戴上假面’。” 鹿谷的双手撑住假面,做出强行摘掉它的动作。 “为熟睡的我们戴上假面是在犯案后,即赶走沙龙室中的新月小姐、凶手自内室中脱身之时。根据算哲教授的记忆,那时是四点四十二分。我自己怎么都想不起具体时间,但觉得大致就是那段时间。所以凶手着手这项工作大概在凌晨四点过后。 “安眠药仍然没有失效,我们还在沉沉入睡。凶手潜入我们各自的房间,分别为我们戴上假面后、为假面上了锁。在此一定要记得一件事,起码是我那时记得听到过的、刚才也提过的,就是那种奇怪的动静……” “凶手到底为什么非要给全体来客戴上面具不可呢?” “愤怒之面”从容不迫地发问,但这并非向任何人提出的问题。短暂的沉默在现场流转,最后还是由“愤怒之面”自己打破了它。 “实际上被害者并非馆主,即馆主本人就是凶手,所以他给所有来客戴了假面,自己也戴了假面冒充其中一个客人——根据至今为止讨论的方向,这种假设已经被彻底否定了啊。” “关于第十名滞留者,不再重新找找看的话是无法知道他是否存在的。”鹿谷说,“唉,但是结合整体及每个情况的关联综合考虑,我还是认为已经没有必要考虑这一可能性了。” “你的意思是没有第十名滞留者吗?” “是的。我有种感觉——即便不假设这一可能性,不是也可以得出某个更加简单明了、更具充分整合性的答案嘛。” “是吗?” “愤怒之面”将两肘支在桌上,双手交叉、目不转睛地瞪着鹿谷。 但是,鹿谷毫不畏惧地接着说道: “之所以边想象着荒诞无稽的可能性边扩大话题,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简单,动不动就可以推卸责任并且轻易相互猜忌起来。新月小姐考虑的‘双胞胎存在说’给我的直接印象就是打了这种做法的擦边球。” “荒诞无稽的可能性……是吗?” “比如说——” 说着,鹿谷稍稍有些踌躇。而后,他又接着如此说了下去: “就说馆主那个去向不明的双胞胎兄弟好了,就算真的存在双胞胎,也许那也并非同卵双胞胎兄弟而是姐妹吧。” “你说什么?”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呀。” 说着,鹿谷特地清了清嗓子。 “实际上,那名异卵双胞胎姐妹已经回到馆主身旁。她因为某种理由十分怨恨馆主。或者嘛,她意在夺取馆主的庞大财产什么的。于是,她悄悄潜入这幢宅子,藏身于某处伺机动手。” “啊呀呀,不过这话题也太突然了呀。” “愤怒之面”惊讶地耸耸肩。 “你说的‘馆主身边’到底在什么地方……” “你想问有这么个女人吗,对吧?” 覆盖于鹿谷假面下的唇轻轻一抿。 “若这是推理小说的话,登场人物表中不是哪儿也没有出现这位符合条件的女性名字吗?也许会遭到这种责备了——但是,即便人物表中没有记载,按照方才所述,已经指出那位符合条件的女性了。” 根据“女性”这一词汇,除了鹿谷之外的三名男性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在瞳子身上。但是,的的确确年方二十一岁的她自然不可能符合那个条件。 “那是个‘容易被忽略的凶手’吧。” 说着,鹿谷 再次轻轻抿了一次嘴。 “在此,我推测那个人是长宗我部先生的太太。” “你说什么?” 这一次,轮到长宗我部本人开口了。他一下子仰靠在椅背上,那表情看起来的确是大吃一惊。 “什、什、什么?你说什么?” “这只是举例说明,如果想象荒诞无稽的可能性,有可能把话题拓展至此。所以嘛,你就当那只是我开的玩笑好了。” “好吧。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长宗我部先生五十有五了吧。不到四十岁的时候辞掉了某大型企业的工作后,与小自己一轮的妻子二人移居此地。没错吧。尊夫人小您一轮的话,也就是说今年四十三岁,与馆主同龄。或许生日也与馆主的相同、实际上没准儿就是馆主的异卵双胞胎亲戚。婚前姓影山,名字之中有一个字是与逸史相同的‘逸’字,比如逸子之类……等等。” 鹿谷自己夸张地叹了口气后,再度重申那“自然是个玩笑而已”。长宗我部看似稍稍恢复了平静,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后勉强接受了鹿谷的“玩笑”。 “哎呀,真是非常抱歉呀——还是回到正题吧。”鹿谷说道,“为什么凶手行凶后,还要给我们戴上假面呢?为什么非要给我们戴上假面不可呢?” 犹如方才“愤怒之面”那样,他并非向谁提问,而是在喃喃自语的同时,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为来客戴上假面,不惜给假面上锁也要隐藏面容的怪异举动。凶手明知这样做有很大的风险,却还是这样做了。这绝非仅仅因为讨人嫌或是由此引起众人混乱等微不足道的理由。 如此一来,不得不考虑的可能性只剩下有人“冒名顶替”了呀……可是—— 倘若并非如此呢? 如果存在某些其他的什么目的呢? 鹿谷双手夹着自己所戴的“哄笑之面”的头部摩挲着,同时大脑不停地运转。 倘若并非如此呢? 如果存在某些其他的什么目的…… “哎呀?” 于是,他不禁提高了嗓门。 “这样啊……” “怎么了?”“愤怒之面”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嗯……没有。” 鹿谷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有点儿……唉,不过又有些格格不入啊。” 他的后半句话完全变成了自言自语。 这样一来若干谜团的解释基本上就齐了。但是,它们尚未很好地串联在一起,也无法找到十足的有机关联——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哎呀呀……” 鹿谷喃喃自语着,再度深思起来。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桌面上摊开的宅邸平面图上。 奇面馆呀! 这可是奇面馆呀。这可是那位中村青司昔日受到影山透一委托而设计的馆呀。这可是…… 果真……如此——鹿谷思索着。 其中的若干谜团果真交叉于此了,十有八九不会有错了,也可以具体地确认这件事。秘密一定就隐藏在那几处…… 可是…… 在此之前有个问题。 是否遗漏了什么、欠缺了什么呢。恐怕是某种非常重要的线索,或是以什么为前提的消息…… 10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虽然六点多才是日落时分,但此时外面已然昏暗。但是令人奇怪的是,竟然可以隔着那氤氲的窗子感受到它对面的积雪皑皑。 尽管方才鬼丸乐观地预言“这样一来雪快停了”,但仿佛要让鬼丸的预言无法命中一般,偶尔呼啸而过的强风令窗子震颤。 “晚饭要怎么办呢?”长宗我部缓缓发问。 瞳子一听,不由得用双手按住了胸口。 起床后,她粒米未进,白天准备的小吃也完全无法下咽。然而事到如今,突然而至的空腹感越来越强烈,瞳子觉得有了食欲……自己真是粗线条啊——明明处于如此异常的情况之下,眼睁睁看过那么惨的无头尸及断头之后,竟然还会觉得饿。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必要太担心这个。一两天不吃饭饿不死人的。”鹿谷回答道。 “那可不行。”鬼丸立刻说道,“款待滞留客可是馆主吩咐我等的工作。还是问问诸位想吃什么,好进行晚饭的准备。” “虽然我很欣赏鬼丸先生这样的敬业精神,但吩咐你们工作的馆主已经是‘不归人’了呀……” “怎么说好呢,虽然如此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否则我会于心不安的。至少在警察到来控制宅邸之前,必须完成最基本的职责。” 长宗我部十分赞同鬼丸的这番话。鹿谷瞥了长宗我部一眼后,向瞳子询问道: “你也赞同吗?” “哎……这个嘛……嗯,我只是临时兼职的学生而已,也就是说……” 瞳子松开按住胸口的双手,有些语无伦次。 “不过嘛,我认为要是有必要的话,还是必须完成自己的工作吧。” 她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么,之后诸位回到各自工作岗位上即可。” 鹿谷如此作答完,却就此闭口不语,边用拳头敲着假面边暂时陷入沉思。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到底看透了什么呢? 见到此状,瞳子自然而然再度思索起来。 在这间餐厅内进行了相当长时间的案情探讨。整理种种谜团与争论点,进行了若干推理与解说,提出新的问题…… 正如鹿谷所说,瞳子觉得事件呈现出复杂离奇之态,其“形”也在某种程度上渐渐清晰。虽然这么认为,但是—— 说实话,瞳子已经快要举手投降了。 凶手为何要给用人之外的全体客人喝下安眠药?他潜入沉睡客人的房间内,到底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凶手为何要切断尸体的头部及手指?被他拿走的那个断头与十根手指,为何一个被放置于那种地方,另一个又要特地用搅拌机碾碎? 凶手为何要在犯案后再度潜入客房,给来客们戴上假面且为假面上锁?他为什么非这么做不可? 关于作为“三大争论点”而探讨的这些问题,鹿谷是不是已经找到某种答案了呢——看起来似乎是那样。瞳子则是绞尽脑汁想个遍,也没有半分进展。她觉得有很多可疑之处,但那些根本无法与“答案”相连。 “鬼丸先生,”不久,鹿谷开口说道,“在此,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想听听你的意见。” “您有什么问题?” “你两年前开始担任馆主的秘书,长宗我部先生则是在三年前成为这里的管理人。二位都不知道那位中村青司所设计的这幢宅邸——奇面馆中藏有‘秘密’,对吧。” “是的。” “那么,遇害的馆主呢?” 鹿谷多少加重了语气。 “一般认为,他应该从先代馆主影山透一口中得知这件事才对。那么,除了遇害的馆主之外,还有什么人有可能非常清楚这幢馆的‘秘密’吗——关于这点,您是怎么想的?” “我啊,这个嘛……” 黑衣青年此刻露出了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极其为难的表情,声音中也透出强烈的困惑。这不知所措之中,也能看出他似乎有某种惊讶。 “倘若如您所说,在这幢宅邸之中隐藏着某些‘秘密’的话,那么,对此非常清楚的人也许就是先代——即前一任馆主了吧。” “先代……影山透一吗?哎呀,不用说自然如此。可他在九年前已然亡故。我想请教的并非此事……我想请教的问题是既 非亡故的透一、也非遇害的逸史,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这样一位人物。如果存在的话,那此人又是怎样的一个人?”鹿谷如此解释道。 鬼丸依旧满面茫然。他紧紧皱着眉,屡屡歪着头。这令鹿谷也开始表现出困惑来。 “总觉得……这个嘛……” 鹿谷抬起头,向斜上方投去目光。 “哎呀呀……这是……哼,难不成……” 他以含混之声喃喃低语,缓缓地在睡袍口袋中摸索起来。之后,他从那口袋中掏出一样好似印章盒般的黑色物体。 那是瞳子从未见过的东西,是鹿谷的特制烟盒。他取出其中仅有的一支烟后,立即将纸嘴插入假面口畔开着的洞穴之中、叼在唇间,自言自语念着“今日一支烟”后,用烟盒一端内置的打火机点上了烟。 “看来我似乎产生了一个重大的误解。” 假面的嘴边吐着紫烟的同时,鹿谷转向鬼丸宣告道。 “怎么说好呢。事实上,鬼丸先生及长宗我部先生理所当然掌握的事实与我的理解似乎有非常大的差异。而且,是在非常基本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 “是啊。” 鬼丸不安地回答,似乎也渐渐理解了鹿谷所指之事。 “想来那就是关于‘先代’的理解吧。” “是的,没错。正是如此。” 鹿谷点点头,美美地抽了一口烟。 “每每回想起自昨天起与你,或是与馆主的谈话内容,我就觉得也许围绕‘先代’的理解有了分歧。尽管到现在才发觉,但是总算注意到了这点。真是丢死人了。” “我也觉得稍稍有些不对劲,不过没考虑那么多……”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儿。”鹿谷总结道,“我所认为的‘先代’与你们所知晓的‘先代’并非同一人,对吧?” “看起来的确如此。”鬼丸回答道,“鹿谷先生您所提到的‘先代’是指建造此宅邸的初代馆主影山透一先生,是这样吧?然而,我们所指的‘先代’并非透一先生,而是继透一先生之后的那位馆主。” “嗯,果真如此。” 鹿谷感慨颇深,随着一声叹息吐了口烟。 “事实是这样的。遇害的影山逸史并非奇面馆的第二代馆主,而是第三代。实际上,自九年前初代馆主影山透一亡故之后,直至第三代馆主影山逸史接手此宅邸前的这段时间内,奇面馆还存在过第二代馆主。” 不知为什么,鹿谷似乎难掩兴奋。可是,瞳子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也不知道这件事与案件有着怎样的联系。 “所以,身为第三代馆主的逸史肯定在距今三年左右之前,自先代——即第二代馆主手中接管了此宅。他以此为契机重建配楼,将客房改建成六间,雇用了长宗我部先生为管理人。” “的确如此。”鬼丸说道。 长宗我部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处理掉假面收藏间的藏品,故而也并非透一所为,而是逸史的前任。我一直觉得热情的收藏家透一竟然轻易放弃掉藏品也太奇怪了。如今总算想通了。” 鹿谷反复轻轻地点着头。 “原来如此啊——那么,鬼丸先生,你知道那位第二代馆主多少情况呢?” “我记得昨天曾经对您提起,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你没有见过他吗?” “嗯。” “连一面都没见过吗?” “是的。” “长宗我部先生见过他吗?” “我也没有见过。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是嘛——这样啊。” 碍事的假面令多半截烟都无法吸到,鹿谷依依不舍地将它掐灭在烟灰缸内。而后,他再度叹着“原来如此”抱起了双臂,内心难以抑制的兴奋还是深深感染了瞳子。 11 此后,鹿谷对在场的鬼丸、长宗我部、瞳子以及“愤怒之面”这四人提出某个计划,并请求众人协助。 有人非常赞同,也有人虽渐渐有了一定理解,但还是无法释然;有人对计划很感兴趣,也有些人看起来犹豫不决……这四人的反应自然各不相同—— 然而最终,大家仍在此商定按鹿谷的提案行事。 时间接近下午六点三十分。 第十三章 被揭穿的假面 1 一瞬间,瞳子的头脑深处感觉到剧烈动摇般的眩晕与恐怖。 那是谁? 那枚假面——“祈愿之面”到底是谁戴上了…… 明明知道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但还是渐渐怀疑那本已遇害的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死而复生,现身于此。但此后,她自然全盘否定了这种猜疑。 除鹿谷之外,身处沙龙室的其他人多少也产生了与瞳子相同的错觉。 方才,鹿谷突然提高声音,断言在这“奇面之间”内存在“密道”。大概那就是令此人敲响通道那扇门的暗号吧。毫无疑问,他们事先已经这样商定过了。 待静下心来重新打量那人时—— 虽戴着“祈愿之面”,但从那瘦长体形与一身漆黑的服装来看,来人显然就是鬼丸。这么说来,刚才走进“对面之间”门内的他,如今又从通向主楼的联接通道处返回这里。这一物理上的不连续性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此时,鹿谷已经准备亲口为众人解开这一谜团。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 鹿谷刚举起一只手,进入沙龙室的那个人便走了过去,向大家行了一礼,摘掉所戴的“祈愿之面”。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果真就是鬼丸光秀那张苍白的脸。 “正如各位所知,刚才鬼丸先生身处‘奇面之间’中,为了打开暗格启动了第七个开关。此后,他利用我刚刚提到的密道前往主楼,又顺着联接通道回到这里,再现今天凌晨凶手的逃生戏码。” 鬼丸默默点点头,以表示赞同鹿谷的解说。 “那枚假面呢?” “愤怒之面”问道。 “那不是‘祈愿之面’吗?你把那枚假面从断头上脱掉后戴上了?” “不是的,那也太可怕了。” 说着,鬼丸将“祈愿之面”交到鹿谷手上。接过假面之后,鹿谷边轻轻抚摸着假面的额头,边说道: “这个嘛,看,其实是装饰在玄关大厅的备用假面。不过它也派上了很大用场。” “是嘛——但是,为什么又要戴上它呢?” 为什么要……瞳子也冒出了这个疑问。突然,她想出了答案。答案闪现的瞬间,她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 “哦?新月小姐已经知道了吗?”鹿谷问道。 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也许是吧”,耳畔传来明显加快的心脏跳动声。 “我觉得,也就是说,那个——”瞳子指着鹿谷手中的“祈愿之面”说道,“那个假面一定就是开启藏在‘奇面之间’的密道入口的钥匙。所以,凶手为了利用这枚假面,才不得不切下那具尸体的头颅。” 2 “我坚信‘奇面之间’中一定有中村青司所设计的密道。刚刚在探查到暗格的秘密之后,便请鬼丸先生帮忙查找密道入口。”鹿谷继续说道,“请诸位回忆一下那间成为案发现场的寝室的独特构造。在这间沙龙室中,多少也嵌有同样的装饰——” 说着,鹿谷环视着四周。 “那个房间的大面积墙面都埋有此处这种‘脸’。各种各样的高度,各种各样的朝向,有的凸出墙面,有的凹了下去……而且,它们的表情全部与流传于奇面馆的七种假面——‘欢愉’‘惊骇’‘悲叹’‘懊恼’‘哄笑’‘愤怒’以及‘祈愿’的某个一模一样。犹如直接拍下各个假面的表情与形状般的脸,凹凸起伏,湮没了几乎整个墙壁。那是令人不禁感慨‘不愧为奇面之间’的奇特设计。若是在那个房间中隐藏某个秘密的话,最为可疑的还是那些脸形装饰吧——很容易想到的。 “当我坚信‘奇面之间’中应该有密道之时,自然而然遭到怀疑的还是那些装饰。我想,某一张脸也许和为了开启‘密道入口’的机关有什么联系。 “另一方面,今早在那个房间中所见到的那具尸体的异样光景。凶手切断头颅并将其拿走,但是,就在找到断头且确认假面下的长相时,就已经渐渐得知凶手拿走头部的目的似乎并非掩盖被害者的身份,也没想调换被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那么,凶手到底为什么要切掉头颅呢? “这两个问题轻而易举在某处紧紧联系起来,并且达成了一致。找到答案之时,我也非常激动呢。那答案也就是——”鹿谷看着“祈愿之面”说道,“如新月小姐刚刚猜到的那样,这个假面本身就是‘钥匙’。并且,埋入墙壁的那些脸之中的某一个就是与这把‘钥匙’相合的‘匙孔’。这便是答案。” 现场再度涌起一阵窃窃低语之声。 置身其中的凶手正密切注意着,以防有人察觉出自己内心的动摇与狼狈。 尚且不知道事态如何发展,还不到认命的时候,还没有……他屡次三番这样劝说自己的同时—— “为什么凶手要切断尸体的头部呢?”鹿谷再度提出这个问题,而后解答道,“凶手想要的并非被害者的头颅,而是被害者头部所戴的‘祈愿之面’,作为开启密道入口的‘钥匙’的那个假面。因此,凶手一开始肯定想要把那假面从尸体上摘掉。然而,那枚假面却上了锁。 “据说滞留在这幢宅邸中的馆主有个习惯,那就是戴上这枚假面时,自己亲手为这枚假面上锁。凶手应该也知道馆主的这个习惯吧。我还听说馆主为此时常将假面的钥匙放入睡袍口袋之中。凶手或许连这点也很清楚,还调查过馆主脱掉的睡袍口袋了吧。然而,他并没有找到钥匙。一如我在现场确认过的那样,那个睡袍右边口袋的底部开了一个小洞,钥匙就是从那里落入睡袍的面料与里衬的缝隙间了。凶手没能找到钥匙,或许还曾慌慌张张去其他地方找过,自然没有找到它。 “没有钥匙就无法摘掉面具。想要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摘掉面具是不可能的。从今天早上起,我们自己已经亲身体验过这点了。在此期间,时间渐渐流逝。不能再这样磨蹭下去了。于是,走投无路的凶手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来,那就是用馆主随身携带的那把日本刀切断头部。只要尸首分离,即便假面仍旧戴在头上,它也可以作为‘钥匙’使用。于是……” 于是……没错,我做出了那个决断,不得不做出那个决断。 凶手在心中静静回想起来。 距现在十几小时以前—— 出乎意料的若干突发事件导致自己深陷危机。他对此情况感到困惑与绝望,总算重振精神再度考虑对策,却又一次踌躇起来……最后,他做出这个最大限度上的选择。那项令人毛骨悚然的工程便是遵从此选择而付诸实践的。 “……由于是在人死后切断头颅,并不会导致断口喷出大量血液。即便能够预料到这点,凶手还是不得不极力避免衣服上沾染血液,所以我觉得,大概他脱去了衣服,在近乎全裸的状态下实施了那项工程。切断头颅之后,他还在浴室内冲洗了身体。那里也留下了这样的痕迹嘛。 “他用浴巾之类的东西包住断头,尤其细心地擦拭着沾染在假面上的血污。此后,还要用这枚假面开启密道入口不可。但是,作为凶手而言,他肯定不愿意一不小心留下开启密道的痕迹——无论如何,光是想想就知道那项工作肯定让他累得够呛的。” 随着谜团逐一破解,凶手拼命装出震惊的样子,与此同时在心中喃喃念道—— 为时尚早。 尚且不知道事态如何发展,还不到认命的时候…… 3 用假面,用以检查‘奇面之间’的墙壁。虽然四面墙壁埋入大量的‘脸’,但是需要关注的只有‘祈愿’而已。而且因为那是‘匙孔’,故而‘脸’应该并非凸出墙面而是呈凹陷状。另外,太高以至于难以够到的上面位置也不会有,家具背面大概也不会有吧。经过一番推测,与鬼丸先生二人刚一开始查找,便意外地立即找到了那个‘匙孔’。 “进入房间后,左侧恰好在半人高的位置上的有一张‘脸’。它呈上下颠倒状,刻有‘祈愿’凹陷的一部分——一只眼睛边缘周围沾有隐隐黑红色污迹。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出那似乎是血污。那里离尸体很远,四周也没有其他好似血痕之物,竟然只有那里才有……这不是很奇怪嘛。凶手虽然打算仔细擦拭假面上沾染的血污,但是却没有擦拭干净,这才令少量残存的血污沾染在‘匙孔’上了吧。所以,我想一定就是这里了——” 鹿谷将“祈愿之面”倒过来拿在手中,令其面向前、一下子推了进去。 “以这假面与‘祈愿’的凹陷处贴合按下后,立刻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照那样用力一按,立刻有种微妙的手感。好似嵌入假面的凹陷处整体稍稍向墙壁缩进一般。与此同时,墙壁之中发出了某种咔嗒的声音…… “直觉告诉我——这个动了、要转了!那实在是奇妙的设计,四周的墙面与其交界处虽有为了令其不显眼而做的伪装,但是只有那张脸的凹陷处独自动起来——开始旋转。成为‘钥匙’的假面外形与‘匙孔’凹陷处形状完全一致,在凹陷处整体均匀施力,才可以解除制动装置,令其旋转。就是这样一种设计。就算用手试着按下凹陷处,或者用其他的假面,都无法令其启动。 “假面顺时针旋转九十度。倒立的脸在水平横躺处停止旋转,于是,在此发生了新的反应,墙壁中传来了声音……” “你是说‘入口’打开了?” “愤怒之面”催促着问道。鹿谷再度瞥了一眼身旁的鬼丸。 “没错。” 这次是鬼丸作答。 “直到刚才为止,连我都不知道那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密道……哎呀,真是出人意料!” “‘匙孔’附近的地板处,”鹿谷解释道,“在那个房间的东北角一带,有个一米左右的正方形地面犹如盖板一样升了起来。它与刚才那个暗格设计相同,一旦解锁就能弹出‘门’来。接着,那扇‘门’打开的话,果然出现在那里的就是向地下延伸的陡峭楼梯。楼梯如隧道一般连通地道……” “你试着下去过了?” 这一次是“欢愉之面”开口发问。 “当然了。” “与鬼丸先生两个人一起下去的?” “是的,以防万一。” “此话怎讲?”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考虑这种可能性了。那就是,万一那个密道通向未知的隐秘房间,还有不为人知的第三者藏身于其中。比起孤身一人,还是结伴而行的危险小一些嘛。” “原来如此。” “幸好密道内的灯还没灭。这对于凶手而言,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吧。” 接着,鹿谷将备用的“祈愿之面”举到与胸齐平的高度。 “我也带上这枚假面进入密道之中。因为我考虑到凶手也曾这么做过,也许为了打开出口处的‘门’,需要再一次将它派上用场。” “那么,那个密道通向哪儿了呢?” “悲叹之面”问道。 “应该通向主楼的书房那儿吧?” “是书房与寝室之间所设的步入式衣橱。这大致在我意料之中呢。” “竟然需要那枚假面打开出口吗?” “那的的确确是不可或缺的。” 鹿谷答完,便将“祈愿之面”递还给身旁的鬼丸。 “密道的尽头有一段上行的楼梯,在那段楼梯前面的墙壁上还有一处与入口‘匙孔’相同的凹陷处。按照相同的诀窍,将‘钥匙’嵌入其内转动后,立刻开启了位于楼梯之上的‘门’。衣橱地板的一部分果真也犹如盖板一般。这也是即便从外面看也无法轻易得知那到底为何物的奇妙设计。” 为“哄笑之面”所隐去的表情依旧无法令人揣测,但此时瞳子却觉得,鹿谷正露出某种淘气的笑容。 “他净喜欢做些奇怪的无用功……嗯,的确可以称之为‘中村青司之馆’啊。” 4 “我们继续顺着凶手的行踪说下去,有重复的部分还请诸位原谅……啊,请你们再坐回去吧。” 鹿谷指着成套沙发说道。没有任何反对之声。众人重新坐回开始的位置上,方才独自站在立柱一旁的鬼丸也坐在空着的脚凳上。 “很明显,凶手面对‘新月小姐就在沙龙室中’这一突发事态所做的选择,就是利用‘奇面之间’的密道从现场脱身。切下尸体的头部正是为了开启密道所做的必要行为,那终归是计划之外或预定之外的行动——算哲教授,你认同吗?” “悲叹之面”点点头说道: “嗯,鹿谷教授,有两下子嘛!不过,凶手为什么又要切断手指呢?虽然我认可有关断头的解释,但只是得到假面的话,没有必要连手指都切断吧。” “那是另一码事。”鹿谷回答道,“手指与头部的确在同一时刻切断,也确实都用了同一把日本刀。但是,我认为切断手指却出于其他理由。” “什么理由?” “我们先将凶手此后的行动搁置不谈,只要稍候片刻即可—— “利用‘祈愿之面’打开密道的门,而后,凶手将断头与十根断指分别装入塑料袋中,进入地下。为了打开出口的门,他再度使用了那枚假面,顺利走出了主楼的步入式衣橱。在此,凶手首先做了什么呢?不用问了吧,他用书房的电话联络了身在沙龙室的新月小姐。混淆音色与说话方式,装作馆主的样子,命令新月小姐回房休息。新月小姐自然遵从了对方那番话。此时是凌晨三点半——新月小姐,没错吧?” 鹿谷向瞳子寻求确认。瞳子乖乖点头称是,认为无可争议。 “如此一来,让碍事之人离开后,凶手着手实施收尾工作。按照优先顺序考虑的话,断头与断指的处理放在最后即可,也可能先行迅速处理掉了……总之,没有太大出入吧。 “将放入断头与断指的塑料袋放在书房后,凶手返回了‘奇面之间’。这次,大概他也从地下密道中穿了回去。新月小姐正从沙龙室返回主楼,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与其在走廊中相遇的危险。鬼丸先生与长宗我部先生的房间也位于主楼之中。即便是深夜,凶手当然也有这种想法,就是希望尽量不要外出走动。 面之间’的铁棒恢复原位——此后关窗之际,他明明将窗帘也恢复了原状,匆忙之间却忘记扣下月牙锁。这虽然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也可以称为凶手的失误。正因为我突然注意到了那个锁,才会打开窗子,试着摇了摇铁质格栅。 “此时,恐怕已经接近凌晨四点。我猜凶手没有锁上‘对面之间’的门便离开了现场。他觉得要是锁上门的话,很有可能变成刻意强调整个内室的‘密室性’。凶手不希望我们的目光转向凶手事先可能准备了备用钥匙啦,也许什么地方有个密道啦,等等这些可能性上。 “那么,接下来凶手还有不得不再次十万火急去做的、优先度高的工作。在安眠药的药效消失前,他又潜回客房之中,复原窗外的铁棒。而后,为入睡的客人们戴上各自的假面并上锁。在这些紧要工作完成之后,凶手总算能够稍稍缓一口气了。奇怪的是一想到这些场景,我就变得有些同情那个凶手来。” 说罢,趁鹿谷短叹之际,“懊恼之面”开口发问道: “那个……你是说在那之后,凶手处理了放在书房内的断头与断指吗?” “考虑到优先顺序的话……不,或许将盗出的‘未来之面’及其钥匙藏在某个安全之处才是第一要务。反正,这也是无关大局的事情。”鹿谷继续顺着“凶手的行踪”解说道,“即便已过凌晨四点半、几近五点,也不必担心在主楼遭遇到某位用人。抱有如此念头的凶手向书房赶去,先打开了寝室窗子,将装有断头的那个塑料袋扔了出去。从这种行为中反映出的稀薄意愿,是出于凶手那种‘即便找到断头也没有大碍’的考虑。 “我觉得想象凶手心理活动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他希望尽量不被人知晓‘奇面之间’中有条隐秘通道,而且自己还使用过那条密道的事。所以,他想在尽可能远离‘奇面之间’的地方丢掉作为密道入口的‘钥匙’,即那枚‘祈愿之面’,之后能否找得到它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只要眼下不让假面与密道二者扯上过多的关系即可。与此同时—— “虽说是尽可能远离‘奇面之间’的地方,凶手也不想拿着装有死人脑袋的塑料袋四处乱跑。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原本就不是因为憎恶对方起的杀心,也并没想过砍掉他的头。而是在突发事件中错手杀死对方,作为万不得已的选择结果才砍掉死者的头颅。所以,凶手希望早点儿扔掉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因此才会采取从眼前的窗子扔出人头的草率对策。此处自然仅仅残存下‘计划性’全无、与犯罪的‘艺术性’这种字眼毫无联系的‘结果’而已。 “不过呢,说到另一个塑料袋中的东西,即被切断拿走的十根手指的话——” “就是另外一码事儿了,对吧?”这回“惊骇之面”开口说道,“断指并没有那么随随便便地被处理掉。” “确实如此。装有断头的塑料袋就那么丢出窗外后,凶手拿着装有断指的袋子,悄悄溜进厨房,用搅拌机碾碎了所有断指。很明显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惊骇之面”喃喃念着“的确如此”,却困惑地说着“但为什么……”这真的不是“演技”,瞳子同样感到困惑不解。 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残余的谜团越来越少。此时—— 凶手为什么要将尸体的双手十指全部切断后那样处理掉了呢?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凶手为什么要给全体来客戴上假面并上锁呢? 瞳子至今仍未寻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她觉得也许鹿谷已经破解了全部谜题,故而凝视着“哄笑之面”的侧脸。鹿谷避开那道视线,边再一次按序逐个打量坐在沙发上的五名客人那刻有不同表情的假面边说道: “这些必要工作全部完成之后,凶手回到自己的房间。啊,对了,在此之前,他应该毁掉了馆内——沙龙室、书房以及玄关大厅的所有电话。虽然不知道他毁掉这几处电话的顺序,但是考虑到活动路线,凶手应该最后毁掉玄关大厅的电话吧。无论如何—— “一切告终之后,凶手也像其他客人一样,亲自戴上假面并上了锁,静候别人起床后引起骚动。此时,他有没有稍得片刻休息,也只能询问他本人了。” 5 “那么,如今还剩两大谜团。”鹿谷竖起左手食指与中指,敲击着“哄笑之面”的下颚,继续说道,“首先是凶手为入睡的我们戴上这种假面并上锁。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呢? “仅仅为了让我们陷入混乱吗?这可不在讨论之列。可是,执行此事之时不得不冒极高的风险。那么,为了隐瞒某种暗中实施的‘调包’的事实吗?虽然这种可能性有很大的探讨余地,甚至还令我假设馆主有个阔别多年的双胞胎兄弟,但几经思索种种可能性,也实在无法找到与‘形’相契合的答案。 “我觉得这样一来,才有必要重新考虑倘若并非如此的情况。” 倘若并非如此……凶手一面在心中默默反刍鹿谷的分析,一面不为人察觉地轻轻低声叹气。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果真已经注意到了吗?被他看穿了吗? “另外一个重大的谜团,即关于断指的问题也是一样的。”鹿谷接着说道,“凶手杀害馆主之后,切断尸体双手的全部手指后带离现场,并用厨房的搅拌机碾碎断指。为什么他要特意这样做呢? “为了破坏指纹,无法确认被害者身份吗?要是那样的话,断头被凶手随意丢掉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在此虽也讨论过双胞胎兄弟相互掉包的可能性,但是顺着这条线还是无法找到与‘形’相符的答案。所以—— “在此有必要以其他视角想想倘若并非如此的情况。我是这样想的,凶手之所以切掉尸体的手指后又那样处理掉断指,是不是还有其他更深的意义与目的呢?” 鹿谷将左手放在膝盖之上,依旧竖着食指与中指。手背上用黑色油性笔写下的“笑”字突然闯入眼帘,凶手以自嘲的心情,确认着自己左手手背上以相同字迹写下的文字。 “请听我说。总之,试着将思考全部清空。必要的是换一个视角。” 鹿谷加强了语气。 “遇害身亡的馆主依靠这种聚会寻找‘另一个自己’。无论怎么解释这也并非doppelganger、二重身,但还是令人联想到关于这个概念的共同认知。上锁的假面,无头死尸……我觉得这些要素,害得我们白白在探讨‘同一性问题’上浪费时间,不知不觉将思维拉向‘与被害者长得极为相似的什么人’有关的‘调包’——这一方向上去。 “现在我们来重新冷静地考虑一下。‘戴上假面与被人戴上假面’,这种行为本身意味着什么?有何效果?先不谈文化与宗教上的解释及其理论,作为物理现象首先代表着,令戴假面之人或被戴上假面之人的相貌不为人所见。这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正因为如此,要点才存在于此处。 “且不管那与‘同一性问题’是否有关,总之凶手将某个人的相貌遮掩起来了。隐藏的并非全体受邀客,而是其中某一个人的脸。那么,那位‘某个人’是哪个人呢?首先一下子想到的就是凶手自己吧。凶手不惜耍这种花招,也想要令自己的相貌避开他人的视线。到底为什么呢?” 是啊—— 凶手在心中静静低语。 我确实想要掩盖自己的这张脸。不管怎样都不得不遮掩起来。 这里有其他与这枚“xx之面”相同的配锁假面——只要上了锁,没有钥匙的话绝对无法摘掉的假面。它们非常适合,就放置在紧挨着受邀客们的卧榻一侧,钥匙也在那里。所以,是的—— 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来客也都戴上假面就好。只要所有人戴着各自的假面,上了锁后无法摘下的话…… “到底为什么呢?” 鹿谷重复提问道。 “我决定以其他角度重新思索这个问题后……一个答案自然而然出现了。” 鹿谷自信满满地说完后,巡视着全场。 “只要想明白的话,答案便简单明了得令人吃惊,甚至会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我说,怎么样?诸位已经察觉到了吧?” 6 凶手回想起种种事情。 潜入“奇面之间”时主照明已经熄掉,房间内一片漆黑。确认馆主已经卧床休息后,凶手放下心来,在黑暗中走到房间的窗子前。 打开关闭的窗帘,摘下月牙锁后打开窗子。为涌入室内的寒气而瑟瑟发抖的同时,向铁质格栅的右边一根铁棒伸出手去——然而,突然—— 什么人自背后袭来。 仔细想想,那是醒来后发觉入侵者的奇面馆馆主的突袭行为。所谓感到有人“袭来”只是凶手的主观臆断,实际上也许只是被对方抓住肩膀而已。可是—— 那一瞬间,凶手身处的“现实”与时时梦到的那个可怕梦境重叠在一起,令现实世界轰然崩塌。或许是现实为噩梦所吞噬,抑或是噩梦涌入现实。总之,他陷入那种强烈的奇妙蛊惑感中…… 轻而易举被对方打倒后,他扭动着身子奋起抵抗。抵抗之中,他终于看清突袭而来的对方样貌。在忽而变得浓重的暗夜之中,他看到了那个一团灰白的身影。然后—— 那个灰白身影的异样面容。 毫无生气、非常冷酷,令人感觉那并非活生生的人类。那是……对,那是“恶魔”的脸! 凶手像疯了似的为恐怖的感情所困、所唤醒……他转而反击,将对方按在身下后,在遭到对方激烈反抗的同时,几近忘我地卡住了那个“恶魔”的喉咙。终于—— “现实”恢复了本来的模样。此时,对方被凶手压在身下,一动不动。黑暗之中,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并非“恶魔”,而是奇面馆馆主所戴的“祈愿之面”。 7 凶手为什么非要遮掩自己的本来面目不可呢? 瞳子苦苦思索。听鹿谷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自己也渐渐掌握了这起事件大致的“形”。 凶手不得不遮挡自己相貌的理由是什么呢?不得不掩盖的理由是什么呢?这并非当初的计划、一定是计划外、预定外的事态吧。一定是……所以,这是—— “他遭到了被害者的抵抗吗?” 瞳子将脑海中浮现出的想法脱口而出。 “比如,在扭打着卡住对方脖子的时候,被他用力抓了脸什么的。凶手因此受了重伤,才……啊,那个,我说错了吗?” 瞳子受到全体的注目,慌忙举着双手在胸前左右晃动。 “算了算了,请大家不要在意。” “哎呀呀,新月小姐。”鹿谷却说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哟。” “什么?” “这样一来不仅仅是假面问题,连断指的理由也能完全说得通、合情合理了。” “啊!” 原来如此——瞳子不由得拍了下巴掌。 原来如此,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扭打到最后,凶手将被害者压在身下、勒住脖子。这个时候,往往会遭受到被害者的强烈抵抗。被害者应该用双手用力猛推、胡乱用力向对方脸上抓去或是挠破了对方的脸。” 鹿谷接着解释道。 “可以称之为抵抗痕迹吧。总之,凶手在犯下罪行时,因遭到对方如此抵抗而颜面负伤,而且那是无法以不小心摔伤的借口蒙混过关的伤痕。一眼看上去令人起疑的伤痕,那正像是额头或脸颊被指甲抓下去般的几道明显伤痕…… “如果这道伤被大家看到的话,毫无疑问肯定会直接遭到怀疑而被捕。只要一调查死者的手指,就会发现那里染了血或是指甲脱落,发生了什么事便一目了然。” “所以凶手才切断手指,想要毁掉被害者的抵抗痕迹。” “没错。所以他并非仅仅带走断指,还特地将其以搅拌机碾碎,就是为了让那些呈脱落、欠缺状的指甲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可不是嘛!全部合情合理了呢。” 瞳子无意中提高了声音,但鹿谷以全然平静的口吻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但是呢,面对这种事态之时,一般说来凶手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这个嘛……” “一般来说都会觉得万事皆休了吧。到头来凶手认识到无论如何也无法蒙混过关,在最为重要的‘未来之面’到手后,夹带假面尽快从这里逃走就是了——凶手本应自然而然做出这样的行为。但是,凶手却没有这么做——与其说是他没有这么做,不如说是身处不能这么做的情况之中。” “都怪这场雪吧。” “是啊。全都归咎于这场不合时宜的暴雪。” 鹿谷转而看向长宗我部。 “您说过这场雪是十年一遇的诡异气象,对吧?” 鹿谷向长宗我部求证。 “您还说过大约十年前,也持续降过这样的大雪。其间还有几名外出者丧命。” “是的——的确说过。” “难道凶手知道这件事吗?”瞳子问道。 鹿谷听闻回答道: “他应该知道吧,所以才不得不选择了与在暴风雪中强行出逃相异的苦肉计。” 鹿谷的视线从瞳子身上移向在座诸位。 “只要弄坏电话,切断与外界的联系,警察无法立刻赶来。虽然还不知道要困在这里几日,但却可以拖延眼下的时间。只要将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体来客头上都套上假面,以此遮掩,那么至少在此期间自己不会受到决定性的质疑便可了事。 “比起冒死在暴雪中外出,这样更好——凶手下了这样的判断。如此一来,他边拖延,边计算着停雪的大致时间,而后只需独自逃出宅邸,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凶手就是这样策划的吧。” 8 “这下子,事件的‘形’大致解明了。那么,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可以渐渐清楚凶手的‘样子’了呢?”鹿谷说道。 凶手拼命压抑住心中的不安。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就是通晓这幢奇面馆秘密的人物。首先,声称已经不在此处的‘未来之面’实际上仍旧在馆内。而凶手知晓这个事实。其次,事先充分掌握那两大秘密的知识,即此处隐藏暗格与那扇隐秘门扉、‘奇面之间’与主楼相通的密道与打开密道入口的机关。 “凶手是如何掌握这些消息的?到底是怎样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这些知识和消息呢?” 9 此时已过了晚上十点半。 ,瞳子的心情变得十分奇怪。 甚至对于造成此事态的凶手本人而言,在昨日此时,他的未来还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不为人知地盗出那枚假面,若无其事地离开宅邸。原本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计划”而已啊…… 鹿谷抱臂,稍作停顿。那沉默恰似催促这场游戏的对局者——即凶手认输一般。 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包括瞳子等三名用人在内,在场诸位甚至都一动不动。如此这般,五分钟过去了。 “那么——”鹿谷徐徐起身说道。 要继续说下去了吗——瞳子这样想道。而后,她端正了坐姿。 “我有几个在意的事情,想借此机会向大家求证——首先是忍田先生。” “什么事儿?”“惊骇之面”回应道。 鹿谷问道: “我记得昨天在我们初次相见之时,你似乎这样说过吧。我戴上这个假面来到走廊中,遇到你的时候,你说小说家老师是‘哄笑’的假面呀。” “哎,是吗?我记不清楚了。” “我还记得那时的你的视线。你径直看着我的脸,并没有类似确认钉在门上的卡片文字的动作。” “是吗?啊呀,还真是观察入微啊。” “然而另一方面,在此后‘会面品茗会’席间,馆主说过这样的话。他说这是第三次召开聚会,前两次只有四名客人应邀而来。这六种假面与六间客房在此次才全部派上用场。” “喔,对。我记得这番话。” “于是,此时我不禁觉得奇怪。前两次参加者各有四人,客用假面应该也只有四种才对。为什么忍田先生一见到我所戴的假面就立刻知道这是‘哄笑之面’呢?它明明在前两次聚会中没有派上用场,此次聚会才首次使用啊。” “惊骇之面”耸耸肩说道: “啊呀呀,也就是说,你是想指出我过于清楚这里的内部情况,十分可疑是吗?” “嗯,算是吧。” “你对细节疑心太重啦。我事先曾向馆主请教过另外两种假面的情况。他告诉过我‘哄笑之面’与‘愤怒之面’尚留于此。所以,当我一看到你戴的那枚假面,甚至不用看门上的卡片就立刻发觉原来那就是‘哄笑’。” “是嘛。原来如此。” “虽然我是第一次亲眼得见实物,但那枚假面的表情看起来怎么也是‘笑’的模样吧。至少那不是‘愤怒’的表情。” “原来如此。那么,顺便再问一句。” “请随便问。” “位于横滨的魔术吧什么时候开业的呢?” “至今已经开业三年了。” “没想到年头这么短啊。生意兴隆吗?” “这个嘛……凑合吧。” “开业前你从事哪一行?” “什么哪一行……还是魔术师啊。” “惊骇之面”再次耸耸肩。 “但是,光靠这门手艺可不够吃的。我会告诉你我一边凭兴趣玩玩魔术,一边把老家的遗产挥霍一空的实情吗?” “这样啊——再请教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前就知道这幢建筑物设有暗格与密道吗?”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知道啊!” 接下来,鹿谷盘问的人是“懊恼之面”。 “位于札幌的设计事务所什么时候开业的呢?” 这是他问的第一个问题。 “两年前。” “懊恼之面”回答道。 “哦,没想到年头也很短啊。” “在此之前,我在东京某大型事务所中任职。这时,一位姓光川的前辈主动提出自主创业,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成立事务所。札幌就是那位前辈的出生地。” “后来就下了重大决定吗?” “是的。” “你知道‘奇面馆的秘密’吗?” “我当然毫不知情。”“懊恼之面”混同一声叹息回答道,“你说说看,像我这种外人要怎样才能得知那种机关呢?” “啊呀,你看,你可同那位中村青司是同行嘛。实际上你和青司本人在某处有过接触,听他提起过,或是有机会见到过此处的设计图纸之类的。” “我用忍田先生的一句话来回答你,你怀疑过头啦。正如我在白天所说的那样,我只是听光川前辈提起过中村的传闻而已。” “哎呀呀,实在抱歉。” 鹿谷略略低头行了一礼。在瞳子看来,自假面的孔洞间窥视到的鹿谷的目光从未如此敏锐。 10 “下一位是创马社长。” 鹿谷转而看向“欢愉之面”。 “我记得你经营的公司——‘s企划’是去年成立的。” “是的。确切地说是十四个月之前成立的。” “冒昧问一句,经营情况不怎么理想吧?” “说实在的,谈不上一帆风顺啊。” “欢愉之面”将放入塑料滤嘴中的烟点上后,徐徐地吸了口烟。 鹿谷接着说道: “那个,你是近视眼吧。一般戴隐形眼镜吗?” “欢愉之面”有些出乎意料地“哎”了一声后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我听到你和米迦勒的聊天内容了,就在新月小姐将米迦勒摔出去之后。那时,米迦勒曾说自己近视得厉害,而你很自然地建议他‘戴隐形不就好了嘛’。米迦勒刚一提起他戴不惯那玩意儿,你就说‘我可是一下子就习惯了’——这些话听起来怎么都像是自身佩戴隐形的人所做的应答吧。如果自己不戴隐形的话,是不会直接做出这种反应的。” 瞳子也很早就注意到这点了。 昨日,瞳子前去迎接抵达宅邸的一号客人,在进行其身份证明的确认之际,来客曾经很不舒服地用指尖按压眼角。瞳子以为来客会频繁眨眼以舒缓眼部不适,但是来客却立刻自挎包之中拿出了眼药、润了润眼睛。见他这幅样子,瞳子便发觉来客也许戴着隐形眼镜——可是,这与凶案到底有没有联系呢? “我是戴着隐形矫正视力没错,但是这又怎么了?”“欢愉之面”不解地反问。 鹿谷说道: “一般来说,就寝时都会摘掉隐形吧。” “一般来说的话,算是吧。” “我们是在熟睡之时被凶手戴上假面的。你应该也是在摘掉隐形入睡时,被戴上那枚‘欢愉之面’才对……据我观察,明明你的眼睛似乎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 “比如,在诸位前往检查‘奇面之间’的时候,我伸手握住窗子的铁质格栅后,你问过我‘铁质格栅上被做了手脚吗’,对吧。那个时候,你身在房间入口一带,是离窗子相当遥远的地方。可偏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动作。如果视力不好的话,应该不会有那种反应吧?” “应该不会有。” “我从这个举动中推测,看来你在被凶手戴上假面之后,似乎也戴上了隐形。然而,正如你所戴的那枚‘欢愉之面’那般,有着弯月一般的细长双目。我觉得戴着假面的情况下极难戴上隐形眼镜。所以……” 心怀疑我吗?” “我只是觉得有值得怀疑之处而已嘛。” “那么,请你舍弃掉这种疑虑吧。”“欢愉之面”熄掉烟,说道,“我确实戴隐形眼镜,一般也会摘掉它上床睡觉。但是,昨晚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困得不行,就稍微躺了一会儿,最后还没等我摘下隐形眼镜便睡死过去了。所以,清晨一觉醒来就戴着这面具,自然也还戴着隐形眼镜啊。” “哦,是嘛,原来如此。” 鹿谷频频轻轻点头。 “我虽觉得这是种有点儿意思的解释,但被这样反驳了之后竟然无话可说啊。哎呀呀,这还真是十分合理的解释呢。” “因为这就是真相啊。当然合理嘛!” “我知道了。那么,我也顺便向你请教一下和刚才那两位同样的问题。” “知不知道奇面馆的秘密吗?” “是的。你知道吗?” “刚刚第一次听说。我也从未听遇害的馆主提起过这种事情。” “关于‘未来之面’呢?什么也没听说过吗?” “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啊——那么下面轮到算哲教授了。” 鹿谷继续提问下去。 “冒昧地问一句,教授你平时怎么打发时间呢?” “‘平时’吗?没什么,什么也不做啊。” “净歇着了呀。那你结婚了吗?工作呢?” “我既没有兴趣走入围城之中,也没觉得刚好有位女性能够充分认识我的才华。至于工作嘛,每日埋头研究就是我的工作。” “这份工作有报酬吗?” “报酬?真是不解风情。我进行的可是纯粹的研究,与铜臭不沾边儿。” “那么,你要怎样度日呢?” “虽然我不像忍田先生那样,但所幸双亲也留下一大笔财产。” “真是令人羡慕的好福气啊。” “经常被人这么说。” “关于奇面馆的秘密呢?你知道这些机关吗?” “不知道。不过,我认为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才对。尽管我没听说过什么姓中村的建筑师的事儿,但即便没听说过那人,光是这房子的样貌,看起来就像隐藏着某些秘密似的。尤其是这幢配楼。你看,我总觉得这里很像去年把我关进去的那家医院……” “医院吗?这样啊——哦,多谢啦。” 鹿谷略略点头以表谢意。 “那么,最后来问问老山警官吧。” 鹿谷看向“愤怒之面”。 “左脚受伤是在两年前吧?在此之前,你在县警一课待了很久吧?” “我在一线待了十年左右。” “一直都在兵库县做县警吗?” “毕竟我没有参加过高级公务员考试嘛。自从上班以来一直都干县警。” “尽管如此,听你说话也没带关西口音。” “双亲本就是关东人,我媳妇儿也是这边出生的。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吧。” “对了,‘对面之间’的书桌上不是放着文件嘛。方才我同鬼丸先生一起,大致浏览了一番那些文件。” 鹿谷瞥了一眼坐在脚凳上的黑衣秘书。 “那些文件果真是馆主为了从全国找到‘另一个自己’而雇用的,‘半吊子’私家侦探社之类的家伙提交的报告。” “哦?那上面把我们的个人信息列了一长串吗?” “没有。就我所见,只有两份报告。作为资料准备的是日向京助和你,即第一次参加聚会的两个人的报告。由于其他四人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参加聚会,馆主已经完全掌握了相关资料,觉得没有必要特地参阅报告。” “你看了报告之后,有什么新发现吗?” “那里面详细记载了你的负伤经过。那上面还提到了曾经在神户轰动一时的‘薛定谔黑猫事件’,你曾经在那次事件中为逮捕凶手立下汗马功劳。” “是嘛。那上面怎么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啊。” “你还参与了在相生发生的‘神内家族事件’吧。” “哎呀,连那件案子都提到了呀。真是不错的调查报告。” “那么,我还想再问你一遍。” “问我知不知道奇面馆的秘密吗?” “是的。” “我要是现在承认‘实际上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秘密了’,那么,你立刻会说‘你就是凶手’,对吧。” “是这个理儿。” “你的意思是从天刚黑开始,我对你的推理颇感兴趣、从中协助,这些都是基于真凶的角度而耍的花招吗?” “我只是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鹿谷毫不畏怯地回答道。 “结果呢?你知道这里的秘密吗?” “愤怒之面”的答案自然是“不知道”。 11 如此这般—— 向五名来客大致询问了一番“在意的事情”后,依然站着的鹿谷仿佛驱赶肩膀酸痛般转动着双肩。 足足半天多的漫长时间一直戴着那种假面的缘故吧……瞳子同情地想着。想必其他几位来客也早都疲惫不堪。尤其是凶手,他应该特别疲累了。 “那么,要如何是好呢?”最后,鹿谷说道,“其实,方才在弄清凶手为我等戴上假面的理由之时,就此作罢也不无不可。现在,到了如此地步,就此作罢也不无不可——因为,事件的‘形’既然已经如此清晰,那么凶手已经无路可走了。” 唉,果真如此——瞳子想道。 已经迎来最后阶段。鹿谷果真开始催促凶手认输了。 “这件案子之所以呈现出如此复杂奇怪的样子,不仅是因为这场聚会原有的特殊性,可以说凶手为了摆脱最初的计划与设想之外的事态而想出的种种对策也是原因之一。砍下尸体头部也好,切掉尸体手指也好,为我们戴上假面也好……这些都是为了回避危机、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工作。说句不好听的,那只是静等因暴雪造成的孤立状态解除,直到警察赶来前的暂时敷衍而已。 “总之,他希望自己的凶手身份不会立刻被人拆穿。利用从中而生的暂缓时间找到逃跑的机会并付诸行动——凶手的这种行为目的已经变得显而易见。因此—— “此时此刻,即便无法指出我们之中到底谁才是凶手,也无碍全局。待雪停后,鬼丸先生他们可以联络到警察时,为了不令我等之中有任何一人逃脱而一直相互监视即可。你们说,对吧?” 鹿谷向在座众人反问道。然而那提问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积极响应,仅仅令现场的空气产生了些微波澜而已。 “哦?还打算垂死挣扎吗?” 鹿谷低哼一声。 “也对啊。照这样下去在这儿一直相互监视彼此,无论对于我们来说,还是对于凶手而言,这都令人心情沉重——要不,还是继续分析吧。” 12 “总之,事实就是凶手的确是熟悉这幢奇面馆的秘密的人。由迄今为止的推理与验证得出的就是这个结论,所以刚才我再次询问大家‘是否知晓奇面馆的秘密’,不过没有任何人亲口承认‘知道’这里的秘密。于是,我不得不思索这个问题—— 月小姐似乎和我一样不知情,老山警官也是如此,至少看起来像是不知道。” “装模作样。”“悲叹之面”插嘴道,“什么事儿啊?什么秘密?” “哎呀呀,教授,那可不是什么能担当得起‘秘密’这个名号的事情呀。鬼丸先生也好,长宗我部先生也好,他们可没有存心对我隐瞒这个事实。恐怕遇害的馆主也是如此吧。是我自以为是地误会了而已……就是说,那是关于这幢奇面馆的‘先代’馆主的问题。但是,我也有这样误会的理由,是事先日向京助告诉我的奇面馆相关消息让我先行做出了判断。” “先代馆主?” “悲叹之面”有些不解。 “就是这幢宅邸之前的主人吗?” “没错。” “之前的主人不就是那个谁嘛。兴建了这个宅邸的那位异想天开的假面控,影山透一呀。” “是嘛。如果你说的不是假话,那么,看来教授也是这样误会的呀。” “这也不是什么误会吧,难道不是他吗?” “因为教授住院,缺席了上一次聚会吧。”“惊骇之面”从旁插嘴。 鹿谷“哦”了一声,看向他问道: “忍田先生知道吗?” “在上次的集会中,馆主对我们提过这件事。不过也没有说过太多。” “这样啊。这么说来其他两位也听说过这件事了?” “听说过啊。所以,我也知道有关‘前一位馆主’的事情。” “欢愉之面”回答道。 “我也是。我记得上一次聚会中馆主说过。” “懊恼之面”回答道。 “是嘛。但是,馆主并没有说得非常详细吧。”鹿谷确认道。 “懊恼之面”缓缓点头。“惊骇”与“欢愉”二位也各自颔首。 鹿谷说道:“九年前,在影山透一亡故后,这幢宅邸首先由下一任馆主,即第二代馆主接手。在距今三年前,这里再度更换为现在的馆主。所以,遇害身亡的影山逸史是‘第三代’馆主。在九年前直至三年前的这六年之间,这幢宅邸还有第二代馆主,即‘先代’馆主存在。 “然而,我对此并不知情。曾经一直误认为在透一死后,这幢宅邸直接被现任馆主接手。所以,逸史所说的‘先代’对于现任馆主及鬼丸先生他们而言,并非是透一,而是他的前一任馆主,即‘第二代馆主’。我虽然有不太协调或是不太一致的感觉,但后来不由得就这么误会了。若说有趣,这的确也有趣,但若说讽刺,也的确够讽刺的——” 而后,鹿谷向来客们提问道: “上一次聚会之际,馆主都说了‘第二代’馆主的什么事儿呢?” “不是都说了吗,他没有说太多……”“惊骇之面”回答道,“他只说过他并非从初代馆主影山透一死后立刻接手了这里。其间还有另一个人,即第二位持有者存在。” “那他有没有说过‘第二位持有者’是怎样的人呢?” “没有,他几乎没有……只说过三年前,他从那位第二任所有者手上买下了这幢宅邸而已。” “是嘛。那位第二任所有者——第二代馆主如今人在何处,做些什么呢?” “这倒从未听他提起啊。” “惊骇之面”说罢,窥视着“欢愉之面”与“懊恼之面”。 “是没提过。”“欢愉之面”附和道。 “懊恼之面”也默默点了点头。 “鬼丸先生和长宗我部先生也没听说过第二位馆主的具体情况吗?”鹿谷摩挲着“哄笑之面”的下颚说道,“想来这是他不让馆主透露自己的秘密啊。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嘛。” “你指的是谁不让人透露自己的秘密呢?” “当然是那位第二代馆主,即先代馆主呀。”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这才是重点。” 鹿谷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 “那位第二代馆主混入受邀客中,参加了这次聚会。如果这么想的话,又会如何呢?” 现场的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以前,他曾经拜托馆主,不要对任何人透露自己就是这幢宅邸的前一任持有者。想象那也许是某种……对,类似某种心理上的强烈抵触感。馆主答应了他的请求,对此绝口不提。结果,他才得以在今时今日将他的‘面目’匿于最后的假面之中。” “你是说,凶手就是那位第二代馆主吗?”“愤怒之面”问道。 鹿谷没有片刻踌躇,回答道: “没错。从秘藏‘未来之面’的暗格到‘奇面之间’的密道,这些都是连遇害的馆主也不知道的奇面馆的秘密。什么人会知道这些秘密呢——既然建造这幢宅邸的影山透一早早身亡,那么首先应该考虑的人选就是在现任馆主接手此处之前的六年间,身为此幢宅邸所有者的第二代馆主。如果那位第二代馆主的确身在此处的话,那么,可以认定他就是凶手。 “诸位,怎么样?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13 “这些人里真的有第二代馆主的话,那么会是谁呢?” 鹿谷以与“哄笑之面”的表情全然不相称的严厉口吻提问道。就连不算在“这些人”之列的瞳子也不由得端正了坐姿。明明不觉得热,可下意识紧紧抓住围裙布料的双手竟然渗出了汗。 “从现在掌握的消息推测,至少老山警官不像是先代馆主。” 鹿谷看向“愤怒之面”。 “很难想象他既作为兵库县警长期活跃在一线,又在千里之外身兼此处宅邸的所有者。应该无法身兼二职才对。” “这不是废话嘛。” “愤怒之面”叹息着回应一句,故作夸张地耸耸肩。 “其他人又如何呢?” 说着,鹿谷逐一看着“惊骇”“欢愉”“悲叹”以及“懊恼”这四枚假面。 “忍田先生开在横滨的魔术吧也经营了三年。两年前,米迦勒先生离开东京的事务所自主创业,移籍到札幌的自营事务所。创马社长一年前在三鹰开创了如今的公司。算哲教授虽然住在仙台,但是却一味进行纯粹的研究,不归属于任何机构——考虑到种种可能性,无论这四人之中的哪一位是第二代馆主,也都没什么不行的。我觉得任何一人都有可能——” 无人在此认真地申诉说“我没有那种可能”。鹿谷的指尖抵住假面下颚,再次按序将那四枚假面看了一遍。 “那么,怎么样呀?快点儿死了心,自报姓名吧?” 依旧无人响应鹿谷的号召。 十分沉闷、拘谨的沉默持续了将近十几秒之后—— “没辙呀。”鹿谷缓缓摇摇头,立刻对黑衣秘书说道,“鬼丸先生,可以请你拿出那样东西吗?” “我知道了。” 鬼丸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离开后,走向电话消失不见的电话台前。他打开电话台上的其中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大号茶色信封。 那是什么呀——瞳子屏息静气地注视着鬼丸的动作。 他说的“那样东西”……就在那枚信封内吗? 鹿谷从鬼丸手中接过信封后,马上窥视起信封里面的东西确认道: “我们来看看它吧。” 说罢,他从信封内抽出一本书来。那是本a4大小的旧杂志。 哎呀,那是——瞳子瞪大了双眼。那本杂志是…… 晚在那儿找到的东西。一九八三年十月号。这里还贴有便条纸……” 鹿谷打开那一页。 “我说过吧。十年前,日向京助以撰稿人的身份来到这幢宅邸的假面收藏间进行采访。就是这篇报道。整篇报道的重点是对影山透一的访谈。透一将送来的这本杂志中,刊登着那篇报道的页面贴上便条纸后保存了起来。 “据说第二代馆主似乎十分拮据,因此才将透一搜集的假面一起变卖掉了。不过,他没有擅自处理掉那些藏书之类的东西。第三代馆主原封不动地接手了这里,毫不在意地留着那些书籍。看看这篇报道,有些地方用彩色铅笔画了线,有些地方还加了注。这样可以令我们多少了解透一的性格。” 鹿谷将《minerwa》摊在桌上。 “不过,这里——” 说着,鹿谷从刚才那枚信封中又抽出一本书来。 “还有一本一九八三年十月号的《minerwa》。这是我向日向京助借来带到这里的。自然了,如你们所见,同样设计的封面中刊登着同一篇采访报道。”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瞳子不知道鹿谷想要说明什么,来回看着两本《minerwa》。 “这本杂志更改纸张规格后,如今仍在发行。不过封面上印刷着的这个——” 鹿谷指着手上那本《minerwa》的封面一隅,促使大家注意。 “这个猫头鹰标志从创刊至今都没有更换过。在现在看来,由双色印刷酝酿出的具有奇妙复古感的猫头鹰图案,设计得的确趣味十足呢。” 瞳子注视着鹿谷指着的猫头鹰。 那是只展开赤红羽翼的猫头鹰。白底上印着黑红双色,整体轮廓与形状多以黑色描绘,展开的羽翼中是无数红色线条。 与收藏室书架上那本杂志上的猫头鹰相同……不对。 相同?可是,总觉得这个…… “刚才给你们看的是这本。” 说着,鹿谷再次拿起放在桌上的第一本《minerwa》,将两本杂志并排放在一起。 “同月号的杂志,封面设计也相同。但是,你们看,请比对这两只猫头鹰看看。怎么样?是不是有哪儿不对?” 瞳子仔细看看第一本杂志上的猫头鹰后,理解了鹿谷那番话的意思。因为她知道看过这个地方,记得这个。 展开双翼的青眸猫头鹰—— “这本的猫头鹰眼睛成了青色的。看得出来吧?” 鹿谷宣告道。 “原本这就是黑红双色印刷的徽标,可猫头鹰的双眼之中偏偏涂成了青色。那颜色溢出了双眼轮廓,连猫头鹰的脸上都多少染上了一些。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似乎是用彩色铅笔涂上去的。大概这是透一的消遣或是涂鸦吧。 “也就是说,猫头鹰徽标被涂成青色眼睛的《minerwa》在世界上仅此一册。只有这一本。仅有存于这幢宅邸的书架上的这一本而已。” 没错——瞳子点点头。 的确如此。 “然而——”鹿谷接着说道,“今天,我对大家坦白自己的身份,提到写有日向京助访谈的《minerwa》时,诸位还记得那时的情形吗?那时,关于《minerwa》,曾经有人这么说过吧。他说‘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变成青色猫头鹰的杂志啊’……” 包括瞳子在内的几个人发出了“啊”的一声。 “《minerwa》的猫头鹰原本像这样,是怎么看也不会‘变成青色’的。如此描述它的那个人肯定见过《minerwa》的封面上那个‘变成青色的猫头鹰’的徽标。正因为他见过双眼与其周围涂成青色的这个猫头鹰徽标,才会将记忆中‘变成青色’的描述脱口而出。难以考虑仅仅受邀来参加这场聚会的客人,偶然间翻出了放在书架上的这本《minerwa》,从而发现了青色的猫头鹰。正因为是从透一手上接管了宅邸的第二代馆主,才有可能这么做吧。” 鹿谷将两本《minerwa》摞在桌子上,伸出右手指向斜前方说道: “喂,没错吧。”他径直指着来客之中的一人说道,“你就是第二代馆主。” 鹿谷指着的正是“欢愉之面”。 14 “我还以为你肯因为刚才隐形眼镜的那件事招认呢,真够固执的呀。”放下指向对方的食指后,鹿谷说道,“你也知道此处十年一遇的暴雪吧。接管宅邸只有三年的馆主说过,还是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呢。不过你却知道。长宗我部先生经历过的那场十年前的暴雪也好,那时有几名当地人因此身亡的事也好,你都十分清楚。所以你才在错手杀死馆主,认识到自己走投无路时,断定立刻从这里逃走的选择极其危险吧。” ——真是服了这天儿了。怎么偏偏今天是这种鬼天气啊。 瞳子的脑海里突然回响起这句话。那是昨晚迎接抵达此处的一号客人时,他说过的几句话。她觉得如今总算理解了这些话所包含的那位客人的心理,以及事情的真相了。 ——话说回来,这场雪还真是令人担心啊。 ——要是再这样下个没完的话,也许我们会被困在这里。 ——可是,正是因为这反复无常的天气,差不多十年一次就会发生为雪所困的事儿呢。 “偷走的‘未来之面’及其钥匙都藏在你开来的车子里。我们戴着的假面的钥匙藏在另外的什么地方了吧。你说过那还是辆带胎链的四驱车,没错吧。你打算等雪势稍停,趁我们不备的时候果断出车,是吗?” “不是的。” 好似驱赶集于己身的众人视线般,“欢愉之面”用力摇摇头。 “不是那样的。我什么也没做,怎么会……” “那么,你为什么会声称《minerwa》的徽标是‘变成青色的猫头鹰’呢?过去你曾经在此见过透一书架上的这本月刊吗?” 鹿谷逼问道。但是,“欢愉之面”依旧提高声音一味否认。 “没有。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无意中那么说了而已,也许在书店或是什么地方看到那个杂志的时候,因为光线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看起来像是青的吧。我从来没见过写了那种报道的旧杂志。” “哎呀呀,还要死撑到底吗?” 鹿谷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略略摊开双手说道。而后,他放下左手,伸进睡袍的口袋中。 “够了。我知道你绝不是那种冷酷无情、穷凶极恶的凶手。即便事情演变至此,你也没成为那种人,反而是个胆小怯懦的人,对吧。虽然至此为止你仍然坚持否认这点令我感到意外,但我劝你还是赶紧放弃这无谓的抵抗吧。这世上还有死心一说。” “我说了不是我嘛。我没有做那种……我什么也没做。我……” “哦?那这个要怎么解释呢?” 说罢,鹿谷从睡袍口袋中伸出左手。摊开掌心,那里有一把小小的钥匙。 “这是什么?这把钥匙怎么了?” “欢愉之面”看似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瞳子也同样困惑。 那把钥匙怎么了? “你是目前最清楚这幢奇面馆秘密的人,不过你似乎并不知晓所有的秘密。你没有听透一提过这把钥匙吗?” “钥匙……这是什么钥匙?” “这是我偷偷拿来的‘祈愿之面’的钥匙。” “‘祈愿之面’的钥匙?” 听过的,为假面解锁的声音。 “‘祈愿之面’似乎原本也被称作‘主人之面’。‘主人之面’的钥匙故而也被称为‘主人之钥’……我和鬼丸先生两个人四处调查时想起,也许‘主人之钥’是对所有假面都有效的万能钥匙。” “哄笑之面”的后半部分作两半打开了。鹿谷用双手扶着假面的头部两侧,稍稍探着身,摘下了假面。 如此一来,鹿谷那胡子拉碴的小麦色脸庞露了出来。看向对方的稍微凹陷的双眸之中,透出了怜悯的目光。他将摘掉的假面放在桌子上,右手从假面匙孔中拔下“祈愿之面”,即“主人之面”的钥匙后,马上用另一只手缓缓摩挲起脸颊来。 “来吧,用这个打开你的那枚假面吧。脸上的伤不是很痛吗?服用退烧药也是为了抑制那里的痛楚吧。市面上出售的退烧药差不多都有止痛效果,可是不好好消毒、一不小心化了脓的话可是很麻烦的哟。” “这……” 伴随着无力的呻吟声,“欢愉之面”颓丧地低下了头。见此反应,鹿谷静静地眯起双眼。 “创马社长,你承认自己就是这件案子的凶手了吧……啊呀,至此仍以此名称呼你反而有些含混了吧。嗯,可不是嘛。谁也不想在这种含混的情况下和案子扯上关系呀——” 鹿谷向慢慢起身的“欢愉之面”走去。 “再向你确认一遍。你就是这幢奇面馆的第二代馆主——即九年前亡故的影山透一的儿子、影山逸史先生吧。” 15 凶手即一号受邀客——“欢愉之面”影山逸史(改名后俗称影山创马)再度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后,徐徐地从沙发上跪坐在地。 坐在凶手左边的二号受邀客——“惊骇之面”影山逸史(艺名忍田天空)“啊”地发出一声惊骇之声。 “第二代馆主真的是初代馆主的儿子吗?即便如此,那竟然就是你……” 坐在凶手右边的三号受邀客——“悲叹之面”影山逸史(自称降矢木算哲的转世)“唉”地发出一声感慨。 “鹿谷老师,真是了不起。我来帮你打响名侦探的招牌吧。” 并没有与那三人坐在一起,而是坐在其他沙发上的四号受邀客——“懊恼之面”影山逸史(教名米迦勒)默默用双手扶着假面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隔着桌子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六号客人——“愤怒之面”影山逸史(俗称老山警官)立刻起身,赶到凶手身旁,想要抓获凶手。五号受邀客——“哄笑之面”鹿谷门实制止了他。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问他。” 鹿谷俯视着气力尽失、跌坐在地的凶手。 “有的是时间。我不会强迫你的,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聊聊吗?” 16 “在思索第二代主人或是第三代主人这些字眼之前,也有很多让人怀疑馆主——身为邀请人的影山逸史是否就是影山透一的儿子。然而,我却暂时以事先日向京助告诉我的内容做了预先判断,难以注意到事情的真相。这不得不让我感到有些羞愧——” 鹿谷将自己一直坐着的椅子让给了凶手后,坐在鬼丸使用过的脚凳上。为了以防万一,“愤怒之面”与鬼丸立于凶手两侧看着他。但鹿谷对此并不十分担心。因为到此为止,凶手已经放弃了反抗或出逃的念头了吧。 “十年前,日向造访这幢宅邸,对当时的馆主影山透一进行采访。据说,那时他曾经也遇到了透一的儿子影山逸史。就因为日向记得这件事,所以当他收到这次聚会的请柬,看到邀请人的名字及召开聚会的场所时,一心认为那就是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影山逸史。” ——碰巧我对那位被称为‘会长’的邀请人多少有些了解。 鹿谷再度回想起日向的那句话来。 ——他是大资本家的继承人,坐拥他父亲的公司与财产,年纪轻轻就出任了会长一职。他肯定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吧。 那时,日向完全基于“现在的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即影山透一的儿子影山逸史”这个想象说出了那些话。 “唉,原本是这场聚会的特殊性引发了日向的误解。受邀的条件即为同年出生的同名同姓之人嘛。” 鹿谷边说边频频揉捏着摆脱了“哄笑之面”的双颊。 “这也应该早点儿注意到呀。” 他嘟囔着,略略遗憾地撇撇嘴。 “证据有很多。比如馆主几乎不认识那位设计宅邸的建筑师中村青司……” ——您听说过一位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师吗? 昨日,鹿谷这样向馆主提问。 ——是设计这幢宅邸的建筑师。您曾建见过他吗? ——不,我没见过他。 ——没见过他吗?可是这里……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吧。我似乎听先代馆主提起过。 就是说,他在此提到的“先代”并非指影山透一,而是其子逸史。别说是中村青司了,原本他连见都没见过影山透一吧。 “关于那枚‘未来之面’也令我有同样的不协调感。即便是透一极其珍惜的非常特别的假面,他也并不十分清楚……” 昨夜,在“对面之间”中,鹿谷问到“未来之面”时,主人如此作答。 ——很遗憾,连我也不是很清楚。 按理说不会这样吧?鹿谷起了疑心。 ——除此之外,我只知道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幢宅邸之中了。 然而,他却称赞那枚“未来之面”的钥匙“绚丽夺目、如此奢华”,而且随身携带。这也令人感到奇怪。 ——至于‘未来之面’本身,不知道它是丢了还是转让给了他人……我自先代馆主手中继承这幢宅邸之时,那枚面具已经不在这里了,只剩下‘未来之面’所属的这枚钥匙而已。 鹿谷曾试问过这样的问题。 ——影山透一说过格外看重那枚‘未来之面’。既然如此,又怎么会仅仅留下钥匙,却连假面本身都不知所踪了呢? 馆主如此作答。 ——我并没有向先代馆主过多地追问些什么。 就是说关于那枚“未来之面”,连对自己的儿子逸史,影山透一也一直采取了秘密主义的态度啊——鹿谷只好如此认可…… “……那果真有问题啊。因为针对馆主采取秘密主义态度的‘先代’竟然不是透一,而是身为‘第二代馆主’的你。” 鹿谷目不转睛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欢愉之面”。 “另外还有,比如说,馆主长期为‘表情恐惧症’苦恼的同时,也忍耐着这种病。五年前,馆主太太去世后,馆主似乎感到了忍耐的极限。最后,他为了克服这种烦恼,想出了某种对策,并决定付诸行动。他说过那种对策就是用假面隐去自己以及身边人的脸。 “如果他是影山透一的儿子,那应该从小接触到无数假面才对。可为什么直到那时才想起‘用假面挡住众人的脸的方法’呢——这明显很蹊跷。换句话说,就是角色不自然地产生了变动。 “听到日向京助那番话之时,他的反应冷淡也是一个理由。昨晚在‘对面之间’,那个时候我当然完全进入日向这个角色之中,还聊起了十年前采访的那件事……” ——十年前到访此处时,我记得似乎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是吗? 尾声 1 四月十五日,星期四。 鹿谷门实前往位于朝霞的日向京助家拜访。 那是个明媚的下午。凭借上次的记忆,鹿谷从车站一路走了过去。他看到满街盛放的樱花时,心情竟变得十分舒畅。自那场暴雪之日算起不过十余天,可季节早已具备春天的气息。 一抵达目的地,鹿谷便确认起名牌来。那上面并未写着笔名“日向京助”,仅仅记下原本的姓氏“影山”二字。而后,他按响了门铃。 “您再度特地远道而来,实在令我诚惶诚恐。” 现身玄关的日向京助、即影山逸史仍是上次那身睡衣外罩对襟毛衣的打扮。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剪短了,胡子刮净了,气色也不那么糟糕了。 “托您的福,我恢复得很理想。虽然还有些别扭,哎呀,据说慢慢地就不会在意了。” 他轻轻拢着左耳,露出少许苦笑。说声“请进”,将鹿谷让进屋内。 与上一次相同,鹿谷仍旧被让到一层的起居室。这次日向亲自下厨房为鹿谷沏了咖啡。即便本人自嘲“租住在便宜的房子”里,但也许也会在意咖啡的口味。不久,日向端来了咖啡。那出乎意料的美味不由得令鹿谷想要吸“今日一支烟”了。他总算抑制住这份欲望,与日向聊了起来。 “先把这个给你。” 说罢,鹿谷从包内取出两样代为保管之物。其中一个是那张请柬,另外一个是那本《minerwa》。 装有请柬的信封正面所记载的收信人姓名是“影山逸史先生”。背面的寄信人姓名亦为“影山逸史”——上次,鹿谷在这个房间看到信封时觉得“略感讶异”,现在同这略生感慨的讶异一并浮现于脑海之中。 “这本《minerwa》还真是借对了呢。真没想到还能在那种情形中派上用场。” 鹿谷即便如此感叹,日向也只能含混地回答“是嘛”。日向在电话中听说了事件梗概,但尚不知道详情。他自然会有这种反应。 “不过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啊。三号夜里,电话打到医院之后,竟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件。” 说着,日向拿过鹿谷放在桌子上那封装有请柬的信封,仔细端详起来。 “身为邀请人的这位影山逸史遇害身亡,凶手是我于十年前在那幢宅邸中遇到过的那位影山逸史。遇害的这位影山逸史与身为建造宅邸的影山透一之子的那位影山逸史不是同一人……是这么一回事吧。” “重点就是这样——你说有警察去医院找过你吧。” “两名刑警来了病房。” “他们为了确认我是否受你所托,替你参加那个聚会才去找你的吧?” “没错。大抵只为了确认这件事,甚至都没听我说说详细情况。” “也许因为你是病人,才有所顾虑嘛。” “是这样吗——我记得发生那件案子是在四号凌晨……被暴雪困在宅子里,连警察都很难联系得到。” “过了五号中午总算联系上了。” 雪彻底停了,天也转晴了。鬼丸判断此时已经可以出行后,便让长宗我部坐在副驾驶上,两人一同出车。警察赶来、正式开展事件调查是在那一天的傍晚左右。 “你想听我从头到尾讲一遍吗?” 鹿谷征求起日向的意见来。如此一来,日向立刻向前探了探身,回答道: “这个自然。鹿谷先生,您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2 “……是嘛。那个‘未来之面’竟然是‘暗黑之面’啊。” 洗耳恭听鹿谷滔滔不绝全部讲述完后,日向已经几杯咖啡下肚,重又拆开一包烟。点上火后,也许那是他的习惯吧,才看似不怎么享受般——更像是觉得某种味道不好般地抽了一口烟。 “没有开眼洞的话,戴上面具后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被封入黑暗之中。戴着它度过三天三夜的确非常艰苦吧。这很难独自执行。如果在儿时真的成了‘试验品’的话,就算给他的心灵造成了根深蒂固的创伤也不足为奇。所以,他自己才不得不将那份记忆封印起来啊……” “你怎么看待他所述的‘某个梦境’?”鹿谷问道。 日向马上非常认真地答道: “我对此深信不疑。在孩提时代,‘未来之面’曾为他开启的‘未来’在三十余年之后,降临在他身上。那枚假面果真拥有以人类智慧无法估量的‘魔力’——鹿谷先生,您难以相信吗?您认为那只是他的臆想或是妄想之类吗?” “我觉得到最后那只是‘理解’的问题。” 鹿谷回答道。 “在这个世界上,偶尔会发生神奇的小概率事件,可以将它们全部果断归于单纯的‘概率失衡’,或是发现‘失衡’本身所含的某种意义。实际上也不必采取这两种相差悬殊的态度嘛——最近,我时常这么认为。所以……” “您认为那枚假面‘魔力’也是如此,类似于皮格马利翁效应?” “也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吧。” 鹿谷以手指轻轻摩挲着额头。 “原本——正如那种‘配锁假面’,历史上不是将其作为某种刑具制作出来的嘛。能够马上列举出来的有那枚‘耻辱之面’,还有‘长舌妇之面’也非常有名啊。” “哦,那个呀。给喜欢造谣生事、嚼人舌根的唠叨女人戴上,令其于路旁示众的那种假面。” “没错。比起拷问来,这更像是所谓的示众刑罚所用的刑具——无论如何,‘配锁假面’原本并非所有人自己所戴之物,而是让人戴后、上了锁就无法摘下才制作出来的。因此,我觉得‘未来之面’一定也是如此。戴上它后变得什么也看不到之类的,通常考虑的话除了刑具之外什么都不是。被强行戴上了那玩意儿三天三夜的话,还真有可能让人变得精神异常呢。” “影山透一自然从一开始就了解到了吧。” “是的。我认为透一十分了解那枚假面原本的用法,在建造奇面馆时,他肯定也对中村青司详细说明过。所以,可以想象得到,那幢宅邸的配楼才会有如此构造嘛。” 鹿谷的脑海中浮现出奇面馆配楼的平面图。 “就是说——原本那三间客房,换句话说分别是‘第一日之房间’、‘第二日之房间’与‘第三日之房间’吧。戴上‘未来之面’的人首先进入‘第一日之房间’,必须在那里度过整整一天。房门虽然没有上锁,但每个区域的隔门都有锁。将其锁上后,便被关入‘第一日之房间’。窗子上的铁质格栅也是为了令关进去的人无法逃脱才装上的……日向先生,昔日你见到那幢配楼时,难怪会觉得它‘好似监狱一般’了。” “第一天结束后,打开通向‘第二日之房间’的门,令人向前行进。接下来在‘第二日之房间’内再待上整整一天。” “如此这般在‘第三日之房间’内待满一整天后,穿过沙龙室来到‘对面之间’,与主人——假面的所有者相见。此时,主人会询问三天三夜接连戴着‘未来之面’的结果,即开启的‘未来’是什么。” “就是说,那幢配楼是为了正确使用‘未来之面’的仪式而修建的。” 糙的地板也许本是为了帮助戴着‘未来之面’关进去的人在区域内四处活动而设的指引。” “指引……哎呀,原来是这样啊。” 日向轻轻击掌。 “就像那种东西吧。那种视觉障碍者所用的盲道。人行道或车站月台铺设的那种黄色的凹凸不平的东西。” “是的,与那些作用相同。为了被‘未来之面’夺去视觉能力的人……” 说着,鹿谷静静闭上了双眼。 “未来之面”即“暗黑之面”,它那黑黢黢的诡异的“脸”好似渗入眼睑般马上浮现出来。如果自己戴上了这枚假面,度过三天三夜之后,在黑暗的尽头看到了“什么”的话——这样的想法突然冒出脑海,鹿谷反射性地用力摇摇头,将其赶走。 睁开双眼,日向正看着自己,不知何故默默地微笑着。 3 “……尽管如此,真是场诡异的聚会啊。”鹿谷感慨地说道,“邀请人也好,六名受邀客也好,所有人都是同名同姓。而且,还戴着那种面具,看不到所有人的长相。” “您受苦了。” 日向不痛不痒地回应道。 “不过嘛,用本名相互称呼很难区分出谁是谁,所以每个人都戴上了不同的假面。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 “才没有啊。尽管如此,想要习惯起来还真是麻烦得要命呢。” 鹿谷边回忆着自己的辛苦,边耸了耸鼻子。 “就算关系亲近的编辑想要将这件案子小说化,我也会断然驳回的。比如文章的旁白部分,除了用人之外的那些出场人物要如何称呼,光是想想这些麻烦事儿就够让人眩晕了。何况还要搞些无聊的恶作剧。比如考虑到对读者隐瞒‘同名同姓’的这个事实啦……” “本格推理小说真是麻烦透了。从公平啦合理啦这种问题开始,有太多独特的规则或限制。” 说罢这番事不关己的言论后,日向再度拿起那封装有请柬的信封,看着信封背面的寄信人姓名。 “我觉得我很想见见那位遇害的影山逸史啊。”伴随着轻声叹息,他如此说道,“他也是个非常怪异的人吧。” “这个嘛,可以肯定的是这位仁兄的价值观、世界观不怎么普通,也不怎么合乎常理。” “相信影山家的传说,为了给自己开辟出一条吉径,想要寻找‘另一个自己’。这样的心情我自然也能理解。但是,如此一来他便开始‘寻找同名同姓之人’,我总觉得这想法也太跳跃了。” “要是你实际见上他一面,听他解释一番的话,也许那时会感到有说不出的说服力吧。” 鹿谷回想着那晚在“对面之间”中与奇面馆馆主说过的那些话。 “断言‘表层才是本质所在之处’的他的声音,怎么说好呢,那声音怪异得惊人。他自己也十分清楚那是病态的、扭曲的言行,却迫不得已依靠于此。” “是嘛。” “毕竟那和佐藤某某或是铃木某某不同,而是‘影山逸史’嘛。一般来说找遍全日本也没有几名叫作‘影山逸史’的人。然而,亲自找找看的话,令人吃惊的是最初找到的影山逸史竟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并且还是名为奇面馆这种奇特建筑的所有者。他在这种奇特的偶然中找到了‘意义’,可想而知他古怪得很。” “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啊。” “围绕‘影山逸史’,在此之前还有更为奇特的偶然重叠在一起。我觉得这方面已经不是推理小说作家可以插得上嘴的范围了。” “这的确是怪奇幻想系的领域啊。” 日向浅笑着点点头。 “对于‘未来之面’的‘魔力’,还可以作为‘理解问题’处理……对吧。” “没错。” 鹿谷也浅笑着点点头。 “他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影山逸史’,便开始寻找起来。最后,找到的那几位‘影山逸史’全都是大致生于同年同月同日——这个偶然在推理上的真实基准上来说,大致算‘不合格’吧。况且,即便召集起寻找到的那几位,也肯定会与邀请人的期待相反才对。然而那些人竟然连容貌及身材都大致相似,其中还有像札幌的米迦勒那种酷似馆主的人,如此一来只得感叹着‘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从中发现过剩的‘意义’,从而展开故事才是怪奇幻想系的小说吧。” 日向装腔作势地回答,脸上那一抹浅笑消失殆尽。 4 “作为怪奇幻想小说作家,我还有一个在意的问题。”日向说道。 鹿谷立马回答道: “哦,是嘛。大概就是那个问题吧。在‘对面之间’中那个卦签式的问题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的。就是这个。” “没有什么意义。实际上那似乎只是寻找‘另一个自己’的影山逸史将非常私人的印象制作成资料的问题而已。如今他既已遇害,那个问题所包含的意义已经无从知晓了。” “的确如此。不过,暂且不提他为此问题所赋予的意义,那个问题作为结果所拥有的意义,我们也有找到它的余地。” 日向的口吻非常干脆。这令鹿谷有些感到意外。 “怎么说?” “请您回想案发当晚馆主向大家提出的问题。方才是我第一次听鹿谷先生说起,所以听到那个问题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向“另一个我”提问,您只要如实作答即可。 那晚,在“对面之间”,同样戴有“哄笑之面”的奇面馆馆主影山逸史向鹿谷提出了那个问题。 ——现在,你站在一处陌生的三岔路口。前方有两股岔路,其中右方的岔路尽头像是陡峭的台阶,左侧岔路尽头散落着大量眼睛。 馆主补充说道,所谓的“大量眼睛”即“人类的眼球。” ——你折返而回的道路尽头是个没有路闸的道口,报警器不断鸣响。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三岔路口。 ——那么,现在你会选择哪条路呢?向左?向右?还是会原路返回呢? “鹿谷先生您说过,您的回答是‘选择左边的岔路’。那么,您有没有问过凶手影山逸史,对于同样的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等警察赶到前还有大量时间,所以我也问过他。与其说是为了探寻意义,不如说是单纯的好奇心使然吧。” “那么,他是怎么回答的?” “据说他选择的是‘原路返回’。” “这样啊——哎呀,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啊。” 日向频频轻轻点头,而后像是眺望远方般眯起了双眼。 “我说,鹿谷先生啊。这完全是根据我的胡思乱想得出的意义,比如说试着这么想想如何?” 鹿谷“嗯”了一声,皱了皱眉头。 “怎么想象呢?” “在‘奇面之间’中,犯下预订计划外的血案之后,凶手被逼做出的选择在此重叠起来。他打算从‘对面之间’穿过沙龙室溜出去,但是注意到女仆新月小姐在沙龙室中。那么,要怎么办呢?就是这样的一道选择题。” “步入沙龙室挑战正面突破,还是返回‘奇面之间’利用密道。对吧。” 去似乎非常牵强,但想起这样的道口时,我不由得联想起‘被疾驰的火车轧得四分五裂的尸体’。我觉得轧断的尸体形象也许暗示了‘切断的死尸’。” “确实十分牵强啊。” “尽管如此,好歹可以让这两个意思联系起来嘛。最后,凶手选择‘原路返回’,切掉了尸体的头部。” “哎,稍等一下。” 随便怎样都好——鹿谷这样想着,却也忍不住提出异议。 “实际上令凶手被迫做出抉择的是前进还是返回这二者之一。但是在‘对面之间’,向我们提出的问题还有第三个选择。那是有‘陡峭台阶’的‘右方岔路’呀。与凶手那时所处的情况不一样嘛。” “不对不对。不是那么回事儿啦。” 说着,日向好似眺望远方般再度眯起了双眼。 “我认为实际上凶手也有相当于‘右方岔路’的第三种选择。” “是吗?” 鹿谷稍稍端正坐姿。 “是什么选择呢?” 日向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根据鹿谷先生的话,应该是这样的吧。因为凶手知道身处沙龙室的新月小姐是柔术高手,如果被她发现且追赶的话,自己毫无反击的余地就会被丢出去。所以凶手不得不放弃正面突破。但是,这是凶手不得不赤手空拳与新月小姐对抗的情况呀。” 听闻至此,鹿谷不禁恍然大悟,不禁发出一声惊叹,总算知道日向想要表达什么了。 “凶手身处内室之中,手边正有一件强有力的武器,就是用来切断尸体的头部与手指的那把日本刀。” “原来如此。还有这个办法啊。” “无论对手怎么不好对付,只要这边突然抡起日本刀砍过去的话,又怎么会输呢。这种判断也很有可能呀。如果一开始,他就已经起了杀心,打算砍杀新月小姐的话。” “你是说这就是那条‘右方岔路’吧。” “是的。这条路的尽头有‘陡峭的台阶’。这暗示的是——” “通向死刑台的十三级台阶吗?” “令馆主影山逸史不幸身亡是由于计划预订外的突发事件,即便被捕后受到法律制裁,也不可能处以极刑。但是,如果为了逃离困境而斩杀新月小姐的话,量刑就会截然不同吧。” “的确如此。” “作为结果,凶手也舍弃了那个选项,从而选择了‘原路返回’。正如数小时之前,在‘对面之间’被问到时所作的回答那样。这样考虑的话,也可以认为遇害的影山逸史所寻求的‘另一个自己’,归根到底也许还是最初遇到的凶手影山逸史。” 日向深深叹了口气,他那双眯起的眼恢复原状,看向鹿谷的脸。 “鹿谷先生,您意下如何。这样牵强附会,对于推理小说作家而言看来还是很多余的吧。” 5 日向到厨房添了咖啡,而后返回起居室。在此期间,气氛不知不觉地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日向喝了一口咖啡后,点了一根烟,依旧看似不怎么享受地抽了一口,开口说道: “对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口吻听起来比方才要轻快得多。 “听说凶手影山逸史最近改名为‘创马’这个俗称了。本名的笔画数就那么不好吗?” “哎?同为影山逸史的你注意到了吗。” “唉,才不是呢。根据姓名或是生辰八字算命什么的那种占卜,我既不怎么关心,也不怎么在意。” “是嘛。我倒是有点儿感兴趣,毕竟我稍微知道一点儿,之后又大致查阅了相关资料——”鹿谷掏出上衣口袋中的笔记本,边确认那上面记录的内容边说道,“根据最标准的姓名测字法,‘影山逸史’的主格笔画数为十四,外格为二十,总格为三十四。其中,运势上最为重要的主格为十四画,是凶数。外格的二十画是大凶数,总格的三十四画也是凶数。就是这么一种糟糕透顶的结果。” “这样啊。” “但是如果根据占卜改为‘影山创马’的话,主格十五,外格二十五,总格就是四十。十五是吉数,二十五是次吉数,的确比本名的笔画数吉利得多。总数的四十虽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但是与本名相比也好得多。” “可事实上,改了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效果吧。他也无力阻挡公司破产。” “可不是吗。” 鹿谷合上笔记本。 “索性连‘s企划’这个公司名字一起改了多好。”他半开玩笑般说道。 日向也顺势开玩笑道: “那是命名水平的问题呀。‘s企划’的‘s’恐怕取了影山的‘影’字、即‘shadow’的‘s’吧?” “这么说的话,那位建筑师影山逸史的事务所好像也用了相似的命名方法。” “好像叫‘m&k设计事务所’吧。” “是这个名字。‘m’是身为联营者的光川姓名的‘m’,‘k’就是‘kageyama’的‘k’嘛。” “那位叫老山警官的刑警先生,他的外号也没什么稀罕的,取了‘影山’的‘山’字就成了‘老山警官’嘛。” 说罢,日向扑哧哼笑一声。 聊到这会儿,鹿谷才想起某件事。 “哦,对了。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出于萌生的小小恶作剧念头,鹿谷故意眼神锐利地盯着对方。日向做出了敏感的反应,看上去变得紧张起来。 “什么问题?” 鹿谷的眼神并未缓和下来,回答道: “关于你的笔名一事。” “笔名?” “日向京助这个笔名,是用‘影山’的‘影’字其中一部分起的名字吧。‘日’与‘京’上下摞在一起是个‘景’字。这个嘛,一眼就能看穿。不过撰稿所用的笔名倒是得稍微琢磨琢磨。” “嘿,什么嘛。是那件事啊。” “你只提过‘池岛’这个姓氏对吧。除了告诉我是‘池岛某某’之外,没再说过别的。虽然那并非你刻意隐瞒,不过随后变得非常在意。在意池岛后面的名字是什么。” 日向的眉头拧成八字,回应道: “怎么又问这个?那么执着这个原本无所谓的问题吗?” “哎,可不是无所谓嘛。不过,这种事就是这样啊。一旦变得在意起来,就很难忘了它……” “是吗?” “不是吗?”鹿谷忍住笑意问道。 日向略感尴尬地噘着嘴说道: “去年秋天,在宴会会场初次见面时,你不是说过嘛。说到你写的那本《迷宫馆事件》时,你曾说过诡计也好逻辑也罢,全不在行。但是,绝不讨厌这种小儿科式的‘消遣’。” “是啊,没错,我是这么说过。” “每每想起那番话,再怎么不愿意也能找到答案。也就是说,或许您自己也做过‘小儿科式的消遣’吧。” “没错。怎么说好呢,顺藤摸着瓜了。” “所以——”鹿谷若无其事地宣布出那个答案,“池岛之后的名字是‘かっや’,对吗?” “啊呀呀,既然这么难得,我就问问‘得出这个答案的理由’好了。” っ’。说起用这三个假名组合而成的名字,也只有‘かっや’这种名字了——怎么样?” “回答得漂亮,不过,其实这再简单不过了嘛。” 日向京助、即池岛克也即影山逸史,露出一抹看似愉快的笑容。鹿谷望着他,从特制烟盒中取出“今日一支烟”后点上了火。 6 “对了对了,差点儿忘了这个。” 临近告辞之时,鹿谷这样说道。他边说边从包内再度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从奇面馆馆主那儿收到的面值两百万的保付支票。 “没有任何人责难我,所以把它拿回来了。到底还是……” 说着,鹿谷当着发出一声叹息的日向,撕了那张支票后丢掉了。 “到底还是不该把这笔谢礼据为己有啊。得知馆主遇害的时候,我已经无法隐瞒自己是日向京助的替身一事了。那么,众人自然知道这两百万不是应得的报酬。而且,实际上的确如此……没错吧。” “没……错。” 尽管日向非常理解,但还是以一副实在可惜的表情低垂双目。 可是啊——鹿谷思索着。 关于这件事,日向多少也反省一下比较好。 以“中村青司的奇面馆”这一难以抗拒的诱饵令鹿谷上钩,接受了此次奇妙的委托。至于将谢礼一分为二嘛,鹿谷从一开始便十分抵触。即便没有发生那件案件,他也打算在离开宅邸之前归还那张支票。这样一来,日向也许会非常不满,鹿谷甚至考虑自掏腰包,支付日向一百万元了事。 不久,日向缓缓摇头,重振精神般抬头看向鹿谷。 “对了,鹿谷先生。遇害的影山的遗产要如何处置呢?” 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在资本家遇害身亡的情况下,问题的焦点毕竟还是‘什么人受益’。不是有很多这种推理小说嘛。这次的案子,似乎和这完全不沾边儿呀。” “影山曾说自己是‘孑然一身’,但根据鬼丸先生所说,似乎有几名亲戚享有继承权。当然啦,要判明他们与本次案件完全无关才行……” 然而—— 万一将来那名出国后杳无音信的双胞胎兄弟活生生地突然现身了呢?那时,围绕影山家的庞大财产,也许会出现种种麻烦透顶的事儿吧——不过,那已经与鹿谷无关了。 “那么——” 说着,鹿谷拿起了包。 叨扰过久,夜幕早已降临。 正准备从沙发上起身之时,鹿谷突然看到挂在墙壁上的日历。 四月十五日……对了,说起来,昔日泰坦尼克号没入大西洋似乎就在这一天。那也就是说,今天是杰克·福翠尔的忌日啊——鹿谷想道。不过,他仍然选择了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