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ne Days 昨日重现》 finedays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国民爱抖露 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用手支着下巴,摊放在面前的文稿纸上,一个字都还没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准备写下去。渐近黄昏的天空中飘浮着的几堆鱼鳞状的积云,似乎都现出不满的表情。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在操场上长跑的棒球队员们的吼叫声,他们的训练像是快结束了。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噢——! 我随着他们的吼声,轻轻地加上三、四;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噢——!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阴森森的教室,我和棒球队的那些光头队员之间的单向连带感。 突然,教室的门被打开了,我把刚到嘴边的第n个三、四又咽了下去,吃惊地看着闯进门的女孩。但那女孩好像丝毫没有因为我在教室里而吃惊,她微微点点头算是和我打招呼,于是我也朝她点了点头。 我从没见过那女孩。黑色的长发,细长的脖子,还有一对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她穿着校服走进教室时,看上去显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如果她身着名牌服饰出现在什么时尚杂志上,一定会让人觉得更自然些。 “我说,来这儿干吗?”我问道。 “写检查。”那女孩说。“让我写检查。说是教室里还有一个人,一起写。” “噢,”我说,接着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说着,在离门最近的课桌前坐了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女孩看上去像是班长一类的人物,怎么也会落到放学后写检查的地步,这让我感到兴趣盎然。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动手打了老师。” “原来如此。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笑了。女孩回过身去,铺开稿纸,拿出活动笔,开始写她的检查,教室里顿时响起活动笔“咔哩咔哩“的声响。说是写检查,但她似乎是在把一篇背熟了的文章抄写在稿纸上,除了偶尔伸一伸胳膊、转一转脖子之外,她那握笔的手一刻都不停地滑动着。 看样子她不会再搭理我,于是我只得死了心,合着她的“咔哩咔哩”声,开始书写假名字母。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写完一遍,女孩的手还在不停地滑动,于是我又从头开始写起。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不知什么时候,操场上光头队员们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只有女孩和我的活动笔发出的“咔哩咔哩”和“咯哩咯哩”声在回荡。 咔哩咔哩。咯哩咯哩。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一个个排列在文稿纸上、毫无意义的假名字母,我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之间的单向连带感。 我把假名字母写了三回半,终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停下手来。 “嘿,我说,你打的是谁?”女孩没回答,看样子她真的在认真反省,专心致志地写着她的检查。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一拳?要不是一巴掌?”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你是几年级的?不是三年级的吧?”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参加什么兴趣小组了吗?”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你的头发,可真漂亮。”咔哩。咔哩咔哩。 “你看,现在的女孩,都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是不是?那样,我最讨厌。我想这一定和我的初恋有关。因为我的初恋女孩,她长着一头非常自然美丽的头发。”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她是我幼儿园时的同班,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把她的头发记得很清楚。那头发一直披过肩头,垂到腰际那儿,阳光照在那上面,折射出亮晶晶的光,实在太美了。所以,我想我恋上的肯定不是那女孩,而是恋上了她的头发。我的初恋,挺奇怪吧?”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我没辙了,只得闭上嘴不再和她说话。我努力地回忆那位幼儿园同班的模样,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也许,现在即使我们在马路上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出她来了吧。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事,说不定我们真的曾经在哪儿擦肩而过。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觉得有些伤感。 六点不到一点,老师来到了教室。让学生写检查的目的,并不是要督促学生进行反省,而是要给学生惩罚,放学之后不得回家。这时,女孩的检查像是已经大功告成了,咔哩咔哩的声音听不见了。 “写了吗?” 到教室来的不是命令我写检查的体育老师,而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芜木。因为芜木平时对上课毫无热情,而对学生又表现出彻底的心灰意懒,所以他在学生中深受好评。 我把写满假名字母的稿纸翻过来,在反面加上了“检查书”的大标题,然后又写了“我已经深刻地反省了”几个字。但我觉得只有这几个字,确实难以体现出自己的诚意,于是又在纸上添了“真的”这两个字。 我拿着稿纸交给了芜木,芜木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他又把眼光落到了女孩递上的文稿纸上,这下,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让你们写检查的,对吧?” “嗯。”我说。 “是的。”女孩也点头回答。 “你们说,这能算检查吗?这个?” 芜木看着我,哗啦哗啦地摇着我的稿纸。 “还有,你。”芜木说着,念起了女孩写的检查的题目;“关于终身雇佣制崩溃后高中教育的现状。” 芜木又长叹了一口气,而女孩还是用她毫无表情的眼神注视着芜木。 “喂,谁让你写论文来着?这能算是检查吧,这个?” “老师让我把自己所想到的,坦率地写下来,所以我就这么写了。” “完全正确。”我插嘴说。 “好,好,行了,我知道了。”芜木说着,嫌麻烦似地摆摆手,“得了,都回去吧。不过,可别再犯第二次噢。” “这可说不准。”女孩说。芜木的一条眉毛竖了起来。 “如果对方再对我做同样的事,我也会同样地反击。” “同样的事?”女孩如此干脆地断然拒绝,让芜木显得有些不安,他放低声音问道:“那个,我,事情的经过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被好色的中年教师摸了屁股?”我问。 “对方说了非常没有礼貌的话。”女孩说。 芜木没理我,他直直地看着女孩:“但是,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 “请你不要因为我打人而批评我。”女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应该突然一把将他推下楼梯,或者放火把他的家给烧了。但我没有这样做,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说得太精彩了。”我伸出手,要求和女孩握手。“和我一起转入地下吧,让我们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女孩没看我伸出的右手,芜木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可以回去了吗?”女孩说。 “啊,是啊。嗯,已经不早了。”芜木说。 “是吗。那好,再见。” 女孩低下头向芜木鞠了一躬,然后拿起放在书桌上的书包,打开教室的房门。她在门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动手打的,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三宅老师。不是用拳头,而是打了他一巴掌。 我是二年级的,没有参加兴趣小组。非常感谢你夸我的头发。还有,我认为你的初恋很精彩。” 她机械般地说完这些,又鞠了一躬,走出了教室,她那飘逸的黑发消失在教室的门外。我一下子觉得教室里变得有些黯淡。教室里只留下我和芜木两人,我们就像是搞错了返回后台的时间,傻乎乎地被留在舞台上的两个小角色。 “头发?初恋?”芜木的眼睛从女孩走出去的那扇门,移到了我的身上。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还留有女孩气息的空气,说道:“都是些不想让肮脏兮兮的中年教师知道的事情。” 芜木又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那云层我以前好像也见过,厚厚的、浑圆的形状,非常性感。 “嗨,”我对那云层说道。“我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云层没有回答。不行不行,这是初中生追女孩子的方法,我在心里反省。 “别误会不是那意思,”我向云层辩解道,“算了,以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在哪里见面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唉。” 我胡乱地躺在那里,听到有人在我脚边这么说。那人走到我的脑袋旁,站住了。我侧过头去,对方穿着短裙,那短裙本来就短,所以她的裙底春光一下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但对方好像并不介意,当然我也不怎么在意。这种事儿,只有换成偷窥之类,才会叫人感到兴奋,如果是对方故意亮相,那根本让人提不起劲。而且从那短裙里伸出的两条腿,虽然还算修长,但却充满肌肉的质感,在让你感到性感之前,先让你体会什么是健壮。 “嗨。”我对着裙底的黑裤衩儿,说道。 “昨天,又被逮着了?”安井蹲下身,俯视着我的脸。她是我们隔壁班的,纯粹的不良少女。从一年级开始,午休的时候,我们一直躲在教学大楼的屋顶抽烟,算得上是烟友。 “嗯。让写了检查。” “你怎么写的?” “正在深刻地反省。” “真是简明扼要。” 安井在我身旁并排躺了下来,然后摸出烟点上火,抽了起来。自二年级的夏天开始,我曾经多次发誓要戒烟,但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直到三年级的现在,还是没有戒成。 “有时候我真的不太理解你。” 安井对着风,吐出一日烟,说道。 “在学校抽烟,和让你写检查你就老老实实地写,这两件事在我的头脑里实在难以共存。” “是吗?” “嗯。” 听她这么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未成年人不得抽烟,是因为那样有损健康,大家都是这么解释的。但那是胡扯。在日本,自戕行为基本上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即使做了对身体更有危害的事儿,比如割破自己的手腕之类,需要受什么惩罚?但是为什么抽烟就不行呢?其实这纯粹是社会秩序的问题,是社会的全体在显示它的意志:未成年人叼着香烟到处闲逛的社会,那样的社会是难以接受的。也就是说,我们用从社会获得的常识来加以考虑,抽烟其实并不是罪恶,你想抽就抽你的去吧。但是,那些有违社会意志的行为,不应该在大庭广众面前去做,这是社会一员应守的规矩。如果做了那样的事又被发现了,那就必须道歉,如果需要受到惩罚,那就应该甘心受罚。我是这么认为的。” “似懂非懂。” “是吗。” “我只知道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好像比我的复杂。” 安井笑了,她改变了话题; “那个,昨天还有另外一个人吧,和你一起检查的?” “嗯,说是动手打了二尾子。” “是啊,真是太精彩了,全班的人都看着呐,就那样,啪地一巴掌。” 安井伸出手用力挥了一把,很开心地笑开了。 “二尾子这回可算丢人现眼了。” “这对二尾子可算不上什么,那家伙两年前被一个刚入学的女生揍得,那才叫惨呢。” 我这么一说,安井放声大笑起来。那是在两年前的开学典礼上,安井对准绰号叫二尾子的三宅的下巴,来了一个华丽的左勾拳,竟让二尾子在全校学生面前背过气去。原来二尾子是想尽早在新生中树起教师的威严,所以看准了在那年的新生中显然最有反抗性的女生安井,一把抓过她的头发,大喝一声:“不许在学校里轻狂。”他说得并不错,只是如果他想显示他作为一个老师的气魄,那应该事先调查清楚:眼前的这个女孩,在初中时代,曾在市立莲见台初级中学创立了第一届拳击队,并且担任过第一任拳斗部部长,初三时手下曾率领过五十多个男学生。 “二尾子也就是这个挨揍的命。”我说。 “确实,那张脸让人看了就想揍上一拳,”安井点点头。“脖子细弱,下巴不堪一击。” “不知道那女孩出手的时候,是不是也考虑过这些专业技法。”我说。我接着问安井说:“你认识那女孩?” “不知道那女孩的事儿的,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安井皱着眉头说道。“上个月刚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二年级生。自从她转来的第一天起,学校里那些精力过剩的公狗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可不是,那女孩确实长得很漂亮。” “嗬,原来你喜欢的女孩,是这种类型。” “我只是说她漂亮,没说喜欢。” “对高中三年级的公狗来说,那都是一个意思。” “真正的公狗,对他们来说,漂亮也好丑八怪也好,只要那地方有个洞,那都是一个意思。” 我这么一说,安井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得了吧,还是只童子鸡,说什么大话呢。” 安井是不是有过男人,我不知道。我也从没和她说起过这些话,因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从何问起。每天晚上安井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四处游玩,所以大概没人会认为她还是个处女。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安井和男人抱在一起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安井绝对不是丑八怪,如果找对了角度,还称得上是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是,只要一想象和她裸体相呈肌肤相亲,就会让我感到恐惧。毫无理由,那只是单纯的恐惧而已。有时我想,如果有哪个男人和她睡觉,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比她年长许多,而且性格相当怪癖。 “那女孩看上去不像是个喜欢暴力的人,究竟怎么了?” “因为二尾子说了她父亲的坏话。” “说了她父亲的坏话?” “她父亲的事儿,你没听说?” “没有。” “她父亲,原来是镰仓一家很有历史的寺院的住持。因为能力太强了吧,她父亲开始独立召集信徒。最初是佛教研究会那样的集会,后来渐渐发展成一个类似新兴宗教的组织。那不,有人参加,就有了钱。半年前她父亲因为偷税漏税被逮捕了,那消息好像还上了报纸。所以,他们家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她母亲带着她搬到了这里。” 不愧是君临在学校所有女生之上的女王,安井的手里总是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情报。 “所以二尾子就抓着这事儿说开了:你父亲是神仙,所以你以后也想成为神仙吧?你想做神仙就做你的去吧,但是可别在学校里召集信徒哦,在我们学校,卖淫行为和宗教活动都是禁止的。” 安井朝天仰着脑袋,嘎嘎笑了起来。 “这个二尾子,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不知道二尾子为什么会对她说那些话,但学校里的 其他老师,据说都被那女孩搞得神经很紧张。” “不过是父亲偷税漏税而已,不应该对子女搞歧视。” “不是为这,”安井说。“听说,那女孩,在原来的学校杀过人。” 我转过脸也看着安井,但安井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说。看安井的脸色似乎挺认真。不过,转校生总是和风言风语一起来到新学校的。 “这可了不得。”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那个转校生,是二班的永井吧?传说她和以前那所学校的大部分男生都有染,还怀上过孩子,打了胎,所以在那学校呆不下去了。但事实怎么样?永井在和三班的荻原好上以前,还一直是个处女。不分对象乱搞的,是她家的那只花猫。” “那事儿,确实是个谣言。” “在那以前,是二年级的野村吧?说他得了毒品依存症,为了购买毒品到处偷东西。但是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药店里拿了一瓶力保健营养剂而已。” “是啊,那也是有人造谣。” 安井用手搔了搔头皮,笑了。 “日本是法治国家,即使还没到成人年龄,杀了人还能公然逍遥法外,这是不可能的。关于那女孩的谣传,如果追究到底,大概也就是虐待了附近的一只野猫之类的事儿吧。” “也许,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在她以前的那所学校,发生过缠着她的男生自杀的事儿。” “那么漂亮的女孩,对她痴情的人肯定不少,其中有个把遭到拒绝便要死要活的,那也不希罕。但这能算是那女孩的罪过吗?” “那倒也是啊。要说不是她的罪过,也确实不能算是她的罪过。不过到二年级为止,一共死了四个人,所以很多人都说三道四的,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个人?” “那四个人,故事都差不多。最初向那女孩求爱,被拒绝了,然后,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像异性骚扰者那样,纠缠着那女孩,做些让人恶心的事儿。就在闹得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那些骚扰者都突然从大楼屋顶跳下来自杀了。有好几次,都有目击者证明说,当时看到女孩和自杀的人一起,呆在屋顶上。” “如果真是她杀的,那肯定早就被逮捕了。” “那也是啊。警察肯定会调查的。但是四个人都死于同样的方式,总让人觉得蹊跷吧?所以在她以前那所学校,都传说那四人是被她用咒语给咒死的。谁让那女孩怀恨在心的话,就会遇到鬼魂作祟。” “哈,作祟。” “二尾子这次没事的话,还算是幸运的。” “让那家伙倒一下霉也不坏。” “嗯?” 我听到动静,朝安井那儿看了看,只见安井仍然躺在那里,抬起了头,朝自己脚尖方向张望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神部站在那儿。那是和我同班的一个男孩。在二年级以前,神部在学校一直被人欺负得厉害,三年级时班里换座位,我们两人成了前后座,开始交谈。自那时起,那些用来对付他、狂风暴雨般的折磨手段,一下子全消失了,变得风平浪静了。当然,那些爱欺负人的男生,不是看我的面子,而是看在安井的面子的份上。我和安井的关系很好,而安井又是君临在全体女生之上的女王,上了高中的男生们,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女生们讨厌自己,更不用说让他们去和那些女生作对了,这他们死都不会干。而我和安井之间,除了初中时是同一所学校之外,又找不到任何共同点,这似乎让那些欺负神部的人觉得有些不安。也有人造谣说,我和安井早就“好上了”。 “对不起。”神部开口先道歉。 “什么?”我问。 “安井。”神部说。 “什么?”安井问。 “裤衩。”神部说。 神部和人说话,基本上只简单地说个把单词了事。他本人说完便拉到,别人可摸不着头脑,单词以外的部分,听的人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推测。我和安井早已习惯了,所以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对不起,裤衩,我看见了。”他把“我看见了”给省略了。 “怎么了,这不挺好?你有兴趣?那我就索性把它脱了吧。”安井说。神部嘟嘟嚷嚷地说了声“不要”还是什么的,走到我身旁,弯腰坐了下来。午休时间特意爬上屋顶,神部一定是有话要对我、或者对安井说,要不就是对我们两个人说。可是,安井不像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也看不出他有不知如何开口的犹豫。他只是坐在我旁边,两手抱着膝盖,直瞪瞪地眺望着前方。不知道他注视着的,是屋顶栏杆前方的那片住宅区,还是住宅区对面那个露出一个脑袋的轻轨车站。 “怎么了?”我又问道。 “昨天。”神部说。 昨天?是说我昨天被关夜校的事儿? “嗯,没劲。” “不,一起。”神部说。 昨天,有个女孩和你一起被关夜校了吧? 是这话吧? “嗯,二年级的,转校生。你认识?” “早上,轻轨。” 早上坐轻轨,经常遇到,对吧? “啊,是吗。” “怎么,神部君也坠入情网了?”安井说道。 “也?”神部说。安井没作声,看看我。 “也?”神部又问我。 “那是误会。”我说。 神部点点头。 “那又怎么了?”我问道。 “模特。” 这可有些令人费解了。我看了看神部的脸,他还和刚才那样,笔直地看着前方,只是脸蛋微微有些泛红,是在害羞吧。 求你帮我问问那女孩,做我的模特儿行吗,对吧? 神部虽然没参加学校的美术小组,但他爱画画。我和他聊上话,最初也是因为画画的事儿。那是上数学课的时候,我把油印的讲义往后传,一回头,看到神部的笔记本上画着画儿。那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儿,在几何学的图形中,画着一个写实的人物。我很仔细地观看了一番,发现那几何学图形的一部分,原来就是黑板上画着的二次函数的图表。似乎是他在抄着黑板上的图表的时候,突然来了兴致,便开始画了起来。 真像达利的风格,我随口说了一句。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高见,对达利的画也不甚了了。让我联想起达利,也许是因为那天我坐轻轨去学校的时候,在车厢里看到了美术馆的广告,说是近期将要举办达利的美术展。广告上达利那古怪的画,和眼前笔记本上的古怪,我觉得有那么一丝共通之处。 但神部像是大吃一惊,抬起脸来。我还以为他生气了,但接下来那一瞬间,神部用让我大吃一惊的热情,开始称赞起达利的画来。他好像忘了这是在上课,嘴角泛着白沫,不断地罗列一个个单词,而我一直衷心佩服地注视着我的这位同班同学的脸。但数学老师被激怒了,自己已经大喝了一声,那学生居然还在起劲地说了不停。于是那个学生,以及和那个学生一起说话的学生,都被赶出教室,在走廊上罚站。即使站在走廊上,神部还是不停地夸着他的达利。第二天,我刚走进教室,便看到我的课桌上放着一本画集,是达利的。我望了一眼坐在我后排的神部,神部抬起头,只说了一句“真棒”。然后他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还是将刚才那个单词重复了一遍:“真棒。”就像一个拿出一张裸体美女照的小学生,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涩,露出斗胆犯了罪似的表情。真是个怪人,我心想。从那以后,我们有时便在一起交谈。又过了几个星期,就再没人欺负神部了。 “不行。”我说。“动机不纯。手段拙劣。真有那心思,那就该自己去明说。借口画画,让人做 模特儿,这种手法太虚伪了。不能把艺术用在这种地方,这是在玷污艺术的灵魂。达利在的话也一定会这么说的。” 神部抱着膝盖,身体开始摇晃。当出现了不合自己心意的事,神部总是这样。接下来,他还会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再往后,随着呻吟声,开始舞动双臂,等到这也做完了,他一下子就像电池用完了似的,突然一动不动了。这时,无论是踢他撞他、将他双手反绑倒剪十字,神部的身体决不会再动一动。神部的这种反应,倒是让那些充满嗜虐心的男生们,变得兴趣索然、垂头丧气,不知道神部自己是否也明白这一点。 “这有什么关系,你替他问一下不就得了。” 安井说。神部马上停止了晃动。“神部君,他自己很难直接开口,对吧?就像递情书之类,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不是吗?” 不管是对校长、理事长,还是对小混混们的头目,一律都直呼其名的安井,却称神部为“君”。我想她不是叫给神部听的,而是叫给旁人听的。我和神部君是朋友,谁要是欺负神部君,可给我小心点儿。这是安井表达她善良一面的奇特方法。我并没有问过她,但只要想一下,对我也是直呼其名的安井,为什么要对我饲养的短腿猎犬带上敬称呢?所以,那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让我去问,我和那女孩又不熟,只不过昨天偶然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而已。” “所以那女孩至少会认出你的。” 神部就像承蒙上苍赐予的预言家那样,用心醉神迷的眼光盯着安井,然后又将同样的视线转向我。 “那样的话,如果,那个,”我试图抵抗到底,“如果神部被拒绝了,他也成了死乞白赖的异性骚扰者,然后被念咒遭报应,那怎么办?” “神部君又不是爱上了她,只是让她做模特画画,对吧?” 安井这么一问,神部连着将头点了三下。 “对高中三年级的公狗来说,这都是一个意思。”我说。 “你和神部君可以不算在内。” “这是歧视。” “不,这是区别。要不,”安井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说,“要不就是你确实对那女孩有意思,不希望神部君和她亲近?” “哪有这回事。” “那不就得了,对吧?” 神部又将脑袋点了三下。这回他用直勾勾的眼光盯着我。正在这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想起下一堂课是数学课,一下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麻烦。 “行了,知道了。”我说着站起身来。“不过要是被拒绝了,那可别怨我。别把身子晃个不停,也别呜呜、呜呜叫唤个不停。要把你小子从别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可是件相当费力的事儿。” 神部又点了三下脑袋。 神部平时坐的轻轨,比我坐的那班要早二十分钟。为了赶上他的那班轻轨,我比往常早起了半个小时,我先朝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赶到神部等车的那个车站,和神部会合,然后两人一起钻到他常坐的那节车厢。据神部说,每天早上都是在同一辆车厢里见到那女孩的,所以我曾建议,只要我们都坐上那班轻轨,然后在车厢里碰头就行了。但神部坚决反对。我上学迟到的次数之多,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这点神部非常了解。 因为是下行的轻轨,所以虽然是早上的高峰时间,但车厢里并不拥挤。女孩是在我平时等车的那个车站的前一站上车的。微风轻轻吹来,我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女孩。身边的乘客都不约而同地朝女孩张望,一时都显得有些出神,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节车厢的乘客要比其他车厢多一些。也许有的人就是为了这份愉悦,每天早上特意挤到这节车厢里来的。的确有这么做的价值,我心想。 在神部直勾勾的眼神的注视下,我朝站在前面的车门旁、开始阅读文库本图书的女孩走去。神部跟在我的后面。女孩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站在她面前,正用纤细的手指翻着文库本的书页。我低下身子张望了一下书的封面,差点叹了口大气。虽说在车上看什么书那是个人的自由,但我想没有哪个高中女生,大清早的会专心致志地阅读芥川的小说。站在一旁的神部用胳膊捅了捅有些泄气的我。 “学校快到了,快把书收起来吧。” 我向女孩打了个招呼。女孩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是你。”女孩还记得我,神部似乎放下了心。但女孩从抬起头到认出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这使我有些受伤。 “让学校知道你在看这样的书,又要被关夜校、写检查了。” 女孩将手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书里,用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看着我。 “你还不知道?芥川的作品毒害青少年,已经禁止发行了,是上届国会通过的决议。我也有同感,芥川的书,对健康有害。” 女孩似乎考虑了一番,然后决定还是搭理我一下。她把书签插到正在看的那页,将书放进书包。 “正巧我也这么想。”女孩说。 “啊?”我脱口问道。 “就像你说的,这书对健康没好处。” 女孩好像开了个玩笑。为了不让点燃的火种熄灭,我注意拿捏分寸,很殷勤地笑了笑。略迟了片刻,我身后传来神部那夸张的笑声。 “你家住这附近?”我说。 “对。”女孩点点头,报出自己上车的那个车站的站名。 “那我们可是近邻。”我说着,也说出自己平时上车的那个车站的站名。 “那可谈不上是近邻。” “就是近邻。我带狗散步,经常路过你住的那儿。” “带狗散步?” “我家的短腿猎犬,它可能跑了。每天你不带它跑上三公里,它就会闹别扭。它会缠在你的脚边,一直抬头注视着你,让你难以招架。所以不管下雨还是刮风,每天都得带它散步。” “是吗。” 我站着的那一侧的车门开了,为了躲让蜂拥而上的乘客,我朝女孩那儿靠近了些。洗发精的香味拨弄着我的嗅觉,不知为什么让我有些紧张。车门关上了,轻轨又开始启动。我们的会话才说到一半便停下了。眼看好不容易点燃的火种快要熄灭的时候,没想到神部开口说道: “我也是。” 已经习惯了神部的说话方式的我,马上明白他的“我也是”,是在接我们刚才的话题,是“我和你也是近邻”的省略。但女孩似乎没听明白。而事实上神部的家离我家有六站,离女孩的家也有五站,没有相当高见的人,是不会把这说成是近邻的。 “你也养着短腿猎犬吗?” 和女孩正面相对视线相交,神部的脸涨得通红,他摇摇头: “不,不是。” 女孩还在等他的下文,但神部的话已经结束了。火种真要熄灭了,我慌忙大口吹气。 “你养了什么宠物?狗,猫,还是加拉帕戈斯岛的小鸟?” “龟。”女孩回答。 “龟?” “是一只绿龟。每天都要让它在桌上散步,不然的话,它就会闹别扭。虽然闹别扭的时候样子挺可爱。”女孩似乎又开了一个玩笑。于是我又笑了,比我略迟一些,神部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夸张地笑了。然后,神部用直勾勾的眼光看着我,让我想起了我们最初的目的。 “啊,他,神部,和我是一个班的。达利的后继者,生活在超越现实世界里的绘画天才。” “你好。”女孩说。 “你好。”神部说。 “就这些?”女孩的眼睛仿佛这样问我。神部看看女孩,然后也用 “就这些?”的表情盯着我。 “是这样的,”我豁出去了,“某一天,神部在去学校的车上,在车厢的一角,发现有一片耀眼的光芒,神部朝那儿望去,看到有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就在他看到那女孩的模样的那一刻,神部的大脑仿佛被电流击中,他的耳边响起了宙斯的声音:那就是理想的女性像,去描绘那女孩吧。艺术之魂将降临到你的画中,你将受到诸神永远之祝福。对吧,神部?” 我转向神部,神部咕咚咕咚地点着头。 女孩有些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神部。 “那个……所以,就是说能请你做画画时的模特儿吗?” “我?模特儿?” “嗯。”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托我办事的主人应该助我一臂之力,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但神部根本不理会这些,他只管用直瞪瞪的眼神盯着女孩。那种眼神,是催人还债时的眼神,没人会用这样的眼神求一个女孩做自己的模特儿。那女孩心气那么高,心里肯定不痛快。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接着往下说: “暂时,你只要静静地坐在这个家伙的面前就行了。啊,当然,不需要画裸体。对吧?” 神部点了三下头。 女孩透过车门上的玻璃,遥望着车外向后奔驰而去的景色。过了一会,她将视线停在神部脸上。神部的脸涨得通红,耷拉着脑袋。真希望这时能听到艺术家令人击赏、叫人陶醉的只言片语。神部拼着命似地抬起头,开口说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单词; “一个人?” 一个人?我简直痛苦不堪。无论是谁,无论怎么看,都明白她现在没有朋友孤身一人。也许神部是好心,怕女孩刚换了学校,没有朋友,但眼下这个情况,换成这个话题,接着怎么往下说?女孩感到很奇怪似地看着神部,神部又耷拉下了脑袋。女孩再次将目光转向车外,稍过片刻,她若无其事般地回头看看我和神部说:“行啊。” “什么?”我问,“啊,真的?” “嗯,可以啊。裸体画也行。” 从女孩口里蹦出裸体两个字,身旁的那些乘客都吃惊地朝这儿张望。我也傻看着女孩,而神部盯着那女孩的神情,简直像要哭泣起来了。 “嗯。”女孩点点头。女孩看来是认真的。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画画时穿不穿衣服,好像现在求她脱去衣服的话,她也会爽快地坦诚相见的。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女孩问。神部还没有从梦幻世界返回现实,依然注视着女孩。他一定是在使用他那丰富的造型想象力,在自己的头脑中描画着女孩的裸体。自打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变成神部。 女孩不再问神部,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我。我想,我们凡人也有观摩艺术作品创作过程的资格,于是我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哪些日子有空,怎样才能让神部同意我的提议。 “啊,具体时间,下次再商量吧。对吧?” 神部毫无反应。我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木偶似地咕咚点了一下头。 “是吗,那么,下次见。” 女孩下了车。车门关上了,女孩的身影和候车厅都往后退去,但我们还是不断朝后张望着。那么,下次见。那甜美的回声,还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中荡漾。可是,女孩和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们三人都在去学校的途中,所以女孩下车的那个车站,我们当然也应该下车吧?当我们想起这一点时,连下一站的候车厅也已经朝我们身后飞驰而去。 我们互相埋怨互相责骂,转乘反方向的轻轨。我骂神部混蛋、蠢货,神部骂我是夏加尔,雷诺阿,但神部看上去很高兴。看到神部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想说服神部接受我的建议也许并不难。 我们赶到学校,已经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平时这时候,总能看到零星的学生往教室方向赶着,但今天,大群的人都挤在校园的一角。老师们试图驱散在那儿围观着什么的学生,但却显得无能为力。我和神部对视了一下,朝着人群方向走去。学生们在教学大楼前围了一层又一层,在人群围成的半圆的中心,张挂着大块的蓝色毡布,在毡布的内侧外侧进进出出的,怎么看都像是警察模样的人。 我走近前去,拍了拍一个同班同学的肩膀: “出了什么事?” 对方回头看看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似地耸耸肩说; “跳楼自杀。” “哦,”我也不在乎地点点头,问:“谁?” “二尾子。”他回答。 三宅?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地说。 同班同学误会了我的意思:“说的也是啊,想不到那家伙也和别人一样有烦恼。也许是被女人甩了吧。” 我巡视四周,在半圆形的最边上,我看到了女孩。当她和我目光相遇,马上转过脸,急匆匆地朝教室方向走去。 咒语? “怎么可能?” “是啊,”同班同学又点点头,“也许不是因为女人。一般来说,女人根本就不愿意接近他这种人。” 我抬头望望屋顶,二尾子就是从那儿跳下来的吧?好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屋顶的栏杆边上往下张望。 同班同学和我一样,头拾得高高的,但他眺望的,是比那楼顶更高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晴朗得见了鬼了。” 确实是万里无云的碧空。 二尾子从楼顶跳下来的时间,据说是早上七点。那天二尾子来学校要比往常早许多,他没去教员室,而是直接爬上屋顶,纵身跳下。那时的二尾子,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他没留遗书,谁也摘不清楚。之所以能判断他死亡的准确时间,是因为当时有个正赶着上班的公司职员,在去车站的路上,看到有个像是人体模型那样的东西从学校大楼上掉了下来。在那团东西摔到地面的时候,公司职员还清晰地听到物体被摔破时所发出的那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但他还是不闻不问继续朝车站走去。“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事后他对警察解释,“但实在没想到那是有人跳楼自杀。”我很想问问那位职员,当他看到像是人体模型的东西摔下来的时候,究竟认为那是什么?如果是我,那一定会勾起我的兴趣。但是,算了。反正在这世上,比起二尾子的死,重要的事情多如牛毛。总之,脖子和手脚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曲着的二尾子的尸体,是在他死后一个小时才被发现的。最初发现二尾子的遗体的,是一起来学校上班的语文老师和音乐老师。如果他们径直去办公室的话,那是肯定不会发现掩埋在灌木丛中的二尾子的遗体的。为什么他们会发现二尾子的尸体?各种各样的臆测在学生之间流传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结果,“突然来了性欲的25岁的语文男教师以及45岁的音乐女教师,躲进灌木丛里刚想成其好事,在那儿他们看到了二尾子的尸体”,大家的猜测都归结到这种说法上。至于在报警之前两人究竟干了几回,有的说两回,有的说超过十回,还有的甚至说那个25岁的年轻人,他满足不了音乐教师,以至音乐教师褪下了二尾子的裤子,自作主张地借用了二尾子的那玩意儿,如果把这次也算上,那就是十一回。反正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二尾子死后一段日子,有男生满怀感激之心说:“三宅老师甘愿扮演遭人讨厌的角色,他是一个好老师”;也有几个女生哭哭啼啼地表白;“其实我很喜欢三宅老师。”但过了一星期,谁也不再提二尾子的事了。我早就说过,这世上,比二尾子的死更重要的事情,简直多如牛毛。所以,尽管老师们还在担心二尾子的死可能带来不良影响,但学生们早就把二尾子给忘了个干净。二尾子 死后不久,还有的老师提醒学生说:“这事儿大家就别多去想它了。”但没想到学生们竟如此“健忘”,反让老师生起气来;有的教师在上课的间隙,回忆起二尾子的轶事,但学生们却毫无反应。所以老师们也就不再提二尾子的事儿了。 从表面上看,二尾子的死就像石沉水底,并未引起多大波澜。但是,一件事情发生了,它既没有原因,也不产生任何结果,一般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天上刮起了台风,修理店就能发财;中国的蝴蝶展翅高飞,美国便会有狂风暴雨。二尾子的死的确有一个原因,也产生了一个结果,只是我不知道。等我知道,那已是二尾子死后一个月的事了。 “我的地位动摇啦,”安井笑着对我说。“我已经陷入了危机。” 午休时间,我们已经很久没在屋顶上“饭后一支烟”了。二尾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楼顶上严禁闲人出入,今天我原以为也不行,但到了楼顶的铁门前,拉了一下把手,门却哗啦打开了。屋顶上,安井躺在她的老地方,我问她怎么进来的,安井把楼顶的铁门钥匙扔给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用了什么办法搞到的钥匙。 “我配的,配了两把,一把给你吧。” 我慢慢抽完第一根烟的时候,安井边点燃第二根烟,边对我说,她的君临金字塔顶点的女王的宝座,正在发生动摇。 “哦,”我说,“对手出现啦?” “是啊。” “一拳把她打翻在地不就得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不战主义者,不战而胜,这才是最大的胜利。” “这我可没听说过。”我说,“对手是谁?” “那女孩。” “哪个女孩?” “二年级的转校生。” “不可能。”我笑了。 二尾子死后过了一段时间,大约三天前,女孩信守诺言成了神部的模特儿。神部好像到底还是没敢动画裸体画的脑筋,每天中午休息时,总是画着来校园一角的树林边上看书的女孩。那女孩现在也应该和神部一起呆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吧。 “不过,不知道那女孩自己有没有那意思,反正二年级的那些小姑娘们想把她抬出来,最近正闹得欢呢。已经有人抱怨说她们太闹了,要求我让她们都住嘴。既然有人抱怨,我就不能置之不理,管理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把她抬出来?那女孩,有这么厉害?” “不是,只不过那女孩,”安井笑了,但那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难以忍受似地说道,“她会念咒作祟。” “你怎么变成了那种爱幻想爱做梦的女生?难道你还真相信了那些话不成?” “有人说二尾子死的时候,那女孩和他在一起。” “在一起?” “一起在楼顶上。” “那女孩在楼顶上?” “是的,说她被警察带走,受询问了。不过这只是传说。” 我回想起了那天的事儿。早上,去学校,爬上楼顶,杀了二尾子,然后又回到家,乘坐平时的那班轻轨,在车上遇到了我们。用物理性方法加以解释,这并非不可能。 “不过,她原来就有那些传说,更不用说这之前她还和二尾子有过纠纷,警察自然要过问了。” “后来呢?” “据说有人证明她不在现场。她家附近的人看到她早上在自己家门口扫地,从那时到二尾子跳楼,这段时间要赶到学校是不可能的。” “那,她不就是没事了吗?” “所以,她没有亲自动手杀人,而是念了咒。要让爱幻想爱做梦的女生来解释,就是这么回事儿。” “荒唐。” “据说二尾子的裤衩被扒下啦。” “啊?” “裤衩。”安井又重复了一遍,她躺着做出脱裤子的动作。“塞巴斯小姐借用了二尾子的那玩意儿,现在都传开了吧?” 塞巴斯小姐,是那个最早发现二尾子尸体、45岁音乐女教师的绰号。最初大家叫她塞巴斯,因为她总是把自己穿着打扮成年轻女孩模样,大家便在她原来的绰号后面加上了“小姐”两个字。 “现在又有了新的说法。” “新的?” “就是说,那裤衩,不是塞巴斯小姐扒下的,而是二尾子自己把裤衩褪到脚脖子,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翻过屋顶的栏杆,然后纵身一跳。” 好像二尾子又重现在眼前,安井的眼光从楼顶的某一点一直移到二尾子跳下的地方。 “唉,死得可不怎么好看。” “所以,有人说他不是自杀的。那时二尾子在楼顶正想和谁干那好事,刚褪下裤衩,就被对方推下了楼。” “因为那天天气非常好,二尾子突然想从屋顶往下撒尿,就在这当口,脚底一滑摔下楼来,也许不过是这么回事吧?” “就小个便,哪需要把裤头脱到脚脖子?只要从裤洞里或者裤衩的一侧把家伙掏出来,不就行了?” 安井还是平躺着,模仿着把家伙从裤衩里掏出来的动作。她说得没错。 “你还真了解。”我说。 “有人说对方那人,就是那女孩。” “那邻居的证言怎么解释?” “不是说了吗,和证言没关系,因为那是念咒。那女孩一边在家门口扫地,一边又把二尾子唤出来,带到屋顶,伪装出他和谁在干那好事的迹象,把他推下楼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铃木,和你一个班的,你总认识吧?” “嗯。”我点点头。那个铃木法子,两个星期前摔伤了,一直在家养伤。 “那天,铃木也许是想试探她一下,也许是因为当时心情不好,真巧在学校门口遇到那女孩,便在女孩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会念咒?你试给我看看!” “后来呢?” “出事了。” “嗯?” “遇到事故啦。她和一个男的一起坐摩托车,是男的开的车,在穿过反向车道的时候,撞在了护栏上。男的只是受了点轻微的擦伤,但铃木的手、脚和肋骨都骨折了。调查事故原因时,那男的说就在摩托的前方,突然窜出一个女的,而铃木作证言说,那人就是那个女孩。不过,如果是在学校附近,或者是在女孩家附近,那还差不多,但他们是在很远的海边的国道上出的事,警察是不是相信他们的话,那就不知道了。听说铃木住进了医院,我马上就去看望了她,看她的表情,可不像是在撒谎。” “自己说的谎自己相信罢了。”我说。“所谓突然窜出个女人,那多半是开摩托的男人找的借口。而铃木或是为了统一口径,或是为了其他原因,便说窜出来的就是那女孩。因为对谁都这样说,说多了就连自己也相信了。是这么回事吧?” “也许是这样。但问题是,无论对哪个来看望自己的人,铃木都是这么说的,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说谎的痕迹。那女孩,一夜之间成了魔女。有段时间大家都躲着她,但不久,有些想依靠魔女来狐假虎威的小恶魔们,就都跳出来了。” “谁?” 安井举了五六个人的名字,都是我没听说过的。 “都是二年级的小姑娘。昨天,其中的一个还向大内表白来着,结果和大内的女朋友大闹起来了。真是的,大内那张大马脸,究竟有什么好。” 安井说的大内,是足球队的中卫,从一年级起,就马不停蹄地和三四个女孩好过,眼下又和一班的一个女孩泡上了。一班的那女孩,安井怎么想不知道,别人都把她看成是安井手下的,她自己平时的一举一动也以此自居。 “就是 说,还没征询头目的意见,底下的小喽啰们就动手打架了?” “托她们的福,其他人也都偷偷摸摸地闹起来了。” 凭人数、靠蛮力,安井那伙人应该不会落败,问题是安井怎样控制住那些爆发不满情绪的手下。 “有什么打算?” “这次的事儿也许可以就此平息,但再要发生什么,说不定就会有人头破血流的。真那样的话,我只有违背不战宣言,把她们的脑袋一个个都砸破了。” 安井叹了口气。 “但那女孩自己并没有参与,可不好办啊。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去找毫无关系的人的茬吧?” “嗯。” “所以有件事儿托你。” “托我?” “那把钥匙,你以为是白给的?” “嗯。”我说。 那女孩坐在其他五个女孩围成的圆圈的中心。不过也许应该说,女孩在自己座位上看书,周围围坐着另外五个女孩,她们肆意喧嚣、吵闹着。尽管身边的吵闹声那么刺耳,但女孩头也不抬地看着自己的书。我在远处看着女孩和同班同学待在一起的身姿,越发感受到女孩的美丽。也许再过些年感觉就会有所不同,但眼下,高中二年级的女孩,就有如此的美貌,那真让人感到是那么地无可奈何。 我站在教室门口朝里张望,五个女孩中有一个发现了我,她捅了捅身旁的女孩,又指了指我,于是,五个女孩都盯着我。她们的目光露出明显的敌意。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五个女孩,但很显然,她们都把我当成安井的朋友。 我走进教室,走到女孩的课桌边。于是,教室里所有其他学生也都一齐注视着我,在教室前面围着看杂志,谈流行时装的女孩们,在教室后面模仿着自由散打的男孩们,还有或戴着耳机摇头摆尾、或专心致志阅读杂志的学生们,他们都朝我看了过来,美貌就是一种力量,而压倒性的力量总能将众多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围。你将来也要成为神仙吧。二尾子说这话时的心情,我多少有些理解了。转到新学校才两个星期,在班里所有学生的心目中,女孩已经成了一个重要的存在。对她拍马奉承的人,今后肯定会更多,那样,我想,也许女孩会更孤独吧。不久在对她拍马奉承的人中,会出现想要独占她的美貌的人,如果这个欲望实现不了,又会出现钻牛角尖、寻死要活的人。因为她已经死了四个,但也许还没完。美貌是一种力量,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能让周围的人获得幸福,也不一定让具有这种力量的人幸福。 “有事儿吗?前辈——”围着她的五个女孩中的一个,用拖着奇怪的长音的语调说道,另外四个都嗤嗤笑了起来。那是惹人生气的语调,惹人生气的笑声。 “嗨。”我没理她们,向女孩打招呼。 女孩从书上抬起头来,当她看清是我,便用书签夹在正在看的那一页,然后合起书。 “不影响健康吧?”我看看合上的书的封面,说。 女孩点点头:“现在,嗯,好像还不要紧。” “神部托我来传个话,今天他的主意变了,不想在校园,想在楼顶画画。” 这是昨天安井让我说的谎。神部那儿。安井也传了同样的话。 “是吗?”女孩毫不怀疑地站了起来。 一起去吧? 五个女孩中的一个说道,但女孩根本没有回答。在教室里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和女孩走了出去。 在楼顶,安井和神部已经在等着我们了。看到安井,女孩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儿可真爽。” 女孩抬起双臂,高高地伸向晴朗的天空,说道。 “这家伙有钥匙,让他去配一把吧。”安井指着我说。“那样就可以随便出入了。” “楼顶午休同盟?”女孩朝安井笑着,然后回头对我说,“大家一起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神部取出画布,我以为还要架起画架之类,但神部抱着画板就坐下了,然后拿起炭笔,女孩侧着身子站在他的前方。 就这样行吗? 女孩望着神部,好像在问。神部点点头,手开始滑动起来。我转到神部身后,朝画布上张望。画布左侧空白的部分,大概像往常一样,还要加上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吧,俯身站着的女孩,占据画布的右半部分。神部正往脸上画着鼻子,好像已经重复画了几次,炭笔很难擦干净,将女孩的脸部搞得有些发黑。神部的手不断耸动着,变魔术似地勾出了女孩的眼睛和鼻子。但神部似乎还不满意,用布擦着画中的脸部。 “真难画啊。” 我说。神部点点头。 神部画的,确实是女孩的脸,但同时又不是女孩的脸。单纯描摹女孩的长相,那并不能真正把女孩画好。画上的脸和女孩的脸,究竟有何不同,这我也不很明白。 神部将眼睛和鼻子改了三次,放下了炭笔。这好像是休息的信号,女孩朝这里走来,拿起放在神部身旁的画布。 “我的脸,难画吗?” 脸上还是没有画上眼睛和鼻子,女孩看着画,问道。神部想了一会儿,说: “不够。” 要让画上的脸与女孩更加神似,还有不够的地方,是这意思吧?女孩好像也听懂了。是吗,她点点头说。 神部抱着膝盖坐着,我在他身旁横躺了下来。女孩走到我旁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看着天空。神部看着女孩,也学着女孩的样坐下了。晴空万里的天上,只有一片若即若离的云彩,像一座浮岛似地飘荡着。坐在离我们较远地方抽烟的安井,也朝我们走来,坐在女孩身边,用同样的姿势眺望着天空。校园里传来的学生们的笑声、叫嚷声,我觉得就像来自非常遥远的世界。 “就好像,是一座无人岛。” 女孩轻轻说了一句。 “是啊。”安井也点点头,“真想找个瓶子,塞进信纸,然后抛出去。” “信纸上写什么?”我说。 “sos!”安井脱口而出。我看了看双手撑在身后、仰望着天空的安井,视线不由得落在她那高耸的胸部上。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我想起有个沙哑的声音曾经这么说。那是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一个晚上,我记得那时十点刚过,我在车站前的游戏中心偶然看到了安井。以前我在那儿也看到过她几次,但我们并没有说话,安井总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对我来说,与其说安井是个女生,不如说她是个率领着学校拳斗部的可怕女孩。学校里的学生几乎都觉得,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和安井接近,我也这么想。但那天晚上,安井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游戏机房的,她看到我在玩猜谜比赛的游戏,便在旁边的游戏机前坐了下来,盯着我的那台游戏机屏幕。我默不作声继续打游戏,安井默不作声一直看着。那局游戏打完的时候,平时常见到的那个店员朝我们走来,很抱歉似地说;“虽然我觉得没关系,但根据规则,现在已经到了初中生必须离开的时间了。”于是我和安井一起出了游戏房。我们在夜晚的大街上闲逛着,当时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邀安井来我家住,也许是因为那天安井显得特别疲劳的缘故。我父母都有工作,每天晚上总是很晚回家,而且他们认为我也快到需要保持个人隐私的年龄了,便在院子靠前的地方另外搭建了一间房,所以我住的屋子和主屋是分开的,让安井来我这儿住并没有问题。那时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初中生,所以我不顾安井的坚决反对,在安井去主屋洗澡的时候,往安井家挂了个电话。以前我就听说过,在安井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我这个既规规矩矩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初中生,心想安井的母 亲一定在为这么晚还不回家、一个人在外的女儿担心。电话铃响了十次以上,安井的母亲终于接了电话。我报上姓名,说您女儿因为太累了,回不来了,所以今天就住在我们家。我刚说完,安井的母亲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已经喝了不少。 当时,安井的母亲就是这样说的: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 在她身后,好像还有一个同样醉醺醺的男人,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两人咯咯的嬉笑。那嬉笑声通过话筒,似乎把酒气也传到了我这头。“你也好好乐一乐吧。”说完这句话,她母亲便一下挂断了电话。我没把这事告诉安井。那天晚上,安井睡在我床上,我睡在床下,在我和安井之间,睡着我的短腿猎犬。 “sos这个词,我说不合适吗?” 安井发现我看着她,笑着说。 “很合适啊,”我说,“你说的sos,闪一边去,噢唷,死去吧你,是这意思吧?” 安井笑了,那女孩也笑了。柔和的风儿轻轻吹拂着我们的笑声和浮岛般的云朵。 “真的。” 神部轻声吐出一个单词,我点点头。真的像在无人岛上。我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这儿,我们四人,一定会比现在活得更好。 “谢谢你,”女孩对神部说,“我还不知道,学校有这么棒的地方。” 神部奇怪地转过头看看女孩,接着又看看安井。 “是神部前辈吧?说要来这儿的。”女孩问我。 我求助似地看着安井,于是女孩也看着安井。安井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依然眺望着天空,她开口说道: “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女孩好像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安井是在和自己说话,便回答说: “我也不讨厌前辈你。” “嗯。”安井说,“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啊?”安井垂下眼睛,看着女孩。突然安井将左手伸向女孩的头发,她做那动作时显得那么若无其事。接着安井又从背后伸出右手,那只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一把剪刀。还没来得及等大家叫出声,安井抓住女孩的头发往后一扯,就在女孩摔倒前的那一刻,咔嚓一声剪断了女孩的头发。女孩后背着地摔倒了。我的视界里只剩下右手握着剪刀,左手握着女孩头发的安井。我和神部惊愕地看着安井,安井松开左手,让女孩那被剪断的头发随风飘散。 “不好意思。” 安井收起剪刀,啪啪地拍了拍两手,发自内心地道歉说。 女孩好像头摔疼了,她边用手揉着后脑,边站起身来。 “你真客气。” 出乎意料,女孩的声音依然很平和。安井站了起来,背对着女孩,好像在笑。 “快去美容院吧。”安井说。 “我这就去。”女孩点点头,“但是,前辈,你可要多加小心。” “我不怕那些围着你转的人,那些家伙只会耍嘴皮子,我一个可以对付她们五个。”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如果日后我遇到了点事故什么的,你的头发可就白剪了。我会注意的。” 女孩的表情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女孩站起身。 再见。 女孩对安井说,又朝我和神部点点头,离开了楼顶。 “怎么回事?” 我终于提高声音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战而胜,那是最大的胜利。” “那又怎么样?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如果她现在就那样回到教室,大家肯定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再四处吹风,说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 “干吗?为什么?” “你真是迟钝。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干得这么狠,但如果事后我并没有遭报应,那不就成了?那样,那女孩的魔力也就不存在了,没了魔力,那些围在女孩身边的小恶魔们就闹不起来。谁也没受到伤害,问题便解决了。” 说到这儿,安井像是注意到了有些失望的神部。 “啊,抱歉,把她头发剪了,不好办吧?” “以后吧。” 神部有些悻悻地回答。他是说,等头发长长以后再继续吧?迷失了方向的风,将女孩满地散开的头发吹得直打转。我们三人又朝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回教室了,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喧嚣声了。我们三人就像乘坐在一只没有方向的木筏上,向前漂流。 女孩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是那个周末的晚上。那时,我正在前院自己的房间里,教训我那条不知反省,只顾抬眼瞪着我的短腿猎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弄在这里,要弄到外面去弄。你看,所以才在房门下面给你做了一扇小门,对吗?” 是这样吗?短腿猎犬的鼻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仿佛这么说。 “喂,你这家伙,这态度,可让你的主人非常生气噢。六年前,把在车站前汪汪直叫的你抱回家、养到这么大的,是谁?” 那是怎么回事儿?短腿猎犬仿佛这么说,随即又啪唧一声躺倒在地上。 “你啊,我说。” 我还想接着往下说,桌上的手机响了。短腿猎犬朝铃声方向瞥了一眼,你瞧,来电话了,它回头看看我,仿佛这么说。 “我可还没说完呐。” 我说着,拿起电话。是女孩打来的。我们并没有交换过手机号码,女孩这是第一次给我打来电话。 “嗨,怎么了?”我说。 尽管我尽量用和平时一样的话调说话,但短腿猎犬好像也觉察到有些异样,我感到它在我身后注视着我,便回过头去——你瞧,叫你接电话,没错吧,短腿猎犬看着我,仿佛这样说。哼,我瞪了它一眼,背过身去。 “对不起,这么晚了。” 女孩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她正呆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地方。 “没什么。怎么了?” “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我反问道。“你,没事吧?” “我?是的,没事。安井前辈呢,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我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忙说: “是有那样的风言风语,但我和安井其实并不是那种关系。” “她在哪儿,你知道吗?我给她家打了电话,她家里的人说她出去了。” 接电话的是安井的母亲吧?她又喝醉了吗?她身后还有一个男人吗?我从心里为安井祈祷,希望这回不是这样。 “那她就是出去了呗。”电话那头沉默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女孩开口了: “为什么谁都不担心呢?” 那声音还在颤抖。“ 都过了十一点啦,晚上十一点高中女学生还没回家,而且不知去了哪儿,为什么谁都不担心?不奇怪吗,这?” “好的,那我打她的手机试试。” 我说。比起安井,那女孩的精神状态似乎更让人担心。 “光打电话不行。”女孩说。“快去找她,和她见面,请你确认她肯定没出事。然后,请你尽可能今晚和安井前辈在一起。” “你说什么哪,这事儿我怎么……” 没等我说完,女孩想让自己保持镇定似的,吐了口长气,说: “我想,前辈,你还欠我一笔债吧?” 没错。剪断女孩头发的是安井,而把女孩叫出去的却是我。我没想到安井会那么干,但 责任那玩意儿,那是和结果联系在一起的,和意愿之类无关。 “行了我知道了。”我说,“反正,我先去找找再说。” 我挂了女孩的电话,又给安井的手机拨厂电话。但从对方那儿传来的,是录音电话的自动留言信号。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拨了一次,还是同样结果。 “不用出去就好啦。” 我收起手机,说道。 又怎么啦?短腿猎犬抬起头看着我。 “散步,去吗?”我问。 开玩笑。短腿猎犬的鼻子又发出咕咕的声音,随即趴下了。 我把手机和钱包放进口袋,独自出了门。 天上挂着月亮。那月亮像是冰做成的,仿佛你一触摸它,它就会沾湿你的手似的。我快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也许是轻轨刚停站不久,我不时和从车站方向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我在游戏机房门口朝里张望,心想安井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许有百分之五十。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井。游戏房里除了安井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硬币兑换机旁的柜台内,一个店员在看漫画。 安井没注意到我,她胡乱地拍打着游戏机的控制杆,胡乱地按着按钮,屏幕上,她操纵的那个拳手,不到二十秒钟,就被对方的空手道拳手打趴下了。 “滚出来,臭小子!”安井对着屏幕里那个获胜后洋洋得意地自报姓名的空手道拳手吼道,“你小子,我五秒钟就摆平你!” “真暴躁啊。”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安井抬起头: “有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都是录音电话。” “手机?”安井在粗斜纹布衬衣口袋里找了一下,又用手摸摸牛仔裤,然后摇摇头。 “哎,忘家里了。”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女孩的手机号码。铃声才响了一下,女孩便接了电话。 “失踪的野猫找到了。”我看着安井说道。“现在,我们在一起。” “安井前辈没事吧?”女孩说。那声音还在颤抖。 “好像打架输了,不过并没有受伤。嗯,没事儿。”我回答。“我说,倒是你,不要紧吧?” “请你和她待在一起啊,就今天晚上。” “这样,欠你的债就算还清了?” “算我求你的。” 女孩刚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我收起手机。 “谁?”安井问。 “委托人。托我找一只失踪的野猫。” “那女孩?” “嗯。说是有不祥的预感,真是个怪人。” 我笑了起来。安井好像能够理解似的。是吗?她点了一下头。好像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安井显得很疲倦。 “那个,没事吧,你?”我问。 “没事啊。我永远都没事。” 安井说着,站起身来。“你去哪儿?” 她好像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我这么一问,她的脑子才转动起来。茫然了片刻,她对我说: “你陪我一会儿。” 我们坐上了末班轻轨。安井要去的,原来是学校。校门当然关着,安井从垣墙的裂缝处钻进校园。她围着教学楼,一一辨认每个房间的窗户是否都上了锁。勤务员室的窗子没关严,安井便打开那扇窗户。我想劝阻她,但安井那不毫不犹豫翻过窗架的背影,显得那么不容分说。就这点小事儿不至于坐牢吧,我说服自己,默默跟在安井身后。 “那以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大楼里只有警备灯亮着,实在有些令人害怕。我对走在我前面、开始爬楼梯的安井说道,昏暗的楼梯里顿时回响起我的声音。 “那以后?” “和那女孩。你剪了她头发,那以后。” “没有啊,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安井没吭声,只顾往上爬着楼梯。 “那女孩,” 到了楼梯拐弯处,安井吐了口长气,调节了一下呼吸,说道。 “她认为二尾子是我杀的。” “啊?”我提高声音说道,“为什么?” “因为那天早上,她看到我和二尾子一起在楼顶上。” 安井一边说着,接着往上爬,我忙追上去跟在她后面。 “你在那儿?” “在啊。” “你去那儿干吗?” “我骗了他,二尾子。我告诉他说,今天早上,那女孩在楼顶等你。但过后我又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早早地去了学校,去了楼顶。那家伙,可真傻啊,一点都不觉得别人是在骗他,我赶到那儿的时候,他还等着。” 安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明白。我只是呆呆地问: “究竟怎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好,对吗?我从窗口望着天空,看到那晴朗的蓝天,我一下子很讨厌和他在一起,只希望他早些下床、滚蛋。所以……” “喂,安井,你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我们来到楼顶,安井拿出私配的钥匙,打开楼顶的铁门。寒冷的空气一下子扑到我的脸上,那冷冰冰的月亮以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向我们迎来。 “那天,我睡在二尾子家的床上,醒来后看到外面的蓝天,一下子对身边那个打着呼噜的男人烦得要命,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喂,快起来,对不起我忘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她托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早上去楼顶,说有事儿和老师商量。” 安井脸朝着月亮,抬着头,闭上眼睛,那姿势像是在淋浴。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和二尾子搞上了?”我笑了,“这究竟开的是什么玩笑?” “没错,我是和他搞上了,直到那天早上为止,有一年左右了。” 安井睁开闭着的眼睛,走到二尾子跳楼的那个位置,用手扶着栏杆。 “一年?”我的头脑相当混乱,对着安井的后背说道。“可是,那个,你说,和二尾子?” “那人并不坏。最初是他引诱我,还是我引诱他,已经记不清了。” 安井说着,朝我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我才总算相信,她并没有开玩笑。 “那是个挺认真的人噢。他说,以前曾想做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但自己的努力全白费了,行不通。他内心受了伤害。只有和我睡的时候,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至少,能和他的一个学生,用这样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二尾子他怎么都行,我是问你啊,你喜欢他吗,二尾子?” “我的审美情趣还不至于这么差吧。”安井笑了。 “那,为什么?” 安井将后背靠在栏杆上,呼地叹了口气。 “活着的意义,你考虑过吗?” “啊?” “就是说,自己,现在,这样生活着的意义。” “考虑过啊,我又不傻。” “得出结论了吗?” “那种问题,当然得不出结论。” 安井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我,奇怪地问; “那你是怎么活着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心里明白,安井是在很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我还明白,至少出于友情,我也必须认真地回答。 “是啊,我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但我不认为这个值得烦恼。所谓烦恼,我想,是因为那些非解决不可的问题而产生的。对我来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属于高尚的哲学问题。哲学问题,是没有什么答案的。我就是用上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解答不了。 昨日重现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色调统一的地板和窗帘显得非常典雅,房里摆设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柔软的沙发,墙上还挂着一幅藤田的石板画。那张真正应该属于病房的病床,反而像是放错了地方。 父亲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张病床上。除了呼吸时胸部有规律的一起一伏,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父亲还活着的迹象。调节得很合适的室温,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柔和的阳光,装点在窗台边的红花,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父亲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把夹克挂在墙上,径直走到窗前,故意胡乱地推开窗子。在由医院的白色大楼三面围成的庭院里,护士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妇,一只黑猫正在树阴下打盹。宁静的六月的下午,让人忘了这儿是地处喧闹的市中心的一角。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父亲醒了。但他没有吭声,我也就继续眺望着窗外。坐着轮椅的老妇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消失了,那只黑猫伸了一个懒腰也提起轻快的脚步走远了。从云缝里挤出来的日光又被低层的薄云遮拦,投射到地面的阴影正在渐渐地扩大。 “好久不见啦。” 父亲终于先打破了长长的沉默。那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人我的耳朵,和以往一样,马上在我心中点燃了反感的火苗。在火苗还未熊熊燃烧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 当和我目光相交,父亲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即把视线移到窗外。 “情况不太好?”我问道。 “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就算是扯谎,也得说些‘看上去不错啊’之类的客套话吧?”父亲依然看着窗外,不高兴地回答。 “看上去还不错啊。” 父亲脸上毫无笑意。我离开窗台,在床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才一年没见,父亲竟变得如此苍老,令我感到惊讶。他脸上的那些老年斑和皱纹,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你,怎么样啊?” “啊,还行。” “大学呢?” 话音刚落,父亲便好一阵干咳起来。我没顾他的咳嗽,咳声一停,便简单回答他的问话: “今年春天好歹算是进了大学。一所除了历史悠久以外别无可取之处的二流学校。” “是吗。” 父亲费劲地支起身,我好不容易才扶住了他那颤颤巍巍伸出的手。父亲动作缓慢地拿起放在毯子上的对襟毛衣,披在肩上。 “要动手术吧?”我问道。 “医生是这么说的。但事到如今再动手术,只会让身体更衰弱。没用。” “是吗。” 绝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究竟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成了成功的经营者,还是在成为成功的经营者后才渐渐变成了这样的人,这我不知道。 “钱呢?够用吗?” “我要是说不够,你给吗?” “我要是说给,你要吗?” 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瞬间,视线马上分开了。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我有临时工的工作,好歹能对付。” “是吗。”父亲点了下头,又陷入了沉默。 父亲的电报是昨天寄到我租赁的旧公寓的。自那次和父亲大吵一场后我离家出走,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来,就连母亲、哥哥们,我都没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更不要说父亲了。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想找,哪怕我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也能找到。他就是具有那样的社会能力的人。这一年里父亲从没和我联系,那只表明他没什么事要找我。在昨天的电报里,他只说自己患了癌症已经为时不多,有要事想和我立刻见面。电报里还简明地留了医院的地址。不打电话不寄书信,而用电报这种方式,这是父亲一贯的行事风格,我看着排列着印刷字体的电报,心里只是呆呆地这么想着。 “那,”我问道,“你有事儿要和我说?” “嗯。”父亲点了点头,像在琢磨如何开口。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病房,窗帘轻轻地飘动起来。 “是这么回事儿,” 风吹在他脸上,父亲微微眯缝起眼睛。他似乎有些犹豫。这种情形可不多见。 “其实,是有件事儿想拜托你。” 父亲踌躇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这让我有些惊讶。我转眼向别处望去,正好看到那簇红花,有片花瓣被风吹落到地上。 “拜托,呵。”我拾起飘落在脚边的花瓣,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人之将死,是啊。” 我趁父亲不注意,用手指把花瓣揉成了一团,弹到了床底下。父亲在枕边摸索着,拿出了一本颇大的笔记本递给我,我沉默地接了过来。那是一本写生集,显得相当陈旧,原本绿色的封面已经泛黄。我转过头看看父亲,父亲催促似地抬了抬下巴。于是,我翻开了第一页。是一幅用铅笔画的素描。好像是什么地方的港口,在堆积如山的集装箱的背后,可以看到排列在港口的货船,集装箱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搬运货物的男人们的身影。充满力度感的主体画面和与之相反的细腻的线条结合在一起,使整幅画给人以沉郁的感觉。 “很阴暗啊。”我随口说道。 但父亲一言不发。我接着又翻到下一页。盛开的樱花树下,一张孤零零的长椅。无论是艳丽多姿的樱花树,还是在空中飘舞的花瓣,都不过是在衬托那张孤零零的长椅的寂寞。 “这画可真别扭。”我说。 “这不关你的事。”父亲嘟囔了一句。我停下翻着写生集的手,紧盯着父亲,父亲却生气似地转过脸去。 “这些,都是父亲画的?”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你以前画过画?”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这可没听说过。” “我说了,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我正要继续往下翻,却被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制止了: “最后!”“嗯?” “最后的一页!” 我跳过中间部分,直接翻到画集的最后一页。画中是一个抱着单腿而座的裸体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柔美的长发越过肩头垂散在胸间,她那稍稍侧着头的姿势略微让人感到有些稚嫩,可是那修长的眉毛和身体的曲线,却无声地显示出她的成熟。 “谁?”我脱口说出自然会产生的疑问。 “恋人。那时候的。” 父亲小声但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和他年龄不符的字眼。 “哦。”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写生集上。画中的一根根线条和前两幅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整体上却似乎有着某种根本性的不同。 “我和她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和你母亲相识之前。” “是吗。” 父亲紧盯着我,然后像宣言般地说道: “我和这人有个孩子。”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着父亲,但父亲避开了我的视线。 父亲那憔悴的脸色,恐怕经受不了任何责备。我把那些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强咽了下去,只是装着不经意地问道: “是哥哥,还是姐姐?” 父亲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不,我连孩子是否出生了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 “和她分手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那样,怎么还会分手呢?”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分手时她已经怀孕,是在那以后又过了很久,在和你妈结婚后,从她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当然,知道 后我到处找她,但没有找到。和我分手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把孩子生下了。但我想一定生了。” 恐怕是那样。从那修长的眉毛间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真山澪。” “嗯?” “真实的大山,三点水加一个零,真山澪,她的名字。” 父亲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我知道父亲想和我说什么,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望着窗外。是接受,还是拒绝?在我还没作出决定前,父亲把我预料中的话说出了口: “希望你能找到她,如果她还在的话。还有那个孩子。”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故意为难地长叹了口气,可父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复。于是,我又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别把事儿交给没用的小儿子啊,上面不是还有两个能干的吗?” “你认为我能把事儿托付给那两个人吗?” “在家里是儿子,在公司是部下,只要父亲一声令下,肯定会比我更卖力地去找的。” “别胡扯。” 可能长时间讲话有些累了,父亲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这不说了。但我的身外之物又太多了。” 身外之物?我的脸上不禁露出讥讽的笑容。 在我看来,父亲的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不断积累身外之物的过程。 “你可真能说。”我轻声说。 父亲没听我的嘀咕,接着说道:“如果我现在死了,一半财产归你妈,另一半就是你们三兄弟平分。可是,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呢?” “那就会少得一份。” “对啊,他们俩是不可能认真去找的。” “可条件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啊?” “条件是一样,但你不同。” “过奖了。” “唉,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别再瞎扯了。” 父亲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上面那两个,认为你放弃了遗产,已经开始盘算你的那一份了。不过,你大概也确实不会接受我的财产吧?真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走进病房后也一直考虑着。究竟为什么,我和父亲那么格格不入?一年前,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和往常一样产生了口角,但那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止于口角。因为那年的大学入学考试考砸了,我为此整天处于烦闷之中,碰巧父亲那时心情也非常不好,所以,在我18岁那年的春天,我做出了一个与自己年龄不符的鲁莽决定——离家出走,开始了半工半读的自立生活。但我想那也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那次口角,我迟早也会离开的。自懂事起我就讨厌父亲,同时我觉得父亲也同样讨厌我。 “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说不定这会给对方带去麻烦。说不定对方会说,我不认识你,不要你的什么遗产。” “那也没关系。我并不想强迫对方接受我的想法,也不打算硬要对方接受遗产。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什么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为对方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困难的话,那我就放心了,即使他们有困难却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我也能够理解。总之,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心情问题,呵。” “是的。” “这心情可真不错。” “死期就在眼前了,就让我心情好一回吧。如果身前留有遗憾死后就成不了佛了。” 真山澪。 我低头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写生集,这时我才明白,不,应该说才领悟到,这幅画与前面两幅画,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同。那是因为父亲,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爱过这个女人。 “有什么线索?” “答应为我做这件事了?” 是父亲开口求我的,但现在他却感到很意外似地,提高声音问道。 “有什么办法。”我面露不悦地回答。 “不胜感激。” 父亲竟向我深深低下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有料到,我有些不知失措。 “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兄弟,这感觉可不怎么好。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父亲抬起头,微微笑了。 “有什么线索?” 我再次问道。 “线索不多。”父亲凝视着对面的墙,像是在记忆里搜寻。 “三十五年前,她住在横滨,元町边上的一所旧公寓。当我后来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从那儿搬走了。那时她上的是音大,也退了学。多摩音乐大学。她曾经希望成为一个钢琴家。” “回父母的老家去了吧?” “和我相识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可以投靠的娘家。” “那她朋友那儿呢?” “有个叫久慈的女孩,她们是大学的同级生,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一起见过好几次。永久的久,慈爱的慈,久慈。告诉我她怀孕的就是这个人。” “那位久慈女士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吗?也许只是不想告诉父亲吧?” “也许是那样。”父亲点点头。 “但是,我不知道久慈女士现在在哪儿。” “还有其他线索吗?” 父亲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这也能成为线索?” “我想作一下参考。并不是对自己的父亲曾经同什么样的人坠入情网感兴趣。” 父亲苦笑了一下,可那个苦笑倒让父亲显得年轻了几分。 “喜欢的东西是肖邦和满天星;讨厌的东西是交通工具,所有的。” “交通工具?” “她晕车。一上车就晕。” 爱上了一个喜欢肖邦和满天星、又会晕车的女钢琴家的青年画家,将这个青年画家和现在的父亲连接在一起的,是三十五年的时光。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对这三十五年的时光心存好感。不知道父亲自己觉得如何。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自己眼下考虑这些毫无意义,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么,期限呢?”我合上写生集,问父亲。 “一个月到三个月之间。”父亲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期限比我预想的短得太多。 “能知道以后的事就不错了。” 父亲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笑了: “我的父亲,是一下子就去的。那天,他突然昏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两天后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直到临死都没有醒来过。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能知道自己的大限,还可以有个准备。” 父亲是在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我不知道。但不管是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这番话都符合父亲的一贯风格。 “是吗。” 我把倒吸进去的凉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这个,我借用一下。” 父亲点点头。我拿着写生集站起身来,从墙上的衣帽钩取下夹克,正想和父亲道别,病房的门打开了。 “噢,你在啊。”进来的是二哥和也。大学毕业后,和也在别的公司“修行”了两年,然后进了父亲的公司,现在他正管理着位于吉祥寺的一家进口杂货店。我赶忙用外衣将写生集裹了起来。 “好久不见啦。” “啊,确实好久没见了。” 和也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突然皱起眉问: “你来这儿,是 听谁说的?” “是我叫他来的。” 父亲轻声答道。和也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平均分配的份额可能会从二变成三,看上去和也有些担心。 “怎么,死到临头的父亲,还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叫来吗?” “您说什么呀,父亲这不是好好地嘛。” “对吧,”和也说着又回头看看我。看着和也那副若无其事的德性,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在和也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的当口,父亲用眼神催促我快离开。 “那我走了。”我向和也招呼道。 “怎么,这就要走?” “你进来的时候我刚准备离开。” “也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儿,不过你也该回家看看啦。父亲病成这样……” “我会回去看看的。” 趁着和也还没有正式开始说教,我走出了病房。和也虽然没有肉食动物的那份凶狠,但却有老牛咀嚼、反刍时的那种执拗,只要一开始说教,就会慢慢发展成牢骚、抱怨,等他回到原来的说教,提出自己的论点,常常要花一个小时,我可没有心情奉陪。 走廊里静悄悄的,我用两腿夹住写生集,把夹克套在身上。夏天马上就要到了,而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父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这样想着,但却丝毫没有现实感。人从诞生,走向衰老,最后重归黄土,这是个不可抗拒的自然过程,而父亲眼下正在迈向他的人生的最后一章。说白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我对年轻时的父亲所知甚少。也许是因为父亲自己从不愿提起,也可能是因为我从不想询问,我觉得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我对年轻时的父亲的了解,都是从母亲和哥哥们那儿听来的一些大概。 父亲很年轻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父亲从祖父那儿继承了一家负债累累的餐馆,但父亲仅仅用了五年的时间,便以东京为中心,增设了六家店铺。父亲成功的秘诀在于,他对料理的好坏没有丝毫兴趣,比起高明的厨师,父亲更重视优秀的男招待、优秀的女招待们。 “来饭店吃饭的客人,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在意饭菜的特色?十分之一?没有吧,肯定连这一半都没有。” 据说这是父亲的见解。 “但是,服务的好坏,任何客人都一目了然。而且不管怎么说,雇一个优秀服务生的花费,比雇一个一流的厨师要便宜得多。只要面带笑容,不断向客人鞠躬致敬就行。在这儿不需要什么态度坚定毅然决然之类的品行。不论发生了什么,客人们说了些什么,只要能傻瓜似地微笑、鞠躬,就是优质服务。在服务的时候,能这样卑躬屈膝,才算恰到好处。” 店里的招待都是按照父亲的标准招聘的。这很简单,只要对雇用的那些学生临时工们进行全面而彻底的培训、指导就行了。料理的价格既不算贵,也不便宜。就这样,饭店开始生意兴隆。 泡沫经济期间,父亲充分发挥了他那敏锐的商业嗅觉,所以在泡沫经济结束时,父亲手上已经积累了巨额的资产。而这笔巨额资产早就又成了资本,现在只消坐收利息就行了。除了餐饮业之外,父亲的公司还经营进口杂货、绿色食品、房产租赁,规模之大,恐怕连父亲自己都掌握不了公司的全貌。 我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大老板了,沉默寡言,刚愎自用。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对父亲的反抗,多少还掺杂着任性的成分。但父亲不能容忍我的任性。也许是我的任性有些过分了,也许是父亲没能妥善处理好,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难以修复的地步。但归根到底,这还是因为我和父亲的性格水火不容的缘故吧。一年前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家里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我收拾行李,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劝阻。母亲一半像是惊慌不安,一半又像心灰意冷,她脸上挂着苦笑,硬把少量的一些钱塞给我,说: “你实在太像你父亲了。”我抗议地瞪了母亲一眼。 “以后你会明白的。”母亲说的“以后”,现在还没有出现。 回到住所,我给多摩音乐大学打了个询问电话,但学校的名册上只有真山澪的旧地址。我记下了那个位于横滨市中区的旧地址,然后又问那年是不是有一个叫久慈的毕业生。 “久慈?那一年的毕业生里叫久慈的,大概只有久慈蕾了。”对方好像正挖着耳朵还是鼻子,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叫久慈、久慈蕾吗?” “啊,你不知道啊?” 对方很惋惜似地说。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钢琴家久慈氏是如何了不起,又强调当今从事古典音乐的音乐家们受到了何等冷落,其间他还屡次责备我对古典音乐是那么无知。直到我发誓在这个星期内一定聆听小泽征尔和朝比奈隆的cd之后,他才总算把久慈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我放下话筒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针正指向三点。我心想这个时候对方家里恐怕没人,但我还是拨了刚才那人告诉我的久慈家的电话号码。 “你好,这里是丸山家。”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报的姓名不是久慈,这让我有些慌乱。 “请问,是久慈女士家吗?” “呵呵,”对方轻轻笑了,“找久慈蕾有事吗?” “是的,我是从多摩音乐大学那儿得知府上的电话号码的。” “母亲现在去了德国,要到九月份才回来。” 到九月份还有三个月。父亲的毅力再加上先进的医疗,父亲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这不好说。 “母亲?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久慈女士的……” “噢,我是她女儿。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母亲一直使用她的旧姓。” “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在寻找一个人,听说这个人和您母亲的关系非常亲密,所以我想久慈女士也许知道这个人的住所,就冒昧给府上打了这个电话。请问,你从久慈女士那里听说过一个叫真山的人吗?” “真山?” “对,真山澪女士。她以前和久慈女士是同一个大学的。” “对不起,我没听说过。” “是吗。” “如果母亲打电话回来,我问问她吧。她是个不喜欢受束缚的人,从我这儿没法和她联系上。” 说到自己母亲不喜欢受束缚时,对方好像想起了什么,“噗嗤”笑出了声,然后又慌忙用很抱歉的语调说道: “对不起,可能帮不上您的忙。” “哪儿的话,谢谢您了。” 我把我的住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便挂了电话。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最后,我拿起那张写着真山澪的旧地址的字条,站起身来。这是心情问题,父亲这么说。是的,这是心情问题。也许应该说,这只是心情问题。那样的话,只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就行了,即使毫无收获,去了黄泉的父亲,也不会对我有任何怨言的。 我走出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长长的商店街,一直走到国道前,然后向右转,爬上坡道,经过外国人墓地,一路寻找着那个旧地址。都过了三十五年了,那房子多半已经被拆毁了,我心想。我不断地确认写在一根根电线杆上的地址,又多次向人询问。我走下被茂密的树阴遮盖着的石头台阶,在石阶尽头的左侧,找到了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 那公寓在建造的当时,可能算得上是相当摩登的建筑物,但时到今日,它那天蓝色的外墙已经剥落得不成样了,裸露出安设在墙里的绝缘材料,几乎所有屋子的玻璃窗户都是破碎的。不知道什么人用喷漆 在墙上胡乱地写了“参见”两个古怪的字样。这样的房子是不会有人再去修缮的,推倒重建肯定省事得多。我想,不管怎样,我总算在这幢房子寿终正寝之前找到了它。 我张望了好一阵子,怎么也看不出有人在这里居住的迹象。我硬着头皮,爬上了通往二楼的户外楼梯。木结构的楼梯承受着我的体重,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我穿过走廊,走廊上又响起了“吱呀、吱呀”声音,似乎在向我表示愤愤不平。我走到走廊的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其实我并不想进屋打探,也不认为房里有人。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仿佛在嘲笑我。我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我还是握住了房门上的把手。门没有上锁,我一下就打开房门,这下我听到的不是乌鸦,而是别的什么鸟的叫声,那尖锐的叫声简直要刺穿寂静的空间,我一边仰视着飞走的鸟儿,一边走进屋子,反身关上门,回头察看屋里,一下子便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屋里有一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他们转过脸来看着我,慌乱地坐直了身子。那男的恼怒地瞪着我,而女的则羞怯地垂下眼睛。 “真对不起,”我把眼光从他俩身上移开,抱歉地说,“我实在没想到,屋里会有人。” “随便打开别人的房门,还说什么没想到屋里有人,有你这样说话的么?” 男子的火似乎更大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嚷道。他的年纪看上去与我相仿,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男子摆出威严的架势,想表示出自己的愤怒,但他那瘦高的个头以及教养良好的外表,使他看上去并不显得有多么可怕。 起初我以为这对情侣是为了找一处背人的地方才擅自闯进这里的,但我环视了一下了屋内,便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在铺着榻榻米的狭窄的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圆形的矮桌,靠墙摆放着带镜台的梳妆桌、衣橱和书架。很明显,他们住在这儿。虽说这栋房子破旧不堪,看上去摇摇欲坠,但也并非绝对不能住人。 “请问,您有事儿吗?” 女子开口问道。我打量了一眼这女子,她的年龄应该也和我相差不多,长得非常漂亮。柔顺的长发直披到肩头,洗得褪了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简朴的打扮越发衬托出她的娇美。 “啊,那个,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她以前就住在这儿。说是以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大概也不会知道吧?”我看看那男子,又看看那女子,说。男子询问似地扭头望着他身边的女子,看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是那位女子。 “是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 “是吧?”我点点头。 我准备告辞,但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怪怪的感觉,让我移不开脚步。我想我应该再问些什么,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才好。我正僵持在那里,那男子开口问我,使我从沉默的尴尬中解脱了出来: “你,是大学生吧?” 他的语气比刚才和气多了。我抬起眼睛,发现他正有些困惑似地注视着我的脸。 “啊,是啊。”我点头称是,报上了自己所在大学的名字。 “我有个朋友,就在那所大学。” 他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接着又问我: “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明白了,刚才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点头答道,“我也正想问你呢。” “对吧,”他依然注视着我的脸,点点头,说道。“我们以前大概见过。嗯,绝对见过。”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脸。大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上挂着一对很粗的眉毛,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我敢肯定确实见过这张脸,但就是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我试图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探寻,但我的大脑却拼命地抵抗,不让我进入记忆的深处。我感到有些晕眩,那种突然站起身时的晕眩。我赶紧闭起眼睛,但眩晕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您,不舒服么?” 听到那女子怯生生的声音,我张开眼睛,眼前的两个人正诧异地注视着两手撑在膝盖上的我。 “啊,不,没什么。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有点累了。没什么。” 女子征求同意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请进来坐吧,我们只顾说话了。” 我的大脑要求我婉言谢绝,但身体却不接受命令。我就像在水里挣扎着那样,两腿沉得出奇,身子不听使唤。我心想现在这样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车站的,于是便接受了邀请,脱了鞋走进屋里。 进门靠左边有一个洗手台,右边的那个门像是厕所。房里没有浴室。我照着他们的样,在那张矮桌前盘腿坐下来。 “我去沏茶。” 女子说着站了起来。嗯,男子点点头,拿出了香烟。香烟是海莱特牌,烟盒不是我见过的蓝色的那种,而是黑色的,上面还印着delue的英文字样,大概是最近出的新品种。他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谢绝了,于是他把烟衔在自己嘴里,点上火。一缕缕青烟在我眼前慢慢地升起。我的晕眩还没有消失,看着那青烟打着漩涡朝一个方向飘去,我又犯起困来。我强忍着呵欠,使劲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我闻到一股咖啡的清香,便朝着那清香的所在望去,只见那女子正在往咖啡杯里到热水。男子的那支烟已经抽得只剩下一小截了,他随手把烟蒂在烟灰缸上掐了。 真快啊。我心想,但脑子还是模模糊糊的。水竟然这么快就煮开了,而他的烟也那么快就抽完了。 我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但平时一直戴着的手表现在却没戴。我想起刚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把手表给摘下了。 我转眼望了望窗外,按理从这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那幢号称日本第一高楼的摩天大厦的,但我现在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怎么回事儿?我想开口问那男子。 那幢摩天大楼被拆毁了?还有,为什么水那么快就煮开了?那支烟,真的一下子就被你吸完吗?我又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思维的波动在徐徐地扩散,就像处于浅睡状态时,大脑里同时浮现起各种没有头绪的回忆和念头,随后又匆匆散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但吸进体内的空气,却让我的思维变得越发地滞重。 “您不爱喝咖啡吗?” 我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抬起了头,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矮桌边,我的面前放着一只白色的咖啡杯。男子拿起黑色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疑惑地看着我。 “不,我爱喝。”我说。“谢谢。“我伸手拿起杯子,心里盼望那咖啡能苦涩些、烫嘴些。我喝了一口,但却感觉不到一丝的苦涩与温度,那咖啡就像空气一样通过我的喉管。 “您刚才说,您是在找人?” 女子问道。大概只有两只咖啡杯吧,她双手捧着的是一只浅褐色的茶杯。 “是的,找我父亲的一位旧相识。很久以前,那人应该在这里住过。” “很久以前?”男子笑了,“这所公寓的年数可没那么久。” “嗯。”女子点点头。“不过,这间屋子在我之前,肯定有人住过。” “你找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男子问我。三十五年前的事,我想这么回答,但我没有开口。屋里的墙壁、房梁、窗框等,虽然说不上是新的,但也并不那么陈旧,绝对不像是三十五年前的建筑物。我再次看了看窗外,还是看不到那幢摩天楼。窗外,我从未见过的那个世界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它仿佛在告诉我,你自己的存在才是那么奇怪。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也许也并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啊,我们还没有互报姓名吧?” 说着,男子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我熟知的名字。我直直地注视着他,他也和窗外的世界一样,那么真实地存在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为了让自己能够留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我借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的名字: “我叫山崎。” 山崎?没印象。 男子斜着脑袋,将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那么,山崎,你为什么要找那人?说详细点儿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男子认真地说。我觉得自己被卷到了一个天大的、非常恶意的玩笑之中。于是我笑了起来,两人也随着我笑了,但他们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而笑。他和她都满脸一本正经地等着我开口回答。 “这事儿不便告诉别人。”我无计可施,便随口说道。“有点儿伤感、怀旧的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大意思,有时候,说不定还会让听的人感到不愉快。” 嗬,听起来还挺有意思啊,男子笑了。别缠着人家问,多没礼貌,女子责备道。 “要不你去问一下房东吧。房东的住址是……” 说着她站起身,在书架上找了起来。我看着她忙碌地翻找着,突然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件竖放在书架旁、非常眼熟的东西上。 “啊,那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随着我的视线望去,又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但女子抢先拿到了那东西。 “混蛋,快还给我。”男子说。 女子轻轻推开男子伸出的手,笑吟吟地把东西递给我。 “给,您要是愿意,就请看看吧。” 我伸手接过来,是一本绿色封面的写生集。我刚把写真集放到桌上,男子挣脱女子的手,“嘭”地将右手按在封面上,说:“好吧,可以,你看吧。看看可以,但什么也不许说,一句话都别说。只许看不许说,看完就合上。关于里面的内容,绝对什么也别提。” “怎么样?”男子叮嘱道。我点点头。可男子还是不放心地瞅着我的脸,最后总算挪开了他的右手,却又像闹别扭似地转过身去。我默默的翻开了第一页。 海港的风景画。没有经过时光洗礼的画面,比我第一次看到时更为清晰,画上的世界显得那么轮廓有致。一阵摇摇晃晃的眩晕袭来,简直快让我失去了意识,我赶忙又紧闭起双眼。当我睁开眼睛,那写生集仍然躺在我的眼前。 “我喜欢后面那张。”不知什么时候那女子已经坐到了我身边,伸过头专注地看着画页。在女子的催促下我翻到了后面一页。 樱花树下的长凳。洒落在长凳上的花瓣,比我初次看到时似乎更加柔软多姿。令人珍爱的缤纷世界,以及即使身处这个世界也逃脱不了的孤独,在画面上流动。 “怎么样?这幅画棒极了,对吧?” “别啰嗦。”他依然背对着我们,说道: “别让看的人产生不良的先入之见。” 男子盘腿坐着,摇晃着身子说。他好像有些生气,但听得出,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得意。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 “我也觉得很好,”我说,“确实很棒。” “不是叫你什么也不要说嘛。”他还是用生气似的语调说。 “我是在和她说话。”我说。 男子哑口无言了。真会狡辩,他停了一下轻声嘟囔着。女子开心地笑了。 我继续一页页地往下翻。画册里有抬头望着月亮的猫,有海滩边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靠在电线杆旁的自行车……但最后一页什么也没画。我从画册上抬起头,合上了眼帘。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女子发觉,我轻轻地吐了口气。眩晕像很急的漩涡那样转动起来。 “那,怎么样啊?”男子觉着我已经看完了,他稍等了片刻,开口问道。 “不是说什么都不能说吗?” 我再次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他朝我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结果只是耸了耸肩。 “嗯。是啊,没错。” “怎么样?”女子嘻嘻笑了,说道,“您可以对我说呀。” “不介意我说实话吗?”我问。 “嗯,当然。” 她点了点头。男子还是背对着我们,但稍稍朝我这边侧过头,等着我发表评论。 “要说画得怎么样,我不太懂。可无论是电影、小说还是音乐,不管是什么,在接触到它们的时候,要判断它们是好是坏,我有我自己的标准。” 女子侧着脑袋。 “那就是,你是否想见它的创作者,是否想和它的创作者成为朋友。如果这可以称为标准的话。” 我对男子说道。 “这些画的作者,我想我就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可真会说话。” 男子没看我的脸,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道。那女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男子的后背。 “他说得不是挺好么。我就知道,这个人能理解你的画。” “但是,为什么……” 我用手抚摸着最后一页白纸,说。男子朝我转过身来,我注视着他的目光,我想问他: 但是,为什么要放弃画画呢?画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种人生呢?只是不断积累那些毫无意义的身外之物的,那样一种人生呢? “但是?为什么?”男子反问道。 “啊,嗯。为什么,为什么不画她呢?我觉得,如果画她的话,怎么说好呢?一定就能画出一种风格不同的画来。” 他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这次是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可不成,画我怎么行啊。” 男子朝我耸了耸肩。 “她就是那样,怎么也不肯让我画她。” “但是,应该试试。”我说。 “总有一天会吧。”男子答道。 “很遥远的一天。”女子说。 我合上写生集,还给那女子。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窗外。傍晚的天空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了。 “不行,我得走了。” 男子站起身来。 “啊,去医院?”女子问。 他向女子点了点头后,又解释似地对我说道:“我父亲住院了。” “得了什么病?” “这我也不清楚。是前天晚上,突然倒下的。被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醒过。” 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的。 我的耳边回响起那低沉的声音。 “也许,”我想告诉他。 也许,等你到了医院的时候,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听谁这样说过。 但我没有说出口。如果我把这话说出口,眼前的世界将轰然崩溃,我将被这个崩溃的世界所吞没。我又揉了揉太阳穴。究竟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也许我和这个世界都还是正常的?我不清楚。 “嗯?”男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噢,是、是说您父亲一定没事吧。请他多保重。” “哦,谢谢。”男子微微一笑,便走向门口。 “这鞋,很不错嘛。”男子边套上自己的鞋,边看着我那双放在一旁的耐克 运动鞋说。 “新款的奈基,胜利女神。” 是女神啊,男子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过身对我说: “应该请你多坐一会儿才对,不过,你还是请快回吧。长时间呆在单身女孩的房间里可不好。” “我知道。”我苦笑着回答。“等我问明白房东的住所,马上就走。” 对了,住所。 女子轻声说道,马上返回到书架旁,重新翻找起来。 “不过欢迎你再来。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面,下次再好好回忆回忆。我的家虽然在别处,但平时我几乎都在这儿,我们差不多算是同居。” “混蛋,说什么呀。” 女子害羞了,赶忙打断男子的话,男子向我眨了眨眼。 “那,再见了。” 说着,他走出了房门。 “咳,真是的。”女子看着关上的门,无可奈何似地轻叹了口气。 “他人真不错啊。”我开口说道。“给我的感觉非常好。” “是吧?” 女子笑了,吐了吐舌头。那是真正幸福的笑容,那份幸福感甚至能一直洋溢到对方的内心深处。她的笑脸上衬着一对小酒窝,看着那对甜甜的酒窝,我也情不自禁地笑开了。 “啊,找到了,就是这。”女子从书架里抽出一张纸来,回到矮桌边。那好像是一份租赁契约,我看了看纸上写的,点点头。 “这个地址,离这儿不远,我这就去一次。谢谢了。” 我装着很仔细地确认了纸上的地址,站起身来。不能再久留了。再久留于此,我将走不出那眩晕的漩涡。更要紧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它令我感到那样地愉悦。 “喝完咖啡再走也不迟嘛。”女子挽留说。“没有关系的,他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会嫉妒的人。” “不,我想去一趟房东那儿。谢谢您的咖啡。” 我一站起身,还是觉得双腿有些晃悠,我尽量掩饰着,小心地走向房门,不让她看出来。女子把我送到门口。我穿上运动鞋,打开房门,女子在我身后说道: “那,请您一定再来啊。初次见面,这么说也许有些冒昧,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和您成为好朋友的。他和我其实都是挺怕生的人,可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谈得这么轻松愉快,真的是很少有的事儿。” “我会再来的。”会再来的,我有预感。我还能预感,当我再次打开这扇房门的时候,她还会在这里的。 “一定会来的。” “一定噢。”女子微笑着说。 我走出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我紧紧地闭着双眼,脑海中眩晕的漩涡开始反向旋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那么沉重的睡意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了。我张开眼睛。在黄昏的暮色中,我站在破旧得快要倒塌的公寓前。我抬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我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我又巡视了一番周围的情景。 “眼前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对劲。” 乌鸦在上空啼叫着,仿佛在反驳我的自言自语。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离开了那公寓。 我在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吃了点东西,草草地把晚饭解决了。当我回到公寓,大哥慎一站在我的门口。整整一年没有见面的家人,今天一天之内居然见到了三个。我有些惊奇地赶到慎一的面前。 “是爸爸出什么事了?”许久不见,但我连招呼都没打,便急切地问。慎一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是我有事来找你的。”慎一看着我闷闷地回答。 “不是爸爸已经没了?”慎一皱了皱他那圆鼻子;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没事就好。”我放下了心,吁了口气。“我刚才好像有个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 “嗯。那个,不是常有那样的事吗?做梦做到刚死去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嗯。” “我的预感比这还可怕。” 说什么呀,慎一笑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有三个烟蒂。 “啊,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 “没事。是我自己不请自来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招呼慎一进屋。 我和大哥慎一正好相差10岁,他今年应该是三十。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把他看成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五六岁。以前他就显得老相,自从进父亲的公司当了干部之后,那情形就越发严重了。你真应该留在大学继续从事你的天文学的研究啊,每次看着慎一大哥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这么说。性格超脱的大哥,虽然并没有让人觉得他是在勉为其难地做着他的工作,但我总觉得,慎一大哥并不适合那些生意上的事儿。说起来,慎一大哥开始抽烟,那也是进父亲公司以后的事。 “你还真能找到这儿。” “是和也从父亲那儿知道的。” “是吗。” 我拿了个座垫递给慎一,然后打开冰箱,这才想起昨晚因为久久无法入睡,所以把啤酒都给喝光了。想着要去见父亲,到底还是让我有些紧张吧。 “只有乌龙茶了。” “行啊。” 我拿出一只玻璃杯和一只茶杯,倒人乌龙茶,走到慎一旁边。慎一有些拘束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说: “要是说客套话,说你住的这房子真不错啊什么的,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在挖苦你。” “也许吧。” 我苦笑着,把玻璃杯递给慎一,然后我自己也重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这间破旧屋子。建筑年龄15年,朝向不好,距离车站很远,房租便宜是唯一的优点。 “听说要你找人?”慎一接过我递过去的玻璃杯,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抬头看着慎一的脸。 “和也今天去医院的时候,碰巧听到了父亲和你的谈话。” 我想起和也走进病房时的那张笑脸,确实有些不太自然。 “原来是碰巧啊。” “啊。” 我察看了一下慎一的脸色,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对那事儿的想法。但是我看不出慎一脸上有任何表情。 “你觉得不应该去找?” 结果,我也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那回事。” 慎一把玻璃杯倾向一侧,默默擦着什么也没沾着的杯口,摇摇头说。 “我和和也也谈过了,如果那人真是父亲的孩子,他当然也有继承父亲财产的权利。父亲也确实有寻找这人的义务,如果父亲自己找不了,那就应该由我们来完成这个义务。” 看来慎一和和也所关心的,不是真山本人,而是她的那个孩子。 “只是,”慎一好像很为难地说道,“老妈她……” “老妈?” “会受到伤害的。” “啊。” 我点点头。结婚三十多年的丈夫,临终前说要找以前的恋人,母亲再怎么也会沉不住气的吧。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既成事实,再说又是和老妈结婚以前的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是问我该怎么办?” “也不是说该怎么办。”慎一说。他抬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又用同一只手吱吱地挠着头皮。“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话说得婉转些?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老妈肯定会受不了的。” “婉转些?” “对,婉转些。” “我?” “处理这类事情,你最拿手了。” “是吗。” “自你离开家以后,妈老是提起你。” 我觉得慎一并不适合现在的工作,但他到底是个管人的干部,一下子便卡住了我的要害。 “知道了。”我回答。 “明天就来吧。” “嗯。” 慎一好像是专为这事而来的,他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慎一大概想找一个新话题,他又重新打量起屋里的情形。慎一的那张圆脸和鼻子都接受了母亲的遗传。三个兄弟中,只有我长得最像父亲。我想起了下午在那所公寓里遇到的男子,我和他长得也很像吗? “大哥。” “嗯?” “父亲以前,曾经画过画,你知道吗?” “啊。”慎一还在看着屋内的情形,点点头说。 “年轻的时候,他想成为一个画家,这事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据说学生时代还在什么展览会上得过奖呢。” “那,以后为什么放弃了呢?” “得了一次两次奖,就能在那个世界里混,没那么容易吧?再说那时祖父死了,不由他不继承家业。” “理想屈服于现实。” 慎一环顾屋内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他淡淡一笑。 “那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我想,当时父亲放弃了靠不住的画家梦,到底还是选择了经商。话虽这么说,可经商也不是一条轻松的路,父亲年轻时创业多么的辛苦,你也听说过吧?” “是啊,我知道。” “至少,父亲让事业走上了正轨,把我们养大成人。别人怎样暂且不管,我想,对于父亲的人生,我们并没有资格横加指责。” 慎一像是表示要说的话说完了,拍了拍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明天见。八点以后我和和也都会回家的,你那个时候来吧。” “好吧。” 慎一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离开了。你后悔吗?只有过那么一次,我直截了当地问慎一。习惯啦,慎一回答,当时他脸上也是挂着这样的笑容。是习惯了成为生意人的自己,还是习惯了后悔?我没有往下问。大概,今后也不会再问的。 第二天,上课、打工都结束后,我来到父母的家。时隔一年,从车站到家里的那条道上,又冒出了两幢新建的公寓和一家便利店。半道上我琢磨着是不是该买点什么带去,是不是再返回车站去买,但这么边走边想,我已经到了家门口,于是我按响了门铃。 “怎么像外人一样。说一声我回来啦,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大哥慎一打开房门,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你就这脾气。” 母亲和和也已经等在客厅里了。和也好像在为自己偷听了我和父亲的谈话而感到尴尬,看到我只是“哦”地打了声招呼,眼睛便转到了一旁。 “好像,变结实了。” 老妈坐在沙发上,用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支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离家出走的儿子却长得这么健壮,作为做父母的,自信心全没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母亲说起话来还是这个语调,我苦笑着回答说: “老妈看上去也挺精神啊。” 他们三人的面前都放着茶杯。周末晚上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喝杯茶,这是我们家的习惯。自我上初中起,大家一起喝茶,三次中至少有一次因为我和父亲吵架而搞得不欢而散。每当这种时候,大哥慎一总是费尽周折劝着父亲和我,和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冷眼相看,而母亲则唉声叹气不断摇头。 “那你的行李呢,什么时候到?” 母亲拿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红茶,问道。 “行李?” “不是搬回来住吗,行李不运回来怎么行?” “不,我没打算搬回来……” “怎么?不搬回来?” “今天来,是有些别的事儿要说。” “别的事儿?” 母亲是个感觉敏感的人,她已经察觉到了三个儿子都显得有些神情紧张。母亲靠在沙发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审视着三个儿子。 “好像只有做母亲的还不知道。说吧,怎么回事?” 老妈又依次看了看三兄弟,当她发现上面两个都瞅着小儿子,便紧紧地盯着我。 “是父亲嘱托的,他让我去找一个人。”我开口说。“找人?谁?” “一个叫真山的,是父亲过去的恋人。”我一口气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说:“当然,那是和母亲结婚以前的事。” “真山?” 老妈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眯缝起眼睛,仿佛正在记忆中搜索。 “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事?”老妈用手指按着眉间,又巡视了一遍三个儿子。 “还有什么要说吧?” 他们两个避开母亲严厉的视线,一起看着我。事到如今,什么婉转,什么若无其事,得了吧。 “那个人怀着父亲的孩子,但父亲和她分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事儿。所以父亲想让我去找那个孩子。” “是这样。” 母亲好一会儿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半晌,母亲依然看着我,说道: “慎一,和也,你们先离开一会儿。” 慎一还想说什么。 “慎一!” 母亲瞥了慎一一眼,提高了声音。然后她又很疲倦似地叹了口气说道: “去吧。” 慎一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朝我点了点头,好像是说“都交给你啦”。我也向慎一点点头,于是慎一叫上和也,一起走出了客厅。 “那么,找到了吗?”等慎一关上了客厅的门,母亲便开口问道。 “还没有。”我说。 “是吗。” “但我能找到。” “是啊。”母亲点着头。“你从小就那样。” 不知道是像谁。 母亲嘟囔了一句,嘴角露出了笑意。 “脾气犟得出奇。” “这有什么奇怪。”我笑了,“父亲,母亲,不都是那么固执嘛。” 老妈的笑意从嘴角洋溢到整张脸上,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当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时候,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钢琴家,对吧。” 母亲叹了口气。 “你知道啊?” “早忘啦。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了。” “能不能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儿?” “很久很久以前。你和父亲相识时的事儿。” 母亲仿佛怀着怜惜之情,追忆着流逝的时光,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和你父亲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那时,你爷爷已经去世了,你父亲刚继承了饭店的事业。那个生意人的世界,对一个刚跨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那么容易混的。那时,你父亲曾经开玩笑说,我的那家饭店,不知道究竟是做饭做菜的饭店,还是专门制造债务的饭店。”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母亲刚相识那会儿,他们有些羞涩地坐在一起谈笑的情景。 “你爸刚接下饭店生意的时候,饭店已经欠下了很多债务,让你父亲一筹莫展。但是,没办法啊,还雇用了那么多的职员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但你父亲就是急着要把债务还清。为了尽快还债,就要扩大饭店的规模,要扩大饭店的规模,就又背上了新的债务。而为了归还新欠的债务又不得不另开新的饭店,为了新的饭店又需 要新的资金。” 真是的,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 母亲嘟囔了一句。 “后来,生意也渐渐扩大了,赚的钱多了,借的钱也多了。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父亲只能拼着性命让饭店的生意走上轨道。就我知道,你父亲颇做过些不地道的事儿。那也是没办法啊,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辈子背着债务,要不就是……” 母亲摇了摇头。她不说我也明白。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父亲的人生,从一个梦想成为画家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生意人。 “现在再怎么忏悔也没用了。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拼死拼活才让饭店的生意走上了正轨。他向我求婚,就是那之后的事。” “那么真山呢?” “他提过那个人的事,说是和我认识以前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神,他满脸认真地这么形容过。这可不像你父亲能说出口的话。当时我还真有些妒忌呢。”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啊。 母亲轻声说道,笑出了声。 “那么,父亲他……” 我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问到。 “你是说他为什么向妈妈求婚,” 母亲收起笑容,看着我。 “而不是真山?”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母亲微笑了。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女神吧。母亲喃喃自语地说。 “嗯?”我问。 “我想,让你父亲来到我身边的,不是那种爱呀、恋呀之类的美丽感情。和虚假,欺骗也毫无关系。你父亲在我这里寻求的,是一种拯救。” 母亲看着我,似乎在担心我是否能理解她的话。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使用同一个厕所,最后进同一个坟墓。你父亲需要的,打个比方说吧,是一个能一起生活在油盐酱醋之类琐细家务中的人,所以你父亲选择了我。” 好一阵子,我琢磨着母亲的话。我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样的感情中,也许我做不到。 “即使这样,你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求婚?”我问道。 “也许你是不会理解的,”母亲淡淡地一笑,“其实,那也是一种爱情啊。” “是吗。”我点了点头。 母亲自己认为是这样,那就是这样,我只有表示理解的份。 “你父亲想要寻找真山的念头,慎一是不会明白的,和也也一样。但是,你也许能够明白。” “是吗?” “傻瓜,我可不是在夸你。只不过是因为一起生活过来的时期不同,你还是个孩子。” 母亲用宽容的眼神看着我。 “直到你父亲去世,你都还是个孩子,所以只有你才能完整地看待你父亲的一生。这一点,慎一、和也做不到,你母亲也做不到,因为我们总会把你父亲的一生分成一段一段。” “母亲也是这样?”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啊。”母亲开玩笑似地说着,笑了。 “我做不到啊。”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那轻轻的话语。 我伸手握住门把,有些犹豫。我在期待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的同时,又心存畏惧。我闭着眼睛,打开了房门,然后又反手把门带上,慢慢睁开眼睛。她在那儿,独自坐在矮桌前,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注视着开启的房门。当她看清走进屋里的是我,笑容消失了。 “好久不见啦。” 但她的脸上很快重新露出笑意,虽然那笑脸有些不自然。她站起身,把我让进屋里。 “我上次还和他说起你,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真是好久不见啦。” 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只披到肩头,但现在她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胸前。对我来说这短短的两天,在眼前的这个世界,到底已经流逝了多少时光?我不知道。一样的眩晕,又开始慢慢在我头脑里卷起了漩涡。 “他呢?” “今天还没有来呢。”女子回答。“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到了,他几乎每天都来的。只是出了各种各样的事儿,好像挺忙的。” 女子开朗地说着,但脸上却若隐若现地现出苦涩的表情。从她那说得有些快的语调里,能感到她在掩盖着什么。上次我来这里的那天,应该是他父亲过世的日子。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他一定已经继承了那家债务累累的饭店,换句话说,现在正是他们开始产生距离的时期。 女子把我让进房里,和上次一样,我在那张矮桌前坐下,她站起身去厨房,把水壶放在煤气炉上。过了不久,女子回到桌前,递给我一个白色的茶杯。 “你好像不怎么爱喝咖啡。” “谢谢。” 我接过杯子。杯子里好像是红茶,但和上次一样,杯里的液体就像空气一般,了无痕迹地穿过我的喉咙。眩晕的漩涡渐渐加速,但却我没有丝毫不适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就在这眩晕中翻滚着。现在,他大概正在为资金而四处奔波吧。饭店该怎么办?债务,员工,该怎么办?与绘画世界迥然不同的现实正向他压来,他会被残酷的现实压垮了吗?或许他终究能把握现实的命运,遇到适合自己的女性,和她结婚,养育三个儿子,最后在60岁前跨进黄泉。而受他嘱托的小儿子,开始寻找父亲旧日的恋人,辗转来到破旧的公寓,在那儿遇到了一对非常般配的年轻人…… 不知道我的思绪在眩晕的漩涡里漂浮了多久,我的耳边传来美妙的音乐,我抬起头,女子双手裹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正轻轻地哼着我不熟悉的曲子。窗外,暮色已经渐渐地浓重起来。 “什么曲子?” 歌声停止了,女子看着我,说道: “幻想波罗奈兹。” “肖邦的?” 女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微笑了: “是的,肖邦。” 她挪开了裹在茶杯上的双手,用手指沿杯口画着圈儿。我不由地想象她用那纤细的手指弹奏着琴键的情景,想象着随之而起的旋律在那指间流动。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幻觉里,音乐的旋律和那条樱花树下的长凳重合在了一起。也许,在那里,他们共同拥有那样一个世界。那个一定存在于我们所未知的某个地方,而绝不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世界。没有人从那个世界中离开,也没有人进入那个世界,所以那个世界永不消逝、从不动摇。 女子的手指沿着杯口画了两圈,最后在杯口弹了一下, “叮”,茶杯发出一种硬质的响声。 “我说,他真的会来吗?” “会的。”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语气坚决得有些生硬,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她垂下眼睛,又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一定会来的。” 女子所憧憬的未来,和我所生活的现在,这是两个决不相容的世界。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微微涌起了一阵罪恶感。我想开口道歉,但这究竟从何说起?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我和女子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 “嗨。”男子走进屋的,脸上挂着笑容。 唉,真叫人头疼,银行的那些家伙,头脑可真顽固。他笑着对女子说道。“累得够呛吧。”女子一边说着,一面朝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看,他不是来了吗。男子随着女子的视线,也转过脸来看着我: “山崎,好久不见啦。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可一直盼着你来呢。”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回答道,“最近一直很忙。” “我也忙啊,要处理各种事。” 男子在桌旁坐下,说道。两天前才见过面,他的脸应该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却觉得他的脸和另一张脸在一起晃动着,渐渐地这张我还有些陌生的脸上重叠在一张我所熟悉的脸上。他的脸开始变化。那张变化后的脸,我实在太熟悉了。 女子大概是在为他沏咖啡吧,我看到她又站在了煤气炉前。 “我父亲去世了。对了,就是见到你的那天,我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去了。”男子说着。 “是吗?太不幸了。”我回答。 男子取出烟,烟屁股朝下“咚、咚”地在桌上敲了几下,接着说道: “父亲是厨师,开了家饭店。店里雇了不少人,还要处理父亲留下的各种事儿,真累啊。看来饭店也只能由我来继承了。对了,下回,来饭店吃饭吧。我把饭店地址告诉你。” 笔放在哪儿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四下张望着。 “还是别干这个吧。你是画画的。”我看着他说道。 男子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笑开了: “当然,我可不会做菜,店里有专业的厨师啊。我只是经营、管理饭店而已。我们店的料理,味道相当不错哦。” “你是画画的。你不是厨师,同样也不是经营饭店的老板。” 我的眼前晃动着两张脸,我对那张不那么熟悉的脸说道。我的口气很坚决,男子一时沉默不语,然后用辩解似的语调说道: “本来是想关门大吉算了,可饭店刚重新装修过,还背了不少债务,没那么简单啊。” “那绘画呢?放弃吗?” “等把饭店的债务还清,就洗手不干了。那以后再重新画画。” “事情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吗?”我越说越激动,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你为什么就能那么肯定呢?”男子反问道。 我紧盯着他的眼神,反驳道: “做生意这玩意儿,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只能不断地把生意扩展下去。那不是贪婪不贪婪的问题,因为你无法只求保持现状而又要把生意维持下去。那就像自行车,只要坐上去了,就只有往前骑。即使现实中有那种维持着现状的例子,但那只是就结果而言,想把生意扩大,但却没有做到,因此维持着现状,如此而已。如果你有那么几招经营手段,那么你的生意就将发展壮大到让你忙得喘不过气来的地步。巨额的资金开始运转,很多人参与到你的事业之中,这样,你就将永远难以抽身。巨额的钱和众多的人,很轻易地就能一日吞没你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是一个悖论。因为现在我坐在这里,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最终将会离开,我是不可能劝阻他的。尽管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无法止住我想说的话。女子端着他的黑色咖啡杯,在他身边坐下。 “简直。”他没有看身旁的女子,点上烟,说道:“简直就像做过生意一样啊。”说着,他吐出一口烟。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我回答,“我父亲就是经商的。” “是啊,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男子的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烟轮的去向。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还来得及啊,”我说,“只要全部放弃就行了。你父亲的饭店,那是你父亲的,并不是你的。饭店,债务,职员,统统扔在一边,逃得远远的吧。” 说着我看了那女子一眼。 “和她一起。”男子也转眼朝女子看去,他们俩相望良久。 “我。”女子注视着他,说道,“我会在他身边的,不管他做什么。” 男子高兴地笑了,女子也冲着他嫣然一笑。 不行啊!我真想拍着桌子,这么说道。 你们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啊。现在,只要走错了道,就永远也无法返回了,你们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这一点,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但我当然没法说出口。我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也动不了。 “我得走了。”他说着,站起身。 “我只是路过这儿进来看一下而已。我得去见一个人。” “谁?”女子问到。 “我打算聘用的厨师。谈聘用条件简直就像是拔河比赛一样。手艺不错,可就是太贪了。”男子叹息道。 “是吗。真够呛啊。” “简直烦透了,得想出一个办法来,就算没有好的厨师也能把饭店开下去。”男子笑着说。 “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事。”女子也笑道。男子回头看着我。 “不好意思,不能奉陪了。今天没时间了,改天一起喝一杯吧。” “嗯,好啊。” “那么告辞了。”男子也没顾忌我在场,低头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嘴唇,走出了屋子。 男子离开后我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马上离开,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女子重新坐回到了桌前,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显得那么不自然。那只一口也没喝的黑色的咖啡杯,依然冒着热气。女子用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像是在回味男子留下的余韵,然后她开口说: “我想不会那么顺利的。” “什么?”我问道。 “我也觉得不会那么顺利的。”女子看着我,慢慢地重复道。 “他不适合经营饭店。嗯。当然,如果能够成功那最好,但我还是认为他不适合。” “那你为什么不劝阻他呢?你劝的话,他也许会接受的。” “因为我爱他。” 女子脱口说道,说完之后她又有些羞怯地笑了。 “我所喜欢的他,不是那种不顾父亲遗留下的、未做完的事,而轻易逃跑的人。所以,我不会去劝阻他。” “无论结局多么残酷?” “嗯。”女子淡淡地笑了笑。 “无论是什么结局。”当然,她是不可能完全明白我的话里的意思的。但我能理解她的笑容。也许,男子就是因为不想让那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才决定离开这儿的吧。为了还清债务他得豁出命去干,豁出命让饭店生存发展。当有一天,他注视着自己那双污迹斑斑的手的时候,再也没有勇气用它们去拥抱女子了。 我的,是的,我的女神。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对他来说这个选择也许是对的,但对那女子来说,却太残酷了。 如果和他分别的话…… 看着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热气发呆的女子,我真想这么问她。 如果和他分开了,你会去哪儿?我去哪儿才能再见到你? 当然,我没有问。那个原来是他们俩共同拥有的梦幻世界,现在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该怎么办?谁还会出现在她身边,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守候着走投无路的她? 女子呆呆地望着他留下的咖啡杯。她美得简直令人感伤。无处倾诉的感情,郁积在我的胸中,让我感到那么沉重。 现在,如果我在这里,毅然地做些什么,那会怎么样?将要崩溃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还是另外那个世界? 在这个没有其他人的狭窄的房间里,突然涌上心头的感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坐姿显得有些僵直。我想伸手挽住她的肩头,但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小圆桌阻止了我的冲动。 “我该走了。” 我直起身子,心里似乎在盼望着她能够挽留我。如果她挽留我的话,那么,为了她,世界即使分崩离析我也在所不惜。但是,当然,她没有挽留我。 “嗯。” 可以入眠的温暖场所 人死了以后,就升到天上变成了星星。 忘了这是奶奶还是姑母告诉我的。 对一个失去了妹妹的年幼姐姐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慰了。但是,这份安慰却让我那么地恐惧。妹妹变成了星星往下看着地上的我们。也许,她现在正注视着我。一想到这儿,我浑身冰凉,整个脊背不停地颤抖得发麻。 我抬头仰望天空,想要寻找妹妹的那颗星座,但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妹妹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方向,带着冷冷的、近乎透明的纯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我想喊出声来,我想放声大哭,我要跪在地上请求妹妹原谅。但是,妹妹不原谅,她决不会原谅我。 宇宙正在膨胀。 上初中的时候,老师这么教我们。那时我想,这是因为每天都要收容那么多死去的人,所以宇宙才会不断地膨胀。 我直到今天还是害怕黑夜。夜晚的天空闪烁着冷冷的光,我知道其中有一束正照射着我,只照射着我一个人。 当我在眺望美景的时候,当我为美妙的音乐忘乎所以的时候,当我和某个充满魅力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当我感到高兴的时候,愉快的时候,我就会听到妹妹轻轻问我的声音。 姐姐,你快乐吗?是啊,你当然快乐。要不你怎么会宁可杀了我都想活下来呢?说不快乐,那才是骗人呢。 我抱紧自己的肩膀,但无论抱得多紧,我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妹妹是在9岁时死的,是被我杀死的。 “这儿可一点儿都没变啊。” 他四下张望,看着周围的学生,说道。但他自己变了,踏上社会才一年多一点,他已经把那身西服穿得很像样了。要不是我们约好了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食堂见面,如果是在大街上,即使我们擦肩而过,恐怕我也会认不出他来的。 “你怎么样?” 他看着我,平静地问道。失望感在隐隐作痛,让我觉得胸口很不好受。我仔细地注视着眼前的这张脸,再也找不到以前曾让我怦然心动的某种感觉。 “老样子。” 我回答着,然后拿出烟点上火,以便让自己的眼睛能从他身上移开。 “什么都没变。缺乏变化的要素。” “好像确实如此。” 他慢慢喝着纸杯里的咖啡,我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像出了毛病的报时挂钟似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学生们。那些空洞无聊的语言不停钻人我的耳朵,让我昏昏欲睡,而吸进嘴里的过滤薄荷烟也是令人无精打采。 “教授也还是老样子吗?” 我在困意中听到他这么说。我拿过放在一旁的铝合金烟灰缸,把烟灰弹落到里面。 “黑头发和寿命确实是在减少,我这个旁人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我打了一个哈欠。看到我张着大嘴的样子,他笑了:“真是一点儿没变。” 我抹去打哈欠渗出的眼泪,问道:“什么没变?” “就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两个人正面对面说着话,也没想到要忍住哈欠,掩饰一下自己的厌倦。” “你是说我脑袋迟钝吧?” “我是说你大大咧咧。原来不这么觉得,现在我觉得你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以前我认为那是迟钝,是因为我太幼稚了吧。” “是吗。”我点点头,想让自己回忆起和他分手的原因。 我是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开始和他交往的,四年级的夏天便分手了。但是交往也好分手也好,我似乎想不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我想那大概都是些非常琐细的事儿吧,比如打喷嚏时的模样颇有魅力,我很中意;但吃面条的样子实在不雅观,我不喜欢,等等。不过也许并非如此吧,我不知道,因为我记不清了。 “研究生院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回答。 烟灰已积得很长快掉下来了,我伸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了。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他的眼睛盯着我掐烟的手,说。“为什么你要上研究生院?我听说的时候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还会留在学校。” “问问去情人旅馆的情侣们就行了,为什么你们要来这儿。” “他们怎么回答?” “因为没什么别的事儿可干。” “哪有这回事儿。如果踏上社会,我想你肯定会有创造性的工作可干。” “创造性的工作。”我笑了起来,“这年头,最好别一本正经地这么说话,别人会真把你当成大傻瓜的。”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我的话,像是无何奈何似地,也笑了起来,斜努着的口角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渡过了大桥,但我还在河的这边原地踏步,是这么回事儿吧? “还想问什么?”我问。 再这么聊下去就没劲了。 “没什么其他事儿吗?两年没联系了,打来电话说要见面,不会只是想重温旧情吧。” “啊。”他啊了一声,有些踌躇。“要去美国了。” “美国?” “嗯。也许快去了。” “工作?” “工作。” “要出息了?” “这还不知道。”他笑了,“因为我希望去海外工作,现在希望实现了,如此而已。” “是吗,恭喜了。” “谢谢。” 我们都垂下脑袋,双方都期待对方先开口,气氛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我这事儿,而他好像也在重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我这事儿。我又重新点上一支烟。食堂里的学生们都开始站起来了,动身去上第四节课。最后还是我先开口: “真的恭喜你了。” 我边吐出一口烟边说。 “在外多保重。” 他好像松了口气似地抬起头来:“谢谢,我会的。” 香烟的烟雾在我们两人之间飘荡着,这飘荡的烟雾最能象征现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他想着要去美国去非洲,我想着去研究生院去养老院,我们抱着各不相同的问题,难以苦乐与共。 “不好意思,下面还有教授的一堂讨论课。”我叼着香烟站起身。 “我得去帮忙,要让那些糊里糊涂的二年级学生和傻模傻样的三年级学生分组讨论。那位教授,实在是懒得什么都不想干,这些事儿全成了他的研究生的工作了。” “啊,是吗。” 他得救了似地站了起来。我和他出了食堂,便一左一右分手作别。我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这才想起道别时竟然连手都没和他握一下。这以后我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然而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慨。我为自己而感到有些情绪低落。 如此,这可是一位在刑法领域相当著名的人物。我心里暗想,日本的司法界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拍了拍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呼噜声停止了,教授抹了一下从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抗议似地抬头看着我:“咿呀,真疼。” “抱歉。你睡得神情那么安稳,我担心你是不是死了。” “你总是那么刻薄。” 教授咕哝着,缓慢地转动着脑袋,像是在做什么准备活动。 “这样你可嫁不出去哦。” 今后还想在司法界混下去的话,那最好记住性骚扰这个词。我想这么反击,但还是懒得说出口。我从铁皮书桌上找出今天要用的讲课摘要,匆匆浏览了一遍。 正当防卫和过剩防卫,这是连学者们都争执不休的问题。让我们班的学生讨论这个课题,那就简直和让小学生们发表对尼采的看法一样愚蠢。我想象着课堂上学生们互相攻击对方的语病,重复着幼稚的争论,实在是打心眼里感到厌烦。 “那以后,那个,今天讨论课上完以后,带班里的学生去喝一杯。” 我回过头去,教授已经站了起来,两手撑在腰间,转动着上半身。 “是吗?”我说,“那又怎么样?” “你也去,你。” “去喝酒?” “对。” “和班里的学生?” “对。” “请您饶了我吧。” “不行。说了去就得去。”教授像小孩撒娇似地提高嗓门叫起来。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吗?” “这不是理,而是情的问题。指导教授都已经低下头求你了。我可是很少向人低头的,连校长我都没向他低过头。” “究竟是哪阵风把你吹的,要带学生去喝酒?” “二年级学生里,有个叫结城君的吧?” “结城?”我歪着头想了想。班里学生的脸我有一半都没见过,名字和脸对得上号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结城勉。那个瘦长个,挺有礼貌、脸长得像大田鼠似的男孩。” “没印象。” “就是那个,上讨论课的时候,总像得了便秘似的,绷着一张法利塞教徒的脸,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人。” 因便秘而烦恼,严格的犹太教徒的脸,很有礼貌,大田鼠。这实在超越了我的想象能力。 “好像是有这人吧。”我怕麻烦,便妥协了。 “那个结城,他怎么了?” “他在班里好像没有朋友。” “他的兴趣爱好一定很高尚。” “不管怎么样没有朋友可不好受啊。所以我想,到时候,让班里的人和他加深来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教授边开始做伸展运动,边咕咕咕地笑了起来。我很不喜欢这种笑声。 “不记得了吗,你三年级的时候?” “啊?” “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喝酒。” “是去过。” “在班里没一个朋友的女孩,就因为那次机会,和同班的一个男孩好上了。” 看着脸上浮起暗笑的教授,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但我点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吧。” “今天去吧?” 我咚咚咚地把那叠课堂摘要收拾整齐,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做出让步:“可就这一次哦。” “行。”教授忍住笑声,又开始伸展脚脖子。 “所谓大学这玩意儿啊,” “啊?” “所谓大学,那可不是教授学生知识,而是培养研究者的地方。这一点人们很容易误解啊。” “啊。”我点点头。 “为了让人数极少的那一拨研究者能够充分地从事研究,所以才有了大学,它可以从国家那儿领取补助金,从学生那儿征收学费。” “对。” “不过世上的一切都是平等交换。为此,学校为国家和学生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 “为国家提供便于使用的人才,为学生提供容易适应社会的能力。” “我想这是一种高见。” “必须磨掉学生的棱角,最大限度地。”教授笑了,换了只脚继续做伸展活动。 “要是在这一点上失败了,就不能把学生送到社会上,而必须留在学校,让他们去研究生院磨炼。” “要是还不行呢?” “那就请他们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即使是我,也不想这么惹麻烦。” 教授哈哈大笑起来。“没什么,十年一次的失败之作也是被容许的。因为十年只有一次,送到社会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良影响。” 教授像把自己的手腕向上拉似地做着背部扩展运动。 “这么一说,”我说,“刚才我和青木见了面,他说在考虑是否去美国或是非洲工作。” “青木?”教授问我,他还在做着扩背运动,声音听起来像是很痛苦。 “你说的青木,是谁?” “你还问是谁,”我刚这么说,但马上摇摇头,“算了,是谁都行。” 教授做完了背部体操,像是激励自己似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好,去教猴子们学《论语》吧。” “教授,你的话太过分了。”我责备着教授,拿起课堂摘要打开研究室的门。“猴子可有了不起的学习能力。” “得得,是我失言了。”教授点点自己的脑袋,我们一起走出了研究室。 多数人进行的迫害,使少数人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虽然这么说有些形容不当,但讨论课结束后大家去小酒馆,在班里没有朋友的结城,和遭到班里学生露骨的疏远的我,很自然地比邻坐在了一起。 我们在两个挨着的坐垫上坐下,互相为对方斟满了第一杯酒,接下来便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喝酒。坐在结城另一边的教授有些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 “结城君,”我用手推开教授的胳膊肘,无可奈何地尝试如何接近这个沉默的二年级生。“你参加了什么兴趣小组了吗?” “没有。” 结城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他像是属于那种喝多少酒脸上也没反应的体质,一瓶啤酒喝干了,依然面不改色。 “那么,在干着什么勤工俭学的工作吗?” “没有。” 这次他连看都没看我。 “那么在空余时间都做些什么事儿?” “各种各样的事儿。” 他似乎不想再多作说明。 这和傲慢、和冷淡不同。自动贩卖机不会说“欢迎光临”、“谢谢”,但你不能说自动贩卖机很傲慢很冷淡,它们做不到这种程度,如此而已。所以,结城这个男孩的不幸,在于不幸生而为人,而不是一台自动贩卖机。 “那你,有什么兴趣爱好?” 也许是觉得我这个拼命想套近乎的前辈有些太过分了,结城想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给了我答案: “大扫除,洗衣服,做饭。” “这些爱好很好。”我说。 “是吗?” “绝对很好。实用,不花钱,能打发时间。” “啊。” 接着我们又沉默着喝啤酒,教授又捅捅我的腰。 “讨论课怎么样?” “啊?” “是的。” 急不可耐的教授干咳了一声,插了进来:“你是在东北出身的吧?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母都不在了。”结城不动感情地说。“死了。很久以前。” “啊呀,是吗?”我用只有教授听得见的声音,令人不快地啧了啧嘴,接着问结城:“那你是一个人生活吗?所以你的兴趣才是打扫洗衣做饭吧?” “是的,啊,不是。” “是的,啊,不是?”我问。 “不是一个人,我和姐姐住在一起。” “啊,和姐姐一起呀。”我说,“你和姐姐长得像吗?” “啊?” 结城微微斜过脸来。我很想为这张脸配上假发、抹上口红,看看会有什么效果。我们正说着,在结城和我之间挤进一条细腿。那是一条没穿长筒丝袜的纤细的腿,涂着粉红色的脚趾甲油,戴着银色的脚镯。我自下往上看去,看到这条腿的主人的那张柴郡猫似的脸,正微微地笑着。 “这儿,可以吗?” “啊,请,当然可以。”我说。 她似乎看着我,在揣摩着。 “我叫立川,立川明美,二年级的。”她报上姓名。 “啊,是立川同学呀,二年级的。”我说,脸上露出搞不懂为什么她要来这儿自报姓名的神情。 我虽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她的脸我还是有印象的。飘逸的波浪式长发,两只大眼睛在笑脸的衬托下像是星光在闪烁。如果给她的笑脸配上落英缤纷的背景,完全可以装饰在任何少女漫画的封面上。 “你们在聊什么?”立川明美把脸凑了过来,问道。 我强忍着想要捏住鼻子的冲动。夏奈儿的伊戈斯特香水,如果用量适当的话,应该是很棒的香味。 “不,谈不上来聊什么。” 我装作把脸转向教授,用自由泳的技术要领进行呼吸,“对吧,教授?” 教授忍着没笑。 “是吗?”立川明美转过脸问结城。 “啊,是啊。”结城说。 “那好,那好,那好。”立川明美说,“那让我们谈些什么吧。我还从没和前辈一起好好说过话儿呢。” 立川明美说着,未经许可便拉过我的手,贴近她的胸部。她的胸部令人意外地丰满。 “还有,结城君。” 我并不想和立川明美交谈什么,如果她是想和结城聊天,我不准备打扰他们。其实结诚长着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但生性迟钝的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一点,他和立川明美站在一起,精彩得足以用来装饰少女漫画的封面。最重要的是,如果立川明美和结城就此接近,那教授一定很满意,而我也不必再受和班里学生一起去喝酒的惩罚了。我想,不管怎么样,先为他们找一个共同的话题再说。 “立川同学,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我刚说完这句话,立川明美那长长的指甲就映入了我的眼帘。实在难以想象,这只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握着一把菜刀,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是的,”但立川明美笑嘻嘻地点点头,“其实,明美是个非常家庭型的人,炖煮一类的料理也许是我最拿手的。” 谁?明美?可能直到地球上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也成不了朋友。 “家庭型的女孩,最棒了。对吧?”我对结城说。 我竭力露出笑容,脸部像得了痉挛似的。 “啊,是啊。” 眼睛几乎一直看着另一个方向的结城,以及快靠在结城身上的立川明美,引得班里好几个男学生偷偷往这边张望。 “哎,哎,结城君你喜欢吃什么?意大利菜?啊,可能不对。那是西班牙菜?嗯,一定是。你好像喜欢西班牙风格的。” “我对吃的东西不太关心。”结城就是对同年级学生说话,也用很有礼貌的语调。 “有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 “是啊,就该这样。在吃的方面挑三拣四的,那好像缺乏男人味,明美好像也不喜欢那样的男人。” “这是什么?”教授用筷子挟起炸鸡肉块,歪着脑袋,用只有我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是鸭肉吗?” “绝对是鸡肉。”我轻声地回答,接着对他们两人说: “那么,你常去结城君那儿帮帮他吧,他要自己做饭肯定很够呛。” 立川明美的脸上顿时放出光芒,几乎与此同时,结城用严厉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这可不行。”结城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不禁愕然,立川明美也愣住了,连结城自己都有些惊慌失措。 “可不是吗。”立川明美第一个站出来扭转局面。“突然提起这话,那怎么行,对吧?讨厌,前辈,你说什么呀。”立川明美装出破涕为笑的表情,在我手腕处狠狠拍了一巴掌。 “对不起。”我说,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向立川明美道歉。 结城脸色窘迫地端起了酒杯,而那位无情无义的教授早转到另一边,向三年级学生高谈阔论地讨论课上的议题。立川明美开始吃起放在她面前的油豆腐和炸鸡肉什么的,边吃边对我发表对各个菜的评价;我迎合着她的话,模棱两可地点着头。十分钟后,一直故作镇静的立川明美坚持不下去了。 “啊,我得回去了。”她脸上的笑容没能完全掩藏住沮丧的神情。 立川明美抬起手腕看看表,站起身来。 “明天一早,还要去打工。” 咦,明美,你要回去了吗?二年级的女生们招呼说,立川明美朝她们点点头,又向教授轻轻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店门。在她身后,不少男生都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目送她离去。 “你,”我挪了挪屁股,填补了立川明美腾出的空间,“太那个了。太过分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结城小声地赔着不是。他的态度显得那么诚恳,反而让我欲罢不能。 “人家有什么不好?长得漂亮吧?胸部丰满,两腿纤细,作为一个健康的大学二年级男生,对异性究竟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不是这个问题。”结城耷拉着脑袋回答。 “啊,你已经有其他女孩了?” “啊?” “女朋友,恋人,来帮忙做饭的女孩,已经有了?” “也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姐姐不喜欢。” “你姐姐?” “她讨厌别人闯到我家来。” “你是说讨厌……” “讨厌,病态性的。”结城抬起低垂着的视线,几乎是怒目而视地看着我。 “哦,病态性的。”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思考着,该用怎样一个词来表达这种感觉。和姐姐一起生活。姐姐讨厌别人来自己家。而且是病态性的。对结城来说,立川明美来自己家那是不能接受的。 道理上讲得通。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异样。这人为什么如此…… 我思忖着,用哪个词可以表达出我心中异样的感受。 对了,这人为什么如此胆怯? 我认为,法律纯粹就是文字游戏。但这没什么不好。反正人类不可能制定出十全十美的制度,因此在运用某种制度的时候,如果出现了破绽,只要事后能一个个地加以修缮恢复就行了。事件一开始,在刚被认识到的那一刻,结论就已经产生,制度不过是寻找理由而已。既然是寻找理由,那文字游戏足够了。 话虽如此,但就不能将文字游戏搞得更像样些吗? 我忿忿地扔下圆珠笔。 我明白无论干什么一味抱怨是无济于事的,但眼前堆积着的学生们的那些令人费解的论文,实在让我满肚子牢骚。不是在半道上随意替换主语,就是论点不断飞跃式地超越时空,结果,总是叫人搞不明白作者究竟要将结论导向何处。这样的论文,乔伊斯也好,康德也好,爱因斯坦也好,恐怕都看不懂。把河里漂来的桃子一剖为二,于是浦岛太郎变成了一个老伯伯;化妆成老婆婆的大灰狼,在和三头小猪一起变成了黄油之前,在椰子树下到处乱窜。就是这样的感觉。肯定是从参考书或者其他论文里抄了些内容,也不加理解,凑合在一起了事。教授自己从这样的论文堆里溜之大吉,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我看了看表,快九点了。 “接下来这些就交给你了。” 教授将那堆文稿纸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就是说,我已经在虚无的语言的海洋里挣扎了三个小时了。不管怎样,我已经是够意思的了。 我在那些勉强改好的文稿纸上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我外出旅行,请不要找我。”然后走出研究室。 学校每天九点半关门,现在都已经过了九点了,校园里稀稀拉拉地还有不少学生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学校有什么事。我顺着通向学校正门的那条漫长的坡道往下走。人在坡道上能看到左侧的那个围着四百米跑道的运动场。我发现在漆黑一片的运动场中央,像是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我边走边盯着那团黑暗的影子。突然那影子动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不禁停下了脚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刚才躺着,现在正站起身来。那个站了起来的人看到了我,微微低下头向我致意。那人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大学里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熟人,不打招呼就此离开也没关系,但那个已经这么晚了还躺在运动场正中央的人,让我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朝那儿走了过去。那人也朝我这儿走来,到了路灯能照到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你啊。”我说。 “晚上好。”结城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台硕大的望远镜,不能不叫我觉得可疑。“ 你在干吗?”结城紧随着我的视线,“啊那个”,他咕哝着,双手捧起望远镜,抬头望着天空。 “我在看星星。” “星星?”我追问道,跟着也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顿时我那仰视的目光,毫无防备地与无数个冷冷地俯视着地面的视线相撞,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两手抱起胳膊。结城看着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冷吗?” 在我开口回答之前,结城已经脱下了他穿着的那件薄薄的夹克,披到我的肩上。结城的体温顿时将我裹了起来,寒意一下子消失了。 “到了东京,最让我惊讶的,”结城看着天空说道,“就是看不到阿尔考了。我还以为它消失了呢。” “阿尔考?” 我攥着夹克的领子,盯着结城的突起的喉结。他那几乎完全中性化的身体,唯有这一部分表明他是个男人。“ 北斗七星从头数起第二颗是米扎儿,在它边上的就是阿尔考星,在我出生的地方,用肉眼就能看到。到了这儿,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想这怎么会呢,结果终于看到了,就在那儿。北斗七星,你知道吧?” 结城说着,把望远镜递了过来。我想象着一颗颗放大了的星星映入自己的视野,摇了摇头。 “不用了。” “嗯?” “不想看。” “怎么了?” “我不想看。”我提高声调说道。 结城被我的语气给吓着了,收起了他的望远镜,然后像在揣摩我似的,注视着我。 也许他和某些时候的我是一样的吧,我这样想。在结城的头脑里,也许也有某些时候的我所感受到的同样疑问吧。 这个人,究竟为何如此胆怯? “对不起,”结城说,“我并不是强迫你看。” “没什么,”我忙说,“这不怪你,不用道歉。只是……” “只是?” “我害怕。” 结城好一会儿琢磨着我话的意思,然后点点头: “是吗。” 他回答得那么淡漠,我不由看了看他的表情。我原以为结城的头脑里或许会有某些和我一样的想法,然而他不可能有。但他能认清他和我之间的界线,我对这样的人感到无比的放心。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青木分手的原因。升到了四年级,获得了公司的聘用决定后,他试图积极地影响我,显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设计,询问我对将来的希望等等,但我对这一切不胜厌烦。 “我到东京后最吃惊的,”我和结城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然后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就是鱼都没有脑袋。” “鱼没脑袋?”结城问。 “对,鱼没脑袋。我是在靠海边的镇上长大的,在我们那儿,鱼都是整条整条地卖的,那是当然的事。但到了东京,看到没有脑袋的鱼也在出售,而且大家也都毫不在意地买回家,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这样怎么才能把握鱼的新鲜程度,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一直在研究这问题。” “那不是写着嘛,销售日期、保质期之类。”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撒谎呢?” “这样疑神疑鬼,”结城笑了起来,“那还怎么活得下去?” “是啊。”我也笑了。 结城的笑声和我的笑声缠绕在一起,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结城抬头望着天空,我低头看着脚下, “研究生毕业后,”结城垂下眼睛,问道。 “你打算干什么?” 我窥视着他的眼睛,但在那儿看不出他有什么真正的兴趣,那只不过是闲聊而已。 “不知道,”我很坦率地回答,“还没想好。” “你为什么上研究生院?” “因为把握不好距离感。” “距离感?” “自己和社会之间的距离感。我不想在还没有调节好距离感的时候就踏上社会。有哪个拳手是闭着一只眼睛上拳击台的?” 结城闭起一只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 “社会和个人之间,是绝对不会一致的。即使再平凡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和平均值重合在一起。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不一致,才产生了人的个性。一个人和社会保持着多大程度的距离、用怎样的形式保持距离,这就是这个人的个性,我觉得这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儿。” “你想说的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说,“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结城说,“对不起。” “这可不需要道歉。” 短暂的沉默并没有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我比平时要坦率得多,而结城也比在小酒馆那天显得要健谈些,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夜色之中。 “流星,你知道吧?”结城突然开口说。 “流星之类我还是知道的。”我说。 “所谓流星,其实就是尘粒。小小的尘粒因为受到地球重力的吸引,飞向了地球,在它们的下降过程中,和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了高温而发光,这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流星。” “你在开杂学讲座吗?我可长学问啦。”我挖苦道。 可结城没当回事,继续平静地说。 “在广阔无比的宇宙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比我们更渺小的尘粒,就那么一次,为了向我 们表示它们的存在,燃尽了自己的身体。” 无限广阔的时空。只能占据其中小小一点的芸芸众生。如果为了让那一点放射出光芒,必须献出生命,那我该怎么做呢? “真感伤啊。”我说。 “嗯。而且很美丽。”结城说。 “所以我们都会祈祷,当我们看到那瞬间的光芒,那付出了一切而得到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光芒。” “真是虚幻无常啊。” “是吗?”结城说着,又点点头。 “是啊,也许是这样的。但是,恐怕,闪闪发光的尘粒们不这么认为吧。” 结城像是很羡慕似地再次抬头望着天空。我们被包围在夜晚的黑暗之中,久久沉默着。在我们之间产生的,并不是亲近感,而是一种连带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两个被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囚犯所怀有的连带感。究竟为什么结城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这我并不想搞清楚。在连带感尚未强烈到令我局促之前,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thank you” 我脱下夹克,还给结城。 “再见。小心点,别让人以为你是在搞偷窥。”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结城并没有站起来,说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之类。 “前辈你也要多小心。”结城接过夹克,说,“一个人走夜路。” “啊。”我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上了夜路。我的脚步稍稍有些轻快。但我马上就听到从空中传来的声音,让我浑身冰凉。 姐姐,你快乐吗? 我摇摇头,然后用和平时一样的脚步,朝着正门走去。 有时我和结城在校园里相遇,会点头打个招呼,在讨论课上也多少会交谈一下,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也许这已经让教授感到满意了吧,他没有再次让我和大家一起去喝酒。大概是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三天,那天早上,立川明美到教授研究室来找我。 听到犹犹豫豫的敲门声,我应了一声,研究室的门打开了,是立川明美。不知为什么,她大刀阔斧地剪了个短发,衣服也换成了紧身牛仔裤配黑色的衬衣,脚上是运动鞋。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立川明美最中规中矩的打扮。 “教授不巧出去了。”我从桌上抬起头,说道。 “请进吧,他去小卖店买咖啡了,你等一下,马上会回来的。” “不。”立川明美抬起低垂着的头,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不找教授,我是来见前辈你的。” “那你可救了我了。”我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傻学生写的傻论文,实在让我烦死了。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你先进来吧。” “不,我马上就走。”立川明美还是表情僵硬地说,只往里跨进了一步。“我是来下达宣战布告的。” “宣战布告?”我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要让立川明美和我吵架。 “能问一下开战原因吗?” “当然,原因就是结城君。” “这样的话,你的宣战对象应该是结城君,而不是我。” “你是真心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立川明美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好像从心底里感到惊讶,她说:“结城君喜欢的是前辈,所以我的开战对象就是前辈。” “这也许,”我说,立川明美那充满敌意的眼神让我难以对付,“是你的误解。” “产生误解的是前辈。”立川明美轻声地说。 “那,你要这样想就随意吧。” 几乎在立川明美开口的同时,整个校园里响起了休息的铃声。“不管怎么说,”立川明美没等到铃声结束,就提高声音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先下达宣战布告。这以后不管我使出什么手段,请你不要抱怨。这不是体育比赛,是战争,东西方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所谓公平的战争是不存在的,只有胜负。目的将使一切手段正当化。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 “就是说,你的意思是,”我搔了搔头,说,“也许从明天开始,有关我的可怕的传闻将在大学里广为流传,是这么回事吧?” “正是如此。” “噢。” “当然,来自对方的攻击我也将甘之如饴。如果听到有关我的可怕新闻传开了,我也决无怨言。” “我们相互传布对方的负面新闻,结果,两人都被结城所讨厌,那怎么办?” “要是那样也没办法,战争就是这么回事。” “国破山河在。”我引用古诗。 “正是如此。” “真遗憾啊。” “啊?” “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意思的女孩,为什么要故意去干那些傻事?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们一定会相处得比现在好一些。即使成不了朋友,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关系良好的熟人。” 立川明美看了看我,我发现她的视线在一瞬间露出部分赞同的意思。但是这种神情很快便从她的眼里消失了。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下达了宣战布告。再见。” 立川明美说着,转身离去,正好和返回教室的教授擦肩而过,她向教授行了一个礼,走出了研究室。 “刚才那人,是上我们讨论课的二年级生吧。” 教授说着,扔给我一罐罐装咖啡,然后打开自己的那罐。 “谢谢。”我接过向我飞来的咖啡,也拉开盖子。 “立川明美。自己班里学生的名字,应该记住吧。” “乍一看,我还以为那是你呢。” “啊?” “那身衣服,是学你样的吧?” “啊,”我重新看看自己的打扮,点点头,“要这么说,还真是。” “发型也是。”教授说,他不怀好意似地,偷偷观察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但还是小心些为好啊。”教授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不怀好意。 “鼻梁高挺,嘴唇厚厚的,长得这样的女孩,多半感情丰富,感情丰富则忌妒心强。而恰好,有时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不甚了了。” “我会多加小心。”我说。 “那就好。”教授点点头,像只心术不正的乌鸦似地咯咯笑起来。 立川明美究竟是下了多大决心前来下战书的,这我不清楚,但至少有关我的谣传并没有在学校里流传。因为立川明美在下战书的那天晚上,遇到了不幸的交通事故。第二天,当我从班里的学生那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新做的发型,还能不能让结城看到。 病房是单间的。在那儿我看到有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他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注视着昏睡中的立川明美那张令人心酸的脸。我从年龄上随意判断,心想大概是立川明美的哥哥吧。 “这次,”我递上带来的花束,“可真是太不幸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我递过去的花,但并没有伸手接的意思,而且连站都没站起来。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处置递上的花束和伸出的两手。 男人问道;“您是这人的朋友吗?” 他似乎不是立川明美的亲戚,我收回了花束。 “对,我们在大学一起上讨论课。”我说,“您呢?” “啊。” 是在陈述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似的。 “那太感谢您了。”我说,“据说是被闯红灯的小车给撞的?” “对。开车的人强调当时是绿灯,但我肯定当时确实是红灯,她没有过错。” 我随着吉本的视线,低头看着昏睡中的立川明美。有几处骨折了,头部像是被撞得不轻,自从事故发生以来,她的意识一直没有恢复,不过从今天起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不会死的。但有时候,即使一个人没犯任何过失也会死的。妹妹就没有任何过错,但妹妹却死了。 不对。 妹妹是我杀死的。 “你怎么了?” 我听到头顶上响起吉本的声音。我抬起头,吉本好像很担心,但更多好像怀疑似地俯视着我。 “您还是坐一会儿吧,您的脸色很不好。” 吉本拉过刚才自己坐的椅子,让我坐了下来。 “叫医生来看看吧。” “不要紧,”我用手贴着额头,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说。“不过是轻度的贫血,经常会这样,马上就会好的。” “是吗?”吉本两手撑着膝盖,观察着我的脸色,我不由笑了起来。 吉本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到立川明美的脸上。我觉得不管是看着我还是看着立川明美的时候,他都像在思考其他的事儿。不过我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想一个人呆着,希望他能早些离开病房。但吉本毫无动静。那我走吧,我刚想站起身,吉本开了口,他依然保持着两手撑着膝盖的姿势:“结城勉,您认识吗?”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立川明美的脸上。 “结城?”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儿听到结城的名字。 “对,结城勉。”吉本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心里作用吧,在他说出结城勉的名字时,我能感受到他带有一丝恶意,这使我略有些反感。 “结城怎么了?” “您认识他对吧?” “他是和我们一起上讨论课的学生,和她一样。” “啊。”吉本表示理解了似地点点头。 “是吗,一起上讨论课啊。” “结城究竟怎么了?”他朝我转过眼来,刚张了张嘴,但马上闭上了,然后他避开我的视线,又转过眼睛看着立川明美。 “结城勉,”他看着立川明美的睡脸,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是不是总能猜中什么?” “啊?” 一瞬间,吉本用非常锐利的眼神察看着我的表情,然后他摇摇头。 “算了,没什么。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见。希望您的朋友能尽快恢复健康。” 吉本轻轻行了个礼,走出了病房。 在这以后的两天里,我在学校里非常留意地观察,但始终没能发现结城的身影。在第三天的讨论课上,我也没看到他。讨论课结束后,我找出学生名册,然后来到他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我用公共电话给他拨了个电话,他在家。 “现在,我在车站前便利店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旁边是邮局,另一边是便当店,你知道吧?” “啊,对,知道。” “我现在就去你家,从这儿怎么走?” “现在就来?”结城有些口吃,“你这么突然……” 他的语气足以令我明白,我的造访会让他感到为难,但我不理会这个。 “蛋糕也好饼干也好都不必准备,如果你家里咖啡正好没了,我买了带来。从这儿应该怎么走?”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话和你说。从这里怎么走?”我加强语气不容分辩地说道。 略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请你呆在那儿,我这就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 “我在便利店内等着。”我在便利店内翻着妇女杂志,结城来了,他那端正的脸上渗出疲惫的神态。我刚想抬腿走上前去,但马上忍住了,等着结城朝我走近。 “八分四十五秒,”我看了看表,努力用冷淡的口气说道。 “不让女士久等,这是良好的品德。” 结城什么也没回答。我把妇女杂志放回架上。 “你好像还没去看过立川明美吧。虽然她还没有恢复意识,但你作为和她一起上讨论课的同学,就是出于礼节也应该去看望她一下,不是吗?连教授都去了一次。” 结城低着脑袋,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便利店的店员走过来,将我胡乱放回架上的妇女杂志整理好。 我说着先走出了便利店,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走去。就在跨入店内的当口,我随意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在稍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后面有个人影,就在将和我眼神相交之前,那人背过身去。我想回头去看结城,但我没这么做,而是默默地走进了咖啡店。 店内很安静,放着古典音乐,没有其他客人,那音乐声小到如果不仔细简直听不清旋律的程度。我们在拉着花边窗帘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一个中年妇女从柜台边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那妇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倒更像是菜铺的大婶。在我的柠檬茶和结城的冰咖啡被送来之前,我们两人都一言未发;我一直注视着结城,而结城一直耷拉着脑袋。 “怎么了?”我边把杯子里的柠檬打捞出来,边问。“为什么不去探望?” “我很忙,各种事儿。”结城低着脑袋说。 “很忙?”我问。 我的声音在店内发出奇妙的回声,我稍稍降低了嗓音。 “从这儿去医院要花多少时间?去一趟,见了面,然后回来,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吧?就这点时间都不能抽出来给立川明美?” “就这两天我会去的。” “撒谎。” “不是撒谎,一定去。” 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但是,我已经指责他在撒谎,这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想索性现在就从这儿把他拖到医院去,但那也不行。我端起杯子,柠檬的清爽香味,还有温暖可口的红茶,让我怒气冲冲的心情略微安稳了一些。 店里的那位大婶,像是客人似地坐在别的客席上边看体育报边喝可乐。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背景音乐放的好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 “为什么?”结城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 我的视线又回到结城身上,问道。 “前辈和立川同学,关系这么好吗?”结城低着头眼珠子朝上看着我。 “不怎么好啊。这以前,直到我们一起去喝酒那天,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清楚。”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结城的话里有些责备我的意思。 换了别人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根据我和结城的关系,他不应该这样。结城在责备我,而我也知道他在责备我什么。 “是啊。可真是的。” 我点点头,又拿起了杯子,在把杯子送到嘴边之前,我忍不住先叹了口气。我想放松一下情绪,便仔细地倾听钢琴曲的旋律,但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却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 “发型改啦。” 结果我一日没喝,便放下了杯子,说道。 “发型?”结城反问。 “立川明美。服装也改变了,化妆也改变了。这么做,可太没自信了。要我可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她那么做是她觉得那非常重要。” 在我的视线角落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我透过花边窗帘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正准备穿过马路。外面亮而店里暗,所以从外面看店里肯定看不清楚,但从店里朝外看,外面的人的模样一览无余。那人刚才像是在观察店里的动静。 我看看坐在对面的结城,想把那人的事告诉他,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在我和结城都不了解的某个事实背后,有什么正在暗中涌动,我的心里一下子冒起了好奇心。 “算了,你走吧。” “啊?” “看着你的脸,尽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所以,你还是走吧。” 结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店门。我把剩下的红茶喝干了,慢慢地从一数到十,然后结了账,也出了店门。我看到结城的背影正在十字路口,准备拐弯。于是我小跑着赶到那个路口,拐了弯,那是一条商店街,最前面是一家扒金宫店。结城以一定的速度在这条带着拱形顶的商店街上走着,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一直没有回头,所以既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走在我前面、紧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我一口气赶了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背。 他看看我,又看看结城的背影,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是,吉本先生吧?”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我记得你去看望过立川明美,但现在你又来跟踪结城,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好点儿了吗?醒过来了吗?” 吉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我觉得吉本不像是出于礼节随口问的,好像确实很关心。 “还昏睡着。”我说,“虽然昏睡的时间长了些,但医生说了,不要紧。” “是吗。” 吉本还是张望着走远了的结城,不久结城的背影从商店街消失了。 “你和结城勉,”结城的背影消失了,他似乎感到很可惜,回过头来说道,“都谈了些什么?” “随便谈谈。” “随便谈谈,那到底谈了些什么?” 吉本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礼貌,这令我很是生气。 “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完全就……”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生硬。 “人情世故?”吉本歪着脖子问。 “你呢?” “啊?” “我是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一时间吉本的眼神有些犹豫,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上去既像在寻找适当的理由,又像是拒绝回答我的话。在吉本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之前,我先开口道; “有个形迹可疑的人经常跟踪在你身后,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我是不是应该给结城这样一个忠告?” 吉本俯视着我,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走来的那个方向。 “回那儿去吧。” 吉本回到刚才我们来过的那家咖啡店,店里的大婶看我带着不同的男人坐在同样的座位上,脸上露出有些厌恶的神色。我想如果再点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了奶咖。而吉本点了混合咖啡。店里的背景音乐已经变成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想说什么?”等大婶拿着单子离开之后,我问道。 吉本脸色阴郁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然后像在征得同意似地看着我。 “请吧。我也是抽烟的。” 我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烟来,点上火。 吉本也点燃香烟,他抽的法国烟那浓重的味道,马上朝我这儿飘了过来。在吐出一口烟的同时,吉本说了一个什么词,我没听清,因为带着一个“街”字,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一个地名吧,但我从没听说过。 “你知道吧?”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称它是街,其实是个村子。只有中心地区有一家很老的超市,没有便利店,去最近的麦当劳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那儿产的地方酒还有些名气,但也算不上闻名全国。没有可观光的地方,没有温泉,位于东北的一个村落而已。我自幼就是在那儿长大的,结城勉也出生在那儿。” “啊。”我点点头。“你和结城是同乡?” “我们是童年时的伙伴。和我家隔开三户人家,就是结城的家。” 他和结城的关系清楚了,但他进行跟踪的理由还不清楚,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结城有一个姐姐,名叫阳子,太阳的阳,阳子小姐。阳子比勉大2岁,比我小4岁,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所以那时我和阳子、勉,真的是像亲兄妹那样经常在一起玩耍。” 吉本让身体靠在椅背上,架起他的一条长腿,然后微微偏过脸,吐出一口烟,以免把烟喷在我的脸上。吉本保持着这个姿势,眼光停留在一无所有的空间。 “是个很文静的人。” “啊?” “阳子小姐。” “啊。” “你只要走近她的身边,就像是沉浸到了寂静之中,那和沉重是不一样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朋友也不怎么多,经常独自一人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不,像是眺望着别人都看不见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景色。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我捉摸不透,但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类似幸福的表情,于是我笑了。 “你喜欢她吧?”我说,吉本的眼光从空间转移到我身上,他也笑了笑。 “要说是爱慕,那年龄差得太多,我进高中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呢。不过,是啊,也许和那种感觉很相似吧。” 大婶把奶咖和咖啡端来了。吉本往咖啡里加了一块糖,搅动着,但并没有喝,他放下匙子,接着往下说。 “我考上大学便来到了东京,以后只有在放假回去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俩。她在初中快毕业时搬了家,那时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坐飞机时遇难的。听说他家的亲戚收养了她和勉,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再往后我就在这儿工作了。” “哦。” “那是上星期的事。我偶然在路上看到了勉,这才知道他和他姐姐都到了东京。我想这么多年了,这下可以见面了,于是我就去了他们俩的家。就在这附近的住宅区,单幢型的房子。我去的时候两人都不在。第二天我又去了,是勉出来开的门,他说姐姐没在家。第三天我再次上门,还是勉一个人出来的,他说姐姐说了不想见你,希望你别再来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她一直讨厌你吧。” “但是,不可能是这样的。” 吉本有些不高兴地说,我避开他的话:“是啊,大多数偏执型求爱狂都这么说。” “我是偏执型求爱狂?”吉本苦笑着说。 也是勉。几乎所有的人都一直认为那家住的只有勉一个人。也有人说见过阳子,但再进一步询问,不过是在远处看到有个女子在家里,并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阳子。” 吉本合起手掌擦了擦,接着说。 “所以,我就想,阳子真的住在那座房子里吗,也许那儿根本没有阳子这个人吧,会不会是勉故意装出家里另有一个人的假象?有人从远处看到阳子在家,也许那是勉乔装打扮的吧。”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结城家,在我们那儿可是数得着的名门世家,他们家有大片的土地和山林,所以当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俩就继承了巨大的遗产。而如果阳子死了,那份财产就归勉一个人所有。” 我颇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吉本的话。 “这就是说,”我在烟灰缸上把烟头灭了,说,“结城勉,杀了他姐姐?” “嗯。”吉本点点头。 “啊,不,请你等一下。”想不到他说的是这么回事,我有些慌乱,说道:“他们俩家里有很大一笔财产,为了独占这份财产,结城把他姐姐杀了,是这样吧?听起来好像荒诞不经,不过还算是符合逻辑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结城要装出他那已经死去的姐姐还活着的样子?”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去拜访了收养他们俩的那个亲戚。经过调查我知道,收养他俩的是他们的舅舅,当时在大阪经营着一家很小的房地产。那是个本质还算不错的人,他把自己曾经打过两人遗产的主意这件事儿,满不在乎地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吉本心情有些烦躁似地看着手上的烟蒂,一边仔仔细细地将它灭了,一边说着。 “噢?”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尚未成年。根据民法,未成年者没有自行处理遗产的权利,所以他们的舅舅在收养他们的同时,就成了他们俩的监护人,管理着他们的财产。那时,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急需要一笔钱。他舅舅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眼前正好需要钱用,而手头又有这么一笔可以支配的财产,短时间内借用一下没关系吧,他说当时想的就是这么简单,确实是做了对不起他们俩的事。他说为了这事儿,让两人在那里住不下去了。” 吉本拿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嗬”地叹了口气。 “那以后不久,两人就来到了东京,也就在这个时候,阳子到了法定成人的年龄。这样,勉的监护人应该也就成阳子了吧?” “这就是说,如果这时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儿公之于众,尚未成年的自己还得找一个监护人,这点勉可受不了,所以他才在别人面前装出姐姐还活着的样子。是这样吧?” “对。而再过两个月,勉就到成人年龄了。我把休假都集中在一起,做了这些调查。这以后,我又用休息日和下班后的时间,还有像今天这样,偷偷地用跑外勤的时间,像侦探似地跟踪着勉。但是我什么线索都没发现。我又去过他们家好几次,想见阳子,都被勉赶了出来。而我在勉外出的间隙上门,又总是没人应。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自然吧?” “嗯,是有些奇怪。” “我基本上已经确信,阳子没在那座房子里,她已经被勉杀了。而再过两个月,勉一定会用某种形式,让阳子的死公之于众。” 相当偏执的妄想。如果是心理学家,也许能通过吉本的妄想,分析出他是否患有自卑心理、精神性疾患或者幼年时是否受过心灵上的伤害等等。但我分析不了,我只能洗耳恭听。 “如果是这样,结城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两个月呢?等自己到了成人年龄再动手,不是就不必再玩这些小花招了吗?” “这,一定是,对,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偶然的情况,才让他提前动手杀人的。”吉本说。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但我也没兴趣再多问,反正,这不过是一个头脑有些问题的男人的妄想而已。 “那天,下班后我去他家门口察看,正好看到有个女孩从他家里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出他的家。那人我没见过,但能肯定她刚才在他家里呆过,所以,她应该知道阳子在不在,不,即使没看到阳子本人,也应该能判断有没有勉以外的人住在家里的迹象。我跟在她的身后,她是谁,她和勉是什么关系,我一直考虑着如何开口问她这些问题。要是我随随便便就和她接触,而她把我的事告诉勉,使勉对我产生警戒,那就不好办了。她径自朝车站方向走去,然后坐上电车,又在某个车站下了车。我想她就住在这儿,现在正准备回家吧,就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在红灯前停了下来,那时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当绿灯亮起来,她刚跨出脚步,就遇到了车祸。”吉本不堪回忆似地摇摇头。 “你并不是偶然在现场,而是一路跟踪到那儿的。”我说。 当妄想只存在于头脑中的时候,不过是妄想而已,但如果让妄想付诸行动,就成了所谓的变态。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可以把我的事告诉勉,但在此之前,想请你确认一下,阳子是不是住在那个家里,或者是不是有住在那里的迹象。你能帮助我吗?” 他的眼神是很认真的。 “我很抱歉。”我也装出认真的样子,回答说,“杀了自己姐姐的凶恶罪犯,我可没有勇气接近。” 吉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笑了。我开了一下玩笑,他还信以为真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啊。” “难道你还真的想让我相信不成?” “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吉本说完,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名片反面有两个电话号码。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至少,等你朋友苏醒过来以后,请你和我联系一下行吗?” 看我接过名片,吉本笑了。 “是我叫的救护车,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想接受一下谢意也不为过吧。”我无可奈何地接过名片。 名片上印着的,是连我都知道的一家著名化学公司的名字。 那再见了。 吉本站起来,走出了咖啡店。看到两个男人都先站起来离我而去,店里的大婶脸上露出很愉快的表情。 我去附近买了些晚上吃的,回到家刚进门,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赶忙脱了鞋,走进房里,电话已经自动转到了留言档。 “啊,你不在家?” 是父亲的声音。我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挂历,不用考虑我就知道父亲有什么事。一个星期前我就想,父亲快来电话了,所以这一个星期来我对电话铃声特别敏感。 “那我回头再打吧。” 就在父亲挂上电话前的一刻,我抓过了话筒。 “喂喂,是我。我刚回到家。” “啊。” 父亲回答了一声。他问了一下我的身体状况、银行现金卡里的余额以及东京的天气。父亲问的这些话没什么意义,也听不出他有多大兴趣,但我还是一一回答了。当所有惯例的问话结束之后,父亲便沉默了。我心想该轮到我说了,但我刚一开口,父亲就接过去问道: “今年你还是不能回来吗?” 父亲的话里并没有强求我的意思,只是听起来有那么一丝寂寞,我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 妹妹的忌日快到了。 亲终于开口说道。“和美死了以后,爸妈的脑子里只想着和美的事儿。” “这不怪你们,”我说,“她死的时候还只有9岁。” “和美就像是被我们,不,就像是被我害死的一样。不是爸妈不疼爱你,当然不是,可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 我不愿再听他说下去。 “别说了。你们都对我很关心,以前学校举办的体育节、文化节什么的,你们不是都作为家长出席了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哪儿做得不好。” 父亲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这我心里明白。在家里,母亲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眼光总在我身上寻找着妹妹的影子,父亲看着我的时候,经常会露出呆呆的神色,为此他们一直感到对不住我。但正是他们俩的这种心情,让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我有时候想,索性把一些话都说出来,那会有多痛快?是我杀了妹妹,是我为了自己能活下来,把妹妹给杀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说。当时我选择到东京来上大学,也许就是为了远远地离开父母。离开他们,就会降低在某一天突然陷入冲动,把真相说出口的危险。只要不说出口,我就不会失去他们,他们就会永远把我当成一个可怜的小姐姐来爱我。我知道决不能说。所以我也永远摆脱不了那沉重的负荷。 “我说,”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你有男朋友了吧?” “有啊,当然了。”我笑着说,“你当我是谁啊。” “可真想和他见一面啊。” “你是在开玩笑吧?” “对着女儿带回家的男朋友,板起面孔不停地教训,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那可真是个叫人憧憬的时刻啊。” “我决不把他带回家。”我笑了,父亲也笑了。 “就这样吧。有空的话就回来,什么时候都行。钱够用吗?” “足够了。” “是吗。小心别感冒了,饭多吃点儿。” “知道了。” “好吧,晚安。” “您晚安。” 父亲挂了电话。话筒里不停地传出那已经听惯了的信号音,像是在责备我,又像是在嘲笑我。 “对不起。” 我对话筒里的信号音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跪坐在地上,用话筒支着额头。他们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我简单地吃了点晚饭,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洗澡,在12点前钻进了被窝。我合上眼睛,但睡意怎么也不来造访。和往常一样,我闭着眼,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渐渐进入浅睡状态。每晚都是这样。我的手脚冰凉,并且从手脚开始蔓延,直到我的全身都浸透在冰冷的感觉之中,我才能短短地沉睡一会儿。而只有在这冰冷的睡眠中,我才终于享受到了那份深深的宁静。 “我记不起来了,完全记不起来。” 立川明美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边吃着布丁边说。腿上的绷带虽然触目惊心,但如果只看她坐起在床上的上半身,她好像比出事之前还精神了一些。 “我是在什么地方被撞的?” “在你住的地方的附近。”我说。 “给我吃一口行吗。” “啊,请。” 立川明美挖了一匙布丁,伸到我的嘴边。布丁的甜度适当,这点让人觉得还不错,但据称这是每天限量生产的超级美味食品,那我可不敢苟同。我想我是决不会再到那家店里去买第二次的。当我的脸凑近匙子的时候,立川明美在我耳边轻声说到: “是男朋友?”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吉本:“是你遇到事故时的现场目击者,是他为你叫的救护车。” “啊,原来是这样。” 立川明美把布丁放在床边的矮柜上,郑重其事地朝吉本低下头。 “太谢谢了,给您添麻烦了。” “不,这不用客气。遇到事故前后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吉本问道。 “完完全全。”立川明美摇摇头,又拿起剩下的布丁,若无其事般地问:“大家,都还好吧?” 她说的大家是指谁,连我这个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不甚了了的人都明白。 “你只不过是在这里躺了五天,股票市场、世界形势以及结城勉,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很好哦。” “是吗?”立川明美点点头,“也是啊。” “不久就会来看你的吧。” 会来吗?立川明美嘀咕了一句,张开大口一下把匙子塞进嘴里。 这我回答不了。 “那,我们回去了。你早点出院吧,你不在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们会觉得无聊的。” 我招呼了吉本一声,站起身来。就在我们快走出病房的时候,立川明美叫到; “前辈。”我回过头去,立川明美向我招了招手。 “我在外面等着。”吉本说着,出了病房。我又回到了床边。 “别担心,我和你不一样,我最讲公平。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去缠着结城的。所以,你就静下心来,好好疗养吧。” “不是这事儿。”立川明美伸出两手,摁住我的脸颊,我本能地想要挣脱,没想到她的劲儿还挺大,我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说谎了吧?”立川明美紧紧盯着我,说道。 “说什么谎?” “结城,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啊,我笑了笑,想搪塞过去,但立川明美的眼神认真得可怕。 “你还是不愿告诉我?” “告诉你,可我也不怎么了解情况呀。”我说。 “结城,他不要紧吧?” “不知道。”我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 “自你遇到车祸以来,他一直没去过学校,关于这,情况像是挺复杂的,我也说不清楚,改天我让结城本人来,让他自己说明。不要紧的,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立川明美松开了手,哈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 “我明白。不管怎么做,我也胜不了前辈的。” “你说什么呀。” “我明白。所以,这是一场已经知道输赢的战争。就是把发型搞成这样,”立川明美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笑了,“我也成不了前辈那样的人。” “不必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说。“完全没有必要。” 我的语气很重,立川明美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很开朗地笑了。 “生气,”她说。 “我真的太生气了,搞成现在这样。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一个人,但他却喜欢别人,而那个别人又说什么完全不必成为自己那样的人。”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立川明美又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我不知道前辈你究竟有什么烦恼。大概你也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也不问。我想,结城他就是喜欢前辈的这般坚强劲儿吧。也许你受过的伤痛是我所难以想象的,但你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慰,总是坚强地承受,我想他一定是喜欢这样的前辈。” 不是这样,我想说。 我想对她说,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酷,完全不是这样。正相反,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变得像你那样,我的这种愿望有多么地强烈。 “很像,你们俩。结城好像也有什么心思,但他绝对不会对我说的,但是,如果是前辈你……” 灯罩 一下轻轨,寒风扑面而来,我把脸裹在围巾里,走出自动检票口。如果不是因为女朋友住在这儿,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在这个车站下车。但现在,附近的自动取款机和邮局在哪儿,哪家面包店的三明治好吃,哪家熟食店的老板娘最热情,我都一清二楚。 检票口挤满了和我一样刚下班,行色匆匆的人们,我随着人流走到站前商店街。我要去的是一家很小的古董店,那家古董店坐落在街灯通明、路面整洁的商店街上,店面已经相当陈旧,很久以前我就看上了那儿的一件礼物。但当我快步来到那家店前,朝橱窗看了一眼,我不由得一下停住了脚步,我想买的礼物,已经从橱窗里消失了。因为我突然停下脚步,走在我身后的人一个趔趄撞到我身上,他不满地咂咂嘴走开了。对不起,我朝那人轻声表示歉意,但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的手里拿着蛋糕盒和一个大纸袋,也许他家里有孩子正在等着他吧。那只大纸袋里,肯定装着圣诞礼物、彩条拉炮、无酒精香槟和圆锥形帽子之类的东西。我想象着他们一家欢度圣诞的情景,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这么一想,我觉得商店街上快步往家赶的人们,他们的脚步节奏似乎比平时更快一些。为了不挡住别人的路,我往人行道的内侧靠了靠,然后又朝橱窗张望了一眼。每次来回女友公寓的途中,我总要张望一下的那件礼物,确实从橱窗里消失了。镶嵌着精巧的金饰的香炉、银制的全套茶具、木制的地球仪等,依然在原来的位置,只有我看中的那只灯罩不见了。刚才那个不认识的人对我不满地咂了咂嘴,现在轮到我自己对自己咂嘴了。这之前只是因为考虑到它的价格,所以一直犹豫着没买。我确实有些小器了。虽说那灯罩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贵得需要节衣缩食才买得起,实在不必拖到圣诞节再买。现在再怎么后悔也迟了。 “二手家具可都是一生一遇噢。” 我记得女友半年前曾经这么说过。那时我们在旅行途中,随意到一家旧家具店去转了转,我们在等候中转列车。为了打发时间才走进那家店里,并不打算买什么东西,但我看到一张很不错的大书桌,便停下脚步,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打量着书桌的尺寸大小。这时,女友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听到她说了一生一遇这个老掉牙的词,笑了,然后又打量了一番大书桌,看了标价,甚至连运回自己住所的手续和费用都考虑了,但结果还是没买。 “也不算特别喜欢,”我对她说,“只是觉得在这张桌上写写东西什么的挺不错。再找找的话,我想肯定还有比这更合适的。” “有更合适的就好。”她说。 “真的算了吗?列车可以坐下一班的,二手家具可不会有相同的第二件。” “啊,是啊。”我说。 “二手的女人也一样。”她笑了。 听起来她的话里多少有些自嘲的意思。那是半年前的事,当然我们没有孩子,我26岁,她29岁。她说的“二手”这个词,还有另外的含义。我一时有些不侠,但忍着没生气,我也露出笑容,说: “二手男人也一样。” 我把冻得有些发麻的手插进外套口袋,再次瞅了瞅灯罩原来所在的位置。那只灯罩是玻璃制的,透明的玻璃,混杂着红、黄,紫等各种颜色,顶部配有二个圆形立体状的女性像。灯罩覆盖着的青铜蜡烛台,和灯罩并不是原配的,两样东西放在一起,蜡烛台明显地相形见绌。这并不是说蜡烛台如何粗糙,只能说那只灯罩实在太美了。橱窗里的蜡烛虽然没有点上火,但如果那只灯罩笼罩着烛光,只要想象一下,那一定美得就想幻觉一般。现在,灯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放置在那儿的一座石膏陈列品。 我心想,肯定没错,那只灯罩已经被人买走了。肯定是那样。尽管这家店的店面非常陈旧,尽管很少看到有顾客出入那家店,但只要还是一家商店,只要还是商品,那商品被人买走的可能性就不会是零。但我却从没有想过那只灯罩会被人买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我不由哑然失笑。我看了看手表,时针已过了七点。约好八点去她公寓,所以还有些时间。但再返回市中心去购买礼物,似乎来不及了,我又咂了咂嘴。那灯罩也可能是被放在其他地方了,我心里抱着一丝希望,推开了店门。一年来,在来去女友家的途中,我曾无数次朝店内张望,但真走进店里,这还是第一次。 店里狭窄但很整洁,悬挂在店中央的裸电球,无精打采地亮着,使店里显得昏暗。时钟,写字台,圈椅,小工具筐,银制摆设,银制烛台,手工镶木宝石箱,店里陈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物件,都埋怨我破坏了店里的静寂似的,瞪着破门而入的我。而只有坐在店角收银台内的老妇人,全没注意我跨进店门,只顾拿起古董模样的咖啡杯往嘴边送。在店内,能动弹的只有这老妇人,而看上去没有生命的,好像也只有这个老妇人。因为面积不大,有老妇人脚边的那只石油取暖器就足够了,店里相当暖和。我边小心翼翼地注意不碰倒身旁的那些商品,边脱下了外套。 “那个……” 我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招呼道。我觉得边上那只铁盔甲仿佛也想开口应答似的,但是当然,真朝我转过身来回答我的,只有那老妇人。老妇人把咖啡杯放回托盘上,向我露出微笑。那不是生意人脸上挤出的笑。像是对着好久未见的小孙子那样。 “对不起,放在那儿的那只灯罩,”老妇人并未看我手指的方向,她的笑容有些变了,变成了从心底感到遗憾那样,摇了摇头。 “那灯罩,昨天已经卖了。” “啊,到底还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 一生一遇,我心想。我本想回头就走,又觉得有些不礼貌,便四下巡视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可以做礼物的商品。但我的视线所至,那些商品都显得不愿让我带走似的,避开我的目光,身体绷得笔直。我没看上什么,正想返身离去,听见老妇人在身后轻声说: “我知道您会来买的,”老妇人的笑容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您经常往这儿张望,对吧?” “啊,您知道?”我笑了。 从外面看不清店里,但人在店内,透过货架外侧的玻璃,能将街灯照射下的商店街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我原想婉拒那位客人的,但那人好像也非常想要那只灯罩。” “啊,是吗。”我点点头。 老妇人想为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保留那灯罩,那肯定是因为她看到了我平时张望那灯罩时的表情显得很迫切,这样一想,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只灯罩啊,”老妇人看着曾经摆放着灯罩的货架说,“是一个玻璃匠人,为了守护一个女子而制作的。为了不让那女子溶化在黑夜里,他用全身全灵,心怀祈祷,做成了那只灯罩。” 溶化在黑夜里?我的眼睛从周围的商品转到老妇人身上。 “嗯?”老妇人注意到我的疑惑,慢慢将眼光移到了别处。 “会溶化的。”老妇人微笑着说,“有时,人是会溶化在黑暗里的。” “溶化?” 就去女朋友公寓的话,那时间又太早了。今天女友向她们公司请了假外出了,而我现在就傻乎乎地等在她的公寓前,我心想这样自己也太可怜了。 看我坐了下来,老妇人微笑着,也坐回到收银台内侧的椅子上。她在台面上划着一根火柴,然后将放在收款台上的酒精灯点上火。酒精灯上架着一只长颈烧瓶,瓶里面盛着水。老妇人像是用它在煮水。 “要稍微花一些时间。” 老妇人说,又用同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细长的线香。 “不要紧吧?您应该比我更有时间。” 老妇人一口吹灭了火柴。等会儿我还有个约会,我刚想这么说,但一下子明白了老妇人话里的意思,又把话咽了回去。没错,如果我能寿终正寝,肯定比老妇人的时间多得多。 “啊,是啊。”我尴尬地笑笑,点点头。“您说得对。” “是啊,真幸福啊。”老妇人满脸认真地点着头。“年轻,这是最幸福的事。” 线香袅袅地升起了长长的白烟,店内顿时飘散着甘甜的水果味儿,一种可以催人人眠的柔和的香味。 那个,老妇人轻声说,她两手交叉着放在收银台上。那不是一双饱受生活艰辛的手。无论从这双手的指甲、指尖还是指关节,都让人很难猜测她曾经度过的是怎么样的岁月。她的双手没有留下其他痕迹,只不过漫长的岁月使它们变得枯萎了。 她的中指上带着一只镶嵌着两条清晰白线的蜂蜜色戒指,那是猫眼石吧。 “那个,我们刚才说的是灯罩的事儿吧?” “对,还有那个溶化在黑暗中的女人。” 老妇人点点头,像正在从遥远的记忆里搜索往事,好一阵子,她的目光停留在酒精灯的火焰上。长颈烧瓶在火焰的加热下,发出唧唧汩汩的声音。店门关得很严实,但好像哪儿漏进了风,线香冒出的细烟轻轻地飘荡着。老妇人不知从何说起似地看着酒精灯的火焰,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妇人静静地开了个头。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在那儿有一个小岛,那是一个美丽的绿岛,长满了各种各样大陆所没有的植物。岛上有个港口,自古就是过往船只的补给地,很是热闹。以港口为中心,很多人聚集到这个岛上,于是在这个小小的岛上,形成了一个与之很不相称的大城镇。在这个港口城镇里,住着一个男人。年龄嘛,是啊,请你把他想象成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吧,他是个手艺非常好的玻璃匠人。” 我想象着,但是,我的脑子里,那年轻人的形象怎么也具体不起来。老妇人接着说道: “但他看上去不像匠人。如果是初次见面,别人会以为他是一个水手。他是个强壮的人,快活的人,不管怎么说,他的眼睛,那不是一个匠人的眼睛。他长着一对非常清澈的眼睛,无论看着什么,他所看的东西映人他的眼睛,都会令他的两眼变色,那就是一对如此纯净的,对,少年般的眼睛。实际上,以前他确实希望成为一个水手,就像他父亲曾经是的那样。” 他的形象开始在我的脑子里凝结成形。在小岛上一个海风吹拂的港口城镇里,住着一个体魄壮硕的青年,他有一对少年般纯净的眼睛。真不错。 “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成为一个水手。与其说这是他的希望,不如说这是他的命运。他从没怀疑过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水手,周围的人也都认为他会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水手。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很熟练地驾着小船,带着弟弟妹妹和附近的小伙伴们出海,一起钓鱼、游泳。他能辨别风向,了解天气,认识星座,熟识地形,但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具备一种能够很白然地将周围的人吸引到自己身边的魅力。你知道,那不是一种想掌握就能掌握的能力。所以大家都深信不疑,他不久就能坐上他父亲的船,将来接他父亲的班,成为他父亲那条船上的船长。船长,他的小伙伴们这样尊敬地称呼他,周围的大人们也这样亲切地称呼他。不管在谁看来,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船长,那就是他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的那艘船遇了难。” 放在我们中间的那只长颈烧瓶,咕嘟咕嘟地冒起小泡,老妇人望着那些小泡,继续往下说。 “那是他还很小的时候的事儿。他父亲驾驶的船,遇到了突发的暴风雨,遇难沉没了。不过,那从没得到过证实,船出了海,再没返回任何码头,能知道的就是这个。谁也没见到那艘船出事,船上也没有一个人获救。但是,将他父亲那艘船的航海路线,以及当时周边的气候状况放在一起考虑,只能得出遇到暴风雨沉没的结论。突然问,他们家就失去了一家之主。” 老妇人背后挂着一口很大的吊钟,钟摆已经停了,看上去就像沉沉地睡着了。喂,如果这样叫它一声,我想也许它会从睡梦中惊醒,钟摆又嘀嗒嘀嗒老大不情愿地重新摆动起来。 “他母亲是个坚强的人。不,也许作为一个水手的妻子,她早就明白,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无数次,在丈夫长期出海在外的夜晚,她都考虑过这种可能性。风吹树枝发出的轻微响动,让她想象远方的船只是否遇到风暴;尖锐的鸟啼声,令她产生种种不祥之感。所以丈夫出事时迎面袭来的悲伤、后悔、沮丧,她肯定无数次预想过。他母亲没有因为悲伤而浪费时间,她更多地是在考虑,为了让她和她那些年幼的孩子们能生活下去,需要怎么做。” 长颈烧瓶中咕嘟咕嘟冒起又消失的水泡,渐渐变大了。 “他母亲在镇上的食堂找到一份工作。这并不困难,因为她母亲和她的孩子们都深受镇上人的同情,她母亲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今后怎么生活,镇上所有的人都非常关心。有好几个人都给她母亲介绍工作,而他母亲最后选择了在食堂做服务员。食堂就在她家附近,食堂老板和他们家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他不仅给母亲提供伙食,连孩子们的都给准备了。但即使这样,他们的生活还是很不容易。他母亲将以前的储蓄,都分给了在丈夫船上工作的那些遇难水手们的家属,不仅如此,就是食堂那份微薄工资所剩下的,只要水手的家属提出要求,她就又借又送地用来帮助那些家属。因为她丈夫生前告诉她,万一出了事的时候就要这样去做,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照着做了。” 。然后她又转过身,把长颈烧瓶中的热水注人茶壶。店里马上闻到了混杂着线香味儿的茶香。 “在那儿,他遇到了那位女性?”我问。“那位溶化在黑暗中的女性?” 老妇人把长颈烧瓶放回原处,稍稍思考了一下。 “是,又不是。” “嗯?” “如果他没成为玻璃匠人,而是成了一名水手的话,那就不会遇到她了吧。但两人不是在那儿相遇的。上了年纪的人的话,总是说来话长,也许会让年轻人厌烦的。” 老妇人自嘲似的,温和地说着,将放在一旁的沙计时器倒过来,青色的沙子开始往下渗漏。 “这故事不能不从头说起,您听了就会明白的。” “哪里,我很愿意听您说。”我忙回答,“我只是很想知道下文,对不起。” “不要道歉。”老妇人微笑着。“也不要性急。” 老妇人用要求答复的眼光看着我,我点点头: “嗯,是的,您说的对。” 老妇人又轻轻地笑开了。 “那玻璃匠人的家,”老妇人在椅子上重新坐稳,继续往下说。“世世代代都经营着玻璃工艺品制作那个行业。自玻璃制法从海外传到那儿起,那家的孩子就开始接受成为玻璃匠人的训练。大都由长男继承家业,然后再将技术传给自己的孩子,使工艺技术不断发展。但是,他被送到那儿的时候,那家家里只有一个老人了。那老人年轻时曾离开小岛,在大都会成了名扬一时的玻璃匠人。那时老人所制作的玻璃器物,据说比同样重量的黄金还值钱。但是最后,老人还是被迫离开了大都会。在那儿,围绕着他所制作的那些玻璃工艺品,发生过许多次的灾难。某个领主的两个儿子,为了争夺领主的继承权,上演了一幕相互残杀的悲剧。人们传说他们争夺的其实并不是领地,而是玻璃匠人所制作的、一把象征着领主地位的玻璃宝剑;还有某位商人的妻子,被家里一名佣人的女儿杀死了,那个还不满10岁的女孩,在杀了商人的妻子之后,偷走了玻璃匠人所作的一枚玻璃发饰失踪了。这样的灾祸出现过好几次,而出现灾祸的家庭,最后全都走向了穷困潦倒的结局。于是大都会里开始流传说,玻璃匠人所创作的工艺品有一种魔力,总有一天那些玻璃器物会引来不祥之灾。当然,那些玻璃制品本身并没有什么魔力。能够买得起比金子还贵重的玻璃器物的家庭,无论在哪里都是相当富裕的人家,而富裕本身,往往就是产生争端的原因。因为富裕而会产生争端的家庭,原来肯定就有问题;这样的家庭,只要有些微小的事端,便会走向没落的命运。所以,什么是原因,什么是结果,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当时,他所制作的玻璃器物,却被当成了灾祸之源。既然这样,那些美丽的玻璃器物便难容于世了。玻璃匠人被迫离开大都会,回到了小岛上。当他回来的时候,正巧玻璃匠人家中的唯一继承人得病刚死,于是他便在镇外的一间玻璃作坊住了下来,算是继承了家业。以后,他既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更不收徒弟。他好像把让家道在自己的手上败落,当成是自己的宿命。他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在镇外的玻璃作坊生活,为保证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而做些活计。渐渐地他开始衰老。有时也有一些远方的富翁,听到他回到岛上的传闻,便来求购他的玻璃器物,但玻璃匠人断然拒绝。在岛上他只做一些茶杯、水瓶和儿童玩具之类不足挂齿的东西,以便勉强度日。他和镇里的人几乎毫无往来。所以当孩子的母亲接受了他提出的一些很过分的条件,让孩子住到他家里的时候,镇上的人对他母亲的打算都百思不解。母亲不想让孩子成为水手,这心情能够理解,但为什么偏偏要让孩子跟着这么个顽固古怪的老头?别人给孩子介绍的,也并非只有水手的活,还有许多其他工作可以选择。孩子聪明,意志坚强,对伙伴们和蔼可亲,受到很多人的喜爱。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无论学什么技术,都有足够的柔软性吸收,这样的孩子,愿意雇用他的人多得是。” 最后一粒青沙掉落下来。老妇人拿过一只和她的那只同样花纹的茶杯,注入红茶,递给我。 “请。” “谢谢。” 我端起红茶喝了一口,茶不很烫,淡淡的苦涩味一下在我的舌齿之间荡漾开了。 老妇人又往自己的茶杯里注入红茶,只喝了一口,就接着说道: “那玻璃匠人偶尔也去她母亲工作的那个食堂,所以,有关他们俩的关系,镇上就传出些庸俗的闲话来。当然,事情并非如此。他母亲的想法是,这孩子最需要的是一个父亲。确实,比起同年龄的孩子来,他聪明得多,更像个大人。但是,毕竟他还是个13岁的孩子,这点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要长大成人,前面还有许多高高的壁垒、深深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他需要独立对付这一切,所以必须有人来开导他,教育他,鼓励他。他母亲在食堂干活,同时也在慎重地为孩子选择这个能够把他培育成才的人。他母亲有一种能力,她会观察人的眼睛。除了水手和与船只有关的工作外,镇上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行当,食堂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光临。大家都是好心肠的人,大多数人的眼睛里折射出的都是善良的目光,其中有的人眼里还不乏知性的神采。但是,他母亲在那些眼睛中寻找的,不是聪明,不是公正,不是清纯,也不是善良,他母亲测试那些眼睛的标准,只是器量的大小。自己儿子的器量并非一般,这是很明显的事,并非出于母亲的偏执偏信。但孩子还是未成品,还要用正确的方式,才能让这未成品真正地成材。这必须仰仗一个更大器的人。而他母亲看中的人,就是那个玻璃匠人。玻璃匠人每次来食堂,他母亲就恳求他雇用自己的儿子。最初玻璃匠人很冷淡地拒绝了,但他母亲很有耐心地、不断地请求。到底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条件,那不得而知,但那玻璃匠人终于答应见见她的儿子。对那个被带到食堂见面的孩子,玻璃匠人觉得怎样,那也不得而知。但是结果,玻璃匠人终于同意雇用那孩子。那孩子被玻璃老匠人带走了,开始了在镇外的那个作坊里的生活。” 是,今天的自己,必须待在自己已经选定的地方,不怨天,不尤人。” 我拿起茶杯端到嘴边,不知不觉,杯里的红茶只剩下最后一口了。 自己选定的地方。我看着空茶杯底部描画着的常春藤的图案,心不在焉地想着。我待的地方是自己选定的吗?我觉得,我在以往的生活中所作的选择,大都是水到渠成听其自然而已。就是现在的这家公司,也是如此。上大学、找工作,最后在几家已经内定的公司里,挑选一份最轻松的工作。水到渠成地进公司,听其自然地工作,然后在公司遇到了合同职员的她。她被配置到我所在的科室,我们两人之间完全不存在必然性之类,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那么,我爱上她,那也是听其自然而已?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恋爱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工程。当然,这世上,不同类型的恋爱也是存在的。 “有时他也去母亲工作的食堂。”老妇人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茶,接着说道。“在那儿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微薄工资,几乎原封不动地交给母亲,那是让弟弟妹妹继续上学的钱。在食堂他也会和以前的伙伴们见面。和伙伴们见面时,他绝不会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而是显得非常快活。他对伙伴们说,你们现在用的水杯,可是咱做的。但伙伴们都为自己的船长心甘情愿地待在那样的地方而感到焦躁,有的甚至严词责问他。伙伴们的焦躁,其实他心里也有的,那和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的怨气是一样的。但是,他绝不会将这样的感情挂在脸上,他明白,只需发泄一次,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土崩瓦解。伙伴们对他很失望。不久,当他们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就开始离他而去。他们有的成了水手,有的做了商人,有的继承家业,有的为追求更大的发展离开了小岛。在一段时间里,在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默默地在老玻璃匠人手下工作。” 线香已经燃烧了一半,长长的灰烬无声地掉落下来。我突然听到从外面传来音量高得令人难受的圣诞歌,那是什么宣传车正从商店街缓缓驶过。它那毫不顾忌地大声播放着的音乐,终于让橱窗内外时光的步调合到了一起。老妇人看看橱窗外面,然后又看看我那空空如也的茶杯。 “再给你添点儿茶吧?” “啊,不了。”我婉拒道。 但老妇人微笑着说:“不必客气。” “那,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回了一个笑容,“好,谢谢。” 老妇人用缓慢的动作擦亮火柴,重新给酒精灯点上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老妇人做来,就像是魔术一般,简直让人觉得她所点燃的火焰,可能源自人类最初获得的火种。 “这店已经开了很长时间了吧?”我问。 “对。”老妇人站起来,返身往茶壶里加入红茶叶,背对着我回答。 “这店,很久以前就有啦。” 我坐的椅子旁,一只白猫突然动了一下,我吓了一大跳,我一直以为那只猫也是用什么做成的装饰品。白猫伸了个懒腰,又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盘作一团。 “您呢?”老妇人重新面对着我问。 “什么?”我反问。 “住在附近吗?” “啊,不。”我说。“有个朋友住在附近,我经常去那儿。” “是吗。” 老妇人说她见过我朝橱窗里张望,也许她还曾经看到我和女朋友一起在橱窗前浏览。但是,我和那个“朋友”是什么关系,老妇人并没有深问。水煮开后,老妇人把热水倒人茶壶,然后再次把沙计时器倒过来,又开始往下说。 “老玻璃匠人的家里,有许多书,大都是关于如何提高玻璃制作工艺的,那是老匠人家世世代代的主人们所收集的,其中很多是异国的书籍。当然,他不认识异国的文字,但他喜欢那些遥远的异国的书籍所散发出来的味道,那种味道,好歹能够安慰一下他那焦躁的内心。” 老妇人又将两手交叉着放在收银台上。 “五年。”老妇人看着无声地往下滑落的青沙,说道。 “自他来到玻璃作坊,已经过了五年的光阴,他18岁了。那些日子,他并没有怎么像样地学艺,只靠边看边模仿,他已经能将老匠人眼下做的那些玻璃器物,做得和老匠人没什么大区别了。与此同时,老玻璃匠人的手脚却渐渐地不那么利索了,曾经创造了那么多流光溢彩的艺术品的老匠人,现在做出来的东西渐渐失去了优雅。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他就在老匠人身边看着他工作,他很清楚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终于下定决心,对老匠人说:’请把您的技术传授给我吧。’他知道,老匠人现在所做的那些东西,充其量是些用来消遣的东西,他的双手,掌握着旁人难以想象的高超技术。他觉得,老匠人就是为了传授技术,才雇用自己的,只是看到自己显得没什么兴趣,才打消了那念头。而老匠人打消了念头,自己反倒放下了心。虽然自己似乎已经不再盼望成为一名水手,但依然会梦见自己驰骋在辽阔的大海,阔步在异国的土地上。如果从老匠人那儿学到了技术,如果成了一个真正的玻璃匠人,那自己的最后一丝梦想也就彻底粉碎了。他对此感到恐惧。所以老匠人没有把技术传给他的意思,他却甘之如饴,一直干着那些谁都能干的细碎活。但是,今后不能再这样甘于沉沦了,老匠人抚育自己至今,自己必须有所报答。他这样想着,向老匠人提出请求:‘请您把技术传授给我。’可是,想不到老匠人却用坚决的语气,拒绝了他的请求。他询问原因,老匠人好像非常伤感地看着他,回答说:‘你,太有才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才华。也许,比起以前任何继承家业、总管技术的人来都更有才华。’老匠人的话,让他困惑不解。” 我感到线香的香味渐渐变得浓郁。俯卧在一旁的白猫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睛,和我一起听老妇人讲故事。 “‘这里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老匠人指着液状的玻璃浆水说道,‘如果你的手艺成熟了,你就能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制成你想要的形状。但是一旦你的制品成形了,就再也不能改变了。那形状是在一瞬间被决定的,瞬间决定的形状就那样永恒地传下去了。’永恒?他追问。他觉得脆弱易碎的玻璃制品似乎与永恒这个词相距甚远。玻璃这么容易破碎,他说。是的,很容易破碎,老匠人答道,但是,破碎并非终焉,碎了之后就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所以,这难道不就是永恒吗?他并不理解老匠人所说的,然而老匠人的话却让他怦然心动。一瞬间,在无限的可能性中,决定一个没有终焉的永恒。” 不知不觉沙计时器里的沙子全都尘埃落定了。老妇人拿起茶壶,缓缓地往两只茶杯里注入红茶。她身旁货架上的一只陶瓷娃娃,仿佛也急不可耐地盯着老妇人,等着她赶快言归正传。 想看看啊。但是,决不能制作那样的器物。’” 老妇人缓缓端起茶杯,对我微笑着。 “老匠人一直在寻找能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的人,寻找能够继承自己的手艺,并让自己的手艺进一步升华的人,老匠人找到了他。他一定能做到,老匠人确信无疑,但同时,老匠人又为此而惶恐不已。所以,老匠人虽然雇用了他,却下不了把技术传给他的决心。” 老妇人慢慢地品了一口红茶,然后将茶杯放回茶盘上。 老匠人痛苦不堪地叫道: “你是恶魔吧。” “‘你是恶魔吧,’老匠人呻吟般地说。‘为什么在我死之前,要这么诱惑我,令我难以抗拒。’我不是恶魔,‘他对老匠人说,’我继承了你的手艺,以后再好好传给其他人。‘老匠人到底还是没能抗拒诱惑。一个才华横溢、能够绰绰有余地继承自己手艺——那些长年累月磨炼而成的手艺,精益求精费尽心血换来的手艺的人,眼里闪动着诚实的目光,对自己说:请把这些手艺传授给我吧。谁能拒绝?” 也许是听累了,那只白猫支起身,噗地跳到我叠放在膝头的外套上,乖巧地坐了下来。老妇人看看我和猫,继续说下去。 “这以后,老匠人为了把技术传给他,奉献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线光芒。在那儿,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老匠人用他的匠人之魂所创造出来的作品,用那些在漫长的年代里继承、结晶而成的技术所制成的艺术品,令他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以前他也看过老匠人所做的东西,也相当漂亮,但那与眼下的这些作品相比,只算是些简单的玻璃用品而已。如果说在没有时间的地方创造出时间那是神,在没有生命的地方创造出生命那也是神,那么,他望着正在制作一尊女性站像的老匠人,内心深处发出叹息:老匠人他也是神吧。那尊还很烫手、通体发红的女性像,离开了老匠人的双手,被安置在冷冰冰的台座上。从天窗照射进来的光线,反射在用玻璃塑制成的女性像上。在那尊塑像里,的的确确蕴寄着人类之外的某种生命,在她身上流淌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时光。永恒,他马上想到这个词。那尊塑像,蕴寄着生存在无限的时光里的虚幻无常的生命。真美啊。他禁不住对着塑像喃喃自语。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发觉,自己竟已经潸然泪下。能做出如此美的作品?我?他连眼泪都没有擦,便问老匠人。老匠人抑制不住哀伤之情,回答说:比这更美。” 我觉得钟摆好像摆动起来了,便抬眼望去。当然,钟摆依然停着。那白猫似乎责怪我不该分散注意力,舔了舔我的手。我用被舔的那只手抚摸着白猫的下巴,让视线重新回到老妇人那儿。 “老匠人留下的时间并不很长了,而他却有充分的时间。老匠人像拼命挤出最后一滴水珠那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而他则将那些水珠点滴不剩地一饮而尽。‘我死后,你把这儿的成品全部砸碎。’当老匠人自己感到大限将至的时候,这样吩咐他。这些成品,都是老匠人不惜心血,为了将自己的技术传授给他而制作的,如果把它们运到大都会,一定是贵得离奇的价格吧。把如此美轮美奂的艺术品砸碎实在太可惜了,那简直是罪恶。那些艺术品仿佛对看着它们的人这么说。虽然那是制作者本人留下的遗言,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接触过这些作品,但是他在老匠人死后,还是遵照老匠人的遗言,将他留下的作品全数砸碎了。这些作品凝聚着他对老匠人生前的回忆,让他感到于心不忍,但如果它们仅仅作为一种美的存在,对他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那时,他的手艺,已经让他能够制作出超越老匠人的作品了。” 老妇人看着我,我点点头,说:“他是有才华的。” “是啊,他确实有才华啊。”老妇人也点着头,继续说。 “老匠人死后,他开始了独自一人在玻璃作坊的生活,那时他才20岁。但并没过多久,人们便知道了他的精湛手艺,岛上有个手艺好得惊人的玻璃匠人,那匠人死了,现在又有一个手艺比他更好的弟子,继承了他的作坊。在大都会的有钱人之间,大家甚至以收藏他制作的玻璃工艺品作为身份的象征。但那些工艺品,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只不过是空闲的时候,随便制作的处理品。他严守老匠人的嘱咐,绝不为自己的作品注入灵魂,那样的作品会狂乱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现在,他已经能理解这一点了。” 老妇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的眼光落在蜂蜜色的戒指上,紧盯着镶嵌在戒指上的宝石,仿佛在和戒指上的一只没有生命的眼睛对视。不久,她抬起头来,接着往下说。 “一天,有一艘船进了港。那艘船和往常一样,为岛上运来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但那一天,它还史无前例地带了一队人马来到岛上。那是在各地巡回演出的一个艺人团,有玩火圈的,有把刀剑吞到肚子里的,有驯兽的,还有小丑。在缺乏娱乐的岛上,这个艺人团立刻受到当地人的厚爱,其中受到厚爱的还有一个美丽的女歌手。女歌手有着褐色而柔滑的皮肤,她时而高歌充满情爱的歌曲,让年轻人疯狂;时而又低吟忧郁的小调,让老人们沉浸在哀伤的世界;时而又演唱天真无邪的童谣,让孩子们欢蹦乱跳。为了观看艺人团的表演,很多人去了位于城镇中心的广场。但是他却很久都不知道岛上来了一个艺人团,因为他住在镇外的作坊,除了送玻璃制品去镇上之外,他很少有机会和别人接触。但有时他去食堂那儿,给母亲送钱。就是在他母亲工作的食堂,他遇到了那班艺人。那时艺人们正在吃饭,他的目光像被什么有磁性的东西吸住了那样,落在了一个女人的眼睛上,他的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对眼睛。让他心醉神迷的,不是那女人的歌声,而是她那对绿色的眼睛,在那对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双手绝对制作不了的光芒。她是谁?他问母亲。母亲想回答,但又显得有些犹豫。她到底是谁?和她打个招呼?正当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女子已吃完饭,和一行艺人一起离开了食堂。” 她是谁? 开定期会议时,我发现一张从没见过的脸,便问身边的女同事。 最近刚来的合同职员。 是吗,我这么回答了一声,而女同事好像悟出了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嘿,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自那以后,他频频前往母亲的食堂,第二天去,第三天也去,他等着女子的到来,然后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和其他艺人一起吃饭的女子。他想上前搭话,但怎么开口,他不知道。有时,认识他的人发现他呆呆地坐在食堂里,便对他说,不管说什么都成,先开口和她说上话吧。有的人这样说是逗他,有的人觉得他动了真心,所以这样教他。但他不以为然,和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一定得是很特别的话。他这么想。但是,他想不出这句特别的话是什么。” 我最初和她说的是什么?你好?请多关照?大概就是这类话吧。这以后呢,说了些什么?是的,没错,是说了关于她的衣服,当时我笨嘴拙舌地说了一句很不适当的话,以致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次遇到她,我们两人都觉得有些别扭。在一起开会的时候,在食堂吃饭碰巧坐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她在一旁,我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默寡言。直到今天我还不清楚,是因为当时说了那句不适当的话,所以才时时意识到她的存在,还是最初就很在意她,所以才把话说得那么笨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一到公司我的视线就会寻找她的身影。同办公室的女孩见我这样,但她并没教我,让我不管什么,先开口和她说上话之类。 那人你最好还是别追。 她说。我问为什么,她显得有些惊讶。 那人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呀,这你都不懂?世上的人可把它叫作结婚戒指哦。 她这么一点拨,令我不知所措,我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每天总带着一枚相同的戒指,但我没想过那是结婚戒指。在她的身边,似乎总是流动着静谧而纯净的空气,那是光靠水、空气和阳光就能生存的植物所能给人的清铡的感觉,那感觉与结婚生活相去甚远。 “每天都去食堂的他,突然消失了踪影。在那些日子里,食堂里的人都相互转述着关于他的流传。有人说他得了相思病病倒了,也有人说他为了斩断情丝离岛出走了。当然,那都是开玩笑时说的话,大多数人认为,他原来过的就是不怎么和别人接触的生活,一时的心猿意马,完了之后便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中,不用多久,他就又会来这儿了。但是,他母亲不这么想。只有他母亲,仔细捕捉到了儿子在看那女子时,眼睛里闪动的光彩;那眼神是真挚的,他母亲很清楚。也许他真的因为忧郁消沉而病倒了,如果今天他还不来,干完活我去看他吧,那天他母亲心里这么想。但那天他在食堂出现了。看到他大家都惊呆了,因为他的模样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是久病初愈。只见他双颊凹陷,皮肤粗糙,只有那对眼睛,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一般,熠熠生光。他母亲慌忙朝他跑去。他把手上拿着的布袋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干了点活,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他好像在安慰他的母亲,微笑着对她说。还好,儿子总算没事,母亲放下了心,又回身工作去了。他一个人安静地、慢慢地吃完饭,时常来食堂的老朋友们见到他,向他打招呼:嘿,船长,最近怎么没看到你。他默默地笑笑,算是回答。没过多久,那一行艺人也来到了食堂。当他们坐下后,他拿着布袋站起身来,径直朝那女子走去,然后嘎的一声把布袋放在那女子的桌前。女子看着他,他点点头,女子打开了布袋,把布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店里的人们屏息无声地看着女子打开布袋,然后一下子进发出了掺杂着叹息的嘈杂声。那是一尊从未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性的玻璃塑像,柔软的身材,仿佛一碰就会折断的细长脖子,意志坚强的鼻梁,还有那双眸子。仿佛是塑像深处闪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光彩夺目的美。那女性是谁,不用问,一眼就能明白。那女子也没有问那塑的是谁。大家都叫你船长吧,这是女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小时候,我希望当一个水手,他回答。他说,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那儿吃饭吧?女子点点头,他和一行艺人打了个招呼,便牵着女子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桌前。两人交谈的话语并不多,他注视着女子的眼睛,女子也回视着他,有时女子伸手触摸着他的玻璃塑像。沉默的时间长了,有些不自然了,两人中的一个便会有些羞怯地开口问些什么,而另一个人则回答。两人之间其实并不需要语言。” “我真可笑啊。”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明白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恋爱的时候,觉得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并没关系,反正爱情就在这里,不必把它搞得那么一清二楚。而不再恋爱的时候,那就失去了理解它的必要,觉得它不会再回到身边来了,还是不去想它为好。” “你恋爱过吗?” 我想象着老妇人以前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问道。 “啊,当然。”老妇人微笑着,“有过无数次。” “无数次?” 我脱口问道,心想老妇人的话或许不那么诚恳。就算是有过无数次,但其中真正的恋情只有那么一次吧?经过了长久的岁月,重新回首往事,留在记忆深处的应该只有一次。但老妇人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是啊,无数次。”老妇人脸上浮起了娴静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两人开始恋爱了。他们在食堂见面,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海边散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做了男女间的那回事的,打听这可就有些俗了吧。岛上的人对这对情侣,基本上还是抱着好意的。就是艺人团的人,也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这样的时光一定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他毫不怀疑;但她不同,她是到处漂流的艺人,总有离开小岛的那一天,她心里明白。”我在心里想象他们两人的恋情。他对那女子的爱,以及那女子对他的爱。两者看似相同但又绝不相同,女子明白这一点,而他天真得一无所察。他可真浑啊。但我笑不出来。我无意识地伸手拿过沙计时器,把它倒过来,青色的沙子马上“沙沙”地往下掉。老妇人看了一眼,接着说道。 “那一年台风的季节要比往年长得多,船一直驶不出港口,所以那些艺人也就一直待在岛上,这样就大大超过了他们原先预定的时间。但是,再长的台风也有结束的时候,一行人就要离开小岛了。我必须走了,离开艺人团我就活不下去,女子对他说。他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以为女子会留在岛上,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于是他激动地责问女子。那么,女子说:你和我们一起走不就行了?他犹豫了。看着犹豫的他,女子温柔地微笑了:就像你不能离开小岛一样,我也不能留在小岛上生活。他决定去找他的母亲。见到儿子来看自己,他母亲立刻对他说:你绝不能走。儿子在那女子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真正的东西,他母亲非常明白,那是他在遥远的孩提时代就已经放弃了的,对于外面的广阔世界的憧憬。长年在外漂泊的女子,她的那对眼睛,折射出对于那个令人向往的广阔世界的记忆,它们牢牢地捕获了儿子的心,只有他母亲理解这一点。他母亲哭着恳求他:你一定要留在岛上。在哭泣着恳求他的母亲面前,他的心动摇了。因为出海而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丈夫,靠一个女人自己的双手把孩子抚育成人,如果毫不理会这样一个母亲的心情,毅然离岛出走,那实在是太不孝了。但是,要他放弃那女子,他连想都没想过。他一筹莫展,最后他去找艺人团团长。团长把那女子从小养大,就像是她的父亲一样。他对团长说:我到死都不会和她分离,请您无论如何让她留在岛上。团长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是能在同一个地方长期生活的人,团长说。他说:这,还没试过,怎么知道呢?看着咬牙切齿顶撞自己的年轻人,团长怜悯地对他说:很久以前,已经试过了。他非常惊讶,这话他从没听女子提起过,他原以为女子一直过着到处漂泊的日子。但团长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吃惊,她曾经有过丈夫,那男人死了。” 我伸手去拿茶杯,我的指尖不停地颤抖。是的,我听说她曾经结过婚,但她失去了丈夫。那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以后她依然戴着结婚戒指,为了生活而外出工作。于是,在工作单位里,她遇到了我。她至今还戴着那枚戒指,我开不了口让她摘下戒指,虽然那令我有些不舒服。 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我把手放回在膝盖上。老妇人看了一眼我的手,然后又说道: 着,那笑容里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烦恼,那是很奇怪的、近于透明的微笑。我注视着她的微笑心想,她已经死了,至少她的某一部分,已经和她丈夫一起离去了。 “团里的人又带着她,继续四处漂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恢复了健康。如果还留在那个地方,死神肯定不久就会降临,把她带走的。团长这么告诉他。听了这话他笑了,这都是些无聊的迷信的话。假如死神真找上她,我一定会守候着她的。团长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又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团长说,那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只有光明才能让死神远远地离她而去。他听了团长的话,就去找那女子。我决不会让你的身边失去光明的,他对女子说,我一生永远爱你。于是女子留在了岛上。” 他那傻乎乎的单纯样,和我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也许我不能和那人一样爱你,我说,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爱你。” “别说得那么早,”她笑了,“让时间来验证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那是一年前的事。 “两人开始了在作坊的生活。女子带来的,只有少量的一些衣服,和一只用贝壳作装饰的小箱子。不要打开这只箱子,女子笑着说,以后我迟早会给你看的。他没怎么在意。和以前一样,他依然不会制作注入灵魂的作品,但他的工作量增加了。虽说生活称不上富裕,但是幸福洋溢在他们俩周围。女子的手出人意料地非常巧,平时在一旁做他的帮手。有时他们两人一起把玻璃器皿运到镇上换钱,有时也到母亲的食堂吃饭,喝些果子酒。如果镇上的人恳求,她也会在那儿为大家唱歌。而更多的时候,两人牵着手沿着海岸线散步。他是幸福的,偶尔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凝视着遥远的远方,他想,那一定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吧。遇到这样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得比以前更幸福。他拼命工作,而且注意尽可能留出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 时间可以决定一切,我这样确信。慢慢地,不必着急,花上更长的时间,一定能够唤回她在失去那男人的同时所失去的自己的那一部分,让她比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幸福。我们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吃饭。自从半年前第一次结伴外出旅行之后,我们每星期约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对方那儿。现在,在我的住处有好几件她的衣服,而在她的家里也有几套我的西服。这是我至今为止未曾体验过的恋爱。不管自己多么中意的人,开始交往后过了一定的时间,总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倦怠感,但和她在一起,不管过了多长时间,都不会使我感到厌烦。她笑时的模样,困惑时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闹别扭时的模样,都令我百看不厌,我希望还能看到她的其他各种各样的表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特别的人,我那么想,确实是那么想的。 “她病倒了。最初以为只是点小病,但是过了十天、一个月,她的身体还是不见起色。镇上的医生找不出病因。一来二去,她的病加重了,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他拿出了以前所有的积蓄,从大地方请来良医、名医,但这些医生也还是找不出她的病因。能试的药都试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不久,她连饭都吃不下,憔悴得不像样了。死神正在降临,他想。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他回忆起团长的话来。对了,光明,他豁然开朗。于是他边看护着她,边利用空隙时间钻进了作坊。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来回在她的病床和作坊之间,没有像样地休息过,也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饭。连续不断地忙碌着,他几乎和她一样消瘦,和她一样憔悴了。但他没有停止忙碌,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灵,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创造出能和死亡这种压倒性的黑暗相抗衡的光明。他制成了一只灯罩,他把这只灯罩放在她的床边,为了不让光明消失,他一刻也不让蜡烛的火焰熄灭。从玻璃灯罩内侧发出的各种颜色的光线,温柔地覆拥着瘦瘠衰弱的她,镌塑在灯罩表面的太阳和月亮女神,仿佛也在慰藉她,让烛光更加亮丽。在这美丽的明亮之中,她的病体看上去在逐渐恢复。” 我紧抿着嘴唇。并非任何时候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有因为闷闷不乐整天沉默不语的时候,也有感情用事互相争吵的时候。但是在心底,我对她的感情却从未动摇过,也从没有怀疑过。 “她的病好容易有了好转,现在必须给她增加营养。但是,从大地方请来医生,买了各种各样的药,再加上为了制作那只灯罩而停下了所有其他的活,他手头已经所剩无几了。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吧,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就不算富裕,值钱的东西几乎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他,眼光停留在她的那口小箱子上。” 啊,不好。我心里叫道。 “即使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总还能换几个钱吧?他这么想,把手伸向那只小箱子。” 绝不能打开,我在心底叫道。这绝不能打开。你一旦把它打开,有一扇门就会从此再也合不上的。可惜我在把它打开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那扇门若无其事地横亘在我的面前。 “几乎连想都没想,他就打开了那只箱子。那里面有一幅卷起的画,他随手拿了起来。”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做饭做到一半,发现酱油用完了,便出门到便利店去买。我闲得无聊,发现指甲已经长得挺长了,便四下寻找指甲钳。我搜索着目标,打开了电视机旁的柜子最上层的那只抽屉。 “那上面画着新娘打扮的她,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两人都幸福地微笑,相互凝视着。” 那肯定不是她有意藏起来的,根本谈不上藏,只不过她觉得放在我面前有些尴尬,所以才收起来的。我发现抽屉里有一只倒扣着的相架,便拿了出来,看里面的照片。这一看我一下子觉得全身变得僵直。 如果我以前就认识她,也许我的心里就不会出现这种感情。但是,在我认识她之前,还有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她。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我更年轻,身穿美丽而洁白的婚纱,用非常幸福的笑容,我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幸福的笑容,看着一旁身着无尾晚礼服的男人,那个在我的生涯里从未出现过的男人。在那里,我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在那里,即使没有遇到我,她也能过得非常幸福。这我以前并非不明白,但是,当我真实地看到这个证明,我顿时失去了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地丧失了平静。开始是强烈的嫉妒心,接着是绝望般的无力感。她和那男子相遇,相爱,如果她没有失去那男子,甚至不会遇到我。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希望能够回到那时以前,至少,我希望能和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曾经看上去如此幸福的男人竞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背叛,正因为知道那不是背叛,他才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那张画还是让他感到如此地伤痛。他原以为,有时她凝望着远方的眼睛,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而绝不是思念另一个世界的那个男人。” 我对她的爱情是那么特别,但她对我的爱情则没什么特别可言,至少并不是唯一的。我这么想。这是无聊的嫉妒,我心里很明白,但是,就是在这无聊的嫉妒面前,我对她的爱情一下子无力地枯萎了。 然说好了今天去她那儿,但我内心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都不清楚。 “他抱着那画儿,强压着声音哭了。他哭着哭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像紧绷着的丝线噗地断了,他昏沉沉地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慌忙跑到她的身边时,蜡烛的灯光早已经熄灭了,沉重的黑暗紧紧笼罩着她。那是一种浓厚得几乎有些黏稠感的黑暗,仿佛伸手触摸,黑暗便会沾在手上。他焦急万分地给蜡烛点火,可怎么也点不上,点了几次都点不上。他心急火燎地把蜡烛扔在一边,朝她伸出手去。但是,他摸到的脸颊已经冰凉了。他呆呆地俯视着她,不知什么时候,笼罩在她四周的黑暗渐渐消失了,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好像挂着非常幸福的微笑。是的,那笑容完全和那幅画中的一模一样。” 线香燃到了最后,它的灰烬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老妇人静静地结束了她的故事。 “这就是关于那只灯罩的全部。” 我深深地吐了气,那只白猫“哈”地打了个哈欠。 “他呢?”我又吸了口气,问道。“那以后,他怎么了?” “是啊,”老妇人微笑着,“很遗憾,这以后的事儿我不清楚。” 那白猫好像明白故事已经讲完了,跳下我的膝头,回到老地方,身子又拱作一团。 “那么,她呢?” 我还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追问老妇人。 “死去的时候她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老妇人反问。 “是他,还是死去的前夫?最后的最后,她的脸上不是露出了幸福笑容吗,那是在思念谁吧?” 啊,老妇人摇摇头。 “那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呢,觉得她是在思念谁?” 老妇人看着纠缠不休的我,又摇了摇头。 “那也不清楚。” “是吗。”我说。 我在心里想象着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对她的爱,在失意中渐渐老去的他那孤独的身影。“他……”但老妇人打断了我的话。 “其实那儿并没有黑暗啊。” 我盯着老妇人,老妇人也回视着我。 “黑暗不是在她的心里,也不是那死去的男人带来的,而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他自己?” “如果没有光明,黑暗也就不存在。但是,一旦制造出光明,黑暗也就同时出现了。就那么一线光明,会产生无限的黑暗。” “那么,”我用呻吟似的声音问道,“他应该怎么做才好?” “在为黑暗的可怕而感到恐惧之前,应该正视照亮黑暗的光明。没有黑暗产生的黑暗,一切黑暗都是光明所产生的,不对吗?” 也许对,也许不对,我不知道。 “要敢于挑战啊。” 老妇人温和地说道,像在安慰低头沉思的我。 “挑战?”我问。 “是的,挑战。不是向她,也不是向那个男人,而是向自己内心的黑暗挑战。只要那里还有光明,”老妇人说,“就要不断地挑战。要在黑暗中守护着光明,只有这样。” 她也许知道我们的事儿吧?听了老妇人那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话,我只得苦笑起来。她说得对。我还从未向那黑暗挑战过。 “嗯。”我点点头,“是的,确实是这样的。” 老妇人也朝我轻轻点点头。笼罩在店里的线香的香味已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石油取暖器燃烧时散发的味道。老妇人像一下清醒过来似地,“啊呀,”她叫了一声。 “把您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我说着,站起身来。 “您陪着老年人聊天,我得表示一下谢意。” 站起来送我的老妇人,顺势轻轻地伸出手去,从货架上拿下了什么。 “您把这拿去吧。虽然这代替不了灯罩。” 我伸手接了过来。是蜡烛,鲜艳的橘黄色和深红色混杂在一起,非常漂亮。 “光明。”我笑了。 “对,千万不要让它消失。”老妇人也微笑了。 “谢谢了。我付给您钱,一共多少?” 我拿出钱包,老妇人并没有过分地推却。我付完钱,老妇人接过来拿到收银台,然后取出带花纹的包装纸,将蜡烛包好。 “那,再见了。” 我接过包好的蜡烛,套上外套。 “谢谢您。”老妇人说。 “我才得谢您。”我笑着转过身去,突然感到老妇人的手触摸到了我的后背。我回过身,原来老妇人在我外套上取下一根白毛。好像是那白猫留在我外套上的。 “多谢。” “哪里。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老妇人忽地吹飞了那根白毛,说,“微不足道的售后服务。” 我走出店门。大概因为轻轨有一阵子没停站了,商店街显得人影稀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八点了。我穿过商店街,向她的公寓走去。迎面掠过的夜晚的空气,让我的脸颊和两耳变得冰凉。我快步赶过走在前面、像是从上一班轻轨下来的人流,来到公寓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在下面往上看,她的窗口亮着灯光。我没等电梯,从楼梯爬上楼去,按响了她房间的门铃。她开了门。 “欢迎光临。” 她穿着黑色的毛衣,打开房门,对我说道。因为我的脸都冻僵了,没能立刻露出微笑来面对她的笑靥。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一个星期以来的尴尬,一下子横亘在我们之间。 “抱歉,我来迟了。” 我这么说着,她马上向我伸出手来,用她的两手裹着我的两手,只是这样一个动作,我又觉得我们之间的尴尬,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外面很冷吧?”她说。 “你的手都冻成这样了。” “没有啊。我一路跑来,倒觉得很热。” 我说着,用鼻子嗅了嗅。 “真香啊。” “我可没做什么像样的,你别抱太大的希望。” “我去热一下。” 她让我进了房间,自己去了厨房。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我突然发现那只相架被放在了衣柜上,我看到相架里那两个受着众人祝福的身影,看到她用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注视着身旁那个男人时的侧面。但是看到这张照片,我并没有再次觉得全身僵直。 “怎么样?”我问。 “大家都很好啊,母亲也很好,我也总算放心了。” 我走到衣柜前,拿起那只相架,一下子看到她平时总带着的戒指,正放在一旁。 “整整三年了。”我说着,把相架放回到衣柜上。 “嗯,”她回头看了看我,点点头。“整整三年了。” 她重新转向煤气灶,我又伸手拿起戒指。他死去已有三年了。三年前的今天,应该是两人婚后第一次迎接圣诞节。她一直等着直到深夜还没回家的他。接到事故通知,是在第二天早上凌晨。听着对方在电话里将残酷的事实通知她,那时她在想什么?那时,我不能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孤身一人熬过了那一切。 我把戒指放回到相架前。 她开始把菜肴摆上餐桌。大概在我走进那家古董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到家里了吧。和平时的风格不一样,今天她做的都是些看上去相当花时间的菜。 “啊,这个。” 我坐到餐桌前才想起来,取出包着的蜡烛。 “对不起,下次我再去找像样的礼物,今天时间来不及了。” “哪儿的话,我很喜欢。” 她说着,从房间的角落拿出一团包着的东西,放在我的面前,那东西好像挺沉,我打开茶色的包装纸。 “啊。”我说。 “你好像想要,没错吧?” “不,啊,是的,是我想要的。” 我抚摸着镌塑在表面的女神像,说。 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 我的头脑里重现出老妇人最后的话语。 售后服务。我思考着,心里有些犯迷糊。 我想老妇人是不会知道我们之间这一切的,她不可能把这些都告诉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到各自来买礼物的一对恋人,她一定感到了什么吧?她根据自己感受到的,编了一个故事。不,我又想,那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定是真的。 “嗯?”她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没事儿。谢谢你。” “那,我把蜡烛点上,好吗?” “当然,这蜡烛不就是为了现在才买的吗?” 她把蜡烛插到烛台上。那蜡烛就像是定做的一样,非常完美地树立在那儿。她拉开一个个柜子,好不容易找出了火柴。我止住她想划亮火柴的手,说: “那个,我来划好吗?” “嗯,”她把火柴递给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