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没有你的九月来临了》 第一部 分身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1.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那年夏天,惠太死了。 有一个假说叫做「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那个假说的内容是,我们──比方说,即将迎接高二暑假的我们──深信自己活了十六年再多一点,但实际上,这个世界是在五分钟前才建立的。听了这个论点的人可能会反驳:「别说傻话,你不是才刚说自己活了十六年再多一点吗?」这个反驳确实非常正确,但是,说不定就连这段记忆也是五分钟前才形成的,所以无法推翻刚才的论点──那是一个像这样有点强词夺理的假说。 「结城惠太过世了。」 我一脸茫然地听著班导所说的话。 为什么我会在这时候想起「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因为告诉我这个假说的人正是惠太。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虽然可以理解,却难以接受。因为我和惠太从小情同姊弟,说他是五分钟前才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存在才没有那么廉价。 不过,现在的我似乎可以接受那个假说。 说不定名为「惠太」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界是在五分钟前形成的,名为「惠太」的人存在于世界上不过是设定中的其中一环,只是因为神的喜怒无常而无端死去罢了。 这种说法我还比较能接受,因为我不愿相信惠太已经死掉这个事实。在我十六年又多一点的记忆中,有一半都会出现惠太的脸庞;从思春期开始意识到异性以来,我那不丰满的胸部有一半无论何时都充满惠太。我的一半是惠太构筑起来的,所以惠太死去,等于我也死去了一半。 那一天,我已经死去了一半。 虽说没有人可以否定「世界在五分钟前成立」的说法,但现场证据、最新科学和名为「丧礼」的仪式,都成为证明惠太死亡最有力的证据。 * 双町高中放暑假的前五天,惠太失踪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六日,星期四。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我在那一天发现自己隶属的田径队的社团夹克不见了。 「喔?没想到你也会搞丢东西。」 跟我同属田径队的舜,看到我穿学校的运动外套晨练,细眯起双眼说道。 「真难得,我一直以为你很会保管东西。」 我坐在地上张开双腿,边吃力地向前弯边回答他: 「嗯……到底把外套丢去哪里了呢?我记得昨天晚上有穿外套去跑步,但是……」 我吃力地想把僵硬的身体往前压,同时舜也动手按压我的背部。好痛! 「跑步?自主练习吗?」 「也不算,就是……心烦的时候不是会想去跑步吗?」 舜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情而面露苦笑。 「话说回来,他今天没有来练习。」 因为舜的声音有点僵硬,我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谁。最近舜和惠太正在冷战中。 「跟我搞丢东西相比,惠太没有来晨练还比较稀奇吧?」 惠太也是田径队的,每当我因为柔软操痛到哼个不停的时候,都是惠太来帮我按压背部。 「他有说些什么吗?」 「简讯吗?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我摇摇头。 每次有什么事,惠太都会拜托我帮忙传话,但我这次没有收到任何联络。 「感冒了吗?」 舜说道,我则是模棱两可地点头。 在这个时间点,我只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到了十七日早上的班会时,我才从导师的口中知道惠太失踪了。据说惠太从十五日晚上就没有回家,也一直联络不上他。他似乎把手机留在家里。我不由得开始担心惠太。 下课的时候,我们一群老面孔聚集在一班──我、莉乃、大辉和舜。本来惠太也应该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是从一年三班时代就经常聚在一起的小团体。 「惠太到底怎么了?」 大辉坐在舜的桌子上,望著窗外说道。 「我觉得依他的个性,应该不会离家出走才对。」 隶属排球队的大辉身材颀长,像这样望向远方的姿态,美得有如一幅画。 「他该不会是卷入什么重大犯罪案件中吧?」 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但从他的侧脸可以看出没有半点笑意。 「不要乱开玩笑。」 我以几乎要将其捏碎的力道握紧手机低声说道。无法联络上惠太的手机明明没有坏掉,却彷佛失去了一半的功能,这令我感到无端不安。 「如果是离家出走,会刻意把手机放在家里吗?」 舜说道。 「大概是忘记拿吧?那家伙其实挺迷糊的。」 大辉说道。 「他该不会是被绑架了吧?」 「绑架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 「不然他为什么会失踪?」 「那是因为……」 「已经报案了吧?如果他没有走太远,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人。」 莉乃用沉静的声音打断舜和大辉的对话。她是我和惠太的国中同学。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我想她的内心其实不如表面上冷静。 「他不是会爽约的人,应该在放暑假之前就会回来吧……毕竟第一个开口说要去露营的人可是他。」 舜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悦地微微嘟嘴说道。但是,我和舜也知道惠太不是会翘掉田径队练习的人,而且夏天还有很重要的比赛──惠太获选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一百公尺短跑比赛。 「露营啊……」 大辉的眼神彷佛微微看向远方,像是回想起什么。 ──大家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玩?我想去露营。 我记得首先提议去露营的人确实是惠太。 ──你要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吧?练习怎么办?应该还有集训吧? 我也记得大辉这样反问他。 ──我会想办法挤出时间来的。毕竟明年就要准备考试,只剩今年可以去了。啊,不过我的确没有什么时间,所以规划的工作就交给大辉。 惠太就这么笑嘻嘻地把规划露营的重责大任撇得一乾二净。大辉虽然一脸苦笑,但仍是一副拿他没辙的模样接下这份工作。 惠太说想去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因为他的父母工作很忙,所以几乎没有全家一起去旅行过,也没有看过满天星斗。 都市里的夜空,就连夏季大三角都显得很模糊,所以必须去人烟稀少、光害少、安静、黑暗、与世隔绝的地方,像是山上或者森林里。大辉自己明明也有排球队的练习要忙,却还是很用心调查,规划了露营行程。我从六月起就被惠太拉著去采买露营用的东西,所以知道他非常期待这次的露营。 「惠太一定会回来的。」 大辉彷佛要让大家安心般说道。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惠太从以前就经常做出破天荒的事,但这是他第一次令人这么操心,之后我非得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然而,到了十九日的晚上。 惠太却在再也无从得知我们对他的担忧之下死去。 * 惠太的遗体是在一座名为乌蝶山的山上森林深处被人发现的。 经大辉提醒,我才发现那座山就是我们预定去露营的地方。虽然我不认为惠太死在那里只是偶然,但没有人知道理由──连大辉也是。因为那座山很远,距离这里太远了,惠太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里寻死? 据说惠太的死因是从悬崖上摔落。虽然无法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但从现场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失足摔死。这种死法一点也不符合惠太的作风。不过「死亡」是不可理喻的,所以也没有人可以选择「符合自己作风」的死法吧? 「美穗。」 我听到莉乃叫我的声音。 惠太的丧礼有许许多多学生来参加。我知道他的朋友众多,但没想到会多到如此惊人。其中有男有女,小至幼稚园的小朋友,大至年纪和大学生相仿的大哥哥,所有人都在为他的死亡啜泣。从参加丧礼的成员来看,或许像一场毕业典礼,只不过大家都穿丧服;台上摆的也不是用来发表毕业感言的麦克风,而是惠太的纯白灵柩。 惠太的表情很安详,或许那是礼仪师帮他修饰出来的表情吧?我也不清楚。他看起来在笑,但那个笑容太过乖巧、太过苍白,一点也不适合他,因为他总是笑得很像在恶作剧,脸庞则是晒成健康的小麦色。 ……眼泪流不出来。 「美穗。」 我用彷佛怒瞪著惠太的目光凝视他的脸,这时候,莉乃忽然叫了我一声。原来是因为我一直站著不动,后面的人迟迟无法前进。我就像把枕畔的鲜花推到惠太交叠的手上一样,猛地缩回手,并在那一瞬间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感觉到他的手如同冰块般冰冷。这令我非常害怕。比起悲伤,我更害怕承认眼前的人是惠太。 惠太出殡后,我没有进入火葬场。我跟惠太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他的亲人也请我一起去送他最后一程,但是我拒绝了。我无法为他送别,一定会当场吐出来的,真的做不到。 不过,当我茫然看著老旧的火葬场烟囱冒出烟雾时,最后还是吐了。一直用手帕按在鼻子上的莉乃不断轻抚我的背,同行的大辉和舜只是看著烟囱冒出的烟雾默不作声。大辉真的很稳重,他代替在丧礼前后都无法好好说话的我们三人慰问死者家属。舜紧皱著脸,用力得让我担心他的脸部肌肉会不会太过僵硬而无法复原,然而即使紧皱著一张脸,他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水。只能不断呕吐的我,感觉最为凄惨又丢脸。平常这种时候负责嘲笑我的人是惠太,现在却听不见他的嘲笑声。我因为无法理解这个事实,结果又吐了,彷佛身体已经脱离自己的掌控。胃液代替眼泪不停流出,我吐不出其他东西,因为这几天我几乎食不下咽。 「露营只能取消了……」 莉乃喃喃说道。 没有人否定她的话。 「……回家吧,留在这里,大家都不好受。」 大辉说道,我们离开了火葬场。 就这样,今年的暑假以一种最恶劣的方式开始。 * 我听见「唧唧、唧唧」的蝉鸣声。唧唧叫的是斑透翅蝉吗?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是寒蝉,倒是能立刻认出来,因为寒蝉在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才会鸣叫。 今天是惠太的丧礼两天后。时间已经过了两天。这么一说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但是一旦面对现实,又会觉得时间的流动缓慢得就像一直没有前进。因为这两天我什么事也没做。自从惠太的丧礼过后,我便没有再踏出家门一步。 我慵懒地躺在和室的榻榻米上一动也不动,但今年的情况特殊,所以爸妈都没有责备我。爸妈跟我一样是看著惠太长大的,也有去参加他的丧礼。刚刚他们说要出去买东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但就算出门我也心不在焉,所以乾脆选择看家。好安静,我只听得见电风扇的马达声、挂在某户人家屋檐下的风铃声、蝉的鸣叫声,以及偶尔路过家门前的孩童们愉快的欢笑声。 窗外的蝉剧烈地拍动翅膀,半晌,室内一片静谧。它死了吗?我用轻浮的心情思考这个问题,接著猛然一惊。 死了。 惠太死了。 我仍然无法相信。 明明已经过了两天。 我和惠太是青梅竹马。虽然我们念的是不同的幼稚园,不过家住得很近,所以从小就经常一起玩。我已经不记得一开始的契机是什么,不过惠太从小就是个经常忽然冒出来、又忽然跑回家的孩子,所以我大概是不经意地和他变得熟识吧? 上小学后,我们编到了同一个班级,到低年级为止,我们都是一起上学。惠太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个脚程很快、很顽皮、胆子很大的男生。我们同年出生,我的生日还比他晚,但他给我的感觉就像弟弟一样。他经常爬到高高的树上,或者是直接跳进泳池里,所以老是被我警告。 「惠太,太危险了!你又会被老师骂喔!」 「不用担心啦,你也一起来吧,这里很舒服喔!」 「……不行啦,不行啦!我要去跟老师告状!」 只要我气鼓鼓地说要去向老师打小报告,惠太就会立刻爬下来说:「对不起,我不会再爬树了。」但隔天,他又会依然故我地去爬同一棵树。我在学校到底说过几次同样的警告,根本数也数不清。 上国中以后,惠太变得比较没有那么淘气,而是将那份热情投注在社团活动。和他一同加入田径队其实也是巧合。我表现得差强人意,惠太则是短跑项目的王牌。从那时候,我开始稍微意识到惠太是男孩子。惠太的手脚纤细,但不会像细竹竿那样乾瘪;柔顺的黑发微微鬈曲,双眼皮的双眼总像在恶作剧;一旦笑起来,脸上就会浮现如同女孩子一样的酒窝。不过,他的行为是如假包换的男孩子(虽然他已经比以前沉稳不少),脚程很快,个性也容易与人亲近,所以很受女孩子们喜爱。这一点让我很不高兴。只要惠太跟其他女生说话,我就会一脸不悦。惠太很爱撒娇,只要我对他冷淡,他就会慌张得手足无措。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样,我便会忍不住原谅他。这样的我实在是无药可救了。 升上高中后,因为我们五个人在五月的远足时编在同一组,之后就经常聚在一起,最后演变成现在的关系。惠太喜欢恶作剧,大辉的配合度很高,两人臭味相投,时常一起鬼混。虽然我有点觉得因此让惠太和我之间产生了一些距离,但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愉快,所以我没有任何不满。 家里有很多我跟惠太的合照,因为每当学校有任何活动,惠太总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他的父母很忙碌,无论是教学参观、运动会和才艺表演会都没有来参加过,即使上了国中,他们也没有来参加过运动会和校庆。帮惠太拍照的都是我爸妈,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也会入镜。家里有很多惠太的照片,连他丧礼上使用的遗照都是我家提供的。我在丧礼上才第一次见到惠太的父母,因为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们,所以直到现在依然觉得很不真实…… ──美穗。 我猛地转头看向玄关。刚才有人叫我? 我静默了十秒左右,再次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为什么对方不按门铃?门外明明有对讲机。到底是谁? 既然有人叫我,我必须去看看,但对方呼唤我却不按门铃,如此可疑的行为也引起我的警戒。两种想法在心中天人交战后,后者获得最后的胜利,我决定假装不在家,再次慵懒地趴在榻榻米上。 ──美穗~ 这次的呼唤声更大。虽说隔著墙壁,声音有些模糊,不过,我可以分辨出是男生的声音。我皱著脸抬起上半身,确认一下手机。本来以为是大辉或舜,但是他们并没有传简讯或打电话给我。既然如此,那会是谁? 我走向对讲机,仔细看萤幕,但萤幕上没有映出任何人。是有人在恶作剧吗?不是一直乱按门铃,而是一直叫我的名字,真是崭新的手法……正当我心中这么想的时候,又听见对方呼喊我的名字,我吓得向后一跳。 「……是谁?」 我害怕地朝对讲机询问,然后 听见某人的呼吸声,接著是一个很小的声音。 『……美穗?』 那一剎那。 声音消失了。 蝉的鸣叫声、电风扇的马达声、孩童们的笑声,全都消失了。 我错愕地张大双眼,全身僵在原地,瞳孔张到不能再大的程度,眼睛感到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扭曲得不成形。 我认得那个声音。 窗外,我本来以为已经死去的蝉又拍动翅膀,就像我体内的另一半忽然活过来。 我立刻转身冲向玄关打开锁、解下门炼,用力得差点把它扯坏。 打开门── 耀眼的夏日阳光烧灼我的双眼,瞬间,世界被染成一片白。 隔著下意识抬起的上臂,我看到一个纤细的人影。 呼吸停止了。 热霾宛如海市蜃楼般在空中摇晃。 鬈曲的黑发,纤细的四肢,坚毅的双眼皮。 「……不可能。」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脸上浮现小小的酒窝。那是像在炙人的夏日阳光下淡淡融化的一粒冰般虚幻的笑容。彷佛五分钟前才诞生的脸庞,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自然。 但是,我不会认错人。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惠太?」 踏出玄关一步的脚差点站不稳。 「嗨。」 少年一派轻松地抬起手。 2.惠 看到应该已经不在人世的惠太站眼前,我率先感受到的情感是恐惧,而不是怀念和喜悦。那是一种毛骨悚然和不对劲的感觉交杂的灰色情感。脑中某个声音冷静地对我说:「他不是惠太。」思考中的我也茫然肯定这句话。那不可能是惠太,因为惠太已经死了。 「你是……惠太吗?」 即使如此,或许是心中怀抱的一丝希望,让我无法阻止自己开口问出这句话。 他露出略微伤脑筋的表情。虽然是惠太的脸庞,却展露我从未看过的表情。这时候,我彷佛已经听到他的答案。 「一半是。」 他语带玄机地回答。 「一半?」 他看似有些犹豫。 「我应该算是他的分身吧。」 我听见从自己半张的口中,发出有如漏气般的怪声音。 分身?是那种看到后就会遭遇不幸或死亡的东西吗?听说世界上有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的意思是,他是其中的一个吗?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的声音颤抖著。 「你是幽灵吗?」 看见幽灵的确很吓人,但说他是幽灵我还比较能够接受。 「或许吧,但严格来说并不一样。」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脚。他的脚还在,而且不透明,也有影子。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并没有映照在对讲机的萤幕上。 蝉声唧唧鸣叫。在炙人的夏日阳光下,肌肤冒出一层汗水。那真的只是因为炎热吗?我用思绪混乱的头脑茫然思考著,少年则是目不转睛地打量我的反应。 「……我可以摸摸你吗?」 他点头答应,于是我胆怯地伸出手,想触碰他的发丝。我以前经常抚摸惠太的头发。惠太的发丝细柔,明明略微鬈曲,手指却能轻易穿过,让我觉得很舒服,小学的时候,我经常用手指缠绕他的头发, 现在,就某种意义而言,我的手指也像当年一样轻易穿过,但穿过的不只是头发,还有他的头。 「哇!」 我吓得猛然缩回手。 我碰不到他,他没有实体。 他哀伤地微笑,然后看著自己的双手。 「直到不久之前我还有实体,但因为某些理由,现在我无法触碰东西,而且似乎只有少数人能看得见我。」 蝉声唧唧鸣叫。 该不会是惠太的死给我的打击太大,所以我发疯了?惠太就在我眼前,但是他正用与惠太截然不同的口吻说话(惠太不会那么有礼貌),而且没有实体,还宣称只有少数人看得见他。我是在作梦吗?只是夏日的一场梦、白日梦,或是幻觉…… 也许是因为我忽然跑到炎热的地方,又或是受到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所影响,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我不知道会不会连这也只是一场梦? 「我怕你误会,所以先跟你说清楚,这不是梦。」 我听见他这么说。 「我能理解你因为惠太死掉受到很大的打击,也知道自己在这时候出现只会让你感到更加混乱,但是,我还是必须来找你,因为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你可以把我当作幽灵,但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一场梦看待。」 一直茫茫然的我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稍微对焦在他身上。从他那无法触碰的浏海缝隙间露出的双眼皮眼眸,以再认真不过的眼神看著我。 「美穗,我希望你能帮我找一个东西。」 「……找一个东西?」 瞬间,惠太──自称是惠太分身的人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淡淡情感。 「那是惠太最后的心愿,光靠我是无法帮他实现的。」 在他说完之前,我的眼前一闪,顿时晕了过去。 * 当我张开双眼时,看见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莉乃。 「啊,你醒了。」 「哇!」 我吓得跳起来。为什么莉乃会在这里? 环顾四周,我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自家和室当中,而且是不久之前我才无精打采地在上面翻来覆去的榻榻米。老旧的电风扇发出闷响,挂在某户人家屋檐下的小风铃传来铃声,蝉唧唧鸣叫……刚刚是我的幻觉吗? 「……我在作梦吗?」 「大概不是。」 莉乃眉毛一动也不动地回答。 「美穗,你晕倒了,可能得了冷气病,最近你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对吧?所以才会无法适应剧烈的温度变化而晕倒。」 「晕倒……」 听莉乃这么说,我才感觉到头部侧面传来阵阵钝痛,伸手去摸,发现肿了一个很大的包。 「莉乃,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边轻轻抚摸肿包边询问,原本面无表情的莉乃微微皱起眉头。 「是他来通知我,说你晕倒了。」 「他……?」 莉乃指向我的正后方。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与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沉静的眼眸四目相交。 「哇!」 我吓得再次向后一跳。 惠太──不,不是惠太吧?据说是惠太分身的少年安静地站起来。 少年要我们称呼他「惠」。惠太和惠,好容易混淆。 我晕倒后,惠似乎立刻去找莉乃。不消说,离我家最近的是惠太家,其次是隶属同一学区的莉乃家。惠碰不到我,无法救我,所以才跑去找莉乃。莉乃似乎也看得见惠。惠说,和惠太生前越是亲密的朋友越能看见他。 「惠的脸忽然穿墙过来,把我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莉乃浑身颤抖,似乎回想起当时的光景。 「我还忍不住发出尖叫,可是妈妈看不见他。他还自称是惠太的分身,不断叫嚷你的名字,我只好跟著他过来,这才发现你晕倒了。」 「对不起……」 「你没事就好,幸好没有撞到要害。」 接著,莉乃的目光瞥向旁边。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被莉乃不客气质问的对象,当然是惠。 「惠太的分身。」惠神情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问你这个!」 略显烦躁的莉乃语气变得强硬。 不过,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嘴巴一张一阖,彷佛在寻找适合的表达文句。真难得,一向逻辑分明又博学多闻的莉乃,居然也有词穷的时候。不过,我能明白她的心情。我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自称「惠」的少年──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分身──的存在真的很诡异。我和莉乃无法理解,也不可能就这么接受,所以我们无法阻止自己问:「你到底是什么?」 「简单来说,你就是惠太吗?」 莉乃语带苦涩地做出这个有点粗糙的结论,不过,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惠就是惠太吗?我们到现在还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分身」是什么意思。 「不是。」 惠简短地回答,摇摇头。 「不,应该说,我变成与他不同的存在。」 「什么意思?」 「我不是很笃定,不过……」惠太先说了这句话,接著继续说:「分身大概像镜子中的虚像。本来我们只是如实模仿本尊,最后变得跟他们一样……我是在惠太死亡之际以他的分身之姿诞生,不过……」 惠略显寂寥地说道。 「映照的本尊不在了,镜中的我不知道该模仿什么才好。当我还是虚像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虚像,直到现在才有自觉。所以我不是惠太,而是惠。」 惠看著自己的手。 「虚像必须要有本尊映照才能存在,现在的我是个不应该存在的幻影。或许是这个缘故,我的存在感越来越薄弱,并且失去实体。能够看见我的人越来越少,原本属于惠太的记忆也逐渐消失……」 「等等!」 我打断他的话。 「你有惠太的记忆?」 「对,所以我才会认识你和莉乃。不过,如今我的记忆已经处于残破状态。」 我几乎没有把他的更正听进去,连珠炮地问他: 「那么,你知道惠太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里吗?」 莉乃的身体微微一晃。 惠的表情微微罩上一层阴霾。 「……抱歉,我本来真的知道全部事情。」 我边轻揉肿起来的地方,边小声向他道谢:「没关系,谢谢你。」 即使知道原因,惠太也不会死而复生,但我还是想知道惠太到底是抱著怎么样的心情、想要做什么事才会去那个地方…… 「结果你到底希望我们做什么?」 莉乃将话题引导回来。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焦躁。这可真是难得,她平常总是那么冷静,很少把内心的情绪表露出来。 「你说希望我们实现惠太最后的心愿,具体来说是什么?」 莉乃似乎已经听说惠来找我们的原因。 惠的表情再次变得黯淡。 「……详细内容我不会告诉你们。」 「不会告诉我们……?」 莉乃挑起单边眉毛。 「你从刚才不是说『不知道』,就是『不会说』,真的有你知道的事吗?还要求我们接受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请求,会不会太失礼了?」 「我明白。但是,就算我说出实情,你们也不会相信,甚至会比现在更加混乱,所以我才选择不说。」 「我现在也没有相信你。」 「莉乃,别这样……」 我打断两人的对话。虽然莉乃开口问他是不是惠太,但似乎打从心底不相信他是惠太。如果对方是惠太,她绝对不会用这么不客气的语气说话。 「我们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美穗,这家伙可不是惠太,毕竟他自己也这么说了。而且别人看不见他,他的身体还会穿透墙壁,可疑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们没有必要听这种家伙的请求。」 我惊讶得嘴巴一张一阖。 「莉乃,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在生气,我从来没看过你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没有生气。」 莉乃双手环抱在胸前,不悦地把头撇向一旁。我想反驳她,但这时候才发现她置于上臂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话说回来,惠太才过世四天。在丧礼上,莉乃虽然没有像我一样失态,但仍无法忍住泪水。因为她总是那么冷静稳重,不会向人示弱,我一直以为她很坚强,但其实她和我一样,只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女生。朋友过世后,和朋友长得一模一样的幽灵突然出现在面前,会失去冷静和无法压抑情绪一点也不奇怪。其实我的思绪仍然很混乱,只是结果变成看起来反而是我比较冷静而已。 「呃……惠,姑且不管我们是不是办得到,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惠点头,然后平淡地说出他的请求。 「我希望有人能跟我走,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没关系。总之,希望你们之中能有一个人跟我一起去惠太死亡的地方。」 「我不要!」 莉乃发出近似尖叫的吶喊。 「为什么我们非得做这种事不可?你真的明白我们的心情吗?我们在几天前才失去惠太!为什么非得去做那种在伤口上洒盐的事?」 莉乃将锐利的目光移到我身上。 「美穗,面对这种家伙,你不需要那么客气!」 我顿时慌张得手足无措,忍不住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惠。 「你看他做什么?」 莉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硬。 「不要迁怒美穗。」 惠事不关己地说道。 「还不是你害的!」 莉乃气得咬牙切齿。 「再说,既然你自称是惠太的分身,他的心愿你不会自己去实现吗?」 我吓得缩起脖子,交互打量莉乃和惠的脸色。 惠用沉静的目光看向莉乃,笔直、盈满力量。他不发一语,表情彷佛在说他不是无法回答,而是没有回答的必要。 「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存在!」 最后是莉乃先从惠身上别开目光。 「我才不管那是不是惠太生前最后的心愿,想要实现的话,你自己去做就好。」 惠缓缓摇头,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你说得对,本来应该由我代替惠太实现他生前最后的心愿。但是,我已经办不到了,所以才会来拜托你们……因为我也只能拜托还能看得见我的你们。」 莉乃想要反驳而张开嘴巴,却因为找不到适切的话语而不发一语。惠闭上双眼,然后再次张开,这次露出彷佛随时会融化般平淡又悲切的笑容说道: 「我已经无法碰触人世间的东西。惠太的心愿只能由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实现。」 * 隔天,七月二十四日,惠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天我对他说可以留在我家,但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摇头拒绝我。我记得那种表情。那是小时候,我对到了傍晚仍不想回家的惠太说「要不要在我家过夜」时,惠太脸上浮现的表情。那是包含了让我费心的过意不去,以及想留下来过夜的两种心情天人交战的表情,看起来很怪异。要是跟他说:「你的表情好怪。」他就会回答:「你少啰嗦。」然后笑著回家。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稍微调高冷气的温度,播放喜欢的音乐。其实今天有田径队的练习,但我请假了。现在我没有心情尽全力跑步。虽然我用尽全力也跑不快,不过这是心情的问题。 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度过上午,到了中午,有人来找我。 是大辉跟舜。 「莉乃传简讯给我们,说惠太的幽灵出现了?」 我知道大辉是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询问,所以也笑著回答: 「对呀。虽然他跟惠太的个性完全不同,不过真的碰不到他。」 「真的?他现在在吗……?」 似乎和我一样没有去练习的舜,脸色苍白地在我房里四处张望。 「你不要乱看啦!」我轻斥,接著对他说:「他现在不在。我想大辉和舜应该也看得见他吧?听说和惠太越亲密的人看得越清楚。」 「很难说吧?你跟惠太是青梅竹马,莉乃从国中时期就认识他,我们则是从高中才开始跟他往来。」 听完大辉说的话,舜点了点头。 「而且,我跟他的感情没有那么好……」 「真的吗?可是我觉得惠太应该很喜欢你们。」 我一说,大辉便苦笑著说: 「听你这么说,让我感觉好复杂……不过,反正只要见到那个叫惠的家伙就能明白了吧?」 接下来,我们三人稍微聊了一下。能像平常一样聊天,让我著实松一口气,因为上次见到他们是在惠太的丧礼,所以我有一点不安。但是,好像已经不要紧了。 我也向他们说了昨天惠提出的请求。 「跟他去惠太死去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们的反应都不太正面。大辉皱起眉头,舜则是害怕得发抖。 「为什么?」 「他不肯说,只说告诉我们的话,会让我们更混乱。」 「这样就让人更不想去了。」 大辉把手交叠在头部后方,「咚」的一声靠在墙上。 「……你打算怎么做?」 舜问我。 「咦,我吗?我……嗯……」 坦白说,我很犹豫。 确实,我对惠一无所知,即使忽然冒出来说他是惠太的分身,我也很难接受,所以难怪莉乃、大辉和舜会有那种反应──怀疑、恐惧,觉得应该避开他。 但是,「惠太最后的心愿」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如果我们不去,一定不会有其他人去帮惠太实现愿望,他会永远在人世间徘徊吧?就像无法成佛的游魂,正如惠的存在一样。想要实现惠太心愿的惠,其实既不是分身也不是幽灵,而是更单纯的东西,是惠太无法成佛的游魂吧?既然如此,就应该让他从这种状况下解放才是。如果我的力量可以解除他的束缚…… 「美穗?」 「咦?啊啊,嗯……我不知道。」 「这样啊……说得也是,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对呀。」 「我到现在仍然不敢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 舜喃喃说道。 大辉用探究般的目光看著我,我则是彷佛要逃离他的视线般,将视线移向窗外。惠太死了,世界却彷佛事不关己般,夏日的天空今天也是晴朗得万里无云。 * 我伫立在草原上。一望无际的绿色地毯,湛蓝的夏日晴空,流动的白云……是个稀松平常的风景。有如爸妈以前使用的电脑桌面般的绿色地平线,清晰地分隔出与天空的界线。 风吹拂而过,传来夏季青草的味道。好舒服,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觉到肺的每一处都盈满翠绿的新绿清香。我向后倒去,跟人齐高的青草成为缓冲垫,轻轻承受住我的身体。 「好舒服。」 在我身边的人如此说道。 这个黑发少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惠太……」 我轻唤那个名字。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是我想问你的话。」 惠太苦笑地说。 「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 「不,当我没说。」 奇怪?惠太不是过世了吗? 我漠然回想起这件事,同时坐起身来。鲜绿的地平线无边无垠,除此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其他人在。 「这里是天堂吗?」 惠太好像笑了。 「还差一步就是了。」 我看向身旁,惠太站起来。 「其实这里是你本来不应该来的地方。」 「那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也不知道。」 我听见惠太的笑声,但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他被跟人齐高的青草挡住,只能听见沙沙声响。 「惠太?你在哪里?」 我忽然感到不安,不停四处张望。 「抱歉,我必须走了。」 只听到从某处传来的声音,沙沙、沙沙。 风变得好冷,我全身发抖地按住胸口,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心脏附近躁动不安,彷佛小学时的惠太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 「等一下,惠──」 瞬间,世界彷佛关机的电脑,变得一片黑暗。 我张开双眼,感觉到灼热的物体从眼角滑落至脸颊。 「是梦……」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在熟悉的房间里。大辉和舜回去后,我似乎睡著了。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斜,赭红的晚霞将红光洒入房间。 「你醒了吗?」 听见和梦中一样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惠飘浮在房间的角落半空中。 「你睡著的时候哭了,作恶梦吗?」 「……没什么。」 受到梦境的余韵影响,现在我无法直视惠的眼睛回答。 「你的脸色很差,有适当补充水分吗?」 不希望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偏偏他说个不停。 「我没事。」 我边说边摸摸额头。流了好多汗,睡觉的时候似乎冒了虚汗。虽然跟惠说没事,但我的喉咙很渴。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我真的没事。」 「你之前还晕倒了,不要勉强。」 「你好啰嗦,我没事啦。」 「就算待在室内也会脱水,你要小心一点。」 「闭嘴啦!」 我忍不住向他怒吼。 惠惊讶得张大双眼,我自己也吓一跳。为什么我会这么激动? 「……美穗?」 这句话让我找到答案。我立刻捂住耳朵。 「闭嘴!不要用那个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终于能够明白昨天莉乃的心情。等我回过神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几乎让自己狂乱的冲动──明明拥有和惠太同样的脸,却不是惠太的某人在自己面前说话。 「为什么你不是惠太?如果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就不要长得一模一样啊!为什么你有和惠太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 我哭叫著。 「如果是幽灵,就说你是惠太啊……为什么你是惠……为什么你们不一样……」 倏地,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不,我已经吐了,不断地呕吐,火辣的感觉令喉咙刺痛。胃里几乎没有东西可以吐,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胃部不断收缩、剧烈脉动,彷佛要把胃从嘴巴吐出来一样。鼻水和泪水一同流出,脸部的汗腺直冒冷汗。我无法呼吸了,好痛苦。 「冷静一点。不要紧,你尽管吐,吐出来会舒服一点。」 这是惠的声音,说的却是惠太说过的话。 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状况。有一次田径队的练习内容非常严苛,我勉强自己做完,最后不支倒地,吐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惠太一直抚摸我的背部,告诉我说尽管吐,吐出来会舒服一点,然后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我的情况稳定下来。 惠的手无法触碰我,但我彷佛真 的感觉到抚摸背部的温暖。不可思议的是,这让我舒服多了。狂乱的情感风暴逐渐平息,胃部停止蠕动,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但惠仍然继续用触碰不到任何东西的手抚摸我的背部。 冷静下来后,我才发现自己用一种很恶劣的方式迁怒于他,但惠始终对我很温柔。我尴尬地抬起头。 「抱歉,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惠只是微微一笑,表情很像那时候惠太的笑脸。我发现自己好像脸红了,连忙把脸别向一旁。 等情绪稍微平静下来,我开口问道: 「你之前去哪里?」 「去散散步。」 飘浮在房间半空中的惠感觉比较像在游泳,而不是散步。 「惠,你会飞呀?」 「与其说会飞,比较像是飘浮。」 惠说道,然后指向自己的脚。 「因为我没有实体,也碰不到地板或地面,所以一直都是浮在半空中。现在已经比较习惯了,所以可以佯装出走路和坐下的样子。」 接著,他实际坐到床上给我看。虽然看起来像坐著,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床垫没有下陷,就像在坐空气椅子一样。他果然很像幽灵。 「……你迟早也会消失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认为幽灵总有一天会消失。 「对。正确来说,其实我本来早就应该消失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留在人世?」 「因为惠太有未了的心愿。」 惠毫不犹豫地回答。 「虽然惠太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他的遗愿还没有消失。我是在惠太的希望下诞生的,他希望我代替他做一件事,所以我还不能消失。」 「你还是不愿意说他的遗愿是什么吗?」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判断不应该这么做。」 「……好吧,我不勉强你。」 其实我想知道得不得了,但如果现在再多出新的事端,我的脑袋绝对无法负荷。 「对了,美穗,你愿意考虑我的请求吗?」 他的请求就是去惠太死去的地方,代替他实现惠太最后的心愿。 「……那个心愿很重要吗?」 「对你们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惠的眼神很认真。那双眼眸和惠太一样──和想要拜托重要大事时的惠太一模一样。只有这种地方神似惠太,让我觉得有够狡猾。 惠太无法成佛的灵魂…… 我确认了自己现在仍然想帮助惠太让他好好安息后,用力揪紧衬衫的下襬,直视惠的脸庞说道: 「我要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 当天我就开始为远行做准备。先是联络社团说要请假,然后告诉爸妈我们还是决定要去露营。如果让他们知道我打算去惠太失足死亡的山区有点不太好,所以我随口说了一个地名。听到我说要和朋友一起去露营,他们还以为是跟莉乃和大辉他们一起,大概没想到我所说的朋友……其实是惠太的分身吧?我边打包不打算使用的露营用品,以便欺瞒爸妈的耳目,边恍惚地思考著。 只要搭乘几小时的电车,就可以抵达那座乌蝶山。藉由文明的力量便能轻易到达很远的地方,这实在让人觉得有点扫兴。其实我也可以当天来回,但这么做会让爸妈起疑,所以我决定随便找个地方住一晚。 「你不找另外三个人一起去吗?」 无所事事地看著我打包行李的惠问道。 「嗯……莉乃绝对不会答应,大辉和舜看起来也没有兴趣……我无法勉强他们。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去也没关系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大家能够一起去的话,当然最好不过。」 「放心吧,我会加油的。」 加油?加什么油?明明我根本不知道要加油什么。 打包完行李,太阳也已经下山。我躺在床上,忽然觉得非常疲倦。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先是惠太下落不明,后来被人发现他的遗体;惠太的丧礼刚办完,惠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接著明天要出远门。不论是好还是坏,我从以前就总是被惠太牵著鼻子走。即使连他死后也不放过我,这的确很像惠太的作风。我十六年又多一点的人生,总有惠太相伴。 但是,现在仔细回想,那个天真烂漫地把我耍得团团转的青梅竹马,我对他真的有一半程度的了解吗?惠太总是不提自己的事,表面上亲切开朗地和人往来,却从不让人踏入他的心房一步。 「惠,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我强忍睡意,恍惚地问道。 「什么问题?」 「惠太总是不喜欢回家,我爸妈也很担心他。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对那件事还有记忆吗?」 惠用食指轻轻敲了三下太阳穴。 「……抱歉,我不知道。」 我摇摇头。老实说,不用知道答案,让我心里稍微松一口气。 「没关系,谢谢你。」 向惠道谢后,我很快就沉入梦乡。或许是累坏了,这次我似乎没有作梦。 二十五日早上,我很早就醒来。明明睡了很久,身体却感觉虚脱无力。又没有从事肉体劳动,为什么会这么累?我用双手用力拍一下脸颊,为自己打气,然后下床。 穿上白色t恤和牛仔长裤,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看向镜子,一个神情略显不安的少女回看著我。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后,背起沉重的背包走下一楼。爸妈已经起床了,向我道早安。他们脸上仍然带有担忧,但我刻意忽略,勉强把食之无味的早餐塞进嘴里,接著忽然想到,不知道惠跑去哪里?今天早上还没有看到他。 「对了,你朋友已经来啰。」 妈妈忽然说道。我把原本像黄金鼠一样小口啃的吐司一口塞进嘴里,差点噎到。 「咳!」 朋友?难道妈妈也看得见惠? 「他们好像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出门吧。」 我赶紧吞下吐司,抓起背包冲出家门。 在家门前看到大辉和舜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时,我的心情很复杂。对于眼前的人不是惠而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纳闷他们为什么会来找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打招呼才好。 「美穗,早安。」 大辉先发现我,举起手向我打招呼。 「你们怎么会来……?」 「你打算去乌鸦山对吧?」 「是乌蝶山。」 舜小声更正,大辉则是满不在乎地敷衍舜,接著举起他的行李给我看。巨大的背包上还挂了一个卷起来的睡袋。 「咦?为什么……?」 我一脸困惑,舜困倦地说:「我们陪你去。」舜也背了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背包。 「我觉得你会这么做。因为昨天问你的时候,虽然你说不知道,却是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 「因为你藏不住心事嘛。」 「玩抽鬼牌也很弱。」 「还有非常顽固。」 「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人能动摇你。」 「你、你们等一下!」 我挥手打断他们的话。 「呃……也就是说,你们要跟我一起去吗?」 大辉笑著点头。舜则是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但也点了点头。 我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同时对他们感到过意不去。都是因为我藏不住心事,才会害他们为我担心。 「那个……你们真的不用勉强。」 「我们没有勉强。惠太也是我的死党,虽然我不信任那个叫惠的家伙,但我还是无法漠视 惠太的遗愿。而且,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 大辉说道,舜虽然一脸不甘愿还是点头附和。 「但是,你们又没有见过惠……」 不知为何,这时候大辉忽然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 「我们刚才见过了。」 「咦?」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同时感觉到头上有一股轻飘飘的气息。 「早安,美穗。」 惠脸上带著淡淡的微笑,在我头上飘来飘去。 相较之下,大辉似乎比较能接受惠的存在。他把惠当成不同于惠太、超乎寻常的事物,对于尝试触碰惠却穿过他的身体一事也觉得很有趣。看不到惠的人看到这一幕,只会以为大辉把手伸向空无一物的空间而笑出来,对此感到很诡异而已。舜的反应则是和大辉完全相反。他似乎很害怕惠,不愿意正视惠。 他们的反应和对惠毫不掩饰气愤的莉乃截然不同,但都看得到惠。不过,大辉和舜都说惠看起来有一点透明,所以看得见惠的程度似乎因人而异。 「不过,这也表示惠太真的有把我当朋友。虽然有点透明,但我还是看得见惠。」 大辉稍微安心地说。或许大家都有感觉到,惠太心中其实有一块不让任何人踏入的领域。 「我们出发吧。」 大辉如此说著,率先迈出步伐。我已经确认过大家要搭电车去,以为要往双町站的方向走,没想到大辉却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咦?大辉,车站不在那个方向。」 我连忙提醒大辉,他却没有停下脚步。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那还用问吗?」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去莉乃家。」 来到莉乃家门前,大辉忽然蹲下来,躲在围墙的阴影处。 「你在做什么?」 「嘘!」 他把食指贴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也蹲下来,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下一秒便看到一个人影从玄关走出来。是莉乃。她背著一个巨大的背包,头上戴著草帽。以莉乃的个性来说,那一身装扮看起来很像要去户外活动。 「……她正要出门吧?我们不要打扰她啦。」 听到我这么说,大辉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的行动比我想像得还要迅速呢。」 「比你想像得还要迅速?」 「因为我跟她说,我们应该早上就会启程。」 看到我满脸疑惑,大辉笑著说: 「我的意思是,我应该知道莉乃的目的地。」 「咦?」 「我昨天有传简讯给她。」 「你跟她说什么?」 「我说,美穗好像打算独自跟那个分身去乌蝶山。虽然她只回我一句『是喔』,不过以她的个性,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好差劲。」 舜小声批评。 ……啊啊,我终于理解了。换句话说,莉乃那一身装扮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站起来叫住莉乃。 「莉乃!」 莉乃难得露出被吓到的表情。以冷漠和冰山美人闻名的莉乃,其惊吓的表情可是百年难得一见。 「……美穗?」 「还有我、舜跟幽灵。」 大辉开玩笑地说著站起身。莉乃先是一阵错愕,然后把手贴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大辉,我被你摆了一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不可能拋下美穗不管,所以才故意传简讯给我吧?」 「我只是好心通知你。」 大辉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简单来说,莉乃也跟大辉和舜一样打包了行李,准备跟我一起出门。她之后本来应该是打算去我家找我。 「莉乃,这样真的好吗?毕竟惠也在……」 身为始作俑者的分身,此时一脸事不关己地在我身后飘来飘去。 「所以我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啊。」 莉乃别开目光。 「……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你那么容易上当,头脑又那么差,心里想的事全部写在脸上。」 「好、好过分……」 「看来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 大辉笑著说道,舜和莉乃也笑出声。 因为我的任性而把大家卷进来,虽然对大家感到过意不去,但我也忍不住跟著大家一起笑出来。这是在惠太的丧礼后,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欢笑了呢?总觉得心情很轻松,早上起来时感到的疲惫瞬间烟消云散。 惠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用沉静的目光看著欢笑的我们。 四个人(加上一个幽灵)走向车站(惠佯装走路的样子)。我们在车站前进入一间咖啡厅。咖啡厅里也有少许客人,但没有人对飘浮在半空中的惠有任何反应。惠曾说,只有和惠太亲近的人才看得见他,我在此时感受到这句话的真实性。我们点了四杯冰咖啡,再次讨论起路线。 「在这里转车比较好吧?虽然会增加转车的次数,但可以节省不少时间跟金钱。」 「但是,转车的时间只有一分钟,错过那班车,下一班要等到二十分钟后,反而更浪费时间。」 「乾脆搭巴士去吧?到这个地方的话,会比搭电车还快,而且金额差不多。」 看到莉乃、大辉和舜讨论得口沫横飞,我安心地微微一笑。 「幸好大家有跟你一起来。」 惠彷佛看穿我的内心般低声说道。 「你怎么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对你来说,这样也比较好吧?」 「嗯。不过,因为你看起来很高兴,我才会那样说。」 「我当然高兴呀,毕竟一个人跟幽灵旅行还是会感到不安。」 「我才不是幽灵。」 惠语气平淡地纠正,同时看向另外三人。 「他们在讨论什么?」 「讨论该怎么去乌蝶山。你要是在意,就跟他们一起讨论呀。」 「还是算了吧。先不论大辉,莉乃和舜好像很排斥我……你们讨论出结果了吗?」 「嗯……现在他们在争吵应该搭电车还是巴士去。」 「哦……」 惠似乎想说什么,接著稍微提高音量说道: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 瞬间,大辉等人不约而同地看著我和惠,所以周围的人一脸狐疑地看向我们。四名男女盯著空无一物的半空中,看来的确很诡异。我连忙把目光移向桌面,小声询问: 「什么事?」 「我无法搭电车。」 「什么?」 率先出声的是舜。 「为什么?你只要搭上电车不就好了?甚至还不用买车票,爱搭到多远就能搭到多远。」 「怎么搭?」 惠一脸觉得好笑的表情反问。相较之下,舜则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 「像平常一样坐在电车的椅子上……」 「坐在电车的椅子上?」 惠边说边坐在空著的椅子上──我想应该是故意的──他的身体直接穿过椅子,佯装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样子。 大约过了两秒钟我才惊觉。 「对了,惠没有实体……」 惠说:「答对了。我没有『搭乘』的概念,更根本的问题是没有实体。假设我搭上电车,坐在空的座位上──应该说假装坐下──当电车开始行驶,你们想会发生什么事?」 「……你会维持相同的姿势被留在原地。」 听到莉乃喃喃回答,惠点了点头。 「我会穿透所有东西,不论是车子还是飞机。如果我能用跟交通工具一样的速度移动那倒也罢,偏偏即使用飞的,我的移动速度还是跟一般人步行的速度没有两样。」 「不然,你该怎么做才能跟我们去?」 我忍不住反问,惠则是一脸认真地回答: 「用走的。正确来说,是做出走路的样子。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别开玩笑!」 莉乃愤怒地说道。 「为什么我们非得配合你走路不可?告诉我们地点,我们自己去!」 惠摇了摇头。 「地点在深山里,没有明确的路标,就算看地图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所以还是直接带你们去比较快。很抱歉,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依照我的指示用走的,这是最快抵达的方法。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只要三天便能到达,勉强来得及。」 「我们可以搭交通工具到最近的地方吧?」 听到要走三天似乎让舜很不高兴,所以他插嘴说道。 「如果你们之后找得到我,要搭交通工具去也没有关系。总之,我无法搭乘交通工具。还有,到达乌蝶山后,如果没有我的指引,你们也走不到目的地。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听了惠说的话,我们陷入一阵苦思。不过,这时候我思考的事情大概跟其他人不太一样。我想的是惠刚刚说的话语所包含的意思。惠说「如果我没有记错」,换句话说,那是惠太的记忆。为什么惠太的记忆里会有「徒步三天能走到乌蝶山」的情报? 「……惠,我问你,惠太该不会是用走的吧?」 大家瞬间陷入一片沉默,彷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傻话?」 大辉立刻打圆场,笑著说道: 「不对不对不对,就算他老是吵著说自己很穷,但也不可能穷到连搭电车的钱都没有吧?」 「不,美穗说得没错。」 大辉的笑容因惠的回答消失。 「惠太的确是用走的。理由我已经不知道了,但我还记得路。事实上,我也是循著记忆中的道路回头走才找到你们。美穗说得没错,惠太的确是一路走到乌蝶山。」 大辉、莉乃和舜惊讶得哑口无言,大概很疑惑为什么惠太要这么做吧。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惠太要刻意选择一条那么费时费力的路?不过,以他的个性来说,或许只是一时兴起吧?这一点的可能性非常高。抑或他有无法搭乘电车的理由,虽然我想不出来那个理由是什么。 总而言之,惠太是靠著双脚走到乌蝶山,而惠也要用走的前往目的地。 「你打算沿惠太走过的路走去乌蝶山吗?」我问。 「对。惠太是走最短的距离前往乌蝶山。」 「他没有走只有幽灵才能通过的路?」 「你是指用飞的或穿越建筑物吗?在我的记忆里只有惠太走过的路,没有其他路径。与其背负迷路的风险,不如沿著惠太走过的道路。」 「嗯……你说得有道理。」 大辉、莉乃和舜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担心地看著我。 啊啊,我一定又把心里想的事写在脸上吧?我忍不住低下头。结果我又打算一意孤行,即使如此── 「我……我想跟惠一起用走的。」 我抬起头说道。 「我想知道惠太在想些什么,以及他走过什么样的路。」 为什么惠太要只身前往那个地方?他在想什么?走过什么样的道路?我有一种只要依循他走过的路走就能知道答案的感觉。 「啊,不过,大家可以搭电车去,毕竟这是我任性的决定。只要在那里会合就行了吧?我有带手机,可以随时保持联络……」 我连忙解释,想化解尴尬。其他三人互看了一眼,然后不知为何大声叹一口气。 「咦?什么?怎么了?」 「……我们不是说过,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吗?」 大辉搔搔头。 「美穗,你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莉乃一脸无奈。 「但是,一旦说出口,又听不进任何话。」 舜胆怯地瞄了惠的方向一眼,然后耸肩。 大辉彷佛代表大家,轻轻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去吗?既然你要用走的,我们也用走的。」 我无法抬起头。 结果总是这样。当我有麻烦的时候,大家都会对我伸出援手,但我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对惠太也是一样。所以我才会想,至少要帮惠太完成最后的心愿,偏偏这点又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我真的好窝囊、好没用。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高兴得窃笑,所以才无法抬起头。 「对不起……但是,谢谢你们。」 最后,我好不容易才把脸抬起来,对大家笑著说道。大辉和舜也笑了。 「与其向我们道歉,我比较希望你说要搭电车。」 莉乃吐嘈,然后把脸别向一旁,彷佛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 就这样,我们踏上了旅程。 在高二的暑假,我们踏上追寻惠太脚步的旅程。 第二部 看星星的人 1.槙本舜 听到「横山集团」,知情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哦,那个感情很好的五人小团体啊。」以隶属排球队、身材颀长的横山大辉为首,加上交游广阔、身为田径队王牌的结城惠太,负责监视惠太的花野美穗,以及冰山美人优等生西园莉乃。他们四个人的感情很好,惠太、美穗和莉乃念同一所国中,而位处小团体之首的大辉本来就很有领袖气质。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时,笑声总是不绝于耳。 但我呢? 「槙本舜」这个名字在横山集团里好像是最不起眼的。 我、惠太和美穗都隶属田径队。我们高中同班,所以自然而然常在一起鬼混,结果就演变成我也成为横山集团的一分子。但是,我不像大辉和惠太一样气味相投,也不像美穗和莉乃一样互相信赖,感觉真的像是他们给我一个容身之处,让我待在那个地方而已。 当然,我没有受到任何排挤。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大家。校园生活的派系很残酷,没有加入有力的团体,在教室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四个人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派系,不过以客观的角度来看,横山集团的地位很高,所以能够加入横山集团,让对派系很敏感的我因此松一口气。 不过,我对其中一个人有心结亦是事实…… 从双町出发后,我便一直怒瞪著惠的背影。 * 「惠有惠太的记忆吗?」 大辉问道。惠像夏天的云朵一样飘浮在半空中,回过头来面对我们向后飞。 「我有,不过很多都不记得了。」 「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 惠不解地偏著头。 「虽然你说惠太的记忆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会不会只是藉口,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没有相信你,所以你必须证明给我们看。」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 惠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真的回答不出来的事,我无法回答。假使你问的问题全都是记忆消失的那一部分,我就无法回答你。」 「只要能回答得出一个问题就行了,我不会问很难的事。那么,第一个问题……」 大辉双手环抱在胸前,然后冷不防指向走在身旁的美穗。 「美穗的数学期末考考几分?」 美穗忍不住哀号。 「喂!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大辉笑著回答: 「因为那应该是最近让人感到最……第二冲击的事。」 莉乃点头同意,美穗哭丧著一张脸。我也苦笑著搜寻记忆,记得美穗的数学分数是二十三分。 「二十三分。」 惠不假思索地回答。 「唔……为什么会记得这种事啦!」 美穗沮丧地说。 「你答对了。不过,这可能只是凑巧,再问你一题。」 「大辉的地理考几分?」 美穗彷佛要反将一军,盖过大辉的声音大声说道。 「啊?喂!」 「二十一分。」 惠轻笑著回答。 「你们两个简直是不分上下。」 他们简直像在比谁考得比较低分一样。这件事有好一阵子成为我们的笑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这次换莉乃举起手。 「请说。」 「国三的八月一日,惠太对我说过什么话?」 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惠用手指轻敲太阳穴三下,最后摇头说: 「……我不知道,抱歉。」 「这个问题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单纯耶。莉乃,惠太对你说过什么话?」 大辉好奇地探出身体,莉乃则耸肩说那是秘密。虽然我也很在意,但我知道莉乃不肯说的时候,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舜,你也问点什么吧。」 莉乃忽然对我说道,我满脸不悦地怒瞪著惠。 想问他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想问他。大辉和美穗的问题,大致上已经证明惠拥有惠太的记忆。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大辉和莉乃露出怪异的表情,只有美穗似乎察觉到不对劲。 惠沉默了半晌,然后直视著我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一阵苦涩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五味杂陈的苦涩。 「……是喔。」 我把头撇向一旁,逃避其他人追问的目光。 我们边走边休息,默默沿著铁轨走了两个小时,行经约莫四站的距离。这点距离搭电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总觉得这样走非常浪费时间。 「感觉好像《伴我同行》的剧情。」 我们通过第五个车站时,美穗忽然如此说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记得那是史蒂芬?金的作品。」 莉乃接著说。 「史蒂……什么?」我问。 「史蒂芬?金,是这部作品的原作者。」 「你们在讲的《伴我同行》是什么?」 大辉似乎连这部电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所以美穗开始说明: 「那是一部电影,故事叙述四个男孩子在夏天为了寻找尸体踏上旅程。他们走在铁轨上,中途有时起争执,有时差点被火车撞到……」 「你应该听过主题曲吧?那首歌很有名。」 莉乃哼起旋律,大辉才恍然大悟地说: 「哦!我好像看过……他们最后开枪射杀坏人对不对?」 「没有杀死坏人,枪只是用来威胁对方。」 「你们不觉得很多电影都是在最后开枪射死坏人吗?」 我点出这个倾向。大部分的电影内容都是劝善惩恶,坏人被正义的一方用手枪或拳头击倒。 「说得也是。」 大辉笑著说道。 「确实,现在的情况很像《伴我同行》,不过我们并不是去寻找尸体,而是前往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而且不是走在铁轨上,是沿著铁轨走。」 莉乃接著指出相异的地方。 「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 美穗似乎很重视那种很像《伴我同行》的感觉。 「惠太好像很喜欢那出电影。」 惠冷不防开口插话。一路上从不积极和我们聊天的他难得开口。莉乃的脸上闪现一抹不悦,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啊,我也知道。」 美穗自信满满地说道。 「别看惠太那样子,他其实很喜欢看西洋电影和听西洋乐曲,比赛前总是在听班?伊?金(ben e. king)的歌。」 「好老气,一点也不像他。」 大辉苦笑著说。 「为什么他的兴趣那么冷门?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惠太不太提起家里的事。」 「他喜欢《伴我同行》……所以才会用走的吗?」 大辉看著笔直延伸的铁轨,喃喃说道。 「不过,他并不是去寻找尸体吧?」 莉乃冷冷地吐嘈。这时,我内心角落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惠太在模仿电影里寻找尸体的旅程中,自己反倒变成尸体──如果他真的死得这么愚蠢,我就不会因为惠的存在而心烦意乱。 惠太的死对我来说,和对其他三人有不同的意义。 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从双町站延伸的铁轨终点所在的市镇。虽然那个市镇有正式的名字,但是我们总是叫他「大城市」。虽说双町也是颇具规模的都会,但跟「大城市」相较之下还是小巫见大巫。想要稍微出个远门或是尽情购物的时候,双町的高中生都会来到大城市,所以到这里的路我们还算熟悉。 「今天我们在这里过一夜比较好。」 大辉如此提议。在这种时候,大辉也很自然地发挥领导能力。 「说得也是,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好累。」 唯一不是隶属于运动社团的莉乃揉著腿。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但应该累坏了。美穗则是前几天才晕倒过,所以也不能太过勉强。 「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再多赶一点路比较好。」 惠说出这句没神经的话。我烦躁地瞪著他。 「我们跟轻松地浮在半空中的你不一样,肉体已经筋疲力尽。追根究柢,都是因为你不能搭电车,才会害我们必须用走的吧?」 惠面不改色地回答: 「决定要走路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我也说过你们可以搭电车去。」 「是这样没错,但是……」 不过是个幽灵,嚣张什么? 「舜,你们别吵了。」 莉乃出声制止。 「反正我们必须一起行动,就算他一个人到达乌蝶山也派不上用场。所以想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不要理他。」 说得有道理,不愧是莉乃。 惠耸耸肩,大辉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有带一整套露营用具,要露营也可以……」 「在大城市里露营?」 莉乃露出不悦的神色。 「惠太当时是怎么做的?」美穗问:「惠,你知道吗?」 惠语气平淡地回答: 「惠太在这个市镇过了一晚,好像是在漫画网咖里过夜。」 「漫画网咖?」 「我们还未成年,不能这么做吧?」 莉乃说得没错,但这时候大辉忽然插嘴说道: 「等等,我听我哥说过,有一间漫画网咖的店长很随便,确认方面很松散,要不要登录会员都随客人高兴,也不会检查身分证。只要不是长得太娃娃脸或身穿制服,住一晚应该没有问题。我记得好像跟惠太讲过这件事。」 「我们要在那间漫画网咖住一晚吗?」 「先去看看再说,我来带路。」 那间漫画网咖店孤伶伶地伫立在阴暗的小巷子角落。 我们在超商买了晚饭,晚上七点左右进入漫画网咖。那间漫画网咖跟大辉说的一样,看起来似乎是店长的男人连我们的脸也没有确认,一脸嫌麻烦地办完手续就让我们进去。有两张双人用的可平躺式座椅,我们打算分成男生组、女生组各用一张。和美穗与莉乃分别后,我和大辉走向我们的包厢。 我放下行李,在四个角落都严重磨损的椅子坐下。大辉转动著肩膀说: 「一直背著背包,害我肩膀好僵硬。」 我面朝上躺下,老旧的座椅发出不吉利的吱轧声。我终于知道这间漫画网咖检查很松散的原因。 「没想到惠太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短跑虽然很快,但体力其实很差。」 「他大概是想……反正又不是用跑的,应该走得到。」 我边不置可否地回答,边在行李中翻找换洗衣物。我拿出蓝色的运动外套,那是田径队的外套,我想刚好可以拿来穿,所以就带来了。 「我忽然想到,像这样和你独处还满稀奇的。」 「咦?」 我猛然抬起头,大辉瞬间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 「因为……我会跟惠太一起去唱卡拉ok,却没有和你一起做过什么事。」 「哦……大概吧。」 其实不只是大辉,我几乎不曾和朋友单独出去玩。 「舜,你曾和惠太一起出去玩吗?」 我感觉到自己皱起眉头,所以佯装整理背包里的东西,躲开大辉的目光。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你们不是在同一个社团吗?想约的时候随时可以约吧?」 「我不会约他,他也不会约我。」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 大辉的声音似乎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 「我们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太跟惠太说话。」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伸入背包里的手停下动作。 「我没有跟他交恶,只是……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 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那么,我们之间是什么交情?我不知道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他会跟大辉两人去唱卡拉ok,但不会跟我去。我想,这已经说明一切。 我感觉到身后的大辉站起来。 「舜,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惠太过世前,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肩膀一僵。 「……没有啊。」 「可是这一个月来,你很明显地在跟他冷战。」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本来就不太跟他说话。」 「不太跟他说话和冷战是两回事。」 拙劣的敷衍似乎无法打发大辉。我回头看向他,发现他用排球比赛时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我也问过惠太跟你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没什么』,不肯多说。美穗也叫我不要插手,所以我跟莉乃才一直保持沉默。」 莉乃跟大辉是故意默不作声的吗?不知不觉间,我也让美穗为我费心了吗? 我的心中感觉很是郁闷。 ──xxxxxxxx。 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耳朵深处。听到那个声音,我的思绪便会在瞬间切换到地区预赛──那场决定惠太出场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决赛。直到现在,我有时仍会梦到那时候的事。那对我来说是一场梦魇。看到惠太死去脸庞的那一天,我一整夜都没睡好,但至少不会梦见他。让我辗转难眠的梦魇才是最棘手的。 那是惠太生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所有表情都从惠太脸上消失,只留下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接著,惠太脸上浮现情绪的残渣般、难以言喻的平淡笑容,直到现在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若问我和惠太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应该算是有吧。但是现在,真的只能说是过去式了,因为我已无从弥补,也无法当作没有这件事,更没有办法解决。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惠太带走,和他一起沉入乌蝶山的深邃森林里。 「你对惠表现出的焦躁和害怕,也跟那件事有关吗?」 大辉仍然看著我。 「你讨厌惠太吗?」 我始终不吭声,最后大辉叹了口气。 「舜,你跟惠太之间的事,与他只身前往乌蝶山是不是有关?如果有的话──」 我别开脸,不耐烦地说道: 「美穗不是叫你不要插手吗?」 大辉至少说中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一直很讨厌结城惠太。 * 第一次和惠太一起跑步,是在国一的时候。 我记得好像是某个纪录赛,项目是一百公尺短跑,八个人同时起跑。那时候,我只觉得右边的小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中性的长相、纤细的四肢,明明在练田径居然还留 长发。并不是说他看起来轻佻,但是那种外表就是会让人很火大。 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做出这个结论,逼自己别开目光,提醒自己小心不要被左边跑道的跑者──田径强校的三年级跑者的起跑所影响。 但是当比赛开始,在鸣枪响起的同时率先冲出去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的跑者。电光石火间,有如闪电般奔驰而出,不让第二名缩短距离,展现了震慑人心的实力。当时的我忍不住心想,希腊神话中长发随风飘逸的荷米斯,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那个荷米斯就是结城惠太。他快我零点二秒率先抵达终点。或许有人觉得不过是零点二秒而已,但在一百公尺短跑的世界里,零点二秒有如天壤之别。短跑项目中的跑者,都是在以零点零一秒为计算单位的世界中一较高下。为了缩短比眨眼还短的时间,每个人没日没夜地练习。零点二秒,是我求之不得的零点零一秒的二十倍。这是我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已经是一年级里跑得最快的人,这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事,所以每天都很努力练习,结城惠太却在遥远的上方悠然自得地翱翔。当时的感觉已经超越绝望,我只能乾笑。 在高中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惠太似乎不记得我了。国中的时候,因为校区很近,我们一起比赛过几次,但是身为全国大赛选手的惠太,和在县大赛成绩差强人意的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释怀,所以面对惠太的态度一直都很别扭。我们同班,又参加相同的社团,因为美穗居中协调,我才跟他们聚在一起,加入横山集团。然而,我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和惠太一起欢笑。那不只是因为田径队的关系。惠太跟其他三个人的感情比跟我还好,就连被班上任何男生攀谈时都保持一贯冷淡态度的莉乃,也只有在面对惠太的时候,才会放松她冷硬的表情。 我知道这是不合理的怨恨、嫉妒、妒恨、自卑。不论说法为何,都是一种丑恶的情感。惠太从来不曾向我炫耀他的才能,也不曾嘲讽过我,我知道他真的是个比我好上百倍的人。 但是,我还是只能讨厌他。因为不这么做,我会开始讨厌跑步。 * 听说这里可以淋浴,我们便轮流去洗澡。大辉留在包厢,我走向柜台,再次面对毫无干劲的店长,表明我想使用淋浴间。 跟田径队的练习相比,今天走的距离不算远。不过淋到温暖的热水,紧绷的身体还是逐渐放松下来。大辉说我对惠表现出焦躁和害怕──事实上的确如此。只要惠在身旁,我就无法保持冷静。 走出淋浴间时,我刚好遇到莉乃。她好像和我一样刚淋浴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洗发精的香味,我忍不住心跳加速、全身僵硬。莉乃看到我,对我说道: 「咦?你也来淋浴吗?」 「嗯,对啊,因为流了不少汗。」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现在又是夏天,很容易流汗吧?」 「你的脚还好吗?」 「嗯,应该不要紧了,谢谢你。」 莉乃露出淡淡的微笑,害我再次心跳加速,无法正视她的脸。如果对象是美穗,我还不至于有这种反应,因为美穗总是面带笑容,喜怒哀乐全部表露在脸上。但是莉乃平常很少笑,警戒心又强,让人难以亲近。她的个性冷漠,所以偶尔不经意地露出笑容时……会让人很难保持冷静。 「对了,舜,你穿那件外套不太妥当吧?」 「咦?」 我立刻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身上穿的是刚才从行李拿出来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咦?哪里不妥当?」 莉乃叹一口气,轻轻拉扯外套下襬。 「背上写著大大的futamachi high school(双町高中)。」 「啊!」 这是稍微用点脑子就能明白的事。虽然这间漫画网咖的店长不会确认年龄,但穿著绣有高中名字的运动外套晃来晃去,极有可能被店员叫住,尤其是晚上。外套左边的袖子上甚至还绣了我的名字。 「在包厢里还没关系,但是在可能被店员看见的地方,还是脱掉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我不禁诅咒起自己的愚昧。在我缓缓拉下外套拉炼的时候…… 「咦?那件外套是──」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眼前的莉乃把手覆盖在眼睛上,彷佛在说:「被我说中了。」 「咦?啊,不是啦!」 我实在不应该立刻转身,这么做好像在隐藏背部一样。我听见背后传来莉乃的叹息。 完蛋了,为什么我总是被撞见丢脸的一面? 「你在慌张什么?高中生在这个时间进来也没关系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染著明亮金发的男店员,他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过夜?」 莉乃不断拉扯我的袖子,然而,我的脚像是生根一样,只能呆立在原地。额头冒出的冷汗,滑落刚淋浴过的脸颊。怎么办?店员一定看到我外套上的学校名字了。我们会被赶出去吗? 「啊,你不需要那么提防我。」 我用像在怒瞪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瞪著店员,店员举起双手。 「即使高中生想在这里过夜,我也不在意。我以前也曾在这里过夜,之前同样有看似高中生的人睡在这里。」 我不禁睁大双眼,店员见状对我露齿一笑。 「那个人穿著同样的运动外套,所以我才忍不住叫住你。你们学校现在是在流行离家出走吗?」 我和莉乃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四个人挤在男生的包厢,提起店员说的话,大辉发出怪叫声。 「对,店员说是一对男女,其中一个人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莉乃边指著我身上的田径队运动外套边说明。 「所以……」 「……那个人应该就是惠太吧?」 美穗和大辉同时露出复杂的神情。 「那个女孩子是谁……」 美穗突然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是他在途中钓到的女人吗?」 大辉开玩笑地说。 「感觉不太妙。带女人来网咖,给人一种犯罪的感觉。」莉乃说。 「别说了,莉乃,我们问惠就知道……」 美穗看起来坐立不安。惠没有跟我们一起进来漫画网咖,所以无法立刻质问他。 「惠太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去乌蝶山?而且还带著女人同行,感觉更让人摸不著头绪……」 瞬间,大辉瞪我一眼,然后说道: 「无论如何,店员的话证明惠太曾经在这里过夜,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吧?虽然我有点在意那个女孩子是谁……」 困倦的莉乃强忍著哈欠。 「惠太瞒著我们一个人跑去乌蝶山,却带了个不认识的女孩……」 美穗喃喃说道。 「或许正因为我们不认识,所以才带著她一起去吧?」大辉说。 「感觉好复杂……」 美穗「心情复杂」的程度大概远高于我们。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因为大家都对惠太一无所知。我们现在追寻的,其实是大家不知道的结城惠太。随著这趟旅程继续下去,我们对惠太的了解好像会逐渐改变。 「别再说了。」 最后是莉乃先开口结束这个话题。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继续旅行下去,或许就能揭晓这些谜底。大家都累了,今天先休息 吧。」 话题就此打住。然而店员提供的情报,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 隔天早上,我们离开漫画网咖,便看见惠浮在半空中等我们。一看见惠,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身影变得比昨天还要透明。是我的错觉吗? 「惠!你知道跟惠太一起旅行的人是谁吗?」 美穗开门见山地质问,莉乃一脸无奈地摇头,大辉则是一脸苦笑。我跟昨天一样,和惠保持微妙的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 听到惠简短的回答,美穗显得很沮丧。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惠总是不记得重要的事,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离开「大城市」后,我们远离轨道,沿著国道继续前进。汽车在护栏的外侧呼啸而过,我知道这条国道的尽头连接著海洋,那是一座知名的海水浴场。现在是夏天,行驶在这条国道上的汽车,目的地应该都是那座海水浴场吧?在炎炎夏日之中,徒步前往没没无闻的深山的我们,正在做与世人背道而驰的事。真是蠢毙了。我边怒瞪惠的背影,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道惠太希望我们帮他找到什么。」 走在最前方的大辉冷不防喃喃自语。 「你何必忽然提起这件事?」 莉乃不悦地颦起秀眉。 「因为……地点是在深山里吧?所以……他要我们找的东西是遗物吗?」 「遗物……」 美穗的声音带有一丝茫然。 「如果是遗物,应该会跟他的遗体一起被发现吧?」 「说得也是……惠,快告诉我们,你到底要我们去寻找什么?」 惠不发一语,美穗也一样。我不禁思考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他最后的心愿。 「……或许这是他的复仇。」 半晌,我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复仇?」 美穗惊讶地猛然转头看我。 「什么意思?」 「啊,不是啦……」 我顿时心慌意乱。大辉细眯起双眼看著我,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只有惠事不关己地、轻飘飘地爬上缓坡。 「只是……」 「什么?」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能够敷衍他们的话语。 「或许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对我伸出援手,我下意识地抬头。 是莉乃。 平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现在的表情却彷佛在忍受某种痛苦而扭曲。 「……不是不可能。」 连大辉都说出这种话。 美穗一脸茫然地依序看向每个人。 「大家怎么了?你们做了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即使真的有,但你们说惠太为了复仇而留下惠……我、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美穗沮丧地垂著头。这时候,惠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发现我们没有跟上。陡坡上,以夏日蓝天为背景,模糊得看似海市蜃楼的惠,让我感到无端烦躁。 为什么你是惠? 如果你是惠太,很多事就能够用更容易、更单纯的方式解决。就因为你是惠,一切才会变得如此错综复杂,害我们心烦意乱。 因为你跟惠太长得一模一样,所以让我很害怕。 但又因为你不是惠太,所以也让我很烦躁。 「我一直在思考惠太为什么会去旅行。」 大辉喃喃说道。 「我一直在想……虽然他是意外死亡,但其实会不会……」 「别再说了!」 美穗用几近尖叫的声音叫喊,全身颤抖。莉乃不发一语地掴了大辉一掌。大辉茫茫然地按住脸颊,然后用泫然欲泣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 我也下意识地跟著道歉。 我想,害美穗露出那种表情的人不是大辉,而是我。 上午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逐渐转为阴天。 我们在树荫下休息,蝉在我们头上唧唧鸣叫。酸疼的疲惫包裹著脚,这种感觉像田径队集训的第二天。凉风徐徐,我却止不住身上的汗水。空气变得沉重,彷佛热度带有质量,也或许是因为我对上午的对话耿耿于怀。 我独自坐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从那之后,美穗显得落落寡欢,莉乃寸步不离地陪著她,大辉则是和我一样独自站在距离大家稍离的地方若有所思。我们已经分崩离析。自从惠太不在、惠出现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变得很不协调。 倏地,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我吓得向后跳。那个东西激烈地拍动翅膀──是蝉。它在草丛里爬来爬去,无法飞起,可能快死了吧? 死亡。 惠太死了。 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在一瞬间死亡。他是否曾像这只蝉一样,甩动手脚在地上匍匐,做了垂死的挣扎?惠太是如何接受这段短暂的人生?濒死之际,他在想些什么?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愿而留下惠? ────xxxxxxxx。 好想吐。 我真的吐了。 充满呕吐物的口腔里弥漫罪过的味道。 「你还好吧?」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该死的分身,你在嘲笑我吗? ────xx没x你xxx。 糟糕,一听到那家伙的声音,遮掩心声的「x」就开始剥落。 「你走开!」 我斥喝。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 惠一动也不动。我想推开他,伸出的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对了,我碰不到他。 「理由不重要吧?快滚!」 ──要x没xxxx了。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你讨厌惠太吗?还是讨厌我?」 居然问了跟大辉一样的问题。 「有差吗?答案是什么都一样吧?」 「不一样,因为我不是惠太。」 「那又怎么样?」 我烦躁地大吼。 大辉和莉乃都转头看我,惠则是面不改色。 ──要x没有xx好了。 「我才要问你,『惠』到底是什么东西?分身又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你不是惠太?你太狡猾了吧,顶著惠太的脸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叫我们实现惠太的心愿。美穗根本不可能拒绝你!既然美穗执意要完成惠太的心愿,我们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跟你走!」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惠太的遗言。所以,部分是担心美穗,因而想要实现惠太的遗愿。如此一来,也能减轻一直潜伏在我心中、对惠太怀抱的罪恶感──当初真的只是怀抱如此单纯的心情。 然而见到惠之后,一切都变调了。惠太最后的心愿一定是复仇,对我的复仇。这种做法我比较能理解。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 毕竟我曾对惠太说过很伤人的话。 要是没x你x好了。 心脏快要爆裂。 要是没有你x好了。 所有「x」剥落。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听见自己在那天说的话。 「惠太,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不然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我破口咒骂,然后愕然地僵在原地。 所有表情从惠的脸上消失。没有任何情绪,变成一张纯粹的「脸」,最后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有如因夏天的炎热而融化的冰品。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 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心跳快得如撞警钟,剧烈得几乎要因此破裂。感觉像在更新自己最佳纪录的短跑比赛中一般卯足全力,钝重的疲惫感和呕心感阵阵压迫我的胃。 快逃!逃离惠,或是惠太、美穗、莉乃、大辉! 「舜!」 那大概是美穗叫唤我的声音。 我拋开一切,朝走来的路跑去。不断奔跑,恍惚当中感觉到双腿疾速摆动,那恐怕是我人生中奔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跑离马路,藏身在树荫下,然而美穗彷佛拥有千里眼,很轻易地找到我。 「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很不擅长玩捉迷藏。」 「我曾跟你玩过捉迷藏吗?」 「在田径队的合宿时玩过,当时是惠太提议的,不过正确来说,当时是玩鬼捉人。」 「哦……」 惠太说玩鬼捉人也可以成为训练的一环,所以我们像神经病一样不断奔跑。当鬼的人找到躲藏的人之后,还必须触碰到对方才行,我跟惠太都很不擅长躲藏但跑得很快,所以鬼一直碰不到我们,只能气得对我们嘘声连连。 「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呀,因为那时候你跟惠太真的玩得很开心。」 「是吗?」 「是呀。」 半晌,我才抬起头,看见美穗对我微微一笑,但我觉得她在强颜欢笑。 美穗的心思很细腻,对他人的心情很敏感,却对自己很迟钝。她就是这样的女孩。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无法对其他三人说的话,反而能对她说。 「……我跟惠太吵架了。」 我喃喃说道。 「嗯,我知道。」 「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我单方面怨恨他。六月的地区预赛,我和他在决赛一起赛跑,我处于最佳状态,而他的状况不太好。结果,是他赢得比赛,我们的未来也分出胜负。他得到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门票,我则是落选了。」 「嗯,我知道。」 平淡的回应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体贴。 「比赛结束后,只有我无法对他说出口。」 「说什么?」 我几乎已经是自言自语。 「说『恭喜』。」 对,我无法向惠太道贺,恭喜他得到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田径队的每个人都说了,美穗也说了,只有我无法说出口。 「在他旁边,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 「觉得自己很悲惨?」 「对。因为他有很多朋友,跟大辉、你和莉乃的感情很好,长得又帅气,拥有我没有的一切。不仅如此,他的脚程很快。如果我能跟他一起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倒也罢了,偏偏有资格参加的人只有他。」 这是嫉妒、妒恨、自卑。无论哪一种说法,这些情感都是丑陋的,但我无法压抑。所以,最后才会以伤人的话语取代道贺。 「我对他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我就能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要是没有你,我就是田径队的王牌;要是没有你,或许我能拉近跟莉乃的距离。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不知道那句话对惠太而言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受到的打击超乎我的意料。惠太在全力冲刺后筋疲力竭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所有表情从他脸上消失。 不知为何,最后他露出随时会消失般的虚幻微笑。 「……惠太是因为我而死的吧?」 我一直这么想。 不,我明白惠太的死真的是个意外,警察都这么说了,铁定不会有错。惠太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撞击而死,所以他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或许吧。一定是这样。大概不会错。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心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在心中期盼他消失,所以某个不知名的神──或是恶魔,偷偷听到我的心愿,然后真的将其实现,让惠太一时兴起踏上旅程,不经意路过悬崖时想要探头观望,或在他探头观望悬崖下方的时候,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背。 我很清楚这百分之百是妄想。我明白,但是……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愤怒地吼叫,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扭曲。 「在他生前最后跟他说的居然……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再也无法撤回那句话,再也无法向他道歉!我一辈子都必须怀抱这份悔恨活下去!只能背负死去的惠太的怨念,成绩不上不下地继续跑著一百公尺短跑……绝对一辈子也无法跑出十秒多的成绩!」 我乾笑著。 「这趟旅行一定是他的复仇。或许惠太想叫我去死吧……」 没错,惠是死神,企图把我带到跟惠太相同的地方。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一定是「死亡」吧──我的「死亡」。 「惠太不是那种人。」 美穗说道,口气非常笃定。 「我问过惠太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惠太在点头的同时对我说:『你不要插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再也不想和我往来吧?」 「不对。」 美穗再次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一直在等你去向他道歉。」 我直视美穗的脸,她的眼神是如此直率。她跟惠太很像,人缘很好的人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大辉也一样,但我做不到,莉乃也几乎不这么做。 「惠太一直想跟你和好。虽说我们插手打圆场便能让你们和好,但惠太想要的是和你真正和好。」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 我冷淡地回答,似乎在下意识寻找最能够刺伤美穗的言语。 「舜,我想惠太其实最想听到你对他说。」 我无法正视美穗。 「……说什么?」 「恭喜。」 眼睛下方忽然开始翻搅,变得灼热──我知道这是落泪的前兆。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巴却像鱼一样只是不断张合,吐不出半个字。这里彷佛在水里,只有空气泡沫一个又一个从我口中溢出,升到夏日天空的水面上。 「我们回去吧?」 美穗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惠太的心愿绝不可能是复仇。他不是那种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嗯,我知道,至少他在生前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但现在我不敢断言。见到惠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不了解惠太。 美穗只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径自离去。看到我一直呆立原地,她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吧?不,其实我也知道美穗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里有「必须回去」的心情。 也有「不想回去」的心情。 开始下雨了,我没有带伞。我把所有行李都留在原地,冲动地跑出来,现在再也无法离开树荫,只能茫然看著微温的雨水逐渐冰冷整个世界。我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害我不能跑步,不过,现在觉得下雨也不赖,因为那可以让我不用行走。 「你不回去吗?」 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第一次是蝉,第二次是声音。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抬头往上一看,看见惠正坐在树枝上,双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透过透明的身体可以看见夏日天空,他果然变得越来越透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路追著美穗,就停在这里。」 「……你从哪里开始偷听?」 「刚才的对话吗?从头到尾都听见了。」 我差点晕倒。虽然惠并不是惠太,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亦是当事人,所以我最不希望被他听见刚才的对话。 「……然后呢?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虽然我赌气地这么说,不过,惠仍保持一贯的沉静表情。 「昨天你问我,惠太对你有什么想法,我想回答你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我不禁狼狈。 「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明白你问题的意思。」 这个臭小子居然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问题的答案是……」 惠维持原本的语调说道: 「惠太认为你是他的朋友。」 「少骗我!」 我立刻否决他的回答。 「同时……」 惠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他也认为你是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 瞬间,我在脑海中搜寻「竞争对手」的意思。 竞争对手,劲敌,互相竞争的对象。 「哈!」 我不禁嗤笑。 「不可能,他跑得比我快零点二秒以上。他在一百公尺短跑中跑出十秒多的成绩,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才跑出十一秒的我放在眼里……」 「惠太其实记得你。升上高中时,他一眼就认出你是双町第二中学的槙本舜。」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记得我? 「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惠彷佛在谈论笨拙的弟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笑著说道: 「惠太比你想像得还要不服输、笨拙、害羞。就像你烦恼该怎么跟惠太往来一样,惠太也很烦恼该怎么跟你相处。世界上有人可以同时成为朋友和竞争对手,有人则否,惠太属于后者。」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认识那样的惠太。 「你嫉妒惠太的才能,惠太恐惧你的追赶。你说你们相差零点二秒,那是高二的你们的差距吧?你的确一次也没有赢过惠太,可是你的练习量和惠太一样,或者在他之上,以此加强自己的实力。其实惠太很认同你,把你当成竞争对手和朋友。美穗说的没错,惠太最希望听到你对他说『恭喜』。」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然你为什么看得见我?」 「你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只有和惠太生前关系亲密的人才看得见惠。但是,惠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彷佛在说我已经没有必要看见他。 「你错了。」 惠说道。 「就我所知,看得见我的只有你们四个人。只有四个人喔,而且这并非是由我选择的,也不是你们如此期望。一定是惠太选择了你们。」 「不可能……我明明对惠太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我哭喊著,思绪一片混乱,被雨水打湿的身体狼狈不堪,脸上已分不清是眼泪、雨水还是鼻水。总之,我的一切是如此杂乱无章而难堪。真希望惠当场判定我的罪行。每次听到惠说的话,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就会不断膨胀,心脏几乎要从内部爆裂。 「是啊,那句话真的伤惠太很深,因为那是惠太最不愿意听见的话,对我也影响很深。」 没错,连我也知道那句话深深伤害了惠太。即使没有这段过节,我跟惠太之间本来就有嫌隙。 「他很讨厌我吧?」 我喃喃自语。 「他不讨厌你。」 「但是我很讨厌他!」 我彷佛要盖过惠的声音般大吼。 「他无所不能!拥有我没有的一切!」 我一直有自卑感,明知道比较也没有意义,却还是不想输给惠太。然而,我越是不服输,惠太的背影就离我越远,只有心中的自卑感不断膨胀。我永远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每次觉得伸手可及的时候,他又在转眼间跑到更远的前方,就像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十秒」境界。 「惠太也缺乏很多东西。」 惠平静的语调激怒了我,我赌气地发牢骚。 「他的脚程比我快!」 「但他很容易受伤,体力也完全不如你。」 那种说法一点都没有安慰到我。 「他的朋友很多!」 「他有很多心事都无法对那些朋友说。总是笑脸迎人,表示他在难过和痛苦的时候也在强颜欢笑。」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 我甩了甩头,强压下浮现的记忆。 「他长得很帅……」 妒恨──这是我对惠太抱持的情感,我很清楚这是极为丑陋的情感。 「他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有男子气概。」 惠笑著说道。 「惠太其实不如你想得完美。」 或许吧,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无知的情况下,便面对他的死亡。 「……他为什么死了?」 这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好像听见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耳语。 ──你明明很想向他道歉。 「他讨厌我到了不愿意给我道歉的机会……」 「你还认为他很讨厌你吗?」 不知为何,我无法回答惠的质问。 「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好过,你就继续这么想吧。不过……」 惠微笑说道,但我已几乎看不见他。 「不过,我认为惠太对你抱持的情感不是讨厌,你对惠太抱持的情感也不只是自卑或妒恨。此时此刻,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天气这么热,但你甚至不惜向赌上宝贵青春的田径队请假……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舜,我想拜托身为惠太友人的你──」 我抬起头,但已经看不清楚惠的脸。沾在眼睫毛上的水滴模糊我的视线,我无法在模糊的景象中找到惠。 「希望你能够帮惠太实现最后的心愿。」 我忍不住呜咽。 夏日的骤雨逐渐止歇,午后的阳光从云层间微微洒落。 2.横山大辉 我认为有三件事自己绝对赢不过惠太。 第一件事是脚程。一百公尺能跑出十秒多的惠太是天生的短跑健将,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在短距离的赛跑中赢过他。虽说在一旁观看就能看出他跑得很快,但实际上和他一起跑,更能深刻体认到实力的悬殊。他根本是用飞的,光是起跑已经有如天壤之别,我才跨出第一步,他已经踏出第二步。轻快地向前,彷佛没有重力和风阻一样逐渐加速,不知不觉间他已遥遥领先,率先抵达终点。我隶属排球队,对体力相当有自信,但只要看到他跑步的样子,就会多少受到打击。大概只有舜能够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第二件事是笑容。惠太的笑容可以迷倒众生。即使退一百步来说,也不得不说他长得很帅气。中性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平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给人忧郁的感觉,但一跟他说话,他就立刻笑得天真无邪,我觉得那根本是犯规。他有孩子气的一面,虽然这点我也没有资格说他就是了。但是,惠太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上课很认真,在田径队也严肃得判若两人,所以在休息时间忽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时,所有人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或者相反的,先看到孩子气的笑容后,再看到他全力跑一百公尺的英姿,即使是男人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他跑步的姿态和笑容便是如此迷人。 第三件事。 我和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孩,但她喜欢惠太,所以在恋爱上,我永远赢不过他。 * 雨停了,但舜没有回来。 跑去找美穗的惠跟她一起回来。我问他们:「舜呢?」美穗只是摇头。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禁皱眉。 「为什么?」 「因为……」 美穗吞吞吐吐地开口。 「……他认为惠太是被自己害死的,惠太最后的心愿是对自己的复仇,所以不愿意回来。」 我感觉到莉乃微微倒抽一口气,我则是因为摸不著头绪而一脸不悦。 是舜害死惠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舜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舜和惠太之间大概真的有过节吧?昨天我在漫画网咖质问舜的时候,他无法回答。无法回答就是他的答案,那件事或许跟惠太的失踪有关。 但是,跟惠太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惠太是意外身亡吧?警察不是这么判断的吗?既然如此,他的死就跟舜无关吧?为什么会变成是舜的错?惠太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任何人的错。 总觉得那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拚命假装没有察觉。 「这一阵子舜和惠太在冷战……所以,我想他很后悔吧?」 美穗喃喃说道。她说得太含蓄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虑到舜,所以无法继续追问。 「舜会回来的。」 我不负责任地说。 「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莉乃严厉地说。 等了三十分钟,莉乃似乎说对了,舜并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整理行李,再次启程往乌蝶山前进。 进入另一条国道后,惠说必须从这里翻越一座山。 「翻过一座山?」 「对,沿著马路走,必须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上爬下。虽然没有步道,不过来往的车子不多,所以还是可以行走。」 乌蝶山是这段连绵山峦中的一座山。 「再走一天,应该就能走到山脚下。」 惠说得很轻松,但我盯著即将攀登的山峰,面露难色。到此为止都是走平坦的马路,接下来要开始爬坡了。陡坡对惠没有影响,对人类却是不小的负担。 惠走在最前方(但不是真的在走),莉乃紧跟在后。 「大辉,你的行李会不会很重?我帮你拿一点吧。」 走在莉乃后方的美穗回过头来,向我伸出手。总不能把舜的行李丢在路边,所以我把它一起扛走。舜的行李塞得满满的,背起来很重。 「不用了,我怎么能让女孩子拿这么重的行李?」 我看著美穗小巧的手掌,好强地说道。 「但是……」 「你不用在意,我在锻炼自己。我明年也要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所以必须提早锻炼体力才行。」 今年排球队挑战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早已失败,明年大概也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即使如此,我还是对美穗这么说。 「是吗?」 美穗说完便走到我身后,我以为她接受我的说法,瞬间却感觉到背部忽然轻松不少,所以立刻回头看。 「不然,至少让我帮你拿这个,因为我明年也想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 那是挂在舜的背包上的睡袋。美穗微微一笑,像抱住小婴儿般抱起睡袋,与我并肩而行。固执地把睡袋抢回来好像很丢脸,所以我只有小声说了「谢谢」。 我们爬上山坡,太阳逐渐西沉,映照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某处传来暮蝉的鸣叫声,风转了方向,橘红色的夕阳穿过枝桠的缝隙,洒在雨过天晴的柏油路上,然后消失──那是夜晚的气息。 「感觉好哀伤。」 美穗说。 「你是说暮蝉吗?」 「嗯,还有气味。」 「气味?」 「夏天下雨过后,有一种让人感到哀伤的气味。」 雨水落在被晒得火热的柏油路上后蒸发的气味。硬要说的话,其实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大辉。」 「嗯?」 我走在美穗身旁,手不时碰到她。她泛著些许汗水的肌肤冰冰凉凉的…… 「……你有做过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 瞬间,我的头也感受到一股凉意。我看著美穗的脸,她直视前方看著莉乃……不,是莉乃前面的惠。 「今天,舜说这或许是惠太的复仇时,莉乃说有可能,你也……」 「哦。」 我的确说了或许真的是那样。 「那是什么意思?」 美穗看著我,我看向前方──惠的背影。透明的背部,却是和惠太一样略微驼背的纤瘦背部。那天,惠太也有著同样的背部,拱著那样的背哭泣──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咦?」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惠太可能会怨恨我。惠太并不知道。但是,如果他知道了……」 即使死后,一定也会憎恨我,甚至想对我复仇。 「……这样啊。」 美穗没有深究。就算美穗追问,我也无法向她开口。 那是极度丑陋的情感,所以绝对不能被美穗看见。 * 我喜欢美穗。 第一次见到美穗是在一年级的时候。我和惠太在远足中同组,我们都有很幼稚的地方,很快就气味相投,也因为惠太而认识美穗。他们是青梅竹马,小学、国中和高中都同校,每当我调侃他们简直是老夫老妻时,美穗总是红著脸否定。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美穗,只把她当成个子娇小、皮肤白皙、有点可爱的同学而已。 莉乃是惠太和美穗共同的朋友,再加上田径队的舜,我们五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但是,我和惠太的交情又有点不一样。虽然我们五个人经常一起游玩,但我也经常和惠太单独出去玩,例如一起去唱卡拉ok、一起去电玩中心。当惠太说想看看其他学校有名的田径选手时,有几次我们两个人还真的跑去看了。 我和惠太经常干蠢事,像是翘课、晚上偷偷跑进学校,也曾被其他学校的不良少年缠上而打架。美穗总是气鼓鼓地站在我们面前,滔滔不绝地说教。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只是惠太的附带品吧?无论如何,当时我只觉得美穗很烦人,说话也很夸张。那时候我很不认真,面对学业和排球队的练习都只想打混,所以对美穗的说教感到格外厌烦。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总是追随著美穗? 我经常在外围看著田径队的练习。排球队和田径队练习的日子是错开的,所以惠太练习的日子就是我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先回家也没事做,所以在等待惠太练习结束前,我都会无所事事地看著田径队的练习。不过,惠太有时会忘记我在等他而自己先回家,美穗之后才跑来跟我说惠太先走了。他真的是个很随兴的家伙。隔天,当我生气地对他说:「你为什么先回家?」他反而会错愕地对我说:「先回家的人不是你吗?」在很多方面来说,他真的很自由。 惠太的脚程很快,光是看他跑步就让人觉得畅快,不过,和他一起跑步会让人很沮丧就是了。总之,他的姿势真的很漂亮。我不懂跑步的姿势,但看得出来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看著惠太不断加快速度向前奔跑,感觉非常舒畅。舜也跑得很快,我跟他赛跑时完全赢不过他。我觉得惠太和舜并肩奔跑的身影非常帅气,感觉就是「短距离跑者」。当我对他们这么说时 ,舜不知为何好像很不高兴。 虽说美穗似乎也是练短跑的,但看她跑步的样子就知道她完全不是这块料。她大概本来就很笨拙,看起来也不像运动神经很好。她跑得手忙脚乱,跟惠太相比,就像在水中划狗爬式,一点也不漂亮。不过,看到她仍然拚命跑步,雪白的额头都冒出汗水,我也不得不对她感到佩服。美穗从不妥协,连我都看得出其他人在打混的时候,美穗也不曾松懈。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等待惠太的时候,看美穗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美穗,你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 美穗刚好在听得见我说话的地方休息,我就随口问她。 「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 坐在地上的美穗仰起红冬冬的脸,看向后方的我。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擅长跑步。」 「啊,对呀……我跑得很慢。」 美穗面露苦笑,然后指向运动场。惠太正在跑步。 「如果我说想跑得像他一样,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 我可以体会美穗的心情。惠太在跑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我对此很感兴趣。 「因为我从小就看著他跑步,理想中的短跑姿态一直展现在自己眼前,所以我也想如同他那样奔跑。」 美穗笑著说。 「所以你才会跑得那么努力吗?」 我问道,问得越来越卑微。 「努力?」 「对啊,刚才的练习只有你没有打混。」 「真的吗?」 「对啊。」 美穗难为情地用手指卷弄头发。 「因为我很笨拙,无法像大家一样很快就跑出好成绩;只要稍微松懈,绝对追不上大家。所以,如果大家在打混,我就必须利用这个机会缩小和大家的差距。」 那双凝聚了耀眼光芒的眼眸注视著惠太的背影。 这时候,我才惊觉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追随著美穗。 我想,自己早就喜欢上她了吧,喜欢上这个身材娇小、跑得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短跑女孩。 从那之后,我经常找美穗说话,不论是在教室、运动场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美穗很好骗,所以我总是说些无聊的谎话欺骗她、调侃她。我的脑海中深深烙印了她每次上当都会气得鼓起腮帮子的脸。 「你真的很坏心眼耶!」 美穗经常笑著如此说道。 「谁叫你那么好骗。」 「惠太也说过同样的话。」 「看吧,大家都觉得你很好骗。」 「但是,惠太到最后都不会跟我说实话。我每次发现真相,气得去骂他的时候,他反而会惊讶地问我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发现得太晚了吧?」 「咦?真的吗?」 那时候我们还笑著谈论这件事。但是,与美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总算察觉到一件事。 我和美穗聊的话题几乎都绕著惠太打转。 * 太阳西沉、夜幕低垂后,我们仍然继续行走,但还是来不及翻越山岭。 「惠太也没能在第二天翻越山岭。」惠说道。 「他在野外过夜吗?」美穗问道。 「对,在往前一点……那片杂树林里。」 「你们看。」 莉乃指向竖立在马路旁的立牌,上面写著「小心动物」,还绘有一只野猪。 「这里有野猪出没吗?」 我喃喃地说。 「没问题吧……」 「不知道,但总不能睡在马路旁,从那里往上爬吧。惠,惠太在哪里露营?」 我跨越马路旁的护栏,踏进倾斜的杂树林。 「那里可以进去吗?」 美穗露出有点担心的表情。 「不知道。」 我耸耸肩。 「反正没有巡逻车经过,也没有人会去报警,所以不用太紧张,只要不升火就没关系吧?」 「是啊……感觉在马路旁搭帐篷比较惹人怨。」 莉乃点头说道,跟著我走进树林,美穗也尾随在后。惠还是一样飘在半空中,随意指著树林说: 「就在这棵树和这棵树之间。根据惠太的记忆,他第二天就是睡在这里。」 「啊!」 美穗冷不防发出叫声,然后向前跑去。 「大辉!」 她指著惠所指的其中一棵树木。 我走过去看,终于明白美穗叫我过去的理由。在美穗的手构不到的树枝上,挂著一件和舜的外套同样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我们好不容易在茂密的杂树林中找到一块平坦的地面,靠著月光和手电筒不甚明亮的光芒准备露营。每个人都跟父母说要去「露营」,所以行李中都塞了最起码的过夜用品、睡袋和换洗衣物,不过,没有人带露营用的炊煮用具──因为我们本来预定当天来回──所以晚上只能食不知味地吃著事先买好的食物。 「幸好我活在现代的日本。」 美穗忽然说出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什么意思?」 「因为在《伴我同行》的电影里没有便利商店……」 「啊啊。」 这个话题还没有结束吗?不过,听到美穗这么说,我也开始觉得便利商店海苔轻脆的三角饭团带有文明的滋味。 「对了,那部电影是在描写寻找尸体的故事吧?」我问。 「对。」 「那个尸体……我是说那个人为什么死了?」 美穗的表情忽然变得黯淡,代替她回答的是莉乃。 「那个人是被火车撞死的,所以主角们才会沿著铁轨去找尸体。」 「是意外事故啊……」 我把「跟惠太一样」这句话连同饭团一起吞下去。如果说出口,我觉得莉乃可能会动手揍我。 「惠……」 美穗开口说道,看向那个分身。 「你的肚子不饿吗?」 惠惊讶得睁大双眼。 「为什么现在才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无法触碰人世间的东西吗?」 「嗯,但是我想说,触碰不到东西跟肚子饿是两回事。」 「……美穗,你好奇怪。」 惠一脸无奈,但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看到美穗略微难为情的笑容,让我有点不痛快。她只会在惠太面前露出那种表情──只有在惠太面前,才会露出女人的表情。 「美穗。」 吃完晚餐后,我去找美穗说话。美穗仔细地折好刚才发现的田径队运动外套──大概是惠太忘记带走的──看到她这么做,我又开始感到有些没意思。 「什么事?」 「你不要跟惠走得太近。」 我说得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直接。美穗回头看著我,让我忍不住一阵慌乱。 「啊,不是啦……因为他毕竟不是惠太……」 美穗的表情越来越困惑。 「我知道,但是……」 「既然知道,你就……」 「什么?」 我好想扯自己的头发。美穗平时对他人的心思很敏感,偏偏对这种情感迟钝到狡猾的地步。 「美穗,惠太他……」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彷佛会就此折断。有点冰凉、白晰的女人手腕……不行了,我已完全失控,在头脑思考前,言语便先脱口而出。 「惠太已经死了!惠不能成为惠太的替代品。 不管你跟惠再怎么亲近,惠太也不会死而复生!」 「笨蛋!」 某人忽然掐住我的颈部,让我感到窒息。我回头看,发现是莉乃。 「你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猛然一惊,看到美穗睁大双眼,咬紧下唇。 「你对惠有什么想法是你的自由,但不要强迫美穗接受你的想法!」 莉乃对我怒吼。 从粗大树木的阴影探出头,可以看见距离大约二十公尺外的地方有昏暗的手电筒光芒。依这个距离,美穗应该听不见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没有强迫她接受我的想法……」 「你明明就有!你叫美穗不要亲近惠,说他无法成为惠太的替代品,还说惠不是惠太。」 「他本来就不是惠太!」 我恼怒地说。 「惠是分身,不是惠太,甚至不是人类!」 「不用你说,美穗也知道。」 「我明白,但是……」 我低下头。 美穗注视惠的眼神、表情和每个动作,掠过我的脑海。那与我熟悉的、她注视惠太时的一切极为神似,每次回想,都不断加深内心深处的苦涩。 「美穗在惠的身上寻找惠太的影子,我觉得那样不太好,所以才……」 我听见莉乃的叹息。 「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你没有资格说那种话。」 我猛然抬起头。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看著惠的时候,似乎也把他当成惠太。」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莉乃细眯起双眼。 「美穗一直注视著惠让你很不高兴,所以你才说那种话吧?我有说错吗?」 「你……」 你说得没错。 因为莉乃说的是事实,被她说中心声,我才会恼羞成怒,气恼地瞪视她。 「你有资格说我吗?你对惠也充满敌意吧?那就表示你也把惠当成惠太的影子,也跟舜一样对惠太抱持罪恶感,不是吗?」 莉乃惊愕地睁大双眼。 「你不要乱说……」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 沉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跟莉乃瞬间噤声。 伫立一旁的惠罕见地发怒。 「大辉平常很可靠,但有时候会变得很幼稚。」惠说。 「那是惠太的想法?还是你的感想?」 「都是。」 惠简短地回答。 虽然莉乃已经回到美穗身边,但我还不敢回去。因为我对美穗说了那些话,和莉乃之间也发生不愉快,所以现在和她们在一起会觉得很尴尬,结果只好在刚才的树荫下和惠独处。惠不发一语地留在原地,彷佛察觉到我有话想跟他说。 「……你是不是变得比昨天还透明?」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不过,惠的身影真的比一开始见到他时还要模糊。 「是吗?」 惠有些惊讶。 「可能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不明显。」 「美穗和莉乃都说你看起来不透明,为什么只有我……」 我感到有点孤单,然后归纳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可能性:与惠太越亲近的人看得越清楚,而觉得惠变得半透明的我,表示跟惠太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吧…… 「惠。」 「嗯?」 静谧的杂树林里,除了偶尔行驶在国道上的汽车引擎声之外,几乎没有东西划破现场的寂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我悄悄瞥向美穗和莉乃所在的方向,这一带太过昏暗,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手电筒的灯光在移动。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惠似乎很无奈。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不论是舜还是你。」 「我也不知道。」 我笑了。的确,被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为什么要确认这种事?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惠太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即使不确认,我也笃信我们是朋友。 「惠太把你当成他的朋友,是气味相投的死党。」 惠的话语让我不禁眼角发热。 咯!我咬紧牙关的声音似乎被他听见了。 「你有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明明想哭,却拚命忍住不哭的表情。你为什么不哭出来?」 听他这么说,我才想到自己在惠太的丧礼上也没有哭。四个人之中只有我没哭,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哭泣很丢脸。」 把话说出口,我才察觉到原来自己抱持这种想法。 没错,我不愿在人前落泪,只是因为不想被美穗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佯装成熟稳重地慰问惠太的亲人,想让美穗看到我坚强不落泪的样子。我不希望美穗看著惠太而哭,希望她看著我而笑。然而,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 「还有其他原因吗?」 「其他原因?」 我认真地看著惠太。 「没有了。」 「是吗?换句话说,你从来没有为惠太哭泣过。」 「不是!」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只是认为,惠太不希望我哭泣,而是希望我笑著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所以……」 我猛然一惊。惠对我微笑。 「是啊,惠太应该会这么想,你真的很懂他。」 惠的话语很温柔。因为太温柔,所以辗压我心中柔软的部分,使之阵阵泛疼。我彷佛要逃开惠的目光,转身背对他。 「你不要乱说,我其实很自私,重视自己远胜于惠太。他……」 不希望被眼泪送行的惠太,总是笑得很迷人的惠太,那时候明明哭了。我知道他在哭,却不仅没有安慰他,甚至还做出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的事。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世了,但是── 「惠太──惠,你如果知道我做过什么事,一定会怨恨我。」 * 今年六月,某一天的午休时间。 我记得那天下雨。那是我从四楼的音乐教室回来时发生的事。第四节是音乐课,我发现自己把课本遗忘在音乐教室便跑回去拿。 双町高中的校舍是四层楼的建筑物,四楼之上就是顶楼。 当我走过通往顶楼的楼梯时,不经意听见一个声音──那是男孩子的呜咽声。 我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地探头一看,不禁吓一大跳。略微拱起的纤瘦背部,黑色的鬈发,邋遢地从长裤裤头露出来的衬衫下襬……蹲在被锁上的顶楼门前的人,是我熟稔的死党背影。 惠太时不时吸鼻子,压抑声音哭泣,偶尔泄漏的呜咽回荡在楼梯间,传到四楼。 我为他的哭泣感到不解的同时,也很犹豫该去跟他说话,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倏地,手机传来震动。有人打电话给我,是美穗。我连忙把头从楼梯间缩回来,稍微走远一点才按下通话键。 「喂。」 『啊,大辉?抱歉,忽然打电话给你。惠太现在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同时感到一股不悦。这股不悦的感觉,跟美穗提起惠太名字的时候、她凝视惠太的时候、她和惠太有说有笑的时候,悄悄潜入我内心的不悦一模一样。 「……没有。」 我回答。我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惠太在哭泣。 『这样啊 尾声 伴我同行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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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来,笑一个!」 我站在写有「庆祝双町市成人式」的看板前方,比出v字手势露出笑容。闪光灯一闪,响起好几道快门的电子音。 「美穗,你刚才闭了眼睛。」 「咦?不会吧?」 「没关系,我拍了很多张,等一下把拍得比较好的照片传给你。」 「谢谢。」 「啊,你也帮我拍照吧。」 我们相互交换数位相机好几次,拍了很多照片。穿和服裤裙拍照让我很难为情,所以笑容越来越僵硬,还被抱怨了。 「咦?美穗!」 「哇,好久不见!」 因为小学同学和国中同学的成员几乎一样,所以○○小学同学会,结果看来几乎都是国中同学。即使满二十岁,大家也都没有什么改变,看到朋友穿和服裤裙的样子反而有一种异样感,让我感到很新鲜。 一起拍完照片后,我们离开会场。 「你们晚上有约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茶?美穗,你觉得如何?」 某人轻拉我的袖子说道。 「啊,抱歉,等一下我要跟几个朋友碰面。」 因为今天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吗?那下次见。」 「好。」 我挥著袖子,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我搭上与前往大城市相反的下行电车,来到距离双町数站、名为浦泽的车站。越过车站可以看见大海。浦泽站的下一站是终点站,那里有一座面海的小镇。 我走出车站搭上公车,朝远离城镇的小山丘前进。随著车身摇晃,大海逐渐远去,公车最后在一座小墓园前停车。 大辉和舜已经在公车站等候。大辉穿著和服裤裙,舜则是穿著西装。 「喔,美穗穿和服裤裙耶。」 大辉笑著调侃我,还拿起数位相机拍照。 「啊,讨厌,你不要擅自拍照啦。」 「好久不见。」 舜扬起手向我打招呼。 「会吗?夏天才见过面,所以感觉没有那么久。」 大辉笑道。去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再次爬了乌蝶山,所以记忆犹新。 「莉乃呢?」 我边问他们,边用数位相机拍下大辉穿和服裤裙的照片还以颜色。 「她说会晚一点到。」 舜确认一下手机。大辉惊讶地睁大双眼。 「真难得,那个莉乃居然会迟到。美穗,你在成人式上没有遇到她吗?」 「没有,我没有看到她。」 我们应该在同一个会场才对。 「啊,她来了。」舜说。 「对不起,我迟到了。」 穿著和服裤裙的莉乃从下一班公车现身,说了一声「好久不见」,露出腼腆的微笑。 走到墓园的深处可以俯瞰大海。惠太的墓在比较角落的地方,所以总是带有海潮的味道。侧耳倾听,可以听见微微的浪涛声。 我们来到惠太的墓前,发现已经有人来此供花。 「那个人又来过了。」 大辉说道,然后从塑胶袋里拿出线香。莉乃把带来的花轻轻放在墓石前方。 「如果他还活著,今天就是他的成人式。」 惠太的墓石前方也放了一瓶罐装啤酒,拉环已经打开,里面的啤酒剩下一半。墓石的表面略微湿潮,大概是在墓石上倒了啤酒吧。 「说到底,他们毕竟是父子。」 莉乃喃喃地说。 「报警搜索的也是他。」 「我想他们一定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而已。」 惠太的第一年忌日上,我再次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身材清瘦,看起来很严厉,惠太果然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我没有和他交谈,对他的印象只有神情憔悴、气色很差。一定就如同大辉所说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相处。他一定不是真心希望惠太没有出生就好了。 「惠太其实也很笨拙,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辉点燃线香,我闭上眼双手合十。希望在天堂的惠太可以知道他父亲的心情。 「大家都成人了。」 我对著墓石倾诉。 「我和莉乃都穿了和服裤裙,很漂亮对吧?」 「我也穿和服裤裙啊。」大辉说。 我做出倾听墓石答话的动作,然后笑著说: 「……他说你不适合穿和服裤裙。」 「好过分。」 「不知道惠太适合哪一种。」 舜喃喃说道。 「什么?」 「不知道他适合穿和服裤裙还是西装。」 「应该是西装吧?」 大辉说道。 「他很瘦,穿起西装应该会很好看。」 莉乃笑著说。 惠太其实不在天南地北的闲聊中,但当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是,感觉就好像五个人重聚。从那个夏日至今,也许惠太……或是惠,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惠太已经过世数年,每个人走上各自的道路。虽然感觉从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改变,还不足以让我们说出:「我们已经变成大人了。」即使如此,我们并没有停伫在那个夏天,而是确实走到今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在那趟旅程中惠留给我们的那些话,同时也觉得,那些话其实是惠太留给我们的。 「差不多该回去了。」 大辉站起来。 「再见,惠太。」 莉乃轻轻抚摸墓石。 「再见。」 舜挥挥手。 「恭喜你成人了。」 我把剩下的啤酒倒在墓石上,然后将空罐装进塑胶袋。 「我们夏天时会再来见你。」 然后,我仰望湛蓝得透明的冬日晴空,稍稍缅怀往日的夏日之恋。 终 后记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不管就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来说,我从小就很实际。不,与其说实际,不如说想像力太过丰富。小时候的我大概就已经能够「想像」离家出走后的事情。一个小孩子离家出走后,能去什么地方呢?朋友家?亲戚家?还是露宿街头?如果哪里都去不了,最后只能回家,落得在被锁住的家门外哭著求家人开门的下场。比起一时的解放,我会忍不住想像之后哭著求人的悲惨结果……是不是因为这种「不要没事找事做」的理智作祟我才不曾离家出走,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总之,我在没有任何离家出走的经验下长大成人。事实上,或许单纯只是我的个性太胆小而已。 现在我一个人住,有时也会心血来潮,想要来一趟名为离家出走的单独旅行。拋弃工作、人际关系、重要的约定──拋开一切,逃离所有束缚,一个人离家出走,前往遥远的彼方。然而在离家之前,我又忍不住「想像」回家后的事,心想之后好像会变得很麻烦,结果两只脚始终没有踏出玄关一步。 这次我便以「离家出走」为出发点,写下这篇故事。我以前没能离家出走,所以策划让角色们在小说里离家出走。严格来说,那其实不算离家出走而是旅行,也就是以「一场夏天的冒险」为主题。我没有偏离青春小说的主轴,所以不只是喜欢这种类型的读者,至今从天泽的作品中获得乐趣的读者,应该也会喜欢这篇故事。还有喜欢《伴我同行》这部电影的读者,因为那部电影是这篇故事的主题之一。我也非常喜欢那部电影(谨向今年逝世的班?伊?金致上哀悼之意)。我是天泽夏月,后会有期。 二○一五年 九月中旬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不管就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来说,我从小就很实际。不,与其说实际,不如说想像力太过丰富。小时候的我大概就已经能够「想像」离家出走后的事情。一个小孩子离家出走后,能去什么地方呢?朋友家?亲戚家?还是露宿街头?如果哪里都去不了,最后只能回家,落得在被锁住的家门外哭著求家人开门的下场。比起一时的解放,我会忍不住想像之后哭著求人的悲惨结果……是不是因为这种「不要没事找事做」的理智作祟我才不曾离家出走,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总之,我在没有任何离家出走的经验下长大成人。事实上,或许单纯只是我的个性太胆小而已。 现在我一个人住,有时也会心血来潮,想要来一趟名为离家出走的单独旅行。拋弃工作、人际关系、重要的约定──拋开一切,逃离所有束缚,一个人离家出走,前往遥远的彼方。然而在离家之前,我又忍不住「想像」回家后的事,心想之后好像会变得很麻烦,结果两只脚始终没有踏出玄关一步。 这次我便以「离家出走」为出发点,写下这篇故事。我以前没能离家出走,所以策划让角色们在小说里离家出走。严格来说,那其实不算离家出走而是旅行,也就是以「一场夏天的冒险」为主题。我没有偏离青春小说的主轴,所以不只是喜欢这种类型的读者,至今从天泽的作品中获得乐趣的读者,应该也会喜欢这篇故事。还有喜欢《伴我同行》这部电影的读者,因为那部电影是这篇故事的主题之一。我也非常喜欢那部电影(谨向今年逝世的班?伊?金致上哀悼之意)。我是天泽夏月,后会有期。 二○一五年 九月中旬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 不管就好的意思还是坏的意思来说,我从小就很实际。不,与其说实际,不如说想像力太过丰富。小时候的我大概就已经能够「想像」离家出走后的事情。一个小孩子离家出走后,能去什么地方呢?朋友家?亲戚家?还是露宿街头?如果哪里都去不了,最后只能回家,落得在被锁住的家门外哭著求家人开门的下场。比起一时的解放,我会忍不住想像之后哭著求人的悲惨结果……是不是因为这种「不要没事找事做」的理智作祟我才不曾离家出走,事到如今也无从得知,总之,我在没有任何离家出走的经验下长大成人。事实上,或许单纯只是我的个性太胆小而已。 现在我一个人住,有时也会心血来潮,想要来一趟名为离家出走的单独旅行。拋弃工作、人际关系、重要的约定──拋开一切,逃离所有束缚,一个人离家出走,前往遥远的彼方。然而在离家之前,我又忍不住「想像」回家后的事,心想之后好像会变得很麻烦,结果两只脚始终没有踏出玄关一步。 这次我便以「离家出走」为出发点,写下这篇故事。我以前没能离家出走,所以策划让角色们在小说里离家出走。严格来说,那其实不算离家出走而是旅行,也就是以「一场夏天的冒险」为主题。我没有偏离青春小说的主轴,所以不只是喜欢这种类型的读者,至今从天泽的作品中获得乐趣的读者,应该也会喜欢这篇故事。还有喜欢《伴我同行》这部电影的读者,因为那部电影是这篇故事的主题之一。我也非常喜欢那部电影(谨向今年逝世的班?伊?金致上哀悼之意)。我是天泽夏月,后会有期。 二○一五年 九月中旬 我不曾离家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