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妄想中》 girls on the run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真希望能永远用全力踏著地面冲刺。 我想实现自己的心愿,用力蹬开双脚挣扎著,并且随著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发出喘息声。 每到这时候,就会瞥见她的身影。 随著风轻柔抚过身体的触感,今天她也来了。认出那背影的瞬间,我的大腿与头立刻发烫,全身都在为这引颈企盼的相逢欢呼。 她轻巧地跑在我数步之前,像梦境一样,但她摆动的手臂、脚步声却历历在目。为了紧紧跟随她的背影,我保持全速。然而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因此即使我再逞强,也只是乾著急,不可能提升速度。 所以,我追不上她。 不论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拉近距离。 眼看著她通过老师身旁,我继续拔腿狂奔。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终点,脚步却停不下来,只能一股脑儿追赶她。我仍在奔跑。 不知梦见过多少次,我与她缩短距离,短到伸出手就能碰到她的肩膀。 然而,以梦作结的这个结果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我与她的足音宛如车轮般重叠。明明我们的步伐与速度都一样啊。 但我的脚步终究是迟了。我倒抽一口气,在速度减慢时放弃。唉,就到此为止了。 我缓缓减速,边走边调整呼吸,低著头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脚边有著校舍长长的影子,看来我又跑了好一段距离。 「你要跑去哪?」 社团指导老师追了上来。跑去哪?嗯……天涯海角吧。 只要是有她在的地方。 「你已经是第一了。」 老师说著,我回过头。我的声音与身体自然而然地对「第一」这个字起了反应。 「不……」 连汗都忘了擦,我摇头。 「还有人跑得比我更快。」 自从会跑步以来,我从来没有追上过她。 「你有视为目标的对手吗?」 「……嗯,对啊。」 我把手离开膝盖,抬起头。 心跳依然剧烈,气息也很紊乱,平坦的操场在我眼中高高隆起。 不论如何凝视远方,停下脚步的我,都已经看不见她了。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我四岁那年。我猜她的年纪应该与我相仿。那时我正要从一所有点远的公园回家。夕阳西斜,将城镇的影子染得通红,我心想再不赶快回去,肯定会被母亲臭骂一顿,因此明明被叮嘱过马路如虎口,仍决定在路边用跑的。我居住的小镇位在离海很远的乡下地方,家附近连人行道都没有。 「用跑的吧!我赶时间!」 我向一起回家的朋友说。虽然运动神经不好的友人「啊?」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我仍在宣布「冲!」后拔腿狂奔。幸好这里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乡下地方,所以车辆极少。尽管隔著住宅区新铺好的大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但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那都是另一个世界。 从家到附近的幼稚园、公园,大概就是我能靠双脚移动的距离。 于是我跑了起来,用短短的腿奋力蹬地,让身体跳跃似地前进。沉醉在蓄力与反作用力快感中的我,忍不住愈跑愈快。我使出更大的力气用力冲刺,不但没有喘起来,反而还乐在其中。 远方的天空红似火。看著压境而来的橙红,与像羽毛般轻飘飘的薄云,我的心一阵燥动,难以平静。焦灼感驱使我再度加快脚步。呼吸也愈来愈急促,手臂摆动得更大了。 接著。 她就像一滴水,穿过天空,降落在这辽阔的大地。 当我一回神,眼前已经有个女孩在奔跑。 我明明没有眨眼,也没有东张西望,却突然撞见她的背影。高高绑起的马尾,随著风与身体的律动大幅摇摆著。女孩的身高与我差不多,像在引诱我似地跑在前方。怎么回事?我心想。我的眼中只剩她的背影,脚步慢不下来。 「……喂!」 要在跑步时好好说话是很困难的,更何况是全力冲刺。我因为胡乱出声而打乱了呼吸节奏,提前喘了起来,慌乱之中还不小心呛到,只好停下。 在我止住脚步的同时,女孩的身影消失了。 我张开嘴,不仅喉咙乾渴,精神也很恍惚,身体动弹不得。 「不要丢下我啦!」朋友芹芹拖著脚步追上来。我瞥了她一眼,再度大步向前。不见了。在这条没有任何隐蔽处的笔直道路上,哪里都看不见她的身影。 彷佛她就融化在远方地平线与夕阳交织而成的夹缝中。 「小津?你在找什么?」 芹芹绕到我面前,汗珠使她的浏海紧贴著额头。 「不知道。」 我不晓得怎么说明,只好据实以告。芹芹不晓得是怎么解读的,噘著嘴对我说「你好坏」。我也摆出架式,不甘示弱地呛了声「哪有」。 我们互敲彼此的头,但我脑海中全是那个消失的女孩。 那天我钻进棉被里,辗转难眠。 事发后隔天,我从幼稚园回家。 母亲牵著我的手,走在和昨天一样的路上。 「嗯……」 那个女生应该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我边打呵欠边环顾四周,擦掉泛出的泪水。我想如果她住附近,或许会来上学,便在幼稚园里到处寻找,绕了一圈后才想起自己只看过她的背影,不晓得长相。但我猜,她应该不在。 幼稚园里没有这种神出鬼没的小孩。 「嗯……」 「怎么啦?」 走在一旁的母亲侧著头问我。就算说了,她也会以为我在作梦吧。 可是我遇见那个女生时,地面的触感、风的气味和阻力……原本我也想说服自己在作梦,可是记忆却那么清晰,所以那肯定不是梦。 如果她就在现实的彼端……? 我松开母亲的手。 一个人笔直地冲出去。 书包在身上摇晃,我小口喘息,缓缓跑了起来。映入眼帘的只有我家。回想起昨天的情境,我绷紧手脚开始加速。母亲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但我没有理会,依然向前冲。可是不论我跑多远,都没看见那个女孩。 一定是速度不够快。 不知是直觉还是命运,一种无形却尖锐的东西,提醒著我的不足。 书包太碍事了,我咕哝著,把书包扔到一边,继续奔驰。双脚大大地、用力地往前跨。 奋力一踩,身体就倏地往前。刚开始还觉得上半身很沉,像是拖著身体在跑,但随著脚的动作愈来愈顺畅,上下半身也逐渐同步了。连挡在肩膀上的风阻都能忽略。 于是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径自往前飞驰。 脚步声与流逝而过的风景速度达到一致。 接著,她来了。 像是在回应我的速度,那个女孩又出现了。 她的服装和昨天略有不同,但从发型来看肯定是她。 为什么总是在我跑步时现身呢? 我不知道,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告诉自己她就是这样。 毕竟是第二次相遇,我开始能用比较冷静的心态来观察她,结果吓了一跳。她跑得好快! 不论如何拚命,我恐怕都追不上。 只要稍微放慢脚步,一定转眼间就会被拉开距离。 然后,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挥动手臂,紧咬著她不放,但全力冲刺不可能维持太久。 更何况我没有热身,不一会儿侧腹就传来 刺痛。 已经不行了……我把身体往前倾,弯成ㄑ字形。 粗重的喘息使我的嘴巴、鼻子扭曲成一团。 然后那女孩像是发现了我,边跑边回过头来。 「………………………………啊。」 那一瞬间,我连自己凌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她一滴汗也没流,露出牙齿对著我灿烂一笑。 我吓得像是要往后仰一般,停下脚步。 她的嘴唇、漂亮的牙齿,闪亮的双眼流露出强烈的好奇心。 与她那随风舞动、乾爽的发丝相反,一种沉重、煎熬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的指尖和头剧烈麻痹。 女孩消失后,那分毫不减的激烈冲击,仍在我心中碰撞。 「突然乱跑很危险耶!」母亲生气的声音隐隐传来。 我严重耳鸣,席卷而来的疲劳与风声变得模糊不清。 我输了。 我觉得自己输给了那女孩的笑容。 从此以后,我就非常在意这个只有我看得见的「女孩」。 只要我奔跑,她就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现身。 似乎当我全力冲刺到最高速,就会撞见也在奔驰的她。为什么呢? 与其说撞见……其实我连她的动作、脚步声都感觉得到。所以应该不是幻觉。 然而随著个子愈长愈高,我渐渐知道这有多么荒谬。一般人再怎么全力冲刺,都不会遇见这样的女孩。一开始,我和芹芹一起玩玛利欧赛车,盯著重播最佳纪录的赛车鬼影时,我还以为就是它了,但又觉得不太一样,只好重新思索。奔跑的女孩不像是重播的影像,我可以感觉到,她有意识。 总之,我想先追上她的背影。 想将手搭上她的肩膀。 想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看看会不会是某种开始,或是有什么会消失。 以及我能不能从正面抵挡她的笑容。 我变成了一个不论上学、放学、回家后,脑袋瓜里整天只装满跑步的小学生。母亲对我说:「你真喜欢跑步。」但其实有点不一样。 我沉迷的是在跑步后会发生的事。 我奉献出大把时间,只为了与她仅仅数秒,最多也只有十几秒的相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练就了一身跑步技巧,不知不觉间,同年级里已经没有人跑得比我快了,连男生都被我轻松追过。或许我有跑步天分吧?当天分结合努力,同学便接二连三落在后头了。 唯独她例外。 不论我跑多快,都追不上她。 要说她只是幻觉,倒也不是不行。 但我发现,我不想让她只是幻觉。 跑著跑著,六年匆匆忙忙过去了。升上国中,个子高了,腿也长了,服装也变了。 我是,她也是。 老师说必须参加社团,看见操场上有人练跑,于是我立刻选了那个。也就是所谓的田径社。在校外跑,在校内竟然也想跑个够,这连我自己都想吐嘈。但我就是不愿停下。每次想到动机,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大概是希望透过跑步,多少更接近她,才参加田径社的吧。毕竟我与她之间只有跑步这个连结点。或许我期盼跟她有更具体的交集。 我无法很精确地说出口,跑步对我而言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我确信,我的内心深处渴望著她的笑容以及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是喔,田径社。」 我向朋友报告,她的反应很冷淡,似乎毫无兴趣。 随著时间过去,大家对芹芹的称呼变成了小芹,对我的称呼从小津变成了摄津。 芹和津的发音其实有些相似。虽然芹是名字,摄津则是姓。 亲朋好友唤我们「小芹」和「小津」,听起来常常混淆,实在不胜其扰。 「小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芹习惯这么叫我。 我叫青乃,因为青就是蓝,所以是小蓝。 背著小学书包的那六年,她都叫我小津,所以我一时还不习惯。 「怎么了?」 「你真的很喜欢跑步耶。」 她的语气和表情,似乎透露著无奈。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小芹有著高高的朝天鼻,给人很活泼的印象。她的个性与长相一样倔强又顽固。记得以前,她的脸部线条还很柔和、稚嫩,现在已经变得很成熟了。 强势如她,只有那头有著微卷浏海的中短发是柔软的。 「没有啊,没特别喜欢。」 「那你为什么一直跑?」 「嗯……」 如果老实说我在追女生的幻影,小芹应该会嗤之以鼻吧。 「嗯……」 「到底是怎样?」 小芹大概发现我想回避话题,不高兴地噘起嘴。 「要追上你好困难。」 「对不起。」 我不会叫她不要追,因为小芹一定也有追的理由。 就像我一样。 出学校后,我们稍微走了一会儿,小芹斜眼瞪著我。 「你不要突然暴冲喔。」 被看穿了。我的右脚底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靠的弧线。 「啊……嗯。」 有时突然想见她,就会情不自禁地跑起来。 像这种冲动,我个人认为应该重视这份感觉,但身边的人似乎无法理解。毕竟这就像夏虫语冰,要其他人体会实在太困难了。 如果自顾自地跑起来,国小时大家还会说我很有精神,到了国中就会认为我是过动儿。依据情况不同还有可能会觉得我脑袋有问题或是很危险。随著长大,阻碍愈来愈多,要跑出最高速这件事也因此受限。 我曾经想过这是否和移动时速有关,但当我坐车或搭电车时,却又遇不到她。窗外只有一成不变的风景,与随处可见的地底的黑暗。窗户上映照出我为了寻找她而焦躁不安的双眼。原来我看起来那么憔悴,我对自己的脸孔泛起一丝不安。 应该与速度无关。 但只要我使出当下的全力,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是,小时候也是。 我们的关系一点也没变。 不过当年相遇时和我一样年幼的她,如今也长大了。她穿著与我不同学校的制服,个子比我高一点。会长高的幻影应该很罕见吧? 看她全力冲刺的模样,彷佛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穿著裙子,每次都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这样真的没关系吗?虽然我自己也没有资格说别人就是了。只是霸占她从裙底伸出的修长双腿,会使我萌生一种难以言喻、无可取代的亢奋感。对别人的腿我就不会。 一想到这里,我就好想不顾众人的眼光奔驰。但小芹一定又会生气,所以我克制了下来。 「你哥还好吗?」 小芹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不过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不就老样子?啊,之前带了女朋友回家。」 「是喔。」 虽然是别人的事,但听到这类话题还是让我有些难为情。应该是不习惯吧。 我带开话题。 「话说回来,小芹你加入了哪个社团呀?」 小芹运动细胞不好,应该是艺文类的社团吧?我不禁想像。 「田径社。」 小芹不高兴地说道。 「咦……」 「你那什么反应?」 「你没问题吗?」 虽然还不清楚实际的状况,但练习若是很严苛,一定很痛苦。 「没问题,这也没 什么吧。」 「不用特地来陪我啦。」 「我又不是因为要陪你!」小芹怒斥。看来是我弄错了。 但我也想不到其他小芹会想练跑的理由了。 参加田径社社团活动的第三天,老师对我说了一些话。 就在我盯著她跑去的方向的时候。 「你速度很快。」 我调整呼吸,抬起头。 「嗯。」 没追上她,即使受到称赞我也高兴不起来。 而且我也担心被超越的学长姊们会不会不高兴。 「但你的跑法会让脚受伤。」 老师看著我的膝盖提醒我。他是指什么跑法? 现在的跑法是我追她时不知不觉学会的,并不是刻意练习而来。 「要改掉唷。」 「好……」 如果速度会变慢,那我应该不会改。 「还有,跑步时把头发绑起来如何?」 老师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比手画脚地指导我。 「嗯。」 我撩起留到侧腹的发尾,心想绑起来或许也不错。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要把头发留这么长呢?……大概只是懒得整理吧。 我靠近正在喘气的小芹。她对我说「你跑好快」,听起来像在抱怨。 「小芹只要练习也会变快呀。」 身形单薄的小芹站在操场上,自讨没趣似地把头扭向一旁。 除了社团活动以外,其他时间我都不能跑。跟国小时相比,国中的上课时间变长,与她见面的时间也变短了。这让我有些焦急。 课堂上只要有空,我就会自然地握住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画下烙印在脑海中的她。可惜我在艺术领域的成长与跑步不同,只能用资质驽钝来形容。如果像乌龟爬步那倒还好,但我觉得我连一点点进步都没有。 背影还勉强画得出来,笑容就无法复制了。 明明就像描照片一样,只要把记忆里的线条画下来就好,却这么困难。 午休时我草草结束午餐,希望至少能把她的背影画好而练习著。手肘轻轻摆动时,拉高的制服空隙会露出一点点侧腹,那使我心跳加速。还有白净的膝盖后侧,与来回摆动的马尾……我会像这样描绘她,然后把画不好归咎到绘画功力以外的因素,例如只有黑白两色,会限制我的想像力。 听见声音,我抬起头。小芹正在远处的座位和其他同学有说有笑。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小芹与她们一来一往,神色开朗,和平日截然不同。跟和我在一起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哪个才是没戴上面具的小芹呢?想起小时候,我猜现在开开心心的才是真正的她。我看著小芹,与她四目相接。那一瞬间,小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像是在责怪我。 小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似乎相当不快乐,但她还是喜欢黏著我。 那天也是。 「要不要去吃冰淇淋?」 「啊?」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在外头乘凉,小芹向我邀约。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吃。」 「好吧。」 毕竟我也有点想吃,没什么不好。 「那我们走吧。」 小芹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些。 「啊,可是我没带钱。」 在学校用不到钱,所以我的钱包里只有几枚十圆铜板。 「我请你。」 「这么大方。」 那我立刻去换衣服。这么说完后,我马上冲往社团教室。 在我全力冲刺前就抵达门口了,有点可惜。 换好衣服后,我与小芹并肩走了一会儿,她提醒我。 「不要跑唷。」 「嗯。」 我发觉她每次都会这样叮咛我。 「因为我追不上你。」 小芹说完噘起嘴,像在闹别扭。 追不上。 那种心情…… 「我懂。」 「懂什么啦。」 嗯嗯。我亲昵地拍拍小芹的肩膀。「你是怎样?」她不悦地眯起双眼。 以前我们一样高,但现在我已经比小芹矮一点了。小芹似乎发育得比较早,我则像是脱下书包,试穿国中制服的小学生一样……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会突然抽高了吧。拜托快让我长高吧。 小芹负责带路。我脑中的小镇地图,只有画到幼稚园附近而已,绝大多数都没纪录。跑步的时候也没有心思留意周围,因为我只顾著看那个女孩。 可惜她很少回头,让我有些寂寞。 小芹带我去的冰淇淋店,连我都听过名字。店里有座位能用餐,我单手拿著冰淇淋坐了下来。面向店外,越过玻璃可以观察到镇上的模样。大楼盖得乱七八糟,人满为患,明明这里与我住的是同一个小镇,我却感到很不自在。 「你怎么那么紧张?」 「我觉得好像在大都市里。」 「什么啊?」 小芹轻轻笑了。她点了抹茶口味的冰淇淋,我则是点薄荷巧克力口味。 选薄荷巧克力是因为它看起来蓝蓝的。究竟是因为名字里有青字,我才喜欢蓝色;还是因为喜欢蓝色,才取了这个名字呢?其实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哪个才是对的,但我故意把答案想得很暧昧。 「好甜喔!」 我照实说出感想。用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对我而言难度太高了。 「谢谢你请我。」 我道谢后,「下次换小蓝请。」小芹漾起微笑这么说。 有点像以前的她。 「你常和其他朋友一起来吗?」 看她点餐时很熟练的样子,我随口一问。 「还好。」 「还好喔?」 小芹含糊地带了过去。垂下眼帘盯著冰淇淋的小芹,看上去有点胆小。 「你会在意吗?」 「啊?」 就在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前,她先一步打断我说「没事」。 是指我会不会在意小芹和其他朋友一起吃冰淇淋吗? 如果我回「不会啊」,她一定会生气地骂我「那你干嘛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我舔咬著冰淇淋,望向玻璃窗外。时间一长,就渐渐不晓得自己在看什么了。焦点模糊,视野慢慢往外晕开。 听起来朦朦胧胧的车辆声响,变得更遥远了。 过不久,我明明坐著,却看见她了。不是奔驰中的背影,而是我从来没仔细端详过的正面。这不可能,一定是幻觉,是我在幻想。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她笑著张开双手。我不自觉地将身体往前倾。 愿望在膨胀,贪心地出现在我面前。 意识到这点,令我更加欣喜若狂。 如果真的与她相见,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在看什么?」 听到小芹叫我,我回过头。她的嘴在抹茶冰淇淋的另一侧瘪成了へ字形。 「看什么……就外面啊?」 我指著玻璃窗。好光滑,店员真了不起,擦得一尘不染。 「外面的什么?」 「什么?就外面的……外面……」 外面除了外面,哪里有她的身影呢? 没错,窗上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那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有时,我明明望著远方,却又觉得自己在窥视著什么……有种奇妙的矛盾感。 她究竟是在我的「身外」,还是「心里」? 「原来你看外面的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喔… …哼。」 小芹噘起下唇,不悦地耸高肩膀,一副「老娘正在吃冰淇淋,不要打扰我」的模样。 「所以我刚刚是什么表情?」 「问你自己呀。」 人其实往往不了解自己,当然我也搞不懂小芹的想法。 「你为什么生气?」 「看见别人幸福,往往比看见别人痛苦更容易受伤。」 小芹耸著肩这么说著,语气中带著一丝讽刺。 「什么意思?」 「我只是把突然领悟到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是喔。」 我决定暂时不理会正值青春期的小芹的哲学,于是再度望向窗外。 她到底是谁? 来不及出生的姊妹的魂魄、死于非命的田径之神、精灵、幻觉、我脑筋不正常。我把第一时间想得到的所有可能性在脑中排列思考,再将在意的部分调查过之后,发现选项只剩幻觉和我脑筋不正常。 我没有任何可能出生的姊妹,田径界在过去也没发生过命案,精灵应该有翅膀而且会飞,所以也排除。难不成我看见的是我的梦中情人?……有可能吗? 如果她是真实存在的人,为什么要出现在非亲非故的我面前呢? 还是说,这就是命运,所以我才看得见她? 我满头雾水。她只顾著在我眼前跑,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拜托你看这边好吗?」 我的头被用力地转了过去。小芹抓住我的头改变方向,像孩子一样鼓著脸。 「干嘛啊?」 「跟我道歉。」 我想反驳,但我错在哪呢? 我不认为想念她是错的。 「你在想什么?」 小芹对我盘问。总觉得她愈来愈常这样责问我。 她就那么在意我在想什么吗? 虽然我的确都在想那个女生。 「没有啊,只是在想要怎么跑得更快。」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我可不想一辈子都追不上她。 「跑那么快到底要做什么?」 「这……我也不晓得。」 我也想知道,所以才会一直跑。但我还看不见答案。 这里就像电视里的大都市一样,店前人潮熙来攘往,马路上更是车水马龙。坐上电车到很远的地方,人车应该会多得更难以想像吧?在这样的城里尽情奔跑,一来会带给别人麻烦,二来也不太可能真的这么做。但我们也迟早得进入这股人潮中,随波逐流。 随著年纪增长,名为责任与立场的重担也愈来愈多。 可是若不扔下这些负担,想抵达她的「世界」便是痴心妄想。 为了仅仅数秒的相逢,以及那最多跑到极限时十几秒的邂逅,我能放下其他东西吗? 其实现在的我,已经为此放下很多了。 「你也差不多该改掉暴冲的毛病了吧?」 小芹用闹别扭似的口气对我说。 我暧昧地动了动眼睛和嘴唇,欲言又止。 一旦我不跑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不,或许…… 见不到她的话,反而会让我再度奔驰,直到与她相逢。 「话说这冰淇淋还真好吃。」 我刻意改变话题。小芹愣了一下,我趁胜追击。 「要吃一口吗?」 我把吃到一半的冰淇淋递给她,小芹的目光停留在蓝蓝的冰淇淋上。过了一会儿,才伸长脖子。 她不客气地把巧克力脆片最多的地方大口咬下。 冰淇淋如月缺般,留下弧线。 小芹嘴里嚼著,也把自己的冰淇淋递到我面前。 「啊,我不喜欢抹茶。」 我挥挥手拒绝。小芹过了一会儿,才把冰淇淋收回。 「我会记住的。」 「嗯。」 为什么要记下来呢? 「小芹喜欢抹茶对吧?」 「对嗯。」 「是因为家里的影响吗?」 「大概吧。」 她的回话太简短,让我有点不知该怎么接话。 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呢? 就连对从小玩在一块儿的小芹,我都有那么多不知道、不瞭解的地方。 所以我想,她一定也无法体会我所谓的幻影少女。 吃完冰又再聊了一会儿后,我们离开冰淇淋店。我以为时间没过多久,结果太阳已经西沉了。傍晚时分特别能感觉到春天暖了、五月近了。赤金的光芒有如电线在天空延伸。暮色像把百叶窗啪啦啪啦地拉起来一样,转瞬即变。 「小蓝,下次我们再约。」 其实不必特地说啊,我心想。但又立刻想到,不对、等等,她提醒我是对的。 「嗯,但我先说,下次换我请喔。」 得先准备钱带在身上了。 「那就明天吧。」 「啊?明天是礼拜六耶。」 「假日也没关系吧。」 晚风刮在小芹亮亮的鼻尖上。 「啊……嗯,也是啦。」 确实是没什么关系。我说服自己,扭过头。 我们随著脚步胡乱闲聊,不久后停在红绿灯前。我静静等候,冰淇淋冰凉的口感还残留在喉咙与胃里。哎,真满足。我盯著景色回味。 接著发起呆来。 然后坐立难安。 下半身蠢蠢欲动,彷佛打了平静的上半身一巴掌。 等待红绿灯的双脚不安分起来。我愈等愈焦急、愈等愈不耐烦。 汽车穿越的声响,彷佛从脑袋前后流过。 明明站著不动,却从远方响起轻快的足音。 是两人的脚步声。 「……好。」 我小声咕哝,以免被小芹听见,敲了敲腿。 和小芹道别后,我要跑个够。 期待与焦躁,在大腿后侧跳动。 今天和昨天,我都和她见面了,或许明天也会。 不,这算见面吗? 这是我无法对任何人商量的烦恼。 我继续描绘她的背影。自从上国中后,她总是穿制服。 到了六月左右,就会换成夏季制服。 「……啊。」 我沙沙沙地画著她的肩膀,突然想到。 如果这套制服真的存在,何不查查看呢?若查完后发现真的有这所学校,说不定她就在那里上学。这一定是天启!我沉醉在天外飞来一笔的灵感中。明明还在上课,我却忍不住想飞奔到教室外。 我逼自己克制,耐著性子把臀部压在椅子上。顺便将画满涂鸦的笔记本用课本遮住。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即使只是画。 或许我对只有我看得见的她,有著一丝独占欲吧…… 她虽然让我烦恼得不得了,却也是我行动的指针。 我总是以她为目标,在梦境与现实间追逐,企图捉住不确定的东西。 忍受完缓慢流逝的时间后,终于放学了。 「接下来……」 然而明明闪过这么棒的点子,我却双手抱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学校的制服该怎么查呢?我没有照片,无法问人,所以只能凭记忆。而且我们又不一定住在同一个县市。就算想用图像搜寻,又拍不了她。到目前为止我试过各种方法,都无法用相机将她拍下来。 「……该不会真的是鬼吧?」 可是有会长大的鬼吗?这已经超出我的常识可以判断的范围了。 回到家后,我用 家里的电脑稍微查了一下。我以县名、国中、制服等关键字搜寻,但也不确定她是否跟我住在同一县市,所以我其实不抱期待。 不过看了几页后,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便利的网站。 网站上,县内的国中制服一字排开。没有写用途,而且只放女生制服,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代还真方便……」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我决定不深究网站的目的,安静地当个使用者。我把网页卷轴往下滑,一一确认。学校并没有多到好几百间,所以查起来很容易。 接著,我发现了和她同样的制服。 原来真的有啊!我吃惊地盯著萤幕。撇开模特儿的眼睛被黑线打上马赛克,这套冬季制服和春天的她穿的是同一件没错。我搜寻那所国中的校名,发现虽然没有远到去不了,但的确有些距离,已经不在我的生活圈内了。为什么她会穿著那里的制服呢?若是我大脑产生的幻觉,应该不会出现我所不知道的资讯。 所以该怎么说呢?这果然是……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我搔了搔因为充血而发痒的脸颊。得知或许她真的存在,令我兴奋得数度握拳欢呼。在屋里绕了几圈后,我抬头看向时钟。现在过去有点晚了。 明天吧明天。我冲回自己的房间,跳进被窝里。 真希望时间可以直接跳到明天早上,但恐怕今晚会事与愿违,睡不著了。 到了隔天,我一整天心神不宁,不但食不知味,也不记得上课内容。 课堂结束后,一放学我便马上冲出教室。我的脚像被扫帚扫过了一般,轻快地动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鞋柜冲去。我换好鞋子,心情很紧张。 「小蓝。」 小芹大概是在半路上看到我,小跑步追了上来。 「不去社团吗?」 「抱歉,今天我想去一个地方,所以请假。」 而且我会跑步去,应该可以当作是练习。 「哦?本姑娘可以陪你去啊?」 「你的语气也太嚣……啊,对不起,我是说我一个人就……」 我支支吾吾起来。反正说了她也不信,只是让她白操心而已。 「喔。」 小芹立刻摆出臭脸,换好鞋子就走了。看来她又生气了。我心想下次要跟她道歉,一面朝著校门前进。现在我只想尽快飞奔到她身旁。 到那里的距离有点远,不骑脚踏车会很辛苦。我担心她已经回家了,如果有留下来参加社团活动,那我抵达的时间应该刚好,但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情报,只知道她跑很快,所以有点期待她平日都在做什么。 我单手拿著印好的地图,朝著与我家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要是不巧被家人撞见,我该怎么说明呢?不但晚回家、跷掉社团活动,还惹小芹生气。 我已经豁出去了。 不久后,我顺利抵达那间国中,没有迷路。此时脚底已经热涨发麻,走来的疲惫与紧张,使足弓传来阵阵刺痛。 我在打算走进校门时停下脚步,心里暗叫不妙,往后退了一些。虽然国中制服看起来都差不多,但只要稍微留意,还是可以发现我是外校生。 还是乖乖待在门口附近等吧。我躲在暗处,偷看著校门。放学的国中生三三两两现身,我不知道她读几年级,但光是看著身穿制服的女学生,我的心就噗通噗通跳。因为她们穿著和她同样的制服,不过脖子以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和校舍一起沉浸在黄昏里,等待,然后偷看。和走出校门的学生对到眼时,我慌慌张张地躲起来,反而招来与我擦肩而过时更奇怪的目光,导致我不能随意偷看。 每次瞄到女生制服,我就会心跳加快,确认后才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兴奋渐渐转变成了恐惧。 不假思索就跑来的我,面临了一道难题。 如果我真的见到她,该怎么向她搭话呢? 我想她八成、不,一定对我没有印象吧?突然被不知名学校的女学生搭讪,一般来说都会害怕吧?何况我还状似亲密,一副快要流下感动的泪水的样子。 她一定会退避吧?我的心情沉下来。而且老实说,我没有自信见到她后还能保持平静。 一定会比我想像的还要更丢尽洋相。 怎么办?我突然胆怯起来。见面的时候,肯定只有我一头热。 我好后悔没有深思熟虑就跑来。我冷汗直流,连确认校门这件事都忘了,抓著书包的手指滑落,心脏绞痛,气息紊乱、如坐针毡。 躲起来又这副德性,怎么看都像可疑人士。 而且还有更可怕的事。 假如我们相遇了,然后全部都被否定了呢? 这如梦似幻的一切都会消失吗? 寒气爬上手臂,引起阵阵哆嗦。 后脑勺像被冰冻一样,好冷。 还是回去吧,我心想,就这么临阵脱逃。 自那以后,直到毕业,我都没有再去过那所国中。 升上高中后,我的生活基本上毫无变化。 加入田径社,画她的笑容,时不时惹小芹生气。小芹还是与我读同一所学校,但因为练习很辛苦,所以与国中时不同,这次她没有加入田径社。小芹似乎已经放弃追逐我了。 取而代之的,是等我的时间增加了。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常在校门口遇见小芹。一问之下,才知道在我活动结束前的这段时间,她都在图书馆看书,有时也会复习功课。 既然知道会来,何不守株待兔?这比一直追著跑轻松多了。 「小芹真聪明。」 「啊?」 我老实称赞她,小芹却不知为何以为我是在嘲笑她,眯著眼睛瞪我。 传达心情,真的好困难。 总之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改变。 真要说哪里有明显的变化,就是跑得比我快的人变多了。以前身边没有人能跑赢我,现在倒是有零零星星的几个。被他们超越时,我有个不可思议的发现──此时不论我跑多快,都看不见她。大概是因为不想目睹她被追过吧。 遇见这些人,让我领悟到,我不能再这样不经思考地用光靠跑步活下去的想法来面对将来。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轻松。即便我跑得快,也没快到能靠双腿赚钱。或许该像国中老师说的,改变跑法比较好吗?但这个跑法已经根深蒂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遇见她。 再来就是她的幻影变得亭亭玉立,愈来愈美了。虽然制服也换成高中的了,这次我却不打算调查。走在镇上,有时会发现错身而过的学生与她的穿著似乎相同,但我刻意忽略了。 因为一旦找到她,幻影就会消逝。 连被她的幻影耍得团团转的我都会瓦解。 自从我意识到这点,就变得有些胆小。 高中三年级的春假,我决定一个人去看海。 路途有些遥远。我转乘巴士与电车,独自站在不知名的沙滩上。 我深呼吸,口中便吸入了随风扬起的沙子。 我沙沙地咬著它们。 阳光比夏天和煦,海面风平浪静,但水面反射的光依然令人目眩。为了不弄湿行李,我把它放在离沙滩稍远处。海水的味道灌进鼻腔里。 来海边是为了约会,对象当然是幻觉里的她。 我能在任何地方见到她,然而,也不管到哪里都追不上她。 为了见到她,我愿意做任何事。讽刺的是,我真正能做的事却少得可怜。 即使我想为了她 送上什么,也无法交到她手上。 不过至少一起在沙滩奔跑,那画面应该很美好吧?我的想法就是那么单纯。现在不是海水浴的季节,海边一个观光客也没有,跑起来不会有任何阻碍。 于是我立刻在沙滩上奔驰起来。踩在沙子上的触感很沉,纠缠住脚底,彷佛有股重量像要把我往下拖至膝盖,我克服它,将脚往前跨。 突然间,她出现了。即使不在镇上,她也会现身,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跑啊跑,跑到沙滩的彼端,再折返。 跑啊跑,跑到另一端时,体力已经透支了。 休息。 「好累的约会啊……」 我把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笑了起来。不愧是沙滩,除了能够维持最高速的时间变短,疲劳程度也没法比。不一会儿她便消失了,而且还不能立刻接著跑。 但她看起来比往常都快乐。平日她很少回头,今天每当跑步相遇时,她都回头笑得好灿烂。我打从心底庆幸自己有来。 之后我又跑了第二、第三次,实在精疲力尽了,便坐著休息。我顺手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空罐。陈年的污垢卡在上头,我想扔掉,但又怕被人撞见苛责,所以丢不下手。不过话说回来,「人」是指谁呢?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左顾右盼,就连海上也杳无人烟。 ……她? 难道我现在坐在这里,她也在身旁吗?虽然看不见,但就在旁边? 我挥挥手,只有随海风扬起的沙子卡在指缝。沙就像她轻快的脚步一样,飒飒地飞散在空气里。望著大海,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习惯潮水的咸味了。 景色十分空旷,没有任何建筑物。我忽略刺目的阳光,看得出神。 白浪时不时迫近坐在远处的我。 「海啊……」 混著海风,我小小声地唱起歌来。 我被幻觉耍到连这种地方都来了。 是不是该去看医生呢?不不,我摇摇头。 这个幻觉太不可思议了。一般的幻觉即使患者不想看,还是会突然冒出来,造成当事人困扰。而她只要满足条件就一定会出现。若我什么也不做,就绝对看不见她。 这个幻觉是有规则的。而且非但没有破坏我的生活,还很克制、温柔、甜美又遥远。 不看著她活下去,是很简单的事。 但是这等于要我放弃初恋。 「太痛苦了。」 我吐露心声。不论她消失,或是我追上她,都会让我心碎。 我抱著头,身体开始失温,发起抖来。 待在春天的海边太久,容易著凉。 海还是夏天来比较好。 「……下次再来吧。」 下次。 我想见她。不跑步,想和她说话,倾听她的声音。 想与她并坐,看同一片海。即使我害怕梦境破灭,即使这个愿望很矛盾。 我不在乎她与我性别相同。 就像因为很甜所以喜欢甜食,因为很辣所以喜欢辣的食物。 因为是她,所以我喜欢。 我上了大学。 「哇!」 小芹也和我读同一所学校。 「咦……」 「怎样?」 「不,没事。」 大学离家里很远,所以我决定租房子,但竟然变成要跟小芹一起住。 「怎么又……」 「放你一个人生活太危险了,而且小蓝的爸妈也拜托我照顾你。」 「啊?照顾什么?」 「别管了。」 她推著我的背,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始了与她同住的生活。老实说,在同一个屋檐下就算了,但我并不习惯与他人共用房间,所以很担心是否会处不好。 「今天的饭我煮好了。」 「耶!」 只吃了一次晚餐,我的担忧就烟消云散了。小芹似乎很喜欢照顾人。 唯有早上和假日我到外头跑步时,她不会跟来。 「快去快回吧。」 何止没跟来,她还会满脸嫌弃地目送我出门。看来她很不喜欢我跑步。 「对健康很好耶。」 「哪里好?」 我发现不论我说什么,都只会惹她不高兴,就乾脆不放在心上了。 后来在我习惯大学生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深夜,我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被声音吵醒。我发现应该是小芹去上厕所,所以再度阖上眼,心想大概很快就能再度入睡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响起了小芹回来的脚步声,但方向与小芹的床有些不同。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我可以感觉到有影子覆盖了我的脸。那是小芹的人影。如果我弄错,就是小偷或强盗,那可就麻烦了。就在我烦恼该怎么办时,棉被被掀开了。 我心乱如麻,正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时,耳畔响起一道细如蚊蚋的声音:「你睡著了吗?」 这让我回忆起幼稚园午睡时,老师都会问小朋友「睡著了吗?」我是乖宝宝,所以总会回答「睡著了」,老师就会要我赶快睡。这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受伤。 于是我顺著她的话装睡,但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接著,一个细细的东西伸进被窝里。偷偷摸摸的,像在摸索。我努力不让心里的慌张表现在背部。有人将身体贴到我背上,挨著我,抱住我。 我记得这个温度,是小芹的体温。 我的眼睛依然紧闭,但我知道是小芹钻进我的被窝里了。 「小蓝。」 她悄声唤我的名字。我感觉到一阵令人困惑的热度。小芹的唇爬上我的后颈,像要吻我。她的气息吐在脖子上,好痒。终于我像是要跳起来似地,忍不住回过头去。 小芹湿润的双眼离我好近,我们互相凝望。往前伸出的鼻梁压在小芹的手臂上。 她睁著眼睛僵住了,似乎发现我在装睡,于是满脸通红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即使房里没开灯,也看得出她脸色的变化,可见真的非常红。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啊。」 她生气了。之后她就背对著我侧睡,一次都没有翻身。 「对不起。」 我对著她的背影道歉。 「……我只是觉得,你的头发好漂亮。」 小芹呢喃道。我暧昧地「喔」了一声,但小芹并没有回应。 接下来一整晚,我半梦半醒地盯著她单薄的肩膀。 如果我可以像这样轻松地碰到她就好了。从她的背影中,我看见了其他女人。 以上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插曲。 再来就是我在大学附近练跑,遇见了对手。从气质来看应该是女大学生,而且可能和我上同一所大学。虽然我没和她说过话,但她总会趁我休息时从身边超过我。 速度很快啊。待我追回去,两人就像在比赛一样,愈跑愈快。 「…………………………………」 「…………………………………」 我们相顾无言,只用跑步速度不断增加的双脚来说明一切。 虽然不会每天都遇到,但只要一碰见,我与她就会展开没有结果的竞争。 大学生活便在没有大过大失的情况下度过,一切毫无进展。 感觉只有年龄随著时间增长,焦躁感一直缠著我。每当我又开始坐立难安,就会不顾一切奔驰起来。等到流了一身汗、精疲力竭,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便能获得一瞬间的解脱。我拋开羞耻,倒在地面上,觉得心情 好多了。 「你还真是跑不腻。」 小芹辛辣的一句话,道尽了我目前为止的人生。 她的幻影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换回了便服,到了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则穿起套装奔走。看来她也找到工作了,让我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有时,我会认真地抱头苦思。 这场永不醒来的梦,我能作到什么时候?又或者,我想作到什么时候? 我就这样犹豫不决地,出了社会。 「兴趣是跑步……啊,是的,我跑很快。」 「我们公司也有跑很快的员工喔,你能跑赢他吗?」 「应该吧。」 面试时发生了这种事,而且在我跑赢后,过没几天便被录取了。 话先说在前头,我应徵的是一般职员,而不是田径队员。所以我也不晓得这个比赛结果跟求职有什么关系,但至少我不必待业,算是帮了我大忙。 虽然小芹也有来这间公司面试,但最后还是去了其他公司。大学毕业后,我觉得搬家很麻烦,便继续和小芹住在一起。小芹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半夜钻进我的被窝里。因为再追问下去好像也只会让问题更复杂,所以我决定当作没这回事。 于是不知不觉间,我成了社会人士。 第一次步入大车站时,我大吃一惊。 里面人山人海,哪里还有地方能让我全力冲刺呢? 我感到不知所措。 但都市就是方便,电车能代替人们奔驰。 工作跟我预期的一样令人焦头烂额。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喜欢这份工作才来应徵的,以致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老实说,我常感到痛苦,我几乎没有自由时间,公司又在一栋狭小的大楼里,一跑起来头马上就会撞到墙了。更何况这里那么小,根本不需要跑。 夜里,我缓缓地从公司走到车站。 「嗯。」 搭上摇摇晃晃的电车,再转乘地下铁,从车站走回家。 到家后,我还没脱掉鞋子就倒在走廊上,发现原来大人是不跑步的。大概是没有想过穿著皮鞋奔跑吧。我侧躺著,迷迷糊糊地盯著以l字型朝向天花板的脚尖时门开了,小芹回来了。 「门没锁,我还以为……」 小芹双手扠腰叹了口气。她那从上大学开始留长的头发,如今已经不是半长不短,变得相当长了。 「你回来啦——」 我躺在地上和她打招呼。晃了晃脚踝,代替挥手。 「喂。」 「怎么啦?」 「挡路。」 「喔。」 脸颊贴在冰冰的地板上好舒服。但渐渐地地板就热了,于是我稍微挪了一下位子。 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蝾螈一样趴在地上。 「呜啊。」 小芹踩了我。从臀部一路踩到背,让我联想到因幡白兔的神话故事。 不过她没踩我的头,在我因此觉得小芹很温柔时,她的脸突然皱成一团。 「怎么了?为什么哭?」 小芹一说,我才发现地板上有水滴。水滴清澈、柔软,看起来不像汗水。 为什么流泪呢?我责问双眼,立刻找到了答案。 「因为你把我踩痛了。」 「不要那么诚实好不好?」 我嘿嘿嘿地笑了。小芹顿了一下,蹲下身来。 「真的吗?」 「没有啦,当然是开玩笑。」 我站起来示意自己没事。脸颊上冰冷的泪珠,一抹去便立刻消失了。 「你看,我已经没在哭啦。」 我抬起脸来,小芹狐疑地端详我的双眼。 接著露出真拿我没办法的无奈笑容。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因为在崭新的现实生活中,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只会愈来愈少。 我只是因为对这个现实感到恐惧而哭。 一到假日,我就像著魔似地出门练跑。 是受到威胁?还是因为工作与使命感使然?所有的一切彷佛都在绑架我,逼我狂奔。不论小芹有多担心,我的脚步就是停不下来。 我在市内的小型运动场独自来回奔跑。那天她不太现身,大概是因为我身体状况不佳吧。我边调整呼吸,边观察双腿的状况,但是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进入五月后,阳光毒辣起来。比起夏天,湿气比较少,光也显得更刺眼。稀薄的云挡不住太阳的强光,运动场上拉长的影子看起来疲软无力。 我一面因口渴而喘气,一面揉了揉朦胧的双眼。 最近我开始会想一些危险的事情,像是朝著悬崖用力冲刺会怎样之类的。 如果朝著断崖绝壁、朝著面向海洋的悬崖疾驰,她会停下吗?如果会,我就能追上她,就能碰触她的肩膀。一静下来,我的脑中便浮现好几个可怕的念头。若不是我克制住自己,一定二话不说就去试了。 不跑步的时间若愈来愈多,体力一定会衰退。 一旦衰退,她就更遥不可及了。 但不论是否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我都一样焦虑。 不再跑步的我,以及见不到她的我,都让我心急如焚。 就像一直在梦里跌倒一样,令人垂头丧气。 我所追求的现实,有如梦幻泡影。 睡眠不足的身体沉甸甸的。一定是这个的错。我发现见不到她的理由后,像是要将头给拧住似地将头发往上撩起。气温一上升,长发便令人烦躁。从我想著要剪短,至今已经快十年了,头发就这样一直被我放著不管,也没好好整理。尽管如此,还是经常有人称赞我发质好。 我弯著身子继续跑,用意志力与爱克服疲劳。 就在我准备加速前,腰部四周突然一震,像是在恐惧什么。 我挣脱那令我头痛欲裂的重担,加快脚步。 告诉自己要在这里用最快的速度冲刺,然后用力蹬向地面。 最后的那一步,真的好轻盈。 彷佛膝盖以下都脱落了。 我的身体突然飞起来,一阶阶地踏在空中,接著上半身渐渐向前倾倒。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东西绊到而跌倒。 等到我无法做出反应动作,整个人倒了下去,发现右脚不受控制,彷佛不再属于我,才惊觉不对劲。光是脖子轻轻一动,右膝就被剧痛包围,使我泛出泪水。 耳边传来自己好痛、好痛的沙哑呜咽声,下排牙齿不停打颤。 不论我动身体的任何地方,脚都好痛。疼痛汇集在右脚,像流进瀑布底下的深潭。 我流著口水晕了过去,黏腻的急汗覆满我的脸。 没有人出声喊我,也没有人来帮我。 而她也早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留下我独自呻吟著。 我感觉身体龟裂,彷佛就要这样变得四分五裂了。 以前小芹曾经问过我一件事,印象中是在我们找工作的时候。 「你有想做的工作吗?」 没有。就算小芹对我说小时候的梦想也可以,但我回想自己的梦想,才发现全都是她。 学龄前天真无邪的梦想,在我遇见她以后,就全被她带走了。 就各种意义上而言,她就是我的梦想。 而孩提时代作的梦,则在向现实屈服后逐渐褪色。 我问小芹是否记得小时候的梦想?不知为何她红著脸,不发一语。 看著她,我似乎懂了。 到了这时候,小芹是怎么看待我,以及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是知道的。 大概是因 为我自己,也老是追在女孩的屁股后头跑吧。 读大学时,小芹的异性缘很好,只要她愿意,交男朋友就像把手伸进袋子里掏仙贝一样,易如反掌。甚至连女生都有可能被她吸引。但小芹却没和任何人交往,她始终只看著我。 至于我,其实偶尔也会被搭讪,但真的只是偶尔而已。 「是不是我不够漂亮呀?」 我在镜子前歪著头,小芹插嘴道:「问题不在这里。」 「咦?什么意思?」 「因为小蓝你……」 说到这里后小芹不发一语。她向来擅长吊人胃口。 「我?」 「你总是让人搞不懂你在注视什么。」 小芹低著头,讲出这件事情似乎令她很难受。 「呃……是指我的眼神游移吗?」 「……算是吧。」 看来这样不太好,我得多注意一点。 事后我稍微想了一下,才理解是怎么一回事。 我总是看著她。即使没见到人,也老是四处张望,寻找她的踪影。也难怪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我成了眼神鬼鬼祟祟的怪人。 在这之前,我一直不太在意旁人的目光。 如今随著要背负的责任增加,想要继续追寻她也变得更困难了。 她到底在哪呢? 在我的体外?还是心里呢? 我烦恼了无数次,始终找不到答案。 「你骨折了,得向公司请十天假。」 小芹盯著我吊高的右脚,冷冷说道。 「哎呀呀。」 我从来没这么痛过,心想状况一定很糟,果然没猜错。 「这是我第一次住院。」 第一天就看腻的病房里,也有其他貌似健康的人倒卧在床上。空气里弥漫著装饰在房里的花的香气。我盯著别人花瓶里的花,有些羡慕。 大概只有小芹会来探我的病吧。 「你到底都在追寻什么?」 小芹用交叠的十指撑著下颚,眯起眼睛问我。 「这么明显吗?」 「一直都很明显。」 小芹撇开目光。 「毕竟我总是看著你,尽管你从来不会回头看我。」 「……嗯。」 其实我多少有感觉。我面向天花板,阖上双眼。 黑暗中,有种白白的东西在延伸。 脚骨折时的剧痛,像植物的根一样扩张,然后龟裂。 难道这就是无法传达的爱的痛楚吗?我不禁这么想。过度追求,导致我不仅仅是心痛。是我不懂得适时抽身,结果害惨了自己。我用过去式,为这件事总结。 被火烫过的小孩,才会知道不能玩火……这就是我的写照。 姑且不论我能否学会用正常逻辑看待幻影中的女孩。 我睁开眼睛。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让乾涩的双眼湿润了些。 渗进眼中的泪液,为视野拉上一层布幕,变得有些糊糊的、雾雾的。 「等我的脚复原,身体状况比较好了,我们趁假日出去走走吧?」 小芹看著我,像野生动物盯著递到眼前的饲料,充满戒备。 「去哪里?」 「只要是小芹想去的地方都好。在附近走走,或是乾脆去旅行也可以。」 「这是在讨好我吗?」 「嗯。」 我老实点头,小芹愣了一下说:「好直接。」 「去哪里都可以吗?」 「去哪里都可以。」 「环游世界也行?」 「哪来那么多钱啊。」 我没好气地认真反驳,小芹对著我一笑。 「让我想想。」 她说完后,露出满足的神情闭上双眼。我看著她摇晃的肩膀…… 小小声地叹了口气。 熬过好长一段无聊的日子后,我出院了。 但真正辛苦的才刚开始。通勤时,我必须先坐计程车到车站,然后拄著拐杖、忍著疼痛,吃力地行走,真的很煎熬。明明挪动腿的速度并不快,却比平常多消耗了好几倍的体力。我筋疲力竭地抬起头,眼前万头钻动的景象简直像梦。模糊的双眼怎么揉也揉不清。 在公司则是出现了许多声音。我向上司道歉后,上司虽然没有当面指责我请了十天假的事,却兜著圈子向我抱怨。训话结束后,由于工作堆积如山,我只能立刻埋头苦干。若这也是梦就好了,但我的桌椅却硬得那么真实。 追求她的代价太过庞大,而且我手中什么也没留下。 我握紧拳头,放在膝盖上。 若再次勉强自己到骨折,又会带给许多人麻烦。 不要跑,脚就不会受伤。 在公司不会遭人白眼,通勤也很轻松。 假日也不会累得像条狗。 小芹也不会生气。 只要忘了她,生活就会好转。 我终于懂得面对这讨人厌的「现实」了。 等到意识的泡泡破掉后,我才发觉自己正在山里。 树叶与泥土潮湿的气味钻入鼻孔。接著,我吸了一口山中凉爽的空气。 梅雨季前乾乾的空气,在污浊的肺里搅拌。 「小蓝。」 小芹唤我的名字,拉住我的袖子。 「怎么了?」 「你又在发呆了。」 走在身旁的小芹提醒我。她的声音不像生气时尖锐,反而很温和。 「我常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这样,不如改过来?」 「我会的。」 但我只要一不注意就容易松懈,而且也不晓得该怎么改。 假日时,我依照之前的约定,和小芹出门。我们去了许多地方,今天则是来山里走走。我慢慢回忆起这些来龙去脉了。大概是因为坐巴士来这里的路上,我小睡了一会儿,所以记忆有些模糊了吧。 「你的腿没问题吗?」 在爬坡前,小芹还是担心地问。 「嗯,可以可以。」 我将腿轻轻地前后甩动。脚踝前方不正经地晃来晃去,看起来不太可靠。 经过长时间的复健,腿伤已经治好了,也能走路。 但我已经忘记跑步的感觉了。 骨折时疼痛的记忆彷佛在阻止我,使我回想不起来。 我们来到山路途中的休息站。小芹的体力先透支了。 「你都不会喘耶。」 「嗯,因为最近睡很好。」 把过去跑步的时间拿来补眠,让我变健康了。 与身体恢复的状况成反比,现实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们两人吃著用山中采收的特产做成的冰淇淋。坐进店家准备的洋伞区座位时,一只大黄蜂飞到眼前,吓了我们一大跳。我只有向后仰,但小芹扔下座位逃跑了。等到黄蜂飞远后,她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小声清了清喉咙。 「冰淇淋真好吃。」 「你的修辞能力从国中起就没进步。」 国中啊。当时我整天都只知道跑步,还有画她。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画了。或许现在更应该将她描绘下来,当作美丽的回忆收藏,也不失为一个乐趣。 将这场梦的完结,化为有形。 剩下的大概只有寂寥与回忆吧。 遥想过去发生的事情,几乎所有的记忆都与跑步有关。 而不断追著这样的我的她,就在眼前。 「小芹。」 我唤她的名字,有点犹豫是否该叫芹芹。但眼前的她已经是 大人了。 「小时候的梦想,实现了吗?」 我故意避开细节问道。 一开始小芹说不出话来。想反驳的情绪使她鼓著一张脸,但她试著将情绪咽下。 「嗯。」 小芹像个孩子似的老实承认。 她的回答,令我陷入一种相约的两人终于相会般的心境。 罢了,这也算是一个漂亮的结果吧,倒也不坏。 然而。 「………………………啊。」 怎么会呢?我不经意地将视线瞥向桌下。 「小蓝?」 「……啊,没事。」 我装作没看见。但即便抬起头,震动还是不断传来。 毕竟那是我自己的身体。 「真是太好了。」 我爽朗地回答,但是在桌子底下…… 双腿却像流泪般颤抖不已。 我在热气缓慢的侵蚀下醒来。 如同浸泡在热水中。平衡感像遭到恶作剧一样,床不断摇晃。 彷佛被时间的波浪给漂来荡去。 结束时,耳鸣稍微停止。我起身,发现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光线还很微弱。看了看枕边的闹钟,原来我比平常早起。现在准备上班还太早了,睡在一旁被窝里的小芹眼睛也还闭著。 我坐在棉被上发呆,不晓得该做什么。我思考著若是以前的我会怎么做,并看向玄关,抚著右脚,站起身来。 我蹑手蹑脚不发出声音,穿上鞋子出门。幸好夏天的太阳升起得早。 走下公寓楼梯时,我频频往下看,确认脚的状况。走路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说忘记了不适感似乎怪怪的,当然忘了比较好,但「忘」这个词汇,会让人感到消极。 来到户外,我走在充满斜坡的路上。去公司的途中,有一座被树木环绕的公园,在那里可以听见蝉鸣。即使在这个附近都是住宅的区域,蝉声还是大得一会儿就听腻了。日子过得真快,回想起来,彷佛昨天还是春天,甚至上周还冷得像冬天,让人忍不住发抖。显然这段日子我过得很浑浑噩噩。 或许我会就这样在与时间的疏离中死去。我感到茫然不安。 走到一半时,发现自己穿了跑鞋。明明只是散步,却把脚伸进了跑鞋而不是一旁的拖鞋。这是为了让自己随时都能奔跑所留下的习惯。 我看向斜坡的那端,丝毫没有涌现全力爬坡的冲劲。毕竟我虽然做了步行的复健,却没有为摧折的心复健啊。我的内心焦虑不已,却欠缺继续下去的意志,只能拖著脚步上坡。 不知有多少个月没见到她了。她还在那儿吗? 我高高抬起右脚。一想到用力踏在柏油路上的感觉,背部就窜起一阵凉意。我逃避跑步,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追逐幻影的空虚感使然? 我轻轻把脚放回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放回地面,一种无形的压力便覆在我背上,像一缕轻薄的丝绸。 明明已经从梦中醒来,抬头一看,天空却模糊而扭曲。 孔雀蓝的苍穹混著金黄,远处飘来的流云将太阳包裹起来。金黄渗满整片天空,像要窥视我荒芜的心。 这里没有树木,却总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蝉鸣。是我的错觉吗? 已经分不清是幻听还是真实了。 自从住院后,我的意识就包上了一层膜。 明明身在现实,却彷佛在梦中。 或许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经过,令我感到特别空虚寂寞所致吧。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足音从我身旁穿过,像在回应我内心的声音。我的眼神追了过去,发出小小「啊」的一声。是大学时代常与我擦肩而过的别系女孩。不,我们现在的年纪都不能说是女孩了。 她还是老样子与我擦身而过,二话不说便超越了我。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的发型没变,所以我很快就认出来了。她把头发绑在左侧,那左右不对称的发型,使我无意中留下了印象。 原来她还在跑。我心想,目送她离去。 但那令我印象深刻的人影,却突然停了下来,接著倒退。她背对著我跑到我身旁。 怎、怎么了?我微微警戒,以沉默等待对方的反应。过去我们从未向彼此打过招呼。流著薄汗超越我的女生,看著我开口。 「你不跑吗?」 她的声音一派冷静,与外表相去不远。 「呃、嗯。我脚骨折了,从那之后就不太跑。」 「是喔。」 她问了我问题,对答案却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我知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而且她也不晓得来龙去脉,但既然如此何必多问呢? 我们自然而然地并肩走著,可是既不熟,也没什么话聊。我困惑著不知该走到哪,便下了坡,来到熟悉的路上。是大学附近的路。 现在我都往地下铁车站的方向走,很少逛到这里。老家的生活圈离我愈来愈遥远,接著是大学。这里并没有变,变的是我走的路。 「……嗯。」 我瞥了她一眼,想著该说些什么才好,发现这名总爱快跑的女生正盯著路旁的停车场。她那凝视著房屋仲介公司冷清的停车场的双瞳,似乎浮现了某种特别的感慨而微微濡湿,看来她对这里不尽然都是快乐的回忆。 「怎么了吗?」 我问她是不是车子停在这里,她爽朗地闭上眼,温和地微微一笑。 「这里变乾净了。」 「乾净?」 我歪著头,思考她在说什么,突然恍然大悟。这一带在很久以前,曾经因为陨石坠落而引发骚动。有好一阵子,各路人马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交通很不方便,我记得小芹还为此抱怨过。 「你喜欢陨石吗?」 连我都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显然听到这问题的她,也有点困惑。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发生过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啊。」 因为陨石发生过很多事情的人还真少见。 经过停车场后,脚程很快的女生看著我。她一度挪开视线,再度面向我时表情有些羞涩,但她的言语及态度毫不扭捏,使我能正面感受到她胸口满溢而出情感。她的双眼泛起深深的、嘴边则漾起浅浅的纹路。 「命运的相逢。」 这句话大出我所料,害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啊……?」 我半是惊讶,半是佩服。 让人拋下恐惧,深信命运的那个人。 那关系究竟有多深呢? 有关于陨石的惊人邂逅,该不会是遇见外星人了吧?不不,怎么可能。 「当时我很慌张,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回想起来,才突然发现,哦~原来那就是所谓命中注定的人……」 大概是因为还有点害羞吧,这个总是超越我的女生以略快的速度说明。 「你和那个人处得好吗?」 我随口一问,看见她的笑容里混杂了一丝阴影,才惊觉我失言了。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相遇的那天,也不想忘记。而且……算了。我们八成不会再见面了。」 最后她把手扠在腰上,仰头说道。 「……这样啊。」 虽然我没问详细的情况,但从她道别的语气,可以听出她并没有完全放弃。 结束,代表新的开始,光是这样就令人称羡。 毕竟我和她之间,什么也没开始。 「你不跑吗?」 她问了和刚才一样的问题。这名总是在奔驰的 不会消失的银之手 闹钟一早就很有精神。不,应该说这小东西只有早上才有精神。好怪的生态。我边想边从凌乱的被窝里爬起,伸伸懒腰。半梦半醒间,我将闹钟按掉,这已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维持伸懒腰的姿势,闭上眼睛。 等我惊讶地跳起来,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了。 用这种方式起床,设闹钟还有意义吗?这让我有些烦恼。但设闹钟的安心感,能帮助我安然入睡。我决定这么想。 如果都不设,肯定会赖床到中午。 我脱掉睡衣,准备换上短袖水手服。水手服上传来家里用的柔软精的香气。 我抓起袖子凑到鼻前,吸著香味,直到嗅觉麻痹。 换好衣服,整理好书包,下到一楼,父亲已经出门工作了,厨房里只剩母亲。父亲在海港附近的市场工作,加上他的嗜好,让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母亲则显得苍白。父亲常说母亲苍白得像鱼腹一样,但母亲似乎不觉得有趣。 我吃起母亲准备的早餐。吐司上铺了乳酪。我从边边开始咬,吃到涂在中间的披萨酱,嘴里有著类似蕃茄酱的味道。 「好香啊。」 我刻意说出来,母亲一听,露出大惊小怪的表情。 我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咬,然后吞下。 像是要让感觉到的与眼前看到的事物没有出入。 吃完后我喝了牛奶,然后刷牙。牙刷在口中戳来戳去的触感,每一下我都悉心地、像用手舀水一样细细体会。我也不放过镜子所映照出的任何事物,结果眼睛变得很乾涩。 「我出门啰。」 准备好后,我打了声招呼,母亲到玄关送我出门。 母亲的笑容很温柔,与我并不相似。 我来到屋外,今天也是晴天。这里很少下雨,将天空缝隙填补起来的云,形状似曾相识。我边抬头看,边走在路上,风从鼻子下拂过,有点痒。 混著海水与砂的风很凉,配上偏强的阳光,非常舒服。 我心情很好,蹦蹦跳跳地走在醒目的白色步道上。 我与邻居们擦身而过,打了好几声招呼。橘子树像要跨越围篱一样,急于展现自我。我抬头一看,已经结果了,但并没有鸟儿啄食,所以味道应该很苦吧。就算我把手伸长,也不可能真的去摘,所以我一直想捡掉在路旁的果实尝尝味道,但至今尚未实现。今天我也只是穿过树下,让唾液在口中累积。 这里的气温平均在二十度前后,虽然也会有些比较寒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冬天。 其他部分大致上都与现实一样,唯有这点始终不变。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现实。 我所感觉到的,也都是想像出来的。 不晓得是我还是某人一直持续地作著这个梦。 这是梦中的世界。 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我心里虽然笃定这是梦,但又缺乏确切的证据。硬要说起来,大概就是没有相簿,也没有纪念品吧。我和父母感情很好,但连一个共同的回忆也没有。当我注意到时,我已经十六岁了。 由于我缺乏确凿的证据,所以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过。 不晓得大家有没有发现呢? 如果没发现,那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下去。这个梦太精美了。就连手指受伤都会流血。不但会痛,伤口还要数日才能痊愈,而且会结痂。 撕掉好了。 还是算了。 作这个梦的人,一定拥有非常丰富的想像力。 不然就是我脑袋烧坏了。不晓得是哪一个。 说不定这一切都是现实,只是我自以为在作梦。 若真是这样,或许更幸福。 我虽然换了制服、提了书包,但其实我去不去上学都无所谓。我会依照当天的心情,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然后回家。这就是我的每一天。 我住的小镇面向海洋。码头里,帆船与渡轮洁白的船身映照在海面上,观光客常来参观。这里虽然不像国外的海港小镇一样充满浪漫情怀,但光是附近有海,就让人觉得很舒服。 这里也有沙滩,不过有些尖尖的石头散布其中,有点危险。不能让小孩擅自跑去玩。我小时候也没去。应该说,我没有小时候。 我虽然有父母,但也不晓得是不是他们生的。 算了,先别管这个。 这是个很小的城镇,不论走到哪,都能闻到海水的味道。我喜欢那潮湿的风。海风引诱我偏离了上学的路,朝海边的小径走去。看来今天我不会去学校了。刚开始我都会乖乖上学,但学校有时上课、有时不上课,日期并不一定,渐渐的我也就懒了。 即便我没去上学,也不会被追究。 我登上沿岸的堤防,堤防边填满了消波块。这一带三不五时就会看见甩竿钓鱼的人。我常想,那些被钓起来的鱼,是从哪里游来的呢? 我不认为海的另一头有其他城镇或其他土地。就连沿著路可以到达什么地方,都是个问题。我从没看过物流卡车在镇上跑。这个梦看似精巧,但仔细推敲起来处处是破绽。城镇虽然造得完整,却总是抹不去堆积木的感觉。 堤防能走的部分愈来愈狭窄,这是接近沙滩的标志。 没多久,我看见了耀眼的白色斜坡沙滩,亮得像在发光。 在那光芒中,彷佛连人影都会被漂白。 「哎呀。」 我看见沙滩上站著一位女孩。她穿著和我一样的制服,但细节处稍有不同。她独自面向大海。原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无奈地盯著她。 她的头发比我短,发型像妹妹头,不过后颈处稍长。海风吹过她的发,发丝如苏醒般舞动,露出了原本遮住的耳朵,让她的稚气少了一些。 扔在一旁的鞋子,被乘著沙滩而上的海浪浸湿了。这样一定会被回程的浪涛给卷走,但女孩不知是顾著眺望水平线,还是沉浸在其他事物里,似乎没有发现。 「鞋子!鞋子!」 我看不下去,决定出声叫她。女孩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用肢体语言告诉她鞋子有危险,她才转过身去。只见女孩口中彷佛说著「啊,糟糕。」便在海滩上跑起来,朝鞋子冲去。她从海浪中将灌满海水的鞋子拎起、倒扣。 卷成一团的袜子滚了出来。袜子也湿透了。她将袜子捡起来,直接塞进裙子口袋里。 「谢谢!」 女孩高举著手,连同鞋子朝我挥动。我向她稍微摆摆手,便离开了。 虽然原本要去的地方被占领的问题并未解决,但也就罢了,我的心情倒是不坏。虽然今天很想看海,不过镇上还有很多地方能去。到大街上也有很多店家。 可以吃冰淇淋,也可以买衣服。渴了还能喝饮料。 同样的事情我其实已经做了好几次,却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 只有好甜、好想要、好解渴等满足感会留下。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我虽然没有活在现实中,但似乎也没死。 这是一场梦。 我在梦中世界里。 在梦里,每天理直气壮地活著。 晚上会睡觉,会吃饭,撞到邻居家的墙壁也会痛。 一场临摹现实般,不花俏的幻想。 我要说的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 早晨我一如往常地醒来。 晚上睡觉、迎接日出,这样规律的作息有时让我感到很佩服。 若这是梦,应该是在人的心里吧。 也就是说,在无限的想像力中,人造出了太阳,以及一望无际的海洋。人类真了不起。 顶著昏沉沉的 脑袋,我边感动边起床。拉开窗帘,阳光照在窗边,光芒覆在睫毛上,可以感觉到光的重量。闭上眼,彷佛能透过眼皮,看见外面的景色。 过了一会儿,我「啊,对了」一声,这才想起来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的时候。 我换上制服,没带书包就冲出房间。今天我也不想去学校,但还是反射性地穿了制服。真希望这个梦可以让我一起床就穿著制服。 我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餐,出了家门。挺起胸膛快步走著,朝海的方向前进。 一定要比那个女孩更早到。 我很少按照昨天发生的事情来决定今天的行动,所以有点兴奋。 走过邻居身边,和他们打招呼时,我暗中观察他们的脸。每个人看起来都很亲切,但长得都不像,脸孔也很陌生。不,这些人其实我认识,但我只在这里见过他们。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我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实中的回忆。 没在现实中活过的人,会作梦吗?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吧。 那这是谁的梦呢? 在这么多的居民中,会不会造梦者也混在里头呢?或是他根本不想来玩?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要造出这座小镇呢?是模仿造梦者所居住的城市打造的吗? 搭上电车或巴士,会通到哪里去呢?虽然我一次都没坐过。 天空的彼端有宇宙吗? 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 我到底是谁? 我不断思考这些问题,想要追根究底,却又总是一头雾水,无法整理清楚。我的脑中一片浑沌,不知不觉便忘了。 我一定永远都找不到答案。我和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 而且真要说起来,我有脑吗? 「我不知道。」 有时,我会陷入一种自己是用粉红色棉花糖做成的错觉。 搞不好不是错觉。 我快步走著,不知不觉到了堤防。今天我一定要独占沙滩,就看鹿死谁手。我加快脚步。在这个小镇住了颇长一段时间,昨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这里很少会增加新面孔。 或许在现实中,造梦者曾经见过那女孩吧。 想著想著,我又看见她的脸了。 女孩站在填满消波块的堤防边,离沙滩有一段距离。我不自觉停下脚步。 今天她没有呆立在海边,而是朝向海洋垂著钓竿。不是海钓专用的钓竿,而是普通钓竿。她赤脚站在不平稳的消波块上,鞋子摆在堤防上。 她面对海洋,似乎没有发现我。我的眼神追著她随海风跳跃的发丝与裙襬。鱼好像还没上钩,女孩焦急地摇动钓竿。随著这些小动作微微晃动的她,令我看得出神。 就像是眼睛被钓走一样。 从她身旁经过,往前走,我就能顺利待在沙滩上。 但我却烦恼起该怎么做才好。 毕竟我喜欢新鲜的事物。 「嗯。」 我决定不超越她,向她搭讪。 「在钓鱼吗?」 女孩吓了一跳,像昨天一样身子往后弹了一下,接著回头。 「啊,是昨天的……」 我有点害怕走到消波块上和她拉近距离,所以只站在堤防边。女孩确认钓竿的反应后,再次回头。 「你不去上学吗?」 她问我。我心想你还不是一样,接著回答。 「今天请假。」 「可是你昨天也没去啊?」 她露出牙齿笑了。阳光染在她的肌肤上,让她的肤色显得很耀眼。 「你也是啊。」 「我又不是学生。」 我上下指著她的水手服。 「你的打扮。」 「我只是因为喜欢才穿的。」 女孩拉开裙襬。喜欢制服还真奇怪。 「…………………………」 不过仔细一想,我跟她也满像的。 「钓得到吗?」 「不晓得,我是第一次在这里钓鱼。」 女孩回答道,她身旁连一个保冷箱或水桶也没有。 还真随性。我心想,仰望著天空。 有一会儿,我一直注视著女孩的背影与海。两者都那么平静、纤细。 「你昨天后来去了哪里呀?」 女孩面朝前方,向我问道。 「我到镇上吃冰淇淋、喝饮料。」 衣服只有看没有买。反正我几乎每天都只穿制服。 「感觉很棒呀。」 「是吗?」 哪里棒?我歪著头。吃吃喝喝任谁都想得到、也做得到。 我只是一如往常地在那些场所逗留,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好的。 「一件事物之所以平凡,是因为它获得了许多人的肯定。」 我发觉女孩的意见令我不自觉皱起脸来。 即便在梦中,也不该凡事照单全收。 「可以不要读我的心吗?」 「是你说出来的呀?」 女孩诧异地拔高音量。真的吗?我觉得很可疑。 但即便有疑虑,也改变不了什么。 「是吗?」 「当然啊。」 看著她得意的脸庞与鼻尖,我心想还是算了。 不一会儿,她又对我说话了。 「白音。」 「白?」 话来得太突然,我一时还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我的名字。」 女孩将钓竿收起,转身。她在消波块上跳了起来,往堤防折返。脚若踩滑可是很危险的,但对女孩来说,这彷佛只是游戏。 她回到我身边。从裙子下伸出的白皙双腿,因为打赤脚而显得更美。 「好名字。」 「对吧?」 她看起来很自豪。该不会是自己取的吧? 「钓到了什么吗?」 「你呀。」 女孩──白音莞尔一笑。 「好老套的回答。」 「什么好老套?」 「你每天都会来海边吗?」 我略过她的疑问,询问这过去从未见过的新面孔。 「对呀。」 若要追究是从哪天开始的「每天」,一定会产生矛盾。 所以这不是我该问的问题。 「可是你都没有晒黑耶。」 我决定兜圈子套话。白音并没有不可思议地大喊「你这么一说,真的是耶!」 「好奇妙。」 「……对啊。」 她的语气很平缓。大概不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疑惑吧。 是没什么关系啦,但这让我感到一丝寂寥。 我迈出步伐。 「哎呀。」 正要朝海边走,白音立刻追了上来。我看向她脚边,她赤脚伸进鞋里,把后脚跟踩得扁扁的。钓竿架在肩膀上,对著我微笑。 「你要去沙滩对吧?我也要去。」 「我可没说。」 「你变聪明了。」 白音呵呵一笑,笑得并不令人讨厌。是啊……是啊,说的没错。 为此感到无力实在太不值得了,乾脆半强迫自己接受。 我撩起浏海,望向天空。 「是啊。」 人变聪明,就能随心所欲地活著吗? 还是知道自己有几两重,反而活得绑手绑脚呢? 是哪一个呢?我的双眼因阳光眯了起来。 我一屁股坐在昨天没踏进的沙滩上,白音在我身旁坐下。 我们的距离很近,脚踝只要稍微倾斜,彼此的踝骨就会碰在一起。 隔著裙子的沙滩有点温暖。 白音把脚伸直,让踩扁的鞋子脱落。 像花瓣凋零一样。 「光脚能让人喘口气,使心情平静下来。」 「是吗?」 我看著自己的脚。连袜子都穿得很整齐,与海这样的背景确实有些不搭。海虽不大,但待在充满开放感的地方,心也安祥了一些。 白音眼中闪著光芒,面露期待地问我。 「要脱吗?」 「正在考虑。」 这一带的沙滩混有大石头与小碎石,随便赤脚走路很危险。 我发起呆来。一波波碎浪拍在岩石与悬崖上,迸出飞溅的水声。我闭上眼睛,想像那声响在耳中如漩涡般打转。漩涡消失后,肌肤上留下了冰冰凉凉的触感。 我感觉到视线,睁开眼,白音正盯著我的脸。 「你为什么来?」 「来看海。」 正确来说,是看著海,花一整天想事情。 比起关在房间里想,来海边,思考的范围似乎更宽广。 反正不论在户外待多久,都不会晒黑。 「就这样?」 「就这样。很无聊吗?」 「不会呀,很不错。」 白音说了和刚才类似的话,或许这是她的口头禅。 于是,我沉默地望向大海。 海浪是温柔的。再大的浪,来岸边时都会瓦解,舍身在沙滩上。 海浪是虚无飘渺的。远看虽有形状,抵达海滩时却会崩解,消融在砂砾中。 有时,它会来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将鞋子与脚弄湿。 我的眼神追著浪涛,思绪照理说也该跟著翻涌,但脑筋却一动也不动。 不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 浪是不可捉摸的,所以总能带来新奇感,看不腻。 一点都不无聊。 最近我甚至怀疑,无聊是否不存在。 我想,我一定是在看海时,领悟了这是梦。就像麻醉消退一样,各种感官都苏醒了。不过最近究竟是指多久以前,我也搞不清楚。明明稍早前还记得,不知不觉又忘了。 包括这里是梦境的事情,我是不是也会逐渐遗忘呢? 实在不想承认。 我盯著白音的脸。她的表情恬适安祥,嘴角与眼睛都带著笑意,似乎一点也不无聊。她是否有自觉这是梦呢? 「有时我会想,海是不是掉下来的天空。」 我望著远方,吐露心声。 「靠著爱吗?」 「不不,很普通,用流的。」 我的手上下摆弄,做出倾盆而下的动作。 「这样形容不太美耶。」 白音没好气地笑了。她伤脑筋的模样,看起来比平常的笑容更适合她。 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也有可能是我把她认错成其他人了。 那是一个带点暧昧的笑容。 海景包围著我们,我时不时偷瞄白音的侧脸。 白音长得很成熟,但当风将她的发丝带到耳后时,又给人活泼俏皮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妹妹头把锐利的脸型遮住了吧。靠近一看,才发现她的左耳上有痣。当我专注凝视她的时候,我们的眼神碰在一起。 白音似乎很高兴我看她,笑了起来。让我有点害羞。 「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喔,我还没说过呢。」 镇里都是我认识的人,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自我介绍了。 「三岛。」 「嗯。」 「你的反应应该再热烈一点吧?」 「呃……那,你的名字跟海浪声好搭喔。」 为什么?我歪著头。她笑著对我装傻。总觉得轻飘飘的。 轻飘飘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疑问,正好问问看白音。 「白音,你作过梦吗?」 白音稍微陷入思考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可能有,但内容不记得了。」 「这样啊,跟我一样。」 入睡就像舞台熄灯换幕。灯一下暗掉,接著又迅速亮起。 我没有失眠或熬夜的经验。更进一步说,我不曾迎接黎明。 毕竟身在梦中,这应该也很正常吧。 「作梦是什么感觉?」 或许比现在的我以及这些包围我的环境,都更不稳定,更像断简残篇吧? 为什么人会看见这些东西呢? 「一定就像美梦成真一样。」 白音有些得意地说道。 「嗯……」 看她说得那么美好,我想她应该什么也不知道。彼此彼此。 白音身旁的钓竿被晾在一边。 「不钓鱼吗?」 「这里不行。」 白音伸长脖子观察海面,一边说道。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绷紧的颈部。 淡淡的阳光染在她的脖子上,为苍白的肌肤增添了一些光泽与血色。 好美。当我发现这一点后,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像海一样。看著白音,似乎也不会腻。 「哎呀,我该回去了。」 白音像是想起什么,站了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多么明目张胆地盯著她,赶紧害羞地撇开眼神。 回去?回哪里? 我想问,但好像有什么堵住了嘴,开不了口。 「对了,明天要不要改在镇上碰面?」 白音低头看我,对我说道。 所以我还见得到白音? 没什么不好,尤其明天这个词汇深得我心。 「好啊,要去哪里?」 「所有地方我都想去,所以去哪都好。」 又陷入哲学氛围里了。但我想她应该只是在敷衍我吧。 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么说,所以我懂。 「先不管要去哪,至少决定碰面地点吧。」 终点和过程先摆一旁,起码得决定起点,否则就无法成行了。 「那我们在学校前集合?」 面对白音的提议,我皱起眉头,以示抗议。 「就算我们明明就没有要去学校?」 「嗯,就算没有要去学校。」 白音似乎发觉自己说出的话很奇怪,噗哧一笑。挂在肩膀上的钓竿,随著影子摇晃。 约好之后,白音就离开了。在与她的背影拉开距离前,我向她喊道。 「再见。」 「嗯,明天见。」 白音的招呼,令我有些喘不过气。我吸气、吐气,重新说道。 「明天见。」 我说出口,深深觉得明天见真的是很棒的词汇。 白音扛起钓竿离开了。结果她并没有把脱下的鞋穿起来,仍然打著赤脚。我不自觉地凝视起她洁白漂亮的膝盖后侧,以及贴覆在被海浪打湿的裙子底下的臀部。臀部的线条完整浮现,该怎么说呢……不不,我甩甩头,将脑中浮现的念头赶出去。 我决定在脑袋冷静前,都先待在这里。 海浪不厌其烦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盯著它,始终看不腻。 流经我们头上的云朵,不论过了多久、不论何时抬头,都那么似曾相识。 但有时就是想抬头看。 好想永远待在这里。但我也只是尽量留久一点,没有真的实行。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若一天结束时,我还在家外面,我就会连同夜晚一起消失。所以即使我看不腻 ,即使海边很舒服,我还是得回家。 人为现实所苦,所以想追寻梦中世界。 但真的住在梦里,才发现这也没什么稀奇,只有那不确定的部分紧挨著肌肤而已。 在这里,偶尔会与人不期而遇。 但若没什么事,今天和明天都不会改变。 我决定把今天框起来,成为明天的变化。 为了不要忘记,我用脚尖在沙滩上写下和白音的约定。 隔天睁开双眼,地点和约好的事项在脑中都还很清晰。 刚睡醒的脑袋喜孜孜的,太高兴了。 现在的我,肯定笑得阖不拢嘴。 我精力充沛地跳起来,没有一点上学的心情,却往学校跑。 和耀眼的太阳一样,我知道我的眼神闪烁著闪亮的光芒。 我抵达了不知过了几天还是几周,总之许久未见的学校。正门前没有白音的身影,我抬头观测太阳,或许是我来得太早了。不晓得。在我的感觉中,日出后太阳的位置就一直没变,过了一段时间,黄昏便突然降临。 就像拉电灯的绳子切换光量一样。看来要完美重现宇宙并不容易。 我决定靠在正门旁的柱子上等待白音。 穿著制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出现并进入校内。虽然觉得看过他们,但我无法一一区别。若不仔细凝视,他们的外型就像用黏土捏成的人偶一样,有点粗糙。 操场上,一名穿著田径队制服的女生正在冲刺。我越过围栏盯著她。虽然没有其他比较的对象,所以我也不敢肯定,但她似乎跑得很快。我看了她好一会儿,不过她只是一个劲地练跑,于是我把视线转开,环伺周围。她不在。 白音没有来。我反刍著昨天彼此交换的那句「明天见」。 她出现得突兀,忽然消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梦大概就是这样吧,逻辑清晰的梦反而才令人浑身不舒服。 我们即使不死于交通意外,某天一定也会如泡沫般突然消逝。我常有种云霭包围著我的感觉,我大概会被它逐渐吞噬吧。 即便是幻想出来的世界,仍然逃不过生离死别。 大概是因为不论在哪个世界,我们都是被生下的。 出生后,总有一天会死亡。 即使是在消失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的,梦的碎片里。 「……咦?」 一道影子,伸进这个太阳和云都没动的世界。 我抬起头,心跳漏了一拍。 白音蹲在门柱上,往下盯著我瞧。我们四目相接,她露出牙齿笑了。 「嘿!」 接著她跳下来。虽然有点向前倾倒,还差点摔出马路,但她只是转了几圈,最后没事。她来到我面前,摇摇我的肩膀,想再吓我一次。我知道她觉得好玩,但我可不认为有趣。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看你在发呆,一不小心就……」 「一不小心就爬到高处,打算吓吓我。哦~原来你有这种癖好。」 「我也不晓得耶。」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看来她是听不懂讽刺的那一型。 白音今天一如往常穿了制服,我也是老样子。但这次她换了夹脚拖鞋。大拇趾一反名称的「大」字,显得小巧可爱。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 回答后才发现,我们虽然定了地点,但没有约时间。 不过这是梦中世界,即使稍微马虎、整合性差了一点,也不会造成大碍。 「那下次我先来,换我多等你一会儿。」 「啊,不用介意啦。」 我摆摆手,表示不必啦,结果她也朝我摆摆手,模仿我说不必。 「我认为人不必平等,但至少要公平。」 「是这样吗?」白音的一席话,令我歪过头。 我不是字典,无法立刻清楚地想起公平的定义。 「那,我们走吧。」 白音两手空空,用力摆动手臂向前走,朝著学校的反方向。夹脚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声音比一般的鞋子还轻。都约在学校了,现在才要回镇上?我有种多此一举的感觉,但反正我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我领悟了一个道理──只要享受浪费的时间就好了。 为了与白音并肩,我加快了脚步。 离开时我回头看,操场上的女生仍在练跑。 「天好蓝,好漂亮。」 白音边走,边赞叹斜前方的蓝天景致。是我习以为常的天空。 一件事物之所以平凡,是因为它获得了许多人的肯定。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沿著两侧满是农田,没有铺装的路笔直前进。 不久后,前方不是泥土路了,房子也愈来愈多。大型建筑物一口气增加,不要说我的个头了,甚至比学校最高的校舍都还高,导致视野变得有些昏暗。我们走进大楼的阴影下,刚才的暑气敛去不少。 我们穿过建筑物的空隙,来到中央的大马路上。挂著手写字的拱门装饰在头顶上,表示欢迎观光客莅临小镇。拱门边缘的红漆已经剥落了,因海风而生锈。 「我们要去哪里?」 白音大力挥著手臂,指向前方。 「我想体验热带国家的气氛,所以去喝果汁吧。」 「虽然很具体,但这目的还真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这座小镇离海很近,但并不处于热带,这样还能够体验热带国家的氛围吗?而且话说回来,什么叫做热带国家的氛围?香蕉、海、终年都是夏天!算了,我想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这座城镇并不大,镇上有什么我大致上都很清楚。所以我想应该是找不到。但要对著努力前进寻找热带果汁的白音狠狠地泼冷水,也令我犹豫再三。 如此这般,为了找到有供应热带果汁的店家,我们决定在镇上四处闲逛。 「一共两百七十圆。」 有了。 我在柜台结完帐,对著接过来的玻璃杯装黄绿色果汁忍俊不住。 「不愧是梦中小镇……」 「啊?」 「别在意。」 白音点了缤纷鲜艳的紫色果汁。据说是火龙果汁。 「三岛你点什么?」 「甘蔗汁。」 「好喝吗?」 「就是因为不晓得,所以点点看。」 店里弥漫著浓郁的甜香。没有开灯,角落留下了舒适的昏暗。 从华丽彩绘玻璃窗看出去的马路,因日正当中而显得苍白。 「原来这里有卖热带果汁,记起来吧。」 我在脑中的地图添上一笔。经过多次涂改的地图,一致性并不佳。 我曾把小镇画成四方形、画成弧线,甚至画成圆形。 天气很好,我们决定到露天座位上喝。塑胶制的白椅非常轻,拉开时有点不稳。桌子也是白的,但大概是疏于打扫吧,上头有些细碎的树枝。我用手将它们扫落,把果汁摆到桌上。在阳光下看,杯中液体的光芒又不太一样。 「这和我家院子里的一样耶。」 白音对著桌椅品头论足。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园艺参考照片中用的似乎也是这个。只有我们坐在露天座位,店前的狭窄小径上,一名骑著脚踏车的少年呼啸而过。不去学校不要紧吗?我无视于自己的事这么想著。 好,回到甘蔗汁。我用吸管立刻喝了一口,喝著喝著,感觉有视线在看我,我看过去,发现白音没在喝自己的果汁,而是观察著我的反应。 「怎么样?」 我将吸管从口中拿出,说道。 「比想像中不甜。」 「是吗?」 白音朝我伸手催促。我会意后,将玻璃杯递给她。咻咻咻,她毫不客气地喝了起来。途中一度睁大双眼、停止动作。但最后还是吞下去了。 「味道满朴实的。」 她将玻璃杯还给我,感想很简短。接著喝了一些火龙果汁,露出笑容。看来她比较喜欢那一杯。明明我点的果汁也很顺口好喝啊……对了,这算间接接吻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我们到底有没有唾液。 问题不在这里啦。 不在这里。 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非常害羞了,于是故作冷静,蒙混过去。 我有点烦恼要不要也喝一口她的果汁,但这似乎会让自己想太多,于是打消了念头。 何况我也知道火龙果的味道。我记得有点平淡。 我们就这样享受了一会儿热带氛围。 果汁喝到一半时,我环顾四周。灿烂的阳光、轻拂的海风、又高又美的淡蓝色天空……明明该有的都有,但小镇就是少了股清爽感。是因为缺乏景深吗?包括对面灰色建筑的色阶,都显得好平板。 不过连同海风黏黏的触感在内,我都不讨厌就是了。 白音用手托著脸颊撑在桌上,目光随路上的行人移动。每当有人经过,她就会追著那张脸,眯起眼睛。如果只是要打发时间,那也未免太投入了,这让我有些在意。 「怎么了?」 听到我向她搭话的白音松开托腮的手,拿起了玻璃杯。 「我在找人。」 「哦?什么人?」 我看著方才经过的社会人士那魁梧的背影问道。 「嗯……」 她摇著玻璃杯中的液体,含糊地回答。 「我不记得那个人的脸。」 其实我问的并不是长相,而是问那个人与她的关系,例如是朋友或家人之类的。而她的回答,却令我目瞪口呆。 「那岂不是很麻烦?」 「嗯嗯。」 白音不怎么伤脑筋地点点头,还顺便咻咻咻地吸了果汁。 「那你见到那个人,不也认不出来吗?」 「见到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 的确有可能。 「名字呢?」 「忘了。」 「…………………………」 我也不认输地咻咻咻喝起果汁。里头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味道变得有些淡。 「朋友?」 「嗯。」 「什么时候认识的?」 「呃……」 「……有哪些是你知道的?」 直接这样问比较快。白音将杯子放下,回答道。 「性别吧?我在找女生。」 只有这点回答得很明确。女生啊,我看向街道。 没有任何人通过。 我祈祷赶快有人来。 当然,人并没有增加。 「这样岂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 「伤脑筋。」 即使她的声音无精打采、甚至假哭,我怎么看都还是不觉得她很在意这件事。她说的太笼统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什么真实感。 既然对对方一无所知,那在这附近随便抓一个女生,像是进到店里,对店员说正在找你,好像都行得通。不然找我也行。 「…………………………」 我看向白音,与她四目相对,她欣喜地漾出笑容。 我的脸颊和耳朵像是会滴出温热的水滴一样,热了起来。 应该不是在找我吧?毕竟我不记得有人找过我。 虽然我连脑袋都是由梦境组成的,记忆并不可靠。 喝完果汁后,白音站了起来,用灿烂的笑容望著我。 「和你一起开心地逛街,还可以顺便找人。好处真多。」 我很聪明吧!她对著我敞开双手,显得洋洋得意。该伤脑筋的人笑开怀,无关的我在伤脑筋。 我对她无厘头的举动与乐观的态度很有好感。 「那不是很好吗?」 我同意,坐到她身旁。白音用活泼的笑容欢迎我。 她一笑,脸看起来更稚嫩,堆满了笑意。 之后,我和白音一起逛了各式各样的店。 有已经知道的店,也有新发现的店。 我们在途中看见的面包店买了三明治,边走边吃。 我一面想著那条路的转角处应该没有面包店啊,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小镇会随著白音的想像而变化……还是说,我也是? 难道说这是她的梦? 这里是她所构思的理想世界……大概是吧? 这个梦境应该混杂了她的愿望没错。 那在这场梦里,我是什么呢? 她是以什么样的情感为基础,把我创造出来的呢? 我一边想著,遥望我们走过的街道。 那么,白音是为了寻找谁才来到这里的呢? 在镇上绕了一会儿,最后抵达的是我遇见白音的沙滩。 「只是随意走走,不知不觉就来到这里了。」 「嗯。」 城镇与海有一段距离,就这么随意走走竟然走到了。现在回头看,搞不好隔了一条街就是小镇呢。算了,这些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浸泡在阳光下的沙滩,像鱼腹一样闪耀著银色光芒。 热带气氛果然还是要以海来收尾。 我按著头发任海风吹拂。走在镇上时累积在肌肤上的东西,都被吹走了。强风像要把身体切穿似地刮著,我感到一丝寒意,却也觉得清爽。 「我喜欢海!」 我一宣示,白音也笑眯眯地跟著说「我也是!」 我们双手举高,莫名开朗,一同跌坐在沙滩上。这是我和白音第三次看海。在这个或许是她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由我和她变成好朋友,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我」在现实中,是否有原型呢? 「早知道就带钓竿来了。」 白音遗憾地皱著眉头笑了。 「今天钓得到吗?」 「应该可以喔。」 看白音充满自信地点头,我也跟著观察海面,但分不出差异。 「你该不会是随便说说的吧?」 我有点坏心地质疑她,白音生气地嘟起下唇。 「为什么要戳破我?」 「啊,对不起。」 我扮鬼脸道歉,白音立刻收起不高兴的表情,展现笑容。 「好久没那么开心了。」 白音用清朗的声音说道。这让我也开心起来,觉得好像真的钓得到鱼。 欣慰,就是这么回事吧。 所以我才会不小心…… 「那以前有什么事是让你觉得开心的呢?」 「啊?」 白音的表情僵掉了。 「呃……有什么呢……」 白音的反应有些为难,最后强颜欢笑,像在装傻。 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彷佛一桶冰水唰地一声淋在我头上。 我后悔了,不该问的。 在这里,询问过去根本没有意义。我明明知道,却明知故问。这里有城镇,有人,看似没有矛盾,破绽却在四处若隐若现。 不论是活著的,还是不存在的。 对话中断了,我望向天空。 我有一种天空表层即将剥落,马上就会掉下来的感觉 。 一抬头,浪涛的声音便远了。当大海从眼角余光溜走,海水是否还在原地? 「……那个。」 我该说吗?出声后的我迷惘起来,头变得好重。 「嗯。」 「你有发现,这里是梦吗?」 我向她问道,眼前发白。 如果白音因为这样而从梦里醒来,这个世界大概会崩塌吧。这问题太危险了,但我无法不问。 在我体内的好奇心,似乎很厌恶原地踏步。 白音一开始睁大眼睛盯著我,接著像是吃到很苦的东西似的,脸皱了起来。她的脸愈皱愈厉害,把我吓坏了。 「嗯……」 白音困惑地眯起双眼,仰头看天。接著立刻低头,手指抵在太阳穴上。 「啊,你也可以当作是我脑袋烧坏了。」 看她陷入沉思,我赶紧补充。 「倒不如说,我真希望是我脑袋烧坏了。」 我吐露出自己的愿望,将手指插进沙子里,画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接著被海浪冲走。我画的四足动物,根本分不清是狗还是马,早点冲掉也好。 我把手放在湿掉的沙子上,在潮声的包围下,时间过去了。 我静静等待,竭尽所能不去看白音。 「嗯,也是啦。」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白音开口了。我终于可以将眼神转向她。 「你一定觉得我明明不是学生还穿水手服,很奇怪对吧?」 但是我喜欢。我心想,握住裙子。 「说不定你是水手?」 「那不可能,我会晕船。」 白音挥挥手,示意她做不到。若真如此,那她的确很奇怪。 「但水手服很适合你。」 「谢谢。」 白音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但并没有笑容。 「梦吗?」 她嘟哝道,随即往后倒,接著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开始蠕动起来。 她全身左右弯来扭去,在沙滩上摩擦。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陪著她。过了一会儿,动作停止了,白音不开心地皱著眉头,向我报告。 「沙沙的。」 「那当然啊。」 她爬起来时,背部跟头发看起来都乱糟糟的。 「明明是梦?」 「跟是不是梦有关吗?」 她应该是想确认什么。虽然我无法说得很清楚,但白音的行为我多少能理解。在梦里,沙子的触感照理说是不需要的,却出乎意料地真实。 如果这个梦更直截了当一点,我们就不会有这么奇怪的烦恼了。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好啊。」 白音依然躺著,她因阳光而眯起双眼问道。 「梦跟现实,有哪里不一样?」 「是否有真实感。」 我常常在想这件事情,所以立刻就能回答出来。 「少了逐渐累积的感觉。」 每一天,都像不断在搅拌玻璃杯中的液体。 将无臭无味的透明液体转啊转、转啊转。 没有结束的一天。虽然我也很害怕,结束时液体会消失。 「逐渐累积……累积啊。那如果能累积起来,和现实就一样了吗?」 白音的疑问听起来像在试探我,我犹豫著该怎么回覆,决定以没有结论来作答。 「你觉得呢?」 「我们约好明天见,今天就见面了。虽然只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但你不觉得,这就是一天的累积吗?」 白音的双眼,诉说著她与我的相遇。 「在梦里得到的,与透过书本或电影所体会到的感动,哪里不同?」 「…………………………」 「我会先想到这些。」 白音在这里打住,似乎暂时歇了一口气。她的每个疑问,都比想像中悦耳。 她的想法,似乎在与我共鸣。 我又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假假的了。 「你脑筋动得真快。」 简直像一开始就准备好了答案。 「这很普通啊,每个人都会想。」 「嗯……是吗……?」 我回头,常走的路还在。我想像著在遥远的路途彼端该有的那座小镇。 我以为生活在镇上的人,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 白音站了起来。沙子从摇曳的发丝间洒落,画出轨迹。 「明天要不要出远门?」 「远一点的地方?」 白音猛摇头,表示不对。 「很远的地方。」 她把双手左右张到不能再大,海风刮著展开的袖子与领巾。 像晾在晒衣竿上的衣服在晃动。大概是因为手臂很细吧。 「我从来没有去过小镇以外的地方。应该吧。」 她似乎比以往都没自信,最后还加上了不确定的语气。 「我也没有啊。」 甚至都怀疑起小镇之外到底有没有东西了。 「所以更要一起去寻找梦的尽头啊!」 白音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意,我一时无法领会。 在我思考前,白音便朝我伸出手。我还搞不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所以反应不过来。 白音维持笑容,耐心等待我。 我慢半拍后才发现那是握手的意思。握手,是我脑中有建立知识却从未经历过的互动模式。 握手,让约定有了形貌。 我紧张地握住白音的手。 她的手与柔嫩的外表相反,覆满了沙,摸起来粗粗的、一粒一粒的。 我思考著自己被赋予的职责。 真正生下我的,是梦境与人心,而这些都似流云般难以捉摸。 究竟是对我有什么期望,才让我活在这里? 白音在现实中,是否也和我很要好? 还是说,正因为我们处不好,才会在这里产生「与她和睦相处的我」呢? 我总是自然而然地受她吸引。 和昨天一样与我约好碰面的白音,跟她发下的豪语一样,比我先到。蓝天下,她那白得不输云的手,向我挥舞。她背了比较大的背包。我也向她挥手,她小碎步向我跑来。 我并没有准备太多行李,可见她比我兴致高昂。 「我等了十分钟唷。」 她不知为何喜孜孜地向我报告。我没有看表的习惯,所以不晓得十分钟有多长。若不界定几点、几分,时间就不会被限制在框框里,人们也就无法掌握它。 「对不起。」 「没关系。」 白音的笑容很真实、没有一丝勉强。这就是她说的公平的喜悦吗? 若这里是白音创造的世界,那她对我们而就是母亲,不,是神。成为神的同伴,令我有些诚惶诚恐。 「去车站吧。」 白音指著前方,笃定地说道。但那里只有枯萎的农田。 「有车站吗?」 没有。 「没有的话,就继续走。」 白音毫不畏惧,一路勇往直前。我陪著她前进,有种预感,应该待会儿就会看见车站了。有车站,就有电车。所以我们要搭电车吗? 我虽然知道电车,也在电视上看过,但并没有实际搭乘过。我试著想像了一下电车的形状与车站的气氛,但想到一半就会像被涂抹掉一样,一片黑暗。 「对了,你不是要找人吗?」 既然是为了找人才到镇上,那离开不就找不到了。虽然她的寻 人启事就那一点点的资讯,应该也很难顺利完成。 「那件事之后再说,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白音的一席话令我面红耳赤。我一挪开视线,她的嘴角便浮现满意的微笑,像是目的达成一般。明明我背对著她,她应该看不到才对,但她却能察觉我的心思。 我们随著白音指示的道路笔直前进。穿过农田,立刻接上沿著堤防的路。我们在路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觉进入了枝干环绕的林子里。我一面感受泥土的气息,一面朝树木空隙间的光芒前行,接著登上一座大吊桥。 景色的变换非常剧烈,像一张张照片不断交叠。 在桥上的途中,我们与一名狂奔的女孩擦肩而过。她来势汹汹,整个人向前倾倒。我觉得那是我昨天在学校操场见过的女孩。为了确认,我回过头,但她的背影已经远去,无法辨别了。只有高高绑起的马尾左右剧烈摇晃的残影留在我眼中。 「喂,刚才的女生。」 我询问白音。原本一股脑往前冲的白音,好奇地回头看著我。 「怎么啦?」 她的反应非常单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状。 看来白音并没有看见刚才的女孩。 「那个……啊,今天钓得到鱼吗?」 我询问流经桥下的溪水状况。 「今天不行。」 白音瞥了一眼,立刻下判断。若继续追问,总觉得她会叫我不要分心。 在这个必须随白音的心而变动的世界里,依然有著她没注意到的、不确定的事物,以及不可思议的东西。 即便在梦中,也无法为所欲为。 到底哪里才有自由呢? 之后,我们越过桥,走到其他路上。我们离小镇已经很远了,要说不担心是骗人的。从这里开始,即便我掉头就走,也没有自信能独自回去。唯一庆幸的是,步数、时间离我们都很遥远,不论走多久也不会累。毕竟这一切,都是梦境造出来的。 不久后,就如同白音所说的,我们看见车站了。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并不吃惊。 但还要再往更远的地方去,让我有些害怕。 「就在前面了。」 「嗯。」 我们等待车流中断,接著横越马路,小跑步朝入口前进。城镇外竟然也有车在跑,使我暗暗吓了一跳。这些车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开的?要往哪里去?我眯起眼睛,但驾驶席雾蒙蒙的,看不清人影。 我偷瞄途中的派出所,昨天卖果汁的店员坐在里面。 随著靠近车站,建筑物的影子也愈长、愈大。我们一走进阴影中,突然就像冬天造访一样,冷风刮得皮肤都冻僵了。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季节了。 白天的车站人潮稀疏,几乎都是在镇上看过的面孔。或许我们的所在地没变,只是建筑物被换掉了。 车站内部比我见过的所有建筑物都还要大得惊人。话是这么说,但跟我在知识中建立的都市车站相比,大概就像是小水洼比河川吧。眼前有一家面包店,传来阵阵香气。 白音带我走上二楼。一下手扶梯,立刻就看见了售票口。我们通过卖伴手礼的商家前,操作机器,购买车票。这是我第一次买车票,所以花了点时间。 金额与目的地都不明确,我们仍然拿了机器吐出的车票,穿过剪票口。电子告示牌上显示著时间与列车方向,但模模糊糊的,无法阅读。每次到了紧要关头总是这样。我放弃读告示牌,上了楼梯,进入月台。 一踏上月台,风便呼啸而过。咻咻声传达出风的流动。 等电车的旅客很少,月台冷冷清清的,吹过来的风也因此毫无停滞。 这里和车站外不一样,站在影子下,也不会感受到寒气。 空荡荡的吸菸处,设有让游客等车的座椅。车站大厅有几间名店,但这上面似乎没有。月台南边摆著垃圾桶,看起来有些刺眼。嗯,嗯,我好奇地东张西望。 「车站那么稀奇吗?」 白音询问静不下来的我。我察觉自己被当成了乡巴佬,觉得有些丢脸,但又随即「对啊。」一声老实承认。既然她发现了,那也没办法。比起这个,我倒要问问神色自若的白音。 「你好像来过这里?」 毕竟就连车站大厅她好像都很熟悉。 听我这么说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似地,转著眼睛左看看、右瞧瞧。 「你这么一说,对耶。我好像有来过。」 「嗯。」 果然是这么回事。 在等电车来的时候,我突然回头。看见摆在候车座椅后的大看板,这才知道我住的城镇叫什么名字。这是现实中也存在的地名吗? 我的思绪天马行空起来。会不会所有作梦的人,都住在这座城镇呢? 我闭上眼睛,头、骨与肌肤,感受到隔著短短距离的另一侧,传来了人的吐息。 「车来了。」 我朝著白音的声音回头。接著,再次转头。 「这边的车也要进站了。」 对面轨道上也停了电车,不知道哪一辆会往哪里驶去。白音交互比较著两辆车,接著说「机会难得,就搭这辆吧。」选了正开进站的电车。 我不晓得「机会难得」是什么意思,但决定跟随白音的选择。 在停下的电车与月台间,有一道狭窄的间隙。即使它小到不足以让我的脚穿过,但从空隙上跨越,仍需要一些勇气。 我们钻进车厢,在车厢深处的座位坐下。其他旅客接在我们之后上车,零零星星地坐在其他座位上。车门大大敞开,似乎还没有要发车,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车厢。但我依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白音则坐在我身旁。 我想大家并没有意识到,我们被关起来了。 从敞开的门吹进的风,缓和了闭塞感。 白音将她背著的背包拿下来,改用抱的。动作很可爱。我无意中看向她并拢的双腿,视线往下移动。她已经把鞋子脱掉了,光溜溜的脚趾动来动去。 「你真喜欢打赤脚。」 「很放松唷。」 她朝我竖起拇趾,似乎在向我推荐,我假装没看见。 先不管这个,这辆电车真的会乖乖往前跑吗?就在我担心电车会不会像云霄飞车一样突然往上冲时,门关起来了。 看来终于要发动了。 或许我再也回不到这座小镇了。 但是话说回来,说不定这里也不是我住的小镇啊? 梦有前后,有景深吗? 一细想,我便头昏眼花,脑袋彷佛会融化,随著景色消失。 车厢大力晃了一下,应该是固定器移开了。电车,开动了。 这种感觉,就像船把锚拉上来。 「哇、哇、哇!」 我的身体连同座位一起前进。 身体不必动也能移动,让我感到很新鲜。我环看车厢,比想像中的摇晃。明明喀哒喀哒的摇晃著,却能直直往前走,这也让我觉得很神奇。 如果这是脚踏车,在那么不稳的状态下,应该很难笔直前进。 好奇怪。臀部似乎浮了起来,真不习惯。这是现实吗?还是因为这是梦,所以才行进得那么顺利?……我对电车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分不清楚。就在我随车厢摇头晃脑的时候,我听见了笑声,赶紧将眼神往下挪。白音正在欣赏我,似乎很愉快。 「喜欢电车吗?」 「相反,我觉得坐立难安。」 当,电车突然大力往右晃,我不由得面如土色。偷看窗外,景色照样移动,一切如常,车辆也没有倾斜。接著我发现电车竟然没 有安全带,这样要是遇到强烈的撞击,头好像很容易撞到前面的座位。 我沉浸在担忧里。一道温暖的触感覆上我的手,彷佛看透了我。 是白音。她握住我的手,举起来给我看,对著我微笑。 「放松点了吗?」 「……嗯,好像。」 这次她的手没有沙沙的。柔嫩的触感,令我脸颊发痒。大概是因为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吧,光是这个动作,便轻易地撩拨了我的心。 每次与白音碰面、接触,「我」的存在便不断改变。 就像受太阳光照耀一样,白音拋出什么,我便接住。而这奇妙未知的东西,持续创造出新的我。 当人们有了喜欢的人,资讯就会更新。 会让自己变成对方喜欢的类型,也会希望对方爱上自己。 人类可以说变就变。就某些层面上来说,这或许会是很棒的契机。 但在愿望如空气弥漫的梦中世界,又如何呢? 电车驶离市区,窗外的景色变成汪洋大海。可能是因为角度不同,海的色泽、光的明暗,都不一样了。海水变得非常耀眼,海面波光粼粼,让我的眼睛几乎张不开。我用手遮阳,眺望海洋。 电车从海上的轨道驶过。 就像之前我画的很丑的图一样,被深邃的蓝隐没。 「哇!」 白音漏出短短的赞叹声,身体压在我的肩膀上,有些夸张地往窗边探,欣赏海景。 她握著我的手,我可以感觉到她累积的力道。 「我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大海和天空了。」 「嗯?」 「因为我喜欢蓝啊。」 浅浅映照在玻璃窗上的白音,漾著笑容,浸润在一片湛蓝里。 很棒的喜好。 「我也喜欢蓝色。」 我表示同意。但总觉得白音和我对蓝色的情感,似乎不太一样。 「啊,海没了。」 电车驶入另一座城镇,白音感叹著望不见海了。 「希望待会儿还能看到海。」 「对呀。」 白音的心情立刻好转。我们始终握著彼此的手。 「餐车来的话要不要买冰淇淋?」 「好啊,可是电车里有餐车吗?」 我猜餐车应该就是……常在新干线看到的那个。 「不晓得耶。」 白音笑得灿烂,明明是她自己说的,却不知道。 电车停止了。似乎抵达了其他站。 「这里是?」 我漏听了车内广播,不晓得站名。几名乘客从打开的门下车。这个车站比刚才的更开放,月台像是盖在一片荒地上。 让旅客休息的椅子,似乎好几年没人坐过,都脏得变色了。 我看向白音,与她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下车吗?」 「我们买的车票很贵,不如再坐远一点吧。」 「啊,这样啊?」 我只照著白音的指示买,根本不晓得金额的价值。 原来是这样,我望著车站发愣。 接著吓了一跳。寒气从后脑勺传到背部,像要把身体撕裂。 下车的乘客消失了。一走出电车,便无影无踪。 我以为是我眼花,就在我凝神细看时,电车驶离了车站。 「啊,又是海。」 白音雀跃的声音,仍然扫不去我的寒气。 我转动身体,想看看电车会往哪里去,但脸光是靠近车窗,冷汗便流个不停。 「……那个,我们要不要在下一站下车?」 我努力不将害怕表现出来,向白音提议。 白音漫不经心地微微歪著下颚。 「为什么?」 「为什么……老实说的话,是因为我好像愈来愈害怕。」 但我其实无法说清楚我在害怕什么。 朦胧的不安,像雨云一样压境而来。混入构成我的一大片淡粉红色里,逐渐侵蚀著我。 「没关系,有我在呀。」 白音的回答充满盲目的乐观。但当她将紧握著的我的手举起,一股力量便油然而生,安抚著我的心。 「……对啊。有你在,我就不怕。」 我的思考变得像白纸一样白。我转向右方,看见了刚才白音说的海。海水的绿渗到远方,可能是因为深度很浅。为了将海景映入眼帘的每个角落,我望得出神,眼皮自然闭了起来。一片黑抹抹的。消失或不消失,这些纷纷扰扰都离我好远。要是我能连根手指都不动,就让许多东西从世界上不见,那确实,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昏暗中,电车行驶的声音,与白音手指的温度浮了上来。 电车行驶的声音如轻敲头般响起,人体肌肤的体温远远带有微弱的光亮。 「困了吗?」 「……不晓得。」 我突然思考起困是什么。是倦怠吗? 我发现我在晚上并不是因为困了才就寝。 而是因为觉得一天结束了,夜晚覆盖著我,所以闭上眼睛。 对我来说,睡眠,应该与死亡相去不远吧。 电车再度大力摇晃。我的身体东倒西歪,睫毛碰到眼睛下缘,痒痒的。 「没事吧?」 我问白音。 「没事。」 和我猜想的一样,她回答了我想听的答案。接著换白音问我了。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嗯……」 如果我说了,她会带我去吗?想去的地方……我呢喃道,舌头深处却卡住了。我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很想到某个地方、想碰触某个目标。但那就像用手指捏住濡湿的纸张边缘般脆弱、危险,而且绝不具体。 「好像有,但我想不起来。」 「是吗?」 她的音色一贯地温柔,但这简短的回应,让我有种触底般的生硬感,是我的错觉吗?她的发声与收声都有些僵硬。 「到了我再叫你起床。」 到哪里?我心想,但没有问。又长又复杂的对话,我吃不消。 我是不是和在车站消失的人们一样,正从头顶开始一点一点刷白呢?……从头发开始消失。讨厌,我不喜欢这样。正当我这么想时,有东西靠住了我的肩膀。与手指一样的温度发出光芒,是白音将肩膀抵在我身上。 那又轻又重、充满矛盾的质量,如同一把锁,将我拴在这里。 电车仍在继续跑。朝向哪里?朝下一站。接著会怎样呢? 我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消失吗?应该说,真的有地方能让我们抵达吗?我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白音像在回应我,将手指反握回来。这样的互动,让我觉得好舒服。我想白音也很渴望这么做。 「…………………………」 若这是白音心心念念的梦,那我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呢? 我觉得既害羞、又丢脸,还有点不舒服。 我对白音的好感,也是她赋予我的吗?还是我与生俱来的呢?为什么我们会一起行动?在镇上绕,一块搭电车,是谁的意志?我答不出来,不论哪个,我都只能乖乖接受。 原地踏步的日子,因白音而开始前进。 对生活的不满,引导白音与我碰面。 有了白音,我才能来到这里。因为有白音,白音她…… 白音她,几乎变成了我的全部。 我突然害怕地睁开眼。黑暗渐渐有了颜色、有了形状。 看著我们紧牵的手,电车的声音鲜明地灌入耳中。 我抬 头。 目不转睛地盯著坐在身旁、正在端详我的她。 「你醒啦?」 「你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我略过她的话,将领悟的想法告诉她。 她拥有我所追寻的答案、我所渴望的温暖。 彷佛她就是我的心愿。 「所以,这些场景,说不定是我在作梦。」 我渴望一个像白音这样的朋友,某人又梦见了这样的我。 人的心愿原来可以那么曲折复杂。 这里虽然是梦中梦,我们却紧握著彼此的手。 「你渴望我,我好高兴。」 白音立刻就听懂我的话了。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心灵相通。她温暖地笑了,流露出甜甜的真心。 在温柔接纳的氛围下,一点一点地,不断牵绊住我。 但我还是……我抬起相握的手。 「如果把手放开,我也会消失吗?」 电车从刚才开始就没有靠站。而那些尚未下车的旅客也都消失了,车内只剩我们两人。 「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白音在找的人,果然就是我吧。 白音只是伤脑筋地笑著,什么也没回答。 我看著她,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到某个地方,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这或许是白音的初衷,却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想回去。」 我松开白音的手。像断线一样,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了。悄悄潜入的不安如从缝隙吹进来的风,我咬紧牙根,忍耐著、承受它,将它咽下。 白音看起来依依不舍,一遍又一遍握紧张开的手。 她似笑非笑地凝视著我。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但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 我觉得我不能待在这里,这让我非常焦急。 或许这与我刚才说的,对我想去的地方的记忆有关。 我抬头看车厢出入口的电子布告栏,什么也没显示。 「我会在下个车站下车,折返。」 「如果没有下一站呢?」 白音的声音黯淡下来,跟平板的小镇氛围很像。 「如果没有,我就这样做。」 我把手抵在窗上,往上推。原来电车的窗户可以打开呀,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或许是因为我想开,梦境才回应我的。 这个世界虽然是神创造的,但我仍能捡起眼前的石头。 我能依照自己的意志来更动某些东西。 我们能一点一滴改变这个世界。 我往下看,仍是一片汪洋大海。不是代表水浅的绿,而是深邃的蓝。 这里的深度可行,我心想,将身体探出窗外。 「等等!」 「没问题的,我很喜欢游泳。」 我向慌忙制止我的白音装出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内心却在尖叫,毕竟我虽然擅长游泳,但要跳下去还是很可怕啊。从敞开的窗灌入车内的风,冰冷、锐利,吹得我心慌。我把那像要将我留下的风,踩在脚下,用力抵抗它。 白音大概是发现留不住我,于是提出另一个主意。 「我也一起跳。」 白音站起身来,示意要与我一起走。但就在同一时间,车内响起了广播。 顺著广播,白音维持著起身到一半的姿势,抬头望向天花板。 「她在叫我。」 那是我没听过的声音,但白音似乎认得。 「你还是就这样搭著电车回去比较好。」 既然有人在呼唤她,更该如此。 白音眼神扭曲地看著我。半开的口喃喃自语,吐出几个简短的词汇,但我因为电车行驶的噪音与风声而没听见。 「……是啊。」 她垂头丧气地重新坐好,侧脸中含著落寞。她的眼与眉朝下,生出阴影。 她用力闭上眼,像在忍耐心痛。接著,她将手掌按在左眼上,遮住脸。我看见她的嘴角在笑,像是在自嘲。接著她似乎终于忍住了,把脸抬起来。 「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 白音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她看起来带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听著她的话,有种错觉,她似乎也把我投射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是真的觉得你的长发很漂亮。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这句话,使我一瞬间,看见了从未见过的风景。 明明她已经不再靠在我身上,我的背却仍感觉得到人的体温。 「谢谢。」 我也打从心底道谢。接著彷佛终于找回了遗失物,我的胸口不再堵塞。我对这牵挂的心情消失感到困惑,但又满足,只能咬紧下唇。 被在自己心中所没有的东西翻弄著,却很神奇地留下了清爽的感觉。 在这股心情消失前,我决定离开。 「我要走了,我得趁海结束前跳下去。」 我偷看窗外。看著眼前有一大段距离的海面,我吞了吞口水。 拿出勇气。我把脚跨在窗框上,最后一次回头。 白音漾著笑容。但她的眼泪已经快掉出来了,双眼皱成一团。 白音说了。 「你总是这样。」 在问她是什么意思前,我的身体超过一半已经跃出窗外,无法停止。 那是一整面的,蓝。 朝著那一片蓝,我在海消失前,从窗户纵身而下。咻咻咻,高速坠落时产生的风的呼啸,与尖叫声重叠,与我一同往下坠。冲击与水飞溅的声响,堵住了耳朵。咕嘟咕嘟咕嘟,我像是沉进了泥沼里。 吐沫般的声音在耳畔不断响起。我切换姿势,望向海面。朝著泡泡浮起的方向划动手脚。我拨开水流,将手臂伸直,企图捉住光亮。 在断气前,冲出海面。 我被海水包围,接著突破海面,眼前是一整面的汪洋。 这里有海,天上有云,我的手臂拍打著海水。 我整理思绪。即便从前进的电车跃下,我也没有消失。 我纵身跳入的这个世界,的确一直绵延到很远的地方。 我不断摇头,甩掉发梢上滴落的海水。发现铁桥的柱子,往回看,电车已经从桥上开走了。我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好重。是因为穿著衣服的关系吗? 「…………………………」 白音回现实去了吗? 我们的相遇,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在这个梦境与现实交错的地方,留下了什么呢? 但愿那能丰富彼此的心,即便只有一点点都好。 我想这就是我们相逢的意义。 我用力深呼吸,调整气息。灼热的阳光晒在浏海上。 「好。」 我啪答啪答地拍著海水,掌握现况。 这里虽然是梦境,但在处理问题上,我似乎没有特别待遇。 看来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岸上。 其实这样才好啊,我心想,盯著从指缝间溜走的海水。 呵,我从丹田漏出笑声。 「游泳啰!」 我咕噜噜地吃著海水,发出宣言,划动手臂,将水面哗啦啦地拨开,凭著一股蛮劲游泳。沿著桥折返,相信一定可以在某处上岸。重要的是想像力。 我能回去,而且有回去的地方。 如今的我即将抵达那里。我把得到的东西完整抱在怀里,我不再缺少、也不再更新。海里的我正在游泳,而我将出现在那里。 在梦 凝视著你 有件事情,我一直好想告诉你。 那是一种和爱相似的情感,但更自私,且违背伦常。 所以,我不能说出口。 空气里传来茶粉溶化在热水里的阵阵茶香。我假装没闻到,继续把手撑在柜台上托腮。敞开的文库本上的文字,我连半点都看不进去。 狭窄的架子上排放著许多茶罐。有绿茶、红茶,还有适合夏天饮用的麦茶。 屋外黄绿色的屋顶上,写著「茶」字。这里门可罗雀、几乎没有客人,但至今也没改做其他生意,或许是还过得去吧。 狭小的店内弥漫著浓郁的茶香。 现在是冬天淡季,门窗紧闭的店里,不知从哪个空隙钻入了冷风。这栋盖在镇上的茶屋,饱经风霜地坚守著古老传统,对面的医院彷佛吸收了周遭建筑物的养分,独自壮大。而被吸走的,当然只能枯萎、褪色了。 但这股淡淡的氛围与独特的气味混在一块,竟不可思议地让人感到平静。 假日我在长辈的店里实习打工,时薪微薄。 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打这份工,我会说因为闲著也是闲著。 会说我想多少存一点钱。 会说因为正式的工作太辛苦。 但我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觉到她的气息,我抬起脸。 充满光泽的栗色发梢,首当其冲地映入眼帘。 「要喝茶吗?」 「啊,好。」 我将托腮的手拿开回答道。她向我微微招手,示意我过去,随即消失在里面的房间。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结果撞到膝盖,只好咬著下唇忍耐疼痛,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刚才露脸的是我的小姑姑。她是爸爸的妹妹,快四十岁了。 在我眼中,她是个大美女。 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充满了气质,是我的偶像。 我穿过堆了许多杂物的狭窄走廊,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打开玻璃门,暖气的热风迎面扑来。我马上把门关上。房里,小姑姑坐在暖桌旁,正在将茶杯升起的白雾吹散。 她薄薄的嘴唇有些乾裂。垂头时眉宇间浮现的阴影,描绘出些许的疲惫。雾气般白皙的肌肤,因房间的温度而泛起红潮,身上穿著厚厚的素色套头毛衣。最近我才知道,小姑姑很怕冷。 接著,是她的眼睛。 「…………………………」 小姑姑的肌肤与头发的光泽,看上去就像二十岁后半的妙龄女子。不是因为打光,即便在暗处,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但她又有著与年龄相符的成熟、稳重,与岁数差不多的母亲相比,显得与众不同。 我从小就喜欢小姑姑,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原因有很多。 屋里只有我和小姑姑。虽然店面就这样被放著不管,但身为老板的小姑姑似乎也不太在意。我们在暖桌前面对面坐著。房间角落有一张小姑姑当床用的老沙发,铺著一张没有收拾整齐的毛毯,毛毯上散落著封面折到的旅游杂志与地方资讯期刊。 「喝茶吧。」 小姑姑将茶杯递给我。杯上写著飞驒牛,摸起来凹凸不平。 「谢谢。」 我接过茶杯,将嘴轻轻抵在杯缘。滚烫的茶水朝舌头与嘴唇逼近。 随后而来的味道,令我有些惊讶。 「是红茶。」 小姑姑用日式的陶瓷茶杯装茶,所以我先入为主地以为是绿茶。 「红茶啊……」 小姑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说完就停止了。 她睁开眼,浮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怎么了?」 「没事。」 小姑姑将眼神撇开。我望著她的动作,心头一惊。 她的左眼动了,但右眼没跟著动。 右眼落单似地朝著其他方向。 虽然不明显,但脸部表情没跟上时,就会像这样看起来不协调。 我想把眼神压低。 却又想用力凝视得更清楚。 明知会心痛,矛盾的渴望却油然而生,令我想靠近小姑姑的右眼。 假设婴儿无意间杀了人,该当何罪? 不是法律问题,而是当婴儿长大、人格建立后,得知自己完全不记得的过去,该如何面对?他得赎罪吗? 我思考著这些事,不过我没有杀人。 事情没有那么耸动。 但我却也背负著相似的经历。 我弄瞎了小姑姑的右眼。 据说。 那是在我大约一岁两个月时发生的事,我当然什么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才听说,小姑姑在陪我玩时,眼睛被玩具突起的地方刺到,右眼失明。当时动的手术使得黑眼珠缩小,因此小姑姑装上了义眼。 平常看不出来,甚至从正面观察,也很难分出哪边才是义眼。小姑姑的生活似乎也没因此产生太大的障碍,除了以前听她说过,每三天必须拆下来清洗一次很麻烦之外,她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任何一句怨言。 小姑姑若是怪我,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认为她有资格怪我。 不晓得小姑姑对我是怎么想的? 「这款红茶之前喝过,记得品种吗?」 「啊?呃……我不记得。」 「我想也是。」 小姑姑似乎也不期待听到正确答案,草草带了过去。接著,声音沉寂了下来。 暖气机运作的声响悄悄地塞满了整个房间。风不时吹动窗户。 可能是因为房间很暖和,红茶冷得慢。我小口小口地喝、让红茶濡湿我的舌头。 啜饮时,我时不时偷看小姑姑。她一直盯著茶杯发呆。 小姑姑与我不太说话。应该说我们会对话,但不会聊得很热络。 她总是短短说了几句,便静静阖上嘴。 于是我也只能安静下来,看著小姑姑。 听说小姑姑以前话比较多。但自从眼睛受伤以后,就变安静了。在那之前……该怎么形容呢?爸爸说,以前小姑姑会说冷笑话,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她在人前很文静,但独处时,想到「软糖软掉了」这类冷笑话,竟然会当场说出来大笑。好难想像。 再来,我还听说小姑姑独处时,笑声是「咿嘻嘻嘻嘻」。 幸好现在小姑姑不这么笑了。 不,搞不好根本没改掉。 反正不论如何,都没有我说话的余地。 「喜欢橘子吗?」 小姑姑忽然与我对到眼,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吓我一跳。 「是喜欢啦……」 我边回答边看向桌上,但桌上根本没有橘子的踪影。 「这样啊……可是这里没有耶。」 「嗯……」 「橘子……算了,没事。」 小姑姑欲言又止,安稳地垂下双眼,嘴角流露出些微的笑意。 「…………………………」 该不会是想说「橘子没有了,悲橘」……之类的冷笑话吧?应该不会吧? 嗯,应该。 如此这般,等我喝完红茶,小姑姑对我说:「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咦?小姑姑有事吗?」 「没事,但天黑前不让你回家,哥又要啰唆了。」 「啊……也对。」 我看向窗外,与寒冬相衬的阴天的灰,占据了所有景色。太阳像被追赶似地,落得极快。今年也只剩下一个月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冬天与小姑姑相处的时间比较短。 毕竟我是在暑假过后才来这里打工的。 我拿起包包走到屋外,小姑姑出来送我。可能是因为室内外温差大,外面的风一吹,小姑姑便微打哆嗦。我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追著她随动作摇曳的发丝。 「今天也谢谢你来帮我。」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这样就够了。不好意思,你这么忙。」 而且薪水那么少,小姑姑说著,轻声笑了。的确,这个薪资实在雇不了其他人。 小姑姑对于我来这里,有什么想法呢? 我还没有当面问过她。 「那下礼拜见。」 「好。」 我点点头,准备挪动脚踏车。这时,小姑姑突然被一辆从右边穿过的脚踏车吓得往后仰,简直像是几乎就要那样倒下的样子,连刚刚骑过去的脚踏车骑士都特地回头,确认自己是不是有撞到她。 小姑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原因很明显,因为脚踏车是从小姑姑的右侧穿过的。 「吓我一跳。」 「……对呀。」 恢复姿势的小姑姑眯起左眼,将浏海往上拨,回到平常的表情。 我们又做了一次类似的道别,这次我踏起了脚踏车踏板。 一骑走,冰冷的空气立刻窜进喉咙与鼻子深处,好渴。但一回想起与小姑姑一块喝的红茶,牙根便渗出有些温暖的唾液。 我边骑在回家的路上,边思索。 我常在想,我对小姑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是对不曾出现在记忆角落中过错的愧疚感? 还是……怎么说呢?是更积极的…… ……好感吗? 那感觉太多太复杂,完全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所以也不好说。这种不知名但沉重庞大的东西占据了我的心,总是在提醒我去注意小姑姑。 回到家时,夜色已深,我赶紧洗澡。 头发吹到一半时,我在镜子前,把手覆盖在右眼上。 可以清楚看见正面的我。左眼独自闲来无事咕噜噜地转动著。 凝神细看时没有大碍。但失去光明并不只是「看」的问题而已,在「被看」上,我想一定也有诸多不便。细节我不清楚,但我还是胡思乱想起来。 十四年前,我介入了小姑姑的人生。 虽然不记得,但这件事非同小可。 我是不是得赎罪呢? 小姑姑未婚。不但没结过婚,我也没看过有亲朋好友来访。这间茶屋除了我以外,没有他人的足迹。连客人也不上门,非常冷清。这样不太好。 小姑姑离群索居,或许与失去右眼有关。我虽然没和她聊过,但我是这么想的。 或许,我就像是一根刺入小姑姑人生中的荆棘。 周末,我会去小姑姑的店里帮忙。虽然离家有点远,但我非去不可。 「不是快考试了吗?」 小姑姑担心道。但她的语气淡淡的,搞不好只是随口问问。 「我会在这里念书。」 我在柜台上翻开书包,拿出文具与参考书。 「那就好。」 没关系吗?其实比起家里,这里的诱惑较少,似乎更能集中精神。 在我看店的时候,小姑姑会进到里面的房间。每当我心想她在做什么,上前偷看时,发现她几乎都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姑姑很喜欢这张胭脂色的沙发。 她还会直接在沙发上午睡。小姑姑睡著时的呼吸声细长而平稳。但我不太能辨别她是不是真的睡著了,因此有时她会对我恶作剧……这点就不提了。 小姑姑的步调很缓慢。与平日都在工作、假日也狂加班的爸爸大相径庭。 看来人生也有各式各样的过法。 我想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我将笔记本随意摊开来念书。 不过今天倒很稀奇,有客人来访。 一名穿著和服的小女孩,来到店里……我想应该是小学生。她似乎穿得很习惯了,走起路来驾轻就熟,蓝色和服上印有漂亮的花纹。她帮脚踏车上锁,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惊觉在客人面前念书不太好,赶紧将笔记本和文具全都收起来。 「哈啰,哎呀,你有小孩?」 小女孩轻快地打著招呼,盯著我歪头。小孩……我吗?小姑姑的? 从年龄差来看,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是啦,那是我哥的女儿。」 小姑姑出来了。「来拿预订的东西吗?」她穿著拖鞋,向小女孩确认。 「我爸派我来帮忙。他说反正你那么闲,不如帮我跑一趟。」 小女孩像大人一样耸肩抱怨,小姑姑随意应了声「辛苦你了」,从店里搬出一个瓦楞纸箱。箱子的尺寸让小女孩来搬有点大。 「帮我跟你爸打声招呼。嗯……你爸是哪一位?是又三郎还是乡四郎?」 「是乡四郎。」 「对,乡四郎。」 小女孩从小姑姑手中接过货物,塞进停在店门口的脚踏车篮子里,轻快地骑走了。费用可能已经事先支付了,所以没有当场结算,轮不到我与柜台出场。 穿那样还能骑脚踏车啊。和服感觉很容易卡进车轮里,可见她技术多好。 「听说是家里要求,所以才穿和服。」 小姑姑对我说。 「哇,穿那么正式帮家里跑腿啊,还是小学生就那么辛苦。」 「不,她是高中生了。」 「咦?」 「而且读高三。」 「比我大!」 「不过她的确在帮家里跑腿。」 「真了不起。」 失去了冷静,我的反应变得有些奇怪。 我将文具放回柜台上,手摸颧骨。 「小孩啊……」 「我觉得不像啦。」 当女儿太勉强了,小姑姑轻笑著说。的确,我和小姑姑长得不像。 光看落在视线里的浏海,发质就很不同。 我的发色有些偏紫,完全遗传自妈妈的体质。 不过,有些地方我不想乖乖承认。 「是吗?」 我拨弄著挂在耳后的头发咕哝道。小姑姑惊讶地睁圆了左眼。 「像我有比较好吗?」 不晓得。我慢半拍才开始思考起自己的发言。和小姑姑像……像的话,似乎可以多接近她一点。其实我也不晓得这样解释对不对,或者问题是否出在这里,只知道要把这个想法直接告诉小姑姑,令我难以启齿。 所以,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呃……因为小姑姑长得很漂亮。」 这样说没关系吧?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手心和背都好痒。 但我还是故作镇定,眼神紧盯著小姑姑。 「我吗?」 小姑姑的左眼像义眼一样动也不动,平静地向下注视著我。 「我看起来漂亮吗?」 「……嗯,对我来说很漂亮。」 最后,我的声音就像被碾碎了一样细。背部爬满鸡皮疙瘩。 「喔……」 小姑姑的反应太短,我无法判断。 「听你这么说,其实满开心的。」 小姑姑面无表情,实在看不出她在高兴。对于我的焦虑,反应也很平淡,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教人难以解读。突然,小姑姑停下手边的动作,站著望向前方的远处出神。 我朝著她视线的方向追去,只有摆满茶罐的商品架,我困惑地歪著头。 「怎么了吗?」 「漂亮吗?这样啊……」 小姑姑喃喃自语起来,消失到里面的房间去了。离开时,我 瞄到她笑著耸起了肩膀。 虽然我根本没读进去,看了也没意义,但我还是瞪了参考书好一会儿。我确认时钟,蹑手蹑脚地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洗脸台的方向有人,我偷看过去,小姑姑站在镜子前,脸上笑眯眯的。她将手指抵在下巴上,可以感觉到她心情很好。 「…………………………」 在被发现前,我偷偷摸摸地回到店面。托著脸蛋,闭上双眼。 小姑姑真的很漂亮。 而且还很可爱,我心想,一种害臊的感觉沸腾起来。 明明没戴围巾,低著头,嘴唇却很温热。 人与人之间暖洋洋的气氛,好舒服。 「来。」 过了一会儿,小姑姑趁我读书休息时泡了茶给我。她看起来神色如常,一点也没流露出在镜子前偷笑的模样。小姑姑真厉害,我在心底暗暗佩服。 「谢谢。」 我接过茶杯,跟之前的是同一个,不过装的是绿茶。 这里好歹也是店面,我这样堂堂占据柜台真的没关系吗?从我在这里工作开始,就几乎没有打过收据。收银台或许早已积上一层薄薄的灰尘了。 「那,读书加油。」 我拉住要转身离开走廊的小姑姑,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怎么啦?」 小姑姑停下脚步,用手拨开随动作垂散、碍事的长发。 小姑姑一直以来都是留长发,好难想像她短发的模样。 「啊,没事……」 我眼神闪烁。的确没什么要紧事。 我只是觉得,每次喝茶,就是我们两人一起在里面的房间休息的时光。虽然没什么聊天,要说很开心好像也不太对,但我发现,我就是为了这段时光才到这里来的。 所以,我反射性地叫住了小姑姑。 但我本来就没什么事。这下该怎么办? 「呃,我想想……」 「你现在才要想呀?」 小姑姑轻轻笑著,摇了摇我的肩膀。我盯著她的动作与手指,将想到的话说出口。 「小姑姑皮肤真好,看起来很年轻。」 「你从刚刚开始是怎么啦?」 小姑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内心或许有些雀跃? 仔细一想,对性情淡泊的小姑姑而言,她的反应何止是愉快,连笑意都藏不住了。 「亲戚都说,那是因为我的心还没长大。」 她松开我拉住她的手,在檐廊上坐下。暖气传不到檐廊,冰凉的空气渗透过来,温差使她的肌肤发出微微哆嗦。我这才发现,不时从房屋空隙吹进的风,原来出自这里。 老房子年久失修,很难面面俱到。小姑姑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我的身心都还很幼稚。」 「哪会啊?」 「是真的。」 小姑姑爽快地承认。我张大了嘴,看起来一定很蠢。 「毕竟人对周遭事物的观察,总是特别入微。」 「嗯……」 看我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小姑姑又补充道。 「没长大不是指态度,态度是可以装出来的,连小孩都能装大人了。真正能认清一个人的,是价值观。」 「……没长大的价值观?」 「我觉得是这样啦。」 「是指什么啊?」 「秘密。」 小姑姑避开重点,撩起放在一旁的参考书,看起随意翻开的页面,呢喃道「好怀念」。 「感觉就像从地底挖出时空胶囊一样。」 太夸张了吧?我心想,觉得好笑。国中也不过是……嗯……对小姑姑而言,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我岂不是还没出生吗?想像自己出生前的世界,就像透过钥匙孔,在漆黑的彼端寻找东西一样,好困难。 「小姑姑以前是怎样的学生?」 「书呆子。」 「啊?」 听起来就像在骗人。 「还有,常想著要去旅行。」 「这样啊。」 所以小姑姑从以前就很怪,和现在一样怪。 我愣愣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撞见小姑姑的右眼,背部浮出冷汗。 小姑姑看到页面边缘时,头会往右大大地倾斜,这寻常的动作,对我而言却犹如爪子勾在心上。这份疼痛总是提醒著我,眼前的小姑姑与其他亲戚有多么不同。 小姑姑对我的各种意义与价值,是我躲也躲不掉的。 「小姑姑。」 她「嗯?」了一声,放下参考书看著我。被她凝视的部位如石化般僵硬。 我的喉咙与肩膀不听使唤。 但声音还是拖拖拉拉地爬著,越过了喉咙。 「关于你的右眼……」 我浑身发热,彷佛要将浮出的汗水一口气蒸散。 背部如烈火纹身般滚烫、刺痒,令人如坐针毡。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的可以问这件事吗? 不然我又该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境下问呢? 我隐隐约约知道这题没有答案。 我低著头,又冒出这句话,小姑姑应该也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嗯……」 小姑姑将浏海往上撩,难得地看起来很伤脑筋。回应的语气中带著些稚气。 她将阖起来的参考书放在柜台上。 「怎么?你知道了?」 我就像惹学校老师发飙一样,害怕地缩成一团。 「我听爸爸说的。」 「他不该告诉你的。」 小姑姑看起来更头痛了,她叹了口气,彷佛接了个烫手山芋。 「既然你知道了,那也没办法。怎么了吗?」 小姑姑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与平常一样淡淡的。不论是语气或表情,一切都是。 甚至让我觉得,她是不是喉咙沙哑了。 「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当然记得呀。当时我正在捏你的脸,逗你玩呢。」 像这样。小姑姑说著,捏了我的脸颊。她的手指比想像中光滑。 过去的场景重现了。 但我的记忆,并没有随著情境的重叠而苏醒。 我盯著小姑姑伸长的手臂,与映入眼角的纤白手指。 「我不记得了。」 告诉小姑姑这件事,让我第一次有了与她面对面的感觉。 「那当然啊。」 不过小姑姑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捏我的脸蛋。 有时她的大拇指指甲会刺到我,可能是留太长了。 「不过当时的事情,我倒不特别怀念。和这本教科书不一样。」 真奇妙。小姑姑说著,闭上双眼,似乎正细细咀嚼她的感受。虽然这不是教科书,但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可能反驳她。每次一有空隙,她的眼神与心就会飘走。 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乾脆再往前踏一步。 我吸气。空气中蔓延的茶香,稍微舒缓了我的紧张。 「你恨我吗?」 小姑姑阖上嘴。过了一会儿把手从我脸上松开。 她用手指在右眼上敲了两下,像敲门一样动作轻快。 「如果我说恨你,你会怎么样?」 我顿了顿,夸下海口。 「我会赎罪。」 小姑姑眯起双眼,彷佛在瞪著我,令我想转身逃跑。 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我其实没有太大的罪恶感。 「怎么赎?」 「那个……我什么都做……」 我知道自 己的声音没什么自信,毕竟我说不出具体的方法。 「什么都做?……那恨你好像比较划算耶。」 小姑姑努力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就当作我一直很恨你吧。」 她喝起茶,若无其事地宣布。而且是喝我的茶。 「哎呀,熏到右眼了!」 小姑姑刻意挖苦我,她的语气像在逗我笑。我该笑吗?我犹豫著,但说到底我毕竟是加害人,实在笑不出来。就在我双手紧握、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小姑姑突然义正词严地否认「怎么可能会熏到嘛。」嗯?嗯?嗯?我还反应不过来,小姑姑便半眯著眼盯著我。变化之快令我晕头转向,彷佛被塞入了洗衣机里。 「你啊。」 「是。」 「……头发很漂亮。」 她用手指,将我垂落在耳边的头发梳到耳后,像在翻动乐谱一样。 窸窸窣窣,小姑姑的两根手指,如虫的触角般移动。 「谢……谢谢?」 「嗯。」 簌簌簌,她又喝起了我的茶。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我头发很漂亮?我跟不上小姑姑的思绪,满头雾水。 「头发漂亮很重要吗?」 像失明的右眼一样重要? 「当然。」 小姑姑毫不犹豫地肯定,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这就是小姑姑说的,「没长大的价值观」吗? 我只觉得小姑姑怪怪的。 「很重要喔。」 「是喔……」 她再次强调,我也只能安静地低下头。 那一天打工结束后,我走到门外,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道了歉。 「对不起,都是我突然乱说话。」 我微低著头,小姑姑再度伤脑筋地搔搔头。 「与其说乱说话……」 「啊,乱说话这个讲法太没礼貌了,这件事情明明很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别放在心上。」 小姑姑按住快被风刮乱的头发,叹了口气。 「算了。」 「嗯?」 「会发生这些事,一定都是有意义的。」 小姑姑说著,似乎领悟了什么。她看向车道。驶来的车辆往医院的停车场开去,医院的立体停车场墙壁上,有个纵向的大裂缝,里头爬出了植物的藤蔓。 不晓得是故意设计的,还是藤蔓自己长出来的。 受到季节的影响,藤蔓的末梢已经枯黄了。 堵住裂缝的枝叶被风吹起,像手挥舞般上下飘动。 之前有钻出墙缝那么多吗?对植物而言,长高或许只需要一会儿功夫,却会令人深感光阴的流逝。我牵著脚踏车,用力深呼吸,向小姑姑一瞥。 我好像一不小心,在今天跨出去了。 没有助跑,没有热身,悄悄起跑。 既然跑都跑了,与其停下,不如跑到最后吧。 「店休日是星期三吗?」 我抬头望著茶屋的屋顶确认。 「嗯。」 「那,那个……等学校考试结束后……」 小姑姑「嗯?」了一声,偏著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什么。 那是当然的。 我在心里复诵刚才小姑姑所说的话,下定决心。 拍了一下脚踏车的握把,将脸抬高。 「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老实说,我本来还很担心能否集中精神考试,结果倒还好。 即便脑袋想著其他事情,手依然能作答。目前为止的高中课程,靠背的就能解决绝大多数的问题。 乾著急的心情,已经在昨晚的被窝里消化完了。现在的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想像以后的事情。我看著教室的景色,在眼皮内侧却瞧见了其他的风景。 从礼拜一开始一连三天的考试,在这天告一段落,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教室内的气氛也闲散起来。接下来直到寒假,都没有让人心情郁闷的活动了。 完成简单的打扫后,同学们在中午前解散。大家各自行动,有人讨论要去哪里玩,有人因临时抱佛脚熬夜读书、筋疲力竭,赶著离开教室回家,我也是其中一人。 我走出教室,没有人陪我,脱离了瞌睡虫大军,我的心渐渐雀跃起来。我决定不先回家一趟,直接赶往会合的车站。从学校到我家很近,所以我没骑脚踏车。一直到出校门为止,我都是用普通的速度走著,但走到一半,就变成了快走。 没放什么东西的书包,夸张地上下摆动。 将我的心情展露无疑。 与大都市相比,这里的车站旅客明显少得多,加上是平日中午,便更加冷清了。我曾听爸妈其中一人说过,车站周遭与过去相比,人潮减少了许多。 我经过平交道、黄金雕像与施工中的看板,穿越计程车招呼站,靠近约定的地点,看见小姑姑已经站在那里。她发现了我,将背挪开原本靠著的栅栏,挺直了身子走了过来,那模样美得像幅画。小姑姑微微抬起手。 「嗨。」 「小姑姑好。」 我有点犹豫要站在小姑姑的哪边,右边还是左边? 最后我选了左边。我想站在这边,她会比较方便和我说话。 「啊,小姑姑有化妆。」 我盯著小姑姑的侧脸说道。总是乾燥龟裂的嘴唇,有了光泽与血色,所以一看就知道了。 「外出的时候我当然会化妆,还会犹豫该穿什么衣服。」 她边抓著靛蓝色毛衣腹部的部分边说道。长长的围巾将脖子保护得密不透风。中午太阳正大,加上今天比较温暖,小姑姑的穿著看起来便有些夸张。 「毕竟小姑姑怕冷,跟爸爸一样。」 「我们家的体质好像都这样。」 小姑姑边调整围巾的位置边说道。照理说我也遗传了相同的体质,但我并不特别怕冷。 或许我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外在特质。 我与小姑姑并肩走著,边走边想要去哪。 「好久没和人一起散步了。」 「这几年都没有吗?」 的确,小姑姑在亲戚聚会时也是独处居多。我常看见她从亲戚中偷溜出来,躲在远处休息。而我也一直看著这样的小姑姑。 「虽然这样问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小姑姑是不是朋友不多?」 「几乎没有朋友。尤其能一起散步的人更少。」 只有一人。小姑姑举起食指示意,接著,像立在桌上的铅笔似地倒下,指向我。 「我?」 「除了你以外,没人像你那么有好奇心,会跑来约我。」 「这样啊。」 「是啊,毕竟我嫌麻烦,就算有你以外的邀约,我也会推掉。」 小姑姑的补充说明,令我满脸通红,都想用围巾把脸遮住了。我的脑袋一片乱哄哄的,她后来说的「现在……」有一半我都没听见。 「倒是你,除了邀我,还有邀其他朋友出去玩吗?」 「耶?」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因此怪叫了一声。 「耶?」 「啊、耶、耶诞节快到了,好冷喔。」 「对呀。」 小姑姑轻声咳嗽。 「耶诞节好冷耶,耶~」 「咦?」 「你没有朋友吗?」 小姑姑面不改色地又问我一次。前面那句话是……我决定装作没听见。 「有呀,有朋友。可是,呃……」 比起朋友,我更想和 小姑姑在一起呀。 这我不能说。话语堵住了鼻腔深处,像鼻塞一样。 「男朋友呢?」 「没有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我把手大大敞开,左右狂摇否定。我知道这样有点夸张,但手自己动了起来。 「嗯。」 小姑姑的反应很短,这对我来说最伤脑筋,因为我会很在意她在想什么。但若深入追问,又怕小姑姑会觉得我很烦。 「考试考得如何?」 「应该没问题。」 「这样最好。」 小姑姑看著我,眼神比以往多了点笑意。 我对小姑姑的眼神与周遭变化,总是特别敏感。 「为什么?」 「要是我对哥说,我和你女儿约会,不晓得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约!」 声音分岔了。我咳了好几声,把声音调整回来。 「约会啊,对啊,会怎么样呢?」 听著小姑姑的玩笑,我装作若无其事,但从眼睛乾涩的程度来看,我知道自己忘了眨眼。我将快抽筋的嘴用握紧的拳头挡住,发出嗯~嗯~这些没意义的声音。 「哥应该会很担心吧?嗯。」 就在我心慌意乱时,小姑姑自己下了结论。担心?担心什么? 「不会吧,呃,会有什么问题吗?」 和小姑姑出门……不,应该没什么问题呀? 也没有奇怪的地方会让爸爸担心才是……啊,不过,怎么说呢?我的确把小姑姑看得比较特别,这就社会观感而言……会是问题吗? 「毕竟发生过很多事。」 小姑姑眯起双眼,含糊其词地结束了说明。不过这可以称作结束吗? 「总之天气那么冷,不如去吃饭吧。」 小姑姑捏了捏红通通的耳朵。大概是被冷风吹红的吧?看到小姑姑的这个动作,让我有些焦急。 「小姑姑等很久了吗?」 「等了一会儿。我喜欢等人,所以你别在意。」 小姑姑面向正前方说道。她的语气与态度,对我没有丝毫的责备。看来小姑姑是真心这么说的。她喜欢等人啊,小姑姑果然与众不同。 这些特质或许也是优点。 接著,小姑姑与我走进了车站里的餐厅。看门口摆放的小黑板,卖的应该是披萨和义大利面。走进店里,首先闻到的是木头香。味道有点潮湿,像被雨淋过。狭小的空间搭配木头纹路,彷佛来到一间用树干凿成的木屋。 暖气不够热,我的肌肤还在发抖,留有些微寒气。 「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实在是过太久了,懒得算。」 小姑姑望著如枝干般的棕色墙壁呢喃道。 当时是和谁一起来的呢?我有些在意。 店员为我们带位,来到靠里面的座位。我与小姑姑面对面,在木椅上坐下。她拿下围巾,脱掉外套,折起来叠放在膝盖上。 「嗯?」 「怎么了吗?」 小姑姑盯著我,尤其凝视著胸口。我不断眨眼,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每次见到你都是在假日,很少看你穿制服。」 「喔。」 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低头看向胸口。与小姑姑相比,只能算小丘陵。以形状来看。 「不太适合你。」 「……是,是吗?」 小姑姑一针见血的评论,令我不知所措。不管怎样,说适合总会让人比较开心。 「应该是配色的问题,穿便服时看起来比较可爱。」 先是批评,然后又是……赞美?如果是夸我可爱,那我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不过,语言真奇妙。若是其他人对我这么说,我一定觉得关他屁事。 「小姑姑是在称赞我吗?」 「我只是把感想照实说出来而已。要怎么解读随你,责任不在我。」 小姑姑说著,拿起菜单瞄了一眼,将菜单横放在桌上,让我也看得见。菜单旁印有菜肴的图片,我们用手指点来点去,讨论哪一道菜比较好。讨论到一半时,我突然想到,和小姑姑一起点餐,这在几年前根本无法想像。状况的变化,让我的脑袋一下子恍恍惚惚的。 我正在朝自己渴望的方向前进吗? 结果,我们决定各点一份披萨和义大利面,分著吃。 「想读大学吗?」 点完餐后,小姑姑盯著我的制服领巾问我。 「我还没有想那么远。」 「也是,你才读高一。」 「小姑姑呢?」 「读了,过得很充实。」 小姑姑似乎想起什么,露出笑容。尤其嘴角,漾满了笑意。看来是很美好的回忆。 但接著,她又马上像疼痛发作般皱起脸来,然后搔搔头。 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懊恼,还真忙。充实是这个意思吗? 「大学毕业后,小姑姑就回家了吗?」 「我先当了一阵子上班族,不过做了一年左右就辞职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我马上联想到辞职的原因。 「是因为……眼睛吗?」 「那是受伤以前的事。」 「这样啊……」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假使我又拖垮了小姑姑更多……心就揪在一起。 不但我不会放过自己,小姑姑也会更痛苦,然后疏远彼此。 是否该让伤害到此为止……别再接近小姑姑呢? 「那为什么辞职呢?」 「一言难尽。」 小姑姑摸著耳垂,将对话打断,岔开话题。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约我?虽然我都赴约了。」 小姑姑不但改变话题,还开门见山的问。 「为什么啊……?」 我的声音像空转般卡在喉咙。 一想到不能老实回答,脑袋就转不过来。 「因为小姑姑……」 我很在意你。我想,这包含了很多意义。要把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解开、表露出来,会让我害羞到无法在她面前站稳,所以我刻意不解释。这就是我这么做的原因。 小姑姑猛地睁大双眼,盯著支支吾吾的我。 我的眼睛下缘突然像火烧般滚烫,急忙找藉口搪塞。 「因为小姑姑一直很照顾我,我想向小姑姑道谢……道谢?」 「哦?道谢?是指请我吃饭吗?」 原本身子靠在椅背上的小姑姑,突然凑近我面前。没想到她会来这招,我苦笑。 「啊,那当然,包在我身上。」 我趁势承认,小姑姑重新坐好,摆了摆手。 「跟你开玩笑的,这顿饭我付钱。」 「不用啦,是我邀小姑姑的。」 小姑姑继续挥手,表示不必。 「让读高中的侄女付钱,被人听到可不好。」 小姑姑这么说,让我有些惊讶。 「小姑姑会在意这种事?」 「当然会啊。」 她轻佻的说话方式,简直像是在证明她在说谎。 谎言与谎言的交锋。 但这样或许对彼此来说都好。 若小姑姑是考量到这点,那我真的很佩服她。小姑姑真不愧是大人。 同时,我也深感自己还是个小屁孩。 「但我说受小姑姑照顾是真的喔,谢谢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我微微低下头,从头顶瞥见了小姑姑的笑容。 「我才要谢谢你常来帮 我看店,让我能在里头睡觉。」 「啊哈哈。」 这个理由很像小姑姑会说的话,我想这次她就没有说谎了。 「现在坐在椅子上都睡不好,明明学生时代都可以呼呼大睡的。」 「呃……」 「老了。」 「哪里老了……」 我目瞪口呆,不过能和在家里喝茶时聊不同的话题,真的好开心。 等菜上桌的这段时间一点也不苦闷,上菜后,我们聊得更起劲了。 「好吃好吃。」 小姑姑啃著披萨,愉快地帮披萨评分。看见她率直的模样,让我觉得这顿饭吃起来更津津有味了。小姑姑真可爱,我心想,心跳噗通噗通地加快。 或许下次还可以再来。 我们合吃著披萨和义大利面,吃得满嘴都是。接著,小姑姑将最后一片披萨推给我。 「没关系,你吃吧。」 小姑姑看起来很喜欢,所以我想让给她。但她直接把披萨盛进我的盘子里。 「你刚考完试,当作庆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用郑重的心情接受这块披萨。为小事庆祝倒也不坏。何况还是在意的人为自己庆祝,那就更开心了。我咬下披萨的尖端,小姑姑笑眯眯地看著我。 吃完后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小姑姑拿著叉子,叉起盘子上剩下的起司。的确如她自己所说,她有许多稚气的举动。我还是多盯著小姑姑比较好。 而且我也想更了解我所不知道的小姑姑。 「不好意思,占用你们年轻人宝贵的时间。」 小姑姑一反常态,用怯生生的语气说道。 我急忙否认,表示没有这回事。 「是我邀小姑姑的,是我想这么做的……那个,是我要谢谢小姑姑肯赴约。」 小姑姑没有拒绝,令我松了一口气。她一度挪开视线,接著缓缓开口。 「你约我,我很开心。」 听小姑姑这么说,让我安心不少。 占用我的时间什么的,小姑姑大可不必这么想。 倒是我…… 「有时候我会想……」 「想什么?」 我在餐桌下将拳头握紧,把想逃跑的心拉住、留在这里。但拳头的重量,似乎也夺走了舌头的灵敏度。 我感觉连下颚都变得好僵硬。我努力发出声音。 「我该用什么来赔偿你的右眼?」 像叉上叉子一样,直捣核心。 小姑姑的神色黯淡下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像在责备我问这什么蠢问题。 「什么都不必。」 小姑姑立刻否定。不是无欲无求的那种,而是她真的不介意。 「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回来的,也无法弥补。」 这句话听起来无比沉重。 或许这就是小姑姑的信念。我把背脊挺直,认真听著。 「如果桃树歉收,就把苹果吊上去,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呃、唔……」 「我的右眼的确是失明了,但我并不觉得这全是坏事。」 小姑姑将垂在右眼前的浏海拨开。以假乱真的义眼凝视著我。 「所有的事物和行为都有意义。这里的每一样物品,发生的每一件事,它们所带来的连结、影响,都会导向某个『果』……即便那不是我们想要的。」 小姑姑的声音迸裂出苦涩,彷佛优美的音乐混入唐突的杂音。但仅仅一瞬便消失了,小姑姑马上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我的右眼没有失明,我和你就不会坐在这里。而且义大利面和披萨都很好吃。真要比起来,我比较喜欢吃披萨,算了,这不重要,总之一起吃美食,吃得饱饱的,这对我来说是很幸福的事情。」 小姑姑连珠炮似地说完譬喻,拿起盘中残留的起司送入口中。 「所以对于以前的事情,你大可不必胡思乱想。」 小姑姑在嘴中嚼著起司吞了下去,将叉子的尖端对著我。如果她要直接刺瞎我的眼睛,我想我也只能乖乖承受。 当然,疼我的小姑姑不会这么做。 「如果你是因为歉疚才帮我看店,那你不必再来了。」 她收回叉子,做出结论。这样我会很困扰,非常困扰。我急忙否认。 「不不,打工和歉疚无关……真的、真的没有关系。」 我这么说半是谎言、半是实话。我到小姑姑家打工,纯粹只是想和小姑姑聊天而已。 现在的我实在无法想像会失去它。 「真的吗?」 小姑姑高举双手夸张地向后仰,看起来吓了很大一跳。当她挺起胸膛,我竟然不自觉盯著她丰满的胸前,使我心底更加惭愧。 「为什么小姑姑看起来很伤脑筋的样子?」 「嗯,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不然要怎么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对不起,然后垂头丧气地夺门而出……之类的。」 小姑姑的左手像在扮演水母一样,在空中轻飘飘地飞舞。 我可没有那么逆来顺受。小姑姑望著墙面,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又擅自做出结论了,大概是觉得这件事也有意义吧。 我的肩膀垮了下来。这个动作或许包含了我对这件事没在情感上带来更多碰撞所感到的失落。 小姑姑似乎真的打从心底对我毫无芥蒂,她一点也不在意。 照理说我该觉得得救了,心里却闷闷不乐。 我希望小姑姑更注意我。 更重视我。 更在乎我。 我心中埋藏著这份渴望。 我咬著脸颊内侧的肉,垂下头。 或许我只是想藉著害小姑姑右眼失明的罪恶感,将她与我绑在一起。 用这像诅咒一样的东西,紧紧纠缠。 不论是恋爱还是诅咒,想拴住对方的心情,竟是如此相似。 「今天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隔周打工休息时,我有点紧张地问道。 约会,接著是留宿。我心想,手心满是汗水。我想起以前幻想过的、从坡上滚落的石头。 一旦开始滚,就再也停不住了。 小姑姑将喝到一半的茶放回原位,惊讶地蹙起眉头。 「可以呀……但是住在这里好玩吗?」 「这、这我也不知道……」 我好像被问了个怪问题。好玩或不好玩,这在小姑姑的判断中是很重要的事吗?的确,小姑姑家什么也没有,或许会很无聊。 可是待在这里才能陪小姑姑呀。 「想住就住吧……」 小姑姑淡淡地接受我的提案,彷佛平静无波的海面。但她应该是表面神色与内心状态差很多的人,所以要推测她真正的想法,实在很困难。 「你有和爸妈说过要住在这里吗?」 「我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答应……总之我现在问。」 「嗯。可是怎么办呢?这里没有多的床。」 小姑姑环视屋内,伤脑筋似地搔搔头。小姑姑一说,我才「啊」了一声。 「我没想过会有人在这里留宿。」 「呃……啊!我睡暖桌。」 「嗯……」 小姑姑从暖桌钻出来,像海獭一样横卧在沙发上。她直直地盯著我,彷佛在警告我,这个地方休想我让给你。 小姑姑……真是个可爱的人。随著愈来 愈了解她,我对她的印象也一直在改变。 唯一不变的,是小姑姑那彷佛伴随著光、不断吸引著我的心的特质。 「只剩最后一招了。」 「是什么?」 小姑姑对我招招手。我心想怎么了?从暖桌钻出来,靠近她。 「哇!」 她从沙发伸出手来,如掠食般将我迅速拉过去。咚地一声,我以侧腹著地的姿势倒卧到沙发里。还不只这样,小姑姑的脸,就近在我的眼睛和鼻子前。 发梢垂落处的右眼,紧紧把我揪住。 手臂内侧的肌肤疼得发抖。 「果然要两个人一起睡,还是太挤了。」 「嗯、嗯……」 小姑姑的发丝在我眼前摇曳。但我非但没有小鹿乱撞,还很痛苦,一种心脏停止、破裂般的感觉蔓延开来。我无法呼吸,下唇直打哆嗦。 「既然那么窄,就只能紧紧贴在一起了。」 「咦?啊、呃……是。」 小姑姑将我抱进怀里。她在沙发上翻身,改变手臂摆放的地方来调整位置。我只能任小姑姑摆弄,耳边响起唰唰唰,如草木任风刮动的声响。 是血迅速奔流的声音。 「嗯,这样位子宽敞多了。」 小姑姑轻拍我的背,满意地晃著头。 我们的膝盖彼此摩擦。 「这样背不但能挺直,骨头也有空间生长。」 「骨头早就停止生长了吧……」 「人会随著长大意识到自己老了,虽然这样也不坏。」 小姑姑感慨地说道,接著声音迅速变冷。 「但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也是。」 我们两人啊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小姑姑将脸拉开一些距离,表情严肃地问我。 「真的要一起睡?」 小姑姑毫不客气地问了我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明明不讲清楚,含糊暧昧地带过去,最后睡在一起是最好的……我在心中哀怨著这不明所以的念头,一边嘀嘀咕咕地回答。耳朵热得发烫。 「小姑姑不嫌麻烦的话。」 「好像很难睡。」 「呜。」 小姑姑直截了当的措辞,有时会令我碰壁。她露出之前我见过的讶异神情。 「你想跟我一起睡吗?」 又是一记直球。每回答一次问题,我便发觉自己愈陷愈深。 直接回答想一起睡,就像泄漏了渴望一样,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所以我决定含糊其词,将真正的心情隐藏起来。 「跟小姑姑一起睡……会很安心。很奇妙。」 一定是因为我现在是最靠近小姑姑的人。在意的人身旁若有自己以外的人,肯定会心神不宁。像这样贴著彼此,即便有其他人,也瞧不见了。 我们紧紧相拥,将缝隙填满,不晓得是我或小姑姑哪边更挨近对方。 我的背拱了起来,脸贴在小姑姑胸前。 「…………………………」 我感觉到体温像火烧似地迅速窜升。 一想到我的脸埋在胸部里,额头就发烫。 「小姑姑真的恨我吗?」 「当然。」 她轻快的回答,打入我心坎。 「那我就安心了。」 我叹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了。压在体内的重担也消失了。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安祥吧。 「你这小鬼还真是不按牌理出牌。」 「是吗?」 「让我来整整你。」 「啊?小姑姑是认真的吗?」 就在我打算说出饶了我吧的时候…… 「咿嘻嘻嘻嘻。」 头上突然传来了这阵笑声,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小姑姑的笑声,心灵大受打击。 原来小姑姑真的会这样笑…… 「被整到了吗?」 「……没有。」 老实说,的确有一点。 「我在人前从不这么笑。」 「所以我不是人吗?」 「搞不好喔。」小姑姑肯定了我的疑问。不要肯定啦! 「我一直以为,以小姑姑的个性来说,不会太在意其他人。」 毕竟她的眼神、态度,都对周遭漠不关心。我相信任谁看小姑姑,都会感觉得到。 若只有我碰触到小姑姑的真实性格,那我真的会高兴得飞上天。 「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在当大人。笑声也是。」 小姑姑爬了起来。她越过我离开沙发。我望著她,她笑著说「你打算现在就睡?」我想我的脸上一定写满了依依不舍。 耳朵又不争气地发烫了。 小姑姑直接钻进暖桌里。我也跟在后头,打算挤进小姑姑身边。她抬头看著不坐在对面、反而绕到她跟前的我,微微蹙眉,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这样好吗?」小姑姑咕哝道,一边将棉被翻开。我不客气地钻进去。 并肩而坐,使暖桌下的空间变得非常狭窄。就像小姑姑说的,我也长大了。 小姑姑与我的脚紧紧贴著,手肘的骨头也撞在一起。但我却觉得这样比较好。 「血缘……你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啊,真是怪了……」 小姑姑似乎对什么感到疑惑,喃喃自语。她将目光转向我,像在看某样可疑的东西。 「你啊……」 「是……」 我心跳加快,心想小姑姑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但小姑姑将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吞了下去,静默起来。 啵啵啵,我像金鱼一样张口吸气,盯著前方。 小姑姑摸著我的头。她的力道很轻、很温柔,彷佛在欣赏我发丝的触感。 我乖乖地任小姑姑摸头,觉得好安心。 小姑姑那省略过多的话语,我听不懂,但并不讨厌。 电视里,一名顶著一头波浪卷发的女子,在车站前接受访问。她身穿睡衣,披著一件大外套,打扮怪里怪气。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她,开朗地回答「呵呵呵,人家已经超过四十岁啰」。怎么可能!我不假思索地与记者同时大喊,瞪大眼睛。我以为小姑姑应该也吓到了,转头看她,结果她把脸蛋撑在暖桌上,眼睛是闭著的。下巴斜斜地包覆在掌心里,头偶尔左右轻微晃动。 我将电视的音量切小,偷看小姑姑的睡脸。小姑姑的脸蛋,彷佛少女上了一层岁月的妆容,多了在教室时偶尔瞥见的同学睡脸上缺少的韵味,是女人味吗?……还是娇媚? 我将身体探出去,望著小姑姑的整张脸,她的右眼皮有好好阖上。我知道这是正常的,但心中的水位还是微微升高,令胸口闷闷的。我无法长时间直视小姑姑,于是缩回身子重新坐好。 小姑姑自己还不是很放松,那么早就睡著了。我轻轻笑了。 我静静地听著暖炉运作的声响,渐渐有了睡意。 十分钟后左右,小姑姑悠悠地将眼睛睁开,维持著原本的姿势发呆。我偷看她,她还没眨眼,嘴先动了起来。 「我好像作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梦。」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我报告。小姑姑虽然睡不久,但似乎作了一场梦。 「梦见以前的事情吗?」 「好像又不太一样。」 小姑姑轻轻甩头,想将睡意赶跑。 「得吃点甜的才行。」 为什么?小姑姑站起身,颤巍巍地拱著背离开房间。应该是去厨房了。我心想,目送小姑姑离去,乖乖等她,小姑姑双手拿著杯装 冰淇淋回来了。 她的嘴中叼著两根短汤匙,坐在我隔壁,汤匙在嘴中上下摆动。 似乎在叫我拿汤匙。我取下汤匙,小姑姑轻轻舔了舔嘴唇。 「你要哪一个?」 她像老鹰一样抓起冰淇淋,举到眼睛的高度,是薄荷与抹茶口味。 「小姑姑喜欢哪一个?」 我把问题拋回去。毕竟这是小姑姑家,我不敢太放肆。 小姑姑咧嘴,露出一个坏心眼的笑容。但她的眼睛不是看向我,而是另一个方向。 「薄荷巧克力。」 「那我吃抹茶。」 我吃哪边都好,因为我最喜欢的其实是香草。 「嘿嘿嘿。」 小姑姑发出无法辨别是在笑还是嫌弃的声音,将抹茶冰淇淋递给我。她坐到我身旁后,依然笑个不停。 「嘿嘿嘿。」 她不晓得在高兴什么,沉浸在诡异的笑声里。她边笑边大口吃著冰淇淋。蓝色的冰被削掉一大块,在小姑姑口中融化。 「小姑姑……很开心吗?」 我按捺不住疑问。毕竟我真的不知道嘛。 「不,这比较像在掩饰害羞。」 「哎?」 「想起以前的事情陷入感慨。大人常会这样。」 是吗?我无法同意。至少我认识的大人,都不会嘿嘿怪笑。 「该怎么形容呢……梦中的现实?」 小姑姑放下汤匙,歪著头,似乎在思考很复杂的事情。 我以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小姑姑耸耸肩。 「我的梦。同样的梦我好像梦见过很多次。」 「是喔。」 「我还以为不会再梦到了……有些怀念。」 「这样啊……」 小姑姑不晓得为什么看著我,对我一笑。怎么了?就在我一头雾水时,她又立刻将目光转向电视,答案便不了了之。好过分,我在心里抱怨,咬了口冰淇淋。 梦吗?我很少作梦。不,应该说不记得梦的内容了。就我仅记的内容来看,我最后梦见的是口渴的梦。我在教室里忍耐著口渴,完全没有情绪起伏。 当然,醒来后,我是真的口渴了。 电视不知从何时开始,播起了某地的马拉松赛事。看起来是女子马拉松,一名女性跑在最前方,飞动著强健的双腿,于路上疾驰。后面跟了好几个人,但距离没有拉近。一想到体育课的马拉松,我就不晓得人为什么要跑步。 「人为什么要跑步呢?」 想法与声音重叠,我惊讶地看向小姑姑。小姑姑正眯著眼睛看电视。 「有意义吗?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以前,我有个好朋友很爱跑步……我跑很慢,老是追不上她。我会在脑中想像自己身手矫健,轻易追过她,但那毕竟只是幻想。不知不觉,我就放弃跑赢她,也不再看著她了。不晓得她现在去哪了。」 小姑姑滴溜溜地转动著食指,笑著说。 「像现在,在我脑中,我已经跑赢电视里的选手三次了。」 「小姑姑又在开玩笑了……」 她像在凝视远方般地说著往事,这让我感觉很不是滋味。小姑姑的话、小姑姑的意识,都没有我介入的余地。 现在的小姑姑心里没有我。 我对小姑姑的回忆吃醋。 就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剩下的冰淇淋开始在杯中融化。 这时,小姑姑转动的手碰到了我。 「啊,对不起。」 她向我道歉,正要退开身体,这一瞬间我感到头皮发麻。 醋坛子,打翻了。 我在暖桌中,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小姑姑的手背上。 噗通、噗通,我的手剧烈鼓动著。浮出的血管像要爆裂般膨胀。 小姑姑愣了一拍,看著我的脸。我没办法好好回视小姑姑。 比起窝在暖桌里的脚,我的脸更烫。 小姑姑没有把我的手挪开,但她静静地开了口。 「你啊。」 我想回应,但喉咙锁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像被勒住一样。 小姑姑叹了一口气后,继续将刚才欲言又止的话说出口。 「你应该慎选喜欢的人。」 一针见血的忠告,令我脑袋爆炸。 「几欢!几、喜欢,哪有啊!」 声音在口中东碰西撞,差点咬到舌头,我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吧。」 我的反应似乎令小姑姑目瞪口呆,她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汗流浃背,衣服黏在身上,好不舒服。我怕姑姑嫌我恶心,我想起爸妈,最后注意到小姑姑的右眼,焦虑与惶恐前仆后继地捶打著我的心脏。我虽然活著,但彷佛已经死了。 「你喜欢女孩子吗?」 小姑姑直截了当地问我。不、不不不,我连忙摇头。 「没有,那个……我觉得、不是这样。」 因为是小姑姑,我才喜欢的。原因很复杂、很纠葛,最后变成这样。 面对小姑姑时,比起罪恶感,好感不知不觉更占了大半。 就只是这样而已。 「哎呀,虽然我早就不是可以称做女孩子的年纪了。」 小姑姑豪迈地啊哈哈哈大笑起来,接著改成呵呵呵腼腆的笑,随后一本正经地瞪著我。 「但我还是女孩子。」 她说了,接著娇羞起来说「哇,真不好意思」。这是在演哪一出? 「哎、哎哎、哎呀,先别管这个。」 我模仿把重物搬开的动作,边做手臂还微微发抖。真是不忍卒睹。 「放著不管没关系吗?」 小姑姑一副不甘愿的样子。都说先别管了。 「假设、那个、如果,我喜欢小姑姑……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自告奋勇地提问,铁著一张脸,心想应该没有吧? 「问题可大了。」 「这……」 这也是。 「因为对象是我所以很有问题。」 「啊?」 小姑姑彷佛说了不该说的话,哎呀一声,将嘴巴摀住。接著咳了几声。 「我是姑姑,你是侄女。那怎么行。」 她轮流指著自己和我的下巴。 「倒不如说,你觉得哪里没有问题?」 都没有问题啊。但此话一出就完了。所以胡诌也好,我一定得找出不是问题的地方。可是找得出来吗?根本没有怎么找?算了,找不到也没关系,随便扯一个吧。 现在立刻扯一个。 「不、不会有小孩……可以很放心,之、之类的。」 我嘿嘿嘿地笑著打算蒙混过关,其实根本快哭了。 这次换小姑姑忍不住喷笑了。她趴在桌子上,不断拍著额头。 额头上留下了红红的痕迹,小姑姑动作迟钝地抬起脸来。 「你啊。」 「对不起!」 只能低头谢罪了。虽然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道歉,但我好想逃离这个气氛。 「啊、不……嗯……呃,也是啦。嗯。」 小姑姑用手撑著脸,一边的脸颊膨了起来,嘴里似乎鼓满了气。 「呃、那个,总之,你还是……慎选喜欢的对象比较……好吧。」 最后她支支吾吾带了过去。看来即便是大人,面对这种状况,也很难理性、恰当地应对。读国中时,我曾向大人顶嘴,否定他们。读高中后,才知道大人原本就不是万能的。而不成熟如我,也愈来愈像大人了。 「今天要住这里对吧?」 在这个气氛下? 「嗯……」 还是不要住了?我半是认真地考虑。 「睡觉的时候不准偷袭我哦。」 我呛了一下。这应该是小姑姑式的玩笑话,但我觉得不好笑。 「好……我也不会偷看你洗澡的。」 我说出口,羞红了脸。小姑姑似乎也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不迫,无意义地晃动著身体。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小姑姑的喜欢,往后只会被当成耳边风吗? 好想死。 好想乱踢手脚发脾气,再用手盖住脸打滚。不只如此,我还想大叫,哇啊啊啊我受够啦地尖叫。但我在腹部用力把这些冲动都忍下来。 将羞耻心与其他情感囫囵吞枣地咽下。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要让小姑姑爱上我。而且是身为女生的我。很曲折、很迂回。 但并非只有直线才是答案。 不论是笔直前进,还是歪七扭八地绕路,只要能抵达就好,不是吗? 「对了,刚才我的忠告是认真的。」 小姑姑再次托腮,侧眼看著我。 「有了喜欢的人、觉得轻飘飘的都无所谓,但要挑对象。还有,不要陷太深。」 她轻轻推了下靠在她身旁的我的手与肩膀,但并没有把我推开。 「分不清现实,老是追著梦境跑,哪天就会掉进梦里,再也出不来。」 小姑姑望著窗户的方向说道,她的侧脸看起来好单薄。 「呃……那是……?」 「意思是搞不好真的有这样的人。但认真说起来,梦境与现实或许也没差多少,只要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选哪边都……」 「喔……」 小姑姑似乎想劝我,但最后的结论却模糊暧昧起来。 那捉不到轮廓的譬喻,彷佛被厚厚的云层包住,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触。让我觉得小姑姑是否亲身经历过。 因此,我了解小姑姑的忠告,也知道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可是…… 「……喜欢的人,是可以选择的吗?」 我将突然浮现的想法,拋向小姑姑。 小姑姑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 「一般来说,是不能选的。」 她泄气似地笑了。 她的回答与笑声,都像沉入水底般深深回荡著。 这是一个没有下雪、温暖的耶诞夜。即使不开暖气,待在室内也不至于冻僵。或许不下雪的耶诞节并不浪漫,但我觉得天气不要太冷比较舒服。更何况,我根本没遇过耶诞节下雪。 这一周,镇上随处可见红白两色的装饰。即使闭上眼睛,脑中都还能浮现残影。灿烂热闹的灯饰,留下了鲜明的印象。就连在车站前与学校附近,都能看见装饰华丽的冷杉,但一到明天,应该就会变回原本朴素的模样了。 夏天会施放烟火。冬天则是将人们高昂的情绪,施放到整座城镇上。 繁华绚烂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待在自家房间里,撑著脸蛋静静坐著。 越过窗帘与窗外的夜景,思念小姑姑。 其实前几天,我问了小姑姑耶诞节的行程。小姑姑叹了一口气,只对我说: 「你再仔细想清楚吧。」 「好……那,再见……」 「嗯。」 「那小姑姑会和其他人一起过吗……?」 我将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小姑姑伤脑筋似地搔搔脸颊。 「……也不晓得叫你放心对不对。总之我一个人,跟平日一样过。」 「这样啊……」 我松了一口气。光是这样,连想都不用想,我就得到了许多答案。 「啊,可能会买蛋糕来吃。」 「请好好享用……」 「你看是要庆祝还是消沉,选一个吧。」 小姑姑的形容虽然怪,但很有趣,所以我试著在耶诞夜消沉了一下。 让自己沉淀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做的了。 我按照小姑姑所说的去思考,当然,想的全是小姑姑。 一切的起点,都源自于我不记得的罪。 知道我与小姑姑发生的事后,变得怎么样了呢? 读国中时,爸爸告诉我小姑姑眼睛的事。他大概是觉得,这件事还是让我知道比较好。自那之后,我与小姑姑便成了生命共同体。 望著小姑姑时所感觉到的,会直接传到我心中,不必透过转接。 不论疼痛、困惑、还是高兴。 我好庆幸我知道了。 以上是第一点。 那么,关于满脑子都是小姑姑这点呢? 小姑姑似乎觉得我这样不对。 但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在意一个人。 在小姑姑身上,我体验到、学到、知道了好多第一次。 有时我的心会如履薄冰,有时像是心的水面被暴风扫过,产生无数的变化。随著小姑姑,我的好多地方都改变了。我变得愈来愈像我渴望的自己。 回忆起来,我并不后悔。 我发现小姑姑似乎不排斥有女生喜欢她。回顾她至今为止的反应,我也没有感受到她先入为主的厌恶感。记得不知何时在哪里看过,人会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事物。我与小姑姑,或许在嗜好、根本上是相像的。也就是说我们都喜欢女生。 无论如何,还是好事居多。对应该抱有罪恶感的人,拥有那么多正向的念头,这是好事。虽然可能是我一厢情愿,但对我而言,绝绝对对是好事。 与未知相遇,人生才会向前迈进。 这就是线索。对于感受自己活著的,重大、确切的线索。 所以,现在我内心的这份情感,并没有错。 「…………………………」 有件事情,我一直好想告诉你。 那是一种和爱相似的情感,但更自私,且违背伦常。 所以,我不能说出口。 如果我传达了心声,会再次伤害到小姑姑吗? 不论多么为对方著想,思考的基准毕竟是自己。 如果是我,会这么做、这么想……自己与他人的界线,愈来愈模糊。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反覆询问。 深深的问自己。 过年对我而言其实没什么感觉。可能是因为我是学生,总觉得一年的开始始于开学的四月。我的一年在三月结束。因此,总是不习惯过年。 但我也不是不高兴。毕竟有压岁钱领,而且自从那年之后,我就有了另一个开心的秘密,那就是小姑姑会来我家。今年我格外紧张。 正月时,家族里的长辈都会在我家团聚。外送寿司占领了餐桌。在这张爸妈准备的长长餐桌的另一头,是小姑姑。她今天也好漂亮,有认真化妆。 被大人环伺的小姑姑,看起来非常不自在。她也没喝酒,只是一直低著头。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但我觉得小姑姑和我独处时快乐多了。我们差点四目相接,我赶紧把脸压低。 在那之后,我就没再和小姑姑聊过比较深入的话题。 我们就像在彼此的脖子绑上绳子似的,勒得紧紧的,却假装没看见。 在酒席上,爸爸对小姑姑说了些话。他们两人同时看向我,我的心缩了一下。我将眼神瞥开,心里却很在意他们说了什么。小姑姑会不会告诉爸爸「你女儿向我告白」呢?完蛋了,我叹了口气。 向长辈们打完招呼后,我决定回到房间。虽然小姑姑在 在海天一线 约定在承诺与成真时,哪一边更教人悸动? 答案是,两者都令我心跳加速。 我走下沙滩,沙子如火烧般滚烫。我跳著脚,像在跳舞。 「这么有精神呀?」 聪明如她穿上了海滩鞋,以正面角度诠释我的跳脚。 「这一点我不否认。」 我的确很兴奋,一点也不输占据了海滩各个角落的每个人。 刺眼的阳光、呛鼻的海水味、令人厌烦的观光客。 这正是夏天的海水浴。 与她一起到夏天的海边。这个我梦寐以求的世界,如今正牢不可破地展现在眼前。 「先来玩鬼捉人吧!」 我好不容易在人潮空隙中抢到一个位子,边铺海滩垫边提议。她放好行李后,歪著头问道「鬼捉人?」顺便眺望了大海一眼,像要望穿海面。 「是指赛跑吗?」 「嗯,要这么想也行啦。」 热闹气氛将夏日景色照得灿烂耀眼,一点也不输给阳光。与春天有如天壤之别。 准备好后,我把背挺直,凝视著海滩说道。 「和你在一起,是我的梦想。」 先是跑赢她,心愿又接二连三地实现。 我最近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做了什么好事,才令我鸿运当头? 「我也作过一样的梦。」 好神奇。她说著,边苦笑边搔搔脸颊。 「和你在一起,怪事都不奇怪了。」 她说著。看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我才松了一口气。 同时,我也深深体会到,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两个人在海滩上追逐,行李怎么办?」 这些,她指著脚边说。的确,这样没有人看行李。但好想跑啊……不如带著吧。 「背著行李跑吧。」 「啊……?这是运动社团的集训吗?」 她嘴上虽然抱怨,但还是乖乖背起了行囊。 我们走到海边,被浪花打湿的沙滩,温度刚刚好。 「那我要跑啰!」 她缓缓挥手,向我宣告。「去吧!」我说著,连同包包一起挥手。 噗通噗通噗通,脉搏躁动起来。 如果在这里没追上她,她会不会又变成幻影消失呢? 我一方面觉得不可能,一方面又因为我们认识的方式太不可思议,而不敢否定。 她背对著我,开始奔跑。踩在吸饱海水的沙砾上的足音,听起来有点重。我像被拖著一样,跑了起来。我的脚在动,像以前一样,彷佛忘了曾经骨折。 我朝著加速前就已瞄准的目标,一鼓作气地逼近。 ……咦? 竟然一下子就追上她了。 我的手搭在她肩上,她缓缓减速,弯著身子停下脚步。 我伸长脖子往后看,确认刚才跑过的距离,吓了一跳。 「你跑太快了吧?」 「你跑太慢了吧?」 我一不小心泄漏心声,她生气地都起嘴。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交叉著双腿,扭著身体否认,来表示她误会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嗯……」 「我们交换吧。」 她向我提议。接著钻到我背后,推著我的背。 「我来追你。」 「立场互换吗?……这……嗯,好。」 其实看不见她的身影,让我有些担心,但难得她提议,可不能让她失望。 「还有这个,帮你增加负重。」 她把行李交给我。负重真是个聪明的讲法,这样她就轻松了。我在心底佩服。 我往前走,拉开一些距离,模仿她说:「我要跑啰!」 「来吧!」 看著搞笑如她,我心想哪有人这样回答的啦,笑著迈开步伐。第一步踏得很顺,我确信状况不错。手肘像挑准了空气缺口般挥动,毫不拖泥带水。 我陶醉在许久不曾有过、早已遗忘的加速快感中。 我察觉呼吸声很小,这代表状况不错。 前方空无一物,连她的身影也不复见,但身体好轻盈。 不要著急,好好充实自己,原来可以那么轻盈地活在世界上。 这点,我一直不知道。 对过往的各种小小的懊悔开始萌芽,但我决定切换心情,毕竟人要往前看。 我一定要愈来愈幸福。我再次下定决心。 「喂、那个!你、跑、跑慢点!」 后方远远地传来抱怨声。我哎呀一声转过头,惊觉和她已经拉开好长一段距离。我将脚陷入沙子里,紧急煞车,接著折返。她刚好把脚踝从沙子里拔出来,猛然踉跄了一下。我急急忙忙冲上去接住她。 我连同行李抱住站不稳的她,即便再重我也会忍耐,绝不放手。 我边往后踉跄,边将身体稳住,正好一阵大浪袭来。 好冰!我皱著脸,与她互相搀扶。 她真的在这里。 湛蓝的大海彷佛在向我保证般,用浪花将我与她团团包围。 侄女提议下次休假要不要出去玩,我开了个条件「只要人潮不多」。 人潮会让我觉得彷佛有什么会消失在彼端,所以我总是尽力躲开人多的地方。 向公司辞职,也是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了人群。 「小姑姑果然很怕生。」 「………………………」 我有种被揪住小辫子的感觉。 说不定我真正怕的是这个。 侄女坐在她自己带来的座垫上,有些得意地笑著。她愿意体谅我,让我感到欣慰。这算高兴吗?或许是吧。她与过去的我重叠,让我有些怀念。同时,我也感觉到侄女应该是真的喜欢我。 回过神来,我发现头发表层有种热热湿湿的感觉苏醒了。多年不见、早已乾涸的情感,竟然在这把年纪再次涌现。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似乎也喜欢上侄女了。 我听她说话说到一半,凝视著她充满光泽的头发。 这是第一个与侄女一起共度的夏天。她放暑假后,便整天泡在我家。关于这件事,哥和大嫂并没有直接对我说些什么。跟侄女比起来,哥似乎对自己的女儿刺伤我的右眼,感到更深的罪恶感。他好像也担心过是不是我不放他女儿走。至于在他担心的这段时间,要是女儿爱上小姑姑怎么办?我想他应该还没想到这点。要是知道了,他们夫妻俩可就头痛了。 但我想那一天总有一天会来,躲也躲不掉。 人生就像电风扇的叶片,即便在原地旋转,也不会停下。 所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来。 小时候的我便朦朦胧胧的知道,「总有一天」会不知不觉朝我逼近……但我其实也没那么悲观,毕竟大部分的日子都还过得去。 我知道什么时候该收、该放。反而是周遭的人总是穷紧张。 「可是这个季节,去哪里都是人挤人呀。」 「唉,也是。」 蝉多、人也多。平常走在路上都是车,明明很少见到有人走路,但哪天稍微出个门,人潮又多得教人束手无策。所以我真的不太想出外走动。 但难得有人邀约,我理应陪她去。 何况是比起约其他人只想约我的她,这就更不能拒绝了。 「去海边呢?」 侄女开朗地提议。光听到海,彷佛就闻到了海水的咸味。 「我都这把年纪了耶?」 「跟年龄有什 么关系?」 当然有啊,像是穿泳装啊。还有会晒伤啊、肌肤会变粗糙啊等等。 「海啊……」 我支吾著,撑起脸来。一改变角度,脸颊右侧便射来了刺眼的强光。 我抬起头,呼地吐了一口气。 「天好蓝啊。」 从窗户看出去的风景,是一片让人想纵身而入的蔚蓝天空。连云都不见踪影。 夏天竟然有这么清楚分明、色泽浓郁的天空,实在很少见。 这样的蓝,使我的眼角像起了波浪般湿润起来。 「好蓝。」 我又说了一次,侄女似乎注意到了,也望向窗外。 「小姑姑喜欢蓝色吗?」 侄女问我,我眯起左眼。 「好耀眼。」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只好以其他话语取代。 蓝就是蓝。不喜欢,也不讨厌,就存在于那里。 「…………………………」 一道追著小小背影的影子,朝著蓝蓝的日子跑去。 就存在于那里。 「海好咸。」 一抵达海边,我刻意这么说。 「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海好宽广这样的感想,太随便了。」 但我其实真的觉得好宽广。视野中遮蔽物极少,令我坐立难安。 我不晓得该看哪里才好,像个迷路的小孩。 「人比想像中的少呢。」 本来我以为人潮会和国外海岸上浮现的海参一样密密麻麻,结果连携家带眷的游客都很少。 「对其他人来说是平日嘛。」 「哦,难怪。」 像我这样自己的拟老板,休假其实是很不固定的。 我将带来的小遮阳伞立起来,铺上海滩垫。接著轮流顾行李去换衣服。回来的侄女穿著蓝色的绑带比基尼,下半身是热裤。 「哇~」 跟我比起来露更多,而且腿也太白了吧,让人很想把比基尼的绳子拉开…… 脑中闪过一堆画面。 大概是因为被我没礼貌地上下打量吧,侄女抱住自己的手臂,眼神飘了开来,应该是在害羞。这每一个动作都这么天真无邪、娇嫩可爱,实在无法让我忽视年龄的差距。 「啧。」 「为什么要咋舌啊。」 「开个玩笑罢了。对了,我们为什么来海边?」 身为在离海颇远的城镇中长大的人,我对来海边玩耍实在没什么概念。 「为什么?嗯……游泳?」 毕竟穿泳装嘛。侄女拉了下比基尼的肩带这么说。原来如此,我心想,直直地望向海面。游泳的人非常少。 原本站著的侄女,也跑到阳伞下坐在我身旁。 「小姑姑没有来过海边吗?」 「来过好几次好吗?不要瞧不起我。最后来是国小时的家族旅行。」 我还记得在景点买伴手礼时,烦恼了好久。 我也还记得收到礼物的那个人,含糊地漾著笑容,却一直盯著远方。 「和我差不多。」 「嗯。」 「其实我连海水浴的做法都不熟。」 侄女向我坦白。 「那可伤脑筋了。」 「伤脑筋。」 我们两人抱膝坐著。即使没有直接晒到太阳,炎炎暑气还是不断逼来。 在阴影下,彷佛也能被闷熟。 「其实是因为我想跟小姑姑一起来海边。」 我看著侄女。她说出邀我的原因,羞涩起来。 「应该说……我想和小姑姑去更多各式各样的地方。」 侄女撒娇似地声音与往上看的眼神,让我不由得想抱住她的肩膀,但我忍住了。 「……你啊,不要说这么可爱的话好不好。」 我边摸她的头边叮嘱她。 「啊?好,对不起……?」 感觉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其实我也不知道。 「啊,对了。我带了一个东西来。」 我把手伸进放在一旁的包包里。 「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我们来玩这个吧。」 「玩什么啊?」 「球。」 「哦~」 我找出躲在包包角落里的小家伙,轻轻放在侄女手上。 「这是什么?」 她用掬水的动作接住球,呆若木鸡。 「球啊。」 「球?这是网球啊?」 侄女一边晃动著手中的球,一边错愕地问。看来她以为是海滩球。 这颗网球,其实是我平常用来按摩背部和头用的。 「反正两个人打沙滩排球,也不好玩啊。」 我犹豫著要不要把披在肩上的上衣脱掉,最后直接出了阳伞外。我朝侄女招招手,叫她快跟上,侄女手中滚著球,跟了上来。沙滩与乾爽的我们不同,热得像沸腾一样。 在人多的地方很难玩丢接球,幸好这里人很少。 「我要丢啰!」 「来吧!」 抓好距离的侄女,缓缓挥动手臂,将球投了过来。黄绿色的网球画出轻飘飘的拋物线。我轻松地接住它,握紧,投回去。侄女虽然动作不太稳,但还是接住了。 我们又丢了一轮,侄女歪著头,但还是投回来了,我接住,投过去,她再接住。 习惯后,球速增加,我不再老神在在,踩在沙滩上的脚变得好重。 球赶著我跑,我全速奔驰起来。 快跑到底哪里有趣?我至今仍然不懂。 「好玩吗?」 侄女边投边问。 「不,还好。」 我老老实实地丢回去。累了,也出汗了,难得来海边,却一点也不凉爽。 我到底是来海边做什么的呢? 但这么回答的我,脸上肯定堆满了笑容。 因为面对我的侄女,笑得好开怀。 虽然我们没做什么事,但过得一点也不无聊。 其他的观光客都回去了,人一少,视野就更与大海连成一线。 毕竟我们是中午过后才来的,如今太阳已经西沉了。远处的海面顺著斜阳,开始转变成金黄色。光是颜色变换,体感温度也跟著大幅下降。 为什么连风吹起来都变得那么温柔呢? 「…………………………」 光的变化,勾起了我眼眸中的乡愁。 我望著逐渐消逝的蓝天,望著事到如今早已遥不可及的日子里,我所失去的东西。 诞生在我心中、那份我以为会永远伴随著我的思念,竟日渐躁动、不安起来,我拚了命想留住它,却没有成功。失去右眼后能坦然接受,也是因为先有了这段经历吧。不会消逝的东西,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眼睛阖上,光便暗去。 耳朵堵住,音便中断。 一离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至今为止,我已经失去太多、太重要的东西。 往后,我还会失去什么呢? 随著日暮西斜的天空,海面点起了温暖的火光。 微弱的太阳与延伸到海面上的光芒,彷佛一座朦胧的塔。 「大海和天空,好像连在一起。」 侄女的这句话,令我很想搔搔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那是我说的?还是别人说的?我无从判断。我对著眼前的风景产生共鸣,心想是啊,彷佛连在一起。 但是… …我又在心底反对。虽然矛盾,但两者在我心中都是存在的。 「可是天空与海洋,绝不会交会。」 天与海即便相像,即便总是对望,但…… 但海,碰不到蓝色的天。 「不要讲得那么寂寞嘛。」 侄女向我抗议。是我破坏了气氛吗? 我正要道歉,侄女的手便叠到了我放在海滩垫的手上。 之前也有过一样的情境。 一回神,我发现侄女正在偷看我的表情。她看起来很紧张。我觉得她的脸好近,将手覆上她的脸蛋。夹在手指与脸颊间的头发滑滑的,从指缝间溜过。侄女向我靠得更近了,连另一只手,都覆在我手上。 她停不下来了。 眼看就要撞上去了。像缓缓目睹车祸现场一样,我也动了。 侄女与我唇瓣相接。 脑海中,浮现出破损的石块断面贴合的画面。 不同于冬天,我们的嘴唇都没有乾裂。 带有海水的味道。 侄女的双眼与脸颊变得红通通的,一会儿便放开了。 我抱著侄女的肩膀,分不清是她的肩还是我的手,哪边比较烫。 「脑袋轻飘飘的,好像要晕倒了。」 「你的判断是对的。」 一想到我和哥的女儿接了吻,乱伦的罪恶感便令我晕眩。 「我觉得这就是初恋。」 侄女抱著膝盖,僵著身体,边摆弄脚拇趾,边歌咏青春。 一听到是初恋,我的眼神几乎就要游移起来。 我一面想著,初恋是我没关系吗? 另一面又想著,有什么关系呢,多么耀眼。 肌肤有点刺刺痒痒的。 「……夏天好像也不错。」 我呢喃道,侄女抬起头。 「你刚才说什么?」 「没事……话说回来,这样我不成了萝莉控了吗?」 而且还是抱著小自己超过二十岁的女高中生的肩膀。 要是我是男的,早就有人报警了吧。即使不是男的,也会引起家族争议。 「嗯……不晓得耶。」 「以我二十岁时来看,不就是喜欢上还没出生的孩子吗?」 「那太恐怖了啦,这样小姑姑太恐怖了。」 「是啊,好恐怖。」 追著根本不存在的人,坠入情网。 只能说疯了吧。 我与侄女依偎著彼此,面对即将与天空融化在一块儿的大海。 海面涌起细碎的浪花,将海滩不断抹平。 眼前的风景刺激著繁杂的记忆,灌进鼻腔。 这份景色,将会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临死前,我一定要回忆眼前的光景。 从海边回家的路上,我们沿著堤防小径走到公车站。 海岸边塞满了消波块,海面的彼端红似火,近处留下微弱的蓝。 我明明很少来海边,却彷佛在哪看过这道渐层。 这份错觉愈来愈强烈,连海风都教人怀念起来。 走在左侧的侄女,反覆抚著嘴唇。她那不知所措的模样,看起来好可爱。我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但故意装傻。 「你吃到沙子了吗?」 侄女抬起头,瞪著我。露出的牙齿闪耀著炫目的橘色光芒。 「小姑姑明知故问。」 「沙沙的。」 「……好啦,我知道了。」 侄女微微张开唇瓣,抬头看我,表示麻烦你了。 眼中的不安与兴奋彼此交锋,像海面般湿润、摇晃。 「有吗?」 如夕日缓缓升起,她的脸由下往上渐渐转红。我知道她想要什么。 从肩膀、脖子到眼睛都被夕阳染红的侄女,美得令我动容。 比起可爱,更美。 「……有没有呢?让我来检查一下。」 我微微蹲低,覆上嘴唇。一把脸凑近她,海水的味道就增强了。 我碰到舌头。 舌尖上一颗颗的沙粒在滚动。 「…………………………」 我慌忙把脸挪开。那感觉就像舌头探入了海底。 我感到一旁的视线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看向大海。 「那个……」 「有沙子耶。」 「我觉得是你带进来的。」 这下不必出声,也沙沙的了。 看来沙子卡进她的牙槽里了。 「讨厌啦。」 侄女捏了我手肘的皮惩罚我。但我仍然望著远方。 我看见海上有船在摆荡。我的眼神追著它,连我也跟著摇摇晃晃起来。 「好多事情都像在作梦。」 听见侄女柔软的声音,我的眼神回到她身上。侄女已经气消了。她腼腆地露出微笑。看著她的我,想必也漾满了笑意。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比想像中的还要更喜欢她。 因为我知道,那就是我爱上的人会有的笑容。 「像梦一样……」 有一个爱上我的人,而我也回应她的爱。 对我来说,这是最理想的。 有时我会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只是我的梦。 其实回头看,回忆就是这么回事,彷佛昨日梦境的碎片。不论快乐或悲伤,这些时不时冒出的回忆,都会在时光洪流中磨损。正因为它们会被遗忘,某日突然回忆起来,又会跟当初认知的不同。 因此除了如今眼前所看、所感,没有一项是牢不可破的。 不论是梦境或现实。 我望著海。 景色如幻,但包覆著身体、那恰到好处的疲劳,又的确是现实,然后产生梦境。 追著幻影,面向现实,与梦境交错。 过去、现在与未来。 活著,或许就是在不确定的边界中来回。 在这样的日子里,侄女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比夕阳更璀璨、耀眼。 使我不自觉闭上双眼,连头都要低下去了。 接著。 如云朵覆盖住太阳。 一道人影从我的右肩擦过。 我吓了一跳。 那直接碰触心脏般的回忆,令我的身体跳了起来,像世界被轰炸。 人影应该只有一人,又或者我感觉到的是两人的脚步声。 轻快的脚步声。 如气泡般满溢、迸裂,在我心中激荡。 如果是在左侧。 或是我右眼没有失明。 或许我就可以更快反应、回头。 或许就能确认。 当我注意到时,气息已经消逝在彼方了。 结果我并没有停下来回头。 留在口中沙沙的触感,提醒著舌头向前。 提醒我把脸面向前方。 劝谏著我不能停下。 「怎么了吗?」 侄女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她转头问我。 「……没什么。」 是,什么也没有。 我的梦早在十五年前右眼破裂时就结束了。 那覆了层膜般的每一天,被纯洁的伤痕抹去了。 所以,我不再追梦。 我迈开步伐,追著侄女长长的影子,向前走去。 不阖上眼睛。 不堵住耳朵。 不再逃避。 失去的东西拿不回来。 也不能用其他事物弥补。 所以更要将欠缺的部分磨亮,活下去。 在古老乾涸的记忆美得教人泛泪的,海与天之间。 后记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我已经很久没在media works文库上发表作品了。这次的风格既像短篇、又像长篇,希望大家会喜欢……想写的内容一下子就写完了。 基本上,我都窝在家里写稿、玩、睡觉,日复一日。所以也没什么近况好交待,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我与十年前相比什么也没变,看看周遭,倒是有些东西变了。 很多事物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事物诞生……但愿有。 谢谢帮我绘制封面的仲谷老师。 也要向我的责任编辑致上谢意。 当然,还要感谢购买这本书的人。 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请大家今年多多指教。 入间人间 ※文中所述为日文版发行时情况。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我已经很久没在media works文库上发表作品了。这次的风格既像短篇、又像长篇,希望大家会喜欢……想写的内容一下子就写完了。 基本上,我都窝在家里写稿、玩、睡觉,日复一日。所以也没什么近况好交待,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我与十年前相比什么也没变,看看周遭,倒是有些东西变了。 很多事物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事物诞生……但愿有。 谢谢帮我绘制封面的仲谷老师。 也要向我的责任编辑致上谢意。 当然,还要感谢购买这本书的人。 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请大家今年多多指教。 入间人间 ※文中所述为日文版发行时情况。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我已经很久没在media works文库上发表作品了。这次的风格既像短篇、又像长篇,希望大家会喜欢……想写的内容一下子就写完了。 基本上,我都窝在家里写稿、玩、睡觉,日复一日。所以也没什么近况好交待,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我与十年前相比什么也没变,看看周遭,倒是有些东西变了。 很多事物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事物诞生……但愿有。 谢谢帮我绘制封面的仲谷老师。 也要向我的责任编辑致上谢意。 当然,还要感谢购买这本书的人。 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请大家今年多多指教。 入间人间 ※文中所述为日文版发行时情况。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我已经很久没在media works文库上发表作品了。这次的风格既像短篇、又像长篇,希望大家会喜欢……想写的内容一下子就写完了。 基本上,我都窝在家里写稿、玩、睡觉,日复一日。所以也没什么近况好交待,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我与十年前相比什么也没变,看看周遭,倒是有些东西变了。 很多事物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事物诞生……但愿有。 谢谢帮我绘制封面的仲谷老师。 也要向我的责任编辑致上谢意。 当然,还要感谢购买这本书的人。 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请大家今年多多指教。 入间人间 ※文中所述为日文版发行时情况。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我已经很久没在media works文库上发表作品了。这次的风格既像短篇、又像长篇,希望大家会喜欢……想写的内容一下子就写完了。 基本上,我都窝在家里写稿、玩、睡觉,日复一日。所以也没什么近况好交待,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我与十年前相比什么也没变,看看周遭,倒是有些东西变了。 很多事物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事物诞生……但愿有。 谢谢帮我绘制封面的仲谷老师。 也要向我的责任编辑致上谢意。 当然,还要感谢购买这本书的人。 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请大家今年多多指教。 入间人间 ※文中所述为日文版发行时情况。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是我今年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我已经很久没在media works文库上发表作品了。这次的风格既像短篇、又像长篇,希望大家会喜欢……想写的内容一下子就写完了。 基本上,我都窝在家里写稿、玩、睡觉,日复一日。所以也没什么近况好交待,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我与十年前相比什么也没变,看看周遭,倒是有些东西变了。 很多事物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事物诞生……但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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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锒铛前行的车厢之中,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达过来。我想我的耳朵与心灵,大概为了不漏听那声音而时常拼尽了全力。这点先暂且不提,她在说什么话题啊。 绰号也必须像执照那样更新不可吗。我都不知道。 “说来小阿这个绰号我可是初次耳闻。” “啊哈哈哈。” 她爽朗地笑了。清凉,她给我的印象时常固定于此。那是即使穿梭于夏日的地底,也依旧能为我带来由来不明的凉爽感,如此程度的清凉。 “以摄津称呼你也差不多感到乏味了。啊,并不是在轻蔑你的姓氏哦。” “嗯。绰号啊……” “以前朋友是怎么称呼你的?” “小津之类的。” “原封不动——” 她摇晃着肩膀。 “还有,小蓝。” 我道出了这里所看不见的颜色。 这个也是原封不动。 她稍加思考后,便得出了简洁明了的正确答案。 “因为叫青乃所以是小蓝。”*(注1) “是的。虽然也有喜欢蓝色的缘故。” “小蓝这称呼挺不错呢。我也可以这么叫吗?” ? 她随意地提案了。我的视野像是被头发覆盖一般,一瞬间被飞舞的漆黑所侵占。 “嗯——……” 见我如此反应,她窥视我神情一般暧昧地笑了。 “啊,讨厌这样?” 我摇摇头。 “并非讨厌。只是因为,这个称呼是那位朋友给予我的。” 是因为连认真交谈都没有就同她分别而产生的罪恶感吗? 虽然说了那样的话,但若是回想起那孩子生气的脸庞,马上就能明白。 假如我被他人如此称呼了的话,她一定会皱起眉头露出不情愿的神情吧。 “呣。” 她似乎感到索然无味,表现得很露骨。抿起唇瓣,眯细双眼。这样的她相当可爱。 “啊,吃醋了?” “如果我说是,你会做些什么?” “为你揉揉肩吧。” “我会考虑的。接下来,小津和小蓝以外吗。难度有点高啊。” “小阿呢?” “驳回。啊,对了。你也想想我的绰号。” 关系真好关系真好——她开玩笑似地说着,用手肘顶向我。“我想想啊”,如此说道,我稍许烦恼着。 “清凉小姐。” “这什么啊。” “因为你给人如此印象。” 爽快的、清凉的。但这温度对我来说却无比舒心。 “摄津也给人这样的印象哦。” “是吗。” 时常被评价说,我总是在拼命地四处奔跑着。我并不认为这感觉有多么清爽。 “且慢。摄津(暂定)也给人这样的印象哦。” “为何要改口啊……” “因为要在电车到达之前决定好绰号。呼呼呼。” ? 我微笑地注视着将手自吊环上拿下,认真到甚至交叠起双臂,并开始深思熟虑的她。 与她一同度过的不知第几个夏天,我们在电车中聊着这样的话题。 虽然现在仍处于黑暗之中,仿佛要无法喘息。像这样静默着一起随着车厢摇晃,宛如置身梦境。 但是,这趟电车的终点也一定能够望见蓝天。 无论曾几何时,此时此刻,抑或是从今往后,我都将驰骋于这片天空之下。 特别是上班大概要迟到了的今天。 ? ? 今天也是晴空万里。这样的日子,大概已经持续了约百日之久。 但由于这里是梦之国度,所以与缺水干旱这类情况无缘。 “万——岁。” 坐在床头,我考虑着今天要如何度过。昨天做了什么呢,如果不充分回忆一下的话似乎下一刻就要遗忘了。 昨天为止的自己消失得荡然无余,这让人有些寂寞。 即使如此也会继续生活下去,则更加令人悲伤。 所以我每天早上,都会逐一确认——昨天的我,做了这些事情。甚至连思绪的碎片都细心地拾起拼接。这样做的话,便感到身体逐渐放松开来,就像在做柔软体操一样。 这之后,我便会为窗外出窍灵魂般的光芒感到目眩。 我上百次、上千次,又或是数亿次地这么想着,今天也不例外。 “真是美丽的天空啊。” 被这天空吸引,我出了门。没有带上书包,一如既往穿着制服离开了家。 避开上学路线,我的脚步朝着沿海的公路偏移。最近去往海边的频率增加了。由于小镇上我经常光顾的场所有几处正在改装,装修结束之前不免感到有些无聊。这种时候,脑海中所浮现的就是大海了。 堆砌成列的消波块上不见人的踪影。悄无声息地,裹挟着潮汐气味的海风被吸入其中。 来到海滩,我独自一人在此坐下。曾经双手交握的对象已然不在身侧。 自那以来,我便再没有见到过白音了。虽然在这里无法分辨时间究竟流逝了多少,但我感觉已经许久没有遇见她了。或许她已经不会再来了。 是在外面找到了什么吧。越过梦的彼端,抵达了那真切的现实。 虽然不免有些寂寞,但我仍不禁如此祈愿着。 愿她能够度过梦境般美满的每一天,如此生活下去。 我也会继续生活下去。在这被做梦之人所忘却的,梦的海洋里。 “……还能否再见到那孩子呢。” 在游着泳返回时所遇见的,那个女孩子。 对她怀抱着这样的期待,我在海边度过着悠闲的时光。 海浪涌上沙滩,继而又徐徐退去。 ? 梦中所遇到的事物正逐渐消失。 友人。 她的体温。 梦。 “不……” 梦不会消失。曾诞生于世的事物,决不会就此化作乌有。 即使闭上双眼,世界也与我同在。 ? “我当姑姑的女朋友真的好吗。” “啊?” 姑姑将被炉从里屋拿出来,神情诧异地瞧着我。 11月份将将来临,姑姑就急忙开始着手于被炉的准备。 姑姑言,11月即是冬。姑姑的秋天很短暂。 “突然怎么了。” “不,只是重新意识到了所谓的关系性……” 试着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羞耻。 “就这样不挺好吗。” 姑姑一边回答着,一遍把脚伸进了被炉。说得真轻巧啊。 但姑姑说着“进来吧”,随后自然地为 我掀起她身侧的被褥,这让我高兴地忘乎所以了。我急急忙忙钻进被炉,姑姑轻笑着注视着我。 “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觉得你很像小狗。” “唔。” 我为自己被当做小狗对待而感到不快。但姑姑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又让我心里五味杂陈起来。 “姑姑养过狗之类的吗?” “没有,因为那些家伙生命短暂。而我又不擅长离别。” 姑姑阖上双眸。她轻缓地呼出一口气,随后又立刻睁开了双眼。 就算我想要窥视她瞳中潜藏之物,那视线却给人以遥不可及之感。 “会有擅长离别的人吗。” “有的。” 姑姑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挪动身体打开了电视的电源。原来有吗,我想着。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至今为止,姑姑也在这广阔的世界之中拥有了许多次邂逅吧,我如此想象着。 ……同那形形色色的人。 就算看着电视,我也几乎无法将情报吸收。 “姑姑你,怎么说呢。” “怎么啾呢?”*(注2) “在女性之间很有人气什么的吗?” 我稍许斟酌着语言,尝试着询问。说得简洁明了一点,就是在问她是不是很受女性欢迎。 这一点,我有些在意。 “如果是你想打听的那种意义的话,完全不受欢迎。” 姑姑好像也立即察觉到了我问询的意图。之后便开始支着脑袋讲起自嘲般的话语。 “初恋也没有结果呢。” 姑姑最初所喜欢上的人。大概是女性吧,我这么认为。 就像我的初恋对象是姑姑一样。 “是怎样的人呢?” 语气中夹带着的少许尖酸气息无法被尽数隐藏。姑姑会喜欢上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对此我产生了嫉妒、好奇、以及想要更胜一筹的心情。是由这样的各种感情交织而成的提问。 姑姑斜着眼朝向我这边。每每被那眼瞳所注视,我的胸口便会为情愫所依附。 罪恶感与高扬感。相互矛盾的情感如花火般在我心中绽放后又零落。 “这种事情你想知道吗?” “那是当然了。”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顺便趁机握住了姑姑的左手。 因为,想要让姑姑认可如今陪伴在她身侧的我。 想要接纳,铸就了她现今的过去。 “如果说有我不想知道的关于姑姑的事情什么的……那个,大概只有你其实是讨厌我的,像这样的事情吧。” 再怎么说还是不想听到她说这种话。没有这回事,想要这样相信。 姑姑的唇角柔和起来,放松了肩膀。而后,温婉地开了口。 “你还真是积极向上啊。这种地方,很好。” “诶,啊……我很荣幸。” “……那么,今天就跟你讲讲过去的事情吧。” “……是,拜托了。” ? 想同姑姑交换的言语有很多,并且从今往后还会不断增加。 我也希望能够这样,因为一同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如此相信着。 ? ? 完 注1:日文的“青”即蓝,此处与台版同步译作小蓝。 注2:原文为「なんちゅーか?」,为上文侄女那句“怎么说呢”的原文“なんというか”的口语形式,实际上姑姑是在重复侄女之前的这句话。 注3:由于最初发布第三篇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阅读量(一开始觉得可能三十多个转发撑死了x),结果比我想得受欢迎得多就和朋友把前两篇也做出来了w三篇故事的时间先后与web上的公开顺序一致,即本篇是第一篇公布的,其讲述的故事也是最早发生的。 2度 网译版 转自 百合会 翻译:番茄 慢慢 自茶屋的入口处,我出神地远眺着迈向黄昏的九月天空。太阳似半熟的蛋黄,裹着熔化后的明黄渐渐西沉。燎原般的天空,仿佛有什么要从那儿破壳而出。温吞的白昼之风轻轻拂过脖颈,带来丝丝凉意。 晚霞遮蔽的日光黯淡,然而若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瞳孔也会被刺得左右跳动。每当这时,我都会自然而然地闭上左眼。如此一来,就好像找到了某个安定的居所一样令人安心。 “喂喂,不要偷懒哦。” 我循着声音的源头回过头去。姑姑从茶屋里面走了出来。 姑姑是个美人。 姑姑非常漂亮。 并且这样的姑姑,是女朋友。我的女朋友。不对,该说我是她的女朋友吗?这点让我有些混乱。 “姑姑才是,头发睡乱了哦。” “这个是从早上开始就这样了。” 拈起脸颊右侧描绘着柔和弧度的发丝,姑姑似乎并未注意另一边头发也是差不多的状况。这种有些呆呆的地方在我看来也是她的魅力之处。或许在我眼中,有关姑姑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显得充满魅力吧,完全败给她了。 接到姑姑的指示后,我关上了店面入口处的大门。姑姑经营的茶屋,通常在日落西山前便会打烊。 “我一直觉得,店里打烊很早呢。” 随着暮色渐晚,店门会被关上。根据姑姑的心情,闭店时间有时也会提前,但通常不会延后。 “反正开到晚上也不会有人来嘛。” 姑姑耸了耸肩膀说道。的确如此,我看店时也确实无事可做。不过与此相对,正因为有会来定期采购大量茶叶的客人,才能使这家店像这样维持下去。我除了在这种时候帮忙堆放货物以外,平时基本上也没什么事做。 无非是坐在收银台前学学习,看看书,消磨消磨时间。 “今天打算怎么办呢?” 每到周五,姑姑都会像这样确认我的预定。而我只要没有要事缠身,都会这样回答。 “啊,今晚住在这里。” 在姑姑家留宿的机会,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难得了。然而,胸中感受到的悸动却并未因此而被冲淡。每当我作出回答都会感到心跳加速,脸颊发热,眼神彷徨。 “这样啊。要和父母联系一下哦。” “我知道了嘛。” 老是被当作小孩子对待一点也不愉快。因为姑姑和我是……那个……那种关系。内心的反抗意识使我的手行动起来。我握住姑姑的手,她微怔了一下。 “嗯?” 姑姑歪着头,似乎难以理解此举的用意。而我也不可能用言语尽数向她说明其中的含义,因此只能凭着气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姑姑目光下移,看向了那双紧握在一起的手。 “呼嗯” “那个” “噜拉~噜拉~噜拉拉~”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姑姑活泼地摆动着手臂向前迈步。紧接着也并没有多高兴似地哼着小曲,身子随着歌曲上下轻晃着。与她十指交扣的我,也“哇、哇、哇”着慌慌张张地随着她在走廊上亦步亦趋地走着。 打开里屋的玻璃门进入房间内,那里摆放着许多姑姑的欢喜之物。胭脂色的沙发、反复阅读以至页脚卷起的旅行杂志、绿色扇叶的电风扇……而我,是否也是那些事物中的其中一个呢? “手,可以放开了吗?” 姑姑轻轻举起紧握着的手,向我询问。 “啊,好的……” 我垂头丧气地松开了手。姑姑暧昧地浅笑着落了座,而后拿起喝到一半的茶水杯子。她似乎很喜欢向半透明的杯子里注入麦茶,倒好后却又不着急喝掉,而是放在一旁观赏。 观赏途中,姑姑以正常情况下不必要的大幅动作,瞥了一眼射入走廊的微弱光线。 “日落稍许提前了些。” “是呢。” “之后也要慢慢变冷了吧。” 姑姑缩着脖子嘟哝道。我一瞬间产生了幻视,那本该空空如也的脖颈附近似乎围着围巾。 “不觉得有些心急了吗?” 明明还正值白昼,蝉鸣也不绝于耳。姑姑合上双眼,“不会、不会”地否认着。 “心急一点才刚刚好。因为季节总是转瞬即逝啊。” “好吧。” 我虽然含糊地应付着,但或许正是这样也说不定。 自来到姑姑身边……原本是准备帮忙打理店铺的,已过去一年了。一年啊。我成为了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而姑姑也成为了我的女朋友。……宛如戏剧一般。发生的事情实在惊人,即使日子一天天循环往复,我心里却还是缺少那一份真实感。 正如即使海面波涛汹涌,海底也依旧平静柔和那样。 现在的自己莫不是正做着一场黄粱美梦呢,甚至有动不动就这么想的时候。 “那么,开始准备晚饭吧。” 饮尽杯中剩下的麦茶,姑姑站了起来。一直站在房间入口处的我即刻与她并肩而立,一如既往地向她提出“我也来帮忙”的申请。姑姑默默地凝视着站在她左侧的我,不着痕迹地缓和了眉眼。她总是淡然处世,喜怒不形于色。 像是不愿放过水面上泛起的一丝波纹那样,我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离开。 姑姑不会反对我在这里留宿。但也未曾说过一次让我住下来这种话。 她仅仅只是确认我的选择——问我想要怎么做。 然而当我悄悄窥视厨房,却发现那里准备着多于一人份分量的食材时,不禁欣喜若狂、笑逐颜开。 我一边铺着被子,一边注视着刚刚沐浴完毕的姑姑。她正梳着头,原本便光亮柔顺的秀发濡湿之后更显光泽。姑姑似乎发现了一根白发,眉头微皱着将其用手指捻起拔了下来。此刻的她,右眼朝着无关的方向,内心动摇着。 “白发越来越多了,你不后悔吗?” 姑姑晃动着手里雪白的发丝,向我问道。 “姑姑就算变成老婆婆我也喜欢!” “太性急了吧。” 我被姑姑踢了一脚。当然只是玩笑性质的,轻轻蹬着的程度。 不知何时开始,被褥也准备了我的那份。最初还散发出新品味道的崭新床单,如今也染上了我的气息。 姑姑并非睡在被褥里,而是横躺在沙发上睡觉。我曾对她说我也一起睡沙发就好,但被她以“太挤了”为由拒绝了。 头发干了之后,姑姑拉动电灯的绳子,准备熄灯。 “晚安。” “晚安。” 寒暄过后,灯光熄灭了。由此感到一日的告终,令我松了一口气。 我望向天花板,能看到老旧的荧光灯。姑姑刚刚拉过的绳子还在晃动着。 这个家中,存在着许多我身边所没有的古旧用品。从中散发出的木制味道,我想似乎也是构成姑姑印象的一环。明明并非自儿提时代就围绕在身旁的事物,却让我莫名感到安心。是因为我也是像这样传承了什么而诞生的,抑或仅仅只是多亏了姑姑呢。 可转念又想,和姑姑在一起时无法保持冷静的情况也有很多哇。 我仅仅移动视线,窥视着姑姑的模样。姑 姑的睡眠很平稳。虽然任谁大多都是如此,但她却平添一层静谧之感。姑姑躺在沙发上,已然合上眼眸。 覆盖她周身的毛毯的隆起,即使在一片漆黑之中也能看到。 ………………………………… 总是盯着她看的话就没法睡觉了,于是我阖上眼睛,背过身去。 随后,我感觉到姑姑从沙发上下来的动静。是要去厕所吧——正当我闭上眼这样想的时候,肩膀周围的温度发生了变化。意识到被褥被掀开,在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发生了什么之前,耳旁传来“嘿咻”一声。 我猛地睁开双眼。血流的鼓动在耳畔奏响。 被人依偎着的气息自后背将我包围。 不用思考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姑姑她,进到被褥里来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恐怖了——背后有什么东西正不断游走着。 “你还醒着的吧。” 肩膀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这种时候当然是醒着的啊。” 呵哼~哼哼哼~的笑声自背后传来。我只得放弃抵抗,提起勇气,翻过身去。 姑姑横躺着,眉眼和鼻尖近在眼前。那长长的发梢,轻触着我的脖子。 这个家独有的芳香围绕在我的身畔。 “怎么了?” 实际上,我的声音是“怎、怎、怎”地颤抖着发出来的。 “并没什么意图哦。” 姑姑则平静地回道。 “只是呢。” “只、只是,什么?” “哼~哼~” 姑姑轻声笑着。随后闭上双眼,好像在回味着什么一样。什么啊,这故弄玄虚的样子。 “嘛——当真没什么意图的。” 没有吗。我反复念叨确认着。但是姑姑她,似乎有些开心的样子。 这样的姑姑真美丽啊,我想。真美啊真美啊真美啊——这样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连眼睛好像也要变得湿润。她在此处,便让我的整个身心都为之颤抖。时值九月,暑气尚未消散。我为姑姑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而欢欣。为她能在我身旁而雀跃。所有一切都变得那样的美妙。 这份心情变得无法遏制了。 即使是不擅长现代国语的我,也有禁不住要吐露出来的心声。 “关于年岁增长的话题。” “嗯?” “随着姑姑的年纪增长,我也会跟着长大。我会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有魅力,反倒要让姑姑觉得不愿离开我……想变成这样,要变成这样——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觉得姑姑要担心的话应当担心的是这个问题吧你意下如何呢 像这样的 那个 诶嗯” 脱口而出的话语不断加速,最后含含糊糊地连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了。 只知道自己的舌头在打结,瞳孔在打转。 姑姑最初不知所措地缄默着,但又立刻绽放出笑容。 那是她独自站在镜子前,时常显露的那种笑容。 “刚刚的话,再说一次看看。” “请不要强人所难。” 我深知如果冷静地重说一遍一定会咬到舌头。 像是对她的坏心眼表示抗议那样紧紧盯着她,姑姑把视线移开了一阵,随后。 “嘎呜。”(译注:咬了一口的声音) 姑姑的脸突然逼近。我的内心顿时像被洪水吞没那样,视线游移。 姑姑靠近后,又离开了。 唯有其间发生的事情化作触感留存了下来。 我轻咬着下唇,迟迟才理解发生了什么。 ………………………………… 后背发烫。我知道此刻我已汗流浃背。 放在被褥里的右手抽筋一般僵硬地移动着。 直直地凝视着就会发现,连姑姑的脸颊也泛起微红,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与静谧的夜晚不相称的,是我破喉而出的尖叫。 就这样在直达耳根的、肿胀般的灼热感里,我除了在床上翻滚之外别无他法。 完 始与终的循环往复 网译版 转自 百合会 翻译:想成为番茄小弟的慢慢 校对:夜有时 润色:想成为慢慢小弟的番茄 沿着稻田,两人漫步在未经修缮的羊肠小道上。 万里无云的天空与迎面之风的寒凉昭示着冬天的到来。似鳞片般铺陈着的细小云朵在空中不断扩散着。像是要迎接严枯的冬季一般,稻田上不见庄稼的踪影。地面荒芜,鲜有遮蔽视野的东西。巨大的铁塔和自此延伸出来的电线在头顶上盘旋着。 我边向前迈出脚步,边看向身侧说道:“那个。” 身旁的女孩抱着一个黄色的皮球,长长的头发随着动作来回晃动着。 ……啊,对了。她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朋友。 这个景色真的是以往所体验过的吗? 这样的不确定使我的脚步凝固,心也跟着倒退回了幼时。 突然,好像有什么自脑后涌入。习惯了视线的高度之后,景色变得鲜明起来。 “圣诞节要去做什么‘哇’的事吗?” 女孩两手摆弄着小球向我问道。 “哇?” “害厉的事。” 刚刚的话使我更加不明所以。总之,好像是在问我圣诞节想要干什么。 “我家呢,要吃蛋糕。” “这种程度的事我家也会做啊——” 耶~耶!女孩看似没什么干劲地夸耀着胜利。无论是女孩的表情,言行还是举止,都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不同于其他孩子或大人,很柔和。触摸时会感到清爽,产生好像捧着云朵一样的错觉……怎么描述好呢,就像是电视画面那样。 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着什么东西一样。 这让我对那个女孩的氛围在意得不行。 所以尽管我没有去追赶她,却不由得一直想待在她的身边。 “还有其他的吗?” “吃炸鸡。” “为什么呢?” “说到圣诞节不就是鸡肉吗。” 我说完后,女孩像是在表达“诶、是这样吗”一般,惊讶得把眼睛瞪圆。女孩不上街,也不看电视广告的吗。 “……为什么呢?” 两个人左右摇晃着脑袋。 “哎呀,今年是咖喱吗。” “啊——嗯,是的。” 和女孩在一起时,家里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 女孩停止疑惑,再次迈出脚步。 “好想吃蛋糕啊。” 呆呆地凝视着前方,女孩小声嘟哝着。大概是因为说到了蛋糕的话题吧。 真是单纯啊。 “奶油在嘴里弥漫开来的浓密口感,甜甜的让人很开心吧。” “不太明白……” “啊——?” “我家有大大的蛋糕哦,要来吃吗?” “好啊。” 女孩子缓缓地绽开了笑容。紧随笑声之后,继而又点缀般的眯细了眼眸。 我曾很喜欢她那一如往常的笑容。 要是能和女孩一起度过圣诞节的话,一定会非常开心的吧。 心中欢欣雀跃,任凭寒风裹挟,也未感丝毫凉意。 梦就要开花结果了。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唔——” 就在我思考之时,女孩缩着头轻哼着。随后“啊”的一声,从我身边消失了。 第一步是有力的。 紧接着是轻快地蹬着地面。 转眼之间,她就以我无法企及的速度离开了。 她扔下球,用力地挥动着手臂。 女孩又再次将我抛下,独自奔跑启程了。 无论何时,都是这样。 油然而生的焦躁感催促着我。 “等等啊。” 正欲追赶之时,两眼的视界迅速变得一片空白。 “心情差不多该好起来了吧?” 窝进被炉里后渐渐热了起来,虽说想要关掉电源、把脚从被炉里伸出来,亦或是活动身体,但现在不是干这些事情的氛围。我把视线瞥向未经整理、毛毯散乱的沙发上。 我和侄女一如既往地,待在茶馆里面的房间。但是。 侄女她,生气了。 “我并没有生气。” “这是只有气在头上的人才会说的话吧。” 我产生了一股既视感。将头转向一旁,本不存在窗子的地方却像是有什么在映照着我自己。 小憩之时被侄女叫醒,可睡迷糊了的我似乎呼唤了旧识的名字。 好像是这个原因吧,记得不太清楚了。这是自然,意识若是如此清晰的话也就不会落得惹她生气了。侄女看起来很不高兴地鼓着脸颊。也许除了名字之外还说漏嘴了各种各样的事情也说不定。梦话里大概还夹杂着抱怨。完全记不起来。 或许是方才所看到的梦境的缘故。但梦的内容我也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然而,如今尚存于心的一丝寂寞,仍暗暗昭示着我究竟窥探到了怎样的梦。 开始交往后……说到交往也分两种类型,虽然也有那种感到害羞的类型……而我明白了,还是高中生的侄女,是会随着交往程度的加深而愈发嫉妒深重的另一类。虽然由于我疏于人际交往,现今姑且是没有能够让我吃醋嫉妒的对象的……但少见地也有这种情况。过往记忆在心海中激起波澜,向着海岸奔涌迫近。 面对这样的侄女我并不觉得麻烦,而像是在窥视一面过往的镜子。 我以前,也净是怀揣着这样不愉快的记忆。 因为我一直都明白,我所注视着的那个人,并没有注视着我。 “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呢?” 我一边用手指梳着侄女的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侄女侧目偷瞥了我一眼。将她倾泻垂落至肩膀上的头发捧在手里,享受着那份触感。一边抚摸,一边感叹着手感真好。 侄女的学校制服之中,要数冬装尤其适合她。沉稳的色调叫人永远看不腻味。 “你看,难得的圣诞节嘛,自然是要愉快度过比较好吧。” 虽然说是难得一次的圣诞节,但却没有出门的预定,就连炸鸡也没有准备。唯一勉强称得上圣诞要素的可能也就是这本正在阅读的旅行杂志封面了。为彩灯所点缀的冷杉在夜景里映出孤零零的景象。虽然外表被华丽地披上了灯饰,里面的树木却是几分寒冷、几分寂寞的样子。 “姑姑的初恋。” 几乎无视了我的询问,侄女道出了她所在意的问题。 虽然之前也稍微和她透露过,然而苦涩之情仍是涌上心头。 “现在关系也很好吗?” 侄女面向这边,以率直的目光注视着我。 或许是因为年轻,侄女的视线总是那么真挚。 我就好像是被怀疑出轨似的,有点想要从这气氛中逃走。 “谁知道呢……啊、并不是想糊弄你,我和她已经没有联络了。” 种分手。嗯,是从那以后开始的。” 那一天,她突然消失之后就再也没有过。 “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所以你就放心吧、这么说着我戳了戳侄女的侧腹。侄女扭了扭身子,低着头缓缓开口道。 “过去的事……” 侄女回味似地呢喃着。是的,结束了。侄女便是让这一切结束的人。 用她那婴儿般的天真,蛮横地将其撕裂开来了。 …………………………………… 只是,往事虽已终,却并非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我时常,要将这一点给忘却了。每每此时,我似乎都会回忆起她。 “她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说不定就这样陷入自己梦境中了。” 自那以后就完全没有联络了……但我确信她还活着。梦境中,她如今仍旧喧闹着的欢快模样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心头。 但是那儿,大概并非我的心之所向。 如今我的应至之处是。 “去买蛋糕吧。” 应着气氛试着提议,侄女睁圆了双眼。 这惊讶的方式,似乎与什么重合在了一起。 “一起吃大大的蛋糕吧。” 边吃着甜食边生气是很难的。侄女的不高兴也会像糖点心一样溶化吧。 “啊,打起精神来将蛋糕……果然还是算了吧。”(注:原文为’ケーキを景気よく……’ケーキ(蛋糕)与景気(精神)均读作keiki,是姑姑为了让侄女心情变好而开的文字玩笑。) 对于自己将想到的事情急忙脱口而出这一点,差不多也该慎重些了。 “觉得冷的话呆在这等我也是没问题的哦?” 我方才先一步站起询问,侄女便立刻把碍事的头发拂向一边,出了被炉。 “当然要一起去。” 心情似乎已经好很多了,这样的话也不需要蛋糕了吧——我一瞬间这么想。 但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和侄女围着蛋糕时候的样子,心想果然这是必要的。 “这个家里有木制的气味呢。” 原以为她会在漏风的走廊上感到寒冷,却没想到她说了这种话。 “因为比较古旧了。” “被它们围着会感到安心。” 环视着着低矮的天花板,侄女的嘴唇微微张阖道。 “也许和姑姑的味道有些相似呢。” “我的?” 我并不觉得那气味和我有什么关联,不知不觉就向她探寻道。 没想到自言自语被我给听到了,侄女显得有些动摇。 “那个,就是……肌肤的。” “那自然是指肌肤的味道吧。” 其它地方的味道,还能算是我的味道吗? 侄女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吞吞吐吐地说着什么。肌肤的味道是在哪里闻到的啊,好像是有那种时候的吧,像是在那样的地方。……这些先暂且不提。 “木制的(味道)。” “是的。” “我身上有树木的味道啊。” “我也没有说到那个程度吧……” “那个,真棒啊。” 哪有?侄女不可置信地轻声笑着。 这个家里是没有圣诞树的,要是我能成为其代替就好了。 因为是难得的,和侄女一起的圣诞节。 准备好圣诞树和蛋糕后,变得稍微有些像样了。 天色渐晚,晚霞临近,差不多该开始庆祝圣诞节了。 有始便会有终。 无论结束多少次,都会马上迎来新的开始。 与那终将填满天空的蓝一同 网译版 转自 百合会 翻译:想成为青啾的慢慢 邪教粉头 原文来源:aya special thanks:番茄 不只是在清晨,她的生活节奏从早到晚都是悠然舒缓的。从被褥里出来后,即便坐在椅子上也是软趴趴的。主要是脸上的表情和姿势比较散漫。她的双腿并没有笔直地踏在地板上,而是斜腿居坐,嘴角也懒懒散散的。对这从小到大都未曾改变的光景,我在安心的同时也为此感到焦虑。 不管怎么说,时间紧迫。如果赶不上下一班电车,迟到就在所难免了。 姑且不论她,至少我是要迟到了。 我盘算着今天该用什么方式叫醒她呢。至今为止,虽然给予了各式各样的刺激,可她一旦习惯了,效果就会越来越弱。麻烦的时候,我就直截了当地敲击脑门。成功率大概在70%左右。 由于快没时间了,我赌上了7成的概率从旁叩击头部。“啪”,她的脑袋伴随着一声轻响歪向另一边。 「给我醒一醒」 她惺忪迷朦的睡眼总算在摇晃其肩膀后明亮起来,“早上好”然后再次对我道了一声不久前似曾相识的问候。接着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在腰椎骨发出气派地鸣响后站了起来,迈着坦坦荡荡的步子轻快地雀跃着,看来她总算是清醒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她眯着眼嘿嘿傻笑着,而后把目光移向窗外。就算没有睡迷糊,也改变不了她怡然自得的事实。 「您心情真是好呢」 「不知为何,感觉浑身轻松呢」 那是你临近迟到还在睡觉的缘故啊。 「快起来换衣服。已经没时间了」 「哎,是吗?」 嘴上念着“糟了,糟了”,可实际却一点儿也没把这视作问题的她,轻飘飘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一直留着长发,背影宛若毛球本尊。但因为发质本身很柔顺,所以我不禁被那随着动作而摇曳的长发吸引住了目光。 那只 “毛球”将睡衣换成西装,并整理好睡乱的头发后,从房间里出来了。本以为会径直去往玄关处,没想到她却往冰箱笔直前行。 「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呢……啊,还有昨天剩下的」 她将我昨天做的戚风蛋糕拿了出来。真是优雅的早餐啊,啊喂,本想讽刺一下不知时针为何物的她,没想到这人却冲我灿烂一笑。 「这个超好吃呢」 这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让我回想起了她中学时代的模样。原本的抱怨不满,都因此轻而易举地吞咽了回去。 只见她“啊—”的张大了嘴巴,一口吃下蛋糕,虽然可能有些冷。 「走帕(走吧)」 “嗯唔嗯呜”她边夸张地张合着下巴上下咀嚼,边向玄关走去。 待利索地穿上鞋子后,她回头看向我,「要迟到了哦?」因这一句话,这次我毫不客气地敲了她的脑袋。 从公寓出来到了室外,她迎面沐浴着阳光开口道。 「好,今天就用跑的吧」 啊啊,果然,听到她那已在意料之中的提议,我双眉紧锁道。 「才不要」 「为嗬(为何)」 「我,追不上你」 她的脚程快到在学生时代便被当地人广为赞赏。小时候我曾为了追上她而试图努力过,但自从明白了这事绝无可能后就放弃了。 所以,我曾讨厌那不曾施舍周围半分目光而奔向远方的她。 「放心吧,我会在背后推着你的」 她绕到了我的背后,「哇」地推了上来。明明在我眼前的,就是面墙壁。 「你是想压扁我吗」 「啊呀,真是对不住」 哈哈哈,她轻松一笑,搪塞过去。在绵延不绝的笑声中,她拍打着我的肩膀,试图敷衍了事。 「大笨蛋」 「时常会被这么说」 我们就这样像玩电车游戏般,纵向并排着走下了阶梯。下完阶梯后,她又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来,噔噔噔地抬起脚来」 「我说,就算你说要跑」 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但不跑的话,确实也赶不上。 迈入社会以后,我真是再也没有在外跑过步了。或许是没有什么能让我拼命奔跑的机会降临。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是只要一有空闲就会奔跑。 在蓝天之下,我目送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 沐浴在周遭的视线下的我,早已气喘吁吁,让化妆和发型都白费了的逆风也很令人难受。 即便如此,我仍在奔跑。 总是弃我而去的她,现在正配合着我的速度。我单纯为此感到高兴。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我摆动双腿噔噔噔地跑了起来。 没有停下来的余裕,就这么不断奔跑,是渐渐被她所感化了的缘故吗。 张开嘴巴。睁开双眼。周遭的景色熠熠生辉。 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能明白。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发自内心地笑了。 那真是一段十分幸福的时光。 ***************************** 那日所梦见的,是理所当然般与她继续生活在一起的场景。 追逐着,等待着,期盼着能待在她的身边。 而如今,却连她的背影身在何方都无从知晓。 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却仍沉浸在余韵中的我继续又躺了一会儿。 指尖的麻痹感加重。 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空虚。 身体被温暖的事物包裹着,内心也随之柔和起来,心情丝毫不感到消沉。 这一切,都曾令我反胃。 褪下毛巾被,我坐了起来。一起身,就感觉脑袋如千斤重。与头痛不同,这种感觉就像脑袋被人用绳子紧紧勒住,异常不适。我只好一动不动直到缓和为止。果然应该乖乖盖好被子睡觉才对吗。 作为我的寝具所使用的,是一张胭脂色的沙发。在里屋发现后就把它搬到客厅里来了。尽管上边盖了一层灰,但并没有明显的损伤,躺下来长度尚可。要容纳两人可能有点困难,但一人睡正好合适。 躺在沙发上,仰望着陈旧的天花板,会感到十分安逸。许是因为回忆起和祖父母、家人在这家里一同度过时光吧。而如今,祖父母却早已不在。 时间没梦见过她,今日突然再次梦见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梦境果然是混杂着愿望的,充斥着谎言。 她的眼里,是不可能有我存在的。 我和她自打上幼儿园以来感情就很好了。从那时起,她就一直在注视着远方。无论是止步的时候,还是奔跑的时候。我在其身旁,在意着她究竟在注视着什么,回过神来视线已经离不开她了。 自追不上她的开始,我所能做的只剩下在她前方等待。 学校的社团活动结束之前,在静谧的图书馆里等候她的时日。不经意间,放下书本,面向窗户眺望着浮现于地平线上的夕阳,那段光景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尽管黄昏时分的夕阳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却能勾勒出人们内心的空虚。 看到美好事物的同时,也会产生要注视到何时看法。 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迈入社会,我都在注视着她。 想要接近她,然而却失败了。 那样的她,就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 连事先知会都没有,自那之后,就那么消失在人群的另一侧。 我想她是去了一直注视着的遥不可及的远方。 然后唯有再也不会回来的确信,残存在我的心中。 「…………………………………」 自辞职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里屋的嘈杂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离开客厅悄悄地出来看看情况。熟悉的声音从左右两侧传来。我的老家是开茶店的,因此外侧是店铺,里侧是家的入口。 「起床了啊」 看到我的身影,满面笑容的母亲就迎了过来。旁边跟着的是同样满脸福相的父亲,而后当我把视线移向正前方时,一下子就凝固住了。除了来拜访的哥哥和嫂子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看到哥哥怀中抱着的孩子,我忍不住说道「那是啥?」。 「真是失礼的家伙啊,竟然对我女儿说这种话。」 哥哥忍怒道。从高中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嫂子也笑着「就是,就是」附和道。 「啊,这样啊。原来有小孩了啊。」 稍微有些动摇。他们有孩子的事在我从都市返乡的时候就略有耳闻,但还是第一次像这样面对面看到本人。说实话,我已经把她的存在忘得一干二净了。 哥哥的女儿,也就是相当于我侄女的孩子紧紧依偎在父母的怀中盯着我看。短发的模样不似哥哥,而是像嫂子一般,乌黑中微微带着紫色调。 「额,现在一岁左右了吧?」 「没错,所以不要乱教她一些有的没的笑话啊」 哥哥突然严厉地警告我。 「什么叫有的没的啊。」 「还有也禁止“呀哈哈哈”的怪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如此,就别带她过来啊,虽然我是这么想的,可我的父母却翘首以盼,举起双手去欢迎孙子的到来。祖父母去世后,新的祖父母伴随着孩子的诞生而出现。 在各式各样的光阴流转中,我的右臂似乎多了一份重量。 「嘛,随你的便」 我并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而且现在,也不擅应对热闹的场合。 在哥哥和嫂子回来之前我都打算一直躲在屋内。 明明才刚刚起身,却又躺倒在了沙发上。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已经再也起不来了。辗转反侧间,想着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于是向旁伸出了手,揪住杂志的一角拽了过来。 这是一本相当过时的旅行杂志。是我曾在高中时代读过的古早杂志。为什么还留着呢,我为此震惊不已的同时,端详着那令人怀念的封面。封面上印着椰树成行的沿海道路。椰叶仿佛被强风吹过般向后飘荡,在那对面漂浮着的是黄昏来临之际的晚霞。我记得当初就是因为喜欢这个构图才在书店买下了它。 我反复读了好几遍这本杂志,在脑海中幻想外出旅行的光景。当然,是有她陪伴的旅行。她总是爱做白日梦,或者说是经常疏于脚踏实地,因此我强烈的意识到自己必须手拉着手地引导着她。即使只有在想象之中才能像这样走在她的前方,我也曾对此感到无比充实。并且,那些空想与现实截然相反,多是在蓝天之下实现了。 现实中的我只有等到社团活动结束为止,才能和她一起回家,同她漫步的时光只有黄昏。现在,唯有夕阳所描绘的景色在我心中不断延续。那里没有她的身影,独留我一人。 不知从何时放弃了追逐她而一味等待在原地的我,变得无法主动行动了。 在黄昏另一侧应有的蓝天,绝不会造访我这连黑夜都无法跨越的人的身侧。 虽然内心明了,却也无能为力。 因为,谁让我也不知道太阳是怎么落山的啊。 就这样翻阅着杂志,却又因懒得读而放下,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翻了几页,如此反复,我突然感到右眼边有什么东西在动。隔开走廊和房间的玻璃门微微敞开,一双小小的手映入眼帘。而后是,一张小小的脸。 侄女露出了半张小脸,与我四目相对。下一刹那,嫂子也从其身后出现。 「你看,是姑姑哦」 嫂子如此介绍我的身份。真是讨厌啊,虽然心里在抱怨嫌弃,但还是放下杂志站了起来。 侄女紧紧地攥着类似飞机形状的玩偶。 「她会哭的,还是别靠近我为妙。」 「没关系的。」 嫂子毫不介意,招呼侄女坐上沙发。要是在这么近的地方哭闹了可不好,想到这里我不禁皱起了眉头。然而侄女却只是呆坐着。一脸傻气地望着我。并没有马上哭出来,相反正在往这边靠近。 我哇哇地打算往后退,但是沙发上也没有那样的空间。 我只能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哎呀,你很中意这玩法吗?」 「诶诶」 侄女凑近了我的腿,像睡着枕头似的躺在上面。我不好把她怎么样,只能就这样一动不动,然而侄女开始滚来滚去地横向移动,最后滚到了我的腿间。 而后径直抬头凝望向我,纹丝不动,还未见识过众多世事的无垢视线正注视着我。 「你、你好吗」 我仍然没有抓住与小孩子接触的要领,看着这样的我,嫂子笑出了声。 在我腿间老实端坐着的侄女,似乎完全没有从我腿上离开的意思。 「怎么办?」 向嫂子寻求建议后,得到了「真是太好了呢」的回应,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我为难地将目光下移看向侄女。她似乎对我抱有兴趣似的一直盯着我看。我这边也回敬视线之后,对她那淡雪般白皙的面庞产生了兴趣。我掐。揉捏揉捏。比大福还要柔软。 「呼呼」 因为手感很好,所以我捏起她两边的脸蛋来享受。 侄女似乎是为了表达不满,大幅度地摇晃着身体。 ******************************************* 机翼都有点瘪塌塌的。 只有一处,不是布状的部分。 那就是旗帜。 那架飞机的脑袋虽然不知这般形容是否恰当,但在那头顶上竖立着某个国家的旗帜。唯有支撑旗帜的部分,使用了木制零件。 因为真的很小,所以还是有一点点危险的。 就像将准头对准了我那样,那玩意儿漂亮地朝我而来。 啪呼,脸和布偶本身发出了安稳的接触声。飞机完美地掠过我,在空中飞行。但在那不久之后,右脸如燃烧般火辣辣的疼痛,使我好似被揍飞般仰面朝天。眸中渗透的景色逐渐凝固,重力顿时增加。我感受到了体液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流窜出眼眶。 我不由得叫喊出声。 眼疾手快按住的右眼深处发出了 “噗哧噗哧” 液体喷涌而出的声音。 世界的一半被撕裂、坠落,再不复返。 听闻嫂子的悲鸣,哥哥和父母飞奔而来。大家伙见了我的模样都大惊失色。我自身,因疼痛缠绕而混乱不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惊愕于发生何事之时,从哥哥气促声颤地指摘中,我终于理解了自己右眼裂开的事实。 深入至头骨中回响的疼痛一刻也未曾停止过,后背与头皮冷汗直流。“噗咻”,唾液的泡沫从咬紧的牙关中渗出。我如同被海啸击中背部般,晕头昏脑地翻来覆去。 因为大人们这般慌慌张张地乱作一团,侄女便被吓得哭了起来。 那副小身板被独留在硕大的沙发上,孤单一人。 「…………………………………」 虽然直到刚才还在想“这个臭小鬼”之类的,但对于连自己干了什么都无法理解只能怯生生哭泣的侄女,我突然泛起了同情之心。虽然疼痛尚在,但还是稍微冷静了一点。 我弯下腰,伸手摸向侄女的小脑袋。 「不要在意啊」 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永远拥有的事物。 侄女被我安抚着小脑袋,尽管仍眼含泪水,可到底还是平静了点。虽想试着冲她微笑,但因疼痛而紧绷的脸颊,怎么都无法摆出像样的笑脸。而且,只要一做表情就能感觉到液体在右眼周围流动。连脸颊上的触感究竟是泪还是血带来的都不清楚。 我用尚且完好的左眼看向侄女。 一旦握住似乎就会捏坏的小手,圆乎乎的脸蛋,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 这样的小孩子,竟然能伤害到大人。 好厉害啊,我有种莫名的感动。 「快去医院!」 哥哥拽起我的胳膊。我瞥了一眼瞳眸湿润的侄女,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我边按住眼睛,边抬着下巴。 「呀哈哈哈!」 「你在笑些什么啊,还清醒吗!」 「不仰面大笑的话,感觉会痛不欲生地要哭出来!」 我细心解释自己并没有精神错乱。哥哥无力地喃喃说道。 「就没有其他笑法吗?」 「习惯的笑法是最好的」 问题是出在这里吗,哥哥虽瞠目结舌,但毕竟是这种状况,语气没法强硬起来。 「习惯、是最好的……最好、最好……不行,想不出超级有趣的玩笑」 「行了,想笑就笑吧」 得到了认可后,我忍受着疼痛的同时就那样毫无顾虑地放声大笑,体液流淌而下。 不仰面大笑的话,眼泪会流出来。 或许这样做不只是为了掩盖眼球的疼痛,也是我发自内心的呐喊。 ************************************** 我,难道是靠右眼做梦的吗? 自打裂开的右眼丧失功能后,就很少梦见她了。 那日亦是,昨夜刚一躺下就不知不觉迎来了早晨。确认时钟。「抱歉,说笑的」快到中午了。「啊,好痛~」我对睡过头时起身后会造访的头痛满腹牢骚道。 失去厚毛毯覆盖的肩膀逐渐冷却,身体止不住冷颤。 梦,消失了。被黄昏所笼罩的倦怠感也随之云消雾散,既没有对活动身体感到麻烦,也没有对生命本身感到厌倦。轻飘飘的认知转瞬间勾勒出了现实的轮廓。 心情如整理了许多事物般清爽无比。 正因如此,才越发感到一丝寂寞。 黑夜降临至右眼已有数年。自打她失去踪影也已经过去五年时光。我从已不在人世的父母手里,继承了老家的茶店。尽管人在不断地减少,物却意外地不会消失。代替床的沙发依旧健在,长时间用它作为寝具后就变得无法在其他地方入睡了。 我走出房间,在洗脸台清洗右眼。义眼以每隔三日一次的频率清洗。自从听说放任不管会产生霉菌后,就决定了不再偷懒。我扒开上眼睑后有意识地抬起头,同时剥离出义眼。虽然最初烦躁喧嚣的心情紧随不舍,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对这种感触习以为常。人可以习惯任何事情,连感动也会变得司空见惯这点,也只是小小的美中不足。 又到了水变得冰凉刺骨的麻烦季节。秋天失去了色彩,向冬天这个即将枯萎的季节迈进。我不喜欢寒冷。且家里的人都很畏寒,拿出来的被炉会一直放到五月为止。 如果只有我一人的话,那就要摆上一年四季了。不过被炉的被子我还是会好好洗的。 我重新戴上右眼。接着,后门的门铃响了。 几乎没有人会从后门拜访这所房子。我马上就知道了来者是谁。 因此倘若就以这副模样去迎接,对方当然会目瞪口呆。 「你这家伙,睡到现在吗」 是哥嫂夫妇二人。与其说是来玩的,不如说是来确认我独自生活的情况吧。 「不,没那回事儿哦」 虽然试着否定了,可我一副睡眼迷蒙的模样。而且还穿着睡衣。 哥哥和嫂子之间当然还有一个人。 已经成长到可以靠自己双脚站立的侄女,像往昔那样仰视着我。 「你好,姑姑!」 侄女精神饱满地向我打招呼。天真无邪地仰望着的眼瞳中,没有多余的杂质。 好像真的不在意那件事啊。你这厚脸皮的家伙,我保持着笑容弯下膝盖。 「你好」 视线与她保持同一水平线回应道,兄嫂环视我们之间的互动后,暧昧地笑了笑。 我和兄嫂一起进了客厅。侄女兴致勃勃地踩着从沙发上垂落下来的毛毯。 「不用看店吗」 「今天是休息日」 「咦,有这回事儿吗?」 我钦定的日子就是休息日。 「有好好吃饭吗?」 因为我和嫂子的交情也很长,所以,她时不时会摆出一副姐姐的架势。 「马马虎虎」 「啊,这方面没问题的吧。她从以前开始就是料理达人了」 哥哥用着怀念的口吻说道。我则「嘛」地含糊回应。 我仅仅是想着,如果能多学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或许某一时刻就能为她做上点什么。 姑且,在成为大学生后算是派上用场了。因为让共同生活的她感到心满意足。 侄女坐在沙发上 ,像是觉得很无聊似的晃动着双腿。大人之间的谈话,很无趣吧。 之所以能立刻明白小孩子的微妙之处和所思所想,或许是我还很幼稚的缘故吧。 「去散步吗?」 向侄女搭话,她的表情忽地明亮起来。果然如此,我微微一笑。 「喂喂」 哥哥好像有着诸多顾虑,声色变得惴惴不安起来。可他又没办法语出强硬,结果给出个不上不下的反应。对于这样的哥哥和嫂子,我给出了「没问题」的回答。 「只是去附近的公园散散步而已」 你看,就在公寓楼后面走一走,我向哥哥说明了目的地的所在。但说出口后,我自己都不禁怀疑那儿还有公园吗。毕竟,那曾是幼儿园时期同她游玩的地方。 「啊,那里啊……嗯」 尽管哥哥事先了解了要去的场所和目的,但好像还是有什么地方跟不上的样子,回答很是单薄空洞。我与侄女的组合,似乎就是如此的令哥哥为难困扰。 「不是挺好的嘛。我们家的孩子,好像也很喜欢姑姑呢」 嫂子站在了我这边。如此一来,哥哥也只好同意了。 「拜托你了哦,欧巴桑」 「刚刚那句话是不是有啥其他含义?」 哦呵呵,嫂子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换好衣服后,我带着侄女走向了玄关。侄女穿着小鞋子,兴高采烈地迈着雀跃的脚步,「扑嘡」一声撞到了门上。她的手和额头好像同时撞到了,转过身来的侄女,额头稍稍有些发红。 「小心点啊」 如此提醒他人小心注意的行为,令我不禁忆起了同她的往事。 我穿上鞋子和侄女一起来到了室外,脖子首当其冲地因寒冷而哆嗦颤抖。细风流窜,格外冰凉。明明还是白昼,这算哪门子事儿啊,我一脸怨恨地望着天空。另一边,侄女毫不在意似的摆动着她的小短腿。 明明天气如此寒冷,她的步伐却如此轻盈,真是令人佩服。感觉好像和外星人走在一起似的。 那样的侄女突然消失在眼前。“咦,怎么了”,刚一着急,右手马上就传来了被拉拽的感触。 我大幅度侧过头,以确认侄女的状态。 啊,对了,我松开了侄女的小手。而后伸出左手。 「和姑姑一起走的时候,要握住这边的手哦」 侄女霎时不可思议般地瞪大了双眼。可还是马上回应道。 「我知道了!」 侄女没有特意询问理由,直接握住了我的左手。 虽说是哥哥的孩子,但相较之下不是更听我的话嘛。真的是哥哥的孩子吗?我不禁怀疑。 经过了医院及其停车场前,我们进入了车流稀少的住宅区。为了追逐在这儿全力奔跑的儿时伙伴,我时不时会遇险。虽说这种近乡思切的情绪固然很好。 「…………………………………」 故乡即便大体上还是老样子,可还是一点一滴的发生了改变,优哉游哉地漫步可能会迷路,我暗自感到有些不妙。 「姑姑的真大呢」 侄女向我搭话道。虽然外头很冷,但和侄女紧牵在一起的手有点温暖。 「那是,和你比起来当然大了」 「胸部真的好大!」 侄女笑眯眯地说道,在说什么蠢话啊,这家伙。 「啊哈哈哈……」 你这小丫头究竟在看哪里啊。然后又在拿谁作比较啊,这么想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嫂子的脸。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途中,路过了幼儿园的大门。那是我和她曾待过的地方。虽然外观不断翻新,但还是有留存的部分,稍微感到有些高兴。我边眺望着园内陌生的游乐设施,边同侄女漫步。 然后,顺利地找到了公园。好像没有被拆除,陈旧的游乐设施就这样在公寓楼后沐浴着阳光。 双脚从水泥路转移到了土地上后,怀念的感触涌上心头。 可能是周围建起了巨大建筑物的关系吧,所以看起来比小时候要更狭小。 原本是能这般一望到底、一览无遗的地方吗。 从家到公园为止,我觉得这段距离对小孩子的脚程来说稍微有些远吧。 「累了吗?」 「o~k~」 不明所以。 蓝色的长椅尚且健在,我决定先在那儿休息一会儿 。侄女也往左健步如飞地跳向长椅后轻巧一坐。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能够遮住耳朵,颜色也更加接近嫂子了。 我回想起了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的那段时光。不过这次没有毛绒玩偶,所以很安全,大概吧。 延伸出的影子理所当然是我这边更长。短针与长针,我和侄女的影子如时钟指针般紧挨在一起。 「姑姑我之前也经常在这儿玩哦」 之前,这种表述让人感觉有些奇怪。仿佛孩提时代与现今接轨,近在咫尺。对我来说,同过去或许也只不过是昨日梦境般的距离吧。 无论何时,只要闭上双眼,就能像做梦回到过去一般。 我心知肚明,那只是个巨大的错觉罢了。 「你都玩些什么呢?」 「是啊……在那边的攀爬架上玩公寓游戏*。还有,以不同寻常的姿势滑下滑梯的比赛……我朋友不多、所以总是和同一个孩子玩」 (译注:公寓游戏,出自哆啦a梦里的公寓游戏树。是一种其根部会形成数个巨大空洞的植物,种在土里之后可以当成地下室以供人居住。但是公寓树的使用时限只有一天。若超过一天就会恢复为土壤,里面放的物品也会埋在土里。) 我用手指向各处的同时罗列着往昔的回忆。侄女的脑袋一脸迷茫地随着我的指尖前方转动。 「但玩得最多的,果然还是赛跑吧」 我食指绕着公园转了一圈。指尖划过空中时,一瞬间,仿佛产生了令人怀念的身影就在那对面的幻觉。用双眼追寻着虚幻缥缈的事物,这副模样宛如那时候的她一样。 「一次都没赢过啊」 我如此喃喃细语道,侄女不知是不是有了灵感,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来赛跑吧!」 「哎」 「来吧来吧」 侄女从长椅上下来,拉住我的手。好像很有自信似的,强迫我站起来。 看来是听说我没赢过,所以就觉得自己能赢吧。 两人在公园入口排成一行。该使上几分力量同她赛跑才好呢,我为此烦恼不已。要是认真跑的话,根本谈不上胜负了。绝对能赢。嗯,能赢。我觉得再怎么说也能赢吧。因为早已忘记使自己健步如飞的跑法,越是强调自己能赢,自信就越发变得薄弱。 「要开始喽。预备,」 「咚!」 侄女喊了咚后就跑了起来。耍赖皮啊,我不由得动起了真格追了上去。 于是理所当然地无比轻松地超过了侄女,转眼间就到了公园尽头。 到达终点后,心情就难以平静下来。许是我一心认为近在咫尺的过去,被不由分说地指出只是我在自欺欺人吧。果然时间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就经年累月了。 「……虽说那倒也是啊」 理所当然地接受罗列出的种种事实。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虽然对我来说,终究办不到就是了。 事到如今,我都仍未直面自身的迷茫,而是打算将它抛之脑后。 回头一看,侄女仍在奔跑。我不禁联想到紧跟在她后头的自己。 虽然那时的她快到令人感觉永远都追不上,现在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追上了吧。但即便是被我赶超,她难道就会把目光停留于我吗。 我好似瞧见了她沦为输家后极度失落的表情。 不过是想象而已,却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在心中交织回响。 原以为追上来的侄女会因输了比赛而心有不甘,没想到她的眼睛却在闪闪发光。 「姑姑真是厉害呢!」 加上之前关于胸部的发言,这孩子是还真是对眼前的事物直言不讳呢。 在这样的侄女眼中,那天所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呈现的呢。 我蹲下身与侄女视线相齐,并将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等你长大后,很容易就能赶上我了」 我的不幸,或许就在于恰好与她同龄的缘故。 在同一时间,共同成长的话,我永远都不可能追得上她。 侄女痴痴地望着我。这种时候的举止和婴儿时期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自那之后,她随后做出的出乎意料的举止,也都像是往事的重现。 侄女的小手突然碰触了我的胸部。 紧紧地,牢牢地,沉稳而毫无疏漏地。 而且还揉来捏去的。 「喂,喂喂喂!」 即便对手是小孩子,太过突然也会使人动摇。另一边的侄女却兴致勃勃。 「果然很大呢!」 侄女就像得到了确信一样,乐呵呵地举起双手,以示无辜。 在这个年纪就觉醒喜好巨乳的属性了吗。太了不得了吧。 这家伙将来没问题吗,我有点不安。 ******************************* 打扫完卫生后,准备好订购的茶,再清洗下义眼,不知不觉间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失去右眼后十多年,我仍旧孤身一人。 再怎么说,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虽然也没有增加的东西。 不知多少次到来的夏季跨越了三伏,迈入了8月末。午后我打扫外边店铺时,电话难得响起。 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不是手机,而是店里的固定电话传来的声音。我放下抹布,朝里走去。 以为是有人下单,我注意自己的语气,拿起了话筒。 「喂,您好」 『什么啊,你这郑重其事的声音』 哈哈哈,电话那头笑了。是哥哥,作出客气的语调真是便宜他了。 「什么啊,是哥哥啊……干嘛?」 『你还好吗?』 「普普通通吧」 我与哥哥的对话基本都是以同样的感觉开场的。哥哥虽然态度温和,但唯独对我有点僵硬。显得很慎重。因为自己女儿做过的事情,到现在貌似都对我抱有负罪感。 虽然对哥哥说过好几次不要在意,但他好像仍然无法释怀。 嘛,我也有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所以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然后呢?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呢。是关于我女儿的事情』 「好好,可爱的侄女怎么了吗」 哥哥吞吞吐吐的。我有点担心侄女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幸。 然而,恰恰相反。 『她说暑假结束后想在你那儿工作』 「唉?」 硬要论的话,遭遇不幸的人似乎是我。 「为啥?」 『我也不清楚。不管怎么问,回答都很暧昧』 这事儿在哥哥看来似乎也是不明就里。他的声音因困惑而变得有些生涩。我和侄女的关系应该和其他亲戚差不多。那个,除去右眼的伤。是和那件事有关吗?那种婴儿时期做的事情,我不认为她还记得。不如说,要是记得的话,不是更应该回避吗。 也不会想待在自己曾伤害过的人的身边吧。 「是想打工吗?在我家?」 『嗯……』 「嗯~。是哥哥给的零花钱不够吗」 是这样吗。哥哥语气稍稍变得怯弱了起来。 「我想你应该也是知道的,我可给不了多少钱」 『这个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即使拿不到多少钱也没关系』 「……嗯」 就算是如此翘首以盼,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啊。 『嘛,交给家人的话会比较放心、而且也清楚工作内容并没有那么辛苦…我觉得可行。只要你同意的话、就可以』 哥哥果然还是很在意右眼的事情。在意侄女如果待在我身边,我是否会觉得讨厌,心情不快。对女儿和我两边都有所顾虑吧。对我来说,事到如今要和人打交道的麻烦更令人心情沉重。 侄女吗,婴儿时期的姿态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小小的,软软的,还敏锐。 光阴飞逝,又变成了精神满满,朝我招手的模样。 关于侄女的记忆,大致止步于此。 虽然在亲戚聚会时见过几次,但因为没说过话,所以印象不深。 现在长多大了呢,我稍稍涌起了些兴趣。 「既然如此,那我倒是没关系」 但虽说是工作,可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是吗。我会转告她的』 「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我重归店铺的清扫工作。行走的途中,嘴里嘟囔着“打工打工”的话语。 由于我从来没有雇过人,所以不清楚该开多少工资才好。 我擦拭了不常使用的吧台后,又往里看了看收拾好的椅子。 「就让她看店吧」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回房休息了。或许雇个人也不坏。 可偏偏是那个侄女,她竟然希望待在我的身边。 「总觉得……」 这么说来,侄女不可思议地从小就喜欢黏着我。或许她还在那段时光的延长线上也说不定。一想到如果现在侄女和我赛跑又输了的场景,心情稍微变得有点愉悦。 然而,也有因为想象那般奔跑的姿态,而被勾起来的回忆。 为了打扫来到门口,不知不觉间却变成了隔着玻璃凝视外头的状态。 突然映入眼帘的天空,夺去了我的意识。 「蓝色」 蓝。 蓝色。 小蓝。 勾勒出人影的幻象奔向蓝天。笔直前行,从未回头。 「……蓝」 额头贴上玻璃的我喃喃细语道。吐出的气息回绕到自己身上。 夏季的热气扑面而来,温热的液体流淌直下。 「小蓝」 不知不觉间,细语了好几遍。 似乎现在也还没能完全放弃,还和以往一样。 我仿佛在眼睛内侧看到了紧紧揪住过去,不肯改变的自己。 九月紧随而来。事情发生在接到哥哥电话的几天后。 普通的学生们结束了暑假,迎来了第二学期。 由于长期休假带来的反作用,这是一个距离心情转复还很遥远的时期。 虽然是这样的时期,但因为事先有联络,所以我在此等候,结果侄女真的来了。 大概是放学回家途中绕路过来的,侄女穿着制服,自行车的篮子里放着书包。和嫂子一模一样的黑发在黄昏中,不被绯色所浸染遗世而立。相较之下,更显青翠。 (注:别问,翻译君物理死了。上文还说乌黑中微微带着紫色调) 侄女扶着自行车站在我的面前。笑容和以往不同,有点生硬。 我在外头等候迎接,面前的场景与相隔不远的过去重叠。 最初是被父母抱着。再次见面是牵着他们的手。如今的她,孤身一人。 我的面前,站着侄女。 延伸出的影子已没有长度上的差距。 侄女最初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混杂夕阳的瞳眸仿佛迎接着黄昏的海面一般微微摇曳着。明明几乎没怎么去过海边,内心某处却被唤起了乡愁。我沉默地探寻这份触碰心房的乡愁来源,却被突然吓了一跳,侄女好似重新拧上发条般动弹了。 「晚」确认天空的模样后。「上好」 侄女挺直腰杆,干巴巴地道出了有点奇怪的寒暄,让我有些莫名其妙。 她睁着似乎有点紧张的眼睛,脸颊染上了与夕阳不同的颜色。 「嗯,晚上好。……在这种地方工作真的好吗?」 因为看不出侄女此般行动的动机,我如此确认道。 「就要这里才好」 「哎?」 「啊,不,那个」 我还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没想到她的眼神却游移不定。 说这里好,我瞥了一眼店铺的外观。 哪里好了? 今后待在一起的时光增加的话,就能体会到了吗? 「那个,这个,总之」 侄女一边摆弄自行车的车铃,一边重新摆好架势。 她抬起了头,伴随着略微兴奋的声音,松缓嘴角道。 「从今往后,请多关照」 无论是侄女口中的从今往后的长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