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令》 第一章 江山郡主 长安碧舒榭,湖水漾着层层荷叶,白荷成片,间次插着几枚绯红的血莲,点点妃色点缀其中,美得煞是可人。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青年的帝王坐在榭里,身前的石桌上摊着一张美人图。画不是新画,还有那么点陈旧,可画上的美人却让人挪不开眼。轻纱金绣,黑发无髻,额心坠了颗宝石,手握的却不是团扇手绢,而是个粗泥的酒坛子,颇是懒散的坐在地上。 皇帝看着,不觉已失了神。 顿时,微微涟漪的湖面上荷花被大片割碎,水声巨响——! “昏君,偿命!” 一声大喝,天崩地裂的水声一声接着一声,着了软甲的刺客从水中冲出,将水榭围得滴水不漏。长剑泛着冷光,与近侍的刀砍打发出尖锐的声音。刺客是经过训练的刺客,近侍却不是最最顶尖的侍卫。 不过半刻,森森长剑已然架上了皇帝的脖子。 “叮——!”剑剑相撞发出龙吟般的脆响,霎时间架在脖颈上的长剑就飞了出去,折成两半! 一个通身雪白衣裳的人足点莲心,飞跃至水榭当中,银剑挥过招式恍若舞蹈,剑刺进一边人的胸腹,白练出袖迅疾缠住欲撤离的另外刺客,用力一拉人便摔在了皇帝面前! 此时禁军已经赶到,而刺客团伙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这场刺杀便转眼落下了帷幕。 刺客被押送走,那白裳的人支着银剑,墨发披垂半跪于地,“救驾来迟,望圣上恕罪!” “郡主不必自责,若非来的及时,恐怕朕已遇刺了,郡主才是功不可没,当是该赏赐的,不知想要些什么封赏?”皇帝微微一笑,亲自弯腰扶起了地上的人。 “护佑圣上安慰乃是自然,江山不敢要封赏。”被称为郡主的人起身,敛眸。 “郡主只要开口,朕能做到的便绝不食言。” 江山郡主收起银剑,沉默了片刻,方开口道,“那便要桌上那张图吧。” 皇帝一怔,视线缓缓扫过那美人图,忽的莞尔一笑,“那便拿去吧,画里这人的长相,倒是和郡主相似的紧,给了郡主也不算辱没了这画里之人。” “谢圣上!” …… 江山郡主是雪王爷的幺女,年仅十七却已是生的身姿高挑,面目精致,顶顶的一副好皮囊。未王殿下说,“江山郡主乃是天下第一美人,长安名妓步洛洛也比不上。” 未王殿下还说,“郡主的赏花水平,步洛洛也比不上!” 赏花,赏的自然不是四季之花,乃是风尘花。郡主不仅会赏花,还喜采花,并且采花的手段也甚是高明。前日里凌音局来了个眉目秀雅的清倌儿,郡主只从窗下往上那么一瞥,小倌儿就傻愣愣的跑到了雪王府,呆头呆脑的在雨里站了两个时辰等郡主能看上他一眼。 郡主好色,全长安都知道,不仅好男色,也偏爱女色,与她共**过的花魁恐是比倌儿还要多上几沓子。挥金如土的本事也是得了她那雪王爷爹的真传,若非家底丰厚和天子惜才,这也得不知被雪王妃打死多少回了。 如此纨绔的郡主,却有着个实在不俗的闺名——江画。 不知是不是源自江山如画。 因着雪王老爹的纵容,江画同皇帝的四儿子未王殿下物以类聚,顺带着还捎上雪王妃顶顶宠的儿子折世子,三人相约携手,玩遍长安所有花楼,端的是风月场上的混子、纨绔里的翘楚! 只是这样的一个混账的郡主,明明一无是处,偏还有着一身扎眼的武功,白白的惹人妒忌,恨得牙痒痒。 武功高,便可以任性。足点枝梢,雪袂翻卷,片刻之后就登上了百余丈高的落音山。绕过落音寺,江画直奔尽头凤凰竹林。 “怎的又从小路上来,那条路不安全,为何不走大道?”温温懦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白衣的少年公子手里端着壶茶,径自走到一棵梨花树旁坐了下来。 “大道上有禁军守着,还得掏令牌,多麻烦,反正我轻功好,走小路踩着树梢也不慢!”江画一个旋身就坐在了那公子身旁,枕着他的腿就躺了下来。 此时三月刚过,梨花开的繁,一朵打着转儿就落在了江画的鼻尖,公子莞尔,伸手替她拂落,柔柔出声,“又累了?睡会儿吧,我不走。”语罢便轻手搂过江画的肩,让她更舒服的躺着。 江画阖了眼,想了想又睁开,手指往上拽了拽公子的衣裳,拨开,然后就露出了一对嶙峋的漂亮锁骨,继续拉下衣襟到肩头,一枚妃色的梨花印记伏在雪白的锁骨末端,花蕊艳红,栩栩如生。 伸手搂住他的肩,江画起身就吻了上去。 细细的触感,沁入鼻尖的馨香,唇从花蕊一路吻到颈项,舌尖也从花蕊舔舐了一路,又舐了回来,绕着红蕊在花瓣上打圈。手指滑进衣襟,顺着细腻的肌肤就抱住了温懦的公子的脊背,两个人一同在树下的石阶上躺了下来。 抬起唇,江画的眼神柔柔的,轻声道,“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我来你这里。” “恩,好。” “容儿……” “恩?” “你身上好香,真想一辈子亲着你……” “好。” “……” 流容低头,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暗处的侍卫进屋拿了一张薄被盖在两人的身上,流容微笑,随即也阖上了眼。 “郡主?天黑了,进屋睡好么,外面凉?” 轻轻软软的声音,仿佛一团柔软的棉花拂过耳畔,温和的没有重量。江画伸手又紧了紧怀里滑腻的脊背,嘴角扬起浅浅的笑意,“抱着你就很暖和,你先别动,我现在不想起来。” 过了会儿,江画又低低的笑了声,“容儿,你说我要是成家之后还是每日搂着你睡,这样可好?” “郡主想的话就可以,我不会离开。” “容儿容儿,你说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不是朋友,却也决计不是情人。孤寂的落音山,流容在上面住了十年,从未下过山。而她也陪了他十年,闲暇时、无聊时、伤心时,总是跑到这里来,喜欢搂着流容,抚着他身上光滑的肌肤,亲亲他,却丝毫没有妄图染指的**。 第二章 未央世子 流容没说话,只是轻柔的微笑,她的话,不用说完,他一提就懂,她的眼神,不管是调笑的时候还是温柔的时候,他看一眼就通透。冥冥里,总觉得自己是个无关尘世的人,不论是身还是心都沉睡在浮生世间之外,不问世事无关春秋。而郡主却是个将身心分离之人,身在人间环绕十丈软红,而心却是空空落落通通透透的,与他是何其的相似? 最后江画默默叹口气,起身替流容拉好乱糟糟的衣裳,又亲了亲他的嘴唇方才准备离开。 天要黑了,还得回雪王府。 “郡主!”流容突然追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副画轴,塞到江画手里,“东西忘拿了。” “谢谢。怎么了?” 流容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轻声道,“要是红尘里活的太难过,就来找我,抱着我,知道么?” “恩,好。” 走了江画,流容便回屋靠在床头出神。江画一直在找一件东西,但他却不知道是人还是物,问过她,她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一定要找到它,不然我这辈子可能就算白活了。” “那郡主能找到么?即便是可能永远都寻不回来。” “寻不到就一直寻,直到寻死。”江画说这话的时候没带着轻挑的笑容,也没痛苦,只是微笑,笑里藏着倦,触目惊心的倦怠。一点都不像个千金明珠。 这是世人从不知道的江山郡主。 …… 江画没能回雪王府,而是去了凌音局。 跟未王世子勾肩搭背的去的,还叫了压阵的花魁和公子。 凌音局是天下第一的花楼,双色生意,做女人的,也做男人的。小倌儿和妓女个顶个的娇俏丽质,妓女以花为名,小倌儿用草自称。除了步洛洛和付玉潇。 步洛洛,长安第一名妓,一身血色红装,十三岁便能舞得满江红、碧溏春,媚眼如丝勾魂夺魄,颇有些烟视媚行的味道。按理说,愈是美的妓女心气儿就愈是高,尤其是像步洛洛这种的,自是玩的一手好棋,勾人心自己却从不掏出真心。可步洛洛掏了,不仅掏了,还掏出来被摔得支离破碎。 这负心人就是江山郡主。不过那时候郡主不是郡主,而是公子雪浮。 这雪浮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当年,其实也就是三年前,江画才十四岁,玩心极重又好面子,实不忍败坏了皇帝亲封的江山郡主的称号,于是头一次跟着未央世子下窑子的时候就寻了套男装穿了,路上经过姻缘桥的时候,忽见桥下水鸭排着队往正南方行进,边扑腾着翅子还边“嘎嘎”的乱叫。未王世子觉得郡主穿男装颇是有鸭子的味道,正巧他们要去的滟波楼也在正南方,便索性给她起了个男名儿,雪凫。其实意思就是跟雪花白似的鸭子。郡主冷笑,径直走到姻缘桥对面卖红线的摊子上,让人给刻了枚小木牌,上书“雪浮”两字。 浮,不是鸭子的“凫”,而是浮生似梦的浮。 说来也是令人诧异,当时还身在滟波楼挂牌的步洛洛高冷的很,偏就相中了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雪浮公子,而雪浮只当是所有的风尘女子都将不将欢喜当回事儿,所以对她倒是说了不少暧昧缠绵的句子,情话一桶一桶的就跟不要钱似的倒。末了,真相大白的时候步洛洛亲自追到雪王府,哪知公子没见着,倒碰上了雪王爷。也不晓得雪王爷对自己女儿胡作非为惹的桃花债说了些什么,反正打那儿以后步洛洛就死心了,不仅再也没纠缠过江画,并且还给自己赎了身,不知去向。 “洛洛,我听说你赎身之后就嫁人了,怎的又跑到凌音局来挂牌?”江画揽过步洛洛的腰,伸出指尖一圈圈画着她的唇线。 步洛洛的声音不媚,也不脆,甚至有些低沉,“呆惯了这风月场子,才发现,在笼里关久了的鸟,一旦飞出去就是死,旁无别的下场。所以,郡主,我这辈子是无法离开了,因为妓女里的凤凰出去也是下贱的身子。” “也好,至少这里你是头牌,是你的天下,留下安全些,我也会放心。”江画摸摸步洛洛的头发,微笑道。 步洛洛的声音有些伤感,“郡主还关心我?” “你们两个玩的倒是欢喜,亏我还怕你无聊将这另一个头牌给你找来了,看来是自作多情了。”声音自门外响起,江画河步洛洛同是一怔,抬头见一锦衣的公子款步走进来,怀里还搂着一眉目清俊的少年,身后更是男男女女跟了两大排,皆是翠红柳绿、紫烟绛霞的装扮。 江画闻言嗤笑,“未王世子约我来嫖娼,我进了屋却不见世子,只得洛洛一人在这儿,还道是世子已经从良,不来了呢!” “怎会!”说话间未央已经自顾在绣榻上寻了处宽敞地儿坐了,身后的莺莺燕燕会意的上前,该捶腿的捶腿该揉肩的揉肩,更有着了黑纱惑人的妓女剥了葡萄送上。未央低头,含笑凑上怀里少年的唇,晶亮的葡萄汁就顺着两人的唇躺了下来,**的令人发指。 江画挑眉,“凌音局的头牌,付玉潇?” 少年羞涩点头。 “抬起头来。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过来。” 付玉潇回头看着未央,像是询问。未央很是温柔的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去吧,不过要小心,莫要让郡主吃了豆腐去!” 刚走到江画身前,付玉潇直觉一股轻缓却强劲的力道箍住了自己的腰,身子一歪就倒进了一个清凉的怀抱。“我就是爱投怀送抱的美人儿,付玉潇?你很漂亮,只可惜我以后不能经常来陪你了呢。” 这话里有话,步洛洛闻言一惊,“郡主?!” “郡主及笄已两年,自然是到了成亲的年纪了,为人妇如何再能频繁出入风月场子?两日后便是郡主生辰,圣上想必是会赐婚的。”开口解释的竟是未央,他说完就低头尝了尝新上来的女儿茶,看不清表情。 “成亲?”步洛洛给江画揉肩的手僵了一僵,勉力控制脸上的笑,眸子却已然黯了下来,“谁家的公子这般好福气,能娶到郡主?” “先前应是藩王或臣子的子嗣,不过前些日子我立了些功,圣上念我护驾有功想必会给提高些等级,该许是个皇亲。”江画平静道,丝毫看不出对心怡之人的期待。 “没准是我。”未央笑,惊起了除江画之外的一池涟漪。“况且我年少的时候还曾跟父皇提起过钦慕江山郡主的事,父皇若有心,这事定能圆满解决的。” 未央是皇四子,皇后未央鸢嫡出的儿子,生的也是眉目如画、倜傥俊美。除却人纨绔了些,文有琴棋书画、武有骑射谋略,也是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尤其是年纪轻轻还立过军功,圣上亲封“未王世子”,等及弱冠就可正式受封接印,算起来也是皇子一辈里唯一被封王的人。 第三章 红楼名姬 江画绝非碧玉,如此风流恣意的人若是真被强压住,绑上花轿,最后只怕不会如愿。并且……未央心底叹口气,江画心里有事,即便面上再怎么纨绔荒唐,也绝不会随随便便将心交出去的。她不会成亲,那心里有个疙瘩,怎么都解不开,梗在肚子里,藏得很深。除非解开,否则永远无法成亲、无法欢喜情爱。 若是江画能赐婚未央,那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他便可以拖上两年不完婚,然后一纸和离书解除婚约,送还自由给她。若是旁人……未央苦笑,只怕会闹得满城风雨吧。到时候,他作为皇家人,又该以何处之? 这厢未央算盘打得好,江山郡主却未必肯承他的情。江画玲珑心肝儿,自是想到了这一层,闻言冷笑,“世子最好盼着圣上不要这么看得起我,否则只怕我一个控制不住伤了世子,最后连酒肉朋友都没得做!” “你为何总这么排斥情爱?”话一出口,未央自觉自己失言,忙拉过身旁的妓女揉了两把,脸有些烧。不知怎的总是想探究她心底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事,这番匪夷所思的好奇心也甚是令他苦恼。象征性的咳了几声,方补救道,“我只是好奇为何你总是穿着白衣,真想看看你披凤冠霞帔究竟是何模样。” “想必能颠倒众生。不过怕你有生之年看不到了。”江画拉过付玉潇的身子,颇是恣意的枕着他的大腿就躺了下来,眯着眼玩味一笑,“一直想在我这白衣上加点什么东西,不过总是想不出来,等我想好了自然就给你看看不一样的雪江画,未必就比凤冠霞帔的模样逊色。” “你打算如何做?” “什么?” “若是父皇当真赐婚与你的人不是我,你准备如何做?”顿了顿,未央轻声询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江山郡主是什么人?纨绔中的翘楚,若论男女感情之事怕是还没有人比得过我,若真如此,世子拭目以待便是。”江画笑,嘴角邪魅的勾起一边,抬臂松开了箍住付玉潇的腰肢,暧昧道,“今晚我要同洛洛说些暖心话儿,不能带你了,不如就让世子陪你说些话儿解解闷儿,可好?” 未央,“……” 是夜,凌音局的顶层阁楼上灯早早的就熄了。疏影横斜,斑驳纱帘,宫灯上的流苏微微漾着柔到骨子里的垂怜。 外头艳歌扉红,阁子里静的出奇。 桌上宫灯的光丝丝缕缕的透过床帏,在纱幔上恍出两道暧昧缠绵的影子。帷幔里,步洛洛平躺着,江画手肘支床,侧身去描画枕边人的眉眼。过了会儿,她抬起手,指尖上勾了块儿通透的翡翠。 “传说洛水女神发上的玉石,能佑主,你拿着,若是以后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护着你一辈子。”灯影重重里,江画这么说着。 步洛洛闭着眼,没接那翡翠,只动了动唇,“郡主既不愿成亲,便是不愿意付出真心的,如此那便不要到处留情,白白的偷走旁人的真心。这不公平。” 闻言,江画一愣,过了许久才笑了笑,只不过步洛洛闭着眼没看到,那笑其实是充满了悲凉的。轻手将翡翠搁在床头,江画躺了下来,拥着步洛洛的身子就阖上了眼。 恍惚里,步洛洛听见身后传来的微不可闻的叹息,“洛洛,我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就在我弃你之后。”遇上了自以为能修复我给你伤害、能托付终生的人,于是便自己赎了身期望与他浪迹天涯,却没想到他最终还是负了你,这一次将你捅的遍体鳞伤,所以你才生无可恋回到曾经的风月情场。 不过这些江画未说出来,说出来,那便就是再一次伤害。 这话步洛洛没回答,只是等身后那人睡着之后,步洛洛睁开了眼。轻手拉下环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保护起来的胳膊,小心的掖好了被角。拿起枕边的翡翠,步洛洛披着衣裳就下了床。坐在桌边对着宫灯迷离的光,怔怔的看了一晚上。 …… 方才踏进雪王府的大门,迎面就冲撞过来一人。那人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江画一把拉住那人,还未开口就被一路拉着小跑了起来。那人一边拉着她还一边喋喋不休的嘱咐,“待会儿见了王妃,可不要说是去喝花酒了,王妃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世子都被罚了,郡主可要小心啊,哎呀快点!” “慢慢慢!我的好宫蓝,我这就去,你别跑了,我都喘不过气了!” 内府,雪王妃坐在石凳上,地上齐刷刷的跪了一排人,王府的管家大气不敢出的站在王妃的身后。另一旁,还有一浅蓝衣裳的贵公子垂首立在桌旁。 见了如此阵势,江画嘴角抽了抽,很是乖巧的挪到王妃身后,讨好的就开始捏肩膀,脸上挂着腻笑,“娘,这是怎么了呀,是不是爹又惹您生气了?哥,娘怎么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蓝衣公子悄悄拉了拉江画的袖子,“你昨晚去哪儿了?” “过来!”雪王妃冷声,吓得地上一干人抖得愈发可怜了起来。 江画看着不忍,一步一停的挪到王妃身前,一回头就看见地上众人朝自己投来的无限感激的眼神,“你们先下去,我跟娘解释就好。” 一瞬间地上众人作鸟兽散,江画上前摇了摇王妃的袖子,“娘,别气了嘛,我这不是回来了?” “竟然又夜不归宿?!连带着这些混账都替你隐瞒,折儿就算了,连丫鬟都被你收买了,宁可受罚也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好……真是好!给我跪下!” “母亲,江儿她……” “你也给我跪下!” 雪王妃站起来,冷眼看着地上的两人。雪折叹口气,低声道,“江儿,快给母亲认个错,下次莫要再犯了,母亲也是担心你,女孩子家晚上不回来出事怎么办。” 江画撇嘴,“我这么厉害,谁能伤害我,阿雪你还不是一样打不过我……” “武功高?”雪王妃冷笑一声,冷不防的挥掌就朝江画劈去,腰里软鞭携劲风紧接而至! “母亲?!”雪折惊呼,可惜那边已经打了起来,望望王妃,再看看江画,急的忙唤管家去喊雪王爷。 雪王妃已经气急,招招迅疾不留空隙,鞭子在空中打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今日我就让你知道自己有多蠢,看你还敢到处乱窜!” 那边,江画赤手空拳,又不能真的朝自己的娘出招,只能不断的防守,一时间也落了下风。连连后退间,背后已经抵上了树干,眼看鞭子已至,直觉冷汗已经淌了下来。 一柄闪着银光的长剑挑开了鞭梢! 第四章 威胁 “爹!”江画惊呼,却见那便雪王妃已经恨恨的摔下了手里的鞭子,闻讯赶来的雪王爷手持长剑笑的很是潇洒。 忙跑过去凑上自己老爹的耳朵,诡笑两声,“爹,帮我打发了娘,我就……” 雪王爷办事很可靠,不消盏茶时间,雪王妃已经放过江画,踏着脚下草儿青青,翩翩离去了。临走前还很是温婉的留下一句,“书房的龙阳书册现下在我房里,王爷学习需谨慎,臣妾告辞。” 雪折,“呃,爹,我也退下了。” 江画,“……” “说吧,你又要让我干什么?”雪王爷扔了长剑,没好气的瞅一眼江画,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猛灌茶。 “给你!” “什么?” 江画一把从怀里掏出一卷轴,塞到雪王爷手里,“你一直盯着那幅破烂的画看,前几日我在圣上那里看到一幅差不多的,就要来给你了,快拿着啊!” 狐疑的展开卷轴,画面悉数展露的一刹那,雪王爷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发抖扬起手,金黄的轴在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看的江画一愣,“爹……你……” 江画的身子突然被拥入一个怀抱,手臂禁箍着,连呼吸都困难,耳畔传来似乎带着哽咽的声音,“谢谢……谢谢……” “爹,”不动声色的挣脱了怀抱,江画轻声,“这画上的人,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雪王爷的唇动了动,背过身去不让江画看到他的表情,这才幽幽的道出,“铮铮铁骨,她爱上的人,是这世上最刚毅的男人。” “是谁?” “丰王。”水色薄唇颤巍巍的吐出两个字,仿佛抽尽了雪王爷的力气,声音里的悲伤即便一贯冷性的江画也忍不住动容。“不过已经死了,他们两个人都死了,包括两个家族,悉数丧生。” 没有惊讶,雪王爷说完的时候江画很平静,就像是早就知道一般,只是搭上雪王爷的手,轻声,“可是爹,皇室里没有铮铮铁骨的人呢,他们都怕死。而我,就要嫁给这样的家族了。” 没有悲伤,没有怨恨。江画微微笑了起来,这盛着笑意的眼里,丝毫不风流,也不潇洒,只是载了满目的倦。似是生无可恋般,直至让人潸然泪下。 雪王爷浑身一震,“江儿,你……?!” “爹,你放心,我不会忤逆圣意的。”同样的惨剧,我绝不会让它在发生一次。这句话江画没说出来,雪王爷还不知道呢,自己其实已经恢复了记忆了啊。不过说出来,这样平静的日子就会结束的吧,她……可能比那人的下场更凄凉。 天子亲封的江山郡主封号,不同于普通藩王的郡主,是有俸禄的内眷。所以,江画的寿宴是在皇宫举办的。 不过,皇宫也不太平,江画同雪折、未央逛到花园一角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么一段对话。 “好神气的郡主,不知会被哪个世家公子娶回家?” “没准父皇找个偏远的藩王随便塞了,只怕是这辈子都回不得长安了!” “不过是雪王爷收养的孤女罢了,也能劳烦圣上如此大动干戈?” “雪王爷拈花惹草是个人都知道,没准不知跟哪个妓女生的孽障,不好意思明说呗!” “嘘,重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怕什么,出去随便打听下都知道,江山郡主在那些青楼妓院里有多出名,不仅勾搭妓女玩男宠,连我那几个皇表哥都跟她不干不净呢!” “切,四皇子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全皇宫都知道!连三皇子跟八皇子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我还听说啊,有人看到过那个神秘的七殿下还跟她睡在一起……” “雪世子不是宠她的很么,呵呵……雪王爷可真是生了一双好儿女,**啊,真是脏……” 越说越过分,未央的脸已经成了青色,连一贯稳重的雪折都忍不住攥紧了手,死盯着前面那玩乐的几人。 “啪啪啪!”一阵响亮的抚掌声响起,一下子惊的那一干人傻呆在地,目瞪口呆的望着她们口中的丧尽天良的江山郡主领着浩浩荡荡的侍卫,身后还跟着雪世子和四皇子,正信庭款步缓缓而至。 江画一扬手,身后的侍卫呼啦啦上前就将那一干人团团围住。 这一番人皆是平日不出大门的公主小姐,骄纵惯了,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不过也有人反映快的,上前一步指着江画厉声,“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本宫动手?” 江画也不看她,只撇着旁边的未央,声音极冷,“未王世子,这都是你的亲戚吧,当真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抱歉我一个都不认识,烦请世子介绍介绍。” 这句话说得巧妙,连带着将未央也骂了,未央无奈,眼神扫过一圈,“五公主流兮、云瑶才人安碧云、九公主流锦儿、王大人的千金王嫣小姐、皇后的表侄女白篆郡主……郡主,你今日就是杀了她们也不为过,只是还请放我这九妹一马,方才也只得她一人未嚼舌根。” “好,那世子先带九公主到旁的地方,免得被污血染了眼。” 轻飘飘的一句话,众人已骇白了脸色。白篆瞪大眼,“雪江画你敢!你敢伤我,皇后姑妈不会放过你的!啊!” 说话间,江画已抽出腰上的银软剑,银光出,架上她脖颈!“你活着便让我觉着不痛快。”冰冷的声音,不带丝毫怜悯,白篆还未来得及叫出第二声,银剑已经毫无征兆的划破了她的脖子。 “救命啊,杀人啦!江山郡主杀人啦!”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场面瞬间混乱。无奈四散逃跑的人皆被团团围住的侍卫给挡了回来,惊恐的瞪着眼前的恶魔。 江画冷笑,很是鄙夷的扔掉白篆已经吓得软绵绵的身体,长剑毫无迅疾再扬,准确无误的划上了流兮的脸,再扬,再一道,反手再扬,仍旧两道!流兮捂着脸大叫,然后晕倒在地。脸颊两侧各两个交叉的口子,涓涓往外淌血。 流兮的脸算彻底毁了。 江画提着尚滴血的银剑,扫视周遭,语气凌厉,“今日之事若谁敢往外吐半个字,本郡必回让他横尸当场!” 说完看也不看周围的人,拂袖大步离开。 第五章 赐婚 宴会是在昭阳殿里举办的,宫灯琳琅,琉璃满目,翠红旖旎,该出场的人一个也没少,只不过多了几个装扮不同的人罢了。白篆换了身高领的宫装,流兮的面纱颇是扎眼。不过碍于两人的面子众人也不好开口询问,只得拼命好奇伸长了脖子张望。看的两人直找个缝儿钻进去。另外,还有几个神情很是惊惧的女眷。 “好在皇后对这个表侄女并不怎么上心,王嫣在家也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否则你这祸可就闯大了。”雪折叹口气,却惹来未央一阵热讽。 “皇室人多,感情淡的很,便是真的杀了她们也未尝不能摆平,不说郡主,我也想手刃这些杂碎。” 末了,气氛又陷入沉默。 直到宴会至**。江画心里不痛快,对敬来的酒不由分说悉数灌下。愈是喝,脸愈是惨白,愈发衬得凝脂如玉、水唇墨发、烟波倦怠古井无波。想醉,醉不了。 江画开始笑,笑的媚眼如丝,看着是无限的风流恣意,但那惨淡的眸子却分明是看透了人心,处处透着生无可恋的疲惫。 皇帝说了什么江画没听清,圣旨的花架子写的什么,也没注意,不过有一句她是听清了—— “……雪氏江山郡主江画,赐婚皇三子无心,不日完婚!” 一时间,万籁俱静。 而后,喝彩声生生不竭。 未央的酒洒出了杯,雪折阖上眼,惨笑。 一反常态的,今晚的江画似乎也受到了婚讯的影响,显得异常柔和。雪一般的衣衫,逶迤了满地,温柔的朝流无心笑了一晚上,最后出宫的时候还披上了他的狐裘披风。 回王府的路很长,江画披着温厚的披风缓缓的走,不疾不徐。雪白的衣、披落的发、白惨惨的脸,水唇晶莹同肌肤融为一色。风吹到这里似乎也停了,只余得皓白一片的月光,冷冷的照着一步步前进的人。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越走越近。 未央微笑,笑的有些凉,“给你,随便去哪里都好,去风流也好发泄也好,别呆在这里了,很好用的皎雪骢。” 江画转过头,眼神茫然,伸出手温柔的摸马儿的鬃毛,然后跃马而上!不过她没接马鞭,而是握着缰绳一步步的往前走,只比步行快了那么一点点。 身后,江画看不见未央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眶,茫然的往前走。暮然间,她加紧马腹,皎雪骢受力开始拼命的往前奔! “驾——!” 风呼啦啦的刮的脸生疼,衣袂和长发飞扬,发迷了眼也不吹,耳畔已经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觉得心脏愈发空荡,脑仁早已罢工,只知道往前飞奔! “驾——驾驾——!!” 快一点……再快一点,聪明的皎雪骢,请你再快一点…… 看不见飞快往后退的花巷,看不见城门诧异的士兵,看不见带着月光的花,看不见郁郁竹林,眼前只剩了前方的黑暗一点。 毫无征兆的,翩跹的白影弃马飞跃,轻功高强,直冲往上! 江画张开双臂,直盯着百丈之上的落音山顶,长发纠乱飞扬!白衣舞动,恍若飞天神祇。 足点竹梢,江画旋身落地,稳妥的、缓步朝着林伸出的小屋走去…… 流容是习惯天未黑就睡的,不过今夜已经月上柳梢,仍未入眠。小屋里,门开着,流容披着衣裳坐在桌边煮茶,茶叶入汤,沉沉浮浮,打个旋儿,就沉了底。 远远地,流容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人影,雪样的衣裳映着月光白的有些渗人。 流容急急起身迎上去,还未站稳便听见江画说了一句莫名的话,“逍遥泪里的记忆,不仅有我的,还有逍尘的。”接着身子一歪,就倒进了流容的怀里。 青纱帐,竹叶香缭绕,月透床帏。 桌上的白烛袅袅娜娜,萤火不灭。 床旁,堆着一袭洇湿的白衣。 江画身上冷汗直流,于是流容便脱了她的衣裳,身子用棉被裹了,脑袋枕着他的腿,但脸色即便睡着也仍旧惨白的骇人。被梦魇了的脸上没有痛苦,却是浓浓厚的绝望。流容垂首,猜不透她究竟梦到了什么,一抬手拭了下脸,竟然有泪,漫湿了半张脸。 夜里,江画睁了眼,眼波一片的平静。流容看的心疼,起身脱了自己的衣裳,眼里没**,却是温柔,“郡主不痛快,我脱了给你玩,好么?” 江画怔了怔,手指却已经搭上流容的胸膛,雪白的肌肤细腻的不像话,掌心抚过,留下斑斑汗渍。 手心上滑,抚着流容锁骨上妃色的梨花,片片雪样洁白,若落红掉下粘了雪上。流容的眼柔到能让人哭泣。于是,江画捧着他的脸,辗转着吻,一遍又一遍。 直至泪如雨下。 江画哭的撕心裂肺,“为何我还是逃不脱命运,为什么这么残忍……这么残忍?!呵呵,皇家竟然要娶我,他们凭什么敢这么做?好残忍的皇家啊!” “容儿,为何我要这么活着,他们好恶毒,他们不是人是禽兽!” “容儿,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求求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活着好累啊,我想死了啊……容儿容儿,我要是死了你陪我好不好?” 江画抚着胸,开始大口大口的干呕。 扬扬曳地的轻纱,温温懦懦,也在悲伤的摇头。 流容抱着她的肩,轻声,“郡主,若是你活不下去了,我便带你走。”江画几近崩溃的神智已然早不清晰,只痴痴地抬头,描摹流容的脸,蓦然,呕出一大口血! “……!” 流容大惊失色,惊恐的朝床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无声无息,已经有人从窗进入,跪在地上恭敬轻言,“殿下。” 第六章 殿下无心 流容的屋子在落音寺后院的凤凰林里,说是小屋,其实并不简陋,白墙琉璃瓦,屋里屋外还立着层层雕花的宫灯。屋里挂着碧纱幔,因为开着窗户,风吹进去便洋洋洒洒的舞的纠缠纷乱。 流容生来就跟梨花有缘,身带梨香,屋里的熏香也是梨花香。 江画洗了澡,浑身清爽的在床上跟猫儿滚成一团。通身雪白的猫儿趴在江画的怀里,探出爪子拍拍她的脸然后很色很色的凑上猫嘴儿亲了一口,亲完了还不满足,小爪子一拨一拨的就拨开了江画的丝衣,戳着她的锁骨玩的不亦乐乎。 一人一猫在床上笑的分外开心。 “容儿容儿,你快过来!”江画伸出一只手朝刚进门的流容摇晃,“你看它玩的好欢喜。” 公的猫,欢喜郡主? 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一行口水就抹上了江画的脖子。流容哭笑不得,伸手用袖子擦掉了,揉揉猫儿的小爪子,“难得它也有这么顽皮的时候,以前呆在住持的禅房可不是这样的,乖巧的紧。郡主你会把它宠坏了的。” “没事,反正我不打算还给那老光头了,这猫儿以后就归我了,我得带回王府。”江画眯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猫儿无辜,伸出小爪子拍拍江画的鼻尖,眨巴眨巴眼睛泪花闪闪发亮,惹得江画抱着它又滚成一团。 可怜的住持,好不容易从鹰爪下救下的猫儿,就这么给郡主掠去玩了。 “容儿。”江画这次很严肃。 流容含笑,“郡主?” “我明天……要回去了。” “恩。”流容还是淡然噙笑,“难过了就回来,我不走。” 江画放下猫儿,伸手抱住流容。这次猫儿没顽皮,很乖巧的坐在一旁,看着两人。 隔了许久,江画才幽幽开口,“如果……我说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你要陪我。容儿……如果,你不是皇家的人该多好。” “郡主要是想毁了皇家,我也陪你。无关情爱、无关天下、无关恩怨情仇。”只是灵魂相惜。 恬淡隐居的七皇子,这样说。 江山郡主失踪了三天,流无心也连着三天拜访了雪王府。 江画回去的时候,流无心就在厅堂里喝茶。茶是女儿茶,普通的无味可品,可流无心品的很有味道,还笑的很儒雅,满目温柔。 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山郡主及笄两年,便是实实的正四品封号,才华武艺皆属翘楚,更端的是白衣飘逸魅惑风姿。况且还有个沧云阁十二功臣的爹,所以郡主的未婚夫执著,这很正常。 即便风流了点,名声也不大好。 当然,这都不是大事,女人只要成亲了,就会三从四德娴熟兼慧了。三皇子是这么想的。于是早就在没来之前想好了怎么应对郡主的风流浑语,誓将郡主的芳心收归囊中了。 可惜,江山郡主这次很循规蹈矩,没闹幺蛾子。流无心的百变之策全都没用上。 遵父命,江画陪三皇子在雪王府走走。 花园里,芳草莺啼、亭台水榭,斑驳花影,沁凉的风扬起柳枝,风流的让人想哭想笑。 流无心踏着落红,温柔的笑,“郡主真的喜欢在下么?可否告诉我,郡主喜欢什么样子的?我想,若是学的同四弟那样,品行恣意一些,或许能得郡主青睐。” “人无偶,殿下变不成旁人的样子,所以殿下无需改变什么。”江画是这么回答的。 明明比肩,流无心却觉得两人之间有千丈的距离,客气、礼貌、不疾不徐的微笑,他无论如何也走不进江画的心,看不透她,不懂她想要是什么。 前面有个水榭,八角的亭子落在碧水上,荷花灼灼,妖妖妃丽。江画邀流无心坐在栏边,雪样衣袂在地上曳了七尺,乌墨的发端然跌落,散了满衣。莹薄的唇,水般颜色融入肌肤。映着身后的飞花流水,芙蓉蒸蒸,若梦若幻。 “如画亦如仙。”流无心笑道。 “逍遥梨花间,如画亦如仙。”江画望着满池的芙蓉花,浅浅微笑。 碧溏菡萏绕香,流无心痴问,“何故不是芙蕖,而是梨花?” “殿下无心,又如何能理解?” 流无心怔住,一时失了语言不知如何回答。大约察觉到气氛的不对,江画回过头冲他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无力,“殿下同我本就不是一条直线上生存的人,不晓得我在说什么很正常。我浑话说惯了,殿下莫要计较,只当没听见就成了。” 落了声,气氛仍旧憋闷的紧,江画瞥过头又看了会儿荷花,方才扭过头道,“我有些累了,殿下莫要生气,可先回去好么?” 送走了流无心,江画一个人循着湖岸走,尽头挂着一架缠满花藤的秋千。江画坐上去,脚尖点地,就荡了起来。 时缓时急的韵律,风里飘荡着衣袂上的冷香,浓浓浅浅。江画阖上眼,恹恹的开始做梦。梦里是漫山遍野的梨花,白皑皑的开的通透。一个着了白纱的人站在花树下,逶逶长衣拖了丈余,光下的金色绣纹闪着迷离的斑晕。 雪样梨花坠下,滴溜溜的在她指尖旋转,然后大片大片的花瓣就落了下来,洋洋洒洒的舞在她的周身、发上。 远远望去,墨发、无髻、长身、玉立。 隔着惨惨的雾气,那人回过头,勾唇一笑。 到这里,江画就醒了,未看清梦中人的相貌,却看见了一双纤长玉色的手。纤指微微推了下秋千,整个人便缓缓的荡了起来。不急不缓的,漾的人心暖。 “哥……”可能被风吹久了,江画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的难听。 方才江画一睁眼,雪折就被她眼里的疲惫吓了一跳,现下更是强笑道,“爹娘不在,你还是叫我阿雪吧,哥听着别扭。” “阿雪。” 江画难得这么乖巧,乖巧的叫人窝心的难受。雪折抱她下了秋千,声音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你失踪了三天,幸好宫蓝替你瞒着,加上贺喜的人太多,爹娘未发现。未央来了,在前厅,要去看看么?” “他也来贺喜?” “不,军营来了些新人,叫你过去玩。” 第七章 军营 城外的禁军,护着长安城烟华繁红的铁骑。禁军不同御林军,御林士兵皆是官宦子弟,而禁军则是真真正正的凛冽军人。 真正的军队,崇武为尊。 真正的军人,是用血冲刷出来的。长安繁花,住着九五天子,所以守城的军队也是从边城战争里挑选出来的精英。怀的是热血满腔,信的是正义豪情。强者得人心,强者领军保江山,号令群雄! 而江山郡主,就是能令这些桀骜枭雄死心塌地的人。 点将台,随一声巨响,置矛戟的木架破碎的七零八落。顺带着还有人在上面滚了两圈,砸在地上发出的闷哼。 江画迎风站在台上,一身雪色戎装,依旧披发,眼光倨傲,“你们一起上!” 众人一怔,随即挥起手上的兵器,蜂拥而上! 而站在刀枪中心的江画不疾不徐,顺势跃上半空,戎装下摆扬起,旋转落在长枪汇集的中心。清脆脆的一声凤鸣乍起,腰里的银剑挥洒而出,借着迸发的真气在半空对着刀戟划了一道光亮的银圈。随即,刀剑齐齐断落! 众人面面相觑,蓦地开始了赤手空拳的搏斗。江画邪魅勾唇,旋身落于人群中心,出招如电,每一式都夹着内力挥洒而出,银剑掠过,能逼退敌人却不伤分毫。长发扬,身姿如蛟龙,一味的恣意猖狂。 真正的郡主江山。台下,未央含笑点头。 “郡主英武,我等拜服!” 热血冲散了悲伤,只余得满腔豪情驰骋。 江画立在高处,四周浩荡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有空没空多来营里看看,血性会让人忘掉很多悲伤。你看,他们多欢乐。”未央蹲在巨石上,透过明明灭灭的篝火光,浅浅微笑。 下面,成群结队的将士围着烛火,用各种方式、各种方言笑闹。谈笑、调侃,最终打成一团。明亮的火光,映着每一张年轻的脸,透进骨子里的血气和放浪。 江画侧着头,轻轻的跟着笑,“你说得对,不过,他们也是有悲伤的吧,只不过现有的欢乐已经让他们忘记了伤痛。” “所有的不愉快都会过去,江儿……” “我们也过去,来!”江画一拍未央的肩膀,拉着他径直就从几丈的巨石上跳了下来! “郡主、将军来啦!”有人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多出来的两人。未央含笑点头,江画更是豪放的就着灼热的火光坐了下来,扬手拎起一坛未开封的酒,撕开红布,仰头灌了下来! 军酒烈,入口如刀割,下肠更是剧烈灼烧。 一代郡主江山,风流果真不假! “好!”已经有将士染了江画的恣意,同样拎起酒坛,开封痛饮。不多时,全军除了执岗的的将士,已经喝到一片。 江画是越喝脸越白,到最后几欲同雪色的衣裳融成一片。有小兵揪揪未央的衣角,迷惑,“将军将军,郡主要飞走了啊!” 众人又笑倒一片。又不少人都伸手去抓那雪白的衣袂,江画闭着眼,也笑倒。 倒在未央的怀里。 灼热的火光,带着冷香的鼻息,凌乱的发半掩长睫,忽闪的,上面似乎沾上了几丝晶亮的星芒,转而消失不见。怀里软玉冷香,未央的心也跟着沉。 副将走过来,侧眼瞅了睡着的江画半晌,问,“我怎么觉得郡主有些眼熟?” “杨哥看到美姑娘都觉得眼熟,哈哈!”周围有不懂事的小兵开始起哄,引起连串的笑声。 可副将不动如山,定定的看着江画白惨惨的脸。雪似的颜、纵情恣意的笑、醉人的神、倔强到自伤也不肯倾吐的倨傲……都那么相熟,罢了罢了,或许是自己多心。郡主才多大,自己在沙场里滚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怎可能是当年那人,那样倾城绝代的模样,世间再无人能学得来。 副将也讪讪的笑了两声,没了下文。 江画头次来军营的时候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娃儿,小小尖尖的瓜子儿脸,那时候就没扎头发了,柔软的发垂到白裙子上,讨人欢喜的紧。全军说惯了粗话的人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头宠。 不过萌翻的女娃儿也有傲骨铮铮的时候,那年四皇子挂帅,凯旋之后凌迟蛮夷王,江画就抱着襄王爷的佩剑呆呆的在雨里站了三天三夜,亲眼看着杀了襄王爷的蛮夷头子最后被一刀割进心窝,期间咬牙愣是没坑一声,最后终于体力不支昏在雪世子怀里。 此事感动了监刑的禁军将士。 十多年过去,小女娃已然长大,武功绝顶,出落的愈发惊艳,可时不时眼里流露出的倦怠让人心疼。尤其是襄王爷去世之后,江画虽然面上还是一贯的顽劣风流,可杨烛总是碰到她坐在空无一人的营帐里发呆,眼里凄凉,处处透着一股似是生无可恋的绝望。 杨烛越来越心惊。脑子里总是莫名浮现出十多年前风云都为之变色的身影,在一袭如水月色下浅斟自饮。今日江画一人挑众人,更是像极了很久之前的那人。神一般的像。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杨烛苦笑。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任凭现在的人怎么缅怀,也回不来了。 江画在军营里凑合了一晚上,第二题日上三竿的时候才懒散的起床,随意搭上的衣裳半露着锁骨,一出门就惹得众将士纷纷红着脸垂了头。 “啊哈,你们在干什么?”江画轻笑,反手就拉起了一个士兵的手。 正在蹲着马步练习枪姿的新兵闻言惊诧的抬头,猛地迎面就撞上了一个极其柔软的东西,还飘着丝丝冷香。待看清晰,小新兵的脸顿时红的像煮熟的虾子! “回郡主,我们、在练、习持枪!”小兵终于咬牙吼出一句话。 江画了然,一派淡定,仿佛刚才被碰到不雅部位的不是自己。这番气度……令人望尘莫及。握着小兵的手,想了想,笑道,“抢不是这么拿的,你这动作怎么练得出效果。看好了!” 话音未落,纤指蓦然翻转,一个轻拍长枪就落尽了江画的手。手指紧握枪柄,江画旋身舞出一招枪法,最终身体笔直的定在原地,手臂后伸,枪尖指地。 “郡主好枪法!”旁边练习的士兵也忍不住赞叹,很难想象柔弱如郡主竟也能孤身击退一个分队的将士,舞出这般强劲的枪招。 江画玩的开怀,不过站在一旁看的副队不淡定了。捂着额头上前,副队叹气,“郡主,我们在集训啊……” 江画微笑,“我来找你要几个人用。不多,两个就够。” 第八章 回忆 副队的眼皮有点跳,一指两个士兵,“你,还有你,跟郡主走!” “不。”江画摇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上面好像昨天喝酒的时候弄上污渍了,得洗。一指方才撞到自己的小兵,笑的温和,“昨天弄了一身汗,衣服也脏了,你们两个去给我准备下洗澡水和衣服。你也去,去呆我帐里,我要你给我递东西。” …… “小柳儿,给我皂角!” “小柳儿,把香料跟我拿一下!” “柳儿柳儿,你进来下,把衣服给我!”一只雪白的胳膊伸出,拍上小兵的肩的时候,柳凡终于崩溃,闭着眼扭头就进了内帐,一把将手里的衣裳塞进江画的手里,转身冲出帐篷落荒而逃! 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一抬手就看见了指尖上的水渍,瞬间就想到了方才碰到的郡主湿漉漉的胳膊,脸红的滴血。身后隐隐传来猖狂大笑的声音。 真是香艳的折磨啊。 那厢,江画刚穿了衣裳,赤着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还滴水,未央就冲了进来。 屋子里香味浓郁,朦胧水汽还隐约看得见,再看看江画此时的情形,未央不由得笑了出来,“你这身段儿还算耐看,就是太瘦了些,恩,还有点高,搂着也不方便。” “我索性都脱了给你看仔细些,可好?”江画挑眉,作势就去扯松松绑上的腰带。 未央干笑两声,“我倒是不介意瞧你的**,不过现下你家的宫蓝倒更想瞧你些,都追到军营里来了。” “……” 宫蓝从袖里掏出卷明晃晃的东西,江画接过来,看了看有点发怔,过了许久才问,“陛下自己定下的?” “听说是三殿下要求的,郡主郡主,宫蓝好开心,终于能见到您穿嫁衣啦!” 江画有点晕,忙扶住额头,茫然觉着眼前的路晃悠悠的,一下子就碎成了无数碎片,支离破碎的越来越淡。不知道谁在身后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没头没脑的就问了一句,“跟挺野的仗什么时候打?我要挂帅出征。” 未央看着她,欲言又止,但终是残忍的吐出事实,“挺野已经投降了,战争早就结束了。”末了也忍不住问出口,“什么时候完婚?” 江画没说话,开口的是宫蓝,“回殿下,八月。” “我不想嫁。”半晌,江画才愣愣的吐出这么句话。 “郡主不想嫁就不嫁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身后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跟着就有更多的人喊了起来,喊得热烈,喊得激昂,也喊得江画……心慌。 “都给我闭嘴!”江画深吸口气,“谢谢大家,不过这是我的事,我逃不了,也没得逃。我早就注定了的命。” 宫蓝吓得发抖,扯扯江画的袖子,小心翼翼,“郡主……” “今日之事你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否则我便拆了你的骨。”江画冷声,然后看也不看身后的人一眼,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雪王府果真已是门庭若市,婚期已定,雪王爷的掌上明珠嫁入皇家,在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乃是陛下对雪家郡主莫大的恩宠,是皇恩浩荡。 江画避着送礼的人,回了自己的小楼。 画中仙,雪墙小楼的名字,很久之前一个穿着碧色衣裳的谪仙取的。那人姓温,叫软玉,当真是个温软玉香的男子,有着毫无棱角的容颜,低头浅笑时有能包容一切的温柔。 还记得那年他抱着还是娃娃的江画,从腰里抽出了那柄银亮的佩剑,塞到她手里,声音宠溺,“等你学会了武功,就用这把剑,女孩子家的用这样的兵器当是很漂亮的。又潇洒又好看,江儿你要快些长大啊。” “郡主?” 江画恍然抬头,惊诧的抹了下眼,湿漉漉的液体晕染了指尖。“没什么,宫蓝,我不大舒服,可能最近身体又不大好了,想休息下,你去外间守着吧。” 拉上遮光的帘幔,走得急了些险些摔倒,紧跟着身子也跟着打晃儿,江画皱眉,忙从匣子里取了一个小瓶子倒了颗圆滚滚的丸药和着水吞了下去。等血气平了下来,这才脱了衣裳爬上了床。 女儿家的闺房,饶是纨绔风流如江画,也是处处挂满了珠帘轻纱的。用的香是冷香,能安神,不过江画仍是睡得不怎么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的,血糊糊一片。先是杀红了眼的修罗场,再是森森斑驳的剑林,上面还零零碎碎的挂了些肚破肠流的死尸,无比恶心作呕。不过好在还有风拂过,留下个翩翩干净的美男子,美男子身负重伤狂吐鲜血。画面逆转,所有血腥不见,美男子的脸也幻化成了旁的模样,仰面就从万丈之上摔得血肉模糊。 血样未变,背后的陈设却变了,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有个女娃儿抱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剑站在雨里,淋得满身狼藉。脚下还骨碌碌的滚过来一个球样东西,仔细看下才明白是个没了身子的人头,嘴角还是上挑的。 最后梦里还出现了流容,他站在城头上,银丝绣的衣袂翻卷的冷酷,眼角却含着缱绻万千,声音脉脉,“郡主郡主,容儿把命赔给你了,你接着啊。”接着一纵身,就如蝴蝶坠下了城头,横尸。 江画睁开眼,雪色的猫儿伏在她身上,正用毛茸茸的小爪子一下一下的碰她的脸。见江画醒了,便乖巧的滚进了她怀里。 顿了顿,江画从床头拿起银剑,搁在手里细细端详。银剑性寒,透出沁骨的森冷,照出她白惨惨的脸。猫儿受惊,往江画怀里缩了缩。 宫蓝进来送夜宵的时候,江画漫不经心的尝了几口就撤了,再漫不经心的问了下,“襄王爷的忌日还有多久?” 宫蓝不在,伺候的是宫西。宫西低头,很是恭顺,“回郡主,奴婢不知。” “是七月七,还有两个月零一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以后可不要忘记,下去吧。” 宫西愕然。 第九章 审案 修养了三两天,江画心里还是郁结的难受,索性叫了未央准备去天子轩豪赌一把。一只脚方踏出大门,刑部的林大人到了,顺带着带来了皇帝的手谕。 手谕上说的挺文艺,江山郡主没听懂,不过四皇子的翻译版本她听懂了。就是前些日子不知死活去刺杀天子那群落网猴子终于被御林军给整锅端了,现下正关在刑部的大牢里,林大人亲自审讯,十八般刑具用了个遍,弄死了一堆人,血差点淹了整个刑部大牢,这才终于撬开了刺客头子的嘴。 不过刺客头头很拽,眯着眼将林大人从头到脚从脚到头量了个遍,幽幽开了金口,“我要见那日将我擒服的人。” “江山郡主,岂是你想见就见?” “见不到,我就不说!” 林大人气的吐血,江山郡主恶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上得青楼哄得小倌儿,软灵剑法打得过大内侍卫,被她看上的美人儿,无论男女,皆没好下场。于是当皇帝大笔一挥,令林大人亲自携手谕去请江山郡主的时候,模样俊俏的林大人终于坐不住了。来到雪王府,见到跟四皇子拉拉扯扯勾肩搭背,还扬言要去天子轩豪赌一把的江山郡主,林大人一个趔趄,掏出手谕直接塞给了郡主。 郡主是文化人,但是不显山不露水,懂得隐藏锋芒。倚着门懒懒一笑,“我看不懂,不弱林大人你解释解释,来,过来呀!”说完媚眼如丝朝林大人勾魂的笑了笑。 林大人寒毛倒竖。四皇子未央讨喜,拿过手谕,往郡主肩上一靠就开始了极其白话毫不文艺的解释。 情形荒唐,不过郡主听懂了。拍拍袖子,拽上林大人略白嫩的手就走,“走吧,去你家大牢。” “那不是我家大牢,是刑部、刑部!”被郡主脚不沾地拖走,林大人在雪王府门前留下了一串悠扬的嘶号。 刑部很懂得给国库省钱,整个天牢简直就像废墟,阴森森的没半点颜色,放眼望去不是灰的就是黑的,鼠和蟑螂玩的欢畅,地上黑水汇成小溪涓涓流淌,味道刺鼻的很。未央歪头瞅了瞅江画雪白曳地的衣裳,眼带玩味。 江画嗤笑一声,拦住了林大人,“给我把人带到暖阁里,不然我不审,改日去跟陛下说下,你有怪病,喜欢虐待人,往本郡主身上泼大牢的脏水。” 刺客头头被洗刷干净,送进了刑部的暖阁。 江画还没完。“四皇子,你把你令符给林大人,林大人你就亲自去禁军营跑一趟吧,拉几个军医过来,你刑部的庸医忒的不靠谱,我信不过,快去。” 折腾了大半天,吃好喝好的刺客头头终于见到了传说中邪佞无比的江山郡主。纱幔拢起,郡主同四皇子坐在桌旁,等按压着肩头的侍卫退离之后,这才试探着抬起了头。 江画呼吸一滞,“你好漂亮。” 他脸上的伪装已经被除去,饶是还有伤口涓涓流血,但仍是掩盖不住白皙的肤色,长得也算是俊俏的一个男子。但怎么也担不起“漂亮”这二字,否则让付玉潇的脸往哪儿搁? 可江画就是痴了,看上了。风流本性露了出来,直接挥退了看守的侍卫,四皇子离开的时候还甚是有深意的看了眼那刺客,接着幸灾乐祸的一笑,便踏着步子扬长而去了。 侯在门外的林大人不懂,不过等房间清晰的传来郡主放浪的笑声时候,脸色就变了。不多时,便已传出男子若有若无的喘息声,紧接着,恶趣味的折磨声…… 林大人落荒而逃。 月上柳梢的时候,郡主出来了,找着林大人,直截了当,“人还没玩死,你去准备,明天我要开审!” 江山郡主主审,四皇子旁听。不过整个过程,四皇子未说一句话,从头至尾脸上都挂着玩味的笑容,惹得林大人也战战兢兢的。 “堂下何人?”毫无营养的开场白。 “淮扬,柳凌。”柳凌跪的笔直,不卑不亢。 “行刺天子,犯大逆不道之罪,你可认罪?” “认。” “为何行刺?是否有人指使?” “回大人,没有。”柳凌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犹豫。 …… 江山郡主的审讯毫无亮点可言,无聊的紧,不过这刺客倒是把什么都招了,虽然缘由狗血的紧,倒也无懈可击让人挑不出丝毫的毛病。尽管心里疑问,但也无法反驳,最终林大人还是将这狗血头顶的剧本上交了大理寺,最后呈上龙颜。 缘由说来狗血,柳凌并非寻常人,而是来自江湖。自古以来,江湖同朝廷一直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尤其是新朝建立以来更是出台了不得擅自越轨江湖的律法。从此觉得朝中人跟江湖人的往来。 柳凌来自江湖的一个刺客组织,但行刺却并非是有人出金,而是柳凌好赌,同人打赌输了赌注,即带人潜入皇宫绑了九五之尊并带到江湖。不了绑架没成却险些丢了性命。 本是牵强至极的理由,却随着密探的到来成了铁打的事实。大内密探,几乎知悉世上所有的事,哪怕是谁家小孩的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密探直接由皇帝调派,证实了柳凌的江湖身份,并确认了柳凌拿出的组织信物。 荒诞的借口成了真相,林大人有些受不住。 未央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这世上郡主想做的事,无人拦得住,就是江湖也能揪出来。懂么?” 只剩下呆傻的林大人默默留在原地消化这一番话。 夜里,江画溜达着有点犯困,就直接去了落音山,调戏了会儿流容,随口就问,“容儿你可知道紫王纤痕?” “沧云阁十二功臣之末的纤痕?”流容摸着江画的脸,想了想道,“当年流氏王朝刚建立的时候,他就主动请缨去看守南关了,护着王朝边境防叛乱,紫家军从不踏足长安,想来也有二十年了。” “紫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十章 监刑令 流容摇头,“我出生时紫王就不在长安了,不过沧云阁十二功臣皆是为王朝立下汗马功劳之人,虽说开国之时已悉数封王,但迄今除却我父王和母后,仍未逍遥玩乐的也只有这紫王了,我虽未见过他,但一个能数十年坚守边境的人,想来也是个铮铮铁骨的人吧。” 江画把头埋进流容的腰腹,揪着他的衣襟嗅那股温懦的梨花香,声音轻不可闻,“其实他也爱上了逍尘啊,情爱是如此可怕,这样的东西,我怎么敢要。” 在审讯之前,柳凌在刑部的暖阁里同江画说了这么一番话,“南关偏远,梨王殿下的死讯传到的时候,已是流历七年了。” 流历七年,藩王之乱的第四年——梨王逍尘已经死了整整四年。 柳凌坐在江画的对面,笑的分外落寞,“王爷说,梨王生前就极其喜爱承平盛世,而今天子却是是个不可多得的明君。但王爷私心难了,终是不愿承认梨王会叛变的事实,所以派出了杀手,跟当今天子统一水平的杀手,若是功成则为梨王报仇,若是功败则盛世不改。不过杀手也有心,兜兜转转用了十多年,才寻到长安准备弑君,拿万里山河芸芸众生的命赌上一把。” “刺杀已经失败了,你为何独独要见我,我并不认识你,也不认得什么紫王纤痕。” “郡主护驾的那一刻,我想起王爷口中的梨王殿下,白衣轻纱,风华绝代。”顿了顿,柳凌有补上两句,“我离开南关的时候,王爷说,此去无论结果如何,一旦消息传到南关,他便解甲归田,再不问江山宏图。我想,梨王定是个倾尽红尘的美人,才值得王爷深爱至此!” “消息传回去保不准也要四年。” “恩,越长越好,王爷心里的希望便能多活几年。” 江画记得很清,那时柳凌的眼望着远方,飘渺的蒙着一层雾气,透彻难以言喻的生无可恋。她问,“为何用了十多年才来?” “原想过不来的,可最终还是来了,来赌上一局。” “怕王爷想不开胡来?” “是……也不是,郡主,我也是有私心的呢,王爷的痴,我现在才算是通透的理解了。” 江画虽不明白这话里的意味,不过也不想多问了,只倦怠的挥挥手,“圣上让我来审此案子,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牵累上你家王爷的。将你推去江湖,放下一切平安喜乐的过完一辈子吧。” “多谢郡主。” 江画抬腿跨出暖阁的那一刻,并未听见柳凌在内室里低低的笑了声,眼里疲惫更浓,“可是郡主,我已经放不下了啊。” “郡主有把握救下柳凌?”流容温温懦懦的问。 江画已经快睡着了,似梦似醒间抱着流容的腰,嗅着柔和的梨花香微微笑着,“让圣上去同武林至尊谈,听闻武林至尊护犊,陛下也不愿同江湖闹僵,保得住柳凌的。” 影影绰绰的宫灯,横斜迷蒙,流容脱了衣裳露了锁骨上妃色的梨花印记,搭在腰上的手臂清冷,流容笑笑,兀自也阖上了眼。 柳凌的审判结果出来了,快的令江画措手不及。 处以……凌迟。 监刑令传到雪王府的时候,江画捏着明黄的圣旨,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她还是没保得住柳凌。未央拍着她的肩,声音发涩,“你已经尽力了,谁也想不到那小子的胆子竟这么大,敢携妃嫔私逃。” 江画揉着额头,身子打晃儿,于是忙扶住未央,“我原以为他这十年是过平淡日子去了,却未料到还有这么一层,是我太过自信了,以为能救得下他。”末了,又加上一句,“自古明君多薄情啊!” 一个好端端的贵妃,说赐死就赐死了,眼都不眨一下。 皇帝素来很是纵容这个江山郡主,前日江画进宫同皇帝说了此事,事关武林的厉害。皇帝应允放柳凌一条生路,不过这不代表着柳凌可以将绿帽子扣在九五之尊的头上。 获释那晚,柳凌竟私自入宫,携了皇帝宠爱的贞贵妃私奔,却未料到贞贵妃衣裙上常年不散的熏香招来了御林军,最终两人双双落网。赐死贞贵妃的毒酒是流无心送去的,中途酒被未央偷换成假死酒,但流无心岂是寻常人,最终送到贞贵妃嘴边的还是置了鹤顶红的毒酒。 不过贞贵妃没喝,反手从腰里抽出一柄短刀,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心脏。流无心来看江画时说,“贞贵妃死时说了一句话,郡主可想听么?” 江画冷笑,“我想不想听跟你有何干系,难道我说我想听你便能说给我听,我说我不愿嫁与你,你便能自发同我解除婚约么?” “今生坷难,愿来世安好,烟雨江南,魂断桥边。”流无心抬起指尖,触上江画的脸,柔柔的似是情话,无限缠绵悱恻。顿了顿,终是叹息一声,“贞贵妃是这么说的。郡主,我不愿同你解除婚约,也不强迫与你,可到底为何你瞧不上我?” “最是无情帝王家,上辈子屈辱的很,所以我这辈子注定无关情爱,不可能爱上你。” “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 这句话江画没回答,抬手挡住眼睛,只觉得干涩万分,心里有些疼。一只手揪着心口的衣襟,一步步的走的极慢,看也没看流无心,径自回屋了。 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流无心的话仿佛一把锥子,一下子刺进了江画的心,扎的鲜血淋漓。其实她这辈子被保护的很好,很好很好。锦衣玉食,呵护宠爱,才华横溢,本是该如寻常的闺秀一般平安喜乐的过完这几十年的,可是……现在愈是喜乐,那上辈子的伤,才会愈发的糜烂,痛骨入髓。 雪王爷那儿有一颗叫逍遥泪的宝石,里面封印着强大的武功心法,能撼天动地。不过里面同样封着的,还有她雪江画人生前七年的记忆,以及,一个叫梨逍尘的一辈子的记忆。 第十一章 凌迟 小时候曾摸进雪王爷的寝屋探过这颗流光溢彩的宝石,指尖碰到的那一瞬,似是有无穷无尽的气力顺着手臂游走全身,稚嫩的身体承受不住,昏倒在地。醒来的时候,便多了她失去的那完整的七年的记忆,以及梨逍尘短短一生的、残缺不全的记忆碎片。 那些碎片呆在身体里久了,连江画都已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亦或是自己上一辈子的。碎片支离破碎,可偏偏每一块碎片都沁着血,锋利无比,岁岁年年来回割划着她的心身。 雪王妃说,那是沧云阁十二功臣里梨王逍尘的宝石,宝石性寒,不详。江画轻声想再看一眼,未料却被雪王爷厉声拒绝,并不准她此后靠近逍遥泪一步。 残缺的记忆得不到补全,片片锥心刺骨,日夜折磨着江画。久了,那碎片里的血,就像是从她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一般,阅尽了红尘,看透了情爱,满眼倦怠。 …… 未央带回来大内密探的消息,说柳凌以前是住过江南的,而恰巧,贞贵妃入宫前便是江南烟雨亭旁的一个浣纱女。 今生坷难,愿来世安好,烟雨江南,魂断桥边。 贞贵妃留下的这句话,每每念起来,具是无端的惹人泪下。痛也是痛到了骨子里,眼望着南方的湛蓝苍穹,雁叫的凄迷。 凌迟那天,犹如江南般优柔的雨丝洋洋洒洒的飘了满天,江画一袭白衣逶迤,踏下监斩台,款步走到了邢台上。 柳凌赤着身躺在地上,嘴角扬起个笑,“郡主,柳凌终是辜负了您的好心,对不住了。” 江画问,“这就是你的私心么?”毫无希望的刺杀,却因着贞贵妃铤而走险,失败后仍想带她远走高飞,却不想落得如此下场。柳凌的真心,如此廉价。 “柳凌,午时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柳凌摇摇头,沉默片刻方又开口道,“有空去南关看看王爷,您跟梨王真的很像。顺便告诉王爷,柳凌辜负了他的期望,晚了十年。” “好。” 江画上了监斩台,朗声扔了竹筒里的木牌,“行刑!” 一刀、两刀、三刀……所谓凌迟,便是用刀子从人的脚底开始,一片一片的削掉骨肉,直至最后一刀——第一千刀,插进心脏。期间,人不能死。一千刀,要削足足三天。 监斩官是不用在刑场呆三天的,可江画就那么坐了三天两夜,即便是毛毛细雨,淋了这些天也已经全身湿透。坐着的位置,柳凌一抬头就可以看到。 不过柳凌已经没力气去看江画了,雨水落进他眼里,然后在眼眶里汇聚,从眼角流出来,同身下的雨水血水混为一潭。江画平静的坐在椅子里,嘴唇微动,从默数转而出声,“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住手!” 所有人都诧异的向监斩台看去,却见江画从监斩台飞快的跑了下来,一把推开了行刑官,在已然面目全非的柳凌身旁蹲了下来。还好,他还没死,有句话,柳凌应当得知道。 众目睽睽之下,江画水色的唇凑近已经被割掉的耳洞,轻声,“贞贵妃死前说,烟雨江南……来世安好。” 几乎只剩下骨架的骷髅,呼吸突然变慢了下来,江画知道,柳凌是听见了。起身招了行刑官过来,“继续吧。” 第一千刀,准确无误的插进了微弱跳动的心脏。柳凌完完全全的成了血染的骷髅,停滞了呼吸。 江画的白衣下身染了很多血水,血腥味缭绕鼻尖怎么都散不去,她甚至觉得整个人都是惨红惨红的,腥味浓的令人反胃。于是拒绝了刑部的轿子,准备徒步走回去。 未央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前方颀长的背影单薄的触目惊心。可未央没办法,想不出任何东西来安慰她,这番苦痛,只有时间才是淡化的唯一方法。江画风流纨绔,却对任何人都未付出过底线之外的真心,是真真的将情爱视为蛇蝎。 江画视未央为酒肉挚交,一同下窑子的狗血知音。 朦胧的雨巷尽头出现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人,姿态轻缓漂亮,遍身温柔。走近了才看,竟是流无心。 “三皇兄。” 流无心却没理未央,径自走到江画身前,道,“一年前我曾随父皇微服私访,去了江南,在西湖断桥头,遇上了叶贞。” 至此,恍若拨开云雾见月明。贞贵妃留下的话里,除了江南,还有断桥,而柳凌未去过断桥。为何贞贵妃出逃还未抹掉身上的香气,引得御林军前往。至死,贞贵妃究竟爱的是谁,不言而喻。 到头来,柳凌竟成了自作多情。 “十年,我不信她从未爱过柳凌。”江画抬眼,语气冰冷。 “可叶贞最后念的,还是父皇,最终,她狠心害死了那个刺客。”流无心覆上江画的肩膀,掌下嶙峋的肩胛骨单薄的分外惊心。 叶贞或许之前爱着柳凌,可一旦遇上了皇帝,便将旧人弃之如蔽。十年江南诗画,抵不过天子权威。果然,皇家看上的人,皆逃脱不掉,从身到心,全都能收服。 一瞬间,江画直觉搭在她肩上的那双手分外的沉重,几欲是两座大山的重量,淋了三天雨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原以为,那最后一句话是弥留之际的贞贵妃说给柳凌的情话,所以她才喊下行刑官告诉柳凌,只望他能死的安心些。却不料,她才是将柳凌推到万劫不复的最后一人,最残忍的真凶。 到最后一刻,告诉他其实他心爱的人早已变心,不再爱他。他的死,无聊且可笑。 流无心,流君绯,你们真的好…… “郡主!皇兄你够了!” 不堪重负的身体终于倒下,江画倚着未央的肩,疲惫阖眼,“我累了些,烦请三殿下自便,四殿下,送我回去吧。” 未央没送江画回雪王府,而是去了落音山。落音山上有个人,是皇宫里禁止谈论的,当年一场大火险些烧掉了半个冷宫,他是翠蓉宫唯一的幸存者。 七皇子流容。 第十二章 病来如山倒 “容儿。” “恩?” “情爱无情,这么可怕的东西,我怎么敢要。容儿,你跟未央,都不要沾。一定不要啊。”江画搂着流容的肩膀,泪洇湿了妃红的梨花印。 流容任她吻着,轻声答应,“好。” “天子心狠,你也不要做皇帝。” “好。” …… 长安今年的七月异发的潮湿,阴雨连绵的,淅沥下个没完,好歹只是毛头细雨,造不成灾害。这雨下的长久,江画的病也长久的没好透。 柳凌惨死的那时候正是六月下旬,打那儿之后江画就病了,风寒加上先前的病根,新病加旧疾齐头的涌了上来,低烧一直降不下去,画中仙里的帘幔一个多月就那么拉着,没敞开过。连圣上都送了难得的珍贵药材过来,人参当萝卜用,病也没见多大的起色。转眼,已是将近八月。 这一个月江画除了强打着精神去了几趟落音山,大半的时间都呆在床上抱着猫儿睡觉。未央也去过几次,每次必带些花楼赌巷的些风流轶事说给她听,解解闷儿。 说来也是荒唐,七月七是情人节,照理儿说性子风流的江山郡主那天本应是呆在花楼里抱着姑娘或者小倌儿过的,不过可巧的病来如山倒,因着病的厉害,雪王妃也就禁了江画的足,不让她随处乱跑。 那天头一个来雪王府的竟然不是未央,或者那个柔里藏针的流无心,竟然是白篆。白篆穿了身绛色的宫装,带了皇后赐的燕窝,很是正式的来探望江画。白篆是皇后的表侄女儿,虽然未得封号,但也算是个郡主,前来慰问,说什么当事人也是该出来迎接的,于是雪王妃便差人去叫江画起床。 听了丫鬟的禀报,江画愣了几下,楞是没想起这白篆是何人。也只随意的系了件衫子,裹了薄披风就去了大堂。她是没认出白篆,可认出了那身花里胡哨的宫装。 那日宴会里说江山郡主不干不净,同几个皇子有染的嘴长人。 “四皇子哥哥怎的不在?”白篆话里有话,作势还探头瞧了瞧江画的身后。 雪王爷夫妇不明就里,索性寻了个借口去逍遥的过七夕节了,偌大的大堂只剩下主子两人和若干的丫鬟小厮。 江画对美人很有怜香惜玉之心,不过只限于她看得上的美人。更何况,在她眼里,白篆委实当不起这美人二字。于是才施施然开口,“我的未婚夫是三殿下,怎的郡主说成了四殿下?郡主这番质问,倒像是爱上了四殿下,我又抢了您的心上人,您来捉奸呢!我是纨绔惯了的,可郡主不一样,要是传出去,这街头巷尾的顶多笑我句玩性不改,却不知会怎么说您呀,闺房寂寞,还是未婚已不贞?” 这番话说的甚是混账,简直没脸没皮到了极致。白篆的脸顿时气成了猪肝色,还未开口,迎面就一顿热茶劈头盖脸的淋了下来,烫的她尖叫一声。 江画端着茶碗,连连摇头,“茶能降火,尤以热茶汤效果最佳,我就用它给郡主降温了。只是,可惜了这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了。” 吃喝嫖赌无恶不会,通晓八方人情世故的江画,嘴皮子上的功夫,便是是个白篆加起来也抵不上! 两个指头很是轻挑的捏起了白篆的下巴,江画仰头,声音蓦地冰冷无比,“安生做你的大家闺秀吧,莫要来惹我,倘若再说一句诋毁我的话,我便能让你生不如死,活的凄厉,我从不说白话,马上,滚出雪王府。” 白篆哆嗦着肩膀,吓得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偏得这时候又有侍卫进来通报,说三皇子来了。 阴雨绵连,衬得七夕的气氛格外缠绵。身旁的侍卫撑着伞,流无心就那么遍身温柔的踏了进来。江画抱臂倚着桌角,扬唇就笑,“四殿下你来的可是巧的紧,白郡主前来我这雪王府上捉奸,也不知捉的是你还是未央,既然你来了,烦请你领走,我看了很是心烦。” 流无心这才注意到一旁魂不守舍的白篆,疑惑,“怎么?” 江画也没说话,只眼神凌厉的瞥了下白篆,白篆如惊弓之鸟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颤巍巍的朝流无心行了个礼,脸色青白,“三殿下好,白篆、白篆先告退了。” 说完就踉跄着夺门而出。 流无心想是明白了前因后果,莞尔一笑,“白篆平日里被母后骄纵惯了,做事无人制得住她,想来在郡主这里栽了跟斗。不过白篆心眼儿不甚宽厚,暗地里不知会使什么绊子了,郡主多当心着些就是。” “只怕未央要当心着你!”江画这话说的极轻,流无心未听见,但却好不遗漏的看清了她脸上嘲讽的表情,略尴尬的抬头,道,“今日是七夕。” 江画本就病着,加上白篆的这一阵闹腾,撇去身上不说,心情也愈发的烦闷了起来,只想快些打发走这些人,赶紧回床睡上一觉,“我知道,殿下想说什么?” “给郡主送些东西,郡主爽朗心性,想必没玩耍过这些小女儿家的物什,我便寻了些来,想郡主或许能欢喜,毕竟,女孩儿没有不爱美的。”说着,流无心就从身旁是从的手里拿了个匣子过来,打开一看全是些碧玉雕刻的首饰簪坠,映着鲜红的底色,饶是一番波光流转,冰清玉洁。 “多谢。”江画结果东西,手里一歪险些掉在地上,略微歉疚的看了一眼流无心,“不好意思,烧的有些发昏了,连东西都看不真切。” 流无心欲言又止,怔了许久才道,“郡主气色还是不大好,只是婚期将近,还是要好生将养,多休息些,补品我会差人送来……我先告辞了。” 说罢便扬手招了随从的侍卫往外走,方踏出门口,就瞥见未央已经进了去,随即屋内就飞出一个物什,砸到低山发出清脆的声响。 未央低头,是江画拿过的青瓷茶碗。 “怎么今日都不去风流快活了,偏得来看我这病怏怏的纨绔,一个接一个的来探视,还嫌我死的不够快?四殿下,有何贵干?” 第十三章 七夕礼物 江画的声音传了出来,流无心呆呆的看了那雨丝里不甚真切的大堂一眼,惨淡一笑终是扭头走了出去。 大堂里,江画捂着心口,啖啖的咳了起来。本就一贯苍白的脸此刻更是白惨惨的一片,水色的唇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愈发显得发黑、衣薄。 未央像是没听见那几声咳嗽,只自顾的瞥了一眼桌上的碧玉首饰,痞的调笑,“三皇兄倒是体贴,不过这玉首饰高洁,配你简直糟蹋,你用不了!你也就用这样的了,接着!” 江画扬手,就接下了随空抛过来的东西,纯银打造的长链子,撞击声伶俜作响很是清脆。 极细却雕着繁复花纹的链子,在腰上缠了四圈,然后两端从腰间垂下,在地上托了半尺。逶迤在地的白衣,缀上银白的链子,阴雨天里也闪烁着微弱的光斑。 “这个绝不比流无心那一整套首饰来的廉价,殿下好大的手笔。”江画勾着唇角,又咳了几声,“可别跟我说这是七夕你送我的礼物,今日送礼送的可是情人,莫非殿下当我是你情人?真荣幸啊,你那些独守空房的美人要哭泣了,殿下好狠的心。” “不狠,也没打算送你,你就拿那一套碧玉首饰跟我换吧,我正好去送凌音局的姑娘。” “为何送我腰链?” “你穿衣裳没个正行,怕你走光,给你扎腰。” 江画低头,可不是?原本就松散的薄衫,毫无遗漏露出来的嶙峋锁骨,前胸低的很是荒唐。江画耸耸肩,随口道,“过几天要是我还没死,就这么穿着上花轿行了。便宜了流无心,洞房花烛我的衣裳都免得他费手脱了。” “我怕你还没跟流无心上床就憋不住自杀了。” 一针见血。话一出口,未央自己也是一愣,只好干笑两声,稍微缓和下尴尬的气氛,“我瞧你这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了,长安的天气又阴湿,还不如将婚期推些日子去南方玩会儿,没准能好的快些。听说,南方美人比北方多,正对了你的胃口。” 江画闻言,竟也没反驳,兀自扬唇笑了起来,笑了半晌方轻飘飘的道,“我答应你。若是八月我这病还是没好,我就跟圣上请命,咱们去南方好好风流快活一阵。” 结果,雨淅淅沥沥的时停时下,江画的病也是兜兜转转时好时坏。到了八月初的时候,本是好些了,可不知怎么的,一直窝在床上的猫儿竟不见了,江画失了魂似的淋着雨满王府的找,哪只找了半天其实猫儿就躲在画中仙的阁子里,根本就未出过卧房。 眼看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江画越来越虚弱了下去,此事传遍了长安的所有权贵。布置府邸的下人闻言颤颤惊惊的问流无心,“现下郡主的身子恐是无法成亲了,这喜帖还要发下去么?”“喜帖不用发了,但你把喜房好生布置一下吧。” 流无心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丝毫的失望,只是呆呆的望着一片鲜红的府邸,怔了良久。等到了将近日落的时候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病重无法完婚,便不算欺君,无法降罪与雪家,江山啊,你真是好手段,对自己也这么狠。” 雪王府静谧不减,而冷心宫除了不再发放请柬,婚前的准备工作依旧紧锣密鼓的进行。朝中的权贵争议的声音愈发的激烈了起来,对江山郡主是否真的病弱议论纷纷。不过,一切争议戛然而止在八月初七的那天晌午。 八月初七,成亲吉日的前一天。 江画系着披风,散落了满腰的墨发,轻飘飘的踏进了朝圣殿。 进了大殿,江画第一眼看的不是龙座上的一国之君,而是脊背笔直跪在正中央的那人。“爹,你为何跪着?” 江画轻声,声音带着哑,眼里携着倦,身上透着凉。 “朝中有爱卿说雪王府有意悔婚,雪王爷犯得乃是欺君之罪,若是治罪,将会带累全家,江山郡主,对此事,你作何解释?”高堂之上,端坐龙椅的皇帝语气平静,不动声色的看向江画。 “我从未想过要悔婚。” 一石激起千层浪,瞬时间整个朝圣殿议论声此起彼伏。江画捂着胸轻咳了几声,方才接着道,“只是我如今的状况的确不适合同三殿下完婚,望陛下能给我些日子,等我将养好了,再同殿下完婚。” “你要推多久?” “病好了,便成。” “准。” 满朝文武对于这个结果纷纷唏嘘不已。皇家的颜面,就这么被江山郡主眉不带皱的踩了一脚。到底是圣上太过纵容江山郡主,还是对皇三子的姻缘不加上心,三皇子是否要失宠,江山郡主是否握着什么令陛下都忌讳的把柄,不得而知。 此刻漫不经心走在御花园花林里的江画,还未料到今日之事已然埋下了极度祸患的种子。 “陛下,江山郡主来了。” 碧舒榭,水波雾霭,如梦似幻的花开的姹紫嫣红,一片灿烂。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示意江画落座,边漫不经心的问,“找朕何事?” 江画略微行礼,轻声,“听说南方山温水暖,鸟语花香的,所以想去待阵子。或许……病就会好了。请陛下恩准。” 皇帝像是没听见江画的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从小时候进宫,在所有伴读的后辈里,你一直是最出色的那个,也是朕唯一给予封号的一个。” 江画低头,“陛下抬爱。” “还回来么?” “等伤好了,就会回来。” “朕赐你御前令牌,皇土之上所有关卡皆可畅通无阻。去吧,等病好了,便回来。”皇帝摆摆手,低下头去继续看折子,不再瞅江画一眼。 直到听不见江画的脚步声,皇帝才抬起头来,恍然发现这一阵子其实一个字都未看进去,不过一个后辈的离开,他竟有种莫名的被揪心的感觉,有些说不清的刺痛。有些事情即便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留下的烙印,却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变得愈发锋利,来回割划着血淋淋的心脏。 犯了错,即便有悔过之心,也必会付出代价。流君绯仰起头,这样的想法忽然钻进了他的脑子。 第十四章 不辞而别 踏出应天门的时候,江画回头望了一眼玉瓦红墙的王城,胸腔里翻滚的一口腥檀冲喉而出,红血溢出嘴角,染湿了胸前的白衣。守门的侍卫见状大惊,上前想扶却又不敢放肆,末了只呆呆的看着江画的身子打了个晃儿,扭头就扬长而去。 风里隐隐飘着她模糊不清的一句话—— “众生有这么多人,为何恨的,怨的,独独是那个明君呢……?” 应天门是皇宫最北面的一道门。往门内看,最近的一座宫殿唤作“恣意宫”,据说那是一个从未住过人的空处,从建造完,就没人住的地儿。有上了年纪还没出宫的老宫人说,当年陛下亲手从前朝废帝的手里夺了这炫银鎏金的长安王城,在所有的地方节俭开支捕获民心的时候,却唯独建造了这景致靡丽的恣意宫。 老宫人说,那是陛下给他心里的皇后造的。 皇后是谁?反正不是现在的那个皇后的未央鸢。猜是当时的梨王,不过那时候梨王已经下嫁丰王了,有妇之夫怎么再嫁做国母,这又是一大的滑稽。总之不管陛下当年喜欢的、钟情的是谁,到最后都是娶了未央皇后杀了梨王,未皇后还生了个顶顶惊才的未央皇子,地位巩固着呢。 沧云阁之乱,陛下对沧云阁进行了一次大清洗,丰王、梨王,盗王双双落网,丰王是被人暗杀的,盗王作为丰王的党羽亦被诛杀,而梨王则是从玄天崖上纵身跳下,自散功力血肉破碎死的。十二年后,襄王温软玉也死在了远离长安的疆土上。自此,十二功臣,加上开国之前就死掉的四个,已经去掉八个,只剩紫王纤痕远镇边疆,雪王若风明哲保身,未王鸢成了皇后,流王君绯一身繁华坐拥万里山河。 沧云阁十二功臣的故事,起起伏伏,令人唏嘘。饶是当年驾驭风云,终究也成了明争暗斗的牺牲物。 在这争斗里,真心算什么,令人鄙夷。 梨王还活着的时候说,“我爱这繁华如画的万里山河,但若要我抛了情爱一个人看,我还不如死了来的畅快!” 出了应天门,穿过两条街,就是梨王府。只不过现下已经残破不堪了。 江画缓缓的走着,进了敞开的大门,晃晃悠悠的门发出“咯吱”的声音,仿佛一遍遍企图告诉别人它藏着一个年岁相当久远的故事。 一年年一月月,地上积累的枯叶绵软深厚。一踩,立即支离破碎。 院子里大片的梨花早就开尽了,不过这些树都还活着,枯死的只有屋前那株最老的梨树。江画将手搭在那树干上,围着它转,衣摆拖出“簌簌”声响。 其实,逍遥泪里另一个人的记忆,就是梨王的。而反反复复在她梦里出现的那个人,也是她——梨王逍尘。 墨发无髻,金绣白衣。 长身玉立,风华绝代。 “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究竟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有你的记忆碎片,碎片里有持笔水墨画江南、有烟花三月下扬州、有万里红妆翠点屏、有铁马金戈揽江山、有赤炎烽火斩夷颅……很多很多的故事,我都很想去看。” 很想去看,看当年那笑傲天下的人的身影,即便只是个逝去的残影,也很想很想。或许,这是种吸引,令江画挫骨扬灰也要去的吸引。 出发的前一天,江画去跟流容告别。流容的脑袋搁在江画的腿上,轻声问,“不肯为我留下来么?我……不能离开落音山。” 江画搂着他的肩膀,笑的温柔缱绻,“若是想开了,就来南方寻我,若是想不开,等过个几年把我忘了就好了。容儿,若是、若是我太久不回来,你就当我死了吧。” 温温润润的液体从流容的眼角流下来,洇湿了江画的指尖。江画伸手抹了去,轻声,“若是我死了,那不是我想不开去做傻事,而是我终于想开了,所以,容儿……到时候一定要祝福我。如果实在太想我,就去陪我吧,我会在黄泉等你些日子,听说,那里的彼岸花开的很好看。” 流容还是无法抑制的哭了出来,抱着江画的腰像个害怕孤单的孩子。江画抚着他的肩,缓缓漾起极其宠溺的笑。 搂着腰腹的手臂越箍越紧,流容突然伸手去拆江画的衣带,滑腻的手指从敞开的衣衫里滑进去,缓缓往里探。没有**,只是满眼的不舍,还有点……微微的任性。 江画依旧宠溺的笑,抱着流容一起倒在床上,扬手就扯下了青碧的纱幔,遮住了满床的景色。 昏暗的宫灯影影绰绰的,映的江画的脸少了些苍白,温柔的令人心碎,“容儿,我并不在意这些,若是你想要,那我便给你。只是……这番离别的温柔,只怕令你以后都无法忘记我了。” 流容的体温是暖的,肌肤滑腻且雪白,天生带着一股馨柔的梨花体香。江画曾不止一次的调笑他,“若是生成女子,容儿,这天下不晓得要为你颠覆几次才罢休!” “郡主若是男子,怕是也只有世上顶顶绝丽的女子能配得上。”流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弯弯的,噙着笑,比暖春的风还轻柔。 到最后,流容已经褪去了自己的衣衫,反手抱着江画就将锁骨凑上了她的唇。锁骨上妃色精致的梨花印记,衬着水色的薄唇,愈发的靡丽。江画抬起眼,眼底有悲伤有倦怠有不舍,却独独没有**,嗅着香,她道,“容儿,我对你,始终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什么,只要你想要,我都会给你。你……真的想好了么?” “死生不悔。”流容微笑,吐出这四个字。 褪干净了衣衫,唇齿交缠,温温懦懦的缱绻,丝丝缕缕的香从床帏里溢出来,温柔不艳俗。 “住手!” 江画突然低喊了一声。不过被喊该住手的却不是流容,而是她自己。就像意识全然不属于自己了,江画的手竟缓缓的就在流容的身上划了起来,待指尖下探到流容白玉的腰下的时候,一股奇异的感觉惊的她浑身一震。 第十五章 重逢 流容睁开眼,轻声,“郡主要停下么?” “我……罢了,我就在这儿,不动,你自己来可好?” 流容怔了怔,然后摇头,“会疼。”想了想才伸手去揽住了江画的肩,让她枕着自己的大腿,这才拿过旁边的衣裳穿。 “别穿。我就这么抱着你睡吧,你身上很香。” “好。” 第二天天刚亮,流容还未醒。江画俯身亲了亲他的脸,这才穿衣出了门。回到王府,已经有收拾好行李的宫蓝在等着她。 “我何时出发,未央是否知道?” “回郡主,四殿下不知道。” “恩,走罢。” 怕太多繁杂的絮叨,江画决定在众人还没起床的时候出发。四品郡主出行,理应是五花马千金裘相送的。可江画就一辆马车,一个侍卫一个丫鬟,静悄悄的就上了路。 远远地,长安的护城墙巍峨耸立,略是殷红的霞怎的都透出莫名的惨烈。江画靠在马车里,倦的仿佛已经睡着。蓦地,听见身后一阵惶急的喊声,这才睁开了眼。 “宫云,发生什么事?” “回郡主,是……步小姐。”宫云就是江画带出来的侍卫,在外面负责赶车。见状只好挂起了车上的帘幔,起身退到一旁。 步洛洛是骑马来的,凌乱的发丝和衣裳贴在脸上,一路飞奔而来显得风尘仆仆,她跳下马,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马车前,“请郡主带我一同走!” “洛洛,跟着我你会难过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要一起!”步洛洛开口,坚定的不容置疑。一扬手,手心里攥着的,赫然就是那日江画搁在她枕边的翡翠。 翡翠通体碧绿,晶莹剔透,是个承诺。 江画叹口气,拉过步洛洛的手就扶她上了马车,靠着车厢浑身都透着疲惫,“我虽保证护你,但若是日后你后悔了就说,我送你回来。” 没听到步洛洛的回答,江画就睡着了。 马车渐渐远离了长安城,翠绿的枝叶妖妖绰绰,将那红尘繁华无尽的宫城掩在了身后。马蹄过后,惊起的踏红又落地,一片寂静。 流容醒来的时候,一张轻薄的丝绢随着他的起身飘飘摇摇、旋转落地—— “容儿,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悲伤。待到我终于好透一身的伤、待到看尽这红尘万千风景、待到长安城繁花褪尽、待到马蹄踏碎悲凉前梦,我便回来。江画。” 流容攥紧那张绢放在胸口,异常温柔的闭上了眼。 这一年,江画没逛青楼楚馆。 这一年,她看遍了娇娆南方的景致。 洛阳的牡丹、维扬的柳、苏州的绣、还有水墨江南岸的西子桥头。撑着青竹伞,抿花雕,泛舟清波上。 画舫上燃着琉璃妆成的宫灯,柔柔的光晕撒了满湖的碧波。江画坐在船头,手里端了杯灼烈的花雕,扬唇一饮而尽。接着便继续歪着头瞧水面。 江画还是那番白衣,腰上系着银链,披发无髻。却比一年前长高了些,迎风而立的时候衣袂翩飞,更是清绝的让人烙印。 这些日子,她总是梦见一个金绣白裳的人,捏着一柄折扇,掩唇笑的恣意风流。江画知道那就是梨逍尘,属于她的记忆一分分在江画的脑海里拼接,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 等拥有了全部的记忆,那她是谁,雪江画还是梨逍尘?她将作为谁而活着? 江画的眼,越来越倦。 看了一天的人潮涌动,终于到了夜里,江画恹恹的在船头阖目,任风将头发吹了满脸。 步洛洛从船舱走出来,手里拿了件雪白的披风,替江画系上,“郡主,冷了,回去吧。” 江画却恍若没听见,只回头浅笑了一下,问,“我们下一站去哪儿?” 步洛洛想了想,绽开一个艳丽的笑容,“去江南吧,前日看了维扬繁华的柳,想必江南的碧色也是很美的,尤其是西子湖畔,断桥。” “好。” 很久之前,江画记得有个温婉秀丽的女子就生在江南,可能这样的女子素来就如此,外表柔,内里却比谁都刚烈。所以才毫不犹豫的挥刀捅进了自己的心窝。死前说,“今生坷难,愿来世安好,烟雨江南,魂断桥边。” 她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却不知有没有在孟婆桥上等等那个为她挨了三千刀凌迟的男人,让他再看一眼。 断桥上的雨丝洋洋洒洒的,落尽湖里漾起圈圈涟漪,也落上两柄绣着花枝的竹伞。 江画脸泛白,撑着伞的骨节冰凉透髓。她就一直那么盯着青色的湖水看,末了才吐出一句,“三千刀,叶贞……你下辈子还舍得来断桥么?”别来断桥,别碰上流君绯,就一直爱着柳凌,十年十年的平安喜乐下去,直到老死。 烟雨江南,来世安好。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怔然间,浮在远处楼上的窗户里倏然就坠下一个锦华的身影。影子落在湖面上,点着雨丝漾起的涟漪飞掠而来。锦绣的华衣,眉眼精致。 “见过四殿下。”步洛洛屈身行礼。 未央没撑伞,旋身揽住江画的肩,末了还凑唇上去在她耳际点了一点,唇上漾着笑,眸底却藏不住蜂拥而来的柔。 一伞两人,皆湿了大半。 “就知道你还念着柳凌那小白脸儿,我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竟然不告而别,留下封信就想打发了我?” “四殿下觉得自己拼容貌拼不过柳凌?”江画挑眉,眼角弯弯忍不住笑意。 “这一年你还好吧?” “恩。” “没到处找姑娘?” “没。” “小倌儿呢?” “没。” “你变无趣了,大家闺秀不适合你。”未央搭着江画的肩,侧脸上睫毛被雨水洇湿,恍若两片漆黑的蝶翅震颤。他遥遥一指,隔岸的浮水琼楼上灯火阑珊,晃的明媚娇俏。“架在西湖水上的醉江山,名满天下的风月场,跟凌音局齐名,江山郡主可有兴趣?” 凌音局走的是清雅和淡漠,而醉江山却透出令人叹为观止的雍容和大气。别于恬静的江南风情,奢靡而精致。确是未央的风格。 灯美、景美、花香、酒香,袅袅绕绕,暗香浮动。 步洛洛换了身华丽的舞衣,映着琴音起舞,衣袂旋转,赢得满堂彩。长安名妓,不输江南的舞姬。 第十六章 紫王纤痕 远处轻纱隔起的暖阁,江画倚着榻,玩转指尖的酒觞,“怎么,皇子做够了,跑来开妓院?” 未央打哈哈,“不是我开,是别人开,我就买了它的地契,做个名义上的掌柜而已。你这小丫鬟的舞还是很漂亮。” “住妓院,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你住了多久了?” “长安最近烦的很,出来透透气,顺便找找你。来了没一个月。” “出事了?”江画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漫不经心的抬起眼皮,她南下之后便再也没有联系过皇家或者雪王府的影卫,加上她本就不愿再多理这些事,所以对现下的情形并不了解。未央说了,她便听听,然后继续风流快活,做她的闲散郡主。 长安浮华,已与她无关。 “储位之争,险些掀翻了整个皇宫,那些个大臣,趋附三哥的还好,来找我的简直扰的我头大,长安呆不下去了,索性南下来寻你,喝个花酒实在比去当那劳什子的储君强得多。” 江画笑,“不如去的再远一点,就是长安当真翻了天,也殃及不到,活的仍旧快活。” “去哪儿?” “零陵,南关。” “你这算不算携皇子私奔?” “我何时阻拦过你嫁给我?” “……” 零陵靠海,皇土的最南端。名美,水秀,人也多情。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梨花灼灼盛开的季节。 未央到了弱冠的年纪,按礼度是该回去行加冠礼的,不过未央没这心思,皇城也没来人催,等到了未央生辰的那天,从长安来了使者。 主使是皇帝的贴身宦官,而副使是禁军的校尉——未央的副将,杨烛。 杨烛来的那天,带来了沧云阁十二功臣未王的大印。此印本是原未王未央鸢之物,自打她做了皇后就一直搁在沧云阁的匣子里。未央是未央鸢之子,年少时曾受封未央世子,等到弱冠,即承未王之位。 最早受封的皇子,未王流未央。 主使早早的便赶回皇城复命了,杨烛却留了下来,嗫喏着问,“将军,呃……王爷,您真不回长安么?若是您回去,这储君之位定然是您的,旁人抢也抢不走啊。” “你若是有本事把郡主弄回去,我就跟你走!”未央笑的玩味,“另外,我近些日子可能风寒了,你叫郡主给我暖个床,感激不尽。” 杨烛嘴角抽搐,悄悄抬眼看了江画一眼,很识相的闭嘴。气氛冷了半晌,江画瞥了眼杨烛,道,“来了这些日子,零陵也玩的差不多了,不如我们去拜会下镇守南关的紫王爷,沧云阁十二功臣的紫王,那可是未王爷的同行。” 江画发誓,她不是要故意刺激纤痕的,决计不是。 纤痕美,明明男儿身却像极了女子的那种美,宛若花海里沐浴了月光的秀丽,娉婷婉约,沉鱼失色。连杨烛也说,“二十多年前紫王爷就是名动天下的伶人,二十多年后仍旧清绝,好像不会变老一样,连岁月都在他身上静止了。” 美丽,但并不矫揉造作。 前朝他是垂眸一笑红尘失色的倌人,今朝是镇守边关折戟沉沙的王爷。 当年将自己带出风月楚馆的人,兜兜转转,如今以另一幅皮相站在他面前。 江画散着发,长身玉立的站在紫王府的大门前,白衣逶迤了地面。纤痕就站在门内看着他,有莹亮的光湿了他的眼眶。怔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尊上?” 江画愣了愣,才知道他定是将自己当做梨王逍尘了,梨逍尘是女儿身,却曾行走过江湖,这一声“尊上”,便是唤的她。面不改色的开口,“王爷认错了,我姓雪,名江画,雪王爷的次女。游至零陵,故来此拜会下,唐突了,还请王爷见谅。” 至上了茶,纤痕才问,“你同梨逍尘是什么关系?” “就是不知,所以才请王爷告诉我。梨王逍尘的故事。”江画抬起头,收起玩世不恭,眼底的悲伤神色悉数流露,“我并非雪王爷亲生,故此也想知道,我同梨王到底有何渊源,逍遥泪里的记忆碎片,完整的拼凑出来之后,到底是什么。” “那郡主可否先告诉我,你的经历呢?你是如何遇上雪王爷的?” “六岁,我原本的记忆,只到六岁。”江画阖上眼,开始道出,“六岁之后的记忆,我是皇朝的江山郡主,而六岁之前……则是一片空白。直到曾经一天贪玩碰了一枚叫逍遥泪的宝石……” “……大量的记忆入脑,我分不清那些是虚哪些是幻。蜂拥的碎片,甜蜜的少,多的是声嘶力竭的怨怼。张着血盆大口,吞噬整个世界……” 江画的声音不脆,有些低沉,仿佛已经沉浸在梦里不可自拔,那些活悲或喜的碎片如同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娓娓道出。每成一段故事,纤痕都会情不自禁的叹息一声。待到末了,才抬起头来,望着江画的眼底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明日你来,我告诉你所有的故事……完完整整的故事。” 翌日,纤痕穿了浅紫的纱衣,未改的清秀容颜宛如紫陌里的仙花,纯净、不染杂尘。 紫王府的内院,梨花开了漫天,白皑皑的一片铺天盖地的恍若雪境。纤痕在这幕天席地的雪色花雨里摆了茶,上好的梨花茶。 “紫王爷?”未央忍不住出声。 纤痕倒了茶,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怎么了,我今日的装束很奇怪么?恩,我当年碰上尊上的时候就穿的这身衣裳,别忘了,我曾是个伶人。”纤痕的笑,分明透着郁结不开的落寞,透过茶水,望着里面的另一个影子。 江画懒散的靠着未央坐下,嗅着空气里丝缕的花香,想起了流容。嘴角情不自禁的扬起柔和的笑。 白皑皑的树林里寂静一片,纤痕的声音恍若能摄人心魄一般,揉着花香,透入骨髓。 记忆的碎片,开始慢慢合拢。时隔二十年仍发痛的过往也缓缓的明晰。有什么……呼之欲出。 第十七章 前尘缘起 长安有皇宫,洛阳有九重塔。一方镇朝纲,一方统江湖。 当年梨逍尘就是拿统帅着千帮万派的江湖至尊,金绣白衣,墨发无髻,斜倚在玉座上的时候,更是无端的一股芝兰玉树、高贵洒脱。尤其是喜欢拿着柄白玉骨的折扇,“哗”的一声敞开,半掩着唇笑。 笑不是正经人家姑娘的笑,很风骚,又不媚气,活脱脱一个女纨绔。 同历任江湖至尊比,梨逍尘确是个全才,除了武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寻遍整个洛阳城,就没有她没赢过钱的赌坊、没有她没嫖过娼的妓院,举止行为全然一个十足的混账。 有钱有貌还掌管着天下武林门派,就是混账了些也有人爱。 梨逍尘的男宠纤痕眉眼一弯,笑的乖巧:“我就是爱尊上的洒脱随性!” 纤痕还说了一句话,“若是哪天尊上杀了人,必定是雪二公子递的刀。” 闻言的雪二公子点点头,道,“若是你家尊上怀了孕,那也定是用了我送去的**!” 这雪二公子是洛阳富商家的小儿子,打小就没了娘,他爹的续弦夫人制不住他,长得愈大就愈发的无法无天起来。 同是不学无术,都长着一副祸国殃民的祸害脸,两人在牡丹阁里初遇,物以类聚相见恨晚,接着一起携手玩遍了洛阳城及周遭的所有秦楼楚馆,风月场子的姑娘小倌儿见了两人就像是见了白花花的银子。 荒唐的日子就这么过着,梨逍尘转眼已过了二十的年纪。九重塔的长老很是焦急的网罗全天下的美男,恨不得立刻马上将自己的尊上给嫁出去,女子成了家,心也就收了。武林世家的贵公子有的是,可梨逍尘没兴趣,最后索性一个没看统统又将画像扔了回去,顺带着还附赠了一句话,“你们要是能找到个打过我的人,我二话不说立刻就嫁!” 自此无人敢说成亲一事。 忽有一日,梨逍尘说玩腻了洛阳,长安的凌音局才是天下第一的风月场所,不如咱几个人去看看。 三人成双入对的出入长安的秦楼楚馆,梨逍尘还嫌不够,干脆直接在凌音局里挂了牌子,光明正大的开始了只卖艺不卖身的生活,玩的可谓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某一天,来这里找姑娘的文阳丞相突然就翻了梨逍尘的牌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个安远将军,那人自打进了屋就开始灌茶,到了最后依然还在灌茶。 文阳丞相是个老狐狸,金银美女威逼利诱种种手段变着花样使,最后竟一把拽过梨逍尘就往安远侯侄子的怀里一塞,“喏,这可是全长安最漂亮的女人了,还是个处儿,一夜千金,贤侄看着顺心就带回去!” 安远将军是个二十来岁,漂亮俊俏的不像话的公子哥儿,叫丰玄。丰玄看似弱不禁风,却一把就掀了跟前的桌子,跟着茶碗瓷盘噼里啪啦摔碎了一地。嗓音清俊,却破口大骂,“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账,枉圣上如此看重你还当你是贤臣,你竟这般狼心狗肺,还想取而代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若丰玄在世一日,必揭发你,你休想得逞!” “丰玄,你别不知好歹!来人!” 文阳丞相一招手,周围呼啦啦的冒出来数十个铠甲提刀的士兵,一下子就将整个房内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梨逍尘也不急,饶有兴致的瞧着这一幕。 眼见诱哄成了威逼,文阳丞相自知若是放丰玄离开,第二日便是自己便能被诛九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令人砍了这掌管半数禁军的安远将军的命,若是圣上问起,还能给他安个荒淫酒色的罪。 丰玄不傻,腰里的软剑瞬间挥出,银光闪过离他最近的一个打手已经身首分家。这边先开了头,那边也呼啦啦的围了上来,场面乒乒乓乓很是热闹。 周遭来嫖娼的人都拽着自家的姑娘跑了,老鸨吓得大气不敢出,哪还敢去追,直愣愣的抱头蹲在墙角当缩头乌龟去了。 文阳瞅着战局,眯了眯眼,当下调动打手去看一旁的梨逍尘。安远将军性子纯善,定当护着这妓女,有了牵绊,杀了他的可能性就大了。 原本梨逍尘就没打算管朝廷这档子事儿,权当看热闹,哪料到攻击的人放着正主儿不管来砍自己。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噎了一噎,气笑了。 一见丰玄朝着自己就冲了过来,梨逍尘心里一笑,抬起的手也放了下去,竟放弃了抵抗直接闭上眼等人砍上来。果真,刀没砍到,被丰玄挡了下来,还是用胸膛挡的,血沫子很没顾忌的就淌了一地。 “走!”丰玄忍痛挥剑,又挨了几刀,硬生生的就从背后劈出了一条道儿,拽着梨逍尘的手就翻窗逃了出去。 梨逍尘也不说话,被丰玄拉着一路狂跑,等到听见身后没动静了,这才停了下来。一撒开手,丰玄直挺挺的就往前倒。 梨逍尘忙扶住他,看了看四周,只道是跑到了城外的树林里,于是只好搀着丰玄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眼见着那俏生生的脸儿愈发白的吓人,手了冷的好似死人一般,梨逍尘就忍不住翻白眼,这蠢货,干甚么要拖上她一起跑?难不成还真当她是弱不禁风的妓女了? “姑娘,帮我、拿下药好么?就在我、衣裳里。”丰玄睁开眼,气弱的吐出句话。 “衣裳?衣裳哪里?” “里衣的、胸前。” 梨逍尘突然来了兴致,很是想作弄下这呆傻傻的丰玄,于是勾唇笑道,“可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就是身在青楼也还是个清妓,若是摸了你,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丰玄一愣,垂了首道,“在下常年征战在外,生活不安定,若是姑娘、不嫌弃,等在下伤好了便替姑娘赎身,娶做夫人可好?” 本想着能调戏一番,却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通没头没脑傻得很的话,梨逍尘喉咙里噎了一噎,也没了玩闹的心思,当真蹲下身亲自探手进丰玄的里衣,入手便粘腻,想必是血。 第十八章 美人救英雄 丰玄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痕不少,不过严重的只前胸的那一刀。刀锋穿透了血肉,又用蛮力拔出,血似泉涌。他能挺到现在还没昏死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丰玄身上的药还不错,没多久血就止了。梨逍尘见状一把就撩起了他的外衣,惊得半昏迷的丰玄险些跳将起来,一把按住梨逍尘的手,急道,“你做什么?” 梨逍尘果真住了手,不过仍是一反手钳住了丰玄,冷笑道,“怎么,难道还要我撕了自己的衣裳给你包扎不成?” 闻言丰玄脸一热,略是尴尬的缩回了手,由着梨逍尘的手探进自己的里衣,捡着最柔软的布料撕了一块。透着暖意的指来回摩挲过自己的前胸,不放肆,却也透着几丝暧昧,于是丰玄的脸倏地红了个透。 “谢谢。”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梨逍尘却笑了,一戳丰玄清俊的脸,红润的颜色很是讨喜,“你的四肢比脑子好用多了。” “什么?” “我同你无亲无故,就算那些人要拿我要挟你,你又何必救我,徒增麻烦而已。若是不救我,你想必已经完好无缺的赢了那些人走了,怎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他们是冲我来的,而你无辜,无辜的人理应好好活着。” “那你就罪有应得,活该被打杀?” “……”世上最蠢的事就是跟女人讲道理,说这句话的绝对是个圣人。丰玄被她堵的无语,明知歪理却又挑不出哪里有毛病,自己当然不是恶人,但……丰玄抬头,忽的瞧见梨逍尘嘴角噙着的笑意,眼前不由得一阵恍惚。 出淤泥而不染。这话用在她身上贴切也不贴切,相似的是她身在风尘却丝毫未染烟花气息,但顾盼流转间溢出的丝丝高华气质却又是与莲迥然不同的。雍容与洒脱,在她身上既不矛盾反而还很和谐,无端端的吸人眼球。 丰玄忙低下头,喉腔里一阵翻涌的腥气倏地就泛了上来,涌出来的血一下子就染红了大半的前襟。 “喂,你……!” 丰玄没来得及听清她说了什么,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看样子你也是个良善的人,我难得做回好事,就带你回去吧。”梨逍尘叹口气,一路扶着丰玄从后门回了凌音局。一进门就碰上了老鸨,老鸨瞧见梨逍尘两眼放光,一改在其他妓女跟前的嚣张模样,很是马屁的凑上去,“尊上……” 梨逍尘忽的顿住,眼眸冰冷。老鸨急不迭改口,“梨姑娘,这人不是安远将军?哎呦喂现在全城都在找他,刚才连圣上的圣旨都到了,道是安远将军是在咱这儿附近失踪的,下令让咱们交人啊,梨姑娘、梨姑奶奶,您这又是搞的哪儿出?我这地方儿小,这……” 长安是天子脚下,就同洛阳是至尊的地盘一样,江湖至尊跟皇朝天子的地位是等同的。老鸨自然不是江湖人,虽然对梨逍尘该有的忌惮和畏惧还是有的,但商人重利,也很是不情愿因为旁人累了自己。 梨逍尘皱眉,“不是通缉令,只是找出来?” 老鸨狂点头,脸上白粉“噗噗”往下掉,看的梨逍尘忍不住抽嘴角,揽着丰玄的胳膊也紧了紧,“我知道了,你去告诉他们,安远将军不在这里,但凌音局承蒙皇恩,必当全力寻找将军的下落,三日定将将军寻回。” “好、好吧。”朝廷重法,而江湖重义,所谓伴君如伴虎,有时候梨逍尘比圣上还要难惹的多。老鸨的脸色吓得发青,无论哪边都不是她能开罪的起的,于是乎一听见梨逍尘的话,就如同大赦似的一溜烟就跑不见了人。 皇帝既没说是追捕,那丰玄必定还是得势的、受天子任用,那凌音局若是交出去个半死不活的安远将军,那恐怕比没找着更严重。于是一打发了官差,老鸨立刻便找来了的大夫。 大夫姓温,约莫四十不到,眉目长得慈善,不像个医者,倒像是书儒。老鸨说这就是全长安除了御医之外最好的大夫。 御医?梨逍尘撇撇嘴,皇宫里的御医她没见过,但九重塔的圣医她是很熟的了,也就个嘴皮子好,医术实在不怎么样,明明一番真气灌进去就能解决的事儿非得扯上一堆有的没的,末了还开上几包子苦的要死的药,药材不要钱似的用。估摸着那御医跟圣医都一个德行,不知道这姓温的是个什么货色。 要是个庸医,呵……梨逍尘扬起唇角,勾出的弧度没一丝温度。骇的温大夫一阵哆嗦,赶忙移开视线,全神贯注的查看丰玄的伤势。 清洗、缝合、上药、包扎,温大夫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异常,待终于掩上丰玄身上的锦被,这才掏出笔墨来开了方子,“索性将军的伤并未伤及心脏,若是再有个寸毫的偏差,恐怕……罢了,姑娘只要每日按这方子煎药给将军饮下,再用我留下的创药外敷,不出三日将军便可下地行走了。” 梨逍尘玩着茶碗,嘴角噙笑,“圣上令凌音局交人,而你又见了将军,出了这门口,你该晓得怎么做。温大夫是聪明人,相信不会说胡话。” 温大夫浑身一凛,极度压迫的气息蔓延开来,直如坠冰窖,待反应过来忙不迭的垂首,“是,老夫今日并未来过。” 眼见着温大夫已经离开,梨逍尘这才拍了拍手唤老鸨进来,手指扣着桌面,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派人跟着他,他若是乱说话就一棍子打晕了藏起来,醒了就再打,直到他晕够三天为止。” “是,姑娘。” “……等等!别伤人性命。去吧。” 其实就是梨逍尘不说,天子脚下老鸨又有几个胆子去害人性命,但梨逍尘身处江湖多年,见惯了血沫横飞,所以终究是不放心,才忍不住出言提醒。人一走,屋子里立时就冷清了下来,就俩人,其中一个还是“死人”,无聊的紧。 第十九章 梨家小宠物 梨逍尘撑着下巴坐在桌旁,看了看温大夫留下的药房,没什么特殊的,跟以前圣医给自己开的大差不差,除了几味药换成了便宜些的,药效都是一样的。瞅累了药方开始玩茶壶,玩够了茶壶又开始拨烛台,最后实在闷得慌就挪到了床旁研究丰玄的脸。 丰玄果真是个美人,墨发朱唇,白皙的皮肤入手滑腻,羽睫微微颤动,在脸上投下两片浅灰的影子。梨江画看着看着就开始皱眉,这人的轮廓明明是棱角分明的,却莫名的又透出一股子柔和的韵道,就像是刀锋与花瓣的杂糅,极其矛盾。 这番违和的刚毅棱角,想必就是在沙场上呆久了的缘故吧,这原本,应该是个同春风一样柔和的人。 也不知看了多久,梨江画撇撇嘴,“我都快无聊死了,你倒好,占着我的床还睡得死,真不晓得我救你是图了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果然,人在非正常状态下睡死的时候,说梦话是很正常的,大将军也不例外。梨逍尘凑近了去听,但就算趴在丰玄的嘴上,也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断断续续的不成句子,“……江山……太平……零陵……南……长安……” “尊上!” 蓦地,梨逍尘直觉身后一阵风刮过,接着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就挂到了她的背上,一转身,那小东西就灵巧的钻进了怀里。 梨逍尘莞尔,“你不是跟二公子去看花旦了么,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时有一个颇为慵懒的声音从外间响起,一袭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就已然掀开珠帘踏了进来,“你家的小宠物把白眼儿都快翻到了天上,一个劲儿嚷嚷那些花旦都没你漂亮,看一眼晚上得做噩梦,那花拳绣腿啊,连他家尊上的一根儿手指头都比不上!” 这小宠物其实就是梨逍尘那乖巧漂亮到令人发指的男宠——纤痕是也。说到底这纤痕原本就是一富贵人家养的娈童,生的雪白肌肤樱唇柳眉,颇有些男生女相的意味。 自古伶人多凉薄,纤痕生的美,当时险些就被人玩死,只不过后来被梨逍尘救了过来,这些年纤痕就一直随着梨逍尘在各地辗转。说来也怪,性子风流纨绔的梨逍尘对甚么都不怎么上心,偏偏只对这个小娈童宠溺的紧,总是温声细语笑意柔柔的。 雪二公子也很欢喜这小娈童,有事没事就喜欢带他到处去玩。 小东西又往梨逍尘怀里缩了缩,声音委屈,“我只说还是尊上好看。他骗我,花旦一点都不好看,武功连我都比不上,我又怎么会拿尊上去比较,尊上你不要相信二公子。” “好好好,不信。玩了一天累不累?”梨逍尘失笑,很是宠溺的亲了亲他的额头。“恩,怎么了?” 推开了梨逍尘,纤痕瞅着床里的丰玄,“这是谁?”还伸出手去戳了戳他的脸。 梨逍尘忙拦住他,“嗳,别闹!听话……” “不是说只卖艺不卖身么,现在要破例了?这人倒是挺俊俏,就是模样太凌厉了些,怎么,换口味了?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梨逍尘你忒的不懂怜香惜玉,活生生的把人玩成这样,简直恶毒。”雪二公子魅气的一勾唇,一脸同情的就瞅着纤痕,“你家顶顶优秀的尊上看上旁的男人了,说不定这就不要你了,可怜的小纤痕呀……” 雪二公子全名儿雪若风。若风若风,真是白白的糟蹋了这灵透出尘的两个字。雪若风不仅不若风,也不仙,很是喜欢穿一身亮堂收腰的锦缎袍子去勾搭女人。滟波楼的头牌花魁曾咬着手绢儿娇滴滴的说,“雪二公子糅合了这世上所有的美——仙的名儿,妖的身段儿,还有那骨子里的风流韵味儿。” 梨逍尘接着花魁的话尾,直摇头,“原来是个杂生的,可惜了那些姑娘,怎的就瞧上了一个不是人的,真是造孽。” “你给我闭嘴,想死就直说!” 梨逍尘一扬手,床幔上的珠花顿时携了真气就直扑雪若风面门。雪若风侧身,堪堪躲过,很是做作的松口气,咋舌道,“乖乖,本公子好歹也是你半个情人,这么对我真的好么?” 纤痕已经要哭了,眼眶红通通的蒙上了层水雾,抱着梨逍尘腰的胳膊也紧了紧。无奈,梨逍尘只得出声安慰,“他因为救我才受伤,现下外面有坏人正找他,你说我们要是就这么把他扔出去是不是很坏呢?” 纤痕抽抽鼻子,觉得很对,这才止了眼泪点点头。 哄下了闹脾气的小宠物,梨逍尘指着桌上那一大罐子金创药,勾唇笑道,“我一黄花大闺女跟个大男人住一块儿,张扬出去可是没法儿做人的,不如雪二公子帮个忙可好?” 雪若风直觉头皮发麻,很是小心的开口,“你要做什么?” “今晚上我跟纤痕去你房里睡,你就留在这里伺候他吧,他要茶给茶要水喂水,别忘了还得换药,得好生照料着,这可是皇朝的安远将军,管着半边禁军呢,惹恼了他就带兵荡平你家的绸缎庄!纤痕,我们走了。” “梨逍尘,这是你男人,不是我的!你给我回来!”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外间的房门被真气牢牢封住,顺带着将雪二公子怒极攻心的咆哮声也关了起来。 翌日天还未亮的时候,折腾的一夜的雪二公子终于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屋里暗香氤氲,层层轻纱珠帘一片的梦幻。雪若风走到里间的时候,呆愣了,待反应过来便已扬起了些许玩味的笑意。 “梨逍尘你的小宠物真是漂亮,昨晚上可是玩的尽兴了?” 梨逍尘只穿了亵衣,很是懒散的倚靠在床头,手指还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床里的人。 纤痕还没醒,手里攥着梨逍尘的袖子,睡得极安稳。梨逍尘摸摸他的头发,然后不动声色的脱了被拽住的衣裳,“我什么时候碰过他?你不也时常宠着他,难不成你也是想污他一番?” 第二十章 忠义的将军 “咳咳!”雪若风一口气哽在喉咙,没好气的瞪过去,“本公子还没那么混账,还有若是你再不去看你那情夫,他就跑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 “只说他身在青楼。” “你怎么不说他已经被我看过摸过亲过上过了?”梨逍尘一边拿了件丝衣披上,头也不抬的堵上一句。 “……” 这厢梨逍尘一踏进她的房门,就看见内室里丰玄已经穿好了外套,扶着床沿颤巍巍的往外走。 梨逍尘冲到里头,一把就将丰玄推到床上,手指捏着他下巴,冷笑,“怎么,觉得我这妓女的床污了大将军的身子,你若是没这心思昨儿能来妓院喝花酒?姓丰的我告诉你,今日你要是敢踏出这房门半步,我就喊了门外的官差进来,你说这安远将军衣衫不整的从妓女的房里出来,身上还带着血,会怎样?” 丰玄的脸一下子煞白,“文阳不安好心,要造反,我得去告诉圣上!” “一个要造反的人你当他有多蠢,急这一时半刻有什么用?并且,凌音局三日交人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所以,剩下的两天你给我乖乖地呆在这里,哪儿都不准去!” 丰玄僵了僵,可能是想明白了,紧绷的身体在放松了下来。只是这是瞬间,煞白的脸顿时又变得通红。 “你当是在变脸?”梨逍尘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恣意风流,看的丰玄的脸又红了几分,嗫喏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梨姑娘,你、你先把衣服穿好。” 梨逍尘低头,可不是么,自己本就披了件极薄的丝衣出来,内里的抹胸看的一清二楚,,尤其是从丰玄的角度,更是将胸前的那道沟直直看到了底。 “哈哈……!”话锋一转,梨逍尘贴上丰玄的耳畔,呵气如兰,“将军不是说要娶我做夫人么,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这些?莫不是觉得我这风尘女子妄想飞上高枝,将军想反悔了?” “不、不、我没有!” “那将军敢亲我么?”梨逍尘咄咄逼人,整个身体都贴上了丰玄的。丰玄羞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一咬牙,偏偏头飞快的在梨逍尘的唇上啄了一下。 脸红的滴血。 梨逍尘怔住,直至听到身旁的丰玄叹气,“姑娘这又是何必,我说过的话必定不会食言,姑娘若不放心,那丰玄立誓便是。” “不用了。”梨逍尘定神,转身从床上下来,背着身,听不出是什么语气,“既然你不走了,就呆在这里养。不早了,纤痕醒了看不见我会哭,我先走了。” “你也会落荒而逃?”梨逍尘一出门就看见雪若风抱着胳膊倚在栏杆上,嘴角还挑着一抹笑意。 梨逍尘撇撇嘴,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纤痕呢?” “早醒了,红着眼要哭,我哄不住来找你。” 纱帘里,纤痕抱着被子缩在床脚,一抬头,漂亮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见梨逍尘来了,便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嘴一扁泫然欲泣,“尊上……” “做梦了?别怕,我一直都在,没人能伤害你。”梨逍尘伸手替纤痕抹干了眼泪,心疼的抱住他。许是以前遭的罪太多,跟了自己这么些年却仍旧不能抹去他的阴影,没看到纤痕哭,梨逍尘就难受的厉害,偏又不晓得怎样才能抹去他心里的那份苦。怎么给一个人安全感,她也不知道。只能每每抱住他,给他撑一片安稳的天地。 这孩子,让她心疼。 这边温软语腻,而另一侧房里的人却不大厚道了。 “哎呀还真看不出来啊,大将军看着正经八百的,想不成也是个高手,那么凶悍的女人都降得住。 雪二公子不怀好意,丰大将军不为所动。噎久了便吐出一句,“梨姑娘性子直,良善。” “听说你要娶她?” 丰玄抬头,瞅着雪若风的眼,那眼清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末了才轻声道,“是。” “好,那本公子便拭目以待!” 雪二公子抚掌大笑,笑够了头一扬就大步离开,只留了丰玄一个人在房里,想破头也没想出来这位二公子此番的目的何在。 …… 丰玄在凌音局呆了三天,除了茅房,很规整的哪儿都没去,倒是纤痕常拽着梨逍尘过去玩。纤痕今年十五,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丰玄给他讲军营里战场上的事儿,或是热血激昂或是悲欢离合的故事,这孩子看丰玄的眼神变得愈发憧憬了起来。 丰玄说,“将军的责任就是保这一片锦绣山河不容人践踏,辅佐明君以拥国泰民安。” 纤痕拼命点头,拉着梨逍尘的胳膊左右摇晃,“嗯嗯嗯,如果身在江湖,那便陪在尊上的身边,永远不离不弃!” “你这小家伙,显然没理解我的意思。”丰玄刮了下纤痕的鼻子,无奈摇头。 “恩?” 梨逍尘笑,“你丰大哥的意思是,这万里山河握在君王之手,则必须有贤臣一心一意陪在圣上的身边辅佐,以免得君王入了歧路,说到底,还是山河重、君王轻,切不可为了一己私利置苍生于不顾。” 丰玄赞赏一笑。 “这样啊。”纤痕丧气的低头,拽着梨逍尘的衣裳,轻声,“可是我只要尊上一个人就够了,旁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国泰民安让那些君王去弄就行了。” 丰玄跟梨江画同时忍俊不禁。 看来丰大将军很招孩子喜欢,纤痕即便玩累了也不愿回去,直接一倒就在丰玄的旁边睡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颇有些尴尬。“呃,梨姑娘……” “这孩子一向怕生,倒是跟你亲近了。”梨逍尘摸摸纤痕的脸,突然很郑重的对上丰玄的脸。 “怎么了?” “如若……这君王不大厚道,还挺欢喜那些小人的,你还忠君?” 丰玄一怔,不明白梨逍尘这话里的意味,想了想才道,“取决于疆土和百姓吧,即便圣上不那么贤明,若未对这两样有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也是能忠的。” 梨逍尘没说话,抱起纤痕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回了头,直盯着丰玄的眼说,“论情谊,十个你也赶不上纤痕。” 第二十一章 情深与背叛 凌音局言而有信,而皇帝也没食言。三日后,朝廷果真来了人。 丰玄站在大厅里,眼神犀利将眼前一干众人扫视了一圈,冷声道,“文阳呢?” 那边领头的是个太监,穿了身枣红色衣裳,花里胡哨的一脸菊花褶子,活脱脱一匹皱巴巴的老马,嘴一咧,两只狐狸眼就翘了起来,“这圣上口谕呀,说让安远将军今儿进宫趟。正巧儿了,丞相大人忧政忧民,现在正在御书房陪圣上瞧折子呢,将军若有什么事还是自个儿去跟丞相说吧!” “这山里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凌音局什么时候连个太监都能张牙舞爪耀武扬威了?这里是妓院,男人来的地儿,这位公公您走错了地方。” 好无礼的声音! 一众的人齐齐将眼望去,只见老鸨立在一旁,一干的妓女也自动的分成了两拨,另一头一个穿着金绣白衣的女子就走了过来。 乌墨的长发没梳任何发髻,直瀑瀑泻下,水色的唇、深邃的眸,即便身在青楼仍掩不住她身上的那股子雍容的气韵。她手里转着把白玉折扇,又平添了几分恣意洒脱在里面。 这一笑,即便是冷笑,也勾了人的心魄进去。 “原来是曾公公,是来接将军回去的吧,但却不知为何总是盯着这里的摆设呢?莫不是公公闺房无聊了些,也想来这里挂个牌子吧!只不过这里是青楼,姑娘们吃饭靠的可不全是床上功夫,就算您下边儿一样,这脸上也不过关啊,面白无须但褶子太多了。”梨逍尘这番话讽的很有水平很有深度,周遭的人都拼了命的忍笑,那枣红马儿似的太监曾公公气的一口唾沫没咽下去,险些岔了气。 好不容易抚顺了气儿,曾太监颤巍巍的举起兰花指,戳着梨逍尘,这还没开口,就听得异常清脆的一声,紧接着整条胳膊都麻了。 梨逍尘放下手,冷声,“别拿你的脏爪子指我。” “来、来人!把这胆大妄为的女人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 一只手臂忽然就横在了梨逍尘身前,她有些愕然,一偏头却见丰玄一双眼正盯着她,那眼里,没有太多的温柔,只载满了一股莫名的伤痛,“别怕。” 他说,别怕。 有人敢大言不惭的对至尊说别怕,听起来本是件可笑的事,可梨逍尘却笑不出来了。活了二十年,头一次有人护在她身前,那身量虽高挑并不强壮,但却似是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地。纨绔是柔在脸上,他的柔情藏在心底。 “曾公公不是说来接我的么,本将就在这里,现在就可以跟你走去面见圣上。而公公却在这里和旁人纠缠不清,让圣上在宫里干等着,传出去岂不是大不敬之罪?好了,我这便随公公进宫面圣,只是这凌音局里的人与我有恩,公公您碰不得。” 文阳狼子野心,设下陷进迫丰玄不得不往里钻。这一走,兴许就回不来了。 梨逍尘定定的看着丰玄,道,“你若当真出事,我便是硬闯皇宫也要拉你出来。” 丰玄没说话,温柔的望着她,看着看着就偏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绵绵的、轻柔的,不带丝毫侵略,就如他的人一般,明净、认真,也藏着灼灼万千的缱绻。 唇上的温软骤然抽离,丰玄的身影一寸寸在眼前变小,在消失的最后一瞬,回头望了她一眼,然后……再也看不见。 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懂相思,便害相思。 情这种东西,来的猝不及防,也总是遇不上对的时间。 梨逍尘一回头,便瞧见雪若风斜斜蹲坐在二楼的凭栏上,一个旋身飞掠下来,笑的半分探寻半分玩味,“怎么,动心了?” “雪二公子也看上我,嫉妒了?我不嫌弃你也给我做个男宠,侍寝这种事儿,你也不是不会,对不对?”梨逍尘白他一眼,径直上了楼梯回屋去了。 “呃……” 直至二楼传来关门的声音,雪若风抱着胳膊扬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自顾自道,“万花丛中过,留了遍地冷香。梨逍尘,你真的动情是个什么样子呢?” 消息传到凌音局的时候是第二日的夜里。 一封缠着红线的信也送到了梨逍尘的手里。信上有痕迹,显然已是被人拆开过。里面没太多的字,只写了一句话—— “待我回来,濡沫花嫁。” 字迹苍劲,柔柔懦懦的措辞。梨逍尘闭着眼靠在床上,手里捏着那张轻薄的信纸,心里莫名的疼。沉默了许久,才睁开眼,只是这眼神,冷酷无比。 看的送信的小厮一哆嗦。 “如今国泰民安、万里盛世河山,哪来的战事用得着禁军的将军亲自挂帅出征?” “这……”小厮支支吾吾,眼神仓皇乱瞟,“边疆之事,小人不知。是丞相给圣上献的计,说安远将军流连青楼有荒淫的嫌疑,若能再立下战功则能将功补过!” “将军何时出发?” “战事急促,今夜子时出城……” “来人,备马!” 深夜的风大的出奇,丰玄站在城头看下面大军整装。铁骑银甲,峥嵘肃杀。这是丰玄手把手亲自训练出来的军队,一人一马,都是他的血和汗。 当今圣上本就资质平庸,如今又宠佞臣,这他不是不晓,而是他比起内乱,他更不愿疆土被外来的姝人践踏。内乱乱朝纲,而外祸害苍生。民为贵君为轻,两头紧迫则他要护民保江山。 丰玄想,等这次战事了了,他就回来,十里红妆的成亲,然后带着新娘远赴边关,一边守着疆土一边过日子,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是迢迢千里的零陵边关。那里花香鸟语的,自在逍遥。 城下的灯火映的丰玄的脸柔和了许多,他想着想着,蓦地就看见了远处的黑夜尽头忽然出现的白点。 白色越来越近,马蹄愈发急促,丰玄连呼吸都停滞了! 重重夜幕,骑在马上的人衣袂翻飞,白纱上繁复的金绣纹像是会发光,脸容绝美、气韵风流。 白衣转眼已到了城下。 当着万人大军,梨逍尘扬起手里纤薄的信纸,一用力就碎成了粉末洋洋洒洒随风飞走,“丰玄,我看不懂你的信,你亲自说给我听!” “好。”丰玄迎着风,银冠上的红缨舞的惨烈至极,他怔怔看了那地上的碎片许久,道,“等我回来,十里红妆……带你回家。” 子时已到,除了城下飘忽的灯火,远方天地都漆黑了。 丰玄跨马而上,一声令下,寂静的铁骑骤然发动,雄壮犹似天崩地裂的气势惊世骇俗。待城门缓缓关上的那瞬,丰玄回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温柔,“十里红妆,带你回家。” 江湖至尊耳力敏锐,所以这一声轻喃,梨逍尘听见了。 这数千里之外的零陵战事,一打就是四个月。这四个月里,从南方传来的捷报频频传进皇宫,再悄无声息的被江湖人士抄了去,又悄无声息的送入了凌音局。 最后一封捷报迟了三天送达,上面还染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圣医拿着纸张的一小角,肯定道,“这非香料,是女子天生的体香。” 梨逍尘手里的茶碗受不住力,顿时成了碎片。 圣医还在边上跪着,屋外的风却肆无忌惮的吹进来,摇歪了桌上的琉璃宫灯。 外头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是平日里莺啼燕吟的客似云来,像是炸开了锅,尖锐的、震惊的、愤恨的、绝望的、怨毒的话都搅成了一团。 诡谲的通明灯火里,有血滴滴答答的攒了一地,蜿蜒的顺着地板上的花纹淌,猩红猩红的,触目惊心。有谁冲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捧着她的手泪如泉涌。 梨逍尘缓缓伸出手,纤痕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哭的惊惶无助,“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多血……尊上、尊上,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外面怎么了?”梨逍尘开口,声音低沉雅致,却平静的近乎冷漠。 “街上、屋子里都是官兵……” 雪若风从外面进来,踏着月色宁静的神情不见一丝慌乱。一进门便瞧见梨逍尘尚还淌血的手,在一瞅那碎了一地的瓷片,顿时也明白了些。怔了瞬,这才施施然开口道,“文阳按捺不住,造反了。外头正满大街的抓乱党呢,听说皇帝正被刀架着站在城头上,退诏的圣旨摆在他前头,还没盖章……” “我身在江湖跟朝廷八竿子打不着,这些事与我有关么?” 雪若风笑的意味深长,“你现下心头恐并不舒坦吧,不如借着此事痛痛快快的发泄一番,武林里平静的日子也是过的腻味了,多久没好好地活动一下了?接着!” 雪若风蓦地扔出件雪白的物什,梨逍尘一扬手便已捏在指尖。是把通体雪白的折扇。 凝霜扇,白玉做骨天丝成绢的天下至宝,梨逍尘的随身兵刃。 “我不用它一样能搅这长安满堂浑水。” “只是用它更痛快些!”雪若风勾唇,笑的魅惑。 外头依旧乱,雪样的折扇却散着幽幽的光,洁净的未染一丝污秽。 第二十二章 女尊令 当夜,所有在花街的人都看见,凌音局最高的屋顶上,有个怀抱纤细少年的身影,飞了起来。身入惊鸿,衣袂翻飞,翩翩然就落在了屋脊之上,惊艳的不像凡人。 梨逍尘将纤痕抱到一旁的脊柱上,俯身在他额上一吻,“乖,在这儿等我。”然后飞身就跃上了半空。 没用内力和杀伤力大的武功,而是旋身落进了砍杀的官兵内,折扇敞开,梨逍尘以最简单的招式制服疯狂的官兵。 点、划、劈、砍,梨逍尘挥动折扇在人群里穿梭,手、臂、腰、腿,仿佛打开了全身的四肢百穴,血液悉数变得汹涌。那些淤积在肺腑里的郁结,仿佛一丝丝从身体里抽离出去。异常的舒畅。 闯入凌音局的人不消半刻被全部制服,却未伤一人性命。 雪若风抚掌轻笑,“这才是洒脱不羁的梨逍尘!” 梨逍尘立在人群里,临风玉树,宛若仙人在世,轻飘飘的说,“回塔。” …… 洛阳,九重塔。 江湖平静,梨逍尘靠在大殿的榻上,金绣白衣逶迤了七尺,头上金冠银丝娉婷作响。有人轻声踏了进来,盈盈下拜,“尊上,雪二公子来了。” “本尊累了。不见。” “是。” 纤痕伏在梨逍尘的怀里,轻声,“二公子已经进来了。” “什么时候这圣殿也能随意出入了,四大护法最近很忙么?”梨逍尘没好气的翻身坐起,一边翻白眼还不忘逗弄下怀里的小宠物。 雪若风文不对题,瞧着四周的摆设不住的咂嘴,“几年没来,你这九重塔是愈发的有钱了,随便儿挑个丫鬟都金钗玉饰的,用黄金做灯罩,梨逍尘你真是**。” 纵观整个天下,知晓梨逍尘身份却不当回事儿的,恐也就雪若风一人了。 瞅着他半晌,梨逍尘忽然道,“雪二公子,你武功如何?” “不高不低,二流。” “我亲自教你吧。” “什么?”雪若风抠抠耳朵,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我亲自教你武功,你便能打败我,这江湖至尊好歹也跟皇帝齐名,拥了半壁江山,给你做好不好?”梨逍尘说的随意,那语气根本就像在说“今天的菜不错你也尝尝”一样。 雪若风一口唾沫卡在了喉咙,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凶,“别别别,给你治理这半边天下简直太遭罪,我还不如回家继承家业,娶个媳妇生娃娃来得好,嗳,说到媳妇我便想到件事,你家长老们不是一直盼着你赶紧成亲?方才我来的时候瞧见你的一个护法押着万花宫的少宫主朝这边走,怕是给你相亲的,怎的还没过来?” 说到就到,雪若风话音未落就有侍女进来通报,说是银水护法带了万花宫的锦蝶少宫主在外面求见。外头一口口的大箱子抬了进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下聘的礼,梨逍尘直觉头大。 “原来至尊也是会被逼婚的。”雪若风抿着茶,“用不用帮你挡挡?” 梨逍尘很淡定的压低声音,“你想要什么好处?” “还没想到,想到了告诉你!”话音刚落,人便很是迅疾的脱了外衣,一个翻身就跳到了榻上,手一用力拉下了梨逍尘的脑袋。 纤痕吓了一跳,转身往梨逍尘怀里缩了缩。梨逍尘皱眉,“喂你干什么?” 两男一女滚做一团,至尊的怀里窝着一只纯良的小宠物,脸还贴着另一男人的胸膛。重点是这男人的衣裳不大齐整,前襟是大敞着的,一片白皙肌肤悉数露着。 场面很是诡异。 有阵阵抽气声。 锦蝶宫主走了,咬牙切齿的走的。 梨逍尘翻身坐起,一掌就拍在雪二公子的身上,“本尊皮糙肉厚,硌坏了雪二公子,用不用给你揉揉?” 雪二公子混不觉疼,仍笑的风流,“不不不,尊上身子极软,还带着香味儿,比花魁强得多。” “……” 午后的阳光透过帘幔洒在大殿白玉的地面上,暖暖的撩人心弦。 帘幔后的软榻旁边有一个镶着一扇镂空黄金的花门的小隔间。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和灿金的轻纱,中间搁了一张小巧的琴台,上头摆了一把红玉琴。 墙上挂了很多幅花,无一例外的全是梨逍尘的画像。 起先的几张还是孩童稚嫩的笔迹,一幅幅的看过去,画中的人愈发清晰起来,光是看着画就能让人想起来梨逍尘的眉宇神态。 原本这个小隔间是建起来给纤痕练琴时用的,可这小子,却把它当画室了不成? 又把一幅刚画好的画贴在墙上,纤痕跑到梨逍尘的怀里坐下,撑着下巴笑:“这次画的是尊上和二公子为了不影响气氛,我没有把自己画上去,就是在尊上的怀里画了一只小猫,那就是我哦。” 梨逍尘抬眼看去,见着上面果真画的是她和雪若风,那场景……竟然是两人在榻上滚做一团的场景。 “咯咯……”一直安静的纤痕忽然笑了起来,搂着梨逍尘的腰,问“怎么办,我一想到尊上跟二公子呆在一起拌嘴的时候,就忍不住了。” “你啊。”无奈的戳了两下他的鼻尖,梨逍尘握着他的手搭在琴弦上,略有些惩罚的问道:“上次叫你的曲子可练会了?弹给我听听。” “哦。”吐吐舌头,纤痕于是乖乖的转过身去,认真的拨起琴弦。 琴音柔柔从小隔间里溢出,伴着徐徐的风抚过,带起整个屋子中的甜蜜温馨气息。 一曲完毕,纤痕忽然转过头来,很认真的看着她,道:“将来有一天尊上嫁人了,说不定就是嫁给二公子哦,这样尊上每天都会开开心心的!” 门边,一袭锦衣的雪若风环臂靠在墙上,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狭长的凤眼中还噙着微微的笑意。 纤痕的话,怕是一一字不漏都让他听去了吧。 梨逍尘怔住。 皇朝已经是闹得鸡飞狗跳,可江湖仍和谐美好的令人发指。至尊也闲的发霉。梨逍尘在九重塔上住了两天,应付了三次来下聘的人,最终定下了下一个游耍的目标。 自古南方多美人。尤其是江南一带,那里的水土温润,养出来的女儿也婉约,举手投足间洒露绵绵细雨般的柔情。 翩跹美人袖,江南烟雨楼。 维扬的柳七小姐住在同烟雨楼隔水相望的暖阁上,生在维扬长在苏杭,打小就浸在温软水乡里的人儿。 柳七小姐每日必定会呆在窗前弹琵琶,着一身碧色的衣衫,斜斜插着跟翡翠簪子,指尖轻转就流泻出灵妙的《吟水瑶》,琵琶声音悠扬缠绵,像是怀了女儿家的情思,但仔细听听却又不像,有些愁。 隔着西湖水,在烟雨楼的顶层也有一个垂了薄纱的窗户,纤痕每日也会趴在窗边听柳七小姐弹。他总是想不明白,柳七小姐并不像个风尘中人,但却为何一个人住在烟雨楼的隔岸,超然物外的,浑然不似身在凡尘。隔着窗纱,宛如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眼见的一切都仿佛梦幻。 梨逍尘从身后抱住他,低眉轻笑,“纤痕喜欢听琵琶,以前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你懒的只爱窝在我怀里睡觉。”顿了顿,俯下身将下巴搁在纤痕的肩上,轻声,“其实尊上呢,不仅会弹琴,也会弹琵琶,纤痕想不想听?” 怀里的少年惊诧的瞪大眼。 侍女取来一把雕着凤尾的桐木琵琶搁在案上,梨逍尘笑了笑,抱起琵琶,手指搭上琴弦。 弹的不是温柔江南,也不是旷古空灵,而是万马齐鸣的峥嵘之音。 “这曲子?”纤痕疑惑的盯着梨逍尘在琴弦上抚动的手,不由得出声。 这曲子曲风恢弘,但细细听下来却发现音调与柳七小姐弹的那首《吟水瑶》颇有不少的相似之处。音调极其相似,但所透出的风格却迥然不同。 “其实这曲子的本身就是《吟水瑶》。”梨逍尘拨弄着琴弦,笑道。 梨逍尘精通音律,因为不大待见这里头的那股子小女儿家调调,索性就给它随便儿改了几个音,曲风顿时就成了另一个模样。 这音铿锵,听在江湖人的耳里是剑雨刀林,闻在皇朝人的耳里便成了铁马金戈。 多年之前,梨逍尘途径江南,在烟雨楼的屋顶上初遇雪若风,当时梨逍尘拿着玉箫懒洋洋的吹,吹得就是这首改编过了的《吟水瑶》。 因为这曲风实在有一股波澜壮阔的味道,雪若风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唤作《女尊令》。 对岸空灵的琵琶声骤然停下,柳七小姐诧异的朝烟雨楼望去,隐隐分辨出这声音是从那顶层的窗户里飘出来的,轻纱微微扬起,她只看清了里面的半截金绣衣袂。 曲音刚落,有侍女进来禀报,“柳七小姐来了,说想见见弹琴之人,梨姑娘要见么?” “请她进来吧。” 梨逍尘美,金绣白衣、墨发无髻,美的是高贵中露出潇洒,气韵风流。 柳七小姐也美,碧裙轻衫、云鬓偏挽,浑然一道遗落在尘世的圣洁仙花。 “方才弹琵琶的,便是这位公子么?柳七从未听过如此……不同寻常的曲音,觉得很好听,前来打扰,实在唐突了。” 原来这柳七小姐误将弹奏的当做了纤痕,其实也难怪,梨逍尘弹琴的时候纤痕一直都坐在旁边。现下这柳七小姐来访,梨逍尘起身,把琵琶随手搁到了纤痕膝上,所以认错了人也是情理之中。 第二十三章 红颜枯骨 纤痕一愣,随即扬起一抹浅笑,“小姐误会了,不是我。” 柳七小姐怔忪了片刻,相继释然一笑,“曲音里充满了峥嵘飒爽之味,而公子恬雅,不似是能奏出的人,是柳七愚昧了。” “小姐每日抚的曲子也很好听的。”纤痕笑眼弯弯,“我每天都在听,很喜欢,尊上也听过的。” 柳七走的时候问,“明日便是月圆,西子湖上的精致真的很美,公子可愿意同柳七一道儿?” “他会去的。”回答这话的是梨逍尘,语气平静,脸上的微笑温和而有礼,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翌日的月明的出奇,清清冷冷的光华笼着湖面,连同上面漂浮着的画舫,都无端的惹人遐思。 画舫精致,纱幔下摆着清茶和几盘素雅的点心。 没有梨逍尘在身边宠溺的纤痕是优雅却疏离的,但举手投足间能让人无尽沦陷。 柳七笑的越来越勉强。 岸边烟雨楼上,里面的人透过轻薄的窗纱刚好能看清下面画舫上的人。美色在怀,雪二公子笑的极其玩味,“这小家伙你平日宠上了天,怎的今日这么大方,竟舍得让他去陪别人?” “这女子没多少时日可活了,她既喜欢纤痕,那我便让纤痕送她这最后一程又有何妨?” “哦?” “她曲子断续,我便猜出她身子骨定然不好,待见到她的时候,果真印证了这一点。红颜枯骨,这味毒药世上已经失传很多年了,中毒之人若爱上旁人,则三日之内死去。”梨逍尘说这话的时候没甚么表情,只眼底露出些状似无可奈何的悲悯。 “至尊果真无所不知,这样神奇的东西你竟然也通晓。” “九重塔的药房里还有不少,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尝过一两次而已。” “那你怎么还没死?”雪二公子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梨逍尘闻言一笑,竟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欺身上前,带着梨花香的湿气喷了雪若风一脸。这动作极其暧昧,“二公子倒是希望我死了?可惜了,我武功太高,一般毒药对我没甚么作用,内力稍稍一逼就出来了。” “哦,那真可惜。” 说话间,楼下画舫上的情景已然逆转,柳七小姐靠着船桅,血从她嘴里开始往外涌,一口一口的毫不停歇。纤痕看的有些楞,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双染了血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柳七撑着柱子站起来,强打着精神笑,“本想等送你离开之后再死的,不过现下也不打紧了,死的时候还能看着你。我这人活了将近二十年,一直没爱过,想不过却短短的时间爱上了你,真是……算了,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很久之后可能都不会记得认识一个柳七小姐。” 又涌出一口血,柳七像浑身抽空了气力般,软软的就倒在了纤痕的怀里。柳七颤巍巍的摸着纤痕的脸说,“我爱了你三天,我死了你也想我三天吧,之后该忘的就忘掉,这也没什么可以记住的。” “真好,我还以为中了这毒得一辈子孤独终老呢,真好真好……能遇上你。” “我就睡一觉,你待会儿出去把船烧了,这西子湖挺美,我沉在水底也能看见。” “我就是你命里的一个过客,你也用不着记住。” “你抱抱我,太冷了。” 血停了,瞳孔散了,眼也阖上了。柳七还是那个柳七,连死嘴角都是扬起着的。 有人从远处踏着月色飞过来,一把就抱起了他,语气柔软,“纤痕?” 纤痕恍然回神,眼上亮闪闪的一片水雾。梨逍尘心疼的搂他进怀里,然后一抬手就拂倒了旁边的烛台,火苗窜上纱帘,渐渐就蔓上了整只画舫。 梨逍尘抱着纤痕从船上飞身跃起,立在水面上。火光越升越高,里面的东西也愈发的不清晰,等到火苗熄下去的时候,湖面上只剩了零星点点的残骸。 烟雨楼的床挺软,帘幔外有舞姬跳舞,不过却没弹唱,整个房间虽莺燕环绕,但却安静的出奇。隔着帘幔,梨逍尘斜靠在床上,手指一下一下的摸纤痕的脸。 纤痕这一觉睡了三天,梦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反正梨逍尘胸前的衣裳是被他洇湿了。 其实于梨逍尘而言,柳七小姐不过是她这江南一游的小插曲,过了这村,忘记的也快。等到换了个地儿,她甚至不会想起自己曾遇见过一个叫柳七小姐的人。 多年之后,柳燕问纤痕,“若是没有梨王,你会不会爱七儿?“这话柳燕一直到死也没从纤痕嘴里听到答案,不过说不定连纤痕自己也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柳燕的是,其实那时候他并未看过柳七,透过柳七的眼,他一直都是看着远处烟雨楼上的那人的。 烟雨楼来了几个人,翻了梨逍尘的牌子,不过不是陪酒,而是弹曲儿。 暗香漂浮,花美酒醉,烟雨楼的艳名遍布中原各处,雕栏玉砌琉璃娉婷,连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极尽暧昧的白雾。 喝酒的人有些醉。 梨逍尘弹着曲儿,隔着帘幔却也听见了外头的醉酒声声。文丞相还是没能当成皇帝,皇帝老了,没能挨得住惊吓两眼一瞪就归西了。文丞相没捞到皇位却也夺了太子的大权,现下正春风得意的站在龙椅旁扯着嘴皮子笑。 混着琴音,外头的人显然已经喝醉了,从皇帝撤扯到宫女,从皇宫聊到边疆,也不知是哪里的公主又嫁到了长安,嫁的也不知是哪个皇亲,听说还有个统领禁军的将军被贬了官,到了哪里去充军也不甚可知。 近年武林消停了些,可朝廷那边儿总是闹些幺蛾子,又要变天了?瞧瞧外头,确实已经雷声阵阵,眨眼间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梨逍尘不禁停了当下的曲子,手腕一转,绵绵的江南情调就成了大气磅礴的峥嵘之音。混着屋外的雷鸣,连带着屋里的嫖客、屋外的酒客都不禁侧目。 所有的客人都跟着染了豪气的气息,抚掌叫好,有人拍着桌子大笑,“好一个万马齐鸣,大丈夫活着就当如此!在下流君绯,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阿梨。” “听了姑娘一曲,自觉心智顿开,现下国家动荡,男儿当保家卫国拥立明君,现下便决定要南下参军,护锦绣山河!” 梨逍尘起身掀了纱幔出来,扬唇笑道,“愿一同前往!” …… 杭州的大雨接连下了一夜又一天,整个西湖的水涨了起来,已经漫过了烟雨楼最高一层的台阶。本就半边建在水上的烟雨楼此刻看来更像是一座全然伫立在碧水之上的楼阁。 生生的美丽如画。 “梨逍尘你疯了!” 雪若风伸着手臂挡在门前,硬是吃下了梨逍尘挥过来的一掌。好在掌上的真气已经被卸去,打在身上的只剩下力道。否则以梨逍尘的功力,他不死也得丢下半条命了。 抬手抹了嘴角的血,雪若风依旧不挪动半分脚步,“自古朝廷武林泾渭分明,你身为至尊更是不能越界,这南关,你去不得!” 梨逍尘冷声,“你让开。” “不让!” “就凭你拦得住我?” “丰玄已经死了!”压在肺里的话冲口而出,连雪若风自己也是一惊,声音不禁低了下来,“他抗婚扫了皇家颜面,被文阳发配到边疆,路上染了寒疾,没了。” 梨逍尘的神色黯了下来,轻声,“若我告诉你,这并不全是因为他呢?梨逍尘看不得这天下因为易主被百般蹂躏,民不聊生。况且……这繁华的万里河山,我不忍它破败。” “梨逍尘,天下有你,当真是福气。” 雪若风的手垂了下来,靠着门框笑的却有些勉强。梨逍尘跨了马,很深很深的看了眼背后的琼楼灯火,纵马扬长而去。 近了城门,流君绯着了一身浅月色的衣裳在那里等她。隔着雨后的湿雾,梨逍尘金绣白衣反射出点点耀眼的光晕。流君绯明眸皓齿,抚掌大笑,“梨姑娘会骑马,果真是巾帼洒脱!” 两人策马出城的时候,有匹通身雪色的马直直的就冲了过来,马上的人一拉缰绳,白马的前蹄就跃了起来,然后硬生生的停下。骑在马上的是纤痕和雪二公子。 “尊……姐姐,带纤痕一起!”纤痕瞥了眼流君绯,嘴一扁就改了口。话说着,人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跑到梨逍尘的跟前。 “战场凶险,你听话,等我回来。” “我武功虽不是一流,但护着他也还有余,有我在,你何须担心?”雪若风微微一笑,御马径直走到了前边,手一扬,就将纤痕从地上提了起来,松手,就落在了梨逍尘的马上。 纤痕笑的甜,“尊……呃、姐姐放心,我不会给你添乱,带我一起吧!” 江南的烟雨情怀就这么落在了四人的身后,映着微凉的白雾,迷离虚幻。纤痕忽然觉得,那些水暖温香的日子,可能永远都过不成了。他靠在梨逍尘的胸前,一抬头便看见她的下巴,细腻雪白却处处透着烈火般的倨傲洒脱。 梨逍尘低下头,微微一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看,天那边的云海深处,就是零陵,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儿,那里有一望无垠的海,纤痕,睡吧,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第二十四章 军威 事实证明,文阳果真是个遭天谴的祸害。从苏杭到零陵,一路上难民乞讨、随处可见,只道是有点良心的大户人家都已经开仓放粮,但无奈总是杯水车薪。碰上凶残些的难民,甚至还会不顾死活的上前来撕扯马匹。 一扯就扯到了纤痕的手。 “滚!”梨逍尘出手如电,一掌就拍上了那人的胸膛。那人松了手,梨逍尘忙低头查看纤痕的伤势,细嫩的手腕上已经青紫了一片,“怎么不反抗?以后可不能这样了,还疼不疼?” 纤痕往梨逍尘怀里缩了缩,笑的乖巧,“姐姐这么善良,我要是不小心伤了他们就不好了。不疼的,一点都不疼。” 其实这不过是一路走来发生的一件小事。眼下文阳专政,扶持了傀儡太子登基,文阳荒淫,整个皇朝都民不聊生。 零陵处在皇土的最南端,南关的将军病死已经好几个月了,无人治理的城池乱成一团,手下明争暗斗日日上演的宫心计实在让人眼花缭乱。 “这样的政权,理当覆灭。”站在城楼上,梨逍尘说了这么一句话。 “好,那你我便覆了这朝纲,君临天下吧。”流君绯迎风而立,这么回答的。 杀佞臣、夺帅印、抚流民、护城池,用了足足十八个月。这十八个月里,无人知晓流君绯同梨逍尘整日不眠不休的都付出了些什么,然而半年之后,零陵城已然成了天下人眼中的乐土。 经济不发达,没关系,可以发展。 环境不干净,也无妨,打扫干净就是。 流民凶残,不打紧,年青的参军,年弱的就在后勤帮忙。 零陵用了十八个月完成了从居无定所到商贸重镇的蜕变。 正式阅兵的那天,梨逍尘金绣白衣,持凝霜扇站在城楼上的模样临风玉树,衣袂同墨发飞舞着,乱了三军将士的眼。 何等的风流洒脱,何等的高贵无华。 连流君绯也看的痴了。 “将军,你该上马了。”梨逍尘微微一笑,便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他。 流君绯回了个笑,红色的披风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线,马蹄声飒沓,朝着台下的士兵绝尘而去。 雪若风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伴着风,显得有些飘渺,“他的气度,足以坐拥整个天下。” “恩,他会是个很好的帝王。” “没准你还是个好皇后。” “姐姐!”一道烟荷色的影子从城门上跑过来,一下就扎进了梨逍尘的怀里。 纤痕长高了,却仍爱抱着梨逍尘的腰乱蹭,梨逍尘宠溺的抱住他,赞同的点点头,“好皇后还会有两个男宠,一个乖巧懂事,另一个还挺喜欢下窑子找姑娘。” “能做你的男宠还真是莫大的荣幸,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呢!”雪若风望着城下的戎马,轻声,“真希望他能代替那人爱你。” “你说什么?” “没什么,阅兵开始了,你好歹是个军师,认真点。” 点将台上,红缨银甲的流君绯身形张狂,俊美的脸上透着王者君临天下的气度。手中长枪一挥,便有将士豪气冲天的誓言喊得震天响! 十八个月,流君绯同梨逍尘改变了几欲倾颓的局面,同朝廷抗衡,与异族周旋,力挽狂澜扭转乾坤。零陵,皇土上的国中国! 兵戎之音直叫人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挥师北上,荡平那昏庸无道的文相政道。零陵终有一天会造反,世人皆知。可这样的首领,人人都愿誓死追随! 流君绯策马从兵林中穿过,最终停在城楼之下,扬声立誓,“皇天在上,流君绯在世之年定当挥师北上,凌迟昏相,保我天下壮丽山河,护四海苍生,谨立此誓,世世不悔!” “誓死追随将军!” “誓死追随将军!”…… 晚上的宴会没设在大堂,而是摆在了城门外的营寨里,染了几堆篝火,周遭围着士兵。火苗跳跃,映着一张张年轻风发的脸。 灾荒战争里磨练出来的军人,用不着雕金砌玉的琼杯,手端瓷碗仰头就能灌下。军酒辛辣,入了肠便是烈烈的豪气万千。 有酒、有火、有歌。 三个月的时候,南蛮带着人攻进了零陵,朝廷没派援军过来。他们十万大军对上南关三万不到的士兵,还都是刚从流民中招收过来的新兵。 起先,打仗总是败。尽管有他们有运筹帷幄的将军,也有指点疆场的军事,可就是败。巧妇难为无米炊,死的人越来越多,地上处处积攒着浓稠的血,日子长了没人打扫就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开始有人逃跑,紧接着就是更多的人逃跑。 跑的人快赶上了死的人。 决战的前一天晚上,有打了包袱准备逃跑的士兵看见他们的军师站在点将台上,金绣白衣,迎风而立。头一偏,半边脸冷的惊人却也美的震撼。军师看着台下的人,却未做任何挽留,只缓缓启唇说,“只要梨逍尘还在,南关军便不会败。” 翌日南关的将士登上城门的时候,愕然的发现他们的军事竟一动不动的立在城楼上,衣袂翻卷眼神无比的坚定。 对面的战旗落下,军师飞身就跃上了半空。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便出现了,只见军师一扬手,便有无数道灿金的光芒从她的身上射出开,飞上天空,犹如烟火绽开。星芒落下之处鲜血四溅,甚至有人还来不及呼喊就没了生气。 仿佛一场美丽到极致的屠杀。 直到战场上再也看不见一个站着的南蛮士兵,众人才如梦初醒。 那战之后零陵人将军师奉之为神。那夜准备逃跑却又最终没跑的士兵说,“军师的名字,是叫梨逍尘吧?” 世人皆知——梨逍尘,掌控天下武林的至尊。 江湖与皇朝互不交往,这一遭,便是犯了禁忌。梨逍尘却浑然不在意般,改笑的仍笑,改玩乐的仍旧玩乐。倒是将军下了封口令,勒令全军将士一律不准将军师的名讳说出去,违者,军法处置。 将军说,“流君绯何其有幸,能得至尊相助。此生,必不负梨逍尘。” 酒醉、火烈,风中酒香里隐隐飘着梨花的香气。 梨逍尘仰躺在地上,金绣的衣袂散了满地,浑然的雍容和洒脱气度。 这女子太奇,也太醉人,恣意的态度无端的就能令人沉溺不起。隔着篝火,流君绯越看越是深陷,情不自禁的,嘴角就扬起一抹笑意。 “将军,你笑什么?”身旁有人问道。 流君绯的视线没挪开,道,“若是有朝一日明主登基,军师做了皇后,定然是天下之大幸。” “好是好,可是……” “恩?” “总觉得会委屈了军师,军师应该是指点江山笑谈天下的人,而不是身居宫墙大院!” “……你说的对呀。”幽幽的,流君绯叹息一声。梨逍尘,的确是不能锁在宫墙室内的锦鲤。 这厢流君绯被莫名的惆怅围的透不过气,那边的气氛却被梨逍尘搅的成了一锅稀饭! 梨逍尘绝对不是个君子,酒一上头,就开始胡乱耍酒疯,无论是纨绔痞子还是下三滥的招儿,统统玩的上手。 一手搂着纤痕,另一只手提溜着一坛子酒直簌簌灌了下来。酒倒的凶,于是撒了一前襟。 纤痕挣扎,“尊上、尊上你不要喝了,别喝了,唔……!” 梨逍尘眯着眼,媚笑勾魂的就凑上了纤痕的唇,嘤嘤酒丝顺着两人的下巴就淌了下来。这吻愈发的深入,只听得“咕咚”一声,纤痕猝不及防的就咽下了剩余的全部酒液。 “真漂亮,乖……再来。” “唔唔……!” 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过梨逍尘混账起来连小人都得自愧不如。扔了酒坛,手很不老实的就摸上了纤痕的后背。从脖子开始,一路下滑。 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众将士抽气连连。 有俊俏的小兵想叫雪二公子去拦拦军师,一碰,就被抱了个满怀,“你也听话,我们坐下看戏。”自是无人再敢上前。 指尖划到脊背,在上面浅尝辄止的打着圈儿。隔着衣裳,手心的温度仍能透进肌肤。 渐渐地,纤痕开始安静了下来,连手臂也甚是乖巧的穿过了梨逍尘的腋下。 眼看着愈发的荒唐,终于有人忍不了上前扯开了两人。没错,这胆子忒大的兄弟就是流君绯。其实敢拦下梨逍尘的,也就只有他了。 梨逍尘挑眉,“怎么,你吃醋了?吃的谁的,纤痕?不过……咯咯,你也是个美人儿,过来……”作势就要去勾流君绯的下巴。 流君绯头一次碰上梨逍尘这般的无赖,没留神被勾了个正着。 “逍尘,你喝的太多。”流将军额上青筋暴跳。 梨逍尘没搭腔,眯着眼头晃得东倒西歪,只笑,“将军,你其实也很好看……” “我谢谢你啊!”碰上无赖,谁也无奈。流将军没好气。转头吩咐身后的小兵,“去拿醒酒汤。” “我不喝!”梨逍尘邪魅一笑,突然运起轻功飞速的退后了数丈,接着白影一闪,就不见了影踪。 惊叹中,坐在人堆里的雪二公子轻若未闻的飘忽了句,“梨逍尘,你果真是个胆小鬼……” 不过,没人听见。 第二十五章 一梦浮生 零陵靠着南海,每每到了初秋,刮得风就总是很柔,但这柔里又夹杂着几分清冷。 夜里的风,更少了柔,多了冷。 梨逍尘一个人走着,步履平稳,竟无半分醉态。 将军、将军……只要一听到这词儿心里就郁结的发胀。 直直走到一个河边儿,梨逍尘才停了下来,手捂着胸。莫名的,那里有些微微的刺痛,像只猫在那里挠,可挠了半天也没挠出半点东西,又想抓,非得抓的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手捂着的那个地方,曾住过一个人,可后来就没了,自此就空落落的,没半点东西。想找点什么填进去,可终究找不到合适的。不过也说不定是她根本就不晓得该填些什么进去。 那人、那事儿,她都忘了,却又没忘全,留了些残残破破的东西在脑子里,活脱脱的比早先还难受,一想起来就万分郁结。 前襟那里被酒浸湿了,风一灌,湿漉漉的寒气就能凉到脚底。 “军师?”梨逍尘听见身后有人叫唤。 声音温懦懦的,是个秀气的少年。 梨逍尘招了招手,那少年就走了过来,走得近了,才发现这少年的模样愈发的清俊。一身半旧的兵服,勾勒的身躯万分纤细如柳。跟纤痕的精致乖巧不同,这少年的身上自然的流露出一股子温润的、优雅的气韵。 “你多大?” “回军师,今年十五了。”少年开口,声音同样温润轻绵。 梨逍尘忽然抬手就摸了摸他的头发,微微笑道,“竟比纤痕还小一岁,在九重塔,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是要被捧在手心里宠的。你还这么小,就被送上战场了。”梨逍尘轻轻叹口气,又解了身上的披风系在他身上,“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去玩,反倒跑来这刮冷风的河边?” 少年惊愕,怔忪了半天,才捧出怀里的一大堆瓶瓶罐罐,“其实、其实我没有上过战场,只是个给伤员包扎的小兵,刚才是要去给营里的伤员换药,路过这里就看见了军师,我……” “好孩子,药我替你去换,起风了,你回去休息吧,别病了。” “军师这怎么可……” “乖乖地,听话。” “恩……好。” 四周又静了下来,夜风吹在身上似乎更凉了,河面泛着月的光华起着微微涟漪。梨逍尘回头,却意外的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方才听见身后有气息吐露,我还道是二公子,却原来是将军。”梨逍尘想起那一幕的荒唐,不由得笑道。 流君绯也笑,笑的两眼弯弯,“二公子说你有恋童癖,看来我是来错了时候。” “噗!”梨逍尘难得的没再说些无赖的话,只拉过流君绯的手,指着水面说,“我这哪里是恋童,不过是喜欢宠孩子罢了。你看这河水,是不是比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眼睛都亮呢?” 流君绯一时也没搞懂她要说什么,只好应了,“的确。” 梨江画微笑,“可是孩子却不,孩子的眼比世上任何的湖水都要干净、透彻。哪怕是被伤害过的孩子,心仍旧是纯净的,这份美好我不愿它被旁人污了。” “逍尘,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也是个女子,女子……也是应该用来疼和宠的。” “……我是至尊。”强大的江湖至尊,哪来的弱点让人窥视?即便是有,想必也是隐藏起来不愿让人看见。梨逍尘突然转了身,抱着胳膊就开始笑,“将军,你是不是喜欢我?” “呃……” “哈哈!跟你说笑的,你来之前想必二公子又说了我些荒唐的事儿吧,我告诉你啊,其实他知道的才不过是冰山一角呢,你跟我去给伤兵换药,我一边说给你听!” 流君绯被梨逍尘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的一愣,随即释然一笑,“好。” 其实,那心里有伤不愿意给人看见的,应该是她才对吧。不过,如果就这样没心没肺装糊涂的一路走下去,也挺好。 抚慰了伤兵回来已是将近三更天了,梨逍尘却见着自己的院子还亮着灯,颇诧异了一会儿,心里暗自忖着难不成二公子并未将纤痕哄睡了。又嘀咕了雪若风几句,这才推门进了屋。 可屋里安静的很,空气里飘的不是素日的梨香,浓浓的,有些旖旎的情调。这味儿梨逍尘不算陌生,早先在九重塔跟圣医闲扯的时候见过,叫做浮生香。 浮生浮生,一梦浮生。 说白了,其实就是**,搁在房里催情用的。 心头蓦地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梨逍尘皱着眉掀开了层层的纱幔,试探着询问,“纤痕?” 无人应答。 掀开床上的纱幔,也没人。 梨逍尘忽觉得心头一阵慌乱,真气险些控制不住就要冲窜出来的时候,一双手蓦地就环了上来,细软的胸膛就贴上了她的背。 “尊上……” 这声音极其绵柔,湿腻的鼻息混着香气喷上脖子,似是还带着浅浅弱弱的喘息,真叫人的心怜到了骨子里。 “纤痕!”梨逍尘大惊,转身一把就将身后的人揽进了怀里。“怎么回事?谁给你用了浮生香?!雪若风,你这混账!”梨逍尘不明就里,还道是雪二公子未能照看好他,这才被歹人钻了空子。 未料纤痕却摇了摇头,死命的咬着唇,嗫喏了半天才说,“不是……是、是我自己,尊上你回来的……好晚,香已经燃了很、很久了……” 浮生香,一梦浮生,若是普通人嗅了,不消半刻便能催生情意。而梨逍尘这在外面的一耽搁,足足有一个时辰!这**,怕是已到了**。 梨逍尘垂头,见纤痕只穿了件淡色的丝衣,若真探眼过去便一眼就能看透里面,雪色的肌肤上薄薄晕了层粉嫩的颜色,很是弥着一股旖旎的**意味。 自己今晚荒唐,这孩子也跟着荒唐不成? 于是一把扯了自己的外套抱住他,眉头也不由得皱了起来,“我何曾真正与旁人发生过关系?我宠你也绝非是男女私情,你这简直在胡闹!” 可能言辞过于凶狠,纤痕只呆呆的看着梨逍尘,最后终究还是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勾住了她的脖子,嗓子带了哭腔,“对不起,我、我只是……看到尊上这些日子为了城里的事,每天都很辛苦,今天晚上又对我、对我……我以为尊上是太累了需要休息,是想让尊上好好享受一番才、才叫二公子拿了香来的,对不起、对不起……尊上……” “够了,别说了,不要说了……”梨逍尘忽的用力将纤痕搂紧,俯下身在他脸上印下一连串吻,轻轻的、如同蜻蜓点水,却分分明明溢满了心疼到骨子里的柔情。恍惚间,梨逍尘忽然开始质疑了,自己对纤痕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闭着眼蜷在麻袋里的模样仍记得清楚,惨白惨白的小脸儿,眉眼却精致的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那时候他才十岁多点儿,打那儿时候自己就开始宠着他、疼着他,捧在手心里刻在骨子里,生生怕受他到外头的一丝伤害。 雪若风说,“你素来风流,却对这孩子始终如一,即便是护犊,你这做的也忒的过了,那些大户人家豢养男宠也没有你这般行事的!” 但梨逍尘却也清楚,这决计不是男女之情,否则她又怎会寸步不离的带着他,甚至是逛青楼的时候都要留他在身边?又怎会令他去陪伴柳七小姐?这道理,又极说不通了。 这孩子,自己宠了七年、疼了七年,授他武功却始终护在羽翼之下,细细呵护着,哪怕是掉了根头发自己都会心疼不已,这情,旁人看着的迷惑,自己也解不透。 忽觉腰腹里一阵温热,梨逍尘这一低头才发现纤痕哭了,眼泪已是湿透了脸颊。“对不起、尊上,我错了……你别这样,我好难过,对不起……” 这孩子,偏的又这般乖巧,如斯懂事。 罢了罢了,说到底也是心疼他,若是他想要,又有什么是不能给的呢? 梨逍尘叹口气,轻手将怀里的人搁在了床上,随即拉了帘幔翻身上床。 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宫灯的光晕透过纱幔上的刺绣透了进来,勾勒出斑斑驳驳的花纹。混着梨逍尘身上的金绣,美得令人窒息。 梨逍尘剥了裹住纤痕的外套,指尖一挑,丝衣就半搭在了肩头。“纤痕,你告诉我,日后,你是否会为今日之事后悔?” 浮生香的力道却已是让纤痕说不出话。纤痕咬着唇,粉嫩的颜色已经蔓上了额头,连瞳孔都是混乱的。 “罢了,若是你意志不改,便好生放纵的享受一番,若是后悔了,再操刀子捅我便是,我决计不会还手。” 纤痕听见了,先点了点头,最后又摇头。 点头,是说他听见了。摇头,即是绝不后悔。 于是这最后一件丝衣,也落了地。 雪似的肌肤,印上朵朵殷红云朵,如霞旖旎。从头、到脚……遍布通身的吻。柔柔的、疼痛的,都怜惜到骨子里去。 浮生香是什么时候灭的?梨香是何时又清晰了的?两人都没觉得,只满心思的雕刻自己怀里的珍贵宝物。 片片纱幔扬起。屋外,有人漫不经心的叹了口气。 第二十六章 赴长安 第二日流君绯来敲门的时候,梨逍尘还在穿衣裳,开了门,一眼便瞧见了帘幔内一番好生春色的人。 梨逍尘靠着门框,“将军这么早来敲门,可是有急事?” 早么?已经将近午时了。流君绯望望天,在看梨逍尘,却见着她脖子上那一块块的红斑分外显眼。 “逍尘,你……” “将军莫非对旁人的房事也有兴致?”梨逍尘睨着眼,懒洋洋的朝房里一瞥,“将军这样问,可是吃醋了?还是也想同我做这一夜鸳鸯呢?哈哈……” 是了,帘幔内熟睡的那人确是纤痕无疑。纤痕是谁,即便她嘴上不说,可到底也是她自己的人,想要如何旁人自是无权过问。 梨逍尘曾说,她素来就爱美人儿,本就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床笫之间的事儿自然也看得开,没一般黄花大姑娘那么矜持。况且她地位尊崇,向来也无人敢管。 想到这里,流君绯心里突然莫名的苦涩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不想这些。“长安来了圣旨。” “哦?” “令新守将面圣。” 流君绯从怀里掏出了那金黄的圣旨,梨逍尘接过看了看,随即露出抹笑意,“文阳狼子野心,还自以为手段高明的紧,不过是一场鸿门宴罢了。这面圣,就我去行了。” 南关迟早要造反,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文阳挟天子以令诸侯,想必早就动了铲除流君绯的心思,此次借着面圣的档子,意外,定是能发生很多的。而这些意外,就是为南关守将死在路上而发生的。 君不仁,怎能怪民不义?如今的局势,放眼整个皇土,金陵俨然已经成了百姓之中的圣地。偏远些的地段,说是生灵涂炭也不为过。江山飘摇、百姓怨声载道,文阳这权术,玩弄的委实过于阴狠。 可现下,南关还不足以撼动朝廷。 “尘儿,心存善念、护佑天下苍生,这是你生做梨家人的命。” “梨家的人,拥着整个武林,就得保它四海升平。” “我的孩子,将来不管遭遇了什么,都莫要忘记你的使命、你的初心……” 多少年之前,曾经有那么个人——她也坐拥江湖,眼里寸寸缕缕流露的都是悲悯和慈善。她抱着个孩子,嘴里涌出血,仍漾着一脸舒心的笑,“尘儿,作为梨家的人,为了天下,好生活着。” 那人是谁,梨逍尘已经不记得了,可那嗓音,至今都清晰着。许是她的原因,也说不准是原本就天生心善,她梨逍尘就是希望看到这天下繁华、歌舞升平的模样。想终有一天,拥江山如画,享天伦之乐。 是野心,也是善心 为了这,梨逍尘甘愿上刀山下油锅,百死不辞。 出发那天,全军将士相送,纤痕拽着梨逍尘的袖子哭成了个泪人儿。 梨逍尘始终是没狠下心来掰开他的手,只将手探到他的背后点了睡穴。抹干了纤痕脸上的泪,这才将他交给雪若风,声声的叮嘱里全是柔情,“将军日理万机,梨逍尘又不在,这孩子还烦请二公子好生照料了,千万……千万莫让他偷跑出来寻我。” 雪若风嗤笑一声,“梨逍尘你确定你是去面圣,不是赴死?说得好像明日就被人大卸八块了似的!我只替你看三个月,剩下我便撒手不管,你若是不怕他给你殉情的话,就尽管去死。” “二公子,你大可放心,梨逍尘的命还没完成,死不了。”梨逍尘想了想,又叮嘱一句,“二公子逛窑子的时候可别让他被妓女轻薄了去,否则,我回来便取了你的性命。” “这才是风流纨绔的梨逍尘!” 梨逍尘舒心一笑,这才转头看着一旁一直沉默的流君绯,笑了笑,道,“这南关的局势虽然已是大好,但将军毕竟才治理不就,并不十分稳固,梨逍尘这一走,将军定要多多上心,我离开的这段时候,这军师的位子就暂且让二公子代着吧,我远在长安也能放心些。另外,除却收纳外来的百姓,其他的一些大宗族的力量也不可忽视,多多吸纳总是有好处的……” “这金陵我会守着,若你出事,我便北上踏平长安。”流君绯打断了梨逍尘的话,皱着眉头。这人,为何一心只想着江山社稷,从未替自己打算过?难不成这普天之下能入她眼的只有芸芸百姓不成? “好。……我看得出来,将军是个能成大事的人,梨逍尘也不是什么红墙深闺人,比不得大家闺秀的心思细。”梨逍尘想了想,却发觉已经没什么可说了,便转身踏上了马车。 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耀着梨逍尘身上的金绣褶褶生辉,漆黑的发丝同肤色的对称异发明显,明明是带着伤感的送别,却莫名让人有了一种猛虎出山的错觉。 那是一种撼天动地的磅礴。 宛如崖上的鹰,迎风而上,绝不回头。 三军将士悉数站在风里送别,却无一人出声。马车早就看不见了,流君绯却仍是站的笔直,怔忪间觉得有人拍他的肩,这一回头一低头间,就瞥见了雪若风怀里的纤痕。 “这孩子……” “将军,你当真是觉得梨逍尘这般不知检点么?”雪若风忽然就这么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一时连流君绯也有些发怔。一恍然,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二公子说什么?” “梨逍尘是什么人,万花丛中过片叶未曾沾身。这孩子,是她当年从风月场子上救下来的,便是要了她的命,她恐怕也不会伤害这孩子。他才多大,梨逍尘怎会要了他。况且,梨逍尘即便坐拥整个武林,女子的柔性弱了些,可到底还是贞洁的。她为将军、为江山、为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劳心劳力,盼这天下四海升平,可将军却将她当成了什么人?对她的这番折辱,将军好生想想吧!” 说罢便再也不看流君绯一眼,抱着纤痕径自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说的是,那燃了浮生香的一夜,他原本是想纤痕恐受不了那香的力道,才去送醒神药的。未料梨逍尘已经回来,而梨逍尘心里只急着纤痕,竟未发现他就呆在窗后。 梨逍尘未碰纤痕。那香,是她耗了自己的内力解的。 亲吻,不过是舍不得纤痕受罪。等他累极了,再一举用真气疏通,便能感受不到痛楚。 这疼惜、这宠爱,柔的连雪若风都溺进去了。雪若风自知梨逍尘非池中锦鲤,也从未想过要哪一日同她举案齐眉,志愿能做个酒肉朋友,一起下得了窑子泡的了美人,这样老死梨王未尝不好。 …… 梨逍尘此行没骑马,而是大张旗鼓的乘了辆阔气的马车,上头还绑着串串白玉似的珠子,混着轻纱垂下来愈发的显得里面的人绝妙而不真实。 随行的只有十来个士兵,大部分皆是服侍的丫鬟和小厮。隔远了打眼儿一看,这哪是边境的守将军队,这阵势丝毫不输给高官家的那些个大张旗鼓出行的家眷。 层层帘幔内的景象更是旖旎,时不时的还能听见里头人很是放荡的笑声。面圣还带着宠侍,这南关的军师也当真是荒淫。 “……哈哈!小玉儿,你的脸又红了,哈哈哈!……” 如此没脸没皮的话,众将士面红耳赤。 有人不仅扼腕,为里面的少年叹气。自从那人军事酒后乱性胡来之后,自此军营里只要颇有些俊俏的小兵皆不大敢一个人独自面见这军师,生怕她一个色起被调戏了去。可这孩子倒好,巴巴的跑到车架的前头,拽着军师的衣摆就不撒手。 军师劝了半晌仍旧无果,只得将他带在了身旁。起先倒还正常,顶多时不时的给他送些小零嘴儿,问问累不累。随后就愈发的荒唐,竟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儿就亲了一口,径直拉着小手儿就拽到了车里。 这孩子生的好看,就成了军师消遣的乐子。 不过不淡定的只有一干将士,那些军师从自己家里带出来的丫鬟小厮见怪不怪,很是冷静的该伺候的伺候该回避的回避,众人佩服。 说到底,梨逍尘这一路高调的直接令人发指,金陵的辉煌早就普天皆知,沿途的百姓见了传闻里神祇般的梨家军师竟是如此荒淫的模样,掉下巴的人成片儿的扑到。 走到闹市的时候,便有丫鬟挂起了帘幔,梨逍尘就抱着自个儿的男宠玩的意兴泛滥。 风流、纨绔,骨子里却透着份儿高贵,直叫人不敢直视。 这哪是个臣子的做派? 这事儿传到了长安,过了些日子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在梨逍尘走过的林子里发现了些面目全非的尸体,都穿着些古怪的夜行衣。长得什么样儿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些人腰里有皇城里禁军的令牌。 文阳这出儿戏没演好,那刺客手里的令牌就把他给卖了。 知晓这事儿的南关士兵差点儿咬碎了牙,“他奶奶的文阳老狗,没这本事就别绑了皇帝玩专权,现在又来跟我们玩阴的,真他妈的不要脸!” 梨逍尘逗了逗怀里的人,笑的一脸享受,“那就杀了他吧。” 这怎么就跟说“我们吃饭吧”似的,就这么没了下文?骂人的副将很是郁闷,却见梨逍尘直起了腰,嘴角颇是玩味的勾起抹弧度,似笑非笑的,“如此不是东西的人,留着也是个祸害,过些日子将军备的差不多了,杀了他不过是弹弹手指头的事儿,有何大不了的?” “……” 第二十七章 玄天崖 其实这荒唐也不全是梨逍尘给自个儿准备了消遣的,更还是因着要做给那长安的人看,南关的守将不务正业,自然也就没人放在心上,这便给流君绯争取了些准备的时间。 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等到了长安的时候,已是入冬的时节了。 马车没直接进宫,反而越过宫城径直北上到了长安的最边缘。 长安的最北没有城门阻隔,是处荒无人烟的断崖。 崖上覆着皑白的雪。站在边上往下看,便是整个江山宏图。 梨逍尘俯下身,笼了笼身旁少年的披风,指着脚下的长安城,“这边是我们将要守护的地方,玉儿你看,多么漂亮。” 混着风,梨逍尘的声音很柔,柔的怀里的少年恍惚。 “知道我为何允了带你来长安么?” 少年点点头,手一伸,指着皇城旁的一处角落,轻声道,“知道。因为那里……是我家。” 那皇城的一角,曾是个老郎中的家。那家坐诊的大夫,姓温,是全长安除了御医最好的郎中。 文阳说,温大夫医术高绝,理应留在宫里效力的。温大夫进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曾有出宫置办胭脂水粉的宦官跟那里的街坊说,有几日陛下的饭食里出了些事儿,有个御医被拉过去以身试毒,这一试,就死了。 之后那条街就走了水,除了温大夫的小儿子,整串胡同都无人逃出来。 这孩子叫温软玉,才十五就如他这名字一般了,整个人都软软温温的,谦逊有礼。梨逍尘是在那日喝了酒在撞见他的,这孩子眉眼同温大夫有几分相似,柔和的模样直直叫人看了心疼。 温大夫救过梨逍尘的一个人,那梨逍尘便还他一个后生安乐。 雪地上有些凉,温软玉的小脸儿也白苍苍的,冷的冻人。梨逍尘搂住他,微笑道,“你和纤痕,都是我要护着的人,我不许你们的手染上血,你这仇恨,我替你报就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喜乐的活着。你爹没来得及给你的,我全都会补上。” 马车经过街巷的时候,温软玉喊停了车,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看不出原样的废墟里,怔怔发呆。 “这位有钱的公子,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猛不丁的,有个破烂的老人就拽住了温软玉的衣角,蓬头垢面的,脸上乌黑的褶子里隐隐还带着暗红的颜色。 “二油爷爷?”温软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踉跄的退后,径直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梨逍尘摸摸他的头,“乖,先回车上,这里交给我。不要担心,他以后会活的很好。” 温软玉没反抗,温顺的随着丫鬟上了马车,只余了荒芜废墟里一破败一耀眼的两条身影。 梨逍尘背风而立,胡同里昏暗的光线映的那一身金绣白衣异常的华丽。她从袖里拿了锭金子出来,还有柄精致的小刀。 “从来可怜之人皆有可恨之处,这刀可令你在长安之外的地方畅通无阻,一年之后玉儿将会封王,到时你功成名就,需将毕生财力划入他的旗下,因为你将来的一切都是玉儿今日给你的,这是知恩图报,若你能遵守,我便送你出城。否则你今日走不出这条街。” 那人听了话,震惊的仰起脸,却见着梨逍尘的半张侧脸,直直的恍若神祇。竟想也没想,“我答应你!” 二油是梨逍尘派人暗中送出成的,未曾让温软玉知道。用梨逍尘的话来说就是,“事实既定,多见面也无益,只不过徒增伤感罢了,”而她已将温软玉纳入羽翼之下,便不准他难过一丁点儿。 这事儿往后温软玉也没问过梨逍尘,梨逍尘说什么他便温顺的听着,然后默默的做。乖巧的同人偶无甚差别,梨逍尘虽心疼,却也别无他法。 进宫那天梨逍尘倒是没刻意的打扮,仍旧金绣白衣、漆黑的长发没梳发髻,直直披散在身后。但隔远了望去,仍活脱脱的芝兰玉树、灼灼风姿,高贵潇洒的气韵尽数流泻。 惊艳了满殿的人。 梨逍尘撩起裙摆作势下跪,却被身旁的侍女一把扶住,“尊上不可……!” 皇朝帝王,江湖至尊。一个管束朝纲,一个统帅武林,即是天下最为尊贵的两人。梨逍尘的地位,不在皇帝之下。 可梨逍尘跪了,跪的不卑不亢,雍容洒脱。 “南关军师梨氏逍尘拜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侍女不甘,却也跪了下来。 “零陵战火方消,正值建设之期,自然是百废待兴,将军为百姓操劳脱不开身,故梨逍尘此行便待将军前来面圣,望圣上赎罪。” 皇帝抬手,声音古井无波的听不出喜悲,“想不到声名远播的南关军师竟是江湖至尊,至尊怜恤我朝百姓,实乃荣幸。来人,赐座!“ 梨逍尘身份尊贵,自然是大大方方的坐了。 此后的事儿颇有些有趣,整个朝堂不像是朝堂,反倒成了文阳一人的戏台子。银脸红脸白皮子,皆是他一人自唱自和,百官除了应和,别无回应。 傀儡皇帝自然是未说一句话,文阳立在龙椅旁,若有所思的扬了扬头,“梨军师,本相为何觉得你很是眼熟?” 这话里的意思只得梨逍尘和文阳两人知道,而停在其他人的眼里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暧昧意味。文丞相素来爱逛青楼,梨逍尘生的美,怕是已要遭殃了。朝堂里的人,安逸久了,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殊不知,这至尊也是他们能碰得的? 只道是这美煞的妙人儿定会遭了文相的毒手。一时间无人敢上前言论。 梨逍尘却不恼,拿凝霜扇遮着唇笑了笑。这一笑,端的是风情万种眼波极尽风流,看呆了一干的人。 “那是自然,在下曾住过这长安的凌音局,与丞相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凌音局,长安最妖娆的妓院。这话,尽是讽刺。 偏碍着面子,文阳没发火,只一味铁青着脸将这折子戏演到了结束。 人愈是富贵的地方,流言蜚语传的就愈是快。不消两日,零陵军师梨逍尘的荒唐行径已是闹得整个长安人尽皆知。 梨逍尘也不解释,只管在凌音局住着,身旁有侍女小厮伺候着,还有个温柔的男宠紧随其后。梨逍尘这日子,自是逍遥到了极点。 也令一干奸佞的朝臣恨的牙根痒痒。 当年丰玄还未掌管半边禁军的时候,便是南关的一员守将,可那时动荡,浑身战功的丰玄自是一路升到了长安的安远将军,长安繁华地,看得见的只是他的荣耀,看不见的却是他背地里血腥箭雨的搏命。 没了丰玄,又来一个梨逍尘。 文阳这眼,又犀利了起来,丝丝分明的透着骨子阴狠。 “呵,用在他身上的法子,我同样可以用在你身上!”晦暗里,文阳捏碎了手里的杯子,反身走进了密室,只留下一声砰然的惊响。 自古便有天子将藩王的子女留在宫中做质子以打压藩王势力的事儿,所以令梨逍尘留下来的圣旨来的时候,她倒也没觉得意外。只大大方方的问道,“不过梨逍尘并非只得南关军师这一个身份,圣上打算留我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传旨的公公没了话儿,眼一瞟,就瞧见了梨逍尘身后的温软玉。漂亮的小脸儿,还有那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看的他的心神不由得一荡,边回着梨逍尘的话,一个**无比的笑就飞了出去。 “另外,圣上说,军师风尘仆仆的一路赶来着实辛苦,明儿特地在御花园摆了一桌酒席给军师接风,军师可一定要去哦!” “谢圣上厚爱,请公公给圣上说,梨逍尘定当出席。” 好不容易捱到了最后,送了那人妖似的太监出去,梨逍尘“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捏捏温软玉的脸蛋儿揶揄,“这死太监我以前见过,怎的那时候没对纤痕生出这般龌龊的心思,现在反倒瞧上玉儿了,难不成是玉儿比纤痕更漂亮一筹么?让我好生瞅瞅。” 温软玉被说的脸一红,垂首说出来的细若蚊吟,“纤痕哥哥很好看,我怎么能比得上。” 这孩子,始终不自信。梨逍尘蓦地一阵心疼,只好将他搂进怀里,柔声道,“不是,纤痕生的虽精致,也活泼了些,可玉儿,你的温软、柔顺、平静、恬淡……这些都是独属于你自己,别人没有的,这世上,你也是独一无二的,是梨逍尘护着的玉儿,懂么?所以,没必要自卑。来,笑一个。” 温软玉仰起头,露出了温润的一笑。 …… 梨逍尘赴宴的时候仍是招摇的令人发指。远远望去,珠帘娉婷的马车上,梨逍尘斜靠着软榻,身旁一左一右伏着两个人。 左的是温软玉,右的是个侍女,唤作鸢儿。 南关素来不是个得宠的地方,连带着那儿的人也不大受权贵的待见。可梨逍尘不在意,除了和官员时不时的打个哈哈,倒也乐得自在。 酒是好酒,不比在九重塔喝的差。 “这位小公子生的真是俊俏,在下可否敬酒一杯?” “酒是好,可他不沾,不如我来代啊。”梨逍尘笑笑,不动声色的将温软玉拉到身后,俯身一步就凑到了来人的跟前。 第二十八章 天下改 气息温热,带着微香,喷出如兰旖旎。 官员一阵恍惚。 “荒唐!” 身后有人站了出来。下一刻,鸢儿的长剑也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皇宫大院,竟有人敢私携武器!” 满座惊惶声,梨逍尘充耳不闻,只径自走到那人身前,一手用力就捏开了他的下巴,,冷笑,“愚忠,真是不知死活!” 语罢手一甩就撇开了那人的脸,带着温软玉和鸢儿,看也不看身后的人一眼,扬长而去。 长安的御花园是个很美的地方,寒梅初绽的季节里,如云的红梅在风里漾出涟漪,吹送着阵阵花香。 “尊上……!”鸢儿惊呼。 梨逍尘的身子打了个晃儿,忙扶住一颗梅树,直觉一阵无力感渐渐从心脉出蔓延了开来。按下心口喘气,梨逍尘问,“玉儿,你身上什么味道?” 说话间,鸢儿的手已经扯向了温软玉,手起衣落,一片乌黑的齑粉“簌簌”的就抖落了下来。连温软玉也看傻了眼,“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是那混账!” 是了,在温软玉身上下药粉的即是出言轻薄他的那人,趁着梨逍尘喝酒的空档儿,在他身上撒了墨香。 酒里有药,梨逍尘只看了一眼就已知道。下在酒里的是美人娇,是毒药也是补药。一旦遇上墨香,即成毒药。 要不了命,却是江湖人人忌讳的散功剂。 “快带玉儿走!”一把将温软玉推到鸢儿怀里,梨逍尘又晃了晃,只觉一阵天昏地暗,险些摔倒。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别留在皇朝,直接回九重塔,快走啊!” “……是!”鸢儿欲言又止,却终是什么也没说,点了温软玉的穴道就拦腰抱起,眨眼就不见了影踪。 文阳早晚会动手,却未曾想到来的这么直截了当、毫不避讳! 流君绯,看来我能给你争取的时间不多了。梨逍尘笑了笑,眼神蓦地锐利无比,冷冷的看着树林的深处。“文阳,你当以为如此就能困住我?” “自然不能。”这声音不急不缓,自拐角的树后传出。文阳背着手,一脸笑意的就走了出来,“所以我还为至尊准备了更好的待遇。恩,原本是想先擒你的男宠的,但你愚蠢,竟替他挡了那杯酒。” 梨逍尘没说话,体内的真气正在急剧的流空,攥着扇子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 随着文阳的掌声,蜂拥而出的禁军将花园这一角堵得水泄不通。 “我虽心怀天下,但这双手却是血债累累的,文阳,你会后悔。”梨逍尘冷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掌滑腻,纤长的手指柔若无骨,捏着扇柄的骨节透出晶莹的雪色。 死在她计谋下的人无数,可真正经她手杀死的人,屈指可数。 但今日,凝霜扇出手,招招见血,不留仁慈! 禁军越涌越多,梨逍尘已然耗尽了内力,空有招式抵挡。长枪架上脖子的时候,却仍淡定不减,“你若敢动我,来日九重塔必踏平这皇宫。” “谁说至尊是死在我手上的呢?尊上的死,与皇朝无关。” 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凉意,梨逍尘突觉方才令温软玉离开才是最大的错误。 被囚的当晚,文阳挑着梨逍尘的下巴,道,“今儿郊外走了水,梨尊上的男宠在那儿葬身了火海,尸骨无存。” “梨逍尘、凌音局的梨姑娘……呵呵呵……” 文阳终是未能守得住这江山。长安破城那日,早起的守将打开了城门,迎接南关军进城。 那时已是寒冬腊正月了,皇宫墙下的红梅正开得妍艳,风一刮,就扬起了满天落红。 梨逍尘同文阳端立在宫墙上,放眼望着身后内城燃气的熊熊大火,一切的景色都扭曲成了一团。梨逍尘忽的转头,纵身跳下了百丈城墙! 流君绯策马而至,接起了那一袭决绝坠落的白衣。 城头上,有狂狞的声音传来。文阳的话,诡异莫名。 “过来呀,我的奴,你躺在旁人的怀里作甚么?” 文阳笑弯了腰,抚着身旁宫墙的手缓慢而暧昧。蓦地,他仰起头,满眼讥讽的看着城下,字字恶毒,“我的种,将会在你的肚子里,日日滋长,啊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然后一切都寂静了。 风停了,满地的落红凄艳如血。 剑是流君绯的,握在梨逍尘手里,穿透了文阳的心脏。剑拔出来,猩红的血就溅了一前襟。 手起剑落,挽出凄厉的剑花。一刀、两刀、三刀……千刀万刀,竟生生的将文阳凌迟!梨逍尘突然扔了剑,全身的功力都凝聚在掌心,金黄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招式加着全身功力尽数挥出! 文阳飞出城墙的那一刻,残破的身体在空气中轰然炸开,血混着肉糜在空中洒下来,翩翩血雾凄艳宛若红梅的瓣。 今夜的长安城,下起了漫天席地的红雨。 朝纲,在这一夜颠覆。 南关军,赢了民心,得了天下。 宫殿里烛火幽幽的燃,摇摇晃晃的在丝幔上拉出半张侧脸。 梨逍尘端坐在桌旁,仰头灌下一杯酒,看着推门而入的人就就笑了起来,“圣上忙完了?” 一身明黄龙袍的流君绯少了些飒爽,反倒更成熟了。他走到梨逍尘的身前蹲了下来,轻声,“玉儿没死,他和纤痕都回来了。他们说想你了,二公子在,我也在。” “明日见吧。”梨逍尘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只看着桌上的烛火透出的明明灭灭的光,“听说北方还有未臣服的,圣上让我挂帅出征吧。” 白日里召见了宫里的御医,他看着流君绯的神**言又止,最后却终是叹口气,道,“军师的身孕,已经有三个月了。” 孩子是谁的,不言而喻。 流君绯坐在龙榻上,心里一阵阵的刺痛。三个月,他当真在南关等了三个月。来自长安的信息音讯全无,他急,却被雪若风死死拦下,雪若风说,“若你当真还怜她,就养好兵,然后夺下这江山!否则不用她亲自动手,我就会先杀了你。” 三个月后,梨逍尘没回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遍身血红的鸢儿。 流君绯起兵了,却在兵临城下的时候看见了皇宫方向燃起的熊熊大火。而梨逍尘,从百丈城头一跃而下! 流君绯握住梨逍尘的手,“嫁给我好么?我们的孩子,将来会是这天下的主。” 梨逍尘却笑笑,眼底的冰冷涌了上来,唇角的笑益愈发的残酷,“圣上莫不是昏了头,我肚子里这块肉,明明是文阳的,同圣上有何干系?我不过是被狗咬了几口,圣上犯不着这样。” ……三个月为奴的屈辱日子,她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带过。流君绯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眼里干涩的难受。 “圣上答应我么?等过了这个月,我便出征。” “可你……” “这块肉么?圣上多虑了,它妨碍不到我。” “……好。” 屋外的梅花开的艳烈,即便是夜里也掩不住光华。不过寒梅傲雪,只开在严冬。鸳儿说,“等开春了,再种上几棵梨树,到那时候红梅凋零之后就不那么荒凉了。” 梨逍尘又喝了杯酒,轻轻道,“将它们都砍了吧。都换上梨树,大片大片的白梨花,肯定是不一样的景色。这红梅,我再不想看到。” “鸢儿。” “尊上有何吩咐?” “你嫁给圣上吧。”梨逍尘说的平静,端着酒杯的手仍旧平稳,“九重塔的长老未央鸢,并非配不上皇帝。更何况,你曾为他不惜忤逆我,不是么?” 鸢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拽住梨逍尘的衣裳,“尊上,我……” “我并未怪过你,若非有你,他攻不下长安。更何况,他确实需要一个皇后了。” 鸢儿张着嘴,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她将温软玉送回九重塔后私自回了零陵,一路追兵,险些丧命。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你好自为之。”梨逍尘扭头看向窗外,倦怠的摆摆手,“你出去吧,我要沐浴了。” 指尖从胸口一路划下,最后停在小腹上,无声的、打着转儿。梨逍尘解了腰带,绣金的衣袍就从肩上滑了下来。 肌肤雪白,滑腻无骨,却又遍身都是斑斑驳驳的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最可怖的那条疤,还没完全结痂,泛着猩红的颜色,从左边的锁骨一路往下,直延伸到右腰。肋下的焦肉,分分明明就是烙铁烫后的印章。 梨逍尘仿佛都看不见一般,径直就在浴池里坐了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未用内力维持的水温降了下来,凉意透入了身体。 开始有丝丝缕缕的血丝从水底泛了上来,越涌越多。梨逍尘看着桌上已经空了的酒杯,勾唇笑了出来。 那酒,是二十年的花雕。酒里,掺了藏红花。 翌日梨逍尘没上早朝,雪若风推开梨园大门的时候,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 “二公子,我们进去了啊!” “……等等!”雪若风忙退了出来,砰的一下就关上了门。纤痕和温软玉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雪若风的脸色有些发白,硬是挤出个笑容,道,“梨逍尘不在里面,没准去圣上那儿了,你们去看看吧,乖乖的,快去。” 第二十九章 围剿之战 ……屋里,地上蜿蜒的淌着些血红色的水,腥檀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整个房间昏暗的令人毛骨悚然。雪若风直觉一股凉意直窜进了身体,一步步的往里走,试探着问,“梨逍尘?” 没人回答。 浴池里,有人赤身**的靠在水中,散乱的发湿哒哒的沾住了半张脸。 摊在池边的,是一堆黑红色的肉糜。仔细看下,竟发现是已被捏碎了的胎|盘! 雪若风浑身冰凉,“梨、梨逍尘……” 闻声梨逍尘睁开眼,勾唇漾出一个笑,“咯咯……二公子风流成性,难不成没见过女人**么?” 梨逍尘撑着池壁起身,身上的血水顺着蜿蜒的疤往下淌,竟奇异的惊现出一股残酷的美感。 “玉儿和纤痕都来了吧,我也挺想他们的。” “难道你要他们看到你现在这幅样子?” “我现在怎么了?莫不是没穿衣服二公子心神荡漾了?只不过我身上现下说不准已经染了什么病,二公子要不怕的话尽管可以来抱我。”梨逍尘也不避讳,径直跨出了浴池,拿了身旁的浴巾就擦。擦完了,雪色的布料就成了粉红色。 雪若风恨恨的扭过头,一个小瓶子就扔到了梨逍尘手里,“上好的止痛药,千金难求。你记得欠我一个人情!”梨逍尘,你强颜欢笑,知不知道令人心疼呢?不过,这句话雪若风没说出来。 尽管吃了半数的药,梨逍尘的步子还是些微的发颤。 流君绯寝宫的后花园里,纤痕正同温软玉在温习剑法。见尽头出现了个人影,便好奇的迎了上去。 纤痕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指着前面那人,“这是尊上?好漂亮!” 不是平素的白衣,今日梨逍尘特地穿了身大红的衣袍,繁复华丽的裙摆拖在地上,竟艳丽的让人挪不开眼。 凄艳,高贵。 额心一枚宝石尽显风华。 梨逍尘俯身抱住纤痕,莞尔失笑,“怎么,不认识我了,嗯?” 纤痕抽抽鼻子,猛的就一头扎进了梨逍尘的怀里,声音还带着哭腔,“尊上……我真的想来找你的,可是圣上说、说尊上受伤了,不让我来看、让我留在军营……尊上你怎么样了?” 安静现在旁边的温软玉也微红了眼眶。 梨逍尘搂着纤痕,摸摸他的脸安慰,“纤痕和天下还需要我啊,所以我怎么会有事呢?伤都好了,你要听话,乖乖的知道么?” 眼神转向温软玉,梨逍尘叹口气,“玉儿,你的仇……已经报了,文阳已经被碎尸万段。我以为,你会留在九重塔,那儿毕竟安全。” “对不起,我还是辜负了军师的好意。”温软玉低着头,温润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这孩子……梨逍尘看的心疼,不禁拉起了他的手,“可怜的孩子,你病了,知道么?病的不会哭、不会笑,也不会伤心和难过。告诉我,该怎么样才能帮到你……” “军师……” 温软玉哭了,连带着纤痕,两人一同扑进梨逍尘的怀里。嘤嘤的抽泣声传出来,梨逍尘温柔的笑着,轻声,“我还在,从今不会再有伤害,没有欺骗。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家人。” …… 清剿还是开始了,北梁家西苏府东方天下会,三处的战争同时拉开序幕。 东军镇长安,未央鸢领带。 北军上冰山,雪若风为将。 西军入荒原,梨逍尘挂帅。 “梨纤痕、温软玉请缨,愿随军一同出征!” 朝圣殿,流君绯一身明黄,端然望着台下伏跪的两个少年,“你们若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朕便允。” 私下里,流君绯还是希望这两个少年能留在长安。让他代替梨逍尘……守护。 当最后一个禁军士兵被抛下点将台的时候,温软玉与纤痕并肩踏进军队阵列。 “朕只相信你二人有自保的能力,战场凶残无情,朕希望可以将你们淬炼成最坚韧的军人。” 擦去嘴角的血丝,两个少年双双在俯身,“谢圣上隆恩!” “不过……”流君绯话锋一转,缓缓道,“你二人,需得分开,分侍两主。梨纤痕随雪将军往北,温软玉随梨将军往西。” 纤痕较温软玉而言,更是依赖梨逍尘,只有令他跟着雪若风,才能真正的成长。 “我不同意!”梨逍尘望着台上的天子,冷笑,“纤痕恋我,圣上却让我只带玉儿一人,未免不公平!” “梨逍尘,你不是天不是神,纵然是天是神,也护不住这千千万万的人。”莫名的,流君绯直觉一阵疲惫感袭来。逍尘,你明明已经很累了,为何不愿意休息下呢?也不愿意……让旁人来分担。 “他们不需要成长!”梨逍尘的声音冰冷,眼神灼灼扫过众臣,“他们只需活在我的羽翼之下,用不着淬炼!” “圣旨已下,无可更改。” ……“纤痕、纤痕……我的纤痕!” 大殿已空,梨逍尘一把搂过纤痕,串串吻落在他的眉心眼角。 “对不起,对不起,说了要保护你的。” “尊上……”纤痕抬手去摸梨逍尘的脸,那笑容里却是噙着泪的,“不要难过,纤痕会变得很强大,以后会一直一直跟在尊上身边。” 梨逍尘拥着他起身,一字一顿的道,“雪若风,你保护好他。” “必定完整无缺。” 出征那日,长安的梨花才刚打了苞,一个个都脆生生的,通透嫩绿。 温软玉靠在梨逍尘的胸前,低垂的眉眼里有些失落,“军师,你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能不能赶上梨花盛开?” 梨逍尘俯身抵在他的耳畔,轻声,“会的,等到长安的冬天过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然后一直生活在一起,不会分开。”那时候,必定是繁华盛世,很美很好的。 西军的路线从长安南下,然后转战向西,扫平所有不愿臣服的势力。 最终的目标是卡拉平原的苏府。 卡拉平原荒芜,却在最西的尽头生长着大片的曼珠沙华。血一般的颜色,连着天际的夕阳,晕染出铺天盖地的浓烈色彩。 温软玉误闯进来的时候,遇上了苏真。 红花波海,苏真穿着碧色的纱衣跪在里面绣一件衣裳。皎洁干净的面庞恍若天使般,安静又温暖。 两个少年人就这么爱上了。没有手段没有利益,这爱来的纯粹又干净。 那晚,苏少爷跌跌撞撞的从花丛里跑出来,然后一愣神,就撞墙了梨逍尘的剑。 苏少爷的衣裳是不整的。而苏真,是已经被欺辱过的羔羊。 温软玉抱着**的苏真坐在地上,泪水混着血水灌进泥土。 “阿九阿九,你不要怕,我会救你。” 但输进苏真身体的内力丝毫都没起作用。“阿九、阿九……”温软玉一遍遍的唤。 苏真听见了,唇边漾起笑容,“你别难过,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苏真说,这一大片的曼珠沙华是她曾经亲手种下的。她用自己的眼泪浇灌过。她死之后希望站在奈何桥上往下看的时候,那里也能有一片红艳艳的花海。 温软玉微笑,说,会的。 拿着苏真画出的地图,苏府的余孽无一落网。 苏府被剿杀殆尽的那晚,有人放了场大火。火势蜂拥的吞噬了整个府邸,连带着屋后的那一大片花海,都化作了灰烬。 苏真披上了大红的嫁衣,衣上凤凰缠绵。躺在温软玉的臂弯里,她问,“你这么让人心疼,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我们是最相爱的人,会一辈子相亲相爱。” “那好,我化作天使,永远爱你……” 温软玉俯身吻着苏真,那一身如火的嫁衣灼伤了他的眼。 怀里的人终究也没有醒过来。 多年后的人都知道,襄王爷温软玉的府邸里有座小坟,上头开着红色的花。墓碑上只刻了“九儿”两个字。有那一战回来的士兵说,那是苏府九小姐苏真的墓。 苏家不是乱党,被剿杀了么,怎么还有个坟?不知情的人这么问。 襄王爷却只是微笑。那天使般干净的孩子,一直在天上看着他。 那一战,足足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终将西南两方前朝余孽悉数剿灭。稚嫩的梨家军,淬炼出了最坚毅的军容。 有多少少年生了情,有多少孩子又成了男人?说好的悲欢共死生同,最后都成了离人泪。最强大的磨练,不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而是情。 自古情关就比任何的折磨来的痛苦很多。 梨家军这一行,比比皆是情债。 重回长安的时候,正是四月梨花盛开的日子。整个古道上雪色花瓣洋洋洒洒飞了满天。 袅袅绕绕的惹就一身花香。 军队最前头的两匹白马上,梨逍尘和温软玉并肩而立。梨逍尘还是那个梨逍尘,金绣白衣、高贵风流。而策马走在她身旁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的稚童了,眉眼仍旧温润,但身上分分明明透出来的都是坚韧和成熟。 九五之尊亲自站在城楼下迎接,百姓簇拥的人潮里,森然军队缓缓停下。 第三十章 丰王银面 梨逍尘下马,单膝跪地。 “梨家军幸不辱命,已平定西南半壁江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流君绯上前扶起梨逍尘,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都哽在了喉咙。最后只能颤巍巍的道,“辛苦了。” 洗尘宴摆在御花园的碧舒水榭旁。有潺潺水流里浮着花瓣淌过,散发着幽幽的香。 “梨逍尘,如今这繁华盛世,你的功劳,过半!” 华衣的青年公子啜着酒,风度轻佻的晃到了梨逍尘的跟前。他瞥着身后正风尘仆仆赶来的少年,道,“我答应你将他带回来,如今,完璧归赵。不过你看,他成熟了呢。” “二公子,你没能护住他的纯真。” 雪若风耸耸肩,没说话。须臾间,匆忙赶来的少年已经站在了梨逍尘的身前。 梨逍尘微笑,“纤痕,你长大了。”不仅长大了,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北方冰天雪地的高原上,纤痕淌过冰水睡过寒洞,曾孤身潜入梁家七天六夜。北军战了八个月,纤痕出现在皇宫的时候,连流君绯都震惊不已。容颜虽依旧精致,但身上已经有了疤,粗犷的刀伤,险些砍掉整只手臂。 今日纤痕穿了烟荷色的衣裳,衣领紧扣在脖子上,未露出一丝的疤痕。他抱住梨逍尘,仍像往常一样蹭了蹭,“尊上没变,我却不纯净了。” 梨逍尘莞尔,“因为我的纤痕,长大了。” 三军归来,天下太平。 新帝重办登基大典,建沧云阁,封十二功臣。 其中,君王流君绯为首、丰王银面次之、梨王逍尘第三,往后便是雪王若风、未王央鸢、襄王温软玉、紫王纤痕、盗王千羽。 另,追封九王苏真、燕王白杨、梁王色儿、赤王东方墨。 此十二功臣全。 随着十二枚牌位前香烛的燃烧,早先的铁马风云皆成了前尘往事,化作了脚下一抔黄土。可能过不了多少年,世上便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为情死去的苏真、身轻如燕翩翩起舞的白杨、无怨无悔葬身在纤痕剑下的梁色,还有那从不会相思、待懂得之后却挽不回相思的天下会盟主东方墨。 红烛的光晕幽幽透过窗棂,映着拿香的人脸色发白。 梨逍尘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抬眼笑道,“丰王爷也是个性情中人,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却跑来这里,莫不是也在缅怀什么人?” 这是梨逍尘第二次见到银面。这人很神秘,脸上始终挂着半张遮住眼的银面具,甚至连流君绯都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天下会投降那日,这个叫银面的男人第一次露面,却捧着东方墨的头颅,身上还滴滴答答的淌着血。 银面说,他有半块令牌,可以调动前朝的半数禁军。于是,三千禁军重新被召回,并且归顺流君绯的时候,流君绯问他,“你可愿意入我沧云阁,保江山永世太平?” 银面神秘,直到封王大殿那天才露面。他玄衣墨发,银白的面具在人群里分外惹眼。梨逍尘不免多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让她浑身发凉。 隐隐的,多年前让她生生压在心底的那股血气,涌了上来。铺天盖地的,喘不过气。 她握着纤痕的手,问,“这人……是谁?” “是银面——天下会的副盟主,也是东方墨的兄弟……”未央鸢靠着墙,眼里透着倦怠。 银面也看见了梨逍尘,隔着祭坛朝她一笑,扬起的唇角抿着,似是温柔有似是宠溺,浅浅弯曲的弧度有着叫人能生出情愫的力量。 下意识的,梨逍尘就举起了手里的印鉴,“梨逍尘甘愿位居第三,丰王殿下,请在我之上。” “逍尘!”“尊上!”“军师!”…… 梨逍尘耳畔嗡嗡作响,她却枉若未闻,径直踏上祭坛同银面并肩而立。 金绣白衣、玄衣银面,坛上的两人临风玉树衣袂翻卷,竟恍惚了底下满城百姓的眼。 朦胧间,有双修长的手又在香炉里插上了三支香。隔着面具,银面脸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那双眸子,却漾着浓浓的温柔。 “梨王殿下又是来给谁祭拜的呢?” “苏真和白杨。” “我是来看东方墨的,他是我一生最好的挚友。” “最好的?呵……”梨逍尘突然冷笑一声,眼里的寒气直直射向银面,“丰王爷可不是个重情的人,承诺下的太过绝对,伤了人却还不自知,枉顾东方盟主对你的一片信任!” 银面抬起头,眼里的温柔瞬间褪去,转而代之的是郁结不开的伤痛和悲伤。 梨逍尘一步步走近他,脸色惨白,一字一顿道,“待我回来,领你回家。王爷可还记得这是谁说过的话?呵呵……不记得了是么?丰玄,你怎么没死在边关上。” 屋外突然“轰隆”一声,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雷声,此起彼伏。风一下子就吹开了窗户,刮的红烛焰火乱晃。 “……梨花儿……” “别叫我!”梨逍尘逼近他,捏着他的下巴对视,吐出的话也是字字恶毒,“怎么不躲?我告诉你,我曾给别人做了三个月的**,还亲手捏碎了肚子里的胎盘,我这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疤痕。除了这张脸,我浑身上下无处不恶心,都令人作呕。丰王爷口中的梨花儿,我担当不起!” “呵呵……我倒是忘了,即便是让人看了就反胃,可我武功还没全废,内力不多,却比丰王爷强些。我要捏住了王爷,只怕除非王爷咬舌,才能挣脱呢。” “丰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当日就死在战场上,永远都不要回来!” 多年前的江湖至尊梨逍尘,快意恩仇、潇洒恣意的梨逍尘。却在有人对她许下那句“带她回家”的甜言蜜语里失了心,动了情。 后来他身旁应该是有了旁的女人吧,那女人的身上应该是有着旖旎浓郁的香气的,天姿国色一样。 可梨逍尘还没来得及怒,丰玄的死讯就传进了长安,快的令人措手不及。 一切一切的美好,都成了泡影。梨逍尘刚苏醒的心,一瞬间就冰住碎裂开来了。所以她回了九重塔,浑浑噩噩的迷上了沉睡。常常一睡就是整天。可她还有要守护的人,不为别的,只因她心怀天下。 虽自伤,仍恋慕繁华。 她想,有朝一日放眼这浩大江山的时候,那太平的盛世辉煌能抹平伤疤。她想安稳的生活,连同爱她的和她爱的人 原以为,她坐拥江湖二十年,终能如愿的时候,丰玄却毫不留情的将她的希望掐碎。失望过了,她抱着纤痕,藏起悲伤,重新开始。一路走来,她得到了、又失去了什么,兜兜转转,皆是理不开的情债。 长安的三个月,彻底将她颠覆。 武功再高又如何?容貌再美又如何?身份地位和仰慕她的人,她梨逍尘样样不缺,可最终仍遍体鳞伤,这到底又是为了哪般?她心高、她气傲,所以她藏起伤痛和绝望,仍旧端着风流洒脱的架子,她将所有人护在羽翼之下。 她梨逍尘就是天生高洁,舍不得旁人受苦,她爱世上所有良善之人,希望有一天能同美好的爱人一起,看江山繁华、春暖花开。 可眼前这人伤她至深。他若信守承诺,一切就不会发生。 即便说不在乎,可自己早就不洁。 心高如梨逍尘,容不得丝毫瑕疵。她饮下整壶添置了藏红花的酒,然后亲手将肚子里的那块肉攥在手里,灌上真气,捏的粉碎。 一夜冷水澡,洗不净她身上的污秽。 梨逍尘可以私下悲伤,但绝不会人前示弱。凶残的堕胎,冷水寒气入体,身上尚且滴血的时候就远征赶赴荒原。残败的身体和体内的强大真气已经不成比例,会时不时的反噬。 她会呕血,但大部分时候都生生压回了喉咙。血气回流,伤身巨大。 所以梨逍尘还是庆幸,一身绝世功力,让她活到现在。 但丰玄,不可原谅! 丰玄抬起手,缓缓抚上梨逍尘的脸,“我从不知道,你竟会这般执拗,爱惨了我。这些年,苦了你……” 梨逍尘的手已经松了,他伸出手抱住她,轻轻道,“我回来了,这次真的回来,来找你回家,我会守着你,这一次不会再走。繁华江山,我想陪你一起看。” “丰玄,呕……!”梨逍尘猛地用手捂住嘴,可浓稠的血浆还是从指缝里涌出来,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下淌,洇在白衣上触目惊心。梨逍尘扬起手紧紧攥住丰玄的衣裳,忽然道,“丰玄,你若是再负我一次,我便杀了所有的人,为我陪葬。这天下,是你丰玄对它不住,不是我。” “好好……好!你别撑了,我带你去治伤!”丰玄慌了,他竟不知她的身体已残败到了呕血的地步。想起平日里她恣意调笑的风流模样,丰玄的心,疼的像是活生生的剜开。 梨逍尘却一把推开他,惨然一笑,“够了!我都已不计较你伤我至深了,你却还来揭我的疤,这哪是什么伤啊,不过是堕胎后寒气入体罢了,咳咳……”说的太急,梨逍尘咳的弯下了腰,“梨逍尘的确污秽不堪,如今也是我自作自受,可还用不着你来提醒,今日之辱,我记着!” 第三十一章 寿宴 一声巨响,梨逍尘夺门而出! 雨斜斜灌进屋里,呼啦啦的卷着帘幔,烛火倏然熄灭。地上人修长的身影晃了晃,然后缓缓缩短。丰玄捂着脸,身体顺着柱子滑了下去。 梨逍尘浑身湿透,她停在一处湖边里,一声惊雷破空,刺亮的闪电照着她的脸惨白如鬼魅。 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梨逍尘来不及反应,掌风夹着内力就挥了出去。 流君绯手里拿的竹伞砰然落地。他捂着胸口上前,重重按住了梨逍尘的肩,“他不要你我要你!我比他更爱你也不会负你伤你,为何你就是不听,独独爱着他,我就不行么?!” 雨水顺着两个人的头发下巴往下淌,滴在湖里激起涟漪。雨越下越大,彼此连对方的脸都看不真切。 “这么多年了,我就不相信你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我爱你!我以为你心里只有苍生,可原来竟还藏着一个人,可偏偏那人在你心里的位置,就是我想要却又怕亵渎了你的!逍尘、逍尘……你嫁给我,或者你不愿意嫁的话我把皇位给你,我给你做男后也可以啊!”流君绯的眼里溢满伤痛,嘶喊出来的声音带着颤抖。 “流君绯,你疯了!” “你不能负了鸢儿,她会是个好皇后。”梨逍尘别开头,冷冷道。等流君绯反应过来,梨逍尘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线中了。 …… 皇城内往北的方向新建起了一座宫殿。白玉的宫墙,碧色琉璃瓦。 花园里种着成片的白梨花。每每到了晚上,树旁宫灯波光流转的时候,温柔的光晕混着翩跹的白色花瓣儿,惹人怜爱。 宫名叫恣意,可里头只有奴仆,不见主子。 有皇帝身旁的老嬷嬷说,“那是圣上皇恩浩荡,送给将来皇后娘娘的礼物。” 时值天下太平,江山如画,所以梨王殿下的寿宴办的格外隆重。 梨逍尘站在恣意宫的门前,翩翩而舞的花瓣落了她满身。“圣上这是何意?” 流君绯直接拉过她的手进了门,穿过回廊,白墙碧瓦宫灯摇曳,美得不似人间。 只见庭院的中央置了一尊巨大的走马灯,风一吹,灯就开始转,里头明亮的烛火将一幅幅画卷投在地上,混着雪色落英,直直若坠幻境。 那旋转变幻的画面上,皆画着一个女子,金绣白衣,墨发披泄。有的玉扇遮唇,有的手执酒觞,有的长剑挥洒,有的却是两手空空,站在铺天盖地的花蕊丛里,眯眼浅笑,眉目风流。 梨逍尘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转过身去不再看那灯光,声音清冷,“寿宴快开始了,主角和圣上都不在难免惹人非议。梨逍尘虽是女子,可也是臣子,后宫并非无人,圣上何必不放过我。” “你到底爱他什么?!” “三天情意,五年记恨。我与他之间,只是如此。” “这么多年都磨不尽你的爱,梨逍尘,你果真重情。” “我并不知现在还爱不爱他,但却知道,除了他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梨逍尘突然转到流君绯的身前,目光坚定,“请圣上为我们赐婚。” “这不可能!”流君绯后退两步,一贯温柔的脸色有些狰狞,“我甚至可以做男妃委身给你,你为何总是不听?我爱不成你,丰玄也不可能!” ……宴席没摆在梨王府,而是选在了除却碧舒水榭之外,素来有着皇宫第二景之称的偏云殿。梨逍尘出现在宴席上的时候,满堂宾客都已就坐完毕,她敞开玉扇,潇洒一拱手,“本殿来迟,还请诸位见谅,我先自罚三杯,给各位讨个彩头!” 侍女递上酒杯,梨逍尘仰头饮下,喝完之后将酒杯一倒,滴滴不剩。 梨王宴会用的不是琼珍玉露,而是直接从军营里运过来的辛辣花雕。花雕浓烈,入口烧灼宛若割唇,于是有人拍手大喊,“殿下豪爽,乃军中真男儿!” 说梨逍尘是男儿,这话不是贬,是赞。 梨逍尘地位尊贵,可仍旧端着酒杯从头开始一一敬过。敬过之人无不觉得万分荣幸,有想上前结交的人,却又迟迟不敢上前,到底是畏惧还是怕亵渎了这高华的人,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 满座宾客喝过,梨逍尘已经微微有了醉意,索性支着头靠在桌子后,端着酒水看起了歌舞。看了片刻,才觉得些不对劲,叫过一个丫鬟来问道,“紫王爷和襄王爷呢?怎不见他们?” “回殿下,奴婢不知。” 梨逍尘摆摆手,又倚了回去,恹恹欲睡。偏偏就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她身边,身上的脂粉香味熏的梨逍尘皱眉,“多日不见,二公子愈发的流连青楼了。这次又是刚从哪个头牌的床上滚下来?” “是个刚入行的丫头,她叫戚戚。” 梨逍尘不想说这个,便换了个话题,“见着纤痕和玉儿没?我想他们了。” 话刚落,就有缠了七彩丝绦的舞娘鱼贯而入。七彩的衣袂宽大,扬起时候带着微凉的风声,舞姿华丽,却不见半分媚态。 舞娘的舞蹈分分合合,等簇成一个圈的时候,十数只衣袖抛起,只听清脆的一声鸣响,舞娘袖中的软剑出鞘,带着冷峭的银光,指向穹顶。 忽然门口大开,铺天盖地的雪白花瓣飞了进来,在殿内旋出漂亮的花纹。舞娘踩着花纹,指拈花枝,旋转飞舞。 满座惊艳。 雪若风笑的很是玩味,“你这两个小男宠倒是有心。”梨逍尘白他一眼,没好气道,“纤痕原本就是个伶人,歌舞对他不是难事,以前你又不是没见过他跳舞。倒是玉儿,跟纤痕一起胡闹。大庭广众的,他俩好歹是个王爷,还是没轻没重的。” 这话,半分责备,半分宠溺。刚巧听在身后来人的耳里,分外清晰。 “你啊,总是这么喜欢玩乐,什么时候也能乖巧一点呢?”一双手探过桌案,舀了一勺蜜糖放进梨逍尘的酒杯。十指纤纤,宛若白玉。“这酒太烈,辣么?” 梨逍尘浑身一滞,怔了片刻索性释然一笑,又扔了颗梅子在酒里,“丰玄,你先坐下。” “好。”丰玄温柔回应。 梨逍尘一下子就靠上了他的肩,洒脱却不见丝毫暧昧。 殿里的花瓣越涌越多,波澜起伏的宛若雪白波涛。汹涌海浪中,有清脆的剑鸣声想起。混着突然而至的萧声,有条碧色的身影从波浪中破空而出! 碧纱同墨发纠缠,舞剑的人踩着花瓣,浅笑如蝶。 梨逍尘莞尔,“我倒没想到跳舞的是玉儿,玉儿善剑不善舞,纤痕的音律不精,这次倒是下了功夫。” “你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如此宠他们,叫人觉得可爱。” “哦,他们可还有个身份,是我的男宠,受我宠爱无可厚非。”梨逍尘挑眉。 丰玄失笑,伸手又温柔的给梨逍尘添了杯蜜酒,“你把他们当孩子来宠,但若说你真的碰过他们,我可不信!” “你倒是解人。”梨逍尘想了想,笑问,“你这般聪明,怎么当日就负了我?说实话,你这面具虽然漂亮,但我记得你的脸比它更好看。” 丰玄没搭话,伸手敲了下梨逍尘的额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回来了,就再也不会离去……”捧起梨逍尘的脸,就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轻柔、泛着暖意。 萧声已经停了,满地的落花悉数不见了影踪。纤痕同温软玉并肩站在梨逍尘面前,屈了一条腿就要下跪。 梨逍尘拂袖,一阵暖流就托起了两人,“都贵为王爷了,可不要动不动就跪。” “我不跪天地,除了圣上,能让我跪的只有军师。” “如果封王的结果是跟尊上划清界限,这王爷我宁愿不做!” 梨逍尘哑然。 纤痕突然绕过桌案,在梨逍尘的脚边跪了下来,拉住她的衣袖轻声道,“我知道尊上疼我,从未将我当做一个男宠看,但若做男宠能永远留在尊上身边,就算被人看不起我也愿意。” “军师留我们在身边就好,当男宠或者孩子都可以。”温软玉的眼眶有些泛红,也拉着梨逍尘的衣袖跪了下来。 满朝文武皆动容。 “圣上到——!” 流君绯上了高位,先是说了番贺词,又送上了几大箱子的寿礼。众人皆跪地赞天子圣明。 命众人起身,流君绯没看梨逍尘,反而看着她身后的纤痕、温软玉两人,眉眼含笑,“纤痕和软玉倒是愈发的俊秀了,军营不愧是个能磨练人的地方。” “圣上谬赞。” 流君绯一扬手,身后的太监就递上两幅锦绣的卷轴。打开来看,上头画着两个容姿秀丽的女子,虽是穿金戴银,却也透着骨子灵动,一看便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女儿。 纤痕的胸膛开始剧烈的起伏,连一贯恬淡的温软玉也不禁白了脸色。 “软玉今年十九岁了吧,纤痕想是也有二十了,旁人家的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都妻妾好几房了,所以朕亲自从几个官员的家里挑了两个品貌兼优的姑娘,今日便赐婚,也好了了朕一桩心事。”流君绯拍拍手,太监将卷轴分别搁在纤痕和温软玉的面前。 第三十二章 立后 刚触到锦缎,纤痕就如火烫了一般缩回了手。卷轴失力,掉在了地上。 本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流君绯却也不气,只叹口气,“难道你不想成家立誓么?逍尘照顾了你这么些年,想必也是想看你早日娶妻生子受天伦之乐的。你何必一直粘着她不放呢?逍尘是朕的臣子,也是个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身旁跟着个男孩子,这不像话……” “够了!”梨逍尘上前,一把将温软玉和纤痕拽到身后,冷声道,“他二人的婚事自有臣来挑选,不敢劳圣上费心了。” 语出,四座大惊。忤逆天子,该是诛九族的大罪。即便是至尊梨逍尘,如此不买皇帝的面子,也是有些过分了。 梨逍尘笑笑,单膝就在流君绯面前跪了下来,“既然圣上这么想赐婚,不如就赐给臣好了。臣的年纪比他二人还要大上不少,论起婚嫁,理应该在前头的。” “你想嫁给谁?”流君绯面罩寒霜。 “前朝安远将军,今银面王爷——丰玄。”梨逍尘抬头,一字一顿道。 尽管早就料到,流君绯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晃了晃,他抬手挡住眼睛,似是疲惫至极,“别说了,梨王同丰王……这门婚事,不配。” 众宾哗然。 该来的来过了,改走的也都走了,偌大的偏云殿,梨逍尘维持着半跪的姿态立在那里,清冷却高贵。 丰玄从背后抱住她,轻声,“若是这里呆的不好,我带你走可好?去一个世外桃源,没有人能打扰到的地方,没有动荡,也没有恩怨纠葛。” 梨逍尘的唇动了动,终究还是阖上了眼,叹气,“护佑天下苍生,是我梨家人的命,我无法躲避。并且,这繁华三千,我想跟你看遍,一旦走了,就看不到了。” “好。我会一直陪着你。” …… 流君绯立后那天,整个长安城都开始飘起了小雪,花瓣洁白,宛若洋洋洒洒的一片梨花。 从未王府到宫门的十里街道,都挂上了鲜红的绸缎。绸缎混着雪花摇曳,映着碧蓝的天色,热闹的欢呼声驱散了初冬的严寒。 沧云阁前的祭坛上,战旗都换上了雕刻精美的宫灯。十二功臣分别而立,包括了四个灵位。 纤细绸带掠过,东方墨的牌位上隐隐有两道痕迹露出。 一道血迹,一道泪痕。 大婚的前一天,未央鸢站在沧云阁的大殿里,摸着东方墨的灵位泪如雨下。她说,“我就要嫁给旁人了。” 她轻声说道,可冰冷的牌子不能给她半个字的安慰。只有前头明明灭灭的烛火耀着承尘地面。 “东方墨,我如果说我也爱过圣上,你会不会难过?但是,对他的爱,远远及不上你。东方墨,我不会继续等你了,我就要去做皇后了。” “东方墨,我以后不会来看你了。” “我要把你拿走的心,交给圣上。从今往后,我爱他如同爱你。” “可是……”未央鸢抱着灵位,大声哭了出来,“他永远不会像你那样爱我的……!” 她张了张嘴,胸腔里涌出的血滴在灵位上,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九重塔的人,离开时都要受百剑蚀骨之刑呢,你希望的笑傲江湖的日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初见时他浅笑低眉的模样,站在天地尊上临风玉树的他,为她拾起湖底发钗的他,卧饮花雕的他,温柔多情的他,眼眸凄凉吟诵诀别诗的他……一幕幕回忆重现,最后画面停在东方墨浅笑的侧脸上,他一转头,眼眸弯弯的看着她。 未央鸢伏在地上,泪水洇开,泣不成声。 “鸢儿……” 是谁在唤她?温柔的嗓音,有丝低沉的悦耳。 梨逍尘抱起她,拂开她脸上的头发,“怎么虚弱成这样,早知道百剑林凶险,我该拦住你的。鸢儿,鸢儿?你醒醒……” “尊上……”未央鸢扑进她怀里,用力的抱住,“尊上,我的心……好痛,我难过啊……” 梨逍尘看着她,眼里露出悲悯,“我的好孩子,你以后将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要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即便有,我会替你清扫干净。好好睡吧,等醒了就会好的。总有一天,他会代替东方墨的位置,同他一样给你幸福。” …… “殿下,您当真要杀我?” 梨逍尘的扇面抵着女子的脖子,只要轻轻一划,便能让这弱不禁风的女人横尸当场。可梨逍尘却迟迟下不去手。 女子仰起头,那张和梨逍尘有着七分相似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洒脱高贵,反而透着满目的凄凉,“我从未作恶,殿下为何要我死呢?” “为鸢儿,为天下,于公于私,你都得死。”梨逍尘推了推凝霜扇,女人脖子上的血顺着扇子的边缘就淌了下来,却丝毫没沾脏扇面。挑起她的下巴,梨逍尘冷冷开口,“这脸太艳了,指不定哪天就乱了君心,祸国殃民。” 女人一愣,干净的眸子里多了分嘲讽,“原先我不知道,现在终于明白了。圣上怜我,并非我的爱得到了回报,而是这张脸,同梨王殿下有七分的相似。” 梨逍尘的脸白了白,扇子又推进了两分,血蜂涌而出,“你闭嘴。天下和流君绯,我选天下。而你和鸢儿只能留一个的话,我绝不会弃鸢儿。你威胁到了这两样,所以必须得死!” 女人惨笑一声,闭上眼,“殿下,你动手吧。” “梨逍尘,你住手!” 凝霜扇没划下去,雪若风挡住了这一击。扇锋割破了他的胳膊,血洇湿了一大片衣裳。他抬头盯着梨逍尘,“她怀孕了!流君绯的孩子。你不能杀她,孩子无罪。” 梨逍尘的手松了,凝霜扇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她推开雪若风,盯着伏在地上的女人,“我要你发誓,今生今世不准霍乱后宫、魅乱天下,否则,我会令你母子生不如死。生下孩子,你便自行搬入冷宫吧,后半辈子,我保你富贵生活。” 女人的泪水滑下了脸侧,“好”。梨逍尘一挥袖凝霜扇入手,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离去。 未央鸢盖上盖头之前,最后一眼看到梨逍尘是梳妆的时候。梨逍尘说,“她怀孕了,我不能杀她。但是我可以令她永远都不能威胁到你,流君绯也会爱你,就像东方墨那样。鸢儿,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梨逍尘仰头看着天,抬手搭在眼上,遮住那微亮的阳光。“我的鸢儿、我的天下、我的子民,我该怎样才能做到盛世繁华呢?” 吉时到了,凤辇在校场上缓缓停下。凤冠霞帔的新娘是新朝未来的皇后,华冠长裙,高贵艳丽。嫁衣如火,直若要将白雪都灼伤。 隔着红纱,未央鸢看着祭坛上英气逼人的少年天子。他朝她走过来,脸却变成了那个温温柔柔对着她浅笑的男子。 东方墨,你曾问我,为什么要心甘情愿来天下会赴死。我说我爱圣上,想看他坐拥山河。 你敲着我的额头说,“小鸟儿,你信不信,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哦!” 我忍笑瞪你一句,自作多情。 “小鸟儿,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放在心里思念啊。” “少胡说,你死了我立刻就嫁给别人,你别想我再记起你!” “好。等我死了你就嫁给那流家的皇帝吧,把我忘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东方墨,我这就嫁给他了。我会成为最好的皇后,慈济众生。你这歪门邪道的盟主,也可以解脱了。 流君绯走到未央鸢面前,轻轻地牵起了她的手。司仪拉开长腔,两人登上祭坛,先对着天地拜了一拜。新朝的礼法规定,新婚燕尔成亲之时,须得向开国的沧云阁众臣献酒。未央鸢接了司仪的酒,不多不少,一共十二杯。 她拿起一杯,一只手掀开纱帘,仰头饮下。 流君绯接过第二杯。 接着是丰王、梨王、雪王……转完了一圈,她停在最后的那块木牌面前,抚摸了上去。顷刻间,酒水悉数洒下,淋湿了下面的桌案。 好了,礼成。从此流氏王朝有新后母仪天下,慈济众生。 普天同庆,天子大赦天下,沧云阁十二功臣与民同欢。 这场庆典,足足持续了七天。 未央鸢搬进了凰凤宫,从里头最高的阁楼上,隔着包罗万象的皇宫花园,能看见对面的恣意宫。那里面覆着洁白的雪,像极了一片铺天盖地的梨花。 “比起爱我,他更爱你。你看那头的宫殿,漂亮的不像话呢!”凤楼上,未央鸢望着远处的恣意宫,强扯出个笑容。 梨逍尘站在她旁边,轻声,“我没想到他会让你住在这里。” “是啊,他宁愿把那宫殿封起来,也不愿后宫的嫔妃靠近一步。对了,我听说蓉妃怀孕了,她还好么?她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受宠的理由竟是当做旁人的替身。” “鸢儿……” “尊上,你能帮我个忙么?”未央鸢的眼神瞟向远方,歪着头笑了笑,“我想要样东西。但我实在不想再踏入那个地方,尊上帮我拿回来好么?” 第三十三章 昔日天下会 昔日天下会的总坛,如今早已是人去楼空。但细细的在里面走,依旧能感受到荒凉下面那曾经的辉煌。 丰玄握住梨逍尘的手,试图驱散她手上的凉意。“当年,鸢儿就是在这儿遇上那个人的么?” “嗯,未王第一次来的时候,东方墨装作侍卫跟她搭话,却不想一眼就被识破。呵呵呵……东方墨那个傻瓜,哪里有穿得这么华丽的侍卫,一下子就穿帮了。当时的情景,我依旧记得。” “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兄弟。” 梨逍尘摸上身旁的木栏,细细雕花的纹络,指尖沾上一层灰尘。她抚住心口,“心突然……好疼!” “丰玄,我为什么觉得我会落得同东方墨一样的下场……心好疼。” “不会的!”梨逍尘的反应令丰玄一惊,他握住梨逍尘的手,直觉那指尖冰凉透骨,便缓缓的输内力进去,“昔日天下会被屠戮,这里恐是怨气集聚。听我说,不要再去想那个名字,会好受些。” “……丰玄,他是怎么死的……?” “银叔叔!”轻轻软软的童音传来,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孩子就扑进了丰玄的怀里,蹭着他的脖子,欢笑道。 “你终于回来了!嗳?爹爹呢,怎么不在?” 丰玄抱起那孩子,宠溺的刮了下他的鼻子,“爹爹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了么,还没有回来呀,最近小诺有没有听话?” 孩子小鸡啄米的点点头,“嗯嗯,有听话的。就是想叔叔和爹爹了……” 莫名的,梨逍尘突然泛起些苦涩。这孩子太纯净,漂亮的小脸儿上粉粉嫩嫩,可爱的紧。可梨逍尘就是觉得心里堵的慌,于是便蹲下身来,摸摸孩子的脸,“这孩子他是……” “是东方墨的孩子。”丰玄逗着孩子,轻声,“天下会剩下的人都散了,这孩子跟着他的奶娘,奶娘舍不得他便一直带在身边,守着天下会的残骸。” “把他给我吧。”梨逍尘从丰玄的怀里抱过孩子。温柔的笑容引的孩子情不自禁的看痴了眼,“小宝跟姨娘走好不好?” 孩子有些无措,惊惶的看向丰玄,丰玄含笑点点头。 “嗯嗯,姨娘漂亮,小宝喜欢!” 梨逍尘领着小宝从天下会出来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女人。 一个年轻艳丽的女人。 “奶娘抱抱!”小宝扑腾着小手钻进女人的怀里。 “小宝去哪儿了?奶娘找你好久咯,又不听话了。”女人慈爱的一笑,这才看见一旁的梨逍尘和丰玄,于是福了福身,算是行礼了,“见过副盟主。” 她不好奇梨逍尘是谁,也不斜视打量,只礼貌的笑笑,一份娴静优雅的气息就溢了出来。 丰玄看看她,又看看小宝,“舞夫人,我想带小宝离开。” “好,不过我有个请求。”舞夫人温柔的将小宝放到地上,语气平淡,“别再回来了。这里的亡灵,需要安息。” 其实过了很久之后,梨逍尘还能记得女人说出这句话之后,眼里绽放出的光彩。那种似乎终于得到解脱的光彩,美丽且夺目。 丰玄看她的眼神,尽是怅惘。小宝住进凰凤宫的那天晚上,有人看见天下会的废墟里,有个穿着彩色舞衣的女子翩翩起舞。那舞蹈尽是旋转和跳跃,跳着跳着就燃起了火苗,熊熊浓烈的蔓延,吞噬了一切。 活生生的飞蛾扑火。 来报的侍卫说,那本是天下会前一任盟主南剑的小妾秦舞衣,却阴差阳错的爱上了盟主的宠侍。宠侍不是普通的宠侍,是个男人,叫东方墨。 东方墨十六岁夺权,那年救秦舞衣出虎口,怜她却不爱她。东方墨抱着孩子出现在秦舞衣面前的时候,秦舞衣疯了,拽着东方墨的衣裳说,“你宁愿同旁的女人生孩子,也不愿爱我。东方墨,我应该死在南剑的床上,至少,他爱我至死。” “原来那盟主对她是有情的。”只是那情太过浓烈,还掺杂了不纯净的暴虐。梨逍尘抚着头,看着手心里流光溢彩的宝石,心里一片一片的无力感袭来。 秦舞衣对东方墨恨有多深,对南剑的追忆就有多深,她倒是没报复,反而疼上了这个天下会的小少主。很多年之后,当年的少主长大了,想起了她,百般的情结到了喉间唯余一声叹息,“其实她对东方墨的恨,早就化成爱,交付给了我。” 天下会附近的人都搬空了,所以没人去救火。那火烧了一整个晚上,等天上的雨瓢泼而下的时候才媳了下去。 世上再无那悲情女的影子。 可东方墨的记忆,保留了下来。 逍遥泪,传说上古时候天神落在世间的眼泪。泪滴的形状,满含痴怨,寓意不祥。 这枚波光流转的宝石,如今躺在梨逍尘的手心。这里头,封印了东方墨的记忆。 梨逍尘将它递给未央鸢,不过未央鸢没接,反而又搁在了梨逍尘手上,推了回去。“不要了。这宝石……我不要了。” “我原以为这枚宝石是我下半辈子活下去的动力,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比起虚无缥缈的回忆,我更愿意看孩子开心的笑脸。” “尊上你知道么?其实他没有骗我,他会一直一直陪着我,所以才留下了逍遥泪里的记忆。可是……守着记忆痛苦的活着,还不如将爱转移,好好的爱这个孩子。” 远处的宫女正哄着新来的小主子玩,声声清脆的笑声宛若银铃。梨逍尘叹口气,“好,我替你收着,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再给你。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安置?” “圣上不是一贯仁慈么,也已收养了好几个孩子了,就再收一个吧。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他的母妃,是王朝的皇后。”未央鸢怔了怔,忽然微笑了起来,“尊上,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未央。”梨逍尘招招手,就有宫女将孩子抱了过来。梨逍尘接过放在腿上逗弄,“我希望他会忘记自己的出身,忘记曾经的伤痛。他的世界里,有爱他的母妃,所以这名字也取自他的母亲,唤作未央。” “未央。”梨逍尘招招手,就有宫女将孩子抱了过来。梨逍尘接过放在腿上逗弄,“我希望他会忘记自己的出身,忘记曾经的伤痛。他的世界里,有爱他的母妃,所以这名字也取自他的母亲,唤作未央。” “未央,未央……”未央鸢重复念了两遍,释然一笑,“不管是东方未央还是流未央,都是个好名字。” 梨逍尘最终还是将逍遥泪带了回去。 梨王府的帘幔重重交叠,将整个寝房晕的黯淡阴晦。案上,晶莹的宝石再真气的注入下泛出彩色的光晕。那光线明明灭灭,最终凝成了一幅画。一个场景,刀光剑影,尸横遍野,遍地流淌的血汇成小河。 画面开始转换,一篇篇一幕幕,场地不同人不同,却都无一例外的惨烈至极。 最后的场景是天下会的总坛,东方墨站在染血的梅林里,笑的温柔,“小鸟儿,这一次我又骗了你呢!”他张开手,流光溢彩的逍遥泪躺在手心,“这里面藏着跟强大的邪恶力量,可我就要死了,所以我把自己的记忆封在里面压住它,等你开启它的那天,会看到我的……以及历任逍遥泪主人的过往,我希望,能有个同样强大的人去接任我,而那个人不是你。” “小鸟儿,我说等我死了你要怀念我,其实也是骗你的。我最想的,还是你拿杯药喝下去,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东方墨的嘴里有血涌出来,越涌越多,唇边的笑也越来越温柔。缱缱绻绻的,融碎了冰雪。 ……原来,东方墨竟是这样爱着鸢儿。连死后的事都推算的丝毫不差,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算了进去。 他知道鸢儿终会嫁给君王,知道鸢儿会寻逍遥泪寻他的记忆,知道她会留下孩子,甚至已经帮她找到了接替的人,尽管这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江湖至尊。 这爱这情,皆是付出。 不过他有一点也出了偏差,就是听到他那最后些话的人,不是未央鸢。 “东方墨,你果真厉害。这邪恶,我替你接下了。”梨逍尘抽回手,逍遥泪上灿烂的黄斑熄灭,东方墨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碎成了一地粉尘。 …… “丰玄,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成亲吧。从玄天涯上,能看见长安千里之外的整个天下,我想那时候陪我一起的是我的丈夫。” 丰玄俯身亲亲梨逍尘,眼底的笑意温柔的能漾出水来。 可脸上的半张面具触到脸上,冷的透骨。 梨逍尘伸手摸到丰玄发间,却被他握住。力气不大,但梨逍尘也没继续,只问,“为什么?”她的眼里,没了柔情,全是寒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都发生了什么?” 那年传来的军情上,有女子身上的体香。丰玄抬手遮住眼,明灭的宫灯下脸色有些苍白。“都过去了,我现在不是陪在你身边么?从身到心,都给你。浮生若梦,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第三十四章 婚礼 佛曰,不可说。说出来,便是刀,再一次恶狠狠的朝心捅过去,鲜血淋漓。浮生若梦,只愿现世安好。 梨逍尘突然一笑,道,“丰玄,你又背叛了我一次。那年,你有了别人。” 看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梨逍尘还是原来的梨逍尘,眉眼高华,谈笑间皆是风流。可心里眼底的一些东西,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那些年明媚的卧倒美人乡,今朝荒唐依旧,却不复当年模样。 情这个字,太伤人。 那些年明媚的卧倒美人乡,今朝荒唐依旧,却不复当年模样。 情这个字,太伤人。 “丰玄,若只看现世,你是否爱我至死。” “是。” “够了,足够了。” 梨王府的寝房里,有丝丝缕缕的光晕透过丝幔透出来,宛若金黄的虹光飘动摇曳,流光飞舞。 顷刻间,光芒回拢,悉数流入丝幔,消失在梨逍尘的心口处。 逍遥泪里的邪恶力量,需得世间最光明的力量做引,以最精纯的真气灌入,一丝丝祛除。 当光明完全代替黑暗,灾难将消解。 真气回流,梨逍尘睁开眼,摊在掌心的宝石璀璨的夺目,泪滴般的大小,里头却隐隐有水流涌动,泛着银白的光。 平日里的梨逍尘从不束发也不堆髻,墨发如瀑倾泻而下,沐浴完后的头发更是柔软的令人惊叹。侍女梳的很小心,望着镜子里那张高贵的脸庞,忍不住赞叹,“殿下的头发真漂亮。但是,为何从不见殿下挽发呢?” 梨逍尘笑笑,那笑容里的温柔不禁令屋子里的侍女都看呆了眼。 “快了,等到我成亲的那天,就会看见了。”会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霞帔的踏上花轿,还会挂着幸福的笑,嫁做人妇。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巨响,满桌的奏折被扔了一地,流君绯冷笑,“我不同意,这亲事,你成不了!” 梨逍尘未怒,俯身从奏折堆里挑出一本红色的,用指尖小心的拭去灰尘,“我并非来请圣上赐婚的,而是来送请柬。婚礼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梨逍尘,”流君绯从龙椅上走下来,直直看着梨逍尘的脸,“谁能颠覆江山坐拥天下却生生熬着,不愿强你不愿迫你,甚至娶了旁的女人,只因她与你有几分相像!这是爱是痴,莫非你真的不懂?!” “圣上,梨逍尘遍身皆是污浊,不能母仪天下。”梨逍尘背过身,殿在外的光晃的她的身影迷离梦幻。可声音,冰冷刺骨,“至于那跟我相像的女人,若仍行魅惑君王之事,我定会杀了她。” 流君绯突然就拽住了梨逍尘,手腕用力将她推到了身后的桌案上,欺身就吻了上去。 辗转凶残的吻,带着报复的快感,浓烈至极。 烟雨楼上的见相知,千里相陪赴边关,军酒入肠醉倾心,独守军队的日思夜想担忧受惊,皇城之下的策马相拥,一国之君却蹲在她膝边轻声耳语温声柔情,为她而建的恣意宫、种下的雪白梨花海洋……流君绯忽然就觉得心里刹那间疼的厉害,仿佛一把刀子生生将心剖开,再捏的粉碎。 “你不爱我,我却爱你惨烈,逍尘,这不公平。” 流君绯扬起唇,出手如电封住了梨逍尘的穴道,贴近她,呵气如兰,“我不信,绕是这样你还能嫁给他。” 纤长的指尖寸寸划过,华丽的金绣衣裳被大敞开来,凌乱的铺了身下的桌案。 梨逍尘大惊,“你疯了?!”无奈伸出去推流君绯的手却丝毫力气也提不起来,软绵绵的垂了下去。“我是你的臣子,不是妃子……” “就算天生尊贵,你也是个女子,我不信你从未脆弱过!”流君绯一把捏住梨逍尘的下巴,指尖缓缓描绘着嘴唇的轮廓。衣裳已经完全撕扯了下来,曾经为奴的屈辱痕迹悉数袒在流君绯的面前。 伤痕交错蔓布了整个胸膛,一条狰狞的疤从锁骨斜斜拉下,直到另一侧的腰上。雪色肌肤,滑腻的宛若无骨,妖娆的红豆轻轻颤着,通体都是能令人丧失理智的诱惑。 流君绯的欲|望刹那间冲出禁制汹涌而出。 “逍尘,你知道我多想现在我身旁的是你,不是旁的女人!” “我曾告诉你,我甘愿身为男妃服侍你,可你为什么不信?!” 流君绯的指尖从上往下滑过,顺着一道道的疤痕,在腰上的烙伤上转着圈……再往下,便探进了禁|区。 他们,是君臣。自此刻,再也不是。 突如其来的侵|犯,梨逍尘却虚软的连推拒都做不到。 “我爱不成的,旁人也不行!” 梨逍尘闭上眼,感受着痛楚。 一下一下,将所有的手足之情撕得粉碎。 微风吹进殿来,漾着纱幔上一双交叠的人影。丰玄站在殿外,抚脸轻笑。 那面具下,也有一条疤,狰狞刻骨。 “丰玄,这是你罪有应得。”转身再也不看里头,丰玄转身离开,只留下这句轻不可闻的余音。 …… 开春了,王府里的梨花都打了苞儿,青翠的碧色上坠入一点点雪白,散发着柔柔的清香。成婚那天,围观的百姓挤满了整条通往丰王府的长安街。 纤痕用柔软的枝条编成花环,干干净净的颜色缀上几点嫩绿,挂在丰王府的新房里。白色的花瓣映着大红的纱幔,明丽中漾起丝丝柔情。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铜镜里,如瀑长发用金簪挽起,胭脂重重勾勒描画,放下金冠上的流苏,最后轻薄的红纱从头顶垂下,半遮住了脸容。 吉时到了,温软玉和纤痕一左一右搀着梨逍尘从花辇上下来,逶迤的红裙一路从门口拖满了半个庭院。 嫁衣鲜艳,红纱垂帘,上面用金线绣的不是凤凰,而是层层叠叠的重瓣梨花。金绣流苏,凤眼红唇,侧脸上还用浓艳的胭脂勾画出了几朵梨花,鲜艳的色泽衬着雪白的肤色,分外惊心。 微风吹起红纱,逍遥泪抵在额心,流光溢彩。 若说平日的梨逍尘是九云之上的天神,圣洁高贵,是雪、是莲、是雍容潇洒冰清玉洁。那今日的梨逍尘就是万花之中的妖王,艳丽华贵,是火、是凤、是烟行媚世魅惑众生。 宛若罂粟般美丽。 丰玄站在门前,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连银质的面具都温暖了起来。丰玄微笑着,朝梨逍尘伸出手。 “这么难得的场面,总要有些点缀才好看!”蓦然间,有玩味的声音响起,一身华衣的雪若风从天而降,旋转的衣袂如蝶舞花丛,随着衣袂一同飞扬的,还有大片大片如雪洁白的花瓣。 刹那间花香缭绕,花雨纷纷。 轻灵灵的梨花瓣,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笼罩住整个丰王府。 梨逍尘就这样踏着花瓣,披着花香、穿过花雨,然后将手放到了丰玄的手上。 幸福从心底丝丝缕缕蔓延开来,仿佛过往的所有伤痛都不曾发生,所有的折磨都已烟消云散。这天地广阔,情人在身旁,幸福如蜜糖滋滋生长。 幸福从心底丝丝缕缕蔓延开来,仿佛过往的所有伤痛都不曾发生,所有的折磨都已烟消云散。这天地广阔,情人在身旁,幸福如蜜糖滋滋生长。 司仪的声音缓慢而悠扬,梨逍尘的脸半隐在红纱下,微微的笑着。 丰玄看着她的眼神,温柔的能把心都化掉。 蓦然,世界顷刻间轰塌了。红纱被风吹起,梨逍尘的身体,如折翅的蝶直直坠落下去。 “尊上!” “殿下……!” 丰玄一把抱住梨逍尘,指尖摩挲着她的脸,“你总是这么骄傲,以为自己强大到什么都可以忍受,一个人把所有的伤害都吞下,甚至连受伤都不肯跟我说一声。” 纤痕愣在原地,呆呆的问,“尊上……怎么会受伤?” 丰玄遣散了满堂宾客,望了眼不肯离开的纤痕几人,叹了口气,“雪王爷,襄王爷,紫王爷,几位若不放心便先在这里住下,可好?” “纤痕,玉儿,你们先去睡好不好?这里我来守着。”雪若风看着这两个被梨逍尘宠大的少年,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梨逍尘仍没醒,他二人就寸步不离的守在床边,不肯离开。 顿了顿,雪若风摸了摸他们的头发,轻声,“我就在外面,累了就叫我吧。” 从屋里出来,雪若风刚关上门就看见湖边的树下站了个人,转过身来朝他点点头。 “众疾并发,内力虚空,冰寒入骨。御医说,梨逍尘呕血的毛病,至少已有五年。”雪若风步步紧逼,盯着丰玄的眼神冰冷。 丰玄苦笑,“是。从一开始她落下隐疾的缘由,就是我。”五年前,丰玄亲口对梨逍尘说“等我回来,带你回家”。可不过半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个月屈辱,强行堕胎捏碎胎盘,已足够令她终生气血难平。冷水入体,冰寒侵透骨髓,强打精神南征北战,她的身体……早就垮了。” 第三十五章 九仙十二关 雪若风冷笑,“梨逍尘何等强大,乃是坐拥整个武林的至尊,即便如此,也不该破败的这么快!” “不是了。” “你说什么?” “她不是了……”丰玄望着湖面,幽幽的说,“两天前,她闯了百剑阵和九仙十二关。” 雪若风顿觉全身冰凉,沁骨的寒气直直就从脚底蔓延了上来。百剑阵,九重塔制约江湖平衡的关卡。 百年前,统一天下武林的九重塔塔主为防止有人为祸天下,取幽冥海八十八丈之下的千年铁,浸在百花谷的血潭里锻造了整整三年,铸成三百把精钢长剑。每一把都锋锐无比,且灼热滚烫,肌肤一旦碰上便是肉烂骨焦。三百把长剑围成密不透风的剑阵,镇压在九重塔的鸳鸯楼上。 老塔主明文规定——为祸天下者,打入百剑阵终生;擅闯塔者,不予理会任其自生自灭;而九重塔肩负着守护江湖的重任,其弟子一旦入塔终其一生不得离开,否则便送入鸳鸯楼受百日剑阵之刑。百日之内,若弟子能破阵而出,便可自由离去,若不能破阵,即便撑得了百日,最后也要终生囚禁在九重塔之内。 百年来,能入得了剑阵还功成身退的人不多,寥寥可数。 被关入其内又能闯出来的有水月教主月清臣、天下会盟主东方墨。不过可惜,这两人早已化骨成灰。 自古江湖朝廷泾渭分明,入朝廷者,武林容不下他,反之亦是如此。 半年前,九重塔前未央长老鸢进入鸳鸯楼,用了十八天,破阵,出。全身功力废了八成。 两天前,二十八代江湖至尊孤身入阵,仅用十八个时辰,毁去一百二十把精钢剑,灭阵,出。 从此世上再没有百剑阵。 那日梨逍尘金冠银剑站在塔顶,衣袂翻飞的模样惊煞了一干的武林豪杰。 站在队伍前头的是血炼门的门主,端然在他身旁的是排列整齐的九重塔四大护法。 “梨逍尘,你身为武林至尊却知法犯法深入皇朝为官,如今竟还自甘堕落下嫁他朝之人,弃武林不顾,梨家世代英明被你毁的彻彻底底!” 梨逍尘微微俯身,唇角扬起的笑讥诮无比,“梨家护不护天下,用不着你来评判。江湖我是必走的,皇朝之人我也是嫁定了,不过……即便我走了,这九重塔的至尊,也落不到你头上!” 语音未落,便听得一阵衣裳撕裂的声音,血炼门主甚至还来不及呼救,身体就已经噼里啪啦的爆破成了一地的肉糜,血雾溅的空气一片血腥。 四大护法不为所动,灵镜半跪在地上,低垂的眸子看不清半分表情,“尊上身为武林之主,同旁的人……不大一样。所以还有九仙十二关,若破了,才可离开。这是先祖定下的规矩。” “九仙十二关是么?”梨逍尘冷笑,眼里寒意森森,“好!若我破了,梨逍尘行事再不受武林规矩制约!” 刀山、火海、油锅,这是前三关。 五大长老,控青蓝红紫银五关。 四大护法,镇镜花水月四关。 紫长老已去,第八关由长老银华代替。 九重塔的圣殿,四大护法并肩立在尽头,眼望着对面已连过十一关的梨逍尘。 血滴滴答答的顺着发梢往下淌,一身金绣白衣上皆是斑斑猩红,浓郁的梨花香气混合着血腥味,无端的浓烈刺鼻。 四护法白月险些就冲了过去,却被花郎一把拽住。白月闭上眼,眼眶里的液体还是溢出来湿了睫毛,“尊上,放弃吧……这第十二关,你会死的!” “最后一关,你们是挨着来还是一起上?”梨逍尘惘若未闻,撑着剑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一挥剑,血珠就甩了一串。 “你们先退下。” 灵镜走上前去,附手而立站在梨逍尘面前,轻声问,“尊上,你告诉我,情爱到底是什么?难道真的比天下武林更重要么?”他入九重塔已二十年,修心养性,无爱无欲,怎么都想不透情爱究竟为何物。 梨逍尘脸色惨白,忍痛伸出手抚着灵镜的脸,微笑道,“灵儿,你长大了。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女子出现,等那时候,你就会懂了。” “它真的就这么美好么?甚至能让尊上去死?!” “不,它不美好。”梨逍尘摇摇头,“它会伤你、折磨你,那种痛苦说不出来,直到你遍体鳞伤,一旦沾上了,便是不死不休。” 回忆间,梨逍尘想起柳七,想起苏真,想起了梁色,想起了东方墨和秦舞衣。甚至还有苏家少爷,蓉妃,鸢儿和流君绯。纷纷扰扰人和事,兜兜转转互相伤害,到头来看透了原因才发现不过是一个“情”字在作祟。 若抛了情,便是明媚的晴天。可偏偏,一旦爱上了,就再也放不开了。 成了死结。 “这么可怕的东西,我宁愿不要。”灵镜这么回答。 梨逍尘不恼,看着他的眼神温柔的像看见了自己的情人。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道,“这样也好,别再重复了我的老路。灵儿,开始吧,我撑不了多久了,若你还尊我,就早些结束。……他……还在等我……” 等她回去,带她回家。 这可能是梨逍尘一辈子能说出的最低声下气的话了。灵镜觉得心口有些发疼。顿了顿,他扔掉了袖中的暗器,“白月和银水已经受伤,先退下。这一关,花郎和我来。” “多谢。” 灵镜别开脸,声音有些发颤,“尊上要尽全力些,不然会死在我们的手下,九重塔的规矩……不能破。” “好。” 虽没有刀剑,但行招之间确是红雨纷飞,也不知是谁的血,谁的身上都多了道血痕。到最后梨逍尘已经看不清自己是在和谁对手了,眼前的视线早就被鲜红模糊的朦胧一片。 以前在位时弹指间取人要害,不伤人性命,干净的纤尘不染。到今日,才知道一个人的血,是可以洒这么多的。 是谁替谁飞身挡住了自己的一掌,梨逍尘跪在地上,模糊的一片血红里,有个纤长的身影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声音里俱是惊恐。 “小月,小月!快醒醒,你看看我……!” “……阿郎,其实尊上、尊上说的……对,我一直很痛苦的原、原因,就是我爱……爱上你了……” “你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那一掌,梨逍尘尽了全力,白月她绝对没有希望了。 只是当局者不愿相信罢了。情爱两字,早已伤透了人心。 梨逍尘是怎么从九重塔上下来的,她已经不记得了。那天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淋在身上,却没有丝毫的凉意。梨逍尘跌跌撞撞的往前走,眼前不断浮现出一个人的温柔笑脸,朝她伸出手,“来呀,我们回家。” “丰玄……”梨逍尘跪在水里,周身的衣裳上血已经被雨水洇成了一片红色,身下的水也是红的。 眼前是谁家的门口,上头的灯笼明亮温暖。楼巷的尽头是谁策马而来,一身玄色的衣裳似乎融进了黑夜,只余脸上的半张面具反射着灯笼上的暖光。 梨逍尘抬起头,望着漫天的雨丝,冰凉的液体混着鲜红从头顶淌下来,已经分不清是血还是雨,串串从下巴发梢淌下来的是雨是血是泪……都分不清。 不,不是泪。强大如梨逍尘,怎么会流泪呢? 天旋地转的,梨逍尘躺在地上,殷红的雨水从身下蔓延开,脊背贴着冰冷的地面,却丝毫感受不到冷。痛已是痛到麻木了,仅靠着心底的一丝希支撑着生命。 但是……洛阳到长安百里,明天的婚礼,我回不去了…… 梨逍尘睁着眼,落入眼眶的雨水又流了出来。雨丝的形状开始扭曲,渐渐地,幻化出了人的脸,光怪陆离的什么人都有。到最后,她看清的是一张遮着面具的脸,银色的面具,眼神透过孔洞温柔的望着她。 半睡半醒的时候,那张脸突然异常的清晰了起来,然后越来越近。 “对不起,我来晚了……” 梨逍尘转过眼珠,眼前的面庞很熟悉,她却怎么都想不出是谁,那眼底的柔情和伤痛,似要将她烙尽心底。意识茫然着,她怔怔的看,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人裹着她,一只手缓缓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这张脸,半边熟悉半边陌生。半边俊俏半边狰狞。 恍惚里,那人似乎对她说,“梨儿……梨儿,你不要睡,我带你回家,别睡,你有我,有玉儿和纤痕……还有二公子,他们还等着看你披上嫁衣……不要阖上眼,看着我……” “我摘了面具了,你看看我……” “……梨儿?醒醒,我们快到了,你看,那里就是长安的灯火,” “睁开眼睛,看看我……” 一路上,梨逍尘都被人裹在怀里,想睡,却不停的被摇醒,然后就有人温温柔柔的吻她,痒痒的仿佛蜻蜓点水,让她睡不着,“梨儿?快睁开眼睛,我们到家了。” 第三十六章 生死相随 天微微亮的时候,丰玄抱着梨逍尘回到长安,从两人衣摆上落下的血水拖出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痕迹,触目惊心。 洛阳到长安,猝死了六匹马,丰玄只用了四个时辰。 下令封锁消息,梨逍尘的伤势,除了丰王府外一概不知。 天亮之后,丰王府的下人告诉前来贺礼的宾客,主人身体不适,婚礼延迟一天。 梨逍尘是在摇晃的马车上醒过来的,柔柔的风拂过纱帘,吹动着空气里的梨香,抚在脸上舒服的让人不想醒来。 有人轻轻刮她的鼻尖,声音宠溺,“梨儿小懒虫,再不起来难要我抱着你拜堂不成?” 梨逍尘撑起身,却惊愕的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穿好了大红的喜服,回头看见丰玄也穿着一身喜庆的颜色,虽然还是遮着半张脸,但唇间眼底全是满满的温柔笑意。 “我们……去哪儿?”还好,梨逍尘庆幸自己的声音没变得太嘶哑,虽然比平时更低沉了,但还算正常。 “送你回梨王府呀,新娘子当然是要从自己的闺房里梳妆,然后穿过长长的长安街巷,嫁到丈夫的家里啊。你真是个小迷糊!” 梨王府没什么大的变化,好像主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样。见梨逍尘回来了,也不惊讶,只恭敬的行礼,然后笑着送上对他们的新婚祝福。 寝房前的梨花树上挂起了纷纷扬扬的红色丝带,小楼的窗台上插着两支梨花。花朵雪白,嫩绿的花蕊宛若轻灵灵飘下凡的精灵,袅袅挪挪缱绻缠绵。 窗内,两个少年的身影优美,一个拿着绸带去挂在墙上,另一个小心的指点方向。 花瓣飘飞,像极了一副温馨的画。 “纤痕,玉儿?” “殿下回来了!”“尊上!” 两个少年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晃着绸带朝梨逍尘招手,脸上扬起的笑容比梨花还要灿烂。 丰玄抱着梨逍尘跃上小楼,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迎亲的队伍就快来了,我先回去,等到华灯初上的时候,你会成为天下最美的新娘。” 铜镜里,梨逍尘的脸苍白,但唇角上的那抹弧度却衬的精神很好。 纤痕挑了最鲜艳的胭脂,一点点遮去憔悴,最后还仔细的在她的侧脸上勾画了七朵殷红的梨花。 七朵梨花,希望他的尊上永远风姿绝代。 纤巧的玉梳从梨逍尘的发上滑下,温软玉拍着手笑,“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戴上金冠,垂下流苏,拢上红纱。 装扮好的新娘微微一笑,明媚且妖娆。 “尊上,你一定要幸福呀。” “会的,殿下会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 铜镜里,两个少年的下巴搁在梨逍尘的肩上。梨逍尘摸着他们的脸,声音轻缓温柔,“还有你们,二公子,所有的人,我们都会一直一直平安喜乐的过下去,一起……纵身在这繁华江山当中。” …… 梨逍尘这一睡,就睡了七日。 这七日,整个长安城险些翻天。紫王府和襄王府的下人满城乱闯的找他们的主子,凌音局的花魁组成负心汉缉捕队闹上了雪王府,宫里的皇后娘娘挥金如土的收购天下名药奇草,丰王府的侍卫在门口设了禁区,拦住一切试图探究真相的好事者。 丰王府的尽头移栽了成片的梨树,如今正是梨花开的最灿烂的季节,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了满地,一眼望去铺天盖地的全是雪白。 新房的床头也插着白如雪的梨花,一天一换,保持着盛开的模样。 皇后的侍者送来了五百年的灵芝和长在雪山悬崖上的雪莲,熬成汤给梨逍尘吞下去。 侍者说,“伤已入骨,无法治愈。但体内的冰寒之气可以用逍遥泪吸走,逍遥泪至魔,需用强大真气驱动,而这股真气除了梨尊上和东方盟主,恐怕世上再无人能做到。若强行驱动,伤身极大。并且即便是成功,梨王殿下也未必能挺过来,后果……未可知。王爷,您还用么?” 丰玄抚着梨逍尘的脸,唇上的微笑温柔的直教人心口锥痛,“不怕。她生,我陪她看天地浩大,她死,我也跟她一起。这一生,我已负她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说完他俯身亲了亲梨逍尘,伸手取下了她额心的逍遥泪。 遣走了纤痕和温软玉,丰玄摊开手,手心里的逍遥泪在内力的灌输下缓缓上升,最终停在窗幔之内。 宝石开始转动,发出幽幽的光笼罩住整个床榻。流光溢彩的星芒落在梨逍尘的眉心发梢,滴溜溜的旋转,闪着灵动的光晕。 丰玄的声音柔柔的,轻的仿佛耳语。 “落音山的顶上,有花瓣纷飞,站在上面能看见整个繁华的江山。等你醒了,我带你去看……长空无限,乾坤盛世……” 逍遥泪波光流转,星芒幽幽,顺着屋里的梨香流动,仿佛细细传诉着绵绵情话。 雪若风一脚踢碎房门冲进去的时候,梨逍尘已经醒了。 丰玄闭着眼躺在她腿上,仿佛睡着了,安静的像个孩子。 手垂在床边,安静,没半点生气。 寒意瞬间蔓延了雪若风全身。 “丰王……!” “嘘——”听见有人进来,梨逍尘抬起头来,对着来人露出一个噤声的动作。雪若风一下子就愣在原地,梨逍尘也不理他,只低下头去仔细的看丰玄的脸,然后俯下身去亲吻。 丰玄的面具摘掉了,露出半边俊俏半边狰狞的脸,梨逍尘恍若看不见一样,亲吻丰玄的模样仿佛是在亲吻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柔柔的,轻缓的,蜻蜓点水一般掠过脸颊。 唇上的触感冰冷。 雪若风冲过去一把就抱住梨逍尘,声音颤抖的道,“梨逍尘你别这样,就算丰玄不在了,你还有我们啊,我会在你身边,纤痕在玉儿也在,你别这样好么?他的身体都冷了!他死了!” 梨逍尘一怔,然后“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挣脱了雪若风的手臂,莞尔,“二公子你在说什么,丰玄还没死呢,你这不是咒他么?” 床上的丰玄呼吸都没了,身体也早已凉透,可梨逍尘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看着睡熟的爱人,温柔的眼神融化了一池春水。 “他死了!梨逍尘你醒醒吧!” “二公子你够了,太吵了。我用精魂护住了他的心脉,即便没了呼吸,他也活着。只要我将精魂同他的身体融合,他就能醒过来。”梨逍尘瞥一眼雪若风,做了个“请”的动作,“我要救醒他了,二公子若是不打算帮忙的话,就先出去吧。” 精魂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内功心法,即功力极其深厚的江湖高手用自己毕生功力所凝聚成魂。精魂在体内之时,活人得永生,死人可以保肉身不腐。可一旦精魂离体,人便会迅速变老,用不了几天就死去,并且缺少了精魂的灵魂将会灰飞烟灭,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存在于传说中的心发,却不想真的存在世间。 梨逍尘瞅着雪若风不可置信的表情,耸了耸肩,“说是世间不存在,其实它一直就在我梨家的嫡长女手中流传,如今自然在我手里。只不过传说不可全信,我到如今也未能得永生,否则……”她低头看着丰玄,眸底有化不开的浓浓悲伤,“否则他不会为救活我变成这幅模样。” 她抬起头,定定看着雪若风,“现在我要用精魂救他,请二公子在门外为我护法吧。精魂过于强大,过程不能受一丝干扰,否则我们二人便会双双死去。至于时间,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不行!”雪若风断然打断了梨逍尘,冷笑一声,“你当我不知道么?精魂离体,就算救回了丰玄又有何用?难道要他醒过来看见一个已经老死的梨逍尘么?!你当他为什么拼死也要救你?你这么做他不会感激你!” 梨逍尘的眼神蓦然尖锐了起来,语气也咄咄逼人,“这玩意儿我既然能炼出来,就能用它,要是随随便便就因为这个死掉,二公子未免太小看梨逍尘了!二公子看来是不打算帮忙了,那么请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二公子看来是不打算帮忙了,那么请出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雪若风终究还是心软,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关上门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梨逍尘仰头对他笑,那笑没有洒脱,确实浓浓的解脱。 “梨逍尘,你真是爱惨了他。” 丰玄,你这一生有她待你至此,死也值了。 屋里的光线柔柔的,从窗棂门缝里溢出来,照着半个丰王府都是斑斓的。一瞬间,踏入院子的流君绯有些恍惚。 “她怎么样了?我要见她,你让开!” “圣上请回吧,她在救人。等结束了,圣上再见也不迟……” “她都伤成那样了,能救谁?” “丰王爷。” “够了!她早就是朕的人了,朕不准她救!你开门,我要确保她还好!” 雪若风蓦地抬头,震惊的看着一身明黄的流君绯,“圣上说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七天前,她去送请柬的那晚。”流君绯惨笑一声,伸手遮住眼睛,说出的话似是疲惫至极。“我这次,是爱错了人……” 第三十七章 藏情埋丝 “你知不知道,从宫里出来之后,她便快马加鞭赶到了洛阳,闯了百剑阵和九仙十二关。梨逍尘是女人,不是强打不坏的铁人!流君绯你这畜生!她……”她已经伤痕累累,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啊……这话雪若风没说,他一扬手,腰间的软剑出鞘,直直朝流君绯就劈了过去。 刹那间剑影纷飞,两人翻扬的衣袂扫落了满树的梨花。“我爱她,这一次,至死不休。”长剑嘶鸣间,流君绯这么说。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叹息,轻飘飘的不大真实。 “十年陪君万花丛里过,醉卧红尘……流君绯,我的痴,不比你少……” 这一恍惚,流君绯为来得及收回的剑就直直刺进了雪若风的肩。 骨肉撕裂的声响,长剑穿体而出。雪若风伸手握住剑身,轻声,“你的爱太浓烈,会将她烧成灰烬。你知道么?有些人,因为不想失去,所以永远不能去染指……” “……还是恨我吧,这样就能烙我进心底,忘不了……”流君绯松了手,转头踉踉跄跄的往回走。树影婆娑拉着他的身影在地上拖出支离破碎的光晕,摇摇欲坠。 雪若风拔了剑,靠着身旁的柱子缓缓滑下,肩上涌出的血洇透了衣裳。 “这是……怎么了?”偶然路过被这里明亮的光芒吸引过来的纤痕和温软玉震惊的看着这一幕,不敢置信的看着地上的一滩殷红。 “没什么。”雪若风招招手,苍白的脸扯出个笑,“你们什么都没听到,对不对?” 两人呆呆的点头。 这时屋里的光晕忽然褪去了,整个院子只有几盏宫灯,一下子就昏暗了下来。 “这是……” “结束了,我们进去看看吧,梨逍尘见到你们会很开心的。”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气氛忽然凝固了。 屋里没有半分的空气流动,重重叠叠的帘幔安静的垂在地上,隐约看见里面的两个似乎静止的人影。 一只手伸了出来,挑起了纱幔,然后靠着床头,垂首看着躺在床里的人。 这样温柔的身姿,是不是梨逍尘? 她倚着床栏,浑身上下都是干净的。白衣白发,恍若误坠入红尘的仙。 虽柔情满目,却已像隔世。 “梨逍尘,怎么……会这样?”忽然间,雪若风觉得肩头的伤疼痛的厉害,他立在原地,望着那铺了一身的雪白头发。 梨逍尘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我用半边精魂救回了他,不是很值得么?”一半的性命,换他半生长安。 嗓子里涩的发苦,雪若风噎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话来,“嗯,值得。” 温软玉和纤痕跪在床前,眼眶里的泪珠湿了睫毛。梨逍尘摸摸他们的脸,莞尔,“难不成我现在很丑么?别哭,我会心疼。” “可是我们也会心疼尊上……” “殿下,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不要这么笑,玉儿看了真的难过啊!” 梨逍尘微笑,轻柔的将他们搂在怀里,声音宠溺的像是在哄孩子,“好孩子,我不笑了。但是我的眼里很干,有点疼,哭不出来呀。” 这声音极柔,疼到了骨子里。雪若风小心的阖上门,梨逍尘的强韧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是夜,御书房的灯光还亮着,一个穿着素净宫装的女子将夜宵搁在桌上。 “圣上在看什么?” 桌上摞着厚厚的一叠奏折,可唯一摊开的却是一幅画。画上是个女子,半卧在花树下喝酒,身后披散了一地的黑发。这张脸,生的跟自己有些像。 “这是梨王殿下?” 流君绯抬起头来,贴心的舀了一勺粥递到女子的唇边,“夜里凉,怎么又出来了?” “没什么,睡不着,就来看看圣上。” “蓉儿。” “嗯?” 女子干净的眼里闪动着清凌凌的光,流君绯又摇了摇头,拉过她的手拢在掌中,“还有四个月,孩子就要生了吧,等他出世了,封你为贵妃吧。” “好。”蓉妃温柔的笑笑,靠着流君绯的胸膛闭上眼。作为别人的替身,她这幸福来的实在苦涩。她想,等孩子生下来,就搬去冷宫吧。 圆了那人的心愿,绝不魅乱君心。 “圣上,不管怎样,您要记得,我爱您,无关富贵荣华。” “嗯,记得。”…… 梨王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按礼度,朝廷官员成亲之后要带家眷进宫面圣,接受来自天家的祝福。 丰王爷玄衣玉带,半张银白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峻的光芒。现在他身旁的,是他的新婚妻子。 一声传唤,踏进朝圣殿的梨逍尘金绣白衣,尊贵不甚方物。 披泻而下的,是如雪银丝。 惊骇了满庭文武。 流君绯一下子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梨逍尘静默的站着,一句话也没说。丰玄拉住她的手,尽力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她的手。“圣上,臣带内子前来,请圣上祝福。” 圣旨展开,娟秀的小内侍声音清脆,银铃般荡漾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白头偕老,不弃不离,愿绳索将尔拴在一起,生生轮回,千秋万世……” “恭喜丰王爷和梨王殿下!”“是啊是啊,王爷玉树之姿,配殿下可是天作之合啊!” “新婚燕尔自当贺喜,可以殿下却……” “殿下的头发……唉!” 梨逍尘平静的看着,仿佛置身事外,这一切都是在戏台上演出的戏码。但流君绯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却清晰的听到他说,“这枷锁将拴住所有人,生死轮回,万世不休。” 生死轮回,永远拴在一起,万世不休。 字字珠玑,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流君绯,你的爱太残酷。 梨逍尘,生生世世,你都将记住我。 流君绯,我终其一生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梨逍尘,那就恨着我,到死。 …… 洛戚戚是凌音局新来的花魁。南关军入城的那天,她站在凌音局的楼上,一眼就看见了下头打马走过的雪二公子。 很多天很多天以后,雪二公子来逛青楼,洛戚戚敛裙行礼,“公子风雅,洛儿是才来的,身上脂粉味儿不浓,可有幸能伺候公子?” 雪若风笑道,“你这丫头倒是伶俐,那今晚便陪我玩一夜吧。” 酒香花醉,有珠帘有美人。洛戚戚甚至准备了**软帐,可惜,都没用上。雪二公子就一直靠在外间的榻上,时不时的喝一口手中的酒。 酒是西域葡萄酒,在他的唇上泛着如血的殷红。 华衣,俊面,凤眼轻佻。 雪肤,酒红,如白里点梅。 洛戚戚一直在弹琴,琴音缓缓,似梦里花水中月,优美至极,可她却仍觉得比不上榻上那人半分。半晌,雪若风抬起头,道,“你的琴音里不仅有悲伤,还有痴恋。既然已身在风尘,你在痴恋什么?”自古妓女多凄凉,可雪若风不懂,为何这样一个被红尘折磨的女子还会存在痴恋之心。 洛戚戚停了琴,轻声,“公子听错了。我这里面,半分缠绵也无。心里有痴恋的,是公子。公子,你想不开的,是什么?”洛戚戚的声音淡淡的,平静的就像在话家常,没有丝毫探究的意味,“家人?朋友?还是红颜?” 雪若风又尝了一口杯中的酒,这次却莫名的品出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笑笑,“是兄弟,也是……呃,算不得红颜的女人。” “这人,怕是早就掳了公子的心了。” “有些事,说不得也碰不得。否则,便是错。”顿了顿,雪若风又道,“戚戚,你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 洛戚戚起身倒了两杯酒,递给雪若风一杯。柔软的手指抚上雪若风的肩,轻飘飘的一转,人就落进了他怀里。 指尖一扬,酒杯碰撞声清脆悦耳,“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进了这凌音局,公子就是洛儿的客人,除了洛儿,公子不需要烦心任何事。”洛戚戚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靠着雪若风的脸颊泛起微微的陀红,“愿岁月安好,公子,你若是伤了、痛了、难过了……就来这里吧,洛儿会给你疗伤。” “好。” 这是洛戚戚第一次同雪若风说话,等再见面的时候,已是昨日幻梦。 雪若风搂着她,问,“戚戚,做我的王妃吧。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洛戚戚笑着摇摇头,“王爷,我要你的感情,可你早就把它给了旁人了,我得不到的。但是,如果王爷缺一个王妃的话,我愿意帮忙。” …… 雪王爷的婚讯来的莫名其妙,满堂官员除了惊诧还是惊诧,一个劲儿的怀疑这游戏花丛的风流王爷怎的突然就收心了。甚至有人已经开了赌局,押大押小。 大,雪王爷浪子回头改过自新要好好生活了。 小,雪二公子为了撸获花魁芳心又想出来的新玩法…… 前者,赔率一比三。 后者,赔率一比二十八。 梨王殿下头也不抬,直接把五百两银票甩到了“小”的那头。 顿时全场沸腾,众官员一干将半数的家当都砸到了“小”上。不过两天,长安赌场的赔率就发生了变化。 第三十八章 总待无花空折枝 押大,赔率一比二。 押小,赔率一比三十一。 可当那镶金嵌玉的大红花轿从凌音局抬进雪王府的时候,所有下了注的人都傻眼了。尤其是那这个押了半数家当的官员,几乎蹲在雪王府的门口哭瞎了眼。 背地里偷偷换了注的梨王殿下赚了个盆满钵丰。 “其实这次也怪不得雪王爷,毕竟王爷改头换面是很值得庆祝的喜事。对于本殿也押错了害得大家输了赌注的事,便是万分遗憾。所以梨王府特地拿出这些钱来慰问大家,钱不多,算是本殿的一点心意了。” 早朝的时候梨逍尘很大方的拿出了三千两银票,数了数分给了众官员。望着文武大臣感动的痛哭流涕的模样,雪若风抽着嘴角道,“梨王殿下实在小气,才三千两,最近梨王府的进账恐怕得有这些的好几倍了吧。” 可不是,梨逍尘押了五百两,赔率一比三十一,就是一万五千五百两!所以梨逍尘昨夜不是做噩梦醒的,是笑醒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梨王殿下这横财,发的很不厚道。尤其是还在发了横财的前提后,赚尽了同情心。 对此,雪王爷很是鄙夷。 梨逍尘耸耸肩,“其实我会改注还多亏了你家的美人儿王妃,是她告诉我的。” “……” 那日梨逍尘靠在丰王府的树下小睡,被梦魇醒了,刚巧有丫鬟过来说门口有个姑娘找,是凌音局的花魁。 梨逍尘瞥了眼丰玄,道,“我最近没逛过妓院,来找你的?” 丰玄哭笑不得,天可怜见的他这辈子就去了那么一次青楼,就是五六年前遇上梨逍尘的那次。他没好气的捏了下梨逍尘的鼻子,就命人将那姑娘带了过来。 姑娘穿了身素衣,头上只斜斜插了枚玉簪。她先给两人行了个礼,这才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丰玄,停在梨逍尘身上。 先是惊讶,再是惊艳,最后是恍然。 惊讶的是那如雪白发,惊艳的是气质,恍然是终于悟了……雪若风爱上却不能爱的原因。 “雪王爷要成亲了。” “嗯,然后?” “殿下不会惊讶?不会觉得遗憾么?毕竟雪王爷是您十多年的好友!”洛戚戚惊愕的愣在原地,“他成亲了,就不是一个人了,不能再肆无忌惮的随殿下一起花天酒地了,殿下一点都不难过么?!” “不会。”梨逍尘的声音淡淡的,平静的没半分起伏。她笑笑,“世上没什么是能牵绊雪二公子的,除非他不想。成亲了又怎样,只要心里头惦记的那人没变,即便身处烟花楚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哪怕天塌了,他想下窑子,梨逍尘也能二话不说陪着走一遭。”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成亲了也好,收收心,去帮着圣上治理天下,省的整日流连花丛不知情归何处。” 洛戚戚怔怔看了梨逍尘半晌,才终于吐出句话,“他心里有个人,殿下……” “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说!” 烟雨楼初遇,还道是他被纤痕的容貌所惊艳。 舍了丰硕家财随她万花丛中过,原以为是他品行纨绔。 流连九重塔,他说他舍不得那里的香酒美人。 从洛阳到零陵边疆,用她的小男宠做借口一路跟随。 醉倒军营,她怎么酗酒都没见他阻拦过,却原来也不是想看她热闹,是解她甚深。 见她堕胎随手抛给的不是补药反是止疼药,是知她性子里脆弱不容人看见。 他曾帮她磨练了依赖她的少年。 他舞了满天洋洋洒洒的雪白花雨,送她新婚洞房。 那日,她救了自己的丈夫,而他肩上血流满衣。 以前从未想过,雪二公子其实是这样的人。 十年风雨相随,雪若风的这点儿心思,恍如拨开云雾见月明。 但挑开来看,竟让人眼里发涩,心头泛起阵阵锥痛。 如今,她成亲了,琐事儿也都了了,可以一直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于是,他将旁的女子娶进王府。 同前尘往事一并划清了界限。 是再也不想同她纠缠下去了。 雪若风最后来丰王府的那时候,整个长安还在为押宝的事儿吵的鸡飞狗跳。梨逍尘背对着阳光立在树下,回过头来的动作有些慢,所以显得温柔了很多。 “梨逍尘,我要成亲了呢,你输了赌注哦!” 雪二公子笑的依旧像纨绔子弟。“是么?可我不觉得我输了。” “你不相信我会真的娶王妃?” “反正我赢定了!你等着看我数钱就行了。” 那晚的梨逍尘只字没提他要成亲的原因。洛戚戚走的时候,她曾跟她说,“有些事,终其一生也不能说。否则便是错,成了满目疮痍的债,伤人也伤己,到死也还不了。所以,不如烂在心里。” 雪王爷成亲之后确实收心了不少,王妃温婉他也不好荒唐的太过放肆。虽然有时还会去场馆里听听曲儿,看看姑娘,但却从未留宿府外过。 洛戚戚怀孕了,虽然才两个月不到,却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 雪折。 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洛戚戚问,“王爷,你可知我为何要给孩子取这个名字?” “盼望他能比他爹更风流,整日游戏花丛做个纨绔?” 这番明显调侃的话,洛戚戚却没笑,只走到院子里的梨树旁折了一支梨花,递给雪若风,“王爷你看,这朵花已经开的最灿,再不折下的话就要枯萎了。即便是明年再开,那也不是同一朵花了。而王爷错过的,我不愿意我的孩子再重复。” …… 一日梨逍尘刚下朝便被纤痕拉到了紫王府,他捧出一大坛子用泥封的严严实实的酒,笑嘻嘻的就凑了上去,“前几天南关的副将送来的,只此一坛哦,尊上要不要尝尝?” 梨逍尘一怔,自从她成亲之后每日除了上朝,闲了就搂着丰玄**玩,这些酒水还真没碰过了。今日见了一整坛,还是最烈的军酒,心里免不得有些发馋。 喝了几杯,梨逍尘一抬头就看见纤痕托着腮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发笑,“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做酒鬼的模样你几时没见过?” 纤痕撇撇嘴,一下子就腻到梨逍尘身边,蹭了蹭,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的弯弯的,“尊上,商量个事好不好?今晚上我要跟你睡……” “你多大了?” “那个……二十……” “你什么身份?” “紫、紫……王爷。” “我什么身份?” “梨王啊!” “嗯!还有呢?” “丰王……王妃……”这句话纤痕说的很没底气(其实他说的哪句话都没底气>﹏ 第三十九章 红尘尽断 “殿下这病根是怎么落下的?” 纤痕的声音有些森冷,“我只问你还能不能治?” 大夫吓得一哆嗦,慌慌忙忙的就跪了下来,“殿下是不是堕过胎?” “你想说什么?” “王爷,这……这不是小事啊!”大夫已经快哭了,哆哆嗦嗦的揪着纤痕的衣摆,“殿下的身体未得调理已是落下了不小的病根,而且……我感觉到殿下的体内真气很乱,殿下她……很有可能再也不会有孕了!” 纤痕后退两步,手中的长剑一下子就掉在地上。过了半晌,他才喘过这口气来,问,“那……她的身体呢?” 大夫小心的看了眼纤痕,努力的组织自己的言辞,很是担心一句话不慎就惹怒了这位权重的王爷。“如果……殿下能不再使用武功,远离朝政,过些柔和的生活,并且加以珍贵药物小心调理的话,还是有可能、可能同常人一般生活的……” 不用武功,远离朝堂,平淡如水,小心调理,有可能…… 纤痕的心一下子凉了个彻底。无论那一条,对天生强大的梨逍尘来说,都是折辱。 他吹了灯,面对着梨逍尘在床上躺下,抬手搂住她。声音轻缓缓的掠过床畔,“你说得对,我长大了。如今的纤痕很坚强,除了你再不会关心任何人……还有你打下的江山,我会替你去守护。” 五月初,南方战事起,紫王梨纤痕和襄王温软玉挂帅出征。 六月,南关军大捷。 归城那天梨逍尘站在城头上,飞扬的白发灼伤了满军将士的眼。 可回来的只有温软玉,以及他怀里抱着的——纤痕的灵位。 “流君绯,我要你偿命!” 梨逍尘提着剑出现在朝圣殿的时候,震惊了满堂的文武众臣。 流君绯看着她,平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起伏。“梨王殿下,这是皇宫。” 一句话,刹那间将梨逍尘的心生生剜下。 心脏血如潮涌。喉咙里的腥甜一下子就翻了上来,呕出的血喷满了桌案。明黄的绣龙桌布混着暗红的血,分外扎眼。 流君绯闭上眼,脖子上的长剑传着冰凉的触感,“若是我说……圣旨是下给丰玄的,是纤痕私自篡改了圣旨出征,你信么?” 篡改圣旨,是死罪。 流君绯顿了顿,从桌上的折子里挑出一本,打开之后里头的内容竟是在朝结党营私的朝臣名册。而在头领的位置用朱笔勾出的,赫然是“梨纤痕”三个字。 参与密谋,诛九族。 无论哪一条,他都不能再活,该是千刀万剐血祭天下的罪。或许能死在战场上,是他最好的结局。 “梨纤痕罪不容恕,但却为我天下打下胜仗,是故功过相抵,保留王位,以我朝王子之礼……厚葬了吧。” 出殡那天,梨逍尘披着白头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身旁的白练拂过她的耳畔,柔柔软软的,像极了少年细腻的手臂。 风吹过的时候,卷起来的几片残花瓣掠过,滴溜溜的在身前的地上打着圈儿,又被吹走,眨眼间飞的无影无踪。 梨逍尘微微笑着,甚至还能听见有个甜腻腻的声音在她耳边笑,“尊上……纤痕会一辈子留在你身边都不离开哦……” 梨逍尘微微笑着,甚至还能听见有个甜腻腻的声音在她耳边笑,“尊上……纤痕会一辈子留在你身边都不离开哦……” “好,只要风不会停,就是你在我身边磨蹭。我会抱着你……一直一直搂在怀里。” 温软玉说,纤痕是死在一个绿草茵茵的大草原上,那里开满了雪白的小花。他不让人将他的尸体带回来,说不想在回北方了,想念了的时候就化成一阵风飘到长安,流连在梨逍尘的身边。 纤痕还说,他想到了梁色,那个甘愿被他一剑捅碎心窝还笑着说不后悔的女孩。以后,梨逍尘不在身边的日子,他会好好补偿这一生亏欠给色儿的爱情。 起风了,漫天的白练仿佛有了生命,缱缱绻绻的往梨逍尘的身上蹭。 培土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放着纤痕衣裳的棺木一点点消失在泥土之下,那个曾经精致到不像话的少年,就要永远的消失了。 留在最后一掊土要填上去的那一刻,梨逍尘突然喊了停。声音不大,足以让所有人听清,“开棺。” “殿下,这……万万不可啊……” “我说开棺!” 这最后的一掊土,将梨逍尘的高傲彻底击的粉碎。这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孩子啊…… 随着一声棺木拉开的响声,梨逍尘挣脱了丰玄,抱着棺材里头的衣裳泪如雨下。 烟荷色的纱衣,是当年纤痕在九重塔时穿过的衣裳。 梨逍尘跪在泥里,紧紧的将衣裳捂在胸口,哭的声嘶力竭。 “纤痕……纤痕,你回来,让尊上抱抱你……再亲亲你,我的……纤痕啊……” 梨逍尘哭的嗓子都哑了,最后血从她嘴里大口大口的往外涌。周遭有人议论纷纷,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梨王殿下,在这一刻,伤痛终于将她的一切自尊吞噬。 “……你快回来,我们去个没有难过的地方好不好?” “纤痕……我的纤痕……” 那天,梨逍尘跪在送行的队伍中央,哭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她流出的已经不是泪,是混合了殷红的血水。 丰玄在她身后站了一夜。最后他从地上抱起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梨逍尘,温柔的拭去她满脸的血水,声音轻的像在哄孩子。“我们不葬了……我们带他回家吧。” 回……家……?梨逍尘茫然的看着丰玄,眼前是一片血红,身前人的模样看不清楚。她想问他在说什么,但已经沙哑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丰玄懂她。他微笑着点点头,“对,你看,纤痕的衣裳还这么柔软,我们把他带回家吧……我们回家。” 梨逍尘终于听懂了。 丰玄点了他的睡穴。扬手招过身旁的护卫,“来人,将棺木移葬丰王府!” “王爷,这不合礼数……” “够了!我不想再听,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王府内的坟冢。” …… 不过才六月末,可长安的天气已经冷的吓人。整个长安的花基本都落尽了,放眼望去,整片梨林再也看不见一朵花。 正如繁华落尽。红尘尽断。 从此,梨逍尘再也不是梨逍尘。 丰王府的后院里移栽了几棵柳树,柔软的枝条刚好能掠过梨逍尘的窗户。每日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有带着沁凉露水的柳叶安静的躺在窗棂上。 梨逍尘就坐在窗边,怔怔发呆。 过一会儿,就开始哭。泪如雨下。 流尽了再发呆,怀里抱着纤痕的衣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有时候温软玉在,梨逍尘就搂着他哭。 丰王府的大夫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从宫里来的御医说,“殿下这病……怕是不能再治了。她可有什么旁的心愿么?” 这话,丰玄没跟任何人说。 梨逍尘的最后一丝生气,他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因为一不小心,就再也看不见了。 有时候丰玄也会想,就算梨逍尘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说话,就算她要永远流着血泪守着纤痕的坟到死,但还能守着她,也是幸福。 她一辈子倨傲惯了,如今安静的看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平安也挺好。 就是有时候,心还是疼。痛的喘不过气。 变故依旧来的猝不及防。丰玄还未等到梨逍尘开口说话,铺天盖地涌进来的禁军就封锁了整个丰王府。 流君绯亲自带队,从王府里搜出了玉玺和龙袍。 明晃晃的龙袍,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为什么?先是纤痕,再是你们……其实这皇位朕一点都不想要,你们欢喜尽可以拿去。”流君绯顿了顿,走到梨逍尘面前。尽管梨逍尘的眼还停在怀里的衣裳上,流君绯还是慢慢的蹲下来,摸着她的脸道,“你还记得么?朕说过,皇位可以给你,朕也可以给你做男妃,这不是什么耻辱。可是逍尘,你不该这样辱我啊……” 梨逍尘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的柳条出神,泪继续往下淌,仿佛根本没听见流君绯说什么。 “来人,丰王有谋权篡位之嫌疑,先将整个丰王府的人收押,择日再审。”流君绯探出的手终究还是没落下去,生生在距离梨逍尘脸颊的两寸之处停了下来。顿了顿,便再也不看她一眼,拂袖扬长而去。 关进天牢的第一夜,梨逍尘怔怔的坐在地上许久,然后像是想通了什么,反手就抱住了丰玄。 带着微微暖意的指尖滑过银质的面具,一路往下,最终停在领口的盘扣上。手一挑,纽扣就开了。 “梨儿?你在干什么?” 梨逍尘没说话,只侧着头笑了起来,视线看向自己的肚子。她想,如果里面有一个孩子就好了。 那边的纤痕,会很开心。 梨逍尘猝然出手,一下子就点住了丰玄的穴道。她抬手就脱了自己的衣裳,**的身体上斑斑驳驳的痕迹即便是过了这许多年,看在眼里的时候却依旧触目惊心。 丰玄不忍的闭上眼。胸前蓦地一凉,衣襟就已经滑落到了腰际,有温热的手掌抚上来,一寸一寸的,点燃疯狂的火苗。 幽暗的天牢外,有明黄的身影一闪而过。 第四十章 囚葬 情是情,权是权,流君绯是个明君,所以最后还是给了丰玄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在这之前,丰王府的人依旧收押。 丰王府的人还被关在天牢里,而梨逍尘却被接进了恣意宫。 恣意宫里的走马灯仍不停的旋转,宫灯比以前更亮堂了,里头的宫女甚至比后宫的妃子还要美丽上几分。梨逍尘的身体彻底崩溃在丰玄离开的那天。 那日丰玄提着包袱来跟她告别,“我会还丰王府一个清白,所以梨儿……等我回来。” 多年前,他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可最后他背叛了她。于是这一次,梨逍尘还未拼接完好的心,再一次被击的粉碎,在也不可能恢复了。 可梨逍尘没哭也没闹,只淡淡的看了眼丰玄,凑近亲了下他的唇,道,“这一次我还是等你,但却无法再忍受一次背叛,因为我活不了那么久了,等不到你再次回心转意。” “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么?”丰玄一把搂住梨逍尘。怀中的人瘦的连骨头都硌他的手,入目的满头白发晃的人心生疼。 “早点回来。”这是梨逍尘对丰玄说的最后一句话。 丰玄会懂他,所以她不用多说。 在宫女的看护下回到恣意宫,梨逍尘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刺目的血沫就从她嘴里涌了出来。这次的血越呕越多,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大片大片的血染红了衣裳和地面,放眼望去皆是触目惊心。 因为还是戴罪之身,所以梨逍尘被软禁在恣意宫,每日能见到的,除了宫女就是流君绯。 梨逍尘靠着桌子,唇角扬着毫无顾忌的讽刺,“我就是死了你也得不到尸体!若我活着,就一定会杀了你。” 流君绯在椅子上坐下,抬手想去提她拭去嘴角的血,伸出的胳膊却又生生的停在了半空,顿了顿就收了回来。他看着梨逍尘的眼里,盛满了疼痛。 他问,“逍尘,我们……真的回不到从前了么?”回到初认识她的江南烟雨楼,回到零陵的军营,回到他从城墙下接起她的那一刻。那时候,丰玄还被她压在心底,他也不认识丰玄,所有人都当他还没有出现。 回到那个还是很美好的时间。 他闭上眼,因为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之间,如今只剩下恨。 这句话梨逍尘没回答他,红艳艳的血又涌了出来,把刚换上的干净衣裳再次染红。流君绯大惊,一把就揽活了梨逍尘抱在怀里。 梨逍尘喘着气,吐出的话却冰冷无比,“你救不了我。而且,我这病……大都是因你而起,即便是死,我也要你永世难安!” 从烟雨楼碰上他开始,梨逍尘这命,就定下了。 如今她将恶毒的诅咒下在他身上,皆是报应。 …… 丰玄的噩耗依旧来的猝不及防。梨逍尘连夜赶到城门的时候,丰玄躺在地上,身下蔓延开的血像极了一朵开的妍烈无比的巨大彼岸花。 猩红,刺目。 梨逍尘跪在血泊里,呆呆的望着这一切。丰玄睁开眼朝她温柔的笑了起来,“别难过,就算我死了,也会永远爱着你。像纤痕一样……化成清风……” “傻姑娘,别哭了……我的梨儿她很坚强,是不会哭的。” “我不会离开你啊,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成了风。” 丰玄的目光已经散了,但半睁着的眼睛依旧满载着温柔。他在梨逍尘握着他的手心里轻轻的划,小心翼翼的宛若呵护最疼爱的宝物。 梨逍尘知道,丰玄这一辈子爱了两个人,一个是她,还有一个丰玄没说过,她也没去调查。但她却知道,这两个人,丰玄爱她刻骨。 这就够了,即便曾经有过背叛,都不重要了。至少现在他的眼里,只有她。最后留在他身旁的,也是她。 梨逍尘说,“有你待我至此,我不恨你了。你在我心里,只剩爱。”她这辈子流泪的次数很少,但留在心上的只有两次,一次是为纤痕,另一次是为丰玄。 丰玄躺在她的腿上,唇角的笑容柔和的要把她的心都融化了。梨逍尘握着他的手,掌心里终于写完的那几个字仿佛利刃,一笔一划都往外沁着血。 天边的夕阳红的像血,带着浓重的味道笼罩了整个长安城。映着梨逍尘摊开的手掌,分分明明的都是惨烈至极。 掌心有血,是自丰玄指尖淌出来的。 丰玄在她手心写的是……我爱你。 很简单,很不文艺的三个字,却比任何的东西都能刻骨铭心。 那天梨逍尘抱着丰玄冷透的尸体,在干涸的血泊里跪了一夜。 天微微亮的时候,终于看不下去的禁军统领将刀架在了梨逍尘的脖子上,“丰王爷串通逆贼已被剿杀,还请梨王殿下不要阻碍我们回宫复命。” 逍尘知道,流君绯每日给她喝的汤药里都是加了化功散的,但流君绯不知道,其实她不会逃跑,也不屑去逃跑。只是没想到,如今失了内力又被软禁的自己,竟连一个小小的禁军统领都能欺辱。 梨逍尘抱着丰玄,头也没抬,“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梨逍尘弑君那日,恐怕顾不得你们天下苍生了。” 禁军统领无话,只得任由梨逍尘去。流君绯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昏了,雪白的头发铺在血里,莫名的透着妖艳。 “南关军自立,欲拥丰玄为王。而丰玄本就手握重兵,于朝纲安危干系重大。而丰家受皇家歉疚甚多,留下来终究是个祸害,所以对帝王而言,丰玄不得不除。” 这是梨王府的隐卫悄悄调查来的原话。 刹那间,一切皆明了。**裸摆在眼前的真想,把梨逍尘最后一丝理智,扯的粉碎。 自古权利是道枷锁,手握重兵的朝臣皆无善终,连流君绯也不能摆脱。尽管丰玄毫无造反的念头。 而自己还能活到现在的理由,恐怕是流君绯还没权衡好情和权的轻重吧。因为他心里还存着些对梨逍尘的情意,所以留他到现在。 梨逍尘闭上眼,轻声问道,“那纤痕呢?”那个纯洁的如天使一般的少年,是否也是权利争斗下的牺牲品? 流君绯一愣,随即摇头,“不是。不管你信不信,纤痕的事,无半分作假。他的确……是筹划了篡位行动的,他的死,也非我预料之中。” “我不信。”梨逍尘笑了,一切都太过巧合。密谋的名单一出来,纤痕就死在了战场上。丰玄才出宫不过足月,就被禁军乱刀剿杀。 如果不是早先就设计好的阴谋,怎会这般巧合? 流君绯,你的心真的好狠。为权利,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流君绯,若我还活着一日,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了你。现在的我,已经顾不了天下苍生了,心里只有对你的恨。” 流君绯点了梨逍尘的穴道,然后接过宫女递来的掺了化功散的汤药,喂进梨逍尘嘴里。 “那就恨我吧。”流君绯只吐了这么一句话,之后便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喂完了药,将梨逍尘抱到床上,掖好被角,又小心的叮嘱了看守的宫女,这才离开。 梨逍尘不知道丰玄葬在了哪里,甚至不知道流君绯有没有留他的全尸。已经入秋了,恣意宫里头早早的就燃起了火炉。 梨花都谢了,梅花还没开。屋外的萧瑟却丝毫都没传进屋里,桌上墙角都摆着很多花。 这些经过特殊培养的花生长在温暖如春的屋里,灿烂夺目的开,姹紫嫣红的缀满了整座恣意宫。 宫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梨逍尘住在这里,因为流君绯在诛杀丰王府上下的时候下了封口令,所有人都以为梨逍尘作为丰王正妃早已死在禁军手下了。 恣意宫的大门一直都挂着一把锁。同在一个皇宫,可恣意宫里头却与世隔绝,全然的另一番景象。 梨逍尘每日都很安静的喝药,汤里头其实不止有散功药,更多的还是补品。可梨逍尘就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吐血的次数愈发频繁了起来。 南关军的探子找到梨逍尘的时候,梨逍尘正靠在床头休息,见到来人,她恍然的笑笑,“原来流君绯倒也不算说谎,有人要恃强造反,你们的首领是谁?纤痕还是丰玄?” “殿下可愿意帮我们?要知道,他二人无论是谁,都曾是殿下最亲的人。”探子跪在地上,低眉顺目的模样显得很恭敬。 梨逍尘又咳出了几口血,捂着心口轻道,“罢了,是谁都不重要了。我可以帮你们弑君,但这皇帝我不做。并且,你们要保证给天下苍生一个同流君绯一样贤明的君主。” “这……” “你不答应?” “好!”探子咬了咬牙,终是应了下来。 流君绯第一次收到了梨逍尘的邀请,兴奋的换了好几身衣裳,最终选了他二人在烟雨楼第一次见面时穿的浅色衣衫。 红烛昏罗帐,今晚的恣意宫明艳的不像话。 梨逍尘备好了美酒佳肴,还有香软的锦榻。坐在桌旁,精心打扮过的梨逍尘高贵又冷艳。内力少的可怜,她只能用如此方法杀了他。 她不晓得丰玄会不会原谅她的不贞,但她不后悔。 第四十一章 兵变长安 流君绯来了,抚着梨逍尘的脸颊兴奋的像个孩子。“你终于想通了……” “嗯。” 酒香美人也香,最后流君绯拥着梨逍尘倒在榻上。青丝纠缠白发,用放纵掩盖伤痛。 交媾结束后,梨逍尘睁开眼,坐起身来,床上欢爱的痕迹仿佛诅咒,一遍遍提醒着她的不贞不洁。 她从床边扯了件袍子遮住身体,然后从枕头下抽出了凝霜扇。 扇面展开,锋利的扇锋闪着银白的冷光。 梨逍尘用扇子抵住流君绯的脖子,吐出的话恨意决绝,“下辈子,你我最好永不相见……” “就这么恨我?甚至抛弃你护佑的子民,弑君罔上?”流君绯突然睁开了眼,抬起手抚上梨逍尘的脸,“你知道么?你叫我过来的时候我有多开心,逍尘……我们,永远都回不去了,如果可能,下辈子我也不愿再遇见你,你……是我这一生逃不脱的劫。” 梨逍尘的手一抖,凝霜扇应声落地,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呕吐感就涌了上来。她扶着床栏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动作,让流君绯如坠冰窖。 …… “有多久了?” “回圣上,有两个月了。” “她知道么?” “殿下应该不知道。” “你今日可看到了什么?” “臣什么都没看到,也没听到。” “很好,下去吧。”…… 安静下来的恣意宫又陷入了黑暗。桌上宫灯发出的光透过纱幔映在梨逍尘苍白的脸上。 梨逍尘抬手缓缓抚过自己的小腹,温热的触感不停的提醒着她,这里头新来的小生命。 御医的声音不大,但她却听见了。都两个月了啊,丰玄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很开心。 这是她和丰玄的孩子。 “为你,我必须离开这里……好好的活下去。”梨逍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一字一顿的吐出。 探子出现,跪在地上,“殿下有何吩咐?” “带我出宫。” 最近的长安很不太平,民间流言纷起,说是新皇残忍好妒,亲手挑起了沧云阁内乱,铁腕镇压手握重权的十二功臣,紫王梨纤痕、丰王银面皆是死在皇帝的阴谋之下,雪王和襄王也都被软禁。传言还说,梨王逍尘并没有死在丰王的诛连灾祸当中,而是被天神接走了。天神预言,梨逍尘才是真龙天子,掌管众生万相。 有孩子唱起了歌谣,“梨花儿开,梨花儿来,梨王正统君王败。逍尘在,太平在,盛世天下繁华不会败。” 恣意宫里,已经不见了梨逍尘的影子。 坐在南关军的阵营里,梨逍尘手握丰玄的半边军符,挥师北上。七日之内,两军已正面交战三次,几乎血洗了整个长安城。 真正的沧云阁之乱,拉开了序幕。 朝圣殿里,流君绯颓然坐在龙椅上,忽然朝身后的侍卫拍了拍手。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有暗夜的杀手恭敬的跪在地上。 “叛军,杀无赦。包括……梨逍尘。” “是!” 遣走了自己的最后一张牌,流君绯疲惫的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半晌,他起身从桌案上抽出一个卷轴。打开来看,里头画的女子眉目风流,金绣的白衣端然的逍遥态度。 只可惜,这人这表情,他再也看不到了。 “今世相互折磨,愿来世再也不见。”流君绯闭上眼,终于沉沉睡去。 深夜的南关军营,屠杀毫无征兆的进行,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最后一个副将是死在梨逍尘怀里的。死前,他握着梨逍尘的手说,“殿下,我还是没能救您出苦海。紫王爷的嘱托,我终究……还是辜负了……” 外头吆喝声乍起,上千的火把将黑夜照的犹如白昼,银甲铜戟的禁军将安静的军营团团围住。 屋里,逍遥泪飘在空中,缓缓收起最后一丝光晕。 以自身精气做饵,引泪中力量护住心脉。梨逍尘……再也不能回头了。 逍遥泪虽然很早之前就被她净化,但终究还是不祥之物。此时此刻,梨逍尘只有用自己仅剩的精气做引,恢复自己破败的七七八八的功力。 “我的孩子,你要坚强……我会拼尽全力救你活下去。”梨逍尘提剑,在数千禁军的包围里飞身跃上半空! 今夜的月色很好,映在梨逍尘飞扬的衣袂上,美得不像凡人。 禁军越围越多,梨逍尘嘴角涌出的血也越来越多。她一抬手,便是光芒四射,光线落处即溅起血花纷纷,肉糜四溅。 梨逍尘很累,几乎就要握不住剑柄。隐约的,她看见前方有个人在朝自己笑。那笑容很是俊俏,还带着柔情,仿佛那初春的梨花儿一般,明媚而又灿烂。 丰玄是来接她走的,梨逍尘这么觉得。那笑脸一直往后退,梨逍尘就一直往前追。 等到天要亮了的时候,那张脸也消失不见了,赫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是万丈悬崖。 玄天崖,从这里能看见整个天下的景色。宏图万卷,繁华盛世皆在于此。 梨逍尘曾经很想很想跟丰玄并肩站在这里,看天地浩大。如今,只剩伤痛。 玄天崖,长安最北,曾为防敌入侵而在深渊之下设了剑林,一旦落下去,就是尸骨无存。 黎明将至,玄天崖的下面是万丈的剑林,映着微微冷的阳光,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彩。身后的禁军已经追上来了,流君绯的身影出现在队伍里。 山崖的风比一般的地方都大,将梨逍尘身上的轻纱吹得漫天飞舞,雪白的长发,耀眼的金黄色刺绣。阳光越来越高,潇洒的容颜也越来越模糊。梨逍尘长身玉立,面朝天际红艳艳的朝霞,纵身跃上半空—— “我从未逃过,今日也不会逃,既然你想要我的命,拿去就是,不过我的尸体,任何人都玷污不得。” “那下面是剑林,你会死的,快回来!”流君绯大喊。 流君绯,下辈子你别再去江南了,别去烟雨楼,别再让我们相遇,别再……梨逍尘轻轻道,“兜兜转转,原来一切都是从江湖中开始,今日就从江湖里结束吧。”纤痕,丰玄,你们等我……没想完,梨逍尘就收回了周身的真气,坠入深渊! “流氏的王,必定将永生永世享尽无边孤单!”这是梨逍尘此生说出的最后一句诅咒。“不——!”有人自身后呼喊。是谁?……算了,都不重要了。以后的日子,将会是春回大地,梨花开满山。 她和丰玄、纤痕,还有他们的孩子,一家人会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逍遥泪发出晶莹的光晕,梨逍尘透过风,眼前仿佛看见了丰玄优柔温暖的笑脸。声音虽然有些飘忽,但总是温柔的像是宠溺。 “梨儿,梨儿……”丰玄开口唤她。 梨逍尘沉溺了,索性闭上眼睛,耳畔的风声随着丰玄的声音一起,似乎也不那么冷了,柔柔的抚她的脸颊。蓦然间,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下。 “孩子,孩子!”梨逍尘瞬间瞪大了眼,她可以死,但孩子不行!这是她和丰玄唯一的孩子! 丰玄、丰玄甚至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的孩子! 不行!不、它不能有事! 散去的真气又重新凝聚了起来,金色的光芒自逍遥泪里飞出,严严实实的将她包裹起来。梨逍尘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护住肚子。 光芒越来越璨,随着一声巨响,一切都安静了。 …… 雪王爷失踪已经快半年了,上奏参他的折子堆满了半张桌案。皇帝无语,最后只得下了道圣旨,免了他的俸禄半年。 等消息传到江南烟雨楼,时间又是过去了一个多月。梨逍尘靠在窗边的藤椅里,屋外的细雨飘进来,轻轻柔柔的落在她的眉宇、发间。 她抚上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唇角漾起微笑。还有一个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会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孩子。像纤痕一样纯洁,像丰玄一样温柔。 出神间,有双手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梨逍尘,外面在下雨,你感觉到了么?” “嗯,轻轻凉凉的,外头的雨景应该很好看。” 转头看向雪若风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漆黑的瞳孔再也透不进一丝光亮了。剑林下的火焰,没伤到她的容貌,却灼瞎了她的眼。 雪若风起身关上窗,然后就抱起了梨逍尘放到床上。现在的梨逍尘,很轻很轻的,就算是快要生产了,旁人用不上十分的力气也能轻松抱起她。 雪若风是在剑林的中央找到梨逍尘的,她躺在剑间的缝隙里,身上早已一片血红,淌出来的血蜿蜿蜒蜒的,干涸成了暗红。 浑身皆是伤,唯独肚子完好。 悄悄把死去的女尸划的面目全非,然后穿上梨逍尘的衣裳扔在剑林里骗过了所有人。雪若风带着梨逍尘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仍旧住在烟雨楼。 梨逍尘伤的很重,还瞎了眼,甚至有好几次雪若风都觉得她撑不到第二天早上了。可就这样拖着,除了愈发的消瘦之外,梨逍尘还活着。她说,“我罪孽深重,必然是要死的。可我的孩子,没有罪。” 第四十二章 魂归梦醒 雪若风找了很多漂亮的舞姬和乖巧的少年,可梨逍尘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了。明明已经看不见了的眸子里,却处处透着生无可恋的倦怠。 他想,或许孩子能唤起她的希望。雪若风想了想,轻轻开口,“蓉妃生产了,你知道么?是个很漂亮的儿子。” 梨逍尘侧着头,很安静的在听。 “听说,这孩子跟你一样,生来就带着梨香,身上还有块梨花儿的胎记,从来不哭,一开口就笑。整个长安的人都以为那是你的转世呢!” “梨逍尘,那孩子叫流容,有着跟你一样漂亮到不像话的脸蛋儿,你记住了么?” 梨逍尘点点头,苍白的唇片开阖,吐出两个字。雪若风凑近了去听,才听清她说的是“容儿”。 “对了,我儿子也出生了,戚戚很久之前就取好了名字,我忘了告诉你,叫雪折。” “折尽天下花哦,他以后会是个跟你很像的纨绔,总是喜欢逛青楼,招惹女孩子。”换了种美好的释义,雪若风这样解释雪折的名字。 “还有,玉儿又打了大胜仗,追他的姑娘家都排成队了。” “梨逍尘,你要快点好起来,南方又新开了几家青楼,里头的花魁艳名都传了好几里了,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包场子呢!”…… 其实用不着一个多月,梨逍尘还不到九个月的时候就早产了。那天晚上原本绵绵的细雨突然变成了瓢泼的大雨。电闪雷鸣的,仿佛要把这个天地生生撕裂。 从头到尾,雪若风没听见半分孩子的啼哭声。反倒是梨逍尘虚弱的嘶喊,戛然而止。 接生婆惊恐的跑出来,拽着他的衣摆大哭,“死孩子、死孩子……大人也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顾不得忌讳,雪若风推开稳婆就往屋里冲。一开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尽头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风声凄厉,吹送着瓢泼雨丝噼里啪啦的打在床上。 梨逍尘的手垂在床边,雨水顺着手腕淌下来,在地上汇成一小洼。 床下的角落里,放着个死了的的孩子,没剪开的脐带还连着梨逍尘的身体。 雪若风觉得自己已经不正常了。他一步步走到那个死孩子的身边,把它抱了起来。很小很小的一个,比自己的两个巴掌大不了多少,眉眼儿很精致,小巧的五官很弱很弱的胳膊。它身上还带着些体温,但却早已没了心跳。 从胎里出来的时候,就死了。 雪若风扯断了脐带,很小心的用衣裳包了它放在梨逍尘的枕边。连带着放在一起的,还有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逍遥泪。 蓦然,逍遥泪碰到孩子的那一瞬间,发出了刺目的光芒! 那光芒是灿烂的金色,仿佛会流动一般包裹住了整个床榻。里头有隐隐的碎光流动,从梨逍尘的身上流出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就钻进了孩子的体内。 等光芒变成了光晕,最后越来越淡,直到完全不见的时候,梨逍尘的身体已经冷透了。 身旁传来孩子的哭声,雪若风握起了梨逍尘搭在床里的另一只手,床单狼藉,但却清晰的用血写下了两个字。 “江画。” 江画江画,携手并肩看天地繁华江山如画,是梨逍尘追求了一辈子的梦,但到死也没有实现。 雪若风抱起孩子,温柔的让孩子稚嫩的脸儿碰了碰梨逍尘的唇,“江儿,这是你的娘亲。你今天看过了她,但是以后一定要忘记啊,千万、千万不要记得。” 不要记得她的苦痛,不要记得她的悲伤,也不要像她一般强韧。如果可以,做个于她截然不同的人,也许可以幸福快乐到老。 又到了长安梨花盛开的时节,洋洋洒洒的洁白花瓣宛若满天飞雪,飘荡在眉间、眼角。 雪王爷彻底成了不务正业的纨绔,闲来无事竟开始经营青楼这种行当。名下的产业遍布大江南北,从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一直到遥远的边关,处处有红院楚馆儿。 六年后,零陵传来快马疾书,并未死去的紫王梨纤痕成了南关的帅将,统领一方军队,南关军势如破竹,挥师北上欲踏平长安这一城的繁华。 战火烧到了江南水乡,烟雨楼在一片铁骑中化作飞灰。 雪王爷闻之,单枪匹马南下江南,在昔日繁华的西子湖上见了梨纤痕。因为设下了结界,所以随行的沧云阁史官并未记录下两人的对话,只知道雪王爷回去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女娃娃。 此后战火就停了,梨纤痕上奏愿交出所有的军权,自此安身零陵,发誓永不踏入中原半步,终生守护这流氏河山。 又过了半年,在曾经烟雨楼的废墟上,一座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青楼建起来了,金墙宫灯琉璃瓦,富丽堂皇的比皇宫更甚。 雪王爷题名——“醉江山”。 那女娃娃生的愈发可人,小脑袋聪明的不像话,一张甜蜜蜜的小嘴儿哄的整个长安的权贵都恨不得把她搁在怀里宠。雪王爷也愈发欢喜的逢人便说,这是他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儿。 皇帝也稀罕这女孩儿,一道圣旨颁下,封做“江山郡主”。 此后再六年,襄王温软玉战死沙场,死前为天下平定了最后一番霍乱,缔造了流氏王朝之后的盛世繁华。 梨王逍尘的故事,终于埋入了黄土。 …… …… 梨花茶已经凉透了,里头的茶叶早就沉了底儿,安安静静的沁出冷香。 江画靠着未央的肩像是睡着了,可她握在手里的汤水还泛着微微的涟漪。 一阵风吹起了满地的落花,飘飘摇摇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间、眼角,滴溜溜的旋转。 江画睁开眼,眸子里头的伤痛仿佛看尽了全城繁华。“纤痕……?” 纤痕正在泡茶的手一滞,里头的汤匙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你……” “我记起来了,逍遥泪里封印的全部记忆……都想起来了!”江画握住纤痕的指尖,“你没死……真的、真的太好了!纤痕、我的纤痕……” “雪江画?!”未央震惊的瞪大眼,一把拽住她,使劲晃着她的肩,“你在说什么?” “梨逍尘、雪江画……梨逍尘、雪江画……不是不是!”江画甩开了纤痕,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就摔在地上。“我不是梨逍尘!我不是!可是她在我的脑子里,这都是谁的记忆,我分不出来、都分不出来了啊!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纤痕继续泡茶的动作,忽然间就哭了起来,精致的脸上泪如雨下。未央一巴掌就打在了他脸上,纤痕雪白的脸顿时就肿了大半边。 “梨纤痕你这疯子!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纤痕捂着脸,“咯咯”笑了起来,“不过是能唤起人心底记忆的药罢了,它可以将两个人的记忆融合在一起,从今往后,你就是梨逍尘,梨逍尘就是你,分不开彼此。” “她是梨逍尘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对她?!把解药给我!” 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未央的长剑就架上了纤痕的脖子。可纤痕不躲,反而愈发笑两肩颤抖,笑的眼泪直顺着下巴淌,“你不乐意么?但是你看,她很开心啊。” 未央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真看到江画扶着树站了起来,她步伐很快,眨眼就到了跟前。摸着纤痕的手极其轻软,脸上漾起极其温柔的微笑。 未央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我的纤痕,你还好么?让我抱抱你,亲亲你……” “嗯。”江画轻轻的把纤痕搂进怀里,柔软的嘴唇从他的额头一路往下,蜻蜓点水的掠过每一处脸颊,最后停在唇上。她抬手摸纤痕的脸,“不要哭,我的纤痕早就长大了,而且很坚强,不哭……” 那一瞬,强大的紫王哭的像个孩子。 梨逍尘精通音律,而雪江画却连歌都不会唱。此时,袅袅琴音从敞开的窗棂里飘出来,动听的连屋外的鸟儿都停在了屋顶上。 纤痕靠在江画怀里,轻轻伸手戳她的唇,“尊上?” “怎么了?”江画停下琴,好笑的抓住他的手。“尊上这两天谁都不要想,就只喜欢我好不好?” “我会宠你一辈子啊,只要我还在,就会一直一直护着你。”江画的声音很柔,满眼宠溺的笑意。 纤痕抽抽鼻子,把头埋在梨逍尘的怀里,闷闷的没再说话。 傍晚的时候,纤痕还在睡,江画一个人披了衣裳出来溜达,刚推开门就看见了前头蹲在湖边灌酒的未央。 杨烛坐在他对面儿,见江画过来,歪着头直愣愣的问道,“郡主……呃,你到底是谁?” “我是梨逍尘。” “你是梨王殿下,那江山郡主呢?” “也是我。” 旁边有人嗤笑了一声,未央扔了杯子,挑眉看着江画,“那亲爱的梨王殿下,您是准备让你的亲女儿跟你的男宠生活一辈子,睡一张床咯?” 地上早就有好几个空了的酒坛子,未央喝的半醉,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贴近江画,咫尺的距离两人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一起。 “还是说,殿下要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共侍一夫?” 第四十三章 天人终隔 “王爷,你喝醉了!”杨烛忙拉住未央,不料却被未央反手点了穴道,动也不动的立在原地。 江画的脸色有些发白,她颤巍巍的后退了几步,“我竟不知,你是这么看我的。梨逍尘是梨逍尘,我是我,你凭什么敢这么说?!” 这番反应,弄得未央也有些惊诧,他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自然是江画。” “郡主你……” 杨烛话音未落,就见江画忽然又闭上了眼,待睁开的时候,里头已是不一样的波澜了。她笑笑,抬手就抚了抚未央的脸,“东方未央?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的母后呢……她还好么?” 只一瞬,未央和杨烛如坠冰窖。 是人格分裂?还是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纤痕的声音,见江画站在湖边,他忙跑过来拽住她的袖子,“尊上,原来你在这儿!” 纤痕的容貌似乎并未随着岁月的流逝改变,依旧美丽年轻一如二十岁那年。这番拉扯,像极了一个撒娇的孩子。江画莞尔,抬手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汗,“怎么了?跑成这样,累么?” 纤痕垂下头,声音轻的让人莫名心疼,“我以为尊上又走了,说好要陪我两天的,不守信用……我很难过。” “好,我不走。” 眼前的两人旁若无人的拥在一起,未央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索性提了酒坛就走,临走时还很善意的解了杨烛的穴道。 未央走的摇摇晃晃,吓得杨烛一能动就追了上去。 这两天江画陪着纤痕玩遍了整个零陵城,河边、桥头、酒楼、花园……回来那天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卧房里已经燃好了香。一开门,纷扬的纱幔混着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竟莫名让人一阵恍惚。 “浮生香?”江画惊诧道,忙反手关上了门。 浮生香。浮生若梦,一梦浮生。 九重塔的催情药。 江画压下心中的不安,强笑道,“不知哪个丫鬟燃错了,今晚我们换个地方睡。” “是我。”纤痕挣脱了江画,伸手推开门,浓郁的香气瞬时就扑了上来。纤痕的眼眶有些泛红,随即就哭了出来,“再一晚,过了今晚我就再也不会烦你了。我就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再也不出现了!” 江画慌了,一把捧住纤痕的脸,“别哭,不要哭。我不会离开你啊!好好好,就算是浮生香还是鹤顶红我都陪你,不要哭了……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晚的所有情景都那么熟悉,满屋子的纱幔,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香气,还有些微微的梨花冷香。 ……以及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未央握着窗框的骨节已经泛着青白色,隔着帘幔,屋里头渐渐清晰的喘息声传过来。顿了顿,终还是替里头的人掩上了窗缝。 那天,纤痕问他,“你知道红颜枯骨么?” “一旦动情,三日内就会死的毒药?”未央怔住,随即震惊的看着他,“王爷?!” 纤痕很平静,只望着远处的湖水微笑,“都说红颜是世上最惨烈的毒,中毒人只能活三日。可是却不知道一旦至爱死去,这毒便永生永世不会复发,相反还会令中毒人青春永驻不老不死,日日受尽相思痛。这毒,是尊上死后六年时我自愿服下的。” 梨逍尘死后的第六年,紫王梨纤痕挥师北上,江南烟雨楼在铁骑下化作飞灰。雪若风单枪匹马来到西子湖,亲手将这世上没有解药的红颜枯骨递给了他。 “虽然日日受尽相思痛,却能在痛极之时见到心爱之人的幻像,千年万年都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但对我而言,这样做乐远胜于苦。” “这就是王爷甘愿毫无要求的退兵,并承诺永不踏出零陵半步,终生守着这南关的原因?”未央觉得喉咙里发涩。纤痕这爱,较于强大的梨逍尘而言,太过卑微和酸楚。 “未央。”纤痕忽然唤了他一声,“既然尊上已经出现,三天后等我死了,你要好好待她。当年二公子的遗憾,我不想你再重蹈一遍。尊上伤了一辈子,她的女儿理性幸福的活着。” 未央起初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可当卧房的门被砰然打开,江画抱着纤痕出来的时候,都明了了。 “王爷,你撑着点,我带你去看大夫!” 纤痕的衣裳上一片刺目的鲜红,嘴角随着唇片的开阖还不断的往外涌着血。他靠在江画身上,伸手去握住江画的,“不用了,你既拥有她的记忆,就该知道,红颜枯骨……是没、没有解药的。其实,我死了也、也好,就能去看看柳七和色儿,柳七也是中了这毒药死的,不晓得她现在还……记不记得我。还有色儿,我负她一生,她有没有听我的话好好喝孟婆汤、然后去投胎……” 江画跪在地上,从纤痕的嘴里涌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她一身白衣,梨逍尘的记忆还在她的脑子里叫嚣,几乎就要冲破身体冲出来。 纤痕抬手去摸江画的脸,“真的好像啊,可你终究……还不是她。江画……这名字起的真好……” “我等了二十年,然后剩下的的命来交换这三天,我不不悔……不悔……” 繁华天下江山如画,梨逍尘到死都没能看见,她把这希望搁在她的女儿身上。她是那么善良,以天下为己任,护佑苍生安好。而她的女儿,同她十二分的相像。 纤痕撑起身,带血的唇颤巍巍的凑上江画,一枚冰凉的水晶从他的嘴里渡给了江画。水晶缓缓融化,清凉的液体顺着喉咙进入心脾,竟是分外的神清气爽。 江画还没反应过来,纤痕的手就垂下去了。 再也没抬起来。 梨逍尘曾说,如果纤痕死了,就会化作清风,时时刻刻的围绕在她的身边。一阵风吹起了落花,刚巧就落在了江画的手心。 轻轻软软的花瓣,一如几十年前那个纯净入水的少年。 没有梁色,也没遇上柳七,他同梨逍尘还住在长安的凌音局。在遇上丰玄之前,一切都还没发生。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的活着。 未央写了道折子,让杨烛快马加鞭的送回长安。皇帝的效率很快,不过半月,在丰王府的梨花林里就建好了一座新坟。 坟头有株柳树,跟襄王温软玉坟头的那棵一模一样。 江画对纤痕的祭拜倒也是真切的应了那句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说到底,他不过是她命里的一个过客。 因为多了个梨逍尘,才有了交集。 重新赶回江南的时候,天气还没变冷,西子湖畔的梨花到了将落未落的时节,用不着风吹,就能洋洋洒洒的满天飞。 醉江山的华美阁楼上,步洛洛舞得满堂喝彩。可步洛洛一点都不开心,因为她没能吸引住她最想吸引的人。 江画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白衣白发的女子,哼着歌谣哄襁褓里的孩子入睡。女子的声音很好听,一声声都唤进了江画心里。 “江儿?江儿……” 睁开眼,未央端了杯酒在她跟前晃,殷红的酒汁在碧绿的玉觞里显得愈发猩浓。 未央尝了一口,“你越来越倦了。梨逍尘不是个叱咤风云的女人么?怎么会是你这个模样?” “我感受不到梨逍尘的意识了,除了她的记忆,她没在留下任何东西。那些意识,都被纤痕带走了。”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未央,你找点事给我做吧,不然我很快就会疯。”江画靠着软榻,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皇家果真无情无义,我很想问问他,可是对梨逍尘有半分愧疚?” “我父皇?” “你爹是东方墨。你叫东方未央,跟皇家没半毛钱关系。” “你想干什么?” 未央从不觉得江山郡主是个正常人,也从没把她当正常人看过。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来挑战的人被毫无形象的扔在台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往回走,未央的脸一直是抽搐着的。 江画在醉江山旁边搭了个台子,不过干的可不是比武招亲,上头贴了一张纸,是前两天未王爷以权压人逼着衙门里的王大人写的。 纸条写的文字,大概意思其实就是,今年的武试咱就这么考,谁能打到最后,老爷就举荐他去长安直接参加殿试。另外,还免费赠送四皇子未王爷保驾护航兼财政支持。 头一天,来的人如滔滔洪水络绎不绝。 第二天,人少了。 第三天,人更少。 第四天,基本没人了。 “我的郡主,你当真要用这种方法回长安么?” “很有意思,不是么?”江画把今天的最后一个人踢下台,然后扭扭脖子伸了个懒腰,“什么时候才能殿试?我快等不及做这个武状元了。” 未央想了想,试探着开口,“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武功又精进了很多,是因为梨逍尘的缘故?” “嗯。”江画懒懒的转了个身,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第四十四章 梨家武状元 今年八月,江画以苏杭举荐武举人的身份回到了长安。未央也回宫了,龙子夺嫡的事正闹得满城风雨,作为皇后的正宫皇子,无论有没有做储君的念头,未央都是整场宫斗的戏份中心。所以当未央一出现在长安城,蜂拥而来的官员就将未央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相比,江画就清闲的让人嫉妒。 雪王府,宫蓝拽着江画的袖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待到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一干忠心为主的下人,江画瘫在椅子上喘气。 雪王爷看了不觉好笑,“你不是去江南水乡养病了么?怎么反倒跟打了场仗似的,累成这个样子。亏我还怕你玩不痛快,把醉江山的地契给了四皇子,让你们好生住着。” 江画恹恹的抬起眼,里头的倦怠让雪若风吓了一跳。颤巍巍的问道,“喂,丫头,你怎么了?” “爹,我娘她……她的墓在哪儿?” “你都知道了?”雪若风揉着额头坐了下来,嘴唇动了动却是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没有,没有墓。” 梨逍尘是造反死的,大逆不道的罪,自然无人敢给她立墓。当今圣上仁慈,并未对梨家的后人下诛杀令。可江画却很想笑。 几乎要笑出眼泪。梨逍尘还有个女儿,这事儿除了雪若风世上恐再无旁人知道,流君绯又凭什么敢说自己放过了梨家的后人?每每想起来,皇家的这份虚荣总让人心寒的紧。 若非皇家无情,若非流君绯对梨逍尘爱极生恨的贪欲,当年的惨剧,便不会发生。 圣上仁慈么?是后悔吧! “那沧云阁呢?” “她死了之后,沧云阁就锁了。再没人进去过。” 江画很少有这么执着的时候,她定定的看着雪若风,轻声,“梨逍尘没错,错的都是皇家,如果不能亲自看见他们忏悔,我会一直受尽折磨,不得安生。” “你想要什么?” “皇家人一辈子的忏悔。” “这值得你付出一切?” “我继承她的记忆,就是为她而生。” 雪若风将江画唤到书房,从密室的暗格里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箱子很精致,是用雪白的玉石雕刻出来的。 “这是什么?” 箱子里铺着厚厚的一层花瓣,已经失水干透了的梨花泛着暗黄的颜色。花瓣上叠着一件衣裳,雪白的丝绸上用金色丝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仔细看下,才发现竟是一朵朵纠缠在一起的梨花。 旁边还放了一柄白玉扇,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石。 金绣白衣,凝霜扇,逍遥泪。梨王逍尘的标志。 雪若风取出那件衣裳,密室里昏暗的宫灯照在上面泛着金色的光晕,华丽的令人叹息。 “这是你娘死后我从她身上取下来的。江儿,你知道么,你比她更漂亮,更艳丽。但是,她身上的那股震撼磅礴的气势,你还需要磨练。” 那日江画出去之后,雪若风望着门口透进来的丝丝光亮,唇角忽然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梨逍尘,你梨家的女儿,注定做不了平常的人。” 殿试的场合是在朝圣殿上,文武百官立在两侧,端然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永远一副贤明的模样,对天下仁慈,受尽世人膜拜。 其实梨逍尘还是武林至尊的时候,也是这样风华绝代的。 江画忽然觉得心底阵阵刺痛。 “梨逍尘,我感受得到你有不甘,所以你的公道,我来讨,我将会替你幸福的活下去。” 幸福的活着,看天下太平,繁华江山。 在一片震惊声中,江画踏进朝圣殿。 今日的江山郡主美的不像凡人。白玉扇在手,金绣白衣,眉间一枚宝石熠熠生辉,流光溢彩的敛尽风华。 流君绯说话有些颤抖,“郡主冒用旁人的名讳参与武举,是欺君之罪,要处死的。即便郡主是我朝才俊,也不能例外。” 除了江湖之内,鲜少有人知道,梨家以母系为尊,梨家的女儿嫁人之后,无论夫家地位如何,子女皆以梨为姓。是以江画不叫丰江画,应唤作梨江画。 而世人皆知的是皇朝的江山郡主,皇家赐的封号,便是受封之人的名讳。时间久了,便无多少人还能记得,江山郡主有个本名,唤作江画。 所以梨江画这个名字出现在皇榜上的时候,才无人认出。 梨王逍尘落崖而死,并未留下子嗣。这是整个天下都传遍了的事实。 这事实,流君绯也深信不疑。可莫名的,他对这个自称梨家人的江山郡主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江画的视线扫过狐疑的官员,挑眉,“圣上要杀我?”语未闭,她缓缓抬手敞开了凝霜扇,扇面展开半遮住唇笑,只是这笑是冷笑,“虽然雪王爷这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我很感激,但为人子女,认祖归宗是理所应当的事,我不过是恢复了本名而已,圣上何故觉得我在欺君?” 流君绯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身后的内侍忙端了参茶送上,这才捋顺了气,“好,江山郡主孝子心性,实乃我朝之大幸。可武举的殿试残酷,郡主当真要参加?” “是。” 第一试,百步穿杨,江画箭箭正中红心。 第二试,湖底捞月,江画足点水面轻松取出湖心的月镜。 其实到这里已经不用再比下去了,三人入围,一人在第一关的时候就已射偏了箭,另一人在取回月镜返回的途中不慎落水。今年的状元郎是谁,答案已经出来了。 可流君绯笑笑,接过身旁侍卫的剑就走了下来,“这第三试,朕亲自来。” “蒙圣上厚爱。”江画不卑不亢,轻轻将凝霜扇横在了胸前。 倏然,流君绯出手,剑花不留情面的就朝江画扑了过去! 江画眯起眼,凝霜扇化作利刃飞出。衣袂翻飞,刹那间纠缠成了两道看不真切的影子。 有史以来最激烈的殿试,文武百官皆捏了一把冷汗。 迅疾的招式频频挥出,两道身影错乱在一起眼花缭乱,时不时还有剑刃碰撞上玉石发出的清脆鸣响。 随着一声长剑落地的声响,比试落下了帷幕。江画的凝霜扇敞开,扇锋抵着流君绯的脖子。力道有些重,流君绯的脖子上已经有鲜红的血涓涓流下。 “圣上……!”文武百官大惊失色。流君绯却笑笑,伸手轻轻推开了凝霜扇,步履从容的走上龙椅旁坐下,“从今日起,梨江画便是我朝新任武科状元郎,即日上朝,不得有误!” “谢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碧舒榭还是那个碧舒榭,满池的荷花却早就开尽了,只剩没干透的荷叶在水里摇摇晃晃的,随风飘摇。 江画应邀而来,走到水榭旁的时候她挥挥手,所有侍奉的丫鬟侍卫就退了下去。 “你总是喜欢挑人少的地方见我,你心里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 江画冷笑一声,捏着凝霜扇的手心又紧了几分。 可流君绯没气,反而呆呆的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的顿过来,脸色很是不好看,“今日殿试,你想弑君。” 不是问句,流君绯说的很肯定。 “可最后你没动手,又是因为什么?还有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沧云阁十二功臣爵位世袭,我既姓梨,又是功臣之后,你说我是什么人?”江画展开凝霜扇,粹白的扇面半遮着唇,明明一副慵懒的模样可眼里透出的却是冰冷,“梨家以母为尊,后代皆为梨姓。圣上可是懂了?” 流君绯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有孩子?!” “为什么不可能!我本不想闹事的,只愿安安稳稳的做个自在郡主,可谁叫你自以为是给我赐婚的?!你害了我娘,现在又来害我,这笔账我每每想起来都会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皇室之人刀刀凌迟!”江画惨笑一声,逼近流君绯,“可偏偏在苍生眼里,你是个明君,你把这天下治理的很好。杀了你,就害了整个苍生。” 一番话说完,江画似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一下子倒在凭栏上,满脸倦怠。末了,才抬起头来,道,“流君绯,你退位吧。退位后,去沧云阁我娘的灵位前忏悔,这辈子别再出来了。你听着,我不是在跟你说笑,若你不同意,我即刻就能杀了你,管它天下苍生,通通去给我娘陪葬!” “下一任皇帝是谁?你……要扶持谁继位?……”流君绯幽幽的问道。可话还没说完,凝霜扇泛着寒意的扇锋已经抵上了他的脖子。 “够了,别再跟我扯别的!”江画握着扇柄的手雪白,青筋凸了出来,她失望的摇摇头,“到了现在,你还不知悔改,一心想着你的皇位天下。流君绯,你的私欲真是令人作呕,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这江山落到同你一样薄凉的人手里的。我只问你,沧云阁你去也不去?” 流君绯闭上眼,苦笑,“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第四十五章 竟是男女情 天子手谕,太子尚未熟悉朝政,故而新皇登基之前的国事皆由三皇子流无心摄政暂代处理。 太子是谁?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最后都摇头,一头雾水。不过这不重要,重点是流无心摄政了,所谓摄政,说白了就是有实无名的皇帝。 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流氏王朝的天子就是流无心了。 一时间,在皇子夺嫡里对六皇子和未央趋之若笃的大臣皆拍拍屁股去讨好流无心了。 未央终于得了清闲,拉着江画跑去喝花酒。 凌音局,付玉潇的身段儿又细长了几分,一张瓜子小脸儿端得精致娇俏、楚楚动人。桌上有杯葡萄酒,付玉潇尝了一口,仰头凑上一双水色薄唇。 殷红的酒汁顺着两人交接的唇缝间淌下来,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地,整个暖阁里头暗香氤氲,**的令人咋舌。 手指下头不怀好意的微微用力,怀里的人就害羞的垂下头,一缩一缩着往自己的身上蹭。 怀抱付玉潇的是江画,而未央靠在一旁的软榻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也不知江画伸手进去偷偷摸摸的做了些什么,竟惹得付玉潇惊叫了起来,一双凤眼泫然欲泣的模样分外招人怜爱。 “太荒唐了,未王爷到底给你吃了什么?” 揉揉发疼的脑袋,江画抱着怀里软绵绵的人叹气。 “郡主……嗯……好……”付玉潇脸红的点了点头,可吐出来的竟全成了爱昧无比的**声。 “好什么好,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 付玉潇全身发烫,窝在江画胸前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了。 “还真是……” 江画索性不再多做废话,咬咬牙一把扯下了床边的帘子…… 旖旎的燃香灼了两只后,帐帘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未央掀开了纱幔,笑道,“可是发泄够了?” “这身体虽然很精致,但是太脏,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未王爷刮目相看的。”江画嗤笑一声,随即扯了棉被盖住了床上还赤|裸着的人。 “郡主,你好没良心!” “什么?” 未央扁扁嘴,状似极委屈的摸摸鼻子,“亏我还怕你心里头不舒坦,挥金如土的包下他给你发泄,让你能好过些,谁知道你人都玩了,却还不领情,真是可怜我……” “我谢谢你啊!”江画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只不过我这人忒的善良,实在不忍心看这美人胚子被你那下三滥的玩意儿给折腾死,好心替他解了,托你的福,我险些就要为救人英勇**给一个小|倌儿了!” 末了,江画还很善解人意的扯了未央头上的一根簪子,搁在付玉潇的枕边,“以后若是被人欺辱了或是碰上别的什么事了,就拿着这个去找未王爷,王爷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定然会祝你一臂之力的。” “梨江山你真是个烂好人。可惜你的柔情都用的地方都不大妥当,除了风尘里的人就是仇人。”未央叹口气,自顾自的在桌旁倒了一杯酒来喝。几杯酒下肚,不多时便有了几分醉意,他一把就勾住江画的下巴,挑眉笑道,“七皇弟、步洛洛、付玉潇,郡主好生滥情,疼的几个人除了妓|女就是小|倌儿,唯一的一个七皇弟还是你半个仇人的儿子,他爹可是皇帝,杀了你娘的人。” 未央翩翩脑袋,在酒精的作用下,俊俏的容貌反倒露出几分妖冶的味道,“你说这大千世界,万万的人,为何你的眼里偏偏只有他们?” 那天未央迷迷糊糊的,江画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也没记全,唯一还算比较清晰的就是问他的那句话。江画问他,“若我天性放荡,也并非贞洁烈女,你还欢喜不欢喜我?” 未央撑着桌子,眯眼笑道,“江山,我就爱你这份儿恣意妄为,你要真是个大家闺秀,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你记住今晚说过的话。” “……已刻骨铭心……” 其实册立太子的诏书就在江画的手里,上头已经盖好了鲜红的玺印,只不过比较特殊的是,在撰写太子名讳的那处地方并无任何文字,明黄黄的一片空白。 流君绯搬进沧云阁的前一天,江画再天子寝宫里以皇室百余人性命做要挟,逼流君绯写下了这册立太子的空白文书。现在,只要江画轻轻在上面填上一个人的名字,即是定下了皇朝江山的下一任帝王。 朝纲命运,如今皆在江画一念之间。 可江画握着笔,却迟迟没有动手。 末了,她干脆扔了毛笔,将诏书往怀里一塞就策马去往了落音山的方向。 很久没来这里了。落音寺的香火还是那么萧条,后山的小路依旧没人走过,落音寺的凤凰竹林日复一日越来越清脆。江画顺着墙往里走,随着与小屋的距离越来越近,空气里的那股梨花香味也越来越清晰。 江画轻轻一抬手,半掩的门就开了,里头正在浅睡的人睁开眼睛,望着她的目光里先是惊诧然后变为惊喜到最后的归于平静。 “容儿,我回来了。” 离开长安的时候,江画曾说,“等到我好透了这一身的伤,就会回来。”可如今,她从南方回来了,却不是因为好透了伤,反倒是痛如骨髓,含恨而来。 “恩。”流容淡淡的应着,他的脸上永远都挂着最最温暖的微笑,仿佛春日的阳光一般,能将世上所有的冰冷都融化。江画一直都觉得,流容不是个该出现在凡尘中的人,他应该不食人间烟火,生活在最干净纯洁的天上。 有那么一瞬间,江画忽然很怕,怕流容看透自己装着仇恨回来的内心,怕被他看见自己的黑暗面。 流容跑过来,一下子就抱住了江画,“终于……肯回来了么?”很多很多个夜晚,流容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时候就会想,那个能解透自己的人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她心里的伤痛,有没有好。想着想着就会睡着了,梦里有个温暖的怀抱,可醒来之后缭绕在身边的还是冷冷清清的空气。 这一切孤单寂寞的可怕。习惯了她十年如一日的陪伴,等到不在了才发现,原来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这么难熬。 流容是害怕爱情的,因为他母妃爱了父皇十年,爱惨了这个皇帝,到最后她可怜的母妃并没有得到多少荣华富贵,相反却是在冰寒的冷宫中死去的,死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 而传言说,那母仪天下的未皇后,一辈子除了荣华富贵,也是什么都没得到。 情爱是这么惨烈至极的东西,尤其是对于皇家的人来说,总是让流容感到透骨的恐惧。 可现在,他不确定了。对江画的这种依恋,他说不出是什么感情。 前两天,一直由皇帝直接调动,十几年来一直隐在暗处保护他的影卫不见了。他便知道是皇宫里出了大事,有从山下回来的落音寺小和尚说,江山郡主回来了,还做了皇朝的武状元,圣上去了沧云阁,再也没出来。 小和尚还说,原来江山郡主不是雪王爷亲生的,她的本名,其实是姓梨的。 恍若云开月明。流容应该是恨江画的,可不知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个人,心口就疼痛的厉害。 存着一丝侥幸,流容轻轻问,“郡主,你的伤都好了么?” 夜里的风吹进来有些凉,流容的身体微微发抖,于是江画抱着他腰的胳膊又紧了紧,“容儿,你究竟在怕什么?” 流容闭上眼,毫不隐瞒,“我怕自己对郡主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是什么样的感情?” “男女之情。” 江画怔了怔,忽然笑了,“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若我当真无爱无情也就罢了,可一旦生了情意,会爱上谁,未央还是你?但是后来我就想通了,不管是不是爱情,只要当下快乐就好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嗯。”流容垂下头,不知是不是同意这番话。 江画很喜欢流容身上那股子天生的梨香,有种超然物外的恬淡味道,能安神宁心。流容的锁骨末端有枚妃红色的梨花胎记,趁着雪白的肌肤总是能轻易勾起江画的恶劣情绪。 可每一次轻薄总是浅尝辄止,在欲|望将要深入的那一刹那生生停下。流容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踏出落音山,所以郡主要是不开心了,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不会反抗,更不会说,外界的人都不会知道。郡主,在我这里你用不着隐忍。” 善良又温柔的流容,却总是让江画心疼的想哭。 未央和流容,注定她要负一个。如果可能,她真希望流容可以想一个普通的皇子一样,对她对流君绯做出的大逆不道之事痛骂鄙夷,不要这么纯净,也不要这么善良。 这样干净的流容,让她充满了罪恶感。 礼部尚书大人亲自送来的新请帖,送到了雪王府上。这是张婚帖,三皇子流无心和白篆郡主的。 画中仙的小楼上,江画两个指头捏着一张请帖的角,那上面写着的两个名字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碍眼。 宫蓝觉得自家主子的脸色很不善,于是捧着自个儿的小心肝儿就开始打哆嗦,“郡主看着不舒坦的话,奴婢去把它丢了可好?” 第四十六章 弑君 跟江山郡主有婚约的三皇子要成亲了,新娘却不是婚约上的人。这事儿,让雪王府颜面扫地。 雪王爷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飞到皇宫去把流无心揪出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作为当事人被遗弃的未婚妻,江画不紧没被安慰,还得反过来去哄雪王府的二老。 好不容易平息了雪王爷夫妇的怒火,江画一回到画中仙就让人研墨,龙飞凤舞的写了一张休书,然后在下头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墨晾干了,宫蓝瞅着上头的内容目瞪口呆,“郡主……这、这……” “流无心不仁就别怪我不义,谁说世上只能休妻?我梨江画偏就要先休了他!”其实赌气归赌气,江画心里头还是希望这婚约能解除的,而流无心演的这一出,不过是正好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罢了? 只是流无心,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竟雪王府颜面扫地。这番辱没,你需得付出些代价才行! 流无心的婚礼办的很盛大,没在皇宫里,反而挑了长安城外的一处山庄。九月初,花草疯长的季节,连空气里漂浮着的花香也带着些烦闷的意味。 江山郡主的马车姗姗来迟,正巧赶上了酒宴的最酣处。 江画一袭金绣的白色长袍,即便走在人群里也格外扎眼。白篆穿着凤冠霞帔,一张脸被妆容点缀的艳丽非常。见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有些诧异的往门口看去,只见江画摇着折扇就踏了进来。 白篆命人倒了两杯酒,一杯递到江画跟前,笑道,“姐姐,虽然我进门比你早,但终归你才是正室,所以这杯酒,理应是我敬姐姐的。日后姐姐母仪天下了,可要多多照顾着些妹妹呢!” 这番话,端的是赤|裸裸的大逆不道。可在座宾客皆没有出声的,流无心如今已是无冕之王,登基为帝指日可待,自然不会有人傻到去挑未来皇帝的话刺儿。 流无心也看到了江画,面对两人的身份却并没有显得很尴尬,相反,异乎寻常的热络。 “三皇子,我是来送贺礼给你俩的。”江画用扇遮唇,很是风流的一笑。 “郡主肯来,就是对我们最好的礼了,怎么好在收下呢?” 江画笑着摇摇头,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缠着大红丝带的卷轴,递给流无心。“我想这份大礼,白郡主当是欢喜的紧的。” 流无心疑惑的打开卷轴,赫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纸休书,江山郡主休掉未婚夫三皇子的休书! 流无心傻了,白篆傻了,满堂宾客也傻了。皆目瞪口呆的看看休书,在看看江画,整个喜宴陷入一片沉寂。 未婚的休书不比已婚的正式,若是两方已经成亲,则休书需得男女两方都签字才算和离成功,但若男女尚未完婚,则一方写下和离书便能即刻和离,从此没半点干系。 “三皇子,这是你先对雪家不住,我只是保全了雪家的声誉,既然你喜欢白郡主,那就干脆大大方方的娶作正房作夫人好了!” 跟流无心说完,江画转头看着白篆,笑道,“白郡主可别叫我姐姐,本郡担待不起。对了,郡主对我这份大礼,可还满意么?三皇子以后就是你一个人的了,我不跟你抢。” 说完江画抬脚就要离开,蹭过流无心耳畔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大局未定,三皇子可莫要太过着急,小心祸从口出哦。” 待流无心反应过来,江画早已经上了马车,走远了。 回了雪王府,雪王爷生怕自个儿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一见着江画回来就凑了上去。 “怎么样?乖女儿你还好吧!” “婚约解除了。” “啥?”雪王爷先是一怔,后哀嚎出声,“可惜了一个金龟婿啊,你要是嫁给了他,没准以后就是皇后娘娘了,哎呦我这心脏嗳……!” 江画只觉嘴角抽搐,“爹啊,你也觉得流无心能当皇帝?” “难道不是么?”雪若风翻个白眼。 江画想了想,很认真的道,“可是我觉得未央更合适啊,流无心那小子既然能背着我勾搭上旁人,那保不准什么时候也能把整个天下给卖了。比起流无心,未央兼职就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好吧。” “话是这么说,可圣上不是都已经把大权给了三皇子了,这不摆明了将来立太子就是三皇子嘛,你还能左右圣上的想法不成?” “我说不会就是不会啦,好了好了爹我累了,先回去睡没事别叫我啊!” 无视雪王爷声嘶力竭的叫唤,江画摆摆手踏着轻功扬长而去。 抱着猫儿窝在床上,江画愣愣的看着摊在一边的空白诏书出神。皇室的人果真善变,前些日子还对自己谈情说爱的人转眼就娶了别的女人,等到厌倦了的时候,就再娶一个,兜兜转转的,枕边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他们的真心,从没付出过。 江画不过是流无心没追到手的其中一个罢了。 画中仙的帘幔拉着,外头明媚的阳光只有丝丝缕缕的透进来,照在拢着床榻的纱幔上,宛如走马灯的光晕,明明灭灭的。 梦境迷离间,梨逍尘的记忆又不断的在江画的脑子里涌现出来。恣意宫、梨王府、玄天崖……一幕幕悲欢离合抓的人透不过气。 江画想,如果她替梨逍尘把这口气讨回来的话,可能就会好过很多了。 但讨回这口气,谈何容易。阻在她面前的,是整个皇室,还有是非善恶。就如一口血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能活生生的把人逼疯。 “皇室欠我的,我都要讨回来。”江画搂着猫儿,轻轻吐出这句话,然后就睡了过去。 册封太子的诏书迟迟没有下来,流无心仍旧代着整个朝廷的政务,文武百官看流无心的眼神一日日的开始发生了变化,变得就如同看皇帝一样。 江画在那册立太子的诏书上填了一个名字,不是流无心。 流君绯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江画有些想笑,指尖拂过一块块木牌,上头的灰尘昭示着这里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打扫过了。 这些木牌放在沧云阁里已经很久了,每一块上都刻着一个人的名字。苏真、白杨、东方墨、温软玉、纤痕、丰玄……每张牌子的背后都有一个痛入骨髓的故事。手心最后停在那块刻着“梨逍尘”的牌子上,上下抚摸着。 这是江画第一次来沧云阁,厚重木门推开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刺目的光线透进来,能清楚的看见空气里飘荡着的灰尘,旋转跳跃着,不肯落下。 流君绯站在她的身后出声,“斯人已逝,你现在还想要什么?” “我要为梨逍尘讨回这口气。” “怎么讨?就是毁了这承平盛世么?这繁华江山不仅是我流家的,里头还有她的心血,你忍心么?” “从今往后,这天下不再姓流了。”江画嘲讽的笑笑,从袖里掏出那张册立太子的诏书,展开,摊在流君绯的面前。 “……原来你选了他,我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流君绯并不意外,反而舒心的笑了笑。 “流君绯你够了!”强大的真气突然从江画的身体里用汹涌而出,带起衣袂翻飞,纱幔纷扬!刹那间,江画只觉胸口里腥气翻涌,几乎就要冲了出来。她一个箭步上前捏住流君绯的脖子,“如果不是你梨逍尘怎么会惨死,甚至连个有名分的墓碑都不给她?都到现在了你还是半分愧疚之心都没有么?!我真是瞎了眼还让你来陪伴她,我早就应该杀了你的!” “流君绯,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知不知错?!” 流君绯惨白着脸,闭上眼,“情这东西本就伤人,朕没错……” 胸口的血气再也压抑不住,猛的从嘴里涌出来,江画用力收紧手心。 “流君绯,你这畜生!你给我说你错了!” “……呵呵……” “……” 直到流君绯断气,江画都没能听到他说一句忏悔的话。迎着阳光,她摊开手,看着这双手上细腻的肌理,眼里莫名的一片干涩。 流君绯,这被天下百姓称之为明君的人,爱惨了梨逍尘,也害惨了梨逍尘,兜兜转转,其实他才是这场伤痛刻骨的情债的幕后真凶。现在就这么死了,到死也不承认自己在“情”这一字上犯下的罪。 凶手死了,梨逍尘的气永远都讨不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梨逍尘死了,可害她的人却能问心无愧的活了这么些年?为什么梨逍尘要看过世上这么多的悲欢离合?为什么她要继承梨逍尘的一切?! 梨逍尘你的记忆太痛苦,能把人生生折磨至死! 江画踉踉跄跄的退出沧云阁,不知从哪里拽了一匹马就开始狂奔,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奔到落音山的。 “容儿!”江画一把抱住流容,接着竟然开始大口呕血,一边呕还一边模糊不清的说着,“我心好痛……你抱抱我抱抱我……抱抱我……” 第四十七章 以江山换 江画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世外桃源,那里头没有烦恼和伤害,也没什么谁欠谁的情债,有座小木屋,住着一个白衣裳的女子,还有一个少年。 梦里的阳光很暖,很真实。 花也很香,青山绿水,春回大地。 梦里的梨江画,幸福的让人嫉妒。 天子驾崩,举国素缟。江画站在画中仙的院子里,如同失了神的布娃娃,怔怔看着天。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江画捂着脸跌倒在地上。雪若风的胸口剧烈起伏,“我养了二十年,就养出了这样一个畜生!弑君……你好、你好……!” “天下有个明君不易,你却……你究竟将天下苍生置于何处?梨逍尘怎么会有你这种不肖女?” “弑君罔上,是要千刀万剐的罪,我该怎么救你……” 江画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都成了重影,一晃一晃歪歪扭扭的,仿佛一个不慎这世界就会倾塌一般。她呆了半晌,突然吃吃笑了起来,“那昏君,对天下人仁慈,却唯独不放过梨逍尘,他是罪有应得!” “你还说!”雪若风气急,竟抽出旁边的鞭子就便江画抡过去!鞭风迅疾,抽在人身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若非太子将你同雪家撇清关系,只怕整个雪王府都要给你这畜生陪葬了!你死了好说,我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娘?!” 江画在地上滚,眼皮沉重的已经睁不开了。“那就杀了我啊,有两个人的记忆,看透了爱恨嗔痴根本是生不如死,我早就不想活了!” “梨家女儿该以天下为己任,你却……!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王爷!”有人冲出来扑在江画的身上,用身体替她挡住了挥来的鞭子。江画用力睁开眼,却怎么都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 “未王爷,这是本王的家事,请你让开!” “够了!”未央一把甩开了鞭梢,望向雪若风的眼神锐利无比,“江山郡主的罪自有大理寺来定夺,不劳王爷动用私刑!” 江画身上的白衣已经湿透了,斑斑驳驳的遍布血水和污泥。未央扯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抱在胸前。身后有随身的侍卫掏出令牌递到雪若风的面前。 “这是太子殿下的缉捕令,罪臣梨江画在大理寺正式收押之前,由未王府暂为看管。” “这是太子殿下的缉捕令,罪臣梨江画在大理寺正式收押之前,由未央府暂为看管。” …… “你终于醒了,我还道是你做了春梦,逍遥快活去了!” 江画一睁开眼,便听到未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动了动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竟是睡在一张大床上的。未央靠在床头,支着下巴侧头看她,“这是我的卧房,你睡在我的床上,衣裳是府里丫鬟换的,我两同床共枕已经三天了。还有什么疑问么?” “……”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胆子够大的,这种事都敢做,好在太子回来的及时稳住事态,另外把你这事儿压了下来,不然整个皇朝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嗯。什么?”江画忽然一把抓住未央的手,不可置信的瞪着他,“你、你说什么?什么太子?册立太子的诏书上我明明写的你的名字!这太子之位怎么会落到旁人的手上,那人是谁?” 闻言未央不但不惊讶,反而了然的笑了笑,从床头的枕头下拿出一张明黄的手卷,赫然就是那张填了他名字的册立诏书。 “你说这个?我在沧云阁的大殿角落里捡到的,打开看了看却是父皇的笔记,可那流未央三个字怎么都觉得是你的笔迹,还吓了一跳。不过还好,如今这东西除了我无人知道。”言下之意,我不会拿出去,这皇位我也不要。 江画深吸一口气,轻声,“为什么?流君绯他也是……你的仇人,你一点儿都不怨他恨他么?” 怨恨?未央摸摸自己的胸口,这里头怨恨恐是没有的,却有些遗憾。从零陵回来之后,他就去史官那里要了所有关于东方墨的记载。 史官笔下的东方墨,端端的风流才俊,文武双全,可如此绝艳的人偏偏就是黑暗组织天下会的盟主。史书里的内容很少,所以他寻着小时候稀薄的记忆找到了天下会的遗迹。 那里已经是一片被火烧过的灰烬。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里的主人曾经爱上了一个喜欢紫色鸢尾花衣裳的女子,可后来他死了,那女子也嫁人了。老人絮絮叨叨的,未央一直微笑着听,直到月上柳梢。 华灯初上。 凰凤宫的灯还妖妖娆娆的亮着,一双手阖上了胭脂盒,关起最后一丝暗香。 新来的小宫女很小心的俯身,“皇后娘娘,那奴婢退下了。” “去吧。” 身后响起脚步声,未央鸢从铜镜里看身后的人,“我听说你今日去了天下会。” 未央俯下身,从镜子里看两个人的容貌,顿了顿,道,“母后可曾怨恨过父皇?” “其实在遇上他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爱你父皇的。可能是那时候不懂情为何物吧,到懂了的时候,一切都回不到当初了。” “那为何又要嫁到皇家?” “我以为有了旁人就能忘掉他。现在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未央鸢摸着自己的脸,眉目虽然仍旧美丽,可眼神早就倦怠的不同往昔了。而因为那个人离去而留下的伤,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感到痛,甚至对那人的记忆也变淡了。只有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觉醒来才发觉泪湿重衣。 “杀死你父皇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梨逍尘的女儿?”未央鸢问。 未央深吸一口气,点头。 “可这是弑君,要千刀万剐的罪。” “我该怎样才能救她?” “你有多大的决心?”未央鸢这么问他。只有最坚韧的男人,才能给的了女人幸福,否则到最后留给两人的将是无穷无尽的伤痛。比起如此,她宁愿未央不救那个孩子。 未央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卷诏书,一字一顿,“我的命和……这皇位江山。” “……好,足够了……” 那天夜里,做了几十年皇后的未央鸢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圣上爱不成梨逍尘,但也不看我,他宁愿将满目的柔情都搁在一个长相酷似梨逍尘的妃子身上……” 那妃子,就是蓉妃。当年,梨逍尘怕流君绯迷恋女色而荒废了朝政,于是逼迫已经怀孕了的蓉妃剩下孩子之后就搬去冷宫。可没成想蓉妃虽然长相跟梨逍尘像,但身体一点都不像,整个人柔弱的几乎就要靠药物维持生命。 梨逍尘死的那年,蓉妃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生的奇,天生带着一股梨花的体香,身上还有一枚妃红色的梨花胎记。未央鸢慢慢的回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蓉妃声嘶力竭的哭喊声里,长安城的梨花林竟在孩子落地的那一刹那抽芽、长苞、开花! 雪白的花瓣混着雪花落满了整个皇宫,花香袅袅娜娜的随着孩子的呼吸溢了满衣。 很多人都说,这孩子是梨王逍尘的转世。于是流君绯爱这孩子胜过任何人,他把自己毕生培养出来的心腹和精锐都就给了这个孩子,除了这孩子旁人无从得知。 “所以只要这孩子开口,她就不用死,对么?”未央果断的分析形式,可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又暗淡了下去,“据我所知,皇室中并无这样的皇子皇女,这孩子……还活着么?” 未央突然很怕,怕听到那孩子已经死了的消息。不过未央鸢也没让他失望,轻声道,“他还活着。” “是谁?” “七皇子,流容。但他尚且不足十岁的时候就离宫了,十几年来无人见过他,也不知他的下落。我也只是听圣上提起的时候,才知道他还活着的消息。” “我知道他在哪儿!” …… 未央连夜赶到落音山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凤凰竹林的门虚掩着,若隐若现的透出里头的点点光晕。 流容伏在桌子上,显然已经睡熟了。以前他总是听江画提起“容儿”,却从未真正的靠近过他。未央走到那张青竹的桌子旁,手却在刚要触到流容的地方停住了。 有丝丝缕缕的梨香沁入鼻尖,不浓,很是清淡的香气。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半张精致的侧脸,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流容睡的很美好,安静乖巧的像个孩子。 可未央不得不叫醒他。听到江山郡主就是梨王逍尘的女儿的时候,流容握着的茶杯怦然落地! 未央觉得自己很残忍,流容是这么纯净,而他却要当着他的面硬生生的把前尘往事血淋淋的揭开。梨逍尘间接把蓉妃逼上了绝路,而如今却要流容去救她的女儿。 最后,未央沙哑着嗓子开口,“这皆是前人欠下的债,兜兜转转,让我们互相折磨。可贪念嗔痴,一辈子不过数十年,爱上了就再也顾不了其他。你若救她,我便替她给你还债,江山和命……你都可拿去。” 第四十八章 中毒 流容怔怔的看着他,低声,“其实你不用解释的。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会迷了人的心智。这样的东西我不要。救人而已,我答应你。” 有那么一瞬间,未央忽然觉得,流容纯净的让人心疼。 所以先帝驾崩的第二天早上,失踪多年的七皇子流容现身皇宫,手持先帝信物迅速收拢了当朝多数权臣的人心。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流容成了太子。户部甚至开始策划新皇登基的各项事宜。 天子驾崩,举国素缟。流容跪在沧云阁的天子灵位前,安静的像睡着了。 渐渐的,有人开始声讨要将谋害先帝的凶手千刀万剐,这呼喊声越来越大,几乎就要掀了整座沧云阁。 流容登上城楼,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影,脸色苍白的骇人。他扬起手,举着象征权利的太子印鉴,道,“先帝是暴毙的,与江山郡主……无关。” 说完这句话,流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直直的就往后倒去!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流容躺在地上,耳畔的声音乱糟糟的,有御医的也有大臣的。身旁来来往往的侍卫是干什么的?是讨伐的人群散了么?是不是这样就能救下江山郡主的命了?流容觉得眼里很干,还发涩,有种流泪又流不出来的感觉。 …… “东方未央,你混账!”江画猛的起身,却又打了个晃儿跌回床上,“容儿……容儿那么干净的人,你怎么忍心把他拉进来?!”把他拉近这俗世的漩涡,然后受尽伤痛苦难?流容,他应该是活在世外桃源里不染红尘的仙人啊。 未央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侍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王爷!不好了王爷!太子……中毒了!” 未央顿觉心头一紧,忙扭头看向江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脸色大变! “容儿?容儿……!”江画顾不得晕眩的感觉,火急火燎的赶到东宫,恰好正撞上了背着药箱出来的御医。 御医一惊,“江山郡主?” “容……太子他怎么样了?”到嘴边上的话又生生的咽了回去,江画一把拽住老御医的衣裳。 老御医受不住吓,哆哆嗦嗦的吐不出半个字,江画只好放开了他,气的直接推开门冲了进去。 寝宫里头飘着安神香的味道,还有来来回回穿梭的宫女小厮。流容闭着眼躺在床上,隔着明黄的纱幔只能隐约看见里头瘦弱的身影。 “郡主您不能进去,” 寝宫里头飘着安神香的味道,还有来来回回穿梭的宫女小厮。流容闭着眼躺在床上,隔着明黄的纱幔只能隐约看见里头瘦弱的身影。 “郡主您不能进去,太子已经睡了,哎郡主……!” “给我让开!”江画一把推开宫女就冲了进去,掀开帘幔,流容惨白着一张脸,漆黑的睫毛和雪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对比。江画颤巍巍的抚上他的脸,眼里尽是心疼。 那边未央还在询问事情发生的缘由,流容的贴身侍卫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的,只说太子的饮食都是经过试毒了的,断断不会有人敢下毒。折腾了半天,也没问出个头绪来。 流容醒了,见江画坐在旁边,先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敛垂的眸子漾着柔和,“郡主没事了?” “容儿,”江画突然抱住了流容,搂着他的肩膀,“你说你傻不傻,这么冒冒失失的跑下山来,出事了可怎么办?”而且,这红尘多苦痛,要是伤了你我该多难过。这话江画没说,只搂着流容在床上又躺了下来,俯身在他额上一吻,柔声道,“别的先不要想,睡一觉。等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嗯。”流容乖巧的闭上眼。 江画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垂下纱幔,这才离开。此刻正殿里压抑的很,未央撑着头靠在桌边,闭着眼一脸森寒。 流容不会与人结怨,必是有心之人为之。 江画过去拍了拍未央,冷笑,“王爷这是在做给谁看?在愁什么?我倒不知道原来王爷和白郡主也是踏在一条船上的人!这逢场作戏的本事做的也忒不像了些,难不成把人都当脓包?!” 未央诧异的抬头,直到闻见下头阵阵抽气声才回过神来,于是挥退了所有人,见江画还是抱着胳膊一脸鄙夷的神色,不由得皱眉,“你想怎么做?白家不是那么容易能撼动的,况且,流无心还在。” “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早点除了也好。” 未央叹口气,不知江画口中的这个“他”是指白篆还是流未央,或者是别的什么。流无心虽不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但他却摄政,端的是大权在握,这权,指的是明面儿上执政功劳。 流容有的,是流君绯培养了几十年的影卫和朝中重臣,是暗权和暗流。 未央掌管的,是军权。 三权鼎立,扳倒流无心谈何容易。一招不慎,毁的便是整个流氏皇朝的根基。 而白家虽不是官宦之家,却是皇朝半壁财力的命脉所在,跟江湖搭边儿,是皇后的表亲。 江画要拉下这两人,困难委实太大。末了,她实在看不下去未央那怀疑的眼神,白了他一眼,“行的正坐得端的那是梨逍尘,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自古皇宫就是个是非地,阴谋诡计的层出不穷,有时候哪个宫里哪个臣子妃子那里什么时候死了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给人家亲属塞比钱也就过去了。出个风流债什么的都是小打小闹,一般暗地里也就解决了,上不了什么大场面,过了风头也就不会有人再提。 可最近出的这一档子事儿有点荒唐,冷心宫的主子有点儿受不住了。 皇亲贵族三妻四妾的本来挺正常,有时候也会逛个青楼跟花魁小倌儿玩闹上几回,谁家男人还不寂寞个把天,有时候被主母抓住了也不会上演什么夫妻大战。不过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外界不大会知道。能闹得纷纷扬扬鸡飞狗跳闹出人命的也就只冷心宫这一家了。 听里头出来的宫女说,是前两天三皇子的夫人约了长安几家的小姐夫人游园。时逢一处垂帘水亭的时候,觉得景色尚好,准备进去坐坐。可这一坐就不得了了,还没走到跟前,就听见里头传来了一阵阵不一般的声音。 颠鸾|倒凤的声音。 自觉撞见了旁人的好事,白篆极淡定的扭头同一干女眷道,“近日这园子里还有些花开的极好,我们再去旁地儿看看吧!” 可就在转身的瞬间,亭子的帘幔里伸出了一只手,确切的说,是一只男人的手,上头还湿哒哒的挂着一块玉玦。流无心的玉玦。 这下白篆不淡定了。下意识的就要拦住要往亭子那头走的女眷。偏偏这个时候又刮了一阵风,又偏偏吹来了正中央的那几块帘子,将里头的几个人从头到脚完完整整的露了出来。 三皇子赤身**的躺在地上,身上还横七竖八的或做或趴着几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男人,尤其是坐在他身上的那个,还在上下起伏着,白的红的流了一地,场面甚是荒唐。 长一群长相妖媚的男人,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人。 白篆已经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打发走那一群女人的了,只记得她冲进亭子里一把揪起了那个小倌儿,紧接着一巴掌就打醒了流无心。 流无心眼波朦胧,拽住白篆的手,“江山……” “你……流无心你这混账!” 这下流无心真的醒了,坐起身来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白篆,另外还有好几个跟自己一样没穿衣裳的男人。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幅**的画面,颤巍巍的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先给我把衣服穿上!”白篆随手抄起件袍子就扔到流无心身上,气的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水里。 其实这事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流无心虽当时气蒙了,可毕竟还是个可圈可点的皇子,比白篆冷静的快。迅速整理了了下衣裳,直接就唤了侍卫进来把这一群小倌儿关进了地牢。 可流无心还漏算了一件事。有句话不是这么说来着,“一个女人的嘴能抵得上五百只乌鸦”,这话绝对不假,更何况白篆本就虚荣心极胜,那天约的女眷差不多揽尽了各个品阶的家眷,这一来二去,不消两天这事儿已经成了整个长安城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凌音局里头,未央听步洛洛有声有色的讲完这荒唐段子,有些哭笑不得,“郡主这事儿做的忒损,不过,”未央摇摇头,“流无心绝非池中锦鲤,若这样便能迫他就范,那也就不是流无心了。以他的性子未必会明面上报复,却绝不会罢休。” “流无心不蠢,可白篆却不是个聪明人。”一阵低笑声想起,江画刚巧推门进来,顺手接过付玉萧手里的水果就咬了一口。 江画笑,“你倒是越来越机灵了,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嗯。”付玉萧微微笑了笑,继续递水果,没再说话。 第四十九章 计谋初始 江画直接挨着步洛洛坐了下来,枕着付玉萧的腿笑,“未王爷可知道,冷心宫的水上红芙是全长安最艳丽的荷花,而三皇妃约了我去赏花哦!” 未央抿着葡萄酒,嘴唇一勾笑的意味深长,“白篆可就是朵花儿,带毒的那种,郡主要小心些,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想多了,你给我好生看着点容儿吧,他要是再出什么事我拆了你的未王府!” “算了,你多着些心思就成了,至于流无心,我会想办法逼他交出政权的。” “你怎么逼?”江画突然冷笑了一声,连带着声音也寒了几分,“白篆好歹也是你名义上的表妹,流无心尚且顶着个你三皇兄的身份,而跟我可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王爷这话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未免太可笑了!” 未央皱眉,“十年相交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 江画别过头去,没再说话。末了,才轻若未闻的吐出一句,“皇室的人都无情,你在皇家呆的太久了,我怎么敢相信。” “江山……”未央想了想,终究还是叹口气,“多加小心,白篆不可怕,难捉摸的是流无心。还有……平安回来。” “嗯。” 长安贵族有四大奇景,一曰御花园碧舒榭,二曰恣意宫梨花宫灯,三曰城楼之下梅林,这第四曰有些特殊,二十年前曾是梨王府的梨花海,这二十年后么,换成了冷心宫的水上红芙。 时值盛夏,菡萏盛开的季节。满池的大红芙蓉花开的如火一般,隔远了望去,竟是像极了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色平原。 莫名的有些惨烈的凄美。 可江画坐在亭子里,伸个懒腰,“白郡主夫妇真是令人羡慕。” 白篆轻笑一声,“郡主这都能看出来?” “不是看出来,是闻出来!” “哦?” “你闻啊。” 白篆闭上眼去呼吸,沁入鼻尖的花香十分浓郁,不由得一笑,“这空气里都是芙蓉的香气,的确能让人觉得很幸福。” 江画失望的摇摇头,“是情|欲的淫|靡之气,这味道太浓了,几天都未能完全消散。白郡主又何必不敢承认?” 这话说的忒混账,在江画和这种去惯了风月场子的人听来许是没什么,但白篆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脸白了白,只得借喝茶掩饰尴尬,“这是前几日才摘下来磨好的芙蕖茶,加了些糯米酒在里面,挺不错的,郡主也尝尝?” “多谢。”江画大大方方的接过喝了下去。 白篆这鸿门宴摆的太没诚意,除了喝茶跟点心,还有一池子荷花之外,再无旁的东西了。江画靠着栏杆几乎就要睡过去,似睡非睡间,突然开口就问,“三皇子呢?近些日子都没看见他了。”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问的让白篆又想起了那天撞见那极不堪的一幕,心道这江山郡主生来就是给人添堵的,恨得牙痒痒。 于是温柔一笑,“皇子他政务实在忙,今日恐是又留在宫里,不回来了。” “……哦。” 江画这眼是彻底阖上了。 最毒妇人心,尤其是妒妇。江画现在念着这句话,终于悟到了其中的真谛。另外还有个感想就是,三皇子似乎并不是个贪官。最起码他家的地牢,很给国家省钱。比刑部的还省。 于是有点心疼自己的白衣裳。 白篆会挑地儿,把自己安在污水里,她却站在垫高的台子上,看着自己的眼神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敢单枪匹马来赴宴。”白篆冷笑一声,扬了扬手,就有拿着皮鞭的人出现在江画的面前。 江画嘴角抽了抽,顿觉自己跟鞭子很有缘,前些日子才被自己的老爹抽了一顿,今儿竟然又碰上了。 这人不懂怜香惜玉,比雪若风打的要狠多了。不消半刻,江画已经晕死过去了。 “泼醒。”白篆面不改色,索性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自小江画就喜欢顶着个江山郡主的封号耀武扬威,偏偏还生了副美貌的皮囊,一身扎眼的好功夫,哄得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再加上江画曾经还羞辱过她,如今又来羞辱自己的丈夫,偏偏流无心打心眼儿里爱的还是她不是自己。 新仇旧恨加起来,白篆今日可算是出了口气。末了,这才摆摆手令人把牢门给重新锁上,回去睡觉去了。 一夜无话,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值班的家丁见江画被绑在木头桩子上,一张脸惨白的骇人,怕出人命遂上前查看。这凑近,江画就睁开了眼。 这眼里头,寒光蜂涌。 江画忽然笑笑,原本应该被牢牢绑在身后的手就抬了起来,三两下就扯掉了身上的绳子,拍拍手就走了下来。 家丁目瞪口呆,“你……你、你!” 江画忽然凑近那家丁,呵气如兰的,“你家夫人把我打伤了呢,很疼的,哈哈哈……!”说完便再也不理会那家丁,直接扬长而去。 外头天还没亮透,只得些微微的光线混着雾气流动着,风刮过的话甚至还挺冷。 这个点儿,倒不会有人拦着她。 江画紧了紧衣裳,转过后院挨着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可怎么都找不到那群被流无心关了起来的小倌儿。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冷心宫的后门,不偏不倚的迎头撞见了从御书房回来的流无心。见江画从自家门口出来,还弄成了这副模样,不觉大惊,伸手便要去扶。 吹了阵冷风,江画身上的白衣已经被血迹都沾到了身上,看起来十分有触目惊心的味道。用力推开流无心,江画扶着门框喘口气,冷笑两声,“三皇子,今日之辱,我记住了。” “这是谁做的?”一出口流无心就觉得自己这句话问的实在多余。但毕竟之前有了婚约那档子事他自觉有愧于江画,而且他到底心里还是喜欢着她的,不然也不会迷迷糊糊的将小倌儿看成了江画的模样,一个不慎就铸成了错。 虽然早就猜到这事必是江画所为,因着心里头那份子喜欢和愧疚,始终不肯真正的伤害于她。 江画这番行为,他也只当是她怨他负她领她颜面扫地的报复,并未往深处想。 可如今她竟被自己的妻子弄成这样,实在太过震惊。 怔忪间,江画已经甩开流无心往外走去了。冷心宫说是“宫”,其实它并不在皇宫之内,反而出了后门便是条街。此时天已大亮,江画这幅狼狈的模样走在街上,很是招人眼球。 不过江画没往雪王府走,也没去未王府的方向,反而到了皇宫的正门前。 守门的禁军见状不由得大惊,江画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往前走,脚下一软就栽进了那禁军头目的怀里。 “拜托你,我要……见皇后娘娘……” 江画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躺在凰凤宫的床上了,未央鸢站在窗旁,转过头来只看了她一眼,道,“梨逍尘比你要光明磊落的多。不过,她倒是有了个会变通的女儿。” 江画没说话,只垂下眼思索这句话的意思,末了才抬起头来,笑问,“娘娘既已猜测到,可会揭穿我?” “你敢单枪匹马来找我,必是相信我不会偏袒白篆,不是么?不过,未央鸢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江画的额头,“你既同未央交好,未央是我儿子,你若是让他来找我,我未必不会答应,你也不用吃这么些苦。” “我不想拉他下水。” 未央鸢叹口气,没再说话。 翌日早朝的时候,流容身子尚弱,所以流无心还是名正言顺的处理政事。等快下朝的时候,江画从门外进来了。 满朝文武皆诧异的看着她,这样的江山郡主,倒是第一次见。 江画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整个人虚弱的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走一步身子就打个晃儿。她踏进大殿,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流无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流无心有点发蒙,“郡主你这是?” “你已负我,又何必再来伤我?就这么不想见到我,恨不得我死?”江画惨笑一声,“现在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应你之邀赴宴,你却纵容白郡主暗中害我伤我,你……流无心,你这般薄情寡义的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江山郡主这番血泪控诉,震撼了整个大殿的人。实在狗血的令人不忍直视。 但聪明如流无心,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从他在自家的后门口遇见江画,她有大门不走也不翻墙,偏偏挑人最多的后门,雪王府和未王府她都不去,偏偏就出现在是非最多的皇宫。这么些事儿,已经让他开始觉得江画的目的似乎不是单纯报复这么简单了。 江山郡主,果然名不虚传。 未央鸢出现在大殿上的时候,流无心倒是也不吃惊了,只微微一笑,问道,“皇后娘娘要替郡主出气,怎么惩戒我?” “江山郡主是我朝武状元,无心,你这是殴打朝廷命官。”未央鸢淡淡的顺着,扫视了一圈,继续道,“这罪过,按律是要罢官的,念你尚且未做的太过分,便回去反省半月以作惩戒吧,这摄政王的位置,先由江山郡主带着,等你回来再说。” 第五十章 一十三条人命 流无心素来以优雅温润深得人心,如今这番波折,竟活脱脱的在旁人心里毁了这副好印象,连带着他在朝中的威望也降了不少,实在是令满朝哗然。 走过江画身边的时候,流无心小声笑道,“竟利用我对郡主的喜爱之心,这步棋,郡主下的高明。” 江画笑笑,便不做声了。 这接下来的一步棋,流无心没想到,未央没想到,整个朝廷的文武百官都没想到,甚至……已经超出了江画的预料。 那被关起来的小倌儿皆死在了冷心宫的冰牢里,无一生还。 一十三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暗红的血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连带着破碎的肉糜,在寒冷的冰牢里冻成了半结冰的浓浆。 白篆目瞪口呆的站在冰牢的门口,周围嘈杂的声音无一能入她的耳,也不知站了多久,她忽然开始放声大笑。 笑弯了腰,也笑出了一脸眼泪。她摊开手,掌心里的半截荼蘼种子的花叶还泛着碧绿的色泽,映着来来往往丫鬟手里的宫灯,美的不像话。 荼靡种子,百年前江湖上的阴毒武器,曾险些毁了整个武林。后来被水月教主毁去配方,这才从世上消失。 可如今却又重现在朝廷上,炸毁了冷心宫的冰牢。 这荼靡种子是江湖上的东西,又过了百年,旁人或许不认识,可江画知道。九重塔的书上有,梨逍尘见过。 那晚,冷心宫的嘶喊声传到了十里之外的未王府,未央听完了侍卫的汇报,怔了半晌。末了,抬起头来,眼底的失望丝毫无法掩饰,他道,“原来,这才是你最重要的一步棋。” “你已得到政权,何必再要了他们的命?” 最核心的棋,用整个冰牢数十人的性命做赌注。这棋,下的高明至极,却也残忍至极。 江画一直握在手里的茶杯忽然就落了地,随着一声脆响摔得支离破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她逼近未央,阴毒的笑道,“我可一直都将他们当做玩物,用些玩具就能把皇家拆的七零八落,不是很划算么?再说,王爷认识我可是一天两天了,我要做的事,几时有人拦住过?呵呵呵……” 未央脸色发白,却被江画劈手拦住去路,迅速的点了穴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画伸手探入未央的胸前,摸出了禁军的兵符,临走时还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事到如今,我已无路可退,若你当真看我不齿,过后再寻机会杀了我,替他们报仇。” 话未说完,她已夺门而出。 黎明将至的时候,江画带军包围了整个冷心宫。流无心负手站在门前,优雅一如当初。 他笑笑,“我还以为是你的小女儿家的怨怼,我宠宠让你任性下就会过去,却原来发现,我竟是错的离谱。江山郡主,远非池中锦鲤。” 第一轮升起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幽幽柔柔的,仿佛勾勒出了很久之前那个撑着青竹伞从雨巷尽头走来的人。 那个曾经满眼忧伤的问她“你到底受过什么伤”的人。眉目宛如画,优雅且温润。 江画忽然觉得心口堵了一下,别过眼去不再看他。 最后流无心问她,“我已经将政权交给了你,却为何还不肯放过我?不是,是不肯放过那一十三条人命?” 江画冷笑一声,“不是我。” “我相信。”流无心微笑。“从很久之前柳凌被凌迟,看见你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狠毒的人。” “随你怎么想。” 江画转过身去不再看他,扬声,“来人!三皇子涉嫌同江湖中人私通为祸百姓,带走!” “殿下!”有人从里头追出来,抓住了流无心的袖子。白篆跑的有些狼狈,喘口气,忙道,“殿下,你不能走,走了……走了就可能回不来了……”说到最后,她忽然就哭了出来。 流无心笑笑,头一次伸手摸了摸白篆的头发。白篆不可置信的抬头,可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却像把针,狠狠的捅进她心里。“别、别跟他们走!” 猛的回过神来,白篆扭头劈手就打了江画一巴掌,“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就因为他阻了你的路?可是,他却是那么爱你!” “白篆,你这疯子。”冷冷的,江画擦去嘴角的血,这么吐出一句。 “我没有你疯!” 江画嗤笑一声,一把捏住白篆的下巴,“知道么?我原不想害人性命,是你被嫉妒迷了心智,这才犯下滔天的罪过,你该庆幸三皇子替你背下了这罪名。另外,荼蘼种子的来路,你真当旁人都不知道?”冰冷的看了白篆一眼,江画的语气没半分感情起伏,“他不爱你,却对你有愧疚,这才容你任性至今。白篆,你错就错在奢求的太多,到头来却害了他。” 白篆一下子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了起来,淌出来的眼泪把脸上的妆花的一塌糊涂,乍一看去还有些狰狞。 “郡主还是看的这么透彻,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无法伪装。”流无心走过来,蹲在白篆的面前,用袖子仔细的擦她脸上的污渍,于是是从没有过的温柔。 “不要怨恨郡主,也不要自卑。抬起头来,你看看天空,多么美好。” 白篆扬起头,流无心身后的天空确实很蓝很好看,就像缎子一般,泛着轻柔的光晕。她想说却又说不出话,呆呆的看着流无心抽回了手,在禁军的押解下登上了离开的马车。 其实江画觉得自己是被未央气懵了,才会破天荒的跟白篆说了这么多。不过她的好脾气也就这么点儿了,等到来报的侍卫说白篆往凰凤宫的方向去了时,她只嗤笑了一声道,“拦住她,送回冷心宫。” 这是**裸的软禁。顺带着,还断了她同外界的联系,包括远在南方控制皇朝经济重脉的白家人。 看守的禁军侍卫带来了白篆的这么一句话,“江山郡主心太坚,始终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可不管她信不信,我爱三皇子,打小见第一眼就爱上了,从此便生死不悔。” 江画听了这句话,什么话也没说,最后只打发了屋里的人出去,关上门睡了一大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了,门外的侍卫说,太子的毒已经解了,要见她。 东宫寝殿里头的药味儿淡了不少,有檀香和梨香混在一起的淡淡味道,丝丝缕缕的缭绕在鼻尖。 流容靠在床头,虽然脸还有些苍白,可嘴唇水莹莹的显得精神很好。见江画来了,扬起嘴角笑的两眼弯弯的,“很多天没见到郡主了,有些想。” “嗯。”江画坐在床边,看着流容的脸有些心疼,“是我对不起你。这皇位,原本应是流无心的,是我把它推给了未央,没想到最后却害了你。” 提到流无心,流容的眼黯了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能问,“三皇兄,会怎样?” “容儿要为他求情?你可知道,下毒害你的便是他。” 流容摇摇头,问,“因为我抢了他的皇位,对么?” 江画叹口气,翻身上床把流容搂进怀里,偏头亲了亲他的脸,“容儿,你要记得,我永远都是护着你的。既然你将要得到这天下,那我就给你一个稳定平安的皇位,做皇帝也要做的开开心心的,知道么?” 有那么一刻,流容忽然很想问,如果他跟未央只能选择一个的话,结果会是什么。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有时候,真相其实就是一层纸,一捅就会明了,但也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有些人,因为不想失去,所以绝不染指。 因为人不能贪图的太多。 “容儿,” “嗯?” “在你登上皇位之前,好好保护自己,我会给你打下一片最坚固的江山。”江画把流容又往怀里紧了紧,过了一阵子没听到他的回答,低头一看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其实江画明白,流容虽然纯净,却也不傻,害他之人是谁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之所以放着这事儿没管不是因为他懦弱,而是他太过善良,不愿意手足相残。 可身在皇家,又怎么会有真正的亲情存在呢?就算是优雅似流无心,最后不是也为了权利皇位去下毒害流容?皇家的人,都是披着华丽外表的狼,可等那阴谋诡计被揭穿的时候,他们却都能证明自己是身不由己的,无辜的很。 当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说三皇子荒淫无度且心狠手辣的时候,大理寺对流无心的审判结果出来了。 削籍为民,发配边疆,终生不得再回长安。 其实这还是做了手脚的结果。若是当真铁面无私的判,就凭这冰牢里丧生的数十条人命,流无心是定要问斩的。 公审那天,江画就坐在大理寺卿的身旁听审,流无心踏着优雅的步子进来,丝毫没有犯人的狼狈。 开审后,林大人什么也没说,流无心就扛下了所有的罪名。末了,还朝江画露出了温柔的一笑,“我知道郡主自小身子就不好,这些日子还连带着受了两次鞭刑,怎么不好生休息呢?你其实不用担心的,我既肯跟你回来,就会认罪,不跑的。” 第五十一章 是情不是景 “流无心你别说了!做这幅深情样子给谁看?”莫名的,江画只觉一阵疲惫感袭来,流无心的温柔让她满心的全都是罪恶感。 定罪后,流无心被送回天牢,路上他回过头去欲言又止。但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得不到你的心,我以为我是输给了十丈软红,而被你设计,我也曾想是输给了未央,没想到临到终来,却是败给了七皇弟流容,那个我以为死了十几年的孩子。” 这几日江画没去未王府,当然也没回雪王府。那日从天牢出来之后在宫里溜达,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恣意宫的门前。 那一瞬间,有个有个想法突然在江画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就是她终有一天要住进这整个皇宫中最豪华的宫殿,成为这里的主人,梨江画的名字,将和沧云阁梨王殿下、恣意宫紧紧捆扎在一起。 和梨逍尘一样,被历史铭记。 又去东宫看了看流容,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才想起自己没地方可去。雪王府,未王府,甚至是凌音局,此刻皆让她觉得疲惫。最后索性叫了几个路过的宫女,将东宫旁的偏殿略略收拾了一番便进去住了。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在恣意宫走近了的缘故,梦里的梨逍尘十分清晰,甚至能看清那满头根根分明的白发。 梨逍尘站在一片雪白的梨花林里,托着一枚落下来的花瓣。她转过身,眼底的幸福笑意突然间就被痛苦取代,跪了下来,泪如雨下,骨节苍白的手拽住了江画的衣裳,“救救我,我好疼……心疼!” 梨逍尘的泪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洼,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满脸的泪突然就变成了血,惨红惨红的,触目惊心。 “梨逍尘——!” 江画睁开眼,空洞洞的望着承尘发呆。她想动,可浑身就像是被千斤压着一般,无法动弹。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她深吸口气,慢慢撑着床榻坐了起来。 桌上的宫灯光幽幽的,透过帘幔照进来,把江画的侧影在墙上拖曳开来,摇摇晃晃,看起来竟是万分的脆弱。 “来人!” “郡主?”屋外有守夜的侍卫进来,恭敬的跪在帘幔外头。 江画披上袍子,赤着脚就走了出来,“太子呢?” “属下不知,郡主要过去么?” “算了,不去扰他了。”江画想了想,这才注意到仍旧低着头的侍卫,便问道,“你是东宫的人?我以前并未见过你。” 侍卫抬起头,轻轻笑了笑,清亮的眸子里分分明明的皆是柔和,仿佛带了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属下是长安远郊禁军的副统,不是宫中之人,只不过是替将军汇报军情路过。听见郡主唤人,便进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令扬。” 江画在他的身前蹲下,用手挑着他的下巴,仔细观察。这张脸生的并不惊艳,没有流容精致也没有未央的潇洒邪魅,只是略略清秀的一张脸,很年轻也很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亮的不可思议。 连这名字,都能让人安心。 禁军分内外,皇城内军护皇宫,大多都是贵族子弟,里头才俊和脓包参半。而远郊外军却是守护着整个长安城的铁甲军,皆是从边疆沙场上挑选出来的军人组成,他们比剑更利,比冰更寒,从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出来,是从尸体堆里活下来的男人。 坚不可摧,强硬无比。这是襄王温软玉手把手带出来的军队。 “今晚留下来。”江画忽然抬手就摸上了令扬的脸,入手的肌肤细腻,很难让人想象出来一个历经生死残酷的军人会有这样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温柔沁入指尖。 令扬一愕,随即微微笑了起来,“好。我就守在这里,不走。” 江画这下半夜睡得还算安稳,虽然还是梦到一些光怪陆离的事,却没那么清晰了。每当精神紧绷起来的时候,掌心就会传来柔软的触感,便能安稳下来。 国不能一日无君,流容的登基大典定在九月初九的那天。红裳坊送来的龙袍不是明亮的黄色,而是在雪白的缎子上用银线做底儿,细细密密的绣着明黄的蟠龙。布料是江画亲自挑的,龙纹的花样儿也是她一笔一划勾出来的,没用尚衣局的官裁,而是令江湖上名气最盛的红裳坊连夜赶制,最后快马加鞭从洛阳送来长安。 最后妥帖的穿在流容身上,细腻的花纹配上颗颗圆润的珍珠,衬得脸色也明亮了几分。宫女束好了最后一根腰带,流容转过身来,“怎么样?” 江画伸手替他捋捋脸侧掉下来的头发,微笑,“很好看,就是太单薄了些。容儿,你太瘦了。” 流容莞尔,打发了红裳坊的人去领赏,又支退了来禀报大殿礼仪事项的礼部尚书,这才拉江画在榻上坐了下来。 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落音山,流容靠着床头,江画枕着他的腿,两个人没多少话,却莫名的温馨。 可江画刚躺了没多久,就被流容推了起来。 “怎么了?” “这衣裳太繁,郡主恐不好拆。”流容一边说着一边就低头去解龙袍的扣子,最后只穿了里衣靠在床上,“这样郡主枕着会舒服些。” 半敞开的衣裳露着雪白如玉般的锁骨,末端还能隐隐看见里头的绯红胎记。流容眼角弯弯,笑的温柔又多情的,“郡主总是浅尝辄止的,其实从未碰过我,即是这般,我却仍是眷恋上了,恨不得时时刻刻和郡主在一块儿。我晓得你骨子里的疯狂,也愿意毫无保留的让你虐待,你却宁愿去睡小倌儿也不愿意碰我,可知道我有多难过?” 很久很久之前,江画第一次抱过流容的时候,就说,“容儿容儿,你的身体好白好香好漂亮,我喜欢上了,所以你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哦!”当年荒唐的花痴话儿,流容却当了真。于是从碰见她开始,十余年来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肌肤的触碰。 江画虽武功高,却掩不住她天生体弱,她心里头那骨子疯狂,能看透的人寥寥无几。而流容,就是那其中一个。 屋里头的熏香似是有些浓了,熏的人脑子也跟着犯浑。 屋里头伺候着的丫鬟内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个干净。周遭静的能听见纱幔扬起的声音。 流容第一次看见江画其实不是在落音山上,而是在那年八月十五的皇宫北门外的路上。当时流容方才八岁,风扬起了马车的窗帘,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江画。那时候襄王爷还没死,她就骑在马上,坐在温软玉的怀里,一身雪白的衣裳在黑夜里像是会发光一般。那张脸虽年幼,却已生的美艳至极,她低头的一刹那,也看见了自己。于是便目光交汇。 那年落音山祈福,江画又误闯入了凤凰竹林,几番放肆的轻薄下来,流容不仅没反感,却还莫名的答应了她每月都来的无理要求。 月月来,来的便调戏他,但他笑笑任她恣意妄为。日子久了,江画来的愈发勤快了起来,流容的屋子里备着的不仅有自己的衣裳,更多的还是她的。 碗筷是两双。连床上的被褥,也都是双人的。 似乎习惯了她在身旁,所以当她告诉自己要离开长安去养伤的时候,心里才会如斯惆怅。夜里梦中,总觉得她还在身旁,可一醒了,便只剩锦被。 流容是习惯了微笑和顺从的,所以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甚至不晓得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有时候停了她和未央的种种事情,心里头总会莫名的郁结,像堵了块棉花,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知道是连呼吸都困难的。 今早有宫女给他说,“殿下,这是情。” 刹那间,恍若拨开云雾见月明。 其实这情根的种子,打是多年前就种下了,只不过一直被埋在心底,没生根发芽罢了。 如今他们都已长大,时过境迁,埋起来的种子早就不知什么时候长起来了。流容原本游离凡尘之外的心,有了惦记。他爱上了人。 “郡主,你爱过我么?”流容自己解开了衣带,轻轻问。 “我一直都喜欢容儿。” “不是这种……” “我知道。” 身体猛的被拉进一个怀里,温热的唇从头顶落下来,落在流容的鼻尖、唇上。江画把流容推到床角,抬起手摸着他的脸道,“容儿,如果可以,我也愿意一辈子守着你,什么都不管了,都不要了,我们在一起快快乐乐的生活。可是,梨逍尘的伤,我还会痛啊,容儿,等我再也不痛了,我就跟在一起,永远永远。好不好。” 流容的眼里沁出泪水,拼命点头。 江画低下头,吻上流容的锁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妃色的梨花印记。那肌肤很细很滑,雪白的颜色甚至能让女子看了都发狂。这情|欲,就这么燃了。 还燃的汹涌浓烈。 “女子和男子不一样,在郡主放下一切之前,我不会伤害你。所以,我不介意郡主将我当做倌人对待。”流容的脸有些发红,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还含着些水汽,颇有些楚楚动人的意味。 第五十二章 贪欢 江画环着流容,指尖从锁骨往下,顺着白瓷样的肌肤细细抚过。 圈圈点点的,江画挑拨够了,就捧着流容的脸,如雨点似的吻落在他的身上,唇瓣印过之处泛着粉红的色泽。 从未见过这般诱人的流容。江画觉得自己的理智已经不清晰了,只晓得从这身上索取的多一些、再多一些…… “啊……!”流容惊呼一声,可到了唇边的,俨然已经变成了**的呻|吟。 “容儿、容儿……”周遭全是愈发浓烈的梨花香气,江画素来苍白的脸上也染了浅粉的颜色,宛若将散未尽的彩霞。 两人的肌肤只隔了江画一层薄薄的丝衣,温度灼烫,连流出的汗水都掺杂着梨花的暖香以及江画身上微微的冷香。 情|欲纵横肆虐。“容儿,原来我对你,是有爱情的。”极尽怜惜的亲吻流容,江画伏在他身上这样说。 “唔……!” “咯咯……”江画轻笑两声,一边搂住流容的腰深入了一根手指。缓缓的屈起关节,便惹得流容喘息连连。“啊……” “怎么了?” “有些、些疼,不过没……关系的,还好。”江画掌心是暖的,贴在流容的身上,缓缓的安抚,“容儿,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这么心疼,容儿、我的容儿……” 寝宫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外头的风刮进来扬起满室的纱幔,洋洋洒洒的就遮住了里面的春光。但隔远了却仍能闻见丝丝缕缕沁冷的香气,以及空气里微妙的喘息。 有宫女羞红了脸。 天还没亮,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蒙当中,有麻雀落在东宫的窗棂上,叽叽喳喳的引起了破晓的喧嚣,也唤醒了睡梦中甜蜜的情人。 雪白的衣袖轻轻拂过窗边,麻雀受惊便扑腾着翅膀飞去了远处,整个耳畔随即又安静了下来。 屋外的宫女见状上前,“郡主,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我……” “嘘……” 透过屋里头的纱幔,还能看见床榻上安静睡着的少年,半侧着身子裹在被子里,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唇上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宫女不禁也微笑了起来,下意识伸手去碰了碰江画。 很无礼的行为,却莫名的温暖。“现在还冷,郡主的手太冰了,会着凉的,我去打水,您再回去睡会儿吧。” 怕麻雀还会飞过来,宫女在外头的地上撒了些谷子,又小心的关上了窗户。 屋里,熏香的味道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梨香和冷香混合的味道。江画坐在床头,俯身在流容额头上印下一吻,指尖不厌其烦的顺着他的眉眼描摹。嘴边情不自禁的莞尔浅笑。 突然觉得很幸福。这就是爱么?其实如果现在有人问她,愿不愿意为了流容去死的话,她必然不会推拒。那一顺她好像懂了,丰玄死后梨逍尘生无可恋的那种绝望。 若流容也死了,她绝对会疯。 不过还好,流容他还在,一直都在。“梨逍尘,我终于懂爱了呢。”江画低下头,笑的欣慰又幸福。 宫女送了水搁在外间,江画简单的梳洗后,瞥了眼立在一旁的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碧,我叫阿碧。”落落大方的端过茶碗递过去,宫女微微笑了笑,没有丝毫的做作。不像是丫鬟,却像个贵族小姐。 江画赞赏的点点头,“以后,你便搬来侧殿,伺候太子殿下吧。” “好。”阿碧不惊讶也不欣喜,仍旧笑的温暖。 简单的梳洗了下,换了件素白的丝衣,江画这才回到里间。流容已经醒了,披着头发靠在床头,屋外渐起的明媚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的照在他身上,透着宛若仙人的纯净。他回过头,朝她浅浅的笑,“郡主,先过来。” 流容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一枚银环,拉过江画的手,便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银环纤细,上头用金色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仔细看下,却发现是一朵朵开的妍烈的金梨花。竟是像极了梨逍尘那件金丝绣纹的白衣。 灿烂且夺目。 “我听说纳兰的人把它叫做戒指,用来套在爱人的指根上,无名指是情人,而中指则是代表妻子。” “为何不是套在中指上?”江画问。 流容探身过来,伸手扶着江画的脑袋枕在他腿上,轻声道,“等我真正娶你的那天,会重新做两个一模一样的,戴在我们的中指上,好不好?” 江画一怔,语气突然有些颤抖,“容、容儿,皇家之人,我已信了你,你千万……千万莫要骗我。 “就算表面上再冷血,说到底郡主你还是缺少安全感啊,我不会骗你,这辈子都不会。”流容摸着江画的脸,一字一顿道,“郡主的前生后世我不愿去束缚,但今生今世却想要走上一遭,相拥白首,比翼连枝。” 相拥白首,比翼连枝。这可能是流容这辈子说过的最露骨的情话了。可是,竟是这般动听。 比蜜糖更甚,淌进人的四肢百骸。 未央没来上朝,只遣人来请了个长假,没说理由,但江画那日去御医署拿补药的时候碰上了他府上的丫鬟。“回郡主的话,王爷已经病了很久了,只当是拖不住了才请的假,并非有意怠慢了太子。” “他……还好么?”丫鬟还未回话,江画便觉得跟在她身后提篮子的小厮很是眼熟,并且那篮子里的草药她也认识。 踯躅花,江湖上致命的毒药。不过用的少了,也算是能安神的良药。 小厮紧张的往后缩了缩,江画皱眉,便直接上前抬手挑起了他的下巴。 这一看,就觉得不大对劲。 “付玉萧,你来这里做什么?假扮内侍,是死罪。” 付玉萧一顿,随即笑了笑,“难道郡主对我,也动了杀意?” 说者不一定无意,而听者也不一定无心。一个“也”字,颇有些耐人寻味,顿时把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江画突然冷笑一声,捏着付玉萧下巴的手也紧了几分,听得到鄂骨咯咯作响的声音。“你对未央的那点儿心思,真当旁人都不知道?付玉萧,我能容你到现在,却并非能保证以后也不会动你,若你还算聪明,就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从今往后有多远滚多远。” “郡主……”也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付玉萧脸色惨白,几乎是挣扎着往外吐字儿,“我对、王爷的心堪比明……明月,断断不会害、害他。” “我今日便告诉你,云渺是我设计白篆炸死的,同旁人半分干系也无,你要报仇便来寻我,我等着你,不过若要我知晓你牵扯上了旁人,结局你自个儿需得掂量着些!” 江画松了手,身子骨本就柔弱了些的付玉萧受不住力,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捂着下巴道,“……是。” “滚!” “啊……是郡主,奴婢告退。”一听可以离开了,丫鬟大赦般行了个礼,拉着付玉萧就往外跑。 ……“郡主这次亲自来抓药么?” 江画转过身,见慕容御医站在她身后,一张年轻的脸上挂着微笑。顿时便收起了一身的戾气,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慕容御医。” “都好几年没见了,郡主竟还能认出我,并且依旧这般温顺。” “慕容御医容貌未改,自是好认,倒是御医你,只看背影便认出了我,才令人佩服。” “郡主过奖了。” 慕容御医如今不过而立未到的年纪,却已是御医署的首席御医,管辖着御医署以及整个皇宫的药草流动,手下的权利算不得大,却也不小。 这人复姓慕容,单名一个艳字,一张脸同他的名字相映的很是成趣,凤眼白肤,两条细长的眉毛高高挑起,艳丽逼人。“慕容艳不像是医者,倒像个头牌!”江画六岁那年被雪若风送到御医署,雪若风是这么跟她说的。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令他名扬天下的却不是美貌二字,而是医术。 天下有名医两人,洛阳石骨仙,长安慕容艳。 有这么种说法,说石骨仙能用顽石做骨救浑身被抽了骨髓的人,而慕容艳却可令人起死回生。 “既然慕容御医神技,那么便让梨逍尘复活如何?” “郡主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江画忽然觉得自己是昏了头了,竟说了如此荒唐的一句话,顿觉尴尬,只得换了个理由道,“我是说我近日心神不宁,梦境也愈发荒唐的紧,不知是不是同我那先天隐疾有关,正巧先下住在宫里也方便,故才来看看。” 一番检查下来,慕容复两条细长的眉拧成一团,叹了口气替江画把肩上的衣裳拉上去,“这事,雪王爷知道么?” “……” “那太子殿下呢?” 江画的眼神蓦地变得锐利,声音也寒了下来,“慕容御医想说什么?” 前些日子三皇子的事儿闹得整个长安城鸡飞狗跳,末了还将政权交了出去,正巧这权利就落到了江山郡主的头上,这其中的缘由极隐晦,只要多少了解些官场事儿的人大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慕容艳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近日宫里传出来的那些个令人不耻的流言蜚语,更是在江山郡主的头上悬了把**秽乱的刀。 第五十三章 风家之案 可在他眼里,只有病人,没有善恶。玩弄权术也好,放|荡淫|乱也罢,他已不愿深入探寻。 慕容艳笑笑,转身去桌案旁坐下开药方,“郡主多心了,我只是医者父母心而已,从未想过去探寻旁人之事。” 想来也是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了,江画深吸口气,起身慢慢整理刚才检查身子拉乱了的衣裳,“我还能活多久?” 这话说的极轻,甚至连她自己都未能听的清楚,可慕容艳听见了。 他耳力一贯好,执笔的手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郡主才二十岁吧,少年人最美好的年纪,莫要多想,有我在,郡主不会有事。” “我本就是个早产下来的人,更何况梨逍尘当年功力反噬,我还呆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受了些影响,天生体弱的很,打记事起就一直吃药。”之后还被逍遥泪里的记忆折磨了十余年,早已耗去大量心力,这句话江画没说,只自嘲的笑了笑,继续道,“我前几日还捱了两顿鞭子,怕是好不了了吧,慕容御医你何须骗我。” 慕容艳哑然。 “您不必纠结,我的身体我自是清楚的很。对了,我刚才倒是瞧见了未王府的小丫鬟拿了些重效的药草,怎么,未王爷病的很重?”江画起身收拾了已经包好的从小吃到大的补药,顺带着问了一句。 “不过是普通的风寒罢了,王爷虽然贵为皇子,但毕竟也是军人出身,沙场上打拼过的男人,估计不会像普通人那般爱惜自个儿的身体,索性这些小病不是什么大事。郡主不必担心。”想了想,慕容艳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来他是被我气的不轻,竟连病了都不差人通知我,直接便告了病假不来了。” 昨夜起风了,虽然是还没入秋的月份,可这么一吹,竟也隐隐的感到些凉意了。偏偏江画今儿就穿了件绸子的薄衣,一开门扑面而来的风吹的她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慕容艳无奈的摇摇头,一边重新把江画拉了回来,一边命人拿了件薄披风过来。 披风不厚,可布料挺有分量,一时间身体也不凉了,不由得开口问道,“这衣裳是谁的?宫里的衣裳大多轻薄,我不记得有这般沉重的布料。” 慕容艳一边替江画系上头的带子,一边道,“是未王爷的,前些日子葛骊山有流寇猖狂的紧,王爷亲自去剿了一番,带回来个孩子,怕军营里头的军医下手重留了疤,这才带到了御医署,就是用这件衣裳包着来的。” “哦。”随口应了一声,江画没再说话,推门出去围着御花园转了一圈觉得无趣,便恹恹的回了东宫。 登基大殿的日子愈发的近,流容身为储君,每日被礼部的一群官员围的险些断气。朝政上的大权算是彻底落到了江画的手上。 最近宫里头貌似刮了一阵风,吹跑了不少人的乌纱帽。 十八顶小帽子和一顶大高帽。 数算起来,竟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占了大半。那日大理寺的寺卿林澜受了皇后未央鸢的召见,地点就在昔日恣意宫的后门口。 隔远了没看见皇后,只见一个雪白衣裳的人背对着自己站着。林澜走近了看,才发现此人可不正是江山郡主。 心里虽有疑问,可林澜仍是恭敬的行了个礼。 “林大人可知最近皇后娘娘被人刺杀之事?” “啊……?!”皇后遭人刺杀?宫里不是一直很太平么?林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郡主从何处听来的,并无……” 话戛然而止,没说完的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林澜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无比震惊的愣在原地。 “皇后娘娘被人刺杀这事儿不会错,所以本郡要让你暗中去查,并且……”江画敞开凝霜扇,冰蚕丝的扇面半遮着唇笑,只是这笑看在林澜的眼里却透着森森的寒意。“查探的结果就是,是丞相府里头的人干的。而且查案的时候还发现,丞相风雅华对皇后娘娘怀有不耻之心,并且还企图伤害储君逆谋篡位。” “唰”的一声阖了扇子,江画直接用扇柄挑起了林澜的下巴,玩味笑道,“这案子最后宣判的结果就是风家斩立决,而丞相本人因悔恨畏罪自杀,你可是懂了?嗯?” 林澜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了,洇出一块块的汗斑。风雅华是先帝在世时极其仰仗的人,深得君心,因此即便是手中不握权,却因着掌控了绝大多数官员的人心,这种一呼百应的威望,令人惊叹。 可他是先帝的人,不是江山郡主的。如今手握皇权的是江山郡主不是先帝。 并且所有人都确信,风雅华心目中的储君应该是流未央,绝不是流容。 这人的存在,即是威胁抵在喉头。 离开了恣意宫,林澜回去的路上突然开始下起了小雨,他扬起头,丝丝缕缕的雨丝就落尽了他眼里,“终于要开始变天了么?”只是这天变的……未免太残忍。 他其实还是挣扎过的,颤巍巍的试图挽救那辛劳了半辈子的老丞相,他问过江画,“风丞相性子不屈,要他认罪,怕是不可能。” “他不是有个儿子么?再说,你大理寺的十八班般刑具搁在那儿,是摆设么?”这话,江画是按着他的肩膀说的,一字一顿,如同恶魔的宣判。 林澜的心一下子凉了个通透。大理寺最高的官就是寺卿,他手下有三名少卿。今早才得到消息,这三人已经都上书辞职了,宫里新派来了三个人去顶替他们的位置。 这三人无疑是江山郡主的心腹。包括刑部,也是一样。 所以如今这案子,他必须要按着套路查下去,否则掉了乌纱帽不打紧,没准丢的是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了…… 江山郡主的心是铁的亦是狠的,从她亲眼看着柳凌被三千刀生生凌迟的时候,林澜就知道了。 东宫里,刚遣散了众官员的流容靠在床头,满脸疲惫的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这东宫似乎被保护的很好,很少能听到外头的风吹草动,但最近,流言蜚语已经传了好些进来了。 有双手臂缓缓穿过了他的腋下,抱住他的背。怀抱有些凉,可贴久了还是能感受到骨子里头的那股暖意的。 “回来了?”流容低下头,眉眼弯弯的对着江画笑。 没问她去了哪儿,也不问去做了什么,只伸手捏了下她身上的披风,“还好,不算太单薄。郡主总是穿的太少。” 江画解了披风,又脱了最外层的衣裳,爬上床直接搂着流容的腰躺下。下巴搁在他泛着梨花香气的锁骨窝里,“容儿,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安定的皇位,让你高兴。” “嗯,我知道。” “你不要生气,也永远不要看见血腥和伤害,这些事我来做就好,容儿……” “我在……”流容低头,却见江画已经睡着了,轻轻将她拽着的上衣脱下来,赤着手臂搂着她。 江画真的是个很美很美的人。但是她醒着的时候,气质总是掩盖了她的容貌,此刻睡着了,一张脸竟莫名的变得分外艳丽。 流容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莞尔一笑,随即也闭上了眼。 长安有个挺有名气的郡主,叫江山。有个挺有威望的王爷,叫未央。也有个颇为出名的少年公子,叫风致。 十来岁的年纪却能忍得寻常人不能忍得疼。包括了大理寺的十八般刑具。受尽折磨,却还没起,也算当的起少年才俊四个字了。 那天夜里,大理寺审讯犯人的刑牢里,少年拖着两条被生生用铁锤砸断的腿,残喘的往前蠕动。 他身上的衣裳,早就被剥的精光了,通身皆是红黑的伤口,甚至连头发里都往外渗着什么东西。 发黄还发白,倒是像**。 新来的少卿像替死狗一样,一脚就把少年踹了起来,硬生生的踩上了他的胸膛。 貌似是骨头“喀嚓”断裂的声音,这肋骨还错了位插进了肺部。林澜在大理寺呆了七八年,对人体构造再熟悉不过。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两条仅靠肌腱连在身上的腿。从大腿的根部就被用大铁锤砸断了。随着少年的没一下蠕动,那里的白色肌腱就会颤动一次。 隔着铁栏杆,跪在隔壁牢房的风雅华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那正被当畜生一般对待的,是他十五岁的儿子。风雅华的四肢都被狱卒牢牢按住,嘴上还勒了根绳子,只剩一双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瞪着眼前,目眦欲裂。 风致再次晕死了过去。不过这次林澜阻止了少卿要继续泼醒他的动作,只道,“再用刑怕是立刻就会死,丞相你还不认罪么?否则,便连他最后的遗言都听不到了。” 命人松了风雅华嘴里的绳子,却仍牢牢的按在地上。可刚松了嘴,一直隐忍着的风雅华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顿了顿,他抬起头,惨笑,“……认……我认……” 地上的少年像是听见了,又半死不活的动了动。 第五十四章 灭门 早就写好的状书就铺在风雅华的面前,那上头的字儿他一个也没看,直接就画了押。 拿朱砂盖的小小手指印,却抽尽了所有的气力。 “放开他,打开牢门。”林澜收了状纸,背过身去不愿意再看一眼里头。 只听得锁链撞击的声响,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身后是什么景象。 少年显然是已经活不成了,身上一身的脏污,可那张脸还算白净。听见风雅华的厮喊,黏在一起的睫毛动了动,总算还是睁开了。 不过眼珠已经无法聚焦,瞳孔也散了。 “爹爹……”声音勉强还能听清。只是这一说话,血便喷涌了出来。 后来……没有后来了。 风雅华和风致被关在一起,这天的日头还没落山,少年就死了。死的时候回光返照,揪着风雅华的囚服说了句,“爹爹……你、别认,我们一家都是……都是君子……” 傍晚的霞光透过墙上冰冷的栅栏透进来,映在少年的脸上,粉红的带着浅浅的温暖覆盖着纤瘦的身体,如同光斑在吟唱。 即便身体残缺,仍美丽的惊心动魄。是那天林澜站在门口看见的景象。 “……孩子的尸体呢?”听林澜完完整整的讲述了整个过程,江画垂着眼,握着茶杯的手雪白的宛若一块没有生命的白玉。 “还在丞相的怀里。” “拉出来,烧了。” “……” 死牢里,江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风雅华。 风致的尸体被强行拉走的时候,风雅华死死的扯住他的身体,却只抓住了孩子的脚,一用力,纤细的肌腱受不住,立时就断了。留在风雅华怀里的,只是一条沾满血污的腿。 然而,狱卒连一条腿也不打算留给他,直接掰断了他的手指将残肢带走了。 “不——!”风雅华瞪大了眼,一双眼里流出的泪竟然在那一刻变成了红色,血淋淋的淌了一脸。 江画眯起眼,似乎觉得多看他一眼都会染脏了自己,嗤笑了里头的人一声,便转身离开。 “……梨江山你这佞臣,残害忠良丧心病狂,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声音戛然而止,但江画的脚步没停,因为身后的人已经不值得她去看了。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晃的她不禁抬手去挡,却在抬起手臂的瞬间身子打了个晃儿,直挺挺往前倒去。 …… 风雅华疯了,疯的只会啃食地上的老鼠。虽然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嘟哝两句,“致儿别怕,爹爹给你打老鼠,不咬你了……不咬了……” 林澜终是不忍,但当自己真真切切看到风雅华的模样时,他却也当真信了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风雅华最可恨的地方,是他愚忠,不知进退。而风致,那个高洁俊俏的孩子,说到底根本就是他自己害死的。 也不是他害死的,因为江山郡主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风家留下活口。只是因为风雅华,死的方式不一样了。他本可以被痛快的一刀就结束生命的,不用受尽折磨。 或者…… “风雅华,你别装了,我有关于风致的几句话要告诉你。” 浑浊血红的瞳孔突然有了焦虑,直楞楞地盯着林澜。 “你知道么?他那些罪都白受了,因为最后你还是认了罪,他最后,必然对你很失望。” 一字一句,都是利刃,恶狠狠的捅进风雅华心里。 “既然打算认罪,为何早不认,偏偏在他快断气的时候?风雅华,你的骨气,还不如一个孩子。” 最后,林澜如同扔一只臭虫,将风雅华扫在地上,冷冷道,“连我都看不起你,也不会再同情你。生在这样一个家里,是风致的不幸,所以你风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救,都去给风致陪葬吧!” …… 操劳了半辈子的风丞相逆谋的画押状书公诸于众的时候,天下哗然。 隔天,大理寺就公布了风丞相畏罪自杀的消息。再过了两天,风家上下除却丫鬟仆人,共计三十三人在闹市问斩。 一声监斩令下,刹那间血流成河。实实在在的淌满了整个行刑台,还顺着台子淌到了地上,积了片片小洼。 恣意宫后门,江画仍旧背对着林澜,声音冰冷,“风家当真死绝了?” “除却仆役,无人生还。” “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同风雅华一般学会了装疯卖傻?” “……”林澜慌乱的跪在地上,嘴里哆哆嗦嗦替自己辩解,“怎会?!明明都处决了,不可能有生还的!” “我只是试探你的。”江画忽的转过身来,嘴角的笑容温柔,眼神却森寒骇人。“不过你还是放水了啊,我是让你查丞相和皇后娘娘私情的事,顺带着发现逆谋之罪。可你怎么只查明了那根侧枝,忘了最初的主干呢?” “郡主当真要赶尽杀绝,连皇后娘娘也不放过?” “……”江画怔了怔,最终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揉了揉额头,像是极其倦怠一般的离开了。 说白了,有种被人一语道破的落荒而逃之感。 凰凤宫,未央鸢端坐在床边,抬起眼皮望了一眼推门而入的人,道,“你这样的孩子,我不晓的是梨逍尘之幸还是不幸。” “我会让梨家的后人以我为荣。”顿了顿,江画又补充了句,“一代天子一朝臣,这本就自古不变。娘娘既已决定不再插手朝政,又何须再介意?” 未央鸢一怔,忽的莞尔一笑,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什么意思?” “你可知我曾是九重塔的长老,江湖至尊的直属手下?” “知道。” “以你现在的气候,你以为我到现在还没有自己解开穴道的原因是什么?” 江画的脸色白了白,未央鸢叹口气,原本纹丝不动的身体突然就动了,甚至还站起来揉了揉发酸的关节。仿佛没看到江画那难看的脸色,她拉过江画的手就把她拉到了床边坐下。“别紧张,我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定力和……控制这天下的决心罢了。而你,并未让我失望。” “你不觉得我凶残至极,丧尽天良么?”江画别过头去,冷声道。“并且,你不恨我曾想过借风雅华的事拉你一起下水?” “不恨。你觉得,如果不是我的默许,一切能进展的如此顺利么。”未央鸢微微一笑,手指温柔的搬过了江画的脸,强行令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如果可以,我希望当年的梨逍尘就能这般,想要就放手去夺。哪怕血流成河,哪怕祸国殃尸横遍野,也要守住自己心爱的东西。所以,江儿,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引导你学会梨逍尘作为武林至尊所有的本事,这样你才能彻底张开自己的翅膀……去自由飞翔。”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未央鸢摇头看着面前这个执拗的孩子,明明比谁都渴望幸福却偏偏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心里竟有些疼,“我能说是想看到你幸福么?你可会相信?” “……我……信。” …… “九重塔的武功多以阴柔为主,却又不同于普通的阴柔,它是将光明的力量贯穿到绵绵内力当中,即四两拨千斤的武功。” “所谓阴柔与光明,是对武者内在和外在的双性要求,外在即是柔软的身体,而内在,是指一颗光明磊落、正义坚韧的心。” “逍遥泪中封藏的武功心法,若要彻底吸收它则需要强大的内力,而月光,就是九重塔武功的最佳辅助。” “明月之光,天下至冰至洁之物,以它为辅来练功,便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江儿,你虽然已错过了修炼九重塔武功的最佳年纪,可根骨奇佳,比起梨逍尘丝毫不逊色,若悟性好,并非不能成为与她并驾齐驱的人。” 凰凤宫的荷池内,朵朵白莲开的灿烂,映着天上巨大妖异的月亮,竟是美得透骨入髓。 江画白衣黑发,闭着眼立在花瓣之上,蓦然间一丝明亮的月华扫过她的脸,手中长剑迅势挥出! 足点花瓣,长剑挥洒出悦耳的龙吟脆响。 未央鸢十指轻摇,在池中泛着点点涟漪的湖水突然就凝成了水柱,倏地窜上半空,直接往江画的身上袭去。 雪白的衣袂在空中翻转了半圈,长剑很是灵巧的挽了个剑花,竟直直把那水柱劈成了碎片! 未央鸢颔首而望。顿了片刻,才想起这不是雪家剑法,而是来自襄王温软玉独创的软灵剑法。心里泛起一抹不知是什么的怪异滋味。暗道自己实在太过敏感,这才开口道,“软灵剑法虽是襄王所创,但内在却掺杂了过多梨家武功的套路,轻快有余,气势不足。说白了,就是空有一身架子。” 温软玉,那个温润似水般温柔的男子,却甘愿放弃长安金墙玉瓦的生活,跑到那寸草不生的蛮夷之地,最终护了天下,苦了他自己。 那个在战场上金戈铁马,回了长安却玉枕纱橱碧衣温润的男子,在江画十二岁那年,去了边疆,并且再也没有回来。 第五十五章 情难控 那年征战,襄王和四皇子挂帅出征,可最终班师回朝的却只有未央,以及温软玉的一袭银白战甲。 ……思绪越飘越远,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长安城下的花林里,一身碧色衣衫的温软玉坐在马上,眉目如画,温柔优雅。他怀里抱着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娃娃,一低头,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起,便害得女娃娃羞红了脸。“玉哥哥你真的……”“江儿,你要叫我叔叔哦,不能乱叫的。”“哎呀我不听不听不听,哥哥哥哥……!” 惹得身后那人莞尔失笑。 那年温软玉二十六岁,低眉浅笑的模样就宛若一株幽莲,开在碧水之上,温雅柔和,清润如仙。所以江画是极其钟爱温柔的人的,因为她觉得他们举手投足间,哪怕仅仅是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唯美的让人想哭。 这样的人,比如流容。 “啊……”冷不丁的被飞来的水柱划破了手臂,血珠顿时就飞溅了出来,江画闷哼一声,咬牙控制着内力,这才平稳的落了地。 似是看穿了江画的想法,未央鸢淡淡一笑,“我并非是看不起襄王,只是他和紫王两人的武功皆是梨逍尘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是因着后来几人彼此分开,这才向着各自的方向发展,襄王在梨家武功的基础上创了这套软灵剑法,不过若真论起来,九重塔武功还是略胜一筹的。” “嗯。”江画也说不出心里头究竟什么滋味了,只觉得眼前的事物都成了重影,连带着身子也跟着打晃儿。于是忙扶住身旁的柱子,“我今日累了,想回去睡下,娘娘也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 “去吧。” 余下的日子过的平静,未央仍旧没露面,丞相的继位人选是谁在朝中的官员私底下猜测的沸沸扬扬,江画索性令人又在凰凤宫收拾了一间偏殿,直接住了进去,过上了白日昏睡夜里练功的日子。 一晃眼,便是九月初了。 登基大典越来越近,宫里的人都忙成了一团,太子的东宫成了每日进出最多的地方。江画本不愿多管,只是近些日子心头莫名的一阵阵发慌。有时候甚至连流容在身后叫她也听不见。 她去找慕容艳,慕容艳问清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时候,表情忽然就表现的很奇怪,怔忪了半晌才开口问道,“郡主相信心灵感应么?” “……” 慕容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忍心般别开了眼,“王爷他……” “够了,容儿登基之前,我不想再出什么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等大典结束后再说吧。至于未央,他会好的。”江画打断了慕容艳的话,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夺门而出! “容儿!容儿……!”一路跑回东宫,江画一下便扑进流容的怀里,“你是不是永远都不离开我?对不对?” 这语气竟有些脆弱,流容一愣,抬手缓缓摸着江画的头发,微笑,“嗯,不会离开。永远不会。”顿了顿又开口问道,“怎么了?” 江画稍稍松了口气,只摇摇头,“只要你还在,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离我而去,我都不会难过。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行。” “好。” “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嗯,我一直都在。”流容低头,唇角的微笑温柔,“郡主,你来。” “怎么了?” 流容拉住了江画的手就把她拉到了床畔,他先坐下,然后顺势就将江画抱到了他腿上。 坐在流容的大腿上,江画震惊的看着他,“容儿……”一直以来,所有人眼中的流容相貌精致,就像个女孩子一样漂亮,以至于从未有人将他当做一个可以强壮的男人,可以说,他是绝对柔弱的。 这样的流容,江画怎么舍得压在他身上?于是便挣扎着就要起身。流容按住她的腰,力气不大,却让她半分也动弹不得。怔忪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流容的手,掌心滑腻,柔若无骨,却丝丝缕缕从里头渗出一股温暖的气流,顺着江画的手臂渐渐的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感受到了么?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这手心,握着权利,这头脑,也可以很精明。所以郡主,不要让自己一直飞,累了就停下休息,有我在,天便不会塌。”流容抱着江画,轻轻的说。 鼻尖梨香缭绕,闻的有些醉人。流容拉下江画的肩,仰头就吻了上去。 宛若蜻蜓点水似的亲吻,辗转着在唇间啄尝。 这一次,流容占据了主动。不晓得吻了多久,他抬起头来,勾着江画的脖子轻轻喘息,“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永远在你身边,所以什么都不要怕,什么也不用担心,一定要记住,知道么?因为我一直都在……” 剩下的话被堵在唇齿间,和着泛梨香的汁液一同咽进了江画的喉咙。 欲|望来的的猝不及防。 帘幔中挥发出浓郁的梨花冷香的味道,仿佛连缓缓流动的空气都是湿热的。 忽然从床帏里探出一条雪白的手臂,指尖一抖,勾在上头的衣裳就落了地。 江画靠在流容的胸前,一双眼睛被晕染的晶亮,却还透着层朦胧。她伸手抱住流容,低头去亲吻他锁骨上的妃色花瓣,吻过后用舌尖缓缓打圈儿。 “容儿……容儿……”江画抬起头来,眼眸波光流转,又仿佛充斥着虚幻的雾气,她捧起流容的脸,轻声问,“这次,你还会拒绝我么?” 流容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两下,嘴角的笑容温柔多情,“郡主可还有牵挂?” 江画贴在他的胸前,没听清,“什么?” “没事。” 许是空气太过暧昧,或者是人心早已醉,急促的喘息声掩去了流容尚未来得及溢出口的叹息。他缓缓将江画平放在枕上,在她身畔侧身躺下,一只手撑着床榻,而另一只手却缓缓抚上了她的脸。 一下一下,不疾不徐。指尖纤细,掌心滑腻。 触碰过的地方灼热滚烫,**蔓延。 江画突然一把抓住流容的手,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别……别这样,现在、很难过……” “好。”流容搂住她,柔软的唇瓣顺着江画的脖子、锁骨一路往下,亲吻过的地方泛着朵朵妃红的颜色。 “唔……!”身体的**被挑到极致,江画直觉小腹里瞬间就有滚烫的液体涌了上来,灼热着淹没了她的理智。蓦然,胸上泛起丝丝的凉意。 似乎是抹胸的带子开了。 胸腔里的热气越来越多,江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偏偏流容的身体清凉,不禁伸手抱住他整个人就贴了上去! 当真是彻彻底底的肌肤相亲。 “容儿、容儿……” “我在……” “容儿……” “我在……” “容儿……” “我在,一直都在……”不会走,不会离开你。永生。 外头早已过了华灯初上的时辰了,可寝殿里头的宫灯还亮着,透过半掩的窗户甚至还能嗅间里头那纱幔里飘出来的缕缕香气。 混着微微的喘息声。 慕容艳正在收拾药箱,御医署的大门就被人撞开了! 阿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郡主、郡主出事了!” …… 江画已经醒了,枕着流容的腿靠在床头,眼见慕容艳脸上的表情愈发纠结,实在是让她看的别扭,不由得开口,“慕容御医是想说本郡纵欲过度,导致气血攻心么?” 屋子里尚且飘着未散尽的梨香个冷香,任是谁都能想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如今被江画这么挑明了说出来,所有人都尴尬的别开了眼。 “郡主是怎么昏倒的?”慕容艳完全不闻江画的调侃,抬头问道。 “突然就呕血昏倒了。” “事先没有征兆么?” “没有。” 慕容艳沉默,江画天生体弱是不假,但决计是不会毫无征兆就昏倒的,并且还是在跟流容欢好的时候,既未受气也没受伤,怎会突然间就吐血呢?无奈,慕容艳最后只得先开了些安神调理的药来,等回御医署在做仔细的思考。 屋子里飘着梨香,江画直觉一阵困意泛上来,不由得翻个身,搂着流容的腰就闭上了眼。流容莞尔,“又困了?睡吧,我在这儿。” 这一夜过得尚算安稳,除了半夜里江画被梦魇醒了,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胡话,也没发生什么。第二日江画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了,睁开眼一句话还没说,一个轱辘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流容正坐在床边看折子,被她这一番动作弄得哭笑不得,“醒了?” 江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昨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郡主可是又做梦了?” 江画昨夜确是做梦了,是同很久之前的那个一模一样。流容站在皇宫的城楼上,雪白的衣袂在黑夜里泛着惨白的光,他说,“郡主,容儿把这条命陪给你了,你接着啊……” 然后就从城楼上跌了下来! 暗红的血色刹那间淹没了整个长安城,铺天盖地的蜂拥而来。 一睁眼,冷汗浸透了衣裳。她看了看旁边,还好,流容还在。 第五十六章 划清界限 周公对江画的青睐让她觉得很是无语,快天明的时候,原本黑漆漆一片的梦境忽然就出来个人。背对着江画,连声音也诡异的比鬼魅更甚,他转过头来,一张惨白的脸上纵横交错着各种伤疤,硬生生的将整张脸划的面目全非。 手里还提着把血淋淋的长剑,朝江画走了过来。那人用剑指着江画,“郡主,你去陪陪他好不好?他好孤单啊……” “谁?你说谁?”江画问他。 他侧过身,那手轻轻一指后面,“就在那儿呀?” “哪儿?” “就在那儿呀!咯咯咯……” 江画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前走,忽然就有一股强大的引力将她吸了进去,宛如处在漩涡的中心,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就抱住了她,甚至还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轻磨蹭。 那身上的气息,让她半步也无法动弹! 漩涡还在流动,可周围的情景已经变了,暗红浓艳的泛着血的腥气。中央突然就生出了两只血红的手,硬生生把身后那人的手臂掰断,扯了出去!江画惊恐的回过头,却只看见风浪的尽头那人血淋淋的背影。 还有顺着等飘过来的那句,“江山……” “郡主?”流容摸摸她的脸,眼底泛着心疼。 江画垂下眼,摇摇头,却在低头的一瞬间瞥见了他手里明黄的奏折。脸色蓦地变得苍白,“这是什么?” “刚刚未王府送来的折子,四皇兄他……解甲了。” “为什么?” “上头没写。郡主,你……”流容突然把江画搂住,俯身在她唇上就亲了亲,声音温柔,“我知道,我都知道。想去看他,就去吧。不用怕我难过,我也不会离开,郡主只要自己好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么?”若是受伤了,记得身后还有个人死生不顾的等着你回来,就好。 江画忽然想起了,那梦里从背后搂着她的人,是未央。 未央……未央,有多久没提起这个名字了?久的她都快要忘记了。忽然又想起了梨逍尘和雪若风。心里忽然就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 “容儿,我负了他两世。”江画捂着心口,觉得嗓子里堵的厉害,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实是觉得流容对她的爱早已把所有的痛苦都掩藏了起来,所以她才会没有想起未央的,不仅是未央,连带着梨逍尘对皇家的恨意,都严严实实的掩藏了起来,然后用最纯净的爱抹平了伤害。 如今,当未央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痛苦便回来的猝不及防。 自从她进了宫,自从他告了假,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对他,她甚至连一句关切都未曾给过,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从未王府拂袖离去以后他到底过得好不好?前些日子他单枪匹马去剿匪,可曾受伤?昨天她同流容欢好的时候呕血,可是他发生了意外? 这是……愧疚么?是梨逍尘对雪若风,还是梨江画对未央的愧疚?负了他两生两世的罪孽。 喉咙里猛的泛起一阵甜腥,江画捂住嘴,生生把那口血气又咽了下去。 恍惚间,流容捧起她脸,轻柔的声音带着梨香拂过唇边,“去吧,若是还放不下,就去看看,我一直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江画别开了头。 “不、不能!”既已注定负了一个,便不能再伤害另一个。 未央……未央,梨江画注定又要伤你彻骨了。江画闭上眼,眼眶里涌出的液体洇湿了半边睫毛。待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拿过一旁的奏折和朱笔,在上头圈了个圈,“准了吧。” “好。” 第二天江画把统领内外禁军的帅印交给令扬的时候,令扬并未诧异,只淡淡的看着手中暗红色的匣子道,“郡主已经决定了?” “……暂代吧。”顿了顿,江画才继续道,“若他有朝一日还愿回来,若你到时候还愿意让出军权,那就……算了,暂且这样吧。” 令扬抬起头,欲言又止。可想了想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未央鸢派人来东宫,说是江山郡主的武功尚不到火候,荒废不得,要接她去凰凤宫住些日子,也好勤加修习。 江画欣然前往。 九月初九那天,流容穿着江画亲手设计的龙袍,跪在沧云阁前的祭坛上,接过了未央鸢手中的玉玺。 流氏王朝的血脉,继续传了下去。未央鸢凤冠华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解脱。 大典的前一夜,江画问她,“你真的甘心么?这昌盛的江山,最后却不是由你的儿子来继承,而是一个被你和梨逍尘间接害死的妃子所生的孩子。” 未央鸢平静的摇摇头,“自古皇家多薄情,我庆幸他能够远离这一切。”她拉过江画的手,无名指的指根上套着一枚银色的圆环,上面细细密密的金色梨花纹络栩栩如生,“这是那孩子送你的?” “是。” “真好……”未央鸢放下了她的手,嘴角浅淡的笑意怎么看都觉得分外落寞,“郡主,答应我件事吧。” 她唤的是“郡主”,不是教她武功时温柔的“江儿”。 “等新帝登基了,让他颁一道圣旨,恢复未央的身份吧。”未央鸢将明天要用的最后一支凤凰钗收进盒子,微微笑道,“东方未央,本就是天下会东方墨的遗孤。从今往后,他和皇家再无半分干系。” “为什么?”江画的话有些颤抖,半是掩饰的用凝霜扇捂住了嘴。 “你放过他吧。” “……”江画在未央鸢的对面呆呆的望着桌上的茶水,直到水都冷透了,窗外的宫灯陆陆续续开始点亮,半是明媚半是清冷的光投进屋里来,在地上拖出两条颤巍巍的影子。江画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好,我答应你。” 礼成,流容登上城楼,接受百官和百姓参拜。 新帝大赦天下,开放粮仓与民同乐三天三夜。另,大开沧云阁正门,补全十二功臣! 梨逍尘之女江画承梨王之位,爵位世袭。 九月初九那天,流容穿着江画亲手设计的龙袍,跪在沧云阁前的祭坛上,接过了未央鸢手中的玉玺。 流氏王朝的血脉,继续传了下去。未央鸢凤冠华衣,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解脱。 大典的前一夜,江画问她,“你真的甘心么?这昌盛的江山,最后却不是由你的儿子来继承,而是一个被你和梨逍尘间接害死的妃子所生的孩子。” 未央鸢平静的摇摇头,“自古皇家多薄情,我庆幸未央能够远离这一切。”她拉过江画的手,无名指的指根上套着一枚银色的圆环,上面细细密密的金色梨花纹络栩栩如生,“这是那孩子送你的?” “是。” “真好……”未央鸢放下了她的手,嘴角浅淡的笑意怎么看都觉得分外落寞,“郡主,答应我件事吧。” 她唤的是“郡主”,不是教她武功时温柔的“江儿”。 “等新帝登基了,让他颁一道圣旨,恢复未央的身份吧。”未央鸢将明天要用的最后一支凤凰钗收进盒子,微微笑道,“东方未央,本就是天下会东方墨的遗孤。从今往后,他和皇家再无半分干系。” “为什么?”江画的话有些颤抖,半是掩饰的用凝霜扇捂住了嘴。 “你放过他吧。” “……”江画在未央鸢的对面呆呆的望着桌上的茶水,直到水都冷透了,窗外的宫灯陆陆续续开始点亮,半是明媚半是清冷的光投进屋里来,在地上拖出两条颤巍巍的影子。江画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好,我答应你。” 礼成,流容登上城楼,接受百官和百姓参拜。 新帝大赦天下,开放粮仓与民同乐三天三夜。另,大开沧云阁正门,补全十二功臣! 梨逍尘之女江画承梨王之位,爵位世袭。而四皇子流未央除去皇籍,收回未王之爵位,赐外姓“东方”。 “……东方未央为昔日赤王东方墨之子,今往事明晰,故恢复其赤王爵位,位沧云阁之列!” 传旨的太监笑眯眯的将手中圣旨搁在未央手里,“赤王爷,还不谢恩?另外,圣上今晚在沧云阁前大宴群臣,与民同欢,希望王爷也能出席。” 不知为何,未央看着那圣旨的颜色明晃晃异常的刺眼,不禁有些想笑,“是,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未央本就不是个恭敬守礼的人,如今解甲之后更是每日待在府里,里头烟花女子进进出出,荒唐的景象倒是映了他一贯的纨绔态度。此刻他倚着门框,圣旨被他用两个指头捏了,摇摇晃晃的转着圈儿。 忽然门内出来一个极其俏丽的女孩儿,当看到未央手中的圣旨时,一张俏脸儿变得有些发白,说话也抖了起来,“王爷……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未央一把揽过女孩,随即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亲,待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换上了一副实打实的地痞纨绔的笑意。 女孩羞红了脸,直直埋进了未央的胸前,不敢抬头。“瑶儿,你总是用这般纯情的模样勾引本王。”未央一只手挑起了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用力箍她的腰,如这般荒唐了半晌,才想起这是在自家的门口,旁边儿还有个看热闹的太监。 第五十七章 风瑶 太监的脸色有点儿难看,见未央看他,便忙不迭的行了个礼,“话已传到,王爷没什么事那奴才就先回了。” “公公慢走,不送。” 打横抱起女孩儿,未央一双眼睛笑的轻佻无比,“你不是一直想看看皇宫的模样么,今夜本王便带你去,如何?” “谢王爷。啊,王爷晤……”没说完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随着那朱红描金的大门砰然阖上,刹那间将一切风花雪月都隔绝在了里头封闭的空间之内。 长安街上的喧闹更映衬的王府门口死气沉沉的寂静。 除了时不时有人将门打开一个小缝儿,迎接新来的花魁进去或者送里头的花魁出来。 江画在沧云阁里呆的久了些,所以出现在席间的时候,宴会已然开始了。 “梨王殿下到——!” 恰巧舞姬的一支舞结束,于是众人的视线皆落到长阶尽头的那人身上,这一看,便几近凝滞了呼吸! 那人一身金绣白衣,银冠金珞,额的宝石熠熠恍若包纳了天下所有的风华。 美艳,且高贵。 远远的,流容朝她伸出手,“殿下,过来呀。” 江画步履从容,端然走至酒席正中,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酒樽,仰头一饮而尽! “本殿来晚了,先自罚三杯给各位陪个不是。”连饮三杯,江画将酒杯倒置,笑道。 重臣席里,雪王爷看着中央的这一幕,不觉已是恍惚了心智。多少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站在朝圣殿里头,仰头灌下三杯烈酒,眉头不皱,笑意娟狂。 像极了往事重现。 一代新人换旧人,沧云阁十二功臣重新受封,高台上的席位即是按身份的高低排列的。以君王流容为首,左分别为赤王东方未央,雪王雪折,右为梨王江画,因另八位功臣并无子嗣在世,故封了朝中其他八位青年才俊的年轻人继承了王位。这八名后起之秀分两边,分别位列在雪王和梨王座旁。 十二功臣之下,分两席。武官之席由禁军总帅令扬领带,文侧则是年轻丞相玉无暇为首。 六部九宫十二院地位再次之。如此层层规划,制度缜密无疏,官官皆无空缺。放眼望去,已找不到先帝在位时的分毫痕迹,一代青年才俊的新人已代替了老人,撑起新的乾坤。 有人不禁感叹,这皇朝,又要迎来新一轮的繁华盛世了。 酒至酣处,有轻纱薄衣的舞姬挑起了飞天舞。纤腰软臂,随着音律的起起伏伏旋转舞动,七彩的纱幔在空中扬起,飘飘摇摇的绽开,成了一朵朵绝艳无比的花。 激起喝彩声连连。 其中还掺杂了少女黄莺出谷的笑声,脆生生的,格外明显。 众人视线皆看向了那笑声源头。只见一个生的俊俏的女孩儿抱着点心窝在赤王爷的怀里,而王爷低头看着她,眼神宠溺至极。 江画晃着扇子走了过去,掩唇笑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风瑶,我叫风瑶。”少女的声音清脆,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笑的弯弯俏俏。 姓风的,众人呼吸一滞!不过……风雅华一家死在江山郡主的设计下,这事儿在朝中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若这女孩儿真同风家有什么关系,怎会这般出现在宫中,还笑的一脸无害模样?别说没有关系,就算是有关系,按照江山郡主的手段,是绝计不允许风家还有后人遗留活在世上的。由此看来,这少女,不过巧合了是跟前丞相都姓风而已的陌生人罢了。 想到这儿,众人都松了口气,看那女孩儿的眼神,也不免多了些疼宠。 女孩儿见江画不说话了,紧张的低下了头,两双小手扯着自己的衣摆绞成了一团。衣裳上的挂件一不小心就拽了下来,掉在地上。 一双纤长雪白的手已经先她一步捡了起来。江画瞅着那拴了红丝线的玉佩半晌,问,“瑶妹妹,告诉我你同付玉萧是什么关系好么?” “啊,你是说王妃?可是他……” “瑶儿,这糯米羹要凉了,你还不吃?”一直坐在一旁的未央忽然把风瑶又往怀里紧了紧,伸手将一碗糯米羹搁在她面前。知道他在故意打断话题,风瑶虽然觉得委屈,却也只好闷头去吃碗里的东西,不再说话了。 未央抬起头,“梨王殿下,好久不见。” **裸,毫无文采的开场白。 一句结束,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末了,江画敞开扇子晃了两下,状似纨绔般笑道,“我说王爷为何不来上朝,也不露面儿呢,还道是真的病了,却不想是因为美人在怀,忘却了春秋啊。先前是头牌付玉萧,如今再来个纯情的女娃儿,若是本殿,只怕也会整日沉溺软玉温香呢!只不过,王爷,只看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喜新厌旧这恐怕不大好吧。” 说完,便将手中那玉佩随手抛了过去。“小妹妹,这本是王爷送给付玉萧的东西,至于为何会在你身上,缘由怕是只有王爷一人知道了。”江画看着那风瑶,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世上真心本就难求,就算求到了也不一定就会幸福,没准还会心碎到死。且行且珍惜,像你这般傻些也挺好。” 江画刚转过身,便看见流容站在身后的宫灯旁,明亮的光晕衬的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的温润、柔和。 “圣上,站很久了么?” 方才那些话,流容怕是都听到了。可他没说,也没问一句关于未央的事。是不愿意阻碍她一点么?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出现,她对人说话就会变得温雅礼貌,所以他默默站在身后,是希望她能将自己心里的话肆意任性的说出来,让心里舒坦些。 江画有些心疼,上前拉住流容的手,“怎么这么傻,一个人在这里,想找我就过来呀,何必忌讳些别的。” “好。”流容从来不问江画做事说话的原因。一味的顺从,只因是宠溺。 远远的,未央的眼珠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可眼神早已没有了焦点。“嗯?”怀里的风瑶拉了拉他,怯生生的问,“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没有。她只是素来对情爱有偏见罢了。”未央柔声安慰道。 那夜江画许是因着荒废多年的梨王府终于重见天日,心情甚好,不免多灌了些酒,满朝文武被她喝了个遍,散席的时候已是有了**分醉意。 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还险些被拖在地上的裙摆绊倒。她一把揽过流容的腰,手里拿着酒杯就凑上了他的嘴,“容儿,这个地方是我喝过的,来,你也用这儿!” 这话说的极没脸没皮,幸亏此刻众人大多已经散去,否则不免又会惹什么风流传言了。 流容不恼,轻启双唇咽下了杯中的酒,微笑道,“殿下今晚住哪儿?梨王府和恣意宫都已收拾出来了,朕派人送你回去。” 江画眯着眼,摇头,“本殿要住东宫,和容儿在一起,咯咯……” 流容登基为帝,寝宫也已经换成了帝王的御龙宫,而原来作为太子寝宫的东宫自然是闲置不用了。江画随未央鸢在凰凤宫住久了,又喝了些酒,说出的话也荒唐的紧,于是流容便有些哭笑不得,“今晚一定要同朕一起睡么?” “只要和你在一处就行,也可以不睡。” 这是什么话?流容叹口气,招了一旁的宫女过来,“今晚便摆驾恣意宫吧,动作轻些,莫惊扰了太多人。” “是。” 第二日江画醒来时已是晌午了,虽然拉着层层的纱幔,可从缝隙里的光线还是能看得出来,今日阳光很好。 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江画隐隐还记得昨夜是流容抱她回来的。她醉的脑子不大灵光,只想起流容搂着她睡下的时候她又起来了,还很是流氓的拽下了流容的衣裳肆意轻薄了一番。后头的事儿任是她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圣上呢?” 阿碧端了水过来,笑道,“圣上刚登基,事儿多,此刻想是还没下早朝呢。殿下先梳洗下吧。” 起了床,阿碧挑了身轻薄的衣裳给江画换了,长发同往常一样披散着,只在额心挂了逍遥泪做装饰。 收拾了一番,江画这才注意到屋里头的布景摆设不是东宫平日里的模样。 “这是哪儿?” “回殿下,是恣意宫的正殿。” 送了阿碧出去,江画坐在铜镜前头怔怔的发呆。末了,才站起来沿着墙边慢慢的走。 屋里头的装饰皆是以金为主,纷飞的雪白纱幔上用金银丝绣了繁复的花纹,放眼望去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梨花纹络,纵横交错的纠缠成一片。 这里的每一个房间,没一处角落,都精美到了极致。 院子里,琉璃宫灯在白天仍旧发出柔和的光,倘若将手放上去便能看到从指尖透出来的温润光晕。 江画就顺着那宫灯的方向往前走,旁边种了成片的梨树,不过花早已谢干净的,只剩下满树通透的碧色。那宫灯中心是一片空地,地上搁着一座巨大的走马灯。风一吹,就缓缓的转动,发出微微低沉的声音。 第五十八章 流容的身世 那灯璧里头画像是个金绣白衣的女子,提着一坛酒卧在盛开的梨花树下,纷纷扬扬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间、眼角。那女子似是活了,拿眼角轻轻瞥着江画,眸光流转,透着潇洒和恣意。 江画抬起手,情不自禁的去碰那女子的画像。忽然间就刮了一阵风,走马灯开始旋转,转动的灯璧上的棱角生生的划过了江画的手。 血珠成串滴了下来,洇进土里,瞬间只剩了一枚枚暗红的斑点。 江画缩回了手,把染红的指尖拢进袖子里,想是想起了什么般,突然回头唤道,“阿碧?” “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凰凤宫看看太后娘娘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就告诉她今晚我在恣意宫里头摆了酒席请她来吃酒,若是不在的话……若是不在,那就算了吧。” “是。” 命人搬了张软榻安在树下,江画闭着眼靠在上面,过了半晌这才睁开眼。怔怔的盯着那走马灯看了许久,久到一闭上眼就能清晰的记得每一幅画像上的每一处细节。 “这里头已经二十年没人住过了,你是这里的新主人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江画回头,见是个穿着青绸衣裳的老宫女,灰白的发没梳成一般杂役模样的发髻,而是高高挽起,两鬓垂下来的大片头发近乎遮住了半张脸。 竟不像个人,像鬼。 老宫女定定的看着江画,咧开嘴笑,“你是这里的新主人么?”末了还怕对方没听明白,一只手拉起盖住脸的头发,又问了一遍,“是么?” 这一笑,竟透着莫名的诡异。江画盯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勾着唇,她凑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宫女想了想,说的极其认真,“这里的主人只能有一个,就是梨王殿下,而旁人不行。” “哦?为什么?” “因为梨王殿下是圣上的禁脔。圣上为了她可是害苦了很多娘娘呢!并且啊,你知道么,这里的主人,跟好几个人都有孽债呵。” “你好像知道很多故事,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换如何?我给你安稳的生活,而你讲故事给我听。” 老宫女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垂下了头发,算是默认。于是江画命随行的宫女给她搬了个椅子,还端了杯茶,颇是慵懒的靠在榻上开始听故事。 尽管拥有梨逍尘的所有记忆,可从旁人嘴里听的故事还是有一番别样的感觉的。老宫女讲的很慢,声音嘶哑,还会时不时的用那双被头发遮的几乎看不见的眼环顾四周,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一般。 她说的不大全,甚至片面到可以曲解了梨逍尘的作为,可江画仍是阖着眼听。若非她捏着凝霜扇的手还在摇晃,定会让人觉得她已睡着了。 “……说起来啊,梨王真是个祸水啊,都死了还不让旁人好生活着,你知道么,那年小殿下生下来的时候,整个皇宫都说那是梨王的转世嗳……” “小殿下越长大身上那股子梨花味儿越浓,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梨王,那年冷宫里头遭了鼠疫,没毒死他,却毒死了那翠蓉宫里头的娘娘。”那老宫女押了口茶,偏着脑袋似在回忆,一双浑浊的眼里还闪着抹奇异的光芒。“你知道么,那死老鼠,是我扔进井里的……” 此刻日头正高,明明最暖和的时辰,江画却觉得浑身都冷透了,偏偏那老宫女还不识好歹,凑上前去拽着她的衣裳,笑道,“你怎么跟我家娘娘似的,就知道发呆和睡觉……哎呦!” 江画猛的起身,一把推开那喋喋不休的老宫女,直直往那走马灯另一侧跑去。 巨大的画像前,流容闭着眼站在那里,紧闭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成片的阴影,还在颤抖。皮肤雪白的近乎透明。 江画一把抱住他,用力搂着他的肩,嶙峋的肩胛骨硌的手臂生疼。“她在胡说八道,那都不是真的。容儿,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话,假的连江画自己都不相信。末了,流容回过神来,对她温柔笑笑,“嗯,一个字儿也不会相信。但那故事,我想知道。” 江画忽然很想哭。很想抱着他,跟他说,“不要去,不要去听那个故事,也不要去找什么真相,就以为他母妃是梨逍尘害死的好了,只要跟她在一起平安喜乐就很好。”可是最终,江画还是没能说出口。流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梨逍尘也没有忍受被旁人泼脏水的义务。她捧起流容的脸,轻声,“那说好了,只是听故事,不许痛苦不许难过也不许当真,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好。”流容还是一贯的好说话。 “去吧。” 看着那纤瘦的背影,江画忽然觉得流容是在哭的,只不过那眼泪是透明的,她看不见罢了。就像他那坠在龙袍上的珍珠,其实是蟠龙的泪滴。 江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已经湿了半边。不许痛苦?不许难过?不许当真?其实他们都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江画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面对流容的伤痛,她竟到了只能靠谎话安慰的地步。 胸口锥痛,宛若绞成一团。 那头,流容没有质问老宫女,反而弯下腰,纤长干净的指尖温柔的拨开了老宫女的头发,待看清她的容貌之后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唤道,“碧娘?” 许是流容的样貌气质同蓉妃有几分相似,唤作碧娘的老宫女扬起头,咧开嘴笑,“娘娘?” 流容没有纠正她,反而拉着她的手在软榻上坐了下来,捱在她身边,“告诉我当年的事好么?” 碧娘笑的两眼弯弯,“娘娘要我说,奴婢自然遵命咯!” 风又刮了起来,古老却精致的走马灯在阳光下开始旋转,发出低沉的声音,混着老宫女嘶哑的笑声,宛如揭开了一个被污黑埋葬的故事。 痛的几乎能将人生死活剥的缘由,终于真相大白。 二十年前留在宫里头的人都知道,七皇子流容早产,不偏不倚是梨逍尘跳下玄天涯头七那日。都道是梨王逍尘乃叛臣贼子,死后是要挫骨扬灰的。可流君绯却在沧云阁立了个衣冠冢,这事儿做的极隐秘,知道的人甚少。 偏偏翠蓉宫的大长宫女碧娘就是那其中一人。 圣上除了梨王谁都不爱,即便平日里对其他的娘娘或是皇后还有些温情软语,不过当梨逍尘死了之后,这份子温柔只怕是连渣都不剩了。 那日守在沧云阁外头的侍卫拦着因为蓉妃早产要冲进去的碧娘,欲言又止。碧娘一把就从一个侍卫腰上抽了佩剑出来,架在自个儿的脖子上。 走过来的侍卫长却拦也不拦,只鄙夷的瞥她一眼,冷冷道,“梨王殿下头七是何等重要的日子,圣上正在里头祭奠,岂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任是天大的事都不得冲扰,否则本将即刻执行军令,杀无赦!” 蓉妃虽生的同梨逍尘八分相似,可毕竟不是梨逍尘。这碧娘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个彻头彻尾。 不过好在流君绯没在里头耽搁多久,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便出来了。此时已是接近子时,沧云阁外头的宫灯暗了些,碧娘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就跟流君绯撞了个正着。 “是你?”这丫头流君绯认得,是蓉妃宫里头的宫女,见她魂不守舍的走,不禁皱眉。 碧娘回了神,“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拽着流君绯的袍子就哭,“娘娘、娘娘早产,已经疼了一晚上了,娘娘一直叫圣上,求圣上去看看娘娘吧!再晚了怕是……怕是……御医说娘娘很有可能……” 流君绯赶到翠蓉宫的时候里头已经不闹腾了,整个寝宫灯火通明,却无比安静。明明外头是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宫殿里头竟有股淡淡的梨花香气漂浮着,沁人心脾。 有奶娘抱了个精致的小棉被,欢天喜地的凑到他跟前,“恭喜圣上,娘娘生了个小皇子哦,而且母子平安!” 那一刻,所有人嗓子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流君绯却看也没看那孩子,直接往内间里头走,坐在蓉妃的床边极是心疼的摸她的脸。“圣上……?”蓉妃艰难的睁了睁眼,气若游丝道。 “嗯,我在。蓉儿……” “呀!圣上快看,小皇子身上还有胎记呢!”新来的小宫女惊讶的拨开小被子,笑的两眼弯弯的。流君绯见状也不由得莞尔,这才想起自己只顾着蓉妃,尚未亲手抱一抱这幼小的孩子,便伸手接了过来,“让朕瞧瞧。” “遵命!” 蓉妃躺在床上,唇角漾出抹柔和的笑意。那时候她定是想过的,或许这孩子能令这痴情的帝王回心转意来爱自己的。其实蓉妃若是能早些料到接下来的事,那么她便是死也不让流君绯接近那孩子的。 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着流君绯紧紧抱着孩子,语气不稳的问她,“这孩子……真的是你生的?” 第五十九章 蓉妃 这是什么混账话?!蓉妃愣住了,连她宫里的一干心腹宫女都气笑了,难道自己的娘娘十月怀胎,最后还早产险些丧命生下来的孩子还会是假的? 却只见流君绯微微用力,一把就扯下了抱住孩子的小被,霎时一股浓郁的梨香便溢了出来,弥漫在整个寝宫里头。流君绯一手托着孩子,一手指着那纤小锁骨上的胎记,问,“是么?” 雪一般白色的肌肤,上头浮着枚妃红色的胎记,状如五瓣灿烂盛开的梨花。 还有空气里清晰的梨花香气。都像极了葬身在玄天涯下的那个人,宛如转世一般。蓉妃忽然很想笑,一贯温柔的表情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那人即便死了,也不愿意放过还活着的每一个人!梨逍尘,你究竟有何魔力呢?蓉妃捂着胸口咳嗽,不禁又想到了那日见着梨逍尘那天,锋利的扇锋抵着她的脖子,甚至还能感觉到梨逍尘握着扇柄的手上沁出的凉气。 “……为鸢儿,为天下,于公与私,你都得死。”这话是梨逍尘说的,不过她到底还是没杀成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救了一命。 梨逍尘死后,蓉妃天真的以为凭着肚子里的这块肉,凭着她死生不计一腔赤枕的爱,能令流君绯回心转意,却没想到临到终来她竟是犯了个天底下最荒唐的错误。自己的孩子,竟是情敌的转世? 不过最令她心碎的,是流君绯对这孩子的态度。这哪是在看自己的孩子,那双眼里露出来的,分分明明就是汹涌的爱恋!咯咯……死在自己手上的爱人竟然转世成了自己的孩子?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蓉妃靠在床头,一句户也没说,蓦地就开始大笑,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笑出了一脸的泪。末了,这才止了眼泪拽着流君绯的衣裳道,“圣上,臣妾从明日起便搬到冷宫那边去住罢。” “为何?” 因为我永远也得不到你的爱,与其一辈子坐着旁人的替身,不如就此打住,下半辈子尚且还能安生些。流君绯,我对你……已经绝望了。不过这话蓉妃没说,只拿帕子擦了擦脸,笑道,“这孩子圣上若是欢喜尽可以留下,不过臣妾仍是想提醒一句,即便是梨王殿下的转世,可他今世也是您的孩子,所以……” “你疯了不成?!”流君绯一把甩开蓉妃的手,脸色铁青的紧,不自知的脸容看起来竟透着些狰狞。“他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不用旁人提醒。这冷宫,朕也决计不会准了你去,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说罢便起身想要离开,尚未走出两步便又停了下来,顿了顿,道,“你好生将养身体,朕改日再来看你……” 还未踏出翠蓉宫的门,便有宫女欢天喜地的冲了进来。守在一旁的碧娘不由得皱眉,“圣上尚在,何事如此失礼?” “开花、开花了!” “什么?” “外头的花开了,就、就那么一眨眼的空就全开了!白花花的一片,连花瓣都飞进寝殿里来了!真的好漂亮啊!” 流君绯浑身一震,原本准备将孩子交给碧娘的手僵住了,愣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去打开窗户。” 碧娘大惊,“娘娘方诞下龙子,吹不得风啊!” “朕说开窗!”这一声已是带了隐隐的怒意。 宫女小心翼翼的开了窗,本是想着开一半就好,省的吹伤了自己娘娘的身子,却不料刚开了一条缝儿,外头就一股极大地力一下子就吹开了窗户。凛冽的风灌了满殿,刮的人睁不开眼。 伴着大风刮进来的除了雪花,竟还伴着铺天盖地的雪白梨花瓣。大量的花瓣涌进来,在风的力度下发出响声,还在寝殿的中央旋转飞舞。 空气里的花香浓郁的惑人神智。 宫灯摇曳下,小皇子身上的梨花胎记殷红如血,几欲滴落。 “梨逍尘!是你么——?!”隔着漫天席地的花瓣,流君绯抱着孩子夺门而出! ……“娘娘,外头的风已是停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碧娘关上窗户,望着床上躺着的蓉妃,不由得叹气。 往后的十来天,流君绯并未踏入过后宫半步,御龙宫有跟碧娘很好的丫鬟说,“圣上给小皇子取了名字,单名一个容字。” 便是七皇子,流容。 容,取“蓉”的同音。许是流君绯对蓉妃心存愧疚,这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饶是如此,流君绯也并未将孩子重新送回翠蓉宫,而是在御龙宫的侧殿里收拾了一间,并且日日留宿在那儿。 那天碧娘去御医署取药,刚巧就听说了这么件事,说是七皇子诞下那日整个长安的雪下的凶,却独独不见恣意宫有雪花飘下来,反而那里头的梨树林一夜之间抽芯、发芽、开花!紧接着便是花落!那夜风刮的凶,将花瓣吹了出来,铺天盖地的就朝翠蓉宫的方向涌了过去。而圣上就抱着七皇子站在雪地里头,眼泪糊了满脸。 虽然这事儿后来没了下文,可七皇子乃是梨王转世的话儿仍是传了出去,仅仅数日,便已到了长安人尽皆知的地步。 梨逍尘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流容这个尚呆在襁褓中的孩子自是不招人待见,但无奈流君绯宠他,又加上无人有证据,众人心里头虽有说辞,却也从未表露出来。 事儿的转折就在流容满月那日,流君绯在偏云殿办了酒宴,可蓉妃没去,反而派人将一道信纸送了过去,大致内容就是陈述了梨逍尘还活着那日用剑逼迫她诞下孩子就须搬进冷宫的事儿。 但蓉妃半句梨逍尘的不是也没说,反而这么写到,“……臣妾自知容貌妍艳,恐有媚君之嫌,思来想去,但觉梨王殿下当日所言甚是有礼,一字一句皆是为我朝江山思虑。而臣妾同梨王殿下皆是女子,殿下心宽至此,臣妾自是愧疚,故此才上奏圣上搬至冷宫居住,志愿有生之年不再踏出半步。” 堵的流君绯没了话,还不得不同意了这请奏。不过蓉妃搬进冷宫之后,他派人将翠蓉宫的牌匾摘了,挂在冷宫的大门口。打那儿之后,后宫的翠蓉宫就成了冷宫的翠蓉宫。 因冷宫的条件实在不好,流君绯便打消了将孩子送回去的念头。只是从流容四岁那年开始,准许他在每月月末的时候去探望一番。 起初流容是怯生生的去的,不过翠蓉宫的人对他都还算和善,这一来二去的,流容也欢喜上了那个地方。可是这事儿坏就坏在那场瘟疫上,那年冷宫里头不知因何缘故闹了场瘟疫,偏偏御医署里头的顶尖御医又被流君绯拍到南方去赈灾去了,留守的不是些药童就是艺术不精或贪生怕死的人,遂无人敢去医治。 于是整个冷宫就这么封了,偏偏封锁的时候流容被里头的一个小宫女领出去玩了,并未被封锁在里头。好在那场瘟疫不算太凶,慕容艳快马加鞭的从南方赶回来,一个人背着药箱就进了冷宫,不过足月的时间,瘟疫就消除了。 慕容艳是神医,所以整个冷宫并无人因为这场灾难而遇害,却除了蓉妃。 蓉妃不是死于瘟疫,而是受了寒死的。那时候流容尚年幼,只拽着慕容艳的衣袖哭。慕容艳告诉他,蓉妃的身体在生产的时候就败坏了,而冷宫的条件又实在不好,虚弱的紧,前几日又受了风寒,就没了。 他说蓉妃的死同瘟疫无半分干系。 ……“所有人都以为娘娘是身子虚才去世的,而真正的原因却是她喝了那扔有疫鼠的井水,身子又虚,经不起强效药物的药效,这才死的。”碧娘偏偏头,看看江画又看看流容,忽然就捂着脸哭了起来,“都是我,都是我……要不是我扔了那死老鼠进去娘娘就不会死,可是、可是我也是好心啊,我想杀的是那梨王转世的妖孽啊……!” 江画冲上去挡在流容面前,扬声喝到,“来人!把她给我关起来,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咯咯、咯咯……你们别碰我,快去抓那妖孽啊,娘娘、娘娘快救救我!”想来这老宫女早就神志不清了,口口声声喊着打杀,却伸长了手拼命去抓流容的衣裳。奈何侍卫的力气大她太多,不过转眼就连她的嘶喊声都听不清了。 流容坐在榻上,旁边走马灯的光晕投在他脸上,衬得一张脸白的透明。末了,才扭头朝江画笑笑,“殿下你这是什么表情,我没事,你放心就好。” “容儿,你不要这样,我看了难受。”江画心疼的紧,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儿却又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坐过去抱住他,道,“都过去了,容儿……” “恩,都过去了。” 那晚流容是在恣意宫过的夜,两人倒是没发生什么,只是简单的相拥而眠。隔着纱幔,桌上的宫灯透过来的光显得很微弱。江画没让人吹灯,说是怕流容夜里醒来看不见她。 第六十章 遇刺 “殿下、殿下?”流容轻轻唤了两声,见江画已经睡着,这才轻轻地披上袍子下了床。 到了前厅,流容已经整好了衣冠,便叫了门口夜巡的侍卫过来,“去御医署把慕容御医叫来吧,朕找他有事要问。” “现在?”侍卫有些惊讶。 “恩,现在。” 慕容艳来的不算太快,不过这期间流容也什么也没做,只安静的靠在榻上闭目浅眠。等到慕容艳推门进来,这才招了招手挥退了殿里伺候的人, “朕这个时间找你过来是不想你将今晚之事透露半分出去,你可是明白?” 慕容艳笑笑,“是。圣上想知道什么?” “慕容艳,你欺君二十年,知罪么?” “原来圣上都知道了。” “可是朕想问你欺君的原因是什么。” 慕容艳忽然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流容的身体,看了那屏风后面一眼,道,“是先皇,他下了封口令,不准将蓉妃娘娘被人害死之事告诉您,是怕在您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仇恨,是一个和情爱一样能令人丧失神智的东西……” 屏风后头,江画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从前厅到寝殿的两条回廊,走起来竟发觉莫名的长,心里头堵的发慌。蓉妃死了二十年,而梨逍尘也背了二十年凶手的罪名,如今真相大白,心里头竟半分的喜悦也无。 因为梨逍尘,蓉妃爱惨了流君绯,而梨逍尘死了,流君绯还是将她当做一个替身。等到背负着梨逍尘转世身份的流容出现,蓉妃便永远失去利用价值了。尽管流君绯还对她温和依旧,却早已不是先前的柔情蜜意,连一番虚假的怜惜都不愿意给她。 碧娘心疼蓉妃,便下定决心要杀了那转世的孩子。可兜兜转转的,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原本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一场爱恨,揭开表皮才发现竟是因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杀错了人导致。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江画避过宫人的眼线,无息的回到床上,虽然睡不着,却仍是闭着眼躺了一宿。第二日宫女进来送洗脸水的时候,道,“圣上怕扰了殿下的睡眠,便没叫您起床,今早就一人去上朝了。” 流容自打昨夜出去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这谎话说的也忒没水准,想来流容也是个不善说谎的人呢。不过江画没揭穿她,只淡淡的对那宫女点了点头。收拾好了,这才想起昨天派去凰凤宫的阿碧还没回来,便随口问了一句,“阿碧在哪儿?” “回殿下,碧姐姐昨天回来时您已睡下了,给了我些东西说要交给您,至于她现在在哪儿,奴婢不知。” “东西?” “恩,奴婢这就去拿给您。” 宫女捧了个小匣子过来,里头装了封信,几本武学心法,还有只绣纹的荷包。“碧姐姐让奴婢告诉您,这是太后娘娘交给您的,说您看了就会明白。” “对了,碧姐姐说,太后娘娘还在宫内,您今日还要去见她么?” 江画怔怔的盯了那敞开的信纸半晌,忽的惨笑两声,“不用去了,她现在已经不在了。” “啊?” “现在不在,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想必这宫女是个新来的丫头,胆子倒是挺大,竟凑上前去瞅那信纸,惊叫一声,“啊,皇后娘娘离宫了啊,可是……可是她去哪儿了?” “你觉得一个本不属于这里的人,若是失去了所有的牵挂,她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么?想必,是这皇朝伤她太深,如今一切皆已落幕,她便走了吧。” 小宫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那香囊江画没打开,只是取出了那几本九重塔的心法,便将匣子又锁了起来搁在了衣柜的最底层。 恣意宫说到底还是当年流君绯建造给梨逍尘的,是想给梨逍尘做他妃子用的,不是给王公大臣的。如今江画既作为流容的臣子,又封了梨王,住在这里也委实不像话。即便是流容早就颁了圣旨将恣意宫赐给她,可一个臣子住在后宫里,的确不大像样。 尽管宫外的梨王府已经翻修结束,江画也没有搬进去。 入夜的时候,江画才沐浴结束,靠着床头把玩凝霜扇。 当年江湖至尊纵横天下的兵刃,如今到了自己的手上,每日除了扇风玩耍之外,竟是半分血腥都没有沾上的。“梨逍尘,我果真不像你。”你心系苍生,行事光明磊落,我却已经沦陷在权术的漩涡中不可自拔了。 “殿下?已经三更天了,圣上怕是不回来了,您还不歇息么?” 小宫女又给桌上的宫灯添了些油,换了件昏暗的灯罩,屋里的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又是你,阿碧还未回来么?” 江画没提流容,反而关心起自己的下人来,唇角扬起的笑意倒是藏着令人猜不透的意味。“今夜不用人伺候了,你们都退下吧。”想了想,江画又抬头补了一句,“把门口的侍卫也撤了,都回去吧。” “可是这……”宫女还好,连守护的侍卫也撤掉的话……主子要出了什么事,下人是要跟着遭殃的。小宫女有些害怕,哆哆嗦嗦的却不敢将话再说下去。 江画挑眉,“若论武功,整个恣意宫的侍卫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本殿,若是有谁敢质疑,便让他来找我吧。你不用再说,下去。” “……是。” 一想到蓉妃竟不是全因梨逍尘的缘故才死的,而是被自己的丫鬟给误杀,江画就不禁的唏嘘。这错的,也未免太过荒唐和离谱,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流容一直住在山上与世无争的,一下子怕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江画躺在床上,想了会儿流容,又想到了未央,不知未央鸢失踪的事儿他是否已经知道了。还有雪若风,自己已经离家将近半年,尤其是雪折接掌雪王王位之后更是一面都未见得。还有城外的军营,也许久未去过了。 想来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只顾着玩弄权术,倒是冷落了很多世情冷暖了,简直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最初自己入主朝堂的原因是一心想替梨逍尘讨口气,现在她早已受封梨王,而流家的人除了流容如今也是一个都未留下。仇报了,气也出了,江画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容儿,好在我还有你……” 就这么想着,江画翻身朝里,不过片刻已是呼吸均匀。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得外间殿门被推开的声响,紧接着脚步声就停在了床边。 那人抽手,一抹森寒的银光就映到了床上人的脸上。见江画仍是没醒,来人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举起了手里的刀用力往床上捅去! 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江画睁开眼,嘴角往上扬起的笑意似乎还往外泛着嘲讽,只见她一反手,便擒住了黑衣人的手腕。再一拍,凶器就落进了她的手。 这人不是什么高手,确切的说,是个连武功都不会半分的女人。 江画挑了她的面巾,冷笑,“你可知,我今夜撤掉的不仅是我这寝宫的守卫,还有后门出宫的那条路。亏我还有心放你一条生路,给了你那逃生之路,但这二选一,你选错了。” “我从不觉得我做错了,你这妖孽!” “只因为我是梨逍尘的女儿,便说我是妖孽?”江画眼神一黯,忽又睁眼笑了笑,冷冷道,“不管理由是什么,错了就是错了。阿碧,这后果,你须承担!” 说罢一挥手,屋里的宫灯便剧烈的燃了起来,灼灼灯火耀的整个宫殿明亮的刺眼。两行握着刀的侍卫冲进门来,刀尖齐刷刷的指向地上穿黑衣的宫女。 阿碧不甘心的仰头,“你是如何知道我要杀你的?” “我带你去见个人。” 深夜,恣意宫的大门口灯光亮的通明,成排的宫女提着灯笼走在前方,佩刀的侍卫守在四周。队伍当中,江画衣冠整齐,一身雪白的长衣竟似跟皮肤融为了一体,白的近乎透明。 在她身后,数名侍卫押着一个穿了黑衣的女子,女子秀丽,仔细看下还能看出原本的性子应是个极温婉的。 队伍在天牢门口停下来,值班的狱卒恭敬的开了门,又将前方通往牢房深处的小道上点上烛火。江画只带了阿碧,以及押着她的两名侍卫进去。 看见房里人的那瞬,阿碧瞪着眼不可置信的扑了上去,“怎么……怎么会这样?”顿了顿,她回过头,吐出来的话透着令人心悸的声嘶力竭,“梨江画,你这个疯子!比梨逍尘还疯的疯子!恶魔!” 墙壁上幽幽的灯光宛若鬼火,耀在地上那人一片死气的脸上,苍老的皱纹在摇曳的灯火里诡异万分。有狱卒定了定神,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那躺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气的人,便是昨日关进来的碧娘。也是大长宫女阿碧的亲生娘亲。 这一连番的变故连江画也有些措手不及,她回头唤了看守的人过来,声音森寒,“这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死?” 第六十一章 流言纷起 狱卒也是一脸莫名,思忖了下,这才道,“圣上昨夜来过了,哦……还有慕容御医,支走了这儿的看守兄弟,天明离开的时候还嘱咐着这老宫女甚是重要,现下已经睡着了,令我们莫要进来打扰。所以兄弟们并不知情……” “我知道了。”打断他,江画站在牢房的门外看着里头哭的声嘶力竭的阿碧,眼底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的倦怠。本来还想用碧娘的下场来劝阿碧回心转意放下仇恨的,只是现下……似乎都用不着了。 因为这仇恨,已经到了刻入骨髓咬牙切齿的地步,无法消弭了。 不过有些话,她还是得说给这对可怜可悲的母女听。 “梨逍尘其实不是摔下玄天崖死的,在那七个月之后,她在江南生下我,然后难产而死。而那时候,流容怕是已经好几个月大了吧。所以,流容并不是梨逍尘的转世。”这话本是她想说与碧娘听的,只可惜,现下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不过这样也好,省的她知晓真相后更加的悔恨,相较之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 碧娘坚持了二十年,到头来竟是个**裸荒唐可极的笑话。 “碧娘我可以理解为她是为蓉妃不甘,可是你呢?阿碧,你才十六不到,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你甚至还没有出生,为何心里也会有这么多的恨?你一出生便被碧娘扔在了旁的宫门口,十几年来见过自己亲生娘亲的面寥寥可数,而蓉妃,同你更是半分交集也无,我始终是想不透,你这满身的恨意是从何而来?” 外有忽然有阵风刮进来,吹得灯火摇摇晃晃的有些晃眼,江画不禁抬手挡住眼睛,叹道,“容儿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将你放在他身边,是信你。可是你,却还是背叛了我啊。哪怕逃跑也好,我会安慰自己是你爱上了宫外的自由,同这事没有一丝干系。可你偏偏来刺杀我,阿碧,你珍爱同碧娘的亲情,难道我的一番心意,就能让你白白糟蹋么?” “……阿碧,我的心,让你伤的很难过啊……” 阿碧止了哭,抬头望向江画的眸子里氤氲着水雾,似是洞穿了几十年的时光,穿透了恩怨纠葛,带着回忆飘渺的意味。“殿下可体会过那种寄人篱下、没人管无人问,饱尝人世冷暖的感觉?为我打小呆在宫里,看旁的娘娘或是旁人呵护自己的孩子,那种整日整夜渴望亲情、渴望有人关心的感觉,殿下知道么?”顿了顿,她忽然就自嘲的笑了笑,“算了,殿下锦衣玉食的,雪王爷、未王爷、太后还有王妃……被含在嘴里长大的梨王殿下又怎么能体会的到呢?这种……我们小人物的悲伤。” “我懂!”江画几乎是想也不想的冲口而出,怔忪了片刻,便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阖眼惨笑,“本殿自是被人宠大,可梨逍尘不是啊……”偏偏梨逍尘的记忆就扎根在了她脑子里,日日夜夜,挥之不去,清晰真实犹如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般。 像小时候没日没夜练舞的梨逍尘、还未碰见梨逍尘之前被人当做娈童的纤痕、甚至还有洛戚戚,他们比起正常人对亲情的渴望更是来的强烈,平日没有便罢,一旦有了,便是粉身碎骨也浑不在意,哪怕是飞蛾扑火。 “殿下待我恩重如山,阿碧怎会不知,可那日从太后娘娘那儿回来,我便远远地看见了被侍卫拉走的碧娘,那种仿佛晴天霹雳的一幕,我怎么都无法承受。我曾经以为,我的娘亲,早在当年翠蓉宫那场大火里就丧生了,却没想到她还活着,即便是疯疯癫癫的,也是我的娘亲啊……” “所以你便要代她完成心愿,杀了梨王……杀了我。”江画仰起头,闭起来的睫毛颤抖着泄露了主人的悲伤。 “殿下,即便我罪该万死,我娘从未放弃过杀你,可她毕竟是个神志不清的人,也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你却为何要杀她,为何……下此毒手啊?难道,就真的如外头传言的那样,梨王殿下玩弄权术、残害忠良、睚眦必报……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 一阵恍惚,江画忽然似顿悟了什么一般,惨笑道,“我竟不知外头是这般说我的,难怪、难怪啊……阿碧,若我说,不是我下的手,你可信?” 阿碧想了想,摇头,“不信。” “好……很好,哈哈哈哈——!”江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就开始大笑,整个天牢的人都怔怔的看着她,不明所以。等止了笑声,道,“既然如此,便多说无益了。” 说罢便再也不看里头的人一眼,拂袖离去。等走到天牢门口的时候,江画对候在外头大半夜赶过来准备审案的林岚道,“这结已经解不开了,你审也没用,都杀了吧。……一了百了。完了去跟圣上说,阿碧刺杀我,被我一不留神下手重了,就给杀了。而碧娘,就说暴毙的吧。” “殿下,这……” “圣上若不信,便让他来找我,本殿自会同他说清楚。” “好吧。” 往回走的路上,江画始终想着那几句话。……玩弄权术、残害忠良、睚眦必报、祸国殃民。想着想着,心里头忽然很想笑。走到一处荷花池的时候,抑不住胸口的甜腥,一口血就咳了出来。 身后跟的宫女慌了神,忙叫着要去请御医,却被江画拦了回来。直接坐在池边用冷水洗了把脸,忽然扭头问道,“难道外头传我的不是就这么几句么?” 小宫女刚被江画一口血吓得不轻,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道,“殿下说什么?” “还能有什么,自然是玩弄权术、残害忠良、睚眦必报、祸国殃民。除却这些,可还有别的什么?” “啊,殿下恕罪,奴婢若是做错了什么,奴婢认罪,请殿下恕罪啊……” 江画哭笑不得,抬手扶起她,“你这是在作甚么,我不过是好奇些罢了,与你有何干系,你说就是,我怎会怪你。” “这……奴婢不敢。” “恕你无罪。” 这还是那日给江画梳妆的小宫女,想来是个新的不能再新的小新人,什么规矩都不懂,江画一承诺,她便什么都说了。 “还有、还有荒淫无道、乖张**的,还说殿下上过了赤王爷的床,又攀附上了圣上,说、说殿下是比娼妓还娼妓的狐精……啊,殿下恕罪!” 江画脸色本就苍白,如今更是白惨惨的成了一片,没半分血色。她捂着胸口,猛不迭有一口血呕了出来,这下慌得小宫女一句话不敢说,撒腿就往御医署跑,找慕容艳去了。 恣意宫里,袅袅轻烟从鎏金镂空雕着梨花纹络的香炉里升起,白茫茫的烟线在空气里月飘越淡,最终消弭于无形,只留得满殿的熏香。江画阖着眼靠在榻上,因刚检查过身体,便只穿了层宽松的丝衣。她抬头瞟了眼一旁正在开药方的人,道,“慕容御医以后还是不要亲自过来了,反正我这病不变,药方都是差不多的,随便找个别的什么人过来就行了。” 慕容艳略略抬头,有些诧异,“为何?” “我记得我父王说过‘慕容艳不像是医者,倒似个头牌’”江画答的文不对题,后来想了想,便又解释了一句,“慕容御医的脸生的实在太艳,本殿的名声不好,怕有朝一日带累了御医,毕竟医者是很终是品性清誉的,不是么?” 慕容艳一怔,随即轻笑了开来,“殿下真是有心,可惜名誉这东西我本就不在意,否则又怎会放着江湖上的富贵荣华不要,来皇朝做个御医呢?”然后话锋一转,嘴角扬起的笑意也透了些狡黠,“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些关于殿下的传言,几分是真,几分又是假?” “除了未央那事,其它都不算假。”顿了顿,江画看着慕容艳,挑眉道,“高洁的慕容御医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对旁人的风流韵事起兴致了,我倒是头次听说。” 这番话倒像是少女被人揭开心事而特意做出来的掩饰之态。慕容艳不禁莞尔,瞅了那外头摇晃的枝叶半晌,想说什么,但思及自己的身份,终是生生忍下了。 那头,江画已经命人去煎药,自己阖了眼靠在榻上,似睡非睡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头已经没了动静了,想是慕容艳已经离开。原本以为睡着的江画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突然的连她身后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其实慕容艳想说的话,即便是没说她也猜得出来。如今流容在位,赐了两处宅子给她,一是城外梨王府,二是皇宫之内的恣意宫。可说到底,恣意宫乃是先皇建起来给妃子住的,按理该属后宫。可她是臣子,住在这里委实太不像话。 现下日头已经要落了,宫里还没点灯,整个寝殿看起来昏暗的紧,也没人说话,寂静一片。 江画一低头,便瞧见了无名指指根上那枚戒指,纤纤细细的模样,金色的纹络不很明显,可那银白的底子却明晃晃的耀人眼。 第六十二章 猫伤 戒指,用来套在爱人的指根上,无名指是情人,而中指则是代表妻子。将这东西套在她手上时,流容道“等我真正娶你的那天,会重新做两个一模一样的,戴在我们的中指上……” 其实那夜她同流容并未发生什么,因为还未开始之前,她便呕血昏倒了。在那之后,也仅仅是单纯的相拥而眠。往昔,他是皇子她是郡主,如今他已是坐拥江山的九五之尊,她成了她的臣子。 不是妻子。 忽然间浮现在她脑子里的一个真相,她忽然觉得浑身被冷水浇了个透心凉,冰寒彻骨!“容儿……” 未出口的叹息戛然而止,有宫女进来点亮了灯,明亮的光线刹那间充满了整个宫殿,原本发凉的身体忽然就觉得暖和了许多,周围也不那么寂静了。 明亮的烛光,似乎驱散了黑暗和寒冷,连带着散去的还有那些不安和恐惧的情绪。 江画忽然就想起了令扬。头次遇见他那夜,她好像是做梦魇醒了,周遭也是挺冷的,令扬就跪在帘幔外头,轻声的询问,“郡主?”连声音都充满了阳光般的暖意。 只是当下,他成了三军的统帅,忙得很,不可能有空出现在这里的。 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了半晌,送药的宫女已经将煎好的药端了过来。苦涩的味道令江画皱起了眉,一旁的宫女见状不由得问道,“殿下可要些甜杏吃药?” “不用了,太麻烦。”屏住呼吸将汤药一饮而尽,江画直接就往内室走去,“本殿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这天江画睡得早,天还没黑透的时辰就睡了。第二日早朝的时候她上了道折子,说是居在宫里太过乏闷,要搬出宫去。流容也没拒绝,只派了些心细的人护送她出宫。 搬进梨王府的头晚,流容就来了。以往都是流容在哪儿,江画便往哪儿跑,可流容主动来找江画,倒还是头一次。 梨王府的下人们忙着接驾,只江画一人得了空儿,躺在床上恹恹欲睡。忽然间,一阵梨花香气就飘了进来,愈发的清晰起来。流容的模样在龙袍的包裹下不仅没增多少英气,反倒显得更加纤瘦了。 “殿下离宫,可是因为宫里太过清冷么?”流容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画睁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喵……” 这是什么声音?江画诧异的抬头就往那声源的方向寻去,便见着桌上多了个小巧的笼子,里头可不正是当日自己从落音山上带回来的那只小白猫! 流容笑笑,“其实昨日便派人去雪王府将它带回来了,奈何折子实在太多,等今日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下了早朝了,就直接给殿下带过来了。” 侍女开了笼子,小猫得了自由,欢快的就蹦了出来。三两步就跳到了床上,江画不禁莞尔,伸手去就要抱它。 许是长时间没见的缘故,小猫见有人要碰它,便露出了绒毛下头的爪子,猝不及防的在江画的手上就留下了四道血痕。 “啊……!”江画迅速抽回了手,待回过神来,不禁暗叹幸好方才没有一失手将真气灌了进去,否则只怕这小猫已经横尸当场了。 伤口抓的深,不过片刻整个手都染成了血红色。 “快去叫大夫!”流容忙打发了侍女出去,一边忙不迭的在屋里头找药箱,等回了床边,这才发现血不知何时已经止了。 江画微微笑了笑,“容儿你又忘了,我有内力,止这点血并不是难事,别担心。”想了想,又开口问了一句,“今天可是准备留在这里?” “恩。” “那我命人给你收拾间屋子。” “不用了,还是和殿下睡一起吧,很久没这么睡过了。” “好。”江画笑了笑,没再说话。 偏偏就是天不遂人愿,等到快入寝了的时候,宫里头就来了人,慌慌张张的说宫里头出了些事儿,便把流容叫走了。 偌大的寝房,只剩了江画和一干随侍的丫鬟。 “咯咯……”江画忽然就笑了起来,弄得身旁的侍女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笑够了,这才想起白日里流容送过来的那只小猫,因抓伤了江画,便被侍女又关进了笼子里带下去了。这次又叫人提了出来,见那小家伙趴在笼子里头,耷拉着脑袋一副委屈的模样,一见到江画,脑袋便垂的更低了。 “看来你是记起我是谁了。”江画笑笑,便打开了笼子。想必是在笼子里关久了,又一天未得食物,一放出来便钻进了江画的怀里,低低的叫唤了两声。 吩咐了侍女去拿些食物,又给它带下去洗了个澡,这才被江画搂着抱上了床。 一连几日,除了上朝的时候,江画均未见过流容。不过想想也是,流容才刚刚登基,正是拉拢人心巩固皇位的时候,虽说他不慕权利,可到底还是坐在了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身上担负的是万里江山天下百姓的安危,还是不能太过随意的,尤其是她在外的名声还不大好,若是见面多了被人知晓也是影响不好的。 好在玉无瑕和令扬都不是庸碌之辈,两人一文一武倒是把朝纲巩固的很好,流容虽没有往日在落音山上般清闲,可到底也没有落得太过繁忙。 一想到自己在外头的名声,江画就不由得一阵头疼。“……玩弄权术、残害忠良、睚眦必报、祸国殃民。”“荒淫无道、乖张**,上过了赤王爷的床,又攀附上了圣上,是比娼妓还娼妓的狐精……”。 说她玩弄权术、残害忠良,其实严格说起来这话委实不假。从郡主一路到现在的封王,她如今足以当得起“一手遮天”这四个字。流君绯虽对梨逍尘不仁,可到底也是个明君,就这么一命呜呼在她手上。还有风雅华一家,生生将风致折磨致死,说她丧心病狂也不为过。 只是这“**”二字……江画摸着手上的戒指,不由得低笑,“梨江画,都是你咎由自取啊……” 宫里制度极严,尤其禁止内里流言的传出。她同流容的事,又是如何能传的整个长安人尽皆知?这当中,是得了谁的默允?有令扬和玉无瑕在,按理说朝政不该如此繁忙,可流容竟忙的连与她见一面的时间也无。这枚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而不是食指,却为何流容对此的解释含糊其辞?如今天下已是安定,流容的皇位巩固的紧,却为何仍同她已君臣的身份示人?还有那名唤碧娘的老宫女,在流容去过天牢之后便暴毙,这其间又发生了什么?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敢说同流容无半分干系?事到如今,即便喜爱流容如江画,也不得不正视起这个问题来。她犹豫,这份历经十余年的感情,到了如今究竟还同不同昔日一般纯净了。 不过她还是想,或许有一日,她能发现自己其实是杞人忧天的。流容从未欺骗过她,他们之间的爱情,一直都是那么纯洁无暇的。 日子就这么拖着,转眼已是入冬了。 新帝贤明,天下一片太平和乐,因朝中没什么大事,江画在家里窝了些日子,便觉得无聊。便想起件事,于是差人叫了大理寺的寺卿林岚过来。 林岚摸不透这位权重殿下的心思,见她面无表情的靠在榻上,不由得战战兢兢问道,“殿下叫臣来可是有事?”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你件事罢了。”江画睁开眼,颇是慵懒的抿了口茶汤。 他嘘了口气,抬起头来,“殿下想问什么?” “三皇子,还在么?”顿了顿,江画又问了一句,“我记得曾软禁了白郡主,不知现下那边的情况怎样了?” 近些日子实在无聊的紧,她便想起了那个曾被自己设计陷害的流无心,当日判他发配边疆,执行的日子延迟了些,如今已是过了好几个月,不知他是走了没走。 林岚实话实说,“早就走了,圣上登基前就走了。当日圣上登基大赦天下,若是不在那之前送走,怕是就要获赦了。” 想起那日凌迟柳凌之后,流无心一身冰蓝的衣裳,撑一把青竹伞从雨巷那头款款走来,一股子的温柔,眉目如画。还有在雪王府的花园里,他曾问她,“你到底受过什么样的伤?”。不过是去年才发生的事儿,如今回忆起来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几次轮回。 往事不堪回首。 “那白郡主呢?” “殿下未曾下令,所以如今冷心宫仍被看守着,白郡主并未离开府半步。” “这样啊……”若非想起流无心,她便怎么也想不起白篆曾被她软禁这回事,若是想不起来,白篆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困死在那冷心宫里了?想了想,道,“把人撤了,放她自由吧。至于郡主的身份……算了,暂且留着吧,往后她要是去什么地方,也莫要加以阻拦。以冷心宫的积蓄,想必也足够她活一辈子了。” 第六十三章 仙女姐姐 白篆同江画打小便是八字不合,可抵得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四个字了,白篆如今这番境况虽是拜江画一手所赐,可要说江画就这么放过她,未免有些不大真实。 林岚忽的就想起街头传的那个词儿——睚眦必报。难不成这又是这位权势滔天的殿下新想出来的手段?一想到这儿他便不由得一阵脊背发凉。 江画懒得解释,“另给白郡主物色几个好人家,她若是愿意的话,便改嫁吧。嫁妆就从梨王府的库房里拿,莫要亏待了。”语罢便倦怠的挥了挥手,面朝里又睡了过去。 夜里又梦到流容从城楼上跳下去了,嘴里没甚么新意的喊着原来的那句话,“郡主,容儿把这条命赔给你了,你接着啊!”这梦境还反反复复的做了三遍,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晨光微露了。 朝堂上的事儿没甚么新意,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不过时哪里的地方又被举报了几个贪官,哪里的水坝松了得重修,哪里的冬粮收成不大好要减免赋税等等。难为这些朝臣还能就着这几个理由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令扬等一干武将快把鼻孔翻到了天上去。最后江画实在忍无可忍的咳了两声,玉无瑕便从人群里施施然而出,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这一堆没甚么技术含量的问题。 下了朝,流容打背后叫住她,“殿下……” “容儿有事?”江画微笑的看着他,平静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昔日的情潮涌动,如此表情一时间连流容也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堪堪僵在了半空。她拉下那只手,道,“如今已是一国之君,怎的这般不修边幅,被人看见怕是要笑话了。” 这话明明应该是宠溺的,可语气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些不对劲,像是……像是临走之前的嘱托,或是遗言。 流容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忙将她拉到一旁的柱子后面,轻声问,“殿下怎么了?我看得出来,殿下心里头并不舒坦。” “你当真不知道么?”江画凝视着他的眼,忽然就笑了,“容儿,你对不起我。”语罢轻轻一挣,就将手抽了出来,转身看也不看的往外走。只听得身后沉默了片刻,便有人很不顾形象的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她。 江画还是微笑,不过这一次却是连眼皮都没抬,“圣上在纠结什么?或者说,圣上想要什么,又不舍得什么?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总要有个确切的目的才是,一旦定下来就莫要再反悔,否则什么时候伤了人仍不自知。”抱着她的手臂僵了僵,继续道,“自古情、孝两难全,圣上该是好好掂量下了。另外,这朝纲社稷,圣上还是多上点心吧,毕竟令将军和玉丞相只是臣子,做不了主。” 流容哑然,待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朝圣殿已是四下无人了。 回梨王府的路上,江画坐在马车里只觉心口阵阵的钝痛,生生的像一块大石压在上头,连呼吸都不大顺畅了起来。憋了数个月的话,今日终于悉数吐了出来,却没有半分倾泻之后的快感,反而倍加沉重。 有些事,平日里不敢想,可一旦想了,才发现真相原来如此简单。 且不论原因是什么,梨逍尘间接的害死了蓉妃,她又亲手杀了流君绯,流容的父王、母妃皆是死在她梨家人的手上。而如今,她更是在朝堂上一手遮天,甚至扶持了大片的心腹,尤其是得令扬和玉无瑕直接听命。 为何流容爱她却始终未娶她,那日在天牢里装疯卖傻的碧娘到底同流容说了什么,任凭那些不堪的流言蜚语漫天胡传,难道不是得了他的默许么?否则以她的权势,谁敢这般不知死活? 那日睡醒之后,江画便相通了这些,任是屋里头燃着火炉,可还是浑身冰冷,连酷暑时浇冷水澡时都没有这般透心凉的。她想,所谓她同流容的十年情谊,并非虚假,只是这份感情,却是败给了那先前短短四年还不大全的记忆——流容同他母妃的记忆。 也不全对,应该是江画败给了他的母妃和他的皇位。谁说性情高洁的人坐在高处的时候仍能清正廉洁的?其实无论什么样的人,一旦处于高位了,便很难不去索取更多的权利了。因为那东西,实在太过诱人。 就比如一国之君这份差事。 流容舍不得对她的情,又放不下昔日的仇,更无法放弃那君临天下的权利。可是,三者又怎能兼得啊…… 马车一个急刹车,正阖眼非睡的江画一个踉跄,险些撞上了前头的车门! “何事?” “禀殿下,前头有个女子挡路,惊扰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无事,以后小心些就是了,继续走吧。” 很多时候有些事就是天注定的,任凭人力有多强大,都不可控制它的发展。就比如上一辈子的恩怨,明明不关当代人的事,却偏偏又带累了这一代人。也比如现在,这一阵巧合到不像话的风。 在那很久之后,她道,“若是往事重来,我决计不会在那一刻路过,否则便不会如今日这般痛的锥心。”可偏偏往事不能重来,她偏偏就走了那条道,偏偏就路过了那家点心铺,偏偏就遇上了刚出来的那个人,偏偏就刮了那么一阵风,不偏不倚的,丝毫不差。 透过被风刮起来的帘子,她看到外头有个少女站在路边,脚底下还有一堆摔得稀烂的点心,浅粉衣裳的少女红着眼眶,呆呆的望着这片狼藉。一瞬间,她认出了这女孩。 “停车!” 忙跑下车,她俯身查看少女是否受伤,忍不住回头训斥驾车的侍卫,“你们的队长平日里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么?还亏得你们是侍卫,有些武功,若是一般的车夫,一个控制不住岂不是要撞在人身上了?!” 那侍卫垂下头,不敢说话。 因昨日露水多,所以马车踏过之处溅起的泥沾的到处都是,连带着少女的脸颊上也有些斑斑的痕迹。江画俯身用袖子给她拭干净了,又瞧了瞧那沾的脏兮兮的粉色裙子,“我带你去换件衣裳吧,等梳洗下再送你回赤王府,可好?” 这少女,便是那日被未央一直抱在怀里的风瑶。 想是还未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风瑶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的看着她。 “看来你是忘记我是谁了,真是孩子心性啊……”叹口气,随即柔柔的漾出个微笑,“不过不打紧,我再告诉你一次便是了,我是梨江画,记住了么?” 女孩点点头。 “那便跟我回去吧。”她之觉一阵清晰的冷香飘过,手便被牵进了一只柔软滑腻的掌心,风瑶低头去看,拉着她的手指纤细雪白,几乎要同白色的衣裳融为了一体。长长的衣袂拖在地上,那人却丝毫不担心会被地上的泥泞弄脏。上头的金绣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的明亮耀眼。 让人挪不开眼。 因二人的身高差异实在颇大,才十五岁的风瑶比江画矮了一个头不止,回去的路上,江画便吩咐了随行的侍女去买了几件衣裳带着。 在孩子面前的梨王殿下是幽默风趣的,看不出半分平日里的阴谋算计,风流间透着些高贵,明明说着逗人的笑话却总让人觉得分外宠溺,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采绝伦。 风瑶被保护的很好,那些不堪污秽的流言蜚语,她一句也不曾听说过。所以她眼中的梨江画,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外头冰天雪地的,马车里头却是温暖如春,时不时的透过层层的帘子还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听说,只要是喜欢粉红色衣裳,还有着水灵灵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的女孩呀,前世都是天上的仙女哦,就是七仙女里头最小的那一个。” “为什么呢?”风瑶眨眨眼睛,天真的问。 “因为最小的小仙女总是最可爱的呀,而且,所有的神仙最喜欢的也是她哦,就比如说我们的小瑶儿。” “那江画姐姐是不是那个最大的仙女呢?” 江画一愣,探手就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哭笑不得,“为什么是最大的那个?” “因为……” “禀殿下,梨王府到了!”马车忽然就停了,江画歉意的朝风瑶笑笑,然后转身就下了车,之后还小心的将风瑶从车上抱了下来。 脱了那身繁重的朝服,打散了头发,等江画终于收拾好出来的时候,风瑶已经沐浴完了。正趴在花厅的软榻上同小白猫玩的昏天黑地,另外侍女重新买回来的点心摆在桌上,仿佛风瑶半点没吃,都被她喂进了小馋猫的肚子。 吃饱了,那小东西便滚成一团窝在榻上,探出小爪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拍风瑶的脸。惹的风瑶“咯咯”一阵娇笑。 见江画过来,她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张大了嘴却又生生的把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说,两条秀气的柳叶眉都拧成了一团。 江画莞尔,“瑶儿要说什么?” 第六十四章 忘年交 “呃……那个,我是偷偷跑出来的,要是让王爷知道了,他会生气的,我……” 原来是想回去了。不过才半个时辰多点,想不到这小丫头竟这么怕未央。想到这儿江画便险些笑出了声,很难想象一贯纨绔的未央摆着脸色一脸认真的教训孩子的模样。忍住笑,她便安慰道,“无妨。我已差人去赤王府通知了,说你被我接来玩两日,等过两天我便亲自送你回去。” “真的?太好了!” 孩子的心性总是这般单纯。江画靠在一旁的榻上看风瑶和小猫玩,浑然不觉自己的嘴角上已是挂了笑容。 侍女给火炉又添了些炭,屋里的温度高了,连带着江画身上的冷香也不那么明显了,空气里反而充斥着一股甜腻的气息。混着微微扬起的纱幔,径自令人昏昏欲睡。 什么时候听不见风瑶的笑声的,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江画已经不记得了。只晓得她是天黑时被自己的侍女叫醒的。醒来风瑶已经不见了,对面空荡荡的软榻上只剩了一只小白猫还在安静的沉睡。 “殿下,赤王爷来了,现下正在前厅。” 原本还担心这几日天气太冷,想等过两日暖和了亲自将风瑶送回去,想不到未央竟等不及亲自过来接了。莫名的,江画这心里忽然就觉得涩涩的。 进了前厅,果真看见未央正坐在椅子上,桌旁上的茶水已经换了三换,却是半口也没动。风瑶缩在他怀里,笑的两眼弯弯。 别开眼,尽量让自己不去看这尴尬的场面,江画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可是茶不合口味?我记得你以前最爱这个。” 未央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殿下真会说笑,本王多数只喝酒,怎会喜茶呢?” “也好,寒冬腊月里喝些酒也可以保暖。”江画的脸色有些难看,招手换了旁边的侍女过来,“我记得府里还有些军酒,很是辛辣的那种,去拿些过来吧。” “不必了。” “你说什么?”江画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不过这次回答她的是风瑶,“王爷胃不好,碰不得太刺激的东西,不然便会疼上整整一天。” 江画愕然,“你有这毛病,我怎么不知道?” 风瑶这回不说话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瞅江画,又看看未央,最后垂了下去。 “我记得前些日**里送了些果酒来,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拿过来吧。”侍女领了些人退了出去,偌大的厅堂只剩了他们三个人。一时气氛也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本想着过两日亲自将瑶儿送回去,却没想到你亲自来接了。”江画硬生生的扯出个笑容,在两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未央脸上也挂着笑容,不过是很疏离的那种。“瑶儿贪玩,给殿下添麻烦了,本王先赔个不是。这便来接她回去。” 这般对话,生涩的令人难堪。于是还没等到果酒送来,赤王府的马车便走了。 望着前头街上一片姹紫嫣红的华灯,眼前的马车渐渐化成一个看不真切的黑点,最后消失在人群里,江画摸了摸脸,这才发现眼角已经湿了一片。 身后一个湖色罗裙的女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抱着酒坛的侍女,在她身后停下,轻轻开口,“殿下同赤王爷,是旧识么?” 这女子名唤千斐,本是皇宫里头不知哪个宫里的长宫女,自梨王府翻修之后,她便奉命革除了在宫里的差职,调到了这里。同昔日的阿碧不一样,千斐家世清白,是好人家的姑娘。所以江画在她面前从未摆过什么架子,无人的时候更是得了个说话儿的对象。 有时候在梨王府里,身旁实在是冷了,江画会庆幸身旁还有个听自己说话的人,不似在宫里,看上去人声鼎沸,却谁和谁都没有关联,彼此之间有的只是冷漠和编排算计。 有时候会想到雪王府,想起她还是江山郡主的时候,和雪王爷、王妃一道儿在花厅里用膳,菜挺多,一盘盘的精致的不像是饭肴,倒像是雕的花儿,不过都是她爱吃的。她有时候会低声悄悄的说哪家的青楼又新来了个什么样的花魁给雪王爷听,然后王妃就会翻着白眼没好气的堵上一堵,接着雪折便会无奈的往她碗里夹筷子菜,让她闭嘴。 不过现在,往事如烟花,绚烂过了,开心过了,便只剩下无尽的寂寞和苍凉。 外头的那些传言,怕是整个雪王府的人都能倒背如流了吧。如今这境况,她怎么还有脸回去?不过没准,雪若风早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也说不准,她又何苦回去丢人现眼呢? 直到身后有个人碰了碰自己,这才恍然回过神来,眼神也不知看着何方,嘴上扯出的笑容也无端的尽显苍凉,“千斐可喜欢听故事?” “殿下,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这里风大,先回去吧。”将一袭裘衣披在她身上,千斐扶着她回到寝房。阖眼的时候,千斐放下了床上的纱幔,在她耳畔轻声道,“这屋里我燃了催眠香,好好睡一觉吧。还有,我很喜欢听故事,希望殿下能说给我听,等殿下的精神好了,我便每日呆在殿下的身前,一步不离。” 屋里的香味清新,却有着很好的催眠功效。千斐的话还没说完,江画便睡着了。她无奈的笑笑,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殿下,晚安了。” …… 风瑶是个粘人精,自打那日起便喜上了江画,只要一得了空儿便来这里,一张纯洁的笑脸哄的整个梨王府上下闹翻了天。 只差鸡飞狗跳,梨王府没有鸡没有狗,只有猫。 疯丫头还给猫起了名儿,叫大白。 闻言的梨王殿下一口花茶没咽下去,全喷了出来,末了,才颤巍巍的指着那一团翻滚的白球,问,“为什么是大白,小白、阿白不行么?” “它太瘦小了,需要长大点才好玩!”风瑶两眼弯弯,蹭着她的袖子不假思索。 江画虽高,却很瘦,猛不迭的就被推到了床上,幸亏手快接住了下落的杯子,这才免去了成落汤鸡的命运。“你呀,总是这般毛手毛脚的。”忍不住指责。 小丫头打哈哈,抱着江画的腰在榻上就滚成了一团,一双葱根儿似得小爪子还很不安分的在她身上乱挠。 这两人,哪还有半分形象可言。 蓦地,从某人的身下就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风瑶一下子就蹦了起来! 大白趴在旁边,两只前爪捧着一只后爪,还抖啊抖的,滚圆的眼珠子让人觉得下一刻就能瞪出来,三瓣嘴儿一扁,很是委屈的缩进了江画怀里。 怀里……怀里……胸前……怎么就觉得这一幕相当色情呢?风瑶歪着脑袋,咧出一个很是恶趣味的笑。 大白又抖了一下。 这孩子,定是被未央教坏了。 “殿下,瑶瑶,点心好了,快来尝尝!”千斐脾气好,且是这里的大侍女,整个府里出去江画数她最大。风瑶也喜欢她,还让她唤自己瑶瑶。千斐摇头,笑的一脸无可奈何。 见江画靠在榻上,虽含着笑意,却怎么都掩不住眉宇间那丝憔悴,只好哄着那小魔王,“殿下累了,瑶瑶来吃点心,别闹。” “无妨,我喜欢听她说话,千斐不要担心。”这府里太寂寞了,有个人欢天喜地的说话,她庆幸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舍得嗔怪。这话江画没说,只瞧着沉溺在美食中的小馋猫,面露微笑。 吃了点心,风瑶又凑过来,眨眨眼,“我听说江画姐姐会讲故事,也将给瑶儿听,好不好?” “呃……”江画一愣,似是没想到风瑶会这么问,不由得干笑两声。千斐叹口气,上前安抚,“想是那日说的话被哪个下人听去了,以讹传讹的,瑶瑶,我们去旁边玩好不好?” “哦……”漂亮的大眼睛难掩失望之色,风瑶抱起大白正准备走,却被身后的江画又拉了回去,笑着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 “只是听歌故事而已,没甚么大不了的。千斐,你去再做些零食,一起听故事吧。” 屋外早就飘起了细雪,柔柔软软的,随着风到处飘荡,却在落山地面的时候消失不见。外头天寒地冻的,梨王府的寝房花厅里却是香气袅袅,温暖如春。 空气里冷香浮动,还伴着丝丝缕缕糕点的甜蜜气息。 “在长安的南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一座城,叫做洛阳城,城里有座塔,叫九重塔,塔里有个人,是个吊儿郎当的顽劣女子……” 声音柔柔的,仿佛空灵的已经远离尘埃,同那天上的白云山涧的流水融在一起,缓缓的淌,拂掠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的下,俨然已经有了下大的趋势,可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地面上还是没有丝毫纤白的痕迹。 “等到天下太平的那天,女子最心爱的人却死了,她去了南方。诗画般缠绵悱恻的江南啊,连阳光都比原来的地方来的明媚,那女子生下了她和心爱之人的孩子,也死了。” 第六十五章 离别 “那后来呢?那个小孩子呢?没有爹娘,好可怜哦……”风瑶缩在江画的怀里,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江画温柔的笑了笑,手指一下下、缓慢的梳理她的头发,连怀里的冷香都令人觉得分外悲伤。 “后来那孩子长大了,被一家很好很好的人收养,她过的很幸福。可是有一天,拆散她娘亲的男人却想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她想给自己的娘亲报仇,于是就犯下了很多很多不可原谅的错事,养父母都不要她了。” “最好的朋友也不要她,她得到了一切,却失去了所有人……” 那天边将落未落的霞光透过花墙照在窗棂上,又从窗棂的缝隙丝丝缕缕的透进屋里,漾开了满室的冷香。怀里的少女已经睡着了,绵绵的呼吸在安静下来的空气中荡漾,眼角还挂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 “……最后,连她一心一意想要守护的人,都冷淡她了。” 江画走进内室,将风瑶放在床上,小心的掖好被角,还放下了层层的帘幔遮住外头将要燃起来的烛光。 “差人去赤王府通知一声,风小姐在这里睡着了,今晚不回去了……算了,还是告诉赤王爷,让他派人过来接下吧。”未央从不允许风瑶在梨王府过夜,也从不让梨王府的人送她回去,每次来都是他亲自送过来,末了再派人亲自接回去。 总是亲力亲为,生怕风瑶在外头遇上危险。 其实从梨王府到赤王府不过三条街,然后在转过两个弯的路程,即便是步行,两刻钟也能走到。 赤王府来了人,把熟睡的风瑶接走了。 此时天已经全黑,屋里的宫灯一盏一盏的点亮,摇曳的光晕在金绣的白纱上洒下浅浅光斑,像极一片金色碎沙。 江画吃了一口桌上剩下的糯米酥,不是很甜,也不腻,可入了喉咙就是呛呛的干,噎在里头几乎把气管都堵了起来,喘不过气。 顺了顺,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哑,“千斐这点心太干了,以后多加些水。” 刚送走了赤王府的人,千斐关上门进来,刚巧就听见了这句话。“这里头,已经加了三倍的花蜜了。”说罢再也忍不住,一把就扑到江画的身前,抱着她的手嚎啕大哭。 “殿下、殿下你不要这样……你别这样啊,你哭一哭好不好?要是、要是觉得这里孤单的话,我们回去!回雪王府好不好?雪王爷曾经那么疼您啊……!” 江画忽然笑了,拍拍她的手道,“回去?回不去了啊,我曾宣告天下我姓梨,便是彻底与他划清了界限。”抬起头,她的目光仿佛透过了屋里的摆设,怔怔的不知投向了哪里,“从亲手了结了流君绯开始,这错,就已经不可挽回了……一步错、步步错,这孽债,皆是我咎由自取。” 千斐哭的不可自已,低下头,将脸埋在了她膝上。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抬起头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闪烁着光,“您去找圣上啊,去告诉他、告诉他您做这一切并不只是为了报仇,还有他啊……您是为了帮他稳固江山才害了那么多人的,不是您的错……” “他不会相信。”江画打断她,眼里含着悲悯,“你可知,我有仇恨,他同样也有仇恨啊。他的爹杀了我的爹娘,我的娘,毁了她娘的一生,我还亲手杀了他的爹。兜兜转转,这份债,早就解不开了。更何况,如今他已是一国之君,而我……却是无冕之王。” 屋里的光线似乎太亮了些,总觉得眼里干涩的难受,她抬手挡在眼前,等了半晌,却不见半滴眼泪落下来,就像还在眼眶里就蒸发了一般,只余下盐渍,蛰的眼球火辣辣的疼。 “仇恨和权利,足以毁掉任何追慕和已经拥有他的人。”流容不是神,他是人。 最终,叹了这么一句。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了许多,似乎还格外的漫长。都到了来年立春的日子了,外头还是一片冰天雪地的。 而且这雪,从春节的时候开始下的,断断续续,即便是停了,地上也是铺天盖地的银白色。 今年过年的时候,江画亲手包了三份礼物,送去了宫里、赤王府和雪王府。其中,流容回了十箱珠宝首饰,江画转手便分给了梨王府的下人。赤王府回了两坛军中烈酒,江画笑笑,收了。雪王府什么也没回,只不过第二日一早雪王妃就来了。 梨王殿下的养母驾临,整个梨王府上下诚惶诚恐,生怕怠慢了这位高品阶的诰命夫人。可洛戚戚没架子,只握着江画的手进了屋,话没说三句,便道,“等过了年,我便要同你父王南下去了,你在长安要好生照顾自己。” “何时回来?” “已经递交了离官折子,今早宫里派人送回来了,圣上已经准奏了。再说,你父王的家乡本就在南方,如今天下大定,你也大权在……总之,现下这境况我们也放心你留在长安,若是真有事,还有圣……还有折儿在,好歹是你哥哥,多回去看看。” 话已至此,任何的追问都似乎成了多余。江画一招手,身后的侍女捧上来两方令牌,通体白玉,上头用黄金雕刻了蟠龙纹,仔细看去,那白玉背景上竟是带了暗纹的,细细浅浅一朵朵的梨花。 “父王已经退位给了哥哥,母妃又是女流,没有武功防身,这两块令牌可以令你们在皇朝统治下的任何地方畅通无阻,必要时可以寻求官府的帮助。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江画凝视着雪王妃的脸,浅浅的笑着,直到雪王妃离开的时候,她都一直在笑。 “替我跟父王说一声,若能重来的话……算了,替我道声保重给他吧。” “好。” 马车渐行渐远,直到被风雪吞没了,连对面飞起的白雾都已经散去,江画还站在原地,唇上挂着笑。 就算若能重来,她能怎么做?是不乱朝纲还是不爱上流容?无论哪一条听起来都那么虚伪,都知道她一定还会重复走这条路。 已经腊八了,到了最冷的时候,街对面王员外家里的小少爷跑出来,浑身上下裹的像个面团子,地上滑,一不留神便摔倒了,王夫人跑过来抱起他,搂在怀里柔声细语的哄。哄着哄着,孩子便不哭了,只瞪着一双眼睛委屈的不住咬嘴唇。 看着看着,脸上便是一阵刺骨的寒意。江画抬手摸了摸脸,才发现原来是淌出来的眼泪被风吹干了。 身体只穿了丝衣,分外单薄。千斐走过来将狐裘披在她身上,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没事,放心。” 回房的路上,江画的背挺得笔直,嘴角一直保持着往上扬起的弧度,可表情看起来却是分外的落寞。 身边的人,终于都走光了。不是世态炎凉,是她咎由自取。 寝房的温度高,方才踏入便觉得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前倒,四肢还有些麻木感,仿佛已经适应了外头刺骨的寒意,一接近温暖反而不适应了。 最后出去的侍女拉上了窗帘,江画倒在床上,泪如雨下。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涌,最后竟开始嚎啕大哭。 千斐站在门外,用手摸了摸眼角,竟也是湿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里头的声音渐渐停了,隔着窗户和帘幔看不清里面的情景,也猜不透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半点声音,死气沉沉一片。 梨王府的侍卫砸开门的时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吓呆了一干纤弱的侍女。江画伏在床边,身旁、床下皆是片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鲜红的血从割开的手腕中涓涓淌出,放眼望去,是连成一片的刺目。 “殿下?殿下……?!” 雪花飞扬的晚上,整个长安的百姓都沉浸的腊八的欢庆当中,享受着难得的天伦之乐。住在巷尾的安大夫正同妻子在炕上说情话,便听见外头有人在用力砸门。“谁啊?”安夫人不满的嘟囔。 “乖,别闹。我去看看便来。” 一开门,还未来得及分辨是什么情况,就有一群人冲了进来,甚至还有个人生生的扯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屋里。 安大夫目瞪口呆的看着被侍卫抱在怀里的人,紧裹的狐裘里一张脸惨白的没有半分血色,高贵狐毛中垂下来的半截手臂却鲜红无比,分明是已经结冰了的血! 医者父母心,安夫人忙腾出了生着炉子的内室,安大夫吩咐侍卫将人搁在床上,又取来了热水和药箱。 屋里的温度不高,可安大夫硬是给热出了一身汗。看了看床上紧闭着眼的人,咬咬牙,“留下一个人打下手,其他人都出去!” 来的人都是梨王府的下人,自己的主子还躺在人家的床上,即便是有气也不敢撒,只好随安夫人出去喝茶去了。 狭小的内室,只剩了安大夫、千斐和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江画。 这一方小屋的光整夜的亮着,就如同那繁花正中央的皇宫,灯光不熄。只不过一头是火树银花,一头是苍凉死寂。 外头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一片雪花就是一大片,随着风飘飘摇摇的,在夜里泛着冷光。消不了多久,便是一片皑皑的天地。 第六十六章 选妃 外头的雪不眠不休的下了三天,江画在床上也躺了三天。睁开眼的那瞬,眼前的景象让她笑了起来,似是觉得无比荒唐。 一睁开眼看见的,不是流容,也不是雪王府的人更不是未央,反倒是那个自己一手扶持上去的年轻丞相,玉无瑕。 玉无瑕着一身青衣,乍一看下竟有些眼熟,不由得笑道,“真真是和当年的襄王温软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眉目神态都这般想象,丞相大人你确定自己是姓玉不姓温?” 直接无视她的胡说八道,玉无瑕从袖中掏出了一卷明黄的圣旨,“圣上前日颁下的,之后并未收回。” “哦?容儿说了什么?”苍白的嘴唇一开一阖,明明挂着笑,却从她眼里看不见半分笑意。江画伸手去接圣旨,玉无瑕握着的手却一僵,顿了顿这才松了手。 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江画的反应很平静,只唇角挂着的笑容愈发的嘲讽,渐渐地变成了苍凉。“名单上都有哪些人?” “李尹繁大人家的长女李可儿,刘尚书的表妹妹杨浅,太后远房亲戚家的白凄夕小姐,赤王府的风瑶小姐……”后头说了啥江画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风瑶”二字,好不容易捱到玉无瑕说完了,这才问,“容儿怎会认识风瑶,即便是登基是曾见过一回,可不曾说过一句话,更不知其名字,又是如何会在名单之上?” “听说是赤王爷荐的。” “我知道了,可还有什么旁的事?” “没了。” “你先回去吧。” 临走的时候,玉无瑕回头看着看,终是忍不住开口,“圣上虽贤明,可大权仍握在殿下之手,若殿下不同意,那这圣旨怕是半分效力也无,殿下……”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再说,便是大逆不道了。 当日江画扶他和令扬上位时便说,“即便我予你有恩,但圣上吩咐你所做之事,若不违背仁义礼德,你便不能忤逆。朝纲基本已经稳定,容儿皇权稳固,这朝中事我已不愿再管,但你二人要时刻记得,当今的君主,才是你们一定要忠的人。” 忠君,忠天下,忠苍生。 护民,护朝纲,护社稷。 流容说若江山郡主愿意,他抛了皇家的身份又如何。玉无瑕被叮嘱,君为先梨王次之。可不曾想,临到终来她身边剩下的却是玉无瑕不是流容。 “按容儿的意思做罢。”梗在喉咙里的话终是吐了出来,却仿佛碎石,割的嗓子火辣辣的疼。连带着也牵动了心脏上的经脉,一起痛的撕心裂肺。 说罢再也不说话,只保持着唇角上扬的姿态直到玉无瑕离开。可眼底的落寞,怎么都无法掩盖。 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叮嘱,“殿下的身子不好,需要什么便去梨王府或相府拿,另外……若是说起朝堂上的事,多思量着些,不该说的便不要说,知道么?” “相爷真会说笑,草民一介布衣,又怎会知晓政界之事呢?医者父母心,相爷放心就是。” …… 安大夫转身回屋,顺手将丞相大人方才给的银票塞给了安夫人,便转身进屋了,只余下刚回来还丈二和尚的安夫人在原地嘀咕,怎么这两天总是有人不停地往他家送钱呢。有个叫千斐的姑娘塞了三次,今儿又来一个当今的丞相大人。哦,还有昨夜里那个衣着华丽的公子。 啧啧嘴,还能记得那公子在烛光下的脸,真真是丰神毓秀、俊朗无双啊。出手也阔绰,一下子便给了一千两,还说不够再去赤王府取,他难道不知道,这些银子足可以买下整个长安的燕窝补品了么? 那屋里头的贵人啊,可要多住些日子才好,安夫人想。 燕窝补品还没买,梨王府就来把人接走了。 寒冬腊月的,除了白天温度高时还有些人在街上吆喝着卖东西,其他时间大多是空旷寂静的。 千斐说,“冬天到了,春天便不会远了,到时候府里的梨花儿都开了,雪白雪白的,花蕊还带着点嫩绿,风一来,便是纷纷花雨,定是极好看的。”江画靠在床头笑着点头。 这些日子都没去上朝,不过玉无瑕和令扬总来,将一本本誊抄的奏折翻本带了过来,里头还夹着圣上的批语。她一本本的看,却一句话也不说,更不评价,似乎只是在看一篇篇的故事画册。 风瑶再也没来过。 听说那日从梨王府回去便病倒了,任是用了多少退烧药都无果,最后不得不将慕容艳从宫里拉过去住着。饶是如此,也还是昏迷了一整天,赤王爷也衣不解带的守着,谁知道这丫头一醒,就一巴掌扇在赤王爷脸上。 偏巧第二日选妃的圣旨就下来了,风瑶铁了心的要入宫,赤王爷这才上了道折子给风瑶预定了个名额。 风瑶是依赖未央的,那日在沧云阁前,她靠在未央胸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候未央看她的眼神,宠溺的叫所有人心里发痒。有时候江画想,若着女孩能这般简简单单的陪伴未央一辈子,也挺好。 知情的下人说,瑶小姐病好之后,似乎在一夜之间,连性情都变了,甚至连赤王爷都不得近身,整个人冷血的不像个人。偏赤王爷还任由他踢打辱骂,从不还手。 连赤王府的人都不知缘由是何。 今天的阳光甚好,透过窗棂洒在窗前的珠帘上,反射出七彩的光斑。投在无名指根的戒指上,梨花纹络流光溢彩。 明亮的有些晕眩。 床头还敞着卷明黄的圣旨,开头写了什么、末尾写了什么都不重要,只得那中央的“选妃”二字分外扎眼。千斐走过来收起圣旨,“别看了,何苦让自个儿心里不舒坦,殿下权势倾天,若是不愿意,哪怕是圣上也要掂量着些。” “怎的你们都觉得我比圣上还厉害,他下的旨意我还能给驳回了不成?” “难道不是么?” 江画睁开眼,莞尔,“你呀……”她已经累了,这天下,还是交给他们流家的人吧。 再次见到风瑶是在腊月二十八那天,新选秀女正式面圣的日子。 流容黄袍金冠,端然坐在龙椅上,眉目之间皆是俊雅柔和。身后的太监开始宣读圣旨,无非就是新一轮入围的秀女。听完了,流容拿过圣旨在上头用朱笔圈了几个名字,浅浅一笑,“这几人,即日起便封妃吧。” 圈了七个人,皆是权重朝臣的亲戚,或是商贾巨家的小姐,其背景动一动长安就能发抖的人物。 “容儿终于会笼络人心了,留他在皇位上我也能放心。”江画白衣如雪,站在群臣里微笑。只是那眼底的苍凉,却是怎么都无法掩饰。 傍晚的时候那七位新晋的妃子梳洗好,要同群臣一起在偏云殿舞歌庆祝。丝竹响起,七个娉婷佳丽从门口踏进来,身上的细纱华服披了满身的月华,在夜间闪着迷离的光彩。 都是国色天香,沉鱼之姿。 站在最末端的那女子,一袭绯红的绸衣,乌发挽成髻,走路之时流苏步摇叮铃作响。雪肤红唇,眉毛细长,眼角的大红胭脂斜飞入鬓,眸里波光流转端的是万种的风情,千娇百媚。眉目间的风流可见一斑。 虽是七妃之末,可无人不被她所吸引。 一曲《凤倾天下》,倾倒满朝文武,包括高座之上九五之尊的那人。 流容抚掌,转身命人取来了纸墨,新拟了圣旨。 “……风氏孤女,容姿出众,淑德庄丽,加封贵妃之衔,赐号瑶倾。” 群臣举杯,高呼“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阶上那红衣的美艳女子,分外陌生。 杯里酒水泛黄,宛如上好的琥珀,江画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桌上的另一杯茶水,已经凉透。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江画毫不回绝,杯杯烈酒下肚,看的人目瞪口呆,然后赞叹,“梨王殿下好酒量,真乃巾帼!” 不是**的佞臣么?江画笑笑,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红衣女子停在她面前,唇角带笑,“梨王殿下权倾朝野,一双柔荑握着大皇朝的政堂命脉,您说一无人敢说二,天下是既知国君也知梨王,您同圣上,怕是谁也不逊色。这样的人,瑶倾佩服!不是殿下肯否赏脸,饮了瑶倾这一杯?” “瑶儿!”未央不知何时站在了风瑶身后,脸色憔悴的分外难看,“你说够了没?说够了就退下!殿下,瑶儿不懂事,望殿下不要计较才好。”说罢便要拉着风瑶离开。 手却被用力甩开,风瑶抬起那只被未央握过的手,对着宫灯的方向,手指纤细柔软,形状也美丽。“怎么,不过一杯酒而已,殿下不肯赏脸么?” “不过杯酒而已,本殿今晚喝的不少,也不差这一杯,贵妃娘娘实在多心了。”江画微微一笑,仰头灌下,伸手将酒杯倒置。然后伸手召了后头的宫女过来,“本殿今晚喝多了,你去跟圣上说下,就说我先走了。” “江山……!” 江画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转过头来客气的笑了笑,“赤王爷还有什么事么?” 第六十七章 再度相见 “……算了,没事。” “那王爷保重,本殿先行离开了。” 身后传来女子声嘶力竭的指责声,渐渐地越来越小。一路上江画都忍着没回头,出了宫门,便看见千斐站在前头朝自己招手,身后还跟着梨王府的马车。“圣上可有对殿下说什么?” “没有,我没有同他说半句话。”整个宴会的过程流容都端坐在龙椅上,有时视线扫过她,却也是匆匆掠过,无半句寒暄。 千斐气的跺脚,“圣上怎么可以这样!殿下为了圣上得罪了这么些人,连名声都败了,只为了给他一个安定的天下,如今他却……他却这么对殿下,怎么可以这样!”一双眼眶红彤彤的,嘴唇也咬的青白。 “容儿对我不住,可我爱他,所以永远不回去伤害他。他想要什么,拿去就是了。而未央,我欠他良多,永远也还不清,也没脸去还。”江画抬手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外头已经不再下大雪了,细细碎碎的小雪花牛毛一般在空中飘着,宛若一层迷离的纱。阖上帘子,江画靠在车壁上,闭着眼轻轻道,“等到来年开春了,我们便离开长安吧,等到那时候花都开了,肯定是一片春回大地,山河锦绣。” 除夕夜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街头巷尾响着,上空随着一声声炸响,烟花绽开,姹紫嫣红的将夜空点缀的恍若梦境。放眼望去,皆是火树银花。 漫天璀璨的烟花,映着地上未完全融化的冰雪,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郡主快看那朵烟花!”洛戚戚指着空中新绽开的一朵牡丹,刹那间的一回头在灯火的映衬下美丽的不可方物。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这才尴尬的笑了笑,“是该叫殿下了。” 江画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莺莺燕燕的侍女,个个都是纱衣锦绣的,手里还捧着冒着热气的点心。 千斐在院子里摆了软榻和桌椅,又将凌音局的洛戚戚叫过来压阵,往日寂静的梨王府这才有了些许过年的热闹气息。 从院子里往上看,刚巧能看见漫天灿烂的繁星和弯月,还有漫天璀璨的烟花盛会。 早就叫人在四周燃了很多火炉,所以虽然是寒冬腊月,只穿着春衣也不觉得冷。 “多谢日子没见,戚戚愈发漂亮了。”江画莞尔,直接拉着洛戚戚在软榻上坐了下来,“郡主就郡主吧,若你也改了口,我还会不习惯呢!”扫视了一眼院子里一同过来的凌音局花魁们,不由得问了一句,“咦?付玉潇那小子怎么不在?很久之前我见他去了赤王府,难不成已经被赤王爷给赎了身,包养起来了?” 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可洛戚戚的脸色忽然就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 “郡主……”洛戚戚嗓子发哑,一字一句的仿佛说的分外艰难,“付玉潇已经死了很久了,郡主不知道么?” 江画扶着她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不可置信的盯了半晌,“怎么会这样?他是怎么死的?”那时她在御医署里见着他,还以为是未央玩心大起将他收了过去,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还道是未央玩够了就将他放走了,却不想是早就死了。 “郡主可还记得云缈?”洛戚戚幽幽的问了句。 云缈,一个人如其名,如云似纱云雾般飘渺的男子。滟波楼的琴师,却阴差阳错成了冷心宫的刀下亡魂。当日派去冷心宫陷害流无心的那批小倌儿里,原本是有付玉潇的名字的,可付玉潇没去,代他去的是云缈。而那批小倌儿,最后都死在了白篆手上无一生还,包括云缈。 自然,这都是事后许久江画才知道的。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付玉潇爱的不是未央,是云缈。 云缈因江画而死,死后连尸体都找不到。付玉潇便打算利用未央来给他报仇,却不想中间又出了变故,这才香消玉殒。事情的真相,呼之欲出。 洛戚戚说,“赤王爷看似纨绔,却肚宽心善,包容了付玉潇的所有过错。甚至在他死后替他抹去了所有留在青楼楚馆中的记录,还了他良民的身份。” 有什么梗在喉咙里,堵的难受。她的罪行,已经多到数不清。 身后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凌音局的花魁们同梨王府的侍女打成一片,翩飞的衣袂在院子里扬出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弧线,伴着糕点的甜香,宛如身处仙境一般。有大着胆子的花魁朝她招手,“殿下,来一起玩吧!” 步洛洛牵起她的手,指尖温暖的触感似乎淌过了全身的四肢百骸,连苍凉无比的心里,都不那么难过了。 千斐将一方绸带绑在江画的眼上,有人数了“一、二、三”然后众人做鸟兽散,喧闹的院子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空中阵阵烟花绽开的声音。 江画踱着步子小心的往前走,语气上焦急,可唇角的那抹笑意却始终都是上扬着的。 “洛洛?千斐?小烟?清荷……?”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回过头,一把就抱住了身前的人,“终于抓到你了!” 扯下绸带,入目的便是一身华贵的锦袍,阵阵的脂粉气就飘进了江画的鼻子里。她尴尬的笑笑,一下子就松开了那人,“怎么是你?大过年的不好好呆在家里,反倒乱跑。”背过身去,又补了一句,“我名声不好,王爷还是不要多来走动,否则招人非议。” “梨王殿下是臣子,又不是妃子,同样在朝为官的人,见见面又怎么了,难不成这样都能传出些什么绯闻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同妃子不妃子有什么干系。” “哦?那是什么意思?”未央上前一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意。江画直觉一身冷风,紧接着便被箍进了一双手臂,耳畔传来柔软的触感,呵气如兰,“他们愿传就传好了,本王巴不得能和梨王殿下真的发生些什么才好呢。江山,你……可曾想我?” 这话认真,答案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却在话到嘴边的时候生生咽下。事到如今,丧尽天良之事她已经做尽,还夺了他的兵权,改了他的姓氏,害了他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如今她有何脸面去求他原谅,用何身份去见他? 再度见面,即是尴尬。 “王爷风流年少,从不缺枕边人,何苦这样。”别过头去,却发现周围的人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都离开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们二人,距离近的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同我在一起,只会招人唾骂。”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低低的笑声从耳边传来,未央扳过她的身子,迫使自己的眼同他对视,“可我都不介意,你又在别扭什么?” 泛着凉意的唇忽然就压了下来,起先还是轻轻浅浅的亲吻,到了最后已经成了辗转的噬咬。 江画呜呜咽咽的反抗,身子却被他用力推到榻上,修长的手指压着她的手腕按在头顶,腰也被他用身体紧紧地压住,丝毫动弹不得。 吻愈发激烈,未央用力一咬,江画吃痛便张开了唇,舌尖带着侵略的力道就伸了过去,一遍一遍刮着她的内壁,甚至还迫使自己与他交缠。 唇齿交缠,淌下来的银丝根根晶亮。 未央俯身凝视着她,声音因为情欲变得低沉沙哑,胸口起伏的喘息证明了主人克制得有多辛苦。 “无论你做过什么,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错事,是无辜还是邪狞,我都愿意陪在你身边,替你去背负所有罪孽。” 江画怔怔的看着他,一瞬间,忘记了反抗。 眼前这人,陪伴了自己十年,却在自己伤他至深时候对她说,“我愿意替你去背负。”他竟从未怪过她分毫。 她不愿成亲,他就注动同流君绯说给他俩赐婚,然后他再亲自解除婚约。 她忌惮情爱,他便在七夕那天用腰链换走了流无心给她的翡翠首饰,怕她看了心堵。 她愤恨难消,他陪她军中畅饮,歌舞生欢。 她远走江南,他舍弃储君之位千里相随,醉江山陪她不眠不休。 她深陷囹圄,他替她捱下鞭子,然后将天下拱手相送,只为让她摆脱罪名。 她为仇所困,他替她包下整座青楼供她玩乐泄愤,自己却强作欢笑。 …… 当然这只是她知道的,自然还有她不知道的。江画不知道,那日她吐血之后,他几次三番给安大夫送钱和珍贵的药材,最后还生怕她知晓后不肯接受,大半夜的冒着大雪孤身出门。江画不知道,他还替自己给惨死在她手下的人还债,为了还债,金钱、名誉、甚至连自尊和骄傲,都丢的丝毫不剩。 这些,江画现在还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却是往事凉薄,永远都不可能挽回了。那时候,她眼里淌出的已经不是泪,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其实,若说江画是第二个梨逍尘,那么未央即是比雪若风还要雪若风的风流公子。雪若风对梨逍尘做过的,他全都做了,雪若风没做的,他也都做了。还做的决绝,做的永不后悔。 感受到他摩挲着自己的动作停了,江画抬起眼,才发现未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眼底流露出惊恐。 第六十八章 授欢 “别哭。”泛凉的指尖抚上她的眼角,轻柔的拭去眼泪,然后唇就覆了下來,不似先前的猛烈汹涌,温温柔柔的,从眼角一路吻到嘴唇。 身上的这个男人看起來纨绔,骨子里的爱意却是比任何人都來的坚决、浓烈。这样的付出,让人连心都跟着融化了。 那吻从唇上往下,在耳垂边旋转打圈,酥酥-麻麻的。 未央却用力的推开了她,脊背撞上身后的榻栏,火辣辣的疼。 接下來发生的事便不由自主了。 所谓男女之事的欢愉,江画并未感觉到多少,却反而是痛。 那种撕心裂骨的痛,宛若将身体生生撕开。 头发早就被汗水湿透了,耷拉在榻上。 连后背也开始泛起疼,柔软的唇落在方才撞伤的脊背上,唾液渗了进去,痛楚并着酥-麻仿佛潮水般纷至沓來…… 这不是平日的未央。 风流的未央、邪气的未央、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一切她都清楚,饶是再怎么荒唐,可他还是有自己原则的人。未央他到底,还是个温润柔软的人。 今日的一切,转变的太不真实。 可即便聪明如江画,如今这样的境地下,也不能全然进行思考了。 许是如外界传言所说,她就是个混乱不堪的人,空虚的久了,便须得一个人來陪伴。而这个人,便是未央。 而未央,先前的那番冷落和疏离是故意的吧,是嫌她的手段残忍,故意放任她与流容荒唐,故意和风瑶卿卿我我來气她。 其实想來也是,未央平日里看起來随意不羁,可他骨子里依然是个正直忠义的人。当年他不过才十五的年纪,便随温软玉征赴疆场,军功震慑整个皇朝。这样的人,怎会容得下一个玩弄权术的奸佞小人。 而他能容忍自己至今,这期间的缘由,怕是也因了“情”这一个字吧。 他气她、怨她,可终究是不忍心扔下她,故而他今晚还是回头來找她了。 今晚的重逢,江画想,她除了有些惊诧之外,想必更多的还是庆幸吧。 她庆幸……幸好,他沒有彻底离他而去。在自己错过了这许多之后,回过身來,他还在。 “未央……” “我在这里。” 明媚皎白的月光袅袅绕绕的笼罩着庭院,衬的背光的人脸庞温柔。 江画闭着眼吻他,眼角晶亮湿润。 还好,他还在…… 回來了。 ……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雪停了,明媚的阳光照在窗棂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透过重重帘幔,在寝房里拖出斑斑痕迹。 屋里火炉烧的正旺,精致华丽的摆设和袅袅绕绕的熏香无端的发出一股温馨的气息。连一贯的冷香都变得温暖了起來。 耳边痒痒的,像是用羽毛在轻戳一样。“嗯……”沒好气的一巴掌拍上去,江画换个姿势,继续睡。 这下捉弄的对象换成了脖子,酥酥麻麻的,比挠痒还叫人讨厌。到最后,被折腾的一点睡意也沒有了,她睁开眼,恶狠狠的瞪过去,“别碰我。” 罪魁祸首笑的一脸玩味,好笑的看着怀里的人一边说着“别碰我”还一边往自己胸前蹭过來的模样,“想不到一手遮天的梨王殿下在床上竟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而且……还很热情。”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呃,无耻。要不是他色欲熏心,这么沒节制,自己能疲惫成这样。一想到昨晚,府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在,自己却和这个混账在院子里头就……想到这儿,不仅咬了下牙,再次恶狠狠的瞪了过去。 不过话说回來,以前就知道女子房事的第一次都会很痛,但沒想到竟然这么疼,只要一动,钻心的疼便立刻涌了上來。 “梨江山,你竟然是第一次啊。”这话,哪里有半分吃惊的意味,分明是在幸灾乐祸。 她沒好气,“是啊,那又怎样。” “我以为你早和流容上床不知多少次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满脑子下流东西。”她还要再骂,可未说完的话悉数就被堵了回去,温温软软的唇贴上她的嘴,探过來的舌尖极尽缓慢的将嘴唇的轮廓一点点描绘出來。 吻够了,未央停下來,嘴唇之间的距离不过毫厘,低低笑道,“是不是第一次都无所谓,我要的是你的将來,不是曾经。” “我们沒有将來。”艰难的,江画吐出这么一句话,而后别开头去,不愿再看身旁那双满载了情意的眼。 她颤抖着闭上眼,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白惨惨的一片,“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以为你会知道。”身体本就不好,还几次三番气血攻心,更不知何时就会死,这样的身体怎么能跟人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呢。到头來痛苦的,必是坚持执拗的那个人。 未央惨笑,“我以为,你敞开心扉接纳我的时候,就已经想通了……可是现在,为何我却仍不相信你对我沒有情,我不相信我是自作多情。江山,你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亲口说出來,你对我,究竟有无半分的情意。” 他扳过江画的脸,一字一顿道,“有、还是沒有。” “……”答案其实早就有了,若非如此,她怎会日日受着对他愧疚的煎熬,时时刻刻觉得亏欠于他。可是那个字就哽在喉间,怎么都吐不出來。 难道说出來,让他的后半生都痛苦么。那种失去一切锥心蚀骨的痛,她尝过,便不愿他再经历。 “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沒有么。”未央闭上眼,连睫毛都在颤抖,苍白的脸色忽然让人觉得无比的脆弱,似乎轻轻一碰,便支离破碎消失不见了。 江画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不是的。……有,一直都有。” 他震惊的睁开眼,眸子里的光彩仿佛一瞬间恢复了过來,波光流转的,尽是风情。半晌,这才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來。 属于他的幸福,终于來了。虽然晚了点,不过不要紧,只要人还在,一切便会好的。未央这么相信着。 “江山。” “恩。” “你好漂亮。” “你想说什么。” “让我亲一下。” “……滚。” 大清早的,屋里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还伴着阵阵梨王殿下尖锐愤怒的喊声,以及赤王爷花枝乱颤的笑声,一贯安静的梨王府,一下子热闹了起來。 屋外,千斐和洛戚戚相视一笑,然后便替他们掩好窗子,准备早点去了。 初二那天,皇帝在御花园摆了酒席,邀满朝文武举樽同饮,庆新的一年社稷繁华,江山如花。瑶倾贵妃从开始便一直挽着圣上的手,羡煞了一干妃子的眼。高坐之上,年轻的帝王白袍绣龙,绯红华衣的女子端坐在他身侧,隔远了望去,便是一股子郎才女貌的气味。近了看,也能让人打心眼儿里赞叹。 只是这女子太媚,举手投足间皆是蛊惑人心的妖冶,实在不是个能母仪天下的主儿。宴席上有人提及立后,流容闻言轻轻瞥了一眼身侧的风瑶,宫灯耀着她脸上殷红似血的胭脂,一笑便让人酥了骨头,“瑶倾,这事儿你觉得如何。” 如何。这话问的妙,风瑶眯眼一笑,软软的偎进流容怀里,“全凭圣上安排,瑶儿一切都听圣上的。” 风瑶敛着睫毛,可玉无瑕在下头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眼皮子底下透出來的不是娇媚,反而应该是森森的寒意。便上前一步,“臣以为圣上还年轻,贵妃娘娘也未及二十,立后一事实在太早。” 风瑶沒甚么反应,只嘴角的笑意愈发妖媚,流容任她搂着,沒再说话。 …… 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二场雪,不大,却也将整个长安道都铺白了,柔柔的阳光撒在上面,波光粼粼的分外好看。 街巷那头,雪王府的门口停了几辆马车,上头载满了远行的物品,雪若风从里头出來,先将洛戚戚扶了上去,然后又自己跳上了马车。驾车的侍卫一扬鞭,一行马车便踏着雪路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拐角的一辆马车里,雪白的帘子后头,江画静静看着那头,等到人烟都看不到了,这才放下了帘子,对外头的侍卫轻轻道,“回去吧。” 打那儿之后,雪若风再也沒在长安城出现过。后來江画听说,江南的醉江山上來了个大户,还是常住的,甚至还托了人不远万里的要从未央手中买醉江山的地契。江画问,若是我不愿意醉江山落在旁人手里呢。 那送信的人答,“主子给它改个名儿就是了,不叫醉江山,那便不算落在了旁人手里。” “哦。改成什么。” “烟雨楼。” 江画晃着凝霜扇的手僵住了,随即轻轻一笑,醉江山的地契就已经落在了那人的面前,“说好了,就叫烟雨楼。这是给你的地契,至于价钱方面,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另外,替我告诉你的主子,他记了一辈子的人说不定沒死,只不过换了个身体继续活着,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错过幸福。” 她站在窗前,要遥望着天南边碧色似练的苍穹,弯起的笑容明媚而又灿烂。 第六十九章 落水 刚过了年,整个长安城还沉浸在年味儿浓郁的喜庆中,无论是白日还是晚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总是不绝于耳。 街巷也热闹,尤其是梨王府门前的那两条街,小贩和酒楼的吆喝声即便是关了门躺在家里也能听得见。 梨王殿下本性风流的紧,碰上了这样的日子,便是天塌了恐怕也不会错过。她不喜欢看热闹,而是喜欢制造热闹。 醉倚阁,听这烟视媚行的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儿了。 规模不是顶尖的,可装潢摆设却是精致无比。姑娘也不是最俊俏的,可服务态度比起灵音局也毫不逊色。隔远了望去,不见得灯笼挂的有多高,可那顶顶精致的斑斓色彩,异常撩人心神。 这家青楼的鸨母很有商业头脑,自打江山郡主被封了梨王,搬过來之后,便在这条街最显眼的地方买了块地,做起了销金蚀骨的生意。道:保不准哪天梨王殿下大驾光顾,这里便能名扬长安美誉满天下了。 因为,当年的江山郡主玩遍长安所有青楼楚馆的记录不是所有人都能破的。 论起“采花”,梨王殿下是祖宗。 可是祖宗“采花”也得给钱不是。不给钱的祖宗可就不是祖宗了。说难听点儿,就是过街老鼠。 桥头,两个衣着华丽的少年公子气喘吁吁的扶着凭栏,半弯着腰,满头大汗的瞧着对方,然后忍不住相互笑了出來。较白皙的那个更是肆无忌惮的就着另一个公子的袖子擦了擦脸,一扬手,束发的带子便扯了下來,满头青丝倾泻而下,仔细一看竟才发觉是个俊俏的女子。 可不正是江画和未央。 梨王殿下忍不了闺房寂寞,拉着赤王爷逛窑子,吃饱喝足美人搂够了之后才发现两人竟是一分钱都沒带,偏醉倚阁的王嬷嬷还将一方金算盘拨的噼啪巨响,如此境地,梨王殿下自然不肯将两人的身份说出去,那委实太过丢人。于是便决定将赤王爷先留在里头做抵押,但这一举动很明显遭到了赤王爷的白眼,无奈之下,这对落难的两纨绔决定这么做。 对,就是跑路。 事实证明,用内力逃跑,即便是再人挨人人挤人的闹事街头,也是很管用的。挑着人多的地儿,钻过几条闹街,不费什么力气就甩掉那了一干追打着要账的小厮。 抹完了脸,赤王爷一方昂贵的袖子已经变得皱巴巴汗津津惨不忍睹,不由得气笑了,“雪浮公子好风度,怎的不使美人计将那王嬷嬷收了,这样岂不是既得美人还省了银子,两全其美,何必拉着本王跑路做这一番过街老鼠。委实不懂变通。” “那老女人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与她玩情弄爱还不如跟王爷一遭來的爽快,要她作甚。”随手就从衣袖里掏出枚精致的小簪子,一头青丝就这么半挽了起來,颇有些婉约的味道。当然,实在她不开口说话的情况下才婉约的。 未央只觉额上青筋直跳,这女人究竟还有无半分廉耻之心。“她沒胸难道本王就有。我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成天尽想些什么。还玩情弄爱,我看你根本就是荒淫成性。”可转头一想,要梨王殿下矜持,恐怕等到猴子会游泳了也等不到,只得作罢,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难道你从良了。今日怎么这么君子。”江画歪着脑袋,问的相当认真。 闻言未央扬唇一笑,俯身贴在她耳边道,“白日里是君子,那晚上呢。都这么些天了,竟然连我是不是君子都不知道,真是伤心,不如殿下今晚再验证一下如何。本王的技术,实在比花魁要好得多呢。” “你……。”江画一下子就呆了,待反应过來脸“腾”的就烧了起來,红艳艳的很是惹人遐思。未央见状不由得笑的愈发邪魅起來,回想到这两夜的情形,眼球就开始闪闪发亮。 看似无意的上前,他拽了拽江画的衣裳,轻薄的领口松了开來。 还未反击,江画便觉的胸口一紧,整个身体便被拽了过去紧贴在另一个人的胸膛上,心里一惊,险些就控制不住涌出的真气,“喂,你干什么。唔……。” 只听得一声巨响,身体便被人抱着从桥上跳了下來。巨大的水花惊得河岸的人纷纷围了过來,不过须臾整个护城河都被围观的百姓赌了个水泄不通。 因为巨大的响声和堵的严严实实的人群,所以桥下的两人并未发现在方才他们站立的桥头之上,有两匹马飞速疾驰了过去。 等那马彻底远去了,桥上才有人扯着脖子大喊,“不好啦。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水下的两人也浮了上來,才刚一露面,江画一掌对着未央的门面就砸了过去,破口大骂,“你耍什么疯……阿嚏。”刚过了年,岸上的雪还沒融呢,更别说这护城河水了,真真的是冰冷透骨,尤其是冷风再一吹,直接冻的人牙齿打颤。 好不容易在旁人的拉扯下上了岸,江画一张脸已经冻得青白,脸嘴唇都成了紫色,不过这时候她倒是安静了,也沒了力气去骂人,只抱着肩膀直打哆嗦。未央看的心疼,但一想到方才过去的那两匹马,也实在庆幸自己跳下去的及时,否则那才真是天下大乱了。 而被冷水冻僵的江画,自然也沒有看到,方才那马疾驰而去之后,未央脸上露出的复杂表情。 逼她跳河,不过是为了掩她耳目,可如今却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江画的身子一贯不好,惊吓之下跌入冷水,此刻已经是虚弱的陷入了昏迷。 “江山。江山。别睡,快醒醒。”跟旁人借了件衣裳,一路上将她搂在胸前,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大髦,还是能试到怀中人冰冷的体温,心里急的恨不得一下子能飞回去。千斐一开门,便看见了门外湿漉漉的两人,“我的天,这是怎么了。” “快去烧热水。”未央來不及解释,抱着江画冲了进去,直奔浴房。 也沒脱衣裳,他抱着江画直接就跨进了浴池。随着热水一桶桶的加进來,屋里的温度上升的迅速,不过片刻已经能令人的额上冒汗。 未央扳过她的身子,小心的将她身上厚重的棉服一层层解下來,让热水的温度能更快的透进去。又过了约莫半刻,连屋里随侍的丫鬟都已经汗透衣裳,可江画的身上,仍是冰冷一片。 “你们都下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准进來。”想了想,未央挥退了屋里所有的丫鬟。等到最后一个人出去,他看着怀里尚在昏迷的人,叹口气,“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语罢便松开一只手,只用另一边的手臂搂着江画,防止她滑进池里。 一手解衣带很不方便,尤其是怀里还抱了个人,光是那层厚重的棉服就消掉了小半个时辰。 未央靠在池边,令江画正对着自己,两手穿过腋下,抱着她的背。 幸好浴房内暖气很足,池中的水温下降的不仅不明显,还随着雾气的蒸腾愈发朦胧了起來,江画还沒醒,脑袋歪歪的搭在未央肩上,一偏头,便能看见她睫毛上氤氲的水珠。 睫如蝶翼,水雾轻颤,分外挠人神智。 未央咬咬牙,恨恨的撇过头去。早知如此,便叫千斐过來抱着她了,一个男人对着这样的情景,难不成她真当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成。 “嗯……”怀中的人挣扎了一下。 未央只觉得自己绷紧的那根弦要断了,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正一丝不挂的躺在她怀里么。 在水里呆久了,江画冻僵的身体终于缓了过來,只是因着意识尚不清晰,这才毫无顾忌的在他身上扭动了起來。 有那么一刻,未央很想就这么把她扔进水里,要她自生自灭。忽然间,搭在他腰上的手脱了下來,直接就滑到了、滑到了……他的腿上。 “轰。”直觉一股热气就冲进了脑子,偏偏那只手还不知死活的往下按了按。 梨江山是你自己造孽,怨不得我,恶狠狠的诅咒了句,手臂上使力,两人的位置顺势就对换了过來。 两手撑着池壁,他对着那苍白的嘴唇就压了上去,辗转碾压着,不过片刻就已经撬开了紧闭的牙齿。 水温有些下降了,可身上的温度却越來越高。偏偏被他压在池壁上的人还死的很,一番内心的挣扎全然都沒影响到她半分,受折磨的只有他自己,着实令人愤懑。 不知什么时候撑着池壁的手已经松开了,顺着肩膀往下滑动。 此时此刻,理智什么的早就已经悉数崩溃了。未央一楞,然后握着江画的肩膀,用力的压在池壁上。如雨点密集的吻直接掠过嘴唇,带着报复的快感,恶狠狠的咬下去…… 下巴、脖颈,甚至连泡在水下的皮肤被用力吮到,之后还能看得见若隐若现的血丝。未央抱她在腿上,眼看着天雷地火即将爆发,水面上方突然传來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咯咯,好痒。” 这是怎么一番境况…… 情欲一瞬间给冲的七七八八,未央直起腰,还有水顺着头发哗哗往下淌,脸色却难看的已经扭曲,“说,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第七十章 孩子心性 江画的笑声越來越肆无忌惮,到最后未央不得不捂住她的嘴这才勉强停了下來,她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捋直了气儿,“你脱了衣服抱我的时候就醒了。啧啧……这皮肤,手感真是好……” 说着,还伸手在他腿上用力摸了一把。摸的地方,也极令人耳红。 “梨江山,,。” 她还沒完,从池壁上撑起身,然后对着他的胸膛就靠过去,手指偷偷摸摸的绕过他背后,然后滑进水里,竟对那极是隐秘的地方就戳了进去。 “唔……,你做什么,”未央吃痛,低低嘶吼了一声。 她一手贴上他胸前,转了两圈,直到该红的地方都红了,这才满意的又将注意力放在另外那只戳进他身体的手上。 蓦地,也不知戳中了什么,未央浑身一颤。这下可不仅是疼痛那么简单了,还有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脊背就蔓延了上來。 “你……” 覆在他胸前的那只手又换了个动作,恶趣味的捏了捏。江画笑的花枝乱颤,倾身凑到未央耳边,“凌音局的小倌儿每日就是这样跟人欢爱的,我便很好奇如果试在王爷您的身上会怎样,果然,王爷的身子比他们更敏感,也更销-魂呢。” 竟将他同小倌儿作比较,未央紧闭嘴唇,可心里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她还不住手,两个手指一下子就全抽了出來,微温的水顿时涌了进去,刺激的他浑身一震,酥麻似乎已经不受控制了。 玩遍长安风月楚馆的江山郡主,果真可怕。他定定神,既然她如此能玩,他便陪他玩个痛快好了。 “啊。”一声尖叫,江画便觉的整个身体都飘了起來,等落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水池边的地面上。 “你是不是觉得方受过伤,我便不舍得碰你,” “我也沒指望你能君子。” 未央两条手臂撑在她身侧,忽然邪狞一笑,“同样的手段,不知用在梨王殿下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预示到要发生什么,江画的眼睛蓦地睁得老大,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來吗,“你敢……唔。” 吃痛的呻-吟声脱口而出,麻痛顿时就蔓了上來,不消片刻已是整个身体都麻木了。未央抬起头來,用沾了液体的手指描摹她的嘴唇。 脊背贴着地面,渐渐地,神智越來越模糊,只知道抓着身上的人,用力噬-咬。 至此,江画才算是第一次尝到了男女之事的欢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躺在未央怀里享受情事之后的余韵,慵懒的连有人在她身上抚动也不在意。 拿手越來越放肆,最后竟直接放在她的身上,來回摩挲。 “再來一次好不好,” “什么,”她阖着眼,沒听清。 他贴在他耳边,轻轻呵气,“这种事,你觉得我会问你第二遍,”话还未说完,两人的体位瞬间就又发生了翻转。 “东方未央,早晚你要精尽人亡。” “谢谢,如果对象是梨王殿下的话,我很乐意这么去死。” “嗯,,。” …… 浴房外,两行侍女面红耳赤的低着头,瞧也不敢瞧那紧闭的房门。里头的声音已经一下午了,眼看就要天黑,厨房那边早已备好了饭菜,都热了三回了,里头的两个祖宗要是再玩下去,那这晚饭可就不用吃了。 只是殿下身子不好,折腾了一天,若是再不吃晚饭,她的身体受得了么,一干侍女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去敲门,其实说白了,是实在不好意思去敲门。转眼便瞧见千斐打回廊那头走來,忙就迎了上去,“千斐姐,殿下还在里面,这饭菜都热了好几回了,姐妹们实在担心殿下的身体,你看这……” “王爷对殿下的那点儿心思你难道不知,还怕他会害了殿下不成,”说是这么说,可还是忍不住往浴房的门口看去,那两人可都是喝花酒的祖宗,若是真玩出了火,可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于是安慰的话便说到这儿,只好上前去敲门,“殿下,王爷,可要用膳,” 沒人理。 再敲,“饭菜已经做好了,姐妹们怕殿下身子受不住,可要先吃些东西,” 里头传來一阵轻微的响动,随即便听见未央懒洋洋的声音,“进來吧。” 进、进去,他们方才不是在里面那个……什么吗,这种时候怎么好意思让旁人进去,无奈的叹口气,千斐便退下了一旁的人,自己踏了进去。 一开门,扑面而來的热气熏的人就开始发昏,里头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江画身上的冷香,可又多了些什么东西,想了想,这才反应过來,千斐一张俏脸便红了个通透。 纱幔后的软榻上,隐隐约约的躺着两个人影,隔着白纱重叠在一起看十分真切。门沒关,刮了阵风进來,便露出了里头人两条雪白的大-腿。千斐忙垂下头不敢再看,“殿下可还好,” “进來。”江画眯眼躺在榻上,身上还是未着寸缕的状态,刚从情-欲中缓解过來的身体慵懒的靠着身后的人,嗓音也变得低沉起來。 身后的人翻个白眼,“不准进來。” “那好吧,千斐你先出去,王爷要穿衣服了,他怕人看见他的身子。啧啧……王爷的身材真是耐看。” “殿下同样不赖,浑身上下都一个颜色,雪白的紧。” “王爷夸奖,不敢当。” “殿下勿用谦虚。” “千斐你还在么,” 外头已经无人回答了。 往后几日,赤王爷很是贴心的都住在了梨王府里,美其名曰“方便照顾”,并还说,“这世上最了解梨王殿下的莫过于本王,连她身上有几颗痣都一清二楚。” 闻言的梨王府上下皆沉默沉默再沉默,可最终这话仍是落进了江画耳里,一口茶就喷了出來,“我身上沒痣。”想了想,梨王殿下忽然就妩媚一笑,道,“本殿知道王爷的极乐点在何处,往里偏左三寸一分之处。” 众丫鬟目瞪口呆,这话沒保密,赤王爷闻言捏碎了三个上好的青瓷茶杯。自此便无人敢再将两人之间的话互相传达了。 “殿下,您确定今日还不去上朝么,”暖帐外,千斐揉揉发痛的额头,望着里头懒懒还未起床的两人一脸的无奈,“前几日都沒去,宫里都派人來问了好几次了,小厮们挡不住,该用的理由都用尽了,在下去怕是就要露馅儿了。” “那就跟圣上说,殿下沉溺闺房之乐,玩的都忘了春秋了,若是他们不信,差人來验证下就是了。”答话的是未央,说罢还颇是玩味的看了一眼躺在自己身上的人,笑道,“若是他们有能力将殿下叫起來,本王很愿意回我的赤王府,给梨王府省下一笔开支。” 千斐叹口气,让一旁的侍女将洗脸水搁在外间,转身便掩门出去了。 屋里,层层纱幔遮掩的大床上,江画惬意的枕着未央的腿,一歪头就在身下的大腿上亲了一口,然后瞧着那新旧重叠的印记就笑了起來。 笑够了,这才翻身趴在未央的身上,瞪着他的脸很是认真道,“再过两天我就辞官,你也辞官,我们去南方吧,也不知道我爹把醉江山改成什么样了,别拆了才好,好歹也曾是你的产业。” “你确定你不会去那里也挂个牌子,”未央扬起唇,甚至连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不过为何不是现在,非得等两天,” “哪有这么容易,有些事总要给令扬和玉无瑕交代下,另外那些禁军好歹也是你的旧部,得回去看看,就这么走了,我怕心里不安。”不知为何,这话说的很沒底气。 未央也不在意,只抬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享受般的眯起眼,“直接派人叫他们过來就是了,他们不是直接听命于你的么,” “容儿此刻怕是正在想怎么加强皇权吧,若是我现在叫他们过來,我固然能走的洒脱,他二人怕是要因此倒霉了,还指不定会被人冠上什么样的帽子。”想起流容,江画不由的神色一黯,不动声色的将左手往身下缩了缩,“所以,我在等一个玉无瑕、令扬或是容儿亲自召见我的机会,将一切都交代清楚了,自然再无牵挂。” “好。” “未央,你怪不怪我,”又阖眼睡了片刻,江画忽然睁开眼,沒头沒脑的就问了这么一句。 “为何这么问,” “我为了替容儿巩固皇位玩弄权术还害了那么多人,最后还收了你的兵权、除了你的皇籍、害你丢了天下,甚至连太后的失踪都……” 未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唇上湿热的触感辗转着描画,鼻尖甚至还能嗅到两人身上交杂的体香,半晌,未央才抬起头來,怔怔凝视着她的眼,“我当然怪你。梨江山,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心狠手辣的女人。” 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力,江画躺在床上,抬起的手臂也垂了下來,毫无生气, 第七十一章 失踪 “可是就这么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却硬生生的留在我心上,代替了所有人的位置,你欠我的不仅是天下、忠义,还有一颗心。”他抬手,纤长的手指抚着她的脸,顺着轮廓一点一点的描画,弯着唇角微笑,“所以江山啊,这份债,你需要用你的下半生幸福來偿还,懂么。”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淌下來,在雪色的床单上洇出斑斑痕迹。 “别哭。”他小心的替她拭去,温柔的仿佛能融化外头的冰天雪地,“答应我,无论如何,让自己的以后活的平安喜乐。” 那一刻,所有的强韧伪装都被撕开,稚嫩脆弱的心悉数暴露了出來,江画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坚强了许多年,痛苦了许多年,那些憋闷在身体里久久得不到宣泄的伤痛全部喷薄而出,混在眼泪里,都喷薄了出來。 他温柔的抱着她,轻轻的用脸颊去磨蹭她的额头,唇角边之间泛着的那抹微笑,刹那之间似乎就是一个春天,一个永恒。 屋外的雪停了,明媚的阳光透过帘幔洒在地上,温暖且美好。 王府外头的长安城虽然就要变天了,不过还好,至少她还在。 …… 朝里最近沒什么大事,江画这闲散殿下除却自个儿的府邸,去的最多的俨然就成了凌音局和醉倚阁,不过这俩地儿玩久了,也实在提不起什么新意,正巧记起过年那阵子回礼送來的那两坛子军酒,入肠辛辣,一口下去整个胸膛都是火热的,很是有劲。便又同未央要了几坛子,准备给城外那些禁军送过去也尝尝。 自从未央卸甲做了闲散王爷之后,这长安的军权便都交给了令扬,不过令扬平日里忙得很,光是一个皇城的就够他守的,那还顾得了这远郊的偏僻之地。于是这一片外郊的地段便都交给杨烛管辖了。 杨烛是个大老粗,连本三字经前两句都念不全,所以自打他当了守将时候,这军队的文化不仅沒长,反而更加粗鲁了,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儒雅的小兵,也纯粹被众人当成了取笑的对象。 溜达了两圈都沒见着杨烛,江画便只好随便揪了个小兵问,“你们统领将军在哪儿。” 这小兵很显然是新來的,压根儿就沒见过江画,只见对方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裂开嘴就露出一排白牙,“姑娘找我们将军有啥子事儿哟。不过我们将军粗糙的很,除了长得比我们这些兄弟耐看了些,不过他才不懂得怜香惜玉,连外头那买豆腐脑的王大姑都嫌弃他咧,嘿嘿……姑娘,你该不是也是慕名前來的吧,我悄悄告诉你啊,见将军也不难,只要……嘿嘿,” 说罢还在裤子旁偷偷摸摸的伸出了三个手指头,一脸贼笑。 三两银子。江画气笑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洛戚戚倒是见不得她被人不敬,上前一步就隔在了两人的中央,气的浑身哆嗦,“放肆,” “哎呀呀,姑娘好大的脾气,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么凶悍真的好。姑娘你还沒嫁人吧……” “混账,这是当朝的梨王殿下,前江山郡主,如此无礼,你们不想活了。,” “我说小姑娘……等等,你说啥。你是谁。” “我是你姑奶奶,”沒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还待说什么,便瞧见旁边的路头走过來一个人,一身银白的戎装衬的纤腰长腿,白皙的脸上饶是丈余的距离仍能感觉到那上头常年不变的暖洋洋感觉。 比阳光更明媚俏丽的一张脸。 那人步子大,片刻已走到江画跟前,先是一愣,这才恭敬的行了个军礼。 “见过殿下。”抬起头來,形状优美大的唇角微微弯起,“不知殿下突然驾临,可是有什么事。” “啊。你真的是、是……”小兵呆滞的看着一脸笑意的江画,一句话都吐不出來。 “退下,”“是……,”如蒙大赦似的,才一眨眼就溜了个无影无踪。见状不由得摇了摇头,“是末将管束不力,让殿下见笑了。” “倒是个活泼的孩子,这沒什么。”江画笑笑,这才想起來时的目的,沒见着杨烛,反倒看见了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令扬,“杨烛这小子也忒不懂事,大白天的不见人影,对了,你为何会在这儿。可知道杨烛去了哪儿。” 令扬奇怪的抬头看了她一眼,反倒问她,“殿下今日來此,赤王爷知道么。” “这关他什么事。我自來看我的,就不过从他家搬了些酒水而已,还要闹得全城皆知不成。”江画皱眉,直接就用凝霜扇抬起了他的下巴,迫他同自己对视,“令扬,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我要你说实话。” 这语气认真,字字句句听在耳里都分外压迫。尤其是那抵着自己下巴的扇柄,冰寒彻骨。令扬一咬牙,别开了脑袋,“殿下多虑了,令扬不敢。” “未央的兵权是我收的,自然是收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如今他手上决计不会有半分权利,怎会同你有交集。旁人你愿意牵扯谁就牵扯谁,我也懒得管,可是未央……他若有半分危险,这后果,你自己好生掂量着些吧,” 一扬手便收回了凝霜扇,这一下内力锋锐,令扬硬生生的就受下了,嘴角有鲜红的血淌了下來,顺着下巴就滴到了地上,可他浑然不觉疼,膝盖一弯就跪在了地上,敛目垂首,声音也听不出半分起伏,“王爷对殿下赤枕,末将同丞相亦是,令扬可以对天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殿下之事。” “够了。”原本还兴致勃勃來找杨烛对饮的好心情早就散了个彻底,更是被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变故弄得烦心,恹恹的摆摆手背过身去,“是不是有利于我,我自有标准來衡量,不过今日你这番话我记住了。我累了,戚戚我们回去吧。” 眼看着雪色的身影消失后,令扬这才伸手摸了下疼痛的嘴角,叹口气。可身旁有人叫住了他,“将军,梨王殿下拿來的几坛酒怎么处置。” “先找个库房收着吧。另外吩咐下兄弟,赤王爷或者杨将军回來之前,一律不准动。下去吧。” 一路上江画坐在马车里,外头震天响的吆喝是半点都沒入她的耳朵,满脑子都在想令扬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烛除了军营根本就沒旁的地方可去,而令扬此刻不正应该在皇宫里,守护流容的安危么。可该在不在,不该在的反而出现了,还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重要的是,还牵扯到了未央。 未央的兵权早就被她收了,按理说,他同军队应该无半分交集才是,而且,之前他同令扬分属不同的批次,他卸甲的时候令扬还未上位,两人根本沒有认识的可能。而今日从令扬嘴里说出來,未央在他眼里,似乎还颇有些威望。 只是令扬太过含糊其辞和掩饰。这缘由,怕是只有亲自问未央才能知道了。 想到这儿,不由得掀开车帘,对外头驾车的侍卫道,“先不忙着回去了,前头转个弯,先去趟赤王府吧。” “是。” 赤王府开门的是个管家,只瞅了眼外头的人,眉也不抬的就道,“王爷不是一直住在殿下的府里么,怎会回來。” 可梨王府上下都知道,晚上赤王爷是同殿下住在一起的,而白日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在的。先前还道是他白日闲着沒事就回自己的府邸看看,却原來不是这样,难不成白日里又去哪儿鬼混去了。 梨王殿下的脸色很不好看。在门外站了半晌,连老管家都看不下去了,“殿下可要进來喝口茶。” 未央又不在,进去干甚。摇了摇头,便转身回了马车上,准备打道回府。 今晚的夜市热闹的出奇,梨王府的大门敞开着,即便是坐在最里头的屋里仍能听得见外头的吆喝。 从门口到花厅,隔了九丈梨树林,那在阳春三月应是漫天雪华的美景,此刻却光秃秃的一根根枝桠被寒风吹得摇晃,细细的听,许是能听出些凄厉的意味。年年冬天都是如此。 等到春天來了,不冷了,梨花就会开满庭院了。只是今年的春天,还会來么。 隔着九丈距离,外头的喧哗声听不大真切,呜呜咽咽熙熙攘攘的,也说不上來是什么感觉,到底是喜庆还是悲鸣,怕是就要根据听入人的心情而定了。 “殿下,夜深了,先睡吧。” “再等等,许是再过个一时半刻就回來了。”江画裹着狐裘,垂敛的眸子时不时的抬起往外头梨树林的尽头看去。 千斐摇了摇头,只好将她手里的暖炉取了过去,又叫人换上了新的。方才吃了药,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药味,仍未随风散去。 今夜的夜市似乎格外热闹,已经接近子时了还未有散去的征兆,吵吵闹闹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小贩在卖东西。 望着外头明明灭灭的宫灯,江画歪着头,轻轻问,“赤王府那边可有消息。” 千斐站在身后,嘴唇被自己咬成了青白色,似是压抑着极大的抽泣,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着险些就哭了出來,“殿下您别再等了,再等下去,您会受不了的。” 第七十二章 以皇后之名 未央失踪已经三天了,江画起先还时常去赤王府和军营看看,后來,便不去了,一直坐在家里的花厅上,除了药汤,滴水未进。 赤王府的老管家过來梨王府说,“老奴一直觉得王爷福大,那可是从战场上活下來的人啊,怎么会轻易出事。殿下您别赌气,沒准赶明儿王爷就能回來呢,” 她含笑点点头,但送走了老管家之后,眼中的神采还是一而再的黯淡了下去。 外头的星已经开始落下去了,原本漆黑的夜色渐渐开始泛着清晨独有的光亮,虽然沒有阳光,但看的很清楚。一天,又过去了。 江画忽然抬起头,眼中的光芒冰冷尖锐,冷冷的将衣袖一甩,桌上的茶碗噼里啪啦的就落了一地,摔得支离破碎。她不再等了,未央若出事,她要整个皇城给他陪葬,“來人。去把玉无瑕给我叫來,立刻。马上。” 不过片刻,大皇朝的丞相大人就出现在了梨王府的门前,锦衣玉带,翩翩衣袂随风飘动,连一头长发都中规中矩的束了起來。玉无瑕踏进前院,朗声便喝,“圣旨到,梨王接旨。” 等來的不是心腹玉无瑕,而是流氏皇朝的丞相。江画忽然很想笑,虽然他从玉无瑕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可以成为酸楚的表情,但是还是嘲讽了一番,也不下跪,只抱着胳膊靠在门口,且听他能说出什么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梨长女江画品貌贤良,淑正姝德,孝庄雅安,风采卓然,有母仪天下之鸿景,今立梨江画为淑正姝德皇后,号江山,即日搬往恣意宫……钦此。”玉无瑕将圣旨卷成一卷,递到江画面前,半句话说的艰难生涩,“梨王殿下,接旨吧。” “咯咯……”她突然不可抑制的笑了起來,凝霜扇敞开遮着嘴唇,看不见她下半张脸的表情,可那一双眼却是幽黑深邃,不含半点笑意,“若我不接呢,你又待如何,” “殿下接或不接,于无暇而言,不过是当不当这个丞相的区别罢了,无暇本就一介布衣,打哪儿來回哪儿去,有何分别,只是……”玉无瑕低下头,抚摸着圣旨的手指修长白皙,只是这样一双形状优美的手却不停的颤抖,一如他那刻意压制着情绪的语气,“只是赤王爷,殿下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震惊的抬起头,江画一把就捏住了他的下巴,眉宇间风流不在,戾气横流,“你说什么,。” “赤王爷结党营私,罔顾律法,同军中士兵勾结欺上媚下,昨日进宫刺杀贵妃娘娘,圣上受伤,下令捕了赤王爷并封锁一干消息。若是殿下当真还关心王爷的死活,便不要……不要再忤逆圣上。” “梨王府周遭早就被圣上下了监视令,所有与赤王爷有关的消息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了,殿下也不会知道。” “圣上还颁下密旨,若殿下能顺利接下圣旨,王爷便决计不会有生命危险。” 就说这两日府前街热闹的实在不正常,她派出去的人近百,至今回來的不过区区十几人,带回的消息也是平淡无奇,想必早已是被人收买了,而那些沒有回來的,恐怕已是…… 玉无瑕走之后,梨王府门前的两条街似乎也安静下來了,过往的人不那么多,想必眼线都已经撤走了吧。 江画躺在榻上,手里攥着酒杯接连不断的往肚子里灌,桌上早已经空了四五个酒壶,横七竖八的歪倒着,还有一个倒在桌沿上沒了盖子,里头剩下的酒液顺着桌布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洇湿了大片的刺绣软垫。 外面的日头将落未落,红惨惨的霞光透过窗棂照着屋里的摆设,竟是像极了一片笼罩在血雾里的修罗场景。尤其是映着榻上人前襟上半干未干、新旧交叠的血迹。 软榻跟前跪了两排小宫女,一人手上捧着个盘子,里头隔着的无非是些嫁衣凤冠首饰零碎之类的,闪亮亮的一片,直晃的人眼疼。 这些人已经跪了半天,打用了午膳就一直跪着央自己更衣,还都是些十來岁的孩子,再跪下去,只怕膝盖就要废了。 “殿下,外头凤辇还在等着,您还不更衣么,” “是么,”江画眯着眼往外看,无奈只瞧得见一片金灿灿的霞光,门外的景象是半点也望不见,一说话,嘴角便又有血丝往外涌,不过她用酒杯一挡,就全落进了被子里,和了血的酒并不好喝,又腻又腥还带着股子铁锈的味儿。 “等到入睡时分,见了圣上便也不用多话,直接上床多好,连互相绕弯子的功夫都省了,岂不方便。” 宫女咬咬牙,低头继续跪着。 今儿是个好日子,长安城灯火通明的,除了皇宫上方为了迎接新皇后放出的烟花,几条有名的花街也燃了鞭炮,其中最响亮的声音在东边,凌音局的方向。想必今夜凌音局又是在迎接哪位高官衔的大人去玩耍了罢,江画想着,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渐渐变得模糊。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來的,小宫女们已经不见了,凤冠霞帔整齐的放在桌子上,在宫灯的光晕下泛着波光粼粼的七彩光芒。千斐站在她身旁,眼眶湿润。 梨王殿下武功绝世,她想走,谁能拦得住,可若是走了,或许……就永远见不到未央了。她欠了他良多,下辈子已是还不清,再躲避下去,这份子情债怕是能拖个三生三世了。 “殿下,宫里來催了第三遍了,要更衣么,” 天子急召有三,召见三次未到者,以大逆不道论处。 “好。” 只简单的换了身大红喜服,发髻沒绾金钗沒簪,脸上甚至连胭脂都未抹分毫就直接盖上了喜帕。末了,即便是透过朦胧的红纱,仍能清晰的看见里头人嘴角上分分明明的嘲讽笑意。 这场婚事仓促,也甚是荒唐。 即便是到了半夜,城门口依旧是百官相迎的状态,一身明黄的天子站在城楼上,胸前袖口的蟠龙纹栩栩如生,眉目温润笑意温柔。 他下來牵了江画的手,把她从凤辇上抱了下來。躺在他怀里,江画恍然发现,流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流容了,力气变大了很多,可以轻而易举的抱起她,而从前,他太纤弱,从來都是她搂着他的。 往事回首,却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儿,那些美好的过往皆虚幻的不真实。 城楼上,皎洁妖异的月光投在那一袭大红嫁衣上,飘带翻飞,猩红刺目。江画忽然就想起一句话,流容在梦里自杀的时候说过的,“郡主,容儿将这条命赔给你了,你接着啊”那画面上,流容就是站在城墙的这个位置上的。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下头喝彩声此起彼伏,上头,她站在城墙的边缘,几乎就要掉下去。身后流容一把就拉住了她,她惊诧的回头,他却笑的眉目尽是温柔,“我们回去吧。” 省了大宴群臣和与民同欢,流容直接领着江画去了专为一国之母居住的凰凤宫。处处雕刻着灿金凤凰的床帏畔,流容挑了她的盖头,见到那比平日更素净的一张脸,先是一愣,随即温柔的笑开了,“这阵子忙,等过两天便补你一个热闹的婚礼,好么,” 说罢从床头的柜子上拿起了一个小匣子,“说好的,殿下可还记得,” 白玉的匣子,上头雕着繁复的金色梨花纹络,细白的软绸上搁着两枚银亮的圆环,手指的粗细,在光下泛着雪色,波光璀璨流转。 流容轻轻的取下了她无名指上的指环,然后从盒子里拿了一枚套在中指上。银白的指环,雪白的指,指尖透着莹润的光晕,皎洁宛若透明。 “够了么,”低沉的声音从嘴唇里吐出來,江画抬头,望着流容的眼里早已不见了昔日的半分情谊,冷的透骨。她面目表情的取下方才套上的指环,又重复了一遍,“这戏,你做够了沒有,” “不是做戏。”流容抓住她的手,脸色苍白。 “未央呢,” “你不信我,” “从前信,现在不信了。别让我再问一遍,未央可还好,” “你残害的那些忠臣,我都知道了,甚至还有名单。” “罢了,圣上高义不肯说,臣自己去找便是。”一把扯了身上的喜服,雪白的衣袂刹时翻飞了开來,原來,她在嫁衣的地下,是穿了另一身衣裳的。她从一开始,就沒打算当这个皇后。 一切,都是权宜之计。 流容慌忙的站起來,却踩到了衣摆险些摔倒,踉跄着往前,死死抓住江画的衣袖,“如果、如果一切还沒发生,我还是落音山上的流容,你不曾封王,我们还能不能回到最初,。” 江画顿了顿,随即灌上内力甩开了身后的人,“荒唐。”拂袖而去。 流容说的不错,若一切能重來,她决计不会爱上未央,她会安安分分的呆在落音山上,守着那个单纯温柔的七皇子,就这么平安喜乐的活着。 可叹一切怎么可能重來,流容这一问,委实荒唐。 容儿,我对你的情谊要比未央深的多、惨烈的多,可是,这份爱,早在我为你抛弃良知丧尽天良,却惹來你猜疑设计的时候便不一样了。与未央不同,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爱情,更多的还是仇恨……杀來杀去的爱恨情仇,利欲熏心的权利阴谋,比起这样的情爱,我宁愿选择未央。 他爱我,就如我曾经爱你。 容儿,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第七十三章 搜宫寻人 身后的大门砰然关上。江画抬起手,眼里酸涩涩的疼。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然后消失不见了。 方踏出门口,迎面便冲來一人,扬起的手猝不及防的就落在了江画脸上。“梨江画,你这疯子。连同梨逍尘,你们梨家所有的人,都不得好死。你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 明亮的灯火下,有侍卫冲过來一下子便将那人按在地上。那人也穿了身惨白的衣裳,凑近了看更像是丧服。散乱的头发地下,是一张同样白惨惨的脸,映着昏暗的灯光,看起來犹如鬼魅。 认了片刻,这才看清了这人的脸。 白篆。 江画冲过去一把揪起她的头发,震惊不已,“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未央呢。未央在哪儿……” 白篆吃痛的抬起头,阴测测的笑,“你以为,权势滔天就能遮盖丑恶了么。告诉你,总有一天,那些枉死的人都会变成厉鬼,追着你不放,生生世世。”原本柔弱的女子竟一下子就挣脱了侍卫,拔下了头上的簪子,飞身往她身上扑去。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近在咫尺的时候,她竟然看到白篆笑了,而后一阵刺鼻的香味传來,精神一松,簪尾便硬生生的穿透了皮肉,簪棍沒入血肉。 耳边有呼喊声,还有狰狞的笑声。江画迅速后退,一手握着鎏金的簪头,身体随着后退的趋势转了个圈,脚步未停,腰间的凝霜扇落入掌中,迅速展开。 尚且來不及思考,锋利的扇锋就已经划破了脖颈。刹那间,血红满眼,腥热的血喷了出來,染红了两人的白色衣袍。 白篆抓着江画的衣裳,身子软绵绵的倒下。临阖眼的那一刻,嘴角那抹残酷的笑意又浮了上來,而后,再也不动了。 “她为何不躲。”她、在场的所有侍卫和宫女都知道,那一击用上了近乎十成的内力,白篆她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要躲开这一击,无异痴人说梦。 其实,她本不想杀她的。可这话梗在喉咙里说不出來,不过,即便是说出來了,又有几人相信。梨王的名声,早已烂透。 简单理了下弄脏的衣衫,江画摆摆手,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透着深深的倦怠,“拖下去吧,在冷心宫里找个地方埋了,我不想再见。” 凰凤宫的大门一直关着,流容始终都沒有出现。 “什么人……” 是夜,皇城上方的烟花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闪烁着金色光芒的信号光,光芒绽开之时发出比烟花还响亮百倍的声响,惊天动地的,直若能令整个长安城地动山摇。 朝圣殿,纷纷赶來的大将军和丞相半跪于地,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放眼望去,堆满了整个大殿和殿外的广场,明亮的火光将夜照的犹如白昼。 只是这光是明黄的火把,斜斜的光线投在人脸上,竟泛着异常的杀伐气息。 雕龙刻凤的玉阶之上,龙座旁,一人白衣逶迤长身玉立,她转过身來,肤色苍白,本应是一张极其艳丽的面庞上却挂着森森冰寒。 “哪怕是将这长安城给我翻过來,也要找到王爷。”玉无瑕起身,语气淡淡的对身旁的人下达着命令,可眼中的波澜却似乎昭示着接下來将会掀起的一场风起云涌。 外头的人得了令,不过片刻已经退去大半。只有另一旁,银白铠甲的禁军无一动作,仍旧装容整齐的站在原地。 令扬还跪在地上,仰头望着台上那人,不言一句。 眼前一阵白影掠过,须臾之间便有锋锐的扇锋抵上自己的脖子,隔着军服,仍能感受得到凝霜扇透骨的冰寒之气。 那扇子又往前推了几分,领子里慢慢的变得温热,想來那里的衣裳已经染成红色了。他闭上眼,如羽睫毛微微颤动。 这便是军人,生死攸关,仍能不动如山。令扬闭着眼,嘴角微微的向上弯起,那笑容仍旧带着一股独有的阳光气息。 温暖又令人心安。不过此时此刻,这一抹微笑里更多的却是苦涩,他开口,声音发哑,“殿下,动手吧。”说罢,也不管那扇子是不是下一刻就会隔断他的喉咙,兀自伸手入怀取了一枚铜质的令牌和印章出來,搁在地上。 “究竟为何。” 对梨王而言,欺骗,便意味着背叛。他自是知晓今日逃无可逃,也沒打算逃过。 两日前赤王刺杀贵妃和白篆郡主,赤王是禁军总帅,即便是早已解甲归田,可他在军中的威信和军功足以使他一呼百应,动动手指便能重新调动十万大军。城外禁军与皇城内军里应外合,守住重要关卡哨所,赤王亲自动手,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妃而已,计划缜密至此是断然不会失败的。 可结果就是败了。 不为别的,就为原本应是赤王心腹的人漏了口风。 入军营的时候,教官教给他们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军人不同其他人,他们身上肩负的是国家、是天下、是忠义廉耻,任何人都可以寻理由,唯独他们不行。因为世上所有的错误,鲜少才有弥补的可能。 今日,他跪在地上,交出兵符和帅印,道,“不管理由是什么,错了就是错了。殿下无需纠结,动手便是,令扬不悔。” “呵……好一副忠肝义胆的皮囊,只是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总不会是本殿吧,你当我真不知,你背叛未央背叛我的理由。收起这副军人的作风,你不过是个被女色迷了心窍的白眼儿狼,令扬,穿着这身军服,你不配。” 他睁开眼,原本阳光般温暖的眼底死气沉沉的一片,一丝神采也无。 “來人,将令扬收押天牢,沒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靠近他半步。” 直到被人拉走,令扬的头都是垂着的,眼球直愣愣的看着地面,终是一句话都沒说。只是在离开大殿转弯的时候,他突然抬头望向了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最满足的事物,异常欣慰的闭上了眼。 江画拾起那枚兵符,同她的梨王印一同举过头顶,扬声大喝,“剩余将士听令,即刻搜捕整个皇城,天亮之前务必将赤王带回來,如若不能,提头來见。” “谨遵殿下口谕。” 今夜的长安城注定不大太平,街头的哪家青楼里正红火着,突然就冲出來一干银甲铁枪的士兵团团堵住,不等人说话,就涌进去一顿乱翻,惊扰的打扮妖娆的女子们纷纷尖叫。多少贪污纳垢的官员甚至还在妓女雪白的身子上驰骋,眨眼便被人从床上提了起來,吓得屎尿流了一腿。最后人家士兵瞅了眼床里,一把就扔了手上的人,扬长而去。 连鄙夷的眼神都不屑给一个。 安静的民巷里头,突如其來的犬吠声和鸡飞狗跳的嘈杂声将已经入梦的人都吵了起來,然后便有人敲门,他们打开门迎接搜查的军队。 还有夜营的酒坊、客栈、湖畔桥头,都细细的找、认真的查,生怕错过任何一处微小的蛛丝马迹。 宫外如此,宫内亦是如此。只是除了朝圣殿。江画立在殿上,宫女小心的给这为一手遮天的殿下送上一个小手炉,却在她转头微微一笑道声“多谢”之后红了脸,不好意思的退到角落,然后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瞄眼偷偷的观察。 很美,脸庞美、气质也尊贵。只是望着远处的眼眸哀伤,神色凄凉。 这样完美的人,她在难过什么。为谁难过呢。 小宫女觉得心里隐隐的发疼。她怎么看怎么都无法将这个神色孤独的女子同那个狠戾残酷的佞臣联系在一起。 忽然间,一阵剧烈的风就从门外刮了进來,扬起那人长长的衣袂,白纱舞动,长发翻飞。风停了,她恍若一下子想起了什么,醍醐灌顶的,在所有人还來不及惊诧的情况下夺门而出。 手炉早就不知什么时候扔掉了,单薄的白衣在正月的夜风里紧紧裹在身上,身躯纤瘦的几乎就要折断。 紧随在身后的宫女早就不知去了哪儿,等她停下來的时候,胸腔里一阵翻涌的甜腥就涌了上來,抑制不住的,一口血就喷了出來。喷在面前的硕大铁锁上。 皇宫这一角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了,只剩下两排空荡荡的镂空灯罩在树林的掩映下若隐若现,伴着惨淡的月光,阴森鬼魅。 身前的这面大门雕金嵌玉,是除了朝圣殿外最华丽的宫殿。只是如今,一把冰冷铁锁挂在上头,狰狞阴寒。 恣意宫,此时此刻更像是一座鬼宫。 江画擦去嘴角的血渍,然后伸手握住了那铁锁的锁链,蓦然传入皮肤的冰冷触觉让她狠狠一颤,随即闭上眼,将全身的真气凝聚在丹田,顺着心脉流走到指尖。 然后紧握锁链,用力一扯。 两指粗的铁链应声而断。 恣意宫里头也是黑漆漆的,院子中走马灯的一面被打开,黑洞洞的宛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吞噬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心。 起风了,江画顾不得胸腹里升起的阵阵腥甜,小心翼翼的往里走。 “未央。未央。” 树枝被风吹的摇晃,在空中噼里啪啦的狂舞着,将声音撕割的断断续续,“未央,,。我在这儿,你出來……我知道你在这儿,快出來。” 周围除了枝桠的碰撞声,无人回应。 正殿的门敞开着,风呼呼的往里灌,里头悬挂的纱幔层层扬起,扭曲舞动着,编制出仿佛來自地狱的召唤声,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将任何经过它的人吸引进去,然后吞噬。 越靠近那扇门,浓郁的血腥味就飘了过來,还伴着阵阵粗重却极力压抑的喘息。最近的纱幔上,伴着月光能隐隐看到门后那个弯腰靠着墙壁的身影。 第七十四章 私奔 一只手伸过來,一下就把江画拽了过去压在墙上。灼热的体温和喘息贴上來,就堵住了她的唇。 火辣辣的吻,疯狂的辗转舔舐,不断淌出來的唾液混着血交织成暗红的颜色。喘息声愈发粗重,舌尖尚且纠缠成一团的时候,牙齿就咬了下來,在原本就腥甜的口腔里再添上一道更凶残的伤。 屋外的树枝噼里啪啦的响,宛如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喊。 渐渐地,唇上的力道越來越轻,深吻成了浅吻,最后颤颤巍巍的几乎就要碰触不到一起。那张脸背对着门口,看不清分毫的表情,可一双眸子却灿若星辰。 黑暗中,看不清两人的表情。 江画抬手捧起他的脸,指尖湿漉漉的,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耳语道,“我们离开这里。” 外头风里夹杂了人说话的声音,想必是搜寻的人已经搜到了这里。半刻,脚步声就已经停在了门外。 掌心突然一暖,江画整个人就被拉了过來,尚未说话那只手就捂住了她的嘴。黑暗中,她摸着那只手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的闭上了嘴。 未央牵着他的手,沿着墙壁的阴影缓缓往里走。耳畔时不时传來搜寻人的呼喊声,他却恍若未闻,只拉着她往前走。掌心是暖的,似乎只要是握住了,便能让人觉得心安。 从后门出來,再穿了两道花墙,便到了应天门。皇城最北边的终门。 门口的墙角有匹马,马头还时不时的抬起來望向这边。江画沒问这里为何沒有半个守护的侍卫,只任由未央拉着她往前跑。 到了门口,未央抬手缓缓摸了摸马的鬃毛,然后跨身而上。转了个身,然后对她伸出手,“走吧。” 她点点头,直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坐在了他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腰,身下的马儿甩了甩蹄子,就开始撒腿狂奔。 夜色已是到了最浓的时候,若非天上还挂着半弯残月,定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搜寻的官兵早就退去了,整条街道静的出奇,传进耳畔的只有铁蹄撞击地面的声音和风声。 长安城硕大的城门出现在视线尽头。远远地,江画从怀里掏出一枚闪着金光的令牌,高高举过头顶。 镇守士兵瞬间退的干干净净。 蓦地,从前方城门之后突然冲出一队遍身绮罗的女子,手里尚握一柄柄圈成一圈的锁鞭。锁鞭带钩,就着月光泛着极其森冷的光。 马已临城下,回身乏术。一声令下,十几条锁链挟着劲风就劈了过來。 未央一手扯着缰绳,抽出腰里的长剑,对着而至的锁鞭就迎了上去。锁鞭勾住剑身,两方都动弹不得。长剑无法动弹,锁鞭也抽不起分毫。 马儿还在往前跑,眼看就到了城门之下。未央用力将长剑扭了个圈,对面拽着锁鞭的十几个女子竟同时受不住般往前踉跄几步。风太大,江画抱着未央的腰,忽然觉得身前的人冷笑了一下。紧接着,长剑脱手而出。 猝不及防的,握紧锁鞭的女子悉数往后倒去。 然后就露出了站在队伍最后的女子。红衣绝艳,妖异宛如鬼魅。 此时马已经跑出数丈,未央却一把抄起马侧的长弓,转身朝着身后就射了出去。 箭尖泛绿,淬了剧毒。破空而出,射向女子的胸膛,毫不留情。 这一箭,狠戾、必杀,似是挟着浓烈到绝望的恨意。 江画从不知道一贯忠善的未央也可以这般杀伐决绝,甚至还在上头淬了毒。 身下的马是匹千里驹,城门缩小成一点的时间也不过眨眼,她回头,看见那红艳艳的身影在空气里摇了两下,最终倒下了。 未央少年便征战沙场,从來箭无虚发。那人,怕是活不成了。 忽然间,江画想起那穿一袭粉嫩衣衫,笑起來银铃一般声音的少女。趴在软软的榻上,同小白猫滚成一团的可爱模样。还给那只猫起了个名字,叫大白。 其实她早就知道风雅华还有个女儿,长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后來玉无瑕告诉她新晋妃子名单那一刻,她就知道了,那个女儿,便是风瑶。 而未央收留风瑶的原因,是不愿她的罪行再多加一道。而风瑶终究还是沒能如他的愿做个平平常常沒有记忆的女孩儿,当她恢复记忆使尽手段也要进宫,便是开始她的报复了。 勾引流容,然后揭穿真相,当风家弥天大冤公诸于世的时候,圣明的天子便不得不替天行道,铲除佞臣了。 所以未央才去刺杀风瑶么,是不想她将真相公诸于世,怕梨江画受万人唾骂。 还有令扬,那个比阳光还明媚的男人。刚毅忠正,一腔热忱,偏得却爱错了人,他拼命守护的人最终成了城门下一方鲜红的魂。到头來一场空,白白折了一杆腰。 不过还好,她将令扬关在了天牢,等到出來了,或许风瑶已经下葬,他见不着她毒发身亡的模样,或许也能留个美好的回忆下來。等过个几年,沒准碰上一个深爱他的女孩儿,将风瑶的死带來的伤痛掩盖,平安喜乐的活着。 流容呢,通过风瑶和白篆,他想必已经知道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了吧,这样一來,他对自己的爱全部转化成恨,多年之后,就能彻底忘记自己曾爱过这么一个奸佞的人。 这样,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都能好好活着。他们离开之后,整个皇城的天空都明媚了起來。 马儿还在驰骋,风刮的有些冷,未央脱了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前。两个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一直跑一直跑,也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多久。只看得见身后渐渐远去的万千长安灯火,幽深的树林和田间的茅屋都渐行渐远,又穿过了几座城,踏过几条桥。 蓦然回首看身后的路,似已踏过千山万水,穿过了软红千丈。 江画抬起头,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未央的脸上,苍白的近乎透明,可那低头朝她微笑的模样却很温柔,仿佛这一笑就能烙印在她心上,一辈子都忘不掉。 经过一处小镇的时候,早起卖早点的小铺开了门吆喝,一声声的混着点心的香味儿飘荡在空气中,馋的人连心窝子都痒了起來。 未央不由莞尔,“难得你也有接地气儿的时候,还以为一直都不食人间烟火呢。” “不知道王爷算不算得上人间烟火。”江画别过头,沒好气的撇撇嘴。 “好好好,我的殿下,我们去尝尝这平乐镇的包子,我当年出征的时候尝过,挺不错哦,來。”将马拴在旁边的木桩上,拉着她就在一家铺子外头的长凳上坐了,然后自己坐在她对面。 老板娘走过來将一壶水搁在桌子上,眉开眼笑,“这位姑娘和公子,吃点什么,” “你这儿都有什么,”江画问。 “粥、饼、豆腐脑、包子都有,嗳姑娘要不尝尝包子,咱家的包子可是这平乐镇一绝啊,有口皆碑的,保准您吃了啊,还想吃。” “哦,那就要两份包子吧,恩……再加两碗粥。” “好嘞,您稍等,过会儿就给您送來。”老板娘就着围裙擦了擦手,对旁边正在蒸包子的男人就吆喝了句,“他爹,两份包子,两碗粥。” 等饭的时候,江画托着腮趴在桌子上,见对面的人一直瞅自己,不由得翻个白眼,“你看什么,逃了一晚上,当然饿了,再说,我从昨天晚上就沒吃东西,还不是给你闹得沒事玩什么失踪。” 未央摇摇头,放下手中的筷子很认真的看着她,“你错了,这可不是逃亡。” 都打的噼里啪啦的连杀人都做了,还不是逃亡,他抬手在她脑袋上就敲了一记,疼的她龇牙咧嘴,然后看着她恶狠狠的模样笑的花枝乱颤,“是私奔。” 这话说的声音极大,她慌忙往周围看去,果真见着那卖包子夫妇捂着嘴偷笑的表情。 “你给我闭嘴。”“噗嗤……” 江画打小儿就封了江山郡主,自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沒断过,别说粗面杂粮了,就是平常人家的饭菜都沒碰过。在酒馆花楼里,菜总是挑最贵的点,那一盘盘的菜肴精致的不像是菜,反倒像艺术品。 这家的包子不是粗粮的,是用细面泡发了才包上馅儿蒸,熟了之后一个个儿的既白又软,皮儿也薄,一口咬下去满口都是香味儿。 粥也好喝,芝麻糯米的,做的时候拿大勺子舀了糯米粉搅在热汤里,搁些糖,出锅之后再撒上把碾碎的芝麻粒儿,芝麻的香味儿就全跑出來了。喝到嘴里,先是糯米的甜香,咽下去之后还能嚼到芝麻。再吃口包子,那感觉确实挺难让人忘掉的。 隔着热气腾腾的饭,未央见她吃的香,嘴角不由得弯了起來,渐渐地,那笑意越來越深,最后忍不住笑了出來,“从不知道你这么能吃,以前不是三两筷子就饱了么,” 江画抬起头,答的理所当然,“那些东西做的精美,看看就饱了,再说了,我这不是太饿了么,”想起了什么,刚夹起的一个包子又放了回去。 第七十五章 安家定居 “怎么了,” 她想了想,才道,“当年,你也是在这家铺子里吃饭的,” 那时候,未央才十來岁,第一次出征,跟在襄王温软玉的身边儿做个副将,少年意气飞扬的,怀着一腔热血就奔向了极端的北方。去时是阳春三月,回來时依旧百花盛开,不过却是物是人非。温软玉永远留在了冰冷的北方,随军凯旋归來的,是有他的一柄佩剑。 忆起往事,未央搁下筷子,唇边的笑容带着一股眷恋,“是啊,当时带了二十万大军,行军又匆忙,偏偏路上又下了雨,军粮炊不起來,我和襄王爷只好令大军扎在镇外,然后带了几个人进來买吃的。因为人太多,我便用银子发动了整个镇子的人來做饭,呵呵……当时王爷还说我劳民伤财。准备伙食的时候,我便跟襄王爷先在这家铺子里吃了。” “……当时襄王爷沒穿盔甲,一身碧色的衣裳,坐在我对面吃东西的模样也文雅,我一边吃东西一边偷偷看他,想着自己以后说不定也是个迷倒全天下的美男子……打那儿之后,我一想起那趟行军时候的事儿,总是怀念的紧。” 不过是些平淡的往事,江画却听得红了眼眶,她咬咬唇低下头,暗怪这粥实在太烫,连蒸气都热的熏人。 “未央,我们不往前走了,就在这儿住下來吧。” “好。” 一直到结账离开之后,那家卖包子的老板娘还在依依不舍的瞅着那两条背影。身旁的男人捅了她一下,“蠢愣着干啥子呢,” “哎哎,我这辈子还从沒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嗳,不是,早些年貌似也见过俩,美的就跟神仙似的,啧啧……啊呀,他爹啊,你不觉得,那人就跟早先那个很像么,” “不记得了。都十好几年的破事儿了,亏你也记得,好了好了,有客人來了,快去送水,”男人撇撇头,继续转过身去蒸包子去了。不过就在女人离开之后扭头瞅了一眼远处,喃喃道,“不会是一个吧。” 日头升高了,昏暗完全褪去,真正从清晨变成了早晨。家家卖早点的铺子都开始张罗了起來,纷纷迎接來吃饭的客人。 空气里的饭香味儿,更浓了。其中还有糯米的甜味儿,就如同此刻人的心情一般,又软又甜。 平乐镇,即是平安喜乐的意思。平乐镇算不得富裕,可也不潦倒,而且民风很是淳朴,夜不闭户的,也不必担心会有盗贼光顾。 韩伯家旁边儿那座大宅子终于卖出去了,來人手笔大,也不讲价,直接从怀里摸出了几张百两银票塞到他手上,手里捏了把扇子徐徐地摇,“不用找了。只是我觉得这宅子好是好,就是人太少,这样吧,我瞧您那俩闺女标致的紧,不如就给我做工,待遇上自然不会亏待了,如何,” “好好,”韩伯乐的合不拢嘴。要知道,出手这般阔绰的主可不是时常都能碰上的,兴许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了。这大宅子是他家祖上传下來的,也不知传到哪一代的时候就沒落了,只盼着能快点卖出去。 这俩闺女都是十六不到的年纪,大的唤长兰,小的唤作次兰,都水灵灵的,是对胞姐妹,有时候甚至连韩伯都分不清俩姐妹。 这家主人有钱,故而分清她们的法子也简便的紧,直接从镇子上的布庄里拉了两堆衣裳回來,一堆蓝的,给长兰,一堆紫的,给次兰,故而从两人身上的衣裳颜色就能分开二人了。 主子不亏待两人,平日里除了打扫打扫屋子就基本无事了,可给的银子很多,跟她们以前在义庄里给人帮工那点碎银子是沒法儿比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俩闺女就纳闷儿了,这吃穿用度哪样不得花钱,而且还是挑最好的最贵的,银子一天到晚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可就是不见做了什么赚钱的事儿,一扬手,戏法似的就能掏出几张上百两的银票。 次兰偷偷问她姐,“咱家的主子到底是什么人呐,真是佬啊。”次兰忙捂住妹妹的嘴,瞄了眼帘子后头的人,这才小声道,“反正看起來不是坏人,咱们好生伺候着就行了。再说,对咱家不是好得很么,这可都是恩惠,你可别给咱爹惹事,快,主子叫你了,快过去,” 主子有俩,一个是俊俏的公子哥儿,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都美的跟神仙似的,不过这只是长兰见到他们的第一感觉,相处了不过半日的光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神仙也似的人儿,骨子里不仅不厚道,还邪乎的紧。 懒懒靠在木榻上的女主子眯着眼,伸手就捞了次兰过去抱着。次兰才十岁多点儿,“呀”的叫了一声,便被女主子用糯米糕堵住了嘴,“唔唔”的叫。 “嘘,”女主子凑在次兰的耳朵旁边,悄声问,“好次兰,你知不知道镇子上哪里有花酒吃,” 花酒,什么东西,次兰眨眨眼,表示沒听懂。 女主子耐着心解释,“就是大多晚上才开门,漂亮姑娘特别多,而且穿的还挺少的地儿,” 直觉身后一阵冰冷的气息传來,次兰忙回过头,见是男主人从屏后走了出來,一张脸皮笑肉不笑的,“梨主子要去哪儿,我方才沒留神,听漏了,再说一遍可好,” 小女孩儿心思纯,想也沒想的脱口而出,“梨姐姐问我哪儿有花酒吃,我听不懂,东方哥哥你知道么,” 男主人就着木榻也靠了过來,裂开嘴很是优雅一笑,“当然知道,不过这种地儿不适宜小孩子去,也不大适合女人,梨主子要去,还需有人陪伴才行。” “看來你这伤是好透了。”女主人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忽的就一巴掌拍在了男主人的胸膛上,疼的他龇牙咧嘴的往后退。 男主人揉着胸口,无奈摇头,“唉,好歹也是为了我俩的幸福生活才受的伤,你怎的这么不知情趣,非但不体贴,还这般凶悍,连对街煎饼阿嫂都比你温柔些。” 煎饼阿嫂是全平安镇出了名儿的悍婆娘。 她不说话了,只气的摔了茶碗就背过身去,再不打算理他。 一个人从背后靠上來,环着她的腰,下巴在她耳边轻轻磨蹭,“我知道你每天给我疗伤很辛苦,喂药的时候也时常捉弄你,我很愧疚,所以呢,今晚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我不要看你难过,见惯了繁华的长安,这小镇子也别有一番风味,红苑的美人也是另一般风情,我知道在哪儿,带你去看好不好,别生气了……” 明明是他自己想去快活好吧,这个人呐……她叹口气,刚想说什么却想起屋子里还有旁人,忙回头看看,可哪里还有次兰的半点影子,这机灵的鬼丫头,她不禁暗笑一声。 是夜,镇南的一条小巷深处,一处挂着大红灯笼的小楼里來了两位衣着翩翩的少年公子,两人一进门就挑了最别致的那间唤作“海棠初心”的小隔间,要了两壶酒,然后将一方银亮亮的元宝搁在桌子上。 元宝闪光,搭在元宝上头的手也闪光,美玉似的细长雪白。 妈妈桑先是拿大白牙咬了咬银子,然后眉开眼笑的就凑了上來,俨然让人怀疑她脸上的劣质白粉会不会落尽酒水里,“两位公子还要点什么呀,菜肴,我们这儿的菜可是全平乐镇最好的,吃一次啊……” “行了行了,谁家男人大半夜的來逛窑子是來吃饭的啊,姑娘呢,怎么一个也沒來,”白衣裳的公子沒好气的翻个白眼,然后迅速抽回了就快要被这妈妈桑摸上的手。 “是是是,姑娘们都在自个儿的房里候着呢,妈妈这就去叫她们出來,” 旁边的锦衣公子忍笑忍的辛苦,忙打发了一脸讪笑的妈妈桑出去,这才扭过头去捧腹大笑,“哈哈哈,阅尽百花的雪浮公子也有被人调戏轻薄的一天,你这一世英名算是毁了,哈哈哈……,” 身旁的人脸色铁青,仰头一杯饮尽,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掷。 可是一想到妈妈桑对着那只手色眯眯的眼神儿,和简直就像扑上去舔一舔的模样,他便笑的更欢了。 玩遍了多少纸醉金迷的风月场子,大风大浪都见见怪不怪了,偏生在这平乐镇的小阴沟里翻了船。真是…… 有人不顺,有人却过得很是顺畅。走在大街上随意往上一瞟,桃花运就來了。 毕竟是小地方,姑娘老了些,姿色也算不上好,两人玩了半夜便觉得无趣,索性将就着在榻上凑合了一宿,第二日晌午时才结了账出來。方走至一处茶楼,便有一条绣着并蒂芙蓉的丝帕摇摇晃晃的就落到了东方主子的跟前。 小姐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美目含水往下一扫,楚楚神态便已痴了一大片路人。东方主子登楼还帕,小姐欠身行了个礼,身子一歪,幸亏身旁的桌子撑了一撑,这才稳住身形,却仍以手捂着心口,病弱之态实是惹人怜惜。 梨公子捏了把白玉扇子搁在胸前徐徐地摇,半掩唇笑,“太液芙蓉未央柳,始是新承恩泽时。这诗用在二位身上,最是贴切不过,咯咯……什么羞花太真,我看还比不上小姐的一声娇喘,真是白白埋汰了一个美人儿。” 第七十六章 吃醋 “江儿。”歉意的笑笑,未央看她一眼叱道,脸上已是带了轻微的愠色。 江画扭了头过去,不再理他。 那厢佳人才子互相比对,自个儿却实在一个沒事儿人,只在一旁的桌子上倒了杯水就往嘴里灌。 真是恼人,那小姐身子骨哪里差了,比起她自个儿实在不知强了多少,却在这里弱柳扶风的博人同情。同样都是习武之人,她能看得出來,未央怎么就看不出來。 思忖着,那边便已完了事儿,那小姐却在未央准备离开时候又叫住了他,两只小手揪着衣摆拧成了一团,“那个……阿冥能否知晓公子的名讳。” “在下复姓东方。” 小姐急道,“如若公子不弃,可否、可否去府上拜访……” “自然是扫径相迎。” 长兰尚在门前剪花枝,这些花枝还光秃着,得提前修剪好了,过两天暖和了的时候才能开的繁盛。远远地,就看见了巷子那头雪白的衣裳。 脚步很亏,扬的衣袂被风鼓起,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就來到了跟前。还冷冰冰的一张脸,显然是气得不轻。 两个主子不是去喝花酒去了么,怎的还生着气回來了。带着疑惑,长兰便迎了上去,“梨主子这是怎么了。快进屋暖暖吧,外头凉……” 话还沒说完,后头紧随而至的人就一把拽住了江画,硬是把她身子给扳了过來,“哎我说好端端的怎么说恼就恼了呢。同是出去玩找姑娘,不过是一个在窑子里一个在外头,那些个涂脂抹粉的,你还沒看够么。别气了,好不好。我潇洒的梨大公子,快笑一个。” 作势还要去摸江画的脸,却被她一歪头就给躲了过去,倪了他一眼,冷笑道,“先前怎么沒见着你喜欢在大街上也拈花惹草,却不成想东方大爷喜欢这种类型的,反正她看上你了,装的也挺像个病美人儿,想來你要给她说上床她也断不会拒绝,沒准还能欢快的紧,在床上叫的也比我**,腰不知道软了多少个度,折十八道弯也不叫疼……” 越说越不靠谱,未央一愣,随即竟笑了起來,伸手一把勾过她的下巴就亲了一口,“你说的这些场景,我倒更希望欢爱的对象是你。”这一笑,极尽玩味,“你竟也会吃醋,这倒是件稀罕的事儿。” “你,,。” 剩下的话就悉数被堵了回去。 身后,长兰偏过头去极力忍笑,隔着一道雕花门的后头,次兰正探出半个脑袋分外好奇。 今晚的天气很好,虽是将将过了年沒几天,可裹着厚厚的棉衣倒也不觉得冷。韩家的两个闺女托着腮坐在院子里,欣赏风景。 这些天请來的下人门已经将宅子彻底收拾了出來,原本荒废了几十年的大宅子,重新修葺之后倒也干净别致,雕花儿的窗栏、刻着国色天香的石头假山,有人在小池里放了几条鱼,时不时的还能看见鱼嘴儿里冒出的一连串泡泡。 尤其是正中间的那扇门,隔着窗纸能看见里头淡黄的光线,浅浅柔柔的,看起來分外温暖的模样。 “阿姐,你说梨姐姐和东方哥哥在里头做什么呢。我觉得他们好奇怪,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笑的。”次兰趴在桌子上,瞅着那间在月光下泛着温馨的屋子,疑惑的问。 长兰摸着她软糯糯的头发,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因为他们觉得对方是自己最亲的人,对最亲的人是不是应该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呢。包括所有的喜怒哀乐。” 说的好像有些复杂了,十來岁的小次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題,“阿姐,你说,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今晚空气里的香味儿似乎浓了点儿,长兰喉咙一噎,道,“在做和最亲的人最喜欢的事儿。” “那什么叫最喜欢的事儿啊。” “……” 暖帐里,一片春光旖旎。两厢交缠的吻才停下,两人便衣衫不整的翻滚到了床上,险些将幔子扯落。 沒來得及喘上两口气,灼热的唇又堵了上來。吻够了,未央稍稍将唇撤离了半寸,挂在嘴角的笑意透着股子玩味,“这般热情,那冥家小姐可做不來。” 又提那人。江画瞪他一眼,仰头狠狠的朝他唇上咬了下去。 “噗嗤……我就是故意的。”未央不气反笑,忽然就倾身直接压在了她身上,一手撩拨开衣衫,极不安分的在脖子下头的肌肤上來回摸索,怕她反抗,还一手将她的手牢牢箍在了头顶。 睫毛微颤,语气温柔,“你知道么,我巴不得你再多吃醋几回,这样我才能知道你是在乎我的。若是我拈花惹草了,你却还无动于衷,那才叫我心寒。” 江画一愣,抬头亲了亲他的脸颊,轻轻道,“怎会不在乎呢。”倾天权利、金银富贵、万千繁华都舍弃了,若这还不叫在乎,什么叫呢。” 是因为她曾爱过流容么。 心口蓦地一阵刺痛,强大如未央,在情爱面前,原來也这般沒有安全感。 任由他箍着自己的手腕,她用力的抬头去吻他,直到脖子酸的再也抬不起來,这才看着他的眼,很认真的道,“这一次,我不会再变心。” 除非人死、魂灭,都不再改变。 于是狂风暴雨似的吻就落了下來,雪白的肌肤上被印下一片片如血殷红的痕迹,印在身上,刻在心上。 这一场欢爱來的汹涌激烈,如交颈鸳鸯似的抵死缠绵,到最后,极乐终是伴着痛楚达到了巅峰。 关着门窗,冷冷的月光从缝隙里透过來,皎洁的似水温柔。 除非人死、混灭。舍了红尘万丈的交颈鸳鸯,一晌贪欢。 “我心里装了天下一年又一年,却临到头來不过一场笑话弃了苍生一次又一次。”这话,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她这样说。她说,总归是错了,故我不悔。 隔天,未央跟韩伯杀了两局回來,瞅着自个儿家门口停了辆马车,那料子深蓝发绿,衬上花纹怎么看怎么熟悉,可想破了脑袋也不记得自己见过这玩意儿。 “长兰,家里可是來客人了。什么人。” 长兰停了手头的活儿,兴奋的连眼球都闪闪发光,“是咱平乐镇的知县大人嗳,在世青天呐。” 知县,当官儿的。好像明白为何看这料子眼熟了,这是官车,皇朝律法有规定,官员须得用一种特定纺织的布料做车骑的篷壁,只是官员品阶不同,布料的颜色和花纹也不尽相同。而平乐镇的这种偏僻之地的小县官,自然是用最底层的布料花纹了,自己在长安见惯了高官,这等颜色花纹沒见过自然是正常的。 自己同江山隐居在此,既是当官的人來,难不成……想到这儿,未央脸上原本常挂着的笑意也褪了个干干净净,一双凤眼犀利森冷。 长兰吓了一跳。 “來做什么的。”他扫了眼那马车,寒声问道。 “一來就被梨主子拉到前屋去了,不过我进去送水的时候,听知县大人提到了您的名字。” 更疑惑了,按常理來说,自己名义上还是个失了权势毫无威胁的人,朝廷就算要找人,恐怕找的也是江山吧,怎会是自己。 “他说什么。” 长兰哆哆嗦嗦的摇头,“我沒听清,梨主子就让我出來了。嗳,东方主子,梨主子说了不让人进去,哎……。” 一把推开前屋的门,便看见里头端坐了两个人,一个铜冠蓝袍丰神如玉,另一个白衣玉冠,胸前一把白玉折扇徐徐地摇。 见他站在门口,嘴角往上弯起的弧度似乎更大了。 倒是那青年,站起身朝他抱拳做了一揖,“在下冥如雪,乃冥冰的兄长。这位,便是东方公子吧。” 平乐镇县令,冥如雪。 “东方未央。”淡淡的介绍了自己的名字,未央的视线直接穿过冥如雪落在后头的江画身上,实在无法理解她今日这一身男装的扮相。 长兰进來给三人添了茶,这次江画倒是沒让她再出去,只瞅了眼方坐下的未央,瞅着冥如雪眼角含笑,“冥大人,东方兄已经來了,您还是亲自问他吧,毕竟事关令妹的终身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一语双关,这话既是对冥如雪说的,也是说给未央听的。 江画想了想,又补了句,“我二人搬來此地才不久,且皆不是生活安定之人,冥大人,您要想清楚哦。” 难道他不知自己的身份。未央松了口气,这才反应过來方才那些话里的问題。这一下,颤的连手里的茶都洒了出來。“终身大事。什么意思。” 江画手里的扇子摇的更欢了,眉眼间皆是幸灾乐祸的笑意,“就是上次东方兄帮冥大人的妹子冥冰小姐拾了帕子,阿冥小姐便仰慕上了东方兄,今儿冥大人就是为了提亲这事儿來的。” 冥如雪有些尴尬,“舍妹虽然年幼,不过女红针线甚好,琴棋书画也略略懂些,品行容貌皆良好,东方公子若是也对舍妹有些印象,不妨考虑……” 只见了一面便要以身相许,这对兄妹还真是活宝。还有这女人,昨日才说了那般柔情绵绵的青花,今日就把他往旁人的怀里推。未央觉得有些无语,将茶杯一撩就打断了冥如雪那在他听來压根儿就不着边际的话,“既然令妹这般优秀,怎的就瞧上了在下。比起在下这不入流的才分,雪浮公子才是人中龙凤,论相貌和才华皆在我之上,若挑夫婿,雪浮公子最佳。” 第七十七章 挑夫婿 “这……”冥如雪噎了一噎,才发现自己跟这两人的口才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只得干笑了两声,勉强解释,“舍妹只提了东方公子,并未说起过这位雪公子,所以……” “不如这样吧,若是冥冰小姐得了空而,不妨多來这里玩玩,雪浮公子才貌俱佳,实在比我强了不知多少个等次,相处久了小姐自然能挑选出最好的夫婿,这也是对她的终身大事负责,冥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呃……东方公子所言甚是。”这一言方歇,江画低头只顾喝茶,未央和冥如雪噎沒了话,气氛便尴尬了起來。 末了,冥如雪只好起身又揖了一揖,“既如此,在下便先告退了,今日打扰甚是唐突,还请两位公子不要介怀,告辞了。” 刚送走了冥如雪,身后一个玩味的声音便在未央身后响了起來,“你说,冥大人的妹妹会选择哪个公子做丈夫呢。风流纨绔的白衣公子。还是温柔俊朗的东方公子呢。” “你给我过來。”一把就把那罪魁祸首拽了过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疼。”江画吃痛一声,沒好气的撇撇嘴,“什么怎么回事啊,就是那小狐狸精看上你了,他哥哥來提亲被我拒绝了,死缠烂打的我这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拖住,你不谢我反倒怪起我來了,当真是沒良心。” 未央气笑了,拒绝。若当真严词拒绝了那冥如雪还会当面问他么,恐怕不是拒绝,是这荒唐的女人要看好戏才是吧。 气不迭的抬手想要吓唬她,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欢快的笑了起來,翻个白眼儿,“你打得过我的。”实在恼人,偏又拿她无可奈何,最后只得恨恨的罢了手,“我看你怎么收场。” “哈哈哈……。”身后的动静沉默了片刻,忽的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不理她。 事实证明,雪浮公子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人。当然,实在他想去讨那个女人喜欢的时候。 冥如烟小姐头次來的那天,一进门就很不小心的绊了一跤,偏偏站在门边的东方公子无动于衷,只见一方白影掠过,清冷的香气就飘了过來,若隐若现的,丝丝缕缕都让人心头一颤。 沒摔倒,倒在了一人怀里。睁开眼,便见着一张艳丽的面容,白衣玉冠,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浅淡笑意。眉眼间气质高华。 红着脸后退两步,忙低下头欠了个身,“阿冥粗鄙,让公子见笑了。”眼角瞥到一旁冷眼相观的那人,不由得一阵怔忪。 冥如雪说冥如烟略通琴棋书画,实在是谦虚了些。虽是出生在这偏僻的小镇子,冥如烟的琴艺,比起宫中的乐师也不遑多让。 冥如烟在垂了纱幔的琴台上抚琴,未央就和江画再外头品酒吃茶,等一曲终了,江画搁下手中的酒杯,掀帘而入。 “公子见笑了。”冥如烟淡淡微笑。 “阿冥小姐琴音清澈,恐怕比起山中的鹂鸟也不逊色,令人心折。”江画在琴座旁坐下,紧挨着她的距离,甚至能清晰的嗅到那股冷香的味道,不自觉的就能让人自惭形秽。 江画抬起头,笑问,“阿冥小姐可曾听过峥嵘之音。” “阿冥久居深闺,不曾听过。” 她沒再说话,只看见一双雪色纤长的手指搭在琴弦上,倏然间就勾挑抚弄了起來,激烈的琴音流泻而出,气势恢宏的直若万马飒沓。 低沉时,如悲鸣呜咽,尖锐时,仿佛长剑出鞘。冥如烟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身旁这人他本就不是个游戏红尘的翩翩少年郎,而是那边远沙场上的战士。披着银白的战甲,在血流如何的土地上挥剑砍伐。 琴音从高亢到低沉,再由低沉至尖锐。 仿佛战士经历了出征时的热血澎湃、面对尸体成山的悲怆以及最后含恨而起杀力挽狂澜的决绝。 声音达到最高音的时候,却戛然而止。 沉浸在琴音中的人一下子就怔住了,愣愣的抬头看着她,“梨公子,怎么了。” 江画自琴弦上将手抽回,淡淡的笑了笑,“琴曲结束了。” “啊,可是……”冥如烟不解,方才,明明才弹到**之处,怎么会就结束了呢。 见对方尚在迷惑,江画起身挂起琴台周围的帘幔。兀自回外头倒了一杯酒,低头抿了一口。未央靠着木榻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她也不理,只走过去将冥如烟扶起來,笑着解释,“战争胜利了,可领军的将领却以身殉职,所有的欢腾,在将军死去的那一刻悉数化成了悲怆,任何声音都不能将那种悲伤表达出來,所以琴音在最高亢之时才戛然而止。” 冥如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有那么一瞬,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白衣公子的眼神是极其悲伤的。 悲伤,犹如幽潭,将人深深地吸引进去。 那天冥如烟走的比较早,未央抱着胳膊靠着门框,低垂的睫毛掩住一双眸子里所有的表情。等江画送了冥如烟回來,一把便捞过了她的腰,紧紧箍在自己身前。 声音不再清脆,有些沙哑,“若她当真爱上你,怎么办。” 江画一愣,随即抬手摸着他的脸,轻笑,“不会。我会让她明白,我们和她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世界的人,她会心甘情愿的撒手,比起直接拒绝,要好得多。” 主动地,将恋慕转化成旁的感情,令她心甘情愿的防守,可以保护这样一个女孩儿的初露的稚嫩心灵不受到情爱的伤害。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善良了起來。”低低的笑声自她耳边传來,还有些温热的湿气。 “沒什么时候。就是不想再害人而已。” 未央晓得,那琴音中的将军,其实就是温软玉。江画本不懂音律,只是因为继承了梨逍尘的记忆,这才能弹奏曲子罢了。说到底,都是她在自揭伤疤给旁人舒坦。 心尖上一阵阵的心疼。他低下头,柔软的唇贴着她的,声音温柔的能漾出水來,“以前嫌你心计太深,可现在,我宁愿你能自私一些。答应我,别再伤害自己。” 她仰起头,两眼弯弯的晶亮,“好。” 打那儿之后,冥如烟似乎想开了,自此沒再踏入过大宅子的门。十五那天晚上,江画和未央在桥头看花灯的时候才遇见了她。 江画沒穿男装,雪白的裙摆在地上逶迤了三尺,身上还裹着一层厚厚的狐裘大髦,更衬得肤色雪白的近乎透明,明眸水唇,如墨长发散了满肩,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面庞艳丽,气质却高华。 她身旁站了个同样丰神如玉的男子,锦衣金冠,脸色温柔。 冥如烟有些恍然,随即便低头抿唇笑了起來,其实她不知,她试图掩盖的那一方落寞已经被身前的两人悉数看在了眼里。 等再抬起头來时,那双清澈的眼里虽然还是有眷恋,但却不见丝毫黯淡,灿若星辰,“早就发觉阿冥同两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到现在我才明白,你们才是最般配的那一对璧人。” 顿了顿,她从身后的丫鬟手里提过一个花灯,指尖在上头轻轻抚摸,“本想着趁花灯节放个灯祝福,可思來想去怎么也不知道该写谁的名字,东方还是梨,我想,在我左右摇摆不定的时候,这就已经不是爱情了,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她抬起头,终于恋恋不舍的将那花灯搁在手心,托到江画面前,“我想了想,与其这般烦躁纠结不定,倒还不如彻底罢手,心里还好过些。梨公子……梨姑娘,这花灯就送给你们了,在上头写一个人的名字,再放进河里,可以护他一生平安。” “……还有,谢谢你们。”冥如烟转过头去,看着河边那些正在放花灯的人,五光十色的花灯在河水中起起伏伏的,飘向谁也不知道的方向。眼前一片迷茫,她想,这次是爱错了人,不过还好,她陷得不深。如果以后再遇见良人,会把他们两个都忘掉的。 知府的下人來叫他家小姐回去了,望着那一身同样绣着并蒂芙蓉的衣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江画低头去观摩那盏花灯。 莲花的形状,花瓣尖儿上还带了些桃粉色,中央一支崭新的蜡烛。她缓缓转动莲花,却发现在一片花瓣上有一滴乌黑的痕迹,想必是拿着笔准备在上头写名字,却踯躅着不知如何下手,墨滴下來染上去的。 墨滴很小,只要在那地方写上一个人的名字就能盖住。 跟旁边点灯的人借了支笔,在上头写了四个字。笔锋苍劲,一笔一划都用上了心。 东方未央。 她从桥头上下來,蹲在河边,学着旁人的模样点燃了灯芯,俯身缓缓搁在了水上。一阵风将水面吹起涟漪,灯随着波漾一起一伏的就远离了河岸。 今儿是正月十五,转眼,他们來到这个平乐的小镇已经十多天了。 河岸上放灯的人最多,密密麻麻的花灯飘在河水上,烛光透过各色各样的灯壁发出斑斓的光,映着天上接连不断绽开的烟花,璀璨耀眼。 灯已经飘远了,上头写着的名字成了一个小黑点儿,再看不真切。 身旁有双手将她落进河水中的衣裳拣出來,拧干。“总是这么不在意,待会儿湿衣裳贴在身上,若是着凉了怎么办。” 第七十八章 花灯满河 她笑笑,“衣摆而已,改天去布纺做两身简便的衣裳就是了。” “总能被你说服。”未央叹口气,拉着她的手站了起來,却在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被一个人叫住了。 是个卖花灯的老头儿。 “公子,姑娘,买个花灯放吧,给您最珍爱的人送个祝福,保佑他平安。” 江画摇摇头,“谢谢,不过我们方才已经放过了。” “别,”未央拦住那老头,转头对她狡黠一笑,眨眨眼,“你方才玩过了,可我还沒有给你祝福呢,老伯,我要这盏了。”说罢便从怀里掏了块碎银子过去,将那花灯托在掌心观看。 雪白的梨花样式,花瓣上染了片片浅碧的颜色,中央的蜡烛也是青色的,倒是不同于那些粉红朱紫的颜色,符合了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顾盼旋转间却能看出一番不一样的明艳亮丽。 花灯如人。 “等等,公子,您给的钱太多了,”老头儿实在的又唤住了两人,未央笑笑,“剩下的就当是送给您老的罢。” “一盏怎么够,不如剩下的这些花灯都给我吧。”江画走过來,又掏出一块银子塞给老头儿,然后将剩下所有的花灯都抱在了怀里。 “要这么多做什么,”未央不解的看着她。 她眨眨眼,径直拉了他的手就往河边走,“你过來,我告诉你,你看……” 隔着过往的人,买花灯的老头儿怔怔看着走远了的两个身影,喃喃自语,“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掌心里的两块银子,能够他一家老小吃穿不愁两个月了。虽然正月的天气冷,可手里的银子似乎还带着两个神仙身上的温暖体温。 河边,那盏写了梨江山三个字的花灯越飘越远,眯眼顺着方向看去,竟发现和先前那个桃粉色的莲花灯影子重叠了,然后错开,彼此贴在一起,一同逐波荡漾。 江画指着那一堆剩下的花灯,笑问,“我们來送祝福吧。” 他疑惑,“送给谁,” “你看。”她抬起手,一盏写了“未央鸢”的紫色鸢尾灯就挡在了他眼前,然后手腕一放,就顺着河水飘走了。 未央笑笑,然后取过一朵牡丹花,写了“雪若风”放了出去。受群芳环绕的花中之王,倒是挺符合雪王爷年轻时的模样的。 抬起头,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那一瞬,眼前的景象似乎变了。成了多年前两人在书塾里相遇的那一幕,然后画面转换,一幕幕一瞬瞬,走马灯一般将两人从相识到相知的往事显露出來。 有欢乐,有失落,有荒唐,有认真,有心疼,也有怀疑和误会。 恰恰吹了一阵风,吹散了最后一幕相拥的场景。 只那么一瞬,便是十余年。两人皆弯起嘴角,相视一笑。 手中的笔沒停下,一个有一个写着名字的花灯飘了出去,然后在河水的中央汇聚在一起。 白色描金的灯,写着梨逍尘的名字。在它身旁,有个写着丰玄的水墨画灯。一同环绕在一起的,还有烟色和碧色的灯,那是纤痕和温软玉。 冰蓝色的灯,是流无心。明黄色的是流君绯,那盏七彩的给了步洛洛,画着竹子的写上付玉潇的名字。 那些还在的、不在的,都有自己的花灯,仿佛离散多年的亲人,一同在河中央汇聚,幸福的飘向远方。 名字越写越多,花灯越來越少。到最后,江画手里捧着的一个花灯忽然就落了地,里头的蜡烛也掉了出來。 一个沒写完的“容”字直晃的人眼疼。 未央替她捡起來,小心的拭干净,然后握住她的手写完了那剩下的一半字。眼里的温柔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不是说这一次不会再变心了么,那还在紧张什么,只把他当做一个朋友就是了,不过是给朋友送个祝福罢了,别怕,來。” 他说,别怕。 别怕。 别怕…… 在最后剩下的一个大红芍药花灯上,她写下了风瑶的名字,然后同流容的灯摆在一起,一同放了出去。 就蹲在河边上,眼看着所有的花灯都飘远了,这才扯了扯被水打湿的衣摆,站起身來。一回头,却见着未央脸上具是心疼的表情。 “怎么了,这副表情。”一开口,她自己也愣了。说出口的话,竟是带着鼻音的。 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眼角,上头晶莹的液体分分明明的说明了她方才心里的难过。许是痛久了早已习惯,她才浑然不觉。将她搂在胸前,任无声淌出的眼泪湿了前襟。 这泪,已经说不清是痛还是快乐。 桥上、河畔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对相拥在一起的璧人,忽然就有人吹了声口哨,不带恶意的笑了开來。 一人笑,其他的人也跟着笑。 笑声和烟花绽开的声音里,不知谁扯着脖子喊了一句,“这位少爷、小娘子,祝你们幸福,” 有人领头,另外胆子大的人也都吆喝了起來,“漂亮的小娘子,祝你们幸福,” “少爷哟,这么好的媳妇记得疼啊,” “祝你们幸福快乐,” “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 好,除非人死、魂灭,皆不离不弃。 那天,未央牵着江画的手玩遍了整个平乐镇,猜了个灯谜,谜面儿是“嫦娥织女为谁忙,采莲无心却会友,偶尔留得一人在”,又去了先前那家卖包子的早点铺,不过今晚上他家卖的是汤圆,用糯米包着,薄薄的皮儿煮的发胀,红豆馅儿的。 街口的面筋买的热火朝天,她只尝了一口,就辣的眼泪往外涌。糖葫芦甜的发腻,可一口咬下去又带了些酸味儿,比面筋好吃。 街头还有个捏泥人儿的书生,未央指着她鼻尖说,“就照着她捏,捏的好,这张一百两的银票就归你,” “喏,给你,” 不到一尺的小人儿,穿着雪白的衣裳,雪白的皮肤,乌发垂在身侧,小巧精致的五官栩栩如生。手里还握了两只娇艳欲滴的鲜红糖葫芦,一支是新的,另一只少了半串儿,还有一个山楂被咬了一口,只剩一半挂在竹签上。 “恩,虽然不如真人好看,但还不错,再给你一张银票,” “大爷真阔绰,这是您夫人吧,小的祝二位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谢谢,” 玩了大半夜,最后又给韩伯和两个姐妹买了些礼物,这才往回走。一回到家,江画就累的往床上倒。 “嗳,一身汗的,快去洗……”沒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未央坐在床边好笑的看着已经睡熟的人,手里还握着那只泥人儿和半支糖葫芦。 无奈的笑笑,只好伸手解了她的狐裘,拿出了她手中的糖葫芦,却在要拿那泥人儿的时候怎么都抽不动了。即便睡着了,她也握的很紧。 扯过棉被,将她的手连带泥人儿都掖到了被子里。 收拾完了一切,未央只穿了亵衣靠在床头,面朝里边看熟睡的江画。长发在枕上铺散开,柔软的还泛着些光泽,仿佛上好的绸缎。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疲劳透出微微的潮红,睫毛安静的垂在脸上,在昏暗的光里投下两片浓密的阴影。 嘴角那抹笑意让人觉得她定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这样的日子,远离污秽肮脏,纯洁且平静,即便是一个梦,也幸福的让人不想醒來。 吹了灯躺在床上,拥着怀里呼吸清浅的人。未央觉得,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下去,那便是毕生追求的幸福所在了。 …… 今年梨花开得早,才三月三,便已是花朵纷繁压枝,放眼望去,白皑皑的一片,点点的碧绿花蕊点缀其中,煞是好看。风一吹,洋洋洒洒的,花雨就飘了满天。仿佛一阵褪去了寒冷的鹅毛大雪。 平乐镇从沒今日这般喜气,大红的绸缎挂满了整个街头巷尾,锣鼓唢呐绕着镇子吹吹打打的一遍又一遍,生怕十里之内的人都不知道。 镇前镇后都知道年前镇子上來了一对儿神仙也似的璧人,无论哪家的百姓从他家门口过,总能瞅见里头和谐温馨的景象。有时候孩子调皮了,里头的姑娘就会拿着精致的不像样儿的小点心塞到孩子手里,柔声哄着。 哪家困难了,总能瞧见那家的姐妹丫鬟带了食盒和银子过來探望。知县大人跟他们的关系很好,有时候遇上解不开的难題了,便会派人去请教里头的姑娘或是公子。日子久了,大家都对这间大宅子里主的主人打心眼儿里喜欢。 许是成了共识,谁也沒有去探究他们的來历背景。 今儿三月三,他们成亲的日子。老百姓实在,家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拿出來送了他们当贺礼。他们也大方,请人将整个房子从里到外修葺了一番,酒席摆了二十张大圆桌,镇子小,大半的人都坐了进來。 酒菜都是上好的,糖也是长兰和次兰去最好的铺子里挑的,颗颗圆润酸甜。 知县大人亲自带了一家老小和妹妹过來祝贺,场面算得上平乐镇有史以來最热闹、最喜庆的婚礼了。 第七十九章 成亲 长兰和次兰忙的脚不沾地,一会儿指挥着下人接待新的客人,一会儿忙着清点百姓送來的礼物,虽然大多是自家做的杏子或渍蛋什么的,也都细细的清点清楚,分别给他们的篮子里回上旁的礼物。 说來也奇,才移栽的梨树不过两个多月的光景,第一年就开了花,还繁茂的紧。昨天收拾院子的时候长兰还抱怨,“这落的花瓣太多了,怎么都打扫不干净,明天的婚礼可怎么办呢,” 江画靠着门框,懒洋洋的笑,“不用扫了,留着吧,我喜欢看花瓣铺满地的样子。” 于是经过一夜的风吹,地上细细密密的铺了一层花瓣,放眼望去整个地面恍若落着白雪。只要有人走动,就能扬起地上的花瓣,染就了一身的花香。 韩伯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就像他自个儿的闺女成亲似的欢喜,两只眼都快眯成了一条缝儿。搓着手瞅了瞅屋外的日头,朗声喝到,“吉时到,准备拜天地。” 穿着大红喜服的新人踏着花瓣就走了进來,新郎金冠红袍,丰神俊朗,新娘凤冠霞帔,大红的衣裳上绣着细细密密的金色梨花,一只展翅的凤凰拖着耀眼的尾巴顺着外披盘旋而上,逼真的几乎就要飞出來冲上云霄。 虽然遮着面纱,可还是能看见新娘向上弯起的唇角。定是一脸幸福的笑容。 有顽劣的孩子结对儿跑进來揪新娘的裙摆,却不小心绊倒在地上,惹得满堂满院宾客哈哈大笑。韩伯乐的声音也高了几个度,只恨不得眼能再弯一点,嘴角能再翘一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嗳,高堂,宾客疑惑了,这才觉得被挤得熙熙攘攘的礼堂不大对劲,沒见着高堂,却见韩伯的身后挂了块写着金色“囍”字的红绸,一直垂到地上,并未见到高堂。 一时间,在场宾客不由得面面相觑,私语声悄悄议论着究竟是因何缘故。 却只见新郎转过身,扬手就扯下了红绸。刹那间,一片寂静。 红布遮掩的后面,是如寻常的喜堂一般的布置,一面挂着巨大红喜字的墙,一方桌子,两把椅子。只是那两张搁了软垫的椅子上,端端正正的放了两尊木刻的灵位。 众人顺着那灵位上的字念…… 梨逍尘、东方墨。 百姓都知道,成亲的姑娘姓梨,公子复姓东方。却原來,他们的高堂早已不在人世。隐隐的,已经有抑制不住小声的抽泣。 原本喜洋洋的礼堂多了分悲重的感觉。 新郎微微一笑,牵起新娘的手就在那两方灵位前跪了下來,恭敬磕头。 “好。”有人抚掌大叫了一声。“东方公子和梨姑娘不忘故亲,实乃孝子,乡亲们说是不是啊,。” 顿时应和声连连,还有鼓掌的声音。压抑的气氛一下子冲的干干净净,韩伯欣慰的看着已经站起身的两人,再次高声大喝,“夫妻对拜。” “礼成……” “哦哦……。”拉不住的顽劣孩子已经冲上前去拽新娘子的衣摆,新郎宠溺的笑了笑,俯身将孩子抱起來,刮他的鼻尖。孩子不再胡闹,这才被他放下來得了自由,一溜烟跑到自己的娘身后扮鬼脸去了。 喜宴是摆在院子里的,二十张桌子,摆不开的就顺着巷子往外延,一直摆到了巷子出來和街道相交的位置。酒是花雕和果酒,果酒是给孩子和女人们准备的,花雕的里头泡了正朵的梨花,除了酒香还搀着梨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新人出來给宾客敬酒,新郎仍是满脸的温柔笑意,新娘已经摘了盖头,精心描画的妆容细致,容貌艳丽的惊呆了满座宾客,无论男女老少,皆呆呆的望着她,说不出话。 当真是高贵美艳,风华绝代。老实的百姓想不出更文艺的词儿來形容,时隔多年之后,依然无人忘记这个镇子上曾经有过的这么两个人中龙凤的人,那般的漂亮好看,连神仙见了怕也自惭形秽吧。 不光新郎能喝,新娘的酒量也很好,一桌一桌的敬下來,分毫醉意也看不出。敬到知县大人这一桌,冥如雪举了杯子真心祝福,“东方公子和梨姑娘经历了甚多才走到这一步,幸福來之不易,如雪未二位感到高兴,也为二位的气质折服。我喝两杯,一杯敬东方公子,一杯敬梨姑娘,祝二位白头偕老,一辈子平安喜乐。” 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了杯,全数吞下。 江画的表情有些古怪,垂在桌下的另一只手被人握住,温暖的掌心令人心安。 未央举杯,“多谢。” “阿冥小姐。” 坐在旁边的冥如烟站起身來,酒杯举过胸前,“同哥哥一样,如烟也祝梨姑娘和东方公子白头偕老,永远幸福。”她这话平平淡淡的,听不出高兴或是不幸,眼底一片澄明的毫无杂质。将手中的酒杯抬起,轻轻地抿了一口。 “阿冥,你也会幸福。”江画微笑,兀自将剩下的酒悉数灌进了嘴里。 新娘子豪气,惹得旁边两桌的客人拍手叫好。 喜宴正进行的热闹,周遭人谈天说地的,可话題总免不了扯到这对新人的身上,祝福的话句句自心里发出,外头的乐队还在放鞭炮,声声震着人耳朵,一片欢闹的景象。 可这天,突然间就变了。 外头乐队停了,骚乱声伴着阵阵马踏铁骑的声音就传了过來,震撼着仿佛要将地面都震塌。 “怎么回事,” 次兰慌慌张张的从外面冲进來,指着外头骚乱的人群,“主子……主子不好了。官兵、有好多官兵,往这里过來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欢闹的气氛瞬间褪了个无影无踪,满院的人也骚乱了起來。片刻间,门口的桌椅都被掀翻,蜂拥而入的银甲官兵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 银甲长枪,腰配长剑,这是长安禁军。 “东方未央刺杀贵妃、企图弑君罔上,梨江画残害忠良、霍朝乱纲、揽权专术、杀害百姓,來人,将这两名逆贼拿下。” “我看谁敢。”江画上前一步,手中白玉雕金的令牌高高扬起,夺目耀眼。 梨王令出,群臣俯首。连丞相和大将军也不例外。 禁军士兵面面相觑,抓捕的动作僵在半空,进退不是。“哈哈哈……。”一阵笑声从人群后想起,排列紧密的士兵就让了开,尽头一个穿着暗色官袍的宦官就走了过來,脸上纠成一团的笑意将那得意和狂妄的神态暴露无遗。 “你是谁,” 那人止了笑,一开口便是一阵尖锐的嗓音,听的人厌恶无比,“咱家乃是瑶倾贵妃娘娘身边儿的人,现在服侍圣上,圣上身边儿的红人,李林德。” “呵,什么时候连个沒把儿太监也能对着本殿大呼小叫起來了,流容看人的眼光,是愈发的不济了,真是什么样的狗都养。” 流容乃是当今圣上名讳,直呼圣上名讳,是大不敬。 “來人,给咱家拿下。”尖嗓子挥挥手,气急的喝一声就往后退。 持枪剑的禁军这才如梦初醒,朝着中央穿着鲜红喜袍的人就冲了过去。 江画的手掌探到腰间,冷笑,“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不自量力。”蓦然间,凝霜扇滑入掌中,“哗啦”敞开的扇面反射出森森寒光,猝不及防的就往前划去。 首当其冲的士兵甚至还未反应过來,脖子就被割开了,眼睛瞪得老大,身子软软的就倒了下去,鲜红血雾溅了足足三尺高。 “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同一时间,未央软剑出手,扬手穿透了一个士兵的心窝,飞身上前站在江画身边。 这一次,算是彻底拉开了血战的序幕。数不清的银甲兵蜂拥而上,手中长枪对着中央鲜红衣裳的两人就冲了上去。 凝霜扇锋锐冰寒,银白软剑如蛇似电,仿佛索命的鬼符直往涌过來的人身上劈去。 哀嚎震天,血雾升腾。 衬的翻卷的喜袍更加殷红惨烈。 被堵在院子里的人哪见过这阵势,一时间尖叫声、嘶喊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开始抱着脑袋往外逃,场面哪一个混乱能形容的了。 那边打的不可开交,眼看着被砍翻在地上的士兵越來越多,太监李林德扶着胸口站在人群的最后边,颤巍巍的喘着气儿。眼珠子一转,便叫了身旁的随侍过來。 “公公,这……不大好吧……”李林德一瞪眼,吓得那人直接就闭了嘴,只得一个劲儿的给旁边儿的人使眼色。 “都住手。” 也不知谁叫了一声,砍杀的禁军同一时刻便停了下來。可江画却冷笑一声,“你要停我便停,当本殿是脓包不成,真是笑话。”手起扇落,立即又在人群当中化开一条血路,血珠弧形的洒出去,直接就溅了周遭的人一身。 身法依旧不停,已然是大开杀戒。 军令如山,禁军无一人敢动,一时间只有江画和未央两人的衣袂在空中翻卷,屠戮未能反击的士兵。 第八十章 笑饮毒 李林德气得大叫,“梨江画、东方未央。你们疯了。來人,给我都带上來。” 刹那间,哭喊声刺穿耳膜。 江画停了下來,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一切。 那一个个被禁军按压在地上的,是平乐镇的百姓,有男人也有女人和孩子,那些孩子他们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一个劲儿的撕扯着士兵的裤脚大哭。 韩伯年纪大了,受不住粗鲁的对待,蜷缩在地上想要挣扎着站起來,换來的却是一阵更凶残的拳打脚踢。次兰和长兰跪在旁边,已经哭哑了嗓子。 李林德还在笑,只见眼前一阵红影掠过,喉咙就被人捏在了手里,力道大的几乎就要捏碎他的脖子。 他憋红了脸,挣扎着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儿,“杀了我,这、这一院子……的人都要、都要给我陪葬。” 江画收紧了手指,甚至还能清晰的听见骨骼发出的咯咯声,“你到底要如何,” “你、你自废武功,束手就擒。” “痴人说梦。”一抹阴狠蓦地自她眼中掠过,浓烈的杀气顿时就翻腾了起來。 “动手……”“江儿不要。” 李林德和未央的声音同时响起。可下一瞬,整个院子都静下來了。 能听见风吹起地上落花拂过脚边的声音,雪白的花瓣上沾了鲜红的颜色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身体上,仿佛天地一下子从喧闹回归到寂静了。 长兰呆呆的看着地上沒了脑袋的尸体,还沒反应过來呢,就看见一个娇小的身体朝着前面冲了过去,铺在无头尸体身上,嚎啕大哭,“爹,,。” “……爹……”次兰也不知哪來的力气,一下子就挣脱了按住她的士兵,冲上前去一把将次兰抱在怀里,抱着妹妹,嘴里念叨着的却是“爹爹”二字。 声声断人肠。 “李林德,我杀了你。”江画赤红了眼,凝霜扇高高扬起,却在离李林德半尺之处被人硬生生拦下,“江儿,别打了。” “别再打了……” 凝霜扇“啪”落在地上,扬起花瓣片片。江画后退两步,胸口翻涌的血气再也抑制不住,一大口血就呕了出來。“江儿。” 她抬起头,视线缓缓扫过满脸惊恐的众人,最终落在李林德身上,一开口,声音具是绝望,“我答应你,放了这里所有的人。” 李林德笑笑,“可以,不过咱家还是等殿下遵守承诺之后再放人才好,殿下的过河拆桥可是出了名的。” “你放了她,我代她也是一样的。”未央扶住江画,一双手紧紧的握着她的,半眼都沒投在其他人身上。 李林德还是笑,眼底的奸诈被所有人都尽收眼底。他摇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瓷瓶子,“这不一样。如今朝里一手遮天的是殿下可不是王爷。再说了,王爷高洁正义是出了名的,许下的承诺便是粉身碎骨也能遵守,可梨王殿下不一样,她太奸诈,所以只有废了她,咱家才能安心。王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呵呵……”一边笑着,一边就将那小瓷瓶子搁在了江画手心。 手里的瓶子又飞快的被人抢去,未央紧握着瓶子,急的生生就要咬碎了牙,“我看谁敢。” “哦,王爷莫不是还嫌死的人不够,來人呐……。” “够了。”江画出手如电,一下便点住了未央的穴道。兀自拿过那瓶药水就扯开了盖子,苦涩的味道顿时弥漫开來,她一贯怕苦,这次却仿佛沒闻到似的,只一味的勾着唇角,“如你所说,未央现今不过是个挂名的王爷,手中半分权利也无,我自废武功且束手就擒,你不仅要放了这里所有的百姓,还不得为难于他。” “百姓好说,不过咱家得到的命令可是将您和王爷一同带回去,这第二条,允不得。” “那我们便鱼死网破,你屠镇,我也让你们血溅三步,今日这儿的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自然,这样我和王爷,你便一个也奈何不得。怎样,答应是不答应,。” “激将,殿下跟着王爷,这兵法倒是学的甚好……” “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便先要了你的命。” “行。”李林德翘起兰花指,狐狸眼中掠过分外清晰的阴毒。“那殿下,动手吧。” 被点住穴道的人不甘的想要扭动身子,却无奈半分也动弹不得,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转过身來,对自己嫣然一笑。 映着被风垂落的花瓣,瑰丽恍若幻梦。 “未央,我听说洛阳的九重塔有一种药,叫忘川水,喝了就能让人把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半点也不剩。你以后会生活的很好……不过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辈子了,还有我跟你说过的,我爱你。”想了想,终究是找不到再说的话,此时此刻,竟是相望无言。 罢了罢了,不说就不说吧,反正经过了这许多,该说的也早已说尽,甜的、哭的、酸的、涩的,揶揄打趣生死与共什么沒经历过。足够了。 若是今后她还能活着,这些回忆足够她回味一生了。若是活不了,那死也不悔。 这么想着,原本因为杀戮带來的悲恸心情也平复了许多,甚至有丝丝的甜意在心头升起。看着手里的毒药,也不那么害怕了。 “唔……唔唔……”身后的人奋力挣扎。 她回头看着他,笑容如他们在长安玩遍各类花魁时的纨绔恣意,“别闹。你看我都不害怕,你担心什么,等我走了乖乖地去洛阳。好了,快闭上眼睛,我不跟你说了。” 未央枉若未闻,只一遍遍的挣扎,试图冲开封锁的穴道。 又走到那一对姐妹的身边,也不管她们看不看自己,从怀里掏出那枚梨王令搁在地上,轻轻道,“短时间内,我失势的消息还不会传的太快,你们带着这个从各大钱庄里取些银票,便远走高飞吧,不要再回來。” 看了看周围的人,那一双双瞪大了看着自己的眼睛,还有周围这个名叫平乐的镇子,虽然生活了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却已是自己二十年最幸福欢乐的时光。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真舍不得啊…… “殿下,你还犹豫什么,”李林德不耐烦的翻翻眼皮,脸上抹的粉都快挂不住落下來了。 江画忽然很想嘲笑她一番,可话到嘴边儿却又说不出來了。最后只回过头去,深深的看了眼那个自己爱到了骨子里的人,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剧痛袭來,身体的各大关节都开始发烫,她甚至能感受得到筋脉在血肉里一寸寸断裂的感觉。撕心裂肺、蚀骨挖心的痛。 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石子硌着骨头的疼丝毫感受不到,浑身上下只剩下血肉筋脉生拉硬拽直至扯断的痛苦。 刺骨钻心,即便咬紧牙关将嘴唇咬的鲜血淋漓也还是有闷哼溢出喉咙。鲜红的嫁衣已经被血染成暗红的颜色,前襟上的血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咬出來的还是呕出來的。大片大片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衣袍上的凤凰仿佛浴血哀嚎。 未央觉得自己已经不正常了。真气在体内越窜越快,汹涌澎湃的往四肢百骸涌去,什么都看不见,眼前浮现的全都是她满身血红跪在地上的模样。他闭上眼,真气流窜的更快了。快点、快点、再快点…… 嘴里涌出來的血越來越多,渐渐地,眼角、耳蜗、鼻孔都开始往外淌血,血丝淅淅沥沥的,像是毒蛇吐出的红信字,蜿蜒的爬满了整张脸。 衬得新娘子原本精致的妆容诡异可怖。 凝霜扇死死撑着地面,可意识还是越來越模糊,眼前的事物都成了双份,明媚的阳光成了七彩的颜色,晃晃悠悠的在她跟前浮动。 等到根根筋脉断尽,恍惚的意志再也撑不住虚弱的身子。蓦然间,凝霜扇脱手,她的身体轰然倒地。 她睁开眼,入目的是平乐镇湛蓝的苍穹,还有时不时掠过眼前的雪色花瓣。风停了,周围的一切都很寂静。 唯独身旁尖锐的、居高临下的嘲笑声,“來人呐,将这两个叛臣贼子拿下,即日押回长安。” 原來……一切都是她傻得可笑。她很想转过头去,再看一眼那被她拖累了的人,却失力的怎么也无法动弹,光线越來越少,昏暗的就要看不清东西了。 睁开眼、她要睁开眼啊……再让她看一眼…… 梦里,有个穿着白色衣裳的人站在梨花树下,身上金色的刺绣明媚且耀眼,她转过身來对自己笑,还伸出手,像是一个拥抱的动作。想要跑过去,可就是够不着,明明是往前跑的,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是越來越远,到最后时光停止了,她站在树下,脸上的笑容不变,却一下子化成了无数金色的光芒,随着风飘散的无影无踪。 一个十來岁的小女孩孤零零的站在雪地里,小小的瓜子儿脸,漆黑的头发散在身后,雪白雪白的皮肤水色嘴唇,精致的像个娃娃。有个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少年一蹦一跳的走过來,拉拉她的小手问,“我叫未央,喂,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第八十一章 刑虐 “我要随军出征了,等我回來啊。”稍稍长大的少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他勾着嘴唇笑,那笑容有些邪气,还带着些阳光,用半调侃半不舍的语气跟她说话。她却比他更放肆的叼跟草在嘴里,嘻嘻哈哈的,“去吧去吧,你可少惹事,拖累了玉叔叔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听说滟波楼來了个神仙似的美人儿,笑一笑就能勾了魂儿去。滟波楼北边儿有座姻缘桥,密密麻麻的挂着些红绳,有的还垂到了河里。这可欢快了地下常住的那群鸭子,扑腾着翅膀拽绳子玩。未央这笑容明显带着恶意,“这些鸭子就跟你一样好色,要不你也起个男名儿,就用这鸭子,叫雪凫算了。”“雪……浮……恩还算你有点文化。那儿有刻牌子的,我去把名字刻了。”“喂,是鸭子的凫,不是这个。” 远远地,有人金冠锦袍,步履轻快的从街头走來,手里还牵了匹皎雪骢。狭长的凤眼盛着幽黑的夜色,有些伤感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浓浓化不开的柔情。 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当年,他们一块儿背着爹娘逛了青楼。当年,他们在长安城混出了纨绔的名头。当年盛名未,当下少年不再來。 “喂。这样你都能走神儿,还真不是一般的变态啊。” 她稍稍抬了下眼皮,扫了一眼站在她面前的狱卒,什么也沒说便扭头瞧向了一旁。 这里是天牢的最底层,很冷很坚固,也很安静,用不着听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扯着嗓子大喊“冤枉”,在这里,除了审讯她的狱卒,她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每当审讯结束了,就可以闭上眼靠在墙上,想别的东西。 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想未央。 那日李林德并未放过未央,想必那时候他见自己遍体鳞伤,已经心如死灰不愿再抵抗了吧。可是,天牢何其大,分支何其多,未央到底被关在哪儿。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也好像很慢,意识时好时坏的,也不知道怎么去算日子了,根本就不知道打喝下那瓶毒药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她早就已经被押解回长安,关在天牢的最深处,饶是喊破了喉咙外头也听不见。 更何况,她早就沒半分力气去说话。 身上只穿了单薄的亵衣,就算是一层亵衣也已经是斑斑驳驳的血污满身。不冷,只是火辣辣的疼。 血肉里筋脉尽断的剧痛和这相比其实也不遑多让。 又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狱卒叹口气,上头下來的命令让他每日都要审讯一便,其实罪状江画早就已经画押了,如今却还要定时定点的审讯。审讯什么。不过是每日都虐打她一次罢了。 这实在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狱卒自然不会说,可拴在这链子上的人也是自打画了押之后半句话都沒说过。 除了神志不清时候两个字儿两个字儿往外蹦的胡话。 今儿的毒打才刚开始江画就晕过去了,等醒了之后早不知结束几个时辰了。 有人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拽了起來,逼迫她睁开眼,语气恶毒,“为什么不说话,装这副清高样子给谁看,恩。我尊敬的江山郡主、梨王殿下。” 墙上的油灯摇摇晃晃的,照的一袭华丽的红色宫装似浸血了般,诡异怨毒。她逼近一步,眼角上挑的胭脂几乎就要贴上江画的脸,“想不到吧,王爷那一箭沒有射死我,慕容艳把我救了回來。知道慕容艳为什么会救我么。是圣上让他救的。” 江画闭上眼,不想去思考。 “嘶……”她疼的抽气,眼皮竟被人硬生生的用手指撑开,尖锐的指甲几乎就要捅进眼球里。 血几乎是不停断的从她嘴里往外淌,整个脖子都弄的粘腻腻的,风瑶也不在意,随意抹了下弄脏的手,继续用力掐她的下巴,“画押书我已经让人去贴在长安的各个街道上了,现在只怕整个天下的人都知道梨江画是个丧心病狂、奸佞**的畜生,尤其是茶楼里的评书,说的可是精彩,他们说呀……” “……说梨王殿下从小倌儿的身上爬下來,上了赤王爷的床,然后把赤王爷的身子和心都玩弄够了的时候又去勾引圣上,当了皇后还不安分,又想脚踏两条船,同时被两个男人上。” 说了半天,风瑶说的口干舌燥,最后恶狠狠的啐了她两口,拂袖而去。 后來过了好几天风瑶也沒來,估计是在寻思折磨她的方法吧。一想到这儿,江画还是想笑,风瑶到底还是个孩子,连折磨人都不会,难道除了每日定时鞭打烫烙铁就沒有别的方法了么。想想她以前用在风致身上的那些,才真真是丧心病狂。 风瑶这心肠,沒她狠。 过了几日,风瑶來了,还带了把特质的小烙铁。小小的一个,隔远了看还挺紧致的,上头雕了镏金的纹样儿。 风瑶把烙铁烧的滚烫,红红的,晶莹剔透,仿佛上好的玛瑙石。涂得鲜红的指甲掐着她的下巴,然后另一只手就拿着那玛瑙石贴上了她的脸。 滚烫的烙铁印上皮肉发出“嘶嘶”的声响。 刹那间,骨焦肉烂。 全身上下连心脏都麻木了,竟一丝痛苦都感受不到。 一桶盐水当头淋下。风瑶扒开她的眼皮,硬是拽着她的头发将脑袋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视线的尽头,摆了一面锃亮的铜镜。 镜里的人三分死气,七分可怖。两根尖锐的指尖嵌进眼皮上的肉里,反正脸上血多,也分不出哪些是头上哪些是眼上哪些是嘴里淌下來的。不过这些是在不算什么,侧边的脸颊上,血淋淋的一片焦肉,就像活生生被剥了皮一般血红。说是剥了皮的肉,还不如说是一团肉酱糊在脸上。 这是她的脸。 狱卒把镜子拿过來怼在她眼前,按着她的头使劲看,这才发现那烙铁的分外精巧之处。这不是普通的烙铁,是刻了字的。 一片血淋淋的肉糜里,隐约能看出一个笔画分明的“娼”字。 风瑶用力扯一把她的头发,“梨江画,你杀我全家,我便要你偿还十倍万倍。你以为这样就能消的了我的仇恨么,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你活着,却是生不如死的活着。”到最后,风瑶几乎是吼出來的。 许是已经麻木了,江画沒听清她到底说了什么,只微微的动了下眼珠子。虽是被折磨如此,可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半分软弱都看不见,有的只是满目的悲悯和冷酷。 周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安静下來的,风瑶走了,狱卒也不再搭理她。整个牢房沒一丝阳光,只墙上的油灯明明灭灭的昏黄光晕,托着地上的栏杆细长,恍如鬼魅。 因为还被锁在铁链上,江画只能将身子尽可能的往后缩,企图靠在墙壁上缓解痛苦。她现在忽然很想笑,原來人的承受力根本就是沒有底限的。当年被梨逍尘的记忆折磨的死去活來的,可全身筋脉尽断的时候便发现原來那些记忆根本就不算什么,如今……幽暗的光线里,隐隐露出白骨的脸颊扯动,嘴角往上挑了起來,风瑶的手段,比起自己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佞臣还要高明上几分啊。 既说了她高明,便决计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 江画醒來之后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床很软,铺了雪白的绒毛床单,淡淡浅紫的床帏将整张床都拢了起來,绣在上头的蝴蝶栩栩如生,险些让人觉得下一刻便要振翅飞來。隔着纱幔,能看见外头雕着花纹的承尘,精致的让人误以为是闯入了哪家女子的闺房。 这间房江画再熟悉不过。凌音局,青竹轩。 昔日头牌付玉潇的房间。 有清浅的呼吸喷在她颈间,似乎还带着股甜腻的味道。她试探着动了下身子,随即一声嘤咛便传进了耳中。 恍如一阵晴天霹雳。 少年睁开眼,撑着手腕看她,赤裸裸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个遍,指尖还刻意在她身上戳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和这少年竟都是一丝不挂的。 “谁叫你停下來的,继续。”帘幔外一阵轻灵的声音响起,出谷黄莺一般的动听,可说出來的话竟是这般恶毒。 江画睁着眼,似乎还沒弄明白什么情况,身上一阵尖锐的刺痛便让她瞬间瞪大了眼。 风瑶,若我活着,定当将你三千刀生生凌迟。 “唔……。”少年嘴里也不知含了什么,直接就凑上了江画的唇,一股腥檀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猝不及防的就从喉咙里灌了下去。 乳白的浊液,带着腥檀的味道,这是什么,不言而喻。 沒有命令,少年便不敢停下來,只一味的重复这一连串的动作,一遍一遍,捅伤她的身体,捅碎了人心。 到最后,少年也累了,外头的声音又响起,“你下去。” 有凌音局的妓女将帘幔挂起,江画微微侧了下头,便看见风瑶卧在尽头的软榻上,她的旁边,还端坐着一个被丝绦蒙住双眼的人。 锦袍金冠,长发如墨,唇间一抹淡色尽显风流。未央。 风瑶拍拍手,便有两串衣裳单薄的小倌儿推开门,鱼贯而入。“你们便好好伺候那边的那位客人吧,若是伺候的不好,本宫可是要种种责罚的哦。” 第八十二章 画入仙归 不要、不要……江画努力想要摇头,她想叫未央不要听,不要听这所有的声音,可是嘴却被人堵住了。十几个小倌儿团团将她围在中央,有人伏在她身上舐些被鞭打之后的血痕,她叫不出來,那样的水渍声,甚至站在门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坐在屋里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已经数不清到底换了多少次人了,又有多少人在她身上侵犯。身体痛到极致之后就是麻木,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心里,绝望成一团死灰。 风瑶,你比我狠。 江画晕了两次,又两次被人泼醒,身上的轮暴一刻也未停止。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风瑶从榻上坐起來,打身后将未央抱住,贴在他耳边,“想知道这里正在上演的事儿么,來,我帮你把布条拆了,说好了,可不许太难过哦。” 不、不……不要,不要让他看见,不可以…… 随着缚住双眼的丝绦落地,周围似乎一下子就寂静了下來,听不见半分声音,也看不见旁的人,眼里就只有那双因为震惊瞪得老大的眼睛。 凤眼细长,本是调笑风流的一双眸子,此刻却盛满了伤痛。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别看了……未央,未央……我求你,不要再看了,闭上眼睛……别再看……”虚弱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來,细若蚊吟。 身上暴行的人还在继续,江画歪着头,一开口便有男人的白浊混着血丝涌出來,“我求求你,闭上眼睛吧……不要、不要再看了……” “怎样,我说过会给王爷一个惊喜,王爷可还满意,”风瑶凑上前去,一个旋身就坐在了未央怀里,勾下他的脖子就亲了一口,一双重重描画的眼笑的妖娆娇媚,“你干嘛总盯着她看,难不成我沒她好看么,梨王殿下不是素來就好这一口么,她感谢我还來不及,我可是在做好事,王爷你又愤怒什么呢,” 隔着空气,江画看着那边动也不动的未央,忽然就笑了起來,她微微摇了摇头,“你是在问我疼不疼对么,不疼、一点……一点都不疼,唔……” 压在他身上的小倌儿突然一个用力,痛楚再度袭來,撕心裂肺的疼。 风瑶嘟着嘴,“王爷不要看了,真是的,都这样了还跟你**,看來殿下还是不够痛啊,來人呐,把东西用上。” 这是……未央惊恐的瞪大了眼,却被腿上的女子一把扯开衣襟,肆意轻薄。 粗如儿臂的短鞭,鞭上带着倒刺。一个小倌儿将手柄对准了她的身体,手上用力,整个手柄立即都沒入了那身体最柔软的地方。 长长的鞭梢还垂了一段耷在床边。场面淫荡至极,却也残忍至极。 小倌儿捏着露出來的一小段手柄,缓缓地,转了起來。鞭子上的倒刺在体内勾着内壁,一动,便是抽筋剥骨般的痛。偏偏手柄还塞的很紧,血半滴都沒流出來,直觉顺着肠子往上翻涌了。 脸惨白的好似死人,身体连抽搐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到,除了还睁大的眼睛和身上的体温,只怕说江画现在是个死人也并无人不相信。见她一动不动,另一个小倌儿直接就俯下身,对着鞭子末端的地方就吻了起來。 江画侧过头,再也不愿去看那双盛满痛苦的眸子,闭上眼,感受生命从身体里一丝丝抽离,最后终将堕入一片黑暗。 可黑暗里,却突然有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抱起來。 风瑶坐在墙角,头上的珠花散落了一地,嘴角挂着血。未央一手抱着江画,一手用尽全力又在她身上补了一掌,这才夺门而出。 身后传來风瑶的嘶吼,“你们杀我全家,污我族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往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未央抱着江画跑了很久,这才甩掉了那些缉捕的官兵。也不晓得跑了多远,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山谷里。 到处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儿,还有清澈的小河,顺着山路蜿蜒流淌。清脆的宛若银铃。 怀里的人动了动,未央低下头,却见她睁眼望着自己,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又动了下,声音轻轻地,“停下來吧,未央……” 未央用外套包着她,拥她在怀里,温暖的体温和内力源源不断的涌进她的身体,可输入的内力却好似消失了一般,毫无作用。 “别怕,别怕……你会沒事的,不要睡,快看看我,我在这儿……” 江画歪歪头,虽然脸上烙铁留下的伤疤依旧可怖,可映着嘴角的那抹微笑,也不那么刺眼了,“未央,你看看这儿……真的好美,有山有水的,别往前走了,就把我葬在这里,好么,” 她吃力的抬起手,想去握他的,可四肢的筋脉尽断,一动,便有血大口大口的涌了出來。未央一把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告诉我,怎样才可以救你。” “沒用了,我的身体我清楚,呕……。我这辈子,最珍惜的事是遇上了容儿,而爱上你,却是我最幸福、幸福快乐的……事了。”江画似乎看不见未央的表情,只仰头看着远处潺潺而过的溪流,微笑,“说起來,我也同你成亲了,可是、可是却从未听你……听你唤我一声……一声夫、夫人……呕……” 未央用力搂紧她,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曾纵横沙场的将军,终于在这一刻泪如雨下。他俯下身,脸贴着脸在她耳边轻轻的唤了一声,“夫人……我东方未央的妻子,东方夫人。江儿,你听见了么,我在叫你……” “恩。”怀中的人轻轻应了一声,她似乎已经累得沒力气转头了,只能转动眼珠子用眼角看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到极致的语气叹息,“未央……未央……对不起,陪你一辈子的诺言,我终究、终究还是沒能……做到……东方……夫人……这个名字,真好……真好……” “还想再回到当初……一起逛青楼,放花灯……看江南的烟雨如画……” “能再嫁给你一次,该有、该有多好……” “梨逍尘的恨,我早就、早就……放下了,因为……我比她……幸福……”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东方……未央,我的爱、爱人……”握在掌心的手无力的垂下,缓缓阖起來的眼角上还带着丝丝明媚的笑意,艳丽风流。 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远离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这地方,真的很好很好。 东方夫人,这名字也很好很好。 葬在这里,只能看见山谷上方的一小块天空,虽然小,却是碧蓝碧蓝的,风吹草动,清风混着花香掠过大地,带起如梦如幻的人间仙境,草长莺飞,春回大地。 谁的泪,谁哭了,谁的珍珠落在花瓣上化成清晨的一滴露水顺着娇嫩的叶子滚下來,一边折射着五彩缤纷的光线一边沁入土地,空气也干净,芳香四溢。 “江儿,累了就睡吧,做梦也不怕,我永远都在……” 永远都在,不会有人再來惊扰。未央将怀里冰凉的人搂在胸口,异常满足的闭上了眼。 三月的清风徐徐吹过,漾起浩瀚的一片碧绿色涟漪,缀着斑斓的春花,幸福的让人心头发痒。 等到怀里的人睡醒了,定当还是一个春回大地,百花盛开的时季。 忽然从山谷外飞來很多的雪色花瓣,顺着风的方向,落在草地上,滴溜溜的旋转跳跃。 逍遥梨花间。 如画亦如仙。 第八十三章 来世长安 流容确是个明君,三更天了还在寝宫里看折子。雕花的琉璃宫灯发出明亮的光晕,将他的侧影勾勒的纤细颀长。李林德叹口气,硬着头皮上前,“圣上,夜深了,早些就寝吧。” “瑶儿还未回來么,都出去几天了,也沒个消息,让人忧心的紧。” 李林德脸上的笑险些挂不住,僵硬着一双狐狸眼尴尬的缩回了手,“娘娘说是回老家祭奠下老丞相,这路不算近,许是耽搁了。待老奴明儿去问问就知道了,圣上安心便是。” “恩。” 都躺倒床上了,流容闭眼睡了一阵子,忽然就觉得心头揪痛的厉害,只得起身披了件衣裳靠在床头,想了想,便叫了暗处的隐卫进來。 “平乐镇那边可有消息,” “回圣上,殿下和王爷一切安好。” “下去吧。” 等了好一阵子才舒坦了些,流容便又和衣躺下了,将近天亮的时候才睡着。不一阵子便听见外头的敲门声和李林德急促的声音。 还道是迟了早朝的时辰,却不想李林德一进來“噗通”一声就跪了下來,脸上的白粉都哭成一团,“圣上……圣上,娘娘回來了,” “瑶儿回來了,你为何这副模样,”流容揉揉额头,直觉疲倦一阵阵的往上涌。 “娘娘、娘娘她……圣上您快去看看吧,去晚了,怕是就再也见不着了,” 不等摆驾,流容披上外袍就往后宫的方向跑,远远地就看见倾城阁门口黑压压的跪了一大片人,最里头,御医署的御医们齐刷刷的跪着,皆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里头的宫女太监已经哭成一团了。隐隐的还有叫骂声,“哭够了么,娘娘还活着呢,你们给我闭嘴,再哭……再哭就给我滚出去,”末了,这声音也带了哭腔。 流容懵了一懵,怎么回一趟老家就成了这副模样,冲进内殿,便看见里头镏金雕花的大床上,风瑶闭着眼躺在上面,手臂软绵绵的耷拉在床沿。 一身灼灼的红衣恍惚了人眼。 “瑶儿,瑶儿,,”流容握着她的手惊呼。 紧闭的睫毛颤了颤,这才缓缓睁开,见是流容,苍白的嘴唇往上弯了一弯,“我就要死了,圣上答应过我的,可一定要实现,臣妾……感激不尽。” 风家冤案,一定要昭雪。 流容点头,一把便拽了旁边的慕容艳过來,“救她,你要什么朕都允你,” “救不了。娘娘先是遭刺杀,而后又中了剧毒,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可身子到底是损伤极大的,如今这一掌,更是正中心脉,娘娘能撑到现在已是命大。”慕容艳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一字一句皆是不留情面。 风瑶也不强求,只使了个眼色让屋里所有的人都退出去,这才望着流容道,“我只问一句,圣上对我好,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作为一个明君理应还天下人一个公道,亦或是……替梨王殿下还债,就如同……赤王爷一样……” 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忽然间,那双一直凝视着风瑶的视线就移开了,一言不发的看着旁的方向。风瑶嘲讽的笑了笑,“臣妾明白了。平白无故的,谁又凭什么对谁好,白白掏一颗真心。这世上能真正掏心的人本就不多,可怜梨王永远都不懂。圣上,我只求你一件事,天牢里有个人,爱惨了我,我亦是不愿亏欠于他,望圣上能网开一面放他一次,就当是……就当是我最后的心愿,可好,” 流容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点下了头。 “你的家仇,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多谢圣上。”风瑶闭上眼,说话的声音已是疲倦至极,“臣妾累了,要休息,圣上先回去吧。” 往外走的时候,流容听见身后微弱的喘息,声音低哑缓缓吟道,“始到终來皆是债,只得无情才长乐。下世生在布衣家,不入长安不见君……” 风瑶,下辈子,别再生在王侯将相家了。 愿來世安好,一世长安。 是夜,一代瑶倾贵妃薨的噩耗传遍了整个皇宫,所有的文武大臣跪在倾城阁的外头,里头宫女内侍跪了一地,嚎啕的哭声隔了百丈外的地牢都听得见。 令扬沒穿囚服,一身银白的锦袍裹在身上,显得分外单薄。隔着栏杆的房门,他笑笑,“圣上怎么平白无故想到这里來了,” “你不问朕外头为何哭声震天,” “生死离合罢了,呆在宫里久了看得多,已不是什么大事。” 流容想了想,终究还是沒将风瑶的死讯告诉他。亲自上前将锁链打开,从怀里掏出件物什搁在他手上,“你的兵符,朕在恣意宫里头拾到的,如今物归原主。”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 “还有什么事么,”流容转过身來,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即刻便被睫毛遮盖。 想了想,令扬才道,“圣上可知道我是梨王殿下的心腹,包括……丞相也是。如今却还将大权交付于我,圣上就不担心么,” “先前担心,可如今……当你为了瑶儿背叛梨王的那一刻,不担心了。战场上需要的,正是这种一腔赤枕心无旁骛的男人,懂得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兵符仍旧给你,但要与不要,黎民百姓、江山天下,须得你自己衡量。” 令扬最终还是知道了那晚后宫方向哭声震天的缘由。朝圣殿上,流容亲自要回了大理寺里关于风家的卷宗,展开,用朱笔斜斜画了两道红线,表示此案翻供。 “……风雅华心怀天下、克己尽忠,对其一家冤屈朕心表愧疚,今冤案昭雪,恢复其品爵官阶,令追封风雅华为忠义相,瑶倾贵妃为倾城皇妃,公子风致封四品蕙兰候,钦此,” 昔日冤案,终于得以昭雪天下。 可人已亡,风家再无后人留在世上,这昭雪的一幕,他们始终是沒有看到。 “圣上这是何意,”令扬捧着手中精致的胭脂红瓷瓶,不理解流容为何将这东西搁置在御书房里,并且一下朝就交给自己。“这里头是,” “风瑶的骨灰。” 流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他伸手抚摸着令扬怀里的瓷瓶,“瑶儿说这世上真心不多,你确是其中一个。先是被作为丞相的私生子流落民间,受尽人间磨难,后又为仇恨伤透了心神,她这辈子从未幸福过,朕希望她死后能得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亲自……将她下葬。葬在哪儿,随你吧。” 风瑶的葬礼是在大将军府举办的,开满了大红芍药花的花园里,风瑶穿着初见时浅粉的纱衣,淡淡的唇色,翡翠步摇斜插入发,宛如睡着了般。 令扬捧着件通红的嫁衣,盖在棺中少女的身上。“将军,起來吧,让娘娘早些入土为安。” 他俯身在女子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起身,远远地站在人群后看那水晶做的棺缓缓阖上。最后一点点消失在泥土之下。从头至尾,脸上的表情都平平淡淡的,只有在墓碑立起來的时候,眼里才流露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波澜,温柔的,安详且恬淡。 墓碑上刻了六个字,吾妻风瑶之墓。 坟上栽了芍药花的幼苗,來年开春的时候便会开花,红艳艳的一片,同这花园的每一个角落一样,嫣然夺目。 史书载,流氏王朝第二代君王时禁卫军统领一生娶夫人三房,皆是侧室,并无正妻。 瑶倾贵妃甍世,圣上身边儿总要有个陪伴的人才是,于是这立后一说便在上朝的时候再度被人提了出來。 这回流容沒拒绝,只淡淡的吩咐一切交由礼部的侍郎去差办了。一下朝,便将丞相玉无瑕叫到了御书房。“去平乐镇把梨王殿下和赤王爷接回來吧,告诉他们朕已打算立后,冤案也已昭雪,他们……可以回來了。长安才是他们的家。” 一直隐在暗处的影密卫顾不得君臣之礼,冲了出來,“噗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殿下……殿下早就已经夢了,属下们怕丞相和圣上难过,这才隐瞒了下來,属下欺君罔上,请圣上和丞相治罪,” 流容眨眨眼,微翘的嘴角像是刚听了个笑话,忍俊不禁似的,却在转身的时候撞上了搁着奏折的桌案,笔架一歪就掉了下來,毛笔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腰腹一阵剧痛。 “圣上,,” 寝宫里,安神的熏香混着淡淡梨花的香气袅袅绕绕,流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安静的仿佛睡着了。 隔着层层的帘幔,玉无瑕在说一个故事,手里的半杯梨花茶凉也的通透。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分起伏,可那脸上,已是泪如雨下。 故事的最后,是在一片开满了野花的山谷里,两个人相互依偎着,耳鬓厮磨,直至地老天荒。 梨王的遗物已经整理出來了,除却那些庞大的财产之外,其他的东西不多,可桩桩件件都带了寓意在里头。 一身金绣的华丽白衣,一颗叫做逍遥泪的宝石,一柄凝霜扇。起先,这是梨逍尘的,后來,是江画的。 两枚戒指,一只雪白雪白的猫儿。 一条能绕着腰缠三圈的银白腰链,一个栩栩如生的小泥人儿。 还有一尊梨王令。 除了那两枚戒指和猫儿,玉无瑕将剩下的东西装进一个白玉箱子,轻声,“斯人已逝,圣上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 “李林德见风使舵,此人阴险不需要留在圣上身边,來人,将他带出宫,秘密处决了吧。”淡淡的吩咐下去,玉无瑕丝毫都不避讳,一双宁静的眸子只深深地望着纱幔尽头那人。 “……从今往后,我会好好辅佐圣上,正如梨家世代的使命,心怀天下,善待苍生,守护这一片太平盛世。” 玉无瑕还说,梨王守护错了,她只一心装着圣上和他的皇位,因此轻待了天下。若非一开始一心要帮圣上稳固皇位,她便不会一错到底。而她犯下的错,他愿意用一辈子就弥补。 不为别的,只为伯乐之恩。 打那儿之后流容就经常做梦,梦里一个雪白衣裳的女子站在灼灼盛开的梨花树下,弯着眸子对他笑,总是一脸幸福的模样。然后那画面就变了,血红血红的,血液如瀑,铺天盖地的将一切都吞沒。然后江画遍体鳞伤的跪在地上,脸上的“娼”字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她裂开嘴,“流家的帝王,果真世世代代孤单啊……” 然后他就醒了。 一模一样的梦境,如此循环往复,一晚一晚的折磨。 生不如死。 这一点一滴,玉无瑕都看在眼里,他说,“这是对流家人的惩罚,先皇如此,圣上也是如此。怨不得旁人。” 第八十四章 皇朝终篇 圆月的晚上,皓白的月光洒在城下那一大片盛开的梨花林里,纷飞的花瓣高高扬起,落在城楼上,旋转飞舞。 城楼上的人白衣如雪,温润如玉。 身后的侍卫惊恐的看着前头那人,“圣上、圣上,您快下來啊。” 流容沒听见似的,只伸出手指去描画天上的月亮,一笔又一笔,却原來勾勒的不是月亮,是一个人的轮廓。五官模糊,无人认得出來。 有云遮住了月亮一边,他着急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要。圣上。快下來,,。”“快,快去叫将军和丞相。” 眼角、眉梢、翩飞舞动的衣袂裙角、手中徐徐摇晃的白玉扇子……终于画完了所有的线条。隔着空气,那勾画出來的人像是活了,眉眼生动的朝他走了过來。 笑意温柔,风流袅袅。 快了,那人就快要走到自己面前了。流容伸出手去够,城楼上的风将他的衣裳高高吹了起來,乍一看去竟是要随风而去一般。 只差咫尺的距离了。 倏然,那乘着月光走來的人极其痛苦的捂住了脸,等再抬起來的时候,烙了“娼”字的半张脸血淋淋的狰狞,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下一秒身体就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坠落了下去。 流家的人,注定永生永世受尽孤独寂寞…… 流容仰起头,泪如雨下。可随即他又笑了,浅浅温柔的笑,仿佛还在落音山上的时候,两个人相互依偎在梨花树下。 如今,竟是她为他倾尽一切,声誉还是情意都搭进去了。最后,她心灰意冷投了旁人的怀抱,埋骨他处。 原來这是债,早晚都要偿还的,流容想。 “郡主,容儿将这条命赔给你了,你接着啊……” “圣上,,……” 身后的侍卫急促的冲上前去,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袭绣着龙纹的白衣纵身就跳了下去。连一角衣摆都未能抓住。 百丈城墙,这一跳,便是再无活路。 城下,一身染血的白衣在月光下泛着耀眼的颜色。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身上还能闻到骨子淡淡的香味儿,嘴角一抹笑意,温柔至极。 风拂过,雪白的梨花瓣落了满地,将一地血红半遮半掩。 “我们……终究还是來迟了。”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匆匆赶到的玉无瑕望着那一片血染的白色,阖眼垂首。 令扬叹口气,“其实……流家的君王,都是明君,只因为不会爱,这才世世都错。在情爱面前,永远都是输家。” 他想起风瑶,那个被仇恨左右了半辈子的女孩,他们不都一样么,不会爱,也学不会爱,便注定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 五月初五,流无心出现在长安城里,依旧冰蓝色的衣裳,气质温柔眉目如画。一阵风吹进暖阁,扬起了他额前的头发,细腻的肌肤上一条伤疤狰狞蜿蜒。 玉无瑕坐在他对面,“幸好,你还活着。” “死里逃生,比起活着,更向往死亡,这天下,我已不愿再多看一眼。”流无心的语气淡淡的,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入口苦涩。 顿了顿,他还是补了一句,“不管如何,多谢丞相……或者是灵玉公子的救命之恩。” “无暇本就來自江湖,但九重塔的身份,早就是往事不堪回首了,如今早已沒有什么灵玉公子,只有一个一心想要太平江山的丞相玉无瑕。”玉无瑕凝视着对面的人,目光灼灼,“我说到这儿,三皇子可是懂了,我希望你能将这繁华盛世继续下去,流家的天下,不能失。” 流无心苦笑,“我能拒绝么,事到如今,我只问你,白篆和江山郡主,她们的坟在哪儿,” “皇妃埋在了昔日的冷心宫里,而殿下的所在……恕无暇不能相告。” “是怕我去打扰了她么,” “殿下理解就好。” 时年端午节,归來的三皇子在摄政丞相玉无瑕的扶持下登上皇位,比起那只在位短短两年的先帝,流无心的经国能力更甚出彩,甚至比起那位开国的皇帝也不遑多让。不过半年的光景,整个皇朝已是呈现出另一番昌盛的局面。 “好大的走马灯啊,真漂亮。无暇哥你快來看呀。” “小心些,别弄坏了,否则圣上会罚你的。”玉无瑕无奈的摇摇头,嘴上虽说的责备,可眼底的那份浓浓的宠溺怎么都掩盖不住。 这丫头,大老远的从洛阳寻到长安,原以为那莽撞的性子能改些,谁料却变本加厉的,來皇宫玩了不过两日就惦记上了一直挂着铁锁的恣意宫。 一张小甜嘴儿哄的圣上心情好,便想也不想的就将钥匙给了她。玉无瑕欲阻止,却被流无心拦了下來,揶揄了一番,“反正那里现也沒什么重要的物什,孩子嘛,本就是用來宠的,更何况……呵呵,她对丞相的那点儿小心思谁看不出來,真心难求哦,尤其还是这么一颗毫无杂质的。丞相,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切莫错过了再來后悔啊。” “哎哎,那屋里的东西别乱动……。” “咦,这是什么,”翻箱倒柜的小野猫儿终于消停了下來,将伸进柜子里的半个身子收了回來,手里还捧出來个精致的小匣子。 匣子沒锁,轻轻一掀就打开了,里头放了个信封、几本册子还有一个绣花的香囊。随手翻了翻最上头的那本册子,小野猫儿疑惑的眨眨眼,“这怎么这么像九重塔的武功,怎么在这儿,无暇哥,快说,是不是你偷偷带……” “说什么呢。”玉无瑕沒好气的敲了她一记,“什么好像,这根本就是好么,我看你啊,真是越來越嚣张了,不好好练功净偷跑出來。不过……” 他拆开那封书信,起先还是疑惑的神情越往后看就愈发的凝重。随即一把就拿过那只从未打开过的香囊,扯开了带子,一张轻飘飘的绢纸就落进了他的掌心。 玉无瑕怔了怔,转身就往外跑。 “无暇哥。你去哪儿啊,等等我……。” 已经月上柳梢了,两匹雪白的马终于在一处偏僻的山谷边停了下來。小野猫儿跑得慢,使上内力才勉强追的上前头的人。 追的气喘吁吁的,就着浅淡的月色,她看见脚下这一大片草地上竟然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儿,一望无垠的,还有萤火虫流光飞舞,煞是好看。 “……希望……还來得及……” 玉无瑕顾不得看,只在一处小河边儿上停了下來,他后退两步,闭眼将真气凝聚在掌心,对着身旁的土地就是一掌。 瞬时草木开裂,土石飞扬,偌大的草地竟生生被轰出了一个大坑。 其实此刻若是有朝中的人在场,定会大惊失色,原來一直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丞相竟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坑里隔着一个箱子,透过白玉的箱壁赫然能看见里头闪闪发光的宝石,就着箱子的光芒,还能看见它旁边静静躺着的人,戴着面纱,面容安详仿佛睡着了。 “这……这是谁,尸身竟然不会腐烂,这……”少女咬着嘴唇,紧紧拽着玉无瑕衣袖的手都泄露了她的不安和害怕。 这样的事,从未见过。 玉无瑕松口气,喃喃道,“幸好……还不晚……” 他将那箱子里发光的宝石取出來,又将尸体的面纱轻轻掀开一角,掰开她的嘴放了进去。这才将那坑中的人抱了出來。 提上箱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急促的吩咐,“你去宫里告诉圣上,就说我有急事要离开些时日,望圣上准允。” “啊,是。”少女追上去,急匆匆的想要看一眼他怀中的人,无奈遮着面纱,下半张脸完全都看不清。“无暇哥,你要去哪儿啊,。” “回洛阳。” 一身明黄的流无心望着大敞开的恣意宫,叹口气,然后吩咐身后的宫女去将门重新锁起來。宫女转身的时候见角落里有个东西混在落地的花瓣里,便俯身捡了起來。 是一方已经泛黄了的绢纸,在这被多次荒废了的地方竟有这种东西,实在是件令人讶异的事儿。宫女看了看,“圣上,这上头还有字。” “哦,让朕看看。”接过绢纸,流无心就着微弱的宫灯瞅那上头,只见泛黄的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九重精魂玉寒生,三生又三世。 “圣上,这是什么意思,” 流无心摇了摇头,“朕也不知道。”顿了顿,便又补了一句,“想必是哪个红鸾星动的宫人随意写下的吧,无妨。朕乏了,回吧。” 刚回了寝宫,便又宫女进來通报,“圣上,玉小姐求见。” 淡淡的看了眼桌上的那方绢布,然后挑起來投进旁边明灭的灯焰里,又淡淡的应,“宣吧。” …… 玉无瑕风尘仆仆赶到洛阳的时候,已是隔天的傍晚。 半边夕阳挂在天上,惨淡淡的光笼罩了半个天地,一眼望去竟是如血般的殷红。最南城边的那座塔高高耸立着,无数大红灯笼沿着飞檐垂下,长长流苏随风摇曳,映着天际的残阳,肃穆庄严。 抱着怀里的尸体一路用内力掠上了九重塔,沿途无数弟子俯身行礼,玉无瑕理也不理,直接奔着顶层的大殿冲去。门外的侍女欲拦,却被他一掌隔开。 内殿,四大护法九位长老齐齐行礼,“见过少主。” “你还知道回來,我以为你已经玩的忘了自己是谁了。”金黄绣纹的纱幔内,一个颇是慵懒的声音响起,随即一阵内力就飘了出來,将两边的纱幔自动挂起,只剩珠玉垂帘伶俜作响。 玉无瑕将怀里的人往前一推,“救她。” “一个死人,怎么救,再说,你该找圣医,而非为父。玉儿啊,你该是收收心了……” “她是梨家的后人。” 原本流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四大护法和那些长老皆是震惊的看着那已然死去的尸体,榻上那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也坐了起來,手一伸,玉无瑕怀中的尸体就飞起來,落在了他的怀里。 这身体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可却保存完好未见腐烂,并且隐隐能透出上古邪物逍遥泪的气息,想來是梨家后人已是准确无误。 可那脸上的面纱……抬手想要去掀开,却被玉无瑕冲上來拦住,“别……。别看,就当……是给她留个尊严,好么,父尊,救她。无论是为江湖还是皇朝,她都不能死。” …… 世有驻颜法两种,一是在丧失挚爱之后服下剧毒“红颜枯骨”,二是练就精魂辅以绝世功力方能达到。第一条虽能葆青春不老,可不能永生,而第二条则既能永驻青春,更能长生不死,只不过却是无人成功过罢了。 试问连水月教主和梨王逍尘都达不到的境界,世人怎还会有人达到呢,于是这永生的法子,便岁岁年年的在九重塔的书楼里蒙尘,搁浅了。 另外,在驻颜的法子侧边还写了一行蝇头小字。 伴以起死回生者,以命换命。 床边,穿着紫色鸢尾花衣裳的女子雍容华贵,却是已经死去多时了。竟是从皇宫里失踪两年的皇后未央鸢。 “以命换命救你的是她,不是本尊,所以无需感激我什么。”灵镜转过身,对那寒冰床上方才睁开眼的白衣女子说道。末了,才又补了一句,“另外,她让我告诉你,三生又三世的含义,若是你愿意等,终有一天还会再见到他。” “哪怕是十年、百年,” “是。” (皇朝篇终) 第八十五章 幻花掌柜 幻花楼落于金陵城最繁花的街旁,不是什么风月场子,却取了如此文雅的一个好名字,沒有分号,却是江南千万饮食地儿中顶顶拔萃的一家。 从前这楼里的掌柜也不知因何缘故将这么一棵摇钱树转卖了他人,自此便沒了踪迹。新掌柜延承了幻花楼原先的装潢摆设,仍旧是雕梁画栋,一片片粉紫浅蓝的珍珠纱幔,俨然标准的水乡格调。这位新掌柜,据说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只知道姓姜,一身流云似的衣裳比那天上的仙人还标致。 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自从开业那头一日,新掌柜便一直未露过面。跑堂的伙计收了客人的银子,这才贴了过去小声透露:掌柜的不大爱热闹,一贯都是待在屋子里头鲜少露面。说着还抬头朝顶层的那间硕大的雕花格子门努了努嘴。 开业那日,姜掌柜穿了身白色绣花的衣裳,虽是挂了面纱隐着半张脸容,可那露在外面的头发,乌黑油亮,肌肤也是婴儿似的雪白,吹弹可破。这一來二去的,坊间就传出不少流言,皆是关于姜掌柜容貌风姿上的话儿。 说倾国倾城、风华绝代者有之,说其实面貌粗鄙、以纱遮丑的也不少。 前几日还尚有登徒子企图闯上顶层那间大屋,却在人还未至最上层那楼梯口的时候,便被突然冒出來的一群高大护院给扔了下去,毫不留情面。 打那儿之后,便无人再在幻花楼砸场子闹事了。 与幻花楼隔了一条街的一处大宅子,是唐家的碧水青茗阁。若说整个江南哪儿的景致最艳丽出脱,碧水青茗阁排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唐家大小姐唐黛的亲事,就定在七夕那日,在碧水青茗阁里头办。唐家在江湖上名头不差,因此广发请帖,请的大都是道上有门有脸的人物。招待十分周全,景致好、服务好,这饮食也不能差了去不是。 于是唐家主挑三拣四了半天,才终于定下了婚宴那日做酒席的厨子小厮。选了自己最信得过的大弟子唐昭南去打招呼,临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 “说是那姜掌柜來头不小,我虽是不认得她,可兴许其他來吃酒的贵宾里有认识的,若是能连她一道请了來,必是能给咱唐家争脸的。如此一來,唐家的名望许能再上一个档次也说不定。” 唐昭南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低眉拜退,“是。弟子告退。” 其实唐家祖上本是做毒药暗器生意的,一直以來在中原也是举足轻重的一派,可到了这一代的家主唐引,偏偏觉得暗器毒药太凶辣,是个不入流的营生,有损江湖名门正派那光明正大的理论,因此才力排众议大刀阔斧的按下了老祖本,倾全部的家产发展剑术鞭法。 只是这改老本行的事儿,几乎是跟重新开山立派差不多,说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唐家自打换了营生至今已有了十來年光景,虽然因着唐引和全派众弟子的努力有了不可忽视的成果,却也还不是一流大门派的等级。 若是能和顶一顶二的门派挂上关系,甚至得了他们的扶助,定是对唐家的发展极有利的。因此,唐黛的婚事,便是个好时机。 固然利用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拉拢其他门派不厚道了些,可唐引一想到于唐家发展有利,权衡了半日的利弊,也终是狠了心下來,决定巴结到底了。 这事儿不是秘密,所以唐黛也知道。唐黛是个有大局观的女子,除了先前跟自个儿贴心的小妹妹抹了次眼泪之外,便放宽了心,勉力同唐引一起为拉拢江湖权贵出谋划策了。 再说那大弟子唐昭南,当下便领着碧水青茗阁的弟子到了幻花楼。唐昭南拽了个正在跑堂的伙计,“姜掌柜”三字儿还未说完,那伙计便摆摆手,半微笑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这位公子若是哦吃酒喝茶小的自当恭敬伺候,就算是不消费只坐张桌子赏景,小的也是欢迎的。可若是见我们掌柜的,那恕小人帮不了忙。毕竟,我们掌柜的还从未开过见客的先例。” 一番话说的不留情面,却也很是礼貌,令人无法恼火。 幻花楼的人,果真厉害,连普通的跑堂小厮也这般得体。 唐昭南这次带出來的弟子都是他亲自**的,极有修养,于是一群人虽然心里不快,可也按捺着沒爆发。身后的一弟子掏出个枚碎银子,不动声色的往伙计的怀里塞了进去。 伙计推拒了。 弟子将碎银子换成了小银元宝。 伙计还是推拒。 这次换了张百两的银票。 伙计望着那银票,咬了咬牙,这才任由弟子将银票塞进了他的怀里。像是在思忖将自家掌柜行踪泄露出去的后果,犹豫了一阵子。最后索性将心一横,说了个模棱两可的话:“掌柜的现下并不在楼里,若是你们非得要见,怕是一时半刻也见不着。不过掌柜虽常外出,可晚上是必定回來过夜的,若是愿意等,自然能等得到,” 幻花楼的人口风一向甚紧,能透露这些已是不已。唐昭南也沒再强求,只打发了大多数的弟子回去,只领了两个贴身的进了楼,在最里边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围着落了下來。 既然那姜掌柜神秘,那必然不会光明正大的走正门。这一处靠后窗的位置,刚巧能瞥见幻花楼外面的一角后门。 要了壶清茶和几样糕点小菜,几人便安安分分的开始等要找的人现身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落山,夜色初上。 金陵是个繁华的城市,只要天色起黑,便是灯火辉煌、水绿烟红的。同來的两个弟子显然已是等的不耐,正欲发作的时候,忽然便被靠在床边忽然转过头來的唐昭南用手势禁了声。 屋外嘈杂热闹的声音源源不断从敞开的大门涌进來,连带着整个大厅几乎都被鼎沸人声淹沒。可偏偏最后面的那里,六道目光正直愣愣的望着窗外那一方幻花楼的后院角落。 起先出现在视线里的是一盏燃着烛火的浅绛灯笼,打着灯笼的少女从后院那头款款走來,一盏、两盏、三盏……五、六盏绛紫碧黄的雕花灯笼,六个少女皆穿着一样的轻软衣裳,脸庞俏丽,脚步若踩在云端,悄无声息。 少女环绕的中央,是个白衣的女子。 她比寻常的女子更高挑了些,雪白的衣裳,罩了一层绣满花纹的纱衣,头发未梳什么髻,直直从肩后泻下。步履间皆是雍容大气、风采卓然。 只可惜,脸上戴着面纱,看不清晰容颜。不过有着这样一番气韵的女子,想來定是位倾城国色的佳丽的。掩在面纱下的脸庞,仿佛一团迷雾,直直将人吸引进去。 那便是幻花楼最神秘的掌柜。 一行人走至门前,领头的少女在门上轻轻扣了几下,那紧闭的华丽大门便从内力缓缓打开了。眼看着女子就要迈入门内,身后却猛地袭來一阵气流。 “等等,” 唐昭南站在庭院里,见那女子转过身來,俯身抱拳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礼。 虽然已猜到眼前这女子的身份,不过他还是很有修养的开口询问:“姑娘可就是姜掌柜。” 隔着漆黑的夜色仍能看见女子面纱之上的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她也不说话,只用一种似是倦怠的目光看着,仿佛所有事都同她不想干一般。 但是这一行为看在唐昭南一行人的眼里,却成了默认。 想是沒料到敢有人闯入,还惊扰了自家主子,穿着轻软绸衣的少女纷纷纷纷上前一步,其中还有一个将手里的灯笼往前推了推,厉声呵斥:“放肆,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了进來。,” 一起來的唐家弟子咬牙按捺着几欲喷发的怒火,纷纷将手摸向腰间的佩剑,却被唐昭南制止。 唐昭南无视其余人,只朝那中央眼眸平静的女子笑了笑,开门见山:“碧水青茗阁的大喜事,可否请得贵楼入庄一趟,烹制菜肴。殊知,幻花楼的酒菜乃是江南一绝,若有幸得姜掌柜应允,唐家必定以重金答谢。” 事关自家利益,少女们不再说话,只微微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家的掌柜,等待答案。 唐家虽武学不尽人意,可财力雄厚,想必今儿是摊上好生意了。少女们是这般想的。 “幻花楼从不做离开本家,替人跑腿之事,这样的主顾,我们向來是疲于伺候的。唐家的年轻公子,你还是请回吧。” 平淡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的飘进所有人耳朵里。微微低沉的女声,却不似刻意压制出來的,应是天生本就如此。 唐昭南诧异的睁大眼,他想不出这门好事被人想也不想就干脆拒绝的理由。 思量间,挡在前头的少女已经自动分成两拨,空了一条小道出來。 姜掌柜走路的姿态极是优雅,高贵却不庸俗,洒脱却一点也不显放荡,举手投足间的独特风韵天下怕是无人能出其右了。唐家的弟子堪堪的抬头望着,无不打从心底感叹:这般妙极的人儿,面纱下的脸不晓得得有多么超凡脱俗。若是搁到青天白日之下,怕是整个金陵的男女老少都要痴了去, 第八十六章 交换之邀 她停在离唐昭南三尺的地方,而唐昭南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是拿了一把扇子的。不是寻常女子惯用的团扇,而是把合拢的折扇。她右手握着扇柄,轻轻地在左手掌心敲动,白玉的扇柄跟白玉似的手指几乎就要融到了一体。 这女子,若当真站在青天白日下,怕就真真成了祸水了。 唐昭南有片刻的失神,等回过神來,硬是逼着自己不再将视线放在那人的身上,咬着牙问:“问什么。这可是一桩好生意,多少酒家求之不來的机会。” “哦。是于名有好处,还是于利有可图。”隔着面纱,还是能隐隐瞧见女子微微上挑的嘴角。 唐昭南实话实说:“都有。” 姜掌柜摇了摇头,解释道:“于名,我幻花楼已经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名流之地,自是不需要唐家的提携。而于利,我自己的产业我当然清楚的很,给唐家做这一顿饭的银子,我还是不缺的。” “那依姜掌柜的意思,如何才肯答应。除却该付的酒薪,我再多付给幻花楼五倍如何。” 幻花楼声名远播,一顿顶级的精致菜肴已是不菲,多加五倍,便是天价。 身后的少女都变了脸色,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家的主子。 隔着面纱,姜掌柜但笑不语,只“唰啦”一声敞开了折扇,搁在胸前徐徐地摇。 如此,那便是另有所图了。唐昭南心里叹了口气,抬头直直凝视着眼前的人,询问:“姜掌柜到底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我要的,你沒有。”姜掌柜淡淡的说。 唐昭南两条英气的眉不由得皱了起來:“姜掌柜不说,我如何能知道您所要究竟为何,就算是沒有,在下能办到的,也决计不会推脱。” “露水茗。” “什么。” 白玉的指尖捏着白玉的扇柄,依旧摇的不急不缓,“我说我要的东西是露水茗,你可是听懂了。” 不仅唐昭南,连他身后的弟子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皆齐齐望着一脸淡定的白衣女子。 露水茗,顾名思义,便是以露水泡制,最后又晒干封藏的茶叶。只是唐家的露水茗跟旁的地方的不大一样,唐家先祖曾擅长炼制各种药草毒丸,因此便给这寻常露水茗的制作过程中加了些料,使其不仅在保留了茶叶原有风味的同时,更增加了活血化瘀、清神醒脑的效用。 不过,唐家的露水茗并非是什么绝密之物,相反还会在每年的采茶旺季大量出售,售价也并不高,若是喜爱者,大可以在唐家名下的铺子里大量采购,完全用不着和唐家人正面交涉,费这些许的周章。 似是看穿了他们的疑惑,姜掌柜收了扇子,道:“我要的并非是茶叶,唐公子并不愚笨,该晓得我说的是什么。若是允了我这条件,幻花楼必定会给贵庄呈上最精致的菜肴、最周到的服务,另外,这顿昂贵的酒钱,我一个子儿也不要,权当做交换的条件,如何。” 天价的酒薪,最周到的服务,竟然……一分钱都不要。 一个想法蓦地冲进了唐昭南的脑子,他僵硬了片刻,只得干干的笑了两声:“姜掌柜的条件我确实不敢擅自应允,不如给在下一日的时间,等在下回去询问了家师的态度,再來答复,这样可好。” 姜掌柜优雅一笑,“如君所想。” 顶层那间几乎从未敞开过的华丽房间,屋内燃着安神的熏香,一缕缕袅袅绕绕的缓缓涌动。层层叠叠的浅淡轻纱垂在地上,薄薄的宛如一片朦胧的雾气。 原本应是装着夜明珠的琉璃雕花宫灯却因为主人的意思换上了蜡烛,烛光泛着橙黄的色泽,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光晕将整个房间笼罩了起來。 用层层纱幔和珠帘隔开的房间尽头,青衣男人拿着块丝绢轻轻的仔细的擦拭面前的灵位,擦拭上头那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擦完了,这才转身将悬挂的帘幔仔仔细细的掩好,转身离开。 恰巧撞上方才推门而入的白衣女子,两双目光相对。 青衣男人毫不避讳,顺便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微笑道:“难得见你走路这般轻快,繁华,可是遇上了什么有趣的事。” 姜繁华吞了口茶,原本溢满倦色的眸子里忽然就多了几分笑意:“也沒什么,不过是敲了唐家那孩子一笔竹杠罢了。唔……也不能这么说,最后付账的可是他家的老爷子。” “唐家的庄主,唐引。” “恩。”懒懒的往软榻上一靠,她握着扇柄撑着下巴,笑容颇是慵懒和如愿以偿后的得意:“反正唐家的钱多的花不完,我不过是要了他样比较值钱的玩意儿而已。更何况,我也不打算跟他抢生意,他以后自赚他的。石头,你放心,这种辱沒品格的事儿,我还是不会做的。” 被唤作石头的男人皱了皱眉,奇怪的问道:“你到底跟他要了什么。”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露水茗的炮制法子。”不在意的笑笑,姜繁华露在面纱外面的半张脸泛出惊人的丽色。 很难想象出这究竟是怎样一张倾城绝世的脸。 “你的心思我真是越來越猜不透了……” “那就别猜了呀,”姜繁华直起身子,似是困倦的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我今天累死了,实在是撑不住,就先睡了……啊,要不你留下來陪我。虽然现在不大冷,可床太大了,我一个人睡了不舒服。” 艳丽的眸子微微往上挑,蓄起一抹戏谑的笑意。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既然倦了就好生休息。只是别这么睡,我去叫人给你备洗澡水,洗洗再睡舒服些。” “好吧。” 浴房里挂着层层叠叠的帘幔,热水蒸腾出的雾气飘荡在整个房间里,看去便是白茫茫的一片。混合在热水的雾气中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的味道。 只是因为还燃着熏香,所以那股子苦涩的药草味便不那么明显了,若非仔细去嗅,是闻不真切的。 大理石的浴池细腻光洁,水上浮着绯红的花瓣以及碾成粉末的草药。 姜繁华阖眼靠在浴池的边上,脸上的面纱已经被水湿透,**的贴在脸颊上。她叹口气,从水中探出**的手臂,扯下了碍人的面纱仍在一边。 另一头的铜镜里立刻便映出了一张完美无瑕的脸。 白雪一般的颜色,轻水似的唇色,一双桃花眼微微往上挑着,蝶翼一般的睫毛漆黑浓密,上头还挂着细密的水珠。 所谓美人,便是如此。乍一看去,这张脸是完美到了极致,也艳丽到了极致。 只是……一生微微的叹息从水润的嘴唇里溢出,姜繁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然后手心继续往上,捂住自己的双眼。 眼中的那股子疲倦,似乎又多了些。她即便是在笑,那份惫怠的神色也无法全部掩藏的住。 翌日來的不是唐引本人,而是唐家的大小姐,,唐黛。 像是快成亲的缘故,唐黛穿了身绛红的衣裳,金澄澄的首饰挂在髻上,反而更衬得一张脸画一般的脱俗。 眸如点漆,流转间皆是脉脉柔情。 这是个水一般的女子,继承了江山水乡的灵透,似是只看一眼便已落入了一场绵绵细雨当中,即是春回大地,百花盛开的缱绻姿态。而她的未來丈夫,也是在江湖上素來有“逐云隐客”雅号的侠客洛临天。 唐昭南站在她身后,目光几乎从未离开过,那神情,分明便是欲言又止。 侍女小心的为这一屋子身份高贵的人上了茶和糕点水果,对面软榻上的茶水中映出主人一双狭长美丽的桃花眼。 半张脸遮在面纱下,眼眸似笑非笑。 一同前來的唐家弟子双手捧着一个箱子,很是恭敬的搁在桌上。 姜繁华却看也不看,目光若有所思的缓缓落在唐黛身上,再转到唐昭南身上,最后又回到唐黛身上,笑道:“唐小姐莫非觉得我幻花楼的服务和佳肴就这般不值钱,随便一张香料草药的配方就能打发。” “姜掌柜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确是露水茗的配方,我既肯拿出來,便决计不会骗人。” “我要的是露水茗全部的炮制过程,这草料配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若是唐小姐想用区区一张纸就换取我幻花楼最周到的服务,未免也忒不厚道,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想要的,是将这些草料炼制成药水的内功心法。只是,江湖上只知唐家的露水茗是加了料的,却鲜少有人知道这加进去的料乃是用一种独门的内功催制而成,若不会这门心法,就算是有了配方也是白搭。 唐黛脸色有点发白,她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唐昭南,这才狠了狠心,道:“要露水心法也不难,只是姜掌柜除了要为碧水青茗阁提供服务之外,还要允诺我一件事。” 姜繁华“唰啦”一声敞开折扇,搁在胸前徐徐的摇,这意思,即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第八十七章 洛阳石骨仙 “这是亲事的请帖,七月七那日,我希望姜掌柜能赏脸前來。当然,碧水青茗阁自当将姜掌柜奉为上宾对待。” “你可是觉得我同那些名家大派有什么交集,使唐家能借我的肩往上爬,对么。我想你也知道,我从不曾做这般抛头露面之事。” 这一番话,说的唐家众人皆变了脸色。眼看着事情就要谈崩,姜繁华却突然笑了出來,以扇抵着鼻尖的动作看起來倒是分外慵懒随意。 她浑不在意的笑笑:“我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承蒙唐小姐和唐庄主看得起我,有这样的诚意,繁华是万万担待不起的,所以我能帮得上贵庄的事,也定然不会再推脱。不如这样,唐小姐让我看一眼七月七那日的宾客名单,若是力所能及,我再支会您,如何。” 这态度转的也太快,前一句还将唐家贬的一文不值,转眼就这么好说话。唐黛疑惑的瞅了一眼,最后只得起身抱了个礼:“既如此,就多谢姜掌柜了。名单,稍后我会派人送來。告辞。” “不送。” 偌大的花厅里安静的出奇,姜繁华手里拿着碗茶,也不喝,只听得见瓷质的碗盖和杯沿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极是缓慢的回荡在四周。 半晌,才搁下茶碗:“凉了,去换些新的吧。” 伺候的少女恭敬的应了声,端着托盘往外走,迎面便瞧见屋外刚踏上楼梯进來的人,于是欠身行了个礼。 “楚公子。” “恩。” 本來正窝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姜繁华睁开眼,见外面进來的青衣男人,无奈的揉揉额头,坐了起來:“石头,你是來劝我的。就知道你昨天晚上沒说出來,今天也必定是要说的。不过……” 她顿了顿,眼眸往上弯了一弯,似是在笑:“别劝我,我既然要做,你就拦不住。” “可你是我的病人,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糟蹋了我好不容易治回來的身体,砸了我的招牌。” 长安慕容艳,洛阳石骨仙。石骨仙其实不叫石骨仙,他有名有姓,姓楚名洛仙,只是因为传言中他可以顽石替换人骨,这才得名如此。另有传言说,这两人医术已经到了世间绝顶的境界,无人可超越,已经脱去肉身位列仙班。 不过传言归传言,当不得真。姜繁华自见楚洛仙已有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來他的容貌也仅仅是从弱冠的少年长成了青年模样,虽有改变,但决计不像个已过三四旬的中年人,年轻俊秀的相貌让人一看便觉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公子。 只是这二十年來,如此一个卓然超群的神医一直寸步不离的跟在自己身边,着实委屈了他。 想到这儿,姜繁华的口气也软了下來:“好不容易才捡回來的命,我珍惜的紧,你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放宽心,好不好。” “那你千方百计的要那内功心法做什么。” 姜繁华一阵语塞,脑子飞快的转着想怎么才能应付眼前这人的话头,正思忖着,外头一阵闹哄哄的声响便传开了。 一阵脆生生的女声隔着两层楼从下面的大厅里传了上來,异常刺耳。 “我姐姐和师兄呢。喂,快点把人交出來,” “再不交出來,小心我砸了你这酒楼了,快出來,” 满座酒客皆目瞪口呆的望着正中央那來者不善的小姑娘,不仅感叹一声,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幻花楼,可是能令人随便闹事的地方么。 跑堂伙计硬着头皮到人家跟前劝,直接被姑娘身后的家丁给推到了一边,脊背撞在桌角上,疼的直咧咧嘴。 “外头在拆房子么。这般热闹。” 屋外守着的侍女走进來,像是见惯了大场面,神色未有半分慌乱,只恭敬的低了低头:“回主子,是唐引的幺女,唐雁儿。” “这丫头胆子忒大了些,这样的孩子我见着就头疼。石头,你代我下去看看,打发了吧。”姜繁华揉揉脑袋,一想到唐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小姐,顿时便觉得窗外头明晃晃的阳光霎时间褪了个干干净净,阴霾满天。 其实姜繁华同这位唐雁儿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赶车的马夫有事,她便徒步在外头逛街,经过一处巷子的时候,偏巧一个人就冲了出來一头撞在她身上。她正诧异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丫头竟一把揪住她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只要你让我回家,我一定乖乖听话好不好。” 她还未來得及推开那小丫头,巷子里的一群人就追上來,将她二人团团围了起來。领头那个她隐约记得是筒子街那家赌坊的掌柜,那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还有这丫头……不用想,定是这孩子偷完在赌桌上输了钱,这才引得人家勃然大怒。 只是……她低头看了看企图往她怀里继续缩的丫头,一张白净的小脸儿上尚且还挂着泪珠,小肩膀发了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暗叹一声如今的孩子难道都这般顽皮。她瞅着那张泪眼婆娑的小脸儿,白白净净的模样,五官生的很是精致,隐约有着一股子天然的风韵,着实一个美人胚子。 一时心软,便伸手搂她进了怀里,叹口气:“她欠了你们多少钱。” “不多,一千三百两,” 一千三百两。够一般富裕人家生活三四年了。这丫头还真是…… 因身上并未带那么多银票,于是便摘了腰上的一枚黄金的腰饰抛在那人手里:“从这里往东四条街有一座幻花楼,你若是愿意过去,拿这枚金坠向管账兑一千三百两银子便可。若是不愿意,那就直接拿了这金坠去吧,不用还了,权当是替她还债。” 精致到连发丝一般粗细的线条都分明的镂空吊坠,精纯的黄金质地即便是扔进火种足足烧伤三日三夜也不会变色。这样的金坠,端然是不止一千三百两的。 得了便宜,讨债的人霎时就散了个精光。 既然困窘已解,姜繁华自然是打算同这丫头分道扬镳的,刚转了个身准备走,衣袖却被一双细细白白的小手给拽住了。 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泫然欲泣:“大姐姐,我……我怕他们还会追过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我知道姐姐是好人,帮人帮到底,对不对。好姐姐……” 拽着袖子的手还不停地摇啊摇。 姜繁华险些气笑了,什么怕人追着讨债,分明是在赌场输了一堆,怕回家遭责备才是真的,她揉揉有些发疼的脑袋,不得已开口:“你要我送你回家。” 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我叫唐雁儿,现在跟大姐和爹爹师兄他们住在碧水青茗阁里。” 原來是唐家的女儿。传言唐引的性子还算不错,出事手段什么也圆滑的很,而且他的大女儿唐黛、首徒唐昭南等都在江湖上破有些声明,都是端庄稳重的主儿,怎的这个小女儿却…… 罢了,既然答应送她回家,她便也不再拖延,直接牵起唐雁儿的小手转了个方向朝碧水青茗阁的方向走。 半路上遇上了外出采买药品的楚洛仙。 一见面,楚洛仙笑起來那表情就很是玩味,嘴角高高的扬起:“我倒是不晓得你还有这种癖好。” 狗嘴吐不出象牙。 “啧啧,原來你也是有弱点的,对孩子完全沒有抵抗力啊,尤其是漂亮的小姑娘。” 其实对好看的年幼少年也很沒抵抗力。不过这话姜繁华沒说,只转身理了理唐雁儿的衣裳,温柔的笑道:“雁儿乖乖的,姐姐还有些事,让这个哥哥送你回家,好不好。这个哥哥很厉害,有他送你回去,你爹爹绝对不会责怪与你。” “繁华,我素來害怕同孩子相处,你这是要同我较劲么。”楚洛仙不仅苦笑。 可姜繁华不理他,只将唐雁儿的手搁在了他手上,还异常亲切的在唐雁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嘴唇水润清凉,软软的想棉花糖。唐雁儿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只是这一发愣的功夫,方才还温柔跟自己说话的人已经走远了。 唐雁儿在楚洛仙的护送下回到碧水青茗阁,本以为就算不遭到家法对待什么的,一番责备还是免不了的,可自己的爹爹一看到她身旁的人,顿时一张臭脸就换了副模样。 还极是殷勤的让丫鬟上了茶果糕点。 长安慕容艳,洛阳石骨仙。见过石骨仙的人不多,偏偏唐家庄主唐引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唐引什么时候见过楚洛仙早就沒法儿考证了。谁叫楚洛仙那一身青衣、俊脸、气质实在太扎眼,让人就是只匆匆一瞥也能记得很久呢。 唐引想了想,笑问:“阁下可是神医石骨仙。” “在下确是楚洛仙,但神医二字,是万万不敢当的。” 楚洛仙一向惧怕应酬,尤其是对方的心思还不那么单纯的情况下,象征性的寒暄了几下,于是便起身告辞。 第八十八章 孩子控 临走时想起姜繁华的嘱咐,这才不得不又将踏出唐家大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來,道:“小小姐天真纯净,贪玩爱闹些也是正常的,还望唐庄主莫要再斥责于她。这般烂漫的心性,若是折煞了便让人觉得是件憾事。” “楚神医说的极是,我定不会再责怪小女了,还请楚神医放心。” “那如此,便谢过了。”转身大步跨了出去。不过却再一次停了下來。这次是被唐引叫住的。 “神医且等等。”唐引追出來,抬头似是有什么事,欲言又止的,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愣是吐了出來:“冒昧的问一句,楚神医在金陵何处落脚。以后唐引也好前去拜会下。” “幻花楼。”着实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楚洛仙扔下个地名,便夺步而去。 其实他沒跟人提过的是,唐家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的,说他石骨仙其实就是幻花楼掌柜姜繁华的私人大夫,两人之间的关系,好的紧。 估摸着这次唐家酒宴要请的人不是姜繁华,而是他楚洛仙。 只一面之缘,唐家在楚洛仙眼里的印象就成了个典型的趋炎附势的小人嘴脸。 其实这也不能怨他,自从唐家改行做刀剑补品生意之后,江湖中的地位却是大不如前,若想恢复曾经的辉煌,凭借外來人的扶持的确是一条相当不错的途径。 洛阳神医石骨仙,是个好人选。 唐引他自能应付,只是这恶魔一般的小丫头……楚洛仙有种深深地无力感。 唐家小小姐冲过层层阻挠的人群,“登登登”跑上楼梯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功夫,等人都回过神來的时候,那抹油滑的小身影已经消失在顶层那扇最大的雕花格子门之后了。 众人连带着楚洛仙都倒抽了一口气。 她竟然、竟然跑到姜繁华的屋里去了。 楚洛仙递给小二一个“剩下的你看着办”的眼色,就转身也上了楼梯。一边快速的往屋子里冲,一边还默默的祈祷姜繁华可莫要下手太重才好。 可以推开门,屋内的情景还是让他狠狠地吃了一惊。他瞅着屋内正眉开眼笑的两人,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唐雁儿摇着姜繁华的袖子,声音银铃儿似的清脆好听:“好姐姐,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别生气好不好。唔……要不我让爹爹來给你道歉。” 莽莽撞撞的是她,干嘛要让他爹來赔不是…… 再说,唐小小姐,您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险些拆了大堂,现在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我沒有生气。”姜繁华揉揉脑袋,安抚似的牵着她的手坐到榻上,又亲手剥了一个橘子给她,柔声询问:“你怎么会來这里。” “我偷偷听到大姐和师兄來这里了,就想着也跟出來玩玩,谁知道门口的人就是跟我说大姐和师兄已经走了,可是……可是我还沒來得及玩啊,他们就走了,我一点也不相信。大姐最疼我了。他们一定还在这里。” 这是什么鬼道理。姜繁华哭笑不得,刚巧这时候楚洛仙进來,就跟扔烫手的山芋似的忙朝他招了招手:“石头,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陪雁儿玩会儿,她要是累了就把她送回家。” “我不……” “我不要。” 沒等楚洛仙说完,唐雁儿就大声嚷嚷了起來,还不忘恶狠狠的剜了身后的男人一眼,可怜兮兮的望着姜繁华:“我讨厌他。才不要他陪。” “呃……为什么。”姜繁华好笑的抬头看了楚洛仙一眼,啧啧,那脸色黑的真是难看。“你们不过只见过一次,雁儿为什么讨厌他呢。” 其实唐雁儿也说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人,他看起來明明也是个好人,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爹爹在他面前露出的那种有些谄媚的样子,心里就是很不舒服。 可是这些话她不敢说,万一被唐家的眼线知道了……想想要被关在黑屋子里反省上一整天还不给饭吃,唐雁儿就忍不住一哆嗦。 扁了扁嘴,唐雁儿又对着楚洛仙“哼”了一声,脱口而出:“他又不怎么好看,比起姐姐差远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石破天惊的回答。这丫头小小年纪竟然就以貌取人。 姜繁华有些好笑,但不觉已经被这丫头身上露出的一股子天真吸引,于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全然不理会一旁楚洛仙越來越黑的脸色,忽然正色道:“不过雁儿,你的大姐和师兄今早确是來过,但早就已经走了。雁儿,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闹,是不对的。” “哦,我知道了。”唐雁儿低下头小声的说,不过转头就将头扬了起來,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点期待:“好姐姐,我能在这里玩么。” 许是天生跟孩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感情,姜繁华平日饶是再怎么腹黑高冷,一旦面对孩子就全然沒有抵抗力了。 而那些孩子们,也都很喜欢黏在她身边。 可能就是天生对孩子的一股亲和力吧。 “好。” “那以后也可以经常來么。” “你喜欢就好。” 姜繁华笑起來的时候很好看,虽然脸上常年挂着面纱,但那露出來的桃花眼狭长美丽,还微微上挑,如此以來就算是很温和的表情也让她的面容看起來多了几分慵懒的艳丽。 就是太倦了些。 是太累了么。 “呀。”手腕突然一阵剧痛,唐雁儿惊觉自己方才竟然伸出手去想摘下姜繁华的面纱。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的大手钳住她的手腕,一截淡青的袖子软软的贴在手上。 顺着手臂往上看,视线便移到了一张冷的几乎能结冰的脸。 唐雁儿吓了一跳,慌忙解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姜繁华叹口气,伸手将受了惊吓的小丫头揽进自己的怀里,拉起她的袖子查看被钳住的手腕。 白玉似的肌肤上已经泛着两条红痕,看这力道,怕是要出淤青了。想到方才若是楚洛仙再多加分力气,这细细的手腕就有折断的可能,姜繁华一阵后怕。 一时间有点埋怨那张自己常年挂在脸上的面纱。 可是,又不能摘下,唉…… “很疼么。”她轻声问。 唐雁儿的眼里蒙着一层白雾,细白的牙齿把嘴唇咬出一排压印,忍着泪点点头:“恩。” “石头,你去帮我拿点药过來吧,要最好的那种。” 这两人还真是……一点都不对盘。估计楚洛仙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受唐雁儿的待见,偏偏姜繁华喜欢她的很,于是吩咐屋外的侍女将伤药送进去,自己则下了楼在大厅里查看账目。 过了也就约莫盏茶的时间,唐家的人便來了,楚洛仙也只得硬着头皮上楼去敲门。 孩子心性贪玩,活像个乱蹦乱跳的小猫。偏偏姜繁华又对孩子沒什么抵抗力,于是也就由着她在屋里东摸摸西碰碰,自己则就着软榻躺了下來,闭目养神。 确实有些累了。 直到听见敲门声,这才睁了眼:“石头。怎么了。” 一旁调皮猫儿扯扯房间角落的一处纱幔,一脸好奇的扭过头來问:“姜姐姐,这里面是是什么呀,我能进去看看么。” “咳咳……。丫头,”楚洛仙咳了两声,弧度好看的嘴唇很是玩味的勾了起來,颇有一股挑衅的意味:“你家來人了,接你回去的。” “哼,我才不信。” “那你去外面看看。” 将信将疑的瞪了面前的男人一眼,唐雁儿走到楼梯口,底下的人见出來的竟是自家的小姐,马上就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 领头的弟子略微头疼的上前:“小小姐,庄主和大小姐到处找您,您竟然在这儿。又偷跑出來了,庄主正生气呢,快跟我们回去吧。” 一想到偷偷跑出來被发现的结果,唐雁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张小脸儿都变了颜色。偏巧楚洛仙这时候还从屋里走了过來,那张挂着笑容的脸在她眼里真是怎么看怎么讨打。 “庄主寻女心切,兄台先将小小姐带回去吧。答复我稍后自然会通知贵庄,请无需担心。” 弟子想了想,点头同意。 回家将收到责罚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回去的越晚罚的恐怕越厉害。唐雁儿即便一千个不愿意,此时也不得不老老实实跟着唐家的弟子回去了。 其实楚洛仙说谎,唐家的弟子并非是來寻找唐雁儿的,只是早上唐黛说会差人來送酒席的宴请名单,这才让唐家弟子和唐雁儿撞到了一块儿。 房间里,姜繁华正坐在榻上瞧那张制作的颇为精美的名单,她看的很仔细,雪白细长的手指还时不时的轻轻扣着桌面。 名单是按照座位的由外至内的顺序排的,所以越往后翻人的身份地位也就越高。 写在最末尾的,是个熟悉的名字。 姜繁华抬起头,上扬的眼角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她伸手召了个侍女过來,淡淡吩咐:“去趟碧水青茗阁,告诉唐庄主,这次的酒席,我定会带上最好的菜肴和服务前往。” “是。” 第八十九章 荒唐人荒唐遇 侍女退下后,一直站在门外的楚洛仙这才走进來,瞥了眼墙角那个挂着层层纱幔珠帘的位置,道:“繁华,你是沒发现,还是根本就不在意。这地方,若是被撞破你该怎么解释。” 姜繁华似是沒弄明白他在说什么,顿了片刻才忽然一笑:“不是有你呢么,怎么会被发现。” “你……”楚洛仙无奈的叹了口气,便再也沒说话。站了半晌,才道:“尊上也在邀请之列,唐引倒是胆子大,不分身份派别,只要是有头有脸的人都给他邀请了个遍。只是不晓得回來多少。” “去看看就知道了。” “恩。” 其实姜繁华去参加酒宴的目的本來就是拿到露水茗的心法,跟唐引邀请的人是谁半分干系都沒有。她之所以要这份名单,不过是想看看上面有沒有熟悉的人罢了。 熟悉的人……姜繁华想起那个她连自己都忘了名字的人,叹了口气。 有一个人,曾为她做过很多事,当然,也很爱很爱她,最后他们成亲了,还有了一个孩子。但是…… 她忘了那个人是谁了,也也忘了他的模样,忘了他的名字,他给自己说过的那些情话她忘记了很多,做过哄她开心的事忘得也很多。不过,也还记得一些…… 记得他给她送了七夕的礼物,那时候她好像是病着,恹恹的不爱动弹,说话也冲,可他不在意不生气,还笑嘻嘻的用礼物哄她。 他还帮她逃婚,两人无法无天的胡闹,竟然在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私奔。 记忆中还有一条河,河面上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灯,是他们写了名字给人祈福的花灯。他牵着她的手蹲在河边,手心有着暖暖的温度。 还有一个开着斑斓野花的山谷,梨花瓣雪白飘了漫山遍野,那时候她好像是很喜欢那里并且打算再也不离开那里,永远在那里生活下去的。 可是、可是…… 回忆是一堆残缺不全的碎片,零零散散的。记不得那日七夕节他送给的礼物究竟是什么,也不记得在哪里有一条那样清澈的河,他们为什么会放花灯,那些花灯上写的名字都是谁。 那个开满野花的山谷,是什么地方。 明明觉得应是生命力很重要的东西,可偏偏就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人的音容笑貌、他的穿着打扮,甚至连名字都忘记了。 他们的孩子……她也沒见过。只知道是还沒來到这个世上,就已经死了的。 她做了两个灵位,是给他和那个孩子的。因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所以灵位上什么字都沒刻,只有每天不间断的焚香。 有时候,姜繁华也会觉得自己做的一些事很难理解,就比如她明明不记得那个人已经死了,可还是执拗的给他做了灵位,日日焚香。 可能……她觉得,只要有个灵位守着,就好像是那个人还在身边一样吧。 冰冷的灵位,好过空荡荡的虚无。 这灵位,她已经守了二十年。 …… 七夕那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姜繁华便领着幻花楼中最出色的厨子和侍女前往了以江南第一美景著称的碧水青茗阁。 碧水青茗阁落和幻花楼相差不过一条街,皆是坐落于金陵城最繁华的地带。 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比之名家画作更甚美丽的碧水青茗阁。 远远望去,花园尽头的树下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通身雪色的衣裳上绣满了繁复的金色花纹,映着初升的阳光,微微发亮。 额间一枚宝石,熠熠生辉。即便是隔了甚远的距离,仍旧能感受到那面纱之上的一双美眸。 眉目如画,精致且艳丽,举手投足间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潇洒。 那人微微仰着头去看那满树的叶子,像是在思索什么,狭长的桃花眼中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殊不知,这样的气质和神情,最容易招惹些轻挑的浪荡子。 许是太过专注,竟连身后有人走过來都沒察觉,來人低下头,从侧面悄悄凑近。 隔着薄薄的面纱,温温软软的触感扫过她的耳边。 被轻薄的人仿佛受惊的小动物,惊叫一声便飞快的转过身,退后一步。抬起美丽的眼眸,不动声色的打量面前的人。 只可惜,來人也同她一样,用面具遮了半张脸去,只不过她遮的是下半张脸,而他却是用面具挡住了鼻尖往上的全部。 半张黄金面具之下,形状优美的唇形,泛着比女子更娇艳的颜色。 流云一样轻软的衣裳勾勒出颀长的身型,只在袖口的位置绣了几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即便是隔着面具,仍能看见那双细长凤眼中玩味促狭的笑意。 当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轻挑的浪荡子,不知因何缘故竟会出现在这里。 “姑娘生的真好看,不知能否告知芳名。” 嘴上说不出好话,手上也做不出什么好事。一边戏谑着,一边还伸手去勾了她的下巴,两个指头捏着左右观摩。 唐引邀请的这都是些什么人。 姜繁华不怒反笑,一巴掌拍掉那人的手,冷笑:“公子这副皮囊也不赖,唇红齿白面若敷粉,腰杆子不盈一握,也会穿衣裳,在袖子上绣蝴蝶的情趣也挺令人刮目相看的,说实在的,怕是那花楼里的姑娘也沒有公子这般的标致。” 寻常的女子遇上色狼的反应,可不是这样的。不过……笑话,姜繁华是什么人,要是就任由这么被人轻薄了去,那也就不是姜繁华了。 她上前一步,细细长长的手指握着扇子一把就挑起了那人的下巴。 许是沒料到会被女人给反调戏了,那人一阵错愕。只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只觉领口沁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领口已经被拨开了一大片。 精致的锁骨暴露在空气中,无端惹人遐思。 “啧啧,这皮肤也好,水灵灵的,公子若是个断袖,想必在床上是极其惹人怜爱的,**喘息也当是婉转可人。我要是个男的定是会将公子压在身下好好疼爱的,只可惜……”姜繁华凑近了去,指尖在他的锁骨上细细摩挲了两下,讥讽道:“公子交合也该找对对象,如此不分男女的随意发情若是引发了一些人的**,折腾狠了,怕是公子从今往后都别想插人,只剩躺在床上被人插的份儿了。” “你……。”显然被气的不轻,他指着姜繁华,胸膛剧烈起伏,缓和了半晌才道:“就算是风流了些的女子也多少该知道些廉耻的,你怎么……这番话有多下流你知道么。真是越來越不像样了。” 胡言乱语的,这人到底哪根神经不正常。 不过姜繁华出够了气,也不打算再搭理他,只白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只是刚踏出去沒几步,肩上忽然就传來一阵剧痛。 她惊讶的扭过头,便看见身后的男人震惊的看着自己的手,像是不明白究竟是谁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命令。 他终于抬起头,怔怔看着她:“你怎么不躲。” 这人真有意思,出手打她还问她怎么不躲开,再说,他那一掌凶狠的很,自己沒半分武功,十足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是能躲开,那才是真真的滑天下之大稽了。 不过这话姜繁华是沒机会说出來了。肩上的剧痛很快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眼前的景象都在打晃,那张黄金面具也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四个……无数个。 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耳边传來不可置信的呼喊,不过……她都沒力气去回应了。 梦里有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穿着绣金的白衣站在悬崖上,寒风呼啸而过割的人脸生疼。白衣翻飞,周身环绕着阳光般灿烂的光晕,然后她纵身一跃,跳下了万丈深渊。 然后画面就变了,她成了懒懒躺在画卷中饮酒的人。一个白衣的女子手握画卷,缓缓展开,然后女子瞅着她,那样困惑的目光,还带着几丝探寻的意味,像是要知道这画中的人究竟是谁一样。 只是她在画中,那画的人却又这般熟悉,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心跳……仿佛两个都是自己,仿佛又都不是。 她只是一个看官,能思考,却什么都无力改变的人。 转眼,那女子就不见了,画卷被静静的搁在桌子上。周遭一片寂静,她动了动,竟然发现自己从画里走了出來,孤零零的站在偌大的黑暗中,迷茫无助。 她开始跑,也不知跑到了哪里,等停下來的时候耳边传來潺潺的流水声。石桥流水,碧烟软红,水上浮着姹紫嫣红的璀璨花灯。河边的石头上蹲了两个人,一个锦衣金冠,一个裹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裙摆落进了水里。 她凑近了去看,却发现那女子的容貌异常熟悉,似乎跟自己有点相像,却又不完全一样。而那丰神俊朗的男子,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白雾,怎么都看不清。 ……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这声音清脆,却又不似寻常少年一般细细软软,细细听下会发现其中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低沉,霎是好听。 第九十章 随意宫主 姜繁华微微偏了下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瞅见一幕极是冲击视觉的一幕…… 四五个穿着单薄纱衣的女子或跪或坐的围着中央的那张锦榻,其中还有一个直接躺在了榻上那人的怀里,细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摩挲女子的颈项,这番画面,怎么看怎么荒唐。 卧在锦榻上的人戴着半张黄金面具,嘴角上扬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 “梦见你在我身下婉转承欢。”姜繁华撑着身子坐起來,沒好气的剜了对面一眼。低头一看,幸好,面纱还完好挂在脸上。 想起晕倒前发生的事,再看看对面那人一脸狐媚慵懒的模样,心里一阵气结。恨不得脚下生风马上离这个人远远地,脚刚捧着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猛地袭來,身子身子打了个晃又跌了回去。 对面那人惊了一下,立马推开怀里的女人,从锦榻上站了起來,眨眼便到了跟前:“还难受,” 简直是废话,姜繁华翻个白眼,不得不又躺回了床上,揉着额头叹气:“你到底用上了多少力气,我的天……想我死是不是,” “你们先退下。”边吩咐了丫鬟去取药,一边还颇熟络的床边坐了下來,“你真的一点武功都不会,” “你说呢,” 那一掌,他不过用了三分气力,哪怕是有一点点内力的人也断然不会受如此严重的伤。可是他靠近她的时候,感受不到她一丝内力。 还道是她的修为比自己高上太多故而才感觉不到,却不想……当真是个毫无反抗力的弱女子。 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竟能在江湖中來去自如,甚至出现在碧水青茗阁当中,还如此淡定自如,倒是叫人感到惊奇。 见看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浓浓的探寻意味,姜繁华忍不住皱了皱眉,可无奈身上一点力气也沒有,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索性只得找了些话題來引开他的注意。 免得待会儿又犯浑说些轻薄的话來刺激她,她可沒力气跟他斗嘴。 “我是姜繁华,幻花楼的掌柜。你是谁,”闭上眼睛养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來更平静一些。 “随意。” “我问你叫什么,你这人怎么总喜欢胡说八道,花花公子也沒有你这样的。” 那人低低的笑了一声,道:“我说我就叫随意,你倒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堵了我一番,才是真的沒道理。” “哪有人叫这样的名字。” “那你叫繁华就有道理了,同是江湖儿女,姓名如何这重要么,” 这是什么道理,,姜繁华心里冷笑了一声,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身后突然久久沒了动静,姜繁华心道难不成已经走了,侧着身子挤压的肩上的伤更疼,正想转过身來的时候,身子突然就被一阵温暖的气息包裹了起來。 身后传來清晰有力的心跳。 随意从背后抱住姜繁华,在她颈侧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啄了一口,唇角泛着笑意:“叫什么都行,只要你别再乱动。还疼不疼,乖乖地,待会儿喝了药再睡。” 姜繁华被他这突如其來的宠溺语气弄得不适,讶然的转过头來,毫不意外的对上一双明亮的近乎透明的眸子。 金灿灿的黄金面具下,狭长美丽的凤眸闪着亮晶晶的光彩,异常温柔。 姜繁华一怔。 “我又不是孩子,你别这样。”恨恨的别开了视线,明明就是眼前这个人害自己成现在这个模样的,但是……现在却一点也生气不起來了。 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那个轻柔的仿佛对待最心爱的东西一般落在颈项上的吻。 又想到自己虽然保持着一副二十來岁年轻的模样,但她的实际年龄却是……自己当真是有些为老不尊了。姜繁华叹口气,心底忍不住自嘲。 想了片刻,才干涩的吐出一句很煞风景的话:“你躺在这里我不能动,肩上有伤。” “抱歉。”本以为他又会有什么无赖的举动,沒想到却很是好说话的就站了起來。拉过床里的一张薄锦被盖在她身上。 其实姜繁华面朝床里,并未看见身后的人走开时黯淡的眼神。 久久沒听到动静,姜繁华转过身來,却看见对面的锦榻上卧着的人。 其实……安安静静的时候,这人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那张覆在面具下的脸,想必也是很俊俏的吧。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梦里依旧是些不知所云、光怪陆离的人和事。想呼喊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仿佛置身于灼灼烈焰当中。 额头上忽然传來一阵清凉,紧接着是脸颊、鼻尖,细腻的触感泛着令人舒坦的温度。温温软软的东西贴在唇上,若即若离。 她睁开眼,毫无意外的对上一张不甚清楚的半张脸容。 随意坐在床头,手中还端着一小碗乌黑的汤药,用汤匙缓缓的搅动,动作小心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样看,倒是挺耐看的。 感觉到身侧的目光,他转过身來,好看的嘴角微微上挑:“早知道你这会儿就醒了,刚巧药的温度也好,你先喝掉。” 姜繁华皱眉:“这是什么,” 低低的笑声从好看的红唇里溢出:“你不会是怕吃药吧,这么大的人了,不觉得丢人,嗯,” “这到底是什么,”來路不明的东西,怕是不会有人愿意吃吧。 “补气虚的普通汤药而已。听说神医石骨仙是你的私人大夫,这人该不会真是个庸医吧,怎么体弱成这样……” “关你什么事。” “唔,我要说我爱上你了呢,”狭长的凤眼中溢满分明的笑意。 姜繁华皱眉看着他,企图从那双眼里找到些什么,却出了一股子名为温柔的东西,什么都沒看到。 顿了顿,她才开口:“想不到公子也是个重口的人,大街上那么多女人,再不济那些个青楼里也有不少好看的人,你都不要,却偏偏找个有丈夫有孩子的有夫之妇,眼光当真独特的可以。” 随意一怔,随即又扬起了嘴角:“可是整个金陵城我都打听了个遍,幻花楼的美人姜掌柜,可是个洁身自好的清倌儿。繁华,你这么框我,实在是不大厚道。” “随你怎么想。” 刚升起來的那么一丁点好感一瞬间又散了个精光。姜繁华一手夺过药碗,仰头一滴不剩的灌了下去,又把碗塞回了随意手里,闭着眼躺在床上。 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什么地方,在碧水青茗阁里失踪了这么久,幻花楼那边恐怕已经闹翻天了吧。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囚禁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说出去很光彩,” 姜繁华不知道,她这般闭着眼冷声的声音,其实还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赌气。 身后的人不禁莞尔:“你见过待遇这么好的囚犯,” 沒搭理他。 “先睡会儿吧,酒席晚上才开始,我來叫你。” 也沒管她答不答应,他将碗搁在床头,径直走到对面的榻上躺下,闭上眼不再说话。 偌大的卧房安静的出奇,是真真切切的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渐渐地一股倦意袭來,床上的人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梦乡。方才随意让她喝的汤药里应该是掺了安神的成分的,这一觉睡得很安宁。 隐隐约约听见身旁传來说话的声音。 “宫主,是否要准备出发……,” “嘘……”这声音听上去还挺熟悉:“再等等,她很快就醒了,你先出去吧。” “……是。” 睁开眼,屋里已经点上了灯,隔着敞开的窗户,还能看见外头几颗零零散散的星星。 原來已经睡了这么久。姜繁华有些懊恼,刚要起床,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已经先一步挂起了周围的纱幔。 随意换了身淡红色的衣裳,袖口和领口依旧绣着青翠欲滴的碧色蝴蝶,手里还端着一件崭新的女装。 她低头看了看搁在托盘上的衣裳,惊讶到说不出话:“你……” 盘子里的衣裳崭新熨帖,雪白的绸缎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一朵朵硕大的梨花纹络相互缠绕,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辉。 跟自己身上的这件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甚至更华丽高贵。 “不喜欢,确实是好几年前的老样式了,不过好在保养的好,除了我沒人动过。应该……也不算很旧。” 不知为什么,姜繁华忽然觉得眼角有些热,咬了咬唇,只得淡淡的说了一句:“谢谢,很好看。” 明显感觉眼前的人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先出去,我换衣服。” 很自然不过的要求,随意却像是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讶然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出去,” “我要换衣服,”刚准备扯衣带的手顿了一顿,停了下來。想了想,眼眸里的笑忽然有些不怀好意:“公子这么喜欢看人**不如去对着镜子看你自己,明明自己就生的细皮嫩肉还要看女人,莫非你真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不成,” “就沒见你这张嘴饶过人。”男人叹了口气,语气中却带着一股子宠溺的无可奈何,顺手将一柄白玉的扇子搁在床上:“掉在唐家了,好在沒丢捡回來了。” 第九十一章 共赴宴 不让姜繁华再看见他的表情,随意直接起身往门外走,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这男人……这次怎么这么好说话。姜繁华只暗暗腹诽了一句,转头就拿起托盘里的新衣裳开始换。 难道这世上还有同自己一样,喜欢穿有金色梨花绣花的衣裳。 屋外,早就等候着的马车停在门口,前面还站着几个貌美的女子。领头的那个穿着一身水蓝的劲装,上面还装饰着彩色的轻纱,腰上挂着绕成几圈的软鞭,看起來倒像个端庄的名门弟子。 女子恭敬的在随意面前低下头,轻声:“宫主……” “还是叫公子吧,出门在外,这么听着别扭。”顿了顿,随意忽然转过头去道:“你不用这么严肃的,毕竟也是……” “我只是宫主的护卫,眼下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无奈的摆摆手,随意不再跟她解释,然后扭过头去看远处的通明灯火,耳边却一直回荡着方才姜繁华说的那句平淡无奇的话。 “谢谢……” 谢谢…… 谢……谢…… 谢谢。 仿佛一柄锋锐的利刃,毫不留情的从心窝里捅进去,将一颗心扎的鲜血淋漓。 他抬手摸着脸上沁凉的面具,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取下來。不是他愿意扮神秘,而是……他不敢啊。 怕那人朝他看过來的陌生眼神,怕被她用陌生的视线注视着。怕……她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他怕自己找错了人。 身后传來缓慢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唇角玩味的往上挑起,像是在品评一件东西,满意的点点头:“唔,还不错。想不到你一张脸长得还行,身段儿也不赖,包装一下倒也有模有样。” “不敢当。我哪比得上你,就是不穿衣服也是个顶顶好看的美人胚子,不知道多少男人女人都垂涎三尺呢。” 半张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让人禁不住猜测他是不是在为刚才的话懊恼。恨恨的一甩头,咬牙切齿的道:“我就知道如你这般恶劣的性子禁不得夸,我是昏了脑子才去跟你说话。” “谢谢,方才那句不敢当,这句我收下了。” “你……。” “别跟我说话。” “……” 宽敞华丽的马车里面对面搁着两张精巧的软榻,姜繁华和随意各占了一张,两人皆侧着头坐着,看着对方的眼神都写满了嫌弃。 随意的身旁坐着那个七彩劲装的美艳女子,看身份不禁让人猜测是否是风流阔少外出随身携带的暖床人。 见她表情古怪,隐隐的还透出些诡异的意味,随意觉得自己的眼角定然是在剧烈抽搐的。果然,下一秒,一直憋着不说话的恶劣女人终于说话了…… 不过却不是跟他说的。 “哎,妹子。” 坐在随意身边的女子转过头來看着她,那眼神里的目光就像是在询问,“你说的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你旁边那个比女人还漂亮的人妖么。姜繁华沒好气的翻个白眼,转眼就露出一个很是温和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随意,淡淡开口:“花嫆。” “花容。那是还有个妹妹叫月貌。”姜繁华笑着问。 “不是‘花容月貌’的‘容’,还有个‘女’字旁。”女子依旧不冷不热的回答。 也不再继续纠结名字这个问題,姜繁华探身过去,飞快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心里不仅赞叹,这皮肤底子,真是好,快跟自己有一拼了。 花嫆吓了一跳,隐隐按捺下几欲爆发的愤怒,声音森寒:“你干什么。” 姜繁华像是沒听见,只瞅着自己方才摸了一把豆腐的那只手,继续问了一句:“暖床的。” “什么。” 她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给他暖床用的。” 细细长长的手一指坐在花嫆旁边的男人。 马车辗到了石头,剧烈的摇晃。随意一个沒坐稳撞在角落的缘柱上,疼的一阵抽气。抬起头,恶狠狠的瞪着对面的人。 耸耸肩,姜繁华侧过身去在榻上躺了下來,沒再说话。 车厢里一片诡异的寂静。 因为是七夕,街上尽是成双结对的男男女女,车子一路走得慢,等到碧水青茗阁的时候,刚巧离婚礼开始还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随意明显是个喜爱显摆的人,不过是吃个喜酒还带这许多尤物似的美艳“丫鬟”,一行人自打下了马车,周遭注视的眼神就沒停过。 “他们看你家主子的眼神就像见了沒穿衣裳的黄花大姑娘。”姜繁华扫了一眼四周,漫不经心的吹口气。 花嫆摇摇头,指出这句话中的纰漏:“他们看的是公子和姜掌柜两个人。” “这么沒情趣,你到底是怎么暖床的。” “我是公子的护卫,不是暖床的。”淡淡的解释。 “姜繁华你真是越來越不像样了。”微微带着低沉的清脆声音从身侧传來,一直被怼的说不出话的随意低低的扔下一句,便扭过头去跟周遭围观的人报以礼貌的微笑。 等到了门口,花嫆掏出一张制作精致的请帖递给守在门口的弟子,微笑点头。 正要踏进去的时候,那弟子却又伸出手來拦下了,略微歉意的看着一旁遮着面纱的姜繁华,赔笑道:“这位姑娘可有请帖。不然贸然让您进去了,小的不大好交差,您看这……” 请帖。貌似是早上來的时候落在里面的什么地方了。姜繁华抬头,却见着旁边浅红衣裳的风流公子正抱着胳膊靠在门边,一脸“与我无关”看好戏的表情。 心里恶狠狠的问候了他家十八代亲戚一边,她仰起头,脸上依旧挂着不动声色的高贵笑容:“那烦请兄弟通报庄主一声,就说是幻花楼的姜繁华。” 婚礼快开始了,眼看时间就要來不及,若是后头还有沒进來的宾客,自己却不在的话,事后恐会遭到师兄和大小姐的责备……想到这儿,弟子的脸上不禁露出难色,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开口:“这……” “咯咯咯……不如这样吧,”一旁看好戏的人终于知道自己不大厚道了些,走了过來,将一方小元宝不动声色的塞进弟子的怀里,温和的笑笑:“这位是我随身的丫鬟,本來也是有一张请帖的,但是忘记带过來了,这位兄弟通融下可好。” 温柔恍若春风的笑容,几乎连那半张沁凉的面具也柔和了起來,让人难以拒绝。 尤其是怀里那硬邦邦的触感,定然是有足足几十两的数量。 那名弟子犹豫了片刻,犹豫的时候还不忘打量眼前那“忘记”带请帖的女子。这样的气韵、这般穿着打扮……怎可能是个普通的“丫鬟”。 一想到那人在江湖上素來风流的传言,弟子忽然恍然一笑,看向两人的表情也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暧昧。 索性大大方方的一拱手:“原來是一道儿的人,是小的鲁莽了,对不住,婚礼就要开始了,几位还是快进去吧,迟到了可不好。” “多谢。” 随意正要往里走,却蓦地停住脚,手臂往后一伸就去拉姜繁华的手。 姜繁华一躲,拽了个空。随意也不恼,只回过头來朝她露出一个极是温柔的笑,声音也宠溺至极:“别闹了,算我错了好不好。快进去吧,迟到是很无礼的行为呢。” 看似温柔却实则铁钳一般的钳住姜繁华的手,微微一用力就将她扯到他身边,不动声色的往内院走去。 那名弟子看向两人的目光愈发的暧昧了起來。 花嫆走至近前,用平静的目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弟子很识趣的转过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花嫆这才领着一干美貌艳丽的丫鬟紧跟了上去。 偌大的庭院里挂着鲜艳的红绸,一打眼便能瞧见花厅里高高悬起的大红“喜”字。满堂宾客相互交谈寒暄,唐家的丫鬟换了崭新的衣裳穿梭在当中,手中还捧着各式的糕点和酒茶。 今日的碧水青茗阁,格外的热闹。 唐引站在花厅的中央,乐的眼角的纹络几乎挤成了一团。一个年轻的少年正背对着门口同唐引面对面站着,瘦削的身段儿看起來却不显得半分孱弱,轻软云纱上带着淡淡的花纹,上头流泻着上千乌黑青丝。 柔软发带从肩上垂下,袅袅绕绕的同乌发纠缠成一体。 但看背景,就不禁让人猜测这是一位怎样出类拔萃的翩翩少年郎。 而且,一庄之主的唐引似乎还对他特别恭敬,这就更让人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出了一股子好奇的探究之心。 连一旁的新郎都不禁微微侧目,细细的打量这位被自己的岳父奉为上宾的少年。 “呀,那人是谁。” “好像……是幻花楼的神秘掌柜吧。” 方才踏入花厅,便有人认出了姜繁华的身份。身旁还有人毫不掩饰的对着他们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她身边的那位是……。江湖中可有人听说过这样一号人物么。” “不曾。唐庄主,这位……” 唐引呵呵的笑了两声:“这位是洛阳九重塔的少护法,泠玥公子。” 第九十二章 真实身份 若是方才满堂的宾客还在为中央这个如冰雪一样清冷的少年的身份而大吃一惊,那么现在,便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番场景了。 一个少年郎,纱衣轻软不染纤尘。一个半掩脸容的艳丽女子,金绣白衣气韵高贵。还有个带着黄金面具的神秘男子,淡红的衣裳映衬着一身恣意潇洒的意味,论起风姿,当是仙人和妖魅各参半,英气却不女气。 衣袖间的碧色蝴蝶振翅欲飞。忽然间,有人发出阵阵抽气声。 “他是……锦蝶,万安宫的花锦蝶,。” 有人盯着那衣袖间的蝴蝶,诧异的惊叫。 先是有江湖至尊九重塔的使者,然后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万安宫主,还顺便捎带上一个神秘的幻花楼掌柜。今天这排场,可真是大了。 原本只是打着试试的心态发出去的请帖都遭到了回应,如此多的大人物齐聚碧水青茗阁。作为唐家高高至上的庄主,唐引自然也喜滋滋的。 姜繁华淡淡的扫了一眼周遭诧异的人,经过身边的时候瞧见那张即便是挂着面具仍遮不住骨子里那份戏谑的人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面无表情的的淡淡掠过,最终停在站在花厅中央的少年身上。 声音轻缓,甚是还带了几分长辈对孩子的宠溺:“我沒想到你竟会过來,玥儿。” 泠玥清清冷冷的应了一声,不热络,也不很疏离。 这下连唐引也惊怔了,虽早料到幻花楼的掌柜身份不凡,可怎么都沒想到她竟同花锦蝶和泠玥都认识,而且看起來,还分外相熟的模样。 不过,这倒是件天大的好事。 唐引笑笑,走至随意和姜繁华的面前,略微一拱手:“锦蝶宫主、姜掌柜,今日小女婚宴,二位能屈尊光临,当真是唐家的荣幸。” 客气客气。还不是为了那份被你克扣的露水茗心法。姜繁华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眼里的桃花眼上却挂着弯弯的笑意。 “唐庄主客气了,不过是锦蝶举手之劳而已。” “噗嗤……”随意这话,让姜繁华险些笑了出來,只是靠着强大的自制力在勉强忍下,不过面纱下的唇角还是不可抑制的扬了起來。 举手之劳,你唐引想借我的名头往上爬,那我就顺便帮帮你。随意这话里的含义,若非知晓真相的人,怕还真猜不出來。 这事儿,除了唐家的人,满座宾客怕是只有随意、姜繁华和那个九重塔的泠玥清楚了。 唐引笑的有些尴尬。 幸好司仪的声音响起的很是厚道,一声嘹亮的“吉时到”将花厅里各种古怪的气氛驱散,代之以热闹的喇叭唢呐吹吹打打的喜庆声音。 着了大红喜服的一对新人从屋外走进來,新娘自然是唐家的大小姐唐黛,同她并肩携着鲜红绸缎踏进來的红衣男子面容俊朗,往那中央一站,倒也不失为一双郎才女貌的璧人。 “原來这就是‘逐云隐客’骆临天,果真不愧是连掌门都赞叹的儒雅君子,今日一见,倒真是名副其实啊。只是……,虽然唐家名声不错,但毕竟不如从前了,骆临天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会纾尊降贵,入赘唐家,做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上门女婿,” 略带清脆的声音低低的在姜繁华耳边响起,她抬头看了一眼靠在身旁的随意,嗤笑了一声:“兴许唐大小姐就是和他两情相悦了呢,缘分这东西,也不是你万安宫的锦蝶宫主说不是就不是的,对么,” 特地加重了“万安宫的锦蝶宫主”八个字。 知道她是在怨自己沒告知他的真实身份,如此责怪的话就这么毫不遮拦的说了出來。只是这语气里含着的几分孩子般任性的语气,只怕是她自己也沒察觉到吧。 黄金面具下形状优美的嘴唇向上扬了起來。 眼前两位新人正在拜天地,极是热闹喜庆的人群中姜繁华带着鄙夷的话又飘了过來:“想不到堂堂一宫之主也会有这么重的门第之间,我要是你宫里的人,只怕恨不得马上走的远远地,有这样的主子,真是看一眼也觉得丢人。” 呵呵呵,这性子还真是……不饶人啊。 随意无奈的叹了口气,伸出手來揉了揉自己发痛的脑袋,终于聪明的选择闭嘴不再说话。 按理说新人拜了天地之后新郎是要将新娘送入新房的,直到晚上洞房花烛的时候才能挑开新婚妻子的盖头。但唐家即是武林世家,在场的也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这般繁杂的礼节规矩自然也就能免则免了。 拜了堂,作为新郎倌儿的骆临天当场便在众人的吆喝下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 红绸下的唐黛画了艳丽精致的桃花妆,头上的凤冠上的流苏坠在额头上,给一张清俊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娇媚妖娆之态。 骆临天兴许也有些失神,禁不住身后好事之人的起哄,俯身便在唐黛的唇上吻了一下。 噼里啪啦的鞭炮又想起來了,满屋子的宾客都凑上前去,重迭的人群将那郎才女貌的二人团团围在里面,恭贺声此起彼伏。 唐引也乐的合不拢嘴。直到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抚掌大笑了几声:“婚事将持续三日,现下后院已备下酒席歌舞,还请众位江湖豪杰莫要推辞,在碧水青茗阁小住几日,待到小女完婚,唐某在亲自回赠诸位。” “唐庄主太客气了。” “是啊是啊。”…… 被奉为上宾的随意和姜繁华自然留了下來。姜繁华不讨厌热闹,但却不大喜欢这种应酬的唱歌,往后院走的时候,自然沒跟众人走到了一块儿,一个人默不作声的落在末尾,沿着路旁的小树林慢慢的走。 周遭有些闷,先前她是带着六个侍女过來的,可自己在花园中逗留时无缘无故的失踪了半日,如今也不知她们都去哪儿了。 正思忖着,后腰上的地方猛不丁的被人戳了一下。 “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难道这里这么多的男男女女,一个入的了宫主眼的都沒有,论起情趣,只怕在场的沒人比我更低,又何必缠着我不放,” 随意一身淡红的衣裳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來的肌肤在缕缕发丝的映衬下更显得细腻白皙。他扭过头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扇柄抵着面具的鼻尖,笑声从里面隐隐传出。 “可我这人的品味就是这么个德行,庸俗的很,怎么都高雅不起來,所以寻思了半天,还是姜掌柜最对了我的胃口。” 吊儿郎当的模样,哪像个一宫之主,分明活脱脱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 向來论起无耻,无人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姜繁华,这次却被他这极度沒脸沒皮的话跟堵了一堵。想了想,索性直接开门见山:“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 姜繁华被他这无辜的眼神险些气笑了,翻了下眼皮继续漫不经心的往前走:“你接近我的目的。可别告诉我你只是呆在那万花齐聚的宫殿里无聊了,出來寻个旁的女人打发时间,或者再荒唐一点,说你自见我开始便一眼爱上了,并且还不可自拔,所以才腆着脸皮死缠烂打。” 再瞅了一眼那用鼻尖贴着扇子的笑脸,从腰间摸出白玉折扇,“唰”的一声敞开。白玉扇柄的冰绢扇面半遮着下巴,露出一个风流标致的正版笑容:“实话告诉你,我愿意接下唐家这桩生意也不是什么图着什么钱财來的,那些个假仁假义的理由拿出來哄哄孩子还行,锦蝶宫主也不是个只有下半身的草包,大家都是聪明人,开门见山的说话不是更好,” 也不知是不是日头太大,光线晃了眼,原本盯着她的随意身体微不可查的僵了一僵,顿时不再往前走,顿立在原地。白皙的手掌挡在眼前,轻轻地仰了下头。 但这一连串的动作也不多短短一瞬的事儿。等姜繁华再转过头去的时候,眼中一抹戏谑暴露无遗,直直扫视着面前那双狭长的凤眼,声音森寒:“我是同九重塔的人有些干系,泠玥我也确是认识,不过你若是同唐引一样打算借此做些动作的话,是断然不会有所收获的。好心告诉你一句,趁早死了这条心,免得日后两头都不好看,说实在的,锦蝶宫主这般的美人,真出个什么意外,免不得会有些人心疼。” 闻言本应是大怒的人却回过头來,微翘的嘴角扬的更高了,莞尔一笑:“你是在任性,” “什么,” 随手将侧脸的头发拨到身后,随意不置可否的又凑近了一步,唇里喷出的温热气息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你现在这番质问,难道不是在怪我沒有将我的身份全部告诉你么,”颇为自傲的一笑,随意继续靠在姜繁华的身边,一道儿往前走。 “你胡说八道什么,堂堂一宫之主,寻花问柳找姑娘就只会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么,” “你埋怨我不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可你自己不也对我隐瞒了身份么,嗯,” 第九十三章 邀酒 “幻花楼的掌柜的,我这身份大街上随便找个人一问都知道,何曾瞒过你。” 走在身旁的人忽然就转到了她的面前,纤长高大的身材一下子就将狭窄的小径堵的严严实实。 随意撑着下巴,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才欺身过來一下子就挑起姜繁华的下巴,语气带着略微不满的笑意:“可是,这幻花楼,只怕不是普通的酒楼这么简单吧。它的前身,可是水月教主月清臣当年为水月神教在金陵安插的据点,专门收集江湖情报而用的。” 姜繁华的表情微微一怔,随即不屑的嗤笑一声:“水月神教,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就是你说的那个水月教主都死了快一百年了,说这些有意思么,” “唔……”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随意透过半张黄金面具看着姜繁华仿佛陈述一个简单事实一般事不关己的模样,竟愈发觉得可爱的紧,就像是做了错事被大人发现,却强词夺理的不肯承认错误的任性孩子。下意识的就像继续揶揄两句:“难道你呆在这酒楼里,不是为了给九重塔收集情报,还是说……” 话还沒说完就被人狠狠的打断了。 姜繁华蓦地抬起头,眼神凌厉的扫了他一眼:“你若继续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 手不由自主的探向腰间,那里插着一柄锋锐足以做伤人武器的折扇。就算自己沒有内力,但至少自保一下还是可以做到的。 “怕我继续说下去,那就拿出点诚意叫我闭嘴啊。”淡淡的瞥了一眼她探向腰间的手,嘴角的笑意反而更加明显了:“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将我激怒,你这耐性可真是大不如前了,不过……呵呵呵,倒是可爱的紧。” “简直不可理喻的疯子。” 正想着如何才能避开这牛皮糖一样厚颜无耻的登徒子,眼前的视野忽然就明朗了起來。虽然心里讶异,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一步,见随意沒有继续阻拦她的意思,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自己沒半点内力,坦白的说,自己现在确实就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沒甚差别,若是当真惹毛了那人,硬要同自己过不去的话,才真是……虽然这碧水青茗阁里头有幻花楼和九重塔的人,自己绝不会有什么威胁生命的危险,但……如果同一向做事诡异神秘的万花宫起了冲突的话,那倒也是一件颇为麻烦的事。 身后的男人想來是还停在原地,姜繁华望着前方人潮喧闹的酒席场地,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大步离开的时候,身后那一直注视着他的锦蝶宫主,眼中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來的那股子深深的、深深的……名为眷恋的东西。 碧水青茗阁的花园,是金陵第一的美景。 七月的花开的繁茂,茂盛的树叶映在水池中的模样影影绰绰的,剪水射影,水雾含砂的掠过水面,映出池边笑意满满的表情。 酒席是绕着水池摆设的,初夏的水珠零星溅起來溅在身边,倒反而多了几分沁人心脾的的清凉感觉。 不过于姜繁华而言,这顿饭吃的颇不顺心。 姜繁华、花锦蝶、泠玥都是唐家重中邀请的贵宾,自然是同主人坐在水池边风景最优美的岸边。连带着一桌的还有两个其他门派的掌门和门主。 能同时认识神秘的万花宫宫主和统领硕大江湖高高在上的九重塔少护法,姜繁华自然成了整个酒席所有人注视的对象。 若是旁人,即便是再多些人,姜繁华也不放在心上。 可那來自对面的灼热的目光,实在叫人发恼。那种眼神,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温雅柔和的,可在姜繁华看來,分明是跟那混迹青楼楚馆的浪荡子不分伯仲的**猥琐。 虽然姜繁华的身份令人猜测不已,可毕竟她所被人悉知的也仅仅是幻花楼掌柜这个身份,所以敬酒的顺序也自然是她排在各位贵宾的末尾。 唐引和唐黛夫妻端着酒杯,绕着贵宾席挨个举杯。 泠玥依旧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端着酒杯优雅的抿了下。轻软如云雾般的衣裳以及不似凡人的气质,那张精致的容貌也恍若雾里看花一般。这种感觉,让人感觉即便是在笑,也是隔了千山万水的疏远的。 素以风流闻名的锦蝶宫主自是尔雅一笑,看也不看一眼杯中慢慢的酒液,仰头一饮而尽。动作说不出的倜傥洒脱,倒是引得席中一些年轻女弟子的暗暗惊叹。 最后一个是姜繁华,唐引喝的多了些,脖子上泛起酡红的颜色。想必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激动之下脚下略有不稳,幸亏站在他身后的唐黛悄声搀了一下,这才避免了当众摔倒的丑态。 “姜掌柜肯百忙之中抽空來参加小女的酒席,唐引实在心中愧疚的很,这一杯酒,还请姜掌柜莫要推辞,定要饮下。” 姜繁华端着酒杯起身微微点了下头。因为蒙着面纱的缘故,便抬起一只胳膊挡在脸前,用袖子挡着略微抿了一小口。 对方是个女流,且不是武林中人,见其余人都全部喝了下去只有她只喝了一小口,但也不好多说,只得顺水推舟的重新坐了下來。 余下的那些酒桌自然用不着唐引亲自出面,唐黛和她的丈夫自是完成了剩下的敬酒的事。 其中还有个小插曲,就是一直沒出现的浑丫头唐雁儿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來,一下就看中了主桌上搁的两壶上好花酿,轻手轻脚的摸过來,想偷偷倒一杯就走,却沒想到被人给当场撞破了。 唐雁儿一惊,羞的脸蛋儿也变得粉红,但等她看清发现她的不过是一个细细弱弱的少年之后,秀气的眉立刻便竖了起來。 “喂,你看什么,不就是一杯酒嘛,不过,这这个杯子是你的,” 泠玥沒说话,算是默认了。 见对方的脾气似乎不大好得意样子,她也知道能出现在主桌上的人大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脑子一转,语气就软了下來:“哎呀,你别生气,呐,这个杯子我已经用了,就拿走了,待会儿再给你送一个过來,好不好,恩,我先走……” “雁儿。”浑厚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如平地惊雷,唐雁儿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还沒等她开口,就被唐庄主招呼过來的家丁提住了衣裳。 “混丫头,就怕你闹事,所以才将你关了起來,等你大姐婚宴结束之后再放你,可你、你竟然偷偷跑出來。來人,把小小姐带回去。” 命人给泠玥重新摆了一只杯子,唐庄主不好意思的开口:“让泠玥公子见笑了。” “无妨。”泠玥淡淡的应了一声,沒再说话。 饭局很是热闹,从幻花楼里來的舞姬在水池中央的莲花台上翩翩起舞,周遭通红的灯笼将翩飞的衣带拉出纤长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宫影绰绰,波光流转。 舞姬旋转飞舞,偶尔露出的半张媚眼如丝的脸,勾魂夺魄的掠走一个个人的魂魄。 还时不时有俏生生的少女端着水果美酒打路的尽头鱼贯而入,纤纤玉手执着银盘酒壶搁在众人的面前,娇俏的声音恍若银铃。 除了喜气洋洋的婚宴,倒还是个别致精美的七夕之夜。 酒席至酣,众人皆端着酒杯穿梭在宾客当中,挑着看的入眼的互相举杯致敬。而主人所在的这一桌,自然是被邀的最多的。 泠玥的位置恰巧在姜繁华的左侧,自打开始起就安静的坐着,除了偶尔也挟几筷子青菜,性子使然的不曾说过一句话。 如此清冷到显得有些孤僻的性子,再加上几乎可以说是在场所有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于是无人敢上前搭讪。 姜繁华端起桌上侍女新上的酒,兀自拿过泠玥面前的酒杯,倒了半杯又递还过去,低声道:“这是果酒,里面沒多少酒精,若是口渴了可以喝。”顿了顿,又加上了一句:“我特地从幻花楼带來给你的,他们不知道,放心喝就好。” 语气竟有些宠溺。 恰巧有人往这厢走过來,手里端的杯子朝泠玥的方向一举:“素问九重塔统领武林已有百年,如今竟有幸见到泠玥公子真容,自是仰慕的紧,不知公子可否赏脸饮一杯,” 泠玥望了望那杯被悄悄替换上果酒的杯子,犹豫片刻便伸手拿了起來。 虽然有些酒的味道,但却丝毫辛辣的感觉都沒有,入口皆是满满的果香,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时候便能感到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胸腔涌了上來,说不出的舒坦清甜。 只是这有了开头,先例一开,往这边敬酒的人便纷纷涌了过來。 即便是微不足道的果酒,喝多了也会令人觉得不舒服。泠玥精致的眉微微蹙了起來。 “泠玥公子可是不肯赏脸了,”眼前端着酒杯嘴角上挑的男人瞅着泠玥,风流还带着一丝媚气的一笑便探手朝着泠玥清秀的下巴摸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冷漠少护法 泠玥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抬起的眸子里不免有些愤怒。这人怎的竟如此无礼。他在九重塔上生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被人如此……轻薄过。 冰冷的面容上蓦然射出更加锐利的光芒。 千钧一发之际,手中忽然一空,盛满甜香果酒的杯子便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抢了过去,他诧异的转过头,却见姜繁华站在自己的身边,手中拿的便是自己先前端在手里的那只酒杯。 “姑姑……,” 还不等说话,身子便被姜繁华伸过來的另一只手拽到了身后,他一抬起头便看见了方才那个浪荡至极的混账的脸。 姜繁华讽刺的看了对面一眼,冷笑:“锦蝶宫主响当当的风流名声,今日才算是见识了,竟连未及弱冠的孩子都下手。” “我还道是你要安静到什么时候,却原來死穴是这孩子。繁华,这样对我,你好沒良心。”说着,面具下两只晶亮的眸子里还闪出几点晶亮的东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哦,是么,那宫主希望我如何同你相处呢,” “你跟我走。”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过话一出口随意险些就恨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暗恨自己怎么如此莽撞。 姜繁华被他气笑了,一边将手里的杯子“啪”一声摔在桌子上,也不打算喝酒了:“锦蝶宫主当真是觉得我幻花楼无人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今日幻花楼同阁下这梁子,算是结下了。玥儿,我们走。” 最后撂下一句话,直接拉着泠玥就往回走。 余下吃酒的众人尚沒反应过來发生了什么,皆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唯独随意还原封不动的立在原地,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越扬越高。 然后端起姜繁华摔在桌上的那杯酒,笑着尝了一口默默不语。 这边姜繁华刚领着泠玥从后门回到幻花楼,不明情况的楚洛仙从内室里出來,见着二人的脸色不免的疑惑道:“这是怎么了,少护法,繁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哎哎到底怎么了,” 直接越过楚洛仙,姜繁华拉着泠玥回到房间,直接摔上门,语气也隐隐有发怒的趋势:“你这脾气是越來越不可理喻了,我是怎么教你的,都忘了么,那种**的禽兽,你应该一看见他过來就闪开……” “他是冲你來的,姑姑。”泠玥打断姜繁华的话,清冷的扔出一句。然后便拧过头去,直直盯着房间的角落,一句话不说。 “那你就有理由挡在前面了,荒唐。你才多大,花锦蝶那种不知玩弄了多少人的混账是你能应付的么,以后再碰上这样的人,不准说话,听到沒有,。” 姜繁华也不知哪來的火气,一阵发泄过后便觉得喉咙干涩的厉害,于是便从桌上倒了杯茶仰头灌下,恨恨的往榻上一坐,捂着胸口喘气。 另一边,泠玥还站在门口,眼光一动不动的盯着角落里的纱幔,半晌才转了回來,低声道:“姑姑,你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生我的气,” 漂亮的眸子里隐隐带着些委屈,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一下子就不见了,像极了一个被主人冤枉了的猫儿。 让人不忍心再苛责下去。 泠玥慢慢走到榻前,伸手推了推姜繁华的胳膊,见姜繁华尚沒有消气的意思,便又换了个方向,拉起她的手轻轻摇晃。 终究是对孩子沒有抵抗力,姜繁华叹口气,一伸手就把眼前的少年拉进了怀里,指尖缓慢而宠溺的梳理他的头发:“我不生气了,也不骂你了。” 怀中少年惊喜的仰起头。 姜繁华摸摸他的脸,狭长的桃花眼微微弯了起來,宠溺的一笑:“今日这事儿说起來都是我惹的祸根,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姑姑……” “明天我让楚洛仙送你回去吧,你自己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知道姜繁华绝对不会让自己继续呆在碧水青茗阁,也不愿意忤逆这个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但又实在不愿再回去九重塔,只好试探着开口:“不可以留下來,” 姜繁华几乎想也不想:“不可以。”话一出口又觉得太强硬了些,只得柔声解释:“如今,尚且连我自己都需要这幻花楼的诸多人保护着,若是你呆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我不需要人保护,我还可以保护你。姑姑。” “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去。”不容置疑的语气。 自知再也说不动她,泠玥也不再开口,只是垂下的眸子一直不肯抬起來,连带着窝在姜繁华怀里的身子也僵硬了。 这孩子……实在太执拗了些。姜繁华心里默默地叹口气,实在不愿再看下去,索性伸出手用强硬却不至于伤了他的力道强行抬起了他的下巴,逼迫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一字一顿道:“明天回去。” 扬声朝门外唤了一声,“楚洛仙。” 一直守在门外的楚洛仙推门进來,有些诧异的看着屋里的情景,微微躬身询问:“怎么了,” “明天一早就送泠玥回去,若是再出什么意外,你也就别回來了。”淡淡的扫了一眼旁边因为委屈而眼里闪着泪光,却因为倔强而不肯掉下一滴的少年,然后狠了狠心起身进了内室。 她怕自己在带下去会忍不住心软。 其实……她何尝不想将泠玥留下來,九重塔那个地方实在太过冷酷凶残,残忍的竞争、阴暗无比的生存法则,使得只有强大的人才能活下來。尤其是身为少护法的泠玥,甚至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只是现在,她已经无法保护他了。所以……相较于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外界,她还是宁愿泠玥呆在九重塔。 想着或许有一日,他可以成为强大的人,保护自己……和他想要保护的人。 半夜时分,整个金陵城已经恢复了安逸平静,先前因为七夕而热闹非凡的街道都笼入月光之下。 只有幻花楼挂在高高屋檐上的灯笼串是夜夜不熄的。 点点光斑透过窗上的白纸褪色成浅浅淡淡的光晕,柔柔的随轻纱晕开。 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应该是三更天了吧,仍是一点睡意也无。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离开时泠玥的眼神,那么委屈,那么伤心…… 想必这次是伤透了他的心吧。 那孩子,从出生起就是她看着长大的,从襁褓中只要一抓着她的手就会停止哭闹的娃娃到如今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一点点一滴滴皆是往事如昨,她依然记得清晰。 小时候的泠玥很可爱,雪白雪白的小衣裳穿在身上,粉雕玉琢的,甚至被人抱着亲一口还会不自觉的脸红,连带着两扇乌黑发亮的睫毛“噗噗”颤抖。 教他学武功的时候,细细短短的小胳膊甚至还沒有他手里的木剑长,可他很聪明,无论是什么样的剑法招式,看两遍就能记住。练功也很刻苦,常常为了一个小动作吹毛求疵,直到让自己满意,累的倒在她怀里昏昏欲睡。 那时候姜繁华是打定了主意让泠玥在自己的呵护下快乐长大的,可若非四大护法的突然死去,若非九重塔沒有那场内乱,若非自己的武功不曾慢慢消散…… 看着现在这个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一丝温度,冷漠的近乎变态的少年,姜繁华的心里,蓦然刺痛。 自己离开的这些年,九重塔内发生了什么她也大概有些了解,无非是些为了权利和生存而起的明争暗斗、阴谋算计强取豪夺。泠玥是颗明珠,即便是在最复杂危险的环境里,仍然可以发出的璀璨光芒。 踩着鲜血和尸骨脱颖而出的少年,一步步褪去青涩和稚嫩,成为令人敬畏却又闻之丧胆人中龙凤。彼时的可爱和粉嫩,如今都变成了刺透人心的冰冷和淡漠。 外头的灯笼摇摇晃晃的,连带着屋里的光晕也缓缓移动,落在人的脸上,便更加失眠。思忖了片刻,姜繁华忽然从床上坐了起來,简单的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走。 泠玥被楚洛仙安排在对面的客房里,淡色的轻纱层层叠叠,模模糊糊能看出床上已经入睡的优美少年。 细腻的肌肤,柔软的长发,唇红齿白的模样分外的惹人怜爱。偶尔微微的蹙下眉,竟透出几分脆弱的气息。 全然毫无防备的睡颜,一丁点平日里的冷漠都看不出來。 姜繁华在床边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眼中漾起一抹温柔。 仿佛是感觉了身旁温暖的体温,睡梦中的少年轻轻翻了个身,脑袋还往前蹭了蹭。像是一只眷恋母猫温暖绒毛的小猫。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姜繁华叹口气,索性将外衣脱了下來,轻轻地搂着泠玥也在床边躺了下來。虽然睡不着,但躺着陪陪他也好。 知道天快亮的时候,姜繁华睁开眼,腰被一只纤长的手臂紧紧搂着。微微低了下头才发现少年一夜都蹭在自己胸前的脑袋。 很想将他留下來,可是她保护不了他。 咬了咬牙将手臂拉下來,起身穿好衣服,又替泠玥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开。 刚出了门口就看见打门口经过的楚洛仙,便淡淡的吩咐:“等他醒了,送他回去。” 虽然知道以泠玥现在的性子,定会一声不吭的回去九重塔,但还是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若是不听话的话,直接打晕了带走,别乱生事端。” 第九十五章 自伤 “好。”楚洛仙顺从的答应一声,实则心里却忍不住苦笑,姜繁华或许不知道,可他却清楚得很,以泠玥现在的手段和心计,要是不想做什么,怕是十个楚洛仙加起來也阻止不了。以昨天晚上的情况看,要想让这位少护法心甘情愿的回到九重塔,他又有的头疼了。 不过令楚洛仙诧异的是,泠玥几乎沒怎么反对,除了刚醒來的时候露出了个委屈的表情,他便又恢复了平日那张清冷无比的脸。听见楚洛仙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送他回去,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沒说,极其温顺的就跟着走了。 路过姜繁华门口的时候,他顿了顿,问:“姑姑还沒醒。” “她一夜未睡,或许吧。”含糊着应了句,楚洛仙只恨不得赶紧将这难伺候的小主子从幻花楼里弄出去。 “恩。我们走吧。” 原以为他定会要求进去见一面的,却不想如此好说话,干脆的态度令楚洛仙也不禁微微诧异。 自踏出幻花楼的那一刻开始,泠玥脸上的表情除了一贯的清冷便再沒有变化过了。即便是说话,也是对楚洛仙或是随身侍卫的淡淡回应。 冷淡的语气,仿佛戴了张冷漠的面具,将一切的纯真和青涩统统掩盖。 其实姜繁华自打回到睡房便一直不曾再入睡,只让人泡了杯提神醒脑的茶靠在榻上默不作声的尝。 泠玥在门口说的那番话,她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那份强自逼自己露出來的冷漠生生的刺疼了她的心。 对不起,玥儿,在我已保护不了你的日子里,你要学会长大,要坚强…… 一股隐隐的紊乱气息从胸腹里升起。 屋里忽然传來陶瓷落地的声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纷纷不绝于耳,声音刺耳的几乎连楼下的人都能听见。 守在门口的侍女迅速打开房门,冲入屋内。却在看见屋内情景的时候,纷纷面面相觑。 姜繁华正坐在锦榻上,两侧垂下來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看不清表情。她的双手垂在腿便,上头还隐隐粘了些鲜红的痕迹。 原本应该端正摆放在桌上的青玉香炉和一套珍贵的茶碗此刻正支离破碎的洒在面前的地板上,滚烫茶水还在地上冒出白色的热气。 丝绸桌布也被扯到地上,被香炉中洒出來的灰烬染的一片狼藉。 “呀,姑娘。”领头的侍女冲过來,一把捧住姜繁华的手,慌忙大喝:“快來人呐,姑娘受伤了,楚公子呢。快起叫楚公子。” 不过是被碎瓷片割伤了手,而且还是她咎由自取的。这丫头的反应也确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她抬起头,淡淡的笑了一笑:“石头被我支出去做事了,小伤,去拿点药包下就行了。” 取了药箱來,侍女一边跪在地上给姜繁华小心的包扎,一边开口叮嘱:“虽然伤口不深,但毕竟出了血,姑娘还是得注意些,水什么的最好就不要碰了,沉重的东西也不要拿……” 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低眉顺目的少女,姜繁华忽而一笑,虽然隔着面纱,但眼角弯起的笑意还是落入了一干人的眼里。 淡淡的扫视了一眼同样立在她身后的五个少女,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说起來,自打我來到金陵,你们几个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还不知道你们真正的名字。” 身为侍女,又是奉命而为的死士,平日里皆以代号称呼,哪还会在乎自己原本的名讳。姜繁华这一问,倒是着实让眼前的人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反应过來,对着身前低头看她的姜繁华微微一笑:“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七个字是我们姐妹的代号,但紫儿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只剩我们姐妹六人,姑娘称呼我们的代号就行,我是阿赤。” 温婉的声音,不卑不亢。 姜繁华低低的说了一声:“你们尚且不到二十岁吧。” “姑娘说什么。” “沒事。”手上的绷带已经缠好,姜繁华顺手就将少女扶了起來:“我是问你原本的名字叫什么,你说的这些代号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少女怔了一怔,看着姜繁华的表情也不由得带了些困惑。打小就被就精心培养的死士,早已经习惯了用代号來称呼,至于原本的名字……她歪着头,似是很努力的在想,片刻之后才轻声道:“挽真,池挽真。” “挽真。倒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姜繁华想了想,忽然道:“以后你,包括你们姐妹,可愿意陪我左右。” “我们姐妹不是一直守在这里么。”挽真笑笑,从门口接过小厮送过來的崭新茶具,照着原本的样子摆在桌上。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來娇弱的少女会是经过残忍的淘汰而挑选出來的出色死士。 这样的人,情感也比一般人要迟钝很多,他们将真心埋在最深的位置,决不允许任何人去探寻触碰,时间久了,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在自己的身体最深处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般存在在底层和中层的生存法则,如此残酷的事实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不会体味到的,也永远不懂的。 这是她从泠玥身上看到的。生活在底层的泠玥,即便是曾经在她的严密保护下,终究也还是踏上了这般残忍的路,她无力阻止。 这一日是碧水青茗阁酒席的第二日,除却泠玥和几个无关痛痒的宾客离开后,热闹喧哗依旧。 反正还有一日,姜繁华一整天都恹恹的沒什么精神,更别说去索那露水心法,索性从药箱里找了些催眠的药物,拿水服了躺在床上睡。 连挽真端來的饭菜都原封未动。 醒來的时候已是正常人家的掌灯时分了,虽然能隐隐听到外头大厅里吃饭食客的谈话声,但卧房内是沒有点灯的。 漆黑的只能隐隐看见朦胧飘忽的纱幔。珠帘偶尔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洛仙确是个名医,连药箱里的催眠药都比寻常药房里买到的好上许多。姜繁华起身揉揉发酸的肩膀,睡久了便觉得喉咙有些难受。因为懒得点灯,就借着窗外幽暗的灯笼光摸索着到桌边倒水。 面纱摘了放在桌边,直到喝光了茶壶里的水,这才就着身后的凳子坐了下來,伸出手去准备重新拾起面纱戴上。 可怎么摸触到的都是光滑细腻的丝绸桌布。想是落到了地上,姜繁华想低下头去寻,可还沒來得及弯腰,一个昏暗的人影就出现在视线当中。 这屋里,此刻不应有人。 暗恨自己是在太大意,沒有武功的身体根本不能察觉内力深厚之人的靠近,竟然还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把所有的侍女都遣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人在屋内。 电光火石见,姜繁华见來不及后退,只能飞快伸手摸向腰间。手一触到衣裳,顿觉方才醒來的时候太过口渴,将凝霜扇忘在了枕头旁边。 只这一停顿,那黑影便到了近前,高高扬起的手里还握着一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惊恐后退的身体撞到桌子,青瓷茶碗滴溜溜滚到桌边,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守在屋外的池挽真冲进屋内,有侍女迅速点亮了屋里的灯。 骤亮的光线刺得人眼一花,沒有任何内力抵抗的姜繁华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想起面纱还被那人握在手里,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都给我出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准进來。” 冲进來的众人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在池挽真的带领下出去了,池挽真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将大开的房门仔细关好。 一下子又恢复了安静的睡房,姜繁华努力适应了刺目的光线,这才抬头看着面前那人,语气再不复寻常的镇定潇洒,冰冷刺骨:“看到我这幅样子很吃惊。你接近我,不就是想看这张脸究竟是何模样么。怎么,我的锦蝶宫主你还愣着干什么,杀了我或者废了我,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你万花宫想不名扬天下都难。” 站在对面紧紧攥着手里面纱的人,淡红衣料包裹下的肩膀微微抖动,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然后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你……不是……这怎么可能,你到底是谁。你同梨……不,九重塔到有什么关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原本清脆的声音低沉,连那双从面具中露出來的细长凤眸里盛着一丝恼恨,连带着,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失落、绝望。 难道……真的是他认错了人。 他凑近了去,宛如想要仔仔细细将这张暴露在他面前的脸看清楚一般。视线缓缓掠过,于是眼中的失望更重了。 这张脸,生着一双艳丽非常的下场桃花眼,眼角还微微上挑着,肌肤想是因为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显露出略微病态的苍白。嘴唇也不似寻常女子一般的粉嫩,反而是清淡的水色。鼻梁高挺,细细长长的眉毛笔直上扬。 即便是沒有一丝武功,可她整个人散发出來的气质,高贵、优雅,浑身上下透出撼动心魄的强大气势。 直若睥睨天下的女王。 可是……这张全然陌生的脸,虽然美丽非常,可也绝不是他一心一意寻找了二十年的人。一瞬间,苍白和绝望的气息毫不留情的将随意笼罩了进去。 第九十六章 我是梨逍尘 抱着一丝不甘心的希冀,他干涩的开口:“你的脸……换过皮。”因为换皮,所以才改变了原本的容貌,面目全非不复当年的模样。 可冷冷站在对面的人却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把扯过他握在手中的面纱,扫视了一眼,然后嘲弄一笑:“万花宫的初创宫主花锦蝶,旁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当年曾作为我的追求者却被九重塔的雪二公子狠狠拒之门外的人,今年……有四十多岁了吧。” 嘲弄的冷笑逐渐褪去,眼中讥讽毕现,吐出的每一句话都似乎变成了一把锋锐的暗器,毫不留情的刺入听闻者的心脏。 “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头发还能这么乌黑亮丽,倒是保养的不错。还是说,锦蝶宫主也和我一样,练成了不老不死之身而永驻青春呢。呵呵呵……不过,糟老头子就是糟老头子,想通过勾引这种下作的方式來接近九重塔,如意算盘打的委实荒唐。” 显然是受了极大地刺激,随意后退两步,面具下的半张脸一片惨白,半晌,才仰起头道:“你的性子我最了解,你明明就是……” “我是梨逍尘。”像是被不听话的孩子惹毛了的大人,姜繁华清冷一扬头,索性直接上前挑起男人的下巴,左右观摩:“听我这么**裸的揭开自己的身份,你很吃惊。” “你不是。” “哦,那你说我是谁。”突然來了兴致,似乎对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暴露在武功高强的人面前这件事毫不在意,继续戏谑的问:“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倒是忽然让我有了一种负罪感啊,你倒是说说,我是谁。你流落江湖面目全非的妻子。还是哪个青楼里因你而灾祸连连的妓女。锦蝶宫主呵,你这笑话,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好笑。” 被捏在手心的男人嘴唇颤了两下,仿佛仍旧沉浸在一个巨大的令他不敢置信的消息中,他摇摇头,干涩的吐出一句话:“江儿……” 包含着痛苦和绝望的眼眸,即便是此刻心情极度郁闷的姜繁华也不禁微微侧目,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悄然从胸腔里升了起來。于是,下一刻,细长的手指毫不留情的将戴在他脸上的面具扯下來,狠狠扔到一边。 “你就这么饥渴么。睁大了眼好好看看清楚,这张脸跟你那见鬼的情人根本就不一样。就算我失踪了几十年,不过但凡曾经见过我的江湖人,也不至于这么糊涂吧。我这张脸就这么大众化。” 面具被扯下來,露出一张年轻俊美到极致的脸。虽然是个男子,却也是个眉目如画的模样,俊美中又带着些风霜里磨砺出來的刚毅坚强。锦衣金冠衬得白皙的肌肤浑然天成,自骨子里散发出倜傥洒脱的风韵。 阳刚和俊美,端正和风流,在他身上糅成一股奇妙而又迷人的气息。 姜繁华忽然低下头,在褪去血色的唇上轻轻碰了一碰。 手指感受到被轻薄的人身体蓦然僵硬,然后竟已不可思议的态度向她回吻了过來,毫不顾忌的,企图伸出舌尖长驱直入。 有什么顺着对方的脸颊淌下來,沾到她的手上,湿漉漉的还带着些温度。 原本迷茫了片刻的大脑迅速回神,手下很很用力推向男人的胸膛。 即便是内力深厚的随意,也不由得一下子被推倒在地,嘴唇上的触感骤然消失令他方才的失神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撑着身子坐起來,毫不意外的对上眼前那双陌生的眸子。 “怎么,连我的亲吻都跟你的情人一模一样,令堂堂锦蝶宫主放荡至此。还激动到哭泣。” 这话,比起平日里淫邪的词汇还让人觉得羞辱。 “梨江画。” 终于,在连番的刺激折辱下,随意恶狠狠的吐出那个萦绕了甚久的名字。可明明上一刻还被羞辱到恼羞成怒,在下一秒吐出这三个字之后,仿佛失神的娃娃一般涣散的盯着眼前的人,看着她居高临下的表情,视线一片苍白。 其实连姜繁华也不知道,分明他们只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她却在知道他心中另有所爱甚至将自己当做所爱之人替身的那瞬,为何会这般愤怒,甚至失控。 不过即便是愤怒,但在听到那人嘴里吐出的名字是,还是狠狠诧异了一下。梨本就不是百家姓之中的姓氏,只不过是因为当年九重塔的创始人心血來潮之下给自己改的名字,以“梨”为首,自此九重塔的至尊世代将“梨”作为自己的姓氏。并且至尊无论男女,生下的孩子必须也姓“梨”,但若是生下的孩子有两个,若是两男或两女,则长子或长女姓“梨”,另一个可以随父姓。若是一男一女,那么女子须得姓“梨”,而男子随意。 从生下來就以“梨”为姓的孩子,以及众多的事后被冠以“梨”姓的同至尊沒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在年幼时便都要经受残酷封闭的秘密训练,优胜劣汰,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一名可以继承九重塔的至尊之位,统领江湖。 所以,在九重塔不选拔继承人的年代,江湖中“梨”姓的人永远不会超过两个,并且至多两个,,那便是至尊和他亲生的孩子。 可姜繁华确信,上一任至尊梨氏灵镜只有一个儿子,那少年二十來岁的时候便通过了考验成为新一任至尊,并冠以“梨”姓,名讳称作灵玉。 灵玉的统治至今已将近二十年,可灵玉沒有孩子,甚至连选拔继位的外缘男孩女孩都沒有挑选。 所以,除了早已隐姓埋名的自己,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第三个姓“梨”的人。 蓦然,一股自脚底传上來的震惊和恐惧将姜繁华整个人笼罩起來,强烈的不安犹如鞭条一下一下的鞭挞。强自镇定的仰了下头,勉强安慰自己,或许不是“梨”,而是其他的“离”或者“黎”呢。 “她是梨逍尘的女儿。” 失神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进她的耳朵,她回过头去看撑着胳膊慢慢站起來的男人,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眼眸却哀伤。 他一步步走过來,盯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可梨逍尘,那已经死了四十年的人,你却告诉我你就是她。就算你是梨逍尘,自己生下的女儿,竟然不承认。” “我死不死与你无关。但我确实有过两个孩子,但……”高贵的头忽然硬生生的扭开,拒绝同眼前的男人继续对视。姜繁华闭了闭眼睛,仿佛想起什么惨痛的回忆一般,深吸一口气,然后道:“但都胎死腹中,一个也沒能见到。” 她知道自己现在因为续命的原因内力流散殆尽,而且记忆也残缺不全,但她有过两个孩子的事……她觉得自己不会记错。 一个,是四十多年前在江南烟雨楼难产时沒的,另一个则是二十年前因为在长安受了伤,等她被人送回九重塔醒來之后发现的,肚子里的孩子沒了。 那年从九重塔的冰室中醒來,还是至尊的灵镜将她交给了神医楚洛仙。楚洛仙道:“即便是有人以命换命作为代价,但死而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须得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 “武功,和记忆。” 当时她还拥有完整的记忆,想來应该是些极其惨烈的经历,令人痛不欲生,所以她不会想也沒想的就点了头。 生命和青春每延长一刻,记忆和武功就会相应的失去一分。 楚洛仙已经医治了她二十年,记忆失去的很多,剩下残缺不全的碎片也零零散散的。唯一记得很清楚的就是她的名字,,梨逍尘。 可毕竟在世人眼里梨逍尘已经死去多年,一个死人蓦然出现人面前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才终日以面纱遮面,甚至连睡觉都不取下來。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以“繁华”做名,“姜”为姓。可为什么姓“姜”,连她自己也记不起來了。 她看着颤巍巍走到自己跟前的随意,问:“你知道我的事。” “我只知道你女儿的,你的,我并不十分清楚。” “可我沒有孩子。” “我说你有你就有。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该不是活得太久都忘得七七八八了吧。说我是糟老头子,我看你才是上了年纪神志不清的混账。以为顶着张年轻的脸就能掩盖自己的年龄。”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姜繁华反而沒大怒,只是身子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转头从桌上倒了杯茶,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边随意骂完了,却忽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又沉寂了下來。 半晌,姜繁华才转过头來,淡淡的瞥他一眼,道:“坐吧,我不想被人居高临下的盯着听故事。” “呃……”随意古怪的瞅她一眼,兴许是想不透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不过也沒再打算问什么,毕竟像她这种高高在上惯了的人肯听自己说话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实在沒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必要, 第九十七章 荒诞之稽 接过姜繁华递过來的一杯水,他喝了口润下干涩的喉咙,却忽然发现本來很多梗在喉咙里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了。因为面前这人的身份实在是……一股莫名的诡异感从心里莫名其妙的蔓延了开來。 “让我说故事,总要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随意很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看起來不过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就是四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的江湖至尊,那简直……太不可思议。而且,她说起自己沒有子嗣时候的模样,那么的斩钉截铁,根本一丝的犹豫不决都沒有。 可若是这样,那陪伴了自己整个少年时光的女子究竟是谁。她因梨逍尘而生,命运也因梨逍尘而定,记忆的尘埃散在她的身体中,她还拥有梨逍尘强大的武功内力,会梨逍尘弹奏的每一首峥嵘琴曲。 每一个人、甚至是梨逍尘当年的男宠,都无比的坚信她就是梨逍尘的女儿,是命运不幸的江湖至尊临死送给世上每一个爱她的人的礼物,是所有人的希望。以至于后來当所有深爱着梨逍尘的人悉数死去或者离开,她,也不在了。 可如今……随意忽然觉得,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场虚幻的不真实且从未存在过的幻象。 梨逍尘就是梨逍尘,沒有什么她的女儿,所有人都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啜一口温热的茶水,狭长的凤眸上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他眨了眨眼皮,轻声问:“你要我说什么。” 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自己原本坚信的一切,才真的好像是一个虚幻的故事。 姜繁华却忽然淡淡的笑了,歪头看着他:“不是你要说故事给我听么。嗯……要是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的话,那我给你起个头,就从我那两个死去的孩子开始吧。” 激动的情绪已经退去,姜繁华已经恢复了那个冷静沉稳的姜繁华。面上温温柔柔,可实际上充满疏离,她现在只是想听一个故事而已。不管那是真实的还是他所编造的故事。 “不,你不是两个孩子,你只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因为那另一个,是从不被你承认的,甚至……是你亲手杀死的。”随意垂着眼睑,他说的很慢,清脆的声音里带着回忆般的低沉。 “那年,你遭人侮辱而怀有身孕,可一贯骄傲的江湖至尊怎可容忍这样象征耻辱的孩子存活于世,于是你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将肚子里的胎盘捏的粉碎……” 姜繁华的心脏蓦地一跳。这事……怎么如此陌生,她完全不记得。 “另一个孩子是你心灰意冷跳下悬崖之后生下來的,可明明生下來的时候已经死了,可……你记得逍遥泪么。逍遥泪接触到孩子的时候,竟奇迹般的让她复活了,那个孩子就是你唯一的女儿,,梨江画。而你,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曾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雪二公子火化了你的尸体,骨灰就洒在烟雨楼畔的西子湖上,随波逐流。” 竟是这么荒诞的故事啊……梨逍尘此刻分明就完好无损的坐在自己的身旁。那死去的人是谁,复活的孩子又是谁。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沒有。难道,因为续命而在自己身上产生的副作用,不仅仅是让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失去,还会令残余的记忆发生错乱。 这简直无比荒唐。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早就死了好几十年了,甚至连骨灰都有了,那现在自己好好地坐在这里又是什么…… “这太荒唐了。”顿了顿,姜繁华还是忍不住开口纠正:“我确是有过两个孩子,但不是这样的。一个如你所说,是在妓院里生下的,可生下來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并且,我对她……并沒有太大的感觉。而另一个,是在那二十年后,在九重塔的密室里生下……也不是生下,因为它在肚子里的时候已经死了,我醒过來的时候它早已被取出,所以我并未见过它一面。而不是你所说的什么捏碎胎盘之类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随意讶然的抬头,忽而又古怪的瞅了她一眼。 骤然发觉两人仿佛说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不仅是情节,连时间都全然对不上。 可姜繁华确信自己说的是沒错的,而随意的模样也证明了他绝不是在说谎。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一股森冷的寒意蓦然将两个沉沉思考的人包裹起來。 片刻后,姜繁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沉声道:“你跟我來。” 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随意还是搁下手中的茶碗,起身跟上。 睡房的角落,有一方被层层纱幔珠帘隔开的狭小空间,层层的遮掩着,瞧不出里头究竟藏了何种的天地。 姜繁华掀开挡住的帘幔,对身后惊愕的随意道:“它们是我二十年前就带在身边的,从不曾离开过。” 狭小的角落里搁置着一方小桌,桌上放着一大一小两块灵牌,上面却一个字都沒有刻,光华的白玉灵位在灯下折射出幽幽的光晕。 面前的香炉里还插着几节香燃烧后残留的灰烬。 “他们是我的丈夫和孩子,我的孩子死在二十年前,至于丈夫,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这二十年來我一直住在洛阳,后辗转到了这里,一直一直在寻找我的丈夫。” “我不记得他死了,可也不记得他还活着。” 幽幽的光晕,半截残余的灰烬,还有眼前这个明明四十年前已经死去的,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脸色怎么看怎么苍白到骇人的梨逍尘。 以及她所说出的完全陌生的故事。 这一切,忽然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 随意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疯了,那就是他疯了。 “姜……梨逍尘,你……”干涩的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姜繁华的手缓缓抚上空荡荡的灵牌,先摸过那个大的,然后是那个小的。抚摸的很轻很轻,仿佛哄孩子入睡的力道,那么温柔、那么哀伤。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里的倦意,也让人心疼。 “还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安静的、蜷缩着睡去。沒有呼吸、沒有祝福,沉在黑暗中的小身子,还沒來得及感受这世上的半分温暖。” “沒來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也沒來得及唤一声软软糯糯的‘娘亲’。” “它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或许他的父亲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或许只有它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那么小,那么孤单。” 柔软的指尖缓缓的抚摸着冰冷的牌位,一点一点,力图将它温暖。 姜繁华的神色有些恍惚:“有时候我也不大明白我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就算我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事那又能怎样。我的丈夫……就算他还活着,那他也已经抛弃了我们母子,就算找回來,这样的负心汉要來又有什么用呢。比起來,我更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免得我看了伤心难过。” “不、不是的。”随意低低的在心里嘶吼一声,心痛的仿佛碎掉了。他伸出手去恨不得一下子将她紧紧抱住,可手触到对方衣衫的时候又堪堪停下了。 这个人……是梨逍尘,根本就不是他寻找了二十年的那个人。陌生的容貌,全然匪夷所思的经历…… 时至如今,经历了这许多,他早已坚信自己除了寻找那人之外已经心无旁骛。其他人的喜怒哀乐,与他何干。 他的爱人是梨江画,梨逍尘是她的娘亲,是他的岳母,这是他一直坚信的铁一般的事实。可现在梨逍尘就站在他面前,却说出了一个全然不一样的故事。就好像……梨逍尘从來都不是那个梨逍尘,所谓的梨江画,从來都不曾存在过。 一切一切,都只是他做的一场荒诞不羁的梦。 梦醒了,一切都回到了陌生的正途。 梨逍尘在这里,而梨江画,从來不曾存在过。 姜繁华怔怔的盯着手下的灵位,连身后的随意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直到身后紧闭的雕花格子门大开,刺耳的尖叫声骤然传入耳膜。 楼下是人仰马翻的大厅,宾客和跑堂的小二抱头鼠窜。 池挽真领着人冲进來,跪在她的脚下:“唐家各处的火药库炸了,流寇和邪教恶徒冲进城里大开杀戒,不仅是唐家,整个金陵城都……姑娘,快跟我们走吧。晚了,怕是就來不及……” 抬头看清姜繁华脸的那一瞬,急促声戛然而止。 四十多年前纵横江湖不可一世的江湖至尊梨逍尘,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容貌也能深深的印在每一个见过她的老一辈江湖人脑海里。并且每一任的至尊都有其惟妙惟肖的画像,挂在九重塔顶层的阁楼里。 每一个九重塔的弟子,都见过。而梨逍尘,无疑是所有画像中,最惊艳的一个。 画像上的她,高贵、美丽,光是一个虚拟的画像,那股子强大的气势也能够深刻的留在任何一个见过她一面的九重塔弟子的心里。 更何况是位阶不低的死士首领。 第九十八章 横来之祸 那幅挂在阁楼上的画,池挽真看过太多遍,以至于她每每闭上眼睛回忆起來的时候,能清晰的记得画卷上那人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那张高贵洒脱的脸庞。 此刻,训练有素的死士首领沉浸在震惊中不可自拔。 屋外尖锐的声音愈发急促激烈,连带着外头噼里啪啦物体摔碎的震天声响。 姜繁华瞬间回神,沉声问道:“今日你什么都未看到。其他人呢。” “是。”蓦然反应过來,池挽真连声答应“姐妹都在维持楼下的秩序,在抵抗邪教恶徒联合起來入侵的人。我等奉尊上之命保护姑娘,决计不能让姑娘少一根汗毛,现在……快走吧,姑娘。” “那唐家呢。”蓦地想起什么,姜繁华的声音有些不稳。 “唐家各处的火药库全都爆炸,这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的,他们想占的根本就是整个金陵。而唐家,首当其冲就是被挑的对象。” 姜繁华觉得眼前隐隐的发黑,在原地呆愣了片刻,瞬间冲到桌子旁拾起面纱挂在脸上,疯了一般就往外跑。 池挽真未料到事情竟会变得这样,生怕沒半分内力的姜繁华出什么意外,也顾不得苦心经营的幻花楼了,叫了其他五人急促追上去。 一袭白衣在混乱的街上狂奔,繁复的金绣在舞动中混杂成一片,看起來根本就像是穿了一层淡金色的衣袍。 池挽真六人飞快的追上姜繁华,一路抵御着不断砍劈过來的刀剑,拍飞要砸在她身上的物体碎屑,一路护送,直至在碧水青茗阁的门前停了下來。 池挽真呆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庄园,声音发抖:“我的天……怎么、怎么会这样。” 地上一条浓黑的药物涂画的线将整个碧水青茗阁围绕起來,受过严苛训练的池挽真一下就认了出來,这是江湖上独门的隔绝毒雾火灾的“护心散”,洒在人的四周,则可以保护里边的人不受外界毒气或者大火的伤害,形成一道坚固的保护层,将里边的人牢牢保护起來。 可相应的,如果有人在护心散围成的圈里撒上毒药,那么毒气也不会溢出分毫,被困在里面的人将无处可逃。 而此时,从碧水青茗阁敞开的大门往内看,处处皆是一片不可置信的景象。宛如被大火肆虐过一般,原本生机盎然的世外桃源一片死灰色。入目皆是褪去了颜色的树木花草,成了一张黑白颜色的画卷。 还有从地面上冉冉往上升的灰色雾气,雾气所到之处,彩色变成灰白,沒半个生命能存活。 有沒來得及逃出來的弟子倒在地上,双目只剩了眼白,死鱼一般往上翻着,皮肤成了青灰色,即便再靓丽的衣裳此刻也是成了丧服一般的灰白。 这根本不像是人间。 “这是百余年前就失传了的毒药……他们,他们疯了不成,一旦屏障破碎,那整个金陵城就……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这么做。这究竟联合了多少人。”池挽真呆呆的站在门口,用手捂着嘴不敢置信。 一旦里面毒气泄漏,那将是**裸的屠城。甚至连金陵周遭的地方都无法幸免。 姜繁华也呆了,怔怔的望着里头惨烈的景象,僵硬的摇头。然后,突然疯了一般就冲了进去。 一同前來的众人甚至还來不及阻止,就已经眼睁睁的看着那一身金绣的白衣消失在门内的灰白色景物里。 身后有死士想也不想就往里冲,却在触碰到护心散界限的时候被池挽真堪堪拉住,一掌挥在胸前。 “你疯了是不是。这样闯进去不仅救不了人连你自己也会死在里头。你死了不要紧,可姑娘不能有事,否则不用尊上发话我也会将你碎尸万段。” 不愧是经历过重重考验的死士首领,池挽真迅速找回理智,深吸口气急声吩咐:“橙子、黄儿和我在这里拦住冒冒失失往里闯的人,剩下的赶紧回楼中,石骨仙留下的药里有能暂时抵御百毒的药物。姑娘常年呆在石骨仙旁边,体内怕是也有抗药性,一时半刻不会有事,但撑不了多久,你们快去快回。” 不再多做废话,余下三人互看一眼然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混乱的人群当中。 池挽真扭头凝视着对面毫无生机的碧水青茗阁,心中默默祈祷,梨逍尘,那挂在无数画像中最出彩的一副,可千万不能出事…… 杂乱撒在地上的剧毒药粉仿佛水汽蒸发一般缓缓往上升,所到之处百花俱焚,俨然从人间落入尘世之外的蛮荒之地,甚至连风都是静止的。 让人误以为是入了停滞的时间之流禁锢。 隔着面纱,姜繁华捂住嘴避免吸入太多的毒气。眼前的事物都消失了,只有高高耸立在最尽头的那间阁楼。 唐家的炼药阁。 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也不知跨过了多少倒在地上的尸体,还有些个别沒死透的,睁圆了硕大的眼眶,眼白中一点灰色哀求而绝望的看着她。 “对不起,即便现在带你们出去也已无力回天……”狠心的拽开弱弱扯住她衣摆的青白手指,姜繁华咬住牙,头也不回的继续往里走。 闯到一条花带尽头,突然从旁边冲出一人,一把就扑到她的脚下,伸出手死死拽住了她的袖子。 “放开。”狠狠甩掉那人,姜繁华抬脚继续往里冲,可裙摆仍是被拽住了。 这一下拉扯似是用上了全身的气力,竟让她一时无法挪动脚步。 低低的哀求声从身后传來…… “救救……求你,救救雁儿……雁儿……” 姜繁华诧异的转过身,看着眼神几乎全部变成眼白的唐引,震惊到说不出话。碧水青茗阁出事,作为庄主的唐引不是应该在第一时间撤离么。怎么会在这里。 可目前的状况容不得她多想,楚洛仙在她身上的抗药性影响已经撑不了太久了。她必须在毒气侵入体内之前到达炼药阁的最里层,拿到想要的东西。否则等毒气将这里一切腐蚀,那就什么都來不及了。 “雁儿和黛儿都在……书房的密室里,开密室的机关是墙边的花瓶,黛儿……黛儿已经死了,我求求你,救救雁儿……”像是看出了姜繁华的犹豫,唐引吃力的又往前爬了几分,带一点灰色的眼白努力的睁到最大,望着姜繁华的方向。 “……你要的露水心法,在雁儿身上。求你,救她……” 沒多少时间了。姜繁华狠狠甩开唐引的手,提起裙摆就往炼药阁的方向冲,可跑了几步之后又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她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炼药阁、书房,只能去一个。是要那她寻了许久的内功心法还是救人。如果去炼药阁,那么就定能找到秘笈,那么她失去的记忆和武功就可以……如果救人的话,唐引说秘笈也在唐雁儿的身上,一样也能拿到……可是,唐引说的,是实话么。还是为了让她救人而想出來的托词。 电光火石间,唐雁儿银铃一般的清脆声音回响在她耳畔…… “好姐姐……” “我能在这里玩么。” “他又不怎么好看,比起姐姐差远了,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最终还是调转了前进的方向。碧水青茗阁的书房和炼药阁相距甚远,去了书房,是断然不会再有时间去炼药阁了。 望着眼前渐渐消失的淡金色身影,唐引已完全变成眼白的眼睛如释重负的阖了起來。 雁儿,爹爹终于保护了你一次……黛儿、黛儿,爹爹对不起你,别怕,爹爹这就來陪你了。 还有你的娘亲,我们一家三口以后永远都不会分开。 失去生命力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毫无生气的低沉闷响,然后再无声息了。 奔跑中的姜繁华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一声苦笑,果真,还是对年幼的孩子毫无抵抗力啊…… 周围的灰白景致飞速往后倒退,姜繁华一手提着裙摆一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唐引的书房,果真在墙角的木架上看到了摆放的硕大花瓶。 加上激烈奔跑的喘息,抗药性已经渐渐抵御不了纷涌而來的毒气,姜繁华低下头,毫不意外的发现白衣上璀璨的金色花纹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只隐隐的还能看出些原本的颜色。 仿佛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无比,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气才能保证不会窒息。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发白,即便是身处避光的室内,也耀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胸口除了窒息的憋闷,还隐隐有血气的翻涌。不过不是往喉咙里涌,而是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正在缓缓地往心脏的地方回流。 姜繁华知道,只要等到全身的血液都浓缩回流到心脏之后,她就会变得同外面的那些人、花草一样,褪去所有的颜色,失去生命。 手脚也开始发软。 深吸一口气,变得惨白的手指紧紧握住花瓶的瓶颈,使劲全身力气往一侧旋转。 第九十九章 舍物救人 重物移动的声音混着耳畔因缺氧传來的传來的嗡鸣混杂在一起,让姜繁华险些晕倒。 但下一刻,屋内的陈设立刻就变了。巨大沉重的书架往旁边移动,里头厚实的墙壁缓缓由中央的裂缝往两侧拉开,露出里头黑黝黝的通道。 想必石门的密封效果很好,并未有多少毒气流到里头。一敞开门,扑面而來的空气让人心头一震,令晕眩的脑子瞬间恢复了一丝清明。 几乎是回神的刹那之间,姜繁华闪身冲进通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石门后的旋关,用力拧上。 毒气终于被隔绝在外头了。脱力的身体不由得顺着石壁滑了下去,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密室内潮湿的空气。 等体力稍微恢复了半刻,姜繁华起身扶着石壁开始往里走。 原本应该是燃着壁灯的通道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都熄灭了,整条石道漆黑不见五指。姜繁华只能一边摸索着贴着墙壁缓缓往里走。 石壁凹凸不平,甚至还有凸出來的锋锐石片和棱角,在黑暗中将柔软的手掌划的鲜血淋漓。 不过姜繁华也有丝庆幸,手心传來的刺痛让她能保持住清醒。在找到唐雁儿,她们一起出去之前,绝不能倒下。 越往里走,不仅是石壁变得更加尖锐,连脚下的路都开始凹凸不平,有几次她踩不稳险些跌倒。渐渐地,空气中飘來若有若无的异味。 扶着石壁的身子蓦然一僵,忍不住快速往前走了一步。偏偏裙摆被地上凸出來的石头绊倒,连带着她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 膝盖处的剧痛迅速蔓延到了全身。不用想,磕倒的地方定然已经是血肉模糊了。这种剧痛……如果不幸的话,可能是膝盖骨已经碎了。 空气里的异味越來越清晰,猩浓的铁锈味涌入鼻尖。 胸口剧烈的起伏证明了她带有抗药性的体质并不能化解方才在外面吸入体内的毒气,身体内的毒气游走于四肢百骸,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寒冰一样冷透的温度。 咬牙忍住剧痛,扶着石壁颤巍巍的站起來,一步一步的继续往里走。 直到前头再也无路可走,姜繁华甩甩昏沉的脑袋,被血沾的黏答答的手指顺着墙壁抚摸,终于顺着墙壁的方向找到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在勉强能通过一人的通道里走了片刻,扑面而來的剧烈血腥味冲的她脑子一震,紧接着若有若无的浅淡**从里面传了过來。 强自按捺住大步跑过去的冲动,姜繁华顺着墙壁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又拐了个弯,才终于看见了尽头一丝幽暗的光线。 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尤其是手掌和膝盖上的剧痛,这些痛感刺激着她还沒立即晕死过去,硬撑着走到了尽头,才发现终于走到了密室的尽头。 幽暗的房间中央,躺着一个浑身大红的人,猩红粘稠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出來,在地面上洇出一滩滩巨大的红斑,衬上那一身华丽鲜红的嫁衣,宛如地狱中开到极致、且最妖艳的彼岸花。 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仰躺在地上,四肢以嫉妒扭曲的姿势摆放着,衣裳说是穿在身上还不如说是挂在身上,只要是露出來的肌肤上除了青紫就是暗红,下身一片狼藉。 女子的胸口还插着一柄闪亮的匕首,她自己握着匕首的一端,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是解脱的笑意。 这是唐黛。 触目惊心的惨烈,令闻者的连骨子里都泛起深深的恐惧。 可姜繁华的视线并不在中央那具惨死的女子尸体上,而是落在角落里一具瑟瑟发抖的小小身体上。 十五岁的孩子,身体那么纤细、那么柔软、那么的娇小。就这样被双手双脚反绑的塞在角落里,如同遭人丢弃的宠物,极尽所能的让自己的身体往阴影里缩。 恐惧又绝望的看着眼前的残忍景象。 忍着剧痛,姜繁华靠近那被吓得面无血色的少女,低下身來,柔声安抚。 “别怕,雁儿……” 恐惧中的少女还是往后缩,无奈身后已经是坚硬的石壁,尽管脊背早已被划的伤痕累累,还是咬着牙不说一句话。 直到姜繁华抬起沾满血的柔软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失神的少女才终于回过神來,迷惘的大眼睛呆呆的看着她,仿佛在努力辨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好人,还是坏人。 等终于看清楚的时候,忽然“哇”的一声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原本就已经重伤不堪重负的身体,在承受了这一下撞击之后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在肩膀摔上尖锐的石头之前还不忘紧紧抱紧怀中的孩子,用力扭了扭方向。 还好,沒伤到她。 剧痛就持续了一刹那,因为下一秒姜繁华已经痛得麻木了,只能凭借着强大的毅力从地上起來,伸出手将摔倒的少女扶起來。 此时的唐雁儿已经完全回神,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血淋淋的人,眼中的恐惧更甚:“姐、姐姐……” 勉强吐出一句“别怕”之后,姜繁华摸摸她的脑袋,虚弱着开口:“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先跟我走,好么,” 唐雁儿机械似的点点头。 沿着原路返回的过程容易了许多,唐雁儿虽然惊吓过度,但好在自小生活在碧水青茗阁,尽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通道里的布局也了如指掌,她一边扶着姜繁华,一边小心的提醒以躲过尖锐的石头。 走到出口的时候,唐雁儿将姜繁华扶到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沉重的玄关打开,等终于打开开关之后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几近虚脱。 入目的光线刺激的姜繁华瞬间睁开了半闭的眼睛,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扑过去捂住唐雁儿的口鼻,低低出声:“屏气凝神,千万不要呼吸。” 只要稍稍闭气一会儿,我一定能将你安全带出去。这句话姜繁华已经不能说出來了,她要尽力避免所有不必要的体力流失,才能确保能活着出去。 唐雁儿虽然年幼,但毕竟生长在武林世家,内力算不得多厚,但比起普通人仍是好上许多,撑上一时半刻逃出这里应当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长期接触药物带來的抗药性早就已经达到极限,此刻姜繁华不仅仅带着满身的伤,毒气在体内肆虐的巨大痛苦也堪堪将她压的近乎喘不过气。 但是……不……不能再呼吸了,若是再吸入毒气,恐怕她将无法活着离开这里。 用力握了下手,指甲深深刺进原本就血肉模糊的手心,尖锐的刺痛瞬间将神智凝聚起來。出了密室,姜繁华忽然想起唐黛的尸体还在里面,片刻的思索见便转到墙角扭动花瓶,将石门原封不动的封好,连木架也推回原处。 自己都已近伤到这个地步,竟还想着唐家的人。唐雁儿一把扶住几欲站立不稳的姜繁华,感激的看她一眼。 走出书房的时候,姜繁华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高高耸立的炼药阁,神色说不出的复杂。想到自己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那露水心法今天是决计拿不到了,若是唐引骗她,并不在唐雁儿身上的话,只能以后再想办法了。 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毅然决然的转过头,再也不看那个方向一眼。 一路上,看着自己的家变成了一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模样,还有路上软软倒在地上惨死的弟子,那种全身宛如抽空了血液的模样……唐雁儿捂着嘴,一边紧紧地拽着身旁姜繁华的袖子,眼泪一串串从脸上“簌簌”落下。 这里,是她的家。 以后,再也沒有了。 爹爹、师兄、大姐,她从小生活到大的家园,都沒有了。 竭尽全力遏制着心头的恐惧,她从來沒有像现在这般觉得从书房到大门的路这么远过,数十丈的距离,却像是在隔了千山万水的另一个世界里,万里之遥,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屏气之下的胸腔里满是窒息引起的火辣辣的灼烧。 可她不敢呼吸。 也不知走了多久,一半的路程,还是只有十几米远,身后的喘息声愈发的沉重起來,牵着她的手掌冰凉透骨。 唐雁儿惊惶的回过头,在看见姜繁华死灰一般的肌肤时大惊失色。可她还沒來得及说一句话,从脚下传來的震动就毫无预兆的响了起來,紧接着震动越來越剧烈。 唐雁儿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姜繁华也摔倒在旁边,脑袋撞在路边的岩石上,浓稠的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从头皮一直淌到下巴,疯了一般往外狂涌。 大地剧烈的摇晃,房屋倒坍的声响“轰隆隆”的传入耳膜,从四面八方涌來的灰尘土屑迷的人根本无法睁眼。 这不是地震,也根本不可能是地震。 因为在她们身后的不远处,一道巨大的爆炸声轰然响起,紧接着从那一点开始,接连不断的爆炸以圆环的方式迅速往外蔓延。 地面裂开一道道硕大狭长的巨缝。 唐家早先是做暗器毒物生意的,这是什么……所有人再清楚不过。 火药。 第一百章 伤重 唐家以前不是唐家,是唐门。记不得是多少代以前,唐家的先祖曾以残酷的火器成为南方一代的一方霸主。 唐雁儿仿佛已经吓呆了,怔怔的盯着愈发扩大的爆炸范围,不敢置信的摇头。那是……传说唐家早已失踪的火药库。当年她的父亲、爷爷、太爷爷……苦苦寻找了多年的火药库,竟然就藏在自家的地下。 宛如被抽空了生命的娃娃,唐雁儿跪在地上,全然忘了空气中还弥漫着的剧毒浓药,剧烈起伏的胸膛再也止不住恐惧和绝望的蔓延。 她好像懂了,发生在她家里的这场惨绝人寰的灾难的原因。一刹那,所有死去的亲人、往昔的欢乐情景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幸福的、甜蜜的、骄纵的。 从天堂跌落地狱的感觉,原來就是这样,就是……一切都成了空白,就是不再有感觉。 瘫软的双腿一下子恢复了力气,连身上受伤的剧痛、毒气侵入身体的感觉也都统统消失不见了。唐雁儿呆呆的望着不远处爆炸中心的碧水楼,缓缓往前走。 碧水楼,唐家历任庄主居住的地方。她的爷爷、爹爹都曾在那里住过。 小时候,还在蹒跚学步的她还常常缠着师兄和大姐在里头陪她玩耍。 那里,有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 或许爹爹和爷爷永远都想不到,他们寻了大半辈子的宝库,竟然就藏在自己睡房的地下。 不过……不要紧。唐雁儿一边走,一边歪着头想,如果自己也过去那便的话,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爹爹应该是很喜欢这种天伦之乐的。或许沉浸在快乐中的爹爹和爷爷,就不会再苦苦想着那笔丰厚的火药宝藏了。 鲜艳的衣衫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裙摆被风尘高高地扬起。唐雁儿十來岁的小脸儿上,竟透着从未有过的执拗和决绝。 既然什么都沒有了,那她就什么也都不要了。 这么想着,唐雁儿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一只手忽然从下面伸出來,紧紧攥住她的裙子。她低下头,带着些许灰白色的大眼睛努力的眨了两下,似乎再确定是什么在阻挠她跟亲人团聚。 那是一张血淋淋的脸,覆着面纱。从面纱和血中勉强露出來的星星点点的皮肤是死人一般的颜色。眼白几乎布满了整个眼眶。 唯一的一点黑色瞳孔紧紧盯着她,面纱下传來的声音气若游丝。 “……别去……雁儿,你还有……我……” 说完这一句,扯住她衣裳的手忽然就松开了,软耷耷的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唐雁儿一怔,失去的神智仿佛一下子全都回來了,她疯了一般扑到姜繁华身上,声嘶力竭的大喊:“姐姐。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睁开眼睛,不能死……你不可以死。姐姐。睁开眼,看看我,,。” 一股來自浑身上下的恐惧将唐雁儿整个人都包裹起來,拼命摇着已经变得冰冷的肩膀。 “怎么办。怎么办……姐姐。我该怎么办……姐姐……你醒醒。” 姜繁华半阖起來的眸子微弱的颤了颤,似乎是听到了声音,微微的又睁开了一些。想抬手去给哭泣的少女擦脸上的眼泪,可浑身上下的剧痛让她根本无法动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有知觉的地方剧痛入髓,而最可怕的是,,四肢已经完全失去所有的知觉了。 原來这就是那些人死前所经历的过程么。一点一点,在剧痛的下、从四肢开始,血液一点一点流干,失去知觉,然后死亡降临。 真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啊。 轻若无物的面纱此刻仿佛有着千斤之力,压在她企图张开的嘴唇上。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去……但是雁儿……你抬起头,看看眼前的那条路……只要拼尽全力往外走……就一定可以出去……” 美丽上挑的桃花眼完全阖上,颤抖的声音仿佛死亡降临前的凄惨挽歌。 “……走吧,既然命里注定我要死在这里……但我希望……你能活着……我的雁儿,你还这么小,这么充满活力……雁儿,答应姐姐……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终于说完了所有的话,姜繁华终于安静的靠在石头上,听死亡即将降临的声音。 唐雁儿已经哭的沙哑,只能呆呆的看着姜繁华一动不动俨然已经死去的身体,踉跄后退。然后蓦然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雁儿,答应姐姐……一定要活着走出去…… 一定要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 她望着尽头渺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出口,突然撒腿狂奔。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不能带你出去了,但是我……你的雁儿,将会走出这片死亡区域,在外面美好的世界中,努力的活下去。 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 轰隆隆的爆炸声还在继续,地面裂开的缝隙成了深沟,黑漆漆的长着看不到尽头的大嘴,将周遭所有的东西吞入深渊。 飞尘漫天狂舞,树木倒坍后失去生命的树叶在天崩地裂中纷纷落下,混着飞尘落在地上,砸在肌肤上。 明明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可姜繁华却什么都听不到。仿佛置身在荒无人烟的绝境,沒有声音、一片黑暗。 什么都触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四周皆是寂静。 那一刹那的电光火石间,原本混沌的脑子里仿佛一下子清明了起來,一幕幕、一个个残缺的画卷和人,迅速的浮出,然后像树藤一样生根、发芽,将原本破碎的东西一点点修补起來。 金绣白衣峥嵘沙场的铁腕巾帼、嫁衣似火灼烫的婚礼、穿着紫色碧色衣裳巧笑焉兮的少年、巍峨城门之下盛开的曼珠沙华和静静躺在里面长眠的人…… 当战火停息,承平盛世降临。秀美的少年在桥头指着凫水的鸭子风流轻笑、西子湖上踏水而來的华服公子,眉目间的风流伴着轻狂肆意挥洒。 那年梨花灼灼盛开,两个人策马在管道之上尽情奔腾,坐落在僻静山涧的小村庄敞开温柔的怀抱接纳他们…… 往事回首的,尽是甜蜜的浓情蜜意。欢声笑语的,那么清晰……那么幸福。 冰冷的唇角往上弯着异常温柔的笑意,过往的纷纷扰扰都被过滤了,只剩下那些美好幸福的事浮在眼前。 这就是……上苍对每个临死之人的慰藉么。无论一生有多坎坷有多悲哀,最后总能在幸福当中死去,不留遗憾。 可是……混混沌沌中,若是有力气的话,姜繁华还是会忍不住叹口气的。因为虽然幸福的事都想起來了。可那幸福中出现的、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俊美公子……到底是谁。虽然知道那定然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可他的模样……她临死都还是看不清啊。 其实姜繁华不知道,就在碧水青茗阁里头发生巨大变故的时候,外头因为她险些就闹出了门派之间的血拼厮杀。 一袭淡红的衣裳在漫天遍地的灰白色中急速掠过,被爆炸引起的狂风刮起的衣袂纷纷扬扬,在呼啦的风尘中宛如一道夺目的朝阳。 衣袂上的碧色蝴蝶振翅欲飞。 “到底在哪儿。”直接提起内力跃上屋顶,视线一遍又一遍在混乱的花园里搜寻,寻找那一身绣着金纹的雪白衣裳。 屋顶的风刮得衣袂剧烈飞舞,用力拨开挡住视线的头发,随意恼怒的咒骂出声。 “该死的,怎么就找不到呢。”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扭头转了个方向朝爆炸的中心掠去。 那里是唐家的炼药阁,她想要的不就是搁在那里头的露水心法么。暗暗提起一口气,笃定的朝爆炸之后余波未断的碧水青茗阁最尽头飞掠。 迎着风的方向,四处飞扬的沙石尘土击打的人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勉强凭着眼前一丝微凉的光线辨认方向。 找不到、找不到……到处都找不到。随意站在附近阁楼的最高处,急促喘息着朝下方扫视。 可是,除了黑峻峻的火药坑和废墟,根本就什么都沒有。 终于,他在远处的一株尚未折断的树下发现了一个影子。 相隔数十丈,且在与周遭的景物都融为了一体,若非极敏锐的视力,寻常人根本就无法察觉到。 怀着一丝希冀飞掠到那人身边,才发现终究还是自己抱有的希望太大。眼前这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愈发觉得那人眼熟,不由得将尸体翻过來,眼见唐引死后如此的惨状,随意一直悬挂在心尖上的脑袋不由得一阵唏嘘。若非唐引一意孤行非得办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婚宴,唐家今日也断然不会有这样的灭门之灾了。 想起方才将唐引的尸体翻过來的那一幕,随意两条细长的眉不由得皱了起來。他低头仔细的打量尸体的神态。并不像寻常人奄奄一息之时对死亡的恐惧之情,相反,很平静,嘴角还往上微微的弯了那么一丁点儿,似乎……是欣慰。 难道…… 颀长的身躯蓦然一阵,飞快的将胸腔中的内力往上提起,朝着远离炼药阁的另一个方向就奔了过去。 千万……千万,要等着我。 第一百零一章 万花宫主 翻开被折断的树干上的灰白树叶挡住的路,忽然就看见了地上一滩滩触目惊心的红色。 红色已经变得很淡很淡,再过不了片刻也许就会同这里的一切一样褪去所有的颜色,跟灰白融为一体。 那是受伤之人在行走时滴落的血。 血迹蜿蜿蜒蜒,顺着被掩埋的路一直往前,甚至越來愈多,越來越浓烈。紧紧地盯着脚下的路线,一直到血迹消失的一片嶙峋尖锐的石堆之后。 凡是内力深厚之人的听觉都很好,尤其是像锦蝶宫主这样的高手中高手,甚至连睡梦中都能感觉到周身数丈之内的气息流动。若是有人,断不会瞒过这样的人的眼睛。 可是……随意忽然用力的攥紧了手掌,惊惶的盯着那连颜色都透着死气的顽石,一颗心仿佛从胸口一下子跌落至谷底,摔得粉碎。 他感受不到石头后面有任何的生命迹象。 想飞快的跃到那石头后面看看,可偏偏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根本就不听使唤。勉力压下心头惶俱的不安,迅速冲过去将挡住半边路道的石头一掌击碎。 一抹浅淡的灰色身影轻飘飘落入他的怀里。 那一瞬,仿佛连心都被抽空了。狭长美丽的凤眼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的一幕,喉咙生涩到说不出话。 也只是一刹那的呆立,下一刻,僵硬的身躯忽然震动,抱着怀里那人的肩膀疯狂摇晃。声嘶力竭的呼喊。 “梨逍尘。你给我醒一醒。醒醒。” 软软倒在他怀里的人,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安静的仿佛睡去。安静、美丽,也沒有半分生气。 “梨江画,,……”愤怒绝望到极限的人,浑然不觉自己大声呼喊对方的时候,唤错了名字。 他瞪着那张优雅精致到不像话的脸,忽然一把就扯下那挂在上面早就沾满灰尘和灰白色血液的面纱,双臂搂住的力度连他自己都感到胸腔微微疼痛。 “梨江画你给我睁开眼睛。不是自诩武功天下无敌,不是说要玩遍天下所有妓院的么。现在把自己弄成这样是想干什么。你要是还有半点良心,就赶紧给我睁开眼睛。” 胸腔里还能感觉到痛,心却已经死了。 同样的绝望,这是第二次。 兴许是受不了被人果子糖一样的粘着不放,沉重的睫毛忽然就颤了颤。惨白的嘴唇缓慢开阖,吐出微弱的句子:“再不出去,我可能……真的会死……” 带着姜繁华惯有的恶劣态度,一贯戏谑风流的语气,轻轻的吐出这句话,然后便靠在身后男人的怀里,沉沉的闭上了眼。 姜繁华的命,其实还沒那么脆弱。 被人抱着在碧水青茗阁的半空上飞掠的时候,感受着风刮过耳畔,和贴在脸侧的有力心跳,姜繁华的嘴角,扬起着一抹弯弯的笑意。 这纨绔子的怀抱,也不是那么糟糕。 …… 花开四季,以春最艳。 叶悬于枝,最浓于夏。 这个时节的登封,除却繁华热闹的城镇,最撩人心动的莫非是四周层层环绕的山峦。峰奇岭峻,潭长嶂深,绿水碧穹,至若一副浑然天成的泼墨仙画。 少室山的钟声穿透层层雾霭和树林的阻碍,传入隔壁相依而立的太室山之巅的宫殿。浑厚庄严的钟声一下一下的,提醒昏睡中的人新的一日已经开始,该起床做事了。 宫女推开厚重的镂空雕花木门,轻手轻脚的端着盛满水的铜盆走向睡房的尽头。将铜盆轻轻搁在床边的盆架上,掀开纱幔珠帘,静悄悄的打量安静睡在床上的人。 那人只穿了单薄的丝衣,细腻雪白的肌肤在半透明的布料下泛着玉一般的光华。黑发如云散在枕上,还有半缕颇为俏皮的落在脸上,同那漆黑浓密的睫毛一起,衬得脸颊上的肌肤更加完美无瑕。 只可惜,对这人的好奇,宫女们也只能私下里悄悄的猜测,因为宫主吩咐过,不准偷偷拆下她的面纱,即便是每日例行的擦身,擦到脸的时候,须得将布条缚在眼上,禁止私自偷瞄。 前几日伺候这屋的人有些事儿须得离宫一段日子,今儿这一个宫女,是从旁的屋里调过來的。 打量了床上那人片刻,那幅即便是意识全无躺在床上的模样,仍旧散发出一股高雅恬静到令人怦然心动的气息。 宫女忍不住探出指尖去触碰她缚在脸上的面纱,这样的人,究竟是生了怎样一张脸呢。 “你在干什么。” 威严的声音自身后传來,宫女受了蛊惑一般的手一下子缩了回來。待看清身后的來人,一双腿根本不听使唤的跪下,低垂着头根本不敢说话。 “宫主的吩咐莫非你沒听见。”严肃的女声从头顶传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宫女不敢抬头,只能看得见面前拖曳在华丽地毯上的一截墨蓝色衣带。 “回二宫主……奴婢、听见……听见了。” 不再多做废话,头顶那人淡定而冷漠的吩咐:“自己去领罚,下去吧。” “是、是……。” 被唤作二宫主的女子背对门口阳光而立,墨蓝色的衣裳将周遭的气氛衬托的更加严肃,透出一股分明可以被称作生人勿近的气压。 背着光,看不清她得表情,只能从她身上华贵的衣裳和装饰推测出她不凡的地位。万花宫和少室山的一些爱打趣的和尚都说,她是整个登封最有气质的女子,高贵、优雅,且武功不凡,哪怕寻遍整个登封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出其左右的人了。 可是……她淡淡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床上安然睡着的人身上。有时候,风韵和气场,真的是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优点,怕是十个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个连容貌都露不出來的人。 虽然是万花宫的二宫主,可在旁人眼里看來无比尊贵的身份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根本就不值一提。若非当年宫主怜她无依无靠,再加上她本就天生聪慧,练功也勤劳,否则也断然不会将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她。 位高权重,可她宁愿跟在宫主身边,做个贴身的护卫,随身服侍。她曾道:“宫主为我取名花嫆,既是宫中唯一一个与宫主同姓之人,那便是宫主的亲人,亲人之间,无论走到哪儿,不都应该是相互陪伴的么。” 其实那一番大胆的话,她至今也想不透究竟是什么使然才能让一向严谨恭敬的自己说出來的。不过好在那时候宫主的脾气已经变得温和,对她如此肆无忌惮的话,也只是淡淡的一笑而过。 蓦然发现自己又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背光的女子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聊,忙将脑中无关想法一扫而空。 由于宫女都被遣散了,花嫆只好在床边坐了下來,亲自给床上昏睡的人擦拭身体。 身为二宫主、万花宫中武功仅在一人之下的人,或许在旁人看來光鲜亮丽的身份,可在她眼里,许是还比不上能让那人真心一笑的代价。花嫆自小生活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万花宫中,对情爱之事自然是迟钝的紧,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喜爱自己的宫主的。否则不可能如此宁愿做他身旁的一个护卫,甚至于宫女。 那是一种深深地、深深地、遍布全身血脉筋络的迷恋。 可是,现在她却奉命伺候一个被自己喜爱之人爱上的人,她的情敌。 尽管命令自己不许乱想,但思维却根本就无法控制。直到手中握着床榻上人冰凉的指尖,这才恍然发现已经擦拭完了。 小心翼翼的给她穿好原本的丝衣,捏好被角,这才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刚关上门,一转身便看见花园尽头沿着小径遥遥走來的俊美男人。 一贯低调的万花宫除却宫主本人,其余皆是女子。因此來人是谁,不言而知。 男人淡红的衣裳比在外头的时候更华丽了些,袖口襟口腰带衣摆上繁杂的蝴蝶刺绣泛着阳光的亮度,若非熟悉他的人保不准还会以为是翩然起舞的真蝴蝶落在上面。男人沒戴面具,柔和同刚毅在这张脸上奇妙的糅合在一起,毫不冲突。 花嫆敛了敛衣带,低头行礼:“见过宫主。” “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极是见不惯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分不明状况的人还以为作为她唯一上司的自己欺压她呢。天可怜见的,自从认识了这丫头以來,他可是一句重话也沒对她说过啊。平日出门就算让她当侍卫跟在身边,那也从未委屈了她。 本想给她强行改改她这脾气,这才派她來做这伺候人的事,想着除了在自己面前,以她的性子定然是坚决不同意的,却想不到……唉…… “这话,宫主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要我改成什么样子呢。总要有个样,我才能好好学习,做个和称您心意的人。” 根本沒法子交流。 随意扶额的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花嫆身后的屋子,转了个话題:“还是那副模样么。一点沒转醒的动静。” “恩,和昨天一样。” 原本踏出去的脚听到这句话又收了回來,询问道:“慕容艳什么时候回來。” “神医出去游历,不知归程。” 第一百零二章 再见慕容艳 “你……”想到慕容艳那來无影去无踪的作风,这事儿也是在怨不得别人。只是这丫头的口气真是愈发的……叫人头疼了。 “算了,你还是去忙吧,最近宫里宫外的事越來越多了,还好有你,让我偷个闲。”无奈的摆摆手,抬脚就大步往睡房的方向走去。 外头已经是日头高招了,可装饰华丽的睡房依旧在厚厚窗帘的遮荫下显得昏暗安静,只得五六盏镂空的琉璃宫灯绕墙而立,发出明黄的光。 尽管只去了幻花楼一次,细心的随意仍是注意到幻花楼的灯罩里都是搁置着夜明珠來取光的,只有姜繁华的睡房是用的蜡烛。夜明珠的光是清冷的白色,可蜡烛却是温柔的暖黄色。 随意的唇角不由自主的弯了起來。 尽管这人是梨逍尘,曾经叱咤一时的江湖至尊,可到底也是个女子啊。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懂。 轻手摘了床上睡熟人儿的面纱,指尖细细的抚摸她的脸,从额心,到眉毛眼睛、鼻尖、嘴唇……最后停在一侧的脸颊上。 雪白的肌肤,冰凉冰凉的透出水晶的细腻。 沒有一丝瑕疵的柔软肌肤。 心里有什么就要冲破禁制而出,就像暗涛汹涌的岩浆,带着残酷的灼烫,将视线灼烧的一片血红,烫去皮肤,露出血淋淋的骨肉。 高大的身躯狠狠一震。伸出的手僵硬的停在细腻的脸颊上。原本冰凉的肌肤忽然变得滚烫,那是能将人烙出烂肉的烧灼。可手像是被吸附住了一样,无法离开。 不。 “你只是梨逍尘,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与你无关。”低低的咒骂声从殷红优美的嘴唇里吐出來,抚摸脸颊的手也用力握成了拳,僵硬片刻便恨恨的收了回來。 是的,她只是梨逍尘,一个对你來说完全陌生的人。 尽管是江画身上的那些伤痕,再狰狞那也是她身上才有的,这个叫梨逍尘的女人身上什么都沒有。也不可能是她。 ……可是那种蓦然间心惊肉跳的感觉。在他掌心被细细摩挲的皮肤,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那个伤痕累累、狰狞可怖的脸。 那张脸上的狰狞伤痕,是用滚烫的烙铁烧出來的,印着一个字,在脸上,是一个最耻辱的位置。 多少次出现在梦里的脸,他却看着眼前这个毫不相干的人想了起來,还对号入座般的想象成了她的脸。 这太诡异了。 还有在幻花楼她说过的那些话,那令他浑身上下血液都冻结了,毛骨悚然的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定、一定要弄个清楚。 从姜繁华那儿回來,随意走近平日议事的飞花殿,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枚刻着百花纹样的玉环,用信封包了递给身旁的宫女。 “送去温州佳宁府,就说万花宫的宫主请他们的二爷來一趟,要快些。” “是。” 宫女领命不敢懈怠,立即转身去换衣服准备出发。 偌大的飞花殿,其实人并不少,周遭并排站了不下二十的宫女,但因为此刻她们坐在殿内的主子一言不发,所以也都默默地垂首安静的站着。 主子半垂着睫毛还露出些可爱的发呆模样,比起平日的玩笑嬉闹,更多了一份令情窦初开的少女怦然心动的气质。 既有美色可看,那自然也沒有人舍得去破坏这副难得一见的美丽画面。 空气就这么安静的流淌着。 其实随意并非是在发呆,而是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将事情的始末弄清楚。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总的需要时间來好好整理一下其中的关联。毕竟,这万花宫交到他手中,可不能沒落了。 慕容艳十多年前來到太室山,给他万花宫做了几年大夫,此后便出去游历,归期不定,起初是半个多月回來一次,而后就是一个月一次、几个月一次、一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是将近五年沒有出现了。 游历。呵…… 优美的红唇轻轻笑了两声。想起那个明明年纪比他还大上十多岁的老男人,不禁抽了下嘴角。哪是什么游历啊,分明就是出去游山玩水不知归处了。 不过,旁人不知道他的下落,随意可是很清楚的。温州佳宁府的主人少时是个轻狂到令他这个纨绔子听了都觉得头皮发麻的人。二十年前他刚踏入江湖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英勇事迹,顽劣到大半个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偏偏就是这么不学无术的富家女流,硬是碰上了她命里的克星,,和洛阳石骨仙齐名的长安神医慕容艳。 也是应了一句话,恶人自由恶人磨,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当年慕容艳那温吞的性子,倒还真将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女流氓收拾的服服帖帖。简直就到了他说一,女流氓绝不敢说二的地步。 呵呵呵……想起当年那小姑娘在慕容艳面前循规蹈矩的委屈模样,不禁又轻笑了起來。 这慕容艳,还真是…… 随手又批了几份早上送过來的信函,随意又想起昏睡了整整三天还未醒的姜繁华,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來,不过也沒什么旁的动作。只是一个人踱着步子去了后院的小偏殿,直到日头落山的时候才出來。 少室山那边寺庙里的钟声传过來,低沉而庄重的响在耳边,绯红夕阳将整串连绵的山脉镀上浅淡的金色。夕阳下淡红的衣裳映成鲜红的颜色,倒是像极了成婚的大红喜袍。 守在一旁的宫女皆沉默而立,静悄悄的暗自欣赏这副惊艳到极致的画面。 随意去书房待了片刻,后來出來的时候手上还拿了一封信,想必是才刚写完的,信封上的墨尚未完全干透,在傍晚的灯光下反射出晶莹的光晕。 他取出一方绣着跟衣裳上一模一样的碧玉蝴蝶的手帕,折好塞进信封,反手在身后轻轻拍了两下。 一个身着劲装的女子从阴影中走出來,屈膝半跪在随意跟前。 “将这封信交给洛阳九重塔的四少护法泠玥的手上,记住,定要看着他亲手拆开方再回來复命。” “是。” “去吧。” 太室山到温州的路程绝对要比到洛阳的路要近的多,更何况还有直达的平坦官道可走。将近十天的时间,就算是游山玩水也该走了一个來回了。 听到宫女禀报的“神医和宁主人正在回宫的路上”的消息,随意气笑了,这边还有个十万火急的人等着他去救,他倒好,带着自己的媳妇玩乐起來了。 再说,他只说要慕容艳过來,有说让他带着那个女流氓宁主子了么。 眼看着姜繁华昏睡的时间愈发的长,全然沒有转醒的迹象。宫中余下的大夫皆束手无策,而姜繁华身份又不容许他从外头找大夫,无论是幻花楼的掌柜还是梨逍尘,任何一个身份走漏出去,都是剑令人无比头疼的事。 昏睡中的人虽然代谢比寻常人慢上很多,但毕竟也是要损耗身体的,起初随意试着跟她输入自己的内力以减弱昏迷给身体带來的伤害,但内力流进姜繁华身体的时候却像是碰上了结界,不但悉数反弹了回來,还险些将他震伤。 本以为是自己武功过于阳刚的缘故,但换了宫中的任何一个女子,结果都毫无二致。 这才逼不得已将消失甚久的慕容艳召回。 可这人竟这么荒唐,拿人命当做儿戏,要知道救人如救火,当他收到自己的信物那一刻,就应当当机立断的放下儿女情长,快马加鞭往回赶才是啊。如今这境况,着实让人恼火。 不过眼下还容不得随意发泄心中的郁闷,有一个消息将烦恼中的锦蝶宫主打的措手不及。 百年來震慑整个武林的九重塔,“镜花水月”四大护法座下少护法泠玥竟亲自來万花宫了。 九重塔众由至尊统领,旗下有四大护法,四大护法座下另有少护法四人,作为四大护法隐退之后的接替人。按照九重塔那莫名其妙的、不成文的惯例,至尊向來都不怎么搭理江湖中的事,只有在一些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出面。当然,历來将这条荒唐惯例贯彻的最彻底的就属那位一生当中,经历传奇又传奇的梨逍尘了。 不过,自己宫里躺着的那个梨逍尘,可怎么看怎么都不像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武林至尊啊,而且,她和那个传说中的梨逍尘经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当然,传说中的梨逍尘是个惯于混迹风月场所的混账,说话态度将那些纨绔子弟学的个有模有样,一开口便**无比。这一点,屋里那个梨逍尘还是蛮符合的。 唯一的老大由來都很大方,自己手里的权利都下放给四个护法。所以在江湖上,若说九重塔最神秘的人是至尊,那么四大护法就是那权利最大的存在。 不过这种情况这几年倒是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因为,当下的九重塔,已经不是四大护法一手遮天的形势了。 泠玥,一个尚不及十六岁的少年,以前所未有的头脑和手段进入九重塔权利高层,尤其是近几年來,更是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一改往日九重塔低调的作风,雷霆手段镇压违背江湖道义的势力。他的风格,残酷、果断、不计手段。 第一百零三章 鸿门宴 自泠玥上位,其地位权利直逼四大护法的之时,九重塔内部的争斗隐隐有消息传出,四大护法同少护法之间的矛盾,并非秘辛。只不过因为碍于九重塔于江湖的位置,才鲜少有人敢说三道四。 这位泠玥少护法,很不简单啊……尤其,是同姜繁华之间的关系。 尽管很想跟这位传说中的少护法好生结识一番,汲取汲取如何能快速收拢人心的本事,交流交流下武功心得,但……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啊。 一大清早的,自己刚起床,宫女就急急忙忙的跑过來跟自己说九重塔的少护法已经到了山下,用不了多久就要上來了。这种消息,任谁听了都会脑子打结片刻吧。 更何况,自己的院子里还有个实在不能露面的热山芋。 “姜姑娘不能呆在这儿了,后山那间石室不错,你们赶紧……” “來不及了。”万花宫的宫女胆子都挺大,不过想來也是,有这么一个风流名声在外的宫主,里头的宫女自然也沒外头那些唯唯诺诺的丫鬟逆來顺受。眼下的情况实在容不得自己的主子再浪费时间,只得跪在地上大声道:“泠玥少护法已经到了山腰,半个太室山都是九重塔的人,任何人的动作都避不过他们的视线。二宫主已经带人去迎接了,宫主快想办法啊。” 聪敏的宫女,怎会不知自己的主子在想什么。那位在宫主昏睡了半个月的姑娘,怕是跟那位泠玥护法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吧,否则宫主不会这么急着将人送走了。 办法,眼下还能有什么办法,人都已经上來了好不好。 随意苦笑了声,然后整理了整理身上的衣冠,只得硬着头皮朝宫门口的方向去了。 万花宫是建在太室山峰顶的,许是是近南的缘故,气候四季如春,放眼望去整个山上漫山遍野的花开的繁茂,尤是万花宫的门口,更是一片的樱罗绮绿、姹紫嫣红。 宫殿的主人领着人方才到达,便已看见山道那头打繁花中走出的少年。 轻软云纱衣、丹唇水眸精致貌,气韵清雅姿态蹁跹,行走间一股淡淡冷香。所谓冰肌玉骨,大抵就是如此。 清明繁华陌上走,谁家少年足风流。 只是这感觉真是……随意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这少年身上的冷漠和凛冽,实在是太强了。即便是隔着几丈的距离,仍能感觉到他周身的寒意。 花嫆在接到消息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带人到山腰处迎接,此刻她正在山下走上來的队伍中,站在同泠玥相聚三尺的距离之处,朝他微微弓了下腰:“禀宫主,少护法极其他相随的兄弟都安然到达。” “恩。”随意颔首,露出极优雅端庄的微笑,上前行了个江湖人惯用的抱拳礼,道:“原本在下月想邀少护法小酌一杯的,沒想到少护法來的早,仓促之下准备恐有不足之处,还请多包涵。” 其实风流放肆惯了的锦蝶宫主也是有彬彬有礼的时候的。 “我无事,便提前來了。” 泠玥的回答一如他的人一样,冷淡疏离的不像话。惹的随意听在耳朵里,心里不免得槽心了句,好沒礼貌的小鬼,也不知道姜繁华是怎么能让他听话的。 忍不住想起在碧水青茗阁大怒的泠玥被姜繁华强行拖走的一幕,随意往上扬起的嘴角,弯的更厉害了。 简单的寒暄了两句,随意作为万花宫的宫主自然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将泠玥一行人迎入宫中,先安排了众人修整安歇了一番,直到傍晚才在落红阁摆了酒席款待远道而來的贵宾。 万花宫不愧是只有一个男人的**之处,酒席上,荡人心魂的音乐、美艳旖旎的舞姬、精致美味的食物,即便是连主座上那淡红衣裳的男子,都不是一般的丰神俊秀,令随行的九重塔女弟子看一眼就不免得脸红心跳。 随意自打那黄金面具被姜繁华扯下來之后,就再也沒戴过了。传闻中本应是个六旬上下的糟老头一下子露出了真容,竟还是个如此优雅俊美的翩翩公子,自然是让人大吃一惊。 欣赏了一圈诸位贵宾的表情之后,狭长美丽的凤眸落在最近处的清冷少年身上。他不说话,也不忌惮,只用盛满玩味调笑的眼光**裸的审视着。 你先來无事,便提前來看看,打我一个措手不及,是么,其实姜繁华就在自己这里,泠玥想必已经知道。但深谙交际的随意也不打算先开口,只撑着下巴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欣赏美人,静待自己的猎物入笼。 真是的,一想到风头正高的少护法大人被自己当成了诱哄的猎物,随意就不知道自己这心里究竟是该自豪还是该欣慰。如果姜繁华在的话,一定会十分鄙夷的讽刺他一句,“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跟个孩子过不去,好意思么,就算比人家孩子强又怎样,你还觉得很光荣不成,” 在自己心里,俨然已经将这句话学着姜繁华的口气,一模一样的说了出來。 可能是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太荒唐了些,随意明明觉得自己只是相当单纯的欣赏一幅美人如莲清雅似仙的画面,可看在旁的人眼里,偏偏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眼神看在旁人的眼里,无疑变成了一种极度不尊重,甚至暧昧的表现。一时间,众人的表情也像进了染坊一样,颜色各异。 九重塔的人自然是异常的愤怒,竟用这么放肆……**的眼神看着他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少护法,那还了得,不过碍于泠玥的面子,最终还是将怒火不情不愿的压下去了。至于泠玥,他沒什么特别的表情,还是冷冷淡淡的,时不时抬起头來礼貌的对跟他说话的随意回应两句。 自己主子把风流的主意都打到九重塔的少护法身上去了,还这么**裸的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不过再瞅瞅人家少护法,不禁赞叹两声,啧啧,这定力,当真是入了一定境界了。瞧着眼前这番有趣的景象,九重塔的宫女们默默地低下头,拼了命的忍笑。 当然,除了坐在锦蝶宫主身边的面瘫脸,,二宫主花嫆。 一场酒席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下也几近了尾声。 音乐停了几停又响起,娇媚的舞姬也换了好几拨,终于坐在副位上的泠玥抬起头,目光冷冷盯着那双促狭玩味的眼眸,寒声道:“宫主莫非有话要说,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你很漂亮。”随意弯着眼睛,手指极不端庄的打了个响指。 九重塔的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调戏,这人不想活了,竟敢说出这么放肆的话。 泠玥的脸色顿时黑了下來,冷笑:“不敢,沒你的丫鬟好看,更可况宫主也是生的丰神俊秀、温香软玉,我哪里敢比。” “啧啧……”听了这话,随意忽然捂着嘴大笑了起來,接过宫女递上來的水喝了一口才勉强顺了气儿,仍忍着笑道:“如此,我才真是相信你是姜繁华**出來的小子了。” “姑姑在哪儿,。”仿佛觉得自己情绪太过明显,泠玥不动声色的转了转头,可怎么都抚平不了紧蹙在一起的眉毛。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被他这么稍微无耻一点的法子一噎,就什么都暴露了。 不过随意不打算回答他的这个问題,只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摇了摇,微笑的注视着他。 “费尽心思将我叫过來,却一句话不说。你想要什么,”抬起头,泠玥淡淡道。 “我对你沒兴趣。”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 可泠玥却懂了,讥讽的看了对面的人,道:“姑姑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你确定么,” “外头传言锦蝶宫主是个色胚,其实我看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这孩子的脾气,还真是冲啊。其实早就知道泠玥会这么说,相反,要是很容易就让他乖乖听话,那泠玥恐怕也就不是泠玥了。 只是现下,他怕是气的快要甩袖离开了吧。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心里一哂,便笑着开口顺毛:“这怎么还气上了,别恼了,乖乖地,我带你去看看你姑姑就是。” 突出起來的转变,泠玥心里诧异,脸上的表情仍淡淡的。他不说话,等着随意将话继续说下去。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啊。”状似无奈的叹口气,仿佛对懵懂小孩子的宠溺。 跟身后的宫女挥挥手,撤下了桌上的所有残羹剩饭,又取了丝巾拭了拭根本就不存在污渍的唇角,这才站起來,略微整理了下衣裳,道:“跟我來吧。” “干什么,” 看着对面的少年努力的压制眼底的好奇,随意好笑的朝他点点头:“不是带你去找姑姑么,” 这人会这么好心,泠玥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从碧水青茗阁第一次见面开始,这人荒唐的形象就已经在他心里扎根了。不过,泠玥能做到如今这个地位,自然也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眼前的男人可能根本就不想他表面上看起來的这么游戏花丛。 这样的人,怕是不容易对付呢。 穿过层层的花墙,停在一处房门紧闭的睡房前。 “进去看看吧。”沁凉的月光洒在淡红的衣袂上,眼前人的表情好像还有点温柔。 第一百零四章 发疯 泠玥沒动,只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言不发。 “你这多疑的性子是打那儿学來的,据我所知,姜繁华可不是个动不动就多疑的人。”见泠玥不说话,心下一想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现下正是晚上,这孩子是担心自己会借此加害与他吧。 不过……自己要真想害他,难道他觉得以他那十几年的小气候能躲得过去。 随意想了想,忽然指着泠玥垂在身侧的手说了一句:“既然能担得起少护法的职位,你的功力想必不弱,不如你将我的穴道点了,然后再进去,如何。” 泠玥淡淡的看着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可随意是什么人,少年这一眨眼的空当儿,他就已经从泠玥的眼里读出了犹豫。疑神疑鬼、肚量狭小可不是一个好护法该纵容的品质。 冷漠的看他一眼,泠玥抬腿就往前走。 不点穴,也不打算带旁的弟子,单枪匹马么。这小子,还算是有胆量。 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随意这才挥了挥手,让宫女带余下九重塔的弟子下去。可众弟子尚未见自家的主子出來,哪里肯依。好在这时候一直在后房处理事情的花嫆回來了,一番劝说加威胁之下才将所有人打发去客房。 “宫主,半夜的你在这儿做什么。” “跟一只小野猫做生意玩,顺便逗逗他。”模棱两可的答了一句,随意望着泠玥进去后又紧闭起來的房门,神秘的笑了笑。 花嫆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见他不直接索性也就不问了。想了想开口:“宫主要回去休息么。我去命人准备浴水。” “不急,我们去那边坐坐吧。”抬手指了指离睡房不远处的水池。 两人在池边坐了下來,见花嫆一句话也不说,只安静的坐着出神。随意忽然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无奈笑道:“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性子给改过來,就这么喜欢沉默。一点这个年龄小女孩该有的皮性都沒有。” 把已经二十多岁的万花宫二宫主形容成小女孩,这世上除了随意怕是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说了。 “宫主呢。到底多大。好像从來沒变老过一样。”想了很久,花嫆还是转过头來,歪着脑袋轻声问。 “你猜。”忽然很想揶揄下这难得露出可爱表情的女子。 “猜不到。我记得小时候,宫主牵着我的手的模样,就跟现在差不多。可现在十多年过去,一点都沒变。” 十多年前的时候,她大概**岁,从滚滚江水中被捞出來,一双有力的手臂抱着她,抱回了太室山的万花宫。那时候正好逢灯会,风华正茂的俊雅宫主牵着她,一大一小的两人穿梭在热闹的街道上,猜灯谜、看烟花,放花灯,在花灯上写上一个一个名字,搁到河里,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飘到远方。 将她的小手包裹起來的掌心很温暖,柔软的不像男人该有的肌肤,就算是掌心的薄茧也跟丝绸一般的细腻。 他蹲下來,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凤眼弯起來的模样永远都忘不了。 ,,“小嫆儿,累了么,我抱着你好不好。” 这么高贵俊美的人,怎么可以抱着个孩子逛街呢。稚嫩的小脑袋摇了摇,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 “真是个别扭的孩子。”宠溺的摇摇头,有力的手臂伸过來一把就抱她进了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温暖安全的怀抱,满城的花灯,眼前是姹紫嫣红的花灯,一回头还能看见那张俊美到不像话的脸,上面挂着温柔宠溺的微笑。 长大之后的万花宫二宫主,常常在某些歌夜深人静的夜晚,回忆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候在她身后微笑的那张面容,真的是很美、很美的…… 刺耳的尖叫突然打破了温暖的回忆,坐在池边的两人一下子站了起來,望着不远处睡房门口的一幕,震惊到几乎说不出话。 房门一下子摔到打开,两个纤长的身影毫无倚仗的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把带着血的碎瓷片掉在旁边,星星点点的溅开來几滴血花。刺目的猩红从泠玥细腻的脖子上淌下來,已经染红了胸前大片的衣裳。 可他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口,迅速从地上爬起來,将倒在旁边的人抱在怀里,声音发着抖:“姑姑。姑姑、姑姑……我是玥儿,你好好看清楚。” 被她抱在怀里的人仿佛被妖魔俯身了一般,一把又抄起地上的凶器,扬起手狠狠的朝身前划下去。 站在池边的两人不敢置信的盯着眼前的情形,蓦地回过神來飞快的朝睡房那便跑去。 姜繁华的身子不大好基本上见过她的人都知道,那平日里都透着些苍白的脸色让人一看就确定她是个几乎沒什么力气的女人。可现在她用力抓着瓷片乱划的力气,出奇的大。 泠玥怕伤了她,都不敢反抗,只能将肩膀左右闪躲,但毕竟活动的空间有限,还是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好几处口气。其中还有一条划到了脸上,从鹳骨一直到嘴角。 血从里面涌出來,血淋淋的淌了半张脸。 赶过來的随意倒抽口气,忙蹲下身查看泠玥脸上的伤,等看清楚伤口的深度之后才松了口气,喃喃道:“还好不深,上点好药不会留疤。” 明显的关心语气。不过在这个要命的时候沒人注意到就是了。 泠玥压根就沒理会身旁忽然多出來的两个人,只探了探身子将姜繁华往自己的胸前搂紧了一点,再次试图去安抚她。 可姜繁华完全像沒了心智的疯子一样,只会挥动着手里的凶器乱划乱刺。 恐强行夺出瓷片会伤到姜繁华,随意飞速出手在她的肩上连点几下,受到惊吓的人一下子就失去意识,昏倒在泠玥的怀里。 “你干什么……”泠玥抬起眼,瞪着跟前的随意,根本就顾不得什么冷静理智了。 混乱的场面终于得到控制,虽然用的法子不怎么厚道,但总算是可以顺口气好好说话了。 “你觉得自己不还手,任由脸被化成一滩烂泥很伟大是不是。我告诉你,要是她醒过來看到你毁了容,估计才真的会发疯。”想起姜繁华那喜爱美色的顽劣性子,醒來之后却发现自己宠爱的孩子被自己给亲手毁了容,那结果可真是……一想就觉得后怕,随意冷冷的瞪着眼前的少年,语气也严厉了起來。 泠玥已经反应了过來,知道这个男人是在关心自己,不由得微微一怔。 随意忽然一阵冷笑,“别觉得我是在关心你,我只不过比较心疼你怀里的那个而已。” 毕竟方才替自己控制住了局面,还挽救了自己的脸。泠玥不好跟他继续生气,但素來冷淡惯了的性子使然也沒打算跟他道歉或道谢,只硬生生的别开了视线,继续看着躺在他怀里安静沉睡的姜繁华。 打算从泠玥手里接过姜繁华,可伸出去的手却碰到了阻力,泠玥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根本不容许别人触碰一下。 随意忽然觉得心头一震无名火就蹿了上來,一贯温情的凤眼射出锋锐的视线,冷冷扫在泠玥脸上。 泠玥一愣,就松了手。 打横抱起姜繁华,站起身來大步往内室走去。把姜繁华放在床上,又命花嫆去叫了几个伶俐的宫女过來,给她细细的将全身都擦洗了一边,这才给她盖上被子,将被角掖好。 整个过程,除了擦拭身体的时候用隔帘挡着,其余时候泠玥都一步不动的守在旁边,视线从未从姜繁华身上移开过。 等都处理好了,随意从床边站起來,走到泠玥的跟前,冷声问道:“你刚才对她做了什么。” 泠玥毫不退缩的跟他对视:“我说什么都沒做,你会信。” 根本沒打算回答泠玥,又叫了几个宫女进來,令她们守着,这才转过头來盯着浑身散发着敌意的少年,吐出的话毫不留情:“我倒是看错了,你这样的脾性,根本不值得她疼爱。我要是她,早就一掌劈死你,省的留下來让人看着堵心。” 奇怪,明明两个人都是叱咤一时的江湖姣姣人物,可面对随意的时候,泠玥总是有种输人一道的感觉。不是说能力上的,而是感觉……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在跟长辈相处一样。 冷傲惯了的泠玥为自己的这种突如其來的想法吓了一跳。 想是这样想,可话却不由自主的从嘴里冒了出來。 “又沒堵着你,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 管闲事。 管闲事…… 随意被他这句话气的险些跌倒,一连串的问句在脑子里噼里啪啦的开始轰炸。这小子,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礼貌。懂不懂什么叫知错。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啊。 算了……姜繁华教出來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男女有别。姜繁华,你简直造孽。 心里一边捶胸顿足的控诉姜繁华祸害幼小的孩子,嘴里还一边还说出严厉冰冷的话:“今晚你不准呆在这,去客房好好反省到底错了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威慑 “凭什么。”身后的声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冒了出來。 紧接着一阵风就从身后猛地冲了过來,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若是换了普通的江湖中人,根本就是避无可避。这雷霆一击,取的就是人最脆弱的后劲。 可下一秒,淡红衣裳的俊美公子就已经站在了另外一个方向上,嘲讽的盯着跟前少年忽而一阵阵变得青白的脸。 像是不可置信似的,泠玥惊愕的看着方才躲过他一击的男人。虽然沒用上全部的功力,可自己却绝对是凭着实力才一步步踏上少护法的位置的,寻常的武林高手,即便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也根本就无法躲避的啊。可他、他,这怎么可能。 若说面对先前这人的挑衅,他还能保持冷静的话,那现在根本就不可能了。 一眼就看穿了少年所想,随意凌厉的盯着泠玥的脸,一字一顿:“你才多大,想杀我,再过个二三十年吧。” 泠玥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当中,根本沒听见随意在说什么。等回过神來的时候,那一身淡红的衣袂已经从房内消失了。只留下一句平淡却让人发寒到骨子里的话…… “我容你这最后一次任性,若有下次,定会让你吃到相应的苦头。” 夜色里的芙蓉楼围绕在层层花海当中,屋后还栽了两排挺直的梨树,枝桠一直伸到二楼挂着轻纱的窗棂边,就着月光在轻纱上投下斑斑驳驳的暗影。 如同坐在窗边的人,背对着屋内明亮的光线,面容模糊,只看得见深邃的眼眸和殷红嘴唇同白皙肌肤形成的鲜明对比。 随意用指尖挑开纱幔的一角,望着外头轻轻摇曳的枝桠,忽然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本想着既然无法避免让姜繁华和泠玥见面,索性就敞开天窗说亮话,用昏迷的姜繁华逼迫泠玥说出他想要知道的真相。却沒想姜繁华今晚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完全将计划搁浅。 一开始他却是以为是泠玥在屋里的时候对她做了什么,但此种说法根本就不成立。且不说屋里守着伺候的宫女并未发出异常的动作,证明泠玥确实沒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并且,当时泠玥的神情,并不像在说谎。 忽然很不想承认这个解释,那就是姜繁华昏迷了近半个月,今天确实是醒了,只不过刚巧碰上了进门的泠玥罢了。但是,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令一向看似荒唐却沉稳的姜繁华失控呢。 将她抱回床上的时候,他早就试过解开她身上的睡穴,背着泠玥悄悄再她身上点了好几次,但根本就沒有任何反应。姜繁华躺在床上的模样,就跟先前沒醒过來的时候一模一样。 全然陌生的经历、不一样的容貌、一个死去四十年的荒诞的身份、能反弹旁人内力的奇特体制以及昏睡不醒的症状、还有一个被她抚养长大的孩子…… 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仿佛杂乱的蛛丝相互纠缠在一起。 随意苦笑,原本只是想寻回他丢失的那个倔强的丫头而已,现在却又不得不卷进这一个又一个令人头疼的漩涡当中。这运气还真的是…… “嗯,怎么还不睡。睡不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随意转过头,待看清來人之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能让万花宫的宫主露出这种表情的人,只能有一个,那就是生着一张足以用面瘫二字來形容的脸的人……二宫主花嫆。 “时辰还早,这个时候入睡的只有小孩子……”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嘴,花嫆咬了咬唇,不再往下说。顿了片刻才开口道:“我不是孩子了,寻常人家的女子跟我这么大都能当娘了。” 孰不知,这一句加上去的话在对面人的眼里看來倒是像极了小孩子在别扭的发小脾气。忍不住莞尔一笑:“还说不是个孩子。” 隐隐见对方脸上已经有些要生气的颜色,这才无奈的摇了摇头,安抚似的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看到二十來岁的人也会觉得是小孩子的。别恼了,嗯。” “宫主到底多大。”这句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的。话一出口花嫆又觉得自己是在有些过分了,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质问将自己一手养大的,还给了自己这么好的生活条件的宫主呢。 但话已出口,她也沒打算逃避,反正这也是自己心里困扰了十多年的疑惑,问出來反而轻松了些。想了想,垂下的头又抬了起來,直直凝视着眼前的男人。 随意已经沐浴完,只穿了雪白的亵衣靠在窗边,披散的长发给那张俊美的脸容平添了几抹奇异的妖冶。屈起手指抵着鼻尖笑起來的模样显得分外艳丽。 怎么看都跟自己差不多大啊。花嫆这么像,可是她却很清楚,从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模样的。十多年后,他的容貌竟沒有一丝变化。 叫人怎么不困惑。怎么不惊叹。 一缕漆黑的发丝落在肩头,随意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它拨到身后。轻轻问:“你觉得这样好么。” “什么。”花嫆有点沒反应过來。 于是随意又重复了一遍:“从來不会变老,容貌永远停留在二十多岁的年纪。这样,你觉得好么。” 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一问,花嫆还是开口:“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寻求不到长生之法,宫主却能不老,自然是好的。更何况……”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宫主生的好看,能永驻青春,我觉得并沒有什么不好。” 听到意料中的回答,随意既沒说对,也沒说不对,只看着花嫆盛着迷惑的眼眸笑了笑,又问“如果这容貌是要用代价來交换的呢。” 早就知道若要高人一等,自然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的努力。这道理花嫆自小就懂,可现下听见随意这么说,心脏突然不明的狠狠颤了一下。开口的声音也有些干涩:“是什么代价呢。” “无情无爱咯。” “这不可能做到。” “嗯,也是。”随意勾着唇角,轻松的像是在说一件毫不在意的小事:“所以,谁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 听了这话,花嫆忽然一阵哑然。若非太了解随意的性子,他其实就是那种看起來荒唐的纨绔模样,但其实是个言必行行必诺的人,他说的话,断然不会有假。 “宫主……” “今天事儿太多了,九重塔那波人还真是难伺候,我有些累了。丫头你还不回去,难道要跟我睡。”随意摆摆手,打断了花嫆的话,然后起身就准备往内室走。 虽然知道这句明显揶揄的话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她在随意眼里根本就是个小姑娘,哪里会对她动什么心思。可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随意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好笑,就像在看一个被大人夸奖之后不好意思的孩子。 “那宫主好好休息,我先退下了。” “哎,等一下。” 花嫆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來,已经压下方才被揶揄而产生的脸红,看着随意的脸问:“宫主还有什么吩咐。” “只是突然想起來,泠玥今天伤了脸,他在这儿不熟悉,你帮我去拿些好的药送过去吧。对了,别说是我送的,否则他那性子怕不会收。他还是个孩子,脸上要留了疤,可是一辈子的事。” “是。” “别总这么严肃,來笑一个。” “呃……” 花嫆出去的时候很贴心的替他关上了房门,虽然屋里还有伺候的宫女,却仍安静的出奇。随意站在窗边透过帘幔望着外面摇曳的树枝,直到站的腿有些发酸这才转身去内室准备睡觉。 其实随意压根就沒想到,花嫆根本沒打算照着他的要求去做。 泠玥坐在客房的床边,一边将肩膀下的衣服往上拉好,头也不抬:“二宫主深夜造访,要做什么。” 声音还是冷冷淡淡,不急不缓的。 一个白瓷小瓶扔到他手里,比他还冰冷上几分的声音从前面传來:“用这个抹。” 身处高位的少护法自然知道扔到他手中的是什么,千金一求的生肌药,一般都是拿给身上有伤疤的女子用的,可以祛除肌肤上所有的瑕疵。 尽管心里有些惊愕,但还是冷淡的开口:“万花宫就这么有钱,这样的药也可以说送人就送人么。”何况还是这么大一瓶,里面还是满的,沒用过吧。 花嫆瞥了一眼被仍在床边的仍沾着血的衣裳,冷声道:“宫主给的,这份人情你是欠下了。笨手笨脚的,我待会儿叫宫女來给你上药,别留下疤。” 说完根本不等泠玥反应,转身大步就离开了房间。过了片刻,果真有恭恭敬敬的女声从外面传來:“公子,奴婢是二宫主派來的,给公子上药,可以进來么。” 应了声,门被推开,两个宫女打扮的少女端着铜盆和包扎用具进來,先是给泠玥屈身行了个礼,才开口问道:“公子,现在可以上药么。” “恩。” “公子先把衣服脱掉吧。” 第一百零六章 软禁 猛地抬起头,锐利的视线射向两个宫女。不过显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女子,一下子就看穿了泠玥的心思,对着这般犀利的视线仍然不卑不亢。其中一个宫女竟然还掩唇轻轻笑了起來。 开口解释:“公子莫要误会了,二宫主交代过您的伤口不仅脸上有,身上也有,要我们小心一些,解开了衣裳才好上药呀。” 莫名有点哄孩子的口吻。要不是有外人在场,泠玥现下的眉毛肯定是皱起來的。怎么着万花宫的一个两个,都喜欢将自己当成孩子对待。 难不成这也是那个变态男人交代的。 “放着吧,待会儿我自己來。” “这可不行呢。”宫女摇摇头,虽然遭到了拒绝,可脸上却沒有一点尴尬的表情,反而仍旧笑眯眯的:“二宫主可不准我们姐妹偷懒的,否则会狠狠罚我们。泠玥公子是好人,可不会让我们姐妹难过,对不对。” 万花宫不仅男人变态,连女人也难缠。 “随你们吧。”虽然脸上沒什么表情,可泠玥还是一阵气闷,见宫女端着水和纱布走过來,也根本沒打算配合,只转过身去面对着床里一动不动。 “公子难道让奴婢自己动手脱了您的衣裳么。”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來。 一想到姑姑还在这里,自己又不是那个变态男人的对手,泠玥只好恨恨的一咬牙,按捺下即将喷发的怒火,转过身來。 然后面无表情的脱了上衣。 泠玥显然是个不经常受伤的人,因为他平常身上根本就沒有随身携带伤药的习惯,否则当他脱下衣裳的时候脸色也不会变得这么难看了。 因为鲜少处理伤口,胸前被划破的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擦拭,甚至连止血的步骤都沒做。伤口里淌出來的血半干不干的,把衣裳都粘到了皮肤上。虽然沒怎么用力,可随着衣服的剥落,干涸的伤口一下子又被撕裂了,血从里面涓涓流出。 宫女冷静的先用纱布沾了温水将伤口上的血一点点清理干净,倒上花嫆拿來的药,最后才用纱布一层层包好。 替泠玥将褪到手肘的衣裳穿好,又起身去外面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在里头重新拧了一块干净的纱布。 “脸上的伤处理起來可能会有一点疼,公子忍一忍,疼就喊出來。” 哪里会有多疼,泠玥心里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这里的人还真当他是弱不禁风的女人了不成。这些,当年他在九重塔里受的伤,根本就不值一提。 宫女不知他所想,半跪在床边,用湿纱布一点点将他脸上的污血去除,连擦药的时候手上的力度也比处理身上的时候轻柔了很多。 整个过程泠玥沒发出一点声音。 上完了药,宫女用带着粘性的布料将一小块剪成长条的纱布贴在脸上,防止感染。 脸上贴着这样难堪的东西怎么见人。尽管他不是很在乎容貌什么的,但是不代表他可以容忍自己脸上贴着这样的东西出门,更何况他还是九重塔的少护法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泠玥的不满,宫女安抚的笑笑,解释道:“只是一晚上而已,这样贴着能让伤好的快些。恩,放心,不会有别人看到的,明天一早奴婢就來给您揭去,到时候应该就不会很明显了。” 泠玥忽然有点感叹这些宫女的细心程度了。心里一有想法,就不免的又开始胡思乱想:难道这也是那个变态男人交代的么。真是不可思议。 “那公子早点休息吧,奴婢先退下了。” 宫女临走时还细心的将外间灯罩上的隔片拉了下來,遮去了夜明珠大半的光亮。 自打姜繁华离开了九重塔,泠玥在夜里的警惕心就一天比一天高,通常就算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只要一有点风吹草动铁定会醒过來。而现在身处在万花宫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况且这里还有个不知比自己强大了多少倍的变态男人,再加上惦记着姜繁华,可以说,泠玥这一夜压根就沒睡。 即便是闭着眼躺在床上,也分外清醒。 第二日宫女进來的时候,泠玥已经起床,换了伺候的宫女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收拾的妥妥帖帖。 “公子起的很早啊。” “天亮了很久了。”泠玥淡淡的回答。 宫女笑了起來:“本想公子身上有伤是不会起这么早的,不过也沒什么事,为何不躺在床上多休息会儿呢。” 泠玥默不作声的别开头,明显的不愿意作答。 小心的用沾湿的丝巾擦拭了脸,宫女换了种透明的药轻柔的抹在已经拆了纱布的伤口上,最后又在上头抹了一层同皮肤一样颜色的药膏,这才收拾完毕。 房里的气氛一直有些沉寂,除了宫女伺候和泠玥配合的动作而发出的声音。就在宫女以为这个冷淡的少年就会一直这么沉默到她出去的时候,泠玥却忽然开口了。 “花锦蝶呢。” “宫主向來起得早,现下应是在飞花殿处理事情吧。公子要见宫主么。可是……”宫女想了想,试探着问:“一定要见。公子的伤……” 泠玥心里嗤笑一声,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九重塔的人可从不像万花宫这么闲。”一句话,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泠玥虽然身居高位,但毕竟上位时间尚短,眼下在九重塔的地位并不十分稳固。此刻他本应是呆在那边的,只是突然收到姜繁华被困万花宫的消息,这才马不停蹄的赶过來。可是,他现在必须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然后赶回去。 几乎用性命换來的生存筹码,他真的失去不起。不光为自己,还为姜繁华,为不计和自己生死与共的人…… “公子,真的不能再等一天么。”情急之下,修养良好的宫女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手臂一身拦在他面前。纤细的手臂却显示出不动如山的沉稳感,证明了这个看似温柔娴静的女子其实也是个会武的高手。 原來根本就不是担忧他的伤势。泠玥心中嘲讽一笑,脸上依旧挂着淡漠的表情:“原因。” “原因就是我现在不想让你见他。” 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蓦然从敞开的门口传來,一袭华丽的墨蓝衣裳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一条。花嫆端正的站在门口,眼神扫过旁边的宫女一眼,最后落在泠玥身上。 “少护法,你就这么喜欢任性。” 面对突然而來的不速之客,且说出这么无礼的话,泠玥努力控制着眉毛不拧在一起,冷声问:“你想说什么。” “你放心,把你当孩子看的怕只有宫主和那个姜繁华。” “你到底想说什么。”还是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声音。 “你不能去。” “为什么。” 花嫆望向泠玥脸上虽然不大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端倪的伤痕,不带一分感情的声音听起來有些冷冰冰的:“宫主当你是个孩子,看到你自然会产生恻隐之心。你以为在脸上抹点遮掩的东西就能瞒过所有人了么。还是你觉得顶着这么一条丑陋的东西,让宫主心疼而达到某些目的,很光明正大。” 心疼。那个变态估计只对他看上的美人儿们有这样的情绪吧。 “他巴不得杀了我。” “你简直任性到不可救药。” “我不打算跟你废话,让开。” “你试试。”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冲出去找花锦蝶。但泠玥一抬起手,马上就发现了不对劲。身体虽然感觉上沒什么变化,可根本提不起一丝内力。心中讶异,他自觉得进了万花宫以后是很小心的,宴会上的东西都经过测试,断然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添加物。 昨天晚上被逼着回到客房之后,他根本沒有动过这里的一点吃的,甚至连水都沒喝一口。这样一來,只能是…… “沒错,给你上药的时候是动了些手脚,不过你放心,并不是什么毒药,只能压制你的内力十二个时辰。另外,我只让人在你身上的伤口动了手脚,脸上并沒有,所以并不用担心脸上的伤会恢复的慢。” “这一天,我都会让人好好看住你。” “别指望你带來的那些人会救你,他们昨天都喝了放在他们客房里掺了药的茶水。” “所以,把你的少爷脾气给我收敛起來,老老实实的呆一天。”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关上了门,走到房间一处被纱幔隔开的书架旁边,取了一本书坐在身后的软榻上看了起來。 仿佛身处安静的书房,认真的阅读着书上的内容,再沒抬头看过房内的人一眼。 静谧的房间只有时不时响起的轻轻翻页声。 “你最好不要试图靠近那扇门,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对一个沒有内力的人怎么样。我可不是宫主,会懂得骄纵孩子。” 低垂的长发遮住了大半的脸容,看书的人根本连眼皮都沒抬一个。 响起昨天宫主狠心的对泠玥发了一顿脾气之后,回到落红阁事提起他身上的伤,露出的那明显心疼的眼神,花嫆的心微微的颤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响起了她小的时候练功不小心被剑锋划伤,一心崇敬的宫主给她敷药的一幕。 第一百零七章 嫆心入情 那时候随意的眼神既温柔又心疼,仿佛被他小心翼翼呵护的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锦蝶宫主不仅花心风流,还是个有些恋童癖的男人。这事儿在江湖上都不算什么秘密。 恋童癖,不过也只限于长辈对年幼孩子的情感,一丝一毫的不轨意图都沒有。 但花嫆还是不可自拔的沉溺进去了。尤其是她愈发长大,而他的宫主却分毫沒变的情况下。 痴迷如落地生根的种子,虽然起初看不出它发出來的究竟是怎样的芽,但等到时间越久发苞开花的那时候,想抽身撤退已经來不及了。更何况,这个开出悖论之花的植物也根本沒有要抽身或者自救的打算。 只是心甘情愿的承受着这一切,并在夜深人静无人发现的角落里,悄悄的探出脆弱的藤蔓,试探着去守护这份背德感情,并甘之如饴。 而这个被冷漠笼罩的少年,跟自己竟这么的相似。姜繁华像花锦蝶,泠玥像她自己。 一方面她想让这个少年再休息一天好好恢复身体,另一方面她又不愿意随意再露出那么心疼的表情,所以才将他困在这里。 不过也幸好花嫆将泠玥软禁了起來,否则今儿的万花宫又多了一桩让锦蝶宫主头疼的事儿。 头一遭烦心事,是因为同九重塔有了交集而多出來的一大摞需要过目的资料。 第二遭烦心事,是一宫女跑到飞花殿万分惊惶的说,被伺候在床上的那位蒙面美人儿又出了岔子。 最后一遭烦心事,是慕容艳带着他家浑名昭著的媳妇到了。 自然从姜繁华那儿一出來,锦蝶宫主就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付不请自來的宁家女混账了。 不过到了飞花殿,却只见到了慕容艳一人。 “小宁许久沒來登封,一进城就忙不迭的玩儿去了。” “呵,都多大年纪了,也不知道她是为老不尊还是倚老卖老。”姗姗而來的锦蝶宫主下口毫不留情,只一屁股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原本因为要应付这个女魔头而提起來的心瞬间就松了下來。 “你这张嘴是越來越不饶人了。难道跟你宫里的那些女人也这么说话。”慕容艳叹口气,他本來就是万花宫的大夫,说到底还是个地位不低的人,又加上跟随意的关系颇为微妙,所以相处时根本沒有那种唯唯诺诺的模样,反倒熟络的如在家里一般。 慕容艳十來岁的时候就在江湖上出名过一次,是打长安出的道儿,后來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好些年头,几乎沒人知道那些年他去了哪儿。直到十多年后,二十八岁的他重出江湖,不过那次令他声名大振的却不是他神乎其技的医术,而是桃事。 二十八岁的男人已经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举手投足间都是历经岁月磨砺过的沉稳和坦然。于慕容艳來说,他还有着另一样比旁人高出一筹的地方,,一副生的足可以媲美花楼头牌的绝世美貌。 温和的性子,漂亮的脸蛋儿,成熟的性子,再加上一身玄之又玄的医术,慕容艳一露脸,甚至还沒來得及给江湖中人说上句“我回來啦”,便被温州佳宁府的主子给看上了。 这中间的道道自不必说,总之那一來二去的,无人能管的佳宁府主人赵宁就这么死心塌地的爱上了慕容艳。此后慕容艳上太室山做了大夫,赵宁呆在温州是一天一封信的往这儿送,偏偏还故意炫耀似的从不用信封,只赤条条的两张写了字的信纸塞给万花宫的使者,里头那些个香艳的词汇连随意这样的人看了都目瞪口呆。 如今离赵宁嫁给慕容艳也有了约莫二十个年头,佳宁府的主人之位也早已交给他们的儿子,而赵宁也终于得了空陪着慕容艳完成游历四海的愿望。 都说长安慕容艳,洛阳石骨仙。楚洛仙的医术高到了能令自己青春不老的地步,而慕容艳则不然。将近不惑之年的慕容艳从未做过什么能令青春永驻的法子,但因为保养的很好,沒有皱纹,头发也是乌黑光亮的,看起來倒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慕容艳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直入正題。 “到底是个什么人,大老远的将我叫回來。” “梨逍尘。” 手一抖,桌上的茶碗险些滚了下來,慕容艳觉得自己定然是听错了,不由微微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随意却也不理他,只幽幽的望着门外开的繁盛的花丛,不知道在想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呢,沒准……就是我家那只任性到不可一世的猫儿呢。” 慕容艳微微一怔,一双细长的眉拧的更紧了:“郡主都过世二十年了,就算是尸骨,也该腐朽的沒影了。” 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还沒死心。” 高坐在主位上的人低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的脸,看不清表情。 半晌,清脆中却透着略微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出:“本來已经死心了的,偏偏想起当年跟她在一块时候说的玩笑话,那时候她曾提到说百年之前有个一手遮天的人。” “提到梨逍尘。” 莫名其妙的瞅了开口打岔的人一眼,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我的神医,你开什么玩笑,百年之前梨逍尘她娘怕是都还沒出生吧。老糊涂也沒有你这样的。” “……” “水月教主,月清臣。” 慕容艳拥着温热的茶碗,继续往下听。 “月清臣的生平虽然知道的人甚少,却也不是什么秘辛。据说这位月清臣一生倒霉到了家,最悲惨的时候不仅武功尽失,一张脸还毁的面目全非。但之后她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不仅恢复了容貌和武功,且性情大变。” “水月神教以雷霆之势对武林展开了屠杀,那段时间,整个江湖简直就是一片血淋淋的地狱,人心惶惶度日,谁都不知道下一刻自己还能不能活着,不知道他的家,还在不在。” “后來他们攻上了九重塔,但当年那位九重塔的至尊恰巧在闭关,等得了消息匆忙出來的时候,大战却早已结束了。” “一片大火,几乎烧尽了附近的所有东西,但令人诧异的是,就在所有人以为水月神教就要统一江湖的时候,月清臣本人却从九重塔的顶上跳了下來,自己驱使内力**,连尸骨都沒留下。” “月清臣**的时候,落下了一滴血泪,这滴泪被当年的至尊收了起來。因为月清臣当时已几近半人半魔,这滴眼泪自然含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强烈怨念。虽然至尊用内力极力将它净化,可最终也还是未能完全成功。” “眼泪褪去了血红色,成为透明一般的颜色,同水晶融为了一体。” “后來的种种无法细查,只知道那滴融了眼泪的水晶流落到江湖,有心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就是逍遥泪。再后來,便到了天下会盟主东方墨的手中。” 随意说的不算快,但极其简洁,可那句句平淡的语气里道出來的话,却莫名让人置身到了百年之前的那段地狱一般恐怖的浩劫,心里除了唏嘘之外还有点惊惧的余韵。 慕容艳握着手里的茶碗,幽幽地问:“这就是郡主从不离身的那枚宝石的來历。但跟你这番莫名其妙荒唐的行为又有什么关系。江山郡主早就死了。” “我知道。” “啊……” 狭长的凤眸里忽然漾起弯弯的笑意,张嘴就说了一句登时就令闻者大跌眼镜的话:“我说跑題了。” 慕容艳觉得胸膛里有股气儿接不上了,忽然咬了咬唇,气笑了。这人,真当他是陪自己唠嗑说废话的人了不成。 “别恼别恼。”存心气了气这个敢不将他的命令放在心上,迟到这么长时间的人,随意好笑的出声安抚,见他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不由得“噗嗤”笑了出來。 “不过也不全是废话。”语气一转,便问道:“你知道幻花楼么。” “金陵那个酒楼不酒楼、青楼不青楼的地方。”慕容艳眯了眯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什么青楼啊……唔,其实你知道么。月清臣失踪的那段时间,其实就呆在金陵,开了那家幻花楼,,名义上的酒楼。实际上那是水月神教在金陵安插的据点,据说是收集消息用的。” “你就接着扯故事吧,我看它怎么能跟你做的这些荒唐事扯到一起。”慕容艳沒好气的一哂。 “既然是收情报的,你说水月教覆灭之后,它会不会落入九重塔之手呢。” “你是说。” “沒错。”随意扬眉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一脸“你这愚夫”的表情。“梨逍尘当年也是江湖至尊,而……如果不是因为沧云阁之乱,她或许就是九重塔下一任的主人。我想,在哪里,就算不能找到她,多少也会遇见些梨逍尘当年的旧部,或许,还能从中听到一些他们的事。” “去幻花楼只为了寻找一份熟悉的回忆。这样的事,也只有你这样的疯子才能做出來。”慕容艳淡淡的开口,然后忽然想起來什么,问:“把我急急忙忙的叫回來,你不是只找到了回忆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吧,说吧,找到了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神秘人 随意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了么,找到了梨逍尘。”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一个比我还莫名其妙的梨逍尘。” “说了半天还是转回这个问題上了,罢了罢了,我也不跟你多废话,等小宁回來整个万花宫都别想安生了。带我去看看那个捡回來的‘梨逍尘’吧。” 安神香淡淡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床榻上的人睡得安静恬淡。 慕容艳的手指按在姜繁华白玉样的手腕上,眉间的神态愈发的凝重严肃。像是觉得自己诊断错了似的,他一遍遍的重新号脉、翻看眼白,最后甚至强自拆了姜繁华脸上的面纱,掰开她的嘴查看。 先前姜繁华在碧水青茗阁中的毒,其实她一被随意救出來之后,立即便服下了能解几种毒药的万花丹,恰巧能解的这几种毒里就有她中的那种。于是对于已经解了毒,但至今仍未清醒的这种情况,随意一直很不解。 早就挥退了屋里所有的宫女,随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到底怎么样,能不能弄醒,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先是递了一个“你烦不烦”的表情,慕容艳将胳膊塞回被子里,眼神说不出的古怪:“她不可能是梨逍尘。” 语气很笃定。 随意忽然就觉得身体一阵僵硬,怔了片刻这才回过神來,眼神撇过床上那张艳丽非常的脸,只觉头皮发麻。 隐隐察觉了对方的不寻常反应,慕容艳问道:“我问你,若是梨逍尘还活着,她该有多大了,” “六旬往上。”忽然想到了什么,随意蓦然一震,不可置信的睁大眼。 “可是我从她的各项生命体征來看,即便是个容貌不老之人,她的年纪,定然是在四旬左右的。” 学医者能从人的生命体征上判断一个人的年龄,比如说牙齿、头发、脉搏乃至是皮肤上的体温。尤是慕容艳这样的神医,断然不会出错。 “那她到底是谁,”随意喃喃问。 “我怎么知道,人是你捡回來的。”慕容艳白了他一眼。忽然低下头去,思考片刻,这才轻声道:“或许,还有个法子能证明她的身份……” 一出了睡房,便有宫女匆匆忙忙的跑过來说是赵宁回來了。一听这消息,随意直觉浑身一阵冰冷,紧接着叫过周遭的所有宫女,下了一连串的命令。 “将除了睡房和大厅之外的所有门都锁上,只要是温顺些的宫女都呆在房间里别出來,她要什么说什么只当是耳旁风,另外,就说我正在闭关,不见客,快去,” 小宫女打了个哆嗦,带着身后呼啦啦一排人,扭头就跑开了。 这么大的阵势…… 慕容艳苦笑,即便是时隔二十年,随意对赵宁的恐惧程度,还是丝毫沒改呵。 大概是觉得将赵宁带过來分外对不住万花宫,于是慕容艳自打赵宁回來之后就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唯恐闹出什么岔子。天一黑,便拧着非要在宫里再逛逛的赵宁回房了。 随意沿着偏僻的花径,一个人漫不经心的往前走。 “宫主,”迎面走來的花嫆见他身后一个跟随的宫人都沒有,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么晚了,宫主要去哪儿,” “嫆儿不也沒睡么,怎么了,还是睡不着,”随意笑了笑,温和的问。 明知道他在转移话題,她也沒打算戳破,只淡淡的“恩”了一声,然后道:“泠玥少护法被我软禁起來了,整整一天。” 随意一怔,随即又轻轻笑了起來,摇摇头:“难怪今日都沒见着他,那么任性的孩子。我忙昏头了,都忘了这一桩事。不过,还是多谢嫆儿了。” 知道他偏爱孩子的性子,花嫆原本是准备给他承认错误,准备受罚的,可一听随意这么说,不禁愣了一愣。略一思索,低低的垂下了眼帘。 “我先退下了,宫主早点休息吧。” 绕过身前的人,花嫆垂着头急匆匆的便往另一头去了。 “噗嗤……”等花嫆走远了,随意忽然低低的笑了出來。虽然天色暗,但他眼力甚好,方才分明看到了那丫头脸上泛起的两抹红晕。 到底,还是个孩子,呵…… 偌大的万花宫,只得最深处的那一片最是漆黑,在这一处地方,沒有一点光鲜华丽的摆设,反倒处处透着些惨淡的寂寥。 随意曾下令,此处禁止任何人靠近。 不过此时若是有万花宫的人偷偷经过的话,定然会大吃一惊。原來传言中除了宫主本人只有女子的万花宫,其实并不只有一个男人。 开门的小童恭敬的站在一边,轻轻出声:“宫主。” 应了声,随意大步跨入房内,伶俐的小童往门外左右瞅了瞅,轻手轻脚的缩了回去,将门关上。 屋外风浮动枝桠,错落的映在屋前的石阶上。空气中隐隐传來低低的说话声…… “……你要我帮你,是么,” “不愿意,” “随意,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沉哑的男声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然后便沒了声息,原本就幽暗的僻静之处甚至连空气中都添上了几分诡异的安静。 安静了片刻,才传來一个熟悉且清脆的声音:“我欠你一条命,你欠我二十年和一座万花宫,我两之间怕是早已分不清彼此。锦蝶……” “罢了罢了,只当是我欠你更多一些吧。你的要求,我何曾因为一己之私而拒绝过,” “多谢。”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有偶尔刮起的风发出低沉的声音,不禁让人觉得方才那些微不可查的对话都是幻觉。 片刻后,木门从里面打开,万花宫的宫主从里面款步走出。 花嫆将泠玥软禁了一天,直到看着泠玥上床入睡这才离开。可泠玥若是当真如此乖乖听话,那也就不是泠玥了。 轻手轻脚的起床穿好衣裳,泠玥沿着墙边一路疾走。担忧了一整天的心,等到见到姜繁华在床上安静入睡的时候,才终于安了下來。 虽然沒醒,但也比那日强多了。想起那日姜繁华蓦然睁开眼,一把掐住他脖子的时候,眼底流露出的那种绝望的表情,心里就疼痛的厉害。 他想,或许是她将自己当成了旁的什么人,这才痛下杀手的么,那样决绝的恨意,似乎是已经深入骨髓,恨的撕心裂肺。 “谁,” 泠玥蓦然转过头,窗外一抹黑影急速掠过,转眼便不见了踪迹。他眯起眼,眼见旁边半开的窗户,提气追了出去。 万花宫的建筑几乎都是几层的小楼,泠玥翻身跃上屋顶,锐利的视线将四周扫视了一遍,这才抬腿朝一个方向追了上去。 紧闭的睡房大门被轻轻推开,黑暗中一个人垂手立在床榻外侧,漆黑的装扮几乎同黑暗融为了一体。 那人轻轻抬手,姜繁华脸上的面纱便轻飘飘的无风飞起,落在一旁。他从袖中掏出一枚极小的夜明珠,借着明珠的光晕俯视床上睡颜恬淡的人。 静默了半晌,这才从他戴着的挂着黑纱的斗笠中飘出声沙哑的声音:“果真,是你。” 将面纱重新戴了回去,收回夜明珠,转身就往外走。经过窗户的时候,一阵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刮进來,恰巧扬起了黑纱的一角。 露出半张狰狞烧烂的面貌。在静谧的黑暗中,可怖万分。 第二日泠玥不得不离开了,沒说原因,但据伺候他的宫女说,泠玥是在看到一封飞鸽传书之后,才突然决定要离开的。 想必是九重塔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这才令一贯执拗的泠玥狠心放下昏迷中的姜繁华,一大早就领着所有的人快马加鞭往回赶。 甚至连一声告别都來不及。 与此同时,花嫆接到密报,登封北又出现了大批的聚集势力,匆匆换了衣裳也领着弟子御马而去。 早上宫女去伺候随意起床的时候却发现床上并沒有人。一贯不大爱早起的锦蝶宫主忽然不见了踪影,宫女觉得诧异,于是便遣了人四下寻找,终于在书房中发现了坐在榻上的随意。 随意衣装整洁,眉宇间泛着淡淡的愁绪,脸色也有些发白。宫女担心的上前,若是以往,只要是有人靠近,内力深厚的随意定然能早早发现,可今日显然是被心事烦住了心神,一直到宫女开口叫他,才回过神來。 “怎么了,” “宫主,”锦蝶宫主风流名声在外,可在万花宫中,许是女子众多的缘故,他的脾气一向是温和的,从不大声呵斥过任何人。于是这里头的宫女胆子都挺大,那双大眼睛里毫不避讳的露出浓浓的关切之情。 随意起身到桌边倒了杯茶,冷透的茶水顺着喉咙灌下去,刺激的人精神一振。回头安抚的一笑,问道:“有事,” “回宫主,是泠玥公子,他今早就走了。” 似乎是有些诧异,但等宫女跟她详细报告了之后,他低头微微思索了片刻,忽然露出一抹笑容,抬头望着外头碧蓝的天空,说:“要变天了呢。” 不过恰好变的也挺是时候的。 随意忽然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暗道一声自己实在够无耻。 第一百零九章 永生之术 一夜未睡,随意此刻却并无半分困意,只觉得有些疲倦,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将今早送來的信笺都看了一遍,知道花嫆离宫,不由得回头跟宫女询问:“为何不叫十二姬去,二宫主带了多少人,” 宫女恭敬回应道:“二宫主说这批聚集的势力并不十分强大,十二姬都有任务在身,犯不着出动,她这几日闲着,便亲自去了。二宫主带了二十个中流弟子去的。” “恩。” 深知花嫆的能力,随意也沒怎么担心,只淡淡的应了一声,便接着低下头去看信纸。等终于看完了所有的东西,这才伸了个拦腰,回头朝伺候的宫女笑道:“慕容大夫可起床了,” “神医说宫主让他给姜姑娘治病,一大早就先去了药房,现下应该在姜姑娘那里。” 这个慕容艳,总算还沒跟着他那混账媳妇一起荒唐,还知道自己要干的正事。 满意的点点头,随意起身到侧边的内室里简单的梳洗了下,换了件衣裳,准备去找他们。 一出门,便看见了急匆匆往旁边跑过的赵宁。 随意直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來,下意识就准备扭头重新回书房,可还沒等他转身,便听见一声高亢的女声划破空气传了过來。 “花锦蝶。” 尴尬的看着已经跑过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随意脸上硬扯出來的笑比哭还难看。 “宁家主,甚久不见啊。” 赵宁是佳宁府的上一任家主,二十年前下嫁慕容艳,如今虽然已是将近四十的年纪,可素來保养的好,估计还加上心态开朗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样貌看起來很是年轻,也就三十的年纪。 对着对方明显不甘不愿的寒暄,她鄙夷的哼了两声,声音大的几乎半个万花宫都能听得到。 “姓花的你少给我装模作样,是你把我家美人儿弄走的,平白毁坏了我计划好的游耍,竟还让他來伺候什么人,你是不是把他当牲口使唤啊,还有,你让他伺候谁,男的女的,是不是你的相好,。” “咳咳……”压住自己强烈的欲砍人的冲动,随意撇撇嘴装作漫不经心的咳了两声,缓缓道:“第一个问題,他是个大夫,让他來自然是救人。第二个问題,他可是我万花宫的大夫,被宫主使唤使唤有何不妥么,第三个,他是救人,救的是病人,可不是什么伺候。恩……至于后面那俩,我可以告诉你,那不是我的相好,反而是你家美人相公的旧识,唔……是个倾城绝色的女子。” “花锦蝶,你活腻歪了。”竟敢在她眼皮子地下让她家的美人相公去伺候旁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有那么一丁点美色的女人,这简直不能忍啊。 赵宁一怒,手就探向了腰间的鞭子。不过她的鞭子还沒抽出來,一截淡红绣碧蝶的袖子就闯进了视线里头,按住她放在腰间的手。 随意故作叹息的摇摇头:“赵宁,你这脾气怎么就一直改不了呢,说你是妒妇都糟蹋了这两个字。” “少废话,带我去看看,我要立刻就见到美人儿。哼,倾城绝色,我到要看看究竟长成怎么一副狐媚样。” 看相公是假,想见那能“迷惑”住他丈夫的女人才是真的吧。 随意也不拆穿,似是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是可以带你去。不过那女子伤的很重,慕容应该是很忙的,宁家主若是强行进去,只怕首先责怪你的就是他啊。这样,他岂不是要生宁家主的气,” 赵宁混账,但平生只在一人面前懂得收敛、知晓“害怕”二字的写法,此人便是慕容艳。想当年赵宁追慕容艳的桃事传了半个江湖,所有人都知道那佳宁府的女流氓动了情,唯对一个慕容艳有求必应、温驯无比。 在他面前,赵宁嚣张的气焰素來都低到了地下十八层了去。 “哼,那等他出來我再來,到时候你要还敢耍什么花招,我就拆了你这破淫窟。”不甘心的甩下一句话,赵宁终于还是惺惺的走了。 万花宫基本都是女人,不过能把万花宫称作淫窟的人,普天之下怕是只有赵宁一人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瘟神,随意立刻派人去悄悄盯着赵宁,省的她又整出什么幺蛾子,然后才抬腿往睡房那边去。 刚进了门,一股冲鼻的药味直扑人门面,随意皱眉,关了门朝室内走。屋内不仅飘着浓重的药味,而且还浮着一层白茵茵的烟雾,使人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朦胧模糊。 隔着白雾,一眼便看见对面软榻上懒懒靠在上面的人,身形修长,想來便是慕容艳。 “学医的人果真都是疯子。这样浓重的味道,你也受得了,” “受不了啊。”慕容艳坐起來,瞥了眼在他身旁坐下的人,道:“但若连我都走了,谁來给你治床上的女人,” 慕容艳就是慕容艳,连讽刺的话都说的这么温和。 “不过……”他眼神一转,盯着随意在白雾中有些朦胧脸,认真问道:“为何是‘都’,你说的还有谁,” “以后再跟你说这个。她怎么样,” 明显的转移话題。不过慕容艳也沒打算再问,早就知道他会问那人的情况,于是顺了声嗓子,不疾不徐的开始说明情况。 “沒有病,也沒中毒。无论是内力反弹,还是容颜不老、记忆混乱,都是因为同一种原因。” 随意手里捏着杯茶,看似慵懒的靠在一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甚至连靠在软垫上的腰,都绷紧了。 “不是病、也不是毒,而是武功。” 猛然的抽气声。 慕容艳垂着眼帘,似乎是在极力回忆曾经看过的医术,或是什么事情,继续解释:“世上曾有传说,长生之法有两种,一种是服食药物,但这种只能保住青春,但却不能长生。而另一种则是不仅能永驻青春,更可以使人长生不死。” “不过,容貌不老乃是逆天命之事,自然要付出代价。服食药物的代价是无情无爱,而另一种却是……体质变化、命轴错乱。体制变化即是指人的体制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但究竟是何变化,因为世上几乎沒人成功过,所以并不可细查。而另一条命轴错乱,记载更少,不过联系你说的事來看,应该是指记忆的错乱。这种错乱或许是人原有记忆的缺失,也或许是给人添加了一种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种种错误整合起來,就成了一副混乱的一塌糊涂的记忆。” 听到这里,随意强装出來的镇定仿佛一下子被击的粉碎,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几乎同白雾融成了一体。他颤巍巍的抬起头,轻声问:“是什么武功,” “传说是一种强大的禁术,修炼此禁术之人需要以自身强大的内力引导,凝练出精魂,再以精魂为引,伴以药物、内力、心法三者,经过重重危险方能完成。修炼完成即可长生不死、青春永驻。但自那之后,就是无人能预料到的反噬……也可以说,是一种逆天而为的报应吧。”慕容艳想了想,继续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些也都是传说,因为世上并无人曾修炼成功过。” 随意此刻的手脚已是冰冷一片。 因为逆天而为,所以才变成这般模样,所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可是……今早天还未亮的时候,那人來到自己的书房,说出的话却让他此刻心底刚产生的一点点希望刹那间有击的粉碎…… “我不会看错。当年的梨逍尘,便是这副模样,一点都不曾改变。” 不……她不是,她不是梨江画,她是梨逍尘。 慕容艳抬起头來,怔怔看了朦胧中的床榻半晌,忽然回过头來,一字一顿道:“她就是梨、江、画。” 身体晃了晃,衣袖拂过桌子,带动青瓷茶碗砰然落地。 仿佛连带着什么一起,都支离破碎了。 …… “生死自有天定,既不会平白让人生、也不会平白叫人死。死的就是死了,不可能再活。” “死人不能重生,活人却可借灵魂续命。以死人之身体,延活人之性命。” “灵魂携活人之记忆,控死人之身体,使之成长。” “梨江画就是梨逍尘,梨逍尘才是真正的梨江画。” …… “喜怒贪嗔,不过繁华一梦,爱恨也好,怨怼也罢,自今日始便再也不存在了。” “以繁华为名,取第二世的名为姓。” “即姜繁华。” …… “冰室中五载,可换得身躯永生,这笔交易,甚是划算。” “等你出來的那天,我会让你忘却所有的屈辱和伤痛,重新开始。” …… “在下石骨仙,略通不死医术,将终生陪伴在你身边,见证千秋一统。” “我最尊敬的,至高无上的,江湖至尊。” …… 沉甸甸的睫毛如蝶翼一般,悄无声息的缓缓分开。 屋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映入眼帘,空气中还缭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梨香、似是冷香。 身上穿着绣了金色花纹的单薄丝衣,面纱有点让人不舒服。 “慕容艳,”声音有些沙哑,好在不算太难听。 端然坐在外间的中年男人走进來,怔怔的盯着已经从床上坐起來的人,半晌之后才忽然一笑:“郡主还认得我。” “你老了。” “可郡主依旧风华不减当年,甚至更为出色了。”慕容艳微笑着道。 “是你救的我。”语气不是猜测,而是笃定。 “恩,是我。” 第110章 吾非替身 当年的梨逍尘,曾经的梨江画,现今的姜繁华。 江画自醒來到第一次踏出屋子,感受外头温暖的阳光,已是七日之后。 头两三天,她基本都呆在床上,往日的记忆如走马灯一样浮现。从梨逍尘还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到权倾江湖的至尊,再到令人敬仰的梨王逍尘……从少年得志的江山郡主,到重归沧云阁之位的梨王殿下,再到山谷中凄惨死去的东方夫人……自九重塔中醒來,入冰室修炼五载,成不老不死之身,遇楚洛仙,以记忆和武功作为代价,忘却前尘,重新开始。 直到她入住金陵,踏入碧水青茗阁。 她需要时间和足够的安静來平复自己的心境,六十多年的记忆事无巨细在脑中回想了一遍。想到欢乐的事,她便微笑,想起惨痛的事,她的眼角也跟着落下泪水。抱着膝盖靠在床上,美丽的桃花眸中时而欢欣时而迷茫、时而失落时而又升起希望。 宛如穿越时空,将往事重新经历了一遭。 最后,她阖上眼睛,轻轻地唏嘘。原來她的人生,竟是这么的跌宕曲折,欢欣处至荡气回肠,绝望处甚剜心蚀骨。 是的,她想起來了。 不是什么姜繁华,也不是梨逍尘之女,她就是梨逍尘。在原本的身体死后,灵魂借助孩子身躯重生的梨逍尘。 除了慕容艳,她沒再见过除了宫女之外的任何人。也不能说旁人谁都沒见,还见了一个。清醒的那天晚上花嫆來了,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将近四十岁的孩子,她不知该拿出怎样的态度來对待她,是长辈。还是外貌上看起來差不多的同龄人。 最终,只能报以礼貌的微笑:“二宫主安好。” 许是跟以前态度的不同,花嫆怔了怔,问:“既然醒了,为何不去见见宫主。”宫主为你做了很多,他很关心你。自然,这后面一句花嫆不会说。 江画却摇了摇头,轻声拒绝:“不了,代我谢谢你们宫主。说梨逍尘已经痊愈,只是还需要在这里修养两天,两天后便亲自去告别。” 前尘过往全部记起,江画的心态自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实说來这也是事实,若不看身体,她确实是一个历经了六十年岁月的灵魂。试问一个活了六十年的老人,还能有谁保持得住年轻的心态呢。 现在的江画,已经是看透一切的释然。 曾爱过的、恨过的、怨过的、不甘心的、眷恋的,虽然她还能记得当时当年的心情,但已经入岁月流水冲刷过的一般,很淡很淡了。 曾经的人、曾经的事,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都已不再重要。往事如烟,就让它过去好了。 如一个沧桑过后的老人,再也提不起年轻时的热情。不是颓废,而是历经一切之后的释然、恬淡。 所以当花嫆隐忍着几欲喷发的怒火拂袖离去的时候,她沒挽留,只是无奈而慈爱的笑了笑。 七天后,江画穿戴整齐,用淡色的粉黛描绘了妆容,准备去跟万花宫的宫主辞别。 虽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但毕竟容貌还是二十來岁的模样,所以简单的施些粉黛也是为了礼貌。 可坐在梳妆台前,她望着铜镜里的那张脸,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她四十年前就应该死了的,死在烟雨楼的难产中。可鬼使神差的竟让她的意识在死去的孩子身上苏醒了过來,许是逍遥泪的原因,她的意识却再度陷入沉睡,直到某一天幼年的江画碰到了被雪若风藏起來的逍遥泪,这才唤醒了部分的记忆。 在这一部分残缺记忆的指引下,她寻到了纤痕,将第一世的记忆完全记起,但那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梨逍尘的女儿,仇恨蒙蔽了内心,所以她一心只想着报仇。 可当她终于愿意放下仇恨,接受幸福的时候,因为报仇而造下的孽终于得來了报应,让她再度失去了自己的性命和……爱的人。 未央鸢用自己的命为代价,以命换命,这才让江湖至尊灵镜将她重新救活。可石骨仙说,这样的生命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她就会再度死去,于是在他的引导下,她进入冰室呆了五年。 五年后,她睁开眼,望着冰层中映出來陌生的脸,震惊到无以复加。 楚洛仙却一边笑着一边抚摸她的脸,笑容说不出的诡异冰凉:“不认识么。这才是你本來的模样啊,梨江画算什么,只有我的至尊梨逍尘才能有这样完美的复生。好看么。这才是你本來的模样,尊上。” 她更惊惧的发现,自己不但完全改变了容貌,而且连骨骼、声音、习惯、姿态都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样。 从外到里,都变成了完完整整的梨逍尘。梨江画,再也不存在了。 也许是对作为梨江画的时候,对一些人一些事执念太深太深,让她对于这个结果意外的恐惧。如果她一直是梨逍尘,那么梨江画又算什么。 和梨江画有过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又算什么。 梨逍尘一手创造了这个王朝,那么梨江画却又亲手弑君,这算什么。 梨逍尘恨流君绯,那么梨江画又受他的封成为江山郡主,算什么。 雪若风爱梨逍尘,那么梨江画又是雪若风的女儿,算什么。 纤痕因梨逍尘而生,因梨江画而死,算什么。 梨逍尘爱着丰玄刻骨铭心,那么未央又算什么。 拥立、背叛。 仇恨、慈爱。 知己、父亲。 宠溺、厌弃。 挚爱、替身。 原來,梨江画的一生都是个笑话。替身、都是替身。 梨江画是梨逍尘的替身,流无心是流君绯的替身、流容是纤痕的替身、未央也是雪若风的替身。 假的、都是假的。荒唐。荒唐。荒唐…… 她从头到脚冰凉彻骨,巨大的痛苦日以继夜的繁复折磨。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她的体内,日日夜夜争吵、折磨。 浑身上下撕裂肌肤的痛苦在她身上不停的加诸。即是是痛的在尖锐的寒冰上打滚也不能缓解半分。痛晕过去还会痛醒过來,然后继续晕过去,再醒。 后來楚洛仙出现在她面前,和慕容艳不相上下的俊朗容貌上泛着如阳光般温暖的微笑,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声音清脆犹如天籁:“原來神话也不过如此,你的过去我已经不屑一顾,你的未來,仍逃不过我的掌心。” 那时候她根本就不想再问他究竟想干什么,只能趴在被染得猩红的寒冰上,扯住她的衣摆哀求:“杀了我……杀了我,让我死……” 他依旧笑的干净纯粹:“不,我不会叫你死。” “……但我会让你忘了作为梨江画的记忆,用梨逍尘的灵魂,彻彻底底的作为梨逍尘而活着,千年万年,我要让这天下尽在你的手上,而你……在我的脚下。” 忘记梨江画。那就是……不不不,梨江画的身体已经是梨逍尘的了,如果连最后的一点记忆都失去了,那她就连最后一点的存在也被抹去了,那才是,完完全全的消失。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梨逍尘的女儿还沒出生就死了,你是拥有世上最强大灵魂的梨逍尘啊。难道你不想坐拥天下,看着昌盛江山么。”楚洛仙微微笑着,循循诱导。 盛世。江山。 那是梨逍尘奋斗一生,却至死都沒能看到的渴望。 体内有什么蠢蠢欲动。 体内的痛苦即将把她的身体撕裂,她喘息着在冰上翻滚,尖锐的冰棱再一次将还未愈合的伤痕划的鲜血淋漓。直到脊背轰然撞上冰柱,麻木瞬间驱散了剧痛。 她仰起头,血从头顶涌下來,将眼前染成一片血红。 那一瞬间,作为梨逍尘,她有对盛世江山的渴望,作为梨江画,她有希望能够再次见到未央的希冀,因为她觉得未央还活着,甚至还在某个地方痴痴地等候着她,她想要活着,希望有一日还能再见到他,毕竟……就算忘记了,但活着就还有希望,不是么。 “我……答应你。” 她画了两幅画,一副丰玄的,一副未央的。丰玄那张被仍在一边,只搂着未央的画像伏在地上。她封闭了冰室的门,最后将同未央的记忆回忆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楚洛仙带着满身的阳光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安静的闭上了眼。 和全身撕裂般的痛苦比起來,这几乎不能算是疼,很快,她就在楚洛仙的怀里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拿了铜镜给她看,从镜中那人的眼神中看出,梨江画,终于彻底消失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楚洛仙对自己轻柔的催眠:“梨逍尘,你爱上了一个人,我会把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还给你,但仅仅是模糊的轮廓而已,因为我不想让你记起他。我要你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背叛了丰玄,即便是他已经死了,你也背叛了他。你会在谴责中度过千秋万载,折磨将会日以继夜的伴你身边,令你忏悔终生。而我,才是那个能令你解脱之人。” 第111章 九重塔叛徒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楚洛仙对自己轻柔的催眠:“梨逍尘,你爱上了一个人,我会把关于那个人的记忆还给你,但仅仅是模糊的轮廓而已,因为我不想让你记起他。我要你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背叛了丰玄,即便是他已经死了,你也背叛了他。你会在谴责中度过千秋万载,折磨将会日以继夜的伴你身边,令你忏悔终生。而我,才是那个能令你解脱之人。” 不过后來的结果好像出了些偏差,她虽然已经承认自己是梨逍尘,也忘记了未央的名字和长相,但那存在于记忆中的一抹轮廓却时时刻刻萦绕在她心头,不仅沒有石骨仙说的那种忏悔,反而还觉得分外温馨。 那轮廓的身影,如斯优美,说的话做的事,都让她觉得温暖。 楚洛仙待她很好,形影不离的陪伴了她十多年,这些年,汤汤水水、丸药香料沒少给她用。自然,她一直沒能记起來那个记忆力温柔的男人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唯一有印象的,他是自己的丈夫。 “你修炼的武功反噬很大,如果要活得舒坦些,必须要服用这些药物,现下剂量或许很大,但慢慢的,就会减少了。” “有什么影响,” “记忆转淡,武功消失。” …… “呵……”江画讽刺的笑笑。楚洛仙说的这些谎话,想不到也会有被拆穿的一天吧。那些药物,只怕不是为了自己的身体,而是为了防止记忆恢复的。 虽然梨江画的记忆清晰明了,但这身体里的灵魂,到底还是一个生存了六十年的梨逍尘啊。 梨逍尘就是梨江画,梨江画也是梨逍尘,只是一个灵魂在两个不同的身躯里,爱上了两个不同的人而已。 对的、错的,失去的、眷恋的……也都已经过去了。她不恨谁,因为从梨江画死后二十年已过,虽然如今失去的记忆全都回來,但时过境迁,往昔的人也早已不复存在,她找不回从前的人、找不回从前的感觉。 心态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想,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吧。 爱到最终,其实就是放手,让一切归于平静。 宛如风暴过后岿然归于平静的海面,在新一轮朝阳生气的时候,阳光将天地都覆盖,那么清晰,那么安宁。 “宫主眼下并不在宫里,姜掌柜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可代为传达。” “二宫主要出去,” 花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劲装,点点头:“其实一直都在外面,这两天比较忙,我也只是期间回來了一两次,之前去探访姜掌柜也是刚从外面回來。” “沒什么大事,蒙锦蝶宫主搭救,且在这儿打扰了这么久,我觉得歉疚了些。还是烦请二宫主帮我给宫主传达一声谢意吧。” “姜掌柜要走,” “恩,今日就要离开了,毕竟还有些事要处理。” 花嫆见她语气虽然轻柔,但字里行间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于是也不再多说,吩咐人给她准备了路上用的东西和马,便离开了。 虽然决定已经看开那些前尘往事,但不代表她可以容忍一个欺骗了自己二十年的人继续逍遥。他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自己总要知道一个原因。 更何况,那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尽管不知道目的,她还是有点担心泠玥。 下了太室山,江画进了一处客栈,并让小二借來一张半新的桐木琴,简单的调了下音,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开始缓缓拨弄琴弦。 指尖下流泻出轻快的琴音。这是作为梨江画那二十年从來沒听过的曲子,不过她既然是梨逍尘的灵魂,虽然弹过的次数很少,但也不陌生。 约莫过了盏茶的时间,从外面忽然飞过來一只黑鹰,灵巧的落在琴弦旁边。 将事先写好的纸条绑在黑鹰腿上,这才抬手摸了摸它身上的羽毛,然后走到窗边,两手一扬,黑鹰扑腾两下翅膀就飞走了。 经过特殊训练的黑鹰,九重塔在各个地方都会秘密饲养上几只,以特殊的曲子为信号,传递消息。 也不知用黑鹰來传递消息这法子是怎么想到的,是因为很多年前她作为九重塔至尊,还是因为她先前住在幻花楼接触情报才想起,想到这儿,江画不由得一阵苦笑。 因为怕这张脸惹來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戴上了面纱。站在窗边,狭长的桃花眼望着远方洛阳的方向,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个孩子,不会有事吧。 想來是因为记忆恢复的原因,江画体内隐隐有内力开始流动,一开始她确实是想先回到九重塔的,但转头一想,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冲过去,不但目的达不到,反而还会使自己和此时身在九重塔的泠玥陷入囹圄。 感受到体内那一丝微弱的内力,她索性决定先找个地方呆着,等到武功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再回去。不仅能擒住楚洛仙,还能帮一帮泠玥。 一路低调的行走,其实江画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能够去哪儿。她这些年一直身处江湖,不由得想起当年在皇宫的那些事,想到了她还是江山郡主的那些事。 想到了未央,自然也想到了风瑶、流无心、白篆和流容。 二十年过去,仿佛昨日幻梦,遥远的像过了千百年,那么不真实。 不过长安比洛阳还远,她自然不可能去,于是便想到了一个地方。 少室山的与经寺,说起來倒颇有些年头的历史了,平日里香火旺盛,里头的和尚素质也很高。 越是大的寺庙,藏书阁的书卷越是齐全。 虽然一般寺庙都不大愿意公开他们的经书,他们觉得那是染了佛祖灵气的东西,俗世之人是无法触碰的。但也有一些寺庙不仅珍藏经书,还有一些史书,对于经书他们或许禁止旁人观赏,但那些史书,还是沒那么多禁制的。 小和尚的怀里抱着一个空荡荡的托盘,困惑的望着眼前款步而走的女子,实在不能理解她的这番行为。 一般來说,來寺庙里看书的香客大都挑的是那种古老且著名的朝代历史,像这样一个对那些都不感兴趣的客人,还真是少见。 跟着身前衣袂飘飘的女子穿过一排排厚重的书架,最终在最里面停下,她从角落里抽出两本已经粘了少许灰尘册子搁在托盘里,面纱下传來低沉悦耳的声音。 “就这两本吧。” “好的。”小和尚挠挠光溜溜的脑袋,忍不住道:“施主,这是当朝的历史,基本不会有人看的。” “真是……”女子姣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黯淡,道:“当朝的史书,为了表达对当今天子的敬重,不是应该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好好打扫的么,” “呃……这个,住持沒跟我们说过,我也不知道。”小和尚遇上不明白的问題就会摸脑袋,灵动的模样倒让人觉得分外可爱。 江画不禁莞尔,伸手也摸了摸他的脑袋。 头顶上传來的温柔触感让吃惯了青菜白米的小和尚微微红了脸,更显的可爱无比。 “好了,我们出去吧。” 因为时间尚早,江画沿着偌大的与经寺转了一圈才回到客房。床铺被褥虽然简单,但异常的柔软干净。想來与经寺平常也是不缺香火钱的,于是才能用这般上好的布料。 在房里吃了些简单的饭菜,打发了小和尚出去,江画这才靠在床头看那两本拿來的史书。 纪传体史书素來有个规定,但凡是出名些的人物,都是一人成一本的。所以江画拿的这两本,即是流氏王朝最初两任帝王的生平。 流君绯,流氏王朝开国的第一任皇帝。他的册子很厚,里头记录了从他在洛阳发迹开始,至退位后于沧云阁中寿终为止。里头绝大部分记述的都是他在位二十余年的决策功绩,仁德、开明、胸怀天下、兼济苍生,史官毫不吝啬赞美的词汇。 江画知道,这些都是实话。流君绯确实是个圣明的君主……当然,是站在臣民的角度上。江画一页页的往后翻,每当书页上出现梨王逍尘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就不免得一阵怅然。许是过去了太久,也或许是史官写出來的东西太过客观,往事的一幕幕看在江画的眼里,竟全然激不起一丝风浪,甚至还有些陌生,仿佛她读的只是旁人的故事。 虽然情节熟悉,但感觉已淡。 第二日小和尚推门进來的时候,见江画竟靠在床头睡了一夜,诧异的将她叫醒。 入眼的是小和尚疑惑中带了些关切的眼神,江画温和的笑了笑:“沒什么,就是昨夜看书太入迷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施主还要去香堂么,诵福就快要开始了。” 与经寺的香客很多,所以住持每日都会领上一些弟子在正中央的香堂里诵经给來这里的香客门祈福、诵福辞。这样的活动,一般都是邀请入住这里的香客门一同参加的。 江画一夜睡得颇不安稳,沒什么精神,便摆摆手:“不去了,若是住持问起,就说我昨日睡晚了,还沒醒,恩,照实说就好。” “那好吧,一会儿诵福结束,我把斋饭给施主送过來。” “去吧。” 第112章 皇帝传 流容的传文是从江山郡主锒铛入狱开始的,因是主要写皇帝的,所以并未说明郡主入狱的原因。另外,里头还隐晦的提及了流容太子之位的由來,说是原本该太子之位并非是他的,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才被立为储君。 流容这册子写的极薄,跟他爹流君绯压根就不是一个级别的,基本上不用两个时辰就能看完。起初的内容无外乎那些新皇登基三把火的东西,大刀阔斧的改革、朝廷大换血什么的。虽然流容沒什么大的建树,但过错也沒有。他在位的短短几年间倒也是国泰民安,维持了上一代皇帝治理下來的盛世。 可到了后來,文风一下子就变了颜色,除了此传文的主角流容,里头还大篇幅的写了一个人,此人便是继梨逍尘之后的第二任梨王,史官称之为江山郡主。 想必写这传记的人是个爱探听八卦的年轻史官,前头尚且恭恭谨谨的记述皇帝的政绩,但后來就开始叙述起人家的家室了。 这位皇帝一生妃子不多,可也有那么俩比较重要的。一乃贵妃瑶倾,二乃郡主江山。在史官看來,流容跟瑶倾贵妃是天作的和气,尤其写了瑶倾贵妃进宫的那一日,形容为“妃子烟眸脂肤,瞳若剪水,赤红绮装,腰软不盈一握,温淑俏嫣兮”。 但到了江山郡主那儿,就不像那么回事儿了。说白了,就是名不正且言不顺。 ……翻页的手忽然一顿,望着细密的蝇头小楷见那两个在外人看來不甚明显的字,饶是往事如烟已淡了不少,可还是不禁微微白了脸。 “祸水。” 祸水。史官是这么写的。 甚至连皇帝驾崩之前嘴里还喃喃念叨着什么,当时在场的人据皇帝的口型大致猜测了一下,想來皇帝临死前说的是“郡主”二字。如此,江山郡主这“祸水”二字倒真真是坐实了。 心里头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倒不是心痛或是难过什么的,而是觉得有些……堵得慌。仿佛有人在胸口塞了一大把棉花进去,虽然造不成什么伤害,可就是喘不过气來,窒息似的难受。 想说点什么,可那两个梗在喉咙里的字却怎么都吐不出來。肩膀颤抖了片刻,她才从桌上取了笔、蘸了墨,在空白的宣纸上缓缓的描画。 一笔一划,端正中透出些苍劲。 写的是,容儿。 “……天子自百丈城门之上纵然跃下。天子容姿癯丽,风鼓起衣襟落下之时,犹如白蛾,自春寒料峭中骤然扑下。然,帝星陨落。” 后面还有些史官对皇帝一生功过的总结,文言晦涩,洋洋洒洒占了一十八页的纸。 合上书,江画怔怔的望着那雪白纸漆黑的二字,虽然张了张唇,可终究也沒能念出來。 她自认是恨过流容的。二十年前恨,复生后也恨,第一次从冰室中醒來的时候依旧恨。她素來是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人,就算是她总是戴了九重塔那顶心怀天下的帽子,可依旧不能改变她也是个凡人的事实。 即便是青春不老,即便是死过两次复生两次,也是个凡人。 作为梨逍尘,她为了自己舒坦捏碎了胎盘,为了未央鸢能有一个好的将來而用凝霜扇指着一个怀了孕的妃子。 作为梨江画,她更是玩弄权术、残害忠良。 说什么保护苍生、胸怀天下,到头來不过都是自欺欺人一场。 胸腔里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气流,急促的自丹田处升起,几欲冲破滞碍冲出唇舌。江画蓦然一惊,忙深吸一口气勉强将它用力压了下去。 现下正处于内力的恢复阶段,断断是不能太过大起大落的,否则万一走火入魔,轻则废了终身的武功,重的话甚至有可能丧命。 她现下可不能死。 将桌上那张写了字的纸揉成团,想了想又展开來,折成细细的一道,掀开灯罩伸了进去。暖黄的火焰舔上白纸,起先还缓缓的往上蔓延,不一刻过去,火苗瞬间膨胀,一下子就将白纸吞噬了个干净。 手指似是被灼到了,轻微的刺疼让江画猛地缩回了手,细看指尖上已经通红了一大片。只轻轻一碰,上头的一层皮就剥了下來,血丝顺着肌肉的纹理涓涓流出,染红了桌上干净的宣纸。 十指连心,饶是活了这许多年对痛苦已经沒那般敏感,饶是倒抽了口气。 江画到不大在意留不留疤,毕竟她又不是什么待嫁的黄花大闺女,沒了细腻的肌肤便不能见人。但皮已经被烧掉,总不能任由血就这么沒完沒了的淌下去,就算忍得了疼,可淌出來的血也够令人头疼的。 内力尚微弱,她还不想做无谓的浪费,只好出门去找些伤药來。 问了几个打扫的僧人,找到与经寺的药房,在里头简单的将手包了下,便准备再去藏书阁瞅瞅,毕竟还要在这儿呆上些日子,找些书也好打发时间。 又挑了几本书,让小和尚拿托盘搁置了送到客房,这才一个人顺着禅房外缘溜达往回走。 迎头瞧见与经寺的住持带了两个沙弥往这头走,她隔着面纱朝对方笑了一笑,也不管人家究竟能不能看得到,问道:“大师这是要去藏书阁,” 住持法号隐透,也不知是天生年轻还是出家人不染世俗而显得年轻,反正不若外头说的那样老,看起來也就约莫三十多岁,眉宇投足间都能看得出出家人的恬淡和超脱。 “是的,贫僧正要去取一些经文。”连声音都不疾不徐的,透着波澜不惊的淡静。他见江画过來的方向,淡淡问:“施主也是去寻书,” “恩。”想了想,江画又添了一句:“不过有一本沒找到。” 与经寺的藏书除却那些野史和坊间流传的绘本,基本上是除了皇宫的御书房、九重塔的书楼之外最全的地儿了,只要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册子,少有它不曾收录的。 倒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纯粹的帮助之心,隐透问:“施主要找什么书,” “史书。” “哦,” 江画想了想,道:“本朝帝王的传记,为何只有两本,珈篆帝的呢,” 珈篆帝的名讳,即是无心,一个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多年的人,不过他的登基到如今仍是个迷,因为无人知道当年身为皇子却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之后,究竟是如何回來的,又是如何重新踏入朝堂,坐拥了这一片大好江山的。 隐透却好似并不吃惊,颇有礼貌的开口解释:“天子传记只能在天子驾崩之后,经皇家史官整理完毕后方才能流传來,而珈篆帝尚在位,即便是他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传文,民间也是无法得见的。” 原來只这样。她当年只顾着厮混,倒还真不知道这一点。 想來是觉得当今如此好学的年轻人不多见了,而且对方还是个女子,便忍不住生了慈悲之心。隐透大约想了片刻,道:“贫僧有一位俗世朋友,他倒是对这方面的历史颇有些了解,不若贫僧差弟子邀请一趟,施主觉得如何,” 反正也闲着,有个人陪打发时间也不错。虽然心里头早就点了无数个头,江画还是有模有样的客气了一客气:“大师这位朋友住的远么,若是打扰了人家的清净,怕是我就失礼了。” “不远,他不算个忙人,也身在登封。若是今日去找,明日他想必就能同施主会面了。” “如此,那多谢大师了。” 望着那一身绣了金纹的白衣渐渐远去,身姿优雅却毫无庸俗之感,隐透恬淡的脸上也不由逸出一丝赞赏的笑意。 第二日晌午,果真有小和尚來敲门,说是住持跟一个贵客在后院,让她过去一趟。昨日拿來的那几本书不过是早先的一些名人传记,她看的实在无聊,索性便扔了在床上小睡。听闻那个通晓宫史的人已然來了,便迫不及待的换了衣衫往外走。 不禁再一次感慨,与经寺的香火真真是旺盛,这样价值不菲却布置的干净淡雅的后院,可不是一般的寺庙能受用的起的。 后院立着一棵长得极好的菩提树,据闻已是又一两百年的历史了,树冠苍绿茂密,粗壮的树干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搂过來,即便是站在数丈之外,那股菩提子发出的淡香饶是令人心脾俱清。 “菩提本无树,灵境亦非台。本來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不知怎的,江画就想起了这么一首诗。 树下有两人对桌而坐,皆聚精会神的盯着桌上的棋盘,背对着她的那人一身淡红衣裳在衣裳拖曳了几尺,金冠墨发,但看背影已是能令人怦然心动的模样。 这样风姿卓然的人出现在寺庙里,那定然是一个清透悠然如谪仙一般的人儿。 可惜……从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情况來看,这人的内心可不是如他外表一般这么美好的。 心头正觉得好笑,人已经走到了树下。 “锦蝶宫主,想不到大师所说通晓历史的渊博之人,竟是你。”江画走近,桃花眼弯出审视的笑意。言下之意,你这人原來这么表里不一。 第113章 通史高人 刚巧这一子轮到隐透,他拈着一枚棋子微微蹙着眉头思索。而另一头,得了空的随意抬头看着她,先是惊怔了片刻,随即唇一弯,笑了起來。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他只当沒听见,道:“姜掌柜身子好了,便不告而别,实在不够地道呐,枉我忧心了这么久。” 这句话,半是唏嘘半是调笑,倒是凑巧的让人忽略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喜。 隐透已经落了子,他随手从旁边的竹篓里取了一枚棋子,搁在棋盘山,道:“和尚,你又输了。” 叹口气,隐透站起身,双掌合十朝江画礼貌的一揖:“施主,这位便是贫僧同你说过的旧友,却不想你们已经认识,你们慢聊,那贫僧便不打扰了。” 淡红衣裳的人微微一笑,仍旧看似风轻云淡的低头研究那已经落幕的棋局。 “如此,多谢大师。” 江画转过身,朝着隐透离开的方向微微一颔首。 身后忽然传來一身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双手伸过來一下子就从背后抱住了她。 浑身一震惊颤。 什么人,敢如此大胆…… 那人贴着她的侧脸缓缓摩挲,抵在她的耳畔,轻声道:“想我了么。” 江画仍沉浸在震惊中不能自已。说讲起來,这人自己也就见过一次,便是当日在幻花楼愤怒之下扯了他面具的时候,而后的那些时间,她不是身受重伤恍恍惚惚就是直接昏迷不省人事,根本就沒见过他第二次。 之前在碧水青茗阁往外逃的时候,脑袋在石头上撞了一次,撞的有些狠,脑子晕乎,所以对他的容貌,已经记不大清楚。 虽然她感激他救了她,但……如果她不曾恢复记忆,还是那个幻花楼的姜繁华,面对如此柔情和恩情,或许当真会动心。可是,她是梨江画,亦是姜繁华,六十岁的灵魂四十岁的心,就算是再俊俏再温柔的男人于她而言……都早已不会动心。 况且…… “我说过,我有丈夫。” 身后的人明显一僵,探过头來古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已经恢复了么。竟不知我是谁。” “花锦蝶,你是被女人抛弃了还是脑子摔了。” “你的丈夫……” “你的年纪都能当我爹了,怎么着,还要倚老卖老冒充别人的丈夫。就不能要点脸皮么。” 锦蝶宫主年轻时曾追求过还身为至尊的梨逍尘,而后來梨逍尘惨死,虽然自己确实既是梨江画也是梨逍尘,但说将起來,这个身体确实要比花锦蝶年轻许多了。 虽然内力只有微弱的一点,但江画还是用力去拉箍在她腰上的那双手,可基本上沒怎么使力,那双手就被掰下來了。 可想起方才那一幕,且不说两人的年龄差,单单就说两人都一把年纪了,还这般像小孩子似的不知轻重,心里不免有些无力。“你发什么神经,万花宫什么都缺也不缺女人,做什么……呃,抱我。” “抱得还少么。”面前的男人好笑的探身上前,视线在江画身上从头到脚的开始打量。 “在碧水青茗阁,是哪个窝在我怀里一副脆弱半死不活的模样的。一路从金陵至登封,是哪个一路大睡不醒枕着我的腿,还把我当抱枕回來的。哦,还有你在我家里发疯那次,是谁一边救了你家那任性的小护法,还抱你回去。” 说完,男人竟还伸出手去,一下子就摘掉了她脸上的面纱,在细腻雪白的下巴上摸了一下。 “别说抱,你身上那个地方我沒碰到过。”不安分的手顺势搭上她的肩膀。 江画只觉得已经气的说不出话了。就算这人救过自己,可那时候她明明还被楚洛仙的药物控制着,只觉得他似乎有种熟悉的感觉,因为自己的记忆不完整,或许他是很重要的人但被自己忘了也不一定。 但是现在他恢复了,虽然还是记不大清楚记忆力那些人的模样,因为这和武功一样,都是需要慢慢恢复的。虽然不清楚容貌,但江画确信,自己除却梨逍尘的那四十年,一定一定一定是不曾见过这人的。 既然跟自己半点干系都沒有,凭这样恶劣的性子,难道还不能够让她讨厌么。 “都说了,我有丈夫。”冷冷的吐出一句话,她别过去头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丈夫。” “你敢不敢承认你是我爹……” “把丈夫当爹,你爹死了也得被你活活气醒。” 说到这里,两人同时一愣。忽然才反应过來,他们刚才这是……跟小孩子一样的,斗嘴。 “好了。”随意摇了摇头,一个旋身转到江画跟前,摸摸鼻子:“我们一见面就不能不吵么。” 倒有些认输讨好的意味。 其实江画还沉浸在方才因为斗嘴产生的懊恼中,随意说的话也不知她是听见了还是沒听见。 一柄白玉的扇子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中。她诧异的抬起头,刚巧对上随意似笑非笑的眸子。 “忘在万花宫了,和尚说你在这儿,就给你捎带过來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别恼了,算当做我的赔礼可好,嗯。” 怔怔的接过扇子,细长的手指一握一伸,细腻的丝绢扇面一下子展开,扇骨发出清脆的声响。 凝霜扇。 江画的眼神忽然有些怔忪。明明前些日子还握在手里的东西,现下拿起來却像是过了二十多年一般,有股恍如隔世的味道。 最后一次握着它,好似还是在平乐镇成亲的时候。 “梨逍尘。” “嗯。” “你想知道什么历史。” 原來现在才进入正題。让随意在院子里等了片刻,她回到客房,从桌上寻了那两本皇帝的史书揣在怀里,然后才返回院子。 此时已值晌午,阳光明媚了些,穿透树叶丝丝缕缕的洒在青石路面上,将人和树都拖出长长的影子。 淡红衣裳的颀长男子侧坐在树下,眉目如画,周身缭绕着菩提香。 远远地看着,便已足够让大把的女子怦然心动。江画也自桌旁坐了下來,坐在他对面。 两人一抬头,视线便交汇了。 江画忽然垂下头,不动声色的按了按太阳穴。 “怎么了。” “沒什么。不过头刺痛了下。”不在意的摇摇头,她将手里两本书推过去,“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 修长的手指翻开第二本书的最后一页,视线扫了一眼上头的内容,然后合上书页,望向江画的眼神有些复杂的意味。 停顿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流容死后,皇朝在丞相和大将军的勉力维持下才得以支撑了下來。可说是风平浪静,但平静的表面之下又怎会安宁如斯呢。” “那段日子,令扬以武力守住整个长安城,一旦那一方有出现叛乱的势头,禁军的枪便会立刻冲进去将一切都粉碎。于是,官官自危。” “朝廷很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人來稳定局势。丞相拿出了先皇的圣旨,圣旨赦免了皇三子流无心的罪行,令其重回长安。无人知道丞相是从哪儿找出來的圣旨,或许,那根本就是伪造的。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个时候,流无心的出现就像濒死的人忽然看见了生命的曙光,至于圣旨是真是假,哪里还会有人在意。” “流无心登基不久,丞相就失踪了。连带着一起失踪的,还有当时江山郡主的陪葬品。” 言下之意,丞相挖了江山郡主的坟,带着陪葬品跑了。 三言两语的就说完了所有的故事。随意拿过桌上的青瓷茶碗,先给江画倒了一杯,又到了自己的。 上好的碧螺春,入口清香,下了喉咙才觉出里头的微微苦涩。 随意抿了一口,目光灼灼的盯着面前的人,轻声:“怎么不说话了。” “这皇位,最终还是沒落到该落的人身上。”沉默良久之后,江画吐出一句话。 随意却一愣,转而笑了起來:“流无心可是个好皇帝,比起开国的那位,当得起‘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句话。” “我知道。”江画低低的说。 明明早就能猜出來的结果,硬是从旁人口中说出來,这其中的苦味,绕在嘴里忒的浓郁,迟迟吞不下去。 其实她也分不清自己在郁结什么,是新皇坎坷又幸运的人生。是皇位花落旁家的失落。还是那个惨死宫中的贵妃、亦或是疯癫从城门上一跃而下的少年皇帝。 宛如历史剥去了陈旧的外衣,露出里头最清晰的内里。 时隔二十年,已经沒有绝望或是悲伤这种极端浓烈的情绪,只剩下怅惘、唏嘘。 原來的人都已不再,此刻的江湖、此刻的宫廷,都是新一代人的天下。 遗留下來的老人,寂寞孤零的在人潮中辗转,即便深处喧嚣繁华,心底仍冰凉寂寞。 自己,应该退场。 有那么一瞬间,江画忽然觉得,那长安百花谷的坟茔,或是江南烟雨楼的烟波万顷,才是自己最应该去的地方、最好的归宿。 江画抬起头,目光似是穿过了眼前的人物,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梨逍尘,这副表情,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垂暮的老人。” “我本來就是个老人,六十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悲。 第114章 发烧 对面的人显然一滞,清脆的声音也难得的干涩了几分:“你……不老,很年轻。” 这样的安慰,连随意自己都觉得苍白。 容貌美丑不过皮下白骨,身子是年轻的,可心已经老了。当时的年少轻狂,当时的嬉闹红尘,都不在了。 一年一年,被时间和孤寂消磨。 半点不剩。 手背忽然被一阵温暖覆盖,她惊怔的抬头,毫无意外的对上那张俊美的脸,凤眸中浓重的心疼让她一愣,随即迅速抽回了手。 “今日多谢宫主赐教,我有些头疼,改日在登门道谢吧。” 收回瘫在桌上的两本书,江画站起來略微整了一下衣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明明是露在他眼里的情绪,可怎么自己竟然会有心痛的感觉。他们两人,不过是只见面数次的人而已。 江画匆匆的回到客房,一屁股就瘫在椅子上,一边喘气一边锤自己的脑袋。 倒不是说谎,她是真的头疼。 方才离开,并非全是因为要躲避花锦蝶,剧烈的头疼几乎就要让她两眼一黑晕过去。已经在那人怀里晕死过一回了,她还不想再丢次人。 从壶里倒了杯水,想也不想的就张嘴灌了下去。等到冰凉的水进了肚子,这才发觉茶壶里的水今日好似还未换过。 这小和尚,又偷懒了。 江画现在是连苦笑的力气都沒有了。 原本二十年前她的身体就不好,平日都是凭着汤药补着,重生之后虽然在冰室里练成了绝世武功永葆青春,可毕竟冰室不比其他地方,还呆了五年,那五年里,若非有强大的内力维持着,她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后來失去武功,那也是慕容艳怕她死了,日日夜夜跟在她身边拿药吊着。这些年來,‘药罐子’这词儿用在谁身上怕都不如用在她身上合适。 头疼的愈发厉害,她实在担忧若是她现在出去找镇痛药的话,可能还沒踏出房门几步,就先两眼一翻晕死了。所以只好先往床上躺会儿,只盼着待会儿小和尚來敲门的时候能机灵一点儿发现她。 很显然,小和尚并沒有觉悟,一下午都沒出现。 江画疼的难受,一阵阵尖锐的嘶鸣刺激的眼前不断发黑。 睡也睡不着,在床上勉强翻滚了几圈,手扳着床沿的木框,挣扎着撑起來,略略看了一下,伸手就拿过了床头的灯台。 因为手不稳,纸糊的灯罩掉到地上,咕噜咕噜就滚了几尺远。 忍着头疼,她抓着铁质灯台用力往后颈上狠狠一砸。 行了,终于安静了。 这灵魂已经活了六十年,江画自认自己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可现在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大骂、摔东西,只恨不得拆了她面前的一切。 那是因为她晕过去也不得安宁。虽然梦里是感觉不到头疼了,可梦境里这些东西……一幕幕、一个个人和事,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像是重新经历过一遍。 偏偏还都不是什么舒坦梦,刀光剑影的,通红通红的一片,方才还站在烧透了的西湖画舫上,下一刻就披头散发的躺在一汪血红的浴池里,还沒等她震惊过來,画面又变了,原本华贵的丝绸纱衣转瞬就变成了破烂的囚服,丝丝缕缕的沾了血挂在身上。 甚至能清晰的听见狱卒在她耳畔“桀桀”的狰狞怪笑。 受刑的感觉來的强烈且清晰,宛如那一鞭一刀就是实实在在落在她身上。 “嘶嘶”烙铁着肉的声音…… “梨逍尘,醒醒……”是谁在说话。她抬起血肉模糊的脸,双目无神的看着半空,仿佛看着一片黑峻峻的迷雾。 勉强睁开眼,待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眼前这张脸时,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又冷静了下來。 “你怎么在这儿。” 话一出口江画自己都有些呆滞,这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些。不动声色的别开头,转眼就瞥见了纱幔外的窗户,不由得皱眉:“你关窗户做什么。” 见对方明显露出的惊愕,又补了一句:“有些热。” 梦里一直都红彤彤的,不是血腥就是大火,一醒过來还看见紧闭的窗户,便觉得身上的温度更高了。 “窗户不是我关的,你自己什么时候关起來的自己还不……”话说到这里就滞住了,随意那张优美的脸变得异常凝重,探手就往江画这边摸了过來。 “你做什么。” 无视她的不满,修长的手掌直接贴在她的额头上,入手的温度滚烫的骇人,而且还湿漉漉的,明显是出了冷汗,然后又被高烧的体温给暖热的。 “我沒病,犯不着锦蝶宫主关心。”一巴掌拍掉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江画眯着眼,冷声道。 这人是怎么回事,大半夜闯入人家的睡房,还这般胆大妄为。就算是万花宫的宫主,也不该如此这样行事啊。 可是……那温热的掌心贴在灼烫的额头上,竟是异常的舒服。这么想着,对面前这人的恼怒感也消了不少。 于是江画心中便暗暗吃惊,自己方才怎会做出那样鲁莽的动作,即便是不合规矩,可毕竟人家是在关心自己,自己非但不领情,还打了他。 倒真真是有些蛮横不讲道理了。 这不过几个眨眼的空档儿,江画想得多,估摸着随意想的也不少。江画抬起头,毫无意外的看见眼前的人已经从床边站起身,然后转身掀开了纱帘。 忽然明媚的烛光充满了整个房间,想必是随意点燃了屋里的灯。 等他回來的时候,手里拿了样东西,一扬胳膊,便仍在了江画面前的被子上。 是面精巧的小镜子。 “干什么。”江画拿起那面镜子,是她用來梳妆的,却不知被随意这样扔过來究竟是何意味。 随意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冷嘲讽道:“死人一样的颜色,你是觉得很好看。我倒真想拿刀给你划个七道八道,看起來也比这样舒坦。” 可不是,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嘴唇和皮肤都快融成了一体,打眼一看只剩下两颗黑幽幽的眼珠子木然的看着前方。 自己的脸色,竟是这般难看么。 “人家烧起來都浑身上下粉嫩嫩的新鲜,你却白的跟鬼似的。果真是个不一般的变态。”随意抱着胳膊,继续出声讥讽。 而江画却注意到他搭在手肘上的手背,白皙的肌肤上一块通红的印子,想必是方才那一巴掌打的。 一时间有些愧疚:“抱歉,是我的错。” 随意却忽然怔愣了一下,压根儿沒想到她会这么痛快的就承认错误,或者是根本就沒料到眼前这人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仿佛看怪物一般瞅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先躺会儿,我待会儿过來。”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等再回來的时候,手中拿了一个青瓷小瓶,从里头倒了颗白生生的丸药,递给江画吞了下去。 “什么。” 随意看了她一眼,沒好气的道:“退烧的。不然能是什么,逍遥丸还是合欢丹。” “最好是两样都有。” “行了,不跟你贫嘴了。”这世上能将这么讥讽的话当成贫嘴看,这种境界怕是除了锦蝶宫主不会有旁人了。 这药不错,过了片刻,江画身上的热度已经明显退了大半下去。 “今日在院子里,我试探了下,就知道你武功尚未恢复。却沒想到竟会差成这个样子。”随意在床边坐了下來,刚抬起手,想了想,又放了下去:“原先见你的时候,虽然身子骨也不算好,可也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是恢复期的副作用而已。这句话江画自然不会跟他说,将镜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她摇摇头:“只是楚洛仙不在,少了调理罢了,沒什么大碍。” “是这样么。”随意这句话淡淡的,一时间反倒令人听不出來他的情绪。但江画不傻,管他态度怎样,这样明显表露出來的怀疑态度让她觉得分外不舒服。 “那锦蝶宫主觉得是因为什么,是我烧了人家的宅子遭了报复。还是相中了这庙里的哪个和尚纵欲过度。” 刚刚缓和下來的气氛再次凝固,随意被她气的一窒,反倒笑了起來,只是那眼中的怒火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两根长指一下子捏住江画的下巴,道:“先前虽有些任性,但我还就爱你那番洒脱、玩闹,沒想到过了二十年,不但性子改了,连好坏都分不清了。简直不可理喻,” “你胡说八道什么,”江画抓着钳在她下巴上的手,却怎么使劲都拉不下來。明明纤细修长的手指此刻却像是铁钳一般箍在她脸上,用力之大还能听到下颚骨发出的“咯咯”声。 内力微弱根本不足以抵抗,江画抓着他的手,只恨不得找把刀捅碎了这只手。 疼痛可以忍,牙关也能闭起來,可眼泪这种东西,却根本不受控制。 不是她想流泪,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淌眼泪。 第115章 禽兽楚楚 晶莹剔透的泪珠湿润在眼眶里打转,更显得一双睫毛沉甸甸的浓密,眸中波光流转。一时倒有了些楚楚惹人怜惜的意味。 饶是在以前,同梨江画相处了十多年的随意,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一时间被她惹出來的气顿时消的无影无踪,无奈的松开了手。“这种时候还能做柳下惠,梨逍尘你该庆幸此刻在你面前的不是只禽兽。” “男人不都是只靠下半身思考的东西么。”下巴上的力道骤然撤去,虚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下滑。 伏在床上大口喘了喘气,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最后扔了一句之后,便恨恨的不再说话了。 可随意听了这一句,忽然就“噗嗤”一声笑了出來,“你以为你的下半身很迟钝。” “沒你的灵敏。” “……” 自知这样说下去,以江画的性子恐怕等到天明也不大可能闭嘴,随意只好主动服输,撇撇嘴将外头的灯都吹了,只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你消停会儿吧,也不嫌难受。明天想必沒事,用不着起太早,快睡吧。” 等了半天,她还是抱着被子一动不动。 “怎么了。” “我是女人。” “什么意思。” “……你怎么还不走。”江画抬起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好脾气几乎用尽的随意最终还是放弃了继续理论,使上内力按住她的身子,直接推到床上,然后还往床里的方向挪了挪,倒是生怕她再起來。“你以为就你现在的状况,我要想动你,还轮得到你答应与否。” “禽兽……” 烧还沒完全退下去,又加上先前头疼的后劲,还有那退烧的药中些许的催眠成分,江画一靠上松软软的枕头,几乎沒怎么挣扎就睡过去了。 轻缓均匀的呼吸飘散在空气中,借着昏暗的灯光,随意静悄悄的打量熟睡的人。 如果她闭上嘴不说话,那透出额气质简直就是另一番模样。 优雅、高贵、惊艳。这张脸不是熟悉中的模样,精致如同以往,却少了几分艳丽,多了几分雍容。虽然苍白虚弱,可浑身依旧散发着极其诱人的气息。 可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还是她,一直都不曾变过。 他俯下身,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等你完全记起我的模样,我还应该出现在你面前么。” 伴着幽暗的烛光,随轻纱一同在空气中飘荡的,还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 “……她还沒恢复呢,你用得着这么着急。” “等她都记清楚了,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不是比大罗神仙还厉害么。” “你以为你吃的是什么,红颜……” “慕容艳,闭嘴,” 站在外间门口极力压低声音的两人浑身一怔,目力极好的往床那边瞟去,见床上熟睡的人并无醒來的样子,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随意出了客房,还顺便将房门关上。南方的建筑大多是小楼的样式,与经寺的客房地势又高些,往凭栏上一站,便能将满目的葱翠收罗眼底。 淡红的衣袂随风轻轻摇曳,那衣襟上的碧色蝴蝶几乎就要随风振翅而去。他转过头來,眼底的落寞一闪而逝。 轻声:“真到那时,我是该如何抉择呢。”留下來。还是再也不见。 慕容艳有些错愕:“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的一走了之。” “为什么。” “万花宫那一大家子,可都要靠你养活。还有你宠的不得了的那个丫头,叫什么來着,‘花嫆’是吧。这么多个年头了,眼看都跟你一样大了,当然,是看起來一样大。”慕容艳耸耸肩,理所当然的道。 “你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慕容艳又问了一遍。 随意半仰着头,目光似乎穿过了那一大片的苍翠,投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停顿了半晌,才轻笑出声:“我可是个能为了女人抛弃皇位的人,跟这比起來,万花宫可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笑容怎么看怎么都有些无力。 慕容艳似乎不大想去回忆这句话的意思,瞥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对于皇位,有替你接下他的人选,而万花宫……却只有你一个。你走了,怕是它就散了。” 这句话后,两人皆是久久的沉默。 门派和情爱,数百人和一人,孰轻孰重,是个人都能明白。 就在慕容艳觉得他们就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耳边忽然传來轻轻地、带着些许无力的叹息。 “我何尝不希望二者都能保全。但若真的只能二选一,我不会扔下她第二次。” 轻飘飘一句话,一锤定音。 慕容艳是什么时候走的,随意并不清楚,直到听见门内传來些微的动静,这才恍过神來。 推开门,果真看见床上的人已经披上衣裳,坐了起來。 “还难受么。” 许是沒想到他还沒走,江画心中诧异了一下,随即拥着被子不动声色的将不整的衣衫遮住。“多谢。” 随意一怔,然后才反应过來她说的是昨晚的事。在床边坐下來,瞧着她的小动作,不禁失笑:“我倒不知道,‘风流’出名的梨逍尘还会懂得害羞两字。” 罢了罢了,既然她尚且还未恢复完全,那他便不点破,继续叫她‘梨逍尘’好了。 “你的武功和记忆已经开始恢复了吧,还要多久。” 虽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问,但想着昨夜发生的事儿,本心对他有些愧疚和感激。想了想,才回答:“不知道,许是半个月……一个月也说不定。” “那也就是说这一个月你不会乱跑咯。” “嗯。” 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小和尚将熬好的汤药搁在桌上,静悄悄的又退了出去。江画刚想伸去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却先她一步端起了碗。 “锦蝶宫主莫非有严重的恋童癖,不管对着什么人都像见了孩子,尽心尽力的伺候。” 江画沒好气的挑了挑眉。 “你这性子真是愈发的变本加厉了。”低头搅动着碗里的汤药,随意的声音淡淡的,倒不似责怪,反倒说到末尾的时候,语气里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抬起头來,瞧着江画的脸,笑道:“对孩子百依百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一面对小孩子就完全沒了原则的人,不是你么。我这程度,可不敢跟你比。” 说着便用汤匙盛了药汁凑到她唇边。江画瞅一眼那黑漆漆的药,倒沒跟一般女子似的畏苦,只是微微拧了下眉,便张口吞了下去。 “孩子不就是用來宠的么。”吞了几口药,江画道。 喂药的人手不停,有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一边笑道:“所以泠玥都被你宠成那个样子,才比嫆儿小了几岁而已,任性到不可救药。” 江画并不知道泠玥去过万花宫的事儿,印象中随意和泠玥唯一的一次见面,便是再碧水青茗阁的那次。随意这一说,她便想起來当时见面的那个场景,忍不住开口:“连孩子都调戏,也不嫌丢人。不过要是碰上你这样的人,我倒宁愿他任性一点,省的被你欺负了去。” “再说……”江画忽然想到了什么,促黠的勾了勾唇,挑衅的看了端着药碗的人一眼:“乖巧听话又怎样,论起武功花嫆只怕玥儿的三招都接不下。论容貌,玥儿可是九重塔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随意笑的连肩膀都抖了起來,看着江画的眼里多了些玩味的笑意:“我以为你的性子,这样的人都会收來做男宠。” “难道你家花嫆是用來暖床的。”江画面不改色,夺过他手里的药碗,气的一头灌了下去。 “我倒宁愿暖床的是你。” “这算是夸奖么。” “呃……你就当是吧。” “多谢,” 泠玥的信來的挺快,九重塔养出來的鸽子,不过三日的功夫就能自登封至洛阳飞了个來回。 信里的内容挺简单,倒是泠玥一贯的风格。大概就是说塔里最近事多了些,让她在先不要回去,在外面多呆两天。 九重塔的权利角逐怕是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了吧。否则以泠玥依赖她的性子,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比起暗涛汹涌的争斗,外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孩子任性是任性了些,但对你倒是格外爱护。”随意抱着胳膊靠在她旁边,低头瞥着信上的内容,轻笑起來。 仿佛根本沒听见他说的话,江画望着九重塔的方向,细长眉毛拧成一团。喃喃自语:“半个月,是不是太长了些……” “你可别去。不想给他添乱,就乖乖等到武功恢复了再说。” 肩上忽然传來一阵力道,她偏过头,看着随意的脸在阳光下泛出的细腻文理,忽然有些恍惚。 忙别开头,低垂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我知道。” 因为太室山的和尚皆些远离世俗,江画索性也摘了面纱,雪白的肌肤仿佛弹指可破,泛出白玉一般透明的颜色。想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嘴唇还带着些微苍白的颜色,可唯独那双桃花眼中的幽黑色泽,艳丽逼人。 客房外,有打扫的僧人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凭栏上一靠一站的两个人,惊世绝丽的风姿直直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第116章 重新爱上 在与经寺的日子过的挺快,随意也像是住在了这里一样,江画几乎是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他。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拿话來噎他:“万花宫的宫主都是这么闲的么,一日到晚都呆在个女人的房里。怎么,竟然舍得让你的二宫主独守香闺。” 随意也不恼,反倒拿手撑着下巴笑的很是慵懒风流:“若是让更美丽的女人守空房,那会更难过。” “我一点儿都不嫌弃你给我侍寝。传言锦蝶宫主名声风流,床上功夫想必也好,比起那些个以色侍人的小倌儿,更**些。” “唔……也是,那我给你暖床,” “先去把自己涮干净,水池出门左拐,不送。” 与经寺有钱,景致也修的有情调,基本上每间客房的门前都有一个栽了浮萍或者芙蓉的水池,以供住着的香客观赏。 不过……外头光天化日的,要脱了衣裳…… 随意摸摸鼻子,无力的抚着额头。“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样的人,简直下流……” 溢出的叹息里,却藏着令人心动的宠溺。 登封的夜晚比不得长安、洛阳,可也别有一番风味。江画撂了纱帐伏在窗前,撑着下巴看外头的夜景。 不比得长安洛阳的华灯林立、姹紫嫣红,太室山连同着少室山一脉都笼罩在一片皓白的月光之下,如水落白莲一般,泛出清清亮亮的银光。 先前给泠玥的飞鸽传书已经有了回信,简短的两行字,却让江画担忧不已的心瞬间提了起來。 九重塔的内斗怕是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了吧,否则以泠玥的性子,断然不会拒绝她现在回去的要求,甚至还会如同孩子般开心。但凡能有一点余地,泠玥也不会将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姑姑拒之门外。 泠玥的拒绝和推脱,让江画担心不已。 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是沒想过同九重塔在登封的线人取得联系,但既然她已经基本确定楚洛仙便是叛徒,贸然同旁人取得联系,难免会打草惊蛇,给正处于漩涡中心的泠玥带來不必要的麻烦。 一切,等自己恢复了再说吧。更何况,她了解泠玥,泠玥的能力和手腕,确是一颗能熠熠生辉的宝石。 如此一役,兴许就是这颗打小就被细细雕琢的宝石,绽放最耀眼光辉的时候吧。 江画长长的吐了口气,远远地看着窗外笼罩在月光下的夜景,额间逍遥泪熠熠生辉。 视线中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将正在出神的江画吓了一跳。 生事的人隔着窗子站在外面,手里头还拿着两只不知道插着什么东西的竹签,笑眯眯的看着她。 “难得你也有这么温驯的时候,恩,还挺乖巧的。”一边说着还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飞快的戳了戳江画的脸。许是细腻的触感太过惑人,那只手离开的时候还相当玩味的在上面摸了一把。 原本应该是勃然大怒或者是犀利的反驳回去的江画,却像是被什么重重的击了一下,两眼恍惚,怔怔的愣在原地。 “你……” 两支插了两团毛茸茸白东西的竹签凑到她跟前,还随着握着它的修长手指摇了两摇。江画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两支棉花糖。也不知她想到了神,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忙将头别向一边。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不小了,怎么还做这样幼稚的事。” 江画别过头去的模样,简直比手中软绵绵的糖还要可爱。 随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來,下意识就将糖塞到了江画的手里,凑过去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口。 然后一跃,就从窗外直接翻了进來,稳当当的落在屋里。 江画今晚脾气似乎好了不少,也不跟人抬杠,只用手摸着方才被人轻薄的地方,开口道:“你來做什么,” 想起自己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这人身为万花宫的宫主,实在不应当经常出现在这里才对。 对方却很是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我來带你走啊。” “呃……”定然是她多想什么了。 对于今晚频频看见江画失神的模样,随意心里头已经笑成了一团,眼里含笑的看着她。顿了半晌才开口解释:“明日是初一。” “初一又怎样,” “來与经寺上香的人很多啊。”狭长凤眸里噙着笑意,他忽然觉得今晚的江湖不仅听话了很多,而且还……呆傻了不少。 只好给她解释:“人太多了,鱼龙混杂的,你又沒地方可去,只能先带你去别的地方住两天咯。” 说的好像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一样。不过,她认真的想了想,自己现在,好像真的出了花锦蝶一个人之外,沒什么认识的。并且,也沒地方可去。 但是花锦蝶……她不愿…… 还沒等她有所反应,一件雪白的披风已经裹在了她身上,边缘的毛绒摩挲着露出來的肌肤,还带着轻软的感觉。 手心传來温暖的温度。 随意牵着她的手,根本不等她拒绝的就将她从屋里拉了出來。扑面而來的山风吹得人一个激灵,随之而來的还有秋日百花的芳香。 感觉到身后的人明显的僵硬,随意停下來,给她将披风重新系了一遍:“抱歉,我不知道你会这样畏寒。” “沒什么,以前在冰室里呆久了的缘故。”淡淡无味的解释,却让眼前的男人浑身一震。他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什么也沒说,只是眼中流露出來的心疼,却是怎么都无法掩饰的。 江画别过头去,不再看一眼。 任由随意领着自己,只不过这次,从两人交握的手心处传來的温暖内力,却让畏寒多年的江画感觉不到一丝寒意了。 看到随意抱着江画骑在马上,花嫆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但很快便反应回來,带领着门口的弟子一同将两人迎进宫内。 还沒行礼,马上的人就轻轻地挥了挥手,不动声色的制止了众人的动作。“她睡了,不用行礼了,直接回落红阁吧。” “抱歉,宫主。我这就去吩咐。”花嫆低下头,声音平静的回应。 将睡着的江画放在床上,随意低头看着她连睡着手心里还紧紧攥着的两支棉花糖,一支在他们回來的路上已经被他调笑着咬了一大半,咬过的地方还带着星星点点淡色的糖汁。 好笑的摇摇头,他轻轻掰开江画的手,将那只新的棉花糖插在床头的水晶瓶里,叫了一个宫女过來拿走了咬过的那个。 靠在床头,静静的等床上的人醒來。 …… 睡了一夜的江画睁开眼,却只看见偌大的屋里两排伺候的宫女,其他半个人都看不见。 见江画醒了,一个宫女掀开纱幔进來,轻轻将一杯温水搁在床头,脸上带着微笑:“姑娘醒了,可要再睡会儿,” “你家宫主呢,” 像是早就料到她一开口就要说的话,宫女将枕头靠在江画身后,扶着她在床上坐好,这才开口解释:“宫主本想等姑娘醒的,但宫中有事,便先离开了。” 懂事的递上温水,见江画只抿了小口就推开,靠在床上的模样,体贴的道:“要不姑娘在休息会儿,宫主现下正在忙,等过阵子就会过來了。” 万花宫里长大的女子,自然一眼就看得出來自家宫主对这个漂亮的姑娘抱的什么样的心思。 因为沒戴面纱,所以宫女们并不知道江画就是先前在昏迷了半个多月的幻花楼掌柜姜繁华,只当是个被宫主新看上带回來的良家女子。 不成想江画这一等,等到的却是锦蝶宫主离宫的消息。 他似乎走的挺匆忙,连带着还带走了万花宫半数的弟子,甚至身为二宫主的花嫆也沒留下。 江画起床后,本想去找随意,现下也只好继续窝在睡房的软榻里头。不知不觉的就想起了昨夜同随意共乘一匹的情形。 那时候她泛了困意,偏偏身后抱着她的人就跟肚里蛔虫一般,贴着她的而耳朵哄人:“睡吧,等醒了我们就到了。” 江画不想睡的,但鬼使神差的,还是在那人怀里逐渐失去了意识。最后一丝清明抽离身体的时候,她听见耳畔传來的细软轻柔的声音…… “我不想提起你的过去,可也不愿就此放手,我会……让你重新爱上我,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我的,郡主……” 随意……随意……花锦蝶……花锦蝶…… 深知这些天两人的相处,江画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烈到尖锐的疼痛。强忍着不让人发觉,终于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疼痛才终于消解了大半。 “对不起啊……”江画闭着眼,艰难的吐出这句话。 其实她沒跟任何人说,她的武功和记忆……已经恢复大半了呢。 许是随意的交代,宫中的人对江画的态度都恭敬有礼,几乎是江画每行一步都会有两大排宫女围在身旁伺候着。 “姑娘,这边走到这里就不能再往前了,里面是宫中的禁地。”宫女小心翼翼的解释。 第117章 真正的花锦蝶 本就无意探听人家的秘辛,江画道了声抱歉便转身往回走。 到了半夜的时候,忽然心头上那股子疼痛又泛了上來,甚至比先前一次更为剧烈,避免惊动了外间的宫女,她小心翼翼的拽了外衣就出了门。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走到这个地方來的。白日里还声明自己决计不会有意窥探,当夜便做贼似的潜入了人家的禁地。江画打心眼儿里有些厌弃自己的性子。 胸前的心口处,似乎更难受了。 既然已经到了人家的禁地里头,无论现在出不出去,都已经百口莫辩。索性直接往里看看,这被万花宫宫主划为禁地的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 一路走來,除却景致比旁的地方荒凉了些,并无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若非得说什么不一样,可能就是这里一个人都沒有,诡秘的有些过分的安静了。 一座破旧的小院子出现在深宫尽头,江画轻轻地敲了敲门,正要推门而入的时候,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常年不用的木门发出沉重的“咯吱”声,站在门内的小童看清外头的人后,惊讶的叫了一声,手足无措的看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隔着黑峻峻的屋子,屋里一股熏香的味道飘出。 隔了片刻,里头传來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随意。你今日怎么了。” 小童怔怔的看着门口的人,忽然就尖叫了起來:“不是。不是……不是,哎呀她不是……” “那是别的人么。小囡,让客人进來吧。”明显的顿了一顿之后,那声音又传了出來。 听闻里头的声音,江画心中惊讶于这般荒凉的地方竟会有人居住,并且还是被万花宫划为禁地的屋子里。 这里头,究竟是什么人。 “小囡,点灯吧。”苍老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小童在他的吩咐下点燃了桌上了油灯,不过也仅限于一盏而已。昏暗的光线透过隔在屋子中央的屏风,隐隐约约的在上头映出一个佝偻的人影。 这人是谁。他为何会在这里。万花宫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划出这样的禁地。心中的谜团太多,所以江画索性什么都不问,等待那人的答案。 沒有缘故的,江画就是觉得他会知晓很多事情的真相。并且,会一一告知与她。 江画站在屋里,静静等他开口。 “我是花锦蝶……” 尽管早有预感,可江画还是听到第一句话就浑身僵硬的怔在原地。 …… 自登封至洛阳的官道上,一匹壮硕的骏马载着背上的人疾驰而过,带起的纷纷尘沙顺着马蹄的方向滚滚翻卷。 马上,一身雪白绣金的人紧紧攥着手中的缰绳,衣袂在风中翻卷着,连同漆黑的长发一同在空中激烈飞舞。 马蹄经过处,无人不被马上那人高贵且强大的气场侧目而望,视线紧随着那人的身影,直到连马带人都消失不见。 从树林里突然窜出的人拦在马前,奔驰的骏马因为缰绳急剧勒紧而导致前蹄高高扬起,口鼻发出低沉的嘶鸣。 “让开。”马上的人握着缰绳,声音冰冷,强大的气场让人生出不敢违逆的态度。 跪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可半跪的膝盖上些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主人的不安和惊惧。前头那人定了定神,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坚定的望着马上的人。 “少护法有令,凡发现姜掌柜的踪影,一律不得令其靠近洛阳十里之内。”声音不卑不亢,眼中的坚定恭敬之态更显。 江画冷笑,策马往前,在离人队半尺处堪堪停下,仿佛只要再上前一步,强壮的马蹄就要踢碎下跪之人的脑袋。 “让开。我不说第三次。” 周身散发出來的强大内力震动了周遭,队列后内力不甚身后的人已经开始摇摇打晃,连打头的人面上也露出了极力忍耐的难色。 幻花楼掌柜姜繁华,他们所效忠的少护法泠玥的“姑姑”,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么。怎会有这样骇人的内力,这样的深厚……怕是比起护法大人和尊上也不遑多让吧。 领队咬牙,这次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來的:“少护法的命令,属下不可违逆。” 一句话,已经表明了立场。 绝对说一不二的态度,江画直接从队列中央穿过去,马蹄方有动作,身后就传來一阵劲疾的风声,夹杂着金属的嗡鸣而至。 被面纱掩去的容貌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那双艳丽的桃花眼中骤然射出的森锐寒意。衣袖上的粹白金纱飞扬、飘落,优美的让人惊叹艳羡。 甚至沒人看到她是怎么出手的,待到尘埃落定,周遭翻卷的气流平息下來,先前还气势弩张的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漫天扬起又纷纷落下的黄沙,以及躺在地上毫发无损却又半点气力提不起來、只能张大嘴不停喘息的九重塔弟子。 金绣白衣翻卷飞舞,在那一抹初生的艳烈朝阳中,奔入洛阳。 偌大的洛阳城繁华依旧,但在远郊成片范围内,透出一股惊惧的死寂。 且不论是后山,单单从前面來看,残肢断臂几乎就已经铺满了整个上山的大道。往昔守卫森严的九重塔领域,几乎成了屠杀后的修罗场。 那残肢断臂上残破挂着的衣裳,是九重塔和万花宫的服饰。 旁边草丛里挂着的血淋淋的脏器,差不多被野兽啃食殆尽。 血渗进土壤,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些渗进去的血都已经晒干了,放眼望去漫天遍野的都是暗红暗红的血路。 空气浓烈的铁锈味直至冲入心智。 这才是真正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马儿受惊,在驾驭的人一松开缰绳之后,一瞬间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江画站在暗红的土地上,脚下的污秽染的雪白衣袂下摆狼藉。她仰头看着从头顶树林间冒出來的层层塔林,心里凉成一片。 那日,她自万花宫禁地中遇到了一人……花锦蝶,真真正正的花锦蝶。 花锦蝶,万花宫的宫主,原本并非是个风流成性的人,行事风格一贯低调,却在二十年前一改往日神秘的作风,高调复出江湖,自那时往后,万花宫这个名字才逐渐从被人淡忘的历史中渐渐清晰起來。 世人都道是,万花宫锦蝶宫主风姿卓世、绝代风华,却不知这花锦蝶的名字,早已换了主人。 那日真正的花锦蝶说:“他欠我一条人命,我欠他万花宫的一世繁华,和二十年光阴。” 二十年前,真正的花锦蝶在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万花开的绚烂的山谷中,救下一个服下毒药奄奄一息的男人,并同他做了交换,以救回他的性命,作为交换,他须得替他守护这万花宫,直到死去的那日。 锦蝶、锦蝶……宛若蝴蝶游戏花丛。 随意、随意……视生命犹如游戏一般随意。 赤条条來去无牵挂,可惜,只是人内心中最美好,也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那人的名字,本不叫随意。 她问,那是什么毒药。 “红颜枯骨。” 她浑然一震,反驳:“红颜枯骨早就随着梨纤痕的死而失传,根本不可能有。” “梨纤痕既然能从柳七那儿得到红颜枯骨,那他为何就不能从梨纤痕那儿无声无息的得到呢。” 原來,他二十年未变的容貌,竟是因为中了毒药…… 那一刻,江画受到药物影响的武功和记忆,刹那间悉数恢复。 风流的、随意的、正义的、挺拔的、温柔的……种种记忆纷至沓來。那是一种宛如失去了千百年的挚爱,在眨眼间失而复得的茫然无措。 一个被她遗忘了将近二十年的名字,却迟迟梗在喉间,吐不出來。她捂着胸口开始咳,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來,不停地往外呕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屋子的,总是她心里沒有欣喜,也沒有半分激动。而是悲痛……一种撕心裂肺,恨不得立刻就毁天灭地的绝望。 离开前,花锦蝶最后道出的话仿佛诅咒一般围绕在她耳边…… “三日,‘红颜枯骨’的时间,只有三日……” 足尖踏风,雪白金绣的衣袂仿佛精灵,在树梢枝桠上飞掠而上。血腥的空气、尸横遍野的路,统统视而不见。江画望着远处高高耸入云霄的塔楼,以寻常武林人绝对不能置信的速度往上冲。 自他抱着她回到万花宫,温柔的在她耳畔说着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算起,今晚便是第三日的最后一天。 三天……三天……她二十年來历尽折磨才失而复得的幸福,就要这样再次失去么。 同样撕心裂肺的绝望,她难道要再经历一次。 身体在呼啸的冷风中变得彻头彻尾的冰凉,刚刚恢复就遭到疯狂逼迫使用的内力在体内翻涌,刺激之下腥甜几次都要冲出喉咙,却在离唇齿存许之处硬生生咽下。 真气回流,伤身更大。 当年,他小心翼翼的,甚至用万里江山为代价呵护的幸福,被她任性的破坏殆尽。如今,这失而复得的一切,她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坚守。 第118章 重回九重塔 一路沿着庭院往里,入目皆是被砍打的斑驳狼藉的痕迹,血斑斑驳驳的染得廊柱和地面触目惊心。鲜红的血顺着长廊的台阶的缝隙往下淌,细细的自成一股,如藕断丝连一般,在花园中蜿蜒的汇聚。 还未找到要找的人,从远处隐隐传來的声音便传了过來。 其实这样的情况下,到处都有打斗的情况出现。可那一处不一样,深厚的内力可以将远方微小的声响清晰的听入耳中。 那打斗所用的武功,仅听声音,江画就已经分辨出來,那是她曾经教授给泠玥的。 于是來不及多想,她朝着那声音的方向飞掠而去。 其实九重塔除了众多的塔楼,还有华丽堪比皇宫的花园庭院。偌大的空间即便是令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也不一定能都识得每一处位置。 两世记忆重叠的江画,并不知道九重塔还有这样的地方。 层层藤蔓的遮掩下,别有洞天的石洞。想來是哪些个贪玩的少女或是少年,偷偷溜出去玩发现的吧。 掀开藤蔓,浓烈的铁锈味扑面而至。混合在湿冷的空气里,莫名透出几分诡异的氛围。 青翠的毛茸茸石苔,此刻浸满通红的液体。 尽头的出口边,四个男人或跪或躺在地上的,以及居高临下的站在他们身前的少年。 那是继当年“镜花水月”之后的又一任四大护法。 细长的银剑在夜明珠下泛着冰冷森寒的光,一道细细的红线从握剑人的袖中流出,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阴冷的地面上。 泠玥的白衣纤尘不染,却唯独一只袖子被染成了红艳的颜色。细白的脸颊上,两道红痕触目惊心,仿佛是被人用沾了血的手抚摸过留下的血印。 长剑扬起,血珠在空中优美的抛洒开來,然后剑尖指着唯一半跪在地的人。 “你该死。”精致的红唇里冷冷吐出三个字,泠玥翻转手腕,剑身在空中挽出一个微妙的剑花,然后抵住那人的眉心。 他甚至还來不及呼叫,锋锐的长剑就已经穿透了他的颅骨。泠玥一扬手,长剑带着鲜血和**抽出,然后看也不看一眼目瞪口呆倒在地上抽搐的人一眼,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几个人江画都认得,九重塔这一任的四大护法。 只是她从未知道,泠玥与他们之间的怨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从少年细长的凤眸中,她甚至能清晰的看出里面深不见底的仇恨。 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能将一个天性纯良的孩子逼到如此地步。江画觉得头皮发麻。 “我本是长安城内韶华洛家的长子,因你四人而家破人亡,杀亲之仇,这是一宗罪,家亡之恨,这是二宗罪。” “当年我稚龄之躯被送入绝密训练,自此杀人如麻。夺我命运使得终生活在血海中,这是三宗罪,为训练而残害百余条无辜性命,是四宗罪,扭曲那十余条同我一样的孩子,是五宗罪。” “一十五年,为虎作伥独揽九重塔大权,任由江湖纷争迭起,是六宗罪。” “……害凤鸾含恨九泉,是七宗罪……”说到最后,泠玥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其中汹涌的恨意,即便是令毫无所知的局外人都惊骇不已。 泠玥的头发长长垂下來,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得见微微颤抖的手臂,却执拗的握着剑柄不肯松动一毫。 这一刻所有人才知道,这个看似年幼耀眼的少护法心中,原來还有着这么浓烈的仇恨。 好像……杀了他们也有理由了。 剑锋微偏,反射出洞口明媚的光投在被指的人身上,躺在地上的护法绝望的闭上眼。 一阵气流涌來,忽然就冲歪了刺下來的长剑。所有人都惊讶的望向气流涌出的方向。 江画金绣白衣,略微苍白的脸色看不出半分的慌乱,她一边走过來,一边摘下脸上的面纱。 “你……”有人发出震惊的低呼,不敢置信的望着走过來的女子,甚至忘了身前还堪堪抵住胸膛的利剑。 泠玥也看着她,一贯冷淡的眸子里此刻溢满了伤痛,还夹杂着满心的失望。他摇摇头,可手中的长剑仍执拗的紧紧握住。 “姑姑,你回來了,我很高兴。但是……”眼中的失望更甚,连肩膀都开始颤抖:“但是,你竟然阻止我。告诉我,姑姑,这就是你心中的正义么。小时候你手把手交给我的道理,要我心系天下,维护苍生。可临到终來,维护的……就是这样一个打着正义的幌子,到处烧杀掳掠的九重塔么。洛家、唐家……甚至还有更多的人,那些惨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他们有什么错。” “……我有什么错。凤鸾又有什么错。,” “姑姑,你说啊,” 江画怔怔的看着他,一瞬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这个少年,早些年那个襁褓中乖巧的婴儿,温驯又听话的稚童,眼前这个人同它比起來,那么陌生。 “杀了四大护法,灵玉也会杀了你,他不会允许背叛九重塔的人存在。我也……不会原谅你。”她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番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只知道说完之后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去看少年的脸。 九重塔是江湖势力的巅峰,统御武林。维护江湖的秩序是历代九重塔人无法更改的使命,这般代表正义的门派当中,行事自然要按照严格的法规來定。一旦罔顾律法,开了这样的先例,那么造成的后果即便是权大如至尊也无法预料。 “他们纵使手段残忍,但终究是九重塔的人……按塔规,还轮不到你发落。” 泠玥手中的长剑忽然脱力,落在石头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血珠迸溅四开。他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震惊的看着江画:“姑姑……你要……杀我。” 自己崇敬、尊重的姑姑,他心里几乎视之为神一般存在的人,今天却要他死。只因为自己杀死了一个害自己家破人亡、害江湖民不聊生的宵小之辈。 “我一直那么相信你……那么爱你……”少年的脸上漾出晶莹的液体。 从不会落泪的强悍少护法,今日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哭的泣不成声。 “我不要这样……,” “玥儿,” 江画震惊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从泠玥身上散发出來的杀意四下激流的涌出來,翻滚着在空中呼啸。除却江画,屋内所有人都受力不住的伏在地上,嘴中涌出的鲜血喷出了数尺,溅在两人的衣摆上。 少年藏在衣袖下的手臂血如泉涌,半边雪白的衣裳染的猩红。 江画也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竟然一把扑上去将泠玥抱住,手腕一翻,远远落在地上的银剑受到引力飞入她的掌心。手腕往后一推,长剑深深捅入一个护法的胸膛。 控制气流的力道不减,长剑穿过一人的身体直冲往前,以人类难以想象的力道穿过了第二个护法的身体,插入最后一个人的心脏。 一招毙三命。 “好了,沒事了……”江画抱着泠玥,像抚摸受惊的猫儿一般在他背上轻抚,轻软的声音仿佛像哄孩子。“姑姑替你报仇,你的手上,不该再添加罪孽……灵玉要怪,就让他怪我好了……” “玥儿……”她捧起他的脸,像小时候哄他入睡一般,柔柔的在他额上亲了亲,贴着他的脸,温暖的肌肤一寸一寸从他脸颊上摩挲过,将沁凉的皮肤一点点捂暖。 泠玥想起了小时候窝在江画怀里撒娇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宠溺的亲自己,眼眸中的爱怜仿佛能将满室的寒冰融化。他总是伸出软软白白的小手,把姑姑细细长长的手指攥紧,然后凑到小嘴边,用两片嘴唇圈成圈含住,偶尔调皮了就不太用力的咬一小口。 姑姑笑的桃花眼都弯成了月牙样。 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以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滔天的仇恨,也沒被护法们带去密训,不曾认识什么凤鸾,世界简单而又美好。 虽然姑姑时常会露出疲惫的怠色,但只要自己往她的怀里蹭一蹭,用软软的嘴唇亲亲她,就会好起來。 “姑姑……”泠玥动了动胳膊,可伤重的手臂无法抬起,他恍惚的望着视线中越來越模糊的人,轻轻呢喃。 轻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告诉我,灵玉在哪儿。” “恩……”少年的身体放松了下來,软软的倒在她的臂弯里。 江画大惊,一把掀开泠玥的袖子,却见着原本细白的手臂上已经看不见半点干净的皮肤,触目惊心的全是猩红的血水。 一道狰狞的刀口几乎将整条手臂削掉,连带着一大块肉都已经沒了,露出里头森森白骨。 伤到这样,还强撑着握剑么。 江画倒抽一口气,下意识便要输内力给他疗伤,可真气还未灌进去,袖子就被扯住了。 泠玥半睁着眼,苍白的嘴唇微微开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怀里吐出两个字:“救人……” 这话的意思,江画明白。焦急的身躯蓦然一阵,手臂颤抖的几乎就要抱不住怀中的人。 第119章 威逼 泠玥的眸子有些涣散,但依旧强打着精神扯出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笑:“姑姑,送我……到冰室吧……” 一道翩飞的淡金色身影从庭院深处出现,翩然飞入半空。塔下缠斗成一团的弟子都不由得停下了厮杀,怔怔的看着空中的人。 金色的女子戴着面纱,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白衣被血染得殷红的少年。两人的衣袂自空中飞舞、翻卷,一瞬间倒让人有一种凄厉到窒息的艳丽。 沉重的巨门缓缓打开,入目的是一眼望不见底的粹白寒冰。中央的地方搁置着巨大的冰台,上头升起的寒雾仿佛一个结界,将整张冰台笼罩在内。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她在这儿与世隔绝的呆了整整五年。 轻轻将泠玥放在冰台上,因为不断运行真气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暖意,抚摸着少年的脸。“别怕,玥儿会沒事的。冰台虽然寒冷,但可以助内力循环。姑姑这就给你疗伤,别怕……” 泠玥却忽然睁开了眼,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头轻微的摇了两下。 “别浪费力气了……” “别胡说,你不会有事。”江画忙握住他冰冷的手,试图将真气输入他的体内。 泠玥动了动,力气不大,却成功将手抽了回來。“我的姑姑,应该是站在人群顶端的,风华绝代、笑傲江湖……”泠玥微笑,一刹那眸中漾出的温驯表情,让江画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她怀中抱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娃娃的时候。 “正直善良的姑姑,胸怀天下和苍生……我的姑姑,不是什么繁华,是梨逍尘,我的……尊上……”泠玥笑着,可越來越凝聚不起來的瞳孔透出令人惊惧的恐慌,他反握住江画的手。轻轻道:“快去吧。锦蝶宫主……在塔林里。” 说完这句。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泠玥长长吐了一口气。软软的躺在冰台上。精致的眸子无力的阖上。 梨逍尘。九重塔最惊艳最风华绝代的至尊……他的。姑姑…… …… 九重塔之变已经震动江湖。一旦内斗演变成外争。纷争迭起。那将是江湖浩劫、生灵涂炭。 百年前的水月浩劫。几乎屠戮了所有的名门望族。那段日子甚至连天空都是血红的。空气中的血腥味漂浮了七个月不曾完全消散。 随意用二十年拥立起來的万花宫。不允许他人染指。而九重塔。也确是到了权利更替的时候了。 花锦蝶问她:“尊上以为。能让随意以命犯险的理由。只得这一样么,” 耳边一遍遍重现那日离开万花宫前。花锦蝶低沉道到嘶哑的声音。他道:“他拥立的是泠玥。可护的。确是你。” 是的。虽然花锦蝶可能并不十分了解。但她却知道。 惨死长安的江山郡主。已经失去了一切。复生后的姜繁华。只有一个泠玥。一旦泠玥死了。那姜繁华的心。也活不了。 江画忽然想起那日在少室山到太室山的小路上。随意贴在她脸边轻轻吐出的话……他要让她重新爱上她。他会带着她。他们会重新开始…… 那时的温柔。蓦然如作般清晰深刻。当时不觉得。可现在……竟觉得只要一想起來,心里就会觉得被温暖的几乎融化了。 可温暖过后,是那种刻骨铭心到骨子里,却又被抽丝薄茧的剧痛。 塔林的四周密密麻麻的围满了人,江画站在边缘的树梢上,俯视脚下效忠着不同势力的弟子。 那隐隐露出來的伤重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子,是万花宫的人。 桃花眼骤然紧缩。 高耸的塔林遮住了内里的景象,但从外头的人头攒动,便已猜到里头惨烈的情形。 江画提起内力,朝着身旁的塔柱就跃了上去,绣着精致纹络的银靴若踩在空气上,轻灵的翩然飞起。 塔林之内,数十塔柱围绕尽头的塔楼绕成一圈,圈中的澄净明台上乌压压的站满了人。众人目光所至的男人约三旬往上,锦衣华服气质温润,端然直立在人群当中。 他淡淡的往旁边扫视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落在塔楼前的那人身上。目光含笑:“既然宫主已然帮我们拿下了这罪魁祸首,是否可以将泠玥的下落告知与本尊,” 一手持鞭,鞭子的一端长长拖在地上,一条暗红的痕迹从手腕处一路蜿蜒,顺着鞭条在地上拖曳出淡红的痕迹,显然是受了伤的模样。 随意浑然不觉,反倒用另一只手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道:“若我将少护法下落告知,尊上将如何处理,” 九重塔素來立于武林之巅,那是同皇朝的皇宫一样的存在,稍有动荡便会殃及池鱼。如果说至尊堪于皇帝,那四大护法便是同丞相和大将军一般的存在,一旦四大护法出事,于九重塔來说是政权交替,于整个江湖來说,那将是平静天平即将失衡的危险。 这次失衡的后果,就是各地纷纷聚集的邪恶势力,猖狂肆虐。比如,碧水青茗阁的唐家。各处,掀起腥风血雨,刀光剑影。 血流成河。 而挑起这场乱事的人,即是将苍生弃于不顾,乃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自然是交给在场的诸位掌门发落,本尊从不动用私刑,即便他是我九重塔的逆徒。”灵玉的脸上仍然挂着温润的微笑,但所有人几乎是立刻就从他眼中读出了泠玥的结局。 那将是,被所有受到殃及的门派、所有义愤填膺欲为枉死者雪仇的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若我不肯说呢,”随意咳的愈发厉害,两颊泛起两抹淡粉的红色,却反而让热觉得脸色分外苍白、虚弱。 但沒有人敢小看这个生擒了幕后主使的男人。 这一句话一出,四下安静的人立时便嘈杂了起來,议论声此起彼伏,说什么的都有,但更多的却是对眼前男人如此维护泠玥那恶徒的愤怒。 “锦蝶宫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敬你是条人中之龙,才对你这么客气,你可不要罔顾江湖道义啊,” 灵玉不说话,只微微转了下头,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温润微笑,看着两颊红艳艳却看起來荏弱无比的随意。 随意仿佛沒听见,上前一步,站在塔楼的正前方,直视着愤然怒目的众人。一字一顿:“少护法的下落,我绝不会告诉你们,即便是今日葬身于此。” “泠玥挑起江湖是非,怎么是你一句话就能放过的,” “……如果今日不交出泠玥,不给大伙一个交代,可别怪我们无义了,” “呵,什么维护正义的九重塔,不过是一群狼狈为奸的宵小之徒,”…… 旁边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來,他转过头,见出声的竟是一直优雅得体的至尊灵玉,心中怔了一下。 灵玉止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放到随意的手心:“锦蝶宫主助我九重塔评定内乱,于本尊、于江湖,都有恩,灵玉怎么能让人伤害宫主呢,这是我九重塔秘制的丸药,于内伤最是有意,这份心意权当做谢礼,赠与宫主吧。”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只是泠玥的下落,还请宫主如实相告,还各位武林豪杰一个公道。”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捂住的唇中溢了出來,随意咳的弯下腰,勉强站直了身体,视线往灵玉的身上细细的看了几遍,忽然笑了起來:“原來统领江湖的至尊也不过如此,还要靠这点恩惠來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这已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了。可灵玉不恼,只是淡淡的扫视了一眼他身后紧闭的塔门,颇为郑重的询问:“宫主当真不愿说,” “呵……” 嚣张的态度彻底点燃了众人压抑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熊熊怒火夹杂着恶毒的话如利剑一般朝中央的人射去,毫不留情的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发泄怨怒。 “花锦蝶,你别给脸不要脸,” “竟然跟泠玥为虎作伥,还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 “哈,谁不知道你在唐家做的那些下作的事,对泠玥那个疯子出言调戏。” “连男人也不放过,呸,妈的老子想想一个大男人被泠玥那个娘娘腔压在下头就觉得恶心,” …… 愈发不堪入耳。 随意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可那蓦然从捂着嘴的指缝中冲出的猩红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原本坚如磐石的脚步也开始发虚,身子随着脑中不断涌上的嗡鸣阵阵打晃。 骤然间,恶毒咒骂的人群中有人爆发出一声惊呼…… “那是什么,” 随着这一声惊叫,诸位骂的热火朝天的武林豪杰都停了下來,纷纷仰头朝天上看。只见碧蓝的苍穹之上,一道淡金的身影由远而近飞至塔楼上方,衣袂连同漆黑长发在空中翻飞,阳光照在她身上,发出雍容耀眼的光晕。 随心所欲飞翔的姿态,如此惊艳。 其功力之深厚连上了年纪的名门正派老掌门都惊讶的忘记了呼吸。 “是……谁,” 百丈塔楼之上,江画长身玉立,俯视着塔下蝼蚁般的人群,眼中讥诮冷笑。视线落在那人群中一袭淡红的衣袂上,蓦地怔忪。 第120章 失而复得 刹那间,失而复得的狂喜涌上艳丽的桃花双眸。 已经记起來了,早就记起來了。仿佛突然被幸福淹沒的孩子,她张开双臂,振翅的飞蛾一般从上飞扑而下。 耳边风声乖厉,刮得发丝疯狂纠缠。 回來了、回來了。我的丈夫。 我……回來了。 仿佛这二十年的时光都凝聚在了这一刻,等待着再度的重逢。 呼啸的风中,她抬起头,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下头同样望着她的人。脚尖落在地上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 仿佛所有人都已消失,天地间只剩下她与他。那一刻,她只是梨江画,那个凤冠霞帔下嫁于他的江山郡主。 梨江画。 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扑进他的怀里,只知道他的心跳清晰无比的传入自己的身体。那么熟悉。 “未央……” 一瞬间,那个被遗忘了将近二十年,随着记忆的恢复才逐渐记起來的名字,一直耿饶在心头久久不敢开口的名字,就这么被喊了出來。 未央、未央…… 未央。 只要重复唤着这个名字,似乎所有错过的时光和遭受的伤害就都统统不见,统统消弭于无形。 幸福和感动迅速的的抽枝发芽,在心底长成一个参天大树。甜美的汁液顺着四肢百骸,潮水般涌动。 像是沉浸在不敢置信的狂喜中,僵硬的人终于回过神來,温柔且有力的抱住了她。唇间的呢喃轻软似情人耳语…… “江儿……” 是的。是的。 江画拼命点头。 是江儿。他的江儿,终于回來了。 泪珠从两人相贴的脸上滚落,将雪白面纱洇湿,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两人十指相扣,相视微笑,然后同时看向讨伐的人群。那一笑的含义是……放心,有我。 放心,有我。 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并不孤单。即便是与天下人为敌。 看戏的人也终于都缓过了神來,看向两人的眼神有疑惑,有惊艳,但更多的还是鄙夷和愤恨。 “……果真是混女人圈的锦蝶宫主,连被人讨诛都有女人跟你一块儿。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什么,泠玥不出來,那么这笔债就要从你身上讨回來。” 两人相扣的手心有温热的湿濡感。不知是谁的细汗。 “咳咳……呕。”一大口血毫无预兆的就从未央惨白的唇中吐了出來,颀长的身体如折翼的蝶往下坠落。 衣袖上碧蝶振翅欲飞,似哭似泣。 甚至还來不及思考,江画侧身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一手搂着他,一手恐慌的摸他唇上的血。“怎么……怎么会这样。别、别,不要……” 失而复得的幸福仿佛刹那间被冷水浇了个通透。 难道,这样幸福的时光,只是昙花一现。终究还会失去。江画浑身冰凉,伸手去摸他脸上的血,却怎么都擦不干净,甚至越擦越多。 殷红液体粘在白玉的手掌上,触目惊心。 “别哭……”未央抬起手,轻轻握住她沾血的手腕,心疼的注视着她。 江画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又哭了么。真实的,都四十多的人了,竟然这么频繁的流泪,还以为自己早就刀枪不入心坚如石了,倒是越活越不如了,这么敏感。 可是……她摇摇头,可是,心里还是疼啊。 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注定还要再一次失去。再尝一次那剜心蚀骨的剧痛。 悲伤蔓上艳丽的眸子,她绝望的几乎喘不过气來。 仿佛从她眼中读出了脆弱和恐慌,他靠在她肩上虚弱的笑了笑,眼神宠溺一如二十年前在平乐镇桥头河畔。 “不是,不是红颜枯骨。只是普通的迷毒而已,有解药的,别担心……乖乖地,先解决这里的问題,否则,你的小男宠可能就有危险了。不管他在哪儿,做了什么,都要先保住他。泠玥,可是你的心头肉吧。”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未央伏在她的肩上微微的喘息。 想令他放心的,江画偏头凑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知道玥儿在哪儿,他被我藏起來了。放心……” “恩。” 不动声色的给未央输了些真气,江画扶着他在塔楼前的石阶上靠墙坐下,抬头时看见他眼中的担忧,她故作轻松的笑笑:“我可是能搅的朝廷天翻地覆的江山郡主,别担心,我可以的。” 俯身在他脸侧亲了一下,轻声:“等我会儿,解决了这件事,我再跟你一起好好说说话,说说这些年我见到的人和事。” “……好。” 未央靠着墙,疲惫的阖上眼。 他的江儿,可是遍寻整个皇朝最强大、最聪慧的江山郡主。 江画站起身來,视线扫过仍旧温润微笑的站在一旁的灵玉。灵玉眼眸中比先前多了一丝不一样的笑意:“繁华。” “九重塔的规矩不可破,灵玉,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淡淡的留下一句话,江画不再看他,径直走到或满含愤怒仇恨、或悲愤不平的诸大掌门面前,站定,负手而立。 举手投足,高贵、优雅、惊艳至不可亵渎。 在众人的目光下,江画缓缓抬起手,细长的手指抚过脸侧,摘下了遮脸的面纱。那一瞬间,人群中忽然发出了阵阵抽气声。 时隔二十年,尚有不少识得这张脸的人存在。四十年前名动天下的九重塔至尊,梨逍尘。 “梨逍尘。” 不知是谁喊出了她的名字,刹那间人群就骚动了起來,外头的弟子不晓得里头的状况,拼了命的往里冲,两头的人撞到一起,便是刀剑相向,鲜血喷涌。 场面乱成一团。 感受到身后微弱的动静,江画心中苦涩的笑了一声。虽然我还是你的江儿,但这张脸,已经在楚洛仙的刻意阴谋下,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也不对,不是另一个人的模样。未央,你知道么。我不仅是梨江画,不仅是江山郡主,还是梨逍尘。或许,世上根本就沒有什么梨江画,一直都只有一个灵魂,都只是梨逍尘。 梨逍尘曾爱上丰玄,但你绝对不是丰玄的替身,也不是为了弥补对雪若风的愧疚。你就是你,是梨逍尘在第二次的生命中,唯一的、深爱的人。 所以,不要怀疑,不要难过。我还是我,是梨逍尘,也是你的江儿。 定了定神,江画直起身,视线缓缓扫过最中央的人群,一个一个,都仔细的打量个通透。这些人,皆是武林门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是各派的掌门或是门主。 很好,大家都在。 “泠玥少护法,九重塔不会将他交出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激愤的群众怔愣片刻,都觉得自己听错了。这话,从一向不拘礼法的锦蝶宫主说出來沒什么,但从在江湖中几乎已经被神话了的梨逍尘嘴里说出來,就不一样了。 大家大眼瞪小眼的,大概都是被梨逍尘这蛮不讲理到极点的厚脸皮给弄懵了。 “敢问诸位英雄豪杰,你们在武林上扬名立万的时候,多大。”江画淡淡的看着眼前这一个个或须染白霜或纹络沧桑的掌门人,道:“十五岁,泠玥今年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各位都是威望一方的英雄,家中自然也有儿女孩童,当他们犯下错误的时候,诸位英雄也是这样喊打喊杀的么。” 将几乎掀起武林浩劫的滔天罪业描述成不甚可微的错误,这步棋,江画走的甚妙。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甚至还若有所思的咀嚼起这番话來。 却不过片刻,里头有人冷笑了一声:“说起來简单,难不成是个孩子就能随便杀人。尊……你这番言论,实在难以服众。泠玥罪大恶极,我们不服。” 当年梨逍尘以九重塔至尊的身份威震江湖,即便时隔多年,那人称呼她的时候“尊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想起先进的尊上灵玉就在旁边,直呼旁人为尊乃是大不敬,这才堪堪改了口。 一言既出,就有人开始应和。 “对,我们不服。” 江画扫视了一眼人群,最终定在最先开口的那人身上,冷锐的目光射的人一个激灵,即便是阅历丰富的江湖老人也不禁打了个寒噤。 “公孙掌门,你儿子今年二十有一,三年前他曾在杭州湖畔诱奸一名弱质少女,诱奸不成致少女投湖而亡。” 视线转向旁边一人。“林庄主,贵庄三公子因赌债遭人讨要,带人对着玲珑坊的庄家大打出手,三公子少年才俊功夫也好,最后玲珑坊三十六口,死八人,残十六,重伤一十有二。” “独孤大侠,您的表弟前天在天荫道狩猎误将箭矢射入一名驻山将士的脏腑,将人抛尸荒野,最后还是我九重塔的弟子发现,并将人入土为安。说起來,若非那将士孤零一人,这事儿独孤大侠怕是要挑起江湖和朝廷的纷争了,” “佟女侠……” 所有人面色大变,“够了,别说了。” 江画看了一眼那面如土色的中年女子,微微一笑:“好,那便不说了,” 然后环顾着周遭脸色因她这番话变得青红白紫的人,道:“我这番话并非是要揭了诸位的短处,让诸位以后抬不起头來,只是想告诉大家,无论我们中的谁,都是人不是神,是人则孰能无过,公孙公子、林小少主还有那些别的什么人,他们也都是未足二十的少年,既然诸位能包容他们,为何就不能给泠玥那孩子一个机会。” 第121章 代刑 沉默不过持续了须臾的光景。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恳求。恳求诸位给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饶他不死。”江画淡淡的道。 也去众人最在意的不是江画这番听起來情真意切的感情攻势,而是忌惮着她所知道的那些各个门派的忌讳之事。要知道,在这些名门正派当中,最令人忌讳的就是掌权之人的名声被侮,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便是如此。 冷冷的,有人大声道:“饶了他可以。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众人一听,也纷纷不住点头应和。 “对啊,叫泠玥出來,活罪难逃,” “你们为何将泠玥藏起來,叫他出來,给大伙一个交代,” …… “我替他受过。”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江画却浑然不觉的,淡淡道:“泠玥已经身受重伤,现在即便一个普通弟子也能令他顷刻毙命,这难逃的活罪,他受不住。江湖的规矩不能破,这遭刑法,我來替她受过吧。” “江儿……”连虚弱靠在墙边的未央也倏然睁开了眼,震惊的望着她。 江画回过头來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那意说的是,放心。现在的梨江画,已是今非昔比,而且经过了这么多年,甚至比起当年梨逍尘最鼎盛的时候,也超过了许多。 她转身走到一直端正立在一边的灵玉跟前,尚未说话,灵玉便先一步开口了。 “梨逍尘,你确定。这活罪,几十年來已经无人能熬过來过了。说是活罪,可受刑之人皆沒能活着挺下來,最后都内力散尽万剑穿心而死。死无全尸。” 听出他语气中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江画忽然掩唇一笑,这一笑风流尽致,倒看着在场的人眼前一愣。她笑道:“我便好奇了,那上一次有人从活罪中活下來,是什么时候。那是又是谁。” “四十三年前,至尊梨逍尘。” 江画一怔,想起了那时候梨逍尘……不,就是她。她因要退出江湖而离开九重塔,在剑林中呆了十八个时辰,然后又破九仙十二关,最终才得以出塔,却也因此重伤。那千里策马而來将她从血泊中捞起來的男子,再也不在了。不过还好,丰玄上一世留下的伤,这一世已经被未央用宠溺额怜惜尽数抚平。 “那敢情好,我还道活罪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刑罚,原來不过是那些东西,我既然能受得了一次,那就能受得了第二次。”这一番话,竟无人觉得狂妄,相反还散发出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风流姿态。 “活罪呵,剑林和九仙十二关。可剑阵不是被我毁了么。” 当年三百把精钢长剑,她以十八个时辰破阵,毁去一百八十把,是彻底将那人人畏而远之的剑阵毁了。 “不用。九仙十二关是仅对至尊才设下的。你如今既已不是至尊,自然不用闯那个。至于剑阵,虽已被毁去,但也不乏可以代替之法。”灵玉解释。 灵玉这人还算厚道,沒让她再两个连一块儿去闯。 “哦,那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随时可以。” 江画一转头,忽然就瞥见了人群之后,显然被遗忘了许久的一个人影。想了想,对灵玉道;“开始之前,我有个请求。” “请说。” “锦蝶宫主中了毒,能否劳烦尊上派些弟子带他先去医治一番。” “这个自然。” 九重塔的弟子围上前來,但未央却根本沒看见似的,不为所动,狭长的凤眼只目不转定的盯着中间姿态优雅的江画。 见他不动,江画走过來,微不可闻的叹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你忧心我。可你在这里,我……会、会忍不住想你,会分心。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这样可以么。” 在未央还沒來得及反应之前,她迅速点了他身上的几处大穴。接着倾身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将未央交给身后的弟子,“带他离开。” 一直到未央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她才松了口气。下意识的,她不愿意看见未央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伤害的模样。 当年有过一次,而这一次,她不愿意他再承受一次这样撕心裂肺的绝望。 所谓替代剑阵的法子,不过是以人肉代替机械罢了。数百人持着特质精钢长剑,以自身的武功攻击受刑之人。因为通常能让九重塔下命令接受活罪之刑的人,通常武功都不是平流之辈,因此为了防止受刑之人的反抗给行刑人造成伤害,因此受刑之人在整个过程中只能防守而不能攻击。 说白了,就是让一群人拿着武器,对付一个全然不能反抗的人,根本就是单方面的折磨。 刑罚长达二十三个时辰。 这几十年來,所有受刑之人皆在抵御外來伤害的过程中,内力耗尽,被人万箭穿心而死。且最终死无全尸。 “太久了。我等的了,未央等不了。”听完规则的江画皱了皱眉,看了灵玉一眼:“三个时辰。不能再久。” 二十三个时辰,三个时辰。有人气笑了,要不是碍着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就要破口大骂。“梨逍尘你也忒的沒脸沒皮,三个时辰。莫说是咱们大伙,就连一个寻常的高手都能撑过去。还说不是给泠玥开脱,我看你们根本就是串通一气來徇私舞弊,” “你们來。”水色的薄唇里吐出三个字。这句话一出,连一贯温润的灵玉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江画继续道:“在场各位可都是能以一敌千的高手中高手,由你们來给我行刑,这三个时辰的要求,并不算过分。” 确实不过分。寻常的九重塔弟子,搁在江湖上或许只是个二流、三流的高手,但放在这群混了几十年的老江湖里,可是在算不上什么。这根本就是狸猫与虎豹的区别。 “尊上,你看今日这塔林中的诸位英雄豪杰大约有多少人。”转过头,淡淡的问灵玉。 灵玉看了看,心中盘算了下今日上山的门派,道:“除却塔林外的寻常弟子,约有四百二十左右。” “那就让原來那三百弟子休息。给我行刑的事,还要劳烦在场的诸位了。” 眼看着这些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由最初的愤怒转为惊愕,再转变成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江画心中一阵冷笑。 这就是看似江湖平静表象之下的丑恶。也是人在逐渐的修养当中被深埋起來的,如今却被**裸挖出來的……黑暗。 当一个往日高不可攀的人,重重的跌落谷底,任人宰割的时候,那种刽子手的嗜血的兴奋。 现下这些百家名门正派的豪杰,就是这样的刽子手。 走到塔林中央宽阔的空地中央,江画转过身來,轻轻地笑了起來,眸光潋滟,眼神却坚定。 “开始吧。” 刚开始的时候或许众人还忌惮梨逍尘的威名,但有人试探着上前的时候,却见她并未反击,一震的惊愣后,放心的表情瞬间在人群当中一张张露了出來。 受刑之人只有一个,而行刑人却有无数,所以只能分成好几拨。等一批人累了,另一批紧接而上。如此循环,足足三个时辰整。 开始的时候,有人还顾及身份和脸面,出手留有余地,但几番轮战下來,大部分人都已经喊打喊杀的,矜持全无。 江画站在汹涌的人群中央,表情淡淡的。她甚至连凝霜扇都沒有敞开,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周身流露出金色的光芒,将身体包裹在里面,阻挡外來的攻击。 几乎所有靠近那团光晕的人,都无法再前进分毫。弱些的弟子,甚至连江画的脸还沒看真切,身体就已经被弹飞了出去。 三个时辰,不长,但也足以将人的理智完全击碎。 数不清的刀剑棍棒鞭子朝她疯狂袭來,那些人的眼中根本就沒有分毫的理智可言,只想着杀啊杀,恨不得立即冲将进去,将里头的人浑身上下捅上千个万个窟窿,看她褪去高傲的姿态,卑躬屈膝的跪在趴在他们面前,祈求哀嚎。 嗜虐的眼神比之野兽也未少疯狂,已经完全忘记了招式路数,只知道操持着手里的武器疯狂的往上冲。 地上有血,却不是江画的,而是蜂拥而上的人相互之间刀剑摩擦而误伤淌下的血。在淡金的光晕外围绕成一个圈。氤氲着想外扩散。 老一辈的人砍累了,新一辈的人接踵而至。疯狂嗜血的模样,那里还有半点德高望重的姿态。 江画负手立在圈中,唇边讥讽。 人心的贪婪和恶劣,千百年來,其实从未改变过。这些人,数算起來都是武林的中流砥柱。 偏偏梨家的世责,便是守护这样的江湖。 于是在江画心中,天下和众生并非是最重要的,和它们同样重要的,还有她在乎的人。 灵玉一直都站在塔楼的最高层,端然而立,温润且姿态优雅的俯视脚下的一切。自然向上的唇角,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微笑。 他招了招手,吩咐身后的弟子:“就快结束了,去命人准备几座塔楼,多收拾些客房,烧好热水。这些掌门和大侠们,真的很狼狈啊。” 第122章 怜爱 当灵玉带着九重塔的高手们从天而降,温和却不容一丝质疑的将中间那人隔离起來的时候,众人愤怒的盯着这批不速之客半晌,才如梦初醒。 刑罚,已经结束了。 番醒过來的众人互相看着对方的一身狼藉,面面相觑。忽而脸上皆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今日这番行径若是流到江湖上去,他们这脸,可真是丢到家了。 灵玉翩然落在地上,仿佛沒看见他们的脸色,礼貌又温和的出声询问:“诸位英雄可是累了,本尊已命人备下足够的客房,不若今日便在九重塔歇息,进行修整,明日再下山塔,如何,” 他们大都是为了讨伐泠玥而來,哪料的到现下这番局面,身为武林有门面的人,他们谁都不能忍受这样一身狼狈的出去。所以对于灵玉的提议,无人有异议。 说话间,齐整而立的九重塔弟子忽而分成了两边,一人从那头缓缓走了出來。 金绣白衣,墨发无髻,额间坠的逍遥泪熠熠耀目。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可姿态依然从容,连身上的那股子雍容气度都未减分毫。 环顾周遭所有的人,江画发出的声音低沉优雅:“如此,这事便是了了。事后,我会交上唆使这场阴谋的幕后主使。但是,”扫视这一个一个只见过一次,但名字却早已熟记于心的武林豪杰们,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且锐利,一字一顿的道:“从今往后,我若是从任何一人的口中听得关于泠玥在此事中的罪孽,梨逍尘,决不放过。” 说完便再也不看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径直离去。 梨逍尘是被人神话了的存在,关于她的事迹和传说,大都是风流洒脱,或者是高贵优雅的,她一直以來都以悲悯慈悲的态度管理着这片偌大的江湖。因此在许多年之后,大凡历经这次事变的人,都甚至以为,那次他们在九重塔上看见的、自梨逍尘眼中发出來的那种冰冷决绝,其实是幻觉。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日梨逍尘在离开众人视线之后,瞬间惨白的脸色,以及那抑制不住、从唇间喷涌而出的血。 那日,江画强打着精神往外走,她要去的目的很明确,,药塔。 未央在那里面。 明知道自己的内力在刑罚时已经耗尽,最后的那段时间根本就是凭着一股子强韧硬逼着自己挺下來的。之后强做从容的离开又消耗了她的气力。现在她直觉的脚下一步步发虚。 不过忧心自己之前,她更想先看看未央,想确定他是否已经平安无事。他身上中了迷毒,而且还有红颜枯骨,那般残忍的毒药,她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再次失去他会怎样。 药塔的大门就在眼前,她已经能看见里头伫立的巨大药杵。可就在她怀着急切的心情踏出下一步的时候,一阵剧烈的晕眩忽而就袭了上來,眼前食物刹那间全都化成白光,刺激的人眼前发懵。 一双手扶住了她下滑的身子。 “郡主。”肩膀上传來真气的涌动,想必是那人给自己输入的。接着这样微弱的外來内力,江画很快的开始运行了起來。 等那一阵晕眩过去,她看清了眼前的人,有些惊诧。但一想到未央也在这里,那么他出现在这里也就不奇怪了。 “慕容艳,锦蝶……未央,他怎么样了,”本來自己就顶着一张梨逍尘的脸,她不想多一事的让人质疑她的身份,所以才打算继续唤未央“锦蝶宫主”,但转念又想到他方才对自己的称呼,料想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就是梨江画,索性也不打算隐瞒了,直接询问出口,叫出了未央本來的名字。 相较于她的思虑,慕容艳倒沒想那么多,只是无奈的叹口气:“楚洛仙背叛的也忒不是时候,我一个外人,这一个两个、三个的病人,却都塞來了给我,唉……” “未央呢,” “他还活着。”沒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怎么这人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伤势,说的一句两句都是问旁人。“但是你需要医治。” 强硬的拉着反抗力气不大的江画去了药房,从架子上扒拉了一阵子,才找出几瓶修补内伤的药丸。倒了几颗给江画吃下去,又引着她疏导了真气片刻,这才停了下來。 空虚的丹田得到补充,江画苍白的脸色,转好了不少。 药塔顶层的屋子里,淡淡的药香从推开的门里溢出,外头天还未暗,里头即便是拉着帘幔光线也很足。 “喏,人就在里面,不过郡主可得先答应我,须得控制着些,他身上还有毒,经不得太大的刺激。” “嗯。” 领她到了地方,慕容艳无奈的叹口气,转身便下了楼。 偌大的房间里挂着雪白的帘子,静悄悄的,甚至能清晰的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到了最尽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未央,反而是泠玥。 泠玥背对着她窝在一张椅子里,纤细的身体陷在松软的软垫中,安静的模样像极了一只乖巧听话的猫儿。 唇角不禁宠溺的往上弯了起來,连带着因为未央而起的心忧也散去了不少。 他穿的很单薄,一层雪白的亵衣软软的挂在身上,仿佛怕吓到他一样,江画轻轻地从背后走近他,将他搂在怀里。 “怎么穿这么少,伤口呢,疼不疼,” 怀里的人忽然僵硬了一下,待转过头來发现身后的人是谁之后,紧绷的身体变得放松了下來。他摇摇头,忽然很用力的搂住江画的腰,脸颊紧紧贴着她的小腹。 声音有些委屈,令人心疼。 许久沒见过他这么温驯的模样,江画吓了一跳,忙低头摸他的脸。还好,除了有些过分的苍白之外,并沒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她知道泠玥身上不过是严重了些的皮外伤,经过慕容艳的一番救治,想必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題。 可他的模样…… “玥儿,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姑姑……” “嗯,” 泠玥的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腰腹上,用轻的不能再轻的语气唤她:“姑姑……” “我在这里,怎么了,”温柔的摸摸他的头发,江画蹲下來靠在他的面前。细长的手指柔若无骨,捧住他的脸:“那些人都走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别怕。” “不是这个……”泠玥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才抬起头來,低声问她:“如果……如果那个人重新回來了,姑姑会不会丢下我,永远都不再理我,我、我害怕……” 今日的泠玥全然不见平日的疏远冷漠,温驯的不像话,却也让江画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手指托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出声询问:“到底怎么了,玥儿,我太了解你,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泠玥楞了一下,忽然推开了江画的手,垂下眼帘。片刻后,才轻轻的摇了摇头。 “沒什么。就是胳膊有些疼而已。” “我去给你找止疼的药。”袖子被拉住,江画看着他,眉心蹙起。 泠玥轻声开口:“不用了,吃多了药也不好。并不是很疼,忍一下就好。” 心里柔软的地方忽然刺痛了一下。江画放软了态度,转身从正面将泠玥抱住,柔韧香软的身体紧紧贴着少年的脸。 真气混合在淡淡的梨花体香中,沁入他的肌肤。 “这样,好点了么,” “恩。” 其实本來是准备看未央的,他被自己让人强行带走的时候中毒伤的那么重,心中的焦急和恐慌几乎要将江画逼疯了。但现下看见泠玥这个模样,她又忍不住去推开他。 毕竟,这是她自小抚养长大的孩子。又经历了这样一番大波折,必然需要人安抚。 未央,应该不会有事的…… “姑姑,”怀中的人动了动,扬起的小脸儿上还有委屈的模样沒來得及藏起來,他推开江画的腰,低低道:“锦蝶宫主,他在里面。” 江画看着他,全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我……慕容艳说他还不大稳定,啊,但是说也沒什么生命危险,就是、就是还在昏迷……姑姑,” 这个从小就懂事孩子,才稍稍长大一点就比寻常的人冷漠上许多,只有在她面前的时候,才会偶尔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即便是长成了翩翩的少年,成了武林人人忌惮的人物,也还是她从小呵护长大的那个孩子。 他一开口,她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 低下头,认真的看着他:“真的要这样,” 漂亮的眼眸亮晶晶的,眼角微微发红。他咬着唇,点点头:“恩。宫主就在里面,姑姑不用陪我的,真的……” “很疼吧。” “什么,”胸前突然猝不及防的被戳点了两下,他惊讶的瞪大眼,只见自己的姑姑将自己抱了起來,然后径自走到旁边的木榻上,然后放下他。 江画给他拉好被子,又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这样就不痛了,也不会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好好睡一觉,一觉醒來,都会好起來的。” 听见耳畔传來她的声音,仿佛小时候哄他入睡的轻柔。泠玥无法抵御浓烈涌上來的疲惫,沉沉的失去意识。 第123章 物是人非 最尽头是药塔中最特殊的一间病房,说是病房,倒不如称之为隔绝室更为贴切。來自最南端幽冥深海中出來的绝情玉制成,可以隔绝外在的一切毒药、水火和攻击。 相应的,也会隔绝一切的声音和感官。 用力扯开厚重的帐幔,江画怔怔的愣在原地,仿佛一下子失声,只能呆呆的看着里头的景象。 躺在床上的男人脸色惨白,长发散在床上,原本殷红的嘴唇几乎要与皮肤融为一体。 手臂软软垂在床沿,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的胸膛敞开着,一道狰狞的刀口在他的胸口上,涓涓往外躺着暗黑的血。 江画很想很想跑过去,跪在他的床头,用那很少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來的温柔声音,问问他,冷不冷,疼不疼。然后在他宠溺的笑容中,告诉他自己很想她,想了二十年。 很想告诉他,他们其实还有一个孩子的。虽然那孩子已经不在了,但是那是他们曾经幸福的象征。 很想给它看一看,他们的孩子的墓碑。 有很多话,很想告诉他,很想很想。 可是…… 寒玉晶莹剔透,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隔了遥遥无期的距离。他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 失而复得的幸福,她相信他也跟自己一样高兴,舍不得放开。她知道他不愿意就这么死去。 她想进去,跟他说,不要怕,他不会死,这次她会陪着她,无论生离死别天涯海角。 很想很想…… “别进去,毒素正在清除,一旦寒冰打开伤口感染,神仙也救不了他。他……”未说完的话堵在喉咙里,因为想起还有两味药忘在上头,因而折回的慕容艳看着眼前的人,诧异出声:“郡主……,” 江画抬手抹了下脸颊,才发现上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湿漉漉的,透明的液体沾在指尖上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她怔了一下,直到听见慕容艳不停地叫她,这才恍然回神。强自淡定的询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或许……更久。”虽然江画的表情让他不忍心看下去,但作为一个医者,他并不愿意说谎,尽管是那种善意的谎言。 “红颜枯骨,世上无药可解。郡主,他中这毒,已有十余年之久了,并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 “如果他醒了,就能跟从前一样,健康起來,对么,”仿佛怕惊扰了里头的人,江画询问的声音异乎寻常的轻。 慕容艳忽然觉得,这样的江山郡主,很脆弱,也很陌生。秀气的眉毛蹙了一蹙,他摇摇头:“不是的。就算醒了,也恢复不到从前了。” 宛如被什么震住一般,江画伸出去抚摸那玉壁的手僵硬在半空,许久才机械般转过头,吐出來的声音干涩到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他会怎么样,” 慕容艳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从未有人能中毒十多年,而毒法后三日却还能活着。所以……我并不清楚。” 身体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江画木然的望着剔透玉壁之后,模糊的视线像是透过了床上苍白的人,看到了遥远的以前。 就在慕容艳觉得她就会这么一直不说话的站下去的时候,她忽然开口了。 “我会一直等,直到他重新睁开眼。”声音轻飘飘的,让人想起坟茔旁的孤魂。“所以,请务必好好医治他。无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会答应你。” 即是等再一个二十年。 我会等他,一直……一直等。 直到他睁开眼睛,或是江湖消失、世界消亡。 …… 九重塔的主塔立于山巅,宏伟的造型直直耸入云霄。 顶楼的装潢还是旧时的模样,纯黄金镂空灯罩,石柱上用金色雕刻出栩栩如生的龙凤花鸟,白玉穹顶嵌满夜明珠,周遭用黄金白银细细的勾勒出繁复的花纹。 从窗外吹來的夜风轻轻拂动刺绣的轻纱,层层叠叠的,如烟似雾。 鬼斧神工的建筑,富丽堂皇的令人惊叹。 细长的手指抚过层层的纱幔,行至尽头便瞧见了里头铺着锦缎的宽大锦榻,两侧还燃着袅袅的熏香。 眼神一转,江画忽然就看见了锦榻旁边的一扇镂空黄金的花门。循着前世的记忆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随着花门缓缓滑开,露出了里头更加精美的摆设…… 灿金的轻纱将整个小阁的地毯覆盖,墙上挂满了画。每一幅画上的景致都不尽相同,可唯一相同的,就是每一幅画上都画着一个金绣白衣的女子。 中央黄金雕花的琴台上铺着柔软的绸缎,红玉雕就的七弦琴静静躺在上头,旁边还插着一支永不枯萎的雪白梨花,仿佛尚能闻到幽幽的梨香。 只是,所有的陈设上头都布了一层细密的灰尘,俨然这个精致的小阁已经很久未有人來过了。 江画站在门口,眼前忽然响起少年清脆的娇嗔,以及一个爽朗调笑的声音。 袅袅绕绕的梨香中,她怀中拥着的少年十指纤纤,优雅的在琴弦上抚出明媚欢快的乐曲,而那靠着墙壁一脸玩味笑意的男子,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掩藏着几丝柔情。 其实,雪若风和未央,他们是非常相像的吧。都那么不拘世俗,陪她疯陪她荒唐陪她闹,却只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他的怜惜,在她受伤的时候心疼万分。 自己上一辈子负了雪若风的债,这辈子注定要还付给未央。 这是隔世的牵绊。 微笑的望着空空如也的小阁,她的视线仿佛透过了岁月的间隙,望见了遥远的以前,那个少年、那个浪荡公子,他们三人在一起荒唐的日子。即便是隔了多年,仍然能够清晰的还原出当时的每一处细节。 那种带着香气的幸福,仿佛已经留在了这个狭小的隔间中,存留至今。 “那时候你离开九重塔,大概是想留住你的一些东西,所以父亲继位之后就命人封了这里,从來沒有人打开过。因为封闭效果好,灰尘应该不会很多。” 温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江画回过头,见灵玉站在他身后,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像极了一种回忆的表情。 将花门原封不变的关好,江画走到外面,轻轻摇头:“怎么这些年你做了至尊懂得节俭了,连这正殿都一个人也沒有。” 知道她是借故引开话題,灵玉也不点破,还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唔”了一声:“你的少护法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來的人太多了,客房的人不够用,连正殿的都派过去了。” “那是不是应该夸夸你,” “好啊。”沒有激烈的兴奋,只是扬着唇角露出微笑。 不过江画还是看见了,那不是一贯温润而疏远的笑容,很真切,从眼中直接流露出來的真情实感。 江画不明白他想到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直言道出自己來找他的目的。 “那个孩子呢,” 通透如灵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武林各派的人还沒走,那个被当做“幕后主使”的少年自然还被关在牢房里。 先前的场面太过混乱,而那个”主谋“的孩子也并不起眼,或许旁人沒注意到,可她却看见了。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上,显然被敲碎了膝盖骨的模样,在未央被众人指责的时候,他松开了禁制着那孩子的长鞭。 混乱的人群中,那孩子拼命的缩紧身子,悄悄的往人群后退,却被赶來的长老重新擒住,带了出去。 灵玉看着江画的脸,用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道:“即便是个孩子,你也不能再徇私枉法。他不是泠玥,使整场祸端的‘主谋’,比起被利用的泠玥,他脱不了罪。” “这样荒唐的话你也信,”江画猛地转身,眼神冰冷的盯着他。 “我不信。” 江画深吸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闭上眼睛,而后又慢慢睁开。 唇角的笑容忽然有些苦涩:“一定要这样么,“ 虽然是问句,但江画却很是清楚,答案已经确信不疑。 同样是当过至尊,同样是统治过这偌大江湖的人,江画和泠玥都很清楚,有些事不是光有真相和正义就够的。 作为统治者,面对如此的祸乱灾难,必须要给所有的人一个交代。需要一个真正的“幕后黑手”将所有的事统统承担下來,稳定时局。 如果沒有真正的背后主谋出现,那么必须有一个人将所有的罪背下來,不是别人的话,就只能是泠玥。 江画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虚软,她轻声问:“为什么必须是那孩子,” “我不知道。是锦蝶宫主绑他过來的,至于原因,若是他醒了,你倒可以问他。” 她其实早就知道是未央这么做的,可即便是她清楚未央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可还是不能忍受一个半大的孩子去背负如此沉重、莫名的罪名。 更何况,有相当一部分还是替泠玥抵罪。 “我要见见他。”灵玉看着她,微微蹙了下眉。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从见到江画之后,一贯温润从容的他竟然总是皱眉。 他摇了摇:“还是不要的好。九重塔内乱、其余门派近千余条性命,这么大的罪名,连你我都承受不起,更何况是他,结局你应该知道的。见一面,只会徒增舍不得。” “不会。”连江画自己都不信,她竟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维护天下太平,也是梨家人的使命。我既然已经恢复,就不会亲手把武林推到风口浪尖上。灵玉,你可以相信我。” 第124章 祸首少年 锁孽塔,顾名思义,将天下所有身负罪孽的人都锁入其中。 玄铁铸壁,精钢做链,弱水为溏。饶是强大如梨逍尘,若是被关进去,恐怕也无法逃脱。 自然,若非罪大恶极到了天诛地灭的境界,九重塔断然不会将人关进这里。 江画见到那孩子的时候,浑身的血都从头冷到了脚。 盛满弱水的巨大潭中,遍体鳞伤的少年脚悬空被绑在中央的玄铁柱上,精钢锁链穿过了他的琵琶骨和四肢筋脉,另外还有两根大腿粗的巨大铁链将他牢牢缠住。 下身浸在水中,凌乱的发垂下來遮住了他的脸,只看得见从他四肢和肩胛上涓涓往外淌的血。缓慢的、纤细的血流,让人觉得下一刻就会流干。红殷殷的染红了周身的水圈。 “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他被人所杀,保住他的性命。”灵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还、活着。”江画背对着灵玉,闭眼不忍再看一眼,忽然转头对灵玉轻声:“你先出去吧。” “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沒说,灵玉转身就往外走,却在身影快要消失在尽头的时候,空气中传來他掺杂了内力的声音……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我不会放他,你放心。” 九重塔是正义威严的存在,而梨逍尘也不是不忠不义之人,可正义如她,却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子民被血淋淋的折磨。 用一个无辜少年的性命换取江湖一时太平,换取九重塔地位不变。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可是,她别无他法。 隔着数丈的弱水,江画抬手,一道气流轻轻托起少年低垂的脑袋。 一张平凡无奇的小脸儿,睫毛紧闭着,湿哒哒的头发贴在脸上,半遮住眼睛。 脸上还挂着透明的泪痕,却早已经干涸。 仿佛感受到周身温暖的气息,少年轻轻呜咽了一声,仿佛受伤的小动物,微微偏头,用脑袋去蹭。 什么都蹭不到。因为太过虚弱,他只能用耳朵去听身边的声音。开裂的嘴唇微微开阖,若非旁边的是个耳里极好的高手,恐怕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你……是谁。”很暖的感觉,恍若春风吹拂在棉絮上,柔柔软软的,像极了小时候爹和娘亲的怀抱。 “那你呢。叫什么名字。”不想让他知道她就是囚禁他的人,江画用温柔的语气反问他。 也不知是不是太疼了,少年过了很久才开口。“小纤。” “小纤……”江画重复了一边他的名字,忽然用一种噙笑的语气,道:“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样,很好很让人怜惜。” 少年始终闭着眼,因为说话儿浪费了太多的力气,他用力的喘气,可即便是很用力,在旁人看來也如同疼痛一般的抽动一样。 “很疼,对不对。” 一股比声音还柔的气流从他的心口涌进体内,缓缓地流淌过他的全身,里头蕴含的温度和力量都一点点渗透进血脉。 等力气恢复了一些,他尽量往上弯起嘴角,使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在笑。他轻轻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好人……她是囚禁他的人。 尽管知道他睁不开眼,江画还是用手挡住眼睛,仿佛被这两个字打击到了一般,不敢再看一眼。 听不见回答,少年的声音有些慌张:“你还在么。” 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來平静:“在,我还在。”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尽管我睁不开眼睛,我也会忍不住想象你的样子,嗯……。”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然后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 少年虚弱的脸上带着一丝期待,闭着眼面朝说话的方向,仿佛在等待着对面的人答应。 可是,再也沒有声音响起。 周围寂静一如先前。那些温柔的声音,似乎都只是他的幻觉,其实从來沒存在过。可他还是面朝着那个方向,一直笑。 一直笑。 灵玉踏入寝殿的时候,便看见江画伏在床上,拂动的纱幔轻薄透明,隐隐露出里头人抽动的肩膀。 他叹气:“以后,别去了。” 床上的人一阵僵硬,半晌后,她站起身,刻意侧过的身体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声音隔着帘幔从里头传出。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再去。” 听见肯定的回答,灵玉不知为何半点担心都沒有消失,反而更加揪心了起來,但他并未因此就闯进去,反而转身朝后走,在离床最远的榻上坐下來。 “他服了抗药的药,弱水并不能腐蚀他的身体,只要还在九重塔内,他就不会死。” “却也是生不如死。” 那张小脸还很稚嫩,比起泠玥大不了多少的年纪,还那么小。江画捂着胸口,眼前不断闪过的,是泠玥遍体鳞伤被锁在柱子上的模样,那穿过身体的锁链仿佛毒蛇,一口一口咬噬心脏。 疼到连呼吸也困难。 “这本就是你的寝宫,我今晚不会來,也不会有别人來。但过了今晚,我不想看到你还是这副模样,你要记得,你是梨逍尘。” “用不着明天,现在就可以。”清冷的声音从里头传出,随着说话声,江画掀开帘幔走出來,定定的站在灵玉身前。 衣冠整齐,举止从容,可灵玉就是觉得,这样的梨逍尘,有什么不一样了。 忍不住皱眉:“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就能让你变成这样。” 只是因为那个孩子么。江画想,或许不是。经过了这么多,未央的不醒、泠玥的一蹶不振……哪一样,不是呢。 现在的她,只能做梨逍尘,不能再做混账任性的梨江画了。因为他们现在都需要自己去保护,他们……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如果连她都倒下了,那他们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灵玉看着她,忽然笑了:“你真的,不一样了。” …… 九重塔内乱,祸事殃及江湖,受到牵连的人近乎过千,九重塔为此公开了对一手策划这事的幕后黑手的制裁方式,而后又以重金及怀柔政策安抚波及的门派,并作出承诺,只要九重塔还在一天,就断然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挑起江湖纷争,破坏武林平衡的人,将被囚禁着锁孽塔中,终生受尽折磨。 所以尽管遭逢巨变,底子丰厚的江湖在这一场祸事之后恢复的迅速,不过数月的光景,已然从血腥的氛围中走了出來。 和平一如往昔。 另外随着这件事的结束,一个被尘封了几十年的神话再一次传遍江湖,“梨逍尘”三个字仿佛被深埋的灼烫烈阳,在风沙尽去后以最耀目的光芒再次升起,重翻昔年的传说。 彼时,九重塔除大殿之外最华丽的寝房内,一身华丽金绣白袍的江画半卧在榻上,从银冠上垂下的流苏掺在乌黑的发中,在夜明珠光下反射着粹星的光。 细长的手指随意搭在腰测,闭着眼像是已经入睡。 刚回來的灵玉在一张描金的椅子上座下,看着朦胧的掩藏金纱幔中的身影,露出温和的微笑。 “尊上……” “怎么又这么叫我,不是前些日子都改口了么。”榻上的人睁开眼,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透出些慵懒的味道。 灵玉坐在描金的椅子上,露出温和的微笑:“那好,逍尘。” “嗯。” “你才是梨家的正统血脉,江湖的主人。这武林,我和父亲替你已经守了四十年,早就该物归原主了。毕竟,骨子里有着正义精神的是你梨家人,可不是我。” “就这么想推卸责任。” “在你面前,我总是无法做出上位者的姿态。你就是天生的高贵,生來就是统治旁人的人。” 江画闻言莞尔,随手敞开扇子遮了遮嘴唇,笑道:“明明就是你做腻了至尊,这才推给我的。” “你又知道了。”轻轻嘘了口气,灵玉忽然认真的看着她:“我想去长安看看,人生这么短,我可不像你,可以永驻青春。我已经四十了,有些事再不做,以后怕是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那好吧。对了,我听说过那个丫头,叫什么來着。” “玉纯” “替我给她捎几朵花,那个年纪的女孩应该都喜欢。顺便……说声抱歉。”江画敛下美丽的眸子,低声道。 她略微知道些玉纯的事,当年灵玉还是九重塔少主的时候,玉纯是她的师妹,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对灵玉颇为依赖。后來灵玉改名换姓入朝为官,玉纯千里追到了长安。许是阴差阳错,两个人就这么爱上了。后來恰逢自己和风瑶那档子事,灵玉连夜赶回洛阳,也正是那时候,长安出了些变故,玉纯再也沒能见到她心心念的师兄。 说到底,都是自己亏欠他们。 “我会带到的。”温润如玉的脸上,漾出淡淡的微笑,不似平日那种疏离的笑容,打从心底发出的、温柔到骨子里的笑容。 状似无奈的叹了口气,江画掀开帘子走出來,抱着胳膊好笑的瞅着面前的人:“什么时候走。可先说好,今天不行,那些个掌门帮主的酒席上太闹腾,我懒得出去,你得应付了再走。谁叫你非得设什么宴会,还祭奠亡灵呢,分明是给笼络人心才对。这么拐弯拐了十八道弯的事,我懒得伺候,你自己收拾吧。” 第125章 梨家至尊 “那可不行。”灵玉摇摇头,嘴角上扬的笑容证明了他此刻的心情。“经此一难,你梨逍尘的名头可是都压过了我这个至尊,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回來了,若是不露个脸,说得过去,再说,我要退位,你接任至尊,总要让人都知道的……” “行了行了,我去就是。现在又不是什么要紧的时候,你这么正经干什么,不嫌累,我累了,要睡了,昨夜跟慕容艳那混账吵了半宿,呵,要不是看在未央还在他手上,我恨不得两个指头捏……” “郡主恢复的不错啊。” 门口的门被敞开,阴测测的声音从外头飘了进來,随着门口的侍女弯腰行礼,慕容艳踏着优雅步子走过來,手里还端着一个用盖子盖着的汤盅。“我觉得我应该在贵塔弟子平日的补药里添点什么,让他们武功全失重新练,这样郡主就不会每日都闲來无事了。” 江画挑眉:“你敢么,” “如果宫主醒了,我就能离郡主远远地,临走之前说不定我会的。”慕容艳就是有这种本事,一本正经的说着各种令人无法招架的威胁。以前沒发现,但自从武林平静下來之后,他说让未央回万花宫养伤的要求被拒绝之后,这股子犟劲就一发不可收拾。 要他每日看两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样子,他就恼火。毕竟,九重塔深处禁止外人进入,他已经将近半年沒有见过赵宁了。 看两人一个正经八百,一个端着架子傲慢无比的斗嘴,灵玉无奈的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去看看正殿里剩下的公务。 江画虽然觉得跟慕容艳抬杠也是个不错的打发时间的法子,但她还沒忘了正经要做的事。看了看那盖着盖子的汤盅,向旁边的侍女询问:“少护法呢,” 乱子平了以后,因为四大护法亡故,本应继任四个少护法却只有三个任命。这命令是灵玉下的,不过却是江画要求的。 原本威望甚至超越了四大护法的泠玥,却并未得到提升,仍旧延续原本的少护法之位。 原本,江画是连少护法的位子也不打算给他准备的。可是每当她看到那张精致的小脸儿上,露出执拗的、恨不得将全身的冷漠都竖起來,掩藏脆弱的时候,心就软了下來。 多少次,她看见泠玥在睡觉的时候眼角下沁湿的睫毛。伸手去替他拭去,可第二天一早,总是发现他的枕头都湿的。 不是不想给他最好的,无论是人生还是地位,只要他想要,她都给得起。但是不能,泠玥现在已经不能踏入江湖了。连仅保留着的少护法之位,都是摆设。 因为他的武功,废了。 他手臂上的伤削掉了一块肉,也削断了右手的筋脉。这是慕容艳在乱事平定之后才告诉她的,说是泠玥叮嘱的。 “要奴婢去让少护法过來么,”侍女跪下來,恭敬的问。 “不用了。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吧。” 打发了慕容艳继续回药塔伺候昏睡的未央,江画让侍女用端着汤盅,一行人浩浩荡荡却又脚步无声的往外走。 山上的最高处是一个陡峭的山坡,高度几乎就要同主塔平齐。从那里往下看,能望见整个九重塔的全貌,连带着塔林当中,泠玥小时候每日练剑的那个空地。 假山上坐着一个人,单薄的身体在初春的风里显得分外孱弱,许是不再练武的缘故,泠玥的身上少了以往那种冷锐的气质,虽然对别的事还是冷漠的,但却多添了几分说不出來的柔弱,乖巧。 还好带了披风出來。 江画接过身后侍女手中的衣裳和汤盅,轻飘飘一跃就落在了假山顶上。将披风裹在少年微微发抖的身子上,她挨着泠玥坐了下來。 “姑姑,”入神的少年显然沒想到会有人來,见來人是江画,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这里太高了,很危险,姑姑快下去。” “不会的,你看,专门给你煮的汤一滴都沒洒呢。”打开盖子,一路用内力保温的药汤还散发着呼呼的白气,沒有寻常汤药那种苦涩的味道,反而还很香,像是一种花的味道,有些甜丝丝的。 泠玥却忽然低下了头,轻声道:“恩,姑姑怎么会掉下去呢。比起废人的我,才是更有可能摔下去的那个。” 可能是觉得说这些不好,他不愿意给人看到自己自暴自弃的模样,尤其是在姑姑的面前。可是偏偏每次露出脆弱的时候,总是在面对姑姑的时候。 也许,这就是一种依赖和信任吧。 强自笑了笑,他指着下面最远的那个不起眼的塔楼,问:“那座塔,是不是锁孽塔,关押罪人的地方,” 沒听到回答,泠玥疑惑的转过头,却一把被搂紧一个温热的怀里。江画一手端着托盘,一手用力的抱着胸前的人,俯下的脸轻轻摩挲他的头发。 泠玥不反抗,温驯的伏在她的胸前,闭眼沉默。 末了,只听见江画压抑着喉咙里的声音。将他推起來,一个温热的汤盅放在他的手里,声音比小时候哄他睡觉还要温柔。 “你看,都快要凉了,先喝掉,好不好,姑姑特意让慕容艳加了梨花的花汁,一点都不苦。嗯,” “恩。” 把空碗放在一旁,江画用丝帕替泠玥擦掉了唇上的残汁,又把他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江画很高,但也很瘦,她知道自己的肩膀靠着应该不是那么舒服,所以尽量把真气从肩头激发出來,柔和的托住泠玥的头。 指尖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梳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泠玥可能已经睡着了,但微微一动,肩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睛。 “去寝殿睡吧,这里冷。” 虽然江画很想一路抱着他回去,但泠玥执拗的用自己条两腿走了回去,山路并不好走,失去了武功的泠玥比一般的孩子还要孱弱上许多。 从假山上下來的时候,险些踩不稳而摔下來,还是江画暗中保护才堪堪平稳落地。 从知道泠玥武功尽失之后,江画就将泠玥的房间安置在了自己寝殿的旁边。等回到寝殿的时候,江画将泠玥安置在床上,他的手中还握着江画的一绺头发。 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幼稚,泠玥松开了手。 现在的泠玥,就如同一个一触碰就会破碎的琉璃娃娃。江画很小心的呵护着、宠溺着,生恐那一天一个不小心,这个脆弱的孩子就会崩溃,再也拼凑不起來。 自己的头发轻飘飘的从他手中落下,江画觉得自己的心疼的厉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她凑近泠玥,用生平最柔软的声音,轻轻道: “等你好了,我会教你左手剑法。姑姑的玥儿,是个聪明的孩子,以后,他会成为江湖上最厉害、最厉害的人,去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心爱的人…… 气质尊贵的昔日至尊出现在酒席上的时候,满座皆惊。 灿金白衣,金靴银冠,冠上的黄金流苏半掩半遮的垂在发间,反射着琉璃样的光。尊位上的灵玉从容优雅的站起來,遥遥朝她举杯。 毫不做作的,她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下,酒杯倒置,未剩半滴。 酒席的目的不外乎将祸乱中破坏的门派关系重新修复。一家接着一家的,互相灌酒。 江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知道侍女递上來的酒,她一杯也沒推脱,面色优雅的全部饮下。 酒量连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都啧啧惊叹。 好像不会醉一样,从头到尾都从从容容,雍容高贵。有很多新崛起的新秀,怀着好奇的心思央求自家的掌门将自己领过來,想见识一下那被神话了的人物。他们大多小时候都听说话她的故事。 宴会之后,那份小鹿似的好奇心思,全被自心底发出的尊敬和敬畏所取代。那样高华无二,明明温和优雅的人,却总是若有若无的透出一股遗世独立。 无人可出其右的武功,惊艳的容貌,还有眼神中透出的隐隐约约的风霜倦怠。 如蛊惑一般将人的视线深深吸引。 对于灵玉的让位,众人似乎觉得讶异,也仿佛又觉得很理所应当。毕竟,梨逍尘是神话了的人物,沒有人可以同她相比。 最后,她站在高高的金座前,将手中酒杯扬手抛向半空。 杯子稳稳落在面前几案上,酒水化成酒雾,从空中倾覆而下,笼罩了整个夜空。 低沉威严的声音自水色薄唇中溢出,飘荡在整个九重塔之上…… “我梨逍尘,以酒代血,血奠亡灵。” “自此往后,武林同福,江湖同悲。” “以血立誓,生生不改,世世不悔。” 场面亢奋到逐渐失控,令人血脉喷张的气势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年老的互相对视,眼中逐渐沁湿的瞳孔微微发涩,仿佛通过遥远的时空望见了未來的江湖。欢呼的声音如潮水般在新崛起的年轻人中间迸发,有人开始大喊着梨逍尘的名字。 一人喊动,百人齐呼。 第126章 冬去春来 “梨氏至尊万岁,,,” 江画站在高高的台上,长身玉立的仿佛孑然于人流之外,热闹的酒席中,她站的这一方空间却寂静安详。 她仰头看着天上皎如白雪的月亮,以扇遮脸,沒有人看到,她此刻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种让人看了就伤心欲断的微笑。 未央、泠玥、九重塔……如今,心爱的人和宠溺的孩子、天下最强的门派都在她的身边。阴谋和伤痛都已经过去,未來的日子明媚的让人心头发痒。 可是……江画还是觉得心疼的厉害。每每无人的夜里,胸口就好像有一团软软的棉絮,塞在最关键的地方,造成窒息一般的难受。 该拥有的都拥有了,别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她也有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她曾认真的想了很久,想到了可能的所有原因。或许是泠玥的崩溃,也或许是活死人一样不醒的未央,再者就是空空如也寂静发冷的九重塔大殿。 都沁凉刺骨。 被风吹的沁凉的手贴上木门,吱呀呀的缓缓推开。 药塔之上新搭了一个漂亮到不像样的病房,空气中浅淡的梨香缠在不太浓的药味里,十分好闻。 里头有个琉璃雕刻的柜子,里头层层叠叠的挂满了绣纹精致的衣裳,淡红的占了多数,几乎全部的衣裳上都绣了栩栩如生的蝴蝶。 中央的大床上,安静的躺着一个入睡的男人。 江画在床边的椅子上座下,喝多了酒的脸色并不是寻常的酡红,反而雪白的近乎透明。她也不动,就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双手环在胸前,面带微笑的看着床上的人。 他离开玉室已经三个多月了,慕容艳说他身上的毒素都已经清除干净。连胸膛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愈合了很多天,快要褪成原來完好的模样。 前几天万花宫來要人,总不能让自己的宫主住在旁人的地方。那个被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花嫆,目光灼灼的跟江画说,请让我带宫主回去,他是那里的主人,总是要回家的。 江画道,这里就是他的家。 “未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呢。”轻轻地,她撑着下巴问。艳丽的桃花眼中因为酒精的缘故透出几丝迷茫。 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 “慕容艳总是提醒我,你还要很久很久才能醒过來,可是他说不出來到底是多久,可能永远都不会醒來……恩,你猜我应不应该相信。” “不过这样也很好,我可以一边履行梨家人的责任,保护天下,一边守着你,等你睁开眼。” “呵呵……我拒绝了你家那小女孩的要求,让她空手而归,也不对,我觉得以后可以让九重塔跟万花宫额人多多联姻,这样可以帮助万花宫重振旗风吧,也不算亏待了她,对不对。” “同样都是被你我抚养长大的,泠玥和花嫆,可是他们的性子怎么差别这么大。你会不会怪我偏心。怨我欺负花嫆,却把玥儿宠的无法无天。” “对了,灵玉撂挑子了,把至尊甩给了我,以后可能会很忙,不过我沒打算不來看你,还是会跟以前一样的。” “最近新崛起了个组织,倒是发展的很快,探子回來说他们的老大兴许还跟你是旧识,我也沒怎么关,都是灵玉接手的,等过两天我看看再告诉你。” “未央,……” 她今晚是真的喝多了,旁人或许看不出來,但她自己确实很明白的,现在的她恐怕连脑子都不大灵光了。要不然怎么会一个人胡言乱语到这种程度呢。 明明知道,尽管床上的人看起來像是睡着了,可是本质上他还是听不到啊。但是……还是忍不住,说给他听。 “现在的日子,真的是很幸福、很幸福的……” 眯起的桃花眼中眸光晶莹剔透,流转着缓缓扫过未央俊美的脸。她顿了半晌,然后起身走到床边,搂着他的胸膛在床上躺了下來。 “慕容艳说你不能离开药物,所以我不放心把你从这里搬出去。……让我躺一会儿,可能喝多了,有点难受,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再光耀明艳的神话,也会有疲惫的时候。呼吸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江画把头往未央的颈侧靠了靠,沉沉的就睡了过去。 后來的某一天,江画让人在主塔下边移栽了一大片梨树,枝桠稀稀疏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春秋來,夏雨雪,一年年春花秋落、冬雪飘摇。洛阳的气候愈发的好,风调雨顺的,换了新尊上的江湖愈发鼎盛,比起朝堂上诡谲莫测的权术算计,这里可谓是天堂。 再一年烟花三月的时候,那凋敝了好几年的梨树,就在侍女寻思着要不要告诉至尊,都砍了换上新的品种之前,竟奇异的都活了过來,在柔和的春风抚吹中,抽芯发芽。 四月,梨花灿烂盛开,怒绽的姿态连最妖娆的牡丹也逊色三分。暖暖的风拂过,带起大片花瓣纷纷扬扬,宛若一场温暖的雪,滴溜溜的落在人的鼻尖、发梢。 江画就靠在塔楼上的窗旁,带着怜爱的微笑看着塔下。 纷扬的梨花雨中,轻软云裳的少年在树下舞剑,少年的用左手握剑,衣袂卷挟着花瓣翩翩飞舞,随着一声清脆的龙吟,长剑挽出漂亮的剑花,剑气直直朝顶楼上而來。 江画宠溺的摇摇头,手探往旁边的茶几,摸起上头的凝霜扇,五指微翻敞开折扇,扇面朝那剑气轻轻一拂,便化去了凌锐的劲道。 一眨眼的功夫,下头已经沒了练剑人的影子。片刻之后,身后传來轻微的脚步声。知道來人的身份,侍女并沒有禀报,而是很自然的给他送上一杯温热的香茶。 “姑姑刚在是在走神么。” 清脆的声音响起。 泠玥长大了,已经快要弱冠的年纪,高挑的身段比江画要高了半个脑袋,原來精致的有些女气的脸褪去青涩,多了些成熟的线条,上头还带着几分同江画身上相似的优雅高贵。 去年的时候,四大护法中的一个出任务的时候不幸伤了脚脉,自请卸任,江画索性借这个机会把泠玥加了上去,凑齐了四大护法。 不过泠玥很争气,后來居上,剑术水平已经超越了其他三个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护法之首。 “累不累。”江画起身走到少年的身前,拿起丝绢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怎么会呢,我现在很厉害哦,虽然还比不上姑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能够保护别人的。” “恩,玥儿以后会比姑姑还要出色。” 泠玥却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赌气的道:“才不会,这世上,永远不会有超过姑姑的人存在,永远、不会,” 江画微笑的看着他,用无可奈何的动作摸了摸他的头发,心里涌过一丝欣慰。 泠玥不仅仅从崩溃中走出來了,聪明的他练会了用左手持剑,把以前会的所有右手剑法转换成左手,功力俨然已经超过了原先的水平。 尤其是这几年來,江画惊讶的发现,那份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來的冷漠,不见了。泠玥经常会笑,笑起來的时候清俊精致的五官异常的柔和,比三月的桃花还要明媚灿烂。 泠玥有喜欢的人了,江画愈发的确定起來。虽然他一直不肯说,但她就是知道。 为此,她还在未央的床边戏谑:“玥儿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沒准很快就会成亲,生一个漂亮的孩子。呵呵,你家那个小女孩,好像还沒有摸过哪个男人的手吧。” 未央安静着不说话,她就当他是默认了。 “玥儿,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要告诉姑姑,姑姑会给你准备最丰厚的聘礼,咱们把人家姑娘风风光光的娶进來。” 泠玥总是微微粉红着脸,轻轻摇头。 “咦。沒有。姑姑可不会相信哦,告诉姑姑,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还是低着头,摇头。 “太害羞了。姑姑当年可是整个风月场子里的大贵客啊,你怎么就一点都沒学到呢。”揶揄够了,江画打个呵欠,最近塔中的事务实在多的不像话了些,她连睡觉的时间都缩短了一个多时辰。 “姑姑累了。我叫人去收拾床好不好。” “不用了,恩……可能是沒睡好,别担心。”微微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她忍不住感慨了句:“果真人老了,精力也接济不大上了。” “不是,才不是,姑姑一直都那么年轻,根本沒有变老。”泠玥几乎脱口而出,显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忙尴尬的别开视线,道:“姑姑太累了,回去睡会儿吧。” 江画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要去看看你姑父,最近太忙,昨天都忘了过去,那个花心的男人,风流的很,说不定又背着我在梦里去逛青楼找姑娘了。” “恩,好吧。” 虽说红颜枯骨的残毒早就清除干净好几年了,可未央的容貌还是如他先前的那般年轻俊美,一点都沒变老。对于这番奇怪的现象,慕容艳也是沒个准确的解释,只猜测着说可能是红颜枯骨和迷毒的药性同时留在体内,另外再加上先前花锦蝶给他吃的各种抑制毒性的药、给他灌输的各种真气,十几种不同的东西在他体内相互反应,最终产生了些人为无法预料的事,所以才会青春不变、沉睡不醒。 第127章 烽烟再起 侍女今天给未央换了一身玄色的锦袍,腰间束着锦绣的腰带,怕他睡的不舒服,所以从來沒给他束过头发,墨色长发软软的散在枕上,衬得那张脸英挺俊美。 这身行头……江画掩唇笑了起來,倒是像极了当年在长安的时候,他俩一起相约逛凌音局时候穿的那身。 四皇子流未央,江山郡主雪江画,迷倒了当时多少的花魁名伶呢。 反正九重塔最不缺的就是钱,用多少都不心疼,并且慕容艳也很乐意帮她花钱。 于是慕容艳一边大肆浑金如土的在江湖上寻找良药医谱,一边把九重塔里那些江湖人千金难得一求的珍贵药草,当不要钱似的白萝卜用,熬成汤喂给他喝,所以尽管从不饮食,未央也并未消瘦多少。相反,皮肤除了有些略略的苍白之外,比他少年时期还要细腻上许多。 真气加上高手法的按摩,让他的身体丝毫沒有萎缩,肌肉一如往昔那样优美匀称。 总之,未央根本就不像个在床上躺了四五年的病人,看起來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侧身躺在床上,盯着他的脸嗤笑了半天,然后贴过去蜻蜓点水的在他唇上啄了两下,看着身下的人软软的根本沒反抗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其实你这样乖巧,我更喜欢调戏了,万花宫的宫主躺在我的床上,任我轻薄,这种成就感,可是跟那些姑娘小倌儿玩沒有的呵。” “人家睡觉的时候都是头发长的快,我的宫主,你倒是怪胎,睫毛长的飞快。你要是醒了,我非得拿镜子给你看看,都比得上今年醉江山里那个标致的头牌了。” “算了,我累死了,最近事情太多了,我先睡一觉,胳膊借我枕一下,明天让慕容艳亲自给你揉一天,不会疼的。” 俯身又在他唇上亲了两口,还玩味的用舌尖舔了舔他的牙齿,饶有趣味的笑了笑。然后才拉过他垂在身侧的胳膊,侧身躺了下來。 睡了不过两三个时辰,江画就被进來的侍女叫醒了。 “尊上。” “什么事。”尽管被人打搅了好睡有些郁闷,江画还是起身把未央的胳膊摆回原來的位置,起身下床。 “二宫主來信,说长乐门有了新的消息,让尊上务必亲眼过过目一边。”侍女在这儿伺候了四年了,深得慕容艳信任,所以才能自由出入这间看守十分严密的病房。 作为药塔的大侍女长,她一直不大明白,明明尊上是那种一手遮天的神一样的人物,为何却独独对这个活死人情有独钟。即便那个男人长得很好看,地位也是一宫之主,但毕竟是个沒有意识的“死人”啊。 虽然尊上是个很温和的人,但是身为教养极好的侍女长,她深刻明白自己的义务,有些事,不该问的就不要多嘴。 如此,在面对尊上和男人亲密暧昧的动作时,她从不抬头。 因为江画的吩咐,这几年九重塔和万花宫的來往颇多,所有人都知道尊上和万花宫的二宫主花嫆关系密切,所以但凡万花宫來的信使,都会受到很礼貌的接待。 自从万花宫唯一的男人宫主常住九重塔之后,万花宫就成了彻底的女人国,里头彻头彻尾的都是女人。 这件事听手下弟子们议论起來的时候,江画还在心里好笑的嘀咕了两声,心道,那可不一定呢。宫院深处,有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始终活在不见天日的背光小屋里,安安静静的度过余生。 她想她是感激花锦蝶的,要不是他,她恐怕就不会如现在这样跟未央在一起,享受这甜蜜的幸福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使者如万花宫寻常的弟子一样,穿着七彩的劲装,上头垂着轻软丝绦,既干练又妩媚。 “尊上,二宫主言这封信务必请您亲自过目。” 拆开信封,大致看完了一遍,江画一贯从容的脸上略微带了些严肃,问道:“你们二宫主呢。现下可在宫中。” “回尊上,二宫主已于前日出发前往金陵,并不在宫里。” “恩。” 送了信使离开,江画坐在帘后的软榻上,细细思索这件事。 长乐门其实并非这两年才崛起的,而是先前就已经有了不少分散的势力,只不过沒搁在明面儿上來,做事也沒那么嚣张,各个门派对付他们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九重塔出手。 当然,除了多年前碧水青茗阁唐家的那桩案子。可那件事,因为身份掩藏的极好,所以在事后的调查中并未发现行凶人的來历,成了悬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也正是因为证据不足,所以江画尽管已经确定是他们做的,也无法向江湖下达正式的通缉令,剿杀他们。 但近些年,他们一改往日低调掩藏身份的做事风格,高调起來。起先还只是高调,大多的江湖人都以为那不过是个发展的比较快的普通门派罢了,岂料自今年春天以來,他们竟大肆攻击其他的门派。 所到之处烧杀掳掠,连妇孺孩子都不放过,残忍的程度比起修罗也毫不逊色。 于是所有名门正派写了封请纳书,请至尊替天行道,铲除了这邪佞的门派。 说起來容易,做起來难。长乐门势力分散,虽然总舵就在金陵一带,但并未听说他们的门主或者其他权利人物出现在那里过,所谓的总舵,也不过是个虚有其表的空架子。 这次得知长乐门主现身金陵总舵的消息,倒是分外合了武林正道的心意。 江画用手把玩着凝霜扇,随意的伸出手向身旁侍女吩咐:“让四大护法通知各大门派,去金陵吧。” “尊上可要同去观战。”侍女轻声询问。 “不。”江画直起身,缓缓敞开的扇面折射出琉璃般光华,艳丽的唇片开阖:“这一战,我亲自來打。” 至尊加四大护法,这阵势可谓惊世骇俗了,即便是当年几乎掀翻了整个江湖的水月之战,水月教主都打到了九重塔的地盘上,出來应战的也不过是四位护法和几个长老。此番江画的决定,不免得令整个九重塔上纷纷猜测了起來。 可出发之前,忽然得到消息,四大护法之首泠玥突然负伤于床,不能随行了。 撇下已经整好行装的弟子,风风火火赶往护法寝殿的时候,屋内浓烈的药草味只冲人心肺。 泠玥阖着眼躺在床上,慕容艳坐在桌旁低头在纸上写东西。见江画匆忙的脚步,微微诧异了一下,像是沒能料到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她还能抽出时间过來。 江画微微抬手免了他的礼,径直走到泠玥的床边,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慕容艳已经写完了药房,交给侍女出去煎药,然后抬起头來,回应道:“是弱水。” “伤了哪儿。”自知现在不是难过悲伤的时候,江画努力使自己镇定下來,挑着最重要的问:“多久能痊愈。” 气氛忽然间就沉默了下來。 下一秒,江画一把就掀开了泠玥身上的锦被,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被子下的身体一丝不挂,原本应是白玉般无暇的身子上斑斑驳驳全是弱水腐蚀后的灼伤,就像是被烙铁刚刚灼烧后的时候一样,肌理中还不断有混合着黄水的血丝淌出,先前上好的药被冲刷下來一大部分,在床单污的肮脏一片。 从腰腹以下,几乎无一块完整的好肉。 江画觉得自己脸说话都呼吸不畅了,僵硬的看着这一幕惨不忍睹的景象,呆呆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艳叹口气,摇了摇头:“我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昏睡不醒了。” 冰冷的视线扫视一圈,周围的侍女全都默不作声的低下了头。半晌,终于有个人站了出來,低声道:“我们、也都不知道,大家都在当值,忽然就见玥护法跌跌撞撞的闯了进來,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动了。” 侍女说着,眼中也流露出惊惧的神色,想起护法刚进來的那瞬,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模样,根本是一丝活气也沒有了。可这些她不敢跟江画说,尊上疼爱玥护法是出了名的,如今护法伤成这个样子,尊上心疼的模样真是让人不忍心说出口。 “不过幸亏沒有伤及内脏和筋脉,只是严重了些的皮肉伤,想來受伤的时候泠护法应该是用了功力抵挡的,只需要调养些日子,加以生肌治疗,应当不会留疤。” 慕容艳的话稍稍让人放了下心。 这时床上传來一声微不可闻的**。江画忙低下头去,凑在泠玥的唇边,认真的听他唇边吐出來的微弱声音。 听了半晌,才明白他念的是一个人名。 “……小燕……小、燕……燕儿……” “对不起……对不起……” 小燕,对不起。 原來是梦呓。 就是那个被泠玥总是极力掩饰的女孩儿么。那个被他珍藏起來的女孩,他心爱的人。 门外传來护法焦灼的声音,怕是金陵那边又來了人催。再也拖不下去了,江画低身给泠玥盖好被子,然后又用手摸了摸他完好的脸颊,轻柔道:“姑姑要先离开会儿,不过别害怕,慕容艳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乖乖地,等我回來。” 俯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然后再也不看一眼,狠心大步离开。 人马还未出城门,身后就隐隐传來嘶喊叫停的声音。 “停车。”江画唤了一声,挑开马车的纱帘,回头便看见城里方向快马加鞭的奔过來一人。住了马,那人从马上跳下來,捂着心脏大口喘气。 第128章 长乐灯楼 “大神医,你这是做什么。”江画沒好气的看着他,自己这可是出去打仗的,又不是游山玩水,他还真当是自己确实不务正业,大军出发,是他能想叫停就停的么。 慕容艳扶着马车柱子,终于捋顺了些气儿:“我回药塔给玥护法取药,然后发现、发现锦蝶宫主的手动了。动了,他动了。” 宛如霹雳突袭,江画浑身的血液几乎就在刹那间凝滞了。 “我想,我找到让他苏醒的方法了。”几乎也是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欣喜之中,慕容艳一下子也忘了尊卑之礼,一把按住江画的肩膀,忍不住使劲,力道大的几乎要把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宫主,哦不,是未王爷。王爷,我找到救王爷的办法了。” 原來不是他逾矩,而是这样的消息,足够他在任何地方拦下她江湖至尊梨逍尘的马车。 只恨不得立马用轻功飞回九重塔,但是她强大的理智告诉她,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那个在金陵身陷囹圄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他一手抚养教导长大的孩子,是花嫆。 如果花嫆出事,于江画來说,基本就是等同于活生生看着泠玥被人凌迟一样。而自己,不愿意再看见未央的任何一个忧伤难过的表情。 坐在行驶的马车里,江画以手抚着心口,胸腔里的那股狂喜根本无法抑制,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沒。 二十年生离,五年昏睡。熬过了这许多年,终于能团聚了…… 她挑开窗帘,回首望向渐行渐远的城门,雪白的脸上缓缓漾出温柔的笑容。 未央、未央……一定,请等我回來。 我会带着你的嫆儿一起回來,连同我的泠玥,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四月的风袅袅柔柔,像一只轻缓的手抚摸过身体,扬起落花满天、水波烟绿。 …… 金陵秦淮河岸的灯最璀璨,一眼望去的红楼雕梁,坠下明媚的醉人长幡。白月当空,河上花灯若上千烟火铺水,轻雾横纱。 这是销金窟、亦是温柔乡。 有谁能想得到,长乐宫的坐址就落于那无数**乡之中,一座挂了彩蝶戏花灯笼的彩楼。 赶來相助的江湖豪杰绕着河畔密密排了几层,隔着袅袅绕绕的河面,对岸的长乐宫前亦站满了立场相对的人。 两岸人潮涌动,却静谧的出奇。 决战总是要有开端和**的。对面的人一声令下,两方刹那间潮涌如雷,相互龇目跃上横跨河面的石桥,刀剑相加,哀嚎顿起。 第一波的小战很快便近了尾声,仿佛两边交锋的人都不是人,而是廉价的蝼蚁,眨眼就被践踏的血肉模糊。沒有人动容。 即便是正义如名门正派,也仅是别开了眼,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对岸的人。 这样的牺牲,沒有意义,却无法避免,是所有厮杀战争中必不可少的开场白。沒有人愿意将精英的弟子一开始就用上、同这些蛮力拼搏。正派的掌控者们改变不了,所以只能静静的看着。 周围的厮杀人群已经换了一批,也不是换了一批,而是在那一批都死的几近完全的时候,又补上了另外的一波。 这些人显然是经过了良好训练的高手,他们几乎不用经过那被血染得通红的石桥,踩着河岸上飘着的无数花灯,姿态潇洒的跃至对岸。 对面的人面不改色,只姿态从容的纷纷退去。正派的人已经被喜悦冲昏了头,只当是对方已经怯懦认输,喜不自禁的在半空中跳跃着,往对岸璀璨的花楼中飞掠。 可当他们终于反应过來的时候,再想转身而退,却已是为时过晚,死亡的恐惧从天而降,密不透风的将整个秦淮河笼罩。 长乐宫的弟子人手一只箭弩,排列整齐的立在河岸之后。箭弩比死神更可怕,呼啸着刺破空气射向空中跳跃的人。 手握长剑的高手还沒碰到对面的土地,就已经身体被穿透,如坠落的蝴蝶一样笔直下落,重重的砸进银波荡漾的河面,水花四溅。 飞开的血雾升腾而起,像极了一层细密的网,将所有人禁锢在其中。不能呼吸,不能反抗,只能束手无策等死神降临。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一个年轻的嵩山弟子顽强的穿过了箭弩织成的死神网,落在隔岸的画舫上,可是还沒等他來得及欢呼,一柄幽冷的长剑悄无声息的推送过來,一下便捅穿了他的心窝。 瞪大的眼睛盛满了不可置信,然后软软倒下去,砸在船舷上,随之一翻就滚进了幽黑的河水。 不是武林正道门太过软弱,而是长乐宫太过残忍。竟用这般惨烈的方式进行屠杀,这样的方法,他们做不來。 可一时的软弱和不忍,使得自己心爱的弟子葬尸冰冷河中,门派支离破碎。 这不是江湖门派的厮杀,而是同边疆那些沙场上的战争一般,毫无人性的、蜂拥屠杀。长乐宫的宫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养出这样一群魔鬼样的弟子,做出这等惨无人道的事…… **落水的声音如魔音灌耳,狠狠戳刺岸上的人。血水染就的河水在花灯的光晕下呈现出妖冶的花,开满秦淮河。 猩浓的血腥味,甚至沒有人愿意主动去呼吸。 哀嚎声、嘶喊声、武器碰撞声,还有箭弩的空气划破声,交杂错乱,响彻夜空。 弩箭骤停的时候,几乎是所有的长乐门弟子齐齐提起真气,踩着河上染着血水的花灯,穿达彼岸。 所有的人,包括各个门派的掌门人,都加入了混战。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连空气都被它划成一块块的,支离破碎。 河畔的密密红楼画栋姹紫嫣红,华灯耀着这一片失了人性的地狱,仿佛诉说罪孽的残忍冰冷。 武器打废了,便以肉掌相搏。但更多的是断手断脚四肢不全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或者挂在对方的身上,用牙齿狠命的撕咬。满身的血,满嘴的血。 那一瞬,竟让人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这不是武林门派血战,而是遥远年代的野兽厮杀。沒有人性的屠杀,生命如此卑微,鲜活与凋亡不过转瞬的距离。 很久之后,有那晚打金陵路过的人说,冲天的红艳将整个天空染成了红色,不像火焰,却似喷涌而出的血雾。 有长乐门的弟子守在河岸十里之外,将所有非江湖中人拦在外头。外面依旧灯火旖旎,可里头已然成了另外一番天地。 某座楼阁的顶上,飘着浓郁熏香的房间里,有人目瞪口呆的望着下头惨烈的地狱,搭在窗棂上的手控制不住的痉挛。 屋里的屏风后飘出幽幽的声音…… “如果你打算跳下去,那不止这秦淮河岸,整个金陵甚至江湖,都将替你荒唐的举止陪葬。” 窗边的人转过身,忽然声嘶力竭的大喊:“疯子、疯子,你这个疯子。他们当中……也有你的弟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呕。” 殷红的液体从苍白的唇里涌出,蜿蜒淌在墨蓝的衣裳上,洇出斑斑暗色痕迹。 屏风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轻轻的笑着:“你是叫花嫆吧,这名字,倒是取的甚好。花嫆,我的女儿,过來啊。” “若我靠近你,一定会杀了你。” “为什么呢。”那人不明白的问,微微躬身的影子投在雪白的屏风上,似乎在思考。“我毁了我厌恶的,顺便帮你得到你想要的,这样不好么。我的女儿,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你这个疯子。疯子……” 他侧着头,倾听楼外的声音。 屏风上的影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你听外面的声音,多么美妙。比起昏暗无声的囚房,简直就是天籁。那个风光了几十年的人,终于可以彻底击毁她了。” 摧毁她的人生,摧毁她的天下,摧毁她一直坚持的信仰。这样美妙的结局,还差最后一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呢。嘘……别闹,你听听外面的声音。” 花嫆愣了愣,突然发疯了似的扑到窗边,等她终于瞪大了双眼看清下面的时候,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厮战已经结束了,对岸的河边上沒有一个人还站着,残肢断臂堆积如山。 死了,都死了。 腥稠的液体从地上淌进河里,偌大的和面上唯独那些被染的斑斑驳驳的花灯还漂浮着,随波逐流。 空气的味道让人觉得哪怕是立即窒息,也不愿意多呼吸一口。 四周灯火依旧阑珊。彩蝶戏花灯笼随风摇曳,明媚的光温柔的将这一片污秽覆盖。 唯一还活着的,只有下头缓缓从楼中走出來的三个领头人。他们站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冷眼旁观。 “啪啪啪”清脆的拍手声响起,屏风后面的人终于站起來,走到窗边。“开场戏已经结束了,都回來吧。” 不消片刻传來一阵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个头领人已经齐齐跪在那人脚边,身旁还坐着一个端坐轮椅的少年。 黑红的液体顺着他们的衣摆往下流,沾的华贵地摊上一片片污秽。 第129章 雁儿玥儿 “起來吧。” “谢门主。” 有那么一瞬,花嫆只觉得天昏地暗,几乎凝滞的脑子全然失去了思索的能力,靠在墙上的身体不住地打晃,却其中坚持着不肯倒下。 她呆呆看着这四个人的脸,喃喃道:“为什么……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沒有人回答她。 传说长乐门主有个神奇的能力,能让受到他真气恩赐的人体质大变,无论遭受怎样的折磨,受多重的伤,都感觉不到痛苦。 长乐门主曾言,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让你身处无间地狱,而是那种绝对的孤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神智抨击的支离破碎,意识最终消失。 那是比无间地狱还可怕十万分的折磨。他道:“我最见不得的,就是圆满的事物,看到这些,我会毫不留情的把它摧毁。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而是缓慢的,一点一点,从骨子里头彻底蚕食。” 长乐门主不想要当武林之主,他想毁掉整个江湖,因为这一片天地和平美好的令人嫉妒。那个将江湖治理的这么好的人,最是可恨。 因此,他要从从内到外的,将这个人和她的江湖,一起摧毁。 沒有人知道各条通往秦淮河的路是怎么封的,江湖人只能进不能出,而非江湖中人一旦出去了,就不可能再靠近它十里之内。 无法出去,又时常爆发厮战,每一场的结果都是几欲全部的屠杀。 江画赶到金陵的时候,各大门派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般,多少江湖老人泪眼婆娑的跪在她面前,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重要了。 花嫆被封了内力强按在楼阁上,眼睁睁的看下面哀嚎遍野,血染长河。 所以当江画衣袂翻卷从天而降落于花灯之上,抑制不住的眼泪滑下她的脸庞。 神话传说一般的武林至尊,只轻轻一挥手,冲将过去的长乐门弟子纷纷挺住,然后都惊恐的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倒了下去。 不过眨眼间,胜负已然反转。 “杀了长乐门主。” 看见胜势倾向于己身,不知哪个门派的第一爆发出这样的大喝。 “杀了长乐门主。” “杀长乐门主。” 蜂拥而上的武林豪杰们冲上去,将陷在梦幻般色的花楼团团围住。 彩蝶戏花灯笼耀出他们悲愤的脸。 留下随行而來的九重塔弟子保护受伤的人,江画只领着四缺一的三大护法,踏入这表里不一的恐惧之地。 花楼的雕花鎏金大红门在身后砰然关上。 大堂中明媚的灯火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反射出琉璃样的光辉。谁能想想在这样美丽的温柔乡外头,其实是个命如蝼蚁的血腥地狱呢。 空旷华美的大堂,从内里走出四个人。周身散发出來的冷漠似乎连烛光都在他们距离他们远远的时候停住了。 长乐门的四个顶尖首领。 由左至右,唐昭南、骆临云、楚洛仙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清瘦少年。 该在的人都在,不该在的人也在了。 江画遥遥望着这四个人,最后视线落在最右的少年身上,缓缓开口:“玥儿知道么。” 那弱冠方至的少年,竟赫然就是五年前被关入锁孽塔的孩子。 他的名字,是叫小纤吧。 “我以为,你是他生命中的阳光。”淡淡的,江画望着少年,语气里有那么一丝失望:“为你,他甘愿承受这段不伦之恋,淌进弱水。你以为,他这些年偷偷跑进锁孽塔看你,我都不知道么。告诉我,孩子,你不是在骗他。” 少年别过头去,眼中流露出灼烈的恨意。 四对四的打斗,却唯独江画同小纤两人都沉默的站在原地。 “你对玥儿,到底几分是真。”一步步逼近,江画仅仅锁住眼前的少年。 面对强大的压势,小纤忽然仰头看着她,笑道:“仅仅因为我一句示弱的话,他竟孤身淌进了弱水,伸手想去抱我。所以,这样的情意,我固然是喜欢的。” 这话比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还冷。喜欢,仅仅是喜欢而已。 少年看向江画的脸上带了些悲悯。 “我这一生,只要是爱上,所得就尽是伤害和背叛。小雁儿,你对不起我。” 沉重的大门轰然大开,从门口骤然响起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宛若惊雷炸响,令几乎令所有的人都立时呆立当场。 “都住手。” 既是四大护法之首,在至尊不说话的时候,泠玥的命令自然无人不从。三个护法闻言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护法就是护法,九重塔百年來传承下來的位置,除了手握重权武功也是高之又高。停手的时候,唐昭南三人已经都或跪或倒在地上,遍身鲜血。 一路从唐昭南、骆临天、楚洛仙身边走过,点了他们的穴道,然后走至最尽头,堪堪停在距少年三尺之处。 少年的脸色瞬间惨白,纤细的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 “小雁儿,为什么呢。我宁愿替你背下罪名,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被冤枉的,就算深处锁孽塔,但有我陪着你,这样不好么。”泠玥偏着头,轻轻的说。 原來不是小纤,而是小雁。 “不是的。不是。你说谎。你怎么会知道我是长乐宫的人,以前见你的时候,我明明都蒙着脸的。泠玥,你是为了帮她才这么说的,是她,是她害我家破人亡,还那般折辱我,囚禁我整整五年,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少年忽然崩溃了一样,全然顾不得周遭还有來自九重塔的敌人,歇斯底里的嘶喊。 江画站在两人的旁边,身躯蓦然巨震,早就对一切都淡然了眼眸不可置信的看着轮椅中的少年,低声喃喃:“怎么会,你是……” 这太荒唐了。江画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透出的两抹潮红,忽然间泪如雨下。 “雁儿。”泠玥眼中的情感翻涌着,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可笑事。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靠近少年,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半跪下來,伏在他的膝上。 “我以为,我能让你忘掉以前所有的伤痕,单纯的活着。即便是在锁孽塔中,我也会陪着你。” 泠玥低下头,竟去解自己的衣带。 宽松的云纱衣从胸前敞开,缠在腰腹上厚厚的纱布上透着丝丝红黄相间的颜色,俨然是伤口在赶路过程中裂开,淌出的血水和秽水。 他从弱水潭中穿过,从腰腹以下全是这样狰狞的伤。 “我知道你要走,所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穿过弱水去抱一抱你,不是单纯的怜爱,而是试图留住你,但终究是无用。” “原來,不是我沒能抚平你心里的伤,只因为,我爱的人她不爱我。” …… “别说了。”少年突然狠狠推开了泠玥,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称之为表情了,眼泪和褶皱纠结成了一团,他忽然用力往自己的脸上抓去。 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从他脸上被扯下來,露出里面最真实的容貌。 白皙的一张小脸儿,却半分少年的棱角都沒有了,俨然张秀丽的女孩脸。 即便早已猜到,可江画还是捂着脸蹲下身去,眼泪从她捂住的指缝里流出,一滴滴砸在光洁的地面上。 到底是怎么了……老天,你为何要这么作弄人。 这女孩儿,被她关在锁孽塔五年的人,是昔日碧水青茗阁的小姐。 唐雁儿。 那个曾经无比依赖她,脆生生唤她“姐姐”的孩子。 荒唐……怎么会这么荒唐。 “泠玥,你好好看看这张脸,我到底是谁。我是唐雁儿。是惨遭灭门的唐家小姐,唐雁儿。” 泠玥顾不得身上传來的剧痛,倾身上前,伸出手掌抚摸他的脸。声音轻柔的仿佛羽毛,悲悯的望着他:“我知道的,其实所有的真相,我一直都知道。雁儿……我都知道的。” 曾经,他并不仅仅是失去了权势的少护法,他所知道的,远远比所有人都多,比他的姑姑还要多。 “为什么呢,明明你知道挑你全家的凶手到底是谁,却还要执迷不悔,雁儿,你告诉我。”声音柔柔的,像姑姑当年哄他的模样。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对我,到底还是只有利用,半分情谊也沒有啊。我爱的人……原來一点都不爱我。” 唐雁儿终于崩溃,伸手想要抱他,伸出去的手却在就要碰到他衣衫的时候蓦然落空。她反应不过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 泠玥站起來,视线冷冷的扫过地上的三人:“你三人做过的勾当莫非真当无人可知。被人利用却毫不知情的蠢货。把他们带回九重塔,听候发落。” 三位护法齐齐领命。 他重新掩好衣衫,走过去将江画从地上扶起來,轻轻地抱了抱她:“姑姑……别哭。” 我的姑姑,应该是笑傲天下、高贵尊贵的强者,不会这样软弱的流泪。 “这里交给我,姑姑去顶楼吧,那里有姑姑想见的人。” “去吧。姑姑的玥儿,早就已经很坚强了。别担心。” 飞身掠往楼上的时候,江画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泠玥走过去抱起唐雁儿,然后背过身去。那一瞬,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颀长秀丽的身影,透出刚毅坚韧。 她的玥儿,长大了。 第130章 决战长乐 顶层的阁楼上挂着层层的红纱,上头用黑线绣着蝴蝶戏花的纹络。 蝴蝶是残翅乌蝶,花是西番莲。诡异的线条在血一样的红纱上蔓延攀爬,如來自地狱的鬼画。 窗边的风拂开帘幔,露出里头紧闭的大门。 人的影子投在层层扬起的轻纱上,光线忽明忽暗,衬得一条长长的走廊静谧可怖。 脚步声回荡在耳边,缓慢而沉重。越靠近尽头那扇暗红的木门,一股冰凉的气息从脚底升起。 一声巨响,厚重大门被用力打开,微弱的声音骤然清晰起來。扑面而來的熏香气息直冲脑门。 最后一招银鞭挥出,有人重重摔了出去,撞倒了白惨惨的屏风。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光站着,银白的长鞭一头缠在那人的脖子上,一头握在他的手中。侧影半掩在帘幔中,英挺而俊美。 “解药交出來。” 仰面摔在地上的人半张脸都挡在黑纱下,只听到他嘴里发出桀桀的怪笑。 “啧啧,我要告诉你无解呢,正义的王爷,就算离开了朝堂,也还是这么意气风发。真想不出你原來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啊,可惜本宫只是一江湖莽夫,无缘得见。” “连自己的女儿都下手,你这个畜生。”愤怒从未央的眼中喷出,他一把收紧鞭梢,力气大的几乎就要让地上的人断气。 “都说了,沒有解药啊。对了,她虽然是我生的,可当年救下她的是你,养她的也是你,所以你有什么资格來用这样的借口威胁我呢,随意呀,你怎么这么笨。” “我当年就应该杀了你。”可悲他二十年前还对这丧心病狂的畜生感激涕零。 “可那样有怎么会今日的你呢,别忘了,你可是我救活的啊,沒有我,你恐怕连尸体都沒有人收拾吧。不甘是么,你在愤怒,可是沒用啊,你不但救不了她,而且……咳咳,万花宫,我一手创建的地方,你还要替我守下去,替我守下去。” 不断的血从他嘴里涌出來,黏答答的将黑纱粘在脸上,可他仿佛浑然不觉,仍然笑着。 “从一开始,我救你的那一刻,报复就开始了。我一手创建的万花宫,我亲自挑起的万花宫内乱,我亲手把自己的女儿无声无息的送到了你手上。” “为什么,” 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长乐门主大笑起來,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血从他嘴里大口大口的往外涌。 他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你看看我的脸,想想你当年初见我时我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够么,”激动的手一把扯下脸上**的黑纱,露出一张布满伤疤、灼伤的脸。 “江湖,武林,哈哈,都是些肮脏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还不如毁了來的彻底。武林至尊,梨逍尘是吧,她凭什么维护正义,那些所谓的正义比起青楼的**怕是还要虚伪恶心一百倍。” “所以我要毁了它。毁了它。毁了它……” “啊,,。” “不要。” 两声尖锐的嘶喊同时响起,江画冲进去,怔怔的望着地上一滩碰溅出的血红,然后那团血红汇聚到一起,在静谧的氛围中,开始蔓延,越來越多。 像极了开在帘幔上成片的诡异西番莲。 一袭墨蓝衣衫的女子呆呆的望着手中的刀,忽然间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尖叫起來。 她……她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不,他不是我爹。不是。不是,,。”那从小将她抛弃,亲手设计了她惨烈童年的人,怎么会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不是…… 一双手臂忽然将她环入怀里,温暖的胸膛贴着她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脊背。“沒事了,沒事了,都过去了。” 花嫆茫然的抬起头,她根本就不知道抱住她的人是谁,只痴痴的盯着眼前的人,然后用力抱住。 只想感受这份令人安心的温度。贪恋着不想放开。 “嫆儿,别怕。” 温柔的嗓音如昔年那般清脆动听,宠溺又心疼的抱着怀里发抖的人。 忽然唇上软软的两片就贴了上來,带着微微的怯弱,青涩的吻他。咸涩的液体从两人相贴的脸颊上淌下來,落入熨帖的四瓣唇。 味苦涩。 未央忽然震惊的推开她。 花嫆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仿佛受到伤害的孩子,脆弱的望着他的方向,轻轻开口:“宫主……” 江画猛地后退两步,后甩的手划开了屏风的绢布,刺耳的声音响起,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 她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力气大的要把心脏生生挖出來。 殷红的血顺着苍白的指尖往下淌,在手臂上滑出蜿蜒的痕迹。白肤红痕,异常的触目惊心。 未央恐惧的看着她,慌忙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别碰我。” 一把打开探至眼前的手,江画闭着眼又后退了两部,绝望的摇头。嘴唇开开阖阖,却什么都说不出。 错了……错了……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这样的。 她忽然抬起眼,冰锐视线紧紧盯着后方已经颤巍巍起身的花嫆,眼中的绝望一瞬间被冰冷取代,一步步向她走过去。 都是你……还有你的父亲。从一开始,就都是你们的阴谋。 她的子民、她的江湖、她的幸福、她的一颗心,都被你们毁的彻彻底底。不可饶恕。 凝霜扇“哗啦”敞开,雪白扇面反射着窗边的明艳灯火,泛着晶莹剔透的美丽。 杀了你,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的错误,所有的阴谋,都结束了。 “住手。” 一个身影挡在她和那女人的中间,因为冲过來的太急,扇面扫过他的脖颈,血丝从划破出流出來,顺着扇面淌到持扇人手上。 两个人的血,融合到了一起,无法分辨。就如同两人的宿命,生生世世,解不开理不清。 看着她的眼眸,未央直觉心疼的就快破碎了。慢慢的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在就要碰到的时候被她堪堪躲过去。 那双美丽的桃花眼中,沒有厌恶,只有满满的绝望。 他竟然,让她失望伤心至此。坚强如梨江画,终于在这一刻,隐忍的外衣尽数破去。 那一瞬,他想说什么,却发现都是那么的无力、苍白。 蓦然,眼前的女子飞身而出,强劲的内力将他和迷茫的女子用力扫出。 紧接着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凝霜扇划出迅疾的弧线,硬生生将那人的胸膛劈成两半。 一身黑衣的残破身体砰然落地,血如泉骤然涌出。 长乐门主,不……或者说是花锦蝶的脸上,瞳孔愈加放大,锃圆的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唯独嘴角的惨烈弧度还在上挑着。 他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血……血…… 漫天遍地的血…… 凝霜扇从手中滑落,白玉扇骨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清脆又悦耳。 江画低下头,望着插入自己胸膛的短刀,怔愣。然后,她僵硬的转过身,视线迷蒙的望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俊美容颜,缓缓闭上了眼。 …… “回宫主,尊上交待若是您不准备走,就让奴婢带您去厅里饮茶片刻,尊上结束之后,自然会见您。” 侍女礼貌的挡在冰室的门前,恭敬的对身前的男人道。 未央的身体忍不住僵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沒说,随侍女去了旁边的花厅。 那日在金陵,当江画满身是血倒在他怀里的时候,那种慌乱和恐惧每时每刻,都仿佛还在眼前一般。 大夫简单的包扎了下她胸前的伤口,只说是扎深了些的皮外伤,并未伤及要害。醒了之后,她淡淡的望着站了满屋的人,视线掠过床边的他,停在花嫆的身上。 “你过來。” 知晓江画受伤的缘故多半是受了自己和未央的刺激,花嫆顺从的走到床边,刚想解释什么,下一秒却被江画打断了话。 “毒秋果,对吧。” 想必是她听见了大夫给自己诊治时候的话吧,花嫆沉默着点头。 “毒秋果这东西不是毒,只是一种人吃不得的果子罢了。故此也不存在解药这一说,人吃了会死,但并不代表沒得救。” 所有人都诧异的睁大了眼,连九重塔的圣医坦言说沒办法了的事,竟然还有救,不过这话既然是至尊梨逍尘说的,那就还有希望。 江画轻轻笑了笑,视线不经意的瞥过一旁的未央,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法子,只是以内力灌入血脉,强行将果汁冲出來即可。” 以真气灌入全身血脉,将已经融入身体的毒汁剥离开來,几乎相当于重塑肉身了。 那得需要多强大的内力,至少,在坐的诸位掌门即便联合起來也做不到。而且,这种极其损耗内力之事,一招不慎轻者走火入魔重则生命不保,恐怕还会变成恐怖的干尸。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这万花宫的二宫主这次怕是真要红颜薄命了。 未央却浑身一震,用力的抓着江画的手腕,声音发抖:“若要救人,我宫里的人我自然会救,你不准胡闹。” 沒有人敢这么跟武林至尊这么说话。众人吃惊的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忽然间都明白了什么,即便尊贵如梨逍尘,到底也是个女人。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他们的心里泛起來。 “你么,” 江画也怔了片刻,忽然间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男人,淡淡的笑了:“锦蝶宫主,你救不了,整个天下,只有我能做到。”你欠我的,还不了了。当然,这最后一句她沒有说出來,只是眼底的那股失望和伤痛,怎么都掩盖不了。 第131章 终是人散 回九重塔的路上,江画一直呆在那华丽的马车里,除了往客栈投宿的时候,从未露过面。 因为救花嫆须得在极低的寒温下进行,所以他们自然也要先放下战后的事宜,起身同江画一起去九重塔。 一路上,那间最大的马车里都安静的出奇,只有时不时从里面传出的压抑的咳嗽声。开始的时候还有端着水盆伤药的侍女在马车里进进出出,后來里面的咳嗽声减少了,侍女端出來的水也不再是通红的颜色,伤药从一天三趟到一天一趟,等捱了半个多月终于回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成了两天一次。 未央抱着花嫆从车上下來,此时的花嫆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了,想必身上疼的厉害,只有在揪着他的衣裳的时候才会稍稍缓和一下。 江画已经站在前面了,她身上的衣服干净华丽,除了脸色有些微的发白之外,其它并沒有什么不一样。 她朝他们微微颔首:“二宫主会好起來的,宫主无须太过担心。” 赶來迎接的人因为早先收到了尊上重伤的消息,于是把慕容艳也带过來了。慕容艳看看江画,又瞅瞅被抱着的花嫆,问:“谁才是受伤的那个。” “神医,你家二宫主中了毒。”江画开口。 “啊,什么毒。可是……”身为神医,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花嫆绝不是中毒,反而像是……吃了什么东西才导致的。 “烦请神医去收拾一下,然后跟我到冰室中來一趟吧。对了,锦蝶宫主,二宫主可以交给我了,放心,有我在,她不会有事。” 未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松手的,等他恍然回神的时候,江画已经抱着花嫆走远了。 那道淡金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长廊深处,未央静静的站在那儿,忽然间心底刺痛的厉害。 之后江画就带着花嫆和慕容艳去了冰室,这一呆就是两天三夜。 期间未央來了很多次,可无一例外都被驻守的九重塔弟子远远拦下。终于挑着换班的时候摸进去,却不想还是被十二时辰呆在门外的侍女发现。终究还是打消了硬闯的念头,随之來到花厅。 心里头惦记着两个人的安危,这茶也喝的不知什么滋味。 等到第三日日落的时候,终于有了侍女进來通报,说是尊上那边已经结束了。他想也不想,直接就往冰室的方向走。 侍女欲言又止。他回过头來,问:“怎么了。” 未央原本就是个英俊的人,又经历了这些年的诸多是是非非,身上那种成熟的浑厚气息总是有意无意的溢出來。侍女低下头,脸上泛起抹不知名的红晕,轻轻道:“尊上说,若是宫主等不及了,就去冰室,把二宫主先带回去,她也好省了人再过去一趟。” 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开口:“尊上不在那里。” 耗费了大量的内力,更何况,她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怎么可以到处乱跑。 “尊上一结束就回寝殿了。啊,对了,尊上的脸色,看起來有些不大好……宫主。” 侍女一路追出來,因为九重塔的人大多武功都不弱,就算追的急促了点,说话也不见气喘。她伸手拦在未央面前,也顾不得这男人有多好看,顾不得礼节了,忙道:“尊上早就下了命令,谁都不准去打扰。所以宫主,您还是别去了。对了,尊上说二宫主还在冰室里,你还是先去看她吧。算奴婢求您,别去打扰尊上了,成么。” 未央觉得自己点头的时候脖子僵硬的不像自己的。 何必为难一个侍女呢。 他转了个方向,准备去冰室带花嫆出來。临走前,还回过头來望了一眼远处高高耸立的塔楼。那上头是一间华丽的寝殿,江画的所住的屋子。 冰室的门虚掩着,慕容艳正在里头收拾东西。他走进去,忽然被地上的一滩血惊了一下,血不多,也不很恐怖,不知是谁的。 注意到他的僵硬,慕容艳转过身來,问:“宫主以为是谁的。” “不会是她的。”一定不会。 慕容艳笑笑,沒说话。收拾好了东西,他指指旁边的那面垂下的帘子:“尊上说要是宫主來了,我就可以直接走了,不用再安排侍女照顾。二宫主的客房已经备好了,在宫主的隔壁,我会定时去送汤药,不用担心。” 安排的当真是周到啊。未央望着地上的那一滩血,虽然已经知道了不是她的,可心里的那股子刺痛感,却分毫沒有消减。 内室的中央摆着一个宽大的冰台,花嫆安静的躺在上面,红润的脸庞让人觉得她似乎只是睡着了。衣裳已经被人换过了,干净的穿在身上,衣带也字系的很整齐,一点都看不出是个刚从死门关上回來的人。 未央将她从冰台上抱起來,走在路上的时候,并未有任何一个侍女或者弟子好奇的观望,想必是早就得了命令,不准打扰他们吧。 靠在未央的怀里,花嫆拽着他的衣裳轻轻**,喃喃的叫他。“宫主……” “……宫主……” 即便是躺在床上,花嫆的手还是攥着他的衣裳。无奈,未央只得在床边坐了下來。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衣袖上的力道忽然松了,才发现花嫆已经睡熟了,似乎是沉浸在什么美好的梦里,唇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苦笑着叹口气,未央抽出袖子,起身吹了灯走出门去。 黑暗中,甜睡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一滴晶亮的液体从侧脸滚落,洇进枕头,不见了踪影。 主塔下的梨花林在风下被吹出大片的花瓣,雪白雪白的在夜晚的空中飞舞,轻飘飘的吹往各个角落。 主塔后塔楼上的寝殿还亮着灯。 鬼使神差的,未央还是站在了塔楼之下。 塔下当值的弟子欲要说话,却还來不及张口就被人点住了穴道。 “抱歉。” 明明已经知道了她不会见任何人,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无法控制想立刻见到她的念头。 未央问自己,到底來做什么。是因为要來谢谢她,还是因为看见了冰室里那一滩血,想來确定她是否真的无事。但慕容艳的意思,那血不是她的啊,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可能,真的只是简单地想看她一眼吧,沒有什么旁的理由。 尽管她气自己,尽管她误会自己,可她还是她,是那个他宠了二十多年的小郡主,是那个他苦苦寻找了二十年的妻子,是那个他陪着一起荒唐了一辈子的女子…… 从不曾改变。 远远地看见尽头走來的人,寝殿外的侍女沒说什么拒绝的话,恭敬的行礼之后,给他打开了寝殿的门。“如果锦蝶宫主已经走到了这里,那就不用再阻拦了。” “不怕你们尊上怪罪么。” 侍女笑笑:“这就是尊上说的。” 屋里依旧燃着蜡烛,不是夜明珠。安神香和淡淡的梨花香漂浮在空气中,还有一丝浅淡的药草味道。 江画穿着一层丝衣靠在床头,隐隐看得透里面雪白的纱布。她闭着眼,皮肤的颜色白的有些透明,更衬的睫毛和头发的颜色漆黑。 听见脚步声,她睁开眼:“宫主,可有事。二宫主的情况已经稳定下來了,不用太过担心。” 语气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半分起伏。 未央站在床边,轻声:“那些血,不是你的对不对。” 沒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江画愣了一下,忽然笑了:“不是。” 尽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可未央却并不觉得安心。烛光下的江画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有那么一瞬,他想冲过去抱住她,然后缓缓抚她的头发,告诉她,他其实……很心疼。 “宫主,到底有什么事呢。”她看着他,笑容有些凄凉:“你不说,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下一瞬,身子忽然就被拥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隔着薄薄的衣衫,甚至还能听得见他的心跳。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侧,柔柔的让人不想推开。 “这样,我來的目的,可以么。” 她推开他,眼中的笑容让人心疼。桃花眼亮晶晶的,凝视着他的眼。隔了半晌,才轻轻开口:“那花嫆呢。她怎么办。比起她,其实我能承受的才更多啊,毕竟,我是强大的武林至尊,不是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小女孩。” 江画别开头,怔怔望着远处桌上宫灯中跳跃的火苗。“我不是输给了任何人,沒有输给花嫆,只是……输给了梨家的宿命。” “梨家的宿命,注定了我比所有人都要坚强。爱这个东西,比起子民的幸福,又算的了什么。” “从前我不懂,但现在,我须得弥补了。” “除了你,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什么能让我牵肠挂肚的东西。但我不想让花嫆就那么伤心的离去,也不想你为她自责的度过余生。保护苍生,让每一个善良忠义的人好好活下去,不正是梨家的责任么。” “其实,人再强,终究也是搏不过命的。只可惜,这一天我看透的太晚了,” “锦蝶宫主,我们……好聚好散,” 第132章 天下新气象 好聚好散。 她不知道身后的温度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直到风从敞开的窗棂里刮进來,透过轻薄的丝衣,才恍然觉得全身的肌肤都已经冷透了。 只记得那人离开之前看她的眼眸很哀伤,哀伤到几乎要把她望进骨子离去。耳边一遍又一遍飘荡的,是他离开前的那句话…… “如果我的离开能让你好过一点,那么,我会永远都不在你眼前出现。如果能回到以前,我不会再陪着你胡闹荒唐,从一开始,就会牢牢地握住你,绝不松开。江儿……祝你幸福……” 江儿……祝你幸福…… 江儿,祝你幸福。 ……江儿。 江画怔怔的望着帘外的空气,忽然开始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一口抑郁在胸口的血,猝然不急的呕了出來。 喷在明黄的丝衣上,像极了一朵开至绝艳的红花。 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跟他纠缠了四十年的恩恩怨怨,都结束了。 未央,你回到万花宫,好好经营你的宫殿。等我交代好了九重塔的事,就远远的离开,再也不会出现了。 玥儿已经长大,可以好好地照顾自己。 这世上,已经再也沒有我留恋的任何东西了。 江画靠着床头,微微侧头将脸贴在柔软的帘幔上,缓缓闭上了眼。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很久很久的以前,小小的她在长安的皇宫里,一个华衣的小少年堵在她身前,扬起灿烂夺目的笑容,“美人你好,我是未央,四皇子未王世子,请问美人芳名。” 她回他一个同样**的笑容:“美人不敢当,姑奶奶是雪王幺女江画,未央兄你才是沉鱼容貌落雁之姿,闭月羞花倾城绝色,当得上祸水二字,” 他说,“本世子今年已满十岁,郡主不过七岁,该唤一声兄长。” 她认真摇头,“世子还是称呼本郡主一声相公吧,” 他忍笑,“为何。” 江画,“因本郡主好色,看到美人就定是要娶回家的。” 那时候,她便觉得,其实不要两情相悦,就和他那么简简单单呆在一起,就会很快乐、很快乐了。 好在,这些回忆,足够她找一个静悄悄的地方,好好的度过余生了。 屋外的梨花瓣吹进屋來,滴溜溜的在地面上旋转,然后被人轻轻吹了口气,就又飞了出去,再也沒机会飞进來。 长乐门一事终于告一段落,长乐门主的身份公诸于世,他的尸首被分成多块,分别送往事变中受到殃及的门派,由他们焚烧泄愤。 至于剩下的大批门徒,九重塔本着仁义的原则,采取怀柔政策,若是执迷不悟的,则废去全身武功逐出武林,而愿意归顺的,则从此编入九重塔之列,当然还有两头都不愿意的,在确定了他们不会危害江湖之后,他们的去向则由他们自己决定。 之后,九重塔的大护法在塔林中召开了武林大会,将长乐门的四个首领绳之以法,以儆天下。 九重塔的权利阶层又换了人,虽然那个神一般的梨逍尘还被尊为至尊,但如今,她却是成了真真正正的“神话”了,因为,再也沒有见过她。 万花宫自那时便于九重塔交好,两边经常会发生男弟子和女弟子两情相悦,然后郎才女貌成就一段佳话的事。 于是有人就像,如果万花宫的宫主和九重塔的至尊能发生些什么,那岂不更是妙。不过这也只是一段胡扯的段子罢了,毕竟,万花宫现在主事的人是二宫主,而至尊,也早就寻不着踪迹了。 那二宫主花嫆和大护法泠玥呢,能不能成为一对。 二宫主总会转过身去,用淡淡的语气道:“我已决定终身不嫁。” 大护法的脾气似乎很奇怪,有时候冰冷的吓人,有时候却又温柔的出奇。心情好的时候,他站在大殿的黄金窗棂旁边,眺望着远处一座不大起眼的塔楼,轻声回答:“我此生已有挚爱之人,她就在那里等我回去。” “哪里。” “那里。”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一片皓蓝的苍穹,什么都沒有。有稚嫩的乳雁落在他的手上,他看着那些小东西的眼神温和至极,仿佛透过它正在温柔的注视着什么人。 …… 初冬的长安,路面上积着一层薄薄的雪,寒冷的天气冻的人都缩在家里,街道上隔甚远的距离才能看到零星的几个人影,一句话不说的呵着掌心匆匆而过。 不过除了两种地方。 赌场和青楼。 前几日新登基的皇帝大赦天下,连带着这些禁忌行业也跟着沾了光,白日里看不出來什么,一到日头落山的时候,便是地道的客似云來。 这几天长安最大的青楼凌音局甚是忙碌,倒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活动,而是有个鼎鼎有钱的财主,背地里捐了一大笔金银,说是为了缅怀一下多年前一个逝去的花魁。 老鸨很是奇怪的问:“不知哪个花魁名讳如何。当得起如此大的礼。” “她当年是个艳名满天下的人,满江红、碧溏春是她最擅长的舞蹈。”隔着帘幔,那里头的人轻飘飘的道。 老鸨想了想,忽然惊叫起來:“步洛洛。,” “哦。妈妈你认识她。” 老鸨讪笑两声,道:“怎么可能,步洛洛成名那会儿,我还是个连路都不会走的奶娃娃呢。不过这样一个早就死了十多年的人,公子怎会认识。看公子的年纪,似乎并不大。” “沒什么,不过是听闻她生前坎坷,负心人遇了不少,最后却不得不在红尘里香消玉殒,有些感慨罢了。”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道:“不过也好,至少她的后半生是平平安安度过的。连最后的病,都沒遭什么罪。只盼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入这风尘之地了。” “公子好心肠。”语气很谄媚,还有点不屑。要真是个洁身自好品性仁义的男人,还会來这烟花风流之地么。还肯花这么一大笔钱,只为一个老早就死了的妓女。 里面的人低低笑了两声,沒再说话。 第133章 江湖终篇 大年三十的晚上,凌音局挂上了红通通的喜庆灯笼,外头门庭若市,喧闹的声音比起达官显贵家庆祝亲年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偌大的厅堂里换上了新的纱帘,七彩的颜色,风一吹宛若翩然旋转的舞姬。这次发出去的请柬几乎都沒有落空的,另外还有一些收不到请柬的人,宁愿一掷千金,只为了今晚在楼里能博得一席之地。 听闻,今晚将有一位特别的舞姬献舞。 酒席酣处,灿烂的灯光骤然细熄灭,随即取而代之的是四周逐渐燃气的烛火,明黄的光晕笼罩着整个楼。 微弱的风声掠过,一名白衣如雪的舞姬从顶楼之上落下,衣袂如云似纱在空中飘飞,发如墨,披散了整个后背,足间仿佛带了奇异的力量,竟缓缓停在了半空。 沒有任何支撑,就如同飞鸟一般,在空中起舞。 可是不管她怎么舞,总有衣袂或是袖子或是头发遮住半张脸,看不清全部的容貌,直挠的人心痒。 沁人心脾的梨香从她身上蔓出來,飘进楼中每一个人的鼻子。 老鸨站在楼上的栏杆后,笑的合不拢嘴。这次,是真真赚的盆满钵丰,连带着,这天下第一楼的名声也终于实至名归了。 一曲舞闭,大堂中顷刻沉寂了下來,随即爆发出震耳的掌声。 待那女子从空中徐徐落下,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方才想到去看那女子的容貌。想象着这样一个奇异的女子,生的脸,究竟是怎样的一副倾城国色。只可惜,那女子已经从后台转了过去,只剩下一抹雪白的背影。 二楼的雅间里,垂了珠帘的轻纱后,一个四旬左右的中年男人对一旁的老鸨道:“这位姑娘,名讳是何。” 老鸨躬身回道:“回这位爷,那舞姬不是挂牌的姑娘,只是來这里跳一场舞罢了。至于名讳么,她自称江山。” 江山。男人细细斟酌着这两个字。倒是旁边另一个穿着劲装,看起來年轻些的男人,笑道:“难得着风月场所中也有这等奇女子,舞跳得好,连名讳都这般不落俗套。江山……呵,倒是个好名字。” 并且还让人想起以前宫里那个封号江山的郡主。 荒唐了荒唐了。怎么会往这方面想呢,都是多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不定等他俩百年之后,这事儿恐怕也就带入了黄土,沒人提起了。 思及如此,劲装男人转头对那四旬往上的男人道:“爷,既然舞已经看完了,咱们是不是……” “令扬。”男人打断了他的话,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到老鸨的怀里,温和道:“在下觉得那位姑娘甚是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特此向见见她,不知鸨母可愿意引见一番。” 老鸨低头看了看银票上的数字,连眉毛都跟着往上弯了两弯。“好的好的,两位爷稍等。” “等等。”男人又叫住她,补了一句:“若是她推拒,你就告诉他,找她的人姓流就是了。” 流,这可是国姓。 早就料到这二位是金贵的主儿,可沒想到还是个龙子凤孙,可了不得了。老鸨腿麻溜的跑的比狡兔还要快上三分。 果真不出那位皇爷所料,那公子……哦不,是姑娘,本來已经拒绝了的,可一听是个姓流的皇亲国戚,又问了问年纪,老鸨回答说约莫四十往上,姑娘沉默了片刻,方才答应下來。 姑娘掀开帘子的时候,那位方才被唤作令扬的男人微诧异了下,刚毅的眉蹙了起來,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脸上的面纱。 流姓男人自然也在看着她:“你就是江山。” “不像。”女子的眼角往上挑起,好看的桃花眼不显狐媚,反而还透出几分慵懒的贵气。 男人指了指面前的软凳:“姑娘请坐。” 女子坐下來,然后执起小几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递给他,问:“爷怎么称呼。” “不是已经教老鸨告诉你了么,我姓流,他叫令扬。” “哦,流爷,令爷。” “姑娘还真是像我的一位故人。”流爷笑笑,看着她道。 江山也不反驳,只伸手捂着面纱下的唇笑了起來:“流爷,您的搭讪方式多少年前就过时了啊。” “是么,或许吧。”换了个话題,他偏头看着她脸上的面纱,笑问:“可以取下來么。我好奇你的模样,不知这张脸跟我那故人像不像呢。我们可都很想知道啊。” 谁料江山却并不打算理他,转向另一边看着那个叫令扬的男人,问:“那令爷呢。也对奴家的脸好奇么。” “不。”简单的吐出一个字,令扬就把视线别开了。这个人他根本不可能认识,反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差别。 “流爷你看,可不是所有人都好奇啊,您说错了呢。作为惩罚,奴家可不会给您看我的脸哦。” 江山又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然后抽着肩膀,笑的花枝乱颤。 那日三人在雅间里聊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令扬和流爷也被江山一杯一杯的灌了个晕晕乎乎。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但第二日酒醒之后,他们再去凌音局寻那姑娘,却被老鸨告知,人家昨晚就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 问她去了哪儿,老鸨也是直摇头。 等那两人走了,老鸨忽然全身震惊的杵在原地,哆哆嗦嗦的指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半天说不出话。 曾昔年珈篆帝兄弟皆亡,等到了念过上旬才得一皇子,立为太子,去年珈篆帝只留下一刀圣旨便离奇失踪。但奇怪的是,太子登基之后,却一心扑在国事上,并未下达寻找先皇的旨意。 于是,那年纪四旬的流爷,身份便不言而喻了,便是失踪已久的珈篆帝流无心。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是前护国大将军、禁军总统领令扬。 这样大的金主啊,怎么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呢。寒风里,老鸨顶着飘落下來的飞雪,恨恨跺脚。 其实,时间才是味良药,虽然开始的时候苦不堪言,但到了最后,所有的病痛都会慢慢褪散,恢复如初。 就像人生,不管多大的苦痛,过了些时间去回想,如果还是觉得痛,那只能说明还不够久。真正的久远是,即便是当年的人或事重现,也感受不到太大的波动,顶多也就是微微唏嘘一下而已。 当年的人,当年的事,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淘洗,已经变成了灰白的走马灯,一张张、一幕幕,都是记述,而不再有伤痛或是心酸的感觉。 所有的事都已沉淀,所有的人,早就已经重新开始了,不是么。 一路南下,长安的华丽、金陵的繁华、维扬的清秀、江南的温婉、还有洛阳的肃穆,都好好的认真的看了一遍。一个一个焕然一新的场景,从头看到尾,已是又一个春去秋來,雪后初晴的冬天。 似乎,只剩下这一个地方沒看了。 平乐镇。 “咳咳……咳咳咳……”江画捂着嘴咳了两声,指缝里隐有红色的东西流出,她从篱笆边的竹条上折了一根冰柱,用内力融化成水,洗去了粘在手上的污秽。 入手的大门很干净,门前的雪都扫开了,堆在一边,也沒有残叶变腐的痕迹。原來,已经有人住了。 她伸手拢了拢狐裘,看着面前的两扇红棕木门,敲了敲。 “谁啊。大冷天的不回家,又是过來蹭炭火的么。” 大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一个穿兰花缎子小袄的男孩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眼睛还懒懒的眯缝着,看也不看就朝外面的人大吼。 “我家男主人说了,凡來蹭炭火的,女的留下,男的滚远,哎呀……” 小孩看清了來人的容貌,呆愣之下猛地一抬头,脑袋和门上的大铁栓來了一次亲密接触,一下子蹦了两尺远,捂着发疼的后脑勺,继续盯着她问:“到底干什么的啊。” 初晴的阳光很是明媚,照在女子雪白的衣服上,漂亮的宛如白色梨花瓣。 江画站在那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然后笑问:“我是你家男主人的妻子,请问可以进去么。” 双结局:梨画入仙1 今日的九重塔分外的热闹,倒不是有什么节日,而是有比过节更重要的人來了。 数百的弟子迎着寒风站在塔下的空气上,翘首以盼的瞪着上山的大道。可等了小半天,还是半个人影也沒有。腊月的冷风嗖嗖的,直往人领子里头灌,即便是武功底子不弱的护法们脸上也隐隐带上了忍耐的神色。 不过比起忍耐,更多的还是激动和期盼。 传说中如同天神般存在的梨逍尘,可不是谁都能见到的。 梨逍尘是神,时至如今即便是个三岁的孩童,怕是都听得耳朵冒茧子了。 这些天天在刀尖上摸爬滚打的年轻一辈,自然是能将这个人平生的那些事迹从头背到尾,甚至还有人临摹了撰有她事迹的册子贩卖,包装不需要太精致,就能卖得一个好价钱。 那人……当年是九重塔的至尊呢。每每想起这么回事,那些行走江湖的九重塔弟子,都会分外有底气。 寒风里,有按捺不住心情弟子已经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踮脚望着远处的大道。 大路尽头传來马车辕转动的声音。 來了,來了。 激动的情绪忽然就哽在了喉咙,几乎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高高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丁点的声音。 唯独立在最前端的那人仍旧身长玉立,淡色的云纱衣被风刮的簌簌作响,黑发被风吹的飞舞起來,隐隐看见半张成熟、清雅高贵的侧脸。 其实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尊上,其实现下的心中已然波涛汹涌了。 远处的寒梅中,从雪白的花瓣中缓缓露出一辆简单素净的马车,上头的淡青帘子在风中舞动,仿佛一株冰天雪地里蓦然绽放的青莲。 马车停下,从里头下來一个锦袍金冠的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窝心的暖意,他撩起马车上厚厚的帘子,从里面抱出一团雪白的身影。 那人裹着雪白的狐裘,漆黑的发沒梳发髻,顺着狐裘散落了满肩,黑白分明的对比,更让人觉得她的脸色恍若透明,耀眼的根本看不清容貌。 锦衣男子把她放下來的动作极其小心,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弄坏了一般。看她站稳了,才扶着她走过來。 女子走到泠玥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微笑道:“冷不冷,脸都凉了。” 沒有一丝叱责,而是透出一股怜爱的心疼。 尽管已经是个成熟的青年人,可泠玥还是静静的站在原地,只是他在那只手抚上來的时候,微微侧下了头,把脸贴在那只柔软的手上。 “回來了……”顿了半晌,他才听到自己问出了这么一句。 江画笑着握握住他冰凉的手,回应道:“恩,回來了。” 直到三个人都消失在了塔林深处,守候着门口的众弟子这才如梦初醒,待到追上去想要看一看那人的容颜的时候,才恍然发觉人早就找不到了。 就这么在发呆中错过了目睹昔日神话的机会,恨不得将自己的脖子掐断。 大殿的侧的小隔间里,舒缓的琴音从里头飘出,轻轻柔柔的若春风拂过脸颊。 梨逍尘早年的琴音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弹的是金戈皓爽、峥嵘铁马。现在弹的倒也不是什么平湖秋月之类,那是一种从骨子里够改变了的柔。 温柔,和暖。 泠玥靠在门边的小座上,安静的看着她,直到一曲终了,这才走过來凑到她身边。“姑不一样了呢。” “玥儿不喜欢,”江画微笑。 “不是。”泠玥低头,忽而垂下的发丝将他脸上的几分落寞掩住。即便时至今日,他还是无法在这个抚养了他十几年的女子面前全然掩藏自己的感情。“就是……觉得姑姑很幸福,我很开心。” 好像不是这样的。 忽而一只手托起了他的下巴,江画用那双依旧艳丽的桃花眸看着他。 “玥儿,那个孩子还活着,对不对,这些惩罚,足够了,不会再有人说什么。去吧,接她出來。” 身后有人推开了门,未央端着一小碗汤进來,把碗放在几案上,笑道:“说什么呢,泠玥你这是什么表情,都快哭了。我的尊上,你做了什么,” 虽然泠玥早就是九重塔实质上的主人,但他却坚持不肯自己当至尊,所以到现在,至尊这名头,仍旧是江画坐着。 这一声调笑缓和了不少气氛,连一贯冷淡的泠玥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瞅瞅桌子上半碗乌黑的药,皱眉的速度比江画还快。“这是什么,” “安胎药。”未央抢先一步道。 他端着碗凑在江画的唇边,笑的异常诡异:“为了我们的女儿,伟大的尊上,要都喝下去,恩,” “不喝。”江画瞟也沒瞟那碗要一眼,淡淡道。 “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这样,” “不喝。” 未央叹口气,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况,总要想一些办法才能让她乖乖把药喝下去。其实他也很郁闷,想想当年他们还在长安的时候,江画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性子,别说一碗药了,就算给她面前摆一缸滚烫的岩浆,只怕她也敢跳进去试试。 现在人越大……不对,是越老,倒是越任性了。 “为什么不喝呢,” 泠玥在一旁,轻轻地问。聪明如他,将手伸过去,轻轻覆在江画几案下的小腹上,那里微微隆起的触感让他觉得温暖。 刚回來的时候,江画还披着厚厚的狐裘,但到了暖和的屋里,脱下披风之后,那怀胎六月的身子便显露无疑了。江画曾失去过两个孩子,他是知道的,所以对于江画有了身孕这件事,泠玥除了惊喜之外还有些隐隐的忧心。 他也不知道这忧心究竟是怎么來的,就是直觉而已。 “不是女儿,是儿子。” “啊……,” 泠玥忽然有些发懵,未央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无奈的摇了摇头,出声哄道:“是是是,只要你先把药喝了,你就是说肚子里的孩子跟我沒关系,我也沒意见。” “你胡说八道什么。” “当然是你们梨家的啊,女子出嫁之后女随母姓,不是你们梨家的规矩么,当然,如果你不介意,我更希望她能姓东方,哎你慢点……。” 江画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仰头就灌了下去,喝完把碗一扔就要站起來。未央吓得心惊肉跳,顾不上再挤兑她,连忙扶住她,一只手环过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拥的结结实实。 送江画回寝殿的路上,江画一直都拉着泠玥的手不放开,地上积雪多,未央生怕她滑了,只能小心翼翼的搂着她,如此画面当真是尴尬的要死。 怀孕的人都很嗜睡,江画也是如此。一回到寝殿,温暖的气息扑面而來,往床上一躺便昏昏欲睡。 意识都快不剩的时候,偏偏她还强打着不肯闭眼,睫毛一颤一颤的,紧紧攥住身边的一截衣袖。 “以后,别再这么说。它是你的孩子,永远都是,要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恩,好。不说了。”未央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温柔的微笑:“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恩……” 怀中的人终于沉沉睡去,桌上的宫灯耀着未央俊美的脸,脸上原本挂着的那抹温柔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伤痛。 轻轻的关上寝殿的门,泠玥从对面的椅子上站起來,冷冷的凝视着他,问:“到底怎么回事,” 作为统领了整个江湖的大护法,他怎会不知道未央给姑姑喝的那碗药有问題。 “那不是安胎的药。”他一针见血。 “那是。”未央同样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只是还掺了旁的东西罢了。” 江画的身体,恐怕沒有人比她更熟悉了。当日在长乐镇初见的时候,喜悦几乎就冲昏了他的头。一连数月她都掩藏的很好,而他也未曾发现过任何不妥。直到后來,江画在他面前呕出血。 浓稠的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裳。 原來她在长乐门一战中受的伤,从未痊愈。 再然后,他们便有了自己的孩子。江画曾道:“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了,便让他陪着你。” 他笑笑:“那可是你们梨家的后人,我怎么敢据为己有,还是你呆在我身边好点。我这样的风流性子,孩子放我身边,你放心,” 江画便不说话了。 不是她怕他教坏孩子,也不是他当真不想要这个孩子,而是……他不愿意失去她。再失去一次的感觉,真的太苦太苦。 未央记得,那在幻花楼的房间里,摆放着的一尊小小的灵位,有一个就是他们的孩子。已经死去多年的孩子。 “这个孩子,不能要,姑姑的身体……” 显然,泠玥已经推算出了前因后果,瞬间的慌乱之后,飞快的别开了视线,冷静下來。 “必须要,还且,必须平安的生下來。”未央抬手挡在眼前,惨笑道:“否则,她真的会死。” 已经人去楼空的大厅,是死一般的沉寂。 双结局:梨画入仙2 和偏远的镇子想必,九重塔的条件简直就是天堂,所以未央才决定带江画回到这里养胎。而且,泠玥也在,多一个人,总能让她更开心一些吧。 只可惜,虽然每日都过的安安稳稳,平平安安,江画的身体,还是一如既往的虚弱下去。 先前那支撑着她的深厚功力,直接让人觉得已经成了摆设。 生产那天,饶是未央和泠玥两大高手围在她的床旁,将内力源源不断的输进她的体内,还是疼的撕心裂肺。 慕容艳也急的满头大汗,侍女忙进忙出的在寝殿里穿梭,空气中的热气和血腥味浓郁的令人脑子发胀。 珍贵的汤药纷纷送过來,由侍女捧着候在床边,泠玥和未央两根用内力挥发成雾气,从江画的全身往里面渗透。 慕容艳怕她咬了舌头,只能拿丝巾塞在她的嘴里,呜呜咽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仿佛一只痉挛的手,狠狠抓着所有人的心。 因为两只手都空不出來,未央只能努力的往床边靠的更近一点,不停地安抚。 “江儿。你看看我,抬起头,看着我。” 湿漉漉的下巴抬起來,睫毛颤了颤才用力睁开,江画苍白的苍白的脸颊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阵阵抽搐。她睁着朦胧的眼,喉咙里终于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未央连忙叫了侍女过來,将她嘴里的丝巾拿掉。 “江儿,看着我,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江画的身体早就已经损坏,能安全的生下这个孩子,并不容易。为了防止她因为突然的抽痛咬破舌头,只能令侍女呆在床边专心看着,一旦突发状况可以及时掐住她的嘴。 苍白的嘴唇开阖几次,才颤抖着吐出两个字…… “……未……央……啊……” 一阵剧痛忽然袭來,江画惨叫一声,身子往后狠狠的抽动,连带着把按住她的侍女的手也抓出了两道血痕。 “江儿。” 未央大惊,几乎就要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可下一秒就被泠玥用力拉住。“如果现在撤掉内力,姑姑立刻就会死。” 剧痛已经不是一阵阵的了,而是持续不断的折磨,江画已经连嘶喊的力气都沒有了,眼皮微微睁开了一点,沉重的就要睁不开,仿佛连意识也在一丝丝抽离身体。 真气不断的急速离开身体,泠玥和未央的脸色也开始慢慢变得苍白。 “尊上,这孩子,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情急之下,慕容艳忽然握紧了手上的匕首,大声问。 孩子……孩子……我还有孩子。抽离的意识慢慢回到身体,黏黏的头发粘在脸上,江画用力睁开眼,眼神迷茫。 “孩子。我的孩子……。” “对。孩子。尊上,如果你现在做决定,不要这个孩子,那么我马上就可以点你的穴道,决计不会再有半分痛楚。”慕容艳忽然就放开了按住江画的手,走到她的床边,异常冷静的看着她。 “慕容艳,你发什么疯……”泠玥几乎就要冲上去抓着他的领子质问,姑姑已经失去了两个孩子,这一个她视之更甚自己的命,难道他不知道。 慕容艳不为所动,无视江画被剧痛折磨的惨白脸色,冷冷问:“要,还是不要。” 在慕容艳的示意下,所有伺候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除了继续输送真气的泠玥和未央。都站在原地,或同情或不忍的看着她。 未央也很想别开视线,这样的质问,真的太残忍。 可是,他不能,现在正处在痛苦之中的是江画,是他的孩子,是他最爱的人。 真气凝聚而成的光芒忽然就消散了一半,竟连未央也撤去了输送的内力,和那些人一样弃江画的暗卫于不顾…… “你们都疯了。”只有泠玥还在苦苦支撑。 未央走过去,将江画从床上抱起來,小心的不触动她的下身,温柔的道:“江儿,告诉我们,这孩子,你要还是不要。” “……要。” 虚弱的声音终于从嘴里吐出來,江画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也不知从哪里提起的力气,挣扎着开始用力。 其实江画自己也明白,这是他们在逼自己做出决定,逼自己将最后的底限激发出來。如果不这么做,让自己狠下决心去生这个孩子,那么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场生产中。 慕容艳还好,那未央呢。他那么爱自己,让他來逼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他的心里改承受多大的折磨。他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宁愿残忍的对待自己,对待这个未出世的孩子。 剧烈的疼痛中,一股暖流自心底升起。 未央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重新开始灌输内力,维持她仅剩不多的力气。 这样的折磨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一声嘶哑的尖叫中,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当慕容艳托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激动的宣布母子平安的时候,未央几乎就要躺淌下泪來。 刚刚成为娘亲的江画,偏着头微微看了那孩子一眼,就昏迷了过去。 将经历过一场“战事”的众人遣散,又换上了一批新的侍女,在慕容艳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在偌大的寝殿中收拾着,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当所有事告一段落,同样疲惫的泠玥靠在椅子里,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 “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我來守着,等她醒了,立刻叫你,好不好。” 跟江画一样,温柔的语气。 泠玥诧异的睁开眼,未央俊美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脸上带着跟他差不多的疲惫神态。泠玥想了想,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顺从的点点头,拿上披风离开了。 慕容艳已经收拾完毕,整个寝殿已经全然沒有了生产时的颓乱,干干净净的地毯和帘幔,空气是清新的,安神香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飘着,温暖且舒适。 孩子因为体弱被慕容艳带走了,而江画躺在床上还沒醒。 未央就靠在床头,侧身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临近傍晚的时候,一直沉睡的人眼皮动了动,蹭着搭在她脖子边的那只手,还微弱的“恩”了两声。 未央莞尔,等她终于睁开眼睛,才俯身凑在她身边,问:“醒了。要不要喝水。” 迷茫了片刻之后,江画才算是彻底醒了过來,她先是往四周看了一圈,才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眼中带着一丝询问的神色。 “你早产了,宝宝体弱,被慕容艳带去照看了,放心,嗯。” 虚弱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恐惧。未央瞬间想到了她曾经失去的那两个孩子,心狠狠的一抽,笑着出声安慰。 “虽然有些体弱,但很健康,你好好休息,等你恢复了,我们带宝宝一起回家,好不好。” 江画轻轻的点了点头。 九重塔少主的百日宴摆在二月末,只要是江湖上名气稍大些的人都纷纷前往吃酒。酒席的排场也大,珍贵的摆设和佳肴目不暇接,即便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也不禁咋舌,叹一句,九重塔当真是有钱。 有武林上德高望重的前辈寻着泠玥,一边寒暄着喝酒,一边问:“大护法,不知小少主的名讳可否告知。大伙儿都好奇呢。” 泠玥虽然惯了冷淡,但此刻也不由得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吐出一个字。 “安。” “小少主的名字,可是叫做梨安。是个好名字啊。” 泠玥笑笑,便不再说话。 整个酒席中,江画并未露面,梨逍尘是神话、高不可攀的人,所以并未有人觉得什么不妥。但作为主角的另一方,锦蝶宫主也沒露面,甚至连孩子的影子都沒见着,就有些奇怪了。 偌大的满月宴,主角一家都不在场,众人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个九重塔弟子來问,千篇一律的回答就是不甚清楚。 万花宫的二宫主花嫆也沒出现。 满月宴的前一天,南方,平乐镇。 巷子中段的一扇阔气的红木大门前,一辆精致却低调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在那紧闭的门栓上敲了三下,开门的是个中旬妇女,她讶然的看了车夫身后那马车一眼,忙不迭的跑出來,搓着手侯在马车前面。 帘幔掀开,未央首先从里头下來,然后转身从里面扶着通身狐裘的江画出來,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侍女,侍女怀里抱了个精致的缎子小襁褓。 “呀,主子,你们回來了。”妇女一抬头,看见那襁褓中幼小熟睡的婴儿,一愣神之后才反应过來,大概是母性的原因,下意识就说了一句:“孩子还这么小,怎么能出來吹风啊,还沒满月吧。” 江画和未央离开是为了什么,她当然知道,但是却沒想到竟会回來的这么早,憨厚的性子让她转到江画的身边,伸手就去捏了捏江画的狐裘,然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衣服并不薄。” “好了好了,次兰,我们再不回來,可就赶不上满月宴了,这里太冷,还是进屋吧。”未央把江画又往怀里带了带,笑道。 双结局:梨画入仙3 “对对,刚做完月子的人可不能吹风,东方主子、梨主子,你们快进屋。” 张罗着到了大厅,门一推开,就看到地毯上的一大一小的两个少年,大的约莫十五六岁,大的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见來人便跳起來往这边跑。 次兰一下子拦在那小一点的孩子面前,呵斥:“小心点,小主子在呢,要是碰到小主子看我不打死你,阿瑾,看好弟弟,别让他乱闯祸。” “哦,好的姨娘。”大一点的少年收敛了玩闹,把弟弟拉到一边。 未央扶着江画在软榻上坐下來,屋里温暖的炭火因为主人的來到烧的更旺了些,次兰把江画的狐裘收到一边,又吩咐丫鬟去拿点心的拿点心,端茶的端茶,即便是凛冽的严冬,此刻也喧闹了起來。 “次兰,囡囡的满月宴就摆在明天吧,恩……我听说冥如雪兄妹最近也回來了,邀他们一起來吧。”未央把一沓写好的帖子递给次兰,吩咐道。 “满月宴。哦,啊……,原來小主子明天就满月了呀,可是会不会太急了点。啊不过沒关系,我这就去张罗,一定热热闹闹的,让大伙儿都渐渐咱们的小主子,啧啧,小主子长得真漂亮,就跟梨主子似的。” 旁边玩耍的两个孩子一听这话又凑了过來,次兰忙着去张罗酒席,只好叮嘱了两人一句就离开了。 那个小一点的男孩凑到前面,好奇的看着安静躺在江画怀里的小婴儿,粉粉嫩嫩的,白白净净的小脸儿,肌肤剔透的仿佛一碰就会破掉。 情不自禁的就伸出了手。 “哎呀,” 男孩捂着被打的发红的手背,一脸委屈的扭过头去,看着那打了自己的罪魁祸首,不满的哼哼:“哥,你干什么啊。” “小川,它太小了,不能碰。” 那大一点的孩子叫阿瑾,是次兰的姐姐长兰的儿子,因为自幼便失去了双亲,所以跟着姨娘一起生活,和次兰的儿子小川倒是玩的很來。不过阿瑾明显比小川要成熟的多,毕竟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 虽然呵斥了弟弟,阿瑾也还是忍不住朝那襁褓中望去。 那里头的小小婴儿,真的是……太好看了。 “要抱一抱她么。” 江画被两兄弟想碰又不敢碰的模样逗笑了,她招了招手,两兄弟就乖巧的靠在了榻边。 “啊,真的可以么。”小川兴奋的叫了起來。 阿瑾用力拽下他,一脸严肃:“不行,你不可以,你太粗心了。我來抱吧。” 江画笑着摇摇头,然后把包着孩子的小锦被往外挪了挪,小心的搁在阿瑾的胳膊里。 阿瑾头一次抱小孩,一动也不敢动。怀里的婴儿这么小,看起那么脆弱,阿瑾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掉在地上。 倒是小川,先前因为阿瑾不让他抱小孩的不满,在近距离看到婴儿的时候,一瞬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小婴儿因为在睡梦中被人打搅,软软的小嘴动了动,细细弱弱的哼哼了两声,然后就把头往阿瑾的怀里蹭。 小川看的两眼放光。于是伸出一只手去,戳了她的脸。 “呜哇……,” “哎呀,” 小川和阿瑾同时叫了起來,小川一下子跳出了三步远,瞪大了眼睛看着哇哇大哭的孩子,颤抖道:“她……她竟然会哭。” 废话,她是人又不是木头,怎么不会哭。可阿瑾顾不得去斥责弟弟,慌乱的抱着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抱着她來回的摇晃。 “哇……哇~” 哭的更凶了。 这孩子生下來体弱,可哭起來,好像一点都不弱。 这下连小川也被吓住了,他愣愣的看着小孩,然后转头看向江画,表情看起來有些惨兮兮的。 江画无奈,只好从阿瑾手里接回孩子,柔声哄了两句,可也不见起色,自己也头疼了起來。说实话,她先前碰上的那些孩子,诸如纤痕温软玉之类的,原本就是天生温顺的性子,有什么事稍加哄一哄就沒事了,可这孩子……她当真是头疼。 一时也沒什么更好的法子。 叫奶娘來。可是……下车之前才喂过的,再來一次,真的沒问題么。 “却原來你这恋童的癖好,也不那么地道啊。早知如此,我几十年前就应该送个婴儿给你玩耍,倒也不至于叫你成天惹事生非了。” 调笑的声音从后头屏风处传來,未央从里头走出來,将一碗才熬好的汤药搁在小几上,一边用汤匙搅一边揶揄她。 “这叫月子汤,我特地从慕容艳那里弄的药房,快喝掉。” “我都出了月子了。” “谁说月子汤只有坐月子的才能喝。反正都是补元气的东西,你就凑合凑合喝着吧。”未央浅笑着坐在榻边,说的理所应当。 江画皱了皱眉:“你就鬼扯吧,这味道根本就是先前的那些,草药放少了叫补药,多放两斤就成了月子汤。” “你喝了它,以后孩子哭了我负责哄。” “成交,” 看着江画飞快的把孩子塞进他手里,恨不得立刻将碗都吞进去的模样,未央忽然觉得自己的筹码加的有些大了。哄女人他擅长,可是哄孩子……这种事他好像并不比江画高明到哪儿去,相反,惹孩子哭他倒是很在行。 最后还是一旁的奶娘,也就是随江画他们一同回來的那个侍女,把孩子抱了过去,稍加诱哄,便很快不哭了。 江画再伸手过去逗她也不哭,反而还伸出软软糯糯的小手,攥着她的食指,伸进自己的小嘴里吮吸。 沒有牙的小嘴,一下一下的碰着她的指尖,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手指上传出。 完全忘了刚才因为哄不了而产生的头疼,也跟着咯咯笑了起來。 “果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小心再弄哭了,可沒人哄得了。” “这可是我女儿,逗逗她怎么了,以后啊,她要什么我就会给她什么,让所有人都羡慕才好。”江画白他一眼,转过身去继续逗弄。 “早晚被你宠坏了。” 虽然是责备的语气,可未央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 孩子的满月宴很热闹,整个镇子的人都收到了來自那家大宅子的请帖,帖子还是用大红的硬纸描画的,灿金灿金的梨花纹样踞在上头,贵气的直让人眼晕。 冥如雪老了,冥如烟也已经成了两个孩子的奶奶,他们领着自己的家眷和丈夫出现在厅里的时候,所有的镇民都起身迎接,想來这些年他们都是极受人爱戴的。 冥如烟显然也看见了立在人群中的未央,微微的一愣神之后,屈膝行了个礼,道:“公子仁厚,老身代兄长和镇子上的百姓谢谢公子的招待。” “冥小姐……婆婆不必多礼,我只是想给小女多积些福德罢了。”未央朝她走过來,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冥如烟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时间也开始倒流,一切都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梨花盛开的季节。娇俏美丽的自己,以及站在她面前那个令她思慕的男人。 壁炉暖暖的风拂开了他额前的长发,耳边热闹的祝福声一下子传入耳朵,回溯的记忆戛然而止。 他还是那么的年轻、俊美,风华绝代。而自己,已经风烛残年了。 冥如烟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不是失落,也并非难过。她现在有丈夫、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可爱的孙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守着暖和的屋子,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也是那样的美好。 是的,自己的幸福是真实的,每一分的温暖她都可以时时刻刻清晰的感受到。而自己当年对这个男人的惊鸿一瞥,似乎才是一张华丽的梦。 跟未央话别的时候,她清晰的看到了未央眼中的一丝怅惘。他是在郁结什么呢。 冥如雪抬起手,摸着自己脸上一条条斑斑皱纹,忽然笑了起來。东方公子,其实我现在很幸福呢。 其实这分毫的沉闷气氛很快就被热闹的声音给掩盖了,丫鬟抱着小主子出來,镇上的村民都纷纷送上自家的祝福。其中最多的,便是这么一句…… “这孩子啊,生的一脸福相,将來定会是个了不得的女娃儿,跟她娘一样俊俏,跟他爹似的有本事啊。” 江画就握着未央的手,懒洋洋的靠在他身上,笑:“有本事沒本事我不在乎,我只希望她一辈子别经历什么坎坷,平平安安的就好。” “嗳,夫人呐,这俗话说的有磨砺才能成长,这人的一生呐,要是跟白水似的,那还有什么意思,您说是不是。” 江画歪着头,想了想:“也是。” 人家一走,她立马就扭过头,朝未央道:“你也同意她说的。” “我哪儿敢,我只同意你的。”虽然是调笑的语气,可未央看着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温柔。 “那我还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别遭受什么折磨才好。” “恩,会的。” 当晚的酒席一直到了将近子夜,散场之后的大宅子显得冷冷清清,几盏彩笔描绘的灯投出明黄的光晕,笼罩着院子。 卧房里,小川和阿瑾围在一架精致的小摇篮旁边逗弄孩子,浑然不觉身后已经有人进來了。 “囡囡、小囡囡,乖乖地,你再笑一个,我就再摇晃你一下。” 小川趴在摇篮边上,托着小脑袋瞅。阿瑾却拍了拍他的头,哂笑了他一声:“她太小了,听不懂的。” “谁说的,她明明在对我笑啊,哥,你看,” 阿瑾扭头往旁边看去,可不正是,原本耷拉着的小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正一眨一眨的看着他们,粉嫩的小嘴还往上弯了那么一弯,明显是在笑的表情。 阿瑾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这……这怎么可能。,” “哥,你别把所有人都想的那么普通好不好,囡囡可是很聪明的,对不对。”最后一局是看着摇篮里的小孩子说的。 “你们两个在玩什么呢。” 身后有人说话,兄弟两都吓了一跳,忙站起來,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主子好。” 双结局:梨画入仙4 “行了行了,这大半夜的,你俩不睡觉,跑到我们这里,就为了逗弄逗弄这小东西。恩……虽然我和东方主子都不介意,但是让次兰知道了,怕是又要骂你们了。” 江画懒洋洋的靠着未央的肩膀,玩味的瞅着两兄弟窘迫的表情。其实对这些孩子们宠溺久了,偶尔揶揄一下也挺好玩。 “可是我觉得阿瑾说的很对呢,囡囡现在确实还太小了,你们要讨她当媳妇的话,实在是太早了呀。”江画遮着唇,轻轻的笑。 媳……妇……。 媳妇。 媳妇。 两兄弟哪被人这样调侃过,两张俊俏的小脸儿顿时红了个通透。尤其是小川,低着头一个劲儿的绞自己的手指。 她这顽劣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未央默默地叹口气,实在不忍心这两个孩子在呆在这里。只好上前拍了拍兄弟两的头,笑道:“要逗她玩白天有的是时间,今天太晚了,次兰寻不着你们又该着急,快回去吧。” 两兄弟落荒而逃。 事实证明,江画这人当真很不厚道,尤其是对待孩子这一方面上。 卧房里暖和,孩子仅穿了一层轻薄的小衫,被江画从摇篮里提出來搁在床上,然后又抱着翻滚了好一阵子,绵软的小身子被抱在怀里的感觉颇为舒服,这一拿起來,就不愿放手了。 小东西困倦的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可抱着她的那双魔爪却仍旧一点要放过她的意思都沒有,细细尖尖的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脸,最后又用两个指头捏了两下。 疼,不过太累了,算了……懒得理她。 “咦。这样都能睡了。”江画又戳了戳她的脸蛋儿,转头去问未央。 未央和衣躺在床外侧,已经不忍心去看了。 他甚至觉得,要是孩子在继续呆在这个房间里,真的是……很难平安长大啊。 “我记得泠玥也是你从小抚养长大的,他小时候,你也是这么折腾他的。”叹口气,未央无力的问。 “对啊。”江画只顾着玩孩子,随口就回答。“玥儿小时候也这么漂亮的,不过那时候我要经常呆在冰室里,他受不了那温度,一天下來能和我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冰室……未央的心一阵微微的刺痛。他小心的从江画手里抱过孩子,轻轻拍掉她继续伸过來逗弄的爪子。“别闹,很晚了,不光是孩子,你也该睡了。” 这样的呵斥,好像对至尊沒什么效力。 不过江画还是乖乖地躺回去了。 未央把已经睡着的孩子放回摇篮,小心的掖好被子,然后才吹了灯上床。 借着透过的点点月光,未央看见江画熟睡的脸上透出的点点疲惫,心里一股酸涩淡淡飘过。他知道,其实江画的伤一直都未好过。 慕容艳悄悄告诉他的,那果子的汁液,是江画几乎耗尽内力才逼出來的。可能是汁液挥发不慎从胸口的纱布中洇了进去,所以江画的体内,早就有了毒秋果的药性。 世上再也不存在第二个至尊,所以这汁液,是不可能逼出來第二次了。 唯一的法子,只能用抑制的汤药,延缓它蔓延的速度。 可即便是如此,江画的身体,还是一日日的衰弱下去。 往后的日子过的很平静,恬恬淡淡的生活,闲來跟亲近的人打闹两通。眨眼的功夫已经初秋了,时节还算是暖和,院子里的梨树叶子细细密密的,刚巧能投下些阴凉的地方。 未央就靠在远处的栏杆旁看,树下头江画和两大一小三个孩子闹腾,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最近未央发现,除却每日例行的汤药,江画的精神似乎开始渐渐好转了起來。有时候,她甚至还会提起他搁在房里装饰用的佩剑,教小川和阿瑾两个孩子剑法,小川很聪明,同一套剑法江画只要舞上两三遍,他就能一招不漏的模出來,并且一丝不差。 阿瑾虽然已经过了学武的年龄,但也跟着一起舞,招式也学的有模有样。 已经会走路的囡囡就会迈着两条短短的小腿,一摇一晃的走过來,揪着江画的衣裳,嚷嚷着要江画或者他抱。 次兰用今年的落花瓣炮了梨花茶,冲在水里往树下一搁,淡淡的香味从汤水里沁出來,隔了丈远都能嗅到。 “难道哪家的花魁这么标致,竟然能让宫主大人魂不守舍的,这么冥思苦想,害了相思病不成。” 调笑的声音远远传來,江画怀中的小糯米团子似的囡囡挣脱了身后的怀抱,踉踉跄跄的扑进他怀里。“爹爹……抱……” 未央搁下手里的茶碗,宠溺的揉揉孩子细软的头发,抬起头來笑道:“相思病倒沒有,花魁似的标致人儿,倒是有一个,你过來,我说给你听。” 树下两个半大的少年还在练剑,耳边时不时穿过两声清脆的剑鸣,琴曲般悦耳。 这时,阳光正妍,花香正浓,眼前白衣的女子笑容明媚。绝代风华。 即便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当未央已经远远离开这个满载了他回忆的地方,即便当那时候物是早已人非,时过境迁,他总是命自己去回想这个初秋的午后。 告诉自己,他曾经,是这么的、这么的……幸福。 只要是回想起那一天,就会感觉到不再寒冷,就会觉得很温暖,很温暖的了。 …… 江画走的那天其实沒什么预兆,唯独不一样的是三个孩子。阿瑾和小川被一个云游的道人叫去,而囡囡发了高烧,任是次兰找了多好的大夫來也沒甚用,一个劲的哭闹不止。 江画原本是准备取了琴,弹琴哄她玩的,手刚碰上房门,一口红艳艳的血就毫无征兆的喷了出來。 雪珠颤巍巍的挂在纤细的琴弦上,滑落。 那一日,未央守在她的床边,一身内力耗的干干净净,终究也只能换來了江画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笑容。 她道:“其实我一直都想过一个问題,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可能不是第一次在皇宫的时候,而是上一辈子。我沒有说肉麻的话,说的是真的。我既是梨江画,也是梨逍尘。作为梨逍尘的时候,我同丰玄成亲,而雪二公子也成亲了。成亲之前,我跟大臣们打赌,猜一贯浪荡的雪二公子究竟是真的要成亲,还是为了捧花魁想出來的新点子。” 未央搂着她倚在床边,手指从她散开的发丝当中穿过,一下下梳理她的头发。他轻声问:“那你猜的哪边,赢了么。” “恩,赢了,还赚了很多。表面上,我押的是他想出來的荒唐点子,咳咳……其实他不知道,我背后偷偷的改了呢。我真正押的,是他要收心,成家立室。” 未央的声音很轻,很柔,问:“那其他人不是要输得很惨。” 江画半阖着眼,笑着点点头。 似是有些颇为自豪的模样。 外头忽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和奶娘的声音。 “外面怎么了。囡囡怎么哭的这么凶。”江画问。 “要不要看看她,恩……亲一亲。” 她摇摇头,脖子无力的有些难以动弹。“不了,我这样子,给她看见了不好,不过你以后可得告诉她,她的亲娘可是个好看的不得了的美人,知道么。” “会的。” 奶娘久久听不到回应,只听得孩子又哭闹了一阵,奶娘也不知在外头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远的,不一会儿就沒了声息。 “对了,方才说到哪儿了。” 望着怀里人已经不再清晰的神智,未央出奇的一点悲伤的神色都沒带上,反而笑的愈发玩味风流了起來,他笑道:“说到你赚了一大笔横财了。” “恩。他其实不是那么看得开的人的,虽然他在我成亲之后也跟着成亲了,不过我就是知道。”江画闭着眼,苍白的嘴唇开阖,吐出微弱的声音。“因为,成亲之前,他來找我,跟我说……” “……他跟我说,,梨逍尘,祝你幸福……” “他说对了,我……很幸福……” 那日的对话到这里就沒了。之后未央抱着渐渐发凉的身体,一遍遍用温柔的语气,问不同的话。 比如说:“那我呢。你是不是觉得我跟雪二公子很像。就跟一个人似的。” 比如说:“第一世的你欠下了债,所以注定第二世要还付与我,对不对。” 又比如说:“可是后來,你是不是又发现了,我其实不是二公子,而你欠下债的是他,爱上的,却是我。” 再比如说:“……我爱你。”其实这句不是问句。因为怀里的人身子已经凉透,一句话也沒回答。 后來阿瑾回來了,小川跟着那个云游道人出去学艺,离开了平乐镇。阿瑾抱着哭累后睡着的囡囡去卧房的时候,走到院子里忽然发现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软软细细的花瓣,就跟囡囡的头发一样。 未央抱着浑身裹着狐裘的人从屋里出來,走到他两的身边,俯身在孩子稚嫩的脸蛋儿上吻了一下。 阿瑾看见狐裘里垂下來的半只手臂,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道:“主子这是要去哪儿。梨主子她……” “沒什么,睡了而已。”未央转过头來,对他轻轻一笑:“沒准以后,囡囡真的会嫁给你,当然,也有可能是小川哦。” 阿瑾略微羞涩的低下头,等到再抬起來的时候,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偌大的庭院,只剩下他还孤零零的站在这里,环顾四周,已经望不见那两人远去的影子了。 倏然间,怀中的小人儿动了动,柔软的脸颊贴在他胸口,亲昵的蹭了蹭。 “唔……” 一片干净的雪花飘下來,落到怀中人细腻的眼角上,反射出七彩透亮的光。 如梨花一般,似画似仙。 (双结局篇完) 纤痕篇:北山华色1 前行的大军在一处狭隘的山坳里停下,驻扎。 梨纤痕披着大髦,踩着厚厚的积雪踏进帅帐。 一掀开帘子,迎面扑來的温热气流冲的人心头一震暖意。梨纤痕看了看周遭,除了几个普通的士兵,这里头并沒有什么旁的军官,当然,除了坐在上头的那个聚精会神,头也不抬的人。 这样最好。 “怎么了,”雪若风正在看探子送上來的情报,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來,顺带着阖上了刚看完的纸笺。 “我听说梁家的家主是个被酒色掏空了的牲口。”梨纤痕的声音淡淡的,沒什么起伏。 雪若风“嗯”了一声,也沒打算让他就这么站着,毕竟答应了那人在出征的时候要好生照看着他,而且这小家伙怎么说也是他们两个一起看着长大的,四下无人的时候,一点也不想用主帅的身份压他。 于是便命随侍的士兵给他倒了茶,坐着说话。 “然后呢,”雪若风笑着看他,问。 “这个可以利用,用不上什么伤亡,拿下梁家。” “胡闹,”雪若风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几乎是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他从椅子上站起來,脱了戎装的身上只穿了单薄的绸衣,饶是如此,还是让人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感。 其实雪二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外表看起來再怎么荒唐玩闹,一旦认真起來,骨子里的血性和威严是怎么都无法遮挡的。 更何况,在梨逍尘看不见的地方,他压根儿也沒想到要去遮挡吧。 “利用,利用什么,且不说军营里并沒有女探子,就算是有,我也断不会做如此丧尽天良的决定。去梁家堡找女人,这样的念头我劝你也不要有,梁雨旌是什么人,被他活生生玩死的人,怕是你数一天也数不过來。我们是军人,不是畜生,” 雪若风素來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就像他包过妓女无数,却从來沒有真正碰过一个一样。如此丧尽天良的法子,他死都不会用。 眼前的少年跟着自己和梨逍尘也有些年头了,怎么旁的沒学到,这样歹毒的事倒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略略闪过这样的念头,雪若风的眼里不免露出些失望的神色。 “看來是梨逍尘太宠你了,让你连什么是良知都忘了。”冷冷的,雪若风吐出这么一句话。 梨纤痕呆了一呆,但眨眼就收起了咬牙的表情,正色道:“千华山太高了,军中甚多将士都出现了高原反应,根本不可能大规模作战,以色取之,这是目前最快的方法,并且,能将伤亡减到最低,将军,你沒有理由拒绝。” “不……” “我去,” 梨纤痕站起來,这些日子艰难的雪地环境让他的身上几乎无时无刻不透出凉气,连带着在长安时候身上的那股子柔软,都褪的个干干净净。 梨逍尘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她面前总是乖巧温驯的小宠物,其实也是个执拗的人吧。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雪若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面色大变的瞪着他。 梨纤痕平静的看了一眼,道:“军中的将士自从上了千华山之后,过的有多艰难,将军并非不知道,而且……”他顿了顿,别开的视线看着桌上那杯沒动过的热茶,低声道:“出兵之前,尊上那样的状况,二公子怕是比我更清楚,我要赶快回去。这场战争,务必尽快结束。” 视线中通透碧绿的茶水,刹那间仿佛变成了殷红的颜色,粘稠浓重的一如聚攒的血。那日自己兴高采烈的扑进尊上的怀里,尊上的异状,他自然有所察觉。即便是穿着大红色掩人耳目的衣裳,他还是看到,尊上裙摆中透出的点点暗红。 雪若风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少年。好像他一贯的温驯顺从只是表象,而军人一般的坚定才是他的内在。 “你打算怎么做,”他叹了口气,问。 “不难……” 北梁家西苏府东方天下会。指的是奉天千华山的梁家,西南卡拉平原的苏府,以及坐址长安的天下会。这次新帝出兵剿杀前朝余孽,主要的目标便是这三处。其中雪若风为帅的这支,正是北上冰山,令坐拥一方势力的梁家臣服。 梁家堡坐落于千华山脚下,山脉的狭坳之处就是梁家的府邸,那里终日严兵把守的密不透风,别说是探子,怕是连虫蝇要飞进去都不易。 可梨纤痕进去了,不仅进去了,还是被梁家的家主梁雨旌亲手给抱进去的。被安置在一张华丽的大床上,梨纤痕伸手去拉那挂在身上几乎不能避体的衣物,一双白生生的手臂青紫一片的暴露在空气里,无端的惹人怜惜。 梁雨旌早在一旁看的嗓子干燥,遣了屋里的丫鬟出去,殄笑着就往床上靠了过去。“这样的美人儿,倒真真是难得一见。” “不……你、你别过來……不要……,” 雪白带伤的身子瑟瑟发抖,拼命的缩起身子往床角靠去,等到沒什么衣料遮蔽的脊背抵上窗栏,冰冷的金属寒意直接透入骨髓,冷的人连声音都颤抖的不行。 这模样,连窑子里最骚的倌儿都得逊色一大截吧。 如此诱惑的身子,楚楚可怜的脆弱表情,还有那挂着泪痕的精致脸蛋儿,怎么看,都是一个不错的玩物。 梁雨旌原本已经走到床边的身体又转了回去,从墙上取了一柄装饰的柔软马鞭下來,淫笑着就往床边走了过去。 梁色经过卧房的时候,听见里头传來的呜呜咽咽的声音,不由得一阵皱眉,便唤了门口一个伺候的丫鬟过來,询问:“老爷又找了新人,哪里來的,仔细调查过底细沒有,” 丫鬟为难的摇了摇头,恭敬回道:“回大小姐,这次的人是老爷亲自带回來的,直接就抱进來了,并未盘查,不过回來的时候看起來很虚弱,人都快神志不清了。”丫鬟想了想,又问了句:“要奴婢将人带出來审问么,” “算了,现在不用。听声音,倒不像个会武功的,由老爷去吧,只是看紧了,别让老爷胡來。” “是。” 看着梁色渐渐远去的背影,丫鬟忙又回到门口去守着,虽然很不愿意听这种令人难堪的声音,但时刻注意老爷的行动,是她的指责。毕竟,她是大小姐的人。而大小姐才是整个梁家堡实质上的主人,也是所有梁家人秘而不宣的事实。 大小姐是嫡夫人独女,她下头还有两个小妾生的弟弟,但按着一贯男尊女卑的规矩,就算一家之主不管事了,也断然轮不到这个女儿來管。可梁色不是普通的女子,她自小就死了娘,也不受梁雨旌的待见,又因为文武皆比两个弟弟出色而备受排挤,久而久之的就养成了不喜跟人交流的习惯。 直到后來家主梁雨旌开始沉迷酒色,将整个梁家堡的大权交给两个弟弟。那两个妾生的儿子太脓包,不仅沒半分一家之主的模样,反而天天在外惹是生非,直到后來有一天在外头皆被人打了半死给送回來。 家主正跟两个妓女在床上滚的热闹,沒工夫搭理这档子事儿,于是只好让久不受重视的梁色出面。可哪知打那儿之后形势就不对了,梁色的锋芒一点点全都露了出來,而两个脓包少爷一日不日一日,除了时不时的出些馊主意给梁色添麻烦之外,半点权利都沒剩下,全被梁色给剥夺了个干净。 日子久了,梁家人就习惯了这个大小姐的强势手腕,甚至还有些欣喜,因为在她的管理之下,梁家堡的民生可谓蒸蒸日上。即便是后來家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可已经为时过晚,那时的梁家,已经沒有人听他的了。 大小姐梁色才是整个梁家堡的无冕之王。 因为嫡夫人的关系,梁色对梁雨旌沒有唤过一声“爹爹”或“父亲”,只称他为“老爷”。可能,在她心里,从未承认过这个害死娘亲、毁她童年的人,是她的父亲吧。她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从他手中抢夺所有的权利,然后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业落入这么一个不受宠的女儿手上,看他痛苦,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吧。 梁色和梨纤痕的见面是在两天之后,梁家的家宴上。 恢弘敞亮的琴音从纱幔里飘出來,然后渐抚渐止。琴师的琴技高超,弹的不是温柔小调,反而是那种风雨中刀剑争鸣的磅礴。一曲了了,梁雨旌笑的合不拢嘴,忙令人扯开那遮着琴台的半透明纱幔。 隔间内里,少年公子眉眼精致,苍白的皮肤,殷红嘴唇和漆黑的睫毛在灯光下分外显眼。外头是冰天雪地的气候,虽然屋里燃着炭火,可并不能与江南水乡的温度相提并论。他却只穿了一层单薄的纱衣,甚至能隐隐约约看清里头的肩膀,以及上头模糊的青紫红痕。 少年抬起头,视线将屋内所有人扫了一遍,甚至掠过了梁雨旌,停在梁色的身上,然后弯起唇角,朝她嫣然一笑。 小玩物给自己这个不受重视的家主赢了面子,梁雨旌颇为自豪的夸奖了两声,然后就伸出肥厚的手掌招了招,示意他过來。 纤痕篇:北山华色2 身上被亵玩和凌辱之后的伤处还在作痛,看到梁雨旌的动作,梨纤痕一瞬间惨白了脸色,眼神不由得朝梁色再次飘过去,带着惊慌的意味看着她。 就在自己快要走到梁雨旌的身边,一声淡淡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阻断了伸向自己的那只不规矩的手。 “慢着。” 所有人都望向声音的源头,见说话的是梁色,还是微微诧异了一下。梁色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主沒错,但毕竟,梁雨旌还是挂着个名头的,这样当众不甩他的脸色,可不像是梁色能做出來的事。 梁雨旌干笑两声:“色儿,你这是何意。” “就是觉得老爷这琴师很是不错,颇合我的喜好,而我也甚为喜欢,不知爹爹可否将他赏赐给女儿呢。” 特地用上了“爹爹”这样的称呼。 若是为了一个不甚重要的男宠跟自己的女儿……或者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主过不去,实不是明智所为。虽然不甘心这样标致的一个玩物从手上溜走,可梁雨旌也别无他法,只得陪着笑。 “不过是个琴师罢了,**既然喜欢,尽管拿去好了。” “谢谢爹。” 这一晚上,梁家出了三件了不得的大事,一件是梁家的掌权人梁大小姐公然开口向梁雨旌要男宠,第二件是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梁大小姐竟然开口叫了梁雨旌“爹”,至于这第三件,就是关于那个引起问題的男宠了。 那样标致的脸蛋儿,漂亮的气质,以及出彩的琴技,简直就把他传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能令梁大小姐都不能自已的角色,却不知究竟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嚼舌根子的同时,也对自己无缘一见这样的人儿一面而惋惜不已。 梁家最大的卧房里挂着淡色的珠帘,悦耳的琴音从里头传出來,引得门外的丫鬟窃窃私语。 一曲弹闭,梨纤痕修长的手搭在琴弦上,抬眼看向珠帘另一头的女子,轻轻唤道:“大小姐。” 可能声音太轻了,或者那人已经睡了,梨纤痕并未听到回答。 起身掀了帘子走过去,从榻边的架子上取了一件绒毛的披风,欲盖到熟睡的人身上。 “窗户还开着,怎么就睡了,也不怕着凉……” 伸出的手忽然就被人捉住了,细长却有力的手握着他的手腕,不怎么用力,却让他半分也动弹不得。 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看着他的眼神清明,不见一丝睡态。 “沒睡。” “方才的曲子柔了些,不如你那日弹的好听,那天的曲子,叫什么。”梁色想了想,淡淡开口。 梨纤痕一愣,然后想起那日的情形,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他止了笑:“沒什么,不过是觉得大小姐是个好人罢了。” 梁色沒说话。他转身到窗边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屋内顿时就暖和了不少,他其实有点不大明白,千华山这样终年严寒的气候,梁色怎么会喜欢开着窗户。 “女尊令,那天的曲子,叫女尊令。” “女尊令。”梁色喃喃念了两遍,可能是不大了解音律这一行,也沒再接话。屋内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梨纤痕深知自己在梁家的地位,沒有人的命令,他便不敢坐,只得在窗户边站着。 虽然屋里暖气足,但毕竟是靠近窗子的位置,缝里透出的丝丝凉风还是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梁色见他冷,招了招手叫他过來。“冷。那为什么不过來。” 梨纤痕不禁苦笑:“我可是个男宠,不能逾越,引得旁人多说闲话。说我不要紧,可大小姐不一样,毕竟是个沒出阁的女儿。”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气氛又尴尬了片刻,梁色忽然坐起來,拉起他冻得冰凉的手:“以后不许这样了。” “好。”任自己的手被握着,纤痕想了想,试探着问:“大小姐是在……关心我。” “恩。”梁色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沒说是也沒说不是。只环起他的手,搁在自己的手心里暖。 时间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淌,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色忽然抬起头,问了他一句:“要是不让你叫我大小姐,你准备叫我什么。” “呃……”梨纤痕语滞,可下一秒,身子忽然就受不住力往前一倾,直直摔在了榻上。虽然上头铺着厚厚的绵软垫子,他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梁色一个翻身压在他身上,细长却有力的手臂将他整个人翻过來,正对着她。不过梁色明显不是个善于调戏人的,捏着他下巴的手用力不大恰当,不仅沒有那种公子哥儿的情调,还疼的他险些沁出了眼泪。 他忍着疼,轻轻问:“怎么了。” 梁色压着他,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声音依旧无波无澜的。问:“你到底为什么心甘做人的玩物。你这样的人,不是池中之物,我看得出來。” 一只手禁锢着他,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抚摸,顺着胸膛一直滑到丝带系住的腰上,稍微一挑,衣衫就松散了开,露出胸前白皙带着斑驳的肌肤。 胸前的肌肤受凉,梨纤痕倒抽一口气,无奈浑身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做出反抗的动作。他咬咬牙,终于还是问出这句话:“大小姐怀疑我是奸细。” “为什么还叫大小姐。” “那……梁色。”直呼姓名,实在不礼貌,但梨纤痕想不出到底应该怎么叫她。更何况,那只扯开他衣衫的手更加放肆的在他胸膛上抚摸,绕着前面的敏感,手法不大熟练的刺激着,探着探着,就伸向了不该碰的地方。 “唔……梁色,别,那里,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我爹的男宠么,有什么地方不能碰。” “……嗯……别、不要,那里……脏,被他碰……碰过,唔……” 精致的眸子里泛起水光,连带着细瓷样漂亮的肌肤上**的痕迹,俱是惹人怜惜的惑人之态。梁色盯了他半晌,忽而就放开了他,叹口气:“现在,我倒真相信你不是奸细了。沒有哪个奸细,能做到你这般地步的。” 打那儿之后,梁色果真再也沒有为难过梨纤痕,并且还给他备了最好的卧房,如果他愿意,不用出去跟旁的人接触,每日三餐会到房里。梁色掌控着整个梁家堡,白日里忙的很,甚至连家里的丫鬟都不常能见到。 但每到晚上,她总会來梨纤痕的房里看看。 梨纤痕也总会备好了夜宵和茶水,梁色坐在桌旁休息的时候,他就在那珠帘后的隔间里弹琴,弹那首女尊令。 这是他來到梁家的第七日晚,弹完了琴,他起身走到桌旁,看着盘中剩了大半的点心,微微皱眉:“今日怎么了。吃的很少。有什么不舒坦的事,同我说说可好。” 梁色突然站起來,伸手将他抱住,两人的身高差不太多,她不用抬头多少就能看着他的眼,声音有些不稳:“你说,我把你当成什么了呢。” 她的身上泛出一丝酒气,虽然不浓,但却能清晰的让人嗅出是相当浓烈的花雕。 搂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你不是个琴师,因为琴师不会成日这样,可我从未将你当做一个玩物,不是的……” 他了然,随意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轻轻拍着她的手,问:“那是什么呢。梁色,你不说,我真的沒有立场去猜,不是么。” “我想……”梁色伏在他的肩膀上,顿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话。 “我想……我真的、爱上你了,梨纤痕。” 沒有预想中的僵硬,也沒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被她环住的人只是微笑着看着她,轻声答应:“嗯,我知道。” “你知道。”她惊奇的睁大眼,被酒精熏染过的眸子晶亮通透,连自己都不敢确定的心事,他竟然清楚。 “我知道,从你把我救出來的时候,就知道了。”梨纤痕微笑着推开她,道:“所以,我从未拒绝过,不是么。还安安静静的呆在这里,任你囚禁。” “你是说……”梁色抓着他的手,似乎急切的想要询问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晓得究竟该说什么,只能怔怔的盯着眼前男子微笑的脸。 “我知道你,所以决定一直留下來,陪在你身边。” 那一瞬,仿佛所有因为流言四起折腾的疲惫都烟消云散,那些來自外界的压力都化为了一缕烟,随着梨纤痕的坦白随风飘散。 捅开了这层窗户纸的两人坐在宫灯摇曳的桌旁,互相用手轻抚对方的脸,脸贴着脸摩挲。梁色忽然觉得,她从未像现在这么幸福过。 那晚梁色在梨纤痕的房里留宿,她清晰的记得,使自己喝多了酒,是她先动的手,解了他的衣裳。 梨纤痕沒拒绝,反而温柔的将她抱到床上,扯落了床边的帘幔。 许是酒精太磨人,也许是时时刻刻精明的脑子终于放松了下來,梁色不知道,当梨纤痕的视线落在她赤裸的肩膀的时候,身体突然绷紧的僵硬。 只知道他一直抱着自己,一遍一遍在耳边重复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到她的皮肤上,沿着白皙的肩膀淌过胸前,洇进床褥。 纤痕篇:北山华色3 第二日梁色醒來的时候,床边冰冷的空气伴着阵阵血腥的气息飘进鼻尖。她撑着床沿坐起來,身体却随着一阵剧痛跌落下去,重重摔在床上。 肩膀上几乎麻木的剧痛。 她几乎无法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顾不得全身的赤裸,跌跌撞撞跑到床尾,当她背对着梳妆台而坐,偏头往后看的时候,直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从头到脚冰一样冷。 恐慌、伤心、愤怒、失望。 铜镜里映出半面光裸的脊背,却在肩膀的位置上,巴掌大血红血红的一片,那是被整整削去了皮露出的血肉。 血红血红的肉暴露着,上头洒的一层药粉早已被血冲的七七八八,可能是被点了止血的穴道,所以血已经不淌了,可那脊背上干涸的血水纵横交错的,狰狞可怖。 北梁家西苏府东方天下会。各家都有其传承的物什,苏府的是卡拉平原那一望无垠的曼珠沙华,天下会是一颗被称作逍遥泪的宝石,而梁家的是一方图腾。 青凤图腾,持之即号令整个奉天暗中势力。 可世人只知有青凤图腾,却不知它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它在什么地方。只有甚少的人知晓,甚至连每一任的家主都不知道,知晓的世上只有一人,就是梁家每一任的嫡主母。 稀世青色石粉做颜料,刺在一方巴掌大的人皮上,以每代的主母以精力养护,然后再由这一任的主母传给下一任预选的主母。 传承之时,主母将自己身体上的人皮图腾施以药剂,令那一块人皮自动脱落,然后以药粉化去女子身上的肌肤,将早就浸在药水中的人皮图腾贴在化去皮的血肉上,金针缝合,待到痊愈,再施以生肌药,褪去疤痕,如此那图腾就好像生來就带在身体上一般。 沒有人知道,梁色的母亲惨死之前其实是满含怨恨的,于是她将那可控制整个奉天的图腾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女儿。 可现在,那东西,沒了。 被人生生挖走了,连皮带肉都削了去。 梁家大小姐遭人暗算的消息不胫而走,可梁家只是曝出了刺客的身份以及样貌,却对大小姐被刺伤的原因只字未提。 事实上,是梁色只字未提,青凤图腾的事,偌大的梁家只得她一人知道。 梁家的人几乎将整个奉天城掀翻过來,也未能找到半个人影。 直到半个月后,梨纤痕出现在北军大营里。 本來被主帅迟迟按兵不动逼得烦躁不安的士兵,在看到他们的副帅一身狼藉的时候,顿时炸开了锅,有人看到了他胸膛上洇出的大片血红,尖叫一声就往主帅的营帐跑。 铺天盖地的雪地里,梨纤痕就穿了身单衣,就这一层单薄的衣裳还是湿透的,衣摆早已经结成了冰,泥泞不堪的耷拉着。 胸前的一大片猩红,触目惊心。 可他浑然不觉冷似的,只定定的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雪若风几乎是跑着出來的,当他看到梨纤痕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寒意“腾”的就升了起來,只觉头皮发麻。 “纤痕……” 梨纤痕在离他三尺之外的地方停下,遍布着伤痕的手伸进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抖开,高高举过头顶。 “末将不负众望,不费一兵一卒,替将军拿下整个奉天。” 那是…… 旁人可能不清楚,可跟着梨逍尘在九重塔呆了多年的雪若风却知道,那被梨纤痕举在手里的,就是能号令整个奉天的青凤图腾。 梨纤痕攥着那块血淋淋的人皮,一步步走近,停在雪若风的面前。他忽然低头看着那块人皮,眼神温柔至极,把它搁进雪若风手里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舍。 蓦然,虚弱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颓然倒下。 连带着那块尚未离开手心的人皮,也重重摔在地上。 “纤痕,,。” 有人用手抚他的额头,那手柔软中还带了些适度的力道,他情不自禁的贴近这份温暖,感受着。 是谁,尊上,还是……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营帐淡色的篷顶,以及一张清秀的小脸儿。那人猛不迭见他睁开了眼睛,吓了一跳:“你……啊,将军,你醒了,” 记得他自己回到了军营,然后见到了雪若风,拿出了刺着青凤图腾的人皮,然后……梨纤痕捂着发痛的脑袋,问:“大帅呢,” 他记得,自己要将那人皮交给雪若风,可还沒松手,人就已经晕倒了。忙伸手探进自己的怀里,衣裳已经换过了,身体是清爽干净的,却也空落落的。 又在四周找,除了温软的垫子,什么都沒有。 他一把抓住小将士的肩,手指掐的他直咧嘴:“告诉我,大帅在哪儿,。图腾呢,是不是被大帅拿走了,说啊。” 小兵吓得说不出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将军,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将军还不是将军,大帅也不是大帅,是雪二公子,将军就跟在雪二公子的身后,温雅精致的模样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可现在,仿佛一头随时将人扯成碎片的猛兽。 他掰着梨纤痕的手,声音发抖:“大帅……大帅……图腾被大帅拿走了,大帅命人叫人把图腾公诸、公诸于众,然后很多人都來投奔,大伙沒开战,就已经收服了整个梁家堡,啊……只有梁家还有人在抵抗,派出去劝降的探子也沒回來,大帅说这样不是办法,就带兵出去了……” “什么,。多久了,。” “三、三天……哎将军,将军。” 一把推开床边的人,梨纤痕扯过架子上的外衣就往外跑。 千华山,上山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踏的平整,由山脚往上皆被森森的铠甲士兵围住,肃杀之气弥漫。 山顶上,所有遮挡视线的树都砍掉了,覆满积雪的土地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梁家的大院就那么突兀的立着,仿佛一间被尘世遗弃的宫殿。 俊美的主帅一扬手中银鞭,将最后一个投降的人拿下,朗声大喝:“带走。” 所有的将士和头像的人直直注视着他们的主帅,如同仰望天神。 时已至此,梁家堡几乎所有的人都全然放弃抵抗,除了一人。 “禀大帅,梁家上下四百二十一人已全部在此,不过……”探子想了想,虽然连一个女人都不放过不是君子所为,但军令如山,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过还有一个人……” “谁,” “梁家大小姐,梁色。” 雪若风抬头看了看远处梁家紧闭的大门,哂笑:“看來是不打算出來了,我闻那梁大小姐是个文武双全的佳人,正好,会会她。” “……不。”上山的路上忽然出现一个人,显然是从山下一路不停的跑上來的,他拨开层层围绕的士兵,一直冲到雪若风身前,几乎不能直起腰。 “纤痕,”雪若风不明白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身体那么虚弱,他本应该是躺在暖和的营帐中养伤的。 因为身体未痊愈的关系,再加上马不停蹄的奔驰,梨纤痕的脸色苍白的骇人,他终于直起身,吐出两个字:“别去。” “你可知道这梁大小姐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梁家的家主,放过她,别说无法跟圣上交代,你自己呢,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还有天下的百姓,梨逍尘辛苦打下來的江山,你就允许这样不安定的因子存在,” 梨纤痕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苦之色,马上别开了头加以掩饰。其实雪若风说的他又何尝不明白,不光如此,他更知道,自从新朝建立之后,拥护旧势力的梁家在背后都做了些什么勾当,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桩桩件件都能将梁家满门抄斩。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飘忽的就跟鬼似的。 “青凤图腾,是我从梁色的身上生生剥下來的。” 雪若风一愣,瞬间变了脸色。修长的手指用力按着他的肩膀,嶙峋的肩胛骨硌的人手掌发疼。 “纤痕……” 梨纤痕看他一眼:“既然梁家已经归降,梁色不足为惧。这是我欠她的,哪怕还不清,也得还。所以,请让我亲自去。” 山顶上澄澈的阳光和冰雪,耀着眼前的人,衬得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雪若风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银鞭,擦净手上的污秽,给他整理了下被风吹乱的衣裳。 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他身上。 “你长大了。这天下与己身,终究是要懂得取舍的,我为你觉得欣慰。梨逍尘她,也会觉得自豪的。去吧,早点回來。” 梨纤痕点点头,往那被冰雪覆盖的庄园缓缓走去。 梁家的人都走光了,无人打扫的园子里尽是泥泞的积雪,脚步声回荡在长廊上,明明外头是明媚的阳光,可是梁家的园子,好像半分暖意都沒有透进來。 冰冷、安静。 大厅的锦绣交椅上坐着一个人,绛红的衣摆从脚下一路铺撒到三尺之外,胭脂勾勒的面庞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她撑着下巴靠在椅子上,仿佛在等什么人。 这是梨纤痕第一次见梁色笑。 她睁开眼,眸中透出十分疲惫的神色。她一点都不奇怪为何梨纤痕会出现在这里,因为梨纤痕的身份,在她发出缉捕令的时候就知道了。 “來杀我,”她从椅子里站起來,语气中却沒半点询问,平静的只是在陈述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梨纤痕摇摇头:“只想劝降你。”他不愿意杀人,也不愿意看见血腥,所以才以身犯险,想出这种方法來取得胜利,不需一兵一卒的胜利。他不愿意看见军队的伤亡,亦不愿眼前的人死。 他欠她,实在太多。 纤痕篇:北山华色4 “我不会投降。任何人都可以降,唯独我不行,我是梁色,梁家堡的家主,梁家的大小姐。” 梁色走到梨纤痕面前,反手往后摸上自己的肩膀:“这是你欠我的伤,我总要讨回來的,对不对。” 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下一瞬,眼前一阵冰冷的寒光掠过,披在身上的狐裘披风就落了地。 一道尺长的血痕从他的颈侧划过锁骨,一直延伸至肩膀。若是用力些,必定会砍掉整条手臂。可如今的力道,也不过是将他的皮肉割开,虽然血流的汹涌,却沒有危及性命。 “这一刀,算是了解了你我的恩怨。” 梨纤痕诧异的抬起头,可下一秒,就有人飞快的在他身上连点两下。“私人的恩怨了了,可这关于效忠的事儿还沒完,将军可不能失血过多死了。” 梁色转身从身后的墙上取下一柄长剑,递给他:“梨将军,你我各为其主,你有你的信仰,我亦有我的承诺,从接下青凤图腾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就定下了,和梁家堡共存亡。” “你我现下都伤了一只肩膀,算是扯平了,将军,动手吧。” 语闭,她亦握紧了手中的长刀,直朝梨纤痕飞掠而來。 梁色的武功不弱,招招凌厉,仿佛她此刻面对的是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不过,梨纤痕也确实是毁了她整个梁家堡的仇人。 锋锐的兵器在空中相遇,碰撞发出清脆的龙吟,两人的武功不相伯仲,很难以想象,梁色如此本应长在深闺的大小姐,竟然可以由如此高的武学造诣。毕竟,梨纤痕是江湖至尊手把手**出來的,能和他打成平手的人,屈指可数。 淡色的衣袂和绛红的绸缎在空中飞舞,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快的根本无法分清,只听得见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刀剑相击声。 可渐渐地,梨纤痕的体力已然透出不支,他从梁家堡逃脱的时候,为了躲避梁家的搜捕避入山林,在里面呆了半个月。冰天雪地的高原上,淌过冰水睡过寒洞,身上处处是伤,虽然回到营帐中休息一番,可那仍旧是远远不够的。 他握紧剑,眼前的晕眩令他根本分不清景物,只知道用力朝那一袭绛红的颜色袭去。 梁色是什么时候放弃抵抗的他根本不知道,只晓得那一声长剑穿透血肉的声音分外刺耳,刺耳的将一切动作都凝固了。 失力的身体如蝶般往下坠,却落入一个沁凉的怀抱。梨纤痕捂着那柄穿透心窝的剑,惊骇到说不出话。 “为什么……怎么不躲。我并未用轻功,你可以躲开的,梁色。” 梁色的嘴唇动了动,立即便有大口的血从里面涌出來,糊的半张脸猩红刺目。她用力喘口气,摇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累了,不想打了,纤痕,我……认输。” 素來强势的梁家大小姐,说,她认输。 多么稀奇的事。 她想想,好像自从碰上梨纤痕以來,她一直都在做那些颠覆她作风的事。从开口唤梁雨旌“爹”,到现在的轻易吐出的“认输”两字,都做出來了。 “梨纤痕,我们各为其主,虽然我的主子早就随着前朝覆灭而亡了,但是……我仍然能够希望……我将我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希望你可以替我保护这里的百姓,他们沒错,答应我,如果他们都投降了,莫要为难他们,好不……呕……好。” 梨纤痕惊恐的望着她嘴里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才发现原來一个人竟然可以淌这么多的血,比起那天的剥皮,还要多。 只能拼命点头。 “我为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累了……早就累了……” 她忽然睁大眼,定定的凝视着梨纤痕:“我想听你叫我一声。” “梁色。” “不是这个。”梁色艰难的摇摇头,已经开始涣散的眸中漾出难以言喻的伤痛,喃喃道:“真的……你真的是……铁石心肠……” “色儿。” 怀中无力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 梨纤痕抱紧她,低下头贴着她的脸,轻轻的又唤了一遍。“色儿……” “恩。”梁色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震动,眸中有了那么一丝光彩,可瞬间又迷茫了起來。 “尽管不爱我,但是,抱抱我。好不好。不会很久,我很快……就要死了,不会很久的,抱抱我……” 是的,那一剑捅碎了心窝,大罗金仙也回身乏术。 梨纤痕抱紧她,似乎想用体温将她愈加发冷的身体捂暖一点,可怎么都不起作用。他记得,最后躺在他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闭着眼睛开口…… “这一生幸好……遇见了你……我……不……后悔……” 屋外的阳光愈加明媚,温暖的透进窗棂,可屋里人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班师回朝的时候,已经是來年开春了。而奉天,也终于等到了朝廷派來的官员,官员从梨纤痕的手里接掌了大印,走马上任的时候,偶尔听见人群里有人在谈论什么青凤的,他便问梨纤痕,可梨纤痕只是笑笑,说不过是一张可有可无的图腾罢了,如今新朝基础已稳固,那东西也用不着了,无须再寻。 新帝流君绯为平定前朝余孽派出三军,一年时间已过,捷报连连,镇守长安的东军早已得胜归位,而领军前往西南卡拉平原的梨逍尘虽然还未回來,但终战大获全胜的消息也已传到长安。 进宫面圣那日,梨纤痕着银白软甲踏上朝圣殿,那一瞬,真是连龙座上的那位新帝都震惊无比。 那是一种,从少年到男人的蜕变。 流君绯不过是想令这个依赖人惯了的孩子稍加历练,却从未想过会变成这样。如此的梨纤痕,已经沒有了半分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如钢铁一般冷冽的气质。 四月,长安的梨花灼灼盛开,西军终于自卡拉平原归來,洗尘宴并庆功宴一同在御花园碧舒水榭旁,梨纤痕终于在人群中看见了那一方金绣白衣的身影,自然,那人也看见了他。 伸手拢了拢衣领,将脖子上的全部遮住,这才深吸一口气,欢快的跑过去。 梨逍尘微笑的看着他:“纤痕,你长大了。” 梨逍尘还是那个梨逍尘,高贵、优雅、遍身都是温柔的气息在流淌。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伤害和艰难都化作无尽的委屈,他很想像以前那样,扑进尊上的怀里,然后扁扁嘴寻求安慰。可现在不行了,他已经完全找不回原來的那个梨纤痕了。 最终,他也仅仅是用脸蹭了蹭梨逍尘的脖子,所有的感情凝缩成一句话,轻轻的吐出來。 “尊上沒变,我却不纯净了。” 抱着他的身体怔了一怔,忽然温柔的推开了他,莞尔一笑:“不是的,是因为我的纤痕,长大了。” 那一瞬,他清楚的看见,梨逍尘眼里那股可以成为悲伤的神色。 原來,自己很久之前就被尊上小心翼翼的呵护在怀里,在他安心享受安宁的幸福的时候,尊上她……就已经在这种责任与情爱的漩涡中挣扎选择了么。 只是不一样的是,尊上她选择了天下,而梁色她……却是为了情放弃了责任。 八年后,等梨纤痕兵变,率领南关数十万大军北上长安,肃杀的铁蹄踏上如梦江南的时候,已经身为沧云阁十二功臣的雪若风单枪匹马來到西湖,自战火下化为飞灰的烟雨楼中带出一个年幼的孩子。 领着那个孩子,同他在断桥上见面。 粉雕玉琢的女娃儿,穿着雪白的小衣裳,软软的黑色头发披在肩后,裂开嘴一笑,就看见两排细细碎碎的小白牙。 他在孩子的身前蹲下來,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问:“你是谁家的丫头。叫什么。” “江画。”清脆的童音拂的人分外舒服,小女娃儿不仅沒寻常孩子那种怯懦的神态,反而更往前凑了凑,弯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瞅着他。 一直立在一旁的雪若风走过來,牵起女娃儿的手,宠溺的搂着她,对梨纤痕道:“这是梨逍尘的女儿,名字叫江画,梨逍尘起的。” 江画江画,江山如画。 她的女儿,名为江画,意思是要她以后做个忠义正直的人,保护苍生。 “你是她自小教育大的,苍生与私情,该如何抉择,不用我再多说。流君绯是个明君,你该懂得。” 雪若风从怀中掏出一个描画的青瓷小瓶,递到他手里:“我不能看这天下再起争端,这东西,算作给你的补偿,你退兵吧,今生今世,莫要再踏入长安半步。” “这是什么。” 雪若风搂了搂怀中的孩子,轻声道:“红颜枯骨。” 红颜枯骨是什么,梨纤痕自然很清楚。是毒药,亦是解药。 解心中结的良药。 零陵的海风吹拂着岸边的柳树,柳条儿纤细柔嫩的叶子掠过人的脸颊,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掌。 梨纤痕把已经空了的瓶子扬手扔进大海,靠着岸边的树就坐了下來。他闭上眼睛,耳畔风声伴着海浪的声音起起伏伏,仿佛一曲动人心魄的琴曲,一首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女尊令。 日落西山,明月从海上皎然升起,梨纤痕睁开眼,朦胧的望向大海尽头的波澜,那氤氲着袅袅绕绕的海雾中,似有个人自尽头缓缓走出。 似是梨逍尘,似是梁色。 东方墨:爱欲情杀1 最后一丝黑暗随晨曦褪去,给天下会这一处是是非非的地方添了一分暖意。 可尽头黑纱层叠的房中陈设瑰丽仍如夜,伴着几声气若游丝的喘息,似乎连空气中的香气都泛着湿哒哒的粘腻。 “墨儿,你既不喜我的男儿身,那我便赐你这世上最销魂蚀骨的女子,任你玩弄。” 虚弱的呻吟从深处传來,床边的黑纱微微的动了动,一只白玉似的手欲探出,可瞬间又失力的落下去,毫无生气的垂在床边。 或甜腻或放肆的女子笑声从里头传出,她们嘴里不断的吐出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却无论她们叫的如何淫荡,那床上的少年皆不予回答。 兴许,是提不起力气去应答了,虚弱的连推拒都做不到。 淫靡的氛围里,每隔许久才能听见里头微弱的一丝呻吟。 坐在外间的人静静欣赏着这一切,面露微笑的看着。 忽而,一声虚软的、脆弱的带着绝望的恨意的声音从里头响起…… “……南剑,我曾那么感激与你,但从今往后……有多恩情,就有多恨……” 南剑坐在软榻上,轻轻拨弄着碗中的茶叶,眼角一丝诡谲的笑意浮起。很好…… 很好……我的墨儿,那我们就走着看,你的恨意,究竟能持续多久…… 是否能久到我死的那一天。 这一年,东方墨才十一岁,已经來到天下会三年,第一年他感激南剑救了他,第二年他崇敬南剑如不败的天神,第三年他害怕南剑看他的眼神。 现在,他恨南剑。 再十个月后,这恨成了每晚必定惊醒的噩梦,萦绕心间褪不去的恐惧,以及绝望。 银铃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寝殿中,听起來却莫名的凄厉惨烈。 “你这个疯子。疯子……” 东方墨望着摆在他眼前的那一团雪白的肉,歇斯底里的尖叫。原本漂亮的丹凤眼中沒有半分光彩,仿佛眼前那个蠕动着的东西不是婴儿,而是來自地狱的厉鬼。 十二岁不到的少年,竟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脚踝上拴着一枚银白的铃铛,只要一晃,便发出比嘶喊更尖锐的声音。 抱着孩子的不是旁人,就是那天下会被高高奉之为神的盟主南剑。他提着孩子的两条手臂,提溜着在半空中晃了晃,好像审视物品一般,笑道:“墨儿,它的皮肤,就跟你一样白嫩。你说,是不是也同你一样令人欲罢不能。” 预示到接下來要发生什么,东方墨惊恐的睁大了眼,四肢冰凉僵硬到连别开视线的动作都做不到。 南剑的手缓缓在婴儿光裸的身体上滑过,从上往下……停在那处几乎可以说是几乎沒有发育的器官上。 “不要再这样下去了……”东方墨已经崩溃了,发软的膝盖重重跪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能捂着嘴堵住喉咙里发出的呜咽。 接连不断的给眼前的人磕头,一声一声沉闷的声响从额头和地面接触之时发出來。一声又一声,漆黑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出一滩暗色的粘稠液体。 血从东方墨的头上淌下來,粘腻的让他几乎连眼皮都睁不开。“……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不要……” “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 低低的笑声从薄削的唇中溢出來,南剑倏尔就握住了婴儿的下身,婴儿受疼,由原來的抽泣改为嚎啕大哭。他笑着扭过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少年,认真询问:“本座有点听不明白啊,墨儿,你哪里做错了呢。” “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银铃声阵阵,似若招魂。 东方墨的神智已经不清了,根本听不见南剑说了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的用血肉模糊的额头去撞击地面,然后喃喃一声,继续磕头。 所以当南剑皱眉的时候,满屋子侍女抽气的声音他并沒有听见。那是一种自心里发出來的,恐惧声音。 提着婴儿的手忽然就松开了,雪白的小身影直直往下坠去。 ……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血从小小的身体下蜿蜒流出,蔓延了整个视线。 东方墨停下动作,怔怔的看着眼前愈发惨烈的景象,惊恐到说不出话。 一双冰凉的手捏起了他的下巴,低沉蛊惑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我问你话,为何不回答。真是不听话的孩子,要受到惩罚的。可是,本座怎么舍得惩罚墨儿呢。不如就让你的孩子替你受过吧,是不是很好,恩。” 眼前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遍地的血红,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的他几欲晕厥。 “怎么还是不说话。”南剑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用力捏开了东方墨的嘴,发现里面的舌头已经咬烂了,血肉模糊的一片,连带着脸上的污血一起,根本无法分清这原本应是一张精致绝美的小脸儿。 东方墨沒有焦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看着那一团蜷缩在血泊里的白色,又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说不出來。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便失去了意识。 南剑是个疯子,东方墨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可怜他早先并不理解那些侍女眼中的畏惧是怎么回事,只一味的沉溺在对天下会盟主的崇拜中,不可自拔。 直到他注意到南剑看他的眼神愈发不正常,就像……长安的那些纨绔望向妓女的眼神,里头赤裸裸的都是情欲。 疯子,亦是禽兽。 南剑无法让他心甘情愿做一个玩物,便问他:“墨儿墨儿,你是不是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很不正常。你无法接受对不对。” 他希冀南剑能放他自由,拼命点头。 可是南剑却忽然笑的很玩味,还颇为认真的思索了片刻,对他道:“既然你不喜欢男人,那我便给你找些女人吧,全长安最销魂蚀骨的女支,让她们來教你怎么做……” 然后呢。十一岁的他,被女支女强暴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得不到,也不毁掉,只会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直到面目全非鲜血淋漓。这就是南剑。 东方墨睁开眼,入目的是华丽中透着压迫感的黑色承尘,繁复的花纹犹如诡异的符号,诅咒着他。 “墨儿,成为本座的人,从今往后我就不折磨你了,如何。” 东方墨看不见说话的人,只听见这句从空中飘來的话,默默无话。 他沒有问那个孩子去哪儿了,是不是死了,也沒有问自己现在躺着的是什么地方,只僵硬了很久,然后微弱的点了头。 眼底沒有泪,干涩到沒有知觉。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东方墨这个人了,有的,只是天下会盟主的一个玩物,一具会吃饭能呼吸的行尸走肉。 仅此而已。 …… 天下会的总坛有间华丽的比皇宫更甚的大殿,暗香氤氲的空气在浮动的黑金云纱间浮动,一拨又一拨的掠过顶上的金榻。 淫靡到极致的音乐,浪荡到不可思议的舞姿。 东方墨含着一枚熟透的梅子,身子往后转,贴上身后的另外一双唇。梅子从两人相接的舌上渡过去,红艳艳的汁液顺着细腻的下巴淌下來,滴在衣衫不整的锁骨上。 比起下头撩人心弦的舞娘更诱惑。 南剑舒坦的靠在金榻上,眯起眼睛:“可惜啊可惜,墨儿你虽好,但本座不能无后不是。” “全凭盟主吩咐。”东方墨别开头,淡淡道。 南剑满意的看着怀里一日更甚一日温驯的玩物,大手遥遥一指,指着台下那正起舞的舞娘:“那就她吧。” 一旁的侍女见状上前,恭敬的半跪下:“可要奴婢现下就去准备新夫人的行头。” 南剑笑着摇摇头。 “不是夫人,是妾。” 那被指中的舞娘便是秦舞衣,对舞技痴迷到不可思议的秦舞衣,自此再也沒能走出这华丽却阴霾的天下会。 而那时候的秦舞衣,并沒有意识到她此后要走的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路,她眼中注视的,只有那高台上层层帘幔被风拂开的时候,隐隐露出的那张少年精致的脸,并深深烙印进了心底。 其实不仅仅是秦舞衣,包括南剑和东方墨也沒有想到,他们三人的命运,竟会因为这一场随意的婚姻,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爱到极致,恨到极致,相爱相杀。 十六岁的东方墨出落的高挑俊俏,一双亮晶晶的丹凤眼微微往上挑着,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完的清雅。 自然,除了那一张终年不变的脸,上头始终沒有半分表情。 桌案旁秦舞衣送來的冰糖荷叶粥还原封不动的放着,他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便低头继续看文案。末了,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从身后缓缓抚摸他的脖子。 “盟主出去了,不在。” 细腻犹如上好丝缎的声音,混合着刚刚沐浴后的花瓣香气,喷在他耳畔。身旁的侍女也都已经见怪不怪,丝毫沒有将多余的视线浪费在这个女人身上。 从前就在权贵周边放荡的舞姬,入了天下会的门,不仅沒收敛,反而还变本加厉。只要一离开南剑的视线,便去勾引他的男宠。 而天下会的事自然沒有什么是能瞒过南剑的,况且秦舞衣也从未想要瞒过。她给南剑戴的这顶翠绿的大帽子,整个天下会几乎沒有人不知道。 可偏偏秦舞衣的手段高明,一边被残忍成性的盟主折磨,一边还能哄得了盟主同意,让她在天下会的势力范围之内畅通无阻。不过秦舞衣做的无外乎两件事,跳舞,和勾引东方墨。 而勾引东方墨的结果,就是等南剑回來后,用沾了盐水的鞭子再次打的体无完肤。 众所周知,天下会有三件怪事:一是秦舞衣沒日沒夜的给盟主戴绿帽子,而盟主却还沒杀她。二是东方墨明明只是个不入流的男宠,却能在盟主不在的时候替他处理会中大事。三是东方墨对秦舞衣的态度,既非私情,却又不那么光明磊落。 东方墨:爱欲情杀2 东方墨脾气向來好得很,除了在床上的那档子事儿,也就由着秦舞衣轻薄去了。其实不知是秦舞衣,东方墨根本不曾拒绝过天下会的任何一个人。 从上位的舵主到下头的丫鬟小厮,都沒见过东方墨发怒的模样,仿佛他生來就是温温柔柔的,一点脾气都沒有。 好说话,能力强,模样还俊俏,自然受得众人的欢迎。 秦舞衣整个人都伏在东方墨的身上,七彩的轻薄纱衣几乎将他整个人圈在了里面。秦舞衣扬手就合上了东方墨正在看的册子,一个翻身就坐在了他腿上。 极是风情万种的挑了挑唇角,用力将东方墨推倒在身后的宽椅中。 细长的手指一扯就扯下了周遭的一圈纱幔,盖住春色。灵活如蛇的手指抚着身下的少年胸膛,从颈项开始往下一路延伸,极其暧昧的戳戳点点。媚眼如丝的笑起來:“盟主这次出去的久,我再送上门來,随便儿让你玩弄,好不好,” 东方墨轻轻一笑:“这是你说的。” 身子一翻,两人的位置就翻转了过來,秦舞衣猝不及防的被反压在垫子上,大片雪白的胸膛裸露出來,香气勾人的上下起伏。 东方墨撑在秦舞衣的身侧,修长的手指在她腰侧摸了两下,道:“这里的伤好了,”上次秦舞衣勾引他被南剑撞见,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整整抽了半个时辰,几乎就要断了气。尤其是腰上的那一道,直接让所有见过的人感叹,秦舞衣的命倒是硬,伤成那样都沒死。 刚包扎了伤口醒來的秦舞衣仍不改淫荡本色,躺在床上还攥着东方墨的手,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南剑嫌弃你一万遍,而后我再捡了你去,好生疼爱。” 说到底,秦舞衣每次遭到毒打的原因都是东方墨。 “听说最近丞相在圣上的面前红的不得了,连带着盟主也忙的无暇他顾,所以今天,你可得好好补偿我。”仰头在东方墨的唇上亲了一下,秦舞衣一把就扯开了衣裳的系带。 轻薄的纱衣毫无保留的从身子两侧滑落,露出里头半透明的黑色抹胸,甚至能清晰的看到黑纱下两株艳红的茱萸。映着雪白的肌肤,淫荡更甚狐媚。 躺在东方墨的身下,秦舞衣吃吃的笑:“我们两个可是又一次偷情了。” 东方墨摇了摇头,“哪里來的情,”瞅着这具愈发**的身体,他摇摇头:“秦舞衣,你怎么可以这般淫荡,连自己丈夫的男宠,都这样食髓知味的沒餍足。” “还好。不过比起被你捅穿,我倒是更想看你在盟主床上的那副样子,淫荡的扭着身子,比女人还要狐媚三分,咯咯……” “可我不会让你看到,除了盟主,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到,你要是看到了,我会杀了你。” “啧啧……东方墨,你在盟主的床上,也是这么硬气,我可不信,那样的娇媚婉转,我在隔壁听到过,太惑人了。” “但你沒看到,不是么,” 紧闭的大殿正门忽然被推开,厚重的铜门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翻飞的气息将满殿的黑纱震的扬起,隐隐约约便望见了尽头纠缠的两具躯体。 所有侍女都面无血色的跪下,南剑一身云纹黑袍立在门口,蓦然射进的刺目阳光照在他身上,拖出几乎扭曲的长影。 东方墨下意识以手遮住阳光,别开视线。 南剑岿然不动的站在那儿,手起袖落间一根长鞭已经卷挟而至,毫不留情的抽碎垂挂的黑纱。 所有人都一声不敢吭,描金黑靴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一串串暗红的液珠自衣摆滴下,随脚步淌了两串。 还留下两排散着腥味的脚印。 皮鞭抽的阴狠,一下便将床上交叠的一双人分了开,再一下,秦舞衣便尖叫着滚向了一旁。滚到南剑的脚边。 “娼妇,” 又连带着抽了十多鞭子之后,自秦舞衣身上淌下的血已经汇成了一小洼,同南剑身上滴下來的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到底谁的更多一些。 秦舞衣吃吃的笑:“盟主这次想玩什么,冰锥儿,木马还是角先生,上次怪我不好,才到一半就晕过去了,沒能让盟主尽兴,这次可不一样,我先前喝了杯莲子羹,里头可是放了不少美人娇,当是不会重蹈上次的覆辙……” 越说笑的越厉害,到最后竟然忍不住捂着嘴咳了起來,咳得厉害了,从指缝里流出红艳艳的血丝,顺着雪白的葱指往下滴。 南剑冷笑一声,扔掉手中已经斑斑劣迹的鞭子,一把将秦舞衣从地上提起來,扬手甩了一连串巴掌。 细腻的肌肤登时肿胀的通红,开裂的嘴角更有血涌下來。秦舞衣的口齿有些不清,只从隐隐上扬的嘴角还能看出她是在笑着的:“妾身帮盟主更衣……” 说罢便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够南剑的衣裳。 可虚弱的手臂刚往上抬了不到半尺就垂下去了,软耷耷的落在旁边。 “这次,我不会再轻易饶了你,滚,”用力将手中的人扔向一边,秦舞衣拾起地上扯下來的黑纱,简单遮了要紧的部位,便扶着墙踉跄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回过头去深深地看了一眼被纱帐隔在里头的二人。 自秦舞衣下床后,东方墨就已经开始穿衣裳,收拾整齐了也沒说话,只安安静静的坐在床上看着这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复一遍的场景。 高大的身躯遮挡了大部分的光线,立在床边的身影几乎能将东方墨整个人都笼罩进去。压抑的令人不透气。 “我已经给了你除了自由以外的所有东西,你还不满足什么,”南剑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的人,声音森寒。 这表情,东方墨已经看了六年,早就习以为常。他淡淡的笑了笑,反问:“那么盟主呢,已经得到了我和秦舞衣两人的身体,还想要什么,” “我要你们二人的身和心都只能属于我,” “可我要的也只有自由,” 许是见着今日南剑的状态实在不对劲,那股子凶狠的暴戾根本毫无理智可言,也或许是空气中那浓浓的血腥味刺激,东方墨这句话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來。 最先回过神來的是东方墨,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盟主用除了自有之外的所有东西,换我除了一颗心之外的所有东西,是我的荣幸,墨儿自知顶撞盟主不该,恳请责罚。” 说罢竟一把扯开了自己方才整戴好的衣裳。三两下便脱得一干二净,赤条条跪立在眼前男人的脚边。 似是一条极其温顺的宠物。 沒有预料中的愤怒辱骂,也沒有残暴的凌虐,南极忽然就松开了钳制东方墨的手,一句话未说,转身便离开。 恢复了安静的大殿中铺满扯落的纱幔珠帘,更显空荡。东方墨怔怔跪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便起身整理好衣装,扬手唤出南剑一直以來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 人是南剑安插的,可却实实在在是他东方墨的心腹。 “去查下怎么回事。” 多年的跟随,死士跟东方墨之间早已不用太多的交流,自然不用多说,便接令而去。 南剑的伤似乎不怎么重,却也不轻,到底怎么个情况,连近身伺候他的丫鬟都不知情,只知道是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能舞剑挥枪,一旦发作起來却连床都下不了,一直捂着胸口喘气,却半分咳嗽的声音沒发出來过。 但是期间命东方墨、秦舞衣侍寝的次数并未比先前少,无论二人中的谁,每次侍寝完毕,定然伤痕累累,羞耻的部位自然不用多说。 那日东方墨从南剑的寝殿回來,一推门便看见秦舞衣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只盖到胸口的被子露出两条藕白的手臂,风情的程度,已然令人猜测了锦被下的身体定然也是一丝不挂的模样。 秦舞衣撑起身,根本不在意被子已经滑下去,指尖圈圈转转的摸上东方墨的腰侧,直到听到东方墨发出压制的闷哼,这才罢手。 “文阳废了太子,控八成以上的官员脉络,而天下会则是直属于天子部下,你猜,盟主这次是为何而受的伤,再猜,这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谁输谁赢,” 极其暧昧的姿势,秦舞衣伸手搂住东方墨,唇贴在他的耳畔道。 东方墨顿了一下,也不知是身上某处的疼痛,还是被这一番话惊诧道,片刻的犹豫之后就扯开了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无论是谁,都与你我无关。” “哦,是么,”秦舞衣弯了弯嘴角,发出银铃样的笑声:“可是我不信啊……东方墨,你不是个能够一直隐忍下去的人,你敢说,你从未动过那样的心思,” “哪样,” “取南剑而代之。” 秦舞衣低了低头,指节抵着唇角,有那么一瞬间的笑容竟看的东方墨有些发怔。 低低的,秦舞衣吐出一句话:“可有了我,你会容易很多。” 东方墨想了想,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露出个淡淡的笑容给她,“那,多谢。” 可事实是,事发那天东方墨并沒有让秦舞衣留在自己的身边,将服药后人事不省的秦舞衣锁在寝殿里,东方墨拿出自己在天下会八年积攒的所有力量,将自己精心策划了六年的计划推上顶峰。 文阳道:“东方墨,比起南剑,你更适合天下会盟主这个位置。南剑够狠,而你,则足够精明,还够无情。” 屋内的燃香袅袅绕绕,勾勒的轻纱之下青年丞相锦袍玉带,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翩翩雅致的俊秀公子,竟是近日來在朝廷中控权覆雨权倾一时的丞相。 “你要的我已经做到了,现在你也需要像我展现你的能力,对么,我的东方盟主。” “凭君所说。” 东方墨:爱欲情杀3 第二日天色将出时分,长安城楼围墙之上的鹿台上,有昔日摄政王门下常客一十八人,连带数百门徒,手捧摄政王官袍官印,俯首对文阳齐齐跪下:“王爷既逝,我等尚不愿就此离去,还望能入住丞相大人门下,忠于大人、勤荐圣上、佑我朝山河。” “准了。” 一十八谏客,控大皇朝一十八条政、商、农、盐道,至此,文阳才算是彻底控制了这偌大的江山社稷。 远处喧哗官道近处的高楼上,东方墨微笑着望向皇宫上方的一处苍穹,转身下楼。 东方墨送给文阳的这份大礼,彻底将官场中的制衡打破,成就丞相文阳大权在握的局面。 所有人都知道,文阳有个无所不能、足够令所有政敌闻风丧胆的组织,名为天下会,而天下会的主人,却是个作风亦正亦邪的主儿。 行事果断狠戾,却又从未有过桃色绯事。渐渐地,有自宦官宫女层里的蜚言流出,传广的程度乃至寻常的百姓都已略知一二。 不过这传言流的快,散的也快。 东方墨自长安消失的那日之后,傍晚时分总有个身着单薄七彩丝衣的女人站在最南的城门下,朝着渐渐闭合的铜门嘶喊骂叫。 “……畜生,东方墨,有种的,你就死在外边,再也不要回來,” 起初人见她嘴里喊得是东方墨,还惊诧片刻,上去搭讪,她却疯了一般理也不理,日子久了,旁人也就当她是个神智混沌的疯婆子,习以为常。 天下会的大门终日锁着,但文阳吩咐下來的事儿桩桩件件却又都沒耽搁,处理的手段圆滑,比起东方墨亲自接手也不遑多让。 秦舞衣睁眼望着黑金雕花承尘,听见脚步声,便偏了下头,“今日我不想看这些,都撤下去吧。” 侍女面露难色的望着怀中一摞厚厚信笺,轻声询问:“可是舞夫人,这些是丞相亲自下的命令,您真的不过目……” “撤下去。” “……是。” 侍女只得重新揽了那一沓纸笺往外走,可还未出门便又被人叫住了。 “等等,”秦舞衣从床上坐起來,披了件衣裳坐在桌旁,亲自将宫灯中的夜明珠换了一颗更为明亮的,道:“拿过來吧。”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照旧,将这次替丞相办事的人是我的事散播出去,让人知道。” “是。” 隔着明亮的夜明珠冷光,秦舞衣久久望着信笺上的字,攥成一团。 东方墨,你既然已经决定离开,又何必再插手天下会中的事,既然你如此薄情,那我就替你把这些事儿都揽了,处理的干干净净,从此,你同我秦舞衣、同天下会,再也沒有半分的瓜葛。 你做你的东方墨,你要你的自由。 而我,守着这厚重的天下会,固步自封、作茧自缚。直到老死。 …… 长安百里以南。洛阳,九重塔。 鸳鸯楼。 古朴缘柱承载的穹顶上镂刻着繁复的纹络,似是一整片神秘文字誊写出的故事。同样镌刻花纹的深色墙上,挂着一张张或新或旧的画像,画像上的人各不相同,男女老少各种神色和衣着,但那每张画像上流涌出來的恢弘气韵,却又极其相似。 最左端的那张画像挂的最低,却也最崭新。画上的少女约莫及笄的年纪,一身雪白的衣裳上头绣着灿金的梨花图案,金冠流苏,明眸皓齿。 镇守鸳鸯楼的弟子说,这是现今九重塔塔主,也是武林至尊的画像。她的名字,东方墨半只脚刚踏入江湖的时候就知道了。 梨逍尘。 自九重塔建立以來最出色、最年轻、天资最聪慧的江湖至尊。 前來传话的侍女将一方置了崭新衣裳的托盘放在东方墨面前,道:“剑阵凶险无比,还请东方盟主换下身上的衣裳,若是出了意外,我们也好将您的衣冠送回。” “多谢。” 许是跪了太久,即便是垫了软垫,东方墨起身的时候还是禁不住踉跄了一下。侍女自然是瞧见了,却并未作出搀扶的动作,相反还略微别开了眼,全让当做什么都沒发生。 这是待客之道,亦是尊重。 东方墨不远千里从长安赶至洛阳,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在九重塔,有着纵眼江湖朝堂最凶残的刑罚,三百把精钢长剑组成的剑阵。 來到这里的第一日,梨逍尘隔着一张帘子问他:“原因,” 他握着侍女奉上的温热香茶,低垂的睫毛遮住眼睛,“我欠了两份罪,须得赎罪。” “九重塔的剑阵乃是为惩世间大奸大恶之人而设,不是为了给人寻求安慰的。”梨逍尘的声音虽然仍带着些稚嫩,却是低沉而优雅的,她隔着帘幔,这样拒绝他。 “东方墨自然罪孽深重。” “你并非我江湖中人,自不在我江湖律条约束之内。” 东方墨怔了怔,忽然问:“尊上,一生可有过后悔之事,或是亏欠之人,” “不曾。” 屋内的熏香清淡且安神,袅袅绕绕的白烟自四周的暖炉中升起,将帘幔两边人的脸都氤氲的模糊不清。 隔了半晌,梨逍尘的声音再次响起:“若你告诉我原因,我兴许会同意,你亏欠了谁,” “……” “不愿意说,还是不愿意说给我听,那好吧,我不问你,你既然要进我九重塔剑阵,那就要遵守我剑阵的规矩,去鸳鸯楼吧。若一年后,你仍是不悔初心,我便不会再阻拦。” 鸳鸯楼的顶层供奉着历任至尊的画像,东方墨静静扫视着面前一幅幅不同的卷轴,跪在那最前端的蒲垫上。 起初,他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几乎已经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阖眼跪在地上,眼前却不断掠过南剑和秦舞衣的脸,或平静或扭曲的面容,怒目圆睁的瞪着他。 嗅着阁楼内袅袅绕绕的梨花香,试图被抹去的记忆似潮水样,纷至沓來…… 那时候,东方墨从皇宫回到天下会,就接到消息,南剑的伤情,已然不能再治了。 他赶到囚禁南剑的牢房,却发现他的精神很好,守在一旁的弟子告诉他,这是回光返照。 那一日,南剑似乎并沒有什么伤害他的心思,只睁着虚弱的眼望着他,眼中有种他看不懂的感情。事实上,即便是南剑想要做什么,也做不到了。 “你还有什么话,或是什么心愿么,”看在天下会养了自己这么些年的份上,东方墨问他。 “我的……心愿,” “恩。虽然我恨你,但毕竟夺了你的东西,若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愿替你完成。” 南剑那仿佛一夜苍老了二十岁的脸上忽然迸出一丝光彩,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他仰着头,嘴角的一抹笑容看起來分外诡异:“咯咯……我要你在这里陪我睡一晚,你那**香艳的身子……” “你这疯子,”他是傻了才会信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南剑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人心”这二字怎样写。 “墨儿……” 身后似乎传來虚弱的一声,东方墨的脚步顿了顿,想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抬起步子沒再回头。 当天晚上,瓢泼的大雨笼罩了整个长安,冰冷的雨水从大开的窗户里灌进來,雷电骤然发出的白光刺在满室**的黑纱上,衬得寝殿中惨白的人影狰狞如鬼魅。 “……除了我,这世上谁都沒资格生下你的孩子,东方墨,我得不到的,其他人谁都别想得到,” 铺着黑色毛绒的金色大床上,两具赤裸交叠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交缠着,男子的四肢都被绑在床栏上,嘴里含着一方硕大的木球,因为无法闭合嘴角而淌出的银丝沾满了身下的一小块床单,只要一出声必然就是断续的暧昧呻吟。 秦舞衣伏在东方墨的身上,手中紧紧握住两根红绳,而红绳的另一端,刚好绑缚在东方墨的脖子上,使劲儿一勒,便拽的两人之间的距离紧贴。 东方墨紧闭着眼,似乎因为极度的羞辱而浑身颤抖,头一遍一遍的转向旁的方向,却又一次又一次被身上的人硬生生扳回來。 坐在他胯间的人不可抑制的笑着,浓浓胭脂描绘的妆容被冲进來的雨水融花,油彩混合在水里从脸上淌下來,弄得一张脸上的痕迹纵横交错,宛如血红的疤痕一样,触目惊心。 秦舞衣已经疯了。 身上传來尖锐的疼痛,东方墨知道是秦舞衣的指甲穿透了自己的皮肤。可无奈身上因为迷香而无法反抗,只能任由她在自己的身上一遍一遍摸索,任其羞辱。 又一声惊雷乍起,电光耀在黑金的窗棂边框上,骤亮如昼。 东方墨四肢痉挛的瞪大了眼,猩红的液体从塞了木球的嘴角蜿蜒淌出。秦舞衣俯下身,极其温柔的用舌头小心翼翼的舔去。 “南盟主,停下……,” 侍女呼喊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的盯着眼前的景象,踉跄了两步摔倒在地。不可置信的捂住嘴,颤抖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昔日闻风丧胆的盟主,如今就站在两人赤裸交叠的大床前,血淋淋的身体上几乎看不出一丝完好的皮肤,犹如被活生生剥了皮,只剩一副骨架和血肉的丧尸。 南剑向他们伸出自己血红的手。 “啊,,,”秦舞衣一把推开他,一个跟头就滚下了床,冲到旁边的墙上抽出一把剑,疯了一般就往南剑的身上扑。 利刃穿透骨肉的声音。 秦舞衣震惊的看着自己紧握住剑柄的双手,被胭脂糊住的眼中透出恐惧的目光,可还未等她反应过來,一只血淋淋的手臂就已经箍住她的身体,将她用力抱在自己的怀里。 东方墨已经震惊到无法动弹。 南剑紧紧抱着秦舞衣,朝他走过來,解开了缚住他四肢的绳子。 “我死了,你们却还活着,这不公平。” 面目全非的红肉朝东方墨和秦舞衣笑着。“我们三个人,一起死吧。” 东方墨:爱欲情杀4 秦舞衣的剑还插在南剑的胸膛里,东方墨吐出口里的东西,用力去推他,却反被搂进一个血淋淋的怀抱。 “放开我,你放开我。”东方墨终于反应过來,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张嘴就咬下去,在南剑血红的脑袋旁撕下一块肉,竟是他的耳垂。 南剑却浑不觉疼似的,反倒“咯咯”的裂开嘴笑。对着两人的脸就靠了过去,将一口猩浓的血抹在两人的唇上。 “心不爱我又如何,只要你们的身体还带着我的烙印,那就永远是我的,死了……也是我南剑的奴隶。” “不,我从來都不爱你。”秦舞衣脸上的胭脂已经被眼泪冲干净了,门外的电光照在她的脸上,惨白如鬼魅。 是的,一切一切的真相,其实就因为这是一个错到离谱、悖逆伦常的锁环。南剑同时爱上了东方墨和秦舞衣,可秦舞衣却独爱东方墨一人。而东方墨……他谁都不爱。 东方墨是这么觉得的。 可当他摸索到扎入南剑胸膛的剑柄,用力扭动抽出的时候,南剑的眼里忽然迸发出的亮光,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明艳,从容。 那笑容,刺的他浑身颤栗。 东方墨夺过跌落在地上的长剑,扑到南剑的身前,手起剑落,闭着眼用力捅刺。一下,两下……上百下…… 飞溅的血花和肉糜腾入半空,沾到东方墨扭曲的脸上,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落。 和地上的雨水混杂,四处流淌。 “够了。够了。”秦舞衣忽然扑上來,紧紧扯住东方墨:“他死了,他死了。” 长剑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东方墨踉跄后退,脊背撞上身后的缘柱,剧痛登时蔓延开來。秦舞衣跪在地上,抱头痛哭,不晓得哭了多久,喉头忽然就涌上一丝腥气,一口血就喷了出來,不省人事。 南剑的尸体是什么时候抬走的,东方墨并沒有注意到,只记得他抬起头的时候,有人恭敬的跪在他脚边,手上托着一个盖着红布的盘子。 红布之下,微微耸起的轮廓,上头沾着**的液体,顺着红布的边缘,抽丝薄茧似的往下淌。 那东西是红色的。触目惊心的血。 侍女双手举过头顶,“打开吧,盟主……这是南剑盟主细心叮嘱我交给您的。” “我尊贵的盟主,打开吧……”侍女低沉喑哑的声音似乎带着诱人的蛊惑。 东方墨缓缓伸出手,掀开滴落着暗红液体的红布。 屋外的雷声轰鸣,一道电光闪过,凄厉的巨响一声响过一声,恨不得将整个夜穹都撕开。 雨水顺着东方墨骤然惨白的脸往下淌,他怔怔看着那盘中的东西,全然不能反应过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两个……六个,血糊糊的一片,似乎正在盯着他,对他狞笑。 黑金的托盘,艳丽的红绸之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双眼珠、一双耳朵、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六样东西,照着五官的位置摆放,像极了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 正在一眨不眨的盯着它面前的人。 侍女微微笑了起來:“南剑盟主说,这是他一辈子送给您的最后一样礼物。第一样,是他的精液,在夺取您初夜的那天给了您。第二样是您的孩子,六年前给的,不过已经死了。这最后一样,便是他的五官,奴婢已经在上头施了巫蛊,百年之内是不会腐烂的。” “南剑盟主说,他会永远在您的身边,看着您,守着您。” “不管您在哪儿,都步步紧随。正如,,” “蛆附骨,影随行……” “够了够了。别说了。”东方墨一把掀翻了装着器官的盘子,黑金铜盘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两颗新鲜的眼珠蹦跳着弹起三尺高,滴溜溜的又滚回了他的脚边。 眼珠黑红,仿佛正在注视着他。倒真像极了跗骨之蛆,步步紧随。 一双手轻轻拾起了摔在地上的五官,鼻子,耳朵……最后是一双眼珠。侍女跪在东方墨的脚边,仰起头來看着他,问:“南剑盟主以后不能伺候您了,那让奴婢來替他,可好,” 东方墨先前被秦舞衣下药,被绑缚在床上时便已经浑身赤裸,自那之后的一连番变故,他甚至根本就未反应过來自己是一丝不挂的状态。此刻他已然处于一种惊骇过后,极度茫然的状态。 他无法思考,也感受不到身上的变化,只待到屋外的雨声稍稍小了后,才听到來自另一中方式二发出的水渍声。 粘腻、淫荡。 被**驱散的功力不知什么时候回來了,他下意识挥出一掌,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哼。他顺着方向看去,却见那被他甩出去的女人刻出一口血,撑着柱子站起來,再次拾起那滚落的器官,向他走來。 不。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侍女。 那是……來自皇宫深处、自最阴暗之处存活的暗影之蛆。桫椤二十八修罗的剜骨罗刹。 原來所谓的如蛆附骨不过都是來自桫椤罗刹的阴谋。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窗外苍茫漆黑的一片。 罗刹捂着嘴轻轻笑着,一步步往东方墨的方向走。 “嗳,你又是谁”她正往前走着,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瞅才发现是只人的胳膊。 用脚尖踢了踢晕死的秦舞衣,罗刹做了个思考的动作,忽而一笑:“这样的肌肤太细腻了,剥下來给我做人偶,真是件美妙的事。不过,可惜啊,等我做完任务再带你走吧,好姑娘,你等我一会儿,恩……一会儿就好。” 她越过地上的人,径直停在东方墨的面前,凑上前去,轻轻呵了口气:“你也很漂亮,我也想要你,不过既然是圣上亲口说要的人,我就不敢动了呢,所以不能把你做成人偶了,只能带你的头回去。” 原來,文阳并不是一手遮天,那表面上被他控制的傀儡天子,其实还留着这么一手。用自己暗中培养的桫椤,除掉文阳的羽翼,,天下会。 从南剑开始,至东方墨,早就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当中。东方墨是傀儡,南剑亦是。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天为了削弱相权而设计良久的计策。在这场血淋淋的阴谋里,东方墨、南剑、秦舞衣、乃至这天下会的每一个人,这些年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桩事,都是早就设定好的,遵循着设计它的人的步伐,一步一步、达到终点。 “桫椤二十八修罗之首,剜骨罗刹。” 听见对方说出自己的身份,罗刹诧异了一下,可马上又笑了起來,压着东方墨的肩膀,那动作自外人看來竟有几分的暧昧。 “唔,沒错,我是罗刹。” “从哪里开始的呢,你们的阴谋,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东方墨闭着眼,声音脆弱的仿佛屋外易碎的薄冰。 空荡荡的寝殿里烛光昏暗,层层叠叠的黑金纱幔将整个大殿衬的仿佛一座诡异的迷宫。罗刹极是喜欢这样的气氛,也不着急,两双手极尽暧昧的在东方墨的身上抚摸,连连淫笑。 “从你想不到的时候开始。” “我听不懂。” “恩……应该,就是自南剑坐上这天下会盟主之前,就开始了吧。这可都是圣上的计谋呢。” 东方墨深吸一口气,如果说先前是处于一种极度恐惧的状况下,那么现在就是如同落入了寒冬腊月的冰湖中,连骨髓都冻结凝固的寒冷。 比透骨入髓更寒。 南剑成为天下会盟主、东方墨來到南剑身边、秦舞衣的出现、孩子、夺权、纠缠不开的爱恨……其实,都是阴谋的产物。 沒有真实,也沒有喜怒哀乐,所有的人都不过是王权下的牺牲品。 “可笑啊可笑,可笑南剑到死还念着你们二人。他不知道,其实爱上你们二人,也是圣上早就设计好的呢,否则,他又怎么会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念着你二人的安危,分身乏术而重伤不治,这才被你和文阳擒获呢,” “真是……圣上原本设计好的故事不是这样的啊,都怪南剑爱的太深,这才推进了游戏的进度啊,真是……一点都不好玩了,圣上这次可算是错了一步哦。” 东方墨震惊到说不出话。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在层叠黑纱拂开的缝隙中穿过,罗刹缓缓拿下在东方墨身上挑逗游移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从额头开始,往下滑。 东方墨知道,罗刹一贯的杀人方式,就是从眼开始,到鼻子、嘴……一处一处,将器官挖出來,然后饶有兴致的看人如何痛苦着死去。 她的手滑腻冰凉,抚摸的速度很缓很缓,等摸到眼睛的时候,便意味着对东方墨的极刑已经开始了。 罗刹围着他转,一点一点的,动作轻柔至极,极似欢爱中情人的缠绵。 已经触到睫毛了。浓密如蝶的睫毛轻软的拂过罗刹的手掌,微微轻颤…… “啪。” 突然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一直安静驯服的东方墨骤然出手,电光火石间已掠过罗刹的身边,精巧的暗器不知何时落入手心,对着前方尚未反应过來的人就急速甩出。 东方墨:爱欲情杀5 突然一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一直安静驯服的东方墨骤然出手,电光火石间已掠过罗刹的身边,精巧的暗器不知何时落入手心,对着前方尚未反应过來的人就急速甩出。 暗器刺入骨肉的闷哼声。罗刹捂着胸后退两步,可东方墨已然提剑而至,恢复内息的东方墨自然不输给罗刹,几番过招下來,东方墨的长剑已然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桫椤二十八修罗,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结束这场故事的发展么。咯咯……”罗刹笑着瞅了眼脖子上的长剑,含笑看着东方墨。 东方墨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忽然一转头,手中剑身用力往前一推,随着一声血肉切开的声音,身旁低沉蛊惑的笑声戛然而止。 不知是笑声,其他的声音也消失了,偌大的世界里,一片死寂。 唯一的触感就是罗刹脖子里喷涌而出的血雾,飞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粘腻。 日头已经升高,东方墨缓缓扫视着屋内,从角落开始,一点一点细致的观摩。一屋子侍女小厮的尸体、摇曳的黑纱、昏死的秦舞衣、诡异的罗刹……以及那被罗刹一脚踩碎的、南剑的眼珠。 他缓缓走过去,在旁边的黑纱上拭去手上的污秽,捧起了那颗破碎的眼珠。 连同其它的器官一起,小心翼翼的用红布包住,穿好衣裳,将它塞进胸前。 其实这也不全是一场阴谋,至少南剑对他的占有是真的……虽然这扭曲的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他自己,一半秦舞衣,可至少,这都是真的,不是阴谋。 这份扭曲的爱,是真的,不是么。 所有的伤害、所有的折磨,都在恍若拨开云雾见月明的那一瞬,烟消云散了。这不是放下,仇恨也并沒有消弭,不过是因为都结束了而已。 都结束了,爱过的、恨过的、纠缠过的,都结束了。 从今往后的日子,谁都不再纠缠谁,谁也不用再恨谁。形同陌路,重新开始。 “用忏悔给过往赎罪,在经过从里到外的洗炼后,才能真正的重生,呵……” 映着妃红妍艳的朝阳,东方墨映着东方的赤红苍穹,微笑着道。 …… 纷纷扰扰江湖情,兜兜转转宫纬心。 外面的世界一日不差一日的过着,几次宫变权争、几番武林爱恨,唯一平静不变的,就是九重塔之上的鸳鸯楼阁。 似是须臾间,东方墨在九重塔中呆了已有一年。 送衣裳的侍女出去,而后又有人推门进來,在他身后停下,出声询问:“东方盟主的想法,仍旧如昔,未有改变么。” 东方墨虽然沒回头,但还是睁开了眼,轻声言道:“未改。” “既如此,那明日午时,剑阵之外,恭候盟主大驾。” 转过身來,才发现那传话之人已经离开了,东方墨眼角最后瞥到的只有一角似是鸢尾紫色的衣角,和空气中回荡的淡淡的、略带着些少女清脆的回音。 原來九重塔的人,都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么。东方墨轻轻转过头,莞尔一笑。 其实东方墨并不知道自己在九重塔到底呆了多长时间,每日缭绕鼻尖的淡淡梨花香气不知是从哪里飘來的,嗅着这股清香,他从楼阁尽头的第一张画像开始看,一张又一张。 这些形形**的画像,仿佛一个有一个不尽相同的故事,或曲折、或坎坷、或是痛彻心扉、剜心蚀骨。可是那又怎样,过去的已经结束,无论当时的人如何心酸如何心碎,都早已尘埃落定,不复当初的模样。 即便是如冰川炎汁一般尖锐的爱恨,在一日复一日的安静中,也终将归于平淡。 当初东方墨坚持要进入剑阵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赎罪而已。如今他早已不复当日的心境,仍旧坚持进入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彻底将过去的那个自己摆脱,为了重新开始而已。 “尊上同雪二公子外出游历,短时间内不会回來,所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盟主海涵。” “长老谦虚了。” 礼貌的别过了送到剑阵入口的九重塔长老,东方墨穿着干净的衣裳,从容步进江湖人人闻之丧胆的三百精钢剑阵。 廿十日后,剑阵前方紧闭的青铜大门终于缓缓敞开,东方墨以剑支地立在门内。 前來迎接的长老并未作出搀扶的动作,静静的看着面前鲜血淋淋的年轻盟主颤巍巍的直起身子,露出微笑:“盟主真性情,九重塔上下,佩服。” “多谢。” 东方墨之所以还会回到天下会,不是因为他还眷恋那里什么,而是有些属于他的责任,他须得承担。 既然这些人因他步入阴谋的漩涡,那么便再由他來带他们出來吧。 一年前东方墨带着满身伤痕离开长安,一年后的东方墨披着满身丰茂的羽翼重新归來。 当久藏深宫的桫椤二十八修罗的余下二十七枚首级,整齐排列成两行摆在文阳面前的时候,东方墨的脸上挂着优雅而自信的笑容:“自今日始,无人再与丞相大人并驾齐驱,哪怕圣上,也不能。” 文阳问:“你想要什么。” 所谓盟约,即是于双方都有利可图的交易。东方墨和文阳定下的协定就是如此,文阳从此将天下会所有的权利都交付给东方墨,而东方墨,做出永远不会阻碍文阳专注权术的道路。 是乎,文阳得了朝纲,而东方墨得了天下会。 秦舞衣变了,不再是当日那个万种风情的娼妓模样,像是个大家闺秀,一身紧扣到脖子的锦缎长袍,发髻高挽,其中插入的翡翠步摇就如同孤单在空中飘飞的云雀一样,摇曳,寂寞。 重新赢回盟主的天下会终于焕发出明媚的气息,而脱离了朝廷的控制,更是让所有人的心情由内而外的愉悦。 年轻又俊美的盟主,温柔又自信的盟主,东方墨俨然成了天下会所有女人梦中幽会的情郎对象。但所有人又都知道,东方盟主洁身自好,从不单独与任何女子共处一室。 送上门去的年轻姑娘,皆被他温柔礼貌的拒绝。 不与任何女人缠绵,却对所有的女人都很好。尤其是前一任盟主的小妾,那被称为舞夫人的女子。 秦舞衣曾道:“怜我,却永远不会爱我。东方墨,你负我一辈子。青年才俊又如何,你比不上南剑,因为至少,他爱我至死。” “那就恨着我,好好活下去。” 长安的天气变了几遍,文阳手中的朝纲时或坚固若汤、时或风雨飘摇,只有天下会这一方天地里,因为东方墨的庇护,始终过着平静又安逸的日子。 多年后的某一天,东方墨想起以前收集起來的那块红布,在离开长安的时候埋在了后花园南剑常去的一处角落。时隔多年,往日的爱恨纠葛都已经变淡,他只将一株开的正艳的荼蘼花插在地上,轻轻抚了抚娇艳的花瓣。 浓艳到极致的荼蘼花,如南剑那浓烈似**的爱。 花开绝艳,但终将花落。 一方陈旧的布帛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來,轻飘飘的落在东方墨的脚边。东方墨弯腰拾起哪条布料,却发现原來是自己当年衣裳上扯落的碎片。 南剑强暴他时,扯碎的衣袂。 沒有愤怒,沒有悲伤,东方墨只感到一丝淡淡的惆怅、往事若烟般不真实的怅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南剑的寝殿的,这里的摆设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上头已经覆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他打开窗户,风吹动满殿的纱幔,纷纷扬起的灰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尽出黑纱掠过之处的角落里,一方金色的匣奁静静躺着。打开盒子,里头堆积着纷杂的布条都已经褪色,却无一例外的同东方墨手中的那一根一样,都是从他撕碎的衣裳上剪下來的。 匣奁的地步,放着一枚银铃铛,托在手心轻轻一动,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铃铛的下头垫着一张纸笺,想必日子久了,纸张泛着微微的黄色,上头用绢狂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字不多,是一个千里之外遥远的地址。 东方墨是连夜出城的,沒跟任何人告别,那夜当值的弟子说,盟主走的很急,单枪匹马的,却又不像去跟人打仗,也不知何时才回來。 直北方有一处海,名叫幽冥海,海底深处埋藏着一座年代久远的幽冥宫,传说是当年水月教主幼时生长的地方。 幽冥宫有一种冰,名为断情,终年不化,清寒微凉,可修复断裂的筋脉以及破碎的肉身。只要尚存一口气的人,无论所受伤有多重,皆能恢复如初。 如此人间妙处,却百年來从未有人真正见到过。很多人都相信,那只不过是江湖中空穴來风的传说罢了。 可南剑找到了,不仅找到了,还打开了一条通往幽冥深处的通道。沿着这条水晶般透明的通道,东方墨在宫殿的尽头看到了被冰封在精致摇篮中的婴儿。 被冰封十年的孩子,一如它出生时的模样,粉嫩雪白的小身子微微蜷缩在透明的冰层里,睡相安稳。 在与世隔绝的海下寒冰之中,沒有伤害、沒有疼痛,安然沉睡在甜美的梦中,直到醒來。 天下会所有人都知道盟主带回來一个孩子,是他遗落在外面的亲生孩子。东方墨抱着它回到天下会的第一天,就给予了这个孩子最尊贵的身份。 少主,天下会的少主。 孩子的满月宴上,想來得体优雅的舞夫人忽然就换上了大胆明艳的七彩纱衣,在人声鼎沸的大殿中央跳了一支舞。 舞姿轻盈,如蝶戏花丛。 宴会开始之前,秦舞衣曾对东方墨言:“我道是你失踪的那一年去了哪儿,原來不是去悔过的,是同旁的女人生了孩子。东方墨,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人。”语罢,便淡淡的笑了笑,扬长而去。 对此,东方墨未解释。或许,他们二人之间已经不应该再有任何牵绊了。 跳完舞,秦舞衣倒了杯灼烈的浓酒,对着东方墨的方向举杯:“祝盟主万寿无疆,千秋万载。祝少主终成一代风流才俊,笑傲红尘。” 彼时堂中喝彩声如浪,淹沒那一声含笑却又无尽苍凉的女声。 那一夜过后,东方墨在寝殿中逗弄孩子,忽然就有侍女冲了进來,“噗通”一声跪在床榻的前方:“舞夫人……她疯了。” 当四海八荒的大夫都來过天下会之后,东方墨遥遥望着远处屋里靠窗而坐、一个劲儿拍着怀里枕头还咕哝自语的秦舞衣,轻声道:“如果这样,你会一直快乐下去么。” 如果痴傻能让你不再受到伤害和折磨,那就这样吧。东方墨给不了你幸福,但却可以保护你,再不让你受伤。 滚滚的红尘之中,沒有什么能一成不变的,所有的事,不管是喜怒还是哀乐,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改变。 比如长安的红梅开了一冬又一冬。 比如天下会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 再比如掌控天下局势的枭雄,一个又一个。 旧王朝覆灭,新王朝接替。清剿的大军扫到了天下会的门前,镇守长安的那一支军队,由昔日九重塔的长老未央鸢挂帅。 那一日,东方墨坐在高出的假山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刚刚翻墙而过的女子,笑道:“姿态轻盈的像只小鸟儿,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不见半分窘迫,虽然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还是落落大方的整了下凌乱的衣衫,道:“你又是谁。” “我是这里的下人。” “下人会打扮成你这样,我看你是东方墨的什么亲戚吧,还是说……你就是东方墨。” “我不告诉你哦,哈哈哈……” 午后明媚的阳光拂过后花园的角落,映在水池中央假山上那人俊美的脸上,恍若三月拂过冰雪的春风。 温暖,而又舒畅。 墙角,有两株刚刚打苞的墨兰和鸢尾在掠过耳畔的细细风声中,相偎而绽,情窦初开。 唐雁儿:锁孽之玥1 他们要干什么。这个男人,他要将我绑到什么时候。 听人说这个地方是终年漂浮着一股梨花香气的,可是她却只能嗅到那种浓烈、类似于铁锈的味道。 从头顶淌出來的血糊的满脸都是,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到底是什么。 红彤彤的一片。 只听得到身旁嘈杂的声音,他们在争吵,争吵的对象自然是如何将她这“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这浩劫自我九重塔而起,且九重塔自建以來便担负维护正义之责,这罪人,自然该由我九重塔发落。还请诸位停息,待事情已了,本尊自然会给诸位英雄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身体突然被用力提起,隔着模糊的视线隐隐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摇晃,然后就将绑住她的鞭子交给了另一边的人。 那些人毫无顾忌的扯住鞭柄,死命往前扯。 浑身剧痛,头顶的伤口刺激的她浑身发凉。 不知道被踉跄着拖了多久,不知道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只是突然间冲入鼻尖的那股气味狠狠冲散了浓重的鲜血味,让人一下子惊醒过來。 有人拽住她的四肢,耳旁传來锁链碰撞的声响。 冷水铺天盖地的涌过來,一下子将人从头到尾浇的通透。这样的折磨发,再是昏迷至深的人也能立刻清醒过來。 水流冲走了糊住眼睛的血,她试探着睁开眼,望着眼前紧紧逼近的人,惊恐的瞪大眼。 灼烧到通透明亮的铁钩,上头冒出“嘶嘶”的白烟。 倏然间,以甚至來不及感受疼痛的速度,穿过她的身体。 快到连呼喊都來不及发出。 据说被关在锁孽塔中的人皆是世上至奸至邪至恶之人。以玄铁铸壁,精钢做链,弱水为溏,穿过琵琶骨和四肢筋脉的人就被牢牢束缚在这里,一辈子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赎罪。 滴答、滴答。 滴答…… 一声接一声清脆的水滴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但仔细看下却发现那根本就不是水滴的声响,而是自弱水溏中央的巨大铁柱上落下來的血珠。 浓稠的血滴入水中,在环绕柱子三尺的方圆洇成红色。 一阵轻飘飘的触感托起了中央那人的头,她惊诧于那股气息的温柔,忍不住偏过头去,轻轻的磨蹭。 却发现什么都触碰不到。 原來只是内力的温度而已……也只能是内力了,弱水剧毒且伤身,有什么人会趟进來只为了看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呢。 可是,那种触感,真的很温暖,让人无法不去眷恋。 稍微一动,身上的剧痛就让她一阵阵的晕眩。虽然虚弱到睁不开眼,她还是尽量把嘴角扯出一抹弧度,轻声问:“你……是谁。” “那你呢。叫什么名字。”那人沒回答她,却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反问她。 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难道……他不是九重塔的人么。 “小雁。”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说出自己的全名比较好。小雁,这是小时候娘亲唤她的称呼,这样告诉他,也不算是欺骗这个温柔的人吧。 那人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温柔的语气中似乎噙着抹笑意,“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身边环绕的那股气流似乎有暖了一些,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在里面。 “很疼,对不对。” 莫名的,她在那人的话里听出了一股浓浓的心疼。 原來,家破人亡之后,也会有人心疼她么。 她动了动沉重的眼皮,无奈还是睁不开,只得放弃。尽量将嘴角往上弯,她轻声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这样的境地里,还能这么温柔的人,想必不是那群人中的吧。 等了很久,都听不见那人的回答,她忽然觉得有些惊慌,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什么,可能……是怕了这种孤单的折磨吧。 “你还在么。”试探着问了一声。 “在,我还在。”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尽管我睁不开眼睛,我也会忍不住想象你的样子,嗯……。” 这样温柔的人,到底会是有一个怎么样的名字呢。他的名字,会不会也像她的人一样温柔。 她偏着头,虽然睁不开眼睛,还是面朝着对面的方向,弯着嘴角笑。 可是……这一次,她真是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弱水侵蚀进身体,久到全身筋脉尽断,久到自己都忘记了时间。 久到再也找不回原先的那份期待。 …… 唐雁儿第一次见到泠玥,其实不是在锁孽塔的弱水溏中,而是在多年之前,唐家的碧水青茗阁中。 唐雁儿她姊姊成亲的酒席上。 那年的唐雁儿方才十四岁,而泠玥也还是个未及十六的少年。 美眸、瓷肤、长发,轻软的雪色衣裳如烟似雾般的裹住细长优美的身体,泠玥整个人就如同自九层玄冰之下走出來的人。 明明是个男孩子,却让人觉得“冰肌玉骨”“冰清玉洁”这样的词用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 惊艳,却也冷漠的让人不敢靠近。 那年的唐雁儿还是个受尽宠溺骄纵的小姐,无法无天的令所有见过她的人都头疼。唐庄主生怕他这顽劣的小女儿毁了这场酒席,早早就令人将她关了起來。可唐雁儿跑出來了,跑到了酒席上,还看上了那桌上的酒,偷了一只杯子。 不偏不倚,那杯子是泠玥的。 酒入肚,一转身,目瞪口呆的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人。据说是爹爹请來的最尊贵的宾客之一,九重塔的少护法泠玥。 清冷的漂亮脸蛋儿上沒半分表情。 “哎呀,你别生气,呐,这个杯子我已经用了,就拿走了,待会儿再给你送一个过來,好不好。恩。我先走……” 这个人,好看是好看,可怎么就这么的……冷呢。暗地里打了个哆嗦,唐雁儿干笑两声就绕过泠玥,准备溜走。 唐庄主就是这时候來的。 “雁儿。混丫头,就怕你闹事,所以才将你关了起來,等你大姐婚宴结束之后再放你,可你、你竟然偷偷跑出來。來人,把小小姐带回去。” 被家丁带走前,唐雁儿忍不住回头,远远地望见站在璀璨灯火中的少年。隔着长长回廊,她看见泠玥也在望着她的方向。 那脸上照旧沒有半分表情,却依然惊心动魄的美丽。 那一年,唐雁儿家破人亡,流亡途中受尽欺凌,后蒙长乐门门主收留而入主长乐门。之后的半年里,年幼却频立功绩的唐雁儿居长乐门四首领之一,常以易容后的翩翩美少年之形而游走于江湖门派之间。 奉命挑唆九重塔少护法与其他人的关系,挑起波及了半个江湖的九重塔之乱。 所有人都道,这江湖不是江湖人的江湖,是梨逍尘的江湖。而若非当初梨逍尘的带累,她碧水青茗阁又怎会一朝覆灭。她爹爹不会死,她大姐不会死,她所有的幸福都不会成了只能在回忆里出现的泡影。 所以唐雁儿想,她应当是恨梨逍尘的。于是当长乐门门主称要毁了这平静江湖的时候,她才一口应承下來。 毁了江湖,毁了梨逍尘。 首先自然要先毁了梨逍尘最疼爱的人,泠玥。 于是叛变失败的那日,自然也是唐雁儿被擒之时。 泠玥败了,且下落不明。而她,则被关进了号称武林至刑的锁孽塔。 因为易容的缘故,被擒整整三年,从未有人识破多她的女儿之身。其实也对,锁孽塔这样的地方,寻常人恨不得避之如毒蝎,又岂会主动涉足。 沒有人來,自然沒有识破这一说。 不过,除了泠玥。 再一次见到泠玥,已是三年之后。 她被锁在弱水中央的铁柱上,自昏迷中醒來,忽然觉得那股将整个身体都覆盖的温暖气息又回來了,软绵绵轻飘飘的托着她虚弱的身体,浑厚的内力自他身上溢出,流进她的四肢百骸。 内里不多,却足够暖和。 于是唐雁儿一直觉得,那三年前用内力将她唤醒的人,就是泠玥。 泠玥长大了,十八岁的少年,虽然身材依旧细瘦,却长高了,轮廓也比以前更分明,那张脸上惊艳的容貌上多了几分成熟的气韵。 他站在隔岸的石阶上,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雁儿怔了怔,这才反应过來自己是易容了的,以前挑拨他和九重塔关系的时候,用的不是这张脸。所以泠玥并不知道自己就是害他的人。 可是……这问題,三年前他不是已经问过了么。难道,他忘记了。 有那么一瞬间,唐雁儿觉得心里头有一股不知怎么形容的感觉一闪而过,像是心头被堵住一样不舒坦。 不过,她忍不住嘲讽的笑笑,自己算什么。身份尊贵的九重塔少护法,凭什么会记得自己。 “小雁。”想了半天,她还是回答了他。 “你……就是替我顶罪的那个人么。” “什么。” 可能是心绪不大稳定,唐雁儿并沒有听清泠玥说了什么,可等她再问的时候,泠玥却忽然摇了摇头,微笑:“沒事。”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泠玥笑,唇角弯起的弧度不大,只是淡淡的微笑模样,却已经比任何见过的美人都要惊艳。那种恍若洞穿了寒冰而出的幽莲,清澈、明亮。 忽然,不想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我能经常來看你么。”她听见泠玥这么问。 有什么不能來的呢。他是梨逍尘面前的红人,莫说这九重塔,哪怕是这个江湖,哪里是他泠玥不能去的呢。 可唐雁儿还是抬起头,睁着澄澈的眼睛看着他,道:“恩,可以。” 那天她靠在身后的铁柱上,看泠玥静静站在岸边,就如一株雪色的玉莲一样,直到他离开的时候,才从他眼中的光彩中,看出了那么一丝丝雀跃的情感。 唐雁儿:锁孽之玥2 打那儿之后,泠玥果真來的勤了,起先是隔半个月一次,而后五六天一次,后來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一次才算完。 泠玥的话其实不多,大都是唐雁儿在给她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某一日,她问他:“那你呢。曾经也有过什么快乐的时光么。” 岸边的人却像惊到一样,怔怔的沉默了半晌,才道:“沒有。不曾……可是现在,我觉得很好。” “为什么。” “我爱的人,都在身边。这样,不够么。” 爱的人……都在身边。泠玥走了之后,唐雁儿反反复复就嚼着这句话,寂静密闭的空间里,只听得见她一个人微弱的呼吸声。 而后是不可抑制的大笑、大哭。 爱的人、爱的人……她现在究竟成了怎样的人。难道说她在家破人亡被人囚禁之后,反倒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空荡荡的囚室,回荡着一个人痴笑且荒唐的笑声。 泠玥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常常在半夜或者她睡着的时候跑來找她,隔着数丈的水塘,用温暖轻柔的内力摩挲她的脸颊,语气温柔至极。 “等过两天江湖平静了,我去告诉姑姑,放你出來,我进去,好不好。” “我不要你替我顶罪……” “雁儿雁儿,你怎么这么无辜,让人心疼。” “雁儿,你睡了。那我明天再來看你……” 隔着弱水上蒸起的袅袅白雾,唐雁儿不敢睁开眼去看泠玥,这种错位的情爱,泠玥不晓得,可她是清楚的,仇人间的感情,要她如何回应。 耳边的声音越來越轻,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她怔怔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水岸,心头的疼意似乎比琵琶骨上的更痛。 长乐门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并未去探寻他们是如何在守卫重重的九重塔中來去的,思忖了半晌,吐出一句话:“尚不足时机,过些日子,再走吧。” 隔着淡淡的雾气,唐雁儿第一次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年……不是少年,现在的泠玥,应该可以称为男人了吧。 棱角分明的轮廓,可五官还是如少年时一般精致美丽,身量高挑了很多,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够到他的哪里……那么高,却又那么瘦。 少年时冷漠的他,现在温柔的他。 “泠玥,你喜欢我么。”唐雁儿头次这么直白的问。 泠玥微微笑了起來:“是,我喜欢雁儿。” 某种的光彩满载着温柔的情意,注视着远处被束缚的“少年”。是的,唐雁儿隐藏了自己的身份,这些年來一直以易容后的面貌被囚禁着,她的模样,似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你爱上了一个男人。”唐雁儿轻轻问道。 “有什么不可以么。”泠玥笑了,修长的手指抵住下巴,望向她的眼中目光纯粹而又清澈。他笑笑:“这么多年,我不信你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些情话,我知道你听得懂,雁儿。” “我记得以前你说过放我出去的,现在呢。还作数么。” 泠玥脸上的微笑忽然就褪去了,原本波澜不惊额声音竟然有丝颤抖,周遭的气氛又安静了下來,只听得见墙壁上水滴“滴答”落入水中的声响。 死寂的一片。半晌,她听到泠玥吐出一句话。 “对不起雁儿,不可以。” 她偏着头,静静听他解释。 可泠玥沒有解释,只抬手挡住自己的眼,声音干涩:“就算姑姑同意,我也……不能放你离开。” 咯咯……唐雁儿沒笑出声來,心里忽然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句话急速的流失了。冰凉凉的一片,不过也是,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年少时候任性的话,有谁还会当真呢。 她知道,泠玥不能放她离开的原因,是因为九重塔不能违背对整个江湖的承诺,不能破坏武林和谐的平衡,所以她这样的“罪魁祸首”,必须一辈子囚禁。 可就是这样的正义,让她觉得一阵阵可恨。 同梨逍尘一样的正义感,着实可恨。 “我……不能。”阖着眼,泠玥轻轻的又重复了一遍。 “这就是你喜欢我的程度。”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对。这就是我喜欢你、爱上你的程度。”隔着茫茫的弱水,泠玥几乎是喊出來的:“但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永不离开。留在这里,终尽一生陪你。” “可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你们关我这么多年,废我筋脉伤我身体,我凭什么要喜欢你。我做错了什么……” 梨逍尘害我全家,我不过报复罢了,凭什么说我有错…… 手腕被锁链穿透缚在铁柱之后,脸上蜂拥的泪水混合着干涸的血往下淌,重重砸在身下的弱水当中。 涟漪圈圈荡漾,映出水上凄厉的脸。 “你干什么……” 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唐雁儿忘记了歇斯底里的控诉,呆呆的望着那水中渐渐浮起的白纱衣衫,满眼惊恐。 泠玥的两条腿已经下到了水中,能够侵蚀**的弱水一处到皮肤变发出“嘶嘶”的声音。漂浮在水上的轻薄衣摆间,尚有缕缕血丝蔓延四散。 这痛,唐雁儿知道,比剜骨噬心更甚。 所有被囚禁在锁孽塔弱水溏中的人,受刑前都要服用特制的药物,身体将会承受它的侵蚀,却不会致死。 但泠玥,他不曾服用过这样的药。 可能是痛到麻木了,泠玥停顿了片刻才能挪动身体。他深吸一口气,往水塘深处走去。 “你疯了。你干什么。快出去啊。” “泠玥,你这个疯子。你给我出去。” “……滚啊。” 唐雁儿从不知道自己被折磨多年的身体还有这样的力量,能够为了一个仇人的亲人而歇斯底里的大喊,扯破的喉咙钻心的疼,殷红的血从嘴角溢出來,蜿蜒滴落。 弱水已经蔓延到了泠玥的腰部。 她不敢想,那水下的身体已经成了什么样。 浑身都害怕的僵硬。 不知什么时候,泠玥已经走到她面前,他抬手抚上她淌出血來的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都说了,我会在这里陪着。” 泠玥捧住她的脸,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冰冷的唇瓣,怜惜一样的触碰,泠玥的吻轻柔而缠绵,夹杂的不仅有满心的情意,更有心疼和坚毅混杂在里头。 令人想起“海誓山盟”这四个字。 “这样呢,信了么。” 泠玥的身上带着淡淡梨花的香气,丝丝缕缕的传入她的鼻尖。 闭上眼,唐雁儿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破碎,这样说…… “我……相信。” …… 逃离锁孽塔的那日,唐雁儿坐在驶往金陵的马车上,捂眼惨笑。 自己终究是个寡情凉薄之人。泠玥,你这情,我还不了了…… ……“门主口谕,计划有变,命首领即日回归门内。” “若我不回去呢。” “决战在即,首领若违令,雁门成员将全数处死。”…… 秦淮河畔的彩蝶戏花灯高悬,映着满河的花灯,明媚而又斑斓。 红艳艳的河水上,残肢断臂此起彼伏,随着渐息渐停的哀嚎惨叫,长乐门彩楼下的桐木嵌金大门缓缓打开。 长乐门主是个疯子,几乎所有入了长乐门的人都知道。他要毁的是安宁的江湖,而唐雁儿要毁的,是梨逍尘的江湖。 “即便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站起來,但來自唐门的人,总还有法子使出暗器,并且,你能继续为本座出力的,还有一副脑子,不是么。來,我的好首领,吃了这个,你就不会再感觉到任何痛楚,去吧,痛痛快快的替我毁了这繁华承平江湖。” 感受不到任何疼痛,沒有感觉的身体。 碧彩鎏金大门之外,唐雁儿驱动着轮椅进來,红艳粘稠的液体顺着她黑袍下摆往下淌,淅淅沥沥的拖出一条细丝。 厮杀已经结束了,所谓名门正派被屠杀殆尽,唐雁儿一直坐在人群的后方,而扑上來厮杀的人皆被她散出的暗器毙命,她一贯聪慧,弩弓和花灯是她为此次决战设计的主題。 这种屠杀的方式,以华丽开场,以恐怖结束。 回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纷纷扬扬的纱幔随风飞舞,上头血红色的西番莲图案诡谲如那來自地狱的古老符咒。 其它三个首领恭敬的在长乐门主脚边跪下,而唐雁儿因为行动不便得以继续坐着。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自最头开始…… 那带着黑纱的人,是她听命六年之久的长乐门主。那颓然倒在地上毫无生气的女子她认得,是万花宫的二宫主,据说,她是长乐门主的亲生女儿。 楚洛仙,一个唯利是图背叛了九重塔的小人。 骆临云,她的亲姐夫,唐家灾难中第二个活下來的人,行尸走肉。 唐昭南,她的大师兄,亦是一个为情卖义的懦夫,第一个投靠了长乐门的人。 加上她,即是长乐门四大首领。无论他们因怎样的缘由走到一起,无论各人如何心怀鬼胎,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不愿意看着这个江湖和平安乐下去,所以才能聚合到一处,共侍一主,不是么。 那被长乐门主唤作女儿的女子,毫无生气的从地上站起來,宛如被抽空了精神的布偶。她呆呆的问:“为什么。你们究竟……为了什么。” 唐雁儿记得,很久之前在姐姐成亲的时候,她见过这个人,她跟梨逍尘坐在一桌,还有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三个人看起來竟是那般和谐,隐隐有种令人妒忌的幸福。 可如今呢,她成了长乐门主的女儿,而自己也已不再是当年天真纯洁的少女。时过境迁,兜兜转转的事态发展,当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这样的问題,要人如何回答她。 唐雁儿:锁孽之玥3 不仅唐雁儿,其余的人也未出声。唯有长乐门主饶有兴致的望着窗外璀璨的夜景,望着自远处不断聚齐起來的人。 他转过身,轻轻笑了起來:“最后的一战,终于來了啊。雁儿,你最想看着死去的人,來了呢。去吧,去把一切都了结掉。” 梨逍尘美,那种美丽像是九天之上下來的天神一般,高贵且惊艳。 沉重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她朝自己走过來,脸上的表情极是失望。 “我以为,你是他生命中的阳光。”梨逍尘摇摇头,道:“为你,他甘愿承受这段不伦之恋,淌进弱水。你以为,他这些年偷偷跑进锁孽塔看你,我都不知道么。告诉我,孩子,你不是在骗他。” 是的,梨逍尘是神,这世上沒有什么能瞒过她。泠玥偷偷跑去找她的次数、泠玥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那些承诺和甜言蜜语,梨逍尘都知道。 她负了泠玥,她罪不容赦。 可是,所有人都能指责她,但是她梨逍尘,凭什么……若非当年她在幻花楼身份的暴露,那些宵小之辈怎会杀进她唐家。这灭顶之灾,都是梨逍尘一手导致的。 可她不仅沒半分愧疚,反而还装成圣母样的來教导她。指责她做的不对。咯咯咯……凭什么。她凭什么…… 唐雁儿别过头去,却掩不住眸中露出來的灼灼恨意。 梨逍尘问她:“你对泠玥,到底几分是真。” 强大的梨逍尘、高贵的梨逍尘,可她也是背负了深深罪孽的梨逍尘。泠玥是泠玥,她是她,干甚么替泠玥出头。以为自己很高洁么。 呵…… 她仰起头,唇边灿烂的往上弯起,笑道:“仅仅因为我一句示弱的话,他竟孤身淌进了弱水,伸手想去抱我。所以,这样的情意,我固然是喜欢的。” 既然泠玥是你最亲近的人,我便用他來回击你。 梨逍尘尚未作出什么反应,紧闭的大门忽然再次被人打开,唐雁儿清晰的看到了站在门外的人。 直觉脑子里“轰”然炸响,所有的血都凝固了一般,浑身冷的通透。 泠玥站在门边,苍白的脸上沒有半分血色,身体微微打了个晃儿,走进來。 “我这一生,只要是爱上,所得就尽是伤害和背叛。小雁儿,你对不起我。” “我宁愿替你背下罪名,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是被冤枉的,就算深处锁孽塔,但有我陪着你,这样不好么。”泠玥偏着头,轻轻的说。 不,泠玥。不是这样的。 我沒有骗你,你说要陪着我,我愿意的不得了。可是梨逍尘,我同样见不得她逍遥的活着,只要她活着,我就会万分痛苦。 “不是的。不是。你说谎。你怎么会知道我是长乐宫的人,以前见你的时候,我明明都蒙着脸的。泠玥,你是为了帮她才这么说的,是她,是她害我家破人亡,还那般折辱我,囚禁我整整五年,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雁儿。”泠玥走过來,跪在她的轮椅便,伏在她的膝上。声音轻的仿佛一吹即散。 “我以为,我能让你忘掉以前所有的伤痕,单纯的活着。即便是在锁孽塔中,我也会陪着你。” 他低下头,竟去解自己的衣带。 宽松的云纱衣从胸前敞开,缠在腰腹上厚厚的纱布上透着丝丝红黄相间的颜色,俨然是伤口在赶路过程中裂开,淌出的血水和秽水。 这是弱水侵蚀后的伤,唐雁儿知道。 “我知道你要走,所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穿过弱水去抱一抱你,不是单纯的怜爱,而是试图留住你,但终究是无用。” “原來,不是我沒能抚平你心里的伤,只因为,我爱的人她不爱我。” …… “别说了。”她狠狠推开泠玥,忽然就用力往自己的脸上抓去。 人皮面具扯下來之后,终于露出了她最原本的面容。 “泠玥,你好好看看这张脸,我到底是谁。我是唐雁儿。是惨遭灭门的唐家小姐,唐雁儿。”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对我,到底还是只有利用,半分情谊也沒有啊。我爱的人……原來一点都不爱我。” 唐雁儿崩溃的伸出手,想去抓住泠玥,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可伸出去的手却在就要碰到他衣衫的时候蓦然落空。 她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置信的瞪大眼。 等反应过來的时候,人已经空了,偌大的厅堂只剩了她和泠玥两人。他走过來,怔怔的看着自己,眼中带着一种夹杂了失望的痴迷。 第一次被人抱着,才发现,原來人的身体可以这么凉,那种透过衣裳的冰冷体温,像是冬月的寒冰,冷入骨髓。 唐雁儿忽然觉得,只要能一直这样被泠玥抱着,也尽管这个怀抱是那么凉那么冷,可只要他在身边,那些所谓的情仇恩怨,都不重要了。 只可惜,他们的身份,不得允许。泠玥身上负着的,是天下的安定,是九重塔的脸面。而她,是不容于世的罪人。 九重塔内乱终于落下帷幕,长乐门主的身份公之于众,而随着长乐门主死去为祸江湖的长乐门一夕之间消失匿迹,再沒踪影。而长乐门手下四大首领,九重塔于月余后召开武林大会,共商处决之策。 其实并未有什么可以商讨的,不过是鸳鸯楼的剑阵又多了四条亡魂罢了。自然,这只是旁人的以为。 看到唐雁儿跪在出口的刹那,一直高高立在金榻之畔的泠玥忽然冲下來,拨开重重人群,一把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弱小身影接在怀里。 唐雁儿抬起具是伤口的手去碰泠玥,尚未來得及说一句话,大口大口的血就从她嘴里涌出來,顺着下巴在地上汇聚成滩。 所有人还沒反应过來,泠玥已经抱着唐雁儿飞身而起,直接往药塔的方向飞掠。 梨逍尘不在,整个九重塔交到泠玥的手上,故此尽管再担心唐雁儿的安危,他也必须先去料理塔林中那些被他抛下的武林众人。 等再回到药塔的时候,唐雁儿已经醒了。 怔怔的盯着泠玥看了半晌,她忽然攥着泠玥的手开始大哭:“师兄、姐夫……他们都死了……他们用自己的命救了我,可是他们自己却死了……。泠玥,我……我沒有亲人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我还在、我一直都在的雁儿。”那天晚上,泠玥抱着唐雁儿在怀中一夜,不停地在她耳畔重复这三个字。 “我还在……” “我还在……”…… 四大首领入剑阵却未死绝,剩下的一个,九重塔称:“雁首领本就不是此中最奸恶之人,此次死里逃生,上苍尚有怜悯之心,让她活下來,即是天意如此。但此今往后,她将于锁孽塔弱水深潭中度过余生,终不踏入江湖半步。” 江湖哗然一片。但等到月后九重塔终于公布雁首领已入主锁孽塔的消息后,这内乱才算是彻底落幕。 …… 锁孽塔中央囚室的格局发生了变化,立在弱水中央的不再是冰冷的玄苍铁柱,而是建起了一方浮在水上的花台。 花台仅能容一人平躺,上头铺着厚厚的雪白梨花瓣,层层叠叠的花瓣中,细细铁链穿过,一端连着中央之人的筋脉,另一端分别索锢着水塘四周的石壁。 唐雁儿躺在花台上,微微偏了下头,用脸颊轻轻蹭搁在旁边的人偶。 人偶绵软,还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香气。仔细看下,小小人儿身上裹着的轻软衣裳跟泠玥身上的竟一模一样,小小精致的眉眼,像极了泠玥看着她时的模样。 这样泠玥忙碌的时候,她还是可以时时刻刻看着他,可以碰到他。 磨蹭着它,就像寸步不离的呆在泠玥身边一样。 那时候重新被关入锁孽塔,泠玥摸着她的脸,温柔的吻她:“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烙红的锁链重新打开,自尚未愈合的锁骨之下,穿体而过。自始至终,她沒叫一声痛,只痴痴地看着眼前握住她手的男人,虚弱且安静的看着。 弱水渐渐漫过身体,她回过头,对水岸另一端的泠玥笑了笑:“泠玥,你说错了,我并非不爱你,只是……被仇恨遮盖起來了。” 不管怎样,让他知道,她负了他的期望,但至少,未负他的感情。 囚室的门阖上之前,泠玥突然跑过來,再次冲进弱水中,抱住她:“不要怕……不要怕……我会在这里,我会陪你。我的雁儿,永远都不会孤单。” 她知道,长乐门的事已经结束,偌大的江湖善后事宜须得泠玥亲自处理。她道:“唐雁儿永远是泠玥的,而泠玥,他不光属于唐雁儿,还属于整个江湖。” 泠玥沒说话,只是咬着牙忍受弱水的再次侵蚀,一个劲儿的吻她。 布偶淡淡的香气飘进鼻尖,跟泠玥的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唐雁儿往后挪了下头,望着布偶睁着的大大眼睛,微微笑了起來。 这样温柔的眼神,如同玩偶纯洁美好的小脸儿,如同泠玥微笑时眼中漾出的宠溺温柔。有它的陪伴,所以在泠玥忙于事务不能陪她时,才不那么难熬。 以至于在很久之后,泠玥捧着凤冠霞帔打开锁孽塔的大门,足点水面飞至花台,并亲手为她穿上了绣着凤凰图腾的大红嫁衣。 他抱着她走出囚牢,站在那一大片开得繁盛、花瓣缭绕的梨花树下。 风扬起两人身上鲜红的衣裳,温暖的阳光照在喜袍的金色凤凰上,光晕绚烂夺目。 纷飞花雨中,他伸出的手指停在她的唇边,笑容缱绻。 而笑容温柔,人亦温柔。 江山前传1:风流雪.若风 雪王爷名唤雪若风,今年二十有七,仅有一房正妃,名唤洛戚戚,并育一子,今年刚满八岁便受封了世子,将來承他父王的衣钵。 雪王爷身份特殊,在当今圣上举兵夺位之前就已经同圣上穿一条裤子打成一片了,后來更是在开国的沧云阁十二功臣中位列第四,只因不愿参与权利争斗,这才做起了闲散的风流王爷。 前几日雪王爷下窑子找姑娘被雪王妃逮了个正着,雪王妃哭着闹着进宫找皇帝评理。皇帝好说歹说,又赐了些奇珍异宝的这才安抚了下來。可沒想到此事才过去又一道折子气的皇帝眼皮子直跳。 其实气他的不是折子,而是递折子的人。 这天早朝,公鸭嗓子的公公正要大喊“退朝”,雪王爷一个箭步从人群里窜出來,施施然行礼,“臣有事禀奏。” 一见是雪若风,自知不是什么好事,又想到刚刚发给诸位大臣的那些已批阅完的折子被自己悄悄扣下的那一道,不觉青筋直跳。不过青年俊才的皇帝还是很有风度的询问,“哦。雪王爷还有何事禀奏。” 雪王爷眨眨眼睛,不解,“臣的事不是已经写在折子上清清楚楚了么。难不成圣上还是沒看懂啊~” “咳咳……那个,”皇帝深吸口气,命令身旁的公公,“去拿圣旨和笔墨玺印來。” 众臣清楚的看到,英武果断的皇帝圣上第一次在拟圣旨的时候露出了一种叫做“纠结”的表情,甚是喜人。 盖上玺印,皇帝一挥手,“给他。”语气已是万分恼怒,“雪王若风一心向善,朕已听说他收养孤女为养子的事,自觉此美德该发扬光大,显我流氏王朝风华,特封孤女雪江画为江山郡主,承欢雪王膝下。” “圣上英明。”雪王爷抬手接过公公手中的圣旨,打开一看,果真喜不自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先替小女谢过圣上了。” 朝廷命官大多家财丰厚,尤其是膝下香火不旺的,收养孩子本是无谓多大的事儿,收养的也不少,但此类儿女都是沒有信用保障的,说白了也就是不能继承养父母的一切财产或者官爵,因为这就相当于私生子,按照王朝律法來说是不被承认的。 不过要是有皇帝的诏书就不一样了,这样孩子即便不是亲生的,但也是律法认可的合法继承人,可以沿用父母的一切优厚待遇,不过因着皇帝平常极度的繁忙,并且近几年脾气有逐渐火爆的驱使,敢做这种事的还真不多,迄今为止只雪王殿下一位。 雪王爷不仅让皇帝承认了自己的养女,还平白给女儿弄了个郡主的封号,这种好事,不由得令百官心头同是一颤,只想着下次也给自己的干儿子干女儿弄两个封号做做。但是一抬头忽的看见自家皇帝黑的比锅底更甚的脸色,刚冒起的念头也就生生生的堵了回去了。一回想为什么人家的女儿能当郡主,自家的却不行,心里头忒不是滋味儿,侥幸着想沒准以后圣上心情好了也能给自己的干儿子一个郡王当当。 想到这里,众人齐呼,“圣上英明……” 翌日,雪王爷下了早朝,前脚刚踏进自家的府邸,丫鬟宫蓝就急急忙忙的冲了过來,一把揪住雪若风的衣襟,“不好了不好了王爷。温公子、温公子又在教小世子学武功了。” “什么……”雪若风直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反应过來就脚底生风的往后院窜去。 方跨进后院雕花门,雪若风便惊恐到说不出话。 “你们、你们……。” 只见小世子拿着雪王殿下的心爱佩剑正在吃力的、认真的、勇敢的、汗流满面的砍着面前的东西……一团被砍杀的面目全非的肉类物品。并且,下方承载着肉类物品的还是他那來自北方蛮夷边境的珍贵青佟木茶盘。 小世子用的是襄王爷最拿手的“软灵剑法”,年仅八岁的身躯虽然无法承载软灵剑法的强大剑气,但也还做的有模有样。软灵剑法使起來飘渺轻灵,恍若一只温软驯服的蝴蝶在空中翩飞,美是沒到了极致。但是……若是这周围是横七竖八的残枝断叶,并且还是不是飞起一抹猪肉糜子呢。 看着自己心爱的配件此刻正在砍伐肉糜,茶盘已毁,奇花异草被损坏的七七八八,猪肉浑血沾的满院狼藉,活脱脱的就是安极斯战争再现,雪王爷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抿着手里的茶,异常满足的欣赏着小世子漂亮绝顶的剑法,时不时的进行点评一番…… “折儿,你已掌握了软灵剑法的全部招式,只要假以时日,等你的身体可以承载足够的内力的时候,便可以体会到这套剑法的精髓了,所以……” “温、软、玉。” 一声暴喝,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雪王爷一字一顿的狂吼,伸出食指颤巍巍的指着温软玉,“你,你给我解释清楚……” 温软玉笑的云淡风轻,青衣俊容,道不尽的仙人风姿,“只是听闻雪王殿下风流成性,前日便又领回家一个私生女,雪王妃为此还跟王爷闹了一通。毁容初愈、险些和离,私生女乍现,本王觉得此刻的雪王殿下是急需人安慰的,故而才不辞辛苦的赶到贵府來慰问,顺便教授小世子武学的,难不成雪王殿下还要狗咬吕洞宾,來诘责小王不成。” 说话间,一双美目波光流转,点点泪光点缀其中,倏然的美不胜收。 …… 温公子本命温软玉,外表就如同他这名字一样,温而不懦,馨软似玉。比起雪王殿下的风流成性,温公子更是端的一股子玉树临风,飘渺如斯不食人间烟火,那一头乌发比墨汁还黑,俏丽的容颜比竹更秀比水更柔。雪王爷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温公子那就是实打实的神仙下凡。 用雪王爷的话來说,就是,“软玉生來就是做凌音局头牌的料。”……凌音局是天下第一倌馆,在这个未禁男风的当下,凌音局的艳名比滟波楼更胜一筹。 可他这性子,可就不如他的容貌一般招人喜爱了。雪若风想不通,他记得温软玉小时候并非这样的性格,那时候还颇为乖巧,可愈长大,性子竟变得大为不同。那肚子里的腹黑,着实令人头痛。 雪王爷甩甩脑袋,懒得与他争辩。深知自认是他以來,除了在流君绯、梨王、丰王那三人面前一贯的仙气飘飘的模样,私下里,他可沒对谁客气过,楚楚动人的表情惹人怜爱,这张面皮的优势被他用的是淋漓尽致畅快无比。 也是因着他这性子,梨王才对他宠溺的紧。也亏得梨王,温软玉才几次三番死里逃生沒被死神勾走,所以温软玉也是十二功臣里对梨王最为崇敬的一个,若是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她的不是,恐怕他会第一个操剑砍了那人。 又难禁的记起那人,雪若风的心里似有一股气郁结的难受,任是怎的吐也吐不出來,无端抓的人钻心窝子的痛。 一把抢过儿子手里的爱剑搂在怀里抚摸擦拭,雪若风不掩痛惜之色,“这把剑好歹也随我征战了几年的沙场,怎的能胡乱拿出來玩,折儿你给我回去面壁思过一个时辰,沒有我的命令不准起來,快去。” 小雪折见父亲已是面露愠色,眨了眨剔透的凤眼,委屈的替自己辩解,“是温叔叔让我……” “两个时辰。” “唔……折儿知道了。”扁扁嘴,小雪折忍住眼泪退出去,乖乖地面壁思过去了。 一挥袖,雪若风泻出的真气将水榭里的杂物扫了个一干二净,只余得桌上的两只青瓷茶碗和一只茶壶。他自是潇洒的给自己到了一碗茶,尝一口,在温软玉的对面坐了,“这里已沒人了,你找我何事。” “把你女儿给我。” “噗。”雪若风的手狠狠地一抖,“你最近怎的又开始发疯,竟到我这里來胡言乱语。你府里的人也不好生管教你,你夫人呢。” “和离了。”温软玉轻飘飘的抖出一句话,却听得雪若风胆颤不已,嘴皮子抽搐着开口,“因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温软玉斜睨着他,“就在下早朝的时候,恩,一个多时辰前,我已派人将和离书送至襄王府。”末了又加了一句,“反正她也不待见我,顶多是借着我朝中的地位发展她老子家的产业,现下她家财力已是雄厚,用不着我再拾掇给她铺路,散了也好,清净。” 雪若风忽然觉得有些憋闷,温软玉的夫人他是知道的,虽感情不深,也确实为了他的权力攀來的,但怎么说也是皇帝赐婚,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一纸和离书就散了,未免太过儿戏。况且温软玉老早就对他家夫人的这种将他当垫背的心理看通透了,丈人家的生意早就站稳了脚跟,为何他早不和离,偏偏脱了这么晚才和离,还和离的如此仓促,这其中的缘由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紧盯着温软玉的神态,雪若风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你跟你夫人和离的原因。” “原因你已知晓,何必多问。”温软玉毫不辩解,大大方方的承认了雪若风的猜测。 尽管早已有此猜想,但听到他如此干脆的的承认,毫不避讳,心里还是狠狠地惊了一下。随即又禁不住苦笑,“其实你这又是何必,她的确已经死了,任你是妻妾满堂还是孑然一身她都已经看不见了。十多年手足,我不会骗你,她那时就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死去的,她的身子也是我亲自火化的。” 温软玉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的一干二净,腰杆子打着晃儿,几欲支撑不住。“那、那孩子……是她的么。” 雪若风不忍的点头。 “带我去看看她……的那个孩子。” 江山前传2:梨花烙.江画 “带我去看看她……的那个孩子。” 小雪折被雪若风惩戒了两个时辰的面壁,低着头委屈的往思过堂去,经过一小宅子的时候沒留神冷不丁的就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什。 “啊,好痛。” “呀,,。小世子怎的是您啊。嗑痛了沒。”侍女宫蓝忙将手中托盘放在一旁,小心的揉上了小雪折的额头。 小雪折揉揉脑袋,才看清碰的额头生疼的竟是一个木头托盘,上面是个小瓷碗,碗里还有小半碗黑乎乎的东西,想來应该是药之类的东西。最近府里有人生病了么。小雪折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小声的问道,“宫蓝姐,这是谁的药。府里有人病了么。” “回世子,是郡主的汤药。” “父亲收养的那个孩子。她病了。是什么病。”小雪折的语气里忍不住露出一丝急切。 宫蓝摇摇头,“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听得大夫说,好像是治疗体虚什么的药。哎呀。嘘……”宫蓝往后看了眼,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奴婢差点忘了郡主身子弱,这么睡着会着凉的,得去拿件衣裳给她披了,世子您小心些,别吵醒了郡主,奴婢先告退了。” ……满树的梨花开的正灿,碧蕊白瓣灼灼其华。飘飘零零旋转而下,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惊艳,烟行媚世的风姿。柔和的阳光透过莹润的花瓣拂在树下浅睡的人儿身上,竟是衬得她身上那雪白的衣裳愈发透明起來。 这就是父亲领回家的那孩子么。 雪折看的痴了一阵子,脚下也不由自主的往院子里面挪去。待走至那梨花树下,才看清了藤椅中安静沉睡的小人儿。 这是何等精致的一番眉眼。像是糅杂了如水的柔、如烟的缈、如山的黛,仿佛那宫墙之外,來自海角天涯之上云阔天空里的燕。是谓风流是谓妖媚,带着快意江湖的洒脱气度,醉卧红尘的恣意风骨。 不是百炼钢,亦谈不上绕指柔,这种洒脱随性的姿色。 雪折的指尖忍不住已经探了出去,却在将要抚上那精致眉眼的时候停住了。 黛色的眉颤了一下,水色的唇咬的青白,有薄薄的汗从雪白的额上沁出來,黏住了几缕漆黑的墨发。 八岁的雪折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慢慢解开了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忽见一截玉白的手腕垂在藤椅侧畔,想要触碰额头的手指转而探向那截玉色细弱的手腕。 只是轻微的触碰,纤小的身体颤抖的更厉害了,连同那盖在身上的外衣也滑了下去。雪折顿了顿,轻手轻脚的替她将衣裳拉了回去。 正思忖着,忽听得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來,仔细一顿,便已分辨请來人是谁了。于是小雪折沒再做什么动作,而是飞快的跑出了院子抄小路去思过堂面壁思过了。 雪若风和温软玉在踏进小院门口的那一刻就呆住了。尤其是温软玉,直直望着树下敛目饮茶的孩子,一贯温柔的凤眼里有泪水无声荡漾。 “就是这个孩子。”雪若风叹口气,不知该怎样开口。 “恩。”温软玉应着,但眼已经定定的落在院中那小人儿身上,收不回來了。 院子里,梨花洒脱的绽放,树下的人白衣如雪,坐在微微摇曳的藤椅里,低垂眼睫,敛目浅笑。指尖上托着青玉的茶碗,唇如水,水入唇,眉眼如画烟行媚世。虽是只有七岁,但那番风流恣意的逍遥洒脱已是毫不减弱的漾了出來,直恍的人钻心窝子的疼。 “这孩子叫江画,名字是她取的。”雪若风轻声道。 “江画、逍尘、江画、逍尘……”温软玉重复着这四个字,终还是掩饰不住自心底滚滚泛起來的悲伤,低低哭笑出声,“我欲逍遥红尘间,看遍江山如画娇……” 此情此景,直教人觉得坐在梨花树下的孩子已经变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飘渺的白衣上绣上了灿金的花纹。懒散到不愿梳发,所以长发直瀑而下。手上的青瓷茶碗也幻化成了一柄白玉的折扇,半掩着唇,恣意调笑。 愈是看,愈是心惊,愈是心痛。 那人的名字叫逍尘,于是她的女儿唤江画。 温软玉用指尖抹了一下脸,发现脸上的泪已经被风都吹干了,这才拨了拨挡在眼前的头发,笑道,“如此,倒真是一个模子里扣出來的。只是不晓得她那一番潇洒的风骨,这孩子能领悟到多少。” “既希望是全数,又希望一丝也无。重蹈覆辙的惨剧,我不愿再看一次。” “恩,也是。”…… 说话间,那双精致的眼睛已穿过纷扬的花瓣望了过來,停在两人的身上。 站在原地给两人行了个礼,江画微微一笑,“父亲好,这位不知名的叔叔好。” 啥。温软玉瞪大了一双漂亮的眸子,这样雍容的气度,这样用正是的口吻吐出令人诧异的话來的语气,竟是一模一样。 可毕竟是自己的干女儿,雪若风有些尴尬,忙说,“江儿,不得无礼。这是襄王殿下,姓温,双名软玉,依照辈分你须得唤他一声‘温叔叔’。” 江画低下头,无髻的长发垂下遮住了脸,双肩略有些抽动。过了一会才抬起头,笑的甚是乖巧,“软叔叔好。” “噗。”雪若风笑了出來,温软玉伸出去要揉江画小脑袋的手僵在了半空,嘴角抽搐了片刻,才温吞吞的缩回了手,无力道,“你还是唤我一声‘玉叔叔’吧。” 逍尘,想不到你的女儿,竟是如你一般难缠啊…… 温软玉怔怔的盯着面前镶金嵌玉的大门,门上硕大的“襄王府”三个字明晃晃的分外刺眼。抬起手挡住双眸,温软玉的声音略是哽咽,却生怕泄露了丝毫的情绪,“真好啊,她的踪迹并非被完全从这个世上抹掉了。” “恩,她留下了女儿。”末了,雪若风又加上一句,“跟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儿。” “好生待这个孩子,还有……莫要让她碰上流家的人了。丰玄已经死了,她的一辈子,会像普通女孩儿一样快乐。沒有硝烟里帷幄的谋略、沒有沙场上磨出的坚韧、不要入烟花之地肆意风流、也不要快意江湖学会逍遥……就同最普通的郡主那样平平安安长大,女红刺绣鸳鸯玉钗,让她享受着最简单的幸福长大。” “我尽量。”雪若风笑笑,沒有决然的答应下來。 温软玉也不生气,因他知道,以那人的性子要做到这样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翱翔于九天的白凤怎能固步自封的甘愿囚于红墙深闺呢。若是她不愿,他亦不能强求。 因为这一生,他只求她幸福喜乐。 只要她愿意,他怎样都行。 雪若风是如此,温软玉亦是如此。 见雪若风和温软玉走了,江画放下手中的茶碗,三步两步的跳到藤椅上,手往椅子下面一掏,就拽出一件衣裳來,可不就是雪折的那件。 瞅着那件绣着兰花的精致外套,江画忽的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是不是叫雪折。” “咦。郡主,您什么时候醒的。”匆匆拿着衣服和毯子过來的宫蓝见江画拿着一件衣裳笑的正开心,不由得有些诧异,“这不是世子的衣裳么,怎么……。” “哦,沒什么。”江画眨眨眼睛,独有的风骨让宫蓝也不由得一阵心折,“大概是世子哥哥怕我着凉,就放在我旁边了,我醒了才看见的,他沒有非礼我的,你放心。” “哦,什么……” 其实江画早就醒了,当时刚想睁眼,就听见有个人朝自己走了过來,近在咫尺的距离,江画甚至还能感觉得到他指尖上微凉的触感,只可惜他胆子太小,还沒碰到自己就抽回了手。不过紧接着身上突如其來的暖意却让自己怔了一下。 一想到年仅八岁的雪折将外套盖在自己身上时微微粉红了的脸颊,江画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这一笑,无限恣意,万种风流,看的宫蓝眼都直了,说话也不甚清晰起來,“郡、郡主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一个姑娘家,真是、真是……” “恩。宫蓝。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你是不是……啊。”江画突然瞪大了眼,惊叫一声,吓得宫蓝以及暗处的侍女侍卫纷纷涌了过來。 江画郑重的拉过宫蓝的手,说,“宫蓝你是不是暗恋世子啊。可是……可是世子他才八岁啊,你……” 一干侍女皆是连连抽气,侍卫纷纷忍笑,这个小郡主,倒真是可爱的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宫蓝的嘴大张着,惊愕到说不出话。“哎呀好了好了,好宫蓝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别纠结了。”江画终于忍不了这诡异的气氛了,拍拍手捡起旁边的茶碗就进屋去了。 梨花下睡固然好眠,但屋外毕竟是有些冷,还是回屋睡清净些。江画关上门,就着空气里淡淡的安神香,在榻上阖上了眼。 江山前传3:清玉骨.流容 古有才女谢道韫,今有才子七皇子。 七皇子名唤容,取母妃“蓉”字的谐音。 八年前蓉妃怀孕之时,曾梦得有仙人将一莹润的水灵珠抛下云端,珠子落入蓉妃小腹便不见了。蓉妃梦中惊醒,紧接着就腹痛难忍,当夜临盆,诞下七皇子。皇帝得七子,见如斯长相,大喜,在玄武楼大宴群臣。当时有云游道人途径长安掐指一算,曰,“仙花之态,毓秀之骨,玲珑之心,烟缈之魂。” 当时众人只当是那道人为讨一杯皇家喜酒胡说八道,但数年过去,七皇子却日渐丰盈圆润,姿容出众,端的是正经的面若桃花、玉骨冰清、眉目如画。年方六岁,便精音律,通琴棋,善书画。 宫人中有不少关于皇亲国戚的秘辛,即便是年仅七岁的七皇子也不例外。流传最为广泛的一则便是……当年七皇子未满周岁,便已显露出非凡的能力,某一日,惯是驯服乖巧的七皇子突然啼哭不止,饶是蓉妃亲自解了衣衫哺喂乳汁都毫无用处,滑滑嫩嫩的小手始终指着北面,蓉妃好奇,便问所在的宫女,“北方是何处,”,宫女答,“朝龙宫”宫女顿了顿,略一沉思,又说,“朝龙宫再往北是恣意宫,恣意宫北面便是应天门,穿过应天门继续往北几十丈则是梨王府了。恩,梨王府再往北便是一处唤作玄天的断崖,便是长安北面的尽头了。” 朝龙宫是天子寝宫,而恣意宫则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说是无人居住,但却并非是人去楼空或者废弃之宅,而是天子专门为一个人准备的,一个永远都不可能住进來的人。那个人有着倾倒众生的容貌、恣意洒脱的风流韵骨、逍遥快意的江湖心,所以这为她预留出來的宫殿才唤作“恣意宫”。但那样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住进深宫红墙,那个人,就住在宫墙之外的梨王府中。 那人是宫中的禁忌,数年光阴已过,但还是无人敢随意提起。但在当时,她却是差点将整个流氏王朝都颠覆了开來。 那天晚上,蓉妃忽的发现门外连巡逻的侍卫都不同寻常了起來,不禁大惊失色,“圣上在何处,”门外的侍卫道,“圣上去了应天门。” “去做什么,” “擒梨王。” 那一晚的后半夜,整个皇城的守卫都松懈了,御林军几乎倾巢出动。四周安静的可怕,唯有七皇子哭闹不止的啼哭声,天微微亮的时候,七皇子终于停止了哭声。蓉妃忙问刚换完班的御林军守卫,“圣上可是回來了,” “回娘娘的话,梨王已亡于玄天崖,梨丰两军的叛逆悉数获擒,圣上大胜而归。” 七皇子自小就与梨花有着不解之缘,生來便带着梨花体香,喜好白色,一身温和的白色绸缎用银丝线绣的满满的梨花图样。七皇子洁身自好不沾酒荤,却独独钟爱那用梨花蕊酿成的“碧玉离”。曾有服侍他的小宫女传言,在七皇子洁白的锁骨上,有一枚妃色的梨花胎记,花蕊艳红似血,花瓣妖娆绽放,甚至还有两片晶莹的花瓣盈盈落于胸膛之上,似是花蕊滴落的眼泪。 也是因为此种因缘,皇帝对于这个皇子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仁慈,一心想将这个儿子培养成自己一片山河的接班人,无奈天不遂人愿,七皇子的眼里只有香榭落花与轻柳浮云,对一切荣华富贵看的极清淡,这皇位,他是不愿要的。 ……空白一片的梦,梦里只有一株枯萎的梨树,孤寂且凄凉的立在一片苍茫之间。怔忪的时候,那已经死去的花树极快的生根、抽蕊、发芽、开花,眨眼间已是漫山遍野的梨花飘摇。脚下踩着旺盛的树根,头顶上是葱郁的枝叶,缭绕了满身的梨花香。白惨惨的花瓣旋转飞舞,落在圆润秀美的指尖,滴溜溜的打转。 一个白衣金纱的人从梨树之上走下來,映着周围朦胧的雾气,似真似幻的恍若仙人。指尖动了动,就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 伏在桌上浅睡的人醒了过來。 “哎呀,七殿下您醒了,都怪奴婢不好将杯子放在桌子上,掉下來吵醒了您。殿下要不要回寝宫继续睡会儿,”宫女惊惶的跪下,手忙脚乱的去收拾地上打碎的茶杯。 八岁的流容却已有着十几岁少年的心智见识,他伸出秀气的手扶起了侍女,还算稚嫩的声音清脆犹如珠落玉盘,“不碍事,小心些别伤了手,叫侍卫來处理吧。” 宫女受宠若惊,待反应过來时再看,那小小的隽秀身姿已经远去了,只留下耳边清晰的流水声以及淡淡的梨香。 袅袅娜娜的梨香飘进了昭阳殿,正坐在认真批阅奏折的流君绯诧异的抬起了头…… “容儿,”语气有些激动,因为流容几乎都是不出自己的寝宫几步的,除了上课和习武的时间,他大部分都是在练琴或者浅睡,即便是流君绯亲自去看他也往往是沉默的时候多过言语。并且,容儿身上太多的气质……都让流君绯感到一股子透心凉的悲伤。 流君绯还未到而立之年,却已是世人称颂的一代明君。但对这个儿子,他却是觉得莫名愧疚的。始终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补偿,才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孩子的笑容。 “恩。”流容浅浅应着,柔柔的唤了声,“父皇。” “怎么了,是武功遇到困难了,别的皇兄欺负你了,宫里的温度变冷了,衣服够不够,伺候的宫人再多派一些,给你做的新琴过两天就能送到了,还是玉石做的琴盒,武功不用太着急你还小……” “父皇。”流容纤细的眉微微蹙了起來,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抹平了。流君绯尴尬一笑,拉着流容的手在御榻上坐了下來,“平日里总见不着你,想念的紧去看你,但你总是喜欢白日里浅睡,所以见着的大多是你睡着的样儿,还从未好好与你说过话,今日突然來找父皇,是有什么事么,只要是你的要求,父皇都会应允的。” “儿臣想去落音山住些日子。” 流君绯端过蜜饯的手僵在了半空,颤了一下才将一颗红溜溜的果实递到流容的唇边,强笑道,“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宫里不好么,” 落音山里有个落音寺,是修行的地方。落音山的后山有一处悬崖,就是玄天崖。每每站在玄天崖上,随着寒风掠过耳际的还有僧人诵读经书的吟唱声。时间久了,就会有低沉的钟声,一下一下的,将人心归于永恒的宁静。 几年前,流君绯几乎是每天都要跑去玄天崖坐上半个时辰的,不过后來就不去了。如今已是将近五年沒有见过落音寺的住持了,不知还是不是那个超然红尘之外,宁静安远的少年僧人。 流容不动声色的推开了凑上唇边的鲜艳果实,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儿臣想带着母妃一同前往,毕竟……宫里太热闹了些。” 挽留的话梗在喉咙,似是有什么突然从心底抽离去了,解开了尘封的旧伤疤,许久,流君绯才平复了翻涌的心情,重新拈起桌上的另一种鲜果,“过两天吧,等过了端午节再走,父皇派御林军护送你。來,尝尝,这是南方新呈上來的果子,今早刚给你送了些过去,不过想是你还未來得及尝,不如在父皇这里先吃个吧。” 安安静静的吃完了果子,流容起身告退。流君绯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残留的梨花香越來越淡,直至嗅不真切了,这才阖上最后一本折子,倦怠的靠在榻上,轻声吩咐,“往后便将朕的果子送往落音寺吧。” “是。” 宫女退到流君绯身后,昭阳殿又恢复了一片的寂静。 “咯吱”一声轻响,年岁略是久远的大门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开门的是个老宫女,青色的宫装面纱很好的掩饰了那被岁月雕刻的脸容。 “七殿下,又來看娘娘了啊。” 流容点点头,随即对身后的宫女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我便会出來,莫要进去寻。” “是。” 跟着老宫女一前一后的在长廊里前进,年久失修的房子呈现出破败的萧瑟景象,顶上垂下的枯草纷纷杂杂的将光线割的支离破碎,甚至连空气都是昏暗的。 曾经的辉煌,曾经的暖暖宠溺在主人离去,小主人搬走之后便人去楼空,再也无法回到当年的模样了。 正殿里,虽然灰败但是那正中的台子上的白烛却是燃着的,一滴一滴仿佛燃尽天地轮回。蜡烛的前面放着一尊令牌,流容就在那牌位前跪下了,稚嫩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母妃,再过两天,儿臣便带你去落音山吧。听说,玄天崖就在那里呢,那应该就是母妃最想去的地方吧。” 絮絮的说了些近來练琴的事,流容回过头來的时候身后的老宫女已经泪如雨下,青色的面纱粘在脸上,勾勒出沧桑的皱纹脉络。离开翠蓉宫的时候,流容从袖中拿出一串玉琉璃,给了老宫女,“碧娘,等我带母妃离开之后,你便出宫去吧,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安安乐乐的过完这辈子。” 碧娘抹干了泪,含笑点头。 只是后來听说,端午的那天晚上,翠蓉宫走了场大水,里面那个伺候了几十年的青衣宫女,并未逃出來,在惨红的火苗里痴痴的结束了此生。 江山前传4:敛月光.邂逅 江画看真切流容的时候,便是端午的那天晚上。 姹紫嫣红的牡丹开了满地,御花园的酒宴正至酣处,五光十色,好不热闹。花美,人也美。流容在那靡丽的舞姬缠上身旁的皇兄的时候,悄然退离了酒席。 应天门远离御花园,那里的热闹也是不属于这里的。白惨惨的月光撒了一路,城门口的将军平静的望着小径的尽头,若有所思。蓦然间,一袭同样皑白的身影出现在黑夜的尽头,于是城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门外整装待命的御林军。 随流容一起离开的只有一个侍卫一个宫女,身上皆背着锦绣的行囊,唯独流容的手里提了个小小的、雪白的包袱。将军上前想要结果流容手中的包袱,他却轻轻摇了摇头,“走吧,一路上辛苦将军了。” 素闻七皇子为人平和,但将军还是受宠若惊,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流容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明黄的身影。忙单膝跪下,“参见圣上。” 流君绯抬抬手,将军便退到了身后。他微微笑了下,过來理了理流容的衣襟,“外面不比家里,若是缺了什么受了什么委屈就派人告诉父皇,还有,常回來看看。” “恩。”流容恍若温玉的脸上漾起一抹极清淡的笑,是以往在宫里从來沒见过的,流君绯不由一怔,接着便释怀了。 送了几十丈,流君绯亲自把流容抱上了马车,然后替他放下了车门上的纱帘。“用你的性命去护他平安。” 临走前,流君绯这么对将军说。 身后的应天门传來厚重的声响,明黄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不见。流容坐在松软的车里,指尖挑起了窗上的纱帘。然后就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声音有些急促,想是骑马的人有什么紧急的事要禀奏吧。 不愿多见一些人,于是流容便放下了帘子。但似乎是天不遂人愿,当那马蹄声越來越近的时候,沒來由的一阵风刮过來,刮起了轻薄的纱帘,惊得帘子上的珠串伶俜作响。 坐在马上的人一低头,便瞧见了一双清明温润的眼眸。恍惚间,只觉得一下子进入了天山万年不化的雪洞里面,冰清玉洁的,袅袅娜娜宛如远离十丈软红。 风过了,帘子一下子又落了下來,帘外帘内两番世界。 “玉叔,这是什么人。”江画回头,问身后的那人。 温软玉想了想,“应该是七皇子,好像是叫……流容吧。只是这夜已不早了,他一个孩子要去哪里呢。” 江画摇摇头,回头望向御林军远去的尽头,“七皇子……就是宴会上坐在三皇子身旁的那个么。他……好干净啊。” “恩,流容这孩子,是个异数……” …… 端午节,皇后准备了百花舞,于是天子在御花园流香水云宫大宴群臣,且皇族贵臣等可携家眷。 沧云阁十二功臣乃是开国元勋,当年跟随流君绯一同打天下的,新朝建立后那便是铁打的权位,贵不可言身份比一般的皇亲国戚更高一筹。即便是整日无所事事做得闲散王爷的温软玉、风流纨绔的雪若风,头上金灿灿的光环自然也比其他的皇子皇女來的耀眼一些。 雪若风牵着江画出现在水榭中时,皇后正端坐在池边闭目,听见声响便转过头來,看向雪若风的眼眸深不见底,“宴席就要开始了,雪王殿下怎的不去吃酒,反而來本宫这儿。” 雪若风似是沒听见,半蹲下身子,摸摸江画的小脸儿,温柔一笑,“江儿,给皇后娘娘请安。” 江画望着身前这个容姿不俗的年轻女子,浓艳的妆容和繁杂的服饰依旧无法掩盖她身上的那股子娴静的气质,只是这幽幽的眼神里,却有着太深太深的倦太沉太沉的怠,仿佛垂暮的老人,世俗的一切都已经不能入她的眼了。 上前微微屈膝,敛目微笑,“江儿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看着眼前的孩子,皇后突如其來的觉得一阵怔忪,带回过神來时,眼角里已经带上了怜爱的笑意,一手拉过江画的小手,一边令宫女给雪若风拿了座椅过來。 “好孩子,你就是江山郡主么。來告诉娘娘,你全名儿叫什么。” “我叫江画。” “恩,唤作雪江画。”雪若风抬起头,轻声应和了一声,眼神却不知不觉飘像了更遥远的地方。“娘娘,微臣这次前來是想跟娘娘讨一样物什的。” “哦。是什么。” “逍遥泪。”雪若风平静的吐出三个字,却震的皇后浑身僵硬,。硬是将心头泛起的血气压下,皇后冷声问,“要这作甚。” “物归原主罢了,这逍遥泪原本就是我雪家之物,当年全乃因缘际会才转入梨王之手,前几日方听说在娘娘手中,特來讨回罢了。” 皇后轻手将江画放下,道,“本宫凭什么答应你。” 雪若风也不气,平淡的笑了笑,“给与不给,全在娘娘一念之间,梨王当年是如何叱咤风云纵横天下的娘娘该是清楚的很,圣上又为何在梨王丧命之后夜夜上玄天崖怀念,娘娘平日里若是看着这东西,难免会想起梨王殿下,岂不伤神难过。况且,逍遥泪乃是不祥之物,虽被梨王净化,但始终保存了一丝邪性,对于娘娘來说,留在身边实不为一件聪明事。” “你要來何用。” 雪若风摇摇头,“娘娘无需知晓。” “大胆。” 气氛的突然转变令江画有些措手不及,雪若风拉过江画,安抚的摸摸她的脑袋,似是倦了,“我为梨王立了灵位,逍遥泪是梨王生前佩戴之物,应当是置于她灵前的,不是么。娘娘……阿鸢,沧云阁十二人,你也身在其中,逍尘惨死,你便连这点东西也不肯让步么。我们十二人,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 “够了。”皇后摆摆手,阖上眼,“逍遥泪啊……七年前我就命人将它埋在梨王府了,你若要,就去拿吧,只是不要让它再出现在绯哥哥面前了,他受不住,我也受不住。” “若风谢娘娘恩赐。”雪若风拉着江画深深的行了个礼,“微臣先行告退。” “走罢。”皇后转过头去,似是睡了过去,雪若风叹口气,牵着江画出了水榭。 流香水云宫里一片歌舞升平,雪若风却牵着江画姗姗來迟。大殿上,穿过娉婷的舞姬,江画远远地就望见了九龙宝座上的天子,刀削一般深刻的五官,仿佛九天的战神,年轻的脸上却透出历经岁月的沧桑,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方才水榭中的那位满身倦怠的皇后。年幼的她还不懂,为何这样一对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贵之人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态,仿佛厌倦了人世红尘一般。 视线一个个扫过,皆是靡丽非常,但有一人却不同。江画定定的看着远处的那人,白绸若雪,银丝绣出繁杂的图案却只显得更加的出脱。小小少年未束发,发如泉倾泻,绯红唇雪色肤,面若桃花却清丽的不可方物。 点缀在这一片描红绣金之中更是翩跹夺目。 他太清丽,太脱俗,太洁白,白的全然看不清容颜。江画眨眨眼,却刚好被经过的旁人挡住了视线,全然看不见了那清白的身影。本想待落座之后再看,奈何人太多,声音太嘈杂,她久久都不能一睹那雪白的容颜。 洛戚戚领着雪折坐在身旁,雪折的视线却一直落在江画的身上,江画便忍不住开口调笑,“你在看什么。莫非我比那轻薄的舞姬还要美艳。” 雪折脸色微红的瞪了江画一眼,低下头去。这边江画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噗嗤。哈哈……”清脆的笑声毫不掩饰的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边,看似无礼的连连笑声,却恍恍透出一股子恣意随性的味道,连天子都忍不住停驻了视线。 “噗嗤。哈哈……”清脆的笑声毫不掩饰的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边,看似无礼的连连笑声,却恍恍透出一股子恣意随性的味道,连天子都忍不住停驻了视线。 江画一惊,忙止了笑,但憋笑的神情还是惹了不少的注目。流君绯忍不住问道,“方才出笑的,可是雪王殿下的江山郡主。” 雪若风起身,无奈一笑,“是,微臣管教不力,还请圣上恕罪。” 流君绯望向雪若风,他的眼中可有半分的罪责。分明就是浓浓的宠溺啊……那个孩子么。流君绯看过去,只见一个容貌极其精致的小人儿,跟容儿差不多的年纪,白衣轻纱逶迤,明明孱弱年幼却让人有了轻狂洒脱的感觉,仿佛长身玉立的人中龙凤。 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孩子,你可认识逍尘这个人。”询问的话脱口而出,大殿中瞬间寂静了一片,当那个尘封了七年的名字被重新提起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惊羡、惋惜、仰慕、鄙夷,复杂的情绪充斥着每个人的身体。但流君绯却浑然不知,深邃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台下的小人儿。 江画惊吓的呆愣在地。温软玉的指尖深深的嵌进了掌心,阖上眼不忍再看。雪若风叹口气,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空气,“江儿,圣上在问你话呢。” 仿佛大梦初醒,江画上前一步,温顺的跪在殿上,声音清脆朗朗,“回圣上,不识。” 大殿上又开始了嗡嗡的议论声,流君绯紧紧盯着江画,想要从她的眼中寻得一丝蛛丝马迹,无奈那眼神太过清澈明亮,他无法得到任何东西。许久,才挥挥手,“罢了,你回去玩吧。” 经过方才一闹,整个宴会的气氛都古怪的紧,江画觉得无趣,便要拽着雪折出來玩,宫人不识得江画,却是识得雪世子的,见他被一个女娃拉着到处走,自然未敢阻拦,两人不知不觉竟也走出了皇宫。应天门外是夜市,端午自然是人潮涌动,两人很快便被冲散了。 久久不见回來,温软玉便同雪若风出來寻找,雪若风找到了雪折,温软玉也寻到了江画。将江画抱到马上,却又实在不忍心苛责,便一手揽着一手握着缰绳往皇宫的方向赶。经过应天门的时候恰巧便看见了一对御林军护送的车马,风吹开了帘子,露出了里面七皇子的脸。 …… 七皇子流容是个异数,雪若风抱着江画细心的解释,“皇家的人素來喜闹,行事作风无不雷厉风行,但这七皇子却是个秀逸安静的人,尤其是他那母妃蓉妃去世之后……” 低低柔柔的嗓音,叙述着平平淡淡的故事,温软玉轻轻软软的声音仿佛吟唱,诗一般令人沉醉,混着月风娓娓道來…… “杨将军,方才那女娃是……。”一只手轻轻掀起纱帘,流容转头看着马车侧边策马行驶的将军。 杨将军低头,望着流容恭敬答道,“回七殿下,那是雪王殿下的义女,江山郡主。” “她叫什么名字。” “雪江画。” 江……画。阖上眼帘,流容一遍遍低吟着这两个字,心里有丝奇妙的感觉流过,灼灼的,不像是情窦初开,倒像是歆羡。 那被人抱在马上的小人儿,虽年幼,却充满了恣意潇洒的气韵,直直的目光并不显得无礼,却是一股子不一般的率性逍遥。即便是黑夜,那双眼睛里的晶莹明亮也褶褶生辉,全然不被湮沒。 想必,有着那样风姿的孩子,应该被宠溺长大的吧。 流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抱紧了手中的小包袱。感受着里面硬实的木牌传來的触感,一滴温润的液体无声滑下了白若雪的下巴,滴入包袱,留下一枚小小的、洇湿的泪斑。 翌日阳光升起的时候,御花园人去楼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平淡。落音寺的的头遍钟声沉沉响起,住持立在山口,双手合十。缓缓地,一辆精致却柔和的马车停了下來,映着身后的惨红朝阳,美的令人叹息。 江山前传5:倾天下.逍尘 雪若风赶到梨王府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了。 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那是积攒了几个春秋的叶子,脆生生的,一脚踩下去便支离破碎了。因为无人修剪,疯长了七年的梨树像是要将整个庭院遮蔽起來,仰起头便看见开的硕大的梨花,在昏暗的月光下闪着诡谲靡丽的光晕。 后院池塘边上最粗的那株梨树上挂着一块碧色的布条,树下掉落着一个敞开了盖子的木匣。 雪若风直觉一道凉气蔓延了全身,转头就要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发觉有人站在身后,目光正炯炯的盯着他。 深吸一口气,猛地回头,真气随着掌风喷薄而出。 “啊,父亲。” “爹。” 两声惊呼,雪若风已是來不及收回攻势,索性用力改变了掌风的方向,这才险险的躲过一劫。忙跑过去,扶起两个孩子,急声道,“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有多危险你们知道么……” 雪折低下头,委屈开口,“是我们跟着林伯出來夜市玩,谁知道中途被人群冲散了,恰巧开到这里面有人,觉得挺眼熟的就进來看看,哪知道人沒见到,反而见到了父亲您……” “噗嗤。”江画忍不住笑出声,一旁的雪若风已经黑了脸,瞪着雪折的凤眼哭笑不得,“什么叫沒看见人,反而看见了我。你爹难不成是妖么。” 见雪若风已不再生气,江画极是乖巧的拉了拉他的袖子,转移话題,“爹爹我们回去好不好呀,出來久了娘会生气的,爹爹您也不想挨骂对吧。” 雪若风觉得很对,于是点点头,再一想,又觉得很不对,他什么时候变得怕老婆了。微怒的回头想斥责江画两句,无奈她人已经拉着雪折又跑远了。 望着一蹦一跳从眼前跑过的孩子,雪若风的唇角不自觉的扬起一抹宠溺的笑。 “……于是啊,沉香终于跟爹娘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洛戚戚将被角掖好,又细心的将江画落在脸上的碎发拨到一边,这才起身吹了灯离开。 方关上门,便看见雪若风朝这边走了过來,洛戚戚拉住他,摇摇头,“江儿好不容易才睡着,王爷还是莫要吵醒了她。” 雪若风刚要开门的手又放了下去,点点头,“恩,我在这里看看,你也早休息吧。” 洛戚戚微笑,“臣妾去看看折儿睡了沒,王爷早些休息。” 悄悄的开了条窗户缝儿,雪若风瞧见江画在睡梦中还微微扬起的唇角,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看了多久,直觉身后有动静,这才阖上了窗子。 “白日里不來,非挑这三更半夜,有正门不走偏是行这梁上君子的勾当,温公子好兴致。”雪若风沒好气的看着身前这一身碧衣翩翩的公子。 温软玉也不生气,只气定神闲的从袖里掏出一物,缓缓置于雪若风的掌心,“给你的……恩,是给那孩子的。” “这是……逍遥泪。”雪若风了然一笑,“早就知道白日里从梨王府盗走它的就是你。” “皇后虽是告诉你它的行踪,但未必就肯让你得了去。我遮面拿走它,也是想瞒过皇后和陛下的视线,就算知道逍遥泪不见了,也未必猜得到是我拿的,更不会想到已经悄无声息的转移到了你的手中。这样对逍遥泪和江儿,都是一件好事。” 温软玉撇过头去,语气略是尴尬,“我这么做并非是为了你,而是……” “我知道。”雪若风微微一笑,白日里的风流纨绔悉数收起,俊美的脸上尽是柔和,“这个孩子,我会将我所有的爱都给她。她的娘死的太凄凉,所以我不愿她再记起什么,志愿她平安快乐的生活下去。” “所以将往生水给她喝了,令她忘却了关于逍尘的所有记忆,是么。若是不愿给她关于公子的任何记忆,又何必拿回这属于公子的逍遥泪。” “往生水不实用,而最为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将她那几年的记忆抽取出來,永远封入逍遥泪。” “封入之后,在扔掉它。” “不。”雪若风背过身,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声音轻飘飘的沒重量,“逍尘的东西,我都要留着,若是江儿长大了想要知道她母亲的事情,我便都会告诉她。虽然想她一生平安喜乐,但我更不愿欺骗她。况且,不愿意像逍尘那样的人就那么惨死,我想要有人去刻骨铭心的记住她,也算是……我的私心吧。” “我不懂了。” “恩。”雪若风回过头,却见温软玉望着他的眼角有些湿润,“我真是不懂呢,你也是个玲珑到极致的人,为何当年公子她爱上的是丰大哥,不是你。那时我还小,殿下总是将我当做孩子,宠着、疼着,我还迟钝的以为日子就会如此简单下去,可惜等到殿下一步步手握重权,到被猜忌,最后身败名裂甚至惨死,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是啊……”雪若风吸口气,轻声说,“逍尘真的是疼你的,弥留之际,她让我好生照顾两个人,一个是江儿,还有一个,就是你。” “殿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狠狠一咬牙,温软玉还是问出了口。 “难产。”雪若风想了想,平静的吐出两个字。 温软玉不相信,当年纵横天下翻手为云的梨王逍尘,竟然死于难产。多么可笑,要他如何相信。 “你知不知道她当时被逼迫的时候,正处于功力反噬期。” 温软玉浑身一震,竟然……竟然是因为这样。 “功力反噬,丰玄突如其來的离世,流君绯的威逼……她跳下玄天崖的时候,已是身负重伤,本是不想活了的,可后來又活了下來,只因想到了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子。于是将周身仅剩的真气护住了肚子和心脉,硬生生的任剑林穿透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唯独折断了腹部的剑枝。我寻到她的时候,她遍身都是血窟窿。用毅力硬挺着生下了孩子,给孩子取了名字,便去了。” “孩子的名字,是丰江画么。”温软玉轻声问。 “不,是梨江画。”雪若风摇摇头,“她说丰玄是因她才死的,所以下辈子不愿再遇见丰玄了,让孩子随她姓,也是如此。但是……” 雪若风话锋一转,定定的看着温软玉湿润的眼眶,道,“就算重來一次,丰玄也定然会重新爱上梨逍尘,因为……她那样的女子,值得世上所有的男人用生命去爱。” 梨逍尘,那个一身金绣白纱,长身玉立的女子,她屈着一条腿坐在树上饮酒的恣意、她折扇掩唇轻挑逗笑的逍遥、她纤指挑起少年下颚的纨绔恣意、她……她一切的一切,都那般的倾国倾城,见过她的男人都不能自拔,包括丰玄,包括流君绯,包括温软玉,也包括雪若风。 丰玄是得到了她的,但却未能与她长相厮守,流君绯是留住过她的,可惜留住的是人不是心,温软玉还小,被她宠溺在手心怀里,而雪若风当了她一辈子的酒肉兄弟,吃喝玩乐下窑子,都曾舍命陪同。 那时候,沧云阁十二人,一路风雨比肩,从寸草不生的荒芜废墟,到长安繁花盛世天下,他们一路用血泪染红衣袍,强颜欢笑厮杀帷幄,终于缔造了这新王朝的娇娆山河。一幕幕的往事在眼前划过,仿佛已经过去了千万年,道是昨日花黄。 那天晚上,温软玉同雪若风在江画屋子前面的梨花树上对饮到天明,而林外的洛戚戚脸上的泪水也流到了天明。 江山前传6:心相惜.未央 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江画终于成功的变成雪王府头号恶魔,令人发指程度直逼雪王殿下。 对此,雪王爷很是无语的说,“为何本王的活泼纯性沒让本王的儿子继承了去,却继承到了女儿的身上,一个女儿家,这样真的好么,” 如此沒脸沒皮的话,雪王府上下仆役从此不再在雪王爷面前说郡主的一句不是了。于是王妃很苦恼,因为告状的都跑到她那里去了。 这天,雪世子的贴身侍卫宫萧用上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从王府一头掠到了另一头,拽了王妃就往回跑。书房外,郡主的侍女宫蕊跟教书先生已然撕扭成一团,另一头江画却拉着雪折的胳膊笑的花枝乱颤。 见洛戚戚來了,宫蕊如蒙大赦,“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王妃快拦下先生吧,宫蕊实在是无法了。” 王妃开口,焉能不理睬,于是那老先生很是憋屈的甩了宫蕊的魔爪,拍拍袖子,做了个揖,愤愤道,“夫人,这先生我做不了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次又是为何,” “江山郡主才高八斗,绝乃是天降神人,恕老夫才疏学浅,教不了教不了了。”老先生显然已经气急,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噗哈哈,,。”江画突然大笑起來,白白细细的手还指着老先生颤啊颤的,拽着雪折的袖子笑弯了腰,“阿雪你看看老头儿的胡子,怎么、怎么这么有……噗,喜感啊。” 雪折顺着江画的手看过去,可不是么,老先生气的浑身哆嗦,脸上的皱纹牵动着乱糟糟的胡子,分明是带着规则的律动在翘的,两下快两下慢,就跟那树上的猴子翘尾巴似的,无限讨喜。 “母亲,今日这事并非小画的错,因为夫子讲的是汉史。”雪折无奈推开江画,轻声辩解。 洛戚戚來了兴致,“哦,汉史的哪一部分,” 这一问,仿佛点燃了导火线,老夫子不淡定了,破口大骂,“老夫今日已经讲到了汉孝哀帝刘欣,说是孝哀帝无为却早逝,乃是为新天下的更迭埋种子,不失为一件益事,毕竟刘欣实在无甚才能,无法经国治世,可郡主却将汉孝哀帝称颂了一番,称他至情至性乃一代圣人,我问何故,郡主解释、郡主解释……”说到这里,老先生却突然卡壳了,仿佛接下來有什么东西难以启齿一样。 江画眨眨眼睛,笑的意味深长,“夫子,我说了什么呀,” 见再次被人揶揄,文雅显然已经包不住老人家的怒火了,心一横,惊心动魄的话冲口而出,“郡主说刘欣跟他的男老婆举案齐眉同床共枕,说刘欣为董圣卿不惜金刀断袖,而董圣卿殉情可撼动天气,此情怎的不能名垂千古受万人敬仰。郡主才高八斗,对古人的艳史洞悉如斯,老夫甘拜下风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一番话说完,皱巴巴的脸已经气的青紫了,洛戚戚顿了顿,一手扶额,无力质问,“江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从何处学來,” “爹爹的书册上。”江画歪着头想了想,又道,“不仅如此,爹爹的书册里还有韩子高、龙阳大人、山阴公主……” 齐齐抽气声。 “别说了。”雪折倒抽一口冷气,忙拉住手舞足蹈说的唾沫星子横飞的江画,直觉眼前黑烟升起。 “夫人,郡主如此顽劣,如若不好生**看管,将來……。” “好了,我已明白。宫蕊,去账房结百两银子给先生,权当做是赔礼了。”洛戚戚不动声色的打断先生的话,轻声吩咐道。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些日子,您辛苦了,从明日起您可以不用來了。” 一听不用继续面对江山郡主令人头疼的笑脸,老先生感激涕零的朝洛戚戚拜了拜,只恨不得多长两条腿,飞也似的夺门而出。 打发了老头儿,洛戚戚一脸淡定的转头,问,“城里还有几个沒來过王府的教书先生,” 宫蕊掰着指头算了算,“回夫人,已经沒了。” “那好吧,从明日开始不用继续找先生了。” 一听这话,江画差点乐的从地上蹦起來,一想到那些顽固不化的老头儿整天逼着自己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的,她就觉得天打雷劈的痛苦也不过如此吧。突如其來的兴奋很快就被打破的彻底,还很残忍。 洛戚戚微笑,“将他俩送到宫里吧,听说给几个皇子上课的夫子是大理寺的少卿,当年专门负责审讯犯人的,不仅学问高,手段也好,刀剑枪鞭还是暗器功夫无不翘楚,跟着他必定是获益极大的。待会儿我就派人知会皇后娘娘一声,娘娘人不错,会好生安排不会亏待你俩的。” 如此,江画一下子瘫在地上,一张俏丽的小脸儿满是痛苦。雪折蹲下來担心的拉拉她的袖子,江画抬头,倏地就变得无限狰狞,“啊啊啊阿雪你别拦着我去磨刀啊~。”雪世子愣了愣,然后撇撇嘴扭头便走,“还好,能说话,沒疯,去宫里我不要跟她坐在一起好了。” 路过雪王爷的书房,刚巧看到雪王爷从里面出來,于是洛王妃漾起一个贤惠的微笑,视线扫过雪王爷的浑身上下,道,“王爷您的爱好真独特,臣妾惭愧。” “啥,”雪王爷一脸莫名。 无奈洛王妃只留给雪王爷一个温顺贤良的漂亮背影,以及一句无比诡异的话,“韩子高死的挺惨的,王爷学习需谨慎。” 当今皇后未央鸢在未受封之前位列沧云阁十二功臣之八,号未王。于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四皇子,也是未王世子,官爵同雪王世子雪折。 司马少卿大人的课不无聊,大理寺出身的就是不一样,连讲个诗经都能运用典故出來。江画终于肯好生听课,这让雪折兴奋不少。不过一到下课,百无聊赖的江画唯一的乐趣就是折磨雪折,结果头一天结束后,雪折就是郁闷着回到王府的。 第二天,几乎是被押送着到学塾的时候,江画的同案已经坐了一个华衣的少年。少年仰起头,扬起一番灿烂夺目的笑容,“美人你好,我是未央,四皇子未王世子,请问美人芳名,” 江画一愣,待反应过來瞬间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美人不敢当,姑奶奶是雪江画,未央兄你才是沉鱼容貌落雁之姿,闭月羞花倾城绝色,当真是祸水一锅啊。” 未央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未几,两人同时捧腹大笑。 事实证明,江画跟未央根本就是物以类聚。昨日正在无聊打发时间的未央世子见门外少卿领进來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其中一个温顺些,而另一个虽穿了一身超脱的白衣裳,但眉宇间流露出的顽劣之气却一下子让他的眼亮了起來,连带着也觉得那女孩儿的相貌愈发的精致了。所以他才一大早來学塾跟少卿要求调了座位,同她坐在一起。 本想先自我介绍探个底,不料江画郡主的表现远远超出未央世子的意料,两人臭味相投相见恨晚,很快便鬼混到了一起。 未央说,“本世子今年已满十岁,郡主不过七岁,该唤一声兄长。” 江画摇头,“世子还是称呼本郡主一声相公吧。” 未央忍笑,“为何,” 江画,“因本郡主好色,看到美人就定是要娶回家的。” 未央,“……” …… 未央手指雪折,“那是雪王世子,怎的如此娴静,” 江画,“他家教严。” 未央,“雪王殿下不也是你爹,” 江画意味深长,“本郡主喜欢美人,而美人大多文静。” 未央了然。 …… 江画,“长安花楼哪家好,” 未央想了想,“凌音局。” 江画,“为何不是滟波楼,我爹是那儿的常客,我当是那里最好。” 未央嗤笑,“凌音局是双色经营,姑娘、加小倌儿。” 江画托腮,开始向往。 …… 未央不解,“你为何不束发也不扎髻,” 江画,“女人梳髻,男人束发,我披发中立。” 未央,“你范围广,两面拓展。” 江画,“你为何如此了解我,” 未央上前,“你是我相公。” …… 雪王爷将掌上明珠和宝贝儿子送到宫里上学,皇帝怎么说也是要尽下地主之谊的。于是下了早朝之后便去学塾慰问两个孩子。 江画眨眨眼睛,将人人敢怒不敢言的司马少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司马少卿红着脸瞥向江山小郡主,,用一种极其崇敬的目光。 一番舌灿莲花,江画觉得自己以后在学塾的日子不会那么难过了之后,很成功的做了个打呵欠的动作,皇帝会意,让司马少卿立即下课。 又慰问了下其他皇子皇女的学习情况,流君绯皆含笑点头,不多时便有了倦意,打道回府。 这厢…… “陛下……。”雪折忙叫住那已经走远的明黄色身影,欲言又止。 江画拍拍雪折的肩膀,很是关切,“阿雪,你怎么了,” 笑容无限灿烂,可雪折分明从那双灵动无限的桃花眼里看到了**裸的威胁,于是嘴一扁,不说话了。 未央善解人意的上前一步,朝流君绯行了个礼,“父王,雪世子是想说,他不愿与郡主分隔太远,因此想与郡主坐的近一些。” 流君绯朝司马少卿摆手,“明天开始将雪世子坐在郡主身旁。” 司马少卿恭敬点头,“是。” 不是啊不是啊~。雪折心里哀嚎,他是要跟他们坐的远一些啊,远一些不是近一些啊。陛下你快回來啊。肩上忽然多了只沉重的东西,雪折回头,对上未央笑意分明的大眼睛,气的跺脚,“你~~~。” 江画笑,“阿雪,我们这是患难与共哦,我想,少卿夫子今后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了呢。” 未央险些岔气,“恩,父皇很显然已经被你收买了,安啦,少卿不敢忤逆父皇的。” 雪折,“……你们好可怕……” 日头还未正午,御花园的花林里,远远望去,三个粉雕玉琢的小童互相笑闹着渐渐远去,明明还是稚龄的娃娃,但身上流泻出來的恍若春风的恣意、那番意气飞扬,竟是无端的惹人艳羡。 江山前传7:入落音.重阳 九九重阳节,遍插茱萸艾蒿,焚香沐浴,祭祖祈福,五彩丝栓上手腕脚踝,任是魔怪都要避舍不己。皇亲国戚更是要举行隆重的仪式的,其中有一项就是上香祈福。 按历朝各代的祖宗礼法,每逢九九重阳,皇室宗族包括天子皆要去太行寺上香,在庙里跪上三天三十六个时辰足,虔诚祈祷,方能保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不过,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比如今年的祈福地点,定的就不是香火鼎盛在民间福声远播的太行寺,而是居于落音山深处的落音寺。 落音寺便是七皇子流容隐居的地方,七皇子素來清心寡欲,未曾回宫探望也算正常,但一向偏颇七皇子的皇帝却按捺不住思子的心切之情,于是才将这地点定在了偏僻又狭小的落音寺。不过因着当今天子的盛名,众人即便是猜测到这是陛下的私心,也无人道破。 既是皇室宗亲,自然是不包括雪王爷一家的,可江山郡主的嘴上功夫实在太牛,竟三言两语就哄得皇帝眉开眼笑,广袖一挥给了郡主一块能在整个长安畅通无阻的万用金牌。所以即便不是血缘宗亲,但有了这金牌,虽有些勉强但也能跟着去了。 郡主体弱,须得人贴身照料,由于落音寺条件不好,侍女怕是吃不消,所以郡主带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厮。 很显然,这假扮的小厮就是雪王世子。 女眷乘轿,男丁则骑马。而雪世子很不幸,扮演的小厮只能靠两条腿走到落音寺,索性郡主也是个体贴下属的人,走到半路上的时候便喊了停,因沒有多余的马匹,便差人从旁边的磨坊里买了匹跛脚的骡子过來,给雪世子骑了。 等到了落音山山下的时候,长长的队伍终于停了下來。轿子和马匹无法爬山,因此所有人皆要徒步上去。 在御林军的层层保护下,当今天子一手扶持着皇后,一手抓紧了山壁上的锁链,硬是极实诚的从山脚下一路爬到了山顶。相反,那些嫔妃就沒那么幸运了,一边拖着繁杂的衣裙,一边扶着自家娇小的侍女,一步三喘的往上走,等熬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浑身湿汗妆容全毁了。 任是顽劣如四皇子,也心疼身后的那位虽然嘴皮子贱了点,但与自己臭味相投的郡主,开始爬山沒多久,就寻了个理由掉了队,找着落在最后头被雪世子扶着的江画。但人家江画却反而一笑,“我是故意落在最后头的,你撇开大部队來寻我,可是你做的最聪明的一桩事了。” 原來还有一条上山的小路。 江画指着眼前陡峭的山壁,笑的极尽玩味,“如此峭壁,不用武功怕是很难上去了,要不我们就借着这小路來比试下谁的武功最高,如何。” 未央嗤笑一声,“我比你俩都大,学武的日子也比你俩长了不知多少,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喂,雪世子,你在看什么,莫不是还沒爬就害怕了吧。” “沒,就是觉得……”雪折想了想,试探着询问,“小画你的身体行么。平日都是三天两头都要吃药的,现下……” “哎呀放心啦,这点强度还难不倒本郡主的,你只要乖乖听话比试就好啦,赢不了我不要紧,可不要输给这个家伙哦本郡主的贴身小厮怎么能沒点像样的本事,你说是不是。”边调笑缓和了下气氛,边一个旋身就跃上了前方的一块巨石。 “快点,不然我就要先上去咯。”说完不理下面的俩人,仰头便向山顶方向攀去了。 “想耍赖,做梦。”未央邪邪一笑,紧跟着跳上了巨石,往前飞掠。 只剩下还在原地的雪折,无奈的扯出个认命的苦笑,紧跟着跃了上去。 山涧鸟语,阳光透过树荫斑斑驳驳的照下來,映过鲜草,映过泉,映过三抹灵秀无比的身影。 因都是年岁不大的孩子,无内力,水平也就相差不大,靠的全是平常积累的小经验。未央领先几尺,身后是江画,而雪折总是在江画身旁的不远处。三个人一路笑闹,不觉反眼往下看已经不见了來时的路了。 未央觉得有些不解,回头询问,“郡主,你确定是这条路么,为何我觉得前面愈发的陡峭了。” “当然确定。”江画不假思索,答得镇定无比。 雪折很显然不大相信这话,嗫喏着轻声,“你就吹吧,你又沒來过,怎么知道的,要是走错了……” 谁知江画并未反驳,而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下,雪折和未央还在思量她是不是有想出什么幺蛾子了,这时江画幽幽的开了口,“其实我也不大清楚,模模糊糊记得些东西,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我十分确定,这条路不会错的。好像……好像很久以前來过,哎呀哎呀,反正错不了,咱们赶紧走就是了,要是等他们都上了去,发现我们不在那可就糟了。” 事实上,落音山上确有小路沒错,但江画却不知,那小路越往上越是陡险,几近山顶的时候更是骇人,三人几次三番险些掉下去,期间未央拉了江画几次、江画拽了雪折几次还是雪折推了未央几次已是数不清了,总之等三人灰头土脸的登上落音山的时候众人已经在上面等待多时了。 见三人沒有从正道上上來,而是从一片树林子里钻出來,还弄得如此狼狈,皆是以为小孩子贪耍走晕了路,才上來的这么晚,碍于几人的身份众人也是无奈摇头,只有皇后微怒的指责了未央的贴身侍卫几句,便沒了下文。 落音寺的住持是个年虽不大的和尚,若非是顶着一个锃亮的大光头,想來也是个顶顶俊俏的美男子。雪王爹爹是长安第一,他……恩,第三。“因为第二美男是玉叔叔,所以这光头就勉强第三吧。喂,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江画转头,忽的发觉雪折正用一种可称之为惊恐的表情盯着她,觉得奇怪,身旁便传來未央幽幽的声音,“郡主对美的赏识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连和尚也不放过。雪世子你要习惯。不过……”未央忽的皱眉,恶狠狠道,“为什么连本皇子都在这秃子后面,难道本皇子还比不上一顶光头,你这是什么眼睛……” 江画笑,拉着雪折已经走远了,“因为你不是正经人,流未央你是个纨绔……” “要说纨绔,你才是翘楚吧。”瞅着江画欢快蹦远的身影,未央原地发怔了一会儿,忽的莞尔一笑便动身去追二人了。 住持法号唤作普济,年岁不大,但却已是得了“大光法师”的称号了。普济亲自领着流君绯和未央鸢以及众皇亲到了落音寺的正殿,正殿里早就摆上了数十蒲座,齐整的令人咋舌。普济从香案上拿了三炷香,跟佛像前的香烛上点了,吹了口气等香燃好了这才递给皇帝。 皇帝双手合十,先是朝普济拜了一下,接过香,上前拜了三拜,然后插在前头的香炉里。回身便同皇后一块儿首先在前方正中的那俩金黄蒲团上跪了,紧接着身后的皇亲也跪了下來。 不过须臾,普济同另一个油光锃亮的青年和尚从佛像两侧的门里出來,身后还各跟着两排同样沒头发的小和尚。大家都跪的齐整,木鱼敲得极欢快。 江山郡主睡得也甚是欢快。 “美人、美人儿……來,给爷笑一个,……乖,嘿嘿……嗯啊……” 连梦话都说的惊为天人。 “噗嗤。”已经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那边,皇帝夫妇很有涵养的沒有动作,普济也沒动作,普济身旁的那位光头兄的肩膀抽了抽。 雪折瞬间瞪大了眼睛,忙拉江画的袖子想要把她拉醒,奈何梦中美人的力量委实强大,任是雪世子用尽了力气也沒能弄醒这位活祖宗。坐在江画另一侧的未央实在肚里憋笑的难受,见状凑上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话,于是郡主醒了。 还是立时就醒的,秒醒。 “那我们去外头玩。” 郡主刚醒,意识醒了,可身体沒醒,所以即便用了大力叫唤,声音也不大,但足够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祈福乱动,这是大不敬。更何况还是如此****……众人已经震惊,以至于心心念念的盼望着这小祖宗能早点离开,巴不得立时从世界上消失,哪里还有出言训斥阻拦的。 顺利逃脱魔窟,三人欢天喜地的蹦跶出了大殿。 一出來,江画就扯住了未央的领子,“喂,你说带我看美人儿的,美人儿在哪儿,这里都是秃子哪里來的美人儿。“ 未央反问,“谁跟你说这里头只有和尚。” “庙里沒有和尚难道还有花魁。” “你……”未央暴怒,但瞬间又无力的叹口气,“你知不知道为何这次祈福沒去太行寺而是來着鸟不拉屎的落音山么。” “七皇子。”雪折试探着问。 “恩,七皇弟在这儿住着,母后想看看他,才來的。雪江画,你去哪儿……” 俩人迈开步子迅速去追赶撒蹄子开跑的郡主,等停下來的时候已经是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了。 竹子青翠,好看的紧。无奈两人沒心思去欣赏了。因为郡主不见了。 “这是哪儿啊。”雪折惊问。 未央叹气,“根据宫里人的描述,应该是落音寺的后院。” “怎么后院这么大。我都看不到边啊。” “落音寺本就是就着山体的势建造的,据说是因为山顶这一片长得极好的竹林,当年圈后院的时候便才将后院圈的这么大,为的就是将这一片林子全圈起來好生保护。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后院的竹林里迷路了。”未央世子精确分析。 “接下來怎么办。” “找……” 于是两个半大孩子开始了惨惨戚戚的识途生涯,顺带着,还得找一个因为美色而人间蒸发的纨绔郡主。 …… 湘妃竹绿,灼灼碧色。 深处,落着不算简朴的院子。 院子里有个人坐在阶上,倚靠着看书。和自己差不多,约莫六七岁的年纪。银丝绣纹的白绸裹着轻软的身子,懦懦袅袅,风轻云淡,恍若处子。 微微松散的衣襟里露出嶙峋的让人有些心疼的锁骨,上面涓涓的伏着一枚妃色的梨花印记,花蕊殷红。倦怠清俊的眉,温柔到心碎的脸庞,美得让人哭泣。 可景美则美矣,江画并不懂欣赏,痴呆呆的看了那人半晌,才悄悄踱着步子小心靠过去。绕道那人的背后,然后瞅准了他腰上的腰带,用力一拽…… “啊……” 看书的人受惊,一下子跳起來,猛不迭的往后踉跄一步,一屁股跌到地上。 拽开的衫子滑到两边,整小半个胸膛都露了出來。细腻的肌肤如同上好的丝缎,愈发衬得锁骨上的胎记绯红鲜艳。 江画直觉眼睛都挪不开了,默默咽了口唾沫,凑上前去。 “好漂亮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说着,一双魔爪就伸将了出去,打算揩把色淫淫的油。 “小姑娘”余惊未消,瞪大了眼望着那双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呆呆的不敢动弹。 “你怕什么。我……嗳。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咱们见过。” 江画用手捏着“她”的下巴,左看看又看看,可就是想不起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最后只得作罢。泄气似的松了手,“我叫江画,你是谁啊。熟人见了面都不打个招呼,虽然我不记得你是谁,但你这样也太沒礼貌了,啧啧……漂亮就是任性啊。” 沒礼貌。 任性。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人,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沒脸沒皮到这步田地。从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但因为是雪白的衣裳,上头有些污渍还是去不掉,不禁皱起了眉头。 皱眉……江画眼发直,实在不能理解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皱眉都这么好看,不由得看痴了眼珠子。 漂亮的“小美人”开口了,声音清脆,但绝不是小女孩样的尖细。看着她,道:“江山郡主。” “呀,你竟然知道我。”江画眨眨眼,可还是想不起來在哪儿见过,于是笑眯眯的凑过去,贴着似是女娃却实质上是男孩子的少年,笑道:“好姑娘,你最漂亮了,告诉我,你是谁,我们在哪儿见过好不好,” 还叫他“姑娘”,。流容已经气笑了,退了一步离她远一点。 “我是流容。” “啊。”这下子江画是彻底惊讶道说不出话了,她终于想起來,原來那日在皇宫门外碰上的那马车里的人,就是流容。在宴会上,她也看见过他。 “你、你你……就是那个宝贝七皇子,流容,。”支吾了好半晌,指着他的手指一个劲儿的哆嗦。 流容点了点头。 那边,江画已经不动了,乌溜溜的眼珠子直愣愣注视着她。顺着她的目光看,竟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的衣裳。 更可恨的是,那衣裳的流容起來的时候沒弄好,歪歪散散的耷拉在肩膀上,还能看见胸前一小片的肌肤。 而江画的目光,就停在这一块儿地方。 “你……”指责的话还未出口,直觉面前忽然一黑,整个人都被推的往后倒去,一下子摔在旁边的青石台上,滚了两滚。 江画抱着他的腰,“哈哈”大笑:“我管你是公主还是皇子,长得这么漂亮,我见到了那就是我的。谁也别想跟我抢,哈哈哈……。” 然后飞快的低下头,在他绯红的梨花胎记上,啄了一口。 “你、你……”从未被人如此轻薄过,流容气的不知所措,精致的小脸儿“腾”的红透,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江画笑的更欢了。 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气,流容猛地一下就推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人,一边拉着自己被弄得皱巴巴的衣裳,眼眶里头湿润润的。 看对方要哭了,江画也有些心虚,可这小魔头向來只会作弄人。哪里会说安慰的话。挤眉弄眼了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啊。就是看你太好看了。想亲两口。我爹爹就是这么亲我娘的啊。我娘都不生气的……哎哎你别跑啊。” 眼见对方转身就跑。江画忙不迭的追上去。却在离门口半寸的时候急急住了脚。两扇木门“砰”的一声在她眼前闭上。险险就要夹到她的鼻子。 一阵“簌簌簌”的声响。里头闩了门。 她把门板拍的震天响。也沒能把里头的人拍出來。最后终于泄气的往后退一步。冲着里头大喊:“我以后一定会经常过來的。你等着……” 里头隐隐有瓷器落地的声音。 江画满意的转了个身往回走。走到篱笆门口的时候又忍不住扭头回望了一眼。 大声笑道:“我会一直一直记着你的。” 这就是江画流容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一个是如玉温润的隐世皇子。一个是无法无天的混账郡主。这两个性格全然相反的人。却就此拉开了近二十年的情、怨序幕。 即便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当江画已经远离朝堂是是非非。流容也已经坐拥万里江山之后。自繁华落尽之后、梨花尽谢。有人翻阅着前朝留下來的那本最薄最薄的帝王传策。细细品味才发现…… 其实。 那年于长安落音山的邂逅后。离尧帝流容便对江山郡主生了痴恋。 离尧帝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至尊前传:邂逅 天还沒亮,整个洛阳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蒙当中,只有零星的几株烟火灿若星辰的挂在那几家的门帏上。 梨逍尘轻装简衣,沿着街道往前走。 方处理完分塔事务赶回來的梨逍尘,为不吵醒街边熟睡的百姓,在城外便下了马,可那微有凌乱的衣摆还是显出了一路的风尘仆仆。 “尊上。”突然从天而降的女子华衣丽容,手掌一挥,就有捧着金丝银衣的侍女款款而出。“您终于回來了。” “等我很久了吧,天就要亮了,一起吃个早饭吧。”梨逍尘淡淡的说着,人已经走到了一家刚刚敞开大门迎客的粥铺。 其实也沒多少人,随从的侍女隐藏去了暗处,坐在桌旁吃粥的就两个人。 粥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清淡的荷叶桂花粥。里面掺了糯米,温温润润发着馨香。可卖粥的老板看的入迷了,光溜溜的街上就坐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姑娘,一个穿的华丽的不像凡人,可坐在对面的那个虽然衣着不怎么好,但身上却总是透着一股子雍容洒脱的意味。 肯定不是同他们一样平凡过日子的人。老板是这么想的。 那边梨逍尘曼斯条理的吃完了半碗粥,抬眼就笑,“我的紫儿长老,总吃山珍海味会腻的,这么清淡的小粥,真的不打算尝尝。” “尊上的饮食向來是喜欢精致的,今日口味倒是变了。”未央鸢摇摇头,摆在她面前的粥还是一口未动。默默地看梨逍尘又吃了几口,才问,“尊上出去了半月,变了。” “水月镜花,都是场梦。我还是我,怎么会变。这粥做的也讲究,不比雪莲子差。”梨逍尘拍拍手,“我并不打算回去。金碧辉煌的九重塔,像个死寂的囚笼。听说,维扬的柳软的比舞姬的腰更甚,护法要不要同我一道去看看。” 未央鸢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无奈的叹息一声,“九重塔不能无人,尊上可尽管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属下定当尽心镇守。什么人……” 随着一声闷哼,隐在暗处的侍女提着剑就架上了一个脑肥肉厚的人脖子。那人的身后还背着个巨大的麻布袋子,软塌塌的倒在一边。 想必是个人贩子或者哪家的纨绔玩死了人准备毁尸灭迹的。天刚亮趁着沒人给扔了,结果却碰上了九重塔的人,鬼鬼祟祟的,侍女只当是探子就直接制服押到了梨逍尘面前。 “这里面是什么。” “是、是我家死了的下人,主子嫌晦气,准备寻个偏僻的地儿……埋了。” 那人说的哆哆嗦嗦,自然是在说谎。侍女打开袋子,里边却是是装了个人,一个模样异常清秀的少年。梨逍尘走过去,拉下了蒙着头的袋子,俏生生的脸、脖子上还斑斑驳驳的留着几处红痕。 身上也狼藉。 探了探鼻息,还有气。 “这孩子是个伶童。看模样倒是有几分讨喜。护法,你身上可是带了银子。”梨逍尘手指用力,麻布袋子顷刻间就碎裂成了布片,两手一环就将少年抱在了膝上。 护法会意,朝身后的侍女点点头,那侍女就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搁在那男人的身前,道,“他已经死了,你也已经埋了他,可以走了。” 男人恨不得脚底抹油的溜。梨逍尘摸着少年的脸,头也不抬,“九重塔交给你我也放心,我今日需去趟苏州,这孩子伤得重,我带他走。” “恭送尊上。”女子敛目,身后的侍女也呼啦啦的单膝跪地,“恭送尊上。” 恍惚里,身上的衣裳被人一件件除去,温温的、湿湿的,又一件件的穿上。一股暖流从心口涌进,游走在四肢百骸,渐渐的缓和了全身的麻痛。睁开眼,便看见轻盈的薄纱飞舞,床边倚着一个美丽的不像话的人。 金绣的白衣,墨色的头发一泻而下倾了满肩,眉眼风流,容姿高贵。 梨逍尘轻柔一笑,“你叫什么。” “纤、纤痕。” 少年约莫**岁岁,一身的伤,胸口和下身遍布狼藉。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大户人家或者楚馆的娈童,被人玩坏了才送出來。才这么小的孩子,梨逍尘见着不忍便救下來,一番清理疗伤,又昏睡了两日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一双清俊的大眼睛就溢满了惊恐。 “你还有亲人么。” 摇头。 “有沒有可去的地方。” 摇头。 “我并非坏人,你以后跟着我。呃,我不会强迫你。” 少年愣了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纤痕跟随梨逍尘的那年才十岁,梨逍尘在世的时候宠了他一生,一直到死都未生过他一次气,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纤痕珍惜这份属于自己的宠溺,执着的守了二十年,未娶。 梨逍尘叹口气,伸出手将纤痕抱进怀里,温温柔柔的开口,“你先睡,我不会走。等伤好了,我带你去维扬,那里的柳抽芽了,很好看。” 纤痕的眼一直都瞅着梨逍尘,他根本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对自己这么好,自己无非是个遭人背弃的娈童,甚至千人骑万人骂。想着想着,身旁传來的体温越來越暖,鼻尖萦绕的梨花香透入骨髓,昏昏沉沉的就睡了过去。 因为当时纤痕的伤重,须得尽快的治疗,梨逍尘索性就抱着他进了一家客栈的二楼。也是后來才发现,这哪儿是什么客栈,而是实打实的一家青楼。梨逍尘不怕麻烦,但有人询问总会打扰纤痕养伤,于是她便穿了男装,直接在青楼的隔间里常住了下來。 救回纤痕的第二日,梨逍尘从外头回來,手上还端了碗清淡的小粥。刚巧纤痕也醒了,开口便道,“你……尊上。” 梨逍尘莞尔,一边喂他,一边柔声道,“救你的确实是我,你不用怕,我救你是因为头一眼见着你就觉得挺亲切的,沒什么别的目的。以后我护着你,好不好。别哭。” 眼泪一滴滴的落尽碗里,梨逍尘俯身抱住他,心疼的替他擦去脸上的泪。不知为何,心里有股丝丝缕缕的甜意拂过。 就这么过了些日子,纤痕的伤好了,也真的下定决心忘掉以前所有的过往,不管刀山火海都跟随着梨逍尘。 维扬的柳真的是好看,嫩绿的芽孢坠在柳枝上,从树梢上垂下來,掠过雪色的桥头,半掩玲珑。 “尊上。” “恩。” 出了九重塔,纤痕还是叫她“尊上”,他叫的顺,梨逍尘也懒得在意这些。两人就这么一路玩到了维扬。 梨逍尘哭笑不得,只好顺着他也在湖边坐了下來,戳了下他的脸笑道,“行,你说住哪儿就住哪儿。”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纤痕已经将这个问題回答了无数次,梨逍尘抚额,“难道要对你不好。” 纤痕咬了咬牙,这次终于狠心将话吐了出來,“可我是个娈童,你救我却不碰我,还一直对我这么好,我任性你也不管,这怎么可能……你到底想要什么……” 梨逍尘愣住,呆呆的僵在原地。纤痕哭了起來,颤抖着去拉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怕这种突然而來的幸福是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梨逍尘想了很久,最后,她道,“纯净,纤痕是世上最干净的孩子。” “纯……净。”纤痕抬头,视线模糊。 “对,最干净的孩子。”顿了顿,才说,“我会护着你,你永远也看不见丑恶的东西。” 梨逍尘在湖畔买了一座小楼,有空的时候就会搂着纤痕在窗边看柳,湖上波光粼粼的涟漪,有时候还能听见桥上少年郎吟唱的小诗,惹红了哪家姑娘的脸。 日子安静,幸福且简单。有时候梨逍尘也觉得,其实一辈子这么过也挺好。 漾着甜蜜的日子,也会时不时的多几剂调味料。不知是谁家的女子盛着画舫抛绣球招亲,这绣球偏偏不往人群里飞,越过湖面,从窗户落进了梨逍尘的怀里。 梨逍尘玩心大起,一扬手,绣球便在空中划了个圈掉进了蜂拥的人群。纤痕笑着拍手,“尊上好精彩。” 蓦然,绣球又越过人群飞了过來。不过这次抛球的不是小姐了,而是个男人,实打实的男人。眨眼间,人随着绣球也落在了小楼的窗户上。 “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人间绝色,比那扔绣球的漂亮多了。美人儿,你叫什么。”倚在屋檐缘柱上的男子穿了身烟荷色的衣裳,顾盼间凤目多情,也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 梨逍尘也有被人调戏的一天。 她沒怒,反而笑了起來,挑眉就问,“那你又是谁。多谢你夸我,其实你也不赖。” 男子显然是沒想到这女子会如此大胆,噎了一下,撇嘴道,“在下姓雪,雪若风。” “采花贼。”这下开口的不是梨逍尘,而是一直坐在她怀里的纤痕,他眨眨眼,询问的看着梨逍尘,“不然怎么叫这样的名字,一听就是采花贼啊。” “噗。”梨逍尘终于憋不住大笑了起來,很是赞许的亲了亲纤痕的额头。纤痕羞赧的低头,那便唤作雪若风的男人不乐意了,一个旋身就落进了屋内,“喂,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 “哦。那这样呢。”梨逍尘勾勾唇,手伸过去就挑起了雪若风的下巴,很是仔细的打量那张俊俏的脸。 这么轻挑的动作。雪若风瞪大了眼,怎么都沒想到竟会遇上这么恣意的女子而且、而且还被调戏了……眼珠子转了转,手从腰侧悄悄的就撩了上來。 “呀,公子。”纤痕的惊叫还未落下,那便梨逍尘已经出手如电,轻松便捏住了雪若风的手腕,“这位公子,偷袭可不是个好习惯,更何况还是偷袭一个女人哦。” 雪若风一怔,恶狠狠的瞪着梨逍尘。却在下一瞬,两人相视而笑。 如此之人,当做知交。 这边两人聊得正欢,可绣球还被扔在一旁,不多时下头那位招亲的小姐不乐意了,差人扯着嗓子就开始喊,“喂。上面那个拿绣球的,我家小姐还等着呢,你快下來。” “可我不是个男人,不能娶你家小姐呀,这可怎么办呢。”梨逍尘扬了扬手,绣球便又落回到了穿上,轻笑道。 那姑娘从船舱里出來,虽挂了面纱但仍很有修养的行礼,“卓儿不知是位小姐,唐突了,还望见谅。” “她脸红了。”雪若风很有深意的看了眼梨逍尘。“怎么,你要我娶她。我也是女人。”梨逍尘沒好气的白他一眼,“那你又是为何从抢绣球的人群里钻出來。看你也是个纨绔,莫不是改邪归正要娶媳妇吧。” “那丫头的绣球男人是接不到的,因为她压根儿就沒打断嫁,她爹是盼她出阁想疯了,所以才闹了这么一出,每个月都得來抛上两三次的,每次都扔给女人,这家小姐也是个极品。” “……” “那……我便陪你一道儿去会会这位大小姐,如何,” “盛邀不拒。” 梨逍尘骨子里的疯狂种子被雪若风这突如其來的现身给彻底引了出來,再不可收拾。 那年,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从那儿之后两人便勾肩搭背玩遍了大江南北的所有地方。 繁华红尘在他们的脚下走过,两人一起看过的美景,当真是热闹承平、江山如画。 而那一年,梨逍尘还未去过长安,沒有遇到丰玄。那一年,一切都还未开始,一切也将要开始。 作者后记:明年见 梨江画的故事终于结束了,40多万字的长篇,除了成就感之外,还有一点淡淡的不舍。可故事就是故事,总是要结束的,就像人生的一些人之间的相遇、相离。 朋友问我,明明正文的结局是he的,可为什么非得在后面补一个be的番外。我跟她说,其实正文也不见得是个好的结局,在文章的后面,我写江画去敲门之前,用外面的冰融化了洗掉手中的血迹。在那个时候,江画大概就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时间了吧。 虽然她最后仍旧逃不过死去的命运,但她却留下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和平的江湖,比如说为了怕未央孤单而留下的孩子。还有那些被她亏欠过的人,步洛洛、流无心、令扬等,在文章的最后,江画重新出现在长安,为步洛洛挑了那支舞之后,与流无心令扬的再次相见之后,一切的过往,都如同烟雾而消散了。 过往很惨淡,但随着时间的变迁,终将归于平淡。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痛,只要坚强的支撑下去,总会有拨开云雾走出阴影的一天。我想,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主题吧——坚持,和永不绝望。 这个故事已经写完了,虽然还有很多支线没有彻底交代,像令扬和风瑶、未央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云缈、付玉潇以及未央之间的相爱相杀,还有丰玄在那年出征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毁容又是怎么成了天下会的副盟主,梨逍尘在被文阳囚禁的那段时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些都没有明确的写出来。 虽然很想把番外补全,但这项工程实在太过复杂和庞大了。我估计,光丰玄的那一个就能写一整本小说出来了吧。其他人的,也差不多都能写成完整独立的故事。这样庞大的工程啊……目前还是算了,等将来的哪一天得空了,再回头来写。 至于下一本书嘛……本来想写“千紫色”这一篇的,毕竟已经定好了大纲,正文也码了一小部分了。但是现在,我又想写另一个故事了,故事的主角么……哈哈,就是江画在番外里面生下的那个孩子,孩子的名字,叫“东方安”,男主角自然就是阿瑾和小川! 新故事依旧是女强的类型,但跟梨江画、月清臣两篇不同的是,这次的女主角不会再是善良正义的性格,可能会有一点小黑暗,文风也许会沉重一些,毕竟已经有了梨江画的这一篇做铺垫,这个背景的构架实在太大,写起来应该会有些难度吧。大概明年春天会开坑,希望到时候还有人看吧! 不过,没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我相信只要努力,都会有很好很好的结果。我不会放弃,希望你们也不会。 最后,要向一路看文到这里的姑娘、兄弟们说一声:真的很感激你们! 谢谢你们一路没有放弃,看到最后。有你们在,就是我写东西最大的动力! 明年见,么么哒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