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色异星人》 「只要眼眸中满是彩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录入:江火如画 「我是清白的!冤枉啊!」 即将被扔上小艇之际,我心想还是该把话说一说,于是说出我的主张。 抓住我肩膀的女性,凑过来看著我的脸。我本以为她不会有反应,所以有点意外。 「真的?你敢发誓?」 「咦?这……哈哈哈。」 我不正经地一笑,这名妙龄女子就笑眯眯地对我微笑。 「olleh?」 「欧、欧拉哈?」 「然后eybdoog。」 我被轻轻扔了出去。 「嘎啊啊啊啊啊。」 这段漫长的旅程,开端非常轻浮。 即使是冷面,连吃个十天左右,终究还是会渐渐变得难以下咽。 虽然用了换各种口味的方法又多撑了三天,但还是在即将满两周时放弃了。弄得我光是看到白色,就会产生排斥反应。要是我现在把面放进嘴里,多半一吞下去就会从鼻孔跑出来。身为一名女大学生,从鼻子流出水和血以外的东西实在不妥。就算不是女大学生,应该也会喘不过气来吧。所以呢,也差不多得去采买别的东西了。 我在一双已经穿到磨成脚掌形状的凉鞋陪伴下,打开了通往夏天的门。 从几乎被淹没在学生街当中的这栋小小公寓走出来,发现蝉鸣声很遥远,就像散成了甜甜圈状。抬头一看,这些鸣声彷佛形成了一层薄膜,但顺著抬起的下巴看去,却只有一如往常的晚霞。夕阳被逼近的夜空溶解,让界线透出深邃的紫色。我朝这天空的方位踏出了脚步。 七月下旬,擦身而过的孩子们,嬉闹声与表情都充满了活力。那是一种迎来暑假,知道夏天就要开始的表情。海之日(注:日本的假日,为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都过了,大学生的夏天却还没开始,至少我们学校的学生是这样。反而还非得为了准备期末考而跑得气喘如牛,尤其是之前常跷课的人。 我也同样迎来了得四处寻找可靠朋友的时期。 我在位于越过长长的坡道再走十五分钟路程的超市,完成了采买。这个时段正好是熟食折扣时段,所以我过去看了看,但受到香味吸引,就会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所以只大概看了看就先离开了。我也多少有在坚持自己开伙。 还有,我在店里逛到一半,就发现大学的朋友正在里头晃来晃去。 她待在甜点区这点是一如往常,但今天四处张望的情形非常剧烈。似乎也就是多亏她这样,才并未发现到我已经靠近。她注意到我时,也夸张地吓了一跳。 「怎么啦怎么啦?」 「哟~~这不是佳苗吗~~」 「是啊。」 又不是体育派,却学起他们打招呼,看来她动摇得很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她心浮气躁?严格说来,她平常的个性算是相反,是那种会半张著嘴发呆,几乎完全不去留意周遭的人。 「你该不会是想顺手牵羊吧?」 我以怀疑的眼神盯著她。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唇。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是相信你啦。」 「我活得堂堂正正,呃,品行端正~~」 也不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竟漫然开始自吹自擂。 她的一头长发相当卷翘浑圆,令人联想到绵羊,其中大半都是睡翘的。她表情放松到随时都像是在傻笑,容易令人误会她待人和善。其实她很少出门,又不擅长跟人来往,所以就算跟她在一起,也很少觉得自在。 朋友们对她的评语是:「如果不要穿著睡衣走在大学里,要钓上男人是轻而易举」,但我的见解则是:「这丫头根本就很少走进大学吧」。 她的名字是猿子,说是生肖属猴所以叫猿子。 太离谱了,要知道同学年的我可是属虎啊。 「咦~~请你要说我作为一个朋友非常理想。」 「好好好,那我走了。」 只要不是做坏事,那就没关系。我决定赶快摆脱她。 毕竟这个朋友在学业上完全靠不住。 我们半斤八两。 「啊,佳苗。」 「嗯?」 我被她叫住而回头看去。大学认识的朋友中,会直接叫我名字的就只有猿子。 而猿子她正沉吟著并四处张望……如果要借钱,我可要拒绝。 正当我这样提防著…… 「外星人。」 猿子开口了。 隔了一拍后。 「你相信吗?」 她问出这样的问题。 「外星人啊……」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你就有点像外星人,但还是忍住了。虽然这个奇怪的问题来得突然,但我多少猜得到她这个兴趣是哪里来的。尽管觉得她联想到的东西实在有点肤浅又爱作梦,但仍想了一想。我一边回想起夜空星星的数目一边回答: 「还好啦,可能有吧。」 「喔,你这么想吗?」 「算是啦。」 走在路边,就会发现很少有时间是看不到人影的。从乡下来到这样的大城市一个人生活,就会很清楚。 要是去到宇宙的大城市,想必满天都会是太空船飞来飞去。 「就是说啊~~」 我搞不懂的猿子重重地点头,是否表示她意外地对这种事情挺关心的? 我本来还以为她这个人只会沉迷地去记糖果的牌子。 我来到收银台前,再度回头,窥看猿子的情形。 总觉得她不时看向奇怪的方向动著嘴……我心想其实她平常就是这样,也就不当一回事,结完了帐。要说她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就是说话咬字顺畅多了。她平常不太习惯和人说话,所以不是会卡到,就是会破嗓。 夏天的傍晚十分遥远而短暂。当我走出超市,已经换成了夜空。我踏响已经磨得很扁,走起路来像是直接踏著地面的凉鞋,踏上了归途。等到道路对面的人影变得模糊的时刻来临,外头的闷热也和缓了几分。 归途上擦身而过的,都是些从山丘上的大学走下来的集团,已经看不见那些扛著笨重器材的家伙。那是电视台的人,不过看来热潮已经过去了。 上周接二连三有陨石掉到这附近,所以还挺受到瞩目的。像这样走在路上,没有被陨石当头砸到,实在是很幸运。只要一个弄不好,这种事也是有可能发生的。虽然从我的观点来看,会觉得希望能再多出点差错,让陨石坠落到大学校地内,这样学校就会停课了。 猿子之所以会问起这个问题,我想多半和这件事有关。 其中一个陨石坠落现场已经渐渐看得见,我从现场前面走过。这颗陨石是坠落在停车场。专做学生生意的房屋仲介隔壁已经被夷为平地。陨石以坠落地点为中心,形成了像是凤梨柱状剖面的撞击痕迹。房屋仲介的建筑物也已经全毁。由于附近没有会剧烈延烧的东西,也就并未让火灾蔓延,可说是非常幸运。 在没有围观群众的时候仔细一看,就发现造成的损害规模还挺大的。要是砸在我住的公寓上,我还有住在隔壁再隔壁的猿子,还有考试大概都已经化为乌有了吧。不用搬到大学旁边的墓园去住,真的是太好了,毕竟这时期蚊子也多。 坠落地点的正中央什么都没有。听说并未发现陨石,说是坠落时碎裂,但从造成的灾害规模来看,又令人怎么想都觉得掉下来的应该不是这种小到会什么都找不到的小颗粒。但实际情形就是连残骸都没发现。 我停下 脚步看了一阵子,忽然惊觉不对。 停车场(遗址)另一头的树丛在摇动,就是种在大学校地接壤处的那一片矮树林。由于只有一部分在摇动,看来不是风吹的。一部分树丛就像咀嚼似的蠕动,感觉随时都会有东西跳出来。 我想多半不是狗就是猫,但我环顾四周,不由得一惊。 在陨石坠落现场,有个蠢蠢欲动的生物。 我想像到异形幼体爬来爬去的模样,忍不住拿起购物袋摆出架式。 用牛奶打得退吗?总觉得牛奶应该会很有效啊,会冰得让人缩起来。再不然,要送巧克力来缔结友情吗?不,我身上没有巧克力。 我正提防著观看,但说来稀松平常,跑出来的是一只狗。 「……也是啦,当然是这么回事了。」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我忍不住说出这种像是在辩解的话。 我推卸责任,认定这都要怪猿子不该问我怪问题。 我试著观察这只小狗,自然而然地眯起眼睛,愈看愈仔细。 以狗来说,它的行动非常直线条,频频在我脚下来来去去,露出一种理智上有所犹豫的模样。和一般有人饲养的狗所拥有的习性又不太一样,显得很有人味。 我毛骨悚然。虽然觉得它有点诡异,但外观是只很正常的狗。像猿子头发一样卷翘的毛,以及几乎被体毛遮住的两颗黑豆似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外星人的影子,是纯地球种。 我看了一会儿,失去了兴趣,离开了这只狗。晚餐还比较重要。 毕竟外星人不会给我学分,也不会填饱我的肚子。 我回到公寓。公寓二楼的最左边就是我的房间。隔壁的隔壁就是猿子的房间。 附带一提,住在猿子房间再过去一间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怪人率五成啊。」 我是不用说了,隔壁多半也属于正常人。虽然我们没来往。 我回到房间后,光是把东西塞进满是空隙的冰箱,就让我冒出汗水。但这还不算结束,我还得再流更多汗,完成晚餐才行。想到就生厌,夏天不管做什么事,流汗的感觉都会扯后腿。事到如今,我才后悔地想著早知道就该买些熟食了事。 但我还是勉强做完了晚餐,让电风扇同席,吃到了冷面以外的晚餐。我没有多想地做了炒面,让我一边拿自己没辄地想说难道我对面类还吃不腻吗,一边吃著面。由于面条可以顺利通过喉咙,才发现原来只要加点酱汁就好,让我不禁笑起自己的单纯。 「……不过,说来就是那个啊。」 我看著电风扇转个不停的扇叶,在渐渐消退的汗水中有了切身的体认。 体认到一个人吃饭,也已经愈来愈习惯了。 相信这种适应一定是积极正面的,毕竟人类本质上就是孤独的。 我吃完饭,收拾餐具前,先走到窗边,拄著脸颊望向窗外。 我受到飞机的声响吸引,抬头望向夜空,目光就被一个闪闪发光在星星之间移动的物体吸引住。从地上注视著这个物体,觉得它似乎会就这么掉下来。 我搭过飞机,但不曾在晚上搭过。 不知道从飞机的窗户看出来,能看到什么样的夜景呢? 会是一片漆黑,感觉就像在太空飞行吗? 我听到打开窗户的声响,往旁看去。 隔壁邻居也从窗户探出头,喃喃说著:「从这里」,接著就注意到我而显得有些尴尬,又缩了回去。甚至还听见牢牢上锁的声响。 我想我跟那个男生的年纪应该差不多,但他看来不是大学生,也几乎从来不曾打过招呼。他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背上写著「别跟我说话」。他并非外表阴沉,但不用开口,也让人感觉得出他喜欢独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邻居。 我是不是坏了他的兴致?但我心想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先抢先赢,决定不去多想。 只有鼻头感觉得到夜风,热气轻抚而过。 真是个好夜晚。 我不去想买来囤积的冷面还有十天份的这件事,心想真是个好夜晚。 幸运有二。 一是这个星球尽管尚未成熟,但已经建立起文明。 二是我并非降落在覆盖地表大部分的海面,而是降落在陆地上。 不幸有三。 迫降的小艇约有三种仪器故障。 偏离预计的轨道而开到行星上。 以及降落在有人看到的地方。 就拜这些不幸所赐,让麻烦事源源不绝地冒出来。现在的危机就是其中之一。 人潮聚集在小艇降落现场的情形略有平息的迹象,让我才刚放下心来,没想到路过的人停下脚步的机会反而有些增加。像刚才也有个女子提著冒出香气的袋子,狐疑地看过来,差点就要被她发现了。要不是有个以四只脚步行的生物探出头去,多半已经被她发现我的存在了。这种毛茸茸的四脚生物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径自走远了。我躲在这里时就经常看到她,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虽然好奇,但既然她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我也就决定尽量装作不知道。比起这些事情,我更得正视的是如何解决当前的问题。 问题大致可以分为三个。 是否能够就这么把小艇藏到底的悬念是一个。从他们的文明水准看来,一旦发现小型太空船,想必会把事情闹得很大。虽然不觉得他们有办法解析小艇内部的秘密,可是一旦被他们困住,那可不是闹著玩的。虽然想起飞,但如果不修理,搞不好甚至有可能再也无法飞上太空。 第二个问题,就是差不多得进行下一次进食,否则就快要撑不下去了。但即使这个星球上的人吃起来毫无问题的食物,也不能保证对我也是无害,所以我希望能取得和上次一样的食物。不知道同一个地方还有没有得拿?要是对方起了戒心,可就难得多了啊。 还有就是时间。我用小艇的仪器检查过大气成分,但顶多也只能撑一个月左右。相信无论在这颗星球的哪里生活,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之所以会降落在这颗星球的这个地区,并不是巧合。推测应该是收到发出的电波,才会变更轨道。发讯所用的频率也是标准频率,就不知道是有人来这个星球观光而忘了带走,还是故意留下来的。还真的有这种好事之徒会跑来这种未开发行星呢。 在我看来,至少也希望能够迫降在一些所用言语可以在翻译机里找到的行星。 我对这个星球的言语也还学得不完整,相信还得继续这样躲上一阵子。 我瘫坐在地上,抬头看著眼前的夜空,觉得比故乡的景色更高、更远。笼罩这个未开发星球的天空,彷佛筑起了一道高墙,将星球与太空隔离开来。 重力让我痛切体认到,我来到了另一颗星球。 感觉比在宇宙空间中飞驰时更加孤立。 要从这颗星球回到天空,想必需要经过非常艰辛的手续。正因如此,唯一的方法就是一个一个慢慢解决。首先,就从粮食问题开始。 我和先前的四脚生物一样,爬出了树丛。 这次我也打算去拿那个建筑物里面的那个东西,这是没什么不好。 「唔唔……」 最后的问题,是我自己的身体状况。 迫降时撞到的腰,还在发出哀嚎。 我想过很多可能,现在来一一加以评估。 是我睡昏头吃掉了,x。我现在肚子饿了。 其实是我数错了。这个就当作△,保留。 然后第三个是,被小偷偷走了。这……算是○吗? 早上,我为了做早餐而打开冰箱,注意到了这个异状。冷面从冰箱 里消失了。仅仅一个晚上,就有一半不翼而飞。其他食材以及钱包等各种东西都还完好如初,就只有冷面消失了。 我已经吃腻了,所以倒也有点觉得感谢,不对,一想像到房间被人闯进来,就忍不住吓得发抖。我怎么会活得这么全身都是破绽,连蚊子也叮得我浑身都是。 我知道小偷的入侵路线。都怪我因为太热,忍不住开著窗户就睡了。可是即使有人跑进来,我还是一样熟睡不醒吗?怎么想都不觉得昨晚是个那么好睡的夜晚,应该反而是个热带夜。我踢掉的毛巾毯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先换掉了吸满汗水的上衣。衣服黏在背上,很不好脱。换好衣服后,我姑且还是怀疑一下自己记错的可能,又把房间里重新翻了一遍。钱包还在,里面的东西也还在,存摺也没动。衣橱之类的也没有被人打开的痕迹,嫌犯显然直线前往冰箱。甚至冰箱也并未被胡乱翻动。竟然对旁边的火腿没有兴趣,这个小偷的兴趣还真冷门。一想到有个小偷只看准冷面下手,就愈想愈觉得这人真是糊涂。 我检查完之后,在电风扇前坐下,双手抱胸,思索起来。 不知道这个小偷是否还去翻了公寓里的其他房间? 我很想问个清楚,但在这之前先看了看时钟……不行,现在这个时间,要去问猿子还太早了。从睡昏头的她嘴里,又问得出什么?我和邻居根本没好好聊过几句,跟隔了三间的怪家伙说了也不会有进展。至于一楼那些人,我连长相跟房间都对不起来。 考虑到受害的规模,也不太方便去找警察商量。增加的麻烦多半会反而比解决的还多。 「会不会是附近有游民……不对,应该不是这种情形吧。好痒啊。」 我一边搔著被蚊子叮到的脚,一边让目光转往还开著没关的窗户。从二楼的窗户爬进来,想起来也是很异常。如果是这么有本事的小偷,应该会更仔细挑选下手的地方吧。 要说是因为看到我空门大开,才忍不住跑进来恶作剧……这样也有点怪 这个人有著足够的智慧,知道要开冰箱,却无法理解里面装的各种东西的价值。是认为其他的食材都不算是食物?会有这样的人吗?是知识太偏颇,还是无知……搞不懂。 一开始发挥想像力,不可思议的感觉就渐渐压过毛骨悚然。 我产生了兴趣,想知道如果这样子的一个人去烹饪冷面,会怎么吃。 我忽然动念,决定打扫看看。用清洁滚筒把地板仔细滚过一遍,然后一检查,就发现黏到了跟我不一样的毛发。倒不是特意模仿刑警,但这么容易就找到,让我真吓了一跳。 我把头发扯下来,拿起来一看,连流汗都忘了,看得出神。 觉得像是棕色,又像是在发光。我明明没有调整角度或光线,毛发却似乎自己在改变颜色。这根毛发很细,感觉是女生的头发,但我朋友里没有人长著这种有著不可思议色泽的头发。不管是猿子还是我,基本上都是黑发。 一想到这一来就确定有陌生人出入我房间,不由得心下一凉。 虽然想到对方是女的,也的确多少放心了些。 放著剩下的冷面不去动,这个人是不是又会来偷呢? 我隐约觉得,这个人超级没有恶意,所以我也真的是很没有危机意识。 但我能够想像到,肯定会惹来麻烦事。 「嗯……可是我好好奇……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啦……」 从早上就一点也不手下留情的闷热,让我连想事情都懒。 所以后来我也不去深究,就这么一如往常地把日子过下去。 甚至连自己是期待这人来,还是期待这人不来,又或者是根本不在乎,都搞不清楚。 事情有进展,是在三天之后。 夺取来的粮食三天就吃完了。而且体力也慢慢耗损,让我几乎动弹不得。从连日的高温高湿推敲,这个星球似乎迎来了夏季。 我的星球上也有季节变迁,但这么高温的日子很少。要是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这里根本就是死亡行星。白天在路上,都不知道看到多少次蜃景了。 看这样子,实在没办法撑上一个月。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漂流到未开发行星,简直与死刑无异。我心想,这还不如迫降在连文明都不存在的沙漠行星。多了这群要聪明不够聪明的家伙在行星上繁荣,反而会限制我的行动,让我几乎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著。 这附近都没在看到那种毛茸茸的四脚生物了。想来多半是找到了寄生的去处吧,真令人羡慕。想像到有人定期供应粮食,肚子就发出哀嚎,用力绞紧。 至少得摄取营养才行,否则撑不了几天……迎来深夜后,我心想,就动身吧,于是展开了行动。 我要去的地方跟上次一样。想到对方是否有了戒备,不安就从心中掠过,但相信一定没问题的。毕竟那女子毫无戒心,空门大开,而且说不定她根本没发现粮食被抢走了。 为了避开人们的目光,我偷偷摸摸躲在阴影处移动。实在希望至少可以配备未开发行星用的迷彩装置啊。虽然那玩意儿的功能也不完美,不过想也知道有的话一定会舒适得多。如果附近就有,当然会想跟人讨些备用的货来用,但事情当然没有这么巧。 我抵达了要去的建筑物。绕过去一看,果然今天窗户也开著。我判断那名女子没有学习能力。除了窗户位于较高的位置以外,一切都很好下手。 我拍了拍发抖得连能不能直线跳起都很难说的膝盖,摆好姿势,然后轻轻弹跳起来,就像先前一样扑上去,抓住了窗框。顺利成功了,尽管要撑起身体时丹田用力,让我意识有些昏迷,但还是勉力爬上了房间。即使陷入了危机,我也已经不再流冷汗了。 凭我现在的体力,连喝水也得辛苦一番。 寝具上有著一块隆起。那个女子背向我躺在床上。但也难保她不会醒,所以我一边留意她,一边蹑手蹑脚地压低脚步声,走螃蟹步慢慢挪移。和上次一样,只有虫鸣声静静传进室内。而等到虫鸣声变小,就有少许罪恶感随著影子一起在心中慢慢晕开。我做的事情,当然是违法的。但对于非做不可的事,就不要迟疑……我明明切身体认过迟疑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仍然学不乖。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放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很冰凉的箱子。 箱子里泄出光,照亮了我。先是像波浪一样沾湿手的光线,接著更有一股寒气也泄了出来。这种冰冷让我觉得好放松,就这么陶醉在清凉当中,结果…… 我从耳朵内侧,感受到脉搏不断加快。 这种变化不是来自我的心脏,而是来自这个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被饥饿磨得犀利的感觉,连来自死角的危机都察觉到了。 背后有东西跳起,朝我扑了过来。 一旦意识到也许有人会来,睡眠似乎就变得很浅,让我得以立刻察觉到这个访客的来临。我暗自惊呼「真的出现了」,在焦急与混乱中静静等待,没有立刻扑上去。 心脏跳得像要蹦出来。我把自己裹在毛巾毯里,背向对方,一边装睡,一边听著小偷的呼吸。果然小偷似乎走向了冰箱。 可恶的冷面小偷,竟然食髓知味,又找上门来。 小偷让冰箱的门开著,却没有动作。我只微微睁开眼睛,看著泄出的光被挡成山脉般的形状,照亮房间的墙壁。墙上的人影头部,就像挂起的灯笼似的缓缓摇曳。 我从这个影子身上,感受到一声松弛到了极点的呼吸声。 要行动,大概就该趁现在吧?我想到这里的瞬间,采取了行动。 我一脚踢开毛巾毯,顺势四肢并用地快 速爬过去,朝被冰箱灯光照出的棱影扑了上去。人影被我朝下半身扑个正著,应声失去平衡,还一头撞上冰箱的门,让我忍不住担心地问起:「啊,要不要紧啊?」但我立刻摇摇头,心想不对。我关心小偷干嘛?冷面小偷就这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我担心是不是撞到要害,立刻又面无血色。但是,看来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我从摸到的感觉,理解到倒地的人是女生。 我放手后,她仍然没有要起身的迹象。她呼吸粗重,看样子连逃命都办不到。我在老家的庭院里,就常看到有蛾在地上爬来爬去,就是飞不起来的模样,现在我就觉得自己在看这样的情形。如果要检讨我自己有没有做错事,答案是绝对没有,但就是不忍心动手。 不管怎么说,我决定先打开电灯。 除了依稀可以看见的脸孔外,她的头发也暴露在灯光下。 「……唔唔。」 她的头发是咖啡色。只是有点脏,看不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光泽。 所以那果然是光照射的角度所造成的错觉了? 比起头发,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全身泥巴。她脏得像是从泥土堆里爬出来,「啊!」连整个人扑上去抱住她的我都受害了。上衣和手臂都沾满了泥巴。 竟然这副模样闯进来,也不想想是谁在打扫的啊。 「唔、真是的,唔啊啊……」 如果发泄怒气的对象站著,我应该会想揪住她的衣领,但要吼一个已经衰弱的人,就让我于心不忍。对方是个比我还小的女生,也是原因之一。而且她的脸颊憔悴得甚至显得苍白,看得出有多虚弱。这样看来,连要把她五花大绑都不行。不,反而,反而…… 反而应该带她去医院,或是帮她看护,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中转个不停。 我烦恼到一半,隔壁房间的墙壁就被拍得十分吵闹。我太阳穴附近抽搐,觉得这人吵死了。 不管怎么说,她肚子似乎非常饿,这点一看就知道。所以…… 所以…… 「……算你好运,我人很好。」 虽然不知道言语通不通,但我试著卖人情给她。她没有什么反应。 我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怒气,想骂她说要偷东西就应该在更健康的状况下来。 但就是这股怒气,成了驱使我行动的动力。这是很大的矛盾。 我打开电风扇的电源,吹向这个女生。她被风吹倒,目光转往电风扇的叶片。她的眼睛也和头发一样是棕色,而且浑浊。如果好好琢磨,多半能成为宝石。 我从冰箱里找到了保特瓶装的茶,所以放下去看看。她看起来多半连瓶盖也转不开,所以我帮她转开之后递过去。还自虐地开起玩笑说:「各位观众~~我人真是有够好的说」。她盯著保特瓶看。 就好像在迟疑著,不知道该不该碰。也不知道她提防的是茶,还是我。 她看似经过一番挣扎,但似乎还是输给了口渴,起来大口大口地喝茶。接著就被茶呛到,一口喷了出来,倒到地板上。啊啊,地板不但满是泥巴,还泡了水,简直就像在不幸的下坡往下滚。 令人不忍直视的惨状,让我叹气叹个不停。我决定不去看这种种,转而去准备别的东西。 我收回她想偷的冷面,很快地煮熟。我的个性没有这么决绝,无法对衰弱到这个地步的人见死不救。我其实很想把她扔出家门,但我办不到。 尽管违背自己的意思,我还是遵从了所谓的良知。 而且状况太不透明,多半也是原因之一。 我累积的情绪压力愈来愈多,胃紧缩得发出绞痛。 这种时候最好的抒解方法,就是去外面跑步,但我看著已经染上深夜的窗外,要说现在出去未免太晚。 我准备好沾面酱与冷面,放到桌上。我平常不加佐料,所以家里一样都没有。我吃东西不喜欢把好几种味道叠加在一起。像蔬菜我也是什么都不加,就大口大口地吃,美乃滋我也是想直接吸个过瘾。后者可能不太对啦。 女孩看看面,又看看我。她动了动嘴,但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我比手势示意她请用,她才总算站起来,用手抓起一把冷面。亏我准备了筷子,但她似乎对此视若无睹,该不会是不知道筷子这种东西? 她用力吸食抓起的冷面,吃得几乎令人错以为她连鼻子也在吸面,很快就连连噎住。我没有把握能用手势表达「至少沾个沾面酱来吃」,所以只好亲身实践。我用手抓起冷面,这手感好新奇,然后沾了面酱送进嘴里。虽然我已经吃到不只是腻,但现在并不在意。 女孩把手指放进沾面酱,试了试滋味。她眉头略皱,不知道是不是不合她的胃口?我也不由得皱起眉头,心想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有沾面酱这种东西。 那这丫头到底知道什么? 女孩虽然多少显得狐疑,但还是把冷面整团拿到面酱里泡了个够,然后才吸进嘴里。一旦吃了起来,就开始一心一意地嚼食。空档中有过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但我完全听不懂。我努力去听,但至少可以确定她说的不是日文或英文。 「你是什么人?」 我忍不住问出的疑问,让女孩有了反应。她满嘴冷面面向我,但似乎再次听不懂我这句话的意思,以游移在戒心与不解之间的不稳定表情窥看我。和亲戚小孩第一次见到我时的反应有点像。 也是啦,跑来偷东西,屋主却莫名地对自己好,当然会不放心,以为屋主另有什么图谋吧。 我不期待她有所回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单纯只是她看起来很虚弱,才帮助她。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而我希望自己当个像样的人,至少要能够把普世皆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做好。 不过也是啦,如果眼前是个大叔,至少我就不会救他,而是已经报警了。 会在这种环节上造成差异,可见外表或性别的确是很重要的因素。 冷面小偷(暂称)的动作停住了。我心想面明明还没吃完,不知道是怎么了,仔细窥看她的情形,却发现她就这么躺下来,不,是倒下而且昏了过去。这丫头也太突然了吧。我吓了一跳,查看她的呼吸,发现她似乎在打鼾,这才放下了心。要是有人死在我房间,那问题可大了。可是睡在我房间,总让我觉得也并非没有问题。 我们明明连一句话都还没好好说过,我可以放这样一个丫头在这里过夜吗? 但我自问,忍不忍心把这个女孩叫醒然后轰出去,答案又很明白。 我决定先把从她嘴里垂下的冷面拉出来,吃掉。 然后明明用不著什么深思熟虑,还偏要装出思索的模样,而且抓得头发一团乱。 「唉……够了。算你好运,我是个超级好人。」 电风扇跟毛巾毯就让给她用。可是在这之前,我先把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她这样满身都是泥巴,耗弱得像条破抹布,狼狈地躺在我房间,我可受不了。我想反正我们都是女的,应该没有关系,于是未经许可就动手去剥她的衣服。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脱起,不解地拉著拉著,就勉强把衣服给脱了。 我帮这个底下什么也没穿,全身光溜溜的女生盖上毛巾毯。 然后把脱下来的衣服摊开,狐疑起来。 「……这什么东西?太空装?不对,可是……总觉得,有点像是太空人穿的。」 那不只是颈子,甚至连脸都要遮住的外扩衣领,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件衣服就像一件以白色为基调的长袍,但上上下下都可以看到各种功能性设计。脚几乎完全外露,但夏天要穿又显得太热。 或许是因为弄脏,也有很重的臭味,所以我立刻塞进外面的洗衣机。 但洗衣机设定到一半,在这种时间开洗衣机吵到邻居的问题也从脑海中闪过。是不是该在浴室手洗比较好?我正烦恼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邻居就从房间走了出来。他出来之前讲话讲得很大声,但注意到待在外面的我,就赶紧闭上了嘴。他看起来也没有在用电话,所以这表示他是自言自语得很起劲?只见他按著肚子,尴尬地走开了。 我在他隔壁闹得这么大声,但看来他并未对此有所抱怨,让我松了一口气。 虽然有点想知道他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但对方也并未干涉我,所以我也决定对此付出敬意,同样努力不去干涉对方。 到头来我还是放弃开洗衣机,把衣服收回来,就这么回到屋里。 冷面小偷翻了个身,身体朝向我。似乎是电风扇的风不够凉,三两下就睡得冒汗。我撩起她的头发帮她擦汗。她的汗有些冰凉。 还有她似乎睡得很拥挤,所以我把折起的坐垫塞进她的头与地板之间。我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 一种近似愤慨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心想为什么我就非得做到这个地步不可。 但这种剧烈的情绪全都对自己而发,矛头并未指向她,就让我大致能够理解到倾向。说穿了我就是这种人,简单说,就是: 「……虽然不曾有人说过我是烂好人,但相信大家一定是跟我客气。」 我当作是这么回事。整件事闹得差不多了,我打了个呵欠。 我虚脱之余,拉了拉电灯的拉绳,然后静静走向浴室。 我依稀想起母亲在老家忙著做家事的情景。 感觉就像在深沉的泥沼中挣扎。不管挣扎多久,哪儿也去不了。 明明睡著了,却知道自己在翻身。布料与皮肤摩擦的触感,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后头。留在了连头皮冒汗都感受得到的浅处。 无法醒来,也无法沉睡,没办法从令人不快的睡眠逃离。 在这当中围绕著我的,尽是些与这种不快感觉很搭的问答。 我真的没后悔吗? 只要做得更巧妙,是不是就躲得开? 待在这里的,是毫无虚假的自己吗? 每当身体不舒服,疑团也像气球一样愈来愈大。 我还找不到可以用来刺破这气球的针。 尖锐的热洒在脸上,让我察觉到早晨来临了。而泥巴会乾。 乾掉的泥巴,只要动一动身体,多半就会渐渐剥落。 是一如往常的早晨。我这么想,但立刻注意到差异。 虫鸣声比平常要远。 我意识的浑浊一口气散开,整个人弹了起来。 紧接著就有强光照进眼睛,让我忍不住后仰著躲开。 一团远比从草木间窥看时更耀眼的光芒,已经从窗外开始上升。 她突然发出声响弹起来,让我也跟著醒了过来。我的视野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似的左右摇晃,伴随轻微的头痛,但仍朝窗边看去。 女孩已经起身,说来理所当然,她全身光溜溜的,只盖著一件毛巾毯。在从窗户射进的朝阳照耀下,她的轮廓浮现出绿色。也许是阳光太亮才被照醒的。昨晚是不是该让她睡在比较靠这边的位置才对? 我有股奇妙的怒气在燃烧,觉得「虽然我可不知道我有没有理由要这么呵护她」。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生什么气?一种像是夹杂著焦虑,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心中翻腾。 之后似乎是太阳被云遮住,阳光渐渐远去。 留下了一个比光更耀眼的事物。 「……呜、哇。」 声音变得像口水一样不定形,就这么和气息一起吞了下去。 女孩的头发变得很不得了。虽然基本的色调是咖啡色,但看起来就像有彩虹在上面流动。每当她一动,不,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头发表面看起来仍然在流动,接连改变颜色。看到这个和我捡起的头发一样的特徵,让我确定她就是嫌犯,但这是怎么回事? 我怀疑过那会不会是特殊假发,但头发是扎扎实实从她头上长出来的。 女孩肩膀一震,但我不理她,拨开头发检查过,所以错不了。而我碰到她这头彩虹色头发时,手指微微觉得温暖,是因为夏天吗? 我战战兢兢放开的手指与头发之间,也拖出淡淡的彩虹轨迹,让我吓得退避三舍。 我没料到会跑出这么难以理解的小偷。这是怎样?这是什么情形? 感觉已经不只是外国人等级的差异,而是差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去。 昨天晚上都还只是咖啡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该不会是身体状况恢复,就会变成这种颜色?……这什么情形啊? 我还在震惊,而她看向我的眼睛也充满了彩虹。她本人的衰弱情形与闪闪发光的情形搭不起来。虽然看起来多少恢复了几分元气,脸色也恢复正常,但体型仍然悲壮。 她的肩膀透出一种脆弱,让我联想起以前在鳗鱼店看到的鱼骨干。 女孩默默凝视我。看样子她无意立刻挣扎逃脱。如果她愿意逃走,事情也就可以结束,但我们彼此都无意识地选择了留下的这条路。 沉默持续良久。听得见耳鸣般的蝉鸣声,还有,隔壁房间有点吵。 昨天也是一样,他是带女人进房间了吗?……这一点也不重要。 我和这个女生之间,并没有任何称得上关系的关系。 我知道的是这个女生来这里偷东西。 就只有这样。至于女孩那边,即使一句话都不说,也感受得到她完全无法掌握住任何状况。 彼此的理解都完全不够啊。 我注意到自己有点退缩,于是重新坐正,然后下定决心,要想办法增进相互间的理解。我试著打招呼说「早安」,但她只微微歪了歪嘴唇,没回答我。不知道她是不知所措,还是未能理解这句话的含意。 我得不到好的反应,不知如何是好,几乎就要束手无策。 我们走到这一步,只不过就和看到有人快要从悬崖摔下去,不得已才伸手相救的情形差不多。 那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是尚未有意志就先做出的行为。 这些行为结束后,就必须觉得往后要怎么做。 女孩的脸色变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接著她对自己从毛巾毯下露出的肌肤吓得直瞪眼,同时轻轻拍打身体。她似乎察觉到自己没穿衣服了。 我起身想去拿晾乾的衣服,就在这一瞬间,裸体丫头扑了过来。这个动作省去了玩笑与惹人怜爱等等的性质,伴随著是真心想放倒我的力道,朝我攻了过来。我产生了一种离谱的印象,感觉就好像只是一块小石头砸中,都能把脚削掉一块,就这么整个人重重撞在墙上。 「嗯嘎!」背脊传来的冲击,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也许不只是隔壁,连猿子的房间都听见了。震惊压过其他反应,背部重重撞到的疼痛并未立刻来袭。 先前很吵的邻居房间变得鸦雀无声。该怎么说,我们是半斤八两。 这不是问题,问题是一头顶上我肚子,还瞪著我的女孩。她活力充沛,令我表情抽搐地心想,不枉费我看护她。她是以为衣服被我抢走了吗?亏我还想告诉她说你的衣服还在,我马上去拿,啊,有种隔靴搔痒的感觉。背上与肩胛骨渐渐传来像是出著血似的疼痛,让我痛得呻吟,但她仍不手下留情,继续往我肚子顶。 她在说话,但我完全听不懂,天气又热,真的让我有点想哭。 这个女生的声音很尖锐,声音 嘹亮得就像在脑袋里敲碎冰晶之类的东西,也是原因之一。 原来一个言语不通的对象,可以让人的心灵这么严重挫败。我痛切感受到自己过去是被一群多么棒的人围绕。我吸了吸鼻子,心想大家真的都好体贴。 这样我大概一辈子都去不了海外旅行。不,我根本就不想去。 若要想到为什么我会陷入这种无路可退的处境,答案当然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明明找到了灾祸的芽,却置之不理。以为置之不理也能得到解决,天真也该有个限度,而结果就是这样。混沌已经淹没到了我喉咙的高度。 我不由得发出了丧气的呼气声。既然都被逼到这个程度,要豁出去也就容易得很。 一旦意识到状况不会比这更糟,就不会有所迷惘。只要往前迈进,就能发现道路。 我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这么拖著她前往盥洗处。她力气大得反常,但体重本身很轻。我就这么和她一起前往盥洗处,指了指挂在那儿晾乾的神秘衣服。我真想告诉她,我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洗完。 似乎是因为知道衣服没事,她泄了气似的安分下来,从我身上分开。这个纠缠不清的家伙放开我,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把晾著的衣服收下来,交给她。先前那件沾满泥巴的衣服变成纯白,笼罩著完全不一样的气味,实在是希望她能感动一下。 但要在夏天穿著气密性这么高,看起来就很热的衣服,简直是疯了。多余的担忧从我脑海中涌现,担心她会不会中暑昏倒。我连骨髓都长满了烂好人细胞,又想到了一件可以多管的闲事。汗水从太阳穴上流过,这种感觉让我全身一震。 仔细一看,刚才大闹的她也同样满头大汗……真没办法。 没~~办~~法~~ 我从房间拿来上下身的衣服,轻轻放在她面前试试。她不放开自己的衣服,低头盯著这几件衣服看。我蹲著拿起衣服,接著甩开来。我拿来的是没有特色的衬衫和短裤,不知道行不行?怎样都好,赶快决定啦。我听著在房间里转个不停的电风扇音色,愈想愈是心焦。 女孩连连伸手去摸,像是在检查衣服的长短与材质,又看了她自己那件像是太空装的衣服。她交互比对一番,最后拿起的是我递出的衣服。 她穿了。 见证到这一刻,一种肤浅的满足感湿润了我的心。 然后女孩回到房间,看著电风扇,和头发一起摇曳彩虹波浪。 尽管保持距离,但每次目睹到这个景象,我的常识就被一记重拳打在侧腹部上。 我还准备了和英辞典,但总觉得果然会白费工夫。 女孩的背影很稚气,微妙地散发出一种哀愁。从身高与散发出来的感觉来看,都显得她的年纪比我小。从新年时见到的亲戚小孩身高来看,我估计她多半是十六七岁。 但无论是我的十七岁,还是亲戚小孩的十七岁,都不可能有这种头发颜色。 外星生命。 尽管觉得每次一看到什么神秘而难以解释的事物,就全都推给太空,也未免太离谱,但既然是无法套进地球常识的事物,也就只能这么推测。我慢慢挪过去,就近看著她的头发。彩虹光芒在头发上游泳,几乎令我觉得可以听见光波的声响。 不可思议。这不是头发的颜色,是某种不同的「东西」笼罩在头发上。可是即使我把手指伸进去,也无法分离,所以大概不是物质?这果然是头发的一部分?看著看著,脑袋就充满疑问的热气,让我愈看愈是头晕目眩。包括沟通不完整的隔靴搔痒感,这一切在在都让我觉得快要疯了。我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注意到我,回过头来。 她的上下唇用力互蹭得扁掉,表露出戒心。不过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不能对毫不了解的对象露出不设防的表情,这点我们彼此都一样。 但她脸上露出的不只是戒心,还有著浓浓的疲惫与虚弱。 接下来几天,大概都不能不管她吧。既然救了她,就要把她照顾到平安为止。一不做二不休。而且就算只有一两天,既然她待在这里,我就希望能让气氛和缓一点。 所以我觉得,彼此能多一些了解,哪怕只多那么一点点也好。 我指了指自己。这时我注意到,碰过她头发的指尖上有著彩虹色。手指的表面在慢慢变色。我吓了一跳,想说这是怎么回事,但也不缩手,慢慢报上自己的名字。 「佳、苗。」 不知道这样她懂不懂?女孩睁圆了眼睛,看著我。 我试著一摆手,用手势表达「那你呢」? 她见状有样学样,指了指她自己。看来她理解得很快。 「啊,呃……佳喵。」 我瞪大眼睛,心想别闹了,你肯定在唬我吧。 不是错当成某种习俗,就是假的名字。她报上的肯定是即兴想到的化名。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我撞名。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在复诵? 我手掌朝上,表示我是在问她。 「佳喵?」 「喔。佳喵。」 她扎扎实实地点了头。看样子她已经完全当起了佳喵。 这是我们第一次沟通成功,徒劳感却压过了感动。 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就已经放弃,觉得这样也无所谓了。 于是我是佳苗,而她成了佳喵。 我看不出这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帮我把衣服用水洗乾净,还通融给了我餐点。明明应该明白我是小偷,却不试图给予我应有的惩罚。然而看著我的视线中,却又感受不到友善的含意。我对这个星球的人表达出的东西,就像照镜子一样回到我身上。 也就是看异物的眼神。这女子明知如此,却还帮助我,这表示她是个十足的烂好人吗? 姑且不论实际年龄,至少她的外观年龄看似比我要大。她把一头长发往左侧绕起,绑成左右非对称的发型,头发与眼睛上面并未露出光芒。这个星球上的人,似乎不具备将摄取的过剩能量排出的功能,如此一来,我也就必然容易引人注目。她一开始看到我的时候,似乎也非常惊讶。 后来女子似乎还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这样一来,气氛就演变成我也非得把名字告诉她不可,但这个星球的人多半无法发音。于是我就想到化名,但我并不了解这个星球的名字是以什么样的法则成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用了跟她一样的名字。就算撞名,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毕竟很少有机会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佳喵这个名字,念起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一说出口,就觉得令人使不上力。 佳喵又帮我准备了餐点。我都只摄取现阶段我判断吃了不会有事的白色细长物体,但佳喵在吃黄色的东西。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既想试试,但又能够想像万一身体无法适应而痛苦挣扎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退缩。 吃完饭后,佳喵也继续跟我待在同一个房间,但并没有要赶我出去的迹象。她显得很闲,一边因炎热而皱起眉头,一边看著书,不时将目光朝向我,但我们一对看,她就露出尴尬的表情。想来我的表情应该也差不多。这样一来,言语不通就让人觉得很不自在。 有点诡异。我似乎可以待在这里,但为什么? 佳喵的外表与居住环境,看起来像是平民,所以似乎并未打算把我交给研究所之类的机构。那么佳喵把我留在身边,会有什么好处? 而我也有我的挣扎,一旦在安全而且没有泥土味的窝里睡过,就很难割舍。 小艇我已经藏在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一旦被人发现,就非得处理掉不可,所以我本来一直躲在小艇附近,但也快要躲不 下去了。对于无法沟通的佳喵,坦白说我对她抱持的不舒服还胜过感谢,但也渐渐觉得在她赶我出去之前,我似乎可以留在这里。 我心想,反正迟早总会有非出去不可的时候。 绿色的翅膀转动,把原始的风带来给我。这个设计俭朴的机械叫做什么呢?还有我铺在身体下面的这个又是什么?还有那个,这个。我全都不知道。 现在这个房间里,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佳喵。 结果我没去大学上课,就迎来了傍晚。 我一边挖著耳朵,一边产生危机意识,心想考试都快到了,这下可不妙啊。晨间跑步这几天也都没跑,生活变得很散漫。 白天的佳喵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睡觉,持续过著半梦半醒的生活,简直是只猫。只是在吃饭这方面,她吃下的量可不是幼猫这种可爱的字眼所能形容,这点我就先这里做个报告。 而且吃的全是冷面,对其他食物完全不会想去碰。拜她所赐,搞得我得在午后去超市补充冷面。我买了很多,但不知道能撑几天。 她是十足挑食,还是偏食?早上她把我吃完果肉剩下的香蕉皮拿起来看,但只摸了摸表面。难道她没看过香蕉?不知道她是哪一国的人。 早上还在发光的头发,到了快要吃午餐时就失去了光辉,而等到吃完饭后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发出光辉。这个部分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我也就努力不去多想。 本来就已经够热了,要是还想得脑袋发烫,那可受不了。 佳喵占据我的棉被不动,但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有恢复的迹象,相信几天之内就会出去……应该……吧?我朝她一瞥,差点四目相对,立刻转而看向窗外。坦白说,要是她就这么赖著不走,我会很为难。毕竟会尴尬,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生活费会受到压迫。身为只靠父母送来的钱过日子的学生,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我靠向窗边,夕阳染红了我的半身。 傍晚就像天空被昼夜两种景色压扁而喷出的血。 「唔~~……」 往底下的道路上一看,一个我平常跑步时偶尔会遇到的男子,正轻快地……轻、轻快吗?他从公寓后面跑了过去,但跑法大有问题。他膝盖没弯曲,脚也没抬起来,像在滑行似的移动。腰部与上半身跟不上他脚下的动作而愈来愈往后仰。最后他整个上半身翻了过去,演变成只有脚仍然俐落地活动而往前进的事态。直到前不久,他都还跑得很正常,是正常跑步已经满足不了他了吗?看起来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转眼间就再也看不见人了。这样跑竟然比正常跑步还快,这是怎样? 这世上真的尽是一些怪家伙啊。 我觉得头上有种碰到小石子般的感觉。一种碰到就会溶解、消失的视线、注目,就是这一类的东西。是佳喵在看著我。虽然有人说眼睛和嘴巴一样雄辩,但我们诉说的却只是彼此间一种像是不信任的灰色情感。 鲜艳的就只有彼此身上的虹彩。我的手指上,仍然隐隐蕴有虹彩。 我正要起身,她就肩膀一震地有了反应。我半蹲半站地从她面前走过时,彼此间也都不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我指望她能像我出去买点东西时那样睡著,但她的虹彩眼眸似乎精光闪闪。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 喝麦茶。明明是液体,却很难下咽。佳喵在看,很难看出她是在看杯子,还是在看我。佳喵会不会也口渴了?我喝完后,先把杯子洗过,然后又倒了一杯麦茶。我也没办法问佳喵说要不要喝,所以变得像是冷淡地递给她。她好歹还是接下了杯子。她用小小的手掌包住杯子,盯著里面装的液体看。 比起这麦茶的水面,她凝视的眼睛里所发生的变化还更加多采多姿。 不知道从她的眼睛流出的眼泪,会发出什么颜色的光芒? 忽然间听到附近有狗叫声。我吓得不由得左肩一跳,但佳喵似乎比我更震惊,大动作转身,把杯子里的茶洒到了棉被上。 「唉唉唉。」 我发出不争气的叹气声。麦茶洒到的范围相当大,佳喵也有所动摇,眼睛反覆收缩。她像是在意我的反应,窥看我的表情,但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总之我靠了过去,想拆下棉被的床单。 我对肩膀颤动的佳喵伸出手,表示要她退开。 但佳喵似乎有误会,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解释,佳喵拍开了我的手。 也许她是以为会被我骂。 也说不定是以为我会动手打她。 佳喵似乎是反射性地动了手,自己都瞪大了眼睛。 该怎么说,无言的空档里,脑子里的确转过了很多臆测。 我被她打是事实,手臂发麻。又热,又痛,让我愈来愈生气。 可是,就算想说些什么,她也什么都听不懂。让我感受到一种虚无。 如果任由愤怒驱使去吼她,也许可以让她了解到我的情绪。但我并不是针对她的所作所为生气,而是想问她做什么。而我无法这么灵活的形成感情,来让她能够正确了解我的用意。 我笼罩在一种失意般的情绪当中,拆下了棉被的床单,然后捧著走向玄关。回头一看,结果和佳喵对看个正著,气氛很尴尬,苦涩的滋味在嘴里散开。我连鞋子也不穿,就走到外面。 我把床单丢进外面的洗衣机,然后迟疑著该不该回房间。 待起来不自在又尴尬到了极点。我和洗衣机并排站,背靠在墙上苦思。 公寓前面的步道上,还留有白天的残香。水泥被太阳烤热的气味,混著路过的孩子们身上氯的气味一起飘了过来。眼睛看著这一切,我的脚底也开始感受到一种像是慢慢受到煎熬似的热气,与我焦躁的心境重合。 希望想办法解决,以及希望她早点离开,这两种念头在我心中并存。共通点在于都是希望改善环境。而要达成这个目标,只要我或佳喵之中,有一个展开行动就够了。 「……嗯~~」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主动行动比较快。 这种并非出于美德的决定,让我觉得十分苦涩,心想我每次都是这样。 但我还是想著要试著努力,让我跟她能够沟通。 我一鼓作气回到房间。对还待在墙边的佳喵瞥了一眼后,继续活动。 我在大学修的是法语,所以要是再被迫多学别的语言,我可受不了。 有道是入乡随俗。我决定要佳喵学会日语。 我想起国中的英文课上,有位已经是老婆婆的老师口头禅是be quiet。她说只要先记住单字,就总会有办法的。当时我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但这句话让我察觉到,就是该让现况下的佳喵学会各种单字。 只要他能够说出周围各种事物的名称,剩下的用比手划脚也总有办法沟通。 而我想到要教佳喵学日语,最先该教的是什么,于是把东西从冰箱里拿出来。 抓住。 冰冰凉凉。 我强而有力地把东西往佳喵眼前递了出去。 「冷、面!」 我夸张地动嘴,一个字一个字分开来念。佳喵张大了嘴。 「冷~~面~~」 我又说了一次,佳喵乱飘的眼睛焦点就固定下来。 「冷~~面?」 「好,大致上没错,冷面。」 我又说了一次,然后反刍似的指了指「冷面」。好,这下可记住了吧。 「接著是……这个,麦~~茶。」 我指向杯底里剩下的少许麦茶,佳喵就用双手捧住杯子,举了起来。 塑胶杯背底摇动的麦茶,有著西下夕阳般的色彩。 「麦仔茶。」 「哎,大致对了。」 我点点头,佳喵也跟著收起下巴。 感觉像是当了一下家庭教师。也不知道该说是得意,还是自豪。 我很少有机会教别人东西,所以确实有新鲜的感觉。 就像穿针引线那样,把溜过去的东西连起来的感觉。 先前我们之间的联系称不上是交流,就只是我把东西轻轻放到界线上,然后佳喵用抢夺似的动作拿走。现在则像这样……该怎么说呢,我们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事物驱使,试图缩短距离。这不是友情,也不是出于友善,但我并不想阻止被善意以外的冲动推了一把的自己。 我对佳喵有了要她走以外的期望。 现在我只知道这些,但已经够了。所以我,指著小小的桌子说: 「桌子!」 「桌主!」 这可不对! 我判断佳喵对我的要求是对话。 她接连拿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指给我看,试著用这个星球的语言,告诉我这些东西的名称。这点我立刻就看了出来。而一旦学会一些词汇,学习就轻而易举。虽然也因为小艇故障,不确定我离开母星后过了多少年,但集结我们星球智慧的头脑并没有丝毫衰退的迹象。只是我一直都处在冷冻睡眠状态,不衰退也是理所当然的。 佳喵把我带到房间里的所有地方去,说是房间其实也很小,但她就是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喊出像是名称的字眼。佳喵的嘴动作大得几乎令我担心她下巴会脱臼,似乎是考虑到要尽量让我听懂。 途中有个小小的生物从用水间飞出来时,她就尖叫著到处逃窜。看样子这种生物和这个星球的人类之间,处于敌对的关系。会拒绝接近这么小的生物,也许就表示这种生物具有毒性。这个迅速在地上跑来跑去的生物长著翅膀,当它一张开翅膀,佳喵就更是大声尖叫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佳喵对我有恩,所以我看不下去,挺身而出。这种生物动作虽然敏捷,但这种程度我还能够轻易捉住。 我迅速伸手一抓,朝窗外扔了出去。因为我判断既然含有毒性,捏扁多半也就不是明智之举。佳喵茫然地看著这一切,但等到她回神,目光焦点对到以后,就推著我的背,要我去洗手。然后她紧紧握住我擦乾后的手。 虽然这个星球的交流方式对我而言还很不透明,但我从她手上的热度当中,感受到了一种像是友好的迹象。 然后我们继续学习。学会各种事物的名称后,先前觉得模模糊糊的室内景色轮廓,也渐渐变得清晰。窗户上挂的是枪帘,装冷~~面和麦仔茶的小型箱子是乒箱,放在房间正中央的是桌主,睡觉时铺的是棉被被。 很好很好。 然后到了早上就会升起的星星,名字似乎叫做特阳。 佳喵教了一整晚,她很困,但仍教我到最后。 这个星球上,似乎是把那个灼热的星球取了这样的名字。一接触到从我的星球也观测得到的东西,就会想知道这么称呼的由来。看来我的求知心也尚未消失。 佳喵精疲力尽地倒到地板上。她把手臂枕在头的下面,拘束地侧躺著睡著了。我从她身旁,观察她热得呻吟的睡脸。她都没想过我有可能再偷东西然后离开房间吗?不,她反而像是认为即使事情演变成这样,那也无可奈何。 也许佳喵就是包括这种判断在内,试著想理解我。 目前还不清楚她是否已经猜到我是外星人。可是,她明明感觉到我是异物,却试著想填补我们之间的鸿沟。 这种意欲,值得大大肯定。 「……啊,佳﹑喵。╳╳╳╳╳,╳╳╳。」 试图学会某种东西的意志。这让我跟著想起我被赶出星球时的情形。 我会对跑步有兴趣,是因为看到地方上的马拉松选手大展身手。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跑这么远的路,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对以前都很讨厌的冬季马拉松也开始积极参加,结果这件事似乎就变成了我的兴趣。后来我就几乎每天都在跑,但我到现在还没找到「为什么要跑」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这个习惯也已经根深蒂固,让这种当初的目的也已经淡去。 跑在早晨的镇上。以长坡道自豪的大学正前方那条路,似乎一大早就已经有蝉鸣声压在头顶上。 「等、等一下啦,呜恶!」 后半句含糊的话直逼而来,于是我回过头去。猿子的脚已经快要打结。 明明不是被人打,她却按住侧腹部,脚步踉跄,几乎随时都会跑进别人家里。我心想不对而折回去,她就突然用俐落的螃蟹步跑了回来。 我刚数起她能撑几秒,她就软腿了。明明不是喝醉,脚步却像醉汉。 她说要陪我晨跑,所以我们一起跑,结果就是这副德行。 「我看你跑步练体力之前还得先练练别的打底吧。」 「这、这点小事没什么。」 猿子恶的一声,赶紧按住嘴。她撑不住的情形非常好懂。 猿子就这么一边绕圈子似的行走,一边调整呼吸。看样子她停下脚步就没办法调整。 「脚底好烫,屁股好痛。」 「你这是彻底的运动不足呢。」 虽说才一大早,但身为一个女大学生,在大马路上摸自己的屁股好像不太对吧。 「不过还真快啊。」 猿子面向斜后方赞赏。喂你在跟谁说话啊? 「你真的不要紧吗?」 「咦,呵呵呵呵,当然不要紧了。」 为什么要装千金小姐?她比平常更形迹可疑。 「要不要休息一下?」 「你说这是什么话?别看我这样,我在小学的马拉松大赛里可是维持不败纪录呢。」 「答案只是你根本没参加吧?」 「这……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真要说起来,我本来就……不太有去上学吧。」 我不知道她头歪向一边,是否纯粹是因为身体姿势不正。原来她曾经有一阵子没上学啊,是生了什么病吗?从她肩膀的纤细感与皮肤的白来看,是后者也不奇怪。 后来我也继续奉陪猿子的「等等我」两次,在镇上绕行。 不知道是不是隔了几天再跑,感觉就会被重置,我觉得自己跑得比平常快,感觉很舒畅。我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回到公寓前一看,当场瞪圆了眼睛。 「哇。」 佳喵从房间窗户探出头来。她注意到我,朝我注视过来。 现在她的眼睛与头发都恢复到咖啡色,没有虹彩流动。似乎是睡醒,不,是到早晨就会用完燃料,失去虹彩。然后一吃过饭,她的头发和眼睛似乎就会发光。是喔~~是这样喔。 「咦?有个没看过的女生,是吧。」 猿子气喘吁吁追了过来,抬头看到佳喵,歪了歪头。 我有点冒冷汗,心想不妙。猿子对我问起: 「是你妹?」 「是亲戚的小孩。」 她问的内容不出我所料,我也就得以心平气和地说出事先想好的答案。佳喵的头发没有虹彩,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露脸的是个脑袋闪闪发光的小孩,就很难说是亲戚了。 「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听说是放暑假所以来玩,差不多是这样。」 「和佳苗一点都不像呢。」 因为是亲戚嘛。我苦笑著含糊带过,同时看向佳喵,觉得不对劲。 佳喵的视线不是朝向我,而是朝向猿子。不,看起来又有点偏离猿子身上。我朝她看的方向看去,但什么都没找到。 这些家伙真的是不知道在看哪里。大家都像猫一样。 「如果明天也要跑,就在这个时间集合喔。」 「咦咦啊啊呜呜。」 我小跑步和含糊其辞的猿子分开。我是担心佳喵的事会露出破绽,所以尽快逃走。匆匆上了楼梯,一进到房里,就听到「哇」的一声,佳喵在里头。 先前手肘拄在窗户上的佳喵,已经来到了玄关。 「佳喵,啊啊,呜呜。」 我也跟著啊啊呜呜地应了几声。 佳喵搭配手往旁边指的动作,眼神乱飘。等一下,连我也叫佳喵喔。 总觉得会产生误会,容易混淆。连我都快要啊啊呜呜起来。 佳喵不再不发一语。自从我主动拉近距离,她也学会了几句话后,就会试著比手划脚表达,我认为彼此心中萌生了这样的意志,是很重大的进步。这次我也试著理解,但实在太难。右边,右边。我配合她行动来思索看看。 我的右边当然只有墙壁。是何时的右边?什么的右边? 佳喵似乎不耐烦了,牵起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虽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事出突然,但更让我惊讶的是自己的双脚离了地。佳喵轻巧地把我拉了出去。我甚至觉得这已经不是拖,而是把我搬出去。 我被佳喵那不像是她那娇小身躯会有的力量牵得团团转,来到外面。佳喵靠在二楼的栏杆往下看。先前站在那儿的猿子,已经从公寓前面消失,我们反而看见她说著「真的假的?」边走进房间。她并未注意到我们,就这么进了房间,但她的自言自语也增加太多了吧?虽然她之前就有点太悠哉,但应该没这么天兵。 「佳喵。」 「哇!」 佳喵又拉了拉我。我就这么被她拉著下了楼梯,来到刚才发现佳喵而停下脚步的位置。佳喵先让我站在这里,然后开始比手划脚。她蹲下然后跳起,试著用双手画出某种轮廓。 她比出的,是我那个脚步摇晃的朋友。 「啊,你是指猿子?」 「猿~~子?」 佳喵反刍我的话。她念这个名字,比念我的名字更接近原来读音,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对,猿子。你该不会是猿子的朋友……应该是不会啦。」 毕竟猿子就说没见过佳喵。 「猿~~子啊,呃……」 佳喵双手手指左右游荡,像是在问猿子人在哪里。简直像在表演寻水术。她似乎有事要找猿子。我的手仍被佳喵抓住,所以这次我反过来利用这个状况,转动佳喵,告诉她说要找猿子的话她人就在那儿。她明明力大无穷,身体却很轻,起初还有些简单的抵抗,但很快就顺利推动了。我反抓住她纤细的手,发现碰到别人这件事本身,对我而言已经是久违的经验。 我带佳喵来到猿子的房间前,指著门说声「猿子」,佳喵似乎也就懂了。佳喵伸手要去抓门把,但抓到一半,回头看我,皱起眉头像是在苦思。结果她缩手了。意思大概是我在场,所以下次再说。她不开门,取而代之似的对我要求:「冷~~面」。 「真亏你都吃不腻啊。虽然我是有买啦。」 而我又懒得另外准备不同的早餐,所以也跟著过起三餐都是冷面的日子。 从佳喵来到我房间起,已经过了五天。目前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感觉就像赖在这里。要是我没付诸行动教她说话,也许她本来很快就会离开了。我心想,真是太轻率了。 只是,我并不担心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怎么想都不觉得佳喵是个确切存在,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的人。她虚幻得彷佛随时都会就这么消融在外头照进来的光中,而我觉得这种不确切正是她美的本质。 回到房间后,我前往厨房,佳喵去到电视机前。佳喵等吃饭的时候,都在学习言语。她似乎在学习发音与说话方式,恨不得咬上电视机似的直盯著新闻节目看。她的行动有些粗野的地方,但头脑似乎很好,多半很快就可以直接跟我交谈了。等到我们可以明确沟通,她的来历是不是也会揭晓呢?总觉得又是期待,又是不安。如果事情重大得不是我所能接受,那该怎么办? 虽然现在我只觉得是养了一只米虫。 如果是狗或猫也还罢了,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生养在房间里,似乎很难听。 即使在佳喵住进来以后,煮饭、洗衣、打扫由我一个人包办的情形,并没有任何改变。 再一起生活一阵子,佳喵是不是也会帮忙做家事呢? 我会让她动手吗?我掺杂自嘲地笑了。顺便擦了擦流个不停的汗。 我从以前就很自制,不去依赖别人,有著极力想自己把事情做完的固执倾向。 这能促进自立,但相反的也有孤立的危险。 因为什么事都想自己做完,也就表示并不信任周遭。 我没想到竟然能够在未开发行星上,发现见过的种族。 想来多半是连这个位于边境的行星都纳入活动范围内,还真的是有这么贪婪的种族。由于没看到别只,猜测多半是以调查的名目,只派少数人前来。 只要和那个外星人接触,也许就能修理小艇,也说不定可以查知这个星球的位置与航路。这样一来,应该就能再度在星海中漂流了。 「滋噗噜!」 「你喔,面汁不要乱喷。」 佳喵在说话。虽然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感觉是在叮咛我。佳喵拿来一块湿布,擦了擦桌主。仔细一看,发现有红褐色的液体溅到了上头。 似乎是我弄的。我正翻转眼睛暗叫倒楣,佳喵就伸手过来。 我吓了一跳。换做是以前的我,多半已经反射性地拍掉她的手,但现在却来不及。也许是我放松了戒心。佳喵的手摸到我的头发,挑起来端详。 「嗯,慢慢变成虹彩了。」 佳喵直盯著我的头看,莫名地心满意足,淡淡一笑。 看来是我开始排出多余的能量了。也许是因为这个星球的人类身上看不到这样的功能,也就显得很稀奇。佳喵看著排出能量时发生的色彩变化,看得眼神发亮。 我们一起用完餐后,佳喵一如往常地在用水间冲掉汗水才出门。我对佳喵要去哪里,觉得愈来愈好奇。相信这是学会一定程度的语言后,努力理解的过程中自然产生的兴趣。而这个兴趣有助于理解这个星球。 我想多知道一些佳苗的事,这也能让我更了解这个星球。 我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所以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余力。 佳喵离开后,我也出了房间。我想去猿~~子的房间,去和外星人说话。虽然不巧我忘了对方的种族名,但对方应该也已经注意到我。 令我好奇的是,对方所用的迷彩装置,比我所知的种类有著更高的性能。看来年代果然推进了不少。虽然我早有觉悟,但也许已经过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有可能。 我的刑期到底还剩下多少光年呢? 我来到猿~~子的房间前,什么也没想就伸手去转门把,结果就打开来了。对方真是不设防。我微微打开门朝里头窥看,立刻就和对方对看到一眼。 「哎呀呀?」 猿~~子和制造风的机器──电扑扇一起躺著,也不起身,扭腰转过来看我。她的衣服掀起,露出了侧腹部。比佳喵还邋遢。 外星人窥看到我,从里面出来。包括这种很有特色的触觉在内,这个种族都非常少见。如果照这个星球居民的观感来看,总觉得应该会被当成怪物,但猿~~子显得若无其事。 她似乎跟佳喵是同一种人,这里是会聚集这种人的场所吗? 外星 「炮铜魂」 我只是捡到狗。 就在回家路上,黄昏时分。有著淡淡光芒的迟暮天空下,这只幼犬独自待在路上。它坐在道路正中央不动,耳朵与尾巴都下垂,显得没有生机,就好像是一滴黑色的水珠落在道路上。 我和这样一只狗对看了一眼。 一双埋在毛球内,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上去也像是在对我诉说。 我也不是那么讨厌狗,条件如此完备,实在无法视若无睹。当我想著至少应该让它避到路边去而抱起它时,就应该要注意到,这一切都错了。 小狗的鼻子按捺不住似的抽动。 然后小狗小小的嘴大大张开。它的嘴虽然小,张开的程度却大得过度。打开的方式就像扭开瓶盖一样,与开关无机物的感觉有共通之处。 接著从它稚嫩的嘴与舌头深处,喷出了一种白色的东西。 这东西像床单似的张开,盖住我整个人。 颜色从白色转为灰色。 我跟不上这转瞬间的情形变化,意识却莫名地尽力于不要让小狗摔到地上。毕竟要是让它摔下去,说不定就会害它受伤。 我的手与视野都被占据,事态继续恶化。 灰色就像咀嚼我似的,抱住我不放。 我是很确定有过这么一回事,可是…… 意识随著睡出的一身汗展开。我躺在昏暗的室内,背上有著棉被的闷热。 起初我想到,是晚上吗?因为我必须考虑到打工的需要。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既没有开锁的记忆,脑子里也有著满出来的疑问,搞不懂何时躺下,而且垫被又是何时铺的。即使试著把记忆的碎片聚集起来,也毫无成效,只有钓鱼线徒劳无功地甩动。 我心想说不定是梦,确信产生了动摇。黑暗也在这时搭便车似的动了。 「……啥?」 我发现肚子上热热的,伸手一摸,就「呜哇!」的一声惊呼。因为有个冰冷而黏腻的东西摸了我的手指。我心想有鬼,明明季节不对,却一阵恶寒,起了鸡皮疙瘩。 我听见这种生物似的呼吸,全身战栗,僵在半起半坐的姿势。 我用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细看,要看清楚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在路上捡来的那只小狗,待在我肚子上。 「………………………………」 由于并不是什么未知的生物,让我微微放下了心。 但同时我又吓得面无血色,被一种人称不祥预感的事物,不愉快地笼罩住。 我战战兢兢地抱起小狗看看。小狗像是在跟我玩,甩动脚和尾巴。伸出舌头很吵地不断呼气,还来舔我的鼻头。我觉得有点温馨,先是温馨,然后烦恼。 我不记得自己带它回家来。我连自己回到家的记忆都没有,说来也是当然。即使仔细看著它张开的嘴,银色也并未直扑而来,我十足提防著,确定不会有任何危害之后,才站了起来。 我拉了拉电灯拉绳。从灯光下看去,小狗用它那依然纯黑而与体毛难以分辨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种像是有所期待的眼神。 「……追根究柢来说,我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自认没这么爱护动物。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事态,对人类都不怎么会好心帮忙,却忍不住照顾起狗来。即使想后悔,也掌握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连后悔的矛头都不知道该指向哪里。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重新在棉被上坐好,然后看著这只嬉闹的小狗。 结果这只狗张大了嘴。 「看来你总算醒了啊。」 当然不是小狗在说话,声音来自一个更不可以张开嘴的地方。 这个说话声,这个听起来有点冰冷的冷漠少女嗓音,是从肚子那边传来的。 我看过去。 一名灰色的少女从我的肚子长出来。 她掀开衬衫,冒了出来。 我的眼球表演了后空翻。我翻著白眼,大为动摇地口吐白沫。 一股寒气让我脑袋冻僵。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本能命令我后退。 我用几乎磨掉屁股一层皮的力道后退。然而,无论我怎么后退,我和她的距离都不变。这当然了,毕竟她是从我肚子冒出来的。 而从肚子长出什么东西,照常理来说也不可能是好事。 「你似乎在动摇。」 她淡淡地观察我,对我报告状况。她、她在说话,她在说话耶,喂。 我的背撞在墙上,再也无路可逃。冒出来的她凑过来,就近和我对看。她的头发与皮肤颜色都没有变化,就像雕像一样。 「什!」 「如果有什么要问,我会回答。」 这种状况下,会说没有问题想问的家伙,根本不是人类。 「你是什么人?」 「我是外星人。」 有光泽的嘴唇每次一动,都让光泽闪动,烧灼我的眼睛。 「外、外星人,吗……」 再怎么说,我也不认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而且这个答案本身倒也不是那么令人震撼。 原来是这种路线的真相啊。我想起坠落到附近的陨石,据说坠落到三个地方的陨石,全都没有被人发现,不知道是不是就和这女的有关。 不,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变成怎样了?这样不会有问题吗?各种本来该有的功能都正常吗? 「我是从外太空来的,所以这样介绍自己没错吧?」 你问我,我也很难回答。就算你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从外太空来的,我消退的血色也不会恢复。但地球上多半没有这样的生物,这点是没有怀疑余地的。 紊乱的呼吸让我愈来愈觉得刺耳。即使咬紧牙关想按捺,全身上上下下都使不出力气,感觉就像活力被肚子上长出来的这东西给抢走了。 没有力气,连跑都跑不掉。但我又不能只是吓得发抖。 这种时候我觉得还是尽量镇定点,接受眼前的事态,仔细观察。 我掀开衬衫,露出肚子。 少女只从我身上长出上半身,根部则像是绞紧我的肉一样,形成漩涡状。我并没有感受到肉被绞紧的痛楚。我战战兢兢地摸著肚子,知觉本身是还有的。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好。」 她说话的口气有几分像男人,而且我对这种口气也不陌生。 「我是地球人。」 「是啊。」 「为什么,你会从我身上长出来?」 异形啊,你该不会想穿破我的肚子出来吧? 「我的本性就是要寄生在其他生物上来活下去,留在你身上的理由就只有这个。」 寄生,怎么想都不觉得是用来形容好事的词。 被从外太空飞来的寄生生命体这种东西寄生,根本会让人吓掉半条命。 「你该不会打算就这么一直长在我身上吧?」 「不会是一直。我想想,大概两年左右吧。」 寄生生物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期间的长度可不能说得这么轻松。 「两年!」 「我没说一辈子,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寄生生物把手肘顶在我胸口,拄著脸,就近抬头看著我。 除了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外,包括肩宽与手臂的纤细感,都像是个女子,让我有点退缩。 说得更清楚一点,坦白说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就是含有某种艺术性,我也就没有理由对她怀抱邪念,而且也没有这样的心情,但她上半身是全裸的。 也就是胸部全露。只是她的 胸部却又光溜溜的,毫无性感可言,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哪门子的大幸啦。 「我看你的动摇似乎镇定了点。」 「……你为什么知道?」 「我只是读出了你体内的资讯。」 也就是偷看我的脑了?别这样啊。 若说想忘记的事、不想想起的事,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那么光是想像,就会产生一种冲动,想拿菜刀把我的肚子和这东西的躯干切开。啊,这个方案似乎还挺不错…… 「这么做的话,你会死的。」 她读取别人的心思,抢先制止我根本没开口说起的事。我让本来正要起来的身体坐回去,同时心想,真的假的?但如果她说的是对的,我就会死掉,所以也不能尝试。 擅自住到别人身体上,真会找麻烦。 既然连切除也不行,我是不是就非得做好共生的觉悟不可? 「说起来,你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 「就是问你来这个星球做什么?」 她说了两年这个期间,所以我想到她有某种愿景。 我怀抱著淡淡的期望,期待只要这个愿景早点达成,她就会愿意离开。 「我并不是特意指定这个行星。但既然来了,应该就会产生某种意义吧。」 她的说明就像廉价的诗人作的诗,同时还滑不溜手地溜开。 这个回答并未加深我任何理解。 「说得更具体点。」 「我为什么得跟你说?」 「我!是你的……什么东西?」 我无法贴切地说出来。 「应该是宿主吧。」 我差点就要信服外星人的意见,但这时我也想到了答案。 「不对,是受害者,这个说法要贴切多了。」 「是吗?」 她一脸漫不在乎的表情,彷佛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放弃谈判。 连细部的口气都一模一样,让我觉得就好像在跟自己吵架,很不来劲。 「……你叫什么名字?」 我讨厌这种像是要陷入自问自答的感觉,所以试著问问题,让先前的对话告一段落。 但得到的回答很无味。 「用你们所用的语言讲不出来,告诉你也是白搭。」 所以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她一副没兴趣的模样,把问题丢回给我。 「…………………………」 名字啊? 总觉得一旦帮她取了名字,就等于接受了她,所以继续叫异形就好了吧。 但这外星人还真是很有金属质感。她的表层是流动的金属,看著就会令我想起魔鬼终结者。 「如果你对我从腹部探头不满,我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探头。」 她说完就先缩了进去,等等原来你可以缩进去喔!她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我正觉得惊愕,她就从背上冒了出来。伴随著一种挤海藻凉粉似的,温温软软的触感。我忍不住发抖。 而且换成这种姿势,感觉有视线从背后的死角射来,又另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就没有不冒出来的选择吗?」 「那样对我不方便。」 是要怎么个方便啦?难道她是打算开玩笑说不出来会闷吗? 她缩进去,又回到肚子冒了出来。看来这位异形很有礼貌,愿意和我视线交会来说话。被人这么轻松地经过体内移动,让我觉得快要发疯了。我现在想要呕吐的感觉,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 露出胸部或肚子,会让我不自在,所以我把掀起的衬衫往下拉。 结果卡到异形的身体。往下拉,拉不下来,她愈来愈不耐烦地眯起了眼睛。 「这样很碍事。」 「你才碍我的事。」 「这应该是见解的不同。」 她这么说,看来完全没有让步的打算。对这个太自私的不速之客所涌起的怒气,以握拳的方式体现出来。要是摸摸看,不知道是软,还是硬的?手会痛吗?疑问在我脑子里翻腾。 如果外表是男的,我早就打下去了,她的手法还真卑鄙。 我的衬衫仍然掀起,思绪卡在原处。我接受异形存在的现实,对遭到寄生这件事也算是接受,而且看来也没有什么解决方案,那么就得思考都来到这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的问题。要就这么照常生活下去……吗……我神经没这么粗。 往旁一看,幼犬缩起身体,发出鼾声。 这小狗也一样赖著不走,让我觉得傻眼。真希望它能把这种厚脸皮也分给我一点。 我看著睡著的小狗,抓起枕边的时钟,看看现在几点。一看时间,发现已经接近深夜,换做是平常,我会钻进被窝里,可是今晚我实在不可能顺利睡著。而且说起来,要是睡下去,这家伙怎么办?我可以翻身吗?大大小小的担忧接连浮上心头。 「你啊……是要就这么生活下去吧?」 「我是这么打算。」 有回答。我摀住耳朵,声音就变得遥远了点。不是从我体内出声。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因此,虽然比较接近死心而不是觉悟,但我还是接受了现状。 「吃饭怎么办?」 「不必,我会从你的身体吸收。」 真是寄生生物的典范。而且很热,一镇定下来,酷热就一口气从四面八方攻来。 我想开个窗户,朝窗框一看,就有一段记忆随著夜景浮现。 我想起了一起令人推测不出犯人面貌的犯案行为。 事情发生在几天前,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由于房间并未被翻乱,我也就没有报案,不知道其他房间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样的入侵?我和同一间公寓的房客没有往来,所以也没有机会去问个清楚。我想多半是从窗户跑进来的,但大费周章从二楼闯进来,却只偷走冷面,这是搞什么鬼? 「我一开始是寄生在这只生物上,但立刻发生了问题。它没有语言。」 异形面向幼犬。 「它脑子里真的很吵。」 异形第一次露出苦涩的表情。狗的思考啊……也许我还真想偷看一下。 「毕竟你们虽然尚未成熟,但仍然可以透过语言来沟通。」 「你这外星人,日语可说得真流利啊。」 全球语言不是英语吗? 「因为我沿用了你的知识啊。」 外星人的手戳了戳我的额头。这种触感很柔软,和外观给人的印象相反。 「我对这个行星的知识和语言型态,大致上都根据你的知识来认知。」 「原来如此啊……」 难怪说话口气每每令我不爽……我当然对自己的不爱理人有自觉。 「那毛茸茸的东西是汪汪吧?」 「那是它的叫声。」 「嗯?……嗯,狗,是狗啊,汪汪比狗好叫呢。」 我用看著奇妙事物似的眼神,看著异形这样独自点头。 异形察觉我的视线,把瞩目焦点从狗移到我身上。 「干嘛?」 「我是想到你说了些很女孩子气的话。你有性别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现在这个模样,也只不过是投影我第一个接触到的生物所具有的形象。」 异形朝我伸出手。她那纤细的女子手掌与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后又放开。 「是这只狗的?」 「不是,是更久以前的事。」 异形淡淡地诉说,但她静静闭著眼睛的模样,像是在想起 往事。 她的外表会显得稚气,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 不管怎么说,比起肚子长出丑怪的宇宙生物,至少带来的嫌恶感要淡一些。 我把手肘顶在盘起的腿上,发著呆让意识发散。我很累,但只有眼睛格外清醒,老实说这样很累人。我对这个感觉不陌生。就算直接钻进被窝里,多半也只是猛打呵欠却睡不著,对此愈来愈不耐烦吧。 隔壁间有点吵。是我刚刚撞到墙壁弄得很吵,对方才还以颜色? 我仔细倾听这些声响,等声响中断后,我动念起身,走向玄关。 「你想去哪里?」 「散步,我想让脑子冷静冷静。」 我想尽可能接触冰冷的空气,先把这场骚动重置一下。 要是不把这层黏腻的气氛弄得平静点,我永远都睡不著。既然没有把握能够说明自己身上发生的大事,明天的打工也就不能不去。 「晚上在外面游荡,实在很难说是健全的活动啊。」 我鞋子穿到一半,异形就对我说起这种像是训导老师会说的话。 「晚上就该睡觉。」 「就是你害我睡不著。」 至少该有点自觉,还有给我缩进去。她这样冒出来,我根本没办法走在外面。 异形顿了一会儿后,提出一个提议。 「要不要我调整一下你的脑,让你睡得著?」 「不要好心乱搞别人的脑袋。」 你这个异形总算露出本性啦!光是这句发言,就让我觉得脑袋好像被人用爪子抓个不停。 「你有什么不满?」当事人似乎完全不了解。 如果真的办得到,那么洗脑不也是拿手好戏吗? 也许我应该要多一点危机意识才好。 我说这样很可疑,命令异形缩进去,她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躲到皮肤底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她完全躲了进去。我从衬衫上摸摸肚子,并没有东西卡著。背上我也摸了摸,她没有出来,所以看样子是完全收纳到体内了。 想像到异形和我的内脏同居,膝盖就差点要发抖。 我走出公寓,看见装设在屋外的洗衣机前面站著一名女子。我认出她是邻居,但由于时候这么晚了,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在,所以吓了一跳。她拿著沾满泥土的衣服,探头往洗衣机里头看,看见我后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对我微微一鞠躬,我也跟著简短地回礼。 不知道我们在玄关的对话是不是被她听见了?也许她把我当成了一个很爱自言自语的家伙。再出更多洋相前,我从衬衫上按住腹部,匆匆离开。我自顾不暇,不知道隔壁房间是不是也出了什么事? 亏我本来还觉得这间公寓里住了很多怪家伙,只有我比较正常,却在一夜之间把他们遥遥甩到了后头。 出了公寓后往右手边走,沐浴在便利商店的强光中。我应该没吃晚餐,但神奇的是肚子并不饿,是因为肚子里塞了一只异形吗? 我沿著从这间便利商店旁边延伸出去的坡道,不断往上爬。一路爬上去,就会去到一间大学,我不时会为了去那里的学生餐厅吃饭而跑进去。今天我在看得到停车场前的警卫先生的地方就右转,往山上走去。说的精确一点,是走过盖在山坡上的一处墓园。从这些盖在高处的坟墓间穿越,就吹过一阵有如灵魂般冰冷的风。 我的头发与袖子被风吹得啪啦作响,让我觉得有些舒畅。 我更往前进,在西洋墓园边缘的楼梯坐下。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就像庭园一样有著许多绿草与花圃,从中吹过的山风感觉十分清澈。西洋的墓园和日式的墓园不一样,并不是只放了些墓碑。这里占地虽小,却将天使和女神的雕像当成墓园的一部分来装饰,所以显得很热闹。感觉就是明亮了些。 我闭上嘴而坐著不动,就觉得只有风很忙,其他的一切都沉默不语。相信除了我以外,这里没有其他客人。回头一看,被影子上身的山,切下了夜幕的一部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世界一片漆黑,和墓园很搭。 在这种地方,若说有其他人在,那么多半就是幽灵或妖怪了吧。 我并不相信有所谓灵魂或幽灵存在,所以并不害怕。但我想到既然实际有这种外星人存在,那么说不定幽灵也是存在的,改变了自己的认知。 我有点害怕起来了。 夜色中浮现出人影。异形擅自掀起我的衬衫,冒了出来。 在夜色中乱动的她,比幽灵还可怕。 「这里是墓园啊?是埋葬人类尸骨的地方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虽然不只是这样。 「不然你说是怎样?」 异形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我才想问你干嘛对我没说的话做出反应咧。 我觉得受不了,但也或许是因为凉快,姑且还是回答。 「是要埋葬回忆。」 我回答的同时,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不争气地嗓音都带了哭腔。 「抽象的形容很不好懂。」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要你懂。」 我不是你的老师。就只是你问了,我才回答。 我对像是陷入思索而住了口的异形不管,仰望夜空。深深吸一口气。 吸入的空气替换填满肺部的闷热空气,我总算喘过气来。 从会适应墓园的宁静这点看来,也许我比较接近死人这一方。 但异形就像要打断我这一刻似的,冒出来出现在我眼前。她凑过来几乎遮住我整张脸,没规矩地将像是在观察我的视线直射过来。异形不会看人脸色,而且她有在呼吸吗?有痛觉吗?眼球不是装饰吗?耳朵有意义吗? 我全都不明白。 「你有同伴吗?」 「同伴?」 异形眯起了眼睛。 「例如有一大堆跟你同种类的生物,大举降落到地球,之类的。」 然后这些家伙连人的大脑都占据,混进人类社会,发展成重大事件。 常见的故事。 异形从我的腹部消失。我正等著看她搞什么鬼,右手就溶解了。 我把痉挛的眼睛往右一看,从我手上长出来的异形就说:「也可以像这样,借用右手形成我」「别这样别这样!」我赶紧挥动右手赶她走。异形若无其事地又从肚子长出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对,放心的环节太奇怪了。 被她转移到右手上时,我的几根手指相互分开独立的知觉消失,让我毛骨悚然。 我朝异形离开后的右手瞥了一眼。手指是五根,也会照我的意思动。 但仍无法完全抹去留在心中的不安。 我用力闭上眼睛,当作没看见,等恐惧消融在脉搏中。 睁开眼睛一看,无论我怎么等,眼前就是有著灰色的异形。 我跑不掉。 无论想去哪,她都会跟著我,而且连我的安祥都会被抢走。 白天蝉鸣,夜晚则是一时的平静。 我那本应一成不变的二十二岁夏天,染成了炮铜色。 「你最好赶快起床。脑应该已经觉醒了。」 「…………………………」 讨人厌的闹钟告知我早晨的来临。醒来的感觉堪称史上最差。 异形凑过来看著我睡得满是汗水的脸。都是她害的,虽然不会睡昏头,但也不觉得有睡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不但不是一场梦,甚至让我没有心思作梦。 正好就在我坐起时,墙壁像是被东西撞到似的一震。声响也很大,隔壁从昨晚就很吵闹。但我这边也很吵,所以没办法 抱怨。相对的,另一边的邻居则很安静。我不太常在外面看到她,所以印象也很淡,记得应该是个女的。 「你最好立刻用餐。从营养不足的你身上夺取能量,会很没有效率。」 「不上缴给你才有效率得多了。」 一想到以后每天都要进行这样的互动,就觉得头昏眼花。 虽然不是乖乖听话,但我仍然粗鲁地张罗好剩下的五谷片。包装上写说请加牛奶食用,但牛奶已经喝完,所以我加了麦茶。这是我第一次尝试,吃起来很淡,但想到只要灌进胃里就都一样,也就不怎么在意。我大口大口地灌。 「我搞不懂你啊。」 默默看著我的异形对我拋出疑问。 「搞不懂什么?」 「用餐这回事,对人类而言不是会觉得幸福吗?」 异形一脸意外的模样,反而还让我意外的多了。 原来我动著手和嘴巴的模样这么无聊吗?也是啦,说不定真的是。 「这种事是因人而异吧。」 我只是没有兴趣。我想我只是隐约有著非吃点东西不可的意识,也就遵照这个意识形式。所以餐点内容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均衡。 「这样我会很为难。」 「为什么?」 「得请你备妥各种对我而言必要的营养素才行。」 我哪管你怎么样……慢著,这也就表示,如果我不吃不喝,她也会死掉?而在这之前,她应该就会跑掉,所以这种驱赶的方法也有其可行性啊。 我一边想著,一边把碎碎的五谷片送进嘴里。 之后连睡醒的幼犬也磨蹭过来。小狗肚子应该也饿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喂它吃的东西?我知道有的东西可以给狗吃,有的东西不行,但没有相关知识。曾经在狗体内待过的外星人会不会知道些「我不知道」啊,是喔。 真没用。我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著香蕉。尽管皮已经变色,但果肉应该不要紧。 「要吃香蕉吗?」 我对小狗问问看。它磨蹭到我脚边来,彷佛要我赶快拿给它吃。 吃个一根大概不会有问题吧? 我把香蕉剥了皮,切成一片一片排到盘子上,放到小狗面前。小狗开始嗅了起来,像是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它大概很饿吧。它很习惯跟人相处,所以像是有人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没有饲主在,我可就伤脑筋了。 我把麦茶倒进另一个盘子递过去,它就对麦茶也舔了起来。 顺便说一下,我的盘子就这么用完了。以一个人生活来说,两个就已经绰绰有余。 我看著小狗开心地吃著香蕉,过了一会儿。 「那么……」 小狗要怎么办?可以丢下它,自己去工作吗?我擦擦汗心想,不,这样应该不太好吧。 听说狗很容易中暑。它看起来就毛茸茸的,所以我觉得这是当然的。 「说起来,为什么这只狗会在这里?」 「我转移到你身上后,它就直接跟来了。」 赶走它好不好,你这个残忍的异形。 「说到这个,我完全不记得了。真亏我有办法回来啊。」 「是我控制你回来。」 「你还是给我马上滚出去。」 我不能对掌握宿主主导权的寄生生物视若无睹。 「放心吧,控制全身需要花费大量的能量,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这么做。是因为你昏过去了,我才只好控制你,你反而应该感谢我没把事情闹大。」 我不放心也不感谢。只要她有这个意思,就能够控制我,光这一点就是很大的问题。而且这也表示不吃不喝作战是不可能成功的。真到了紧要关头,她多半会控制我,硬把食物塞进胃里吧。说到塞,我按住下巴,总觉得下巴的关节从昨天就一直在痛。 「应该是我从嘴钻进你体内时造成的吧。」 「……是这样啊。」 我什么都不说了。光是喉咙和内脏没出问题,就姑且当作是赚到了吧。 「可是……该怎么办呢?」 我试著拉上很少去碰的窗帘试试看。积在窗帘轨道上的灰尘洒了下来。我挥开这些灰尘,以免掉进倒了麦茶的盘子里,然后查看变暗后的房间状况。这不是遮光窗帘,所以效果只是聊胜于无。我打开电风扇,开到强,朝小狗吹去,发现不只是毛,连耳朵也在晃动,让我有点担心会不会把它的耳朵都给吹掉了。 我隔著窗帘仰望阳光。到了中午,阳光可没这么温和,让我愈想愈担心。小狗又不是说热了就会自己去泡冷水澡,而且也无法向任何人求救。 我正觉得烦恼,异形就再度长了出来。她手按下巴,注视著我。 「你对我一点都不慈悲,对汪汪倒是很体贴啊。」 「要是回到房间却发现它死了,不是会很不舒服吗?」 「我倒是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啊。」 不,我是还没有想到那么远啦。 「倒是你也该想想办法,这小狗等于是你带来的吧。」 自己捡来的狗,就该自己照顾。大家在台面上都会这么说。 异形做出双手抱胸思索的动作。看著她这样,我忽然想到。 把事情交给她做,会不会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说穿了,只要能让这只狗自动自发因应温度的改变就可以了,对吧?」 「啊?嗯,是这样,没错啦。」 我含糊地点点头,异形就缩回肚子里。 喉咙底下有个声音,伴随不祥的预感发了出来。 「这会有点难受。」 「啊,喔,咳噗咕咕喔波波波波嘎!」 感觉就像一整根圆木在食道逆流。一团又粗又黏稠的东西,从身体内侧爬出来,填满了喉咙、口腔。我的嘴被强制拉开得几乎下巴脱臼,却仍有一大团丝毫不适合从这个通道通过的体积往外硬推,满溢而出,感觉就像连内脏都一起挤了出去。 我受不了这种像是上半身被淘空的失落感与疼痛,趴到了地上,下巴连连抖动,止不住眼泪和鼻水。我吐出了一大团带著点紫色的灰色物体,盖住了小狗,把它包覆起来揉动。等揉动结束,灰色的块体中只浮现出亮泽的嘴唇。 这嘴唇发出异形说话的声音。 「好,那我回去了。」 「呜呜,喔吧吧吧吧吧吧!」 这次是往里灌。从另一种方向让我想吐,眼睛几乎都要翻白眼了。 噗通一声收进胃里的物体,就像溶解似的消失无踪后,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酸酸的液体和眼泪满了出来。感觉就像把呕吐出来的东西又灌水胃里,让我觉得胸口苦闷。 「我对汪汪的中枢神经做了些调整,这样一来,它应该会能够靠自己处理一定程度的危机。只是这种调整的幅度很难控制,也有可能会并发智能增加的情形……」 又回到我肚子冒出来的异形,唠唠叨叨地喃喃自语。 我没心思陪她讨论那些,只回得出这么一句话: 「你给我一直待在小狗体内……」 「里面很吵,我不要。」 异形很任性。而被这个异形包住过的幼犬在叫。 它很有精神地跳来跳去,还在我头上跳舞。喂,这小狗被异形操纵了啊。 「你果然觉得我最好死掉吧?」 「嗯。」 这次不是说谎。 我身心都已经精疲力尽。基本上,我没有不去上班的选择可选。真羡慕那些会觉得只要请假就好的大学生。公寓的居民大半都是学生。 混在其中的异物走出公 寓,一如往常地走向地下铁车站。小狗的问题,我也只能相信异形有处理好,但异形指著我准备的大量麦茶和作为午餐的香蕉,对小狗说「不要马上就吃掉」,小狗就一副听懂的模样,也就让我觉得似乎不要紧。反倒让我担心起,要是狗听得懂人话怎么办。 「开水龙头的方法,我也已经以知识的形式教过它了。要是太热,它应该会用冲澡的方式应付吧。」 「那样的话,事后收拾起来可辛苦了啊。」 我会就这么被状况牵著走,一直养下去吗? 包括被房东发现而闹得很麻烦的可能性在内,怕麻烦的感觉压过了想养的欲望。 湿度很高的夏天早晨,就像放弃了早晨这个时段的义务一样,显得十分倦怠。感觉像是空气随时都从旁挤压身体,感受得到一种质量。再加上肚子里有个不时会动来动去的家伙,更让我受到一种不愉快感侵袭,想用力乱搔脑袋,大声呼喊。 途中我从陨石坠落的现场前走过。四周的损害情形与陨石刚坠落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人动手收拾。包括报导记者等各方人士一组又一组地进进出出,挤得水泄不通,而这些情形也总算渐渐过去,相信收拾的工作才正要开始。 停在停车场的车被掀翻,还因高热熔解,情形满目疮痍,简直像是爆炸中心地。铺设的水泥也被掀起、熔解、飞散。 看在汽车和土地的所有人眼里,多半是惨不忍睹。 由于是在深夜坠落,并未有人牺牲,但相对的损失也很惨重。 异形从衬衫上面,也就是我的胸口冒出头。我哇的一声往后退,但距离不变。她的后脑杓压住我的嘴,让我觉得气闷。 她缩回去,一直看著现场,所以我固然焦急地担心被人看见,但更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这么关心。 「这颗陨石,跟你有关吗?」 「这颗没有。」 她虽然否认,回答中却也包含了令我好奇的部分。主要是在于「这颗」这个部分。 「你是说也有跟你有关的?」 「如果有,那就是有吧。」 我的疑问固然含糊,但她的回答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若说有什么悬念。」 她吊人胃口似的说到这里就停住。我等她开口,但没有下文。 「若说有?」 我好奇起来而催促她说,但异形仍然沉默,而且还难得自动自发地缩回去。 看来她有事瞒著我。只是话说回来,现阶段别说隐瞒,我等于什么状况都不了解,所以也没太大的差别。我对宇宙的秘密没有兴趣,所以也不会觉得不舍得离开,很快就再度迈出脚步。 我搭地下铁前往打工的去处。为了减少交通费的开支,我也在找附近的工作,但自然没这么容易碰巧被我找到。我心想至少比搬家要便宜,于是做出妥协。 我走著通往地下的楼梯下去。愈是往下走,就连气味也一起变浓。 地铁站的空气温温的,还掺杂著多种人类的气味。 看著通往月台深处的黑暗,就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生物的肠道里。 这个时段是往这边的人比较多,前往都市中央的人很少会需要排队。不管哪里都好,我只想随便找个地方排队,忽然发现自己慢了很多很多拍,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没停步,一边大步走向月台前端,一边问起。 「你刚刚在小狗和我之间往返了,没错吧。」 「是啊。」 衣服里传来说话声。一想像肚子现在是什么状态,就不寒而栗。 「那不就表示你要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很简单?」 「是啊。」 她很乾脆地承认了。 「是吗,果然是啊。」 这么说来。 这股情绪,随著电车接近月台的声响,在我心中爆发了。 「我哪有需要这么辛苦!」 「啥?」 「这样不是谁都可以吗?」 既然可以轻易寄生在任何人身上,那为什么挑上我?我对这种蛮横作风的愤怒爆发了。也不考虑周遭等电车的那些人在看,气得跺脚。 「去找其他那些,会欢迎你的家伙。」 毕竟你自称是外星生命,多得是有兴趣的家伙。 「我拒绝,毕竟不应该轻率地增加知道我存在的人。」 异形从衬衫下面只冒出头来。 我虽然已经渐渐看惯,但仍差点吓得尖叫。 既然你说不想被别人知道,那就不要露脸。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看见,连我都会被送进实验室。我从衣服上拍著躯干教训她,她就嫌烦似的皱起眉头缩了回去。 「我也不偏好被人类追赶。」 「就算是这样,寄生在我身上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吧。」 她断定的回答了。我正哑口无言,异形就说: 「你碰巧路过。然后你又贸然接近了汪汪,我认为机不可失,于是就转移到你的身上。就只是这样。但我就在这样的前提上问你一声,是不是只要有理由,那么你即使陷入不幸,也能接受?」 电车停在月台边。就像换血似的下了一批旅客,又换了一批上去。 我从这稀松平常的景色退开一步,跟异形对话。 「如果是这样,要我弄出个待在你身上的理由也行。」 「……理由?」 「就当作是我选择你代表全人类?」 异形多半也是以她的方式,顾虑到我的精神状态而做出这样的发言。 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一晃。 外星人的灵魂,似乎远比我们的灵魂更合逻辑。 「如果是这样,我就以全人类代表的身分拒绝你。」 由于我今天早起,时间还很充裕。至少不是晚个一两班电车就会很紧迫。 但我仍然动身想搭上眼前的电车。 就像呼应身体晃动似的,肚子里有东西在蠢动。 「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 「……怎样啦?」 「你真是个没有适应力的人。」 我真想杀了她。 我就这么把异形养在肚子里,搭上电车。 当社会大众知道这件事,我还能以人类立场坐在座位上吗? 我下班踏上归途时,想著各式各样的念头。 想著钱、想著晚餐。想的多半都很现实,都是今天的事情。 每到这个时期,我经常因为满脑子都被很热这个事实填满,变得像个行尸走肉,连动作都变得很马虎,但今天刚走出地下铁的我,想的却是小狗。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的脚步才会比平常快了些吧。 一起从电车流出来的人群,以及正要从大学回家的学生。两股人潮上下交错,我尽可能在人潮的缝隙间穿梭,以最敏捷的方式移动脚步。 「比起人类,你更喜欢汪汪吧。」 「……这我不否认,但你不要再称汪汪了。」 以外星人的感觉来说,这样未免太女孩子气了,坦白说根本不搭。 我爬上公寓的楼梯,就听到隔壁房间在说「麦~~茶」之类各式各样的词汇。大概是有人来找她玩了吧。另一个房间还传来「喔布隆森!」之类的喊声,硬是热闹得很。不只是我个人,连周遭都变得很吵闹,我那本来风平浪静的日子,彷佛正逐渐遭到漩涡吞没。我一边担心起自己有没有办法逃脱这种状态,一边把钥匙插进孔里。 进了房间后,我先查看小狗有没有倒在地上。我准备的两个盘子都空了。由于听得见声响,我过去一看,发现泡 澡时舀水用的木盆已经移动到厨房的水龙头下面,而小狗就在木盆子里放了水,哗啦哗啦地泡著……看起来很开心嘛,喂。 我和泡著冷水的狗四目相对,接著小狗就突然从木盆跳了出来。它浑身湿答答地跑来跑去,弄得整个房间都是水,但这种时候我就当作没看见了。 「他会不会太聪明了点?」 「因为我把你的知识复制到了它脑子里啊。」 「你轻描淡写讲出来的话也太可怕啦。」 总觉得对这些事情愈来愈麻痹,另有一种可怕。小狗在我的脚周围绕来绕去,伸出舌头跟我讨晚饭。她说复制了知识?不要有事没事就增加我。而且如果像我,就不可能会像这样缠著人不放。即使完全出于盘算,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香蕉也已经没了,只能乖乖做饭了吗?」 我蹲下来抱起小狗,然后挣扎地心想这是我的职责吗? 去买个狗食来就好吗?以前住在老家的时候,有个以带五只狗散步出名的阿姨,就拿自己做的饭喂狗吃。记得那是用牛奶去炖煮蔬菜、鸡胸肉和米饭。我曾经试著偷吃,所以连内容都还记得。 我想起这样的往事之余,却一直找不出养这只狗的意义。但话说回来,我又已经记得了它的脸,让我很难狠下心把它赶出去。像这样一旦照顾过,就很难拋弃。 亏我就是这样才喜欢一个人独处。 我先把狗放到地上,像是要把心中的异物全都吐出来似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之后留在心底的东西,就像沙子一样缓缓流过。 每有一个念头流过,留下的轨迹都在发烫。 「唉,好麻烦啊……」 我只拿著钱包就跑了出去。我说话声调萎靡,身体却想开了似的十分轻快。 我一路跑到超市,一口气买完东西。买了很多东西,然后又使劲跑了回来。 我回到公寓。明明傍晚了,我却汗流浃背,关节残留的疲劳十分沉重。 我先把购物袋放下,然后靠在厨房的橱柜边瘫坐下来。 手刚撑到地板上,就觉得手肘一软。 「果然好麻烦。」 「你对我一点都不慈悲,对汪汪却……」 「好啦对啦就是这样啦。」 光是衬衫贴在皮肤上,就已经让我想到就厌烦,根本没有心思去和多半会从底下冒出来的家伙闲扯。我先用衬衫衣领擦擦汗,然后闭上眼睛,等炎热和倦怠感过去。 「我可没有乾枯到需要靠宠物……」 来滋润心灵。反而满身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汗水。 这身汗水,有多少是夏天以外的成分造成的呢?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想去思考。 「好困。」 我喃喃自语地起身,决定去做小狗的晚餐。 我有样学样地重现出附近阿姨的料理。准备好鸡胸肉、米饭、白菜和起司,再用牛奶和少许的水炖煮。这道菜气味很香,以前放学回家路上肚子饿时,往往就会忍不住受到吸引。 真没想到那种无聊的贪吃劲儿,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你花的工夫是做自己饭菜时的三倍。」 今天的午餐是胡萝卜三明治。我是在百货公司地下楼买的,吃起来还挺有口感的。 我只是头脑简单地想著只要吃蔬菜应该就会健康,就这么持续这样的选择到今天。 「你怎么不乾脆一起吃饭?」 「啊?喔,我晚点再吃。」 我继续炖煮。我自己的脑袋也愈来愈发烫,几乎要煮熟了。 隔壁房间大声嚷嚷个不停,让滚烫更加严重。 我炖得差不多,就先尝尝滋味,尽管觉得太淡,还是关了火。 「是不是先放凉一下比较好?很多细节我都不知道啊。」 我煮太多了,所以剩下的就放进冰箱,明天只要加热应该就行。 我把饭菜装进碗里,拿去给小狗。小狗躲在书桌下躺著,但似乎是感觉到气味和我的动向,就跳了出来。它的反应不太像是小狗,感觉有点人味。而且我在端很烫的东西时,实在希望它不要往我脚下靠过来。因为这样会让我们彼此都很危险。 我把碗放到地上。小狗凑过来看,先嗅了嗅气味,然后一点一点地送进嘴里。看来它果然怕吃太烫的东西。 「好吃吗?」 我问它对滋味的感想,小狗就汪汪叫了两声。不是那种含糊的叫声。我心想,汪汪声咬字如此清晰的狗还真稀奇……是异形造成的不良影响吗? 「汪汪。」 「看你也不会让我抒压。」 所以我才不对你好。 「你也该吃饭了。」 从刚刚她就很啰唆。简单翻译一下,意思就是「我肚子饿了」。 「晚点再说,现在我想先泡个澡。」 要去除黏腻感,洗身体应该会比洗衣服更省事。 昨天我没泡澡,所以这下应该总算可以摆脱那种像是拖著沉重布匹的感觉了吧。这里是做学生生意的便宜公寓,但房间里备有澡盆,这点让我很中意。尽管款式老旧,就只是很深,连腿都没办法伸直,但这种款式我早就习惯了,跟我老家一样。 我等不及热水放满,在浴室与小狗之间晃来晃去。小狗似乎是要把饭菜弄凉,用前脚操纵电风扇往它吹。看著它被风吹得摆动的耳朵,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觉得到底什么叫做智慧。 澡盆里的热水放满了,于是我一边费力地脱掉黏在皮肤上的衣服,一边跳进澡盆。我脚下一绊,差点一头栽进去。我在疲劳的催促下,想也不想就泡进热水里,但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唔喂~~」 但当我连肩膀都泡进热汤里,很快就觉得那都不重要了。我维持抱膝而坐的姿势,把头往后仰。笼罩在一种像是身体溶解在热水之中却反而正合我意的舒畅里,让我大大打了个呵欠。我忍不住心想,如果死的时候,是死在澡盆里,那也不坏。 吹口哨或哼歌,应该都会被隔壁房间听得清清楚楚吧,毕竟右边房间的房客每次都很吵,所以我也来唱个歌吧。我正想得灵魂都有点出窍,澡盆的水面下就噗通噗通地不断冒泡。我可不记得我放了入浴剂。 就在我背脊发凉,凝神细看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 「噗哈!」 「波波!」 她口吐白沫,我也同样嘴角溢出白沫。 异形突然浮了出来。甩了甩她泡得全湿的异形脑袋,把热水甩得到处都是。 「你、你干嘛啦?」 「脸不露出来,就什么也看不见。」 我都忘了,她在。我连一个人泡澡都是奢望吗? 这时我才回想起,上厕所时我也有过类似的挣扎。 「外面气温很高,却还泡在温度更高的液体里,实在令我难以理解啊。」 异形用手肘顶在我胸口,撑住她的脸。她就这么就近抬头看著我,模样和以往不一样,显得很女性化,让我忍不住撇开了目光。 「泡澡就是这么回事。」 「你的回答不构成解释。」 那当然,毕竟我根本不想说明。我才刚想拉回视线,又看到她还在抬头看著我。 「…………………………」 我有点后悔让热水呈透明色了。这下连异形小小的变化都会注意到。 对方是异形,可是…… 感觉就像和女人一起泡澡,让我心浮气躁。 我们脸靠得近,又湿润有光泽。 有光泽不重要。 虽然如果问我说换成男 人的脸是不是比较好,我可就加倍想敬谢不敏。不过尽管没有下半身,但和裸体女子待在可以互相拥抱的距离,就觉得热水的温度高了三成左右。 她在外面明明也一样裸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发弄湿了,看起来比平常柔软。 「如果不是从肚子长出来,这构图是不是就还算挺上相的?」 反而可以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办法直视眼前的现实。 「湿度很高啊。」 异形不悦地眯起了眼睛。头发上的水滴随著她的动作而滴下,顺著我的脸颊流下去。从皮肤上流过的水,也和异形一样染成了炮铜色。 本来我对她皮肤的印象就只有坚硬、像是金属,但掺进水气后,就让我意识到这是「皮肤」。 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脸颊。 这会不会是我第一次摸到异形? 我把手放到她的脸颊上。 她那亮泽的肌肤,摸起来比想像中更舒服,更柔软。 「……我真吓了一跳。」 「怎么了?」 「你看起来有金属状的光泽,让我一直以为摸起来更硬一些。」 接触到这种近似生物的质感,让我有种战栗的感觉。 一想到这是女人的肌肤,血液就汇集到大脑,让我头昏眼花。 感觉就像喝醉酒,身体吸进了热水似的。 异形不管这些,手放上我的胸口。 我听见水面啪啦一声破开的声响。 「你还硬得多了。」 「……也是啊。」 无论嗓音、皮肤、脸孔,现在甚至连神情举止,都是个女人。 我的日常又被异形以不一样的方式打乱。 异形固定不动,直视我。 被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视,感觉就像水位上升,一口气喘不过来。 「干嘛啦?」 「我给你一个忠告。」 「……怎样啦?」 「我没有雌雄之别,你对生殖活动的渴望是找错人了。」 「少啰唆!」 连浴室也遭到异形侵蚀的事实,让我大吼了回去。 出了浴室后过了好一会儿,身上仍然像是笼罩著热汽。 仔细听著电风扇转动的声响,睡意就像受到引导似的悄悄逼近。 半梦半醒的感觉很舒畅,相对的身体却很沉重。 我手肘撑在桌上拄著脸,为今天这一天做出总结。 「我累了。」 「那你最好早点休息。」 「谢谢你……适切的……建议。」 如果不是这个元凶对我说,我应该就能乖乖听进去了。 「你说过……会抢走我的能量……对吧。」 「刻意说得难听的这种做法,可让人不敢领教。」 「我会这么累,不就是因为你摄取过剩吗?」 「往外寻求原因也让人不敢领教啊。」 「你根本是内部原因吧……」 我连对话都觉得费力整个趴到桌上去。我的身体有一处发出被压扁似的哀嚎。 到刚刚都还全神贯注在吃晚饭的小狗,已经缩在房间角落睡著了。我听说猫睡觉的时间很长,但狗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吃饱了就睡,这生活真令人羡慕。 「汪汪真是没有生产性。」 「我倒觉得你也差不多。」 「我光是待在这里,就已经尽到我的职责。」 从衬衫里跟我问安的异形这么说。刚洗完澡就在肚子里塞进这种东西,多半彼此都会弄得很闷热。 「职责?」 「要跟你说也行。」 「……不,免了。」 对别人的情形知道得太深入,也只会增加难以割舍的部分。 即使对象是外星人也一样。 遥控器就放在我手构得著的距离内,所以我伸出手,打开电视。虽然并非有什么想看的节目,但正好用来消磨睡前的时间。我茫然看著画面。 「……嗯恶。」 当我看懂节目内容,不由得咒骂一声。 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命中注定,电视上正好在播介绍太空的节目。似乎是讲述天体运作机制与飞来的陨石数目之类知识的节目。换做是以前的我,都能当作空气一样听过就算,但现在节目中那种得意洋洋的解说,却让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满心想把从我肚子冒出来的异形秀给他看,质问他说你对太空又懂什么了。我对外星人的理解不小心比一般的地球人领先两千步左右,但这种知识我当然没有想要。 节目中还发表了认为没有外星人与认为有外星人的问卷统计结果。认为有外星人的一派占了八成。 我有点吓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这么相信,是因为实际遇过吗? 也许外星人其实离我们挺近的。 谈完外星人问题后,接著提到了陨石。弹起每年大概有多少颗陨石掉到地球上,陨石离地球大概多近的时候能够加以预测,这类的话题讲长著,就有一名来宾突然站了起来,大谈他的奇妙假设,换来了众人冷漠的笑。 「哈哈哈。」 我发出声音一笑,异形就探头过来问说:「有什么好笑?」 我都忘了这里就有个太空专家。就说给她听听吧。 「说是两年后会有陨石坠落,这个行星会毁灭。」 我期待她的反应,想看看外星人会怎么一笑置之。 「喔,那就是我。」 但得到的答案却以出乎意料的强劲势头,狠狠揍了我一拳。 她若无其事,轻描淡写,让陨石砸到我头上。 我当场再也听不见节目里的所有声音。 「……你说什么?」 「就是说,你说会坠落的陨石,是我的本体。」 异形一边维持平淡的语气回答,一边朝电视看去。她手肘撑在桌上拄著脸。 我还僵在原地,异形已经收集完情报,点点头说:「这说的就是我吧。」 「地球人,我这可小看你们了。真没想到你们竟然已经察觉到我接近。」 异形说完又补上一句,说可惜察觉了也不能怎么样,态度始终冷静。 电风扇在转。声响听起来比电视更近,让我的远近感错乱。 就像空间扭曲似的,视野往顺时针方向剧烈晃动。 「……本体?」 「是我身体的大部分。只是严格说来不是陨石,是一个生命体。先飞来的我,职责就是引导本体来到这个行星。」 异形说起的事情简直给人找麻烦。 她刚才所说的职责,指的似乎就是这件事。 结果我还是知道了,这让我疲劳更重了。 「也就是那么回事了?你要毁灭地球?」 「说来应该就是会变成这样吧。」 异形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坦白承认。 「一旦剧烈碰撞,这颗行星肯定会崩毁。」 异形挂了保证。说挂保证对吗? 我脑袋昏沉。明明应该听说了一件很震撼的事,眼睑却很沉重。只要一有松懈,就开始点头打起瞌睡。也许是因为事情的规模远非我所能承受,让感觉都麻痹了。 我只能像异形那样,平淡地反应: 「是吗?」 「没错。」 我头和下巴都痛,连答话都嫌麻烦。 我关掉电视,站起来。 「怎么啦?」 「要睡觉啦。」 不要再把我往外太空领域拉得更深入,我拿出折好的棉被开始铺床。 现在才刚到八点,但我已经精疲力尽,甚至担心明天起不起得来。 「是吗?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这句话不带丝毫恶意,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讽刺。 相信这个异形身上根本不存在恶意。 她的灵魂就像不会有人踏入的地底湖水面,感受不到半点动摇。 昏暗而冰冷,只有一整片灰色。 相较之下,现在的我就是一头栽进滚烫的泥沼了。 我铺好床,关掉电灯后,就精疲力尽地双膝一软。 我听见了电风扇转动的轻微声响,但手脚已经不再动弹。 我发现自己没吃饭,但脑袋比胃先倒下。 就算两年后地球会毁灭,我也要睡。 哪怕有恶梦等著,我也无法继续吊在现实底下了。 即使行星会毁灭,要是没有钱,我连两天后的饭都没得吃。 我这么想,要做的事情并未改变。工作、回家,照顾小狗和自己,然后睡觉。 被带往我并不指望的方向而开始的新生活,持续了三天左右,对于小狗的叫声以及会有莫名其妙的东西从肚子跑出来,都已经渐渐习惯。异形似乎也多少学到了些这个行星上的常识,在人前贸然现身的次数减少了。即使如此,有时候我以为是流汗,却发现是异形在皮肤上爬过而露脸,所以根本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点,我可会没办法继续当人。 而事情就发生在第四天。 这一天,回家的电车上碰巧空出了位子,让我有得坐。正中央的位子就这么空出来,两旁则是两个满身是汗,做学生打扮的人。看样子是从学校一路跑过来,手忙脚乱地上了车。或许就是他们这种热得冒汗的感觉让人敬而远之,站著的人都不去坐。 换做是平常,我也不会去坐,但我被从后面的人推上了车,还顺势把我挤到了正中央的位子上。我缩起肩膀,安分地坐下。 由于是地下铁,前后都是一片漆黑,窗户也没有什么意义。没有值得看的景色。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每当电车摇动,坐我旁边的家伙那湿湿黏黏的手肘碰到我,都让我很在意,念头却仍然渐渐去到那里。 遇上了一段只能想事情的时间,让我愈来愈有切身的体认。 事到如今,一种听到不得了消息的沉重感,才和疲劳一起涌上心头。 说是地球两年后就会毁灭,而且原因就在我肚子里。我想,这个情报多半比知道彩券头奖号码还稀奇。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这个情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吧。 两年后。听起来很遥远,但若每天都忙得疲于奔命,这点时间转眼间就会过去。尤其是读完高中开始工作后,岁月更像是只要反覆睁眼闭眼,就不断流逝。 没有累积起什么,就只是随波逐流,从右边流到左边。 不过这就先不提,如果我相信异形说的是真话,那该怎么办呢? 虽然没有人可以保证她说得对,但异形也没有理由算计我。 毕竟不管我知道什么,或是怎么被骗,都不会影响这个行星的末路。 即使我大声疾呼,世界也不会就此接受真相。 电车抵达目的地,我从地下上了地面。地下有著昏暗的热气翻腾,外面则是开放性的炎热。即使傍晚时分将近,阳光仍毫不萎缩地烧灼地面,让我觉得彷佛底下的世界早就已经灭亡,我就是没完没了地走在这末路上。 「肚子饿了。」 就只是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好。 「营养问题也该考虑。」 异形对别人的餐点插了嘴。她似乎认为既然她是榨取我来生活,也就有权插嘴。我很想说这样很麻烦,你自己爱吃什么就去吃。 「你……会吃饭吗?不,这我之前也问过。你有办法吃饭吗?」 「办不到。本来的我,并不存在嘴或内脏器官。采用这种外表,也只不过是为了让你跟我方便说话,才套上了人类的形状。」 从衬衫下浮现的脸孔轮廓闷声说话,总觉得恐怖片里看得到这种家伙啊。 「但我曾经用过餐。」 「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我将寄生的人类纳入支配的那阵子,就会为了维持肉体而用餐。」 异形轻描淡写地说起支配之类的字眼,让我背脊发寒。 「毕竟对我来说这是很平凡的事。」 「就算你觉得平凡,我也……我也,喔,哦?」 我话说到一半,有个奇怪的东西跑进视野,于是我抬起头。 步道的远方,有个躺著的男子从大学的方向朝我走过来……这句话已经弄得不知道在说什么,但这个人就是维持躺在地面的姿势,动著双脚移动过来。 也就是说,他是只动膝盖以下的部位,拖著身体过来。我瞪大眼睛,心想又不是蜈蚣。他蠕动著往这边靠过来,显然是朝我前进。为什么?我完全没见过这个人。他很年轻,但眼睛直视天空。这名青年蕴含著一种与行动不搭调的阳光感,面带微笑地朝我爬过来,这种模样让我战栗。 既然我不认识这个人,那么这种怪事多半就是因为…… 他集周遭的瞩目于一身,在我面前停下,然后…… 「果然待在附近啊,上半身。」 脚指著我这么说。这已经超出我所能理解的范畴,但就是脚在说话。男子腿上长出的灰色脚,把拇趾摇得像指挥棒一样,发出声音说话。我的理解已经跟不上,但对方说这几句话的对象,以及答话的人,都是异形。 「好久不见啦,下半身。我一直觉得坠落下来的是你呢。」 从衬衫下露出来的异形,也不顾忌旁人目光,展开了对峙。对方虽然没有脸,但他们彼此似乎认识。听到他们互称对方为上半身、下半身,让我隐约察觉到他们的关系。 原来从我肚子里冒出来的异形会只有上半身,理由就在这里啊。 只是即使猜到,我被这种异样感觉震慑住的情形也并未改变。我只想拔腿就跑。 「虽然飞到这个行星来的,似乎不是只有我啊。」 脚似乎远比我这边的异形轻佻。他到现在仍然仰天微笑说话,与那种阳光好青年给人的印象很接近,所以说话口气会根据寄生宿主的知识而改变,这点似乎是真的。 「你似乎找我有事。」 「不用说也知道吧。赶快丢掉你那边的寄生体,过来我这边。」 脚朝我招手……说脚在招手也很奇怪,但他就是弯起脚踝,做出要人过去的动作。事情发展太快,让我完全跟不上,但我又无法逃走。 无论蝉鸣声还是旁人的视线,就连夏天的暮色,都让我觉得隔在一堵墙壁后面。 「哎,我想也是啦。」 以异形而言,她这句话说得很不乾脆。我本以为她只会用不带丝毫情感的方式说话,有时却会突袭似的,在侧脸上露出很有人味的反应。 异形像要甩掉阴沉的表情,往上看著我。 「转身快跑,立刻逃走。」 「什么?」 「叫你快点。」 异形不耐烦地又催了我一声。我被异形的情绪震慑住,这是我第一次被她以情绪撼动,反而为此动摇。说是反应慢了,但我也只迟疑了一秒钟左右,但异形看到我这样,更改了方法。 「没办法,虽然我是觉得还太早了。」 异形噗通一声沉进我体内。然后我迫切感受到在我躯干内潜行的异形蠕动著往上爬,「呜、哇、咿、咿、咿!」的大叫。这个钻过内脏间缝隙冲上来的东西,丝毫不减缓势头,一路冲进脑里。 被人在 脸上钻来钻去,让我觉得想吐,但我注意到知觉缩小了。这种感觉的真正来源在四肢。四肢完全无法自由活动,手脚仍然沉重,但还是动了。就像被某种透明的事物推著走似的,擅自以生硬的动作不断活动。我直视四肢,当场连话也说不出来。 感觉就像有几十根手指抓住我的嘴巴与眼睛,夺去我的自由,所有的行动都受到束缚。生硬的动作就这么慢慢变得顺畅,于是展开了一段飞奔。就在正前方的仰躺男缩起灰色脚的同时,我遵从一种不属于我的意志而开始奔跑。我从右侧的一整片陨石坠落现场飞奔而过,也不怕受伤,就冲进正面的树丛。想也知道这样会痛,速度却完全不放慢,所以树枝深深划进露出的手臂。脑袋里的这家伙想说不是她的身体,就给我胡搞瞎搞。但即使想抱怨,背后却不停传来沙沙作响的爬行追赶声,刺激我的恐惧。在这些声响的刺激下,内部决定再把运转速度加快,这时我已经连意识都变得朦胧。 人死的时候,就会像这样意识渐渐朦胧吗?还是说,会感觉像是倒栽葱摔进黑暗深渊呢? 不知不觉间,我人已经在半山腰上,手和膝盖撑著地。四周有著树木围绕,展开左右夹攻的蝉鸣非常吵,感觉就像用声音殴打我。我已经不只是扫兴,甚至觉得快发疯了。汗水就像下雨一样,从自己身上滴下,在地上滴出了黑色的水迹。沿著身体流过的汗水,也都湿润地溶进刚刚弄出来的许多细小伤口上。 说是山上,但我抬头往四周一看,就看到墓园的边缘,所以要下山应该不成问题。更重要的是手脚。我必须先确定我是凭自己的意思将手撑在地上,还是至今仍然被操纵,才跪在地上。 从手肘往下震动,手臂缓缓的往旁边移动。 「……动了。」 一意识到这点,就觉得手指发麻,我连连甩动这只手。然后握起拳头,确定能够用力。确定恢复正常后,我就松懈下来,也不管自己人在泥土上,就这么软倒在地。我往地上一躺,发现或许是因为山上晒不到太阳,泥土坚硬又冰冷。但我的腹部有塞著异物的感觉,搞得我马上又坐起身体。这个冒出来的异物,不用说也知道就是异形。 现在我对她那亮泽的皮肤与头发,产生的是恐惧与一抹的怒气。 「你……控制我了吗?」 「要是不快跑,就会连著你一起遭到捕食了。」 异形垂著头,始终面向下方回答。换做是平常,她会立刻把背挺直,恢复正常,但这次她一动也不动。 「都移动了这么远,应该不要紧吧。」 异形做出按住额头的动作。像这样异形明显表达难受感觉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异形也有「感觉」这件事,让我暗暗吃惊,而她难受的情形,也透过从肚子冒出来时的震动传了过来。 但我的身体也沉重到让我没有余力去关心异形,尤其是脑袋。 我呼吸仍然粗重,闭上了眼睛。 看得见异形。 「…………………………?……!……?」 她不是在眼睛外,而是在眼睛里。 我弹了起来。 「这是怎样?」 我想也不想就用手掌遮住右眼,但异形仍然待在里头。 「我能在眼睛里看到你。」 不,反而应该说只看得到异形。我和从右眼下册冒出来的异形对看。 我只能这么形容。而真货异形也蠕动著挪到我面前,内外两个异形的样貌一模一样,都看著我。 「果然同化的情形加遽了啊。」 「同化?」 「就是说,我习惯了你的身体。」 待在外面而不是眼睛里的异形,对我说出不是闹著玩的说明。 「本来我得再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慢慢理解你的构造才行。」 「……你为什么会在我眼睛里?她是谁?」 「不知道。」 异形不只对我,对疑似她副产物的东西,也一样说得事不关己。 这是多么不负责任。 眼睛里的异形,处于一种矛盾的状况,感觉就像她待在眼睛里头,我却是用右眼看著她。我自然而然在放到右眼上的手掌与手指上加了几分力,让皮肤变形,指甲就像挖过地面似的划破脸颊。但留在眼睛里的异形,用比本体更漫不在乎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我在眼睛里和她视线交会,脑子试图理解这样的状况而发出哀嚎。 我只想大声喊叫,扯下脑袋,只用躯干跑掉。 我一口气失去自信,觉得自己没办法维持自我到两年后。 也或许就是因为变得丧气,我忍不住问出了最想问问看的问题。 「我说啊,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个星球?」 「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活的生物。」 异形的回答当中,没有一丝的迷惘。 异形迅速地恢复正常,挺直腰杆,仰望天空。 这天晚上,我来到几天没来的墓园乘凉。 因为我觉得,我所失去的那些阴暗、低调而宁静的日子,就沉睡在这里。 虽然也许有危险,但灾害多半会比在公寓受到攻击要少。 「听说亡灵会在墓园开运动会,不过都没看到啊。」 「你哪来这种知识……啊,是我吗?」 如果要引用,实在希望她可以参考一些比较有常识的记忆。 即使闭上眼睛,也找不到黑暗。 而是会被直接从右眼「长出来」的异形给填满。 「这个,没有办法治好吗?」 我终究镇定了些,但就是会分心得让我受不了。睡觉的时候应该也是不方便到了极点。 「没办法。」 异形事不关己,毫不留情地驳回我的要求。她一副连试都没试过的模样,让我觉得你好歹也表现一下努力的样子再说。在她离开我身体之前,一直都会是这样吗?就算我想不理她,到时候连她也会蠕动个不停,让我忍不住看过去。 至少现在,我想叫她不要扭腰。 「他今天,不,应该有一阵子不会来攻击吧。」 异形就如她自己所说,毫无警戒四周的模样,吹著夜风这么说。 「是这样吗?」 「是啊。我很久没控制你活动了,操作人类果然会消耗得很严重。」 异形叹气似的耸了耸肩膀。 「如果长时间控制,蓄积的能量有可能一口气耗完。」 「是这样吗?」 「而这点而对方也是一样。」 所以对方也不能贸然行动了……也就是说,如果多让她这样消耗下去,她是不是也会死? 「没有错,但你要怎么让我消耗?」 眼睛里的异形笑得很得意。看来这边和本体不同,情感表达很丰富。 「举例来说,我想想……如果说,眼看我就要发生车祸呢?」 「我只会吸光你的生命力,然后移到另一只生物上。」 「我想也是,我没对寄生虫怀抱什么指望。」 异形抗议说她不是虫,但我不理她,尽情享受夜晚。 我心想,就在这里待到想睡得像只狗一样再走吧。 我对伤口的疼痛也已经习惯,正发著呆,异形就伸手来抓我的膝盖。 「下半身落到这个星球,这点我从波长就料到了,但彼此还真是都选了愚蠢的策略啊。」 「……追根究柢,这部分你给我好好讲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被牵连进来的我可无辜了。异形撇开眼睛,一脸不在乎的表情不理我,所以我举起手,想去戳她的头。结果眼睛里的异形就 「纯白的生命」 这一天我从起床的时候,就一直觉得有视线在看我。附带一提,我起床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在思索什么视线之前,我先怀疑了时钟。 「喔喔喔。」 我忍不住蹲了下去。真令人不敢相信,我睡了几个小时啊?昨天泡完澡后,我就一直昏昏沉沉,所以本想睡一下,还记得当时是下午六点多。我想说睡一下就好,一躺下来,太阳都下了山,不知不觉间睡过头,让我头很痛。 「呃,也就是说……我睡了负两个小时,嗯。」 随手一摸,发现脑袋后面的头发都睡得翘起来了。我用手指梳了梳这些蓬蓬松松的卷翘头发,看了看窗外。房间只有一个窗户,看久了就会联想到单人牢房。太阳仍然高挂在空中,外头传来小朋友们像是在喊:「好热!」之类的哀嚎。 从现在时刻看来,会不会是从学校游泳池回家的小朋友呢? 「好热~~」 我跟著喃喃念出这句话,把笼罩整个房间的热深深吸进鼻子深处。 随著这股热气的侵蚀,反省也渐渐涌上心头。 「没有建设性」。 这句最能精准形容我的坏话,在我头上转个不停。 「这可不行……不行啊。」 我动摇地掀起睡衣,检查肚脐那边有没有发霉。 结果没事。而且一摸之下就发现光溜溜的。照朋友的说法,是因为我没晒太阳,皮肤被保护得很好。在养得肥嘟嘟之前,应该是不用太在意吧。 我摸摸肚子,冷静下来后,手指放到太阳穴上,心想我本来是要做什么来著。 对了对了,我是觉得有视线才跳起来的。不,还是跳起来以后才觉得有视线?是睡过头而产生的良心责备,以这样的形式让我感受到吗?我搔搔头,心想这样不行。 我往旁看去,眼睛立刻瞪大,痉挛到几乎撕裂。 玄关竟然站了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我没见过的人。 「啊……」 我张大嘴,仍发不出声音。毕竟我正在震惊,平常又完全不跟人说话,喉咙运动不足也助长了这个情形。我的手和屁股软软地碰到了地板。 我脚软,下唇颤抖著,这个双手抱胸的人就有了动作。 这人戴著全罩式头盔,所以看不见表情,但显然在退缩。 「你看得见我?」 「……咦?」 这里不是豪宅的通道。照常理来说,任何人至少都看得见眼前的人。 可疑人物的反应,像是要说我误会了,让我灵机一动。 不妙。我的天线告诉我,这表示我遇见了奇怪的人。 虽然早在这人擅自进我家时,就已经不是一句奇怪可以了事的了。 「……我为我擅自进你房间道歉。」 可疑人物拘谨地对我道歉,向我低头。咦,他很有礼貌。 「为、为……」 总觉得硬要说下去就无论如何都会口吃,所以我先停下来。 「等一下。」我用手制止对方,转过身去,手放在喉咙上进行发声练习:「啊~~巴~~巴~~。」 没破嗓,也没含糊。我整顿好态势,重新面向可疑人物。 这人乖乖等著我,所以看起来倒也不是太坏的人……是这样吗? 首先我问起自己最好奇的事。 「呃,这个,请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 「喔呜。」 似乎是我忘了锁。我变得驼背,反省自己。 「我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我觉得你好歹也是女性,似乎还是多小心点比较好。」 「说得也是啊。」我正觉得抬不起头,忽然觉得不对,抬头看去。 什么叫做好歹?虽然就算加了个好歹,只要还算就好,但不是这样。 遇到这个场面,我非得骂骂他这搞错重点的忠告不可。 「就算门没锁,怎、怎么可以这样擅自跑进人家家里!」 我虚张声势想用吼的,但肚子里什么都没有,所以发不出力道。而且凭我的个性,根本没办法对第一次见面的人采取这样的态度。我的心灵和身体都很虚弱。 「也对,我本来以为这也是一种观察,没想得太多,的确是我太粗心了……真没想到竟然会被发现。」 我隔著头盔,感觉到可疑人物的视线。我莫名觉得受到责备,缩起了脖子。 我正畏首畏尾,可疑人物就以柔和的声调对我说话。 「我也可以立刻失陪,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坐一下吗?」 「嗯~~那么,请坐。」 与其就这么说再见,还不如好好讨论过,会比较能够接受,事后也比较不会有疙瘩。 这个房间里没有坐垫这种东西,所以我就把简陋的煎饼垫的一角让了出来。可疑人物真的很客气地只坐在边缘,而我则坐在对角线上。我们莫名地都以跪坐姿势互相面向对方。 这是个很有绅士风度的可疑人物。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就不知道…… 可疑人物手按自己胸口,说出了来历。 「简单说,我是外星人。」 「哦。」 「哦?」 「我、我只是觉得佩服。」 我说得斩钉截铁,却自己都觉得这样根本没圆到谎。 他把答案揭晓得相当乾脆,造成的震撼幅度也就相当低。 「这可真是,这个,远道而来……是吗?」 我朝外星人脸上瞥了一眼。只见外星人正经八百地回答:「我是从相对近的星球来的。」 够远了啦。 「我进你房间的目的,是因为门没锁。」 「总觉得好像刚才听你说过,又好像不是。」 我邋遢地陪笑几声。总觉得不笑就会很尴尬,很难撑。 「既然我是为了观察而来到这个星球,就应该尽可能多观察……我就是这样想才展开行动,但这个想法太轻率了啊。」 我迎来了一种「真没想到会有你这种人在」的视线。我看懂了那种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珍奇异兽的感觉。虽然觉得这样也很失礼,但我另有其他更好奇的事。 「观察?」 「就是评选地球毁灭之际,该救的人类。」 外星人若无其事地送来绝望,让我忍不住探出上半身。 「地、地球会毁灭吗?」 「这是两年后的事了。呃,照地球人的说法,大概就是『谈起明年鬼就笑』吧。」 谁笑得出来?我忍不住想正经地这么否认。 两年后不就表示,我连大学都没办法毕业就要死了?比我想像中快得多了。这么说来,以后还要不要缴学费?我会第一个评估这种事情,是在逃避现实,还是说我的脑袋就是长这样呢?我想,多半是脑子害的。 「为什么会毁灭?」 该不会是有很多外星人来进攻吧?没错,就是眼前这种外星人。 「观测资讯显示,地球会受到陨石……之类的物体撞击而毁灭。」 「陨石已经砸下来啦!整个轰的一声,就像火球一样!」 我胡乱挥动双手,主张著但我还是活了下来。 「要砸下来的是那种陨石的超大版本。」 「超、超大,大概多大?」 我把双手摊到最开,问说是不是大概这么大。 外星人把脸左右缓缓转动,看了看我双手的两端后,以冰冷的声音说: 「你是不是比我预料中更缺乏知性?」 「哇你好毒。」 如果是佳苗 ,我大概已经亮出握紧的拳头了。 「毕竟我的职责是观察,必须做出客观评价。」 「不要再补上一刀了。」 我喊说被干掉了,往旁一躺。躺下来之后,我才想起深夜节目里有个家伙,就很喜欢乱讲各种夸张的情形。记得他说过什么两年后地球就会灭亡,难道说他自己就是外星人? 「我也可以问问题吗?虽然坦白说,我不指望得到什么好回答。」 「喔。」 我坐起来,没有气势地点头,宇宙人指著我的眼睛问说: 「你为什么看得见我?姑且不论狗或猫,照理说人类是看不见我的。」 「为什么?」 「我开了迷彩装置……有开啊,现在也开著。」 外星人比出和平手势,所以我以双手比回去。 宇宙人见状,手指萎缩了回去。 「这表示你不是人类吗?」 「你在说什么哟,早见优?」 就不知道外星人听不听得懂这个搞笑段子。 外星人微微探出上半身,「喔」了一声点点头。哎呀? 「你的名字叫做早见优吗?」 「啊,不是,在下是猿子。」 看来正经八百的外星人听不懂,遗憾。 「猿子?猿猴……是这个行星上的动物啊。你是猿猴的小孩吗?」 「哇,也太直接了吧。」 这直译的程度让我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么说来,你之所以看得见我,果然是因为你不是人类啊。」 「你就这样想通,我也很为难。」 就算解释了,我多半也听不懂,于是我心想就当作是这样吧。 我从上到下,打量这个有些烦恼的外星人。 外星人一身像是太空装的打扮,看起来很笨重,脸也用头盔遮住,但除此之外,该怎么说,会让人想夸他日语讲得真好。由于沟通进行得太简单,让我怀疑是否真的是外星人。外星人这种东西,不是应该更,这个,呃,这样,该怎么说,我有想到些什么,但就是形容不出来。 「有没有太空船驾照之类的东西?」 「我是觉得就算你看了,你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说著他还是拿出来给我看。这个外星人看似冷漠,没想到却挺和善的。 他递出来的物体不太像是汽车驾照,比较接近旅馆的卡片钥匙。连大头照都省了,纯白的薄片上浮现出像是文字的符号。喔,这不是用印的,文字是浮现在上面啊?我看了两次,吓了一跳。外星力量好厉害。 摸起来跟塑胶薄板差不了多少,而上面浮现的符号我全都看不懂。凭我随手丢在房间里的genius英和辞典,多半什么也查不到。 「唔。」 光是在家里睡觉,就让外星人给我看了驾照。 还真的是会有这种自己找上门来的故事啊。 站在我的立场固然觉得唐突,但也许那是因为我睡得悠哉,意识乱跳一通,才会这么觉得,世界其实一秒一秒毫不停留地前进,动得令人目不暇给。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丢了下来。 「唔唔唔,看不懂姓名栏。」 我找到了状似姓名的栏位,但我在大学选修的是德语。 「叫我波士顿就好。」 「咦?啊,是这样。」 这个名字意外地很有地球味。光是能够发音,就已经算是很好了吧。 「这名字很令人心动。」 「是这样吗?」 我说说而已。 我把驾照还回去。总觉得太空船驾照这种东西,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考。 连驾训班我都有半年左右没去上了。 「你刚刚说了什么观察啦、评选啦,这意思是说,就算地球毁灭了,还是会来救人类吗?」 我有点好奇,于是问问看。只是有点吗?还有这顺序绝对有问题啊。 「虽然只能救少数,但我们的确打算进行救援。而包括救援行动的是非在内,都必须弄清楚,所以我才被派来。」 波士顿脚麻了吧,所以不再跪坐,把脚摊开。看来外星人果然不习惯跪坐坐姿。 看到外星人换成坐姿,让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宝贵的场面。 「我啊,呃,你其他同伴呢?凭你一个人应该不够吧?」 「其实,我们不打算积极救援。所以,只派了我这么一个人员来。」 我真想指著波士顿的鼻子说,这再怎么说也太没干劲了吧。 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评选出地球所有土地上的人类。所以这表示他们连选都不打算选了。说要救援,会不会只救个五六人就算数?这让我忍不住怀疑……他们会不会是只想对其他星球摆出一副我们进行了救援活动的样子。 不过也是啦,带一大群地球人去其他星球,可能也只会变成争执的火种,以人类灭亡了也无所谓的观感来进行观察,似乎还比较正确。这个叫做波士顿的外星人,似乎也只是当成工作才在做,对地球人并没有执著。 听这口气,多半是认为救谁都无所谓,于是我特意啊的一声举手说: 「救我。」 我根本不管什么脸皮厚不厚,踊跃地举手自告奋勇。 但要是地球毁灭,无论怎么挣扎,最后还是会死,所以这种时候我不能退缩。 「救你啊……」 先前波士顿说话几乎从未迟疑,一听到这提议却立刻面有难色。这是怎样啦? 「你想想,你不觉得我有种不寻常的感觉吗?而且我看得见你。」 除此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推销自己的成分,只好比手划脚主张你跟我。 这时波士顿也答应了。 「你耐人寻味,这的确是事实。作为观察对象是还不坏啦。」 「没错吧没错吧。」 来,救我吧。我伸出手去。还有,我爸妈也想请你一并救一救。 「当成观察对象是还不坏啦。」 波士顿重说了一次同样的话来强调。看来是还没有打算救我。我啧了一声。 「观察?」 「我姑且还是得评定一番,才好写报告。」 「唔。」 这样我会很为难。 要是经过什么详细评定,我哪有可能被选上。 一鼓作气要波士顿口头答应的计谋失败,让我大感扫兴。而一旦扫兴,接著我在意的就是肚子几分饱了。我自觉到已经饿得乾涩的唾液中都含有胃液的味道了。 我不理外星人,打开冰箱看看里头的东西。冰箱和我的肚子差不多空,只剩下用了一半的奶油。我含了一小块进去,口水就满了出来。 我决定暂且忘记地球灭亡的问题,换好衣服后,出门去买东西。 我蹲下来左右摆动身体,一步一步移动到房间边缘。 我搔搔侧腹部,从洗衣篮里随便挑些要穿的衣服……然后惊觉不对,回过头去。 啊啊,外星人好像在评定些什么。我觉得波士顿划了一道负分的横杠。我优雅地「呵呵呵呵」笑了几声,重新坐回去。先把侧面掀起的睡衣翻回去,然后装模作样地说著「该选哪一件好呢」挑选起来。我烦恼著不知道哪一件比较合外星人的眼光,最后拿起了一件配色低调的外套。 我朝身后瞥了一眼。 地球的夏日从窗户射进来,照在外星人的头盔上。 「你是住旅馆之类的地方吗?」 「一般地球人看不见我,所以我怎么可能办得了住宿手续呢?」 「啊,对喔。」 既然都开口了,我就顺便多问问看。 「咦,那你是在哪里过夜?公园?当游民?」 「在河附近。日没后很凉爽,这可帮了我大忙。」 「根本是不折不扣的无根草嘛……」 但以露宿来说,波士顿衣服却没怎么弄脏,不知道是不是有用河水洗。 我告知要去超市后,波士顿就说也要跟来。 「你不是希望我观察你吗?」 这种说法很容易招来误会,但大致上正确,所以我就竖起拇指说声「没错!」再说。 「你几时来到地球的?」 「大概一周前。这附近我已经散步过,所以超市在哪我也知道。」 这口气听起来像是在炫耀,让我在这个外表不讨喜的外星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点可爱。 「一周前啊?那你日语倒是学得很好呢。」 「有口译用的翻译机,并不是我实际在说这语言。」 「什~~么嘛。」 亏我还想说亏波士顿语言学得这么好,想请教一下学习的诀窍呢。 我从大学前面一步一步走过。波士顿始终跟在我身后,维持微妙的距离。途中遇到的人们都头也不回,所以除了我以外,其他人似乎真的看不见波士顿。 这迷彩装置好方便啊。虽然要是地球人拿到,多半只会用来做坏事。 「不过你对状况适应得很快啊。」 「嗯?你在夸我吗?你在夸我对吧?」 我心想只要多少觉得是优点,就会对评定加分,所以在一旁吆喝。 但外星人在这种时候完全不显露出评定的模样,继续说道: 「你应该是相当古怪的类型,观察特异的案例会有意义吗?」 不但并未加分,甚至还产生了对观察本身的疑问。这是怎么回事?亏我自己还觉得自己挺普通的。不对,普通是不是就不会被选上?那我会很为难。 「还有,我倒是认为你少回头跟我说话,才比较明智。」 「为什么?啊,是挺直腰杆走路会比较高分吗?」 我试著端正姿势,结果波士顿停顿了一会儿后,摸了摸头盔的侧面。 「不是这样,你在外面和我说话,看在旁人眼里可会显得很不自然啊。」 「啊,对喔。」 旁人看不见波士顿,所以只会觉得我是在演独脚戏。 「哎呀呀呀呀。」 真希望波士顿可以早点提醒我。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双手按住脸颊。 「这样我以后再也不敢在外面行走了啦~~」 「你现在就在走吧。」 「外星人的吐槽不会有点太正经八百吗?」 岂止是没有趣味,似乎还有著一看到漏洞就会全力去堵住的作风。 也不知道跟满是漏洞的我算是合还是不合。 波士顿轻轻歪头,然后拉回正题。 「我刚才也说过,光是你会若无其事和我相处,就可以看出你的适应性相当高。」 「这……」 毕竟啊。 咦? 「毕竟,什么来著?我刚刚有想说些什么,但一下子想不起。」 再怎么说没继续睡昏头,中间却有著填不满的空白。我要说毕竟什么? 亏我随口就要回答,所以应该是很简单的答案。 不管怎么想,都只让我离本来应该看得清清楚楚的轮廓都愈来愈远。 也许其实只是没有根据的自信,根本无从填补。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我只要被问到比较有深度的问题,就会暴露出肤浅。为了在发生这种情形之前掩饰过去,我又试著问了问题。 「你穿这样不热吗?」 波士顿一身太空装搭配头盔,让我觉得就像穿布偶装走在镇上。 「挺热的啊。」 波士顿回答得很清爽,嗓音中让我感受不到热。 「要不要乾脆脱掉头盔?」 我对里面的脸有点兴趣。毕竟照行情来说,这种时候里面藏的都是一张英俊的脸。 外星人这种生物都是这样,这已经是一种默契了,大概。 我正雀跃期待,波士顿手放到头盔上后,却先问我一声说: 「我想,按照地球人的观感,我的脸不讨喜,无所谓吗?」 「咦?」 波士顿的警告让我退缩。各种默契与不成文定律,都一一被很乾脆地斩断。 而且看起来也不是说审美观和这个星球不一样。 「例、例如说有七张嘴?」 「没有。」 「不然是有什么啦?」 「有这种脸。」 波士顿解下了头盔。我明明还没有说好或不好。 从束缚中解放出来,哗啦几声落下后找回了自由而弹起的不是头发…… 是两根触角。 两根就像长胡子似的东西不停蠢动。 我吓得呆住,连眨眼都忘了,看著波士顿的脸看得目不转睛。 的确远比想像中离人类更遥远。 然而,我对这张脸并非一无所知。 「龙……」 是龙虾。 跟那种红得令人眼睛痛的深红色龙虾一模一样。 「你不如我预期中那么震惊啊。」 波士顿将头盔交互在双手间拋来拋去,一脸意外地歪歪头。 歪头的角度,就和虾○先包装袋上画的虾子很像。 「是因为有些家伙的脸跟你很像,嗯。」 但我仍然产生了震惊,只好和著口水吞下去。 「哦,没想到有这样的地球人。」 「啊,不是人,是有这样的生物……」 我想解释,但又打消了主意。 要是说出来,这家伙会不会跑去救甲壳类,就这么跟我说再见?这样的悬念从我脑海中闪过。 「既然你说不会觉得抗拒,我就不客气,不戴头盔了。」 波士顿虽然表情缺乏变化,但一双纯黑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显得很开心,我觉得啦。 我一步接一步地走著。以双脚步行的龙虾也在身后一步接一步地跟来。 我好奇起来,回过头去。 「好红啊。」 「毕竟很热啊。」 你骗人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全红了。不对,等等,龙虾在煮熟之前好像都不会红? 所以颜色会随温度改变吗? 不过话说回来,竟然是虾型外星人啊,唔。 「你喜欢猫食吗?」 「啥?」 我们聊著这样的话题,抵达了超市。超市里非常凉爽。 而且狭窄。以前真的让人觉得很宽广的店内,如今转眼间就可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我有些心有戚戚焉,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人就是会想朝已经拿不回来的东西伸出手。以前的事情,都是些如今变得很模糊,想不太起来的事情,但我觉得包括这种部分在内,这种缘木求鱼的举动,就是有种类似空虚的无奈。 不过这种艰涩的事情就别想太多了。 「首先买我自己吃的饭菜。」 我去甜点卖场看看,结果就被佳苗叫住。我本来指望能得到来自朋友对我的高评价,所以试著装模作样,但完全得不到同意,佳苗就离开了。我很想死命抓住她,要她做出点贡献,但想到对一个完全不知道事情原委的对象做这种要求也太过分,所以也就克制下来。波士顿来到我身边,直盯著佳苗的背影观察。 「刚刚这名女性,有著超出标准之上的体能啊。」 「佳苗 脚程快得不得了呢。」 虽然夸的也许是体力,但跟我有天壤之别。 「唔。」 写写。啊,感觉像是在加分。我去帮佳苗干嘛啊? 「体力和智能之中,哪一种会优先得到肯定?」 「这是秘密。顺便告诉你,现阶段的你,这两者得到的评价很均等。」 总觉得似乎在说好听话,又好像是话中有话,让说法变得有点奇怪。好像又好像。搞不好,会不会是两者都低到了谷底?不对不对,不会啦呵呵呵。 「毕竟我是文武双全的均衡发展派嘛。」 我就姑且相信。不过要是地球毁灭,佳苗也会死啊,这就很寂寞了。 我买了甜点和熟食来当晚餐,然后临时起意,走向卖海鲜的卖场。虽然没看到龙虾,但找到了虾子,所以我就帮忙介绍。 「看,跟波士顿一模一样。」 才刚出生的虾子弄得满身都是木屑,在箱子里动个不停,非常有活力。波士顿弯腰把脸凑过来,盯著虾子观察。看起来比观察我的时候更起劲,会是我的错觉吗?但用双脚步行的龙虾,对虾子看得津津有味,这样的构图看在旁人眼里,实在非常超现实,感觉就像是人偶剧的一部分。 「有这么像吗?」 波士顿摇动触角对我问起,明明就一模一样吧。 「我倒是觉得在这附近来来去去的地球人,还难分辨得多了。」 说著指了指熟菜卖场一脸严肃的老婆婆,大家都显得好健壮。 「这种生物没有手。」 说著波士顿把和脸一样深红色的手掌张开给我看。 而我事到如今,才注意到上面有五根手指。 「啊,原来不是夹子啊?」 「夹子?」 我用手指模仿虾子夹东西的动作。波士顿也夹了几下,然后歪了歪头: 「我是不太懂,但手长成这样,应该会很不方便吧?」 他外表彻头彻尾是只龙虾,思考却很接近人类。 亏太空忍者即使手是夹子,也一样在搭太空船。 「最重要的是,我的眼睛没这么小。」 把身高差距也考虑进去来比较,就显得有够小的说。 我心想,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也会对外貌自卑。 而用这双小眼睛看著虾子的波士顿抬起了头。 「我有事想拜托你,可以买一只这种生物给我吗?」 「咦?」 「因为我身上没有地球的货币,而且又隐身。」 竟然会拜托我,这家伙真是没有看人的眼光。可是我又有点想看看龙虾观察虾子的构图,所以决定买给波士顿,还有也不忘掺进少许的私心。 「审查的部分,可要帮我记上一笔,说我度量很大。」 「我就记下这一笔吧,记说你肚子很大。」 小心我砸了你的翻译机。 所以呢,我买了一只虾子。然后一边摆出夹夹夹,夹夹夹的手势,一边走向收银台,但途中我惊觉不对。说到这个,刚刚外星人的眼神是在观察,我一边夹夹一边辩解。 「呃,这是一种地球的传统演艺,有意义的。」 「你真的是充满了谜啊。」 波士顿一边手摸下巴……下巴?一边这么说。这可比眼前的外星人更好懂啊。 请你说是神秘。 「其实带回母星请人分析,多半才是最简单的方法啊。」 波士顿也不理我说话,留下这句话,就先走出了超市。 「……咦,刚刚那是在求婚?」 感觉就像织女来到了我的星球那样的构图。 又或者是预告要绑票我?两者我都讨厌。遗憾的是我没办法看上虾子。 而且我连波士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我先买完东西,然后找到在外面等我的波士顿。他看著在道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看在自由奔驰在太空的外星人眼里,不知道汽车这种东西看起来是多么原始。 「来喔久等啦。」 我递出装了虾子的袋子。他接过去,摇了摇头。 「感谢。」 他拿得若无其事地,但既然整个人都是透明的,虾子会不会显得凭空浮在空中? 虽然总觉得不太妙,但外头的太阳也已经渐渐西下。于是我相信应该不至于太醒目。 「虾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 「名字不是很重要吗?」 手上的虾子活跳跳地,显得精力充沛。波士顿看著虾子,慢慢摇了摇头。 「麻烦你来取吧,我不清楚这个星球上命名的法则。」 「那就叫布隆森。」 虽然它不会变成晚餐,而且也还活著。 附带一提,波士顿被超市的冷吹个不停,已经变得全身苍白。 超好懂的。 「……那么,我就差不多失陪了。」 哎呀?波士顿对虾的名字没有评语。会不会是因为外星人实在不懂这个哏? 我不知道他要回哪里去,只见他一手拿著虾子离开。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说: 「这种时候,只要说……嗯,说改天见,就好了吧。」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真是只言谈和举止都酷毙了的龙虾。 还要见面,是表示我还有点希望,还是说波士顿在职务上比预料中更马虎?不管是哪一种,约好改天见仍然是好事。 即使星球有一天要毁灭,那也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之后大概一周,波士顿都没有现身,让我开始以为那是作梦。 可是我不经意地打开钱包一看,就看到里面装著皱成一团的超市发票,摊开来一看,我买了一只虾的证明就留在上头。看到这个结果,我想了一个晚上,最终得到的结论是,体力终究还是重要的。 我们还无法轻易地在太空旅行。毕竟圆形的一人座太空船也还没开发出来,而且也不知道该说是科学还是头脑,比起宇宙各方的人,仍然大大落后。看在这样的外星人眼里,我们的脑袋就算拿回去,得到的待遇多半也比蟹膏还不如吧。 蟹膏他们多半是不会拯救的。大概会觉得虽然好吃,但还是算了吧,就这么放过。 于是我就想到,这么说来,没有辩解余地的体力,或许才是外星人最给予肯定的? 所以…… 「喂~~佳苗,我也要跑步。」 我一大早就贴在窗边,看到朋友跑出门,就冲了出去。佳苗一身跑步用的打扮,正在拉筋,而她一看到我,就一脸「你这女人是怎样?」的表情迎接我。 「怎么这么突然,你是怎么啦?」 「没有啦,我也想尝尝早晨清爽的滋味,所以谁也拦不了我。」 若说星球灭亡是在两年后,那么培养长期的体力也不坏。 虽然总觉得有些太年轻,抓不到要点,但体力这种东西多了也不会碍事。 我心想,即使当作是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这也是个好机会。 「所以啊,我要出发啦。」 「喔,是吗?是没差啦。」 我跟著欲言又止的佳苗,一起跑向早晨的镇上。 然后…… 「跑、跑了好远……」 「才没有很远。」 佳苗辛辣地往我脚下一指。佳苗虽然流汗的量跟我差不多,但完全没有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起初我还努力想追上她,但转眼间就跑得气喘吁吁,距离也只愈拉愈远。光是我的全力奔跑只和佳苗的简单热身差不多快,就可以说我这个举动已经太勉强自己了。 领先得再也看不见的佳苗,在上坡道的顶端等著我。 然后在折返点,还有另一个参加者悄悄躲在后面。 波士顿在途中看到我而跑来会合,但一路跑来却一滴汗都没冒。这表示他比佳苗更能跑吗?啊,可是触角变红了。会不会是有点热起来了?我则几乎要在培养出体力之前,就先在外星人面前出洋相。 说得直接点,就是我快要吐了。 「不过还真快啊。」 我回头赞赏波士顿的飞毛腿。也许我连体力都敌不过外星人。他默默地连连指向前方。我尚未照著看向前方,就有人跟我说话。 「你真的不要紧吗?」 没错,佳苗在场,而且佳苗看不见波士顿。 「咦,呵呵呵呵,当然不要紧了。」 我为了表达格调,尝试用不习惯的口气说话。总觉得反而变得很白痴。 我一边理解到即使我不说,佳苗也知道我「要紧得很」,一边再度往前跑。 后半由于佳苗为我放慢了步调,才总算不会连她的背影都看不到。 我回到公寓,聊起从佳苗房间探头看我们的女生,聊著聊著佳苗就跑回房间去了。从窗户看著我们的那个她亲戚的女儿,也缩了回去。我觉得她的视线是望向波士顿,于是回头一看,看到他也正回望这个小女生。 「那个房间里的小女生,是外星人吧。」 「咦,真的假的?」 佳苗亲戚的女儿是外星人。这是不是就表示,佳苗也是外星人? 「毕竟她似乎看得见我,多半不是地球人。」 「哦~~」 咦? 「请问,我呢?」 照这个道理,我就会是外星人了,可是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地球人。虽然我不曾问过,但要是问了,总觉得会因为另一种原因把他们弄哭,毕竟我本来就已经够让他们担心了。 波士顿面向我,低著头摸著触角。 「嗯……」 我忍不住认真思索起来。能让知识丰富的外星人烦恼,也许我还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我在这样的误会下心情大好地回到房间,滑垒到电风扇前,然后就精疲力尽了。 「请按开关。」 我趴在地上不动地请波士顿帮忙,谁叫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跟进房间里。他来到我身旁蹲下,问我说:「哪个?」我抬头看他,心想遥控器上不就写著电源,但又想到啊,原来如此。我们只是靠著翻译机才能对话,汉字还是无法阅读。我莫名地觉得恍然了一番。所以到头来我还是自己按了。 电风扇尽管掀起了灰尘,但仍然动了起来。蓝色的叶片轻快地转动,「不够凉」,门窗全关的房间里,电风扇送来的风也很闷。空气阻塞感很重。该开空调吗?不对,就忍耐到中午为止吧,我就这么一下子伸手,一下子缩手。我的房间和佳苗的房间不一样,备有冷暖气机。是爸妈关心我,帮我装的。我有一阵子身体很虚,他们似乎很担心我会病倒。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在电风扇前面瘫软不动,波士顿则坐在房间角落,开始保养触角。喔,你这可不是拿著一看就知道是地球制造的小镜子吗?总觉得有点可爱。 「收在头盔里就会摩擦到,调整起来很辛苦的。」 「喔,原来有这种问题啊。」 而波士顿保养触角的动作很像个女生,就不知道实际上是男是女。 要问是简单,但我又想靠自己弄清楚。从旁看去,胸部……看不出来。也不是说平坦,是健壮。胸部我是有的,虽然不是重量杯,但总有个中杯,应该。 可是虽然时间上有了一段间隔,但这么理所当然地又碰到,而且还很习惯。 若是作梦,波士顿的触角摆动情形又未免太逼真了。 彷佛是拿气力填补了体力不足的部分,让我身心都精疲力尽,动弹不得。我已经多少年不曾一大早就运动啦?而且运动这种事情我是什么时候做过了?佳苗说了明天见之类的话,但不知怎的,我已经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我连早饭也不吃,就这么躺下来打著瞌睡,就听到开门的声响。我心想不知道是不是波士顿回去了,一看之下,发现房间角落仍然有著淡淡的红色。那会是谁?我仍然躺著,慵懒地扭腰看去。 「哎呀呀。」 是刚才从佳苗的房间探头的小女生。 照波士顿的说法,她似乎是外星人……而且她头发根本就是彩虹色的。 和刚才那种低调的咖啡色根本完全不一样嘛。 这下肯定是外星人。波士顿也是一样,很多外星人都是从外表就很容易分辨。 这个外星人小女生(暂称)伸长了脖子往房间里窥探。正坐在靠里头的位子保养触角的外星人感受到了视线,放下镜子,站了起来。 「看来是找我有事。」 「似乎是啊。」 总不会是找我吧,我才没认识那么多外星朋友。 「对了,我觉得你实在太不小心了。」 波士顿指向门,问说为什么门又没锁。我虽然觉得是最后进来的他该锁门,但还是以学不乖的自己为耻,搔了搔头。真亏我这样却不会遭小偷。虽然我想小偷对于什么要去行窃的地方总会挑一下。 波士顿和外星人小女生彩虹妹妹不知道在谈什么。他们应该都能说一口流利的外星语,但从旁看去,他们的沟通显得很不畅通。即使开始说话,彼此似乎都把话拆成单字在沟通。我心想宇宙这么大,大概也会有些言语不通的情形,但想到这翻译机连日语都支援了,又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出去一下。」 波士顿对我说。哪有什么出去一下,你又不住这里。 「慢走~~」 但我还是打了招呼目送他们离开。虽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相信外星人之间也有他们自己的来往。 佳苗知道那女生是外星人吗?我想问问看,但佳苗现在大概去大学上课了吧。我在电风扇吹得到的范围内滚来滚去,心想:「大学啊?」 我本来就经常请假,一想到反正地球都要不见了,就更是提不起劲去上课。认真去上课,两年后还是会炸掉;在家里滚来滚去,两年后也是炸掉。要说哪一种比较好?那当然是在家滚来滚去,可是到时候如果没死就糟糕了。 我想起当初之所以去跑步,就是为了让波士顿从毁灭的地球救出我。 我心想不行不行,慢吞吞地爬起来。 所以呢,我洗心革面,跪坐著等波士顿回来。我不去上课。 其实也觉得洗心革面的方向有著根本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波士顿独自回来了。 还弄得全身湿透。 「你去河里玩水了吗?」 「我是想说全身沾满土跑进房间,未免太没教养,所以洗乾净了才来。」 波士顿似乎还怕自己身上太湿,在玄关抱膝而坐。说来对他过意不去,但这样实在有点无厘头。 「泥土?」 「因为她拜托我修理小艇,我就去看看。还帮忙把小艇给挖出来。」 「小艇?」 「就是单人搭的太空船。」 听到他这么说,我想到的是那种圆圆的飞碟,白白蓝蓝的那种。 「来找我的少女似乎是在太空漂流的途中,漂流到这个星球上。」 「漂流……」 「似乎是因为迫降时的冲击而故障,但小艇的款式太旧,我多半帮不上什么忙。」 不知道这艘船到底度过了几百年的时间。 波士顿的这句自言自语,让我脑袋里 有一部分卡住,被拉扯。感觉有种贴在脑袋里的东西就快要剥落,这种感觉让我不寒而栗。就像手指的皮肤掀了起来似的,掺杂失落与某种快感的感觉,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 「对了对了。」 「嗯?」 我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拉近与波士顿的距离。他有点退缩。 「我超想看这太空船的。」 这是我的真心话。感觉又好像是心或是某种别的东西,被这个心思吸引过去。 波士顿对我这个孩子气的提议,变得面有难色……有吗?其实我看不出差别。 毕竟波士顿的脸是虾子系的。 「就算你想看,那又不是我的东西啊。」 他很薄情,说他的船可不会让我看。 「让未开发行星的居民接触异星文化,就会惹来很多麻烦啊。」 「喔,是未开发行星保护条约。」 「条约的名称不是这样,但大致上是这样没错。」 也不知道是懒得解释还是说出详情会不太妙,波士顿直接省略不说。 总之似乎是会触犯法律,所以不行。 「那就下次再看吧。」 「我想应该是没有下次……」 如果语言会通,我就会直接去拜托那个彩虹妹妹了。既然她们一起生活,不知道是佳苗的外星语说得很好,还是彩虹妹妹的日语说得很流利。 我跪坐得脚都麻了,所以松开双脚。波士顿身上似乎也乾了,解除抱膝坐的姿势,踏了上来。从我身边走过时,还闻得到有些许盐味。也许他不是跳进河里清洗。 「对了,今天的我有没有什么得到高分的地方?」 「……啥?」 咦,刚刚波士顿说了「啥」耶,他眼睛骨溜溜地动著,岂不是让人看出动摇? 我明明没别的意思,只是在等脚麻退去的时候随口问问。 「…………………………」 波士顿不说话了。我让外星人不敢说话了。我的日常真是universe。 「评价很不容易上升啊。」 虽然还只过了一天。然而考虑到两年后,每一天都变得很宝贵。 因为如果不一天一天往前进,根本不知道还要往前走几步才好。 「不说这些了,你不是学生吗?不用去上学吗?」 就算去上学,要是地球在我毕业之前就不见,那不就没有意义了。 但要是说出这样的话,多半会被视为消极的人,所以我极力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不知道去了可以给人多好的印象呢?」 我一边躺著扭转身体一边问起。至少也希望能有这点好处啊。 「我说我会给予肯定,你就会去上学吗?」 「那当然。」 「……那我就给个高度评价吧。」 波士顿也不抽出那像是评定笔记的东西,说得像是在试探我。 感觉很像母亲那种纯粹为了让小孩拿出斗志的口头约定。 「啊,对了,布隆森过得好吗?」 「就在这里,行动非常活泼。」 虾子从波士顿身上那件怪衣服里一个较大的空间中,哗啦哗啦地出现。 「喔,布隆森。布隆森你好有精神啊。」 今天它连木屑都没沾到,是全裸的布隆森。它时而伸展缩起的身体,时而旋转,在地上动来动去的十分忙碌。但再怎么说,我都不能坐视它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 「它比昨天有活力多了,你做了什么?」 反而不时可以看到一些不像虾子会有的动作。波士顿脸撇向一旁,轻轻带过。 「是有动了很多地方啦。」 他是不是把某种外星的科技给了布隆森? 只是话说回来,既然本来食用的虾子过得很好,那就别在意了吧。 毕竟他们脸长得很像,我相信应该不会对它太坏。 「好,布隆森,我们一起去上学吧!」 我伸手一抓,它就在我手里动个不停。这样一看,就觉得虾子也许还挺接近虫子的。 「唔,地球人似乎有著一遇见这种生物,就会比较有活力的倾向。」 波士顿热心地记下这种似乎有错的资讯,但我不去订正。 我连今天有没有自己修的课都忘了,但仍准备出门。 只要相信任何行动都将与未来有所连结,就连炎热我也撑得过去。 我还不能死。我活下去是有意义的。 「呼叽、呼咿。」 「我觉得人看不到自己的脸,可能是一种缺陷。」 今天我是以什么样的表情在跑步呢?至少鼻孔大概是张得很大。 翌日我也学不乖,继续追著佳苗的屁股跑,好小。当然这不重要,今天我设定的目标是至少不要用走的,慢吞吞地动著沉重的脚。结果肺的难受比脚先出现来折磨我。但我仍然收起下巴,咬紧牙关,跑在坡道上。 嘴唇只有中央相碰,两旁则露出牙齿,这点我还感觉得出来。但剩下的部分形成了多好笑的表情,我根本就无从推估。快步并肩走在我身旁的波士顿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我并未触动星际的心弦,还是说,他是基于好心才故意不提? 但只要想清楚自己是为什么而跑,就让我得以撑下去。 回到公寓前面一看,今天彩虹妹妹没从窗户探头。但上了公寓二楼后,就看到佳苗回房间时,有个女生的声音喊著「佳苗佳苗」。这个说话嗓音很稚气,感觉得出她很黏佳苗。竟然跟外星人都这么要好,佳苗也是个狠角色。 还有,隔壁也很吵,有人大声嚷嚷,十分热闹。我本来还觉得这个人很冷漠,但也许他对亲近的人就会改变态度。虽然很吵,但我也没有心思去叮咛他。 因为我忍不住会想像,即使是这么活力充沛的人,也会和地球一起死掉。 我回到房间,上衣贴在肚子和背上,让我一边烦恼著要不要去泡个澡,一边躺了下来。脚底滚烫的感觉让我坐立难安,用滚的挪动到电风扇前,然后就在这里耗尽了气力。 「我体力到了极限,气力也耗尽了。」 「按钮是这个没错吧。」 波士顿帮我打开了电风扇的电源。外星人的亲切,温温地透进了皮肤。 我决定就这么暴露在风中,直到脸上的汗水消退为止。 「我会肯定你这种想做点什么的企图心。」 「耶~~」 我倒在地上,拿到了努力奖。自从国小时拿到……也许没拿到过吧。 「不过,要夸我还太早了点啊。」 「我倒没夸你。」 我决定不去听这坦率的意见。 「今天的我,不会就这么结束。」 我随著汗水退去而复活,然后从厨房拿来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我决定从今天起,还要开始举哑铃。说是哑铃,其实只是把两公升的保特瓶装满水。我的手很小,所以连抓住水瓶都颇费力。如果不会腻,能够一直做下去,去买哑铃也无所谓,但现在算是所谓的体验期。 「嘿咻,嘿咻。」 我让两边肩胛骨靠拢来收起手臂,背上就像要散了似的,发出黏腻的声响。 每次一动,都会有像是沙子垮掉似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汗水又一滴滴冒了出来。我这伴随运动的美丽汗水如何呀?我以黏腻的动作向波士顿推销自己,并偷看反应,却发现他正在保养右边触角,呜呜呜呜。 我绕到他正前方,用力挥动保特瓶。他朝我瞥了一眼,眼神似乎想说「不,我有 在看,不用担心」。「呼唔」我的呼吸又变得粗重了。 我一抓住快要因为手心冒汗而滑掉的保特瓶,手背就痉挛似的发抖。我全身上上下下都生疏了。我明明比这保特瓶重,却还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活动,让我深深感受到人体的神秘。只要稍一松懈,多半马上又会变成那种喊著「呼咿」而咬牙切齿的表情。 「奇怪,触角……」 波士顿正在保养的触角有了动作,前端频频摇动。 左右触角就像要进行寻水术似的分开,看起来像是侦测到了什么。 「这边吗?」 他说著转往窗户的方向。接著用力一打开窗户,就「哟」的一声,不对,你还哟咧,这里是二楼啊。没听见轻巧跳出窗外的波士顿发出哀嚎。我跑向窗户一看,看到他若无其事地走在下面,随后抬头看著我说: 「窗户不用上锁,我马上回去。」 不用这么吩咐,我怎么可能好好锁上门窗啊。 他往旁移动几步,面向上方。 「我感应到的是你啊?」 「我的中枢核也有了反应。你是外星人吗?」 波士顿似乎在和我邻居说话,但我听见的是个女子的嗓音。唔,原来隔壁房客是带了女人进房,让我理解到了热闹的理由。但她看起来不像寻常人,我也贴到窗边,窥看隔壁房间的情形。 有个女性手肘撑在窗边,我只看得到她手肘以下。微微瞥见的皮肤染成了灰色。看来这个人也有著很有特色的外表,我是很想好好看个清楚,但要是身体再往外探,多半就会掉下去。波士顿用左眼朝这样的我瞥了一眼。 「被不是地球人的你这么称呼,也有点奇怪,但我的确是。」 「是吗?原来另外还有啊。」 灰色的人说话嗓音是女生,但发音的强弱却让我觉得比较接近男性。和中性又不一样,有种粗犷从嗓音里透了出来。那是冷漠的人说话的方式。 「你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是这附近看不到的种族。」 所谓这附近,指的多半是几光年的距离吧。 「种族或故乡的概念对我不适用,我是被当成违法生物而毁弃的。」 「哦……你并未遭到毁弃而来到这里,运气真好。可是真没想到会是违法生物,这也就难怪我没看过你了。我看你的创造者是个大罪人。」 「她被处以流刑,现在多半已经成了宇宙的碎屑了吧。」 我在一旁听著,忍不住觉得她对创造她的父母还真冷漠。 但波士顿似乎不太一样。 「你有自我,而且还被设定了情绪?真是相当高等的生物。」 「你在说什么?」 「就是因为有心,也才能够摆出无情的态度。哪怕是针对创造者而发。」 波士顿的想法,让我佩服地心想原来也可以这样看事情。 而被他问到的人,则花了点时间才做出回答。 「别说这些了,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这个星球会在两年后迎来破灭,我算是来调查该救援的人。」 「这么说来,是我麻烦到你了啊。」 这句话的内容显得过意不去,却完全没显现在声调中。 「嗯?你知道些什么吗?」 「没有什么知不知道,那就是我。」 「嗯?」 波士顿和我一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个嗓音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却淡淡地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详情就先省略,我只先告诉你们,是我会毁灭星球。」 说出这种像是反派魔王台词的外星人,竟然就待在隔壁房间,这是什么状况?隔壁应该也听到了这些声响,但似乎完全没有动作,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吗?」 咦,可以这么乾脆就接受吗?即使波士顿不是正义使者,但再怎么说总可以有点反应吧?只是话说回来,我也无能为力就是了。 「我想问个问题,你房间里的人,看不见我吧?」 「嗯,没有迹象显示看得见。不,即使看得见可能也会视若无睹,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可是隔壁房的人就看得见我。」 波士顿朝我瞥了一眼。我心想得做出回应才行,于是比出了胜利手势。他若无其事地当作没看见。 「多半是那个人类很异质吧。」 又一个外星人挂保证说我很怪。明明连人家的长相都没看过,这人真是失礼。 之后隔壁的外星人缩了回去,波士顿朝我这边回来。 他先来到窗户底下,然后对我说: 「你退开一点,我要回去了。」 退开?难道要跳上窗户来吗?我半信半疑地退开,他就「嘿咻」一声回到房间来。他轻而易举地跳起,就这么从窗户进来。这种跳跃力简直不像虾子会有的。即使要比体能,多半也根本没得比。我觉得一直抓著的保特瓶变得更重了。 「怎么啦?看你震惊成那样。」 「这跳跃力超惊人的说。」 「喔,因为这个星球的重力很低啊。」 波士顿还补上一句,说这点高度现在的布隆森也办得到,太离谱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布隆森大于我。反而应该说地球全人类都输了。 就姑且不说这个,我满腔热忱地对想回去保养触角的他问起: 「倒是啊,隔壁的家伙就是邪恶的中枢,是真的吗?」 「邪恶的……?也是啦,看在你们眼里,大概可以算是邪恶吧。」 波士顿含糊地点点头,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是啦,的确不关他的事啦。 「说是要毁灭地球什么的。」 我像唱歌似的念出这句话。「她的确这么说过。」波士顿这么说著,没有兴趣似的同意。 果然敌人就在隔壁。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种,我叫出咻咻几声,挥出拳头。 「我、我们就来打倒她吧。」 这样一来地球就可以安稳了。我就不用每天早上起床了。 也就是说,我真正该学的不是经济学,而是拳击、空手道、baritsu(注:亚瑟.柯南.道尔的著作《福尔摩斯》系列中首次登场的虚构日本武术)。 但波士顿很冷漠。 「外星人也是人,推荐杀生可令人不敢领教啊。」 「不,也不用那么激进,可以去跟她商量,请她回原本的星球去。」 「唔。」 波士顿的反应就这么结束,像是觉得没有考虑的余地。多半是觉得这又不是分内的工作。我面对这个靠不住的外星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又开始进行保特瓶运动,像是在说就这么办。 无论要打倒她,还是要逃亡,身体就是资本这点是错不了的。也就是认为即使是要去谈判,也至少应该再多锻炼一下再去。果然要去下一个地点前,先练到升级是很重要的。但要达到攻略本,更正,是要达到社会大众要求的合适等级,时间上就吃紧了点。 为了拯救地球的危机,这只是顺便,其实我是真的想救我自己,才继续运动。 这次波士顿看著这样的我。 我察觉到视线,只把脸转过去。波士顿水汪汪的眼睛对我提问: 「这个问题也许有点失礼,但你打算活到那么久吗?」 他冷静的嗓音,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机械询问。 我朝他那没有表情的脸孔,伸出了保特瓶。 我的手剧烈发抖,手臂收不紧。 「那当然了,你看不出来吗?」 「不,因为一追踪你的行动,就发现有很多地方太随便了嘛。」 看来这个疑问是看到我平常的模样才产生的。喔,天啊,我明明至少得透过心证得到高评价才行。也许我应该更加注意服装仪容,才比较会被当成一个正经妹啊。 「坦白说,我很难判别玩笑话和真心话的区别。」 「看我的脸,你觉得是在开玩笑吗?」 我呼咿一声,露出咬紧了牙关的脸。波士顿面无表情,而且不说话。 我反省地心想,就是这种格局不行啊。 蝉从开著没关的窗户飞进来,很吵。 知了知了地叫著,似乎在脑子里转动某些很老旧的东西。 我放下了手,只仔细倾听粗重的呼吸,同时暴露出了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心话。 「去年,我祖母过世了。」 「嗯?」 「祖母过世前不久就说过,要我不可以马上跟她过去。」 我心想她讲话还真不吉利。但之后没多久她就过世,让我想到,啊啊,原来这种事情是会隐约先知道的啊,还觉得既然都是要死,还不如多聊些开朗的话题。 心中真的有各式各样的情绪,眼看就要炸开,但这些全都只用「想」就被收拾乾净了。明知只是想,根本无济于事,我却省略了将情感表达出来的这一步。 等这个时候感受到的热都冷掉,我才总算后悔。这是我的坏习惯。 坦白说,从我长大以后,就和祖母很疏远。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最后这几句话才更加令我印象深刻。 而既然有人期盼我活下去…… 「我就非得变成一个肌肉发达的肌肉man不可。」 我呼吸粗重地哼了一声,挥动手上的保特瓶。腰骨盛大地响了三阶段。 一活动身体,关节就发出莫名所以的哀嚎。我已经不只是娇弱,比较接近虚弱。 波士顿比我的关节更没有反应。除了当事人以外,都不会觉得这理由有什么了不起,所以没有兴趣也是当然的。这时波士顿张开了闭上许久的嘴。 「至少man大概是当不成的吧。」 「也是。」 毕竟我胸部那么大。 「还有,我本来一直有点怀疑,但你果然是这个星球的人啊。」 「咦?」 波士顿先轻轻弹了弹触角的前端,然后说: 「我认为能强烈表达出这种感情,是地球人的特徵。」 「是这样吗?」 他的感情动荡幅度的确显得很小。刚刚那个灰色的外星人,似乎也很冷漠。 「外星人都不会吵架吗?」 他先加上一句前提,说虽然没那么极端。 「但接触到太空的冰冷,身心都会彻底冰冷,失去跃动感。」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诗句般的回答,外星人还真会讲这种像是新人类会讲的话啊。 而讲出这句话的波士顿,正渐渐染红,至少现在似乎没冷到。 「还请务必把有把握让外星人热起来的我,带到你的母星去。」 我抓准时机推销自己。波士顿听我说完,微微摇动肩膀。 他该不会是笑了? 「我就积极评估看看。」 喔,好像有点前进了。这种时候就得寸进尺一番吧。 「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也能拯救一下我的家人朋友。」 瞥。 「看在我的分上。」 「我要求你说明,你哪里有可以让我看在你分上的成分。」 外星人是不是全都不懂得说话要包上一层糯米纸呢? 虽说凡事不隐瞒,要说是不是很好来往,答案的确是肯定的。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这一带调查?」 「你所谓为什么是指?」 「呃,就像美国有美国人,冲绳有冲绳人……」 连我自己都愈说愈搞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说穿了,就是想问问看说地球还挺大的,为什么会选上这里。搞什么,我明明就知道嘛。好,那就把这个说出来吧。但想归想,现实却是舌头硬是不肯照著我的意思活动。 「是这个意思啊?」所幸波士顿听出了我的意思。 「我在这一带侦测到奇妙的频率,好奇之下就过来看看。我本来以为是那艘小艇发出的求救讯号,但小艇的大部分功能都已经故障,所以应该不是。也就是说,这附近另外牵扯到其他外星事变的可能性很高啊。」 「哼……?」 说到这个,是有过两三颗陨石掉下来。所以应该就是有第二第三起事件吧? 先不管这样的外星人,我周遭其实还真的有著各式各样的人事物。 双亲、朋友,过世的人、回忆、记忆。苦涩的事物,无常的事物。 全都是我无法想像失去了会如何的事物。如果去想像,每一样都会让我痛得像是头被扯下来似的。我认为所谓重要,就与跟自己身体相连是同义词。 即使分隔仍然相连的这种句子,像是恋爱漫画或歌词里会有的,但现在我倒也不是不懂其中的意思。只是这种爱要更广义地,把自己也包括在内。 流个不停的汗流进眼睛,我抬起头,闭上眼睛。 我要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希望他们能救整个地球。 愿望就像气球一样轻而易举地膨胀,却又软弱得一碰就会破裂。 非得依靠别人不可的希望,就是这样的东西。 要说我遇到外星人后得到了什么,答案就是健康的生活。 我开始运动,而且也开始每天去大学上课。经常不吃的饭,也开始三餐都好好吃,简直像是把过去的我像褪皮一样地褪掉。这些也都是因为有著波士顿在监视我。回顾这样的改变,我就为时已晚地心想,当初实在不应该从家里搬出来啊。 起初还因为丧失了自甘堕落的自由,对规律觉得头痛,但持续个十天左右,身体也就渐渐习惯。我和佳苗一起跑步时,还是一样会哀嚎,但觉得呼气所伴随的难受感觉,已经稍微发散开来。这可能也是透过习惯而产生的适应。于是今年的夏天,我一直过著一种比在家发懒度日要来得更接近太阳的时间。 彩虹妹妹跑来追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 「今天我也要精神饱满地去大学上课,要好好念书变聪明。」 「你每天都说这宣言,但从中实在很难感受到什么知性啊。」 我经历这种一如往常的对话,前往大学途中,听到一阵脚步声跑来,于是回过头去。这小而虚浮的脚步声,是来自彩虹妹妹。虽然严格说来,她已经没有彩虹了。 她的脸色比上次看到时要糟,头发的颜色也失去了虹彩而转为低调。 气色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祖母的时候有相通的地方。 她在我们身边停下脚步,所以我心想她多半是要找波士顿。 「你……原来啊,你是个很古老的人,所以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 波士顿似乎猜到了什么而喃喃自语。这几句话很吊人胃口,我和彩虹妹妹都有了反应,但我们都听不懂。彩虹妹妹隔了一会儿后,指向相反的方向。 「呃,太空船,再一次,看看喔。」 虽然发音和语尾怪怪的,但她是用日语说话。这样一来,再加上头发的颜色,她已经和地球人真假难辨。相对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外表同样让地球人觉得熟悉的波士顿,听了她的要求后摸了摸触角。 「我是觉得就算我再看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麻烦,了,喽。」 彩 虹妹妹牵起波士顿的手。他倒也不甩开她的手,摇了摇头。 「也罢,是没关系啦。」 还难得说得吞吞吐吐,缺乏自信。多半是知道去了也没用吧。 「……呵呵呵。」 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临,让我按捺不住笑意。 他们说要去看传说中的太空船。现在可不是去大学听课的时候了。 「我也奉陪。」 我心想如果波士顿搞不定,就轮到我出场,于是毛遂自荐。 在几乎烤焦人的阳光下,波士顿冰冷的视线也只让我心旷神怡。 「你不是有课要上吗?」 「现在不是去上课的时候了。」 大学顶多只有车和马,一辈子也不会有太空船出现。我敢打赌。 「让为开发行星的居民接触异星文化……」 「猿子也,来,嘛。」 彩虹妹妹也欢迎我。波士顿的台词被打断,触角在游移。彩虹妹妹似乎是想赶快谈妥,开始行动,并不是对我有什么指望。 波士顿也说「都一千年以上的船了,应该不算在法规范围内了吧」,看来是找到了妥协点。 「而且,我也不觉得猿子去接触,就会发生什么问题。」 「喔,这话是看不起我是吧?」 再怎么说,这意思我总听得懂啊。我一抗议,波士顿就缓缓摇头。 「你的个性没有灵活到能够恶用知识。我对你的评价是这样。」 「……这是在小看我?」 这次很难判别。「好了」波士顿很阳光地避免提及。 我也判断应该没有被说得很难听,也就朝太空船前进。 「离这里很近吗?该不会是在云泽比特高地吧?」 「……?我对地球的地名不熟,但即使凭你的脚程,也花不到五分钟。」 尽管特地强调「我的」脚程,让我有点在意,但真的很近。 距离近得会让我想到,不知道和陨石坠落的现场有没有关连。 于是我就擅自以人类代表的身分,前往参观太空船。 走在前面的彩虹妹妹,脚步欠缺活力。 我一边走动,一边对波士顿问问。 「彩虹妹妹怎么了?」 「多半是适应不了地球的空气,导致健康恶化吧。她的情形是没有任何准备就抵达了不同的星球,而且先前生活的年代也大不相同。她的适应能力远比我们要低。」 「咦……啊,我说不定听过这种。」 是个描述即使以前的人来到未来,也因为无法适应,三两下就死掉的故事。 「要是继续留在这个星球,多半撑不久。我没有确切证据,但应该不远了。」 「这样啊……」 我也回不出什么机灵的话,只张大嘴,看著她的背影。 我注意到她穿著佳苗的衣服。 佳苗知道彩虹妹妹的病况吗?如果知情,不晓得她会怎么做? 佳苗表面上冷漠,其实很多管闲事又很爱照顾人,相信凭她的作风,也许真的会想背著彩虹妹妹一路跑到太空去。 我被带去的地方,比陨石坠落现场所在的停车场更靠里面,里头长满了树丛。穿过树丛后,就可以去到山上,再过去还可以去到大学,但几乎没有人会走这种没有路的路线。而我被带到这里来,就让我得知了陨石的真相。 看到停车场尚未整理完的惨状,让我心想,难怪太空船会坏掉。 波士顿走上前去。 「这里由我来挖,你去休息吧。」 波士顿担心彩虹妹妹,揽下了挖掘的工程。这是多么有绅士风范的举止。 他对平常的我可不怎么体贴,是我的错觉吗? 「我是不是好歹也该问一下要不要我也来帮忙呢?」 我低调地举起手问起。波士顿交互看了看我的两只手,「看我肌肉纠结」我为了表现日常锻炼的成果而摆出姿势,结果波士顿却含糊地说「不用了你休息吧」,所以我决定乖乖等待。我离肌肉纠结还很遥远。 彩虹妹妹也在我身旁摇摇晃晃。也不知道是不是热昏头,只见她眼神不稳定,整个人缺乏光泽,给人一种会就这么晒乾的感觉。 「猿子,呃,佳苗,朋友。」 彩虹妹妹找我说话。名字的发音都怪怪的。 「嗯,对啊。」 而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所以我和彩虹妹妹之间也产生了友情。 不可能。我一点头,彩虹妹妹就莫名地把脸撇开。 「you来地球做什么?」 「济~~科~~」 她回答时仍然不看著我。济科?足球?那么,为什么不看我? 她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不满?我无视她对我个人看不顺眼的可能性。 我们在一旁聊天,波士顿则动手挖开树丛下的土。以前他会弄得全身是土,似乎就是在这里的土造成的。不断拨开土壤的模样,也不知道该说像虾子,还是像蝼蛄。他挖得很顺,但太空船似乎埋得颇深,得花不少时间才挖得完。真不知道彩虹妹妹一开始是怎么埋的。 大热天下一直站著,连我都热得快要昏倒。 「挖出来啦。」 波士顿最后还发牢骚似的短短说了一声「总算」,然后伴随著土沙走了回来。「辛苦啦」我帮忙拍掉积在肩膀上的泥土,彩虹妹妹也说声「辛苦」然后依样画葫芦。 「机首已经从树丛后面冒出来了,你可以去看。」 「哇~~」 我得到了带领社会科参观的指导老师许可,所以终于要和太空船相见了。我的心脏跳得好快,觉得快要吐了。 「我该不会是第一个日本人?」 要是范围放大到地球人,就输给穆德探员了。 「很难说吧,目击太空船的例子不是很多吗?」 「嗯~~我倒觉得那种的大部分都是看错了。」 如果真的有外星人,天上都是太空船飞来飞去,那么可能也有人看到的是真的。 不知道尼斯湖水怪是不是也真的存在?梦想不断拓展开来。 我就拿这种梦想当翅膀,说声「飞机起飞」,完成了与太空船的遭遇。 尽管树丛边缘频频刺痛皮肤,但我根本不在意,低头看著埋在坑洞里的太空船。 「……………………」 「你怎么啦?看你一直半张著嘴。」 晚了一步过来的波士顿指出我的一脸糊涂样。 「啊,没有,没什么,我只是太感动,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吧。不对,不是这样,难得说谎说得好的我加以否定。 其实我似曾相识,困在这样的感觉里。 说得精确一点,就像是虽然思绪完全没整理好,但明明没看过,却知道这是什么。我肯定没看过太空船这种东西,脑袋一直隐隐生疼。 「嗯~~」 我拨弄著比浏海更高一点的位置,想把这蠢蠢欲动的东西压扁,但就是不会消失。 除非离开这里,全部忘掉,不然大概不会消失吧。 太空船不是圆形的一人座飞碟,而是长著几只脚的昆虫造型。 这种的我倒也看过,是非常游走边缘的设计。 「来,看吧。」 彩虹妹妹推了推波士顿的背。这样一看,就觉得彩虹妹妹好小只啊。不,是波士顿太大只吗?他尽管态度显得不积极,却还是说声「知道了」,然后慎重地从坑洞滑下去。 「喝!」我也英勇地跟了过去。当然我英勇的只有喊声,实际上是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下 「在我们适合的星球上」 先前我和幸长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幸长是姓氏,还是名字。只因为待在同一间学校,就自然而然省略了自我介绍,错过机会至今。总觉得一待在一起,就会被大家起哄,也实际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开始互相避开彼此,到头来,我想我们面对面说话,大概只有两次左右。 但国小同学当中,我还是对幸长有著最鲜明的记忆,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听了以后既觉得好厉害,也觉得她脑袋有问题,被种种情绪剧烈撼动,所以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我对幸长的了解,就只有她叫幸长,以及她是外星人这件事。 我国小时,很流行所谓的对枕。就是一种占卜,说如果两个人在同一时间睡著,作同样的梦,就表示这两个人很配。我不知道是谁推广的,又流行到什么规模,只知道不知不觉间,对枕已经深深普及,被我们拿来当话题的程度,和最新电玩游戏的攻略法不相上下。提到昨天作了这样的梦啦、几点睡啦。基本上根本不会一样。而梦的内容也乱七八糟,多半都让人觉得这人根本没作梦,只是信口胡诌,但旁人也都不点破,随口答腔。 我也几乎都是当听众,并未站上自己谈起梦境的立场。毕竟我根本不记得作了什么梦,而且觉得和这些每天见到的家伙很配又有什么用,才是我的真心话。不用去想这种事,我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 到了国小高年级,我一直暗自心想,其实应该有人想和自己欣赏的女生试试看。但又担心一说出来就会被取笑,所以谁也不表现出来。要是实际说出自己喜欢的女生名字,多半只要三十分钟,就会传得全班都知道。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并没有出现那种不是出于自己提起,而是真正在无路可逃的场合下尝试的人。毕竟睡觉时间大致上都是深夜,这样一来,对国小生来说门槛就会变得很高。大家一起在深夜集合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 也因为有这样的因素,我们聊是会聊到,但并未实际发生什么事。 而实际尝试的机会,是在国小五年级的秋天来临。 在我们学校,升上五年级后,就会说要进行什么野外教学,举办一趟三天两夜的旅行,到山上过夜。这个时候大家都会睡在同一个房间,也就可以尝试这个占卜。当时就由班上的风云人物带头,要大家一起试试看。这当然没有所谓拒绝权,我也就跟著参加,但其实我根本无法抗拒。因为我能够轻易想像到如果抱怨、抗拒,会受到班上同学什么样的对待。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叫做「群体」的生物。到了后来,我升上国中、高中,仍然觉得这是就是我在学校学会的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一件。 不说这个了,重点是这野外教学。我们住宿的地方,是一处名称叫做自然之家还是什么来著的住宿设施,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分别睡在放了六张上下铺床的朴素房间之中。虽说每到这种活动,就会有些家伙都不睡觉,一直闹个不停,但我们则讲好了要在同一个时间睡觉,所以一齐安静下来。隔天馆方的人称赞我们是一群很有规矩的学生,但事实其实不完全是这样。 这天晚上,我一边祈祷最好什么梦都别作,一边睡著,却实实在在作了一个梦。 舞台是在家门前的通学路。我一如往常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却发现祖父出现在身旁。祖父也面带笑容,我也理所当然地跟祖父聊得很开心,但我们一起走过的,就只有从通学路上的停车场前面那一段路。刚从前面走过,祖父就理所当然的消失了。这是作梦,所以也就省略了整合性和逻辑,而哪怕对方已故,还是见得到他,这让我十分欢喜。我就在停车场前面,和祖父走过一遍又一遍。 然后有一次,我过了停车场,回头一看,祖父却还在。祖父微笑得像是要把左半边缺了一颗牙的样子秀给我看。他说了几句话,而我为了听清楚而想折回去。但我听见的,却是个与祖父的嗓音一点都不相像的粗豪嗓音。是级任导师催我起床的声音。 隔天白天,一个班上风云人物的男生把我们集合起来,开始统计。就是叫每个人把梦的内容和睡觉时间写在纸上,然后收集起来对答案。我也懒得编造别的故事,所以直接把梦到的内容写出来,交了出去。毕竟我觉得反正不会有人跟我作一样的梦,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为了不忘记这个梦而写下来,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想得太天真,忘了一件事。 忘了在学校课堂上,以为不会被叫到而发呆时,才正是老师的矛头最会指过来的时候。 统计结果,时间与梦相符的有两组。 其中一组就是我和幸长。 起初我为自己的名字出现而吓了一跳。 然后等听到幸长的名字,心想这谁啊,又吓了一跳。 每次我说我曾经见过外星人,大多数人的表情都会变得很尴尬。 不是陪笑著打圆场,就是轻轻带过,反应始终不外乎这两种。没有人试著认真听下去。这也就表示,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没有遇到外星人的经验。这样一来,我也就老是被人说是骗子。 「你说的这个也真的是在骗人吧?」 一个跑到人家房间里的朋友,轻松地对我说出否定的话。这个抓住脚掌伸展膝盖来做屈伸运动的家伙叫做足利。他和我读同系,说明会上刚好坐在隔壁,就是这样的缘分,让他会像这样擅自跑来我房间。 「你是说我骗人,还是对方骗人?」 「就结果来说,双方都是吧。就是所谓小孩子无关紧要的谎。我小时候,也常撒些莫名其妙的谎。到处说我是从异世界来的不老不死人。」 他一个人喊得很开心,说自己是风之国来的战士。 「这方向就不对了。」 「跟来自太空有什么不一样?」 「太空存在,异世界不存在。」 「是喔,是这样喔。」 他连我有什么根据都不问,就轻轻带过,显得由衷没有兴趣。 我也不回头看向这样的足利,把这个东西举到眼睛的高度。 它的造型很像沙漏,两个上下对称的形状拼在一起,里头有像是沙子的细小物体在流动。可是不用像沙漏那样翻过来,里头流动的东西也不会流完。 而且有时候,里头的东西会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种光芒不稳定,发光的时间与颜色也都各不相同。 这种时候,我会长时间注意看,但从未发生发光以外的事。 「只要把这玩意儿拿去给有权威的博士看,不就会知道是不是真的外星制造了?照我的推测,这应该是从古墓发现的东西。然后,这玩意儿叫做。」 「我可不想被没收。」 有人把它交给我,要我带著,我可不想随便交给别人。 对于真正不想失去的东西,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可以放手。 这也是我活到今天,深深刺进我心中的教训之一。 「我说啊。」 「啥?」 「太空给人的感觉是直的,异世界的感觉是横的,对吧。」 「……先不说异世界,太空……也是啦,是直的。」 我抬起头。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像蓝色的原顶,覆盖在整片景色上。 足利又跟我说话。 「记得说是会拿这个当标记跑来?」 「对。」 「那如果有外星人来到这个星球,可能就是你害的了。」 「也许吧。」 「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这样的家伙啊。」 足利抓著脚掌躺下。怎么样都好,你赶快从电风扇前 面让开啦。 我先把沙漏(暂称)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抱胸。 都怪足利挡在我和电风扇中间,害我热得背上都冒汗了。 陨石坠落在这附近时,沙漏也在发光,我心想说不定遇得到,也就跑去现场绕绕看,但并未看见幸长。既然我们已经将近有七年没见,就算见到了,我也不觉得认得出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我养成了遇到每一位女性,就问对方是不是外星人的习惯。 真要说起来,我到底在等什么?等著和幸长重逢吗? 可是我们以前也没聊过几句话,现在再见面又能怎么样呢?早在当初国小毕业的时候会就这么分开,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交集,就应该想到这是什么情形,我却一直视而不见?我就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就像这个沙漏一样,看似在流动的时间,其实一直在停滞。 但我还是回想起第一次和幸长说话时的情形。 我和幸长在野外教学,被众人大肆取笑,然后大概被起哄了三天左右。 无论在野外教学期间,还是回到学校后,大家起哄的内容都是「你们结婚吧」这种让人觉得这些人国语考试成绩一定很差的家伙所说的幼稚言语。可是很烦。总之他们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个不停,让人听了就烦。先前我和她的个性都不太会出风头,所以不习惯这样,更加难以承受。即使明知只要置之不理,过一阵子大家就会腻了,但被人擅自施加这种没有必要的压力,心情会不愉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明也和大家同年,却不时会心想,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小鬼。 这种情形有令人无法接受之处,我虽然忍耐了下来,却也有人并非如此。 幸长不来上学了。 等她请假长达一周左右,每个人都晓得她不是生病。 我立场尴尬,不知道该不该觉得自己有责任,但也觉得舌头上有种苦涩。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幸长的双亲要求,有一天放学后,导师针对这件事对大家质问了一番。当然了,每个人都坚称不知情。但一到休息时间,这些人却起哄说要我想办法,那时我真的很想乾脆揍他们一顿。 虽然这种时候没办法举起拳头,大概就是我的个性问题了。 后来幸长也没来上学。时间又过了一周,她还是不现身。有人对此很在意,也有人完全不当一回事,过得一如往常。而我严格说来属于前者。 或许是因为把幸长不来上学的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大家对我的取笑也就平息下来。所以在这个时候,也许我应该低调不作声,等事态过去,才是明智的选择。但相对的,尽管我们的交集很马虎,但考虑到我们同是受害者,让我一直觉得非得做点什么不可。我一直在想,大概至少该去探望一下。 虽然我去了多半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但要是不去露个脸,我的胃就会一直很沉。虽然这样多半只会造成她的困扰,但我还是逼自己动身了。 这当中几乎没有任何积极的成分。 如果一定要找出积极处,就是我对梦境内容一致的这点,有了一点兴趣。 因为我觉得即使是巧合,若不是有相似之处,根本不会作一样的梦。 但话说回来,光是要查出幸长家在哪,都让我费了一番工夫。要是去问老师,多半反而会被老师质问说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而且要是去问幸长的朋友,也可能让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取笑又死灰复燃。所以要说能找谁问,也就只有幸长本人。 现在也许没有这一套,但我国小的时候,有所谓的联络网制度。也就是为了在台风之类的状况下有紧急联络的管道可用,我们有一张接力打电话到班上同学家的顺序表。制度上是说一旦接到上一个人打电话来,就要把传达的内容转告下一个人,但这联络网上,记载了所有人家里的电话号码。只要回到家,查看一下贴在厨房的这张顺序表,就会知道幸长家的电话号码。虽然觉得要打电话到女生家里,也是相当高的门槛,但不打也不是办法。 我很快就找到了幸长的电话号码。这个时候,我理应找到了幸长的全名,但后来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我记得的就只有猜不出是姓还是名的「幸长」两字。 一旦被母亲发现,她就会很啰唆,所以我先确定母亲待在客厅,才拨打电话。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过来这边,所以想赶快讲完,但要怎样才能迅速问出住址? 我根本连幸长会不会告诉我,都没想得太多。 『喂?你好。』 隔了一会儿,接电话的是幸长本人。嗓音比较稚气,所以多半是她。 她的声调很开朗,让我有点愣住。因为说到拒绝上学,就会给人一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沮丧之类的印象。『喂?』听她问得狐疑,我赶紧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 『……请问是哪位?』 幸长似乎完全不记得我。 我在班上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我略微感叹地心想,至少也把姓给记住吧。 我诚恳又细心地解释我是跟她「同一间小学,同班的○○」,幸长似乎才总算想起,发出「喔」一声若干阴沉的回应。考虑到学校发生的事,也许她对我没有好印象。而这可说是彼此彼此。 『原来就是你啊。』 「啥?嗯、嗯。」 她的说法让我觉得怪怪的,反应也变得迟钝。 『有什么事?』 「啊,没有……呃。」 我决定妥协,觉得不用问住址,打个电话问候就好了。 只要盘据在我心中的不舒服能够散去,幸长本人如何我都不在乎。 「我是想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很好啊。』 我听见一阵含糊的咀嚼声。 「你在吃东西吗?」 『嗯。』 「你在吃什么?」 『团子。』 还补上一句简短的感想说有够好吃。我没想到她口气会这么随兴。 虽然我对幸长一无所知,会觉得意外这件事本身就很意外。多半是因为和拒绝上学这个说法给我的印象相反,才会让我忍不住这么觉得吧。 『所以呢,我过得很好。』 是怎么个所以法啦? 「那就好。」 『没事了吗?』 幸长似乎想挂电话。也是啦,接到没什么交情的人打电话来,也只会觉得为难,这种心情我很能理解。我其实也想赶快挂掉,可是我还有事。 「不,还有一点事情,大概。」 『有什么事?』 她的问法和刚才一样,两者都令我感受到某种独特的冰冷。 「今、今天的营养午餐啊,有红豆汤。」 我明明是想问她要不要来上学,说出来的话却绕了相当大一圈。当时我就是这么一个神经很细的小孩,会去烦恼这个问题能不能轻松提起。幸长有一会儿不说话。 『跟你对话似乎很难。因为除了「所以呢?」以外,我想不到要说什么。』 我真正的意思没让幸长听懂。这当然了,幸长又不是我。 要是没说出口的话也能轻易地让别人明白,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为了太要求幸长懂我而觉得难为情,只好直接问出来。 「我是想说,不知道你要不要来上学。」 坦白说,要是她来了,说不定又会连我都被牵连进去,又被大家取笑,这种情形也是可以预见的,所以不希望她来上学,也是我的真心话。毕竟实际见到后,说不定又会觉得她有点可怜,弄得必须小心翼翼。如 果我为人真的这么好,就会很为难,所以她还是别来上学,会让我比较省事。 『你都有去上学吧?』 「咦?嗯。我没请过假。」 『你知道为什么非去上学不可吗?』 幸长的回答,并不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而且我想,她问的内容对当时的我而言相当高段。 「没有啦,该怎么说……要是不去,爸妈又会生气,而且你想想,又不是国小生了。」 上国小所以是国小生。等到上国中了,就是国中生。 我觉得就是这么简单。幸长的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让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回出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后来幸长立刻表示同意时,我由衷放下了心上的大石。 『也对,我也这么觉得。』 「喔!」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非得当国小生不可?』 幸长继续发问。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已经跳脱国小生的范围了。 『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当国小生,如果当了就会闹出无谓的风波。』 无谓的风波这个说法,我起初还听不太懂。但又想起在漫画上好像看过这样的说法,绕了这么一圈后,我渐渐懂得幸长想说什么。我觉得她这人真难搞,说话方式中有种繁琐,但相对的,聊到这里,我心中也萌生了一种欲求。 我开始想见见说话老是莫名其妙的幸长了。 她远比我所了解的她更奇怪。得到这样的确信,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想见她一面,亲眼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在学校,根本没机会好好说话。 「我代领了你的上课讲义。」 其实这是漫天大谎,我根本一页都没代领。 「要吗?」 尽管觉得一个说不必当小学生的人,应该不需要这种东西,但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要我毫无理由就到女生家里去见她,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想想,你可以送来给我吗?』 幸长的回答令我意外,接著她立刻把真正的理由也揭晓了。 『我想记住你的长相。因为我完全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子。』 知道幸长原来也有著跟我差不多的念头,让我有种奇妙的满足感。而幸长说得很有道理,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明明是同班同学,但直到被大家起哄个不停的那一天为止,我对她这个人竟然没有任何一点印象,真不知道她在班上都是怎么待的。我忍不住想像起她像蝉一样埋进地面的情形。 然后我就根据幸长告诉我的住址,以及附近几个比较大的设施之类的情报,朝她家前进。距离不至于到不了,方向也是我曾经和朋友去过的。我一边祈祷不要被班上同学看见,一边骑著自行车穿越过整个市镇。这个乡下小镇,比平常稍稍宽广了些。 我找到她指定的招牌,弯进这条马路,就看见一个状似幸长的女生来到家门前。这个状似她的女生注意到我来了,转过头来。幸长微微歪头,眼睛就像辨识用的机器一样打量我。我们彼此默默地微微点头,各自认出了对方。 「过来这边。」 幸长对我招手,我进了她家的私有地。我也下了自行车,推著车跟在她身后。来到玄关前,可以靠围墙遮住旁人视线的位置,幸长转过身来。 幸长个子娇小,这样讲有点怪,但她就是一个长相很文静的女生。她的表情彷佛对大小事情都一一有所反应,维持端正不动。就像心灵与脸孔表面并未相连。 要说有什么在动,也就只有她剪齐的浏海。 从正面看去,幸长的浏海轻柔飘逸,眼睛追著发丝的飘动,就莫名地心脏怦怦直跳。这和找到想要的东西时不一样,有种心中涌起的事物被按捺住,却仍忍不住昂扬的感觉。当时我无法理解这种像是难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也说过,我不方便受到大家注意。毕竟我不能出风头。」 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听到幸长说话的声音。她的嗓音让我觉得比其他女生要低沉,也或许是受到这样的影响,让我产生了一种印象,觉得她说话真有点硬,不,应该说是觉得很早熟。当时班上同学当中,没有人会讲「不方便」这样的话。都是说,不行、不妙或是真的惨了啦之类的。 「……那个……怎么,你好像……过得超好的说。」 她请假没去上学,所以也许是理所当然,但幸长的气色确实很好。她皮肤很有光泽,眼睛也没有黑眼圈。偏离了我对拒绝上学所怀抱的印象。 只是,她那令人觉得平静的柔和眼睛与嘴角,都像冻僵了似的生硬,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不是生病,病已经治好了。」 「病?」 「是啊,我帮她治好了。」 我们的问答鸡同鸭讲。不是我,而是幸长的回答全都怪怪的。 幸长也不管这些 ,双眼正视著我。我想起她找我来的理由,就是说想记住我的长相。这我是明白,但我没有像这样被同年代的女生从正面盯著看的经验,不知道目光该往哪儿摆。我撇开眼睛逃避,等到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再拉回来,幸长却还在那儿。 我讲电话时也觉得不知所措,实际见到之后,更是说不出话来。 我感受到幸长和我觉得尴尬的意识,有著根本上的偏差。 「讲义。」 幸长朝我伸出手。我看著她小小的手,想起:「啊啊,我都忘了我用过这样的藉口」。 我胡乱抓了一些自己领到的讲义凑数带来,所以也就让给幸长。反正这些讲义我都已经看过,就算自己留著,也是所谓无用之长物。幸长看著这些皱巴巴的讲义,言不由衷似的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想多半是不会再去,不过这些我就先收下了。」 幸长一边把讲义当稻草似的抓得皱成一团,一边这么说。我不由得傻眼,心想这种事情好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再来做吧。另外讲义边边有著我的涂鸦,让我很不好意思,心想不知道幸长是不是看见了。我应该先检查过,擦乾净再给她的。 「你不来上学吗?」 「我是这么打算。」 「以前你不也都正常来上学吗?」 「那只是有兴趣。我觉得反正我是国小生,所以就该上个学看看。我判断这样比较自然,没想到遇到了麻烦事。」 幸长看了我一眼。她的口气不像在怪我,「我太大意了」这句自言自语,感觉像是在告诫自己。我心想既然来了,就开口想问问看幸长不上学的原因。 「说到那个。」 「哪个?」 「我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会作一样的梦?」 我一直很好奇,心想搞不好幸长的祖父也过世了。 「我没作梦。」 但幸长却冷漠地否定了,像是从根本捞掉这一切。 「咦?」 「我没作梦……如果一定要说作梦,我是看到了你作的梦。」 我尽管觉得绝对搞不懂,但仍试著努力理解幸长的说法。 我不说话,真挚地动著脑筋,但很快就投降了。 「我不懂。」 「因为你的梦境最明确,我就模仿了你的。」 我更加听不懂了。而我也领悟到,她无意让我听懂。 幸长让目光游移了一会儿后,露出像是吞下了东西的模样。会是吃了剩下的团子吗? 「你觉得外星人存在吗?」 接著她又突如其来,问了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这时我想起昨天晚上,电视上就播了这样的节目。我心想,幸长多半也看了这个节目吧。 所以 这个时候,我并未想太多,就给出肯定的答覆: 「嗯。」 「你确信有,是吧?」 幸长像要问个清楚似的问得更深入了。我觉得窘迫,犹豫著不知道这次该不该点头。 我没有确信这种听起来很了不起的东西。要是她叫我解释我的根据,我会很为难。而且总觉得一旦说出口,她就会要我拿个契约书之类的东西出来看看。感觉就像一旦承认,就得负起某些责任,被拱上去担任某种代表。我感受到自己就站在这样的界线上。 但若事到如今我才说没有,多半又会无谓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这也不是我要的。 到头来,我低调地点了点头。我自认是在其中灌注了「说来大概是有吧」这样的口气。 也不知道幸长是如何看待,她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么,如果我说我是外星人,你相信吗?」 幸长手掌按上胸口,对我问起。 虽然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毫无改变,也才丝毫不显得是在捉弄我。所以对于这个看似突然的问题,我也意外的能够堂堂正正接下。 尽管有所动摇,但理解仍在行进。她表情并不舒缓,表示问这个问题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外星人吗?」 「从某种角度来看的话。」 幸长说著指向上方。我也不设防地跟著望向上方。 放眼望去,看见的当然只有天空。天空一片深蓝,但远方有著一群灰色的云朵正逐渐接近。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好像会喔。」 其实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你……是从天空来的吗? 我下定决心,也不管什么铺陈脉络,把脸往下拉回来。 「请问,外星人……」 「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幸长留下这句太有礼貌的道别,就缩进家里去了。我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门后传来幸长上到二楼的脚步声,眼睛才总算对到了焦。 「讲义,我有机会再答谢你。」 「哇!」 我被跑回来探出头的幸长吓了一跳。她说完又立刻缩了回去。 我被这么一突袭,心想搞什么鬼,肩膀被重重累积的紧张压得沉重无比。 我用交出了讲义而空出来的双手,拍了拍松垮的脸。感觉就像被梦轻轻在脸颊上摸过,差点被幻影给吞没。幸长所说的话,在我心中画出了一片星空。 外星人。 从太空来的人。 外星人吃了团子,会说有够好吃吗? 这下我不小心得知了地球上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对这莫大的冲击却感受得很迟钝。就好像洒下的太阳光是几分钟前就发出的,尽管明白近在眼前,却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抵达。 我想起幸长的脸孔。首先是轻柔飘动的浏海,然后是她的眼睛。 我留意到幸长说话的时候,别说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是我看错?不,是忽略了?应该是吧,一定是,我想这么认定。 路上我一直这么念著,结果当然就是把幸长记得更清楚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幸长说话,而第二次就成了最后一次。 无论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终究只不过是这么一段回忆。 无论长度还是宽度,和所谓的岁月相比,都实在太匮乏,太靠不住。 所以我每次回想,就会拉出这种不确切的事物来让自己确定。 回忆这种东西,是不是不管怎么吊在下面,都扯不断呢? 我漫无目的地散步,结果就在陨石坠落现场前面,被一名路过的女子露骨地躲开。是住在隔壁三间的女子,似乎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问她是不是外星人,也就被当成怪人看待。这对我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现在她身旁有个头发很夸张的女生,也许只是因为光线照射的角度,看起来才会这么特别。正常人的头发应该不会是彩虹色吧。既然正常人不会这样,我就想到可能是外星生命而回头看去,但她们两人都已经不见了。我的汗水流得像是要割破额头,所以也就不去追了。 朝坠落现场所在的停车场看了一会儿后,我在敲打脑袋的蝉鸣声中走开。今天外面也是晴空万里,沙漏的表面折射阳光,烧灼我的眼睛。我片刻不离身,但几乎每天都没有反应。而这反应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我的地平线上什么都没有隆起。 我接著看见的是住在隔壁两间的家伙。我从远处看见他走出公寓。我们几乎不曾说过话,但他微微低头,对自己的衬衫说话。又不是有青蛙黏在上面,看来他也是个非常不妙的家伙。 而上到公寓二楼后,我又目击到隔壁邻居在门前说:「看我这个,怎么样,怎么样啊?」她弯起手,露出手臂,但问题大概是在于只有她一个人在吧。看来这些人一个个都在自言自语。她似乎发现了我而惊觉不对,但只用了奇怪的「喔呵呵呵」笑声蒙混过去,就走螃蟹步进了房间。 这公寓要不要紧啊? 可是该怎么说,我身边似乎全是些怪家伙啊。 我一边把玩沙漏,一边叹了一口气。 唉~~ 「就没有外星人在吗?」 的确哪儿都看不到。 今天我也日复一日,毫无收获地回到房间里,打开电风扇的电源。 我和电风扇之间没有人挡著,所以舒畅感很顺利地送到我身上。 说到这个,足利后来都没出现了。从几天前起,在大学里也都没看到他,但他多半是跑去泡在站前的麻将馆里了吧,这是常有的事。等他把钱输光了,就多半又会跑来,虽然不来也没关系啦。 对了,我听说了大学在传的传闻,说是有神秘的怪人出没。虽然很想说神秘与怪人的含意有重叠,是有这么神秘再神秘吗,但听说附近就是有个动作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家伙在游荡。足利就很喜欢追著这样的人物跑,说不定他正起劲地想捉住这个怪人。尽管好好加油吧。 说不定他就是外星人。 我先让电风扇施舍了镇定给我,然后把沙漏放到地上。这个沙漏无论直放、横放还是滚动,沙粒都会持续由上往下流动。我觉得有明确上下之分的沙漏还挺稀奇的。不过也许是从下往上流啦,靠著某种神奇的力量。 我的青少年时期,走向就被这个沙漏决定了。我被流动的沙子牵连进去,腰部以下深深陷进沙子里。连是左是右都分布清楚,就到处寻找外星人。还曾经只因沙漏略有反应,就留在原处等上半天。结果是途中开始下雨,让我感冒,作了恶梦,梦到被一种用两只脚步行的虾子追得到处跑。我用身体体会到了逞强是什么意思。 「…………………………」 冒出的汗水汇聚成一小道水流,和沙漏一同沿著背上流下去。 我端正盘腿坐姿,挺直腰杆。这么一动,在我背后等得不耐烦的热气就像外套似的,从我肩膀上披了上来。而当我热得不敢领教而闭上嘴,就觉得即使掺杂在电风扇转动的声响中,仍然连沙粒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夏天没有我和幸长的回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让我只要一松懈,那家伙就会溜进我心里。 幸长到底在我身上寻求什么,才会把这个沙漏交给我呢? 我没机会问到这个答案,所以到现在还在追寻她的身影。 我不认为她是在耍我。那个时候,她的确是外星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幸长,是在国小的毕业典礼。 说得精确一点,是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遇 到悠哉悠哉走来的幸长。也就是说,那天我们之所以遇到,只不过是巧合。若说命运才是巧合,那么巧合会欲命运吗?我不懂。 升上六年级时不用换班,所以我知道幸长从那一天以来,一次都不曾来上学,也就这么迎来了毕业。大多数同学都忘了幸长,而且即使想起,也只是打扫教室时搬动本来分配给幸长的桌子,然后想起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已。小孩子的兴趣维持不了这么久,没有久到能够对幸长拒绝上学这件事觉得自己有责任。 这天的幸长,莫名地拿著一把很大的铲子。 「听说今天是毕业典礼说。」 幸长对一群走在道路对面人行道上的家伙瞥了一眼,说出这句话。从我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一年以上,但她似乎还记得我。只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为了重逢而高兴的模样。 我则十分震惊。我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 「今天……」 幸长正想说话,脚步却一个踉跄。她差点跌往马路上,赶紧把铲子当拐杖似的用力往人行道上一砸,支撑住身体。她无力的动作让我担心起来,心想她要不要紧啊。 会是因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弄得连外出都很辛苦吗? 幸长低著头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把头随著拉她的头发一起抬起。 「今天,是毕业典礼吧。」 「这你刚才问过了。」 幸长莫名显得说话很辛苦。她的气色还是一样好,说话却像是会卡住。虽然也许是因为她表情看似麻痹不动,但上次见到的时候,她说话倒是没有问题。幸长似乎注意到我狐疑的视线,真的只微微张开嘴说起: 「似乎差不多快要撑不下去了。」 幸长的这个解释很简短,而且也让旁人无从窥探情形。 什么叫做撑不下去?说到这个,之前她倒是说过治好了。 「你又生病了吗?」 「不是,是营养失调。」 「啥?」 幸长说起这个我陌生的症状,让我瞪圆了眼睛。迎仰师条是什么东西?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得以听懂。这和生在日本平凡家庭的我十分无缘,而且最重要的是,幸长的外表让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的营养会有所不足。 毕竟她头发发量丰沛,皮肤也油油亮亮,看起来也许比我还健康。 幸长以空洞的眼神喃喃说道:「啊啊脑子好痛。」脑?喂喂。 「我当初完全无法想像消耗会这么大。」 她发牢骚似的说出自己的苦闷。 「人类真是麻烦。」 这种说得好像自己「不算在内」的口气当中,有著某种让我毛骨悚然的事物。背脊上窜过的恶寒,就像开始忘掉冬天的室外空气逆流似的让人冻僵。但看到幸长咬紧牙关,看到她的浏海因为额头冒汗而黏在上面,更让我担心。 「你还是去睡觉比较好啦。」 我提出我的忠告,幸长就一边撇开目光,一边微微点头。 「也对,我是打算回去休息。可是……」 我感觉到幸长那松弛的眼睛里精光暴现,盖上了一种锐利,一种不一样的事物。 那个眼睛补捉到我了,像在估价般地盯著我。然后…… 「我见到了你,所以就选你吧。我要你收下这个。」 幸长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东西,朝我递过来。 「这是谢谢你送讲义给我。来,请收下。」 她不容分说,握住我的手,把东西交给我。被幸长突然这么一握住手,让我不由得心慌意乱,但她的手立刻又拿开了。幸长硬塞给我的这个物体,有著中空的管子,中间特别细。里头装了略带紫色的灰色沙粒,从上到下静静流动。上下两头有著金色的装饰与台座,虽然我自己没有,但我对这个形状不陌生。 「沙漏?」 「不是计时用的。」 幸长立刻驳回我的猜测。 「是标记。」 和幸长说话,就会满是各种陌生的词汇,让我愈听愈乱,忍不住反刍起来。 「标记?」 「用来邂逅的,标记。只要让你带著,你就不会丢掉吧。」 幸长说到这里,表情微微变得柔和。 那是一种蕴含了某种肯定与期望的眼神,可是我不明白她对我指望什么。 说是邂逅,我也不明白。 「跟什么?」 我这一问,幸长并不说话,改而指向空中。 她指向上方的的食指,像是失去了支撑而发抖。 她的手就像被扯下似的放下,转而指向我握住的沙漏。看到我双手捧住沙漏,幸长就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一副事情已经办完的模样往前走。 「还有,再过一阵子……」 幸长也不转身,对我说话。但她难得有所迟疑,空出了空档。 「没用吧。就算给了建议,也根本跑不掉。」 我听不见幸长的自言自语。她改而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挥挥手。 「再见了。」 这句话冰冷而僵硬,蕴含了一种彷佛此生就此永别的犀利。 幸长拖著铲子走向郊外,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跟去。幸长就像扯断而揉成一团的线一样无助,让她一个人走真的好吗?我的双脚差点就忍不住动起来,但幸长的那句再见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产生了一种令人无法跨越的隔阂与断绝。 我退缩不前,觉得至少该道别而开口。我烦恼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以、后……这个,改天,后会有期!」 我说出的,是留下了些许重逢可能的话。 这也许是表露出了我的真心。 幸长回头朝我一瞥,眨了眨眼。 我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你还是会眨眼嘛。 幸长的话我连一半都听不懂,但仍然隐约感觉到,啊,我多半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虽说是毕业典礼,但大部分同学都会去上同一间国中。 但我觉得,幸长不会出现在学校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怔怔站在原地目送幸长离开,沙漏留在了我手上。 沙漏里的沙染成了灰色,像是在沉默。 然后直到今天,我只有握著沙漏的手变大了。 后来我从不曾见过幸长。相对的,我从在国中遇到的朋友口中,听说了她以前的事。说幸长从以前身体就很不好,经常请假不上学。然后听说她的病似乎是在升上五年级那阵子治好,开始来学校上学。可是她后来又开始请假,让人认为她的病是不是复发,校方似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听说是这么回事。 幸长本人说她不是生病,所以……到头来,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变得虚弱? 是地球的环境让她水土不服吗? 昨晚我去再度坠落的陨石与坠落现场附近看热闹,但沙漏没有反应。这玩意儿也是昨天发光时亮得不得了,让我心想这是怎样,盯著它看了一整晚。然后发生陨石坠落,我怀抱著这下多半会发生事情的期待而跑来一看,结果一到今天,它就一声不坑了。到底是怎样? 我用拇指与食指,按住沙漏的上下两端,把它抓了起来。 她说之所以把这个托付给我,是为了「邂逅」,还说这是标记。 到底是谁会找到标记而跑来呢?我到现在还不曾遇见任何人。 还是说,会和外星人邂逅的是除了我以外的人? 在这个十分辽阔,像是随时都会被太空给吞没的星球上。 我自然而然地从沙漏想起幸长小小的手,抬头仰望天空。比当时更浓的蓝色与积雨云,按照夏天这个 季节的法则而分布在天空。猛烈得像是掐人咽喉的酷热阳光洒了下来。 小时候看到的天空就像大海一样,如今看在我眼里,却像是巨蛋状的天顶。 蓝天并非一望无际,天空的边缘看似往下弯曲。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永恒就存在于这片蓝色的后头。我学到了太空,以及太空中住人的意义,时而找到高墙,时而反刍幸长的话。 但仍然无法知觉到蓝天的后头来看世界,就是只能在这个行星上活下去的我们所无法跨越的极限。我们不断顺应地球这个星球的环境,离太空已经太远。 外星人来这个适合我们的星球上做什么? 这可是一群连搭乘太空船轻松跨越银河都办不到的野蛮人居住的星球啊。 是受罚?是巧合?是工作上不得已?不知道幸长是什么情形。 「……她说是邂逅,可也没说是几时啊。」 说不定是五十年后,也说不定是两千年后。我忍不住想喊,这哪见得到啦。 但我还是沙漏不离身,是因为她没说几时。 五十年后和明天是平等的。想必相遇是无法用机率来计算的。 即使举向太阳,也看不透沙漏里的沙。沙粒把一切都吸了进去,沙流始终源源不绝。 沙漏象徵著距离死亡极为遥远的永恒。 我被困在这无穷无尽的流沙里,持续行走,抵达了公寓。今年的梅雨期很短,夏天很早就来了。现在虽是八月半,但气温不是很高,一直下著雨,让电视上也报导说秋雨锋面来了。今天是这连日雨天当中难得的晴天。 结果有一名女子伫立在公寓外,一身承受这晴朗的日子。 是邻居。仔细一看,她个子很小,很适合「女孩子」这个形容。她的头发发尾卷翘,像羊毛一样。 「会是真的吗?不知道说~~」她说得连连歪头。她还是老样子,很常自言自语。我正要直接从她身旁走过,但从旁经过时手上这个东西的变化,却让我瞪大眼睛。 沙漏的沙子染成了纯白色,外框也震得咯咯作响。 这让我觉得沙漏是对眼前的这个女生有了反应,结果在不自然的距离定住不动。她当然转身朝向我。「啊,你好你好。」她对我鞠躬打招呼,所以我也回了礼。 ……这个女生为什么手上握著活的虾子? 是下厨做到一半?该不会是养来当宠物?这只格外活跳跳的虾子,眼看随时都会从她手中松脱。 我一边鞠躬,一边想到,我对这个女生什么都还没问过。 我注意到这种事,就像受到沙漏的沙流引导似的问起: 「我说啊,你是外星人吗?」 女生连连眨眼,像在说「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其实似乎是喔。」 奇怪? 「没有啦,刚刚才有人这么说我。我就这么像是外星人吗?」 她莫名地做出弯曲手臂的姿势,强调自己的手臂肌肉。 会觉得连她手上的虾子也摆出握拳姿势,想必是我昏了头了。 「是、是这样吗?」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差点忍不住退缩。不抱期望地一再见人就问,已经有点变成我的习惯,结果真的迎来我期盼的答案,却又当场愣住。是这样啊?这个人是外星人啊? 「你日语说得真好。」 「常有人这么说我呢。」 她用一种不知道该说是学得很糟糕,还是很假的千金小姐语气回答我,然后又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去,慢慢转著头,落寞地喃喃说道:「啊,已经回去啦?」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掩饰,轻轻搔著发际把脸朝向我。 我和她面对面,觉得有点尴尬……我几年没长进啦? 我正在一种煮熟似的火热中不知所措,就听到一声像是砸在耳膜上的轰隆巨响。 我紧张起来,心想又有陨石啦?但就是觉得角度不一样。 像是有东西不是坠落,而是从地面升空。就是这种飞跃的声响。 像是在配合这个声响,像是在呼唤一个人。 伴随冲击波而来的夏季劲风,从我们之间吹过。 看到她轻柔飘逸的浏海被温热的风吹过,让我惊觉一件事。 身高不一样,季节不一样,说话口气,还有表情神态,全都不一样。 但这头发飘动的方式,和我的记忆一致。 「请问!」 「什么?」 这女生,该不会…… 「我问问题的顺序可能有错,不过,你喜欢吃团子吗?」 我在焦躁中变得有点往前弯腰,而且该问的内容根本就弄错了,让我脸颊燃烧了起来。 「团子喔,挺好吃的说……虽然你手上好像没有团子。」 她似乎是从我问起的口气,期待可以要到团子,但她看看我的手,叹了一口气。接著转而发现我拿著的沙漏,目光停在了上头。她的这种态度,让我的目光也停住了。 我把沙漏举到她眼睛的高度。 沙子毫无停滞地流动,彷佛在肩膀与手臂上都感觉得到。 「我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咦?呃,从小爸妈就叫我不要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她正要用很快的速度说出拒绝的话,眼睛却慢慢睁圆。接著就这么以像是忘了眨眼而睁大的眼睛,连声「嗯嗯」地观察我。还绕到我左右,一点都不遗漏。 她的表情有这么活泼吗?不,没有。以前的她,是个连人类最基本不能或缺的动作都会省略的人。这么说来,是我认错人了,再不然就是碰巧长得很像的陌生人?确信像是幻想似的动摇。 若是如此,她这反应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女生对于无异于初次见面的对象,就是会摆出这样的态度吗?我一边上身后退地心想真不愧外星人呢,一边等她观察完毕。 她退开时,「嗯」的一声,做出微微点头的动作。 这意味著什么呢?我不改微微弯腰的姿势,等待答案。 口水变得很乾、很黏,不好吞。所谓吞乾的口水就是指这种情形吗?受到这种几乎令人肩膀脱臼断落的沉重压力,让我指尖发麻。就像被一只隐形的大手用力拧似的,汗水飙得没完没了。内心的动摇,甚至压过了震动的沙漏。 我始终暗自怀抱希望,心想既然反正都会遇到外星人。 但竟然在这么、这么近的地方,理所当然地遇到。 我什么都没在看。别说天空的另一头,我连墙壁的另一头都没在看。 我握紧沙漏,心想又怎么可能去看。 谁叫我是个渺小的地球人。 这样的我,现在,遇见了外星人。 「我的名字啊,是猴年生的幸长猿子。」 「果然是你嘛!」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感慨万千,忍不住挥高了双手。 「啊。」 「啊!」 我们两人的目光,都追向脱手而出的沙漏。 沙漏就像朝星海前进似的飞起,发出比太阳还耀眼的白色光芒。 沙漏旋转著围绕在我们之间。就在我以为沙漏会飞向大老远的方向时,虾子从她手上弹跳起来。我还在怀疑自己的眼睛,转动起来的虾子就朝沙漏撞了过去。这一撞之下,沙漏的轨道受到修正,慢慢落下。 虾子落到我手上。接著…… 被拋出的永恒一边上下摆动,一边收进她手中。 终章「流刑0光年」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所以我对与她之间的离别发誓说。 我回来这里了。 「呃~~呃,呃~~……我,回,来,了~~」 『即将抵达地球,请准备因应冲击。』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无重力的感觉紧紧抓住我的心情,不肯放手。想必是为了不让我忘记。 也多亏了这种感觉,我第一个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道别的那一天,感觉就好像还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说著哈啰。 哈啰。 些许的意志掺进呼吸之中。 漫长旅程的结束就在眼前,比过往的任何一刻都更加沉重地压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但幸运有二。 一是我现在还活著。 二是水的星球,现在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 多半,是因为我很雀跃,还有,因为我一颗心怦怦跳。 我比太空船唤醒我的起床时间,再早了一点清醒过来。 身体尚未清醒,所以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我仍微微睁开眼睛。 开始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开始胎动。 纯白的空气从头上渐渐散去,让我逐渐找回了自由。 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指定好降落地点。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就好了。 再等一下下。 眼眸中充满的光,持续在眼睛周围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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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还有,最近我常听《世界毁灭》的主题曲。是买电玩版时收录在特典里的,但这首曲子真的很棒呢。 暌违许久后再度为我的作品负责插画的左老师,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合作啦?而上一次实际见面,又是几年前的事情啦……时间真的过得好快。记得当时左老师自称是松坂世代,我则说包括我和ブリキ老师都是达比修世代,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当初为什么我们都用棒球选手来举例呢?真是不可思议。谢谢您的插画。 还有我本来想写些双亲的事,但实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东西好写,所以还是忍痛割爱。绝对不是因为我写了船梨精的事情,结果就被母亲痛扁一顿。是真的,不骗你。所以呢,后记要结束了。非常谢谢各位读者购买。 入间人间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这和本作完全无关,但我写前一本的《安达与岛村3》时,最烦恼的就是副标题。那次是要确实用到颜色名称,而且同时还要统一用花的名称,结果一搞之下就花了非常多的时间。那部动画正传中使用的soil是从黑开始,到变白结束,虽然也许只是巧合,但我觉得那样的变化过程很美妙。 还有,最近我常听《世界毁灭》的主题曲。是买电玩版时收录在特典里的,但这首曲子真的很棒呢。 暌违许久后再度为我的作品负责插画的左老师,我们已经几年没有合作啦?而上一次实际见面,又是几年前的事情啦……时间真的过得好快。记得当时左老师自称是松坂世代,我则说包括我和ブリキ老师都是达比修世代,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当初为什么我们都用棒球选手来举例呢?真是不可思议。谢谢您的插画。 还有我本来想写些双亲的事,但实在已经没有那么多东西好写,所以还是忍痛割爱。绝对不是因为我写了船梨精的事情,结果就被母亲痛扁一顿。是真的,不骗你。所以呢,后记要结束了。非常谢谢各位读者购买。 入间人间 在适合你的以下省略。 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次是外星人题材,已经是老样子了啊。 我想,大约十天后,我已经在玩精灵宝可梦了。 宝可梦推出新作→买来玩,真不知道这样的过程持续到了几岁。当时我买的是蓝色,所以是蓝宝石版,还记得这是一款可以在海底游历的版本,所以我很喜欢。 但是红宝石版和蓝宝石版,呆呆兽都没出来,没问题吗? 而离我家最近的一间电玩店,终于结束营业了。 附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买电玩,真令人伤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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