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 十年后的你》 一、浅井千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录入:养老驴 ──我喜欢钴蓝色的蜡笔。所以蜡笔盒里总是只有那枝蜡笔特别短。 * 说到时光胶囊,通常都是年龄到达某个阶段时,再召集同班同学一起打开的东西。里头装著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封信──现在的自己,与过去自己所描绘的未来自己,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尽管感到愕然,却也能一笑置之。时光胶囊就是这样的东西。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 就在高中二年级的夏天,我收到了时光胶囊,以及上述讯息。它被粗鲁地塞进我家的信箱。 时光胶囊寄来家里,光是这一点就已经挺奇怪了。 打开鼓成一大包的立体信封袋后,里面装著一封较小的茶色信封。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著上述文字,以及说明主旨: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打开后,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信封,还有一张纸,是令人怀念的通讯录。 翻过信封,背面写著注意事项。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我目瞪口呆,心想这时光胶囊的处理方式未免也太随便了吧。尤其是第一项,根本不可能遵守啊。 寄件人是木村阳子。我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但这个木村大概是班长之类的,所以把时光胶囊寄给我。因为我在班上的号码是一号,恐怕是第一个收到时光胶囊的人吧。从左上开始,由左往右,由上至下排成两栏,最后结束于右下角的通讯录,是依照班上的座号编排而成的。 我不经意地望向通讯录的右下角。 矢神耀。 班上最后一号。 我用食指慢慢地描绘他的名字后,左胸一带像是心脏紧缩了一下,心跳不已。 我在一大堆信封中翻找,找出自己写的信,和写著「矢神耀」名字的信。信封用胶水黏住,但只要小心翼翼地打开再黏回去,应该看不出拆封的痕迹吧。况且,早已有好几个信封都开封了。是木村开的吗?还是经过漫长的岁月,胶水自然失去黏性了呢?无论如何,这样会被人看光光的。 「……要帮他们黏好吗?」 我并非是想要减轻自己打算偷看别人信件的罪恶感,才决定把其他所有已经打开的信封重新用胶水黏好。于是,我从铅笔盒里拿出胶水。上头没有标明期限,所以等我想寄的时候,再寄给下一个人就好了吧。我决定等胶水乾了之后再寄。 我先将矢神的信摆在一旁,拆开我自己的信封。 浅井干寻小姐: 十年后的我,你好吗?你现在变成了一个怎么样的高中生呢?希望你已经变成一个对人温柔,开朗又聪明的高中生。 「呵呵……」 干寻。是把「千」写成「干」了吧。话说回来,我以前好像经常写错呢,现在也完全不符合过去的我所期待的内容。对不起喔,十年前的我,现在的我个性乖僻,不太开朗,也不是特别聪明。 反正,现实就是这样。我世故地如此想著,移动视线,阅读下一行。 我现在非常难过,因为跟小耀吵架了。就连在写时光胶囊的这时,我们也完全没有讲话。小耀马上就要搬家了,我想在他搬家前跟他道歉,但可能做不到。 眉心聚起皱纹。 啊啊,对喔。矢神转学时,正好是这个季节吧──我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飘浮著宛如霜淇淋的积雨云。没错,记得那好像也是在夏天,快要放暑假的时候,我跟他吵架了。我对于没有跟他和好一事耿耿于怀──然后,渐渐遗忘。不对,正确来说,是不再想起这件事。确实有些记忆,不去回想就会慢慢淡忘。不过,像这样收到时光胶囊后,我却最先去找他的信,还真是现实呢。 我想拜托你。如果十年后,我还是没跟小耀和好的话,请你去小山丘美术大学找他。还没吵架之前,我跟他约好要读那所学校。假如你在那里遇见他的话,这次一定要跟他和好,把铅笔还给他。 我也会从现在开始努力又努力地成为高中生,然后,考上小山丘美术大学。 结尾很奇妙的信件内容,文字语气大多显得有些自以为是,不过,真要说的话,好像是我有错在先。我已经记不得我们为什么吵架了。努力又努力的奇怪国语是还满可爱的,但有太多难以理解的部分,令我感到疑惑。 「小山美啊……」 位于本地小山丘上的小山丘美术大学──通称小山美,是一所知名的美术大学,校园和在那里就读的学生都充满艺术气息。记得从我曾经就读的小学,走路约二十分钟就能抵达,或是爬上小学顶楼,就能一览无遗。我小时候的确很憧憬那里,与其说是想要成为画家,倒不如说只是莫名地向往那个地方。 如今我已经成熟到了解靠绘画维生是怎么一回事,小山美自然不在我的未来规划内。况且,我根本没打算读美术系。大概会进入四年制大学就读,随便找个工作,绘画就当作兴趣,继续画下去吧。这就是现实。 而且,如果只是要向矢神道歉,只要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考上小山美。 不过,通讯录上的电话应该打不通了吧。我盯著纸张,怔怔地思忖著。照理说,他早就因为搬家而转学了。这样的话,矢神前一号的人要怎么把时光胶囊寄给他呢?都已经搬家十年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托人转交了吧。 对不起喔,十年前的我。我应该没办法帮你实现心愿了。 突然没心情打开矢神的信了。我害怕他写的信里,完全没有提到十年前的我── 反正,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也没有人会抱怨吧。 我将自己和矢神的信放回信封中,轻轻地将它收进床底下。 * 矢神耀,曾是个和樱花十分相衬的少年。 小学一年级的春天,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后脑杓黏著樱花花瓣。想必是在校门口一带,被风捉弄了吧。我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指帮他拿下花瓣,可能是感觉到有人碰他吧,他回过头,与我对上视线。 由于他拥有一头闪亮有光泽的黑发,以及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女孩子。不过,他的发型是短发,穿著打扮也很像男生,而且书包是黑色的。目光交会后,他没有闪避视线。照理说一直被人盯著看,会想要移开视线才对,但我却莫名被他的眼瞳吸引,也不自觉直勾勾地凝视著他。 不知道过了几秒。 「啊!」 少年似乎总算看见我用食指捏住的樱花花瓣,发出了声音。 「你的指甲,跟樱花的颜色一样。」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笑得天真无邪。 矢神喜欢的,是樱花色的色铅笔。 依照座号──也就是所谓的名字顺序来排,他是最后一号,但因为视力不佳,他坐在我前面的位子。事实上,他的眼睛也似乎真的不好,总是贴著空白笔记本画画。 他用b铅笔精细地画完线后,再用色铅笔全神贯注地上色。就像一开始会从著色画的轮廓开始上色一样,从外侧慢慢涂向内侧,小心地涂,避免超线。春天时,他经常画樱花。休息时间会走到室外,捡起掉落在地面的樱花,再画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坐在他后面的我,可以看见全部的过程,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对矢神感兴趣。 他有点奇怪,不知 道为什么,总是捡一些怪异的樱花。像是还含苞待放就掉落在地的树枝、单单一片花瓣,有时甚至还会把樱花的树皮带回来。总而言之,就是不会捡回正常的「樱花」。不对,正是因为像是「捡回来的」,所以才会缺东少西的吧。 「你为什么要捡那个回来?」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那一天,矢神捡回来的樱花,花瓣少了三片,只剩下两片。 矢神回过头,将他圆滚滚的双眼瞪得更大,反问: 「你是指什么?」 「因为,还有许多更漂亮的樱花吧。」 就算不是掉落在地面的樱花,虽然有点可怜,但可以稍微折断一点树枝……或是画一整棵樱花树也行啊。 「唔──」 矢神有些难为情地抓了抓头。 「感觉画画很厉害的人,会故意挑这种东西来画。所以我在模仿他们。」 「是这样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就像是……残缺之美?」 矢神想要使用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艰涩词汇,眉心聚起皱纹……不过,最后还是伸了伸舌头,笑道:「呃,其实我也搞不太懂。」 「不过,只为了这个原因就攀折树技,树木也太可怜了。所以我才想说,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就好。」 他的表情很平易近人,我也跟著笑了。 「我想看看你其他的画。」 矢神点了点头,有些害羞地让我看他的空白笔记本。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从此以后,我和矢神经常一起画画,互相欣赏彼此的画作。 * 高中二年级的我,就读的是青崎高中。是县内小有名气的公立升学学校,历史也很悠久,所以校舍十分破旧。据说因为还设有夜间部的关系,设备耗损得非常严重,这是不能对外公开的秘密。尤其是美术室,设备老旧,现在还没有装空调。即便把窗户敞开,吹进来的也都是热风,因此汗水滴个不停,盛夏时,甚至连穿在夏季制服外的围裙都渗出盐分。今天也是,从很早之前开始,我的浏海就贴住额头,就算甩动头部,也紧黏不放。 「啊~~真是讨厌!」 因为太郁闷,我不自觉地用拿著调色盘的右手去拨弄额头。 「啊!」 讨厌的触感。沾到颜料了吗?我立刻想起身到厕所确认,但突然想起这个时段艳阳高照,离美术室最近的厕所有如三温暖一样闷热,因而打消了念头。我唉声叹了一口气,重新面对画布。不管叠上再多颜色,还是令人完全不满意的暗色画布,安静地回望著我。 「……算是失败作吧。」 我低声自言自语后,突然冒出一道声音: 「会失败吗?」 是三年级的松岛学长。明明今年是考生,暑假还是经常到社团露脸,令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画得很漂亮啊。我倒觉得很有浅井你的风格。」 他从后方伸出头来偷看,我嘟起嘴回答: 「什么叫很有我的风格?我才不要呢,这么黑暗。」 「你的画大多很黑暗啊。」 松岛学长满不在乎地笑道,无法反驳才让我觉得更加难受。 「为什么不用蓝色?这是大海吧。加入蓝色的话,对比会比较强烈不是吗?」 我还是嘟著嘴,将画笔夹在鼻子下,发出低吟。 「因为我决定不用蓝色。」 「你老是这么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就是说啊,这是为什么呢?」 连我自己也突然感到疑惑。等我意识到的时候,颜料盒中最后总是只剩下蓝色。即使有时会用来调色,我却从未在画布上涂抹蓝色。 「你问我,我问谁啊?」 学长露出苦笑。 「我老是想不明白,你并不讨厌蓝色吧,你的随身物品还满多蓝色系的东西啊。」 像是手机、铅笔盒……还有笔记本,也会立刻想用蓝色的原子笔来写字。的确,只有画画,不知为何,我从未使用过蓝色。 「……我以前,很喜欢钴蓝色的蜡笔。」 我像是回忆过往似地,慢慢地述说。 「是喔。」 学长随声附和。没错,我以前喜欢钴蓝色的蜡笔,非常喜欢。 「可是,有一天,那枝蜡笔突然从蜡笔盒里消失了……」 「消失?」 我也歪了歪头。 为什么弄丢了呢?明明是那么珍爱的颜色,既然弄丢了,为什么不让家人买一枝新的给我? 「我就觉得……那是不能使用的颜色。」 「为什么?」 「……就是说啊,为什么呢?」 再次说出疑问句,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我隐约觉得,理由似乎就存在于那个已经被我淡忘的,我和他的回忆之中。仔细想想,以前的我画出来的画,并不像松岛学长所说的那样黑暗。 「这样啊……感觉好像永久缺号一样呢。」 学长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知为何,令我心头一震。 「没有啦。就是啊,像是棒球的话,会不再使用王牌选手的背号,让它永久缺号。我在想是不是跟那个意义一样,感觉像是画出了惊世杰作,所以让蓝色永久缺『色』。」 「当时我才小学耶。」 我认为不是那么伟大的理由。 不过,感觉满类似的。蓝色是特别的颜色,也许正因为特别,才让它在颜料盒中消失,从不在我的画作中使用它。 「……话说回来学长,你不用念书吗?」 回过神来,发现太阳已然西沉。 「不用、不用,别看我这样,成绩还挺好的。」 「学校的成绩跟应试是不一样的,你要是小看考试,可是会吃苦果的喔。」 「到底你是考生,还是我是考生啊?」 接著,松岛学长看著我的脸,笑道:「你的额头沾到颜料了啦。」 我们是在今年春天开始交往的,对我来说是高中二年级的春天,对学长来说则是高中三年级的春天。 我们本来感情就很好。美术社人不多,没什么社员,我那年只有三个人入社。其中两个人是男生。松岛学长那一届还满多人的,大约有六名社员,不过除了松岛学长以外,其他都是女生。 包含顾问在内,社团的女生大多很文静,松岛学长跟我算是比较多话的人──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缺少一点文化艺术气质,所以很投缘。一开始是松岛学长先来调侃我,说我的画很黑暗,不符合我乐天派的个性,不久后,学长与学妹、朋友与恋人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不清。 我留著一头沉重的中长鲍伯黑发,身穿整齐朴素的制服,并拥有一张苍白的脸孔。别人偶尔会说我长得像娃娃一样,但算不上是美女。虽然有朋友,但不多。成绩中上,绘画才能一般,美感灰暗。我个人的品味都这样了,学长的品味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 「──井,浅井,喂。」 「咦?啊!我在,有何贵干?」 「还有何贵干咧!」 松岛学长笑著戳了戳我的脸颊。 「看你在发呆,是在想什么?」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经常在麦当劳陪学长念书。虽然有时不是去麦当劳,但基本上都会去那。当学长一根接著一根慢慢吃著对身体有害、底部的马铃薯开始软掉的薯条时,通常代表他已经念书念腻了。明知道我不在,学长才能专心念书,但学长开口邀约,学妹总不好拒绝吧。 「学长,你玩 过时光胶囊吗?」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陪学长聊天。 「时光胶囊啊,真令人怀念呢。我是有做过啦,但还没打开。当初约好二十岁才要打开。」 「我想也是。不知为何,我们学校小一时就做了时光胶囊。」 「未免太早了吧,根本没什么回忆可以放进时光胶囊嘛。」 「是很早没错,而且是第一学期的学期末。不过,是写信给未来的自己,算是教学的一环吧。跟回忆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于是,所有人在还搞太不清楚时光胶囊是什么的情况下,用刚学会的平假名写信,放入时光胶囊,埋进校园的一角。有一阵子,男生恶作剧想把时光胶囊挖出来,结果被老师骂,但班上同学马上就忘了它的存在──包括我。 「所以,那个时光胶囊现在怎么样了?」 「前阵子,寄到我家了。」 松岛学长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笑说:「不是吧……」 「为什么是用寄的?不是时光胶囊吗?应该要用挖的吧?」 「好像是因为召集全班同学一起去挖太麻烦了,就决定一个人把它挖出来,然后按照通讯录的名单顺序轮流寄给下一个人。传阅时光胶囊耶,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这样啊。处理方式还真是随便呢。」 「老实说,谁会记得小一同学的联络方式啊。大概是班长接到学校的联络后,觉得办活动太麻烦了,就自己决定传阅时光胶囊了吧。」 「这样啊……所以呢?」 松岛学长露出狡黠的笑容看著我。 「所以什么?」 「你的信,写了什么?」 我有点慌张。 「呃……没写什么啊,就写些有没有顺利当上高中生啊,这类的事。」 我没有提起矢神的事。 「高中生这一点有符合耶。怎么,当初早就决定要什么时候挖了吗?」 「当初应该有决定是十年后吧。小一过了十年,就变成高二了。」 「是喔。离我第一次背小学书包,已经过了十年以上了啊。」 干嘛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啊。明明学长才十七岁,连a片都不能看,但我猜他一定有偷看。 「你这样很像大叔耶,不要一副感慨的样子好吗?」 「在小学生的眼里看来,高中生就跟大叔差不多吧?」 「你是想拐个弯说我也是个大妈吗?」 「你还年轻啦,不用担心。」 「……你对一个消极负面的人说别担心,反而会害她不安喔。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法则吗?」 「你会消极负面吗?姑且不论你的作品风格。」 「我在班上算是满开朗的。但是跟比自己积极正面的人在一起,相对而言就会变得消极负面。」 「咦!我会积极正面吗?你这是在夸奖我吗?」 「对啦、对啦。所以请你积极正面地念书吧。」 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学长来说。 「我知道啦,我知道。」 松岛学长拿起一根软趴趴的薯条,扔进嘴里,翻动始终停留在同一页的单字本。 夏天的太阳缓缓地没入地平线时,我们像是抵挡不了店员施加的压力般,离开了麦当劳。学长说他要去补习班的自习教室,接下来才要认真念书吧。跟我在一起念书,肯定念不进脑子里。 我们到车站的路程是顺路的,所以并肩行走。明明是肩膀快要撞到的距离,奇妙的是,我们却没有牵手。学长的右手偶尔会碰到我的左手背,就像敲门一样。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巧妙地松开自己紧握的手。 「你明天也会去社团吗?」 「对,那幅画是要用在文化祭上的,还得再画两幅。」 「你的画在去年的文化祭也广受好评吧。不论是素描还是用色,都有种纤细又大胆的感觉。」 「但很黑暗就是了。」 「我是说很有个人风格。」 「话说回来,我还没问过你。」松岛学长探头望向我的脸。「你有在想以后的出路吗?」 我的心脏震了一下。 「出路吗?」 「也就是说……考美大之类的。」 「咦~我没有美术天分啦。」 我努力一笑置之。没错,我没有美术天分,完全没有。 「会吗?我倒觉得你很有才华呢。你以前不是有去上专门教绘画的教室吗?」 「是有上过啦……不过,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吧,我的美术基础应该是在那里学到的没错。 「所谓的才华,几乎就是在小时候确定下来的吧?」 松岛学长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家附近的车站,不是有一所很有名的美大吗?」 心脏因不祥的预感而加速跳动。 「啊,你是说小山美吗?我怎么可能考得进去啊。感觉那里的人都很时尚,而且认真想朝美术方面发展。我又没打算靠画画吃饭,抱持随便的心态是考不进去的啦。」 我说话快得不自然,连我自己也感觉得到,但学长似乎没发现的样子。 「是这样吗?反正,你不想考就算了。」 不久,我们走到铁轨旁,平交道响起「当当当当」的声音,我们在栅栏前停下脚步。要搭电车的我必须穿越平交道,而学长的补习班则不需要穿越平交道。 「……你要直接回家吗?」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依依不舍,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不过,我装作一副没察觉他心情的样子。 「对。我再妨碍你读书,要是你落榜的话,我可承担不起。」 有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玩笑话。 「我才不会落榜咧,我又没有要读分数高的学校。」 学长笑道,接著面向我,微微弯下身子。 我没有闭上眼睛。 学长的唇轻轻地印上我的。 有点咸,带有薯条的盐味。 我讨厌冷静思考这种事的自己。 短短一秒,却感觉特别长。 栅栏升起。 没有怦然心动的我,害怕被学长发现我那冷静平稳的心跳声,我迅速离开,戏谑地笑著对他说:「明天见。」然后穿越平交道。 电车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已经染上夜色。带点蓝色的天鹅绒,是我画作中经常登场的背景。勉强称不上是蓝色,而是无限接近黑色的藏青色。 我是从何时开始老是使用灰暗的颜色画画的呢?是否也曾经历过世界──现在这个季节的天空看起来像是原色的钴蓝色般,鲜艳闪耀的时期呢?世界在现在的我眼里,就像加了一层滤镜一样,阴暗模糊。的确,一直以来我就只能画出我所见的风景。改变的与其说是用色,倒不如说是观看世界的方式…… 我们的内心有好几扇窗,小时候经常敞开。不过,随著韶光荏苒,便一点一点慢慢地关上那些窗。下意识地,抑或是,刻意地关上。至少我跟矢神一起画画的时候,我的心窗是敞开的。莫非是跟他吵架分开后──拚命不去回想那段记忆并将之封锁在心里深处时,也一并关上内心之窗呢? 学长现在正在自习室念书,我将头靠在车窗上,试图想像正在念书的学长背影,但却想像不太出来。总是这样,我并不擅长想像学长的事。我大概,不如我所以为的那样仔细注视过学长,这一定也是关上心窗的关系。 我一直都知道,我们交往得似乎并不顺利。 表 面上,我们交往得非常稳定,不过,就仅只于此。总而言之,就跟朋友没什么两样。他向我告白的时候,朋友与恋人的界线曾经一度变得模糊,但不知为何,却没有让我跨出决定性的一步。 我在小山丘站下车,爬上月台的阶梯。用定期车票通过车站的验票口,走出南口后,天空已被夜幕笼罩。上班族和学生脚步匆匆地超越我,其中也能看见像是情侣的男女身影。看起来像是小山美的学生……小时候向往的美大校园,只要走出北口就能看见。学长是在哪里得知小山美的资讯呢?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有名才脱口而出。话说回来,我从没和学长走过这个城镇呢。 放学一起回家。 偶尔去别的地方逛逛再回家。 周末出来约会。 不过,感觉不对,有哪里怪怪的。我并没有其他意中人,也不讨厌学长。我认为我们两人个性很合拍,跟他聊天也很愉快,可是,该怎么说呢……算是,不甜蜜吧。 路过自家附近的蔬菜店前,看见柳橙一颗卖八十八圆。 ──恋爱就像柳橙一样。 我曾听班上的朋友这么说。两人在一起越久,就像逐渐变得甜蜜、鲜艳成熟的柳橙;虽然有时带点苦味,也有腐烂落下的果实,但包含这些在内才是柳橙。据她所说,幸福的情侣是橙色的。 我当时嘲笑她像个诗人,如今却似乎能体会她所说的这番话,大概是因为现在也身处其中的缘故吧。 八十八圆的柳橙是鲜艳的橙色,我和松岛学长则是不论经过多久也成熟不了的青橙。我就不用说了,想必学长也察觉到这一点。然而我们却佯装没发现、假装甜蜜,在两人的青色果皮上,涂上一层橙色的油漆。 * 矢神的手指描绘出纤细的线条。 即使使用相同的铅笔,到了矢神的手中就像施了魔法一样,截然不同。他将削铅笔机削过的笔芯稍微弄钝一点后,流畅地在纸上滑动。转眼间,纸面上便巧妙地勾勒出花朵、天空和小鸟。 和用蜡笔粗略地画出对象物的我简直是天差地别,我当初还因此感到相当自卑,但矢神却夸赞我的画。 「我只会照著画,但是千寻却能画出你眼里的世界,我觉得很厉害。」 假如现在听到这句话,我大概会闹脾气地回答他:「我眼里的世界才没有那么丑呢!」但当时很会画画的矢神赞美我有才能,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所以我才有办法在他身边继续画画。 矢神总是紧握著樱花色的色铅笔,而我则是紧握著钴蓝色的蜡笔,从头一页又一页地填满空白笔记本。一整个春天,矢神不断画著樱花,而我则是不停画著天空。然后,偶尔交换彼此的颜色。 樱花色和钴蓝色,是春天的颜色。 然而,春天过后,即使临摹的樱花已全部凋谢,我们依然持续画著樱花与天空。矢神的樱花色色铅笔,感觉一用力画笔芯就会折断,我将它当成玻璃笔,小心翼翼地使用。矢神用我的钴蓝色蜡笔,流畅地在自己画的樱花背后画上鲜艳的天空。同样的画具,不同的人使用,就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与相异的画作。我画的春天是在空中飞舞的樱花花瓣,而矢神画的春天则是樱花背后广阔的蓝天。 矢神说,是他爷爷教他画画的,听说他爷爷是以教人画画为业。虽然已经过世,但据说生前是在附近的大学教画,矢神以前提过的「画画很厉害的人」,指的似乎就是他爷爷。 「他以前在那里教人画画。」 有机会上去顶楼时,矢神这么对我说。绿色围篱外一望无际的街景中,有一块特别显目的大区域,之后才知道,那里是小山丘美术大学。 「我也想去那里。」 矢神双眼发出闪耀的光芒,如此说道。我记得,当时的矢神看起来就像大人一样。 那个年纪的男孩诉说梦想的时候,大多是想要当足球选手、医生、太空人这类职业,既具体却又十分笼统的内容。矢神却说,他想去读当地的大学。会把距离这么近的梦想误认为是具体也无可厚非,但是对当时的我而言,那是一件很帅气,又很令人不甘心的事。 所以,我才赌气地这么说── 「那我也要去。」 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含意。 「咦?」 「我也要去那里。」 通常,这时应该会做出目瞪口呆的反应,但矢神却没有。 「好啊,那我们约好啰。」 他这么说,然后快速地伸出小指头。 反而是我目瞪口呆。 从此以后,我便常常经过小山美旁边。在正门前长了一棵高大的樱花树,春天时盛开得十分美丽。虽然当时还小,但我非常认真地希望将来能就读这所大学。 * 松岛学长的朋友想要跟同班的女生告白,但怕一开始就两人独处会尴尬,所以希望学长和我跟他们一起去。 「学长,你还有闲情逸致做这种事吗?」 这句话顺便也是对他的同班同学说。 「别这么说嘛,高中最后的暑假耶,感觉st青春了。」 &emspst青春,真担心学长的英文能力。 「我是无所谓啦,要去哪里?」 「海边!」 「咦~~」 我发出明显嫌恶的声音后,学长笑著回答:「怎么这种反应啦。」 「会晒黑耶,而且我讨厌热天气。」 「一直窝在室内画画会闷出病来的。」 「曝晒在盛夏的阳光底下才会比较快得病吧。」 无论如何都是在得病的前提下,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而且海是……」 话说到一半,我沉默不语。 ──蓝色的,所以我不想去。 有这种藉口吗?我喜欢蓝色,夏季的天空和海天一线的蓝。 「……你在想什么?」 学长戳了戳我的脸颊,我露出敷衍的笑容。 「没什么,好啊,就去海边吧,我要展现我难得的泳装姿态。」 今年的泳装,好像买了蓝色的。嘴上说讨厌海边,朋友约我去逛泳装的时候,一看见漂亮的蓝色泳装就想都没想,一时冲动地买下了。我还真是矛盾。 「反正是蓝色泳装吧。」 学长也这么说,我吐了吐舌头。 「反正是蓝色啦。有什么关系,很青春啊。」 我说。既然学长st青春,那我就是semifinal青春了吧。结果被笑说很拗口。 学长的朋友好像是排球社的,个子很高。学长跟他站在一起,两人看起来都像是排球社的,很搞笑。 「我是浅井千寻,今天就麻烦各位了。」 只有我一个是二年级,只有我一个人要抱持尊敬的态度。学长、学长的朋友,还有他朋友喜欢的女生,全是同一班,我心里有点不自在。明明是双人约会,却感觉我是附带的。 星期天,天气不是特别好。搭上电车坐了几站,映入眼帘的水平线并不如想像中的蓝。我撇开聊得起劲的三人,独自靠在车门上,眺望著灰色的天空与暗沉的大海。 「浅井?你还好吗?晕车了吗?」 松岛学长关心地问。 「是闲得发慌。」 我开玩笑地如此说道后,照理说平常会笑话我的学长,今天却反常地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你觉得无聊吗?抱歉喔,只有你是学妹,会放不开吧。」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 松岛学长的视线 传达出这样的讯息,那视线扎得我难受,我逃避似地游移眼神,望向窗外。 「因为天气不好。」 「你不是讨厌顶著大太阳吗?」 「是没错啦……」 学长的朋友和学姊之间,已经散发出不错的气氛,远胜过理应在交往的我们。 换上泳装,来到海边时,天空越来越灰。气温有些寒冷,我披著连帽运动外套,抱膝坐在沙滩上。学长问我:「你不游泳吗?」我回答:「有点不舒服。」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内心的青橙,今天动摇得特别厉害。 「浅井?你真的没事吗?」 松岛学长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担忧。 「不用顾虑我没关系。」 我的语气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这里顾包包,总得要有人顾才行。」 「我又没问你这种事。」 感觉学长的声音带有怒气,我抬起头。他真的生气了,这搞不好是他第一次动怒。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态度不好。」 「我又没那么说。」 不行,一直自掘坟墓。鼻头一阵酸楚,我将脸埋进膝盖之间。 今天的我是怎么回事?明明应该跟平常没两样,为什么却如此郁郁寡欢?跟学长关系很奇妙一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对这种事感到如此郁闷? 眼里映入的,是自己抱著膝的手粉红色的指甲。 ──你的指甲,跟樱花的颜色一样。 为什么现在才想起这种事? 「……松岛学长。」 脑中响起我和学长的橙色油漆逐渐剥落的声音。 「你喜欢我哪里?」 我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干嘛突然这么问?」 头上响起学长的声音。 「我们是青橙。」 只是假装甜蜜的未熟果实。 「什么意思?」 「一直都是又苦又酸。」 然而还是涂上橙色,假装甜蜜。 「什么意思?」 「……你讨厌我哪里?」 无法成熟,一定是我的错。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学长的声音已经没有怒气,我抬起头,发现学长一脸落寞。我大概是一脸要哭的表情吧,我太狡猾了。错的人明明是我,却因为是女生又是学妹,怎么做都会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千寻。」 学长呼唤我的名字,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这么叫我。 我无法回答他,这时正好哗啦哗啦下起雨,我戴上运动外套的帽子慢慢站起来。 「……不好意思,我可以先回去吗?」 * 「我们要来做时光胶囊。」 班导师说完这句话后,全班目瞪口呆,因为还没有人知道时光胶囊这个概念。 写信给未来的自己,将信埋在地底下。 待时光流逝后再挖出来,阅读过去的自己写的信。 小学一年级的我们,不太明白这么做哪里有趣了,总之,在开始放暑假的海之日(注1:海之日 日本的国定假日,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前,必须写好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老师说,十年后,我们就是高中二年级。高中生!我都还无法想像自己上国中会是什么样子呢。不过,仔细想想,我曾想像过自己成为大学生的模样。 季节是夏天,樱花早已绿叶繁茂,天空又高又蓝,这个时期在外面画画,握著蜡笔的手会汗水淋漓。蜡笔遇热会融化,紧握不久后,我的手便染成了钴蓝色。我用那只手借了矢神的色铅笔,结果樱花色的色铅笔沾上了黏腻的水蓝色指纹。 「你写好时光胶囊的信了吗?」 即使到了这个时节,我们依然故我地画著樱花和天空。明明不论是樱花还是春天的天空,都早已被夏天驱赶成了过去。 「嗯……还没。」 那天的矢神有点无精打采。每当他那被蜡笔染成蓝色的手一动,空白的笔记本上便逐渐描绘出天空的模样,天空就像是从他的指尖诞生出来似的。 「根本不知道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挥动著色铅笔,故作成熟地说道。最近我花瓣画得进步不少,色铅笔的使用技巧也熟练了许多。 「就是说啊。」 矢神笑了笑,用蜡笔迅速地画了一条线。 「你要读哪一所高中?」 我是有听说他要去小山美,但仔细想想,却没问过他过程要怎么计画。 「这一带的高中吗?」 「唔……可能不是喔。」 「咦,真的吗?」 「应该吧。」 矢神以蜡笔用力画了一条横线。深蓝色的线,在矢神纤细的画中显得异常突兀。 「那国中呢?」 「应该也会去远方读。」 「国中也是吗?为什么?」 「唔……就是得去。」 这时我才终于发现,矢神不是无精打采,而是异于平常。他的空白笔记本上,不知不觉画满了钴蓝色的线条,难得仔细描绘的樱花图案上,画了许多叉叉。 「……你怎么了?」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矢神看了一眼我的眼睛后,立刻移开视线。 那个总是凝视别人眼睛的矢神,眼神像是逃避般地游移著。 「我要搬家了。」矢神望著远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说是吵架,或许也不是那样。 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的我无法察觉矢神不敢凝视我双眼说话的意义。 回过神后,我已弹跳似地站了起来,像是逃离现场、逃离矢神所说的话般,迈步奔驰,手上还使劲地紧握住那枝樱花色的色铅笔。蓝得令人厌恶的夏季天空宛如钴蓝色的颜料,渗透进我的视野── 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跟矢神说话。 对年幼的我而言,内心隐约认为既然约好要读小山美,便意味著往后的时光也会一直在一起。起码不会发生搬家、转学,以这类形式突然告别的发展。然而,矢神却突如其来地告知离别──无法接受的我,立刻以迁怒的形式开始逃避他。 不过,愤怒这种情绪,一旦冷却下来后便会瞬间转变成尴尬。 重点是,我把矢神最珍爱的樱花色色铅笔拿走了。借而不还,被我收进蜡笔盒的那枝色铅笔,就像是在责备我一样,接连好几天从蜡笔盒中瞪视著我。 结果,那枝色铅笔终究没有回到主人身边。 第一学期结束后,别说道歉了,我甚至没说一句道别的话便和矢神分开。也许早就隐约察觉自己没有勇气道歉,就像是为了保险起见而事先将那封信扔进时光胶囊,如今看来,真不知是自私还是体贴。 暑假期间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即使知道他家住哪里,也没有去找他玩。我很害怕,害怕打电话给他他不接;害怕按了对讲机后,听到的是别人的声音。那年夏天,我一张画都没有画,反正失去钴蓝色的我,再也画不出任何东西。 第二学期开学后,我看见矢神的座位上空空荡荡,这时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就跟失去钴蓝色的蜡笔盒一样。沾著水蓝色指纹的樱花色色铅笔,终究还是没有回到主人身边──而我则是嚎啕大哭,流下迟来的眼泪。 * 为什么在我淋著半大不小的雨,脚步沉重地踏上归途的这种时候,会隐约想起这件事情呢? 对了,我 并不是弄丢蜡笔,而是借给矢神,就这么分别了。所以在我心中,钴蓝色成了永久缺色。 随著年级增加,不再使用蜡笔画画──我刻意封锁痛苦的记忆,终于能够再次提起画笔,但从此以后,我便不再使用蓝色画画,因为那是矢神的颜色。只要我的钴蓝色蜡笔还寄放在矢神那里,我就无法使用蓝色画画。而我的画也因此改变,无论画什么,都散发出一股晦暗的气息。宛如封锁的离别记忆,抑制不住地泄露出来── 终于到家时,雨已经停了,但泪水却流个不停。我快步逃进房间,不让人看见我哭泣的脸。 我头上盖著毛巾,趴在书桌上,各种后悔涌上心头。为什么我要说出那种话?这样不过是情绪不稳定罢了。突然说什么柳橙的,松岛学长当然会感到困惑。 「可是,我们是青橙啊……」 我从嘴里吐出可悲的自言自语,然后像泄了气的气球,精疲力尽地黏在书桌上。 这种情况,是否只是爱上恋爱的感觉罢了?我对松岛学长的感情并不是爱情,我一直都知道,却在青色的果皮上涂上橙色蒙混过去。然而,无论经过多久,内部依然是青色、依然是酸的;咬下完全不成熟的柳橙,只会酸得令人想哭。根本不是酸酸甜甜的滋味,只有酸味,就像柠檬一样。 眼泪又夺眶而出,我哭什么啊?想哭的不是我吧。明明完全没有考虑学长的立场,把他丢下,一个人跑回家。 我粗鲁地搓揉著眼睛,有样东西突然映入眼帘,是信封。从时光胶囊拿出来的我的信──以及打算拿出来看却没有勇气拆封,扔在书桌上的矢神的信。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回过神后我已经拆开信封。 感觉最近的我真的是差劲透顶。不重视自己的恋人,侵犯别人的隐私,然后又在那里大声嚷嚷著自己无法恋爱,真是愚蠢──明明这么想却没办法停止动作,简直是无药可救。 算了。既然如此,就彻底地被斥责吧。如果矢神完全没有提到我,那一定是惩罚──时隔十年后,惩罚未来的我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我有些自暴自弃地打开折叠整齐的信笺。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了一个怎么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咕嘟」声。虽然觉得自私也该有个限度吧,但刚才想被斥责的想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揉了揉眼睛,拚命往下阅读。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我的心脏狂跳。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接下来的文字,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吧,纸上有用橡皮擦擦过好几次的痕迹。铅笔的粉渗了进去,黑黑的,有点难以阅读──不过还是看得见文字。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我看得清清楚楚。 「啊哈……」 笑声溢出嘴角。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对这件事感到后悔。 明明刚才还认为是惩罚,现在却松了一口气,真的很窝囊。 他现在也是高中生了吧,我突然这么想。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身高多高?头发留长了吗?有染发吗?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呢?也是美术社吗?还是运动类社团?还有在画画吗?还是一样喜欢盯著人眼睛看吗?我没来由地心想,他应该很有女人缘吧?而我很明确地不希望他女人缘好。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突然发现。 我心中的青橙并不是学长,而是从十年前起就一直未成熟,宛如时间停止般存在的那个人。即使脑海遗忘,心中却始终无法忘怀。所以我才无法恋上松岛学长,因为我早已恋上别人。 青橙在我心中跳动。 彷佛在告诉我:这样下去不行。 时间停止流动的柳橙。 尚未成熟变色的青橙。 想要染上橙色,不是涂上油漆,而是想转变为成熟的橙色。 我猛力拉开书桌抽屉,拿出不知何时、为何而买的樱花信套组,和装有我喜爱的卡通贴纸(那个角色叫城市猫,但周围所有人都说不可爱)的金属罐。我一边想著小时候好像也有贴在书包上,一边打开罐子后,发现不知为何,贴纸也都是樱花图案,大概是在春天买的吧。由于贴纸的底纸是长方形的,没办法直接放进罐子里,我还把贴纸一张一张剪下来。 打开金属罐后,放在金属罐底部──印著像彩虹般的七色线条,游戏软体包装盒大的微脏蜡笔盒映入眼帘。 我的手在颤抖。 感觉很久没打开了,这才像是时光胶囊吧。 打开盒盖后,长短不一的各色蜡笔仍然和当时一样存放于盒内。缺失的钴蓝色,以及像是在表示自己取代了钴蓝色蜡笔、突兀的樱花色色铅笔。知道铅笔表面的水蓝色小指纹是我和矢神的,这世上只有两个人。 「……得还给他才行。」 自己信上所提到的「铅笔」,指的就是这枝色铅笔。 「得还给他才行。」 我用力地重复一次,然后从铅笔盒里拿出原子笔,抽出一张信笺,在樱花雨上移动笔尖。 致 十年后的你── * 几天后,我约了松岛学长再次去海边,这次只有我们两人去。那是个晴空万里的夏日,已经八月了,夏天一转眼便即将结束。 「你今天郁闷吗?」 学长看著我的脸问。 「郁闷啊。」 我回答。今天非郁闷不可。 即便如此,时间仍然静静地流逝,一如往常,如同潮起潮落,然而心情却平静无波。感觉彼此都明白对方想说些什么,我们没有下海。听说海里有水母出没,但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下海。我们只是肩并著肩,眺望著海滩伞的影子、逐渐伸长的两人影子,以及慢慢上升的潮水。就这样天南地北地闲聊,直到太阳开始西斜。 「差不多该回去了。」学长说。就在他打算站起来时,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腕。 「学长。」 说完,我又改口说道: 「松岛学长。」 我望向他的双眼。 心想:原来这个人的眼睛长这样啊。有别于矢神的双眼,但是,感觉有点像。总是十分坦率,带点顽皮,像女孩子一样圆溜溜的眼睛。 「我们分手吧。」 我应该说得一派轻松吧。 学长一语不发地回望我。 「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不过,学长的胸口一定更痛。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视线有些模糊,我为什么要哭呢?在这时候哭未免也太奸诈了。 学长依然沉默不语。 「我之前说过吧,我没办法使用蓝色,我想起来为什么无法使用蓝色了。」 那是永久缺色。 学长说的没错。对我来说,钴蓝色是特别的颜色,所以才无法使用它。我喜欢拥有那个颜色的人 。 「我还是想用蓝色画画。」 为此,我得让他还我才行,还我钴蓝色的蜡笔。 然后,我也必须把樱花色的色铅笔还给他。 所以我── 「我要考小山美。」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只要他还在画画,我就想待在他的身边画画。 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表达得支离破碎,也许我连一半的想法都没有传达出去。 即使如此,学长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 他终于开口。 「这样啊。」 再次简短地重复后,他突然伸手放到我的头上。 「加油喔。」 说完后,他胡乱搔了搔我的头发。 「……好的。」 我颤抖地回答,结果我还是哭了。我厌恶自己为何无法喜欢上这个人,也因为学长的温柔而哭。要是十年前没有认识矢神,我一定会喜欢上这个人吧。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有点怨恨矢神。 * ──浅井千寻 敬上 犹豫了许久,不晓得该挑哪一张城市猫贴纸,挑选时手指太用力,还不小心打翻金属罐。最后我终于挑出一张,封住花了三天写的新信,放进矢神的信封中。我硬是用胶水黏住有些鼓起的信封,确实封好名为时光胶囊的立体信封袋后,贴上新的邮票,在上学途中投进邮筒。 时光胶囊在我这里停留将近三个星期,最后送到矢神身边时,不知道会是何年何月;毕竟都写了「致十年后的你」,所以希望不要超过两年,因为顺利的话,两年后我已经成为大学生了。 到了学校后,在美术室里没看见松岛学长,他现在应该在自习室吧。我想著,嘴角微微上扬。他说过会再来社团露露面,顺便转换一下心情,到时如果能自然地面对他就好了。 今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夏日,我走到最靠右的窗前老位置放下书包。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难得是清爽的凉风,舒服得令我暂时闭上双眼,接著我拿起画笔。 「哎呀。」 不久后露面的顾问老师看著我的画作发出惊呼声。 「真是稀奇呢,想不到浅井同学你竟然会使用这么明亮的颜色,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我只是面带微笑,持续挥动画笔。 上周开始重新绘制的画布上,是鲜艳的橙色。 心中的果实,今后将一点一点地开始成熟变色。 二、桐原冬弥 我通常都是过八点回家。 「我回来了~」 随便打声招呼,逃也似地上楼回房,将亮面运动包扔到地板上,叹了一口气。 打开电灯后,放在书桌旁的黑白熊猫图案的足球映入眼帘。 我幼年时踢的足球,如今也像是某种寄托般地放在一旁。擦拭乾净的白色六角形与黑色五角形组合而成的几何学图样,据说跟富勒烯(fullerene)这种碳元素物质的分子构造一模一样。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成长到知道这种事情的岁数时,内心一股焦躁的情绪越发膨胀。 我乱发脾气地踢飞亮面运动包后,表面飞起一阵灰尘薄雾。白色的亮面运动包,已经用了一年半,却几乎洁白如新,没有弄脏。并不是因为我很珍惜,经常擦拭,如果是这样,我就不会这么……这么想死了。 * ──我曾经历过四次不幸。 国中时期,我足球算踢得还不错。 我从小学就开始踢足球,小时候脚程也很快,是班上的风云人物。就算不会念书,只要脚程快、会挑球(lifting),就能迷倒众生,小学是个单纯的世界。年幼的我很早便体会到得到别人赞赏眼光的快感。真要说的话,我是为了在学校社会走路有风,才表现出我在足球社团学到的技巧,大过于想在踢足球时大显身手。 当然,我对足球的热情并非虚假。我喜欢踢足球,也很认真练习。小学的社团活动,三年来我都专心一意地选择足球。由于当地的公立国中罕见地竟然没有足球社,我便跨学区就读邻近地区的国中,加入足球社,一年级便当上正式球员,在正式比赛中也小小崭露头角──所以国中时期,我足球真的踢得还不错。我想是因为这样,于是,导致了我第一个不幸。 可怜的少年桐原,错估了自己的才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事实上像自己这种程度的人比比皆是,却还是硬著头皮报考了学力程度也很高的私立足球名校。 第二个不幸是,我竟然考上了那所高中。明明完全不会念书,考试前猜的题竟然全都猜中,于是就在高一的春天,我名正言顺地敲开了第一志愿高中的足球社大门。 姬坂高中在高中足球界是知名强校,经常打进全国高中足球联赛,整体的战果也十分辉煌,每年来自各地、自命不凡的健将云集,选手的素质逐年增强。虽然我现在十分悔恨当初自己思虑浅薄,竟然想要投身于此,但对足球少年来说,姬坂就是如此有名的高中。 足球社有所谓的一军、二军、三军,三个阶层。一军的练习果然无可比拟,尤其是学长们看起来特别雄伟。国一时看国二生,也觉得他们非常成熟伟大;但高一时看高二生又感觉更高大,自己最拿手的技巧都比他们最不拿手的技巧还要拙劣──就是这样的世界。 然而,我还是坚信自己与众不同,相信自己只要努力练习一年,就能像他们那样。三军的待遇与一军当然是天壤之别,但我刚入社时每天练习,从不缺席,也竭尽全力接受严格的训练。因为周遭有许多同是一年级的社员,不想输给同辈的意志力促使我的身体行动。当初和我一样向往穿上姬坂制服而入学的新进社员多到记不清长相,转眼间便逐渐减少了数量。坚持下来这件事令我很自豪,这满足了我微小的自尊。 第三个不幸──而且是四个当中最大的不幸,不用说,当然就是和森胁祥吾同届这件事。 * 「我出门了。」 早上六点半,我随便打了声招呼出门。足球社的晨练从七点半开始,但我并不是出门晨练。 就结论而言,我现在成了幽灵社员。 我还是足球社的社员,但是不出席练习,我跷了社团活动。应该说,只是没有提交退社申请书,搞不好在社团里已经被当作实质退社来看待。假如是一军,肯定不容许这样吧,但因为我是三军,是个连教练都记不得名字的一介小小社员,根本没人发现吧,更不用谈什么容许不容许的。我像是安于现状,又像是巴著不放似地维持住幽灵社员的地位,自己的这副惨状已经超越窝囊,心酸至极。 我没有对父母说明情况,所以假装出门参加社团活动,总是早出晚归。我是打算演这出戏演到毕业吗?可是,我等于是为了足球才报考这所私立学校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帮我支付昂贵学费的父母,跟他们说我不踢足球了。不对……实际上,我的球衣跟运动包都完全没有弄脏,搞不好他们已经发现了也说不定。他们什么都没有问,让我既感谢,又觉得有点寂寞。 每天背著亮面运动包,谎称要晨练而早早出门,四处闲晃绕远路打发时间,搭电车前往学校。八点时,一军在球场踢球,其中也能看见森胁的身影,听说他这次会穿上十号球衣。如今三年级引退,森胁完全成为社团的骨干。感觉太靠近球场会被发现,我尽可能地远离球场,偷偷摸摸地走向校舍出入口。 去年五月以后,森胁加入一军,我便没有机会在社团活动中跟他说话。尽管在班上多少会交流,但夏天时我慢慢开始没去参加社团活动后,对方便不再积极地找我攀谈,也不再一起吃便当。秋天结束时,在我完全淡出社团后,我便主动避免和他见面。今年升二年级时重新分班,我换到三班,他则换到六班,连同班这个唯一的共通点也失去了,现在变成在走廊擦肩而过的关系。 但每次他跟我对上眼神时,还是会要我到球场去,不似责备,也不似鼓励,只是淡淡地说:「来球场吧。」比起被责备、受鼓舞,他这种态度更令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我总是无言以对,默默地与森胁擦肩而过。他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心里也清楚错不在他,但这种情绪却无可宣泄。 在学校的时间无比漫长,上课很无聊。本来是因为向往足球社才硬著头皮报考这所学校,而且还不知道走什么运考上了,但其实学力根本跟不上。笔记本一片空白,脑中也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望著窗外。 球场上的球门,在十月的天空下看起来异常遥远;过去自己曾忘我地奔驰在球场上,如今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心情。 距离姬坂徒步不远处有一条大河,高架桥横越在上方,桥下则是河岸。 放学后我经常去那里打发时间。河岸往往堆积了一堆废物,只要窥视桥下,就能看见风啊、河啊吹送而来的漂流木和垃圾,漫无目的地堆成一处。我自己也一样吗?无处可去,四处徘徊游荡,最后被风吹向这个地方。 河岸有个小足球场,假日经常举办足球比赛,平日附近足球社的小学生也会来练习。我在河堤坐下,怔怔地眺望小足球场。 那些人踢得真烂耶。明明还有空间,一个人霸占球霸占太久了啦!太偏右边了,往那里踢啊!真是的……为什么看不见啊? 我自以为了不起地在心里想著这种事情,同时叹了一口气。 我到底在干嘛啊? 曾经向往的姬坂足球队制服,如今穿著十号球衣的,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每次想到这件事,我内心就会涌起「可恶,我也能做到!」的心情,但随后又有一股声音对我泼冷水说:「反正我这种人不会成功啦。」想要奋发图强的我被浇了一桶冷水的声音直接化为叹息,从嘴巴吐出。 我真是逊毙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天赋是个好听的藉口。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用「有天赋」当藉口,根本没有真正努力过;而当自己的能力不管用时,又用「没有天赋」来逃避努力。怎么做都不对。根本没有所谓天赋异禀的奇才,只要看到练习中的森胁,傻瓜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啊!」 我不经易地望向右方,发出微小的惊 叫声。 那个女孩又来了。 不知何时,我发现似乎不只我一个人喜欢这个河岸。她总会在差不多的时间来到这里,年龄与我相仿。一头亮栗色长发,穿著短裙和宽松的针织外套。感觉像是那种每个班上都一定会有的,有点强势、难以接近的女生。 但她却总是一个人来这里,闷闷不乐地眺望著河岸的足球场。 那种突兀感莫名让我感到亲切。我总是时不时地偷看她的侧脸,这才发现她的长相完全不好强、更不凶巴巴,反而感觉很平易近人,甚至有点稚气。看足球比赛时,如果偶尔有小孩射门得分,她就会轻轻拍手,那时突然绽放的笑容感觉十分温柔。 可能是今天有点冷的关系吧,她围著一条红色围巾,脖子一带蓬蓬的,但她红冬冬的脸颊还是让人觉得她是不是怕冷。她抱膝坐在堤防低处的老位置。 我也固定坐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我俩之间总是保持同样的距离。我在堤防偏上方,她在下方;我在她的左后方,她在我的右前方,就像足球的前锋跟后卫。我的视野经常能看见她,但她的视野中应该没有我吧,所以难以判断对方是否有发现我的存在。虽然我经常偷瞄她,却从未与她四目相交。她总是望向前方。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的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她,我想她应该没有参加社团吧。除了书包以外,从没看她带其他类似社团活动的东西──比如说球拍、竹刀、乐器之类的,而且,总是一个人。 我曾想跟她攀谈,但就算我知道她,她也未必知道我,一想到这里我就犹豫不决。更何况,我是为了不被父母发现我没有去练习足球才逃到这里来的,本来就已经够难看、丢脸了,跷了社团活动还去搭讪女孩子,感觉这样的自己更不像样,所以终究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十月的天色暗得很快。 不久,她站起身,沿著河川上游走在河岸上,而当她离开时,我总是只能看著她的背影。 * 足球社偶尔会在星期日举行练习赛,既然假装还在参加社团活动,就必须演全套,也得假装出门参加虚构的练习赛。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真的很愚蠢,但我还是经常查询足球社的练习赛资讯(会刊载在足球社的网页上),有比赛的日子一定背著亮面运动包出门。 虽然没必要特地跑学校一趟,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坐上电车一路摇晃的期间,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学校。这星期五发的周末作业,放在学校书桌的抽屉里没带回家。今天的练习赛是在学校举行,我想社员应该都在足球社,反正他们只会往返社团和球场,不会有人来教室。 姬坂今年夏天整体表现欠佳,在第三战就败退,不过,高中足球预赛已经开始,没时间沉浸在失败中,球队已重振旗鼓,参加冬季赛事。森胁是十号,担任队长。听说社长是由别人来当,但我想整个球队的精神支柱还是森胁。 如果…… 如果我当初留在社团…… 如果我再努力一下…… 坚持不放弃的话…… 现在是否就能待在球场,传球给森胁,帮助他射门得分了呢? 我想像不出来。不管怎么练习,我都不觉得能追上他。小学、国中时志得意满的代价,不是高中一、二年级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偿还完毕的。 在我思考著这种无聊事的时候,电车已经到站。走出验票口时,我超越一群身穿运动服排队出站的人,他们全都背著亮面运动包,短发、黑皮肤。是足球社的人吗?我猜他们应该是今天的比赛对手。要是跟他们走在一起,搞不好会碰到姬坂足球社的人,于是我快步前往学校。 ──不过,当时的我竟然完全忘记森胁比赛前的习惯。 ──我在参加比赛前,一定会俯瞰整个球场,模拟比赛的状况。 ──在姬坂高中,二年三班的教室视野最好。而在客场比赛时,我不知道能不能随便进入对手校的校舍,所以会爬到树上。 我是在什么时候听森胁说过这样的话呢? 「咦,桐原?」 二年三班的教室位于校舍的二楼,虽然是假日,但当然还是会有学生来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校舍中四处传来人的气息。三楼的音乐教室传来吹奏乐社的吹奏声,某处传出学生的笑声,从走廊的窗户望去的球场上,响起足球社稀稀落落的吆喝声。 不过,那些声音听起来就像盖上一层麻布一样模糊不清。踏进教室的瞬间,我僵在原地。穿著十号球衣和戴上队长标志的男人,正站在窗边。 「森胁……」 当我想起他的习惯而惊觉「惨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明明早就知道在比赛前其他社员会往返社团和球场,但唯独这家伙会待在二年三班。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 森胁淡淡地询问。 「啊,没有啦……就忘记拿作业……」 我游移著视线,瞄向自己的书桌,偏偏我的座位就在森胁旁边。 「哦?」 森胁瞥了一眼我的亮面运动包。 「是喔。」 他对我说些什么我搞不好还比较轻松,这种简短的附和令我十分难受。 「今天有练习赛……?」 我明知故问,为了不让他问我的事情。 「嗯。」森胁微微点了点头,答道: 「因为高中足球快要开赛了。」 他眺望球场的眼瞳里,燃起了平静的斗志。 「应该说,预赛已经开始了。」 「哦……这样啊。」 我边说边慢慢走近自己的书桌,森胁还在俯视著校园。我悄悄将手伸进抽屉抓住作业,快速抽出,我正暗自窃喜的瞬间,森胁锋利的目光朝我射来。 「桐原。」 我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一下。 「来球场吧。」 这时我体会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说。 森胁以后一定不会再约我了。因为他已经是队长了,是球队的支柱,没时间再理会不来社团练习,又依依不舍不肯退社的幽灵社员。 我感觉眼睛下方蠢蠢欲动。 早上咽下的食物在下腹部一带大肆胡闹。 我一语不发地背向森胁。 走出教室后我立刻迈步奔跑,感觉不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哭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但有印象被按了两次喇叭,想必我走在路上时非常魂不守舍吧。脑袋完全停止运转。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震惊的,但就是思考冻结,走路时也看不见前方。 走上房间的途中,被楼梯绊倒了三次,用身体的重量推开房门走进房内后,才总算觉得成功逃离了什么而松一口气。 不行了。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甘愿悲凉凄惨地沦为幽灵社员、垂死挣扎的原因,难道就只是为了森胁那简短的一句话吗? 亮面运动包重重地摔落在地板上,震醒了我冻结的头脑,脑袋开始运转后,我渐渐明白自己大受打击的原因,令我更加沮丧。 森胁对我说那句话的期间,我就算不出席练习,也能待在足球社,能当个幽灵社员,能继续对父母说谎。毕竟再怎么样我都还是在籍社员,不算完全说谎。 但要是被森胁舍弃,我甚至连幽灵都当下不去。明明到头来没在踢足球的事实始终没有改变,但却带给我超乎想像的冲击,本来就已经够脆弱的心瞬间破得粉碎。 我心神恍惚,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心想差不多该换衣服了,我慢吞吞地抬起头后, 看见书桌上放著一个奇妙的东西。好像是寄给我的包裹,茶色的立体信封袋上贴满大量的邮票。 什么都好,我需要转移注意力,便冲上去拿起信封袋。我将它举高,透过灯光查看内容,再用手触摸,感觉硬邦邦的,大概是信封中还有一个信封。我把线一圈一圈解开,查看里头,不出所料,里面还装著一个尺寸较小的茶色信封。我将信封抽出来后,上头好像列了几条事项。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规则……?」 我疑惑地翻到背面后,背面写有这样的文字: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 「时光胶囊……」 我哑然无言了一会儿,时光胶囊是用寄的吗? 窥视信封内,看见最上方放著一张有点皱皱的纸,是通讯录。最上面那一行跟第二行半的名字上打了个圈,我之后的名字则没有任何记号。原来如此,通讯录是按照座号排列的,收到时光胶囊的人就依序做上记号吧。 我在自己的名字上打了个圈后,翻找信封袋,寻找自己写的信。 一下子就找到了「桐原冬弥」的信。黑白的富勒烯图形──比别人大一号的足球图案信封上,显目地写著大大的名字,而信封表面不知为何贴著一样东西── 「……是贴纸吗?」 大概是什么卡通人物吧?一只猫还是狸猫,抱著樱花花瓣在奸笑。好像是用剪刀沿著贴纸的轮廓剪下来的吧,边缘有点歪。贴纸背面的胶纸脱落了一半,所以才黏到信封吧。应该是之前的某个人打开时光胶囊时不小心掉进来的,看这个图案,感觉像是女生会买的…… 「不怎么可爱呢。」 我吐出失礼的感想,并将贴纸的胶纸抚平放在书桌上。打开自己的信封后,从里面拿出来的是一张对折的薄信笺。 桐原冬弥先生: 你好,我是桐原冬弥。不过,你也是桐原冬弥呢。写信给自己,感觉有点奇怪。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足球选手,所以我现在一星期有两天会去足球社练习。 「一星期两天,根本没什么好说嘴的……」 因为我现在成为高中生所以才敢说这种话,足球强校通常几乎每天都会练习。实际上姬坂的足球社包含六日在内,一星期会练习五天,再加上练习赛的话几乎没有休息。 不过,以小学生的基准来看,一星期两天算得上有在练习吗?感觉当时学东西是星期几补国文,星期几学钢琴……每天都不一样。基本上是一星期一次,因此一星期两次或许算是练习得很勤了。 我很期待成为高中生的我,足球会踢得有多么厉害。我会先把足球练到能挑球一百次。 我鄙视地眯起眼睛,将视线移到下一行。 ……还是说,我已经不踢足球了呢? 我的心彷佛开了一个足球般大小的洞。 拿著信纸的手在颤抖,只有眼球骨碌碌地转动,我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继续往下读。 我难以想像不踢足球的我是什么样子,也觉得不踢足球的我就不是我了。足球最赞了,我相信十年后应该也一样赞。所以请你努力成为一名足球选手!我也会加油。 我缓缓叹了一大口气。 深信未来的自己依然立志成为一名足球选手的文字,宛如写给崇拜的足球选手的卡片。就算像这样把梦想强加在我身上,现在的我也无力消受。老实说,我很难受、心很痛,本来是想转换心情的,无奈却又在伤口上洒盐。 现在的我,跟自己当时描绘的我完全相反。假如世上有时光机,而过去的自己搭乘时光机来见现在的自己,一定会感到幻灭,大声喊叫「这才不是我」吧。 「哈哈……我真是窝囊。」 当时自己使用的足球还扔在房间里,然而过去忘我地追逐那颗球的少年,却已不复存在。 * 几天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向河岸,腋下抱著房间里那颗富勒烯图形的专用足球。 走到河边后,河岸的球场竟难得地无人使用。我步履蹒跚地走下河堤,穿越球场,走向与河川上游交叉而建的国道下方。那座桥下是这个城镇的废物堆积场,是风和河流运来的垃圾堆积在河边的地方,也能看见零星的非法丢弃物隐身其中。 我瞥了一眼垃圾山,依依不舍地在手中转动足球。 ──桐原。 耳边似乎响起森胁的声音。 ──来球场吧。 「……我才不去呢。」 我决定要放弃足球了。 我像掷边线球一样举起足球,正要用力扔出的时候── 「请问一下!」 ──被人打断了。 背后传来一股淡淡的甜蜜香气,以及感觉有点爱插话的女生嗓音。 「那该不会是城市猫的贴纸吧?」 我转过头后,吓了一跳。 她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样貌──一头明亮的茶色长发和大红围巾,微微泛红的脸颊。就目前来说,似乎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第一次从正面看见的眼睛,有明显的双眼皮,黑色眼珠宛如发现什么宝物似地闪闪发光。 「呃,那个……」 我维持高举足球的姿势僵在原地,语无伦次地游移著目光,总算反问出一句话: 「……城市猫是什么?」 她瞪大了双眼。看起来才像是一只猫。 「那颗足球上的……」 「咦?」 我反射性地放下足球,在手中转动查看后,这才发现黑色的五角形与白色的六角形中,混入了樱花色。 「啊!」 那是混进时光胶囊的贴纸。看来是在不知不觉间掉下书桌,露出一半的背胶黏到足球表面,而脱落一半的胶纸则随风摇曳。抱著樱花花瓣,不知道是猫还是狸猫…… 「这是猫吗?」 我不禁脱口询问。 「当然是啊!因为叫城市『猫』嘛!」 「你说的是没错啦……」 不说还真看不出来。 「……不觉得像狸猫吗?」 我战战兢兢地提问后,她便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完全不像好吗?猫的耳朵是三角形的,狸猫的耳朵是圆形的。」 她将手举到头上比出耳朵的形状,手指还不断前后摆动。我再次望向贴纸的狸猫。原来如此,耳朵的确是三角形的,但角度有点圆就是了。 「是猫呢。」 我点了点头后,她便一脸满足地把手放下。 「是猫没错。」 这时,她似乎终于发现我露出奇怪的表情,瞬间刷白了脸。 「……我该不会吓到你了吧?」 老实说,是吓到我了。 她急忙将探出的身子往后退,拉起围巾盖住嘴巴,掩饰她的尴尬。嘴里嘟嘟哝哝地说道: 「呃……不好意思!我想说很少看到男生有这个贴纸,以为你应该喜欢城市猫,就上前找你说话了。」 到底是有多喜欢啊!话说回来,这只狸猫竟然还满红的是吗? 「抱歉,这贴纸不是我的。」 我老实坦承后,她看起来十分失望,一脸遗憾地笑道:「什么嘛。」初次看见的她的表情,初次听见的她的声音,都 比想像中还来得开朗许多,令我惊慌失措。 「亏我还以为第一次遇见现实中的城市猫迷呢。」 「……这只猫那么有名吗?」 她的眼神立刻散发出耀眼的光彩。 「超级冷门的!」 「原来很冷门喔!」 我不禁脱口吐嘈。 「冷门到不行!」 明明是粉丝却如此用力强调,真是可爱。 「明明城市猫顽强地存活了十多年,但我们学校没有一个人知道它……我觉得它很可爱啊!」 看她最后一句特别用力强调,似乎是城市猫的忠实粉丝。 「啊,抱歉。我又一个人自说自话了……」 回过神后立刻意志消沉这一点也满好笑的。 「那个……」 她指向足球,我以为她指的又是贴纸,但这次似乎是指著足球本身。 「你是足球社的人吗?」 她应该是为我著想才改变话题的吧,但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地雷。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承认,我应该还是足球社的社员。 「算是吧……啊,虽然现在才问有点晚了,我跟你讲话的语气可以随便一点吗?你的学年……」 她比出v字手势说:「我是高中生。」 「啊,我也是。」 高中二年级,那年纪也一样啊。 「你跟我讲话随便一点也没关系。」 她摆出讨喜的表情莞尔一笑,自己说话却不失礼节。不过,感觉她这样说话比较自然,我就不吐嘈她了。 「你要丢掉吗?」 她依然指著球,我还以为她的注意力全被城市猫给吸引了,想不到她竟然有发现。 「嗯。」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丢掉吗?」 「……嗯。」 我想……应该可以跟她说。她既不是家人,也不是社员,更不是同校的学生。所以,我觉得可以向她倾诉。 「我的确是足球社的,但现在是幽灵社员。」 她点了点头。奇妙的是,她没有追问理由,也没有表示惊讶。 「别看我这样,我国中时足球踢得可棒了。」 我开玩笑地说道,为了听起来不要太自大。 「还满吃香的,也挺活跃……所以就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有天赋,特别优秀。」 她没有随声附和,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然后高中就得意忘形地进入足球强校,结果却吃瘪受挫。」 我发出乾笑。她开口:「莫非你读的学校是姬坂吗?」 「……你怎么知道?」 「说到这一带的足球强校,就是姬坂了吧。」 「嗯,没错。我是姬坂足球社的社员。」 敲响梦想中的足球社大门。 然而却被现实击垮。 让我领悟到自己并非特别优秀有天赋。 那样的人另有其人。 「有个家伙特别厉害。」 我吐出一句丧气话。 * 森胁是以前跟我最要好的队员,我们既是队友,也是一年三班的同班同学。他的座号是三十五号,我的座号比较前面,照理说应该没什么交集才对,但等我意识过来时,才发现我们午休时会一起吃便当。 我们一开始是在社团活动时聊起来的,森胁也是足球社,当初我没有发现他是班上的同学,不过因为他的个性平易近人,我们立刻就打成一片。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看起来不像是会踢足球的人。他身材纤瘦,皮肤白皙,笑容柔和。因为在体育课上见识过,所以我知道他的脚程很快,五十公尺不到六秒半就跑完。我还以为他铁定是田径社的,因此在足球社遇到他时,我著实吓了一跳。我的脚程也算快的,但跑完五十公尺最快也要六秒半多。在高中,脚程快当不了风云人物,因为这所学校的田径社里还有五秒跑完五十公尺的怪物呢。 「森胁,你跑得真快。」 「因为我体重轻啊。」 森胁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 「你想要踢什么位置?」 「我希望能当前锋。」 「你国中时也是前锋吗?」 「嗯,算是吧。」 森胁的个性很低调,不太说自己的事。所以每次聊天时,不是我问他问题,就是聊我自己的事。 「我国中时也是前锋。」 「这样啊,你看起来踢得很好。」 「哪有啊……」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未必这么想。 「姬坂的前锋应该竞争得很激烈吧,但我一定要当上前锋。」 「桐原你跑得那么快,一定可以的。」 被比自己快半秒左右的人鼓励还沾沾自喜,我也真是没救了。 在足球社练习时,刚入社的社员都只能一直跑步、捡球(无论再怎么有实力的一年级都不例外),所以我并不清楚森胁的实力。不过,听其他一年级在聊他的八卦时,得知他似乎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森胁祥吾,在国中时期似乎是个知名选手。 「森胁,你是不是还满有名的?」 我曾经开玩笑地问过他。 「咦?才没有呢。像我这种人到处都是。」 把这种常见的谦虚话语说得毫不矫揉造作,是森胁的优点,同时也是我的不幸。 ──也是,只不过是跑得快了一点。 我如此想著,并且感到安心。 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领悟到,只不过跑得快了一点的人其实是自己;为什么不明白能够考上姬坂、尽是些足球强校出身的一年级生们,怎么可能去讨论一个只是跑得有点快的人…… 五月,姬坂高中足球社为了准备高中联赛预赛,而笼罩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中。 第二周,星期日开始打练习赛,所有一年级成员都必须出席,为队友加油打气。毕竟是运动社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虽说人数减少了,但一年级还是有二十人以上,所以当天我并没有发现森胁不在──不对,正确来说,我没有立刻发现森胁并不在加油团之中。 比赛对手是同为都内的私立高中,论实力在我方之下,但那天我们陷入了苦战。上半场比数一比一,来到下半场。比赛开始十分钟后,其中一名前锋学长被撤换,换另一名选手上场。 娇小的身躯,以及因为考试所以有一段时间没踢足球而变得白皙的皮肤,平时很柔和,一上场比赛却宛如他人般凛凛有神的侧脸。 是森胁。 我后来才听说,在我没发现森胁不在的这段期间,他跑到校舍的二楼眺望球场。如前所说,他在比赛前有俯瞰球场的习惯。 虽然不知道这种结果有没有包含在他当时模拟的情境中,总之换森胁上场后,他在比赛快要结束之前罚自由球得了一分,比赛以二比一的比数落幕。一年级就能上场罚自由球就已经够令人跌破眼镜了,更别说竟然还得分,更是令人惊讶到傻眼。撇除这一点,森胁踢球的实力也是出类拔萃,无论运球、传球还是射门,都以令人望尘莫及的高水准完成。 比赛完后,我不敢找森胁说话。回到家,我惴惴不安地在google的搜寻栏上键入「森胁祥吾」四个字,他辉煌的经历便从双眼跃进我的脑海。 在足球强校国中从一年级起就一直担任前锋,总而言之就是王牌、天才,带领球队进入全国中学体育大赛前八强。形容他的词汇大多是表示赞赏、惊叹以及赞叹。 要是别这么做就好了──但之后键入「桐原冬弥」来搜寻,是我最后的不幸。 结果不出所料──当现实透过电脑桌面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面前时,我那用微小的尊严和自尊心武装起来的心灵,挫败得体无完肤。 并非对森胁的才能感到挫败。 而是终于领悟到自己一点儿也不特别。 自夏天起,我便渐渐不去参加社团活动,就算去球场,也提不起劲踢球,这一点我稍早以前就察觉到了,也发现自己踢球的技巧越来越落后于森胁和周围的同期。到最后,球场、板凳,甚至连球场旁都容不下我了。 暑假结束后,我几乎没去社团练习。当时森胁以外的队友也会喊话叫我回去,但随著冬天接近,高中足球的季节来临,我的存在慢慢如文字所示,化为幽灵;不久后,就只剩森胁看得到我这个幽灵。 升上二年级时重新分班,我跟森胁分到不同班。但他似乎还是看得见我这个幽灵,每次在走廊擦身而过时,他总是会跟我说话。然而,再过不久,那家伙也会看不见我的身影吧…… 因为我处于世界的阴暗处,而他,则是今后会在光明世界大放异彩的人。 * 「我们的天赋简直是天差地别,不对,练习量也是,我没有任何一样比得过他,我明白的。看了就知道我绝对赢不过他,比起别人的告诫,自己领悟到自己并非与众不同的这个事实更令我震惊。所以我的内心受挫……可是,又不能直接回家。我为了想踢足球,才硬考上这所私立学校,实在不敢跟父母说我已经当了将近一年的幽灵社员。」 「所以你才来这里吗?」 我点头。 没有勇气交出退社申请书,也没有勇气告诉父母实情。所以才继续留在社团,半途而废、不上不下。甘于这样的状态,在河岸浪费时间…… 「那你要把足球扔掉……是因为那样啰?」 那样?我大概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意思。 「嗯,算是吧,我是来放弃足球的。」 没错,我今天是来这里丢弃足球的。拋弃足球后,我打算顺道去交退社申请书,申请书也已放进了口袋。 「这样啊。」 她一脸落寞地低喃: 「你讨厌足球了吧,那也没办法……」 我眨了眨眼,我们两人的想法似乎有出入。 「咦?我没有讨厌足球啊。」 「咦?你不讨厌吗?」 她瞪大眼睛看著我,令我感到困惑。 「嗯,我不讨厌足球啊……」 要是讨厌的话──我在把球丢掉时就不会感到不舍了。 「咦?」 她似乎无法理解。 「咦?有哪里不对吗……?」 「因为,既然不讨厌的话,就没必要丢弃啊。只要以其他形式继续下去不就好了吗?」 我受到的冲击就像是头部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呃,所以说,我就是做不到才要扔掉啊。」 刚才就是在聊这件事,她没有听懂吗? 「咦?奇怪?你刚才的意思是这样吗?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吗……」 她开始认真地烦恼,于是我连忙回答: 「啊……抱歉,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 其实我并没有这么想,但我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所以才这么说。不过,她似乎想理清头绪的样子,又固执地追问下去,她好像是爱追根究柢的那种个性。 「你喜欢足球吧?」 「……嗯。」 想结束话题的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表现出回答得有些不开心的模样,她就会识相地就此打住,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追问。 「你说社团里有个人很厉害,你觉得比不上他才不去参加社团,到这里我还听得懂,但为什么会跟你要放弃足球有关呢?」 「为什么?因为要做个了断……」 话还没说完,我自己也发现了。 不对。 这样子根本算不上什么了断。 只是嘴巴说得好听罢了,只是想要这样说服自己,但我其实只是想要重新来过而已,我…… ──桐原。 森胁的声音在耳边萦绕。 ──来球场吧。 我逃离了球场,如今,我甚至想消除自己逃避的事实。因为我在想像,若是年幼的自己看见我现在的背影,会作何感想。 没错。 因为我读了那封信。 小时候描绘的未来,并非如今自己成为的模样,这件事令我感到羞愧。得意洋洋地进入足球强校的足球社,却碰了满头包、逃离球场──但还是在意父母亲的目光,继续扮演社员,我受不了自己如此悲凉。 即使成为高中生,实力也完全没有增强,倒是学会了挑球一百次。但这点技巧,我们足球社的每一个社员都能做到,就连对足球的热情……那时肯定更热血、更纯粹。 过去的我所凝望的,一定是像森胁这种男人的背影,我曾经相信自己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然而,现实却是这副惨样,还不如乾脆放弃足球。 「知道现实之后,我难道不能追求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吗?」 我像是在找什么藉口似地,迫不得已地说出这样的歪理。 「因为自己没有天赋而想要放弃,这么想有哪里不对吗?」 她很快地回答: 「没有天赋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吗?」 我感觉有如醍醐灌顶──实际听见这种翻开青春漫画随处可见的台词后,才发现这句话其实说得无比正确。 「照你这么说,只有踢得好的人才能踢足球啰?在你看来,总是在那个球场里踢足球的小孩们也没资格踢足球啰?」 虽然今天河岸的球场上没有人在……我摇了摇头,虽然摇头否认,但── 「可是我……觉得自己跟理想相差得太过悬殊,实在很丢脸……」 「不都是这样吗?」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也跟小时候理想中的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明明应该要成为更优秀的高中生、更出色的女孩子,但等我意识到时,才发现哪里走偏了……我想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穿起短裙,干劲十足地在高中度过精彩的人生,入学后却发现跟以前描绘的理想相去甚远……真的很讨厌。」 「你看到我的时候,有没有这么觉得?」她有些自嘲地笑著说: 「觉得我很轻浮吗?但我也拉不下脸改变,结果顶著这颗头已经快两年了。」 「……有。」 我如此回答后,赫然发现一件事。 这个问题是以我看过她为前提而问的,也就是说── 「你知道我一直在偷看你吗……?」 「当然啊,你常常来这里嘛。」 我的胸口震了一下。 她面带微笑。 「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出声跟你搭话,你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可是却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观察我观察得那么仔细吗?可是我完全没感受到任何视线。 「我很擅长偷看别人。」 她笑道。我心底涌起一股亲切感,也跟著笑了起来。 「我也想过,那个女生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因为总是会碰到你。虽然很好奇,但突然上前攀谈感觉很像在搭讪……」 「哈哈哈,我又不在意。」 她发出爽朗的笑声,虽然不是文静女孩的笑法,但不会让人感觉没气质。她那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很令人喜欢,我想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生吧。 「周围都是些俏丽漂亮的女生,让我最近觉得 有点痛苦,所以我偶尔会来这里喘口气。我也完全没有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但我现在还是想当个有魅力的女高中生。」 染成浅色的头发、短裙,以及颜色鲜艳的针织外套,感觉并不适合她。她给我的印象是更爽朗、朴素、坦率自然。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她淡淡地笑道,点了点头,然后似乎终于发现我露出奇妙的表情而满脸通红。 「啊!抱歉……我好像太自以为是了,明明我自己也很糟糕,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还对别人说教……哇,真的很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 她慌慌张张胡乱挥动双手的模样,跟刚才凛然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忍不住笑出来。 「啊,不会,没这回事,反而一针见血,还好你点醒了我。」 感觉她平常应该隐藏了这一面吧。要是像这样随意打探别人的隐私,肯定会和谁闹翻吧。不过,真是个善良的女孩,以我的基准看来,能面对面谈论这种事,是十分「有魅力」的。除了什么都想弄清是非黑白的这种个性…… 「你感觉比较适合黑发。」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说完后又觉得很像追女生说的话,急忙想要收回,她却抢先一步笑了。 「那……不如这样吧。」 她用手指卷著亮栗色的头发说: 「如果你继续踢足球,我就把头发染黑。」 我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后,耳朵整个发烫了起来。 「……你这样很贼耶。」 「会吗?」 「你还满坏心的吧。」 「才没那回事呢。」 「看起来挺机灵的嘛。」 「重点在于这里吗?」 仔细一瞧,她也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可以把那颗球借我一下吗?」 我一脸疑惑地将球递给她,她把球放到地面,用乐福鞋的鞋底熟练地滚动足球。 「我过去也是个足球少女喔,还满擅长挑球的,以前啦。」 她轻轻笑了笑,用脚底将球滚向自己,再用脚尖勾起球停在脚板上。到这里为止都还有模有样的,但用力将球往上踢后,球飞得太高,当她想要踢第二次时,球碰到乐福鞋的鞋尖,朝我这边飞来。 「不能把球踢那么高啦,球技好的人,每次球弹起的高度都差不多。」 我轻轻地将球停在脚尖,咚咚咚地增加踢球的次数。别说挑球了,我甚至很久都没踢球,但身体还牢牢记住踢球的感觉,让我自然而然就能控制上下跳动的足球轨道。 她不知不觉站在我的面前,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好像踢得很开心呢。」 我不自觉地踢得入迷,数著挑球的次数,听见这句话后,随即感到不好意思,用双手抓住踢得有点高的球。我不敢直视她,但我知道她还在看著我。 「有没有想要继续踢足球了?」 我凝视著手中的足球,被河岸的泥土弄得有点脏的足球,竟然看起来比扔在房间里乾净光亮的时候还要闪闪发光。 「……我考虑看看。」 我好不容易才如此回答,我用双手紧抱住足球,像是要将它压扁一样。 「好的,请你考虑看看。」 她说完后,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确认手表的时间后呢喃道:「我差不多该走了。」 「那么,再见啰。」 她转身背对我。 「欸!」 我不禁朝著她的背影发出声音,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她瞪大双眼回过头── 「等到各种事情都解决了,腾出时间后,我会再来这里,到时候,那个……」 「……到时候怎么样呢?」 「那时候……请、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了眨眼,脸颊微微泛红,宛如秋樱。 「……好的。我等你!」 不知名的她莞尔一笑,夸张地敬了一个礼。 * ……还是说,我已经不踢足球了呢? 我将信揉成一团,笑道: 「别担心,我会一辈子踢下去。」 新年到来,今年第一声「我出门了」,感觉有点强打起精神。我走出家门,跨上脚踏车。 总觉得肩膀僵硬。约一年半没穿的足球社运动服,像是在表达不满似地有些紧绷。隔了许久真正放进足球的亮面运动包在我的背上跳动,新年的空气微微渗进刚剃好的光头,我搓揉著头,慢慢骑向学校。 今天足球社从下午开始就有新年第一次的足球练习,我决定从这天起回到社团。虽然她说只要以别的形式继续踢足球就好,但我认为既然要继续,还是得在社团活动踢下去。因为有人从球场上呼唤我,那家伙害我逃离社团,又成为我回社团的理由,互相抵销了。 我途中绕去邮局,要去寄时光胶囊。 不论是立体信封袋,还是里面的茶色信封,全都破破烂烂的,于是我擅自将它们换掉,用家里有的饼乾空罐装。我把很久以前流行过的卡通人物图案的饼乾罐从壁橱的角落挖出来,我曾经犹豫高中生用这么幼稚的空罐装好吗?但它既坚固又够大,足以装进剩下的信,最后还是妥协了。我把罐子装进小型的amazon纸箱,用非标准尺寸的邮件寄出,虽然邮费比较贵,但反正只寄一次,其他人应该会愿意负担这点费用吧。 离开邮局后,透明的天空在眼前扩展开来。好久没仰望天空了,过去我一直低著头走路,不过,现在的我能望著前方行走。 跨过校门走向校园后,已经有少数的社团开始集合,其中也能看见森胁的身影。他望向这里,与我四目相交后,微微瞪大了双眼。 一月的球场。 之所以看起来有点宽广,是因为我偷懒太久了吗? 我深呼吸,冷冽的空气一口气灌进肺部,五脏六腑瞬间紧缩。我轻轻触摸亮面运动包的侧面,抱著樱花的城市猫在那里奸笑著。 再过一阵子,就能回到河岸了。 「我来球场了。」 我轻声低喃,踏进球场。 三、染谷优 就算听到高三春天,我也没什么危机意识。 因为夜间部大多是四年制,读日间部的人应该不知道,高三并非是最后一年。 但说到有没有升学就业调查,倒也不是没有。我脸朝右趴在书桌上,盯著空白的调查表,无论盯著再久,依然是一张白纸。 问我毕业后的出路吗?能不能上大学还不知道呢。我脑袋不灵光,又没钱,没干劲,也没什么梦想。 本应在调查表上滑动的自动铅笔,自然地移到书桌一角,开始吐出一圈又一圈的黑线。没多久,便形成圆滚滚的轮廓,不自觉地加上两只耳朵,中间再画上圆圆的眼珠,便完成了一只猫。我从以前就喜欢漫画,画功还搬得上台面。 「喂,染谷!日间部的学生也要使用,不准在桌面涂鸦!」 眼尖的班导出声喝止,我爱理不理地回答:「喔。」谁管日间部的人啊,我是不知道白天坐这个位置的人有多乖啦,但要是因为一只猫的涂鸦就抱怨,度量未免也太小了,成不了什么大器。 「出路啊……」 我在猫咪的涂鸦加上装饰,浑浑噩噩地想著: 问到出路,大多数的人会回答上大学,也有少数的人会回答以后再说。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梦想。想当医生、想当飞行员、想当运动选手……如果只写这样,跟小孩子的童言童语没两样,高中生已经是能够思考为达目的该如何规划的年龄;具体来说,就像是读医学院、读航空大学、出国留学,接受运动训练之类的,把出路制定得更精确。要不然可以写想去哪所大学、想读哪所专门学校,各自找到一定的目标,为实现目标而努力,这就是所谓的选择出路吧。 但我完全没有任何想法,所以调查表今天也呈现空白状态,未来一片黑暗。 可能是好奇我画了什么涂鸦吧,隔壁的女学生一直偷瞄这里,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将调查表塞进抽屉中。 * 从国中时期开始,我就因为素行不良而闻名全校。 明明小学时还满乖巧的,上了国中却立刻染上抽菸喝酒这类恶习。不否认我交错了朋友和学长姊,但结果选择近墨者黑的还是自己。 国中三年来,我没有参加社团,无所事事地度过。然而时光却飞快地流逝,直到高中考季来临,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周围的学力差距。班导傻眼地表示我只考得上一所学校,是一所还满有名的升学学校,我惊讶地想:这学校还不错啊。结果老师指的是夜间部。据说偏差值(注2:偏差值 指相对于平均值的数值,是日本对学生学力的一种计算方式。一般认为偏差值越高学力越高。)比日间部低了十,最多还能差到二十,是不至于多烂啦,但跟其他上日间部高中的人相比,还是有点丢脸。 但选择不多的我没什么资格嫌弃,虽然也有机会考上其他日间部高中,但离家遥远,我又想打工。既然如此,还是选择时间容易调配的夜间部比较好吧,因此我还是报考了那所夜间部高中。 夜间部从下午五点二十分开始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总共要上四堂课,晚上九点放学。第二堂下课后会提供晚餐,放学后也有社团活动。由于上课时间明显少于日间部,因此必须读四年。日、夜间部的社团活动时间都不长,但似乎小有成绩。 上课无聊的程度,我想跟普通高中没什么差别;授课内容水准不平等,但无聊的程度倒是一样。因此有许多没在听课、打瞌睡、玩手机的学生,我通常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涂鸦,不过考试还是考得不错。这所高中的夜间部就是这样的程度。 让我觉得考虑毕业出路这件事,根本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在学校,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如何熬过无聊的课堂;在家里,我基本上是无所事事。老实说,在床上看喜欢漫画的最新一集时,是我感觉最充实的时刻,甚至认为自己是为了知道这套漫画的结局而活。在这个作品不断推陈出新的年代,不乏令人好奇结局的漫画,每当此时,我的寿命也会继续延长。但我没有想要自杀就是了。 上午睡回笼觉,偶尔打个工,傍晚去学校,剩下的时间我几乎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有时会跟国中混在一起的朋友聚聚(其中也有人跟我念同一所高中),但最近也懒得无意义地耍狠,因此也越来越疏离。若说我是茧居族我也无法否认,我完全生根盘踞在拉起窗帘的密闭房间中,每当离开这个地方,我就觉得自己宛如被拔出盆栽的植物。当然,我并不期望有所变化,也不希望改变。 然而,四月的某一天,突然有异物混进我一成不变的日子里。 回到家,发现房间前放著一样奇妙的东西,那是一个正好能放进饼乾罐大小的小型纸箱。实际打开后,不出所料,果然放著一个四方形的饼乾罐。是卡通人物的图案,而且那个角色还满眼熟的。 是一只猫人,头上还戴著新月图案的大礼帽。 「……这家伙叫什么来著?」 小时候著迷的漫画里有这样一个角色。他是怪盗,是所谓的义贼──简单来说,故事情节算是亚森罗苹那类的走向。盗取坏人的财宝,救济穷人的猫男爵。他的真面目是一名过去作恶多端,因此遭到惩罚被下了诅咒的坏人,他为了赎罪化身义贼,持续给予人们希望,总有一天将会解开诅咒──好像是这样的设定。但事实上,就像是亚森罗苹加红猪除以二的故事。 人类应尽的义务,一定有「唯一正解」──这就是猫男爵的信念,他虽然内心纠结于自己的正解是否为当个义贼,但仍旧持续救济人们。他现身于新月之夜,偷取坏人的财宝,或是将他们干坏事的证据摊在阳光下,不对,是新月下。我记得他叫作── 「……克鲁瓦先生。」 提到新月我就想起来了,是克鲁瓦男爵。不过漫画中有个角色叫他克鲁瓦先生,于是周围的小孩都这么叫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显然是在暗喻可颂面包(croissant)(注3:可颂面包 croissant,日文为クロワッサン,克鲁瓦先生则是クロワさん,音近。),男爵喜欢吃的食物也是可颂面包。成为高中生后,我才知道croissant在法语中是新月的意思,毕竟亚森罗苹是法国的作品,所以克鲁瓦男爵也取了法国名吧──话说回来…… 「是谁寄这种东西来闹啊?」 看来不像是有人寄伴手礼来。打开盖子后,背面贴了一张奇妙的纸。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啥?」 嘴里吐出愚蠢的感想。 里面装的确实不是饼乾,而是堆积如山的信封,乍看之下大概有二十封。放在最上面的是……通讯录吗?又是个令人非常怀念的东西…… 我再次凝视盖子背面,发现下方还写了一行小小的注意事项。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据说──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 据说? 看来,一开始寄时光胶囊的始作俑者跟写这张纸的是不同人。不过,竟然有如此随便处理的时光胶囊啊,我想收到的人都会这么想吧,这样最好是能保护隐私啦。不过,小学一年级的话……是十一年前了啊,话说回来,以前好像有一堂课是写信给十年后的自己。 「我有写吗……」 我抱著罐子走进房间,翻找信封堆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但现在我和那些人也都疏远了。自 己的信放在下方,拿出来一看,简单的白色信封上丑陋的字迹写著收件人姓名。 我来看看,小学一年级的自己,究竟寄了一封什么样的信来。 给十年后的我: 只是看见这个开头就已经感到不耐烦的自己,大概是钙质不足吧,我仰躺在床上接著读下去── 十年后的我会四什么样子呢?十年前的我很普通。我在练空手道,可四我其实想踢足球── 先不管把「是」写成「四」这种愚昧的错误。 「对喔,我小时候学过满多才艺的呢。」 空手道也是其中之一,可是没学多久,小学一年级的秋天就没继续学了──之后好像开始学游泳,但也没学多久,接著学体操,然后是习字……感觉小学低年级时接连学了不少才艺。父母好像在儿童时期踢足球受过重伤,因此至少低年级时不准我学球类的才艺──所以我才没去学踢足球,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也想打棒球、网球和篮球,不过,妈妈应该不准。成为高中生的我,四不四有在打球呢?如果有,请代替我尽情运动。 之后,我在小学高年级的社团活动时,多少有体验过球类运动。四年级踢足球、五年级打篮球、六年级好像是打排球。结果每一项都跟之前学才艺时一样,三分钟热度,没有想继续学下去的想法。 那时的我就像克鲁瓦男爵一样,相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只有一个正确解答,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但每项球类运动计算出来的答案有时是三、有时是四、有时是五,根本不是正确解答。 当然,就算不四运动,如果你找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请努力去做吧。 只有最后一句写得特别打动人心。 「我以前是这种小孩吗?」 我翻过信笺低喃。感觉比现在的我要成熟太多了,真是讽刺。 「其他人都写些什么呢……」 我将自己的信纸扔在书桌上,随便看到哪一封信就打开来看,看了两、三封。谁管什么隐私啊,谁叫有人要把时光胶囊寄给我。不过,那几封信写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一点都不有趣。反正小学一年级的脑袋所能想像出的自己未来的模样,应该都差不多吧。写的都是平假名,字真丑,笔迹看起来也越来越相似。 我立刻就腻了,将时光胶囊放回纸箱,踢到床底下。 结果响起「铿」的一声,似乎是撞到了东西。 奇怪,我有放《jump》以外的东西吗? 我低下头窥视床底,发现找不到机会丢结果大量堆积的《周刊少年jump》和刚踢进的饼乾罐,更内侧还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盒子。 其实,我以前曾经以为我找到「唯一的正解」,我记得我将它收进了那个盒子里。 「啊……原来在这里喔。」 我直接将时光胶囊和那个盒子硬塞进床底下。 「算了。」 * 我在书桌上画下那只猫的一星期后,发现了一行小字。 之所以没擦掉那个涂鸦,只是单纯想反抗那天怒骂自己的教师和想惹日间部的人不爽罢了,所以并没有特别注意桌面。等我发现时,那只猫咪的旁边画上了一个对话框,里面写著一句小小的感想。 真可爱,好会画喔。 那是用自动铅笔写下的字,字迹圆圆的,很工整。大概是白天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日间部学生吧,不是男生写的字。要是有男生留下猫咪涂鸦很可爱的感想,我会揍扁他。 「很会画吗?」 很久没有人这么夸我了,我本来就很少被夸奖,感觉还不赖。 我买了《jump》,本来要在上课看的,现在不看了。我拿出铅笔盒,难得有人欣赏,我便保留之前那只猫咪涂鸦,想在旁边再画一只猫。本来有一瞬间想改画狗的,但对方可能喜欢猫,所以我决定画猫。不久,书桌角落便出现两只相对的猫,像漫画的其中一格。我也觉得自己卯足了干劲,第二只猫明显画得比较精细。 谢谢。 我在第二只猫旁边画上对话框,写上小字表达感想。 本来以为互动会到此结束,但隔天到了学校后,我不经意地望了书桌角落一眼──又看到新的文字。第一只猫旁拉出的对话框中,之前的留言被擦掉,写上了新的文字。字体一样圆圆的又工整。 你喜欢猫吗? 感觉真不错呢。 这种像漫画一样的对话方式,感觉真不错。 对方写的是问句,我可以擅自解读成对方期待我回覆吧? 我没有改动猫咪涂鸦,而是改写了第二只猫咪对话框里的文字。 不算喜欢猫,算是喜欢画画吧。 我不假思索地写下这句话后,有点犹豫,又擦掉了。 比起猫,我更喜欢狗。 我并非不满意新写上去的文字,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桌面上的猫咪那一天看起来脸很臭的样子。 总之,我和对方就这样展开了奇妙的笔友关系。 两只猫咪维持现状,每天互相更新对话框里的文字,就像漫画的对白一样。写太多字会引人注目,还可能被别人看到,所以不能写得多详细,但我还是一点一点慢慢地了解「她」的事。 她是日间部三年级的女学生,喜欢猫也喜欢狗,讨厌数学,讨厌芹菜,参加的社团是美术社,所以她也很会画画。她偶尔会在文字中涂鸦,虽然画得很小,但莫名地有真实感,很吸引人目光。 她称呼我为阿夜,夜间部的夜;我当然称呼她为阿日,日间部的日。 整个四月,我们频繁地持续一天一句的通信,渐渐了解彼此的事。 老实说,我很热衷,热衷到连我自己也惊讶的地步。她的价值观很独特,和个性乖僻的我的感性,如同形状互补的拼图一样,完全契合。当然,只是我单方面这么想,对方应该没有对坐这个座位的另一个人产生如此深刻的移情作用吧。我也并非对对方抱有恋爱情感,我没有那么浪漫。 只是,乐在其中。 最低限度的简短文字交流,托付给书桌上猫咪的每一句话,都确实传达给对方的实际感受,以及对方回覆的话语也确实打动我内心的舒畅感。 我想,如果直接听到声音,肯定不会带给我这样的感受吧。有些事情就像周刊漫画杂志、小说对白那样,只有化为文字才能传达。 对了,我前阵子打开时光胶囊了,以前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实在差太多,笑破我的肚皮了。 写下这些自嘲文字,是在黄金周结束的五月第一周。 桌上对话的要诀就跟上述一样,抓住重点、简洁表达。写太长被人看见尴尬,也会吓到对方,所以我没有提到时光胶囊是寄来的,以及信件的内容等细节。 隔天来学校后看见她的回答,因为中间隔了一个黄金周,我还担心日间部会不会换位子,看来没有,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懂……小时候所描绘的未来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根本不如想像中那样成熟。 没错,说进我心坎里了! 我如此想著,并在代表自己的那只猫咪的对话框中滑动自动铅笔,无聊的课堂早被拋诸脑后。 小时候明明觉得高中生看起来很成熟,但实际变成高中生后,才发现根本没那么成熟,当时觉得应该能做出更伟大的事。 真的。 不过,实际成为高中生后,根本什么都做不到。社会把我们看作小孩,我们有时会虚张声势、假装成熟,但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果然还是很幼稚、不成熟,像个小孩。我们依然被贴上「小孩」的标签,关在学校这个牢笼;不管做什 么都会被父母、老师、大人说这个不对、那个不行,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说教。 仔细想想,我从以前开始或许就是为了逃离这种束缚感,才沉浸于漫画中。在漫画的世界,弱能胜强、能主张正论、能高声吶喊自己没有错。我曾向往过那样的世界,以为成为高中生后,自己也能像那样生活── 隔天的回覆很简短。 阿夜没有梦想吗? 梦想。 那天我难得停下写回覆的笔。 我没有梦想──不,可是…… 八年前某段时期怀抱的那份感情,突然闪过我心头,令我内心产生剧烈的波动。 * 那年春天,我升上小学四年级。我就读的学校每年都会换班,那年也不例外,在升级时更换班级,由于本来就只有两班,所以几乎都是些熟面孔,也有几个以前的同学又再次同班。「她」也是其中一人,一年级同班后就分班了,睽违已久终于再次同班。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所以,暂时先称呼她为a吧。她很会画画,但是当初我并不知道这件事,也对a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当时我才刚放弃学习合气道,一样过著学什么都三分钟热度的日子。休息时间就踢踢足球、打打篮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完全没有想增强实力或是憧憬这类……该怎么说呢,这类强烈的情感。 六月换位子时,我坐到a的隔壁,我就是那时候发现她很会画画。她用上课也会使用的b铅笔,在空白笔记本上流畅地画出花朵、天空和小鸟,老实说,画得真棒。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应该不会注意她吧。我跟她之间还有另一个交集。 她常常出现在图书室。她并非文学少女,看的大多是漫画,虽然小学图书室里的漫画都很旧,但我也喜欢看漫画,所以常常跑到图书室。 我所谓的交集,是那间图书室的漫画。当时我看的那套漫画,第四集碰巧不在书架上,而在图书室的书桌前看那本漫画的,恰巧就是她。 我因为太想看那本漫画,就一直猛盯著她瞧,她再怎么迟钝也肯定察觉到我的视线了吧。她抬起头与我对上眼,于是我便像是想要掩饰尴尬似地问她: 「那是第四集吗?」 她害羞得连忙将脸藏在漫画书后,但我知道之后她为了我很快地把第四集和第五集看完,下次休息时间我去图书室时,她正在看第六集。好像是顾虑到我,不想让我追上她看书的速度。 从那之后,我们便慢慢开始交谈。人真的不知道会因为什么契机而熟识起来。 喜欢什么漫画?喜欢什么动画?喜欢什么故事?喜欢怎样的图画?崇拜怎样的登场人物呢? 起初只是生硬地聊聊这些话题。不过,a也非常喜欢漫画,再加上她就如同上述所说的,画图画得很棒,不管我要求她画什么,她都能巧妙地重现出来。我也曾请她帮我画克鲁瓦男爵,除了搞错胡须的数量外,其他都画得唯妙唯肖,我当时还天真的以为根本是作者本人画的吧。在开心与惊叹的同时,我也很憧憬她那双能自在操纵线条的手。看她那白皙纤细的指尖,用一枝铅笔描绘出向往的漫画世界角色的模样,令我情绪高涨得起鸡皮疙瘩。那时我非常热爱漫画,但却没有意会到漫画有怎样的制作过程,那是我第一次体认到原来漫画的角色是由人的手创作出来的。我也想画画看──那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不久后,我自己也握起画笔。 * 八年前,那一段时期,我或许真的找到了梦想,但结果还是半途而废。那一定不是正确解答──我一笑置之,笑著笑著也忘了自己曾经画过什么样的漫画。 没有耶,我没有梦想。 我在书桌上写下这样的回覆,那天我踏上归途后,心里依然十分烦躁。 回到家,我立刻窥视床底下,摆在最前面的时光胶囊便印入眼帘。话说回来,我必须把这个寄给下一个人吧,真是麻烦死了。 我先把时光胶囊移开,把放在后面的箱子给拉出来。 蒙上一层灰的另一个饼乾罐里,装著对我来说比床底下的色情书刊被发现还要羞耻的东西。 打开罐子,里面是一本旧空白笔记本,封面上还留著大大的室内拖鞋鞋印。 我为什么没有丢掉?而且为什么那么珍惜地收藏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抓起边缘泛黄、蜷缩起来的笔记本一角翻阅,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我像是早已锁定目标似地翻到那一页。 页面的正中间,用尺划分出均等的格子,格子里画著用铅笔描绘、轮廓歪七扭八的角色,以及空白的对话框。 「……画得真烂。」 我低喃著将页面往回翻。一页又一页地翻个不停,不久后便翻回第一页,开始照顺序阅读。 那是占据巷弄的一群野猫,宛如帮派成群结党争地盘的故事,很显然是受了克鲁瓦男爵故事的影响。 主角花猫不属于两个派别中的任何一派,胆小地躲在巷弄更深处的地方生活。有一次,它在无意中得知自己拥有两个派别的血统,身世非常特别,因此领悟到自己有能力阻止这场抗争── 只花了二十页就将故事情节画到这里,进展的速度飞快。由于格子均等地划分成四格,宛如四格漫画情节进展快速的正统故事,却超越现实到反而令人寒毛直竖。 先前画著空白对话框的那页,是一只流浪的黑猫对犹豫著要不要阻止抗争的主角说话的场景。由于花猫个性懦弱,又一直偷偷躲在巷弄里生活,因此周围的猫都瞧不起它;花猫勇敢地想要阻止抗争,却被其他猫咪取笑而意志消沉。「也对,像我这种猫怎么可能有办法阻止抗争呢。」花猫说道,并自嘲地笑了。黑猫对它说: 「    」 这里的台词一片空白,是画到一半的最后一格。我自然而然地拿起手边的原子笔,写下这句话: 「你别取笑自己想做的事啊。」 写完的瞬间,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我立刻撕掉那一页。 「……烦死了。」 我将它揉成一团,扔到桌上。 因为我知道那句话就像是对我自己说的,而且事实上,那句对白是以前别人对我说过的话。 没错,记得是a对我说的。 * 「染谷、千代田,只有你们两个还没有交升学就业调查表,快点交给我。」 「……是。」 坐在隔壁的女生轻声回答。她叫千代田吗?我现在才在思考这个问题,并且也随便回答了一声:「喔……」目光却停留在猫咪的对话框上。 这样啊,希望你能找到梦想。 那天看到阿日的回覆后,我一样迟疑了片刻,无法下笔。 阿日你有什么梦想吗? 尽管觉得这只是个避免冷场的问题,我还是写下这句话,因为想不到要写什么。 我有想去念的大学。 等我看到回覆时,已经是星期一了。 「想念的大学啊……」 日间部的偏差值应该满高的,光凭桌面上的对话无法推测阿日会不会读书,但总觉得她想考的大学分数应该满高的。 不过,感觉她不论考上哪所大学,都能过得很好。 即使是透过桌面的对话也能了解阿日的人品。漂亮的字迹和工整的线条,偶尔随手添加上去的小猫插图。以漫画角色来看画得不够可爱,但那纤细又独特的笔触很有她的「风格」。我擅自妄想她肯定是个既纤细、有点忧郁,但又讨人喜欢的女生。 「……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听见我嘟哝而出的这句话,连我自己都 吓了一跳。 言外之意是想要见她,虽然没有人听见我这句自言自语,但我还是拚命地乾咳,就像要掩盖这句话一样。 那一天,我写不出任何一句回覆。 而自那天起,她也没有再回覆任何一句话。 * 「你也稍微整理一下房间吧,不要把《jump》都堆在床底下!啊啊,还有,今晚好像会下雨,记得带把伞去。」 资源回收日当天早上,母亲在我要出门去便利商店打工前念了我一下,我只好搜括床底下。我偶尔会从旧的《jump》先扔,但每周都会堆积,结果还是完全没减少,完全陷入恶性循环。今天我又「偶尔」挖出十本旧《jump》,用绳子绑好要拿去丢。 走出房间之前,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装著时光胶囊的罐子本来是放在寄来时的纸箱里摆在床底下的,但在挖出《jump》的时候也移到前面来,从床底一角露出来。 这个宝箱里塞满孩子们对梦想的憧憬。 那对现在的我而言,太过耀眼。 ──丢了吧。 就像是一瞬间趁虚而入一样,耳边响起恶魔的呢喃。 没错,丢掉吧,反正之后的人也不知道时光胶囊的存在。要寄给下一个人也很麻烦,乾脆跟资源回收一起扔出去。 我抱著《jump》和纸箱走出家门,出门后右转,走向附近的垃圾收集场。走路的途中,饼乾罐在纸箱中摇晃,发出铿铿锵锵空空荡荡的声音。耳朵接收到的全是这个声音令我十分不耐烦,我半路停下,将耳机塞进耳朵,听著超大音量嘶吼的歌曲。即使如此,饼乾罐的声音还是穿过间奏,钻进我的耳朵里。 收集场已经堆满了当天的垃圾。 我粗鲁地扔掉那捆《jump》,然后抱著纸箱慢慢地弯下腰── * 拿起画笔的我当然是拜a为师,a好像在正规的绘画教室上课,她从基础到略难的绘图技巧都一一教我。我学会了一点绘画能力后,便开始在空白笔记本上用尺分格,画上自己原创的角色,填上对白。当然,我只让a一个人看。虽然画得丑、故事又老套,但她却总是笑著说很有趣。尝到创作的喜悦和被人夸赞的欢愉,对我来说是幸运的事。 不过,现实的残酷也让我体会到创作者的宿命往往是毁誉参半,结果造成我的心灵严重受挫。 放暑假前,那是个积雨云在晴空中慢慢膨胀的美丽夏日。 下课二十分钟,我在外面踢完足球回到教室中,我的座位旁聚集了许多人。主要是男生,女生则是在男生的四周远远观看。 学校这个地方非常不可思议,班上一定会有一个领袖气质的男生,就那年小山丘第六小学四年二班的情况来说,就是b──这里我暂且称他为b。 b好像得洋意意地高举著一样东西,我眯起眼睛,看清那是什么东西的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公开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是我的空白笔记本。 仔细想想,那是有迹可循的。时序进入七月后,经常交换笔记本互看的我和a,时常被班上的同学调侃,在黑板上画爱的小伞,下面写上我们的名字,是低俗的小鬼会做的事。我没对其他人说自己在空白笔记本画漫画的事,但这种事情只要从后面偷看一下就能知道。就算不从背后偷看,毕竟我一整天都对著空白笔记本沉迷地滑动著铅笔,也难怪b会好奇我那么拚命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结论而言,我觉得丢脸得要命。 那是当然的,小学四年级也有这点程度的羞耻心。自创的拙劣漫画在班上被公开,沦为笑柄。况且创作这种行为本来就已经够令人羞耻了,再加上这种伤害,处于多愁善感时期的孩子怎么可能受得了。 所以,为了掩饰我难为情的心情,我当下决定采取的行动是,跟周围的人一起取笑我自己。 「很好笑对吧。」自己否定自己,表现出一副被人取笑反而是得到关注的态度。表现出一副用自己画的漫画博取大家欢笑的态度,也正当化了嘲笑人的b的行为。然后我从b手上抢过空白笔记本,用自己的脚践踏了它。就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基督徒而踩踏基督圣像一样,印上大大的脚印。 所以,我无法把未完成的漫画画完,只能认为这并非我的「正确解答」。 a没有笑,之后也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画的漫画很有趣,她很生气我踩了自己的空白笔记本,还教训我说:「不管你再怎么觉得丢脸、想要开玩笑蒙混过去,也不能自己嘲笑自己。」可是,小学四年级的我还没有坚强到认为只要有a支持我就好,也无法变得坚强。 所幸夏天马上就要到了,之后立刻开始放暑假,班上同学暂时远离学校生活。俗话说流言止于七十五天,但对于感兴趣的对象变换速度之快的小学生而言,只要四十天就够了(注4:四十天 日本学生的暑假大约从七月下旬~八月下旬,大概四十天左右。)。 开学后,「染谷优漫画执笔事件」便从大家的记忆中淡去。进入第二学期,换了座位后,我跟a坐得比较远,跟她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有人还记得我曾经画过漫画,但我一样拿那件事来自嘲,而且已经放弃画漫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那件事成为我不堪回首的小小过去,刻划在我的记忆中……应该算是件幸运的事吧。 五、六年级时我跟她分到不同班,没有再交谈,正好也是男女生开始意识到彼此是「不同生物」的时期。那时我心中没有留下半点想要再画漫画的想法。 结果,在剩下的小学时光中,我没有找到什么让我热衷的事,上了国中也就自然而然地隶属于回家社。国中明明是人生精力最旺盛的时期,但无所事事的结果,便导致那些精力无处可去,只能发泄在不正当的地方。再加上曾经学过空手道和合气道这类武术一点皮毛,虽然我不想把原因归在这一点上,但我的血气似乎也非常旺盛,立刻便因为素行不良而被视为问题少年。 ──即使如此,我想我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一直挂念著画漫画这件事。 所以我才会没把自己第一次画的那本漫画丢掉,收藏在床底下。我从小就习惯把舍不得丢掉的东西收到床底下。 * 打工之后,我直接去学校。 搭上电车后我一屁股坐在空位上,将纸箱放在行李架上,叹了一口气。 我忘记撕下贴在纸箱表面,收件人栏上写著自己姓名的单据,然后,附近的大妈正好来丢垃圾。我实在没胆子不顾他人眼光,把没分类的垃圾丢了就走……这个藉口说得倒是挺像样的,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而是丢掉时光胶囊这件事会让我产生罪恶感,真是自以为是。 「装什么乖宝宝啊……」 我瞪著行李架上方低喃,隔壁的上班族疑惑地看著我。啧!看什么看啊! 就算丢掉还是被人发现都无所谓吧,干嘛临时退缩啊。不过是一个时光胶囊,干嘛那么珍惜地抱著啊。明明国中时干尽了坏事,就连第一次抽菸时也没有犹豫,毫不顾忌他人眼光,直接放进嘴里了不是吗?干嘛现在还在意那些十年前写的信啊?排在我后面的人看不到那些信,也不会对他们的人生造成什么阻碍不是吗? 真是无聊透顶。 我「叩咚」一声,把头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敲打著玻璃,外面不知不觉地下起雨来了。 「话说回来,我忘记带伞了……」 我下意识地数著雨滴断断续续的旋律,数著数著,便迷迷糊糊地沉入睡眠的泥沼。 我奇迹似地在高中那站醒来,没有睡过头。但下车 时跟一群穿著日间部制服的女学生,还有背著网球包的男学生擦肩而过,这才发现我快要迟到了。日间部的社团活动已经结束,就代表到了夜间部的上学时间。雨没有要停的样子,我只好用书包挡雨,小跑步前往学校。 我在预备铃响之前抵达教室,抱著一丝期待望向桌面后,今天猫咪的对话框里依然一片空白。 果然是换位子了吗? 就季节而言,新学期也过了大半时间,会在这时换位子也不足为奇。因为还有夜间部的学生在使用,所以我们学校换位子的方式是只有学生移动,书桌留在原位。因此日间部就算换位子,书桌也不会跟著移动,夜间部的学生根本不知道日间部的学生换了位子。总而言之,我跟阿日的连系,就只有使用同一张书桌上课而已,我早就知道这个连系迟早会断。 我们再也不会有交集了吗? 感觉自己又回到四月时的自己。明明没什么成长,我却觉得在上课时涂鸦、打瞌睡、在教科书底下偷看《jump》非常浪费时间;突然意识到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人正慢慢地在进步。隔壁的千代田今天也认真地盯著黑板抄笔记。 敲打玻璃窗的雨滴渐渐增加力道。我在书桌角落用橡皮擦擦掉一开始画的那只猫,擦掉后,感觉我们之间的连系真的消失了,便趁势也擦掉第二只。 搭电车回家时,我发现自己心情非常轻松。抬头望向空无一物的行李架,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没带时光胶囊。 我著急得有如热锅中的蚂蚁,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明明早上还打算把它丢掉,虽然后来打消了念头;可一旦它消失在我面前,我的内心却感到无比忐忑。我从位子上弹起来,冲到第一节车厢后用力拍打玻璃窗,吓了列车长一大跳。 『很抱歉,没有送到这里呢。』 下了电车后我请他帮我打听,寻找失物,但没有人捡到装有时光胶囊的纸箱,送到失物招领处。那么是有人拿走了吗?我想有可能送到车站前的派出所,按错了好几次号码打电话询问后,还是徒劳无功。 就算想找,从学校那站到终点站之间还有好几站,要寻找在某一站下车的人物,简直犹如大海捞针。 我茫然地伫立在月台。夜晚的冷空气使得被雨淋湿的制服更加冰冷,我开始打哆嗦,但我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寒冷而颤抖,还是因为内心动摇而起的鸡皮疙瘩。 稍微冷静一点之后,我心想是得到报应了吧。因为我曾经想要把它丢掉,所以遭到报应,让我弄丢了它。 还是说,是恶魔实现了我的愿望?因为我想要把时光胶囊丢掉,却临阵退缩,所以他替我丢掉了。 无论如何,错都在我,要是我没有冒出想丢掉的想法,就不会把它带出门了。 「……算了吧。」 吐出这句话的瞬间,一股异样感在心中扩散,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在黑猫的黑白对话框里写下对白时也曾有过这种感受──我「咚」地敲了一下胸口,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种异样感驱赶出去。 不行吧。 必须找到才行。 那里面还有别人的东西。 我又差点脱口说出「装什么乖宝宝啊」,但还是忍住没说。装乖宝宝有什么错?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样很逊的?明明嘲笑差劲的自己才是最差劲的一件事。 之后,我一站一站下车寻找。里面装的不过是时光胶囊,就算有人拿走,我也不觉得会引起对方多大的兴趣,也有可能对方确认过罐子装的东西后就立刻丢掉了。 我每下一站就去派出所寻找,去失物招领处询问。到了第六站时,末班车已经开走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地走路前往下个车站。我平常没运动的双脚,立刻就开始抱怨它疲累了,不久后也诉说它感到疼痛,但我全都不予理会。不断行走,继续寻找。 最后找完终点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 回到家时当然已经天亮了,两手空空打开玄关时的空虚感异常地浓厚。早起的父母发出呆愣的声音斥责我:「你以为现在几点啦?」所谓的徒劳无功就是这样吧。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走进房间看向桌上,只有自己的信逃过一劫,让我觉得非常烦躁。 我为什么要如此执著呢? 我再次提出这几个小时不断问自己的问题。 我并不怕别人气我、骂我弄丢了时光胶囊,大不了道歉就好。就算不找得那么辛苦,也有好几种方法能息事宁人。可以装傻、当作根本没收到,或是说被父母丢掉也行,怎么样都能蒙混过去。我早就习惯干卑鄙的事了。 可是。 ──如果你找到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请努力去做吧。 可是,我却觉得不能敷衍以前的我──那个小学四年级,热衷画漫画时的我。 没错,我大概是害怕以前的自己的「目光」,畏惧那绝不可能感受到,过去的自己所投射而来的视线。大概从践踏空白笔记本后开始,我就一直很惧怕…… 但都已经那么尽力去找了,还是找不到,我已经无计可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也只能算了吧……」 在我屈服于强烈睡意的同时,这次我真的将那件事从自我意识中驱逐,吐出:「算了。」 * 隔周,我不想去学校,心情很沉重,没心情去。乾脆跷课算了,但我又依依不舍地想起跟我桌面通信的阿日,期待书桌角落那已经不可能出现的回覆,疲惫地前往学校。 所谓的奇迹,大概是在你放弃什么的时候,毫无预警地来临,才称得上是奇迹吧。 难得提早到校的我看见的东西,竟然是坐镇在自己书桌上的小型纸箱。 我真的以为我的心脏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纸箱下夹著一张对折的信笺,我颤抖著双手打开后,熟悉的工整圆形字体整齐地排列其上。 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是阿日。 我把你忘记的东西放在书桌上。我看见你把它忘在电车上,所以我就带走了。莫非你在找它吗?那么很抱歉,我想说等星期一再拿给你就好……因为那天我们在电车里擦身而过。 双重震惊,我只能哑然无言,张口结舌。 「不会吧……」 不过……为什么阿日会知道我就是阿夜呢?我们明明不认识啊。宛如在旁目睹现状一样,信纸上也解答了这个疑问。 我想你现在应该很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的长相吧。 阿夜……老实说,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是小山丘第六小学毕业的,很早就认识你了。你的班上有个叫千代田的同学吧,她是我的朋友,我从她的口中听说你的事情,知道跟我用桌面交谈的人是染谷优。所以,当你提到时光胶囊的话题时,我马上就知道那个时光胶囊寄到你那里去了。 我小学一年级和四年级曾经跟你同班,说到这里,答案应该呼之欲出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提示是a。 小学一年级和四年级跟我同班,很会画画,认识我,而且── 「a……」 是偶然吗?我把那个想不起名字的她称作a,是下意识用她的罗马拼音字首来代称吗……?不对,又还没确定就是她…… 跟你透过桌面交谈,我聊得很开心。你还是一样画图画得很棒呢。虽然你说你没有梦想,但我不这么认为。你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的确曾经有过梦想才对,如果你还跟当时一样,一直说服自己那不是你的梦想,我会觉得非常可惜。 所以,我要把当时对你说过的话,再说一次。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会嘲笑你,现在也一样。我和当时一样,很期待有一天能看到你的漫画。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会这么对我说的女生,除了她以外,我还认识一个人。不对,搞不好,我只认识那一个人…… 不好意思,因为日间部换位子,所以我没办法再透过桌面跟你聊天,但我会为你加油。我也会努力达成我的目标,期待有一天我们还会在某处相会。 信的最后画了一个克鲁瓦男爵的插图,熟悉的字迹是阿日的,而那个克鲁瓦男爵的插图则是似曾相识。虽然非常接近作者本人画的,但胡须的数量搞错了── 我再次望向纸箱。 那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月前寄给我,里面装有时光胶囊的那个纸箱。事实上,上头还留有当时贴上的单据。里面装著的,果然是饼乾罐。我打开盖子后,之前提到的注意事项、通讯录,还有信……全都原封不动地装在里面。 「真的假的……?」 我只是茫然地盯著信中的克鲁瓦男爵,然后,突然觉得画中的猫微微笑了笑,指著天花板。 我就读的学校──青崎高中的美术室位于四楼,设备老旧,是校园中出了名的少数没装空调的教室。冬天很寒冷,会拿出暖炉。现在这个时期正好气温舒适,当天窗户微开,吹进傍晚时凉爽的风。 日间部的学生已经放学了,但我感觉刚才确实还有人留在这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气息──窗边立著一张画布,像是在召唤我似地,我的目光不自觉被它吸引。画布上画著鲜艳又奔放的樱花树,虽然她以前不会用这么明亮的颜色画图,但我知道这幅画就是她画的。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绝对不使用蓝色,现在画布上也不见蓝色。但盛开在夜间部看惯的晚霞下的樱花,竟然令人联想到光明、充满希望的未来。 「原来是你啊……」 我轻声呢喃,哈哈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但已经不会觉得自己很悲惨了。 窗外明月朦胧,话说回来,今晚是新月。 * 六月,我前往邮局寄时光胶囊。 因为曾经丢失一次,让我觉得不太吉利,所以换了一个纸箱;但找不到大小刚好的,只好使用大一点的纸箱。我把废纸揉成一团塞在纸箱与罐子间的空隙做为缓冲材料,但不知道能起多大的作用。不过总之,把这个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后,我的任务就此结束。 我在邮局窗口付完费用,把纸箱交出去后,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当天上课前,我走向教职员室。因为被催促要交升学就业调查表,我带是带来了,但上面依然一片空白,我盯著那张表,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走到教职员室前,发现有人先来了。是个一脸为难,犹豫不决的娇小女生──她是坐我隔壁的,我想想,名字叫什么来著?千代田?对了,这家伙上次好像也被催说要交调查表的样子。话说回来,她知道我在桌面上跟谁交谈吧…… 我自然而然地向她攀谈。 「你调查表写了什么?」 千代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因为我是第一次跟她说话,她一脸警戒。 「我、我才不给你看呢。」 她用双手将调查表紧抱在胸前。 「为什么?」 「你一定会笑我。」 「我不会笑啦。」 「才不要!我会被笑,不给你看!」 千代田将调查表越抱越紧,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走进教职员室,我苦笑著跟在她后头。 突然,我的脑海响起一道声音。 不要嘲笑── 自己想做的事,对吧,我知道啦。 我低喃出这句话,打断她的声音,微微一笑。 我想,没错,大概就只是这么单纯的一件事吧。 因为我一直对空白的调查表嗤之以鼻,想著什么梦想啊,总是自己嘲笑自己,所以一直认真不起来。可是,若是真诚地面对自己,不嘲弄、态度认真的话──搞不好无所不能。 这么想的瞬间,我的心中响起解开束缚的声音,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宛如在夏天高空中逐渐膨胀的积雨云般的强烈情绪。 想画,我想画漫画,我想写故事。想画画,想将故事画成形。就像小学四年级的那个七月一样! 四、二之濑美夏 「有您的包裹!」 「来了~~」 应门后,看见一位身穿蓝色衬衫的快递员抱著一个小型纸箱。 「你好,有寄给二之濑美夏的包裹。」 「啊,是我的。」 「可以请你在这里签名或盖章吗?」 「里面是什么东西呢?」 我在鞋柜上的钥匙盒中边找印章边问,快递小哥看了看单据,皱起眉头。 「我看看,是时光胶囊。」 「咦?」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边的动作。 「上面写著时光胶囊。」 「呃,是吗……好。」 我茫然地在单据上盖章后,快递员便精神奕奕地留下一句:「谢谢您。」然后关上门,独留我抱著品名写著时光胶囊的纸箱站在玄关。 高三的梅雨季,一个陌生的寄件人寄给我时光胶囊。打开后,里面是一个饼乾罐,周围塞的纸团是避免碰撞吗?盖子的背面写著一长串文字: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 说明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的时光胶囊,那的确是我曾就读的小学和班级。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原来如此。」 我被迫接受这些规则,确认罐里的信封堆。信封的数量已经为数不多,看来是前面的人都把自己的信封拿走了。我一时还担心会不会找不到自己的,但写著「二之濑美夏」,字迹歪七扭八的信封确实收纳在罐子里。 来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 我带著半好奇半害怕的心情拆开信封,拿出信纸。与可爱的小花图案信笺毫不相称,像蚯蚓蠕动般的文字,组合成一段又一段的字句。 二之濑美夏您好: 十年后的大爷我,是什么样子呢? 看见信中突然称呼自己为大爷,我不禁苦笑。 我现在喜欢踢足球跟足垒球。但是跟男生一起玩时,每次「黑白黑白」都是最后一个,明明我踢得比他们好,分队时却总是剩下给别人挑。 「真是怀念呢……」 分队时我们学校会喊「黑白黑白我胜利」,用这种方式来分队就称为「黑白黑白」。那时我的确总是剩到最后,理由很单纯,因为休息时间来集合分队的人当中,只有我是唯一的女生。 我有时会想要生为男生,我不喜欢穿裙子,头发剪成短发比较舒服,书包我其实也想要背黑色的。 啊啊,这个我也记得。 我曾经胡闹著说想要黑色书包,让父母伤透脑筋。我以前不喜欢像个女孩子,是真心想要成为男生,所以有一段时期我的言行举止都像个男生。 当时我把头发剪得像男生一样短,称自己为大爷,也都跟男生混在一起玩,没有穿裙子,搞不好比男生还要有男子气概。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是不堪回首的过去。我自己不敢看当时的照片,更不想给别人看。这世界上我最不想被现在来往的朋友看见,应该说,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 不过,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果然是女孩子呢。看到走在路上的女高中生,我会想说自己十年后也会变得像她们一样漂亮吗?十年后的我,说话会像女孩子吗?有在穿裙子吗?有留长发吗?如果有的话,如果有像那样变得像个女生的话,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魅力的女高中生。 「有魅力的女高中生啊……」 映照在房内全身镜里十年后(不,十一年后吧)的二之濑美夏,染著一头引人注目的栗色长发,发尾烫了微微的波浪卷,穿著短裙,化著妆的脸,跟以前截然不同。 打扮自己,感觉也像是伪装自己一样。 手机突然响起,看见显示在萤幕上的名字后,我吐出叹息──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我想,我可能没有成为小时候所想像、憧憬的那种女高中生。 * 到小学低年级为止,我一直被嘲笑是男人婆,我是国中时才真的开始感到自卑。当时我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个女孩子,因此不再自称为小子,但在同学全是国小熟面孔的当地国中,我还是不断被周围的人取笑。即使穿制服裙子,别人也会在背地里骂我是人妖、男扮女装;只要留长发,也会被当成是长发男对待。虽说是国一生,但内心却是小学七年级,还是小孩。男生更是幼稚。 我心想上高中后绝对不能再失败,干劲十足地就读制服出了名可爱的私立高中。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在春假期间染了头发,修了眉毛,还学习化妆技巧。成功华丽变身的我,洋洋得意地踏进校门,按照计画顺利地成为班上的漂亮女孩。 这些事情全都是桃子教我的。 原冈桃子。国中时,当我为无法摆脱男人婆的称号烦恼不已时,她说我的底子很好,只要打扮一下就会闪闪发光。桃子聪明又漂亮,身材高挑,总是能勇敢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很崇拜她。我之所以会跟她上同样的高中,一半的理由是因为制服,另一半则是因为她要读那所高中。她可说是我国中时期唯一的好朋友。 ──然而现在,我却站在霸凌桃子的那一方。 * 「美夏,你放学后要去唱卡拉ok吧?」 午休时优子问我。我原本在发呆,突然回过神抬起头。 「啊,嗯。」 我随口回应后,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去。我没有那么喜欢唱歌,而且大家唱得也没有多好听。 「美夏ok。不过,我还想再揪一个人耶~~今天和香跟万里都说她们没空。」 优子灵巧地用她那指甲长长的手指边操作手机边嘟哝著。优子总是很在意人数,大概是觉得如果太少人去看起来会像是自己朋友很少,她不喜欢这样;就我过去的经验来说,起码要四人她才会满意。人数并不多。就算是三个人,也有相处融洽的小圈圈。 「不过,今年真是他妈的热啊,不是已经梅雨季了吗!」 理莎说话很粗鲁。我最不擅长面对的是优子,其次是理莎。她们两个人都不坏,但也不好──就是这种感觉。若说我有百分之五十的原因是为了制服才来上这所高中,那么优子和理莎就是百分之百。想也知道她们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但打死我也不会跟她们说。和香和万里真要说的话,算是优子和理莎的跟班,不过我比她们还要弱,其实也没资格批评她们。 「美夏你有想到要约谁吗?男生也可以喔。」 「不过只限帅哥。」理莎哈哈大笑地补上这句。 「别闹美夏啦,她从来没有带男人过来啊。」 「因为美夏很纯情嘛。」 「哈哈……」 我敷衍地一笑带过。想不到要找谁是事实,别说男生了,就连女生……倒也不是。 我抬起呆滞的视线,发现前方坐著一个身材高挑纤瘦的熟人,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 「约桃子如何?」 优子似乎将注意力从手机转移到自己的指尖上,她听到这句话后,便心情不悦地抬起头。 「……啥?」 惨了,最近连提到这个名字都是禁忌,更别说约她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一点都不好笑。」理莎说。 「啊,我说笑的,抱歉……」 我畏缩地发出「哈哈哈」的乾笑声,桃子微微转过头跟我对视了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 「我说啊,找岸本不就好了,这样 子就凑成四个人了。」 「咦咦,那家伙要去社团练足球啦,他是足球痴耶。今年算是最后能踢足球的时期了。」 理莎和优子把注意力转向谈论优子的男友后,我藉机说要去厕所,脱离了现场。 走出教室时,我瞥了一眼桃子。 我之所以会脱口说出她的名字,除了我跟她是旧识外,还有另一个理由。 因为桃子在数个月以前,也是我们小团体的一员。 上了高中后,我很幸运地跟桃子同班,一年三班。班上也没有其他亮眼的女生,这本来就是一所乖巧规矩的女生占大多数的正经学校。人长得漂亮,身材像模特儿的桃子,和丑小鸭刚变身为天鹅的我,老实说,令人看了觉得满刺眼的。一年级时过得还算开心,但二年级分班时,我们被新同学优子──现在才敢这么形容──看中,和理莎她们占据学校阶级金字塔顶端的宝座。 桃子比较能配合他人,一开始也跟优子相处得很融洽,但她是有话直说的个性,经常跟毒舌的理莎发生口角。优子算是团体中的头,但排名第二的桃子经常反对她的意见,所以分不清谁才是实质上的头。 老实说,我在这个团体待得很痛苦,况且,我以前根本没有加入过这种女生团体的经验。 优子、桃子、理莎是前三强,和香、万里和我像是金鱼大便一样,总是跟在她们三人的身后。我无疑是三弱中最弱的一个,但桃子动不动就维护我,和香和万里似乎看不惯这一点,两人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淡。 自夏天起,桃子就不太跟优子她们玩在一起。我们六人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基本上都闲闲没事做,桃子只约我一起玩。与其说是针对优子,我想桃子只是单纯想这么做,桃子的性情和这个团体合不来。也许她是知道我也不适合留在这个团体,才想把我拉出去吧。 但我还是没办法背叛优子。我很害怕。如果像桃子那样坚强,或许在反抗优子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度过学校生活,但我做不到。要是反抗优子,我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报复。我现在才深深体会到,女生远比男生还要恐怖几百倍,国中时那些嘲笑我的男生,他们的眼神跟优子那比北极冰块还要冰冷的瞪人目光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桃子并没有责怪我选择了优子,没选择她,不对,我本来就没有要选边站的意思,桃子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生。 但随著桃子与优子渐渐拉开距离,我跟桃子之间的距离也等比拉开──没多久,便发生了那个「事件」。 * 最后找了优子的男友达郎,四个人一起去唱歌。我问他不用去社团练习足球吗?结果他好像装病什么的跷了社团活动。我们学校不是什么足球强校,所以偷懒也没什么压力;学校附近有一所足球强校姬坂高中,听说他们每天的练习都很吃重,但似乎无法引起达郎的共鸣。 我咬著哈蜜瓜汽水的吸管,迷迷糊糊地听著优子和理莎唱歌。午休过后,教室里就没看到桃子的身影,似乎是早退了。我莫名地在意这件事,根本没心情唱歌,反正麦克风也不会传到我这里来。 「美夏你不唱吗?」 达郎问我,于是我把嘴抽离吸管。通常我面对吸管的时间比面对麦克风还要长,但优子和理莎很少体贴地让我也唱唱歌。 「因为我……唱歌唱得不太好听。」 「她们也没唱得多好听啊。」 优子和理莎的合唱的确很不和谐,把甜蜜的情歌唱得像是沉重的单相思。 「岸本同学你也没什么在唱呢。」 达郎姓岸本,如果胆敢在优子的面前叫他的名字,我就死定了。 「我是个超级音痴。」 达郎笑道。 他不算特别帅,这种话要是说出口,优子一样会宰了我,但我大概能理解为何有很多女生喜欢他。说他足球踢得好嘛,但只要女朋友约他,他还是会偷懒不去练习,这或许也是他有魅力的地方吧。况且,要是他正经八百的,不会缺席足球练习,优子一定不会跟他交往。浓眉、小麦色皮肤,一看就像是有在运动的外表,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内心隐隐作痛。 「那是什么卡通人物啊?」 达郎指著垂挂在我手机上的吊饰,我低落的情绪立刻被点燃。 「这个啊!这个叫城市猫!很可爱吧。」 「咦?啊……你的反应也太激烈了吧……」 啊,又吓到人了,这场面真是似曾相识。 「会可爱……吗?它的脸都皱成一团了耶。」 「咦~~就是这张脸才可爱啊!」 「美夏又开始谈论她那只丑猫了。」 歌曲进入间奏时,理莎回过头来笑道。 「才不丑呢,很可爱好吗?」 平常我不会反驳理莎,但只有城市猫我不能让步。「好,可爱可爱。」理莎敷衍地回答后,再次回到不和谐的合唱。 「哦……发现了美夏令人意外的一面。」 达郎露出苦笑,然后稍微压低声音: 「你其实不符合这个团体的调调吧,为什么要跟优子她们混在一起,我真的完全搞不懂。」 「咦?会吗?」 我含糊地笑道。说是说中了,但我可不能在这里承认。 「会啊,我们足球社现在还有好多人拜托我介绍你给他们认识。但都不会提到要我介绍理莎或是和香,你是属于可爱那类的女生。」 「咦咦~~」 这可不妙,要是理莎她们问起,感觉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怎么样?我介绍个帅哥给你,不过他体毛很多。」 「我才不要呢。」 我不知不觉放大音量笑了出来,结果被优子瞪,我连忙收起笑声。 从学校走到车站约十分钟,跨越轨道继续往前走一会儿,就会碰到一条流过县境的大河。河流上方建著一座大桥,桥上是国道,经常有大卡车通过。高架桥下则是河岸,河岸上有一个足球场。来到这里后,离姬坂高中比较近。 唱完歌后,优子和达郎说要泡在麦当劳里,为了不打扰他们,我和理莎便踏上归途。理莎不会跟我两个人一起去玩,我也受不了跟她两人独处,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我们在车站分开,我没有搭电车,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看到河岸后,我自然而然地发出叹息。 我根本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在桃子渐渐背离团体,不常跟优子她们混在一起时,团体里的气氛很差,我经常逃到这里喘口气。看偶尔来河岸的小朋友踢足球,竟然能让心情平静下来。虽然那会让我想起以前的自己而感到心痛,但我大概是为了确认那份痛楚才来到这里的。 话说回来,同一时期,也有个姬坂的男学生经常来河岸。 他的头发有点长,肤色白得满奇怪的,不是那种待在室内不晒太阳的白。他忧郁的表情令人在意,我偶尔会偷看他。他总是以一种奇妙的眼神看著少年踢足球,一种憧憬却又带著苦涩的眼神──我觉得那很像我的心情,所以有点在意他。 有一天他带著足球来,我不由自主地出声跟他说话。我本来想问他是不是足球社的,但是看到他的足球表面贴著我超推荐(优子、理莎,甚至连桃子都说没品味)的城市猫贴纸,害我完全失去理性。 ──那该不会是城市猫的贴纸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根本超奇怪的。他也露出一副「咦!你的重点竟然是那里吗!」的表情,大吃一惊。 不过,我们因此聊起来,发现他果然跟我很像。他是姬坂足球社的人,一直犹豫要不要放弃足球。我大概能体会他的心情,就不小心自以为 是地对他说教──明明我根本没资格教训别人。 ──没有天赋就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了吗? 当时对他说的这句话,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没有当女孩子的天分。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要抬头挺胸做像个自己的女孩子就好。然而;我却假装自己有天分,加入优子她们的小圈圈,自己闯进华丽绚烂的世界。我想在本质上,这应该跟当时他所烦恼的事情是相同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这个河岸看过他,事后想想,我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搞不好我们曾经读过同一所小学……还一起踢过足球。一想到这里,就不得不碰触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可没打算搜寻以前的记忆。 总而言之,如果他因为那句话而改变,没道理我不能改变。他一定还在踢足球,不管用什么形式──然而我却一成不变,现在依然像是抓住浮木般地来到河岸,抱著膝盖,彷佛在等待别人救援。 * 我要来谈论那个「事件」。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优子约我去看足球社的练习赛,仔细想想,那是事情的开端。 「美夏,你看那个十号,怎么样?」 比赛开始后,优子不理会比赛的发展,将脸靠过来对我轻声呢喃。不知为何,理莎在一旁嘻嘻嗤笑。 「十号?」 我循著优子指的方向看过去,寻找那个人。我们学校穿蓝色制服的选手们个子都差不多,从球场外看去,分不太清楚谁是谁。 「你看,就是那个染咖啡色头发的。」 这么说我就知道了,只有一名染著有点招摇的咖啡色头发选手,在前线追著球跑。 「喔喔……那个人怎么了?」 「我在问你觉得他怎么样,很帅吧?」 优子看似不耐烦,说话语气变得有些粗暴,害我吓了一跳。 「咦?呃,嗯……应该吧。」 老实说,距离这么远,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也看不出他的球技好不好。 「对吧?」 理莎不知为何跟著搭腔,优子也探出身子。 「岸本认识那个人,听说是社团里的学长,叫作泽野学长。」 这时优子还没跟达郎交往,所以称呼他为岸本。 「然后啊,泽野学长好像也喜欢你喔。这下子只能展开攻势了吧!」 「咦咦!」 我后来才知道,达郎好像拜托优子介绍我给泽野学长认识。当时优子喜欢足球社的岩见同学(达郎的朋友),所以经常带我和理莎到处去看足球社的比赛,对方也因此对我的脸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这不好吧!」 我使劲摇头拒绝,但优子和理莎正在兴头上。 「比赛结束后,我介绍你们两个认识吧,我已经跟岸本说好了。」 不幸的是,当天桃子不在,我又无法断然拒绝优子她们硬是乱点鸳鸯谱的行为,比赛结束后,我向泽野学长打了声招呼,自然而然地交换了手机邮件信箱。 就结论而言,泽野学长是个性格草率随便的人。在足球社当中他的确算长得还不错,但总之就是个性很随便,做什么事都不可靠;迟到是理所当然,有时还会向身为学妹的我借钱,要我教他功课;立刻就会把东西给搞丢,自己约别人还忘记。我才见他几次就了解他的个性,可见他有多么夸张。 不过,还必须顾及优子和达郎的面子,所以我实在不好拒绝学长的邀约,跟泽野学长单独出游了几次。毕竟是夏天,我们就去看烟火、看恐怖电影,或是去游泳之类的。但学长是不去参加足球社的练习和比赛,跑来跟我玩的,让我觉得是自己害他偷懒,玩得一点儿也不尽兴。学长也是,看出我故作开朗而感到心浮气躁,我们之间总是流动著尴尬的空气。 即使如此,学长还是常常约我。优子和理莎几乎每天都会询问我们两个交往的情况,老实说,我压力很大。我讨厌自己没办法严正地拒绝,但也知道如果我抱怨,周围的人应该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在暑假过了一半时,我终于找桃子商量这件事。 「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就说我对你没兴趣。」 桃子说出口的是标准解答。最近不太跟优子她们混在一起的桃子,一脸理所当然似地说道。 「我说不出口啦,我又不是你……」 「我以前认识的美夏,是更敢有话直话的女生,自从你跟优子她们混在一起后,就变得非常在意周围人的眼光。」 我心脏震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桃子说中了我的心声。我不想被优子讨厌、不想被她骂,应该说是不想惹她生气,所以变得更加畏畏缩缩。但外表还是维持花俏的模样,同学也认为我是恐怖女子团体的一员,内外矛盾的我根本一点儿也不像我。 「如果你真的受不了,要我出面帮你拒绝也是可以,但事情可不会平静解决喔,应该也会惹恼优子。反正挨骂的还不是我……」 桃子胡乱抓了抓头,但当时我一心只想逃离泽野学长和优子她们的追问,没有考虑到桃子的心情就随口这么说: 「反正你也被优子骂习惯了吧,帮帮我啦。」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句话说得还真过分。我想这句话才是让桃子对我心死,才是事件的起源,后来发生的事根本不算什么。不对,这样说还是有点言过其实了,总之,我跟桃子之间的友情,无疑是在这一瞬间决裂的吧。 我还是姑且把「事件」的全貌讲完。 在我不知和泽野学长第几次约会时,桃子突然出现。 照理说,桃子跟泽野学长是初次见面,但她却毫不畏惧、滔滔不绝,多少有点加油添醋地说出我的心情,最后留下一句:「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要再约她了。」接著抓起我的手腕,打算带我离开现场。当然,泽野学长吓了一跳,大声地吼说:「你这人是怎样啊?」毕竟我本人都没对他这么说了,想必他更加无法接受吧。桃子一开始想要跟他讲道理,但最后似乎还是嫌麻烦的样子(她从以前就很没耐性),乾脆地甩了学长一巴掌作结,然后就拉著我匆匆离开现场。 想也知道,之后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出所料,优子跑去怒骂桃子。泽野学长的怒气不只针对桃子,想必也牵连到达郎和优子身上吧。我最清楚优子的个性,她明知是迁怒,还是不会善罢甘休。达郎为人温厚,倒是没怎么生气,但对于想追岩见同学的优子来说,她最不能忍受的似乎是自己介绍的朋友让岩见的学长颜面尽失这件事。然后,把气出在引起这个事态、完全是局外人的桃子身上,而不是我。 「你跑出来多管闲事干什么?」 「因为美夏不喜欢这样。」 「她不喜欢直接拒绝就好,她没有拒绝,不就代表她并不讨厌吗?」 「像你这种单细胞生物大概只能得出这种结论吧。但我的想法不一样,所以才那么做,也没有在反省。」 听见这句话后,优子立刻打了桃子,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优子打人。 从那之后,桃子就不再与我们这个小团体打交道;虽然优子没有明确地说是放逐、绝交,但两人的关系原本就没有亲密到在发生那种事后还能重修旧好,甚至可以说是帮助原本就快要破碎的关系完全瓦解。 我自然而然地留在优子她们的小团体,因为我跟桃子之间也产生了疙瘩。不久后,理莎提出要排挤桃子,结果班上的女生也开始不理桃子。本来一个人也无所谓的桃子,还是若无其事来上学,但后来偶尔会有人在她的书桌涂鸦,或是把她的物品藏起来,霸凌行为加剧后,桃子就经常没有来上学。 我没有勇气问她没来 上学时都在做什么,她没有主动联络我,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拉下脸去面对桃子。 升上三年级时学校没有分班,所以桃子依然遭到同学的排挤。我对让桃子帮我说出自己该说的话这件事感到厌恶,也始终厌恶自己更害怕遭到优子报复而不敢有所作为。 * 「我真没用。」 我苦笑著呢喃,一阵狂风迎面吹来,就像是在责备窝囊的我一样。越过河面吹来的邻镇的风,总是会吹进我的双眼。模糊不清的视野,虽然不到眼泪夺眶而出的程度,但还是有点湿润过度,令人难以笔直行走。 我用针织外套的袖子用力搓揉双眼后,垂下眼睛逃避风吹,望向河岸的足球场。今天也只有几个足球少年在球场上踢球,两边的球门各有一名守门员。一边的守门员是个矮个子小鬼,一定是被硬推去当守门员的吧,这是常有的事。小学生玩足球时,守门员不是什么重要的位置,大家立刻会互相推来推去地不想当守门员。我以前也常常被推去当守门员的样子。 真是可怜……我不禁同情起他,望向另一边的球门。另一边的守门员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影。 「咦……?」 我眨了眨眼。 站在球场上的并不是男生,而是一个混进足球少年群,身材像模特儿般苗条的女生。乍看之下也不是小学生,她在球门边伸出手指,好像是在下指示。 不知为何,那声音好耳熟。 我眨了两、三次眼后,弹跳似地站起来。 是桃子。 「桃子,你在干什么啊……」 我不由自主地往下走到球场跟桃子说话,我们有半年左右没交谈了──即便如此,桃子依然面不改色,也许她早就发现我在现场了吧。 「我最近常来,小鬼们拜托我教他们足球。」 她那歪起嘴角回答的表情,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我们两人的疙瘩。事实上,只有我单方面地认为跟她产生了芥蒂,真是讨厌的单相思。 「桃子,你会踢足球吗……?」 「踢得还满好的喔。我以前有踢过,不过是小学的时候就是了。」 「喝、喝、喝!」桃子发出节奏规律的声音挑著球,看起来确实架势十足。一群孩子围在她四周,感觉好像幼稚园老师喔。 「什么嘛……你今天学校早退,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我不假思索地这么说,但桃子并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 「别讲得一副我都跑来踢足球的样子好吗?我也没那么闲。」 还机灵地换上方便运动的便服,也不来上课,说出这种回答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你踢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呢。」 「我先声明,我可不当幼教老师喔,我讨厌小孩,薪水好像也很低。」 桃子,就说你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了。 桃子用力把球踢飞后,那群小学生便「哇!」地追著球而去,好像小狗喔,大家的腿都很短,像柯基一样。我坐在球门旁,在仍然站著的桃子身旁,呆愣地眺望著那群柯基小男生。 「他们说,有一个愁眉苦脸的女高中生经常来这里,果然是你吗?」 桃子突然开口,我颤抖了一下,缩起肩膀。 「你在烦恼什么吗?」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仰望桃子的脸。桃子面无表情地不断吐出真心话,如果她默不作声,我很难猜测出她的真实想法。 「你……没有在生气吗?」 我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气什么?」 「那个,就是气我之类的?」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 当然就是── 「……应该是被优子踢出团体的事。」 「喔喔,你说那件事啊。」桃子打从心底满不在乎地呢喃: 「那是我自己想那么做的,又不是你的错。」 桃子的眼神别无深意,我想应该是真心话吧,虽然我这么想,但是…… 「虽然现在的状况并非是我所期望的,不过没关系,责任在我,是我自己决定要那么做的。就算我因为那件事不爽优子,倒也没有气你。」 是这样吗? 「我现在也过得满开心的,高中只要能毕业就好,没什么差。我自己也有在准备考试,没有任何问题。」 是这样吗? 桃子望向我,她的眼睛依然那么美丽,眼中彷佛没有一丝迷惘── 「听在你耳里,觉得我在逞强吧?」 「嗯。」 桃子突然望向那群少年,虽然动作很自然,但看起来也像是在逃避我的眼神。 「……算是有一半吧。」 她低喃的那句话,可能是自言自语,也可能是我听错,我没有勇气确认。 那群足球少年回到这里,开始死皮赖脸地要求桃子指导他们足球,其中一人瞄了我一眼。 「大姊姊你也很会踢足球吗?」 「呃,我……」 他对我投以求助的眼神后,桃子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这个大姊姊啊,小时候好像剪个男生头在踢足球喔,所以一定会踢得比我还要好。」 「啊、喂、桃子!」 竟然这么轻易地揭穿人家不堪回首的过去! 「咦!教我、教我!」 我对小孩闪闪发光的眼神感到畏缩,桃子却面带微笑。 「反正你也缺乏运动吧,一起来踢足球吧。」 她说完,拉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啊,感觉…… 好怀念喔。 真的是睽违已久的感觉,我有多久没跟桃子一起玩了?不是假笑或陪笑,而是产生真正的笑容时,好久没用的脸部肌肉牵动,自然浮现笑容── 「咦,这不是美夏吗?」 ──然后瞬间萎靡。 「你在干什么啊?」 我回头望向声音来源。 从河岸的河堤上往下俯看的──是优子,还有达郎。他们不是泡在麦当劳里吗? 「话说,那不是桃子吗?」 优子的脸露出嘲笑。 「你今天早退,我还以为在干嘛呢,原来在跟一群小鬼踢足球啊。」 「喂,别瞧不起足球。」 达朗的吐嘈完全吐错重点,射门倒是射得挺准的,吐嘈就差劲透顶啦。 「要不要报告老师呢?说原冈同学不去上课,跑去踢足球。」 桃子没有反驳优子的挑衅,完全不予理会,「咚、咚、咚」地挑著球。小学生们追著那颗足球移动的方向,头部上上下下地摆动,明明处于这种状况──应该说,正是处于这种状况下,才显得特别不现实。 优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望向我。 「来吧,美夏,我等一下要跟和香她们会合,她们好像空出时间了,我打算我们这群人再去唱一次歌。」 我的视线在优子和桃子之间来来去去。 「可是……」 「你该不会是想和那家伙踢足球吧?」 优子露出恐吓的眼神瞪著我,言外之意是要我不准去,我像是被蛇盯著似地,全身僵硬。 我瞥了桃子一眼,向她求助。 但桃子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看我,像是在表达「你自己决定吧」。 优子瞪视著我。我觉得达郎应该能帮我,但我要是求助于他,之后一定会被优子给宰了。 我,想怎么做? 我的心声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抱歉,优子,我今天想和桃子玩,所以下 次再跟你们去唱歌。 深呼吸,我吸了一大口气,把力量集中在丹田。 我应该说得出口,说吧、说吧,说出来! 「抱……啊……哈哈,怎么可能……」 结果我还是硬挤出笑容蒙混过去,搔了搔头。 我怎么可能会去踢什么足球啊,而且还是跟桃子一起,不可能啦。 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作,吐出空虚的话语。啊啊,总觉得,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想也是,来吧,和香她们已经订好包厢了,快点走吧。」 优子和达郎开始迈步移动。 要是在这时撤回前言,比一开始就拒绝给人的印象还要差。我只好死心,慢吞吞地踏出一步,打算追上他们。 「美夏。」 清澈的声音敲在我的背上,我下意识地想回头,却又反射性地克制,与其说是因为优子在看著,不如说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无法直视桃子的双眼。 「如果我真的要气,会是气你这种个性。我不知道你打算违背自己的心意到什么时候,但你这样会养成习惯。你可能觉得等到上大学就能解脱,但既然你现在都无法诚实面对了,我想以后也会一直遇到同样的情况。」 我的心脏震了一下。 感觉她明白指出了我隐约感受到的事情。 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襬,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名足球少年抓住我的针织衫衣袖。 「大姊姊,你不踢足球吗?」 闪闪发光的眼神。 我以前也曾经露出那样的眼神吗? 「……抱歉,今天不能踢了。」 明明是我自己决定不踢的,说什么不能踢啊。 「下次再踢。」 我露出苦笑,轻轻挥手道别后,我有些粗暴地甩开他的手。 * 唱完歌回家后,我像死人一样趴在房间的被褥上,甚至心想乾脆死掉算了。今天的我是怎样?真是差劲透顶。 「乾脆死一死算了……」 真讨厌自己那么轻易地就把死一死这种话挂在嘴边,这样跟理莎有什么两样。 可是,错不在优子、桃子,更别说是达郎了,而是我自己,无法拒绝别人的自己,不敢有话直说的自己。最近陷入自我厌恶的漩涡,已经完全变成我的日常活动。一旦陷入就得花非常久的时间才能爬出,所以我通常都会提醒自己不要陷入,但今天真的没办法。两层、三层,重重的负面螺旋环绕四周,如同漩涡一般,将我困在中心。追根究柢,这都是我自作自受。 窗帘在敞开的窗前摇晃,梅雨季尚未结束,吹进来的风已经带有夏天的味道。今年的夏天,是否还是得和优子她们度过……发现自己心情低落,自我厌恶的漩涡又新增了一个螺旋。 没有力气爬起来,将脸转向旁边后,看见书桌上的桌历。下星期一的地方画上了一个红色的大圆圈。 六月二十九日是桃子的生日。 桌历旁放著纸箱,我缓缓地伸出手,将手伸进开启的纸箱,用手触摸,确认纸箱里饼乾罐位置,然后触碰到一个类似信封的物品。纸箱的重量偏一边,眼看就要从桌角掉落,我连忙抓住放在最上方的信封,伸回手。纸箱摇摇欲坠,以绝妙的平衡点停在书桌边缘。 从纸箱抓出来的信封,是我自己的信。我打开信封,取出信笺摊开后,有一句话最先跃入我的眼帘。 如果有的话,如果有像那样变得像个女生的话,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很有魅力的女高中生。 根本一点魅力也没有。 说话不再像男生,穿了裙子,也留了长发,但是现在的我没有一点魅力。当时的我还比较像我自己,当时的我,一定不是想变成女孩子,只是单纯地想变成一个充满魅力的人。我现在才了解,就算外表变得像女生,也不会充满魅力,但也无法抽身,只能继续扮演不上不下的女高中生。 我想要改变,仍然只是想想而已。结果就连今天,我也无法断然拒绝优子,难得桃子主动邀请我。 「反正我就是做不到啦……」 就在我自嘲笑著的瞬间── 一阵狂风吹来,窗帘挥动到桌上,我才刚反应过来,窗帘便推倒纸箱,「叩咚」一声,时光胶囊从桌上掉落,又很不巧地倒栽葱落下,里面的东西全都洒在地板上。信封和代替缓冲包材的纸团散落一地,简直像是翻倒垃圾筒一样麻烦。 「啊~~真是的!」 不顺的日子,做什么都不顺。 我坐起来,开始收拾缓冲材料时,发现纸团中掺杂了一个奇妙的东西。 像是四格漫画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 我摊开纸团后,发现只有分格是四格,故事好像是连续的,那是一页画在空白笔记本之类的手绘漫画。有两只用双脚步行的猫咪,面对面,对彼此说话。 只有一格对白明显不同,只有那格对白是用原子笔写下的。 「不要嘲笑自己想做的事。」 写著这句话。 之前跟之后都有故事情节吧,我不清楚故事的经过,自然也就不明白这句对白所指的真正意思。 可是,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往我刚才自嘲反正自己做不到的心刺了一下。感觉像是在反驳我说:「你做得到的」、「擅自断定做不到的是你自己」、「用嘲笑来粉饰没有勇气的是你自己」。 我摊开其他缓冲纸团,想要找出后续,但其他全是白纸、报纸或传单这类毫无帮助的东西。仔细一看,画著漫画的纸张右边呈现锯齿状,大概是被撕下来的吧。 为什么要撕下它呢? 放进这个缓冲材料的人物,大概没有发现他放进了这一页,但应该是故意撕下这一页的。从拙劣的画风看来,好像是小孩子画的,但只有用原子笔写下的对白是使用汉字,字体也有些不同。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我却莫名地在意。他──假设是男生好了──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句对白,又撕下这一页,然后揉成纸团的呢?之后,他怎么样了呢…… 我抬起头,映照在全身镜中的自己回望著我。栗色的明亮头发、穿著短裙、带有妆容的脸。打扮过后,像个女生的自己。 ──你感觉比较适合黑发。 我跟对我这么说的人约好了。 ──如果你继续踢足球,我就把头发染黑。 他一定还在踢足球,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我如此坚信,所以我必须把头发染黑。把我这头入学以来从没露出黑色发旋的头发染黑── 我走到书柜前,抽出塞在角落的小学毕业纪念册,有东西从册子页面之间的缝隙滑落。我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纪念照。背面写著十一年前的日期,以及一年一班制作时光胶囊纪念。似乎不是收录在纪念册里的照片,而是个人拍摄的。照片有点糊掉了。 「这是谁拍的呢……」 我喃喃自语,却没有那么想知道真相。反正不是老师就是某人吧,更何况照片中还有个像小男生一样的短发少女,正露出开朗的笑容。感觉她的眼神跟我在河岸看见的那群足球少年十分相似。 「……这样啊。」 ──既然你现在都无法诚实面对了,我想以后也会一直遇到同样的情况。 脑海里响起桃子的声音。 书桌上的那页漫画,随风飘动── 整整一分钟后,我冲出房间,全速奔向附近的药妆店。 * 六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来到学校时,优子和理莎已经在教室里了。 「早安。」 我出 声问候,盯著指甲的优子和看著手机的理莎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早。」然后,优子像是突然想起某件事一样抬起头。 「啊,美夏。今天放学后啊──你的头是怎么回事啊!」 理莎跟著抬头,然后噗哧一笑。 「咦!超搞笑的耶你!根本是座敷童子嘛。」 我似笑非笑地抓了抓头。 我隐约倒映在教室窗户上的头发是黑色的,漆黑到不自然,而我自己一把剪掉的头发像男孩子一样短,就像那时一样。我用在药妆店买的染发剂和家里有的剪刀自己染发和剪发,所以样子非常不美观。 不过没关系。 我一直认为绝对不能让优子和理莎看见我以前的照片,要不然一定会被嘲笑、欺负。更别说本人弄成那种发型,绝对不可行,要是那么做就无法待在优子的小团体里了。所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次一定要说出口。 「抱歉,优子,我今天不能陪你。」 趁优子和理莎目瞪口呆的那一瞬间,我快步走向教室的角落,桃子正从窗边俯视著校园。 我站在她的座位前,桃子慢慢抬起头。 「今天是你生日吧,一起玩吧,我帮你庆生。还有,过去真的很抱歉。」 桃子对我突然剪掉和染黑的头发无动于衷,却瞪大了双眼──这表情非常稀奇──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后,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的表情很恐怖耶。」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脸部僵硬,因为我累积了很大的力量要拒绝优子。我连忙搓揉著脸颊,慌张地挥动双手。 「咦、啊!不是的,这是因为……」 桃子一手按住腹部,一手举起来制止我。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可是,没关系吗?优子不是已经约你了?」 我回过头后,发现优子摆出凶狠的表情,那是我至今从未见过,凶神恶煞般的表情。但是── 「没关系,因为今天是你生日。」 我用力点了点头,桃子看著我,扬起嘴角。 「这样啊,好啊,那我们放学后去玩吧。你请客对吧?」 「咦!这个嘛,麻烦你手下留情……」 「我闹你的啦,开玩笑的。」 桃子哈哈大笑,然后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头。 「这发型很适合你喔,我也剪短好了。」 真的只需要一点点,勇于表达自己内心话的勇气。绕了一大圈才明白这一点的我,真的笨得无药可救,可是,仍然愿意跟无药可救的我一起玩耍的桃子,一定是我一辈子的朋友,没错,绝对是! * 我在七月把时光胶囊寄给下一个人,却自然而然地把那页漫画留在手边。搞不好画这页漫画的人在找它,也几乎可以确定是通讯录上某个人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开同学会,但如果见到他,到时也许可以还给他。这样或许能请他让我阅读故事的后续──我抱持著淡淡的期待。所以我把之前那张时光胶囊纪念照也一起放了进去,打算在同学会上做为提起这件事的开端。 总之,时光胶囊已经启程前往下一个人手中,但是,我这个考生还是过著一成不变的日子。 不对,只有一件事改变了。 从那之后,我不再跟优子和理莎她们混在一起,相反地,和桃子一起度过的时间倒是增加了。优子她们把我也加入排挤的名单,所以我跟桃子两人在班上格格不入。不过,有桃子在,所以无所谓。而且,也不是全班同学都是敌人。自从我剪了头发、染黑之后,感觉别人跟我说话的次数比以前还多,最近常听别人跟我说:「我还以为二之濑同学很可怕呢。」第一印象很重要,我暗自决定上大学时不要再打扮得花枝招展。 「不过,你真的一口气剪得很短呢。」 七月,自己也剪了短发的桃子对我说,我神经质地玩弄浏海。 「我很在意啦,不要一直提。」 「你真的是从外表形式上开始改变的人呢。」 「下不为例了啦,只有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想这么做。」 「不过我觉得很棒喔,很容易了解你的想法,又很适合你。」 桃子哈哈大笑。 「不过,不要自己剪啦,下次跟我说,我帮你剪。」 「咦咦~~好可怕喔。」 「不用怕啦,我以后可是想当美发师的。」 这好像是真的。 「准备考试也很重要,但偶尔也一起出来玩吧,毕竟是高中最后的夏天了。」 我说完后,桃子露出温柔的微笑,她的笑容才是我最终得到的收获。 八月时,头发稍微留长了一点,称得上是短发了。我曾到美容院打薄过一次,所以自己剪头发的那种参差不齐的感觉已经淡了许多。不过,这样是否能让他认出我就是当时的那个人呢?还是说不准。 时隔约一个月后,我再次前往河岸。我们并没有约好,但总觉得今天能见到他。 看见河川后,邻镇的风吹拂著我的短发,今天我的眼睛意外地不感到乾涩。风追过我,再返回,变成推动我后背的顺风。然后,预感化为确信。 不久后,我在河岸的河堤上看见一名皮肤晒得黝黑的少年,我隐约听见自己心脏扑通作响的声音。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必须先从自我介绍开始,我跟他约好的。 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勇气,我已经拥有了。所以── 「好久不见──」 五、守屋时子 电脑发出的声音很悦耳,我可不是指扩音器发出的效果音或警示音,而是电脑的风扇旋转声、敲打键盘声、点击滑鼠声……这种电脑本体和周边机器演奏出来的环境音。 听到这些声音我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我喜欢房间里只充满那些声音。我还喜欢空调声,没有它,电脑在夏天会坏掉。其他的全是杂音,无论是经过窗外的汽车声、楼下的生活音,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是。所以我在操作电脑时总是屏住呼吸,宛如不让桌面彼端的圣域察觉自己的存在一样。 我并非活在二次元世界,我又不喜欢动画,但也不讨厌就是了。只是觉得影片网站上的动画比真人连续剧更吸引人,所以想要打发时间时,自然会点开动画来看。这是比例的问题,就跟日本人的血型多为a型,自然会认识较多a型的朋友一样,应该是吧。 闲闲没事干时,我就能体会聚集在某大型讨论区的人的心情。真的很闲啊,没有其他事可干。我不会发文,感觉那样会跨越界线。不过当我在潜水,连续按f5重新整理时,就已经算他们的同类了吧。真是毫无意义的抵抗。 即使如此,我也是个高中三年级生,也就是考生。季节早已进入秋天,关键时刻的夏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然而我却完全没有在准备考试。不仅如此,这样下去的话,我甚至连毕业都有困难,这就是我现在的状况。 简单来说,我拒绝去上学,是个自尊心强的茧居族。我最近在网路上得知,茧居族似乎又称为「自宅警备员」。 别误会,我可没有被霸凌。我之所以会窝在家,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一些小事情不断累积起来造成的。就像随处可见的集点卡一样,一个一个盖上的印章,集满后就能得到什么优惠。就我的情况而言,得到的优惠就是成为茧居族,如此而已。虽然也曾遇过类似霸凌的事情,但那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印章罢了。 我本来就极度不善与人相处,就是所谓的有人际沟通障碍,这个名词我也是在网路上得知的。小学国中时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我的朋友,倒是算有熟人吧。我个人的亲密度等级顺序是外人→熟人→朋友→挚友→恋人这样的感觉,如果我再努力一点,也许就可以交到朋友。不过,我想我绝对不可能交到挚友。 进入高中就读后不久,集点卡就集满了。我集点的方式形形色色,比如说,室内鞋被人藏起来算三点,朗读国文时吃螺丝算一点,远足没人要跟我同一组算两点之类的,就是这种感觉。制作集点卡大概是在升上国中后,然后慢慢收集的印章点数是在高中一年级夏天集满的。平均算一天一个,集了三年多,算一千个左右。我集得还真多。 所以,有一天,我就突然从高中生转变为拒绝上学的学生,慢慢淡出高中生活。不过,一年级、二年级时我还是很努力,至少没有留级。但是那段期间新的集点卡上还是一直在累积点数。高三第一学期我努力鞭策自己去上学,躲在保健室度过,但暑假前集点卡又集满了,于是这次我从拒绝上学又转为在家当自宅警备员。我本来就是除了去上学以外不外出的人,所以高三放暑假后,我就顺理成章地窝在家了。 父母当然念了我一堆,我想叫他们不要管我,大人为什么都不了解小孩的心情?他们自己也当过高中生,一定明白才对啊。明白这个年纪的小孩越被父母念,脾气就越是执拗。如果他们忘记,我觉得这是大人致命性的缺陷。不过,令人伤脑筋的是,这世界充满了缺陷一大堆的大人。 我继续警备著自宅,对世界和大人感到不满而心情郁闷。应该不能说是自宅,算是自房吧。因为是住宅区,没办法全部都警备。我窝在没上锁的和室里,用国中时期父母给我的旧电脑上网,透过桌面的视窗观看世界。老实说,我觉得我应该比同年龄的高中生还要清楚时事,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就是了。顺带一提,网路传言不可尽信。 我是真心想不食人间烟火生活下去,可惜我的修行还达不到仙人的境界,还是需要吃饭和排泄,所以我偶尔会走出房门。因为不想跟父母碰面,大多是在清晨、正午或是深夜,我认为分不出清晨和深夜是自宅警备的缺点。 茧居初期,父母会做好饭放在我房门口,但我坚持不吃,而是去翻冰箱或是去便利商店,不久父母便放弃,改放餐费在门口。父母都在工作,大概也没时间照顾女儿吧。俗话说,父母的爱是无偿的,但我们家的爱大概是有偿的吧。因此,我在深夜紧握著英世先生(注5:英世先生 从二○○四年起,日本千圆钞票正面的人物是野口英世,他是日本的医学博士、细菌学家。),出门去便利商店。 除了离开房间时绊了一下差点破口大骂之外,我顺利地走出家门。 我好歹也是个花样年华的青春少女,深夜外出还是必须保持一定的警戒心。尽管能失去的东西不多,但我这条命可是包含在其中。虽然最近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奇怪的是,我还是像道德课上教授的那样爱惜生命,算是啦。 我家位在公寓大楼四楼,先下楼梯,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需要十分钟。距离不远更需要小心注意,在敌人发现自己之前先找到敌人才能逃跑,这是我在线上游戏学到的少数可能实践的技能之一。我才不想平白被攻击,尤其是在现实世界中。现在这种情况下,敌人主要是变态、同校的学生,以及巡警和狗(感觉茧居族特别容易受到狗攻击),还有杀人魔杰森……不对,刚才的算我没说,最后一个是电影看太多。 我掀开连帽外套的帽子,双手插在口袋里,随意走在路上。如果想要走起路来不可疑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所以我正常地走路,就像习惯夜生活一样。我明白这样子很可悲,但茧居族本来就很可悲,又不是现在才意识到。 自卑感……当然有。 毕竟理应是人生最辉煌的时期。我讨厌青春这个词汇,但仍然实际感受到自己正在浪费青春,不只青春,我在浪费所有事物。不论是时间、金钱,还有爱。我明白没有一个茧居族是幸福的,但窝在家里的期间,也让我体悟到自己倒也不会不幸,毕竟我没有受到伤害。我认为道德或伦理课应该教导人,这世上也有人是只在乎会不会受到伤害而已。我是认真的,很认真。 我害怕受伤。 因为心里受伤不会流血,自然也就不会结痂。 比如说……被纸割到手,会痛也会流血,但流的血迟早会凝固,然后结痂,不久后会脱落痊愈……可是心却不会。学校有太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像我这种人才会不断集点,然后淡出学校。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个学校一定都有发生过。原因很简单,对痛觉迟钝的人,不容易察觉他人的痛楚,如此而已。顺带一提,对痛觉敏感的人,也会害怕疼痛,我认为社会上把这种人评为纤细,一点也不和善,而是不负责任。 偶尔有人会把自己的纤细误以为是特别,错了,那是明确的缺陷。神明在创造我的时候少加了什么,或是加太多了。简直是找人麻烦嘛,真是的。 没错,我讨厌自己的缺陷,换句话说,我羡慕完美无缺的人。 为什么有些人能够正常地生活呢?我是不会愤世嫉俗到想要骂说「现充(注6:现充 源自日本网路用语「リア充」,指现实生活过得很充实的人。)都爆炸吧」,但我能理解对自己绝对得不到的东西产生怨恨的心情。不过,我大概只是单纯地羡慕正常,如果有卖能变得正常的药,我一定立刻买。 我就是那么地渴望正常,但异常的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生吧──在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悲剧女主角,我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便利商店前停著好几辆重型机车,还聚集著一群疑似骑士的大哥。 我尽量避免与他们对视,走进店里。随便买了几个饭团、饮料和巧克力,走向收银机。 「要加热吗?」 臭脸店员问我,扔下英世先生发呆的我眨了眨眼睛。 「咦?」 我想说有什么好加热的,结果是饭团啊,因为是炒饭口味的。 「啊,不用。」 为什么买东西这么耗费精力啊?我实在不明白那些爱血拼的女孩心情,跟人讲话感觉寿命一下子减短了不少。amazon有没有在卖饭团啊?加多少防腐剂都没关系,要是能大量贩售保存期限长久的饭团该有多好,我会买一年份。 「总共四百八十二圆。」 店员好像期待我拿出零钱,但很不巧地,我身上只有英世先生。 「……找您五百一十八圆。」 我从有些不悦的店员手中接过找回的零钱,直接塞进连帽外套的口袋里,然后接过袋子。 事情办完走出店里后,那些像飙车族的家伙还在停车场大声喧哗。你们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赶快骑机车滚远一点啦──我暗地里小心地咒骂他们。 回程我也随意地行走,同时注意有没有斗牛犬、条子、变态和同一所国中的熟人,幸好顺利回到家。我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打算进房间时,发现走出来的时候绊倒我的东西。 「这是什么?」 箱子……是纸箱,我在amazon买了什么吗? 收件人的确是我的名字,寄件人的名字……没印象,至少不是amazon寄来的。品名是── 「时光胶囊?」 真神秘! 我先把纸箱抱进房间,关上房门,然后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扔到书桌上,再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一看,里面放的是一个饼乾罐。打开盒盖后,有两个信封和一张纸。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据说──这是小山丘第六小学一年一班制作的时光胶囊。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喔。」 我还能有什么反应,这是怎样?只有两个信封而已嘛。按照通讯录的顺序……啊啊,原来如此,就是按照姓名顺序嘛。我排那么后面吗?难怪剩这么少。 一个信封确实是写著守屋时子,另一个信封则是陌生的名字。这家伙是谁啊?通讯录上的名字除了我和他以外,全都打上了圆圈。真的规规矩矩地寄给了全部的人啊,厉害到我看傻了眼。 「得寄给下一个人啊,麻烦死了……」 反正下一个是最后一个人了,不需要赶著寄出去吧。 我马上失去了兴趣,也不打开自己写的信,开始享用迟来的晚餐。 * 十月的某一天。 母亲难得在白天走进我的房间,我直觉难缠的模式要来了,便立刻戴上耳机,用全身表达我的拒绝之意。 「小时,我有话跟你说。」 ……大人是看不出我散发出别跟我说话的气息吗? 「嗯……什么事?」 我露出由衷嫌弃的表情回头后,母亲挥动著一张纸。 「你要不要去这个活动?」 这种模式倒是第一次呢,我心想。斜眼浏览了一下详细内容后,是所谓的体验营……等一下,上面写著很厉害的东西,电锯艺术是什么?为什么会认为我对这个感兴趣啊? 「你喜欢这种玩意儿吧?」 不、不、不,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因为你不是常常在看杰森吗……」 喔喔,那个呀!其实杰森根本没有使用电锯!太多人误会了! 「应该说……」 还有话要说啊? 「我已经帮你报名了。」 什么……! ……别来不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来呢? 确实有许多引发我罪恶感的理由,像是已经付了高额的参加费用,或是主办人是母亲的朋友之类的。但我果然不应该来的,这种活动不适合我,体验营根本是我的致命伤,而且还要挥舞电锯吧,简直是莫名奇妙。 电锯艺术似乎是一种雕刻艺术,用电锯将圆木雕刻出动物之类的形状,用电锯代替雕刻刀这种想法就已经够令人费解了。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 不过,这还满厉害的耶。我上网查后跑出图片,根本就跟普通的雕刻品没两样。咦!这真的是用电锯雕出来的吗?所以,我确实难得有点兴趣。 好久没搭电车了,还穿得比较整齐。有点心神不定……杂音好多,人类的世界有这么吵吗?感觉自己像是从火星来的外星人…… 会场在郊外的绿地,离我住的小山丘住宅区颇远。我真的很久没出过远门了,光是到达会场就已感到疲惫。接下来只要在一旁观看就好,只要我有参加,父母也没什么好说了吧。反正我也不认为我这双纤细的手臂会有力气举起电锯。 随便完成报到手续后,拿到一张名牌,还必须穿上防具。心不在焉地听完开幕典礼,不知不觉体验营就开始了,我旁边站著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似乎是我的指导者。男人……应该说跟我同年吧?感觉像是个男生,我跟他对上眼神后,他便回我一个微笑。他的名牌上写著「矢神」,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守屋小姐,你有使用过电锯吗?」 怎么可能嘛。 「没有那么难喔,当然这毕竟是锋利的器具,还是希望你小心使用。基本上只要拉下启动杆,齿链就会转动。」 这点常识我也知道好吗? 矢神先生不管我有没有摆出一张臭脸,径自解说下去。这家伙一定是b型。 「总之,先切切看一根圆木吧。用电锯前端下刀的话,木头会弹起来,很危险,所以尽量用齿链中间下刀。切深一点后,电锯会靠自己的重量自动继续切下去,你只要拿好就没问题了。」 他说完后,便打算把启动引擎的电锯交给我,我焦急地说: 「等等等一下,别让我拿、别让我拿!」 「你不拿怎么锯呢?」 「不用了,我是个菜鸟!比初学者还不如!」 「没问题的,基本上大家都是菜鸟。」 他几乎是把电锯硬塞到我手上,可能因为满小型的,比我想像中要来得轻……咦!现在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我颤抖得比刚出生的小鹿还要严重! 「请轻轻拉拉看启动杆。」 我照他说的,拉下位于右手食指处、像手枪扳机的东西后,齿链便开始转动。 「齿链只有在启动的期间会转动,可依状况调整转动的次数。一直快速旋转的话引擎会烧掉,所以也要适可而止。总之,使用电锯最危险的就是齿链往自己的方向反弹,这种现象叫作弹锯。只用刀刃前端锯东西便容易反弹,所以锯东西时要注意,尽量用齿链的中间部位来锯。还有,请好好握住这里和这里。」 「等一下啦,我说真的。我还不想死。」 「我会慢慢教你,别担心,拉一下启动杆。」 他渐渐不使用礼貌性的语词,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蠢吗? 我再次拉下启动杆后,齿链再次回转起来,好可怕。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杰森不使用电锯了,他一定也觉得很害怕。 「把齿链切进圆木中,不用想要往下压没关系,电锯会靠自己的重量自然向下锯,只要握好前后方的把手 就好。好了,拉动启动杆。」 「呜哇,呜哇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在锯了、在锯了!」我一个人大吼大叫,周围的人都笑了,但我却克制不了。这是怎样、这是怎样、这是怎样! 「做得很好喔。」 矢神先生满面笑容地在一旁看著我,不久圆木被锯成两半,我放开启动杆,把电锯塞回他手上。 「够了,我不锯了,我受够了。」 原来电锯震动得这么厉害啊,感觉我的手还在颤抖。 「那么接下来,我教你怎么使用上面的齿链。」 矢神先生微笑地说。听人说话好吗? 我自然而然地称呼他为「先生」,但听他说了之后,才发现我们同年。你在干什么啊?高中三年级了吧?不用准备考试吗?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我没在上高中。」 矢神若无其事地说。知道我们同年后,他跟我讲话就完全不拘谨了。 「但是我想读美大,已经通过高中毕业程度学力鉴定考试了。我经常出入这个体验营主办人的工作室,所以今天来帮忙指导。」 我平常不会像这样跟同年龄的人聊这么多,但不可思议地跟他却聊得起来。大概是因为知道他没有戴著有色眼镜看人吧,不过他有戴普通的眼镜就是了。 「是喔,为什么你不上高中呢?」 矢神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后,突然噗哧一笑。 「你还是第一个那么若无其事地问我的人呢。」 「啊、嗯,没什么,因为我也窝在家里没去高中上课。」 我说完后,矢神的脸有点扭曲。 「果然没错,你有散发出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是哪种感觉啊? 「我国中辍学,也有一段时间都窝在家,觉得你身上有类似的气息。」 「这样啊……」 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类聚吗?令人高兴不起来呢。 「你的茧居程度现在到哪个阶段了?」 这家伙问的问题还真奇怪。 「什么阶段?」 「啊,就是说,你怨恨世界吗?觉得明明自己是对的,看见聚在便利商店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超级烦躁?」 我眨了眨眼。这家伙是怎样?会读心术吗? 「大概都说中了。」 矢神点了点头后,表情慢慢变得严肃。 「你可能会嫌我鸡婆,但我要给你个忠告。」 他一边帮电锯补充油,一边说: 「你最好在那些倾向变严重之前去学校。」 「喔。」 真的很鸡婆。 「茧居啊,就像掉到『洞』里一样。我大概掉到最底端吧,花了三年,今年好不容易才爬出来。只要掉下去一次,就真的回不来了。」 「是喔~」 「我跟你说真的。」 矢神抬起头。 「我之所以没上高中,是因为国中辍学后,无法回到社会生活。你可能觉得现在窝在家里,大不了就留级吧。不过,一旦留级后,就真的回不去了。如果连同年龄的人都无法相处了,还要跟少一岁的人一起过校园生活?绝对办不到吧。」 「这个嘛,是没错啦……」 办不到吧,嗯。 「于是隔一年也没办法去上学,如此一来,以后绝对回不了学校,结果只好辍学。一旦失去了外出的理由后,甚至连窝在家里的罪恶感都会渐渐变得淡薄。真的就只剩吃饭、上厕所、洗澡才会踏出房门了,像个活死人,变成一个只会消化排泄的肉块……这么说可能有点难听,但那种生活跟住院的重症患者没两样。」 我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 我一直避免去想像自己的将来、自己的未来、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的自己。我要一辈子窝在那个房间里吗?不可能,父母也不会允许。总有一天得结束这样的生活,可是,当那天来临时,我…… 「不过,我也没什么好说嘴的就是了。」 矢神拉了一下电锯的启动杆,确认油的润滑状况。 「只是想以过来人的经验给你建议。」 「那真是多谢你了……」 我刚才没有拒绝他的建议,因为并非事不关己,而是与我息息相关。 「好了,差不多该来雕刻看看了吧?我先帮你画线。」 矢神改变声调,从口袋拿出一根蓝色蜡笔,在圆木上画线。 「糟糕,拿错了。」 不知为何,他苦著一张脸将蜡笔收回后,这次改拿白色粉笔开始画线。 「蓝色看得比较清楚。」 我说。矢神回头后,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抱歉,这枝蜡笔不行,因为不是我的。」 「……偷来的?」 矢神苦笑。 「不是那个意思……不对,可能跟偷来的没什么差别吧,因为借了没还。」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是有什么故事吗? 「借了没还,是指蜡笔吗?」 「嗯……」 矢神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我一直很后悔没把蜡笔还回去,现在想想,其实只要寄回去就好,住址应该没有改变……」 感觉好阴郁啊,还是不要深究好了。 「啊~~虽然我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那好吧。白色就白色。」 我自暴自弃地说完,矢神便抬起头来,再次苦笑。 「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呢。」 真没礼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呢。 结果我照著矢神帮我画的线切割──做得出来才怪,只雕出个歪七扭八的立体状物体就结束了,最后所有专家透过表演的方式,雕刻出各式各样的作品。我还想说矢神好像在雕一个斜斜的建筑物,结果是比萨斜塔。完成后,看得出来是比萨斜塔,真的很厉害。他说要读美大,但好像不是要专攻雕刻。是叫作绘画吗?油画或水彩……总之,听说他要专攻那类的科系。不过他这么会雕刻,应该平常就有在接触吧。 体验营结束后,有个类似餐会的小活动,我本来想快点回家,不过有矢神陪我说话,我便坐在角落慢慢地喝著果汁。我知道他应该是特别关照我,因为周围都是大人,只有我一个高中生,矢神也没有说话对象吧。不过,他说他认识主办人,刚才主办人也很亲昵地叫他「小耀」。 我好像跟他天南地北地聊了许多话题,我有多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而且还是跟一个刚认识的人。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可能很渴望与人接触……感受人的温暖,应该说想要跟人面对面沟通。 「跟人交谈很开心吧。」 矢神又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说道,让我有点不甘心。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也是窝在家三年后,来体验营得到疗愈的,虽然不是在这里……但当时我隔了好久才跟活生生的人说话,觉得不管什么,还是活生生的好。」 「……感觉好色喔。」 「是你的思想色吧。」 矢神开怀大笑。 「跟人相处真的很难对吧。擅长的人不需做任何努力也能跟人相处融洽,但像我和你这种人,大概会在别人不会跌倒的地方一直摔跤受挫、烦恼、不断思考才能前进。」 「看不出来你像我这种人耶。」 你很会跟人沟通啊。 「那是因为我有在努力啊。」 他若无其事地说。 「既然比别人差,就只能努力了吧。」 「好青春喔。」 我轻声低喃,矢神搔了搔头说 :「你别挖苦我啦。」 「……你做了什么努力?」 我问来参考参考。 「这个嘛,首先,我把自己在讲话的样子录起来。」 「什么?」 那是怎样?矢神一脸得意的样子。 「你没想像过自己正在说话的样子吧?尤其是对说话没自信的人。所以先录起来,自己看看,看了会让人想尖叫,真的很恶心。」 矢神笑了,但我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 「把自己丑陋的部分摊在眼前,产生想要改变的想法。比如说,说话时要抬头挺胸、不要左顾右盼、不要小声说话。然后录影、改正、再录影……」 「运动选手啊你。」 「没错,就跟运动选手一样,努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真是令人傻眼,这家伙是傻瓜吗? 「我认为,摆出一副『对啊,我就是很丑陋的人』的样子,才是最丑恶的。」 矢神轻声说。 「不可以摆烂,一定要改变才行!如果一心认定自己是丑陋的、是废物,那就绝对改变不了……我也没有改善得很完美就是了,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很废、很没用,只是次数变少了。」矢神笑著说完。 「……我干嘛说这种事啊。」 别在这时摆出严肃的表情啦,我正想回答:「真是励志呢。」 「我才不要录影。」 我断然地说。 「感觉看了会想死。」 「会。我敢保证。」 「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我很恶心啰?」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改变这种想法。」 之后我们继续聊消极的话题聊个没完,散会时声音都完全沙哑了,有通沟障碍的人就是这样。 我在一个人踏上归途,搭上电车后,才察觉到口袋里有东西。 「奇怪?」 拿出来一看,是一枝蓝色蜡笔。这不是那家伙的吗……?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我记得餐会时又提到这个话题,他有拿出来让我看没错……等一下,难道是我不知不觉收进自己的口袋里了吗?我有聊得那么忘我吗?话说回来,那家伙自己也该发现吧。感觉这枝笔对他很重要的样子。 早知道就跟他留联络方式了,虽然我没有手机啦。问父母搞不好会知道,他们说过认识主办人。不过,我也没道理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反过来说,要是对方想联络我,也不是没有办法……不对,他应该根本不知道蜡笔在我手上吧。 当我想一堆藉口时,电车已经抵达小山丘站,我一回到家就先把蜡笔扔进书桌上的笔筒里。 * 从那天起,我开始多多少少会出一下门。 我并不是被那家伙说的话感化,也不是感到恐惧……好啦,是啦。 我试著制作新的集点卡。当天外出一点,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话两点,参加体验营十点!点数大方送!结果除了电锯艺术之外,我没再参加其他体验营。 我现在才发现,外出后会用到五感呢。窝在房间时也有在用,但没有灵活运用。虚拟世界只要求视觉和听觉。现实世界是秋天,不对,已经快接近冬天了。变色的树叶、冷冽的北风、脚下沙沙作响的落叶、火堆的味道、甘甜的烤番薯……也许要灵活运用五感,才能体会到活著的感觉。 一开始先尝试在住宅区里散步,接著再慢慢扩大范围。我还是没有去上学,但有试著走到学校附近。我是从放暑假后开始窝在家的,所以已经将近三个月。有种来到毕业母校的怀念感,不是开玩笑的。我想矢神说的,就是指这种感觉吧。 十一月时我搭电车来到邻镇,然后慢慢远行到一个又一个的邻镇……父母偶尔做饭给我吃的时候,我会吃。深夜去便利商店的次数减少了,体重慢慢增加,除了散步以外,也开始尝试做其他运动。 十二月,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没开电脑的时间变长了。并不是我玩腻了,而是有其他事情做的话,就不会那么常盯著电脑。又不是系统工程师或作家,外出比玩电脑更能消磨时间。房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就像空气沉淀一样,时间完全没在流动。但外面有风在吹,空气在循环,时间也在循环,所以时光流逝得比较快。 电脑发出的声音很悦耳,这一点没有改变。不过,我偶尔会觉得其他声音也不错。当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我想我大概已经开始从掉落的「洞」里往上爬了吧。 * 一月起,我开始去上学,就只是想说去一下好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促使我去上学,而是一些小事情的累积。就像随处可见的集点卡一样,一个一个盖上的印章,集满后就能得到什么优惠。新的集点卡在今年内集满了,所以我从自宅警备员转换成考生,就只是如此而已。大概吧。 母亲看到我睽违已久穿上制服的模样喜极而泣。真傻耶,又不是入学或毕业典礼……她对我说:「路上小心。」然而我却无法好好地回答:「我出门了。」声音好像在颤抖。 没想到,我很顺利地走进学校,大概是因为养成外出习惯的关系吧。我先到教职员室跟老师打声招呼,谈了一些事……接著再进教室。想不到同学都还记得我,他们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主动跑来跟我说话,跟我说好久不见,问我怎么都没来上学之类的,我听了很开心。矢神说过的……活生生的人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何况我在高中又没有被霸凌。 于是,我很顺利地回归校园,但课业完全跟不上,学校让我补习,因为第二学期我完全没有出席,出席率当然岌岌可危,所幸好像还是勉强能毕业的样子。应届考试是考不上了,所以我放弃考试,打算锁定某间大学重考,虽然又要给父母添麻烦了……但肯定比留级然后辍学要好吧。 感觉所有事情进展得飞快,令我有些错愕。想说我有那么行动派吗?果然有志者事竟成嘛,搞得我有点得意忘形。但我还是一样有沟通障碍,没有交到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不过,可能是因为长期没有来学校,周围的人非常照顾我,让我加入他们的圈子。尽管没有找到像矢神那样聊得来的同学,但我一点一点,渐渐融入了学校生活。 对了、对了,虽然我曾向矢神宣言我绝对不会做,但我还是录影了!录下自己说话时的模样! 吓死人了,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超恶的!矢神当时真的没在开玩笑。我平常有这么鬼鬼祟祟吗?莫名其妙的动作太多了。为什么那时要晃头晃脑的啊?视线游移得也太夸张了吧,说话说得太不清楚了。难怪周围的人会吓到……我过去一直把错怪在别人身上,其实自己也有责任。虽然做自己很重要,但那些擅长沟通的人,说穿了就是比较擅长配合别人,我想那也是经过许多努力换来的结果。 另外……我能够坐下来跟父母一起吃饭了,也有跟他们稍微聊一下,比如说聊将来的事……也就是出路啦。我还没有向他们道歉。还是必须道歉才行吧。但那有点尴尬,应该说是我卑微的自尊心在作祟。父母可能并不在意,但我想做个了断,希望能找个时间跟他们郑重道歉。 外出后,时间真的流逝得很快。 开始上学两个月后,转眼已迎来春天。 * 三月。 我低空飞过,勉强得以毕业,也出席了毕业典礼。这次是真的成为母校了。半年前的自己好像不曾存在一样,我以毕业生的身分走出了校门。就像是奇迹一样,真的。 放春假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房间。毕竟必须准备考试,我先将电脑封印起来,也收起漫画。书桌的周围只摆跟学习有关的物品好了,因为我难以抗拒诱惑。 当我打开不 常开启,书桌最下方的抽屉时,发现了「那样东西」。陌生的饼乾罐映入眼帘,我疑惑了片刻,然后拍打了一下额头。 「惨了……我忘得一乾二净。」 时光胶囊,必须寄给下一个人才行。话说回来,我连自己的信都还没看呢。 我慢慢打开盒盖,里面放著两个信封。我先拿起自己的信封,把它拆开,感觉有点紧张呢。从信封抽出的是,一张不符合自己风格,有著可爱猫咪图案的淡茶色信笺,上面写著数行潦草字迹组成的短信。 守屋时子小姐: 我不太擅长写信,所以我写下我的预言。 十年后,你很会弹钢琴。 十年后,你会有一百个朋友。 十年后,你的超能力会觉醒。 十年后,你会比班上每一个人还聪明。 「噗呵……啊哈、哈哈哈哈!」 一个都没说中。我小时候确实学过钢琴,不过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没学了;我能交到一个朋友就已经够诡异了,当然也没觉醒什么超能力;硬要说的话,我头脑算是偏笨的,因为我是重考生啊。 不过,有一句倒是说对了。 并且十年后,你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收起笑容,将信纸摆在书桌上,短暂地沉浸在感慨中。 我觉得我改变了,虽然不是十年后,而是十一年后。 我想,我从小就容易放弃各种事情。我怕生,不擅长交朋友,别人总是不让我跟他们玩。即使只是六岁,我也早就明白自己是被排挤的人,读了这封别扭的信就知道,所以才希望将来的我能有巨大的改变。十一年前的我,当时的我自暴自弃,认为自己无法有任何作为。 结果,时间就这么流逝,无所作为的我成为自宅警备员,本应悄悄淡出世界。 然而,我改变了命运。 好像漫画一样喔,说什么改变命运,真是太矫情了。不过真的改变了,我当然只能笑了。预言说中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过去的我搞不好真的是个超能力者。 「接下来只要寄出去就好……」 我拿起剩下的最后一个信封。 矢神耀 我不禁看了两眼信封上的名字,这不是…… 对照通讯录后,确定下一个人的确是矢神耀。最后一个人,点名簿上排在很后面的号码。 那家伙好像也姓矢神吧,然后,有人叫他「小耀」,是偶然吗? 可是,同年又叫矢神耀的,有那么容易碰到吗? 我抽出小学的毕业纪念册,六年级有两班,团体照中果然没有矢神耀的脸。 「是哪里弄错了吗……?」 我再次翻过信封,原本黏在信封下的某样东西飘落地面。 「照片……?」 好像是制作时光胶囊时拍的纪念照,背面写著十一年前的日期和一年一班制作时光胶囊纪念。照片的角落有张毕业纪念册上没有的脸孔──大眼睛、白皮肤,像个柔弱女孩的男生。 喔喔,是这个家伙啊。 我想起来了。没错,一年级的同学里有他,矢神耀,那个总是在画画的小孩。皮肤白皙,视力很差,脸整个贴在空白笔记本上……好像在放暑假前搬家了,第二学期就不在了。因为他不太显眼,大家马上就忘记他。 不过,我还记得,应该说,我想起了他,因为我前阵子遇到过本人。没错,那家伙是矢神耀。因为按照点名簿上的顺序排座位,本来是我坐在前面的,但因为他的视力差,就换到教室前面的位子,所以我反而对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没错,他的背影的确是那个样子没错,笑的时候也是像那样子笑。就像照片上一样苍白──不过长相多了份男人味。 他搬家的话,就代表寄到这个住址他也收不到吧,通讯录上的地址是小学一年级时留的。 我凝视了一下他的信封。 「话说回来,那枝蜡笔……」 我收到哪里去了?蓝色的小蜡笔,感觉明明应该很重要,我却随便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在书桌附近翻找了一会儿,不久后在笔筒底端发现蜡笔可怜兮兮地缩在那里,还好有找到。 我举起食指一半长的蜡笔,在灯光下看著,心想既然都要寄信了,不如也把这枝蜡笔一起寄过去吧。反正花费的时间都一样,只剩下一封了,用信封寄就好。为了一封信寄出整个饼乾罐,未免也太愚蠢了。 地址问母亲应该能问得到,先跟体验营的主办人联络,再问他矢神耀的地址,一定能顺利寄到他手上。 「……这世界真小呢。」 俗话说,井底之蛙不知大海,但我想青蛙一定明白井的狭小。不对,正是因为体会过世界的辽阔,才明白自己所处之地的狭小。我曾经跳到井外,因此现在才知道井的狭小。不过,我大概还不知道大海有多辽阔,所以从今以后,我要去了解。 没有航海图,也没有罗盘。 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正好。 出发去航海吧,行遍这个宽广世界的各个角落! 六、矢神耀 ──我从以前就喜欢樱花色,削铅笔机的集屑盒里,总是充满像樱花花瓣的粉红色屑片。 * 我从小就立志要就读位于小山丘的小山美,当时我打算不管住在哪里,只要考上大学,就搬到学校附近一个人生活。 因为诸多原因,我没有上高中。十八岁的夏天,我一边打工一边考取高中同等学历认证,然后去美大类的补习班补习,同时去认识的雕刻家的工作室帮忙,隔年二月考大学。冬天进入尾声时,我顺利考上大学,便在大学附近租了一间附有厨房的小公寓。然后今年春天,我正式展开独居的大学生活。 不习惯煮饭和做家事费了我许多心力,但每天都充满新鲜事,让我兴奋不已。不论是学校的课业,还是在家的生活──都像是在填补不存在的高中时期那段空白一样,每天都过得很刺激,我的眼神肯定有如天真无邪的少年般闪闪发光吧。 尤其是大学生活,因为是自己选择的专门领域,能学习相关的知识技巧令人感到非常充实。我从小就接触画画,能从头从基础学习素描、色彩、设计等相关专门技术,我真心感到十分庆幸,而渐渐学会这些技能的真实感,也令我内心雀跃不已。 很久没有当学生,也让我感到很新鲜,而光阴似箭,飞快流逝。 时间来到五月,季节是初夏。 当正门的樱花完全凋谢,我也慢慢习惯大学生活时,我收到了一封信。 「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 我是在放完黄金周假期时收到那个信封,它混在老家寄给我的包裹里,好像是在一个月前寄到老家的。会知道我现在老家的住址,代表至少是我这几年所认识的人,但我一开始却想不起来寄件人是谁。 守屋时子。 片刻之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颤抖著双手,弯腰驼背拿著电锯的少女。 啊啊!是体验营认识的! 我想起了她,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寄信给我。我疑惑地拆开信封后,里面滚出一枝蜡笔,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一枝用得很短的钴蓝色旧蜡笔。 我还以为弄丢了。去年秋天,我去熟识的工作室主办的电锯艺术体验营帮忙,那天在回家路上不经意地把手插进口袋时,却感受不到平常应有的触感。 我心急如焚,因为那是我和她唯一且最后的连系。只要我拿著它,就有「理由」非还不可,可是弄丢的话,我便失去与她碰面的藉口。我之所以没有寄还给她,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她拿走的啊……」 我轻声低喃,因为太过安心而起了鸡皮疙瘩。 不能说是她拿走,应该说是她帮我保管。那么这封信应该是写关于这件事的吧──我原本是这么认为,但看来好像不是。接在蜡笔之后从信封中掉出来的,是一个更小的信封与一张纸(通讯录),还有一张写著注意事项与「要号召全班同学一起挖出来太麻烦了,就照班级通讯录的顺序传下去吧」字句,感觉挺费事的纸片。 请严守下述规则: ?只拿自己的,不看别人的(保护隐私)。 ?不对他人的时光胶囊恶作剧(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后,寄给通讯录上的下一个人(身为同学的义务)。 读到这里,我大概掌握了情况。 这是时光胶囊。 明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却意外地记得一清二楚。 虽然我读小山丘小学只有小学一年级短短几个月,但那段时期确实制作了时光胶囊,写信给十年后的自己。我也大概记得我信里写了什么,应该说,我忘不了制作时光胶囊那段时期同时发生的某件事,导致那时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打开信来看,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信封特别厚……?我拆开信封后,里面除了信笺,还装了另一个信封,我越来越觉得像是在打开俄罗斯娃娃了。 这是什么? 那当然不是我自己放进去的。也就是说,是有人后来放进去的……?信封上没有写名字,我翻过信封,看见背面封住开口所贴的贴纸后,身体僵住了。 那是一张不知是猫咪还是狸猫,老实说不怎么可爱的卡通贴纸。 我认识一个喜欢这种贴纸,喜欢到甚至会贴在书包上的女孩。 * ──有件事一直令我后悔不已。 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学期,我在小山丘第六小学度过,那所学校在小山美附近。我只就读整整一个学期,那段期间,我跟一个女生交情很好。 若是硬要用美大生会形容的语汇来说,那女生有著一头乌黑的头发,以及如白瓷般美丽的肌肤,简单来说,就像洋娃娃一样。座号是一号,初春当时的座位是按照点名顺序坐的,所以她本来不会跟座号最后一号的我有所交集,但由于我从当时视力便很差,必须换到教室前方,于是我便坐到她前面的座位。 我们一开始的交集是樱花。 不对,直到最后都是樱花。 喜欢铅笔的我,和喜欢蜡笔的她,我们互相交换画笔,不厌其烦地画著樱花。即使春天过去,樱花凋谢,樱花树长出新芽,我们的眼中依然看得见绽放在枝桠前端的粉红色花朵,以及后方鲜艳的钴蓝色天空。 相对于神经质地只在空白笔记本正中央有限空间中写生的我,她是个画图自由奔放的少女。我因为视力不佳,无法将眼前的世界如实描绘出来,而她握住我的铅笔时,却在空白笔记本上挥洒自如。我只在空白笔记本的中央绘画,她则是大面积地使用纸面,自由自在地使用,有时甚至会超出纸面画到书桌上。世界在她的眼中似乎闪闪发光。 我们肩并肩画著呈现对比的图画,却依然持续画著相同的东西。交换彼此的樱花色色铅笔以及钴蓝色蜡笔,不停画著樱花和天空。 ……不知道她之后过得如何? 曾经是个怎样的国中生? 曾经是个怎样的高中生? 现在又成为怎样的大学生呢? ──有件事一直令我后悔不已。 那年夏天,我和她吵架,没有和好就分开了,没有把向她借的钴蓝色蜡笔还给她。 * 父亲经常调职。 离开小山丘第六小学后,我辗转读了三所小学才毕业,国中则是两所。我在第二所学校遭到霸凌,因此辍学。 与她道别失败一事似乎在我心里种下阴霾,假如和别人建立好交情后,又得像那样分别的话──无论过程再怎么快乐,最后还是得带来那种痛苦的话,不如一开始就别成为好朋友。 道别不是件容易的事,又令人难受。小学一年级夏天的阴影,严重影响了我之后与人交往的观点。 从小学二年级以后,我便不交朋友,不断避免与人接触,只是默默地在空白笔记本上画图。我原本并非沉默寡言的个性,所以刻意压抑后,表现出来的都是尖酸刻薄的态度,周围的人立刻敬我而远之──尽管那原本就是我期望的。 无论去哪间学校都让老师担心,无论去哪间学校都遭人白眼。我画的画,缺少樱花色,不久后,甚至渐渐不使用其他颜色。 上了国中,我终于正式成为同学霸凌的对象。内向寡言,喜欢画黑白画,又戴著眼镜的转学生,再怎么掩饰看起来都不像是社交型的人物。同学一开始是抱著捉弄的心态──不久后则是含有明确的恶意对待我。保持距离很好,因为我希望别人不要理我;但霸凌肯定是与人相处的一种方式,姑且不论怎么霸凌,过程中都势必会与人产生「交集」。 我当然讨厌被霸凌,但真要 说的话,我更讨厌与人产生交集。 当时的我,病态地拒绝与人产生交集,固执地催眠自己不能与人产生交集,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更别说是霸凌这种负面的交集了。 之后自己会成为茧居族,就某种意义而言可说是必然的。为了不与人产生交集,最简洁快速的方式就是将自己与外界隔离。 我原本打算留级,或是配合父亲调职而转学。 ──不过,闭不出户就像是钻洞一样,会越钻越深。 过了一年,我不再拿起铅笔画画。 过了两年,何只是窝在房内,我甚至躺在床上几乎一动也不动。 然后,到了第三年,我终于钻到了洞底。照理说,那年春天我应该是高一生,而我终于领悟到自己快变成活死人。 也许我一直在期待洞底会有什么吧。 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漆黑一片。排除所有交集,一直往下钻的结果,只有我一人宛如活尸,用枯瘦的双腿站在不知是地面还是何处的上方。 想不起多久没碰的书桌上,摆著全新的素描本和钴蓝色蜡笔。抬头仰望自己钻出的洞,也能看见钴蓝色的天空。 当我总算爬出洞时,已经十六岁。 曾经跌到谷「底」的人,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自卑感、妄自菲薄、丧失自信这类负面标签的诅咒,自己给自己贴上的诅咒标签。 我窝在家里的期间,父母千方百计想带我踏出房门而拿来的各种物品,堆积在房间的角落。新画具、绘本、图鉴,以及体验营的传单…… 我挑了个父母不在的日子,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搭上许久没坐的电车。体验营本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我在那里时隔三年与一个同辈面对面聊了天。 那种感觉──就像在盛夏全速奔跑后,将水龙头转向上方,大口喝水一样。远胜于味觉感受的快乐,更加原始的欲望获得了满足。 是我一直渴望的,与人之间产生「交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一个怎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读完信后,有股感情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就像拧乾吸饱颜料的抹布时,流出来的混浊颜色一样,想要立刻用水冲掉。 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丑陋。 我甚至录下自己说话的影片来观察,所以比任何人都还更了解。 打算道歉而一直留存的蜡笔,不寄还给她留在手边的蜡笔。曾经离开我身边,却又因为奇妙的缘分而重回我手上,宛如在对我说:「好好还给她。」 我的确记得她说过她也要考小山美,应该说,我报考小山美的理由有一半是因为她。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很愚蠢。只有我记得跟她之间的约定,把蜡笔当成护身符,每天放在口袋──当我做这种没志气之事的期间,搞不好她早就忘记我,找到新的梦想也说不定。 她会不会和我上同一所大学呢? 「怎么可能嘛。」 我原本想要一笑置之,却事与愿违。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孩子的约定通常都是说著玩的。我根本不晓得她这十年来是否依然还在画画,是否依然立志报考小山美,是否仍旧记得我。 不过,既然如此── 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从自己的信封中拿出的另一个更小的信封,宛如那是一只不知为何物的怪兽。我与长相丑陋的猫咪对视,那家伙像柴郡猫一样,露出邪魅的笑容…… 虽然这么说对设计师很失礼,但我想应该很少女生会使用设计如此诡异的贴纸。 况且……如果这个时光胶囊有规规矩矩地按照通讯录顺序寄出的话──不对,就算不是这样,她也应该会第一个收到,因为她的座号是一号。 我希望那是她放的。 可是,又害怕那是她放的。 结果我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我将自己的信塞回信封,轻轻收进抽屉底下。 * 「小耀同学,你没有女朋友吗?」 学院的聚会上,有个同科的女孩这么问我。当时我已经喝光一杯中杯啤酒,有些神智不清。 我还未成年,其实不能喝酒。但上了大学,来到酒馆聚会,学长姊遵循社会意识不劝酒……怎么可能!至于会不会被逼酒那又另当别论,但学长姊在你隔壁大口喝著啤酒时,自己总不能喝柳橙汁吧。男人更是如此。 四月我尝到了酒的滋味,早就知道自己不胜酒力。一杯啤酒下肚便满脸通红,第二杯便口齿不清,依照喝酒速度不同情况会有差异,但基本上三杯下肚后会亮黄灯。我没有喝五杯以上的记忆,这并不是指我通常喝到四杯就会停止,而是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喝五杯以上就会失去记忆。 「话说,你今天没戴眼镜耶。」 因为眼镜弄丢了,之后我便决定都戴隐形眼镜参加聚会。不过酒劲上来后,我的眼睛根本对不了焦,结果跟裸视没两样。 「你是哪位……?」 我神情茫然地询问后,她便嘟起嘴唇,皱起柳眉。 「听说你酒量很差,还真的是呢。」 「喂,石川,你最好别纠缠喝醉酒的矢神,尤其不要跟他谈重要的事,这家伙隔天全都会忘光光。」 一名男子从对面插嘴,我对他有印象,是同科的同学,叫境。我们都独居,家也住得近,经常一起吃饭。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石川,石川千寻,跟你同一科。」 「千寻……?」 我突然清醒,眼神立刻集中焦距。坐在我隔壁的,是个染了亮茶色头发,妆容精致的苗条女孩。我不由自主地凝视著她的脸,试图想在上头找出过去的「她」的影子。 「咦,怎么?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 人称石川的那女孩,歪了歪头。 「啊,没有。」 我在干什么啊?姓氏不一样吧,而且,根本一点儿也不像。 「然后啊,关于刚才的问题。」 「咦?」 我伸手拿起手边的瓶装啤酒,倒进空酒杯,想要找回非我所愿而清醒的酒意。 「你有女朋友吗?」 我有些失手,把酒洒了出来。石川拿起湿毛巾帮我擦桌子,说:「我来帮你倒。」然后顺手帮我倒酒。 「……没有。」 「咦~~你看起来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呢。」 她露出有些狡黠的表情说。我耸了耸肩。 「我没上高中,国中也辍学了,所以我不怎么擅长与人交往,社交这类的事,我真的有障碍。」 「看不出来耶。」 「那是因为……我有付出一定的努力。」 我低声回答,啜饮啤酒,接近常温的金黄色酒精早已失去罪孽深重的滋味。我本来 就不怎么喜欢喝酒,真要说的话,像是水果酒那类甜味的酒我比较能接受。但要是说这种话,会让学长姊和境觉得扫兴,所以我只好陪他们喝啤酒。 「这样啊,那其实还是可以约你啰?」 我将啤酒喝得精光,感觉酒意又返回了一些。 「什么?」 「我想看一部电影──」 之后石川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 回家的途中,记忆似乎又再次启动。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来到大学的正门前。那里种了一棵大樱花树,四月中旬之前还盛开得极美,如今已长出绿油油的新芽。春天时分,有许多学生会来这里素描,似乎有老师每年都会指定素描正门的樱花当作课题。 当我恍恍惚惚经过樱花树前时,瞥见一名小跑步冲进夜晚校园的少女。比黑夜还深的黑色马尾,如白瓷般光滑的后颈……等我赫然回过头时,她已经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怎么可能嘛。」 我为何瞬间以为是「她」?真糟糕,我完全醉了。 回到家后我马上跑去喝水,然后一屁股躺上床。 醉意开始缓和下来,舒服的飘浮感配合著床垫的起伏,试图引诱我进入梦乡。 ……不行,得冲个澡才行。 衣服染上了别人抽菸的菸味,以及一股奇妙的……甜味。 当我使出全力抵抗睡魔站起来时,「喀沙」一声,有东西掉落地面。 是信。 没有写上寄件人,用丑猫贴纸封起的小小信封。 千寻。 那是同名不同姓的人。 乌黑的马尾与白皙的后颈。 那也肯定是其他人。 这么,这封信呢……?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拆开了信封。假如这是她放的,我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这种根本的欲望,借著酒劲击溃了同时涌上心头「害怕知道内容」的恐惧。 致 十年后的你: 对不起,擅自打开你的信。好久不见。我是拿走你樱花色色铅笔的人,不知你还记得我吗? 今年正好满十年,于是我收到了时光胶囊。据说是因为懒得号召全部的同学,才按照通讯录上的顺序,轮流寄给下一个人。我的座号是一号,而你想必是最后一个收到的吧。也许你收到时,已经不是十年这个数字了。 我现在就读高中二年级,正在思考未来的出路。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的约定吗?因为你说要读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我也不甘示弱地说自己也要读那里(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可能一点都没有想读那里的意思)。但你没有嘲笑我,而是跟我打勾勾,约好一起读小山美,于是我决定认真朝这个目标迈进。 十年后的现在,我仍在画画。明明画技比当时还要成熟了,却觉得呈现出来的感觉不比当时好。当时的我喜欢蓝色,可是现在我不使用蓝色作画。 你拿走的钴蓝色蜡笔还在吗? 我的手在颤抖,是酒精作祟吗?不只这个原因,我想大概还有…… 我慢慢抬起头,望向书桌。 紧握在手的期间,因为自己的体温而慢慢融化,越变越小的钴蓝色蜡笔,已经只剩随身碟大小的一半,但它确实还在那里。 静静地躺在那里。 ──不对,我相信一定在你手中。 我手上还留著你的樱花色色铅笔,说是保管……有点不太符合情况,毕竟那天是我擅自拿走的。 我一直想要还给你,可以的话,我想当面好好还给你。 你知道小山美的正门前种了一棵樱花树吧? 要是我顺利考上小山美,我会在那里等你。 我决定每年只在樱花绽放的期间,在那里等你。 如果你已经放弃画画,没有打算报考小山美──而且已经忘记我和蜡笔的事情──就请你把这封信当作是寄错了,丢掉吧。无论如何,请你保重。 浅井千寻 敬上 「浅井……千寻……」 虽然我觉得把所有事情都推给酒精不太妥当,但我还是认为这大概也是酒精害的──我的泪腺变得脆弱,泪水滴滴答答地沾湿了信纸。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啊! 我如此想著。你根本不明白我惦念与你分开的事惦念了多久…… 然后,我再次心想: ……不知道你之后过得如何? 曾经是个怎样的国中生? 曾经是个怎样的高中生? 现在又成为了怎样的大学生呢? ──好想见你。 这么想的瞬间,内心深处同时感到一阵刺痛,陷入一股再次被推下「洞」底般的感觉。 我曾经跌落谷底。 我曾经丢失重要的蜡笔。 即使没有经历过这些事,那天的事本来就错在于我。况且,只要我想见面,随时都可以去她家。我知道她家的住址,只要她没搬家,我随时都可以去见她──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我抱持著这种心态吧…… 事到如今,我哪还有脸去见她。 无论如何,今年的樱花已经谢光。 不久,梅雨季节过去,夏天到来。当天空飘浮著积雨云时,我经常使用蓝色颜料描绘天空,湛蓝清澈的天空,是她以前喜欢的天空。由于房间实在太热,我将钴蓝色蜡笔收进冰箱,以免它遇热融化。 在叫苦连天,忍受著炎热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季节已进入秋天。正门口的樱花树树叶也转红,不久后落叶掩埋树根,冬天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那一年,光阴似箭,时光流逝得飞快。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是近年底的腊月,就快要过新年了。 明明总是想著她,脑海里却没有浮现见面的想法。明知自己是为了实现约定而来到这里,她可能也就读这所学校──到了关键时刻,我却裹足不前。 新年假期时我回了老家一趟,在那里度过元旦头三天后回来──然后在开学前一天发现异样。 彷佛受不了迟迟不肯行动的我而离家出走似地,蜡笔再次消失了踪影。 我记得在夏天时将它收进了冰箱。 然后就习惯了它不在书桌上,不过,当我睽违已久回到房间,突然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一看,却找不到蓝色蜡笔的踪迹。 我感觉自己瞬间铁青了脸,宛如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吞下了那枝蜡笔似的。它跑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不见的?除夕……我记得有大扫除过,因为暂时不在家,所以也尽量清空了冰箱。可是── 之后,我翻箱倒柜,查看所有缝隙,还是没有找到蜡笔。我不死心地跑到平常丢垃圾的地方寻找,调查垃圾车从哪里出发,最后甚至跑到垃圾场去,但面对堆积如山的垃圾,实在令我不得不屈服。 我带著忧郁的心情,迎接新年后的大学。 我至今还不确定她是否跟我就读同一所大学,但现在也没必要再确定了。过去从没在校园里遇见她,我想今后也不会遇到吧,这个念头就像春暖花开般逐渐扩大。 * 隔年,大学二年级的春天,我刻意不走正门。我心中仍存有想和她见面的微弱念头──但不想见面的心情却更胜一筹,害怕见了面她会讨厌我,何况小一时,我隐瞒她我要搬家的事,因此对她感到愧疚。 我的生日本来就很早,大概是同期里最早满二十岁成年的。自从能正大光明喝酒后,我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明明过去喝醉酒后发生一大堆糗事,我还明知故犯。酒量分明就差得要命,还一杯接一杯地喝到烂醉,周围的人都笑说别让我喝酒。 尽管酒伴繁多,我最常喝的对象还是境和石川。姑且不论家住得近的境,我和石川自从一起看过一次电影后,关系就变得有些奇妙。 大概是去年六月的时候吧,我们两人去看了知名动画电影导演当时上映的最新作品。然后像个美大生,自以为是地对背景美术、作画等事发表意见,这倒是挺有意思的,但重点在之后。 回家时,她要求我跟她交往。 我完全没有跟她交往的意思,因此吓了一跳。一问之下才知道,在聚会她第一次跟我说话之前,就经常在上课时偷看我。石川坦荡荡地大方承认她喜欢我的长相,她大胆的言论令我不禁笑了出来,但我拒绝了她。我没有告诉她,自己心系另一个同名不同姓的少女。 石川看起来并没有太伤心的样子……我想是吧。从那之后,她并没有明目张胆地黏著我,但有聚会时,她会若无其事地坐到我身边,也经常传讯息给我。过了将近一年,她还是这样,她看起来个性轻浮,或许意想不到地专情。当然,也极有可能是我会错意,但我直觉自己应该没有判断错误。 「咦,小耀同学?」 说人人到。我从后门走进校园,正要穿过一号馆旁时,与石川不期而遇。 「你最近好像常来这附近呢,你都从后门来学校吗?」 她似乎眼尖地察觉了。我们主修相同,上同一堂课的机会多,必然会往来同样的教室,她会察觉倒也是理所当然吧。 「算是吧。」 我含糊地笑著带过。 「你呢?下一堂上什么课?」 石川大概看得出我的意图吧,她并没有深究,而是闲话家常了一下便离开。分开后,我不经意地回过头,发现对方也回过头看我,向我挥手,我不自觉地也朝她挥手,但仔细思考过后,我觉得这种举动可能不太妥当。 境常在星期五来我家。 我们彼此会带酒闯进对方的家中,让对方提供下酒菜晚酌一番,应该说通宵。才大学二年级就这么狂妄,而且境才十九岁。因为我成年买酒没问题,所以他经常叫我跑腿,最近大多在境的家里喝。小山丘满街都是酒馆,但独居的学生口袋能深到哪里去。 「然后小葵她啊──」 喝酒时聊的几乎都是无聊的闲话,毕竟酒精下肚,还能聊什么正经话题。而且大多都是境在讲话,今天聊的是他最近交往的一个叫小葵的女孩。 境的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他在系上也十分受欢迎,身边总是围绕了许多人,这家伙肯定没想过要窝在家吧。这世上确实存在著天生擅长社交的人,而我十分清楚自己并非那样的人。 「话说回来,你怎么样?」 我小口小口啜饮著罐装啤酒,怔怔地随口附和后,境把话题丢到我身上。 「什么怎么样?」 我已经口齿不清。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在家喝酒时,醉的速度比较快。 「我的意思是──」 境也已经满脸通红,他探出身子一脸想要听八挂的样子。 「你跟石川的进展怎么样了?」 冒出意想不到的名字,石川千寻。 「什么怎么样……」 我呻吟般地咕哝。虽然说的话跟刚才一模一样,但境大概也听出这两句语气上的差异吧。 「你知道她喜欢你吧?她长得还满可爱的啊。」 境知道我和石川之间奇妙的关系(好像是我喝醉酒说出来的)。 「我拒绝她了,在一年级的时候,我之前也说过了。」 「可是石川很明显并没有放弃啊,你们也约好下次要一起喝酒了吧?不要让人家怀抱希望啦,乾乾脆脆地斩断她的情丝。」 「你跟我说也没用啊。」 那么,只要拒绝她就好了吗?这样感觉也满冷漠的,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只考虑到眼前的事吗?可是,我早就拒绝过她提出交往的事了。那就更应该斩断对方的情丝啊──境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既然你们那么常两人出去玩,干嘛不在一起啊?」 境一脸受不了地问。感觉他之前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记得当时我好像也做出同样的回答。 「因为……不喜欢她?」 连用疑问句这一点都一样。 「你讨厌石川吗?」 「倒也没有。」 「不讨厌不就得了,搞不好在交往期间会喜欢上她啊?」 我露出奇妙的表情笑了。 因为我自己最清楚不可能会发展成那样。 「我觉得不会。」 不知为何,我非常确定。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发现境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喔喔,我懂了。」 我感到疑惑。 「你懂了什么?」 境不怀好意地一笑。 「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喜欢的人。 听起来好有青春感啊。 我脑海里的确浮现出一名女孩,不过,她的模样是十多年前小学一年级的样貌,我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却喜欢她吗? 「境,我问你。」 我不假思索地低声问道: 「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 「喂、喂、喂。」 境打趣地说:「这是什么偶像剧的台词啊?」 「我就是不知道嘛。」 我扔出空罐,残留在罐子里的液体飞溅出来,境大喊道:「你这个傻瓜!」 「喜欢就是想每天见到对方,想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跟别的男生说话会吃醋之类的,不就是这样的感情吗?」 境边用抹布擦拭地板边说。 「应该是你来擦吧!」 境把抹布扔向我,我呆愣地接住。 「……那就不是了。」 「啥?」 「如果每天想见面、想听到对方的声音,会吃醋,这种心情叫作喜欢的话,那我想应该不是。」 因为我,根本不想见她。 「你说不是,是什么意思啊?」 境问。我摇了摇头,不过,我对她不是那种感觉,而是更单纯、简单地…… 「只是,想见她。」 我低声呢喃。 脱口而出后,我吓了一跳,因为这句话跟我刚才所想的自相矛盾。不过,听起来却像是真心话。 「但又害怕见她,所以不敢见她。」 我像是找藉口似地补充这句话后,似乎戳中境的笑点,他哈哈大笑地说: 「你这个症状啊,比喜欢还要严重,是爱啊。」 「少来了。」 「那你跟石川交往啊。」 「为什么最后结论会是这样啊……」 我打开新的罐装啤酒,大口大口地灌下肚──之后一如往常地失去记忆,所以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至少没有把地板擦乾净的印象。 * 我听说了一个奇妙的传闻,正门的樱花树似乎多了新的七大不可思议。 原本小山美就有七大不可思议──由于每年都会增加,其实根本不只有七个──说到有关加油添醋的校园奇闻逸事,自然不能少了它。尤其是正门的樱花树,光是这里恐怕就超过七个。每年一到春天,就会有一群学生抱著素描簿围在樱花树四周,但其中肯定有一名没有人认识的学生──大多是这种传说。 按照惯例,我都是在聚会上听境说来的,但这次有点像童话故事。据说最近反而有个连素描簿都不带的女生,经常伫立在樱花树下。她的肌肤白皙,头发乌黑,总是在 樱花树下寂寞地凝视著远方。 「听说去年那女生也在喔。」 境压低声音说道。 「不过五月就消失了,然后今年又在四月出现。听说只在樱花绽放时出现,大概是在等人吧。」 听到这里,我内心感到局促不安,只在樱花绽放的季节出现的女生,在等人──?境越说越起劲,像是讲恐怖故事吓小孩一样地露出可怕的表情,探出身子。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根本不会引人注目吧?怪就怪在那女生总是拿著色铅笔,一枝跟樱花一样的粉红色色铅笔──」 * 之后,我比以往更极力避免经过正门,不断祈祷樱花赶快凋谢。就算不祈祷,其他地方的樱花也几乎慢慢凋谢,想必不久后,正门的樱花也会全部谢光吧,即使如此…… 我已经失去和她见面的理由。 不对,当我还保有那枝蜡笔时,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这十年来,我没有把蜡笔还给她,我不想还,因为感觉要是还了,我和她之间的连结就会消失。现在的我没有自信和现在的她产生新的连系,所以才像是紧抓著早已过于淡薄的以前的连结──不对,事实上我的确是紧抓著不放。 不想见她,想见又不敢见,但还是好想见她,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可恶!」 在我举起手边室内灯的遥控器,想要扔向地板的那一瞬间── 「叮咚!」电铃声响起。 来访者是石川和境,看见他们手上各提著装满碳酸酒和罐装啤酒的塑胶袋后,来访的理由便不言而喻。下午五点,时间感觉有点早啊。 「今天是星期五嘛,反正你也很闲吧?陪我们喝酒吧。」 境笑著说,但他从未不事先联络就要我陪他喝酒。这次突然不打声招呼就过来,还带著石川,我再怎么迟钝似乎也能察觉他的意图。 话虽如此,我正好想喝酒,自己送上门的酒,诱惑力挺大的。我心想反正境也在……就让两人进门了,这一点已经正中境的下怀。 不久后,境说他有急事什么的便离开我家。这时我已经一如往常地酒酣耳热,石川也喝光了第二罐,于是我便回答:「了解~~」然后目送境离开,结果我们两人一罐接一罐地喝著剩下的酒。 石川的酒品也颇差的。 「然后呀,教授啰嗦得要命,说我素描画得一塌糊涂~~」 酒是喝了不少没错,但喝的速度太快,似乎醉得也快。在家喝酒的缺点是很难用金钱来制量,我跟朋友去酒馆喝酒时,基本上都不会选择喝到饱(想要喝够本的穷学生悲哀的个性,跟酒量差的我气恰恰好不合),大概两小时左右,喝个三、四杯就散会。因为不是喝到饱,就会考虑荷包,精打细算。但是在家喝酒的话,罐装碳酸酒一罐顶多一百二十圆。 「石川,你喝多啰。」 虽然我也没资格说人家,但我抢走石川打算再开一罐的酒罐,要是她醉倒在我家也很麻烦。最好在酒醒时彼此都没有产生误会。即使喝醉酒,我的头脑仍旧保持这点理性。 「少啰嗦,把酒还我。」 石川从我手上把酒抢回去,「噗咻」一声拉开拉环,酒大概已经不冰了,但她还是直接拿起酒罐「咕噜咕噜」地喝下肚。 「你这样很没有规矩喔。」 「泥也喝啊!」 明显是喝醉了,我苦笑著将她硬塞进我手中的罐装啤酒放到一旁。 「搞什咪呀,你这样很没劲耶……」 ──我搞不好是第一次看见石川酩酊大醉的模样,当口齿不清的她倒在地板上时,我心想不妙,错过时机了。早知道在境离开我家时,我们也跟著出去外面就好了,在店里喝的话,石川也不至于喝得烂醉如泥。 「话说,泥到底觉得偶怎么样呀?」 看吧,我就说吧,石川终于开始失去理智。 「什么怎么样……」 我想起境问我同样的事,我也回答同样的话,在嘴里含糊地说出这句话。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是没错。」 「而且我还喝醉了……」 她还想再喝,我急忙拿起酒罐,这次放到远处,不让她抢回去。 「我说你喝多了,会没办法回家喔。」 「我不回家~~我要住这里,我今天要在这里过夜~~」 「境倒是可以,但你不行,别再喝了。等你酒醒,我送你回去。」 石川摇了摇头,看著我露出奇怪的笑容,感觉像是其实想摆出别的表情,但是那样太可悲了,所以硬挤出笑容。 「小耀同学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啊,我一年前也说过了。」 话说回来,石川不是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那让我住下来嘛!让人家住~~下~~来~~」 石川倒在床上,胡乱挥舞手脚。我的眼神不知道该摆哪里,只好捡起空罐,摊开垃圾袋,一个一个装进去。 「……人家都给你那么多机会了,你还不为所动,很伤人耶。」 大概是自言自语吧,这句话说的很小声。 一瞬间,遥控型的天花板灯突然熄了。话说回来,我在按下对讲机应门时,把遥控器放在床上了。 即使昏暗,在月光的照射下还是隐约可看见房间里的情况。石川闹别扭似地蜷缩在床上,不知是故意按下遥控器,还是转身时不小心按到开关的。 「石川,遥控器。」 当我迈步走向床铺的瞬间,踩到了什么东西。 响起「噗咻」的讨厌声音,是某种东西被我的体重压迫,发出飞溅而出的声音。是酒罐吗?但我根本无暇思考这种事,我失去平衡,双手撑在床上。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以极近的距离与石川对视。 这姿势如果被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是我推倒石川。 「哇喔~~你好大胆喔。」 石川打趣地说。 「不是啦!」 我急忙想要否定。石川嘲笑我: 「我知道啦,你只是跌倒了对吧,抱歉,你要拿遥控器吧,遥控器……」 她的态度反而点燃了我的某种情绪。 我抓住石川打算伸出去的手。 反正那女孩也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不如就算了吧。境说了,石川是个好女孩,为什么不跟她交往,交往后搞不好会喜欢上她。 我将脸凑近石川的脸,一身酒臭味。不过,感觉有种香甜的味道。 「……小耀?」 我想说些什么。 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作。 我与石川的距离近到快要碰到彼此的鼻子,然而我却无法再往下移动。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视线已然模糊,石川困惑地问我:「你在哭吗?」我连忙擦拭眼角,但泪水似乎已经滴落。 「……抱歉。」 「我完全没事,甚至连碰都没被碰一下。」 石川笑了,虽然在笑,却是一脸受伤的表情。 「感觉酒意全消了呢。」 她开玩笑地说。她说的确实没错,所以我也跟著微微一笑。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们重新开喝,不过是喝无酒精饮料。 「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终于还是发问了,我想石川应该很害怕提出这个问题吧。 「……没有。」 我发出细小如蚊的声音回答后,石川朝我扔出空罐。 「你说谎的技术真差。」 石川笑道。 「虽然难以 启齿,不过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 我抬起头。 老实说,初次见面时,我觉得她是个轻浮的女生。但经过无数次和她出游、喝酒,曾拒绝过她一次,她还一直喜欢我──无法喜欢上意外专情的她,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我的唇瓣轻易地吐出至今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话语── 「……正门樱花树的七大不可思议。」 石川瞬间皱起眉头,然后捶打了一下手心。 「樱花色铅笔女孩?」 樱花色铅笔女孩,这个名字有点好笑。 「没错,那大概是我认识的人。」 石川点点头。 「……这样啊,是个漂亮的女孩喔。」 「你看到她了?」 「嗯,毕竟都成了传闻嘛。」 石川总算露出强颜欢笑的表情。 「你喜欢那个女生吗?」 照话题的走向来说,也难怪她会这么问。 「……应该是吧。」 「你不确定啊?」 「让我想想。」石川苦笑著盘起双手说: 「跟那个人在一起很开心,会心跳加速。会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想见对方。不想被对方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希望对方看见自己可爱的一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她笔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说: 「脑袋想的全是那个人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 「喜欢的定义啊,有说中其中一项吗?」 喜欢的定义,这句话真不错。 因为没跟她见面,所以几乎没说中,但倒是说中了一件事。 「……嗯。」 这一年来,我脑袋里想的都是她。 她说的,跟境说过的没什么两样。不过,不知为何,这次我自然而然地便认同了她的话,大概是因为出自石川的嘴吧。 「嗯,我喜欢她。」 即使经过了十年之久,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始终喜欢著浅井千寻。 「我明白了。」 石川简短地说: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她虽然面带笑容,眼睛却感觉红红的。当我惊慌失措,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时,她像是先发制人地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今天境跟我说了,无论如何,把答案问个明白再说。我自己也是,明明被你甩过一次,还死不放弃,真是抱歉。」 我早猜到是境指使的,但看来我猜错了他的意图。我还以为他想要乱点鸳鸯谱,硬把我跟石川凑成一对,但并非如此。 「我想那女生今天也在喔,听说她星期五都待到很晚。」 我望向时钟,晚上九点。 「不会吧,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一定在。如果她等的人是你,大概也很专情吧,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所以小耀!去找她吧!」 石川推了一下我的背,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我回过头,石川把脸撇向一旁,挥著手叫我快去。 不过,要见她的话,我必须拿一样东西去才行,但我已经把它弄丢了── 在我犹豫不决地穿上外套的时候…… 口袋里有东西微微跳了一下,那是我新年时穿回老家的牛角扣大衣的左边口袋,我将手伸进口袋,那个小东西跳进我手里。 我伸出紧握的拳头,放到眼前张开一看,屏住呼吸。 是一枝钴蓝色的蜡笔。 手中的蓝色反射著淡淡的光芒,像是在表达「你总算想行动了啊」。 我不记得回老家时将它放进了口袋,是下意识这么做呢──还是蜡笔真的自己离家出走,刚刚才回来?无论如何,我已经没有理由再逃避。 「石川,谢谢你,我去去就回。」 我简短地向她道谢,套上帆布鞋,冲出玄关。 我奔跑著。 奔跑著。 奔跑。 夜风吹来的樱花花瓣,轻抚我的脸颊,飘向背后。刚才的花瓣是从那棵樱花树飘落的吗?是最后一片花瓣吗?我祈祷著,希望樱花还不要谢光。 从家里到正门的最短距离,徒步也要花将近十五分钟,我用跑的,应该花不到十分钟吧。 即使如此,看见樱花树后还是自然提高速度。这么晚了,四下无人的樱花树下堆积了许多花瓣,花瓣已经几乎谢光了,但树枝上仍然残留一部分的花朵,就像点上零星的樱花色颜料一样。 樱花树下空无一人。 我气喘吁吁地环顾四方,但除了如小型风滚草般在地面滚动的花瓣外,没有其他会动的东西。 也许真的是七大不可思议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怔怔地想著: 我擅自断定她就是浅井千寻,但真的有那个女生存在吗…… 「……矢神?」 我心跳加速。 慢慢回过头。 看见了「她」。 长大成人,还残留著幼时面貌的她。 我想像过千百次长大的千寻。 她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的肌肤丝毫没有改变──两人四目相交后,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 「呃……」 「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吗……」 「没有,你应该没认错,我是矢神,矢神耀。」 我无法得知她的反应,因为我还不敢看她的脸。但是我听到她大声吸气的声音,并且强烈感受到她深思熟虑、欲言又止的心情。 「我……是千寻,浅井千寻。」 「……嗯,我想也是。」 我不敢和她对视,看著一旁回答。 「哇啊,那你真的是矢神啊……你长高了呢,几公分?」 「一百七十五……」 「比我高十五公分耶……」 这是什么对话啊? 好久不见了,不对,何止好久,是十多年没见了,为什么我得瞥开视线跟你聊我的身高啊。 「感觉好害羞喔。」 千寻发出笑声,声音跟当时一模一样。 「你是什么时候收到信的?」 我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信,后来才想通她是在说时光胶囊。 「……去年的五月吧。」 「这样啊,所以去年才没见到面呢。」 她认为只要我早点收到,就一定会去见她,我对这件事感到莫名地内疚,更不敢抬起头了。 「矢神,这个。」 她的手突然伸到我眼前。 白皙的小小掌心中,放著一枝樱花色色铅笔,宛如飘落在雪地上的樱花花瓣。 我将手伸进口袋,递出变得短小的钴蓝色蜡笔后,听见她的笑声。 「你果然还留著。」 我终于抬起头,与千寻面对面。 心脏好似快要破裂。 啊啊,果然是你。 境和石川所说的话,我现在似乎全部都理解了。 ──喜欢就是想每天见到对方,想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跟别的男生说话会吃醋之类的,不就是这样的感情吗? ──跟那个人在一起很开心,会心跳加速。会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想要了解对方的一切。想见对方。不想被对方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希望对方看见自己可爱的一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脑袋想的全是那个人的事。 没错,我一直很想念千寻,想看到她的脸,想听到她的声音,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有了男友。跟她在一起会心跳加速,紧张得 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想要了解现在的她。不想让她知道过去懦弱的自己,希望她看见我画画的技巧变得远比以前还要好。 然后,我无时无刻都在想著她。 我喜欢她,我最喜欢浅井千寻了。 「你终于肯看我了。」千寻莞尔一笑。 「以前总是直勾勾盯著我看的男孩,变得腼腆了呢。」 我也跟著她笑了,终于能绽放出笑容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吗?据说十年后你已经成为高中二年级生。我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你成为了一个怎样的高中生呢? 现在还在画画吗?小学一年级的我,以后想读小山丘美术大学。十年后也是一样吗?如果是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还记得浅井千寻吗? 你还记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吗? 搬家的事很早就决定了,但我却一直说不出口,拖到最后才说出来,结果千寻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没有把她的蜡笔还给她,就带回家了。 小学一年级的我马上就要搬离小山丘,要是我无法鼓起勇气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后的我一件事。 千寻一定会来小山丘美术大学,所以,到时候请把蜡笔还给她,然后,希望你代替我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 「抱歉。」 樱花树随著夜风摇曳,沙沙作响。 将仅剩的花瓣吹散到春末的天空。 「当时,我说不出我要搬家的事。」 「不会,我才要道歉,擅自拿走你的铅笔。」 我从她白皙的手掌上拿起樱花色色铅笔,然后把钴蓝色的蜡笔轻轻放在她的掌心。变得短小的蜡笔,仍然在她的掌心上呈现出鲜艳的春季天空之蓝。 「变得好小喔。」 「抱歉,不过不是我用掉的。」 「没关系,蜡笔会融化嘛。我反而要谢谢你……就算变得这么小,还是好好保存著它。」 她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湿润? 我发现她微微低著的头上,黏著粉红色的碎片,于是我伸出手。手指轻轻碰到她的头后,千寻反射性地抬起头向后仰。 「怎、怎么了?」 「这个。」 我面带笑容,给她看我食指和大拇指捏著的东西。 「黏到你头上了。」 是樱花花瓣,大概是从上方飘落下来的吧。几乎一朵樱花都不剩的樱花树,所飘落的最后一片花瓣。 千寻瞪大双眼,突然嘻嘻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然后她戏谑地抬起视线说: 「你的指甲,跟樱花的颜色一样。」 完 后记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基本上,我平常大多被登场人物搞得焦头烂额,但这次登场人物反而成为我写作的航海罗盘。当时我灵光一闪,想著──若是有一天自己突然收到时光胶囊的话会如何?于是立刻将故事从悬疑方向二百七十度大转向,但因为只凭直觉就将船驶向没有航海图的地方,结果当然是航行困难,漫无目的地这边晃一晃,那边逛一逛,但每次登场人物都会指引我方向,最后才好不容易抵达预定的地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谢谢你们,不过,只有茧居族少女比较棘手。 话说回来,据说现在的小学大多没有通讯录。搞不好阅读本作的读者中,也有人会疑惑「通讯录是什么?」我经历过手机还是黑白萤幕,打电话约朋友玩都是打家里固定电话的那个年代。最先接触到的电话是黑色转盘电话,如此想来,现在这个时代真是厉害,只要用智慧型手机统一发line联络就好……二十年前有点难以想像呢。 我打开脑海里的时光胶囊,一边想起各种怀念的事情一边写作。最近岁数也长到了渐渐会说出「这十年来的交情」这类的话,感觉既开心又感伤……各位的十年前又是怎样的年代呢? 二○一六年 五月 天泽夏月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 我本来预计要写的是以时光胶囊串连而成的悬疑故事,却不知为何,写成了一部时隔十年,充满悔恨纠结的青春恋爱小说。但是就结果而言,我觉得这部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