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你的颜色》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录入:养老驴 病房内的窗户因为暖气造成的温差,产生一层薄薄的湿气。结露沿著玻璃表面滑出一条线,水滴有时候彷佛踌躇慢行,看起来就像是滑落在脸颊上的眼泪。 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我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每个文字的最后一个笔划都有墨色堆积,看得出来写字的人慢条斯理地边思考措辞边下笔。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的嘴角歪斜,贴在脸上的纱布也跟著移位,让纱布与脸颊之间出现空隙,冷空气趁机钻入,刺激著我脸上还没乾掉的伤口。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第一章 我和学长两人在进入居酒屋前,肩搭肩组起了圆阵。 「听好啰?虽然对方是个强敌,但只要积极进攻,一定会在某处露出破绽。就算我们的个体能力位居劣势,但只要团结合作,一定可以获得好成绩。我们要互相援护对方!别忘了战斗意识!不能在精神上认输!我们走!1、2、3加油!」 与其说我们是组合搭档,不如说其实我是被学长抓来组队的。什么状况都没讲就把我叫了出来,就连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随著吆喝声反射性地踩了一下右脚,堆积在地面的乾燥落叶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现在正好是运动之秋的时节,我本来以为他是叫我出来打网球的,没想到在居酒屋里等待著我们的是两位女性。就算是毫无男女经验的我也立刻察觉到,这是一场名为「联谊」的餐会。 「詹姆斯?狄恩曾经说过『把握生命每分每秒,不要留下遗憾』,所以我不想再犹豫下去,打算先交往再说。先上床也好!」 我妻学长坐在我的隔壁,一手抓起大杯的生啤酒杯。现在明明是十月的夜晚,他竟然只穿著一件夏威夷衬衫,衬衫上的扶桑花纹和菜单封面所写的〈秋季味觉飨宴〉完全不搭调。 「最近不是变冷了吗?不想要一个可以在床上互相取暖的对象吗?」 他每次开口说话,那一头宛如钢刷的蓬乱头发就会跟著摇晃。 和这样的学长相较之下,我就只是僵硬地坐在桌边,不停地傻笑。只有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口说出「我是杉野诚一……呃……是影像学科的。」而已。 「我妻同学真是有趣的人耶!」 「艺大怪人多的传言原来是真的。」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两位女性相视而笑,她们的桌前各自放了自己点的梅酒兑水和卡噜哇牛奶。 「怪人?我吗?才不是咧,明明就是你们太普通了,还穿著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衣服。」 即使在刚认识的女性面前,他也不肯说句场面话或客气话,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为他人著想的心意。 「讨厌啦,这可是流行耶,今年秋天就流行穿这样。」 「穿那种松垮垮的洋装?拿来遮住痴肥的脂肪是很方便啦,但这下子不就看不见胸部的曲线了吗?」 我妻学长冒失地开始审视女性们的胸部。 「讨厌啦~我妻同学真是下流~」 女性们一致夸张地缩著身体。顿时整个空间充斥著笑声,我喝著乌龙茶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 我紧张又怯懦到已经分不清手掌上湿润的液体,究竟是结露还是手汗。 「我妻同学喜欢胸部大的女生吗~?」 脑中浮现出腐烂木材般的「焦茶色」。点梅酒的女性正鄙视著我妻学长。 「真是幽默又直爽的男人啊!」 从啜饮卡噜哇牛奶的女性中感受到「绯色」。看起来就像是地底深处滚烫的熔岩般不吉利。她已经鄙视学长到了沸点,愤怒不已。 她们都在心底想著:「这场联谊什么时候破局解散都不奇怪。」 当我听见对方的声音时,声音会像波纹般,让我的大脑在一瞬间浮现出颜色。 等到我就读国小二年级时,才知道原来「声之色」代表发言者的感情。 「诚一!好好唱出声来啊!」 在上音乐课时,每当班上女生对我这样吼叫,我的脑中都会浮现出塔巴斯科辣椒酱那种红色。 「抱歉。」「我也想要唱出声。」「我也有听见音乐。」 每次我开始解释的时候,她的「声之色」会慢慢混入群青色。当群青色的比例跟绯色差不多时,她就会开始大哭,并说:「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到了国小四年级时,我才知道那个名为「声之色」的感受并不是大家常识中所认知的事物。妈妈以前一直都把我所说的「声之色」解释成小孩子的妄想。直到我十岁时仍然不停说著「声之色」,妈妈才只好带我去医院就诊。 「他从以前就很爱说『那个人在说谎』之类的话,就算我开口说教,他也会发现我其实根本没有生气等等。」 从检查结果中确定我没有异常后,医生便开始说明: 「知道联觉这个词吗?」 我和妈妈都歪著头。 「就算印象这种东西本身不带有颜色,我们还是能够联想出相符的色调对吧?例如男生是蓝色,女生是红色。或许是他这方面的联想力发挥到了极致,所以他会将接收到的情报自动在脑内转换成其它感受。」 医生一边用原子笔搔搔自己的头发,一边继续说道: 「也有看到国字就想起味道、看到形状就联想到声音的例子。据说可以背诵圆周率到好几百位数的人,会把数字联觉成景色。」 「嗯……这个病治得好吗?」 「不,跟治疗没有关系,毕竟这并不是病。由于这是稀有案例,我无法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医生和妈妈一来一往地对话之后,导出了一个结论:「只要不影响日常生活,放著不管也没关系。」 有些单字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难懂,后来我才理解,这是在说明何谓「感受力」。 不过,我也曾经遇过即使对方正在怒吼或是哭泣,感受到的「声之色」却和对方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案例。我想,我所看见的应该是对方真心话的颜色,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联觉的一种。虽然抱持著这个疑问,但我并没有询问原因为何。 「有什么困扰话,随时都可以找我谈喔。」 听见医生笑著这么说时,我在脑内看见了紫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紫色代表著猜疑心。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只觉得暗紫色就像是魔女熬制的汤,觉得很不舒服。 「啊,我想起来了!对了!对了!」 我妻学长边拿啤酒杯,边指著点梅酒的女性。 「我一直在想到底曾经在哪看过你!就是那个!我之前看的a片!你长得超像a片中,那个被男优用魔法暂停时间后所玩弄的女优!」 我从学长的声音感受到清爽的柠檬色,代表他终于从记忆中挖掘到真相的爽快感。 「讨厌,我才没拍那种片呢。原来我妻同学会看那种东西啊──」 梅酒小姐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爽朗,但是,我的脑里浮现出她隐藏在声音中代表轻视的焦茶色,已经变得比刚刚还更要混浊。 「不是第一个女优喔,是第二个被玩弄的那个女优。长得超像耶──」 「问题不在那里吧──?」 梅酒小姐试图转移话题,她把手上的湿纸巾当作麦克风,转而找我聊天说道: 「哎呀──跟这种学长做朋友,诚一你也很辛苦吧?常常操烦许多事情吧?」 如果我能缓和场面气氛,说出可以制造新话题的回答就好了。但我的脑袋没有灵活到办得到这种事。 「是、是啊……很操烦。」 我挤出的声音小到甚至无法盖过邻桌上班族的对话。 「我们是读影像科的,所以对拍摄的幕后很有兴趣,那个作品真的把时间给暂停了吗?」 「我、我都说那女优不是我了!」 梅酒小姐大概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被那声响吓到,突然继续接著说: 「可、可是学长,你很喜欢那片dvd对吧!」 梅酒小姐的「声之色」已经混浊到像是在腐烂的木材上抹一层烂泥。 那句完全无法帮上忙的发言,是我在本次联谊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联谊真是棒透啦!」 我妻学 长拿起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气泡酒,灌进他那还残留啤酒味的嘴里,花了半分钟左右喝光后,猛然把空酒瓶放在作业台上。 「学长,你总有一天会被告性骚扰的……」 我勉强在地板上找到空间坐下。 进入这位我妻学长所住的宿舍以前,外头的空气冷到露出工作裤的小腿长出鸡皮疙瘩。但是,他的房间却闷热的不得了。问题铁定是出在叠到像拼图般的瓦楞纸箱。学长那狭窄的房间里总是放著搞不懂是什么东西的材料和瓦楞纸箱,就连床上都四散著杂物,无法想像他平常到底是睡在哪里。堆积如山的箱子就像拥挤的高楼大厦,带给我沉重的压迫感。 「那个是我这次要在拍摄中用的东西,所以从今天开始,这个就是桌子了。」 我妻学长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把他脚边的瓦楞纸箱踢给我。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把自己的可乐和脱下来的连帽外套摺叠好,放在纸箱上。 这间宿舍直通猪士艺术大学广阔的校园。我和我妻学长一起就读有好几门学科的影像科,只是,学长常常翘课,用一起就读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恰当。 「咦?那是可乐吗?你不会喝酒吗?」 「因为我还未成年。」 而且我之后还得骑机车回到距离这里两站的公寓。 「不管是酒还是香菸,二年级的时候就可以尝试了啦。二年级就可以了!」 我们现在是二年级生。而我之所以称他为「学长」,是因为他漂亮地留级了好几次。当我刚入学的时候,我妻学长还是二年级生。 由于学长留级太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 不过,看他一脸络腮胡和完全没整理的蓬松乱发,就算别人说他已经超过三十五岁,我也会表现出毫不吃惊的无趣反应。 「不管什么事情都该尝试,酒也要喝啊。大学生活只有八年而已耶?」 这句志得意满地摆明了要待到被退学为止的格言,是学长的口头禅。正如他所说,他其实在艺大中做了好几部影像作品。而放在这宛如仓库的房间内的纸箱里面,几乎都塞满了进行那些摄影时使用的小道具和资料。 不过,放在这间房间里的物品中,没有一样是学长自己亲手制作的。他笨拙到甚至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把线穿过裁缝针。 与其说是制作,不如说是学长脱口说出:「不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吗?」之后便著手企划,然后再负责「逼人制作」。 虽然我好像把他形容得很差劲,但后来我在这一年半中学到,其实像他这种负责企划的人,在艺术大学中意外地很少,为了完成一份作品,这样的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当然,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容忍他那不知轻重的人格。去年的这个时期,他对初次见面的我所说的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反正你很闲,来帮我吧。」 我感受到的「声之色」是澄澈的金黄色。他的内心充满著自信,深信自己的提议全都是为了我好。 「这是你做的吧?」 他用手中的手机重复播放我之前当作作业提交的影片。他不知道是从哪得到那个影片,看完后特地来找我搭话。 当时连教室位置都还搞不太清楚的我,突然被不请自来的学长追问到狼狈不堪。 「你用什么编辑软体?」「高中时就在玩影像吗?没别的事情可干吗?」「所以你有多闲?」 面对这个根本还没报上名来就滔滔不绝的学长,我的内心起了一股无名火。遗憾的是,我无法拒绝他(毕竟我真的很闲),因此开始帮忙编辑他当时企划制作的作品。 顺便一提,已经完成的影片叫做《上课时,从眼睛发射光束的教授和被烧杀殆尽的学生们》,在影片分享网站的点阅率到现在都还在踏实地上升中。 我老是担心哪天会被教授本人发现。要是被问「是谁编辑的?」学长绝对会立刻出卖我。 不知道我妻学长是把我当作影片编辑人手看待、还是当作感情还算好的学弟看待,他常常会像今天一样,为了凑人数玩耍而叫我出来、或是只在进行制作作业时找我陪他。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他仍然是自从我读大学之后相处时间最长的对象。 我妻学长整个腰沉入椅子中,一脸饶富兴致地眺望著窗外。 「话说回来,我今天的发言可真是敏锐啊,我的实力真是不可小觑。」 从他这句话来看,可知他对于刚才的联谊毫无反省之意。 「我觉得她们没生气就已经算是奇迹了……」 结果,学长失礼的态度和我沉默寡言的行为,并没有让女性们当场爆发不满的情绪,她们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啊。感激不尽。 「她们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你说得也是啦……」 「怎么啦?啊,难道是你之前那个『魔法耳朵』吗?」 「才不是。」 我没有对父母以外的人提过「声之色」的事。不过,之前被学长抓去打麻将时,我曾经靠著「声之色」看穿参加者作弊。 虽然当时我用「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在发抖」蒙混过去,但从那次以来,学长就开始说我是个「拥有『魔法耳朵』的男人」。 「我有在联谊时,害女生觉得困扰过吗?」 「你不是说自己以前被女生搧过巴掌吗?」 「是在说小梓还是淳子的事?啊,还是真奈?」 「我比较讶异你可以一次讲出这么多名字……」 「啰嗦!况且明明是你的问题比较大吧!你在联谊后半段,根本一直低著头!」 学长高举手上的气泡酒,面对著我如此说道。 「你说得也没错啦……」 虽然原因出在学长身上,但我无法反驳。 只要不同时接收对方的脸和声音,脑中就不会浮现出「声之色」。对方不必直视我,但我的视线里必须有对方的脸孔。 所以,我实在无法在联谊中继续看著女性们拚命隐藏自己对学长的轻蔑与愤怒,只好在途中拚命转移视线。 我也不太懂发动的详细条件是什么,或许不只是接收声音,接收表情、动作和脸部皱纹等细微情报,都是让我感受到「声之色」的必要条件吧。 隔著电话聊天时,不会看见「声之色」。录影的影片等等,似乎也因为消除了各种细微情报,所以也不会浮现出「声之色」。 如果这次的联谊可以透过视讯电话参加,或许我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吧。 「难得安排跟音乐科美女联谊耶,虽然其中一个不是我的菜就是了。」 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位。我是觉得那两位女性都非常有魅力,都有著漂亮肌肤和圆亮大眼。 「你只是为了凑人数才强迫我去的吧。」 「因为像你这种土里土气的家伙,也知道自己没资格挑人啊!」 有句话叫做直言不讳。但学长的发言已经是赤裸直白到不忍直视的程度。就算是在这间怪人机率颇高的艺术大学中,他的怪人程度也算是出类拔萃。 「下次的联谊,禁止你继续那样毕恭毕敬。第一步就要尽可能进攻到对方内心,这可是约会铁则!」 「喔……」 下次的联谊。听起来就跟下次的行星连珠时间一样,毫无现实感。 更何况,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用轻快的语气和女生对话的模样。 「啊,不过你说不定不必去下一场联谊呢。」 我妻学长冷笑著如此说道。 「什么意思?」 「我看到啰~你拿到女生的联络方式了吧。真是良心掉河又被狗吃的家伙啊 。」 学长连说两个譬喻来嘲弄我。 「拿是拿到了啦……」 「真好啊──秋天真是恋爱的季节!」 「学长,你春天和夏天也都这样子讲过……」 我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对折的餐巾纸。在居酒屋的店名印刷字底下,写著点梅酒的女性的电话号码。虽然上面的数字因为餐巾纸表面的凹凸纹路而歪斜扭曲,但还是能清楚辨识。 「如果下次能在没有那位学长的环境下喝一杯就好了。」她在道别时说了这句话,同时把餐巾纸交给我。 「喂,快点联络她啦。现在立刻、在我面前。」 「我为什么非得照做不可啊?」 「有趣的事件如果没在我的眼前发生,就等同于没发生过。」 我妻学长用食指和中指圈成椭圆形,像是戴眼镜一样放在双眼的前方,看起来就像个新品种的外星人。 「我才不联络。」 「为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耶。」 「因为八成没希望。」 当她叫住我的瞬间,我还在心里妄想:「原来如此,像我这种长相的人其实在这地区可是大受欢迎的风云人物,就算沉默不语也会有女生主动搭话啊。」这种投机的邪念还让我不由得摆出陶醉的笑容。 但是,当我听见她说:「下次我们俩一起喝一杯吧。」的时候,却感受到如同阴天般的铅色。那是罪恶感。如果她真的对我有好感,我的脑中不可能会浮现出那种颜色。「我记得她有男友喔──」 「啊──这样啊。果然。话说,既然你早就知道,就事先跟我说啊!」 学长丝毫不在乎我抱怨的内容,继续说道: 「毕竟她的社团因为人数不足的关系,快要废社的样子。所以才会到处寻找愿意入社的人,参加联谊也是为了这理由吧。」 学长在大学内走个三步就会遇见认识的人,对八卦话题也很敏锐。 「那可真是辛苦啊。」 或许正因为这种内情,她们才肯隐忍下来,并让那场联谊温和地结束。我感受到的那个代表罪恶感的灰色,也是因为欺骗了我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吧。 「学长,你就算知道她有男友,也知道她的社团状况,还愿意参加联谊啊。」 虽然我妻学长从来没有达成他的目的过,但对他来说,参加联谊是为了要找女朋友的,要他参加一场毫无未来可能性的联谊,实在很不自然。 「为了和女生相遇而参加准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而体温上升,学长脱下身上唯一一件夏威夷衬衫。 「就算有一朵花腐败,不代表整座花圃都脏掉了不是吗?不管是为了增加社团人数还是有没有男友,都有相遇的价值啊。说不定你可以在联谊中遇见更可爱的女生,对方也可能会跟男友分手啊。」 「相遇的价值……」我像个笨蛋一样复诵。 「你的问题在于谈恋爱之前吧。你就加入社团,喜欢上个有男友的女生然后被甩,这样也算是一个宝贵的经验啦。」 学长大大地张开双臂如此提案,他的腋毛也跟著展露无遗。 「为什么是以我被甩为前提啊。」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事情可以称心如意啊?就凭你那个性。啊,有分岔。」 学长从腋下拔了一根毛之后,只在一瞬间四处看一下有没有垃圾桶,随后立刻断念,直接把那根分岔的毛发往自己的背后丢去。 「你都读了这间学生多到像笨蛋一样的大学耶,多去跟几个人相遇啊!你就是这副德性,才会一个朋友也没有。不管是在这里还是老家。」 「你、你哪知道我在老家有没有朋友……」 「我知道啊。你一次也没回老家过吧?就连暑假也一直待在这里不是吗?」 放在纸箱上的可乐罐发出喀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赞成学长的发言。 「因为回老家的交通费开销太大了啊。再来,就算是我这种人,也是有一点恋爱经验的,我也有一两个喜欢的女生……」 「做出行动之后才算是有恋爱经验啦。告白之后被甩,就可以得到首次失恋点数1点。」 「失恋点数是什么啊……?」 「就是经验值,累积之后会发生好事喔。」 「你说的那些点数,感觉累积之后好像可以换个米券之类的东西。」 「白痴,至少可以让你去夏威夷旅行啦。」 不知道为什么,学长挺起了胸膛。 「反正你口中的恋爱八成只是躲在墙壁或树木阴影处偷看女孩子吧?说不定连话都没说过。没错吧?」 被说中了。我无法反驳,只好把手上的餐巾纸摆在可乐的旁边。从可乐罐滴落的结露开始慢慢地染湿纤维。 「我小时候曾经问过喜欢的对象觉得自己怎么样。」 「对方一定说你是个阴沉的家伙吧?」 「只有学长你会这么直白啦。对方只说:『喜欢你啊,没有问题。』」 「说谎的吧?」 我妻学长的回嘴彷佛说明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让我不发一语。正如他所说,对方对我说的那句话,的确是谎言。 「没错,你说得对。」 只是,有件事我没跟学长说明。我询问的人并不是恋爱对象,而是我的父母。 当我吐露出「声之色」的事情后,便开口问我的父母: ──拥有这种力量是不是很怪……? 父亲立刻就回答说:「哪里怪」「别在意」。而母亲也跟著接话说:「没错没错,那是个性的一种啦。」 但是,就在此时,我在脑内感受到混浊的绿色。现在回想起来,那颜色就跟当时上学路线中会经过的储水池里头生苔的水一样。还是小孩子的我,总觉得那个位于住宅区又深不见底的池子很恶心,每天都故意用跑的跑过去。 那颜色对我来说,是不安的象徵。 我立刻回答说:「这样啊,我知道了。」便立刻转头不再看著父母。因为我觉得不应该再继续看他们的「声之色」了。 如果父母心底那股不安之色并不是我会错意、如果那颜色变得更深的话……一这么想,我甚至丧失了制造话题并跟他们聊天的能力。 后来我再也不曾跟父母谈跟「声之色」有关的话题。或许他们以为随著我长大成人,也早就感受不到了吧。 从此以后,我开始自行避开与包括父母在内的人四目相交,尽可能不要感受到他人的「声之色」。 我会和他人保持距离,时时留意说话的时候不要触及对方的神经。 我害怕擅自深入他人的心而让他们受到伤害。绝对不可以让对方的颜色变得混浊。同时,卑鄙的我也很怕察觉对方藏在心底的想法,害得自己受伤。 即使如此,愤怒的沸点或悲伤的洞穴仍然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当我一发现,身体就会像傀儡般失去柔软度,连站都站不好。 多亏这能力,让我的高中生活完全没有充实可言,也只交到几个徒有形式的朋友。但我还是因为自己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没有惹任何人生气而感受到成就感。 看得见「声之色」并不是什么英雄的超级力量。这股力量既不能解决事件,也无法拯救任何人。如果说真的有人因此得救,那个人应该就是胆小的我自己吧。 「我很不擅长这种事啊。沟通交流什么的、抓取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什么的。」 餐巾纸吸饱可乐罐上的水滴后,变得湿湿软软,我仔细地对折,然后直接丢到垃圾桶。 「人都有擅长或不擅长的事啊。」 我说完后却没听到任何回答,抬头一看,发现学长把喝光内容物的气泡酒瓶抵在自己的胸膛上,玩了起来。 「诚一你看。作品命名为《用乳头和易开罐拉环痕迹做出的脸》。」 「看来你对我的事根本不感兴趣嘛。」 「嗯。啊,糟糕,要消失了。诚一!快点拍照!快!」 ● 当我转头背对著电脑萤幕时,发现窗外已经一片明亮。接收到跟电力制造的光线截然不同并带有热度的光芒之后,我的眼球感到一阵刺痛。 像这样沐浴在清晨阳光之下,代表自己又度过了漫长人生中的其中一晚,心中油然升起些许成就感。 我从椅子上站起,打开阳台窗户。秋天特有的乾燥空气进入屋内,彷佛乘著秋风而来的茶色枝叶,在一楼凉亭中摇曳。 「好啦,快点起床准备!」 「姊姊也还没好啊!」 「那姊姊也一样动作快!快点快点!」 「知道了啦──!」 隔壁邻居家传来听起来不像刚起床的少女声和脚步声,我沉重的身体与那快活的声音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同时,我想起以前我妻学长对我所做的预言: ──我看你啊,总有一天会死在公司的电脑前,萤幕上显示著别人硬塞给你的工作,因为已经做完了,上司看了你的死状之后也只会说一句:「好吧,算了。」 我当时盯著我妻学长的脸,「声之色」显示出的是代表无色的白色,不带有任何含意。因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或嫌弃我,反而让人无法生气。况且,随著时间流逝,就连我也开始觉得学长的预言越来越真实。 「七点了啊……」 我妻学长要我做的影片编辑作业已经完成了八成左右,电脑用尽全力输出最终档案,速度慢到就连滑鼠动作都变得迟钝起来。 「就这样睡下去……好像会很危险。」 从我住的公寓到大学,大约是骑机车二十分左右的距离。之所以选择住在有点远的地方,是因为我把低廉房租的重要性放在通学的便利性之前。而且和位于县境的大学周遭环境相比,这个地区的超市和较有规模的店也比较多。 早上九点的课,就算把早上会塞车这点考虑进去,骑机车上学的话也只要在八点半出门就来得及。所以只要在出门前十分钟起床…… 我开始在脑内计算开始上课前的预定排程,虽然能睡的时间短暂但还算足够,可是,我完全没有起得来的自信。 高中时我会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出门上学。但读了大学之后,当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出席上课时,我也变得无法战胜睡魔。 棉被就像是圣母一样温柔包覆著我,彷佛有人正在操纵睡觉的我,让我自动关闭铃声大作的手机闹铃。重复这动作好几次后,我才一边蛮横地愤怒并心想:「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人发明贪睡功能啊?」一边爬出被窝。 当然,这里没人会责骂为了看午夜外国影集和电影而熬夜的我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早睡对我来说就跟早起一样困难。 「该准备上学了吧……」 彻夜未眠直接迎接清晨阳光,对大学生来说,是抢下出席率的其中一种机会。 当我伸展已经固定成椅子形状的关节时,放在布满灰尘的桌上电风扇旁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不管拨电话的人是谁,我都讨厌手机铃响的瞬间。因为这和被他人搭话是一样的意思,都是要开始交流的讯号。 当然,用电话或邮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就感受不到「声之色」,就算如此,我的内心还是会像条件反射一样武装防备。 画面显示为「我妻学长」。 「喂学长?要代点名吗?」 『哪有人第一句就这样说啊!』 我看不见隔著电话的学长的脸,所以脑中不会浮现「声之色」。不过倒是可以很清楚知道他现在很不服气。我很后悔自己因为熬夜而精神疲惫导致嘴巴乱说话。 「对、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喔,其实只是要你代替我去点名啦。』 我觉得正经地道歉的自己真是个白痴。 『不管是不是找觉得我只会要他代点名的人帮忙,我的心情也不会有所变化啦!』 听起来好像合情合理但根本只是自我中心的歪理,总之还是先道歉再说。 「抱歉。要帮你去上色彩跟影特吗?」 『只有影像特论,我没选色彩课。』 是第二堂课。我记在脑中。 『还有之前那个作业,今天要讨论喔。下午三点在第二学食集合。』 「嗯,说得也是。差不多也该开始准备了……」 『我打算以少人数拉长时间制作,不早点开始不行。 』 学长说的那个作业,是得制作五到十分钟左右的影片并且提交。出这份作业的课堂是必修学分,学长这次也终于打算开始著手进行。跟他上同一堂课的我也只好担起这分责任,两个人一起制作。 『还有,教授还指示说,礼拜五以前要提交外景地点的资料,你可以随便帮我在大学内录一录吗?』 「拍摄场所决定在大学内吗?」 『我们都还没讨论,哪能这样定案啊。提交资料这种中间报告,不过只是给教授确认我们到底有没有偷懒,随便交一下就好……啦。』 学长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顺路去你家拿摄影机吧?」 『不要,我现在要睡了。你就用手机随便拍拍……就好……』 他又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说了一声『晚安』就挂断了电话。 第一堂的色彩学播放了以黑白与彩色切换演出的外国电影。我没有从电影中感受到「声之色」过,像这样子欣赏电影也是课程的一环,令人不禁想要感谢艺大这个环境。 高中上课时,有时候我会看见老师因为在课堂中讲话的学生而烦躁不已的「声之色」,因此忧虑到无暇听课。 不过,因为我彻夜未眠的关系,即使电影再有魅力也是毫无意义,我不小心在中途睡著,等醒来之后才发现已经下课了。 我就这样渡过每一道上下课铃声之间的时光,和我妻学长约好的时间也不知不觉快到了。我提早十分钟离开教室,迈步前往约好的集合场所──学生食堂。 走路的时候,挂在脖子上的耳机不停碰撞连帽外套的拉炼,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平常为了不要感受到多余的「声之色」,我会戴上耳机边走边听音乐,不过今天得先做被委托拍摄场所的取景工作。 我启动手机里的应用程式,用长方形截取视野的一部分,日常世界似乎成了人工制造的影像世界。即使就读影像学科,比起拍摄工作,比较常进行编辑工作的我其实很少有掌镜的机会。但我并不讨厌这个瞬间。 我一边留意行动方向,一边往学食走去。 就算拍摄的是毫无意义的场所,我妻学长也会在之后补上似乎有那么一回事的说明吧。拿来当作期中报告应该很充足。 这间大学座落于郊外,校地宽广,我曾经把机车停在停车场,结果因为觉得走到教室的距离又远又麻烦,最后乾脆直接骑车回家去了。 校舍之间的道路两旁铺著草地,前面有位美术学科学生身穿沾上各色斑点的连身工作服,正在画布上挥毫作画。他的视线前方是叶子开始变色的街道树。但当我与他擦身而过时,却发现他画的街道树葱绿茂密。 「叶子的颜色变了……不重画的话……」 我听见他如此喃喃自语。 虽然我一 直跟其他学生擦身而过,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动作。在这校园内,边拍摄边走路的人并不稀奇。 我走到被校舍所包围的中庭,上个月的学园祭曾在这里架设一座巨大主舞台,似乎也摆了好几间摊位。因为我一次都没参加过,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正当我转圈拍摄中庭的中心时,突然在画面中看见了恶魔。 「那是什么?」 我的视线离开手机,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校舍三楼外的走廊上,的确站著一位长著羽毛和角的男人。 我揉了揉眼睛之后,这才想起,那边应该是设计学科的校舍。他大概正穿著上课时做的其中一份作业,或是正在做月底的万圣节用服装。 我操作手机拉近镜头,虽然画面变得很粗糙,但也确认到他背上的羽毛根部装有固定用的皮带。路过的女学生为了不要撞到羽毛,弯下腰从恶魔的后面通过。 为了清楚捕捉打扮成恶魔的男学生,我往后退了几步。 此时,在画面中,刚刚从恶魔后面通过的女学生正好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也许是因为从她看著手表的角度延伸看过去时,发现到了我的身影吧,她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往我的方向移动。这时,她突然用力指向我。 她是不是在气我擅自偷拍?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这瞬间,脚后跟似乎撞到某个东西。 当我整个人的重心转移到背后时,脑中突然掠过这座中庭的别名。这所大学的学生,都称这座中庭为「喷水公园」── 唰啦!一阵锐利的声音后,我的耳里灌满了水,视野摇摇晃晃的,口中吐出的泡沫不停地往上浮。 「噗呼!」 我一边吐出从嘴巴和鼻子入侵的池水一边浮出水面,抓紧水边的圆形围栏后才爬了上来,比起寒冷和疼痛,最先充斥我整个脑子反而是丢脸的感觉。 一边拍摄一边在校内走路的学生并不稀奇,但因此绊到脚之后还直接往后翻下喷水池的学生可就没那么常见了。 「小心背后啊──!」 站在走廊上的恶魔把双手圈成扩音器取笑著我,经过这附近的学生也不禁失笑出声。 虽然我也很希望有人可以事先告知,不过对方如果是个天使那也就罢了,要求恶魔这种事也未免太不合理,况且这次完全是我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了。 我坐在喷水池畔看向脚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跌倒的时候手刚好没抓稳,手机才侥幸没有跟著落水。倒是包包和里面装的东西全都湿透了,我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拿起来一看,水沿著耳罩滴个不停。 「──哈啾!」 突然吹起的风抚过我湿漉发冷的身体,让我反射性地打了一个喷嚏。就在打完喷嚏并睁开双眼时── 〈你没事吧?〉 写著这个问句的便条本摊开出现在我的眼前,抬头一看,发现有位女性站在眼前。 光线在她的周围形成一道七色的结晶,给我一种彷佛身处于极光之中的错觉,直到自己的浏海滴下水滴后才回过神来。 她重新整理自己身穿的柔软奶油色的针织薄外套衣襟,再度把写著〈还好吗?〉的便条本举在胸前。 「呃、我没事。没问题,完全没事。」 她把自己色泽典雅的茶色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挂在右肩上。辫子编得轻柔松软,发根的部分还包覆著柔软的空气。 她的鼻子并没有特别挺,眼睛也不是很大,但我的视线还是离不开她的脸。那柔和的表情堆满了亲切感,彷佛我是她认识许久的朋友。 我的心跳加速,有股时间正缓慢流逝的错觉。是因为她的面孔?还是她的举止?又或是我正在思考这简直像是电影的其中一幕呢?眼前的画面几乎要让我脱口说出「好美」。 「啊,你是刚刚的……」 我记得这一身白色洋装搭针织薄外套的打扮,她就是刚刚在走廊上指著我的女性,看来她还特地从那边走过来。 她转动夹在便条本后面的原子笔并握在手上,在便条本的反方向振笔疾书。 〈来不及帮你,真抱歉。〉 她在这段文字后面画了流汗的图案,看起来就像是邮件中会用的绘图文字。她没有用声音来表达意思,而是只用手势和表情、文字传达。 「不,不会。毕竟是我自己犯蠢跌倒……」 大脑比平常还无法正常运作,不只是因为对方用文字询问我的关系,还要加上她身周的空气感非常清澈这个原因。她那纯粹的视线,令我比平常还要紧张。 「啊,话说回来、那个,课、要开始了……」 她在自己的脸蛋旁边比出一个ok手势。 「啊,这、这样啊……」 我像是义务般地答腔,并偷看她的脸色。她是不是正在心底嘲笑著我呢?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呢?虽然心中很不安,但她并没有发声说话,使得我也无法确认她的「声之色」。 她用指尖摸了摸放在锁骨上的辫子后,又写下其它文字。 〈有没有东西可以擦?〉 「吹(注1:日文的擦和吹的假名写法相同。)?咦?笛子之类的吗?」 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先是睁大了双眼,随后缓颊而笑,然后再度提笔写字。 〈我是说,擦的东西。〉 「啊,这样啊,擦的东西啊!抱歉,因为我刚刚在听笛子的声音,所以搞错你的意思了。还让你特地重写,真是抱歉。话说回来、那个,我没事。这点程度一下子就会乾了。」 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著话,一边狼狈地站起身来,阖起包包。而她又再度拿便条本给我看。 〈慢慢来,没关系。〉 好漂亮的字。每一撇一划及收尾的线条都清晰细瘦。 她确认了一下看著她写的字而沉默不语的我之后,又再度振笔疾书。 〈因为我讲话也很慢!〉 她像是在捉弄人似地歪著头笑著,一道风吹来,长度到膝盖以上的洋装下襬摇曳飘动。 「那个……我没有受伤,没事的。」 随著她的文字影响,我清楚了解到自己的思绪似乎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即使整头湿淋淋,也感觉舒服的不得了。即便如此,我似乎因为只有脑部充血的关系,感觉不出是冷还是热。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一直围绕著我。 「反正福利社有卖衬衫和毛巾,幸好手机没坏。」 她听完我的说明之后,一脸纯真地竖起大拇指,脸颊上浮现了酒窝。 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差点从我的喉咙蹦出来,但我还是选择说出其它台词: 「那我先走了……」 「小川澄!你在干嘛啊!」 朝我们拋出这句话的声音来自于我妻学长。他突然从路过的情侣中间穿过,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嗯?这不是诚一?在冬天游泳啊?好像很好玩,我也试试看吧。」 「学、学长,你认识她吗?」 我交互看著学长的脸和这位女性的脸,她则是对学长点头致意。 「喔,她是川澄真冬,是我女友!」 ● 「──开玩笑的啦!」 我妻学长大口咬下沾满咖哩的炸猪排。 我和学长和川澄真冬三个人围坐在学食的圆桌前,只有我和学长两人之间的椅子距离比较近。 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时分,学食内只有零星的人在。 「看她的反应就知道是骗人的了……」 川澄同学很难为情似地玩起右肩上的辫子。 放在她手边的便条本还残留刚才在喷水广场中写的文字 。 〈不是女友。〉〈第二次见面!〉 那凌乱的文字看起来像是只懂得只字片语日语的外国人写的,让我回想起她焦急写字的模样。 不管是拚命否认的时候,或是一起来到学食的时候,她都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我却完全没有开口询问原因。 「话说回来这件运动衫这可真适合你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呢,超好笑!」 我妻学长用汤匙指向我身上的运动衫,这是我用湿答答的五千日圆钞票在福利社购买之后,在厕所边发抖边更换的衣服。胸前印著大大的「shishido uy of arts」美术字体。 「我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穿上这种衣服,自从在大学介绍博览会看到学长姐们穿过以后就没见过了。」 「下次联谊的时候穿吧,可以用来吸引对方喔!」 我妻学长扯著我的衣服下襬,把印在上头的文字纵向拉长。 「别这样啦。」 〈多少钱呢?〉 从打算推开学长的我和学长之间冒出一本便条本,川澄同学的上半身向前,从圆桌的对面探了过来。 「价位吗?我看看,是二千五百日圆。」 川澄同学的眉毛动了一下,在便条本上振笔疾书。 〈贵?便宜?〉 「很贵啊!材质又很廉价,是我的话一定能做出更好的衣服!」 我妻学长自信十足地高举汤匙。 〈设计费?〉 难道她想买这件运动衫吗?她跟我不一样,如果让她穿上的话,或许看起来会变得很时尚。 「这只是叫学生免费画的东西啦。随便去设计科找个人说:『你被选上了!』然后煽动对方动工。」 川澄同学理解似地用力地吐气后,点头表示明白了。 她毫不胆怯地正在跟大嗓门的我妻学长对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说不定看起来还比较像是碰巧跟他们并桌的人。 「小川澄你不会画图吗?我记得你是文艺学科的吧?」 她明确地点了头,试图让她的动作更明显可见。 「校内学科多成这样,其它学科的人根本就和陌生人没两样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嘛。况且这校地根本大到疯了,大概有几万个巴掌大吧。」 川澄同学听见学长用狭窄的代名词当作例子后,做出大笑的动作。 「你都在文艺那块做什么啊?」 她一听见询问就开始动起原子笔,不知道是不是写了好几个笔画多的汉字,应答的时间比之前都还要长。 〈我正在学杂志编辑论和图书馆员的资格证照。〉 我在他们一来一往交换基本情报的对话中插嘴问道: 「咦,我妻学长和川澄同学是朋友吧?」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说出「川澄同学」的时候,音调变得有点低。 「喔!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好伙伴喔,是我老友的学弟的朋友的追踪者介绍给我的。在上礼拜。」 「根本就是陌生人嘛。」 川澄同学的肩膀突然晃动了一下,她紧闭双唇拚命忍笑并动笔。 〈透过朋友介绍的。〉 然后她翻页,给我看写著〈请多多指教。〉的页面。 那句文字是用粗字麦克笔写的,写满了整张纸。我想她应该是先在本子上写了好几句常用句子吧。当她正要阖起便条本时,我看见后面的页面上写著〈咖啡。一份牛奶。〉 既然准备得这么完善,想必她发不出声音并非一时的状态,应该不是因为唱卡拉ok而破嗓,也不是是因为感冒而声音沙哑吧。 「小川澄想要帮忙做我们的作业,因为她很好奇。」 「帮忙?」 我偷瞄了一下川澄同学的脸,发现她正盯著我看并点了点头。结果我又因为条件反射的关系而别开视线。 「详细的状况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我妻学长看向川澄同学,催促她说明,她便立刻开始写字。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学长则是一边咬著咖哩猪排的猪排,一边等她写完。 〈我平常并没有在进行创作活动,不过倒是经常看见有人在校园内著手创作,所以想亲身体会一次看看。〉 「哼嗯──因为是艺术之秋嘛!虽然说艺大是一整年都在干这种事就是了。所以,那你可以做什么呢?毕竟是学文艺的,会写脚本之类的吗?」 我妻学长把最后一块猪排放入口中之后如此问道,盘子里只剩下咖哩酱汁和白饭。 〈我只会看书而已,我很喜欢看儿童文学。〉 川澄把写著这段文字的页面摊在我们眼前时,又在另一页写下其它文字。 〈所以不管是什么杂事我都愿意做。〉 在我读完句子以前,我妻学长就开口说道: 「演员吧。」 「咦?」 我妻学长用双手比出一个框架,把川澄同学收入其中。 「因为你是美女啊。既然要帮忙的话,出现在影片中应该是对我们最有用的吧。」 川澄同学别开视线,迟疑了之后,才答覆道:〈如果能帮上忙的话。〉 「不,可是学长……」 我在反驳前打住了,而我妻学长则代替我继续说道: 「你想说她有失声症对吧?」 那是浮现在我的大脑角落,想要避免去确认的单字。而我妻学长却轻易地脱口说出来了。 我偷偷看了川澄同学,她没有做出否定动作,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需要声音的话,另外再录制就好了。就像你有技术、而我有企划能力一样,必须出现在影片中的人就要拥有不错的外貌,我们要把能准备的东西全都活用到最大极限啊。」 「你这么说或许没错啦……」 我几乎就要同意学长说的话。当我准备换下一个话题时,他却用诡异的高声说道: 「总而言之,小川澄,要不要跟我来一场吻戏啊?」 紧张感一口气烟消云散。我感受到的「声之色」是鲜明的桃色。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用手挡住了学长对川澄同学拋的媚眼,她满脸通红地快速在纸上飞舞著原子笔。 〈接吻!不行!没办法!〉 写出来的文字又变得断断续续了。 「请你冷静下来,他是开玩笑的啦!不用当真也关系!」 「什么嘛!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接吻啊!」 「演员要有不错的外貌才能当不是吗!」 「干嘛说得好像我很丑似的!啊,对喔,我的确是满丑的!可恶──被反将了一军啊!」 看著学长自顾自地想通后,我再度对川澄同学说: 「开始拍摄之后,就不能换发型之类的喔,这样也没问题吗?」 川澄同学谨慎地点头。 「反正就算换了,大不了叫诚一想办法合成就好啦。」 「不,请你不要强人所难……那种事我办不到。」 我妻学长老是觉得电脑和编辑软体是万能的东西,之前还想叫我帮忙删除色情影片的马赛克。我当然办不到。 「如果是在同样的状况及同样的环境下拍摄倒还说得过去,既然没那个技术,那么用手动调整是最好的方式。」 川澄同学不知道是赞同我说的话,还是顾虑到我的心情,她像是在叫好似地频频点头。 「所以小川澄也要注意不可以发胖或变壮喔。」 我妻学长说完开玩笑般的发言后,不等我们做出反应,便径自站了起来。正想著发生了什 么事,就看到他拿著餐盘往学食的配膳区走去。 「喂!阿姨!我点了咖哩猪排饭,可是上面没有猪排耶!」 「回去想点更好的谎言再过来吧!」 学长和学食的阿姨短暂对话后,就「啧」地一声抿著嘴走回圆桌前。 「不好意思,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川澄同学低著头,边笑边左右摇头,表达出「没关系」的意思。 「好了,转换一下心情,接下来要说点正经话了。」 「那刚刚说的那些到底算啥啊……?」 我妻学长无视我的吐嘈,面对川澄同学说: 「五千日圆可以吗?算是打工费。」 川澄同学挥著双手,表达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意思。 「我可不是出于好意才要给你钱,学生制作的东西是很随便的,毕竟大家没把这当工作看待啊。你也无法证明,你可以好好地把指派的工作做到最后吧。」 这赤裸的发言听起来像是在怀疑对方的责任心,但我从我妻学长的发言中感受到的「声之色」却毫无怀疑他人的感情,他只是平淡地说明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毕竟也是有成员在拍摄途中谈了恋爱,或是变得很忙。为了拿来谴责那些人的良心,我才会付他们打工费。这算是一种保险吧。」 川澄同学一脸困扰地低著头,轻轻抚摸著自己编成一条的辫子。 「这影片关系到我和诚一的重要学分,而你既没有相关作业的经验,也没有想要挑战的事情对吧?讲白了就是因为不知道你的目的为何,才没办法信任你。所以对我们来说,让你收下打工费也是……」 川澄同学用力地摇头,打断我妻学长所说的话。其力道之大连辫子也跟著左右摇晃起来。接著她拿起自己的包包,从里头取出一个收纳袋。 水蓝色的厚实收纳袋令人联想里面该不会放了宝石之类的东西吧,结果袋子里拿出来的是一台卡式随身听。 「这是……录音带?」 「真古老啊。」 在最近,把任何东西数位化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放在白色圆桌上的卡式随身听,看起来就像是从过去穿越时空而来的物品,实在非常不协调。 川澄同学把插在卡式随身听上的耳机递给我们,耳机本身是新型的流线型设计,和卡式随身听之间产生奇妙的反差感。 我妻学长把耳机戴在右耳,我则是戴在左耳。川澄同学确认我们都戴好之后,按下随身听本体凸出的播放钮。卡式随身听的机体当中,数个零组件发出了声音开始连动起来。从制作成椭圆形的本体窗格中,可以看见录音带的圆型镂空处开始转动。令人不禁回想起小时候放在妈妈的车子里那台令人怀念的卡式音响。 一段听起来像是下雨的杂音流入耳中,虽然那算不上甚么让人听了感觉舒服的声音,但随后播放的音乐却让我顿时无法言语。 一个透彻又沉稳的女声正唱著英文歌曲,没有吉他或钢琴的伴奏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哼歌似的。 即使杂音仍然没有消失,但我的耳朵却似乎忘了它的存在,只有歌声传达到自己的脑中。我的心随著拉长的尾音一起震动,就连在间奏时,都著急得希望女声能赶快接著唱下去。 「〈free as a bird〉……」 我妻学长在旁边如此喃喃说道。而我甚至专心听歌到对学长的发言毫无反应。 喀嚓。歌曲随著这个声音停止了。 「所以这是……?」 我妻学长问到一半看著我的脸,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连川澄同学也盯著我不放。 「咦?怎么了?」 川澄同学用手指著自己的脸颊,我也跟著她做出一样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脸上流下一滴泪。 「咦、抱歉、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歌声很美……该怎么说……」 我也很讶异自己居然会流下泪来。我妻学长没有因此而调侃我,但他重新看向川澄同学问道: 「所以,这首〈free as a bird〉怎么了?」 「那个,学长,〈free as a bird〉是什么?」 我妻学长只用双眼盯著回问的我。 「是这首曲子的曲名,披头四的歌。」 「喔……」 我不经意地盯著放在桌上的卡式随身听,发现川澄同学把便条本放在随身听的旁边,她似乎在我们听歌前就已经写好这段文字: 〈希望你们使用这首曲子。〉 其实不需由她提案,我更觉得这首曲子拥有让我们拜托她让我们使用的价值。 「与其说是拜托,不如说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小川澄啊。」 川澄同学谨慎地点头。 「诚一,你怎么看?」 「咦?这个……毕竟歌声很好听,再说了,反正现在我们也还没计画好要拍什么。」 「我不是问你这个啦,是问你杂音之类的问题能不能克服。技术类可是你擅长的领域耶。」 「啊,对喔,你说得对。」 川澄同学用力看著我,令我不由得退缩了起来。 「该怎么说呢,毕竟这是录音带,虽说杂音很多,但如果能去除掉的话,会比较适合用来拍摄……话说回来,能不能找唱这首歌的人过来重录?」 唱这首歌的人。当我说完之后,不知为何联想到了川澄同学。我莫名地觉得,如果她能发出声音的话,或许就是这种音调吧。 而川澄同学的回答让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是错的。 〈这是我姊姊唱的。〉 她写下这句话后便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外观看不出任何明显的伤痕,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操作,打开一张照片。我和我妻学长跟著探头看去。 萤幕上出现的是一张老旧的实体照片,看起来像是重新用手机内建相机翻拍的。照片角落的日期是用橘色点点排列印刷的。 照片中的人是一头金发的川澄同学。当然,从刚刚的对话可以推断出,这个人应该是她的姊姊,只是只是她们实在相似到了让人一看就可以做出如此联想。 「这是你姊姊的话,这边这位是……?」 我妻学长指著躲在金发女性的影子下的小女孩。在学长发问以前,我根本没发现那边还有一个人。 〈是十年前的我。〉 「那就请姊姊过来再唱一次……」 听见我的提议后,川澄同学缓缓地摇头。 笔尖断断续续地发出摩擦便条本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写字的声音还要大。 〈姊姊在十年前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使力的关系,〈死〉这个汉字的第一笔又短又歪,看起来不太平衡。 我和我妻学长在公车站牌送川澄同学离开后,便走向停车场。从道路一旁延展的田地当中,还残留著一点一点的稻草根部。附近飘散著割完稻子的味道,几乎让人鼻子为之发痒。结束一年耕作期的田地看起来有些寂寥,也带著一股做好过冬准备的平静感。 「学长,真亏你知道那首曲子。」 我妻学长把钥匙圈插在手指上,快速地转动他的自行车钥匙,看来他已经把刚刚钥匙差点飞出手指掉到水沟里的事情给忘得一乾二净了。 「你是说〈free as a bird〉吗?与其说曲子,不如说是它的制作背景很有名。」 「制作背景?」 「那首曲子是约翰蓝侬死后制作的曲子,他生前把这首歌的样本带制作到一半,之后由剩下的成员做完剩余的部分。因为那本来就不是 正式录好音的曲子,所以也刻意在完成后原曲内放了一点杂音进去。」 「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 川澄同学的姊姊川澄千夏小姐似乎大她九岁。据说是她的家人趁著读大学前大扫除的时候,碰巧发现了录有那位千夏小姐所唱的歌的录音带。 川澄同学用了好几张纸向我们如此说明。 〈我是真的很想体验创作活动,但是明年开始我预定要开始进行就职活动,因此我认为这次会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经验。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够使用姊姊唱的歌来制作作品。〉 我和我妻学长并没有再深入追问千夏小姐的事情。 和作业有关的讨论也只得出了「总之先试著去除杂音看看」这个结论。因为如果不先确认究竟能否把那首曲子编辑到堪用的程度,就没办法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目前的作业进度是,预计川澄同学会在几天后,把转到电脑中的歌曲档案传给我。 「反正就算不使用那首歌,制作的时候有那么漂亮的女生在,也很让人开心啊。」 我妻学长露出色眯眯的模样。 学长说的话我同意一半,毕竟我也不是个多一个女生加入就感到困扰的硬派男人。但是,我的心里同时也有另一半对此有所抵抗。 「干嘛愁眉苦脸的,不开心吗?」 「不,没这回事……」 披头四在约翰蓝侬死后完成的曲子,由川澄同学的姊姊亲口哼吟。而她姊姊死后,又由我们把曲子制作成影片。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感受到某种命中注定的命运。 以前的我曾经怀抱如此殷切的想法来制作过影片吗? 当她提起跟千夏小姐相关的事情时,我的心底有股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的冲动。因为我很害怕深入接触他人内心纤细的部分。既然不知道,那就永远不知情比较好。 我会不会让她失望呢?我实在没办法无视在自己心中某处持续累积的那股不安情绪。 ● 我来回在摆出整排dvd的架子之间走动,店内播放的「万圣节鬼片特辑!」宣传广播和我的耳机所播放的音乐混在一起,然而不管哪个声音都没有传进我的脑海里。 前几天,我在站前的家电量贩店买了便宜的新耳机,之前掉到喷水池的耳机虽然花了我一天的时间晾乾,但依然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正常运作。 我手上拿著好几片dvd,挑选明天开始要在六日两天鉴赏的作品。 这间出租店和我住的公寓只有大约一首歌不到的步行距离,整间店面非常狭窄,彷佛被周围的建筑物压缩过。架子间的空间只有勉强可以与人擦身而过的程度。 租五片以上享有折扣、海外影集一片一百圆。就算学生优惠券的期限只到这个月底,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租这个回去看…… 我拚命使用进了大学以后几乎没动过的数学脑,计算并寻找最划算的出租组合价。 这间店有各式各样的折扣优惠,-而这些丰富过头的优惠总是让我烦恼不已,不小心花上超过一小时计算怎样比较划算也不稀奇。 这间店的优惠之所以会如此丰富,是因为同一条路上开了一间知名连锁出租店。 就我的角度来看,开了一间品项多、折扣方法单纯的新店面当然是一件幸运的好事,但现在我已经不去那边消费了。理由是以前曾在那发生过的事情。 大约半年前去租电影的时候,看著陆续收银台回收的整排dvd的当下,店员突然对我说: 「我也很喜欢这部电影喔!sammy wei真的很棒耶!」 他的声音缠绕著彷佛新鲜现采橘子般的颜色,我也只好回答:「这样啊。」其实我只是因为介绍写得很有魅力才会拿起这部片子,根本没看过那部电影,就连店员说的名字究竟是演员还是监督,我都一知半解。 后来,我因为害怕对方再度找我说话,直接把dvd放在深夜还片用的箱子以后,就再也没去那间店了。 「就是这个……」 彻底计算之后,我终于发现最便宜的优惠组合,不禁自言自语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妻学长,所以一脸无所谓地开启手机邮件,没想到寄件人栏位上显示的名字是「川澄真冬」。这封由意外的人所传来的邮件,害我差点没拿稳手上的dvd。 〈我是川澄真冬!来告诉你关于你们请我做的姊姊的歌曲相关的事情!就结论来说,这对机械白痴的我来说太困难了……照你们说的样子,我本来以为自己也可以办得到的。 我去问了电器行的店员后买了需要的器材,可是怎样都没办法跟电脑连线……问了家人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办……真要说起来,我家除了姊姊以外,每个人都是机械白痴!之前光是电锅的预设时间就花了超多时间,好不容易才设定成功,结果却忘记把米放进去!而且……〉 接下来好几行写的都是使用家电时遭遇的失败小故事。 「真是……长舌啊……」 邮件当中到处散落著绘图文字,这封邮件与其说是文章,还比较像是一张图。补充的部分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总之重点就是她没办法把录在录音带里的声音转到电脑里吧。 〈由我这边试著转档看看吧,可以跟你借一下录音带吗?〉 一打完这段话,我把〈可以跟你借一下〉修改成〈能否请您借我〉后再送出。 令人讶异的是,我才刚准备把手机放回口袋时,她就立刻回覆了。 〈谢谢你!很抱歉一开始就派不上用场!可以麻烦你帮我转档吗?我会尽可能配合你的时间前去拜访你!〉 她回覆的速度快到彷佛早就先准备好文章,让我吓了一跳。她到底是用多快的速度打字啊?直到现在,我打一篇文章都至少还是会有三次按键按过头而错过想打的文字。 〈我星期二的课只上到中午。〉 刚打到一半,我突然停下大拇指的动作,并关闭回覆栏,重新再看一次川澄同学刚刚写的邮件。 里面的确写著〈去拜访你!〉 她打算直接来我住的公寓吗? 毕竟要用我的电脑转档,直接来我家的确是最不费工的做法。可是,川澄同学突然就说要来我的房间,这进展实在是有些太快了。毕竟就连我妻学长都没来过我的房间,也就是说,除了我以外,曾经出入我房间的人,只有搬家业者而已。 我用流著手汗的手送出〈给我录音带就好。〉之后,手机又马上震动了起来。 〈很抱歉冒失地提出建议!可是,那卷录音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可以的话,让我待在现场会觉得比较安心!抱歉说出这么任性的请求!〉 虽然我绞尽脑汁思考有没有让她不用进来房间就可以解决的方法,然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认命。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回信给她: 〈我星期二的课只上到中午,可以的话就选那天。〉 到时候就快快地让她进来,快快地转档,再快快地让她回家,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我默默地把被我夹在硬派电影dvd之间、一部在讲述时间暂停后对女生恶作剧的dvd放回架上。 在约定的日子当天,我刻意在最后一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偷跑,提早离开学校。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超市,但因为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东西比较好,结果只随便抓了几样手边看到的饮料和点心。 到底该端出日本茶还是红茶比较好呢?现在天气凉爽,说不定应该准备热茶。然而她只是来把录音带转档而已,准备得这么周到会不会显得不自然呢?让她待 太久一定也会造成她的困扰吧?应该说要是她真待得太久,我的精神也会承受不住的。 在跟她碰面之前,我的大脑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正当我用除臭喷雾喷洒房间的各个角落的期间,也差不多到了该去车站迎接她的时间。 车站验票口的人潮稀稀落落,看来应该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来寻找对方。 过了一段时间,我从连接月台的楼梯上看见了川澄同学的身影。她一边摇曳著长度及膝的黑色裙子,一边快步走向我。今天的她也绑了一条辫子,轻盈地放在自己的右肩。和上次不一样的是,她用淡褐色的发圈固定辫子。 川澄同学把车票塞入验票机之后,从挂在肩上的包包中拿出手机来,然后用自己的惯用手把歪掉的宽松毛衣的衣领拉正。我拚命忍耐不要看她外露的锁骨线条。 〈我来晚了!〉 她把打著这些字的画面拿给我看。 「是不是坐过站了?抱歉,是我的说明不够充分吗?」 川澄同学歪了歪头。 「因为你刚刚从下行的路线出来……」 她转头往验票口的方向看去。刚刚她是从分成左右两边的右边通路走出来的,如果是从大学的方向过来的话,应该要从上行路线的月台出现才对。 「抱歉,因为来到这里要换车站,很麻烦吧……或许真的是我说明得不够清楚……」 我低下了头,不停变长的浏海遮住了她的脸。盯著她所穿的浅咖啡色短靴好一阵子,也没收到她任何一句回答。 应该惹她生气了吧。正当我为此感到惶恐时,肩膀突然被敲了两下。 我抬起头来,只看见川澄同学一脸困惑地苦笑,用手指著她自己的手机。 「啊,对喔……」 她没办法说话。我一直低著头,哪有办法看到她的回答。 「抱歉。」 一道歉就想要低头是我的坏习惯。我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要飘移,直直盯著川澄同学的脸。 没办法不去看对方的脸这件事令我感到很不安,况且我本来就因为不想看到「声之色」,会习惯性地别开视线。但既然她没有声音,那么也没有害怕的必要。我如此说服自己。 就算如此,每次和她四目相交,都让我紧张到背后流了一身汗。 〈我没有搭过站喔。〉 她举到脸旁的手机上打著这些字。 川澄同学用没拿手机的手搔了搔自己的脸颊后,再用手指向验票口上方的看板。我的视线循著她的手指看去,发现上头标有红色和蓝色的洗手间标志。 「啊,原来是这样……」 因为上行月台方向并没有洗手间,所以她先去下行的月台那边上完洗手间后才出站。 川澄同学在手机里打出〈要多体贴一点啊〉,笑著拿给我看。 「对不起……」 〈不会不会,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她在萤幕上滑动手指,只用两根大拇指,速度就快到简直像是倍速播放影片似的。难怪她可以快速回覆之前那些邮件。即使速度快,和一般对话相比还是需要一点时间,不过等她回覆的期间时,我不会感觉到任何不愉快或无聊。 「你、你今天是用手机呢,不是用便条本。」 〈萤幕文字不好辨识吗?〉 她的手机是智慧型手机,萤幕画面比我的机种还要大,而且画面内的字型尺寸也有调大,三行以内的句子不需要转动卷轴就能看完。 「没关系,嗯,看得很清楚。」 她仔细听完我结结巴巴的回答后,立刻键入回答: 〈我都用手机和亲近的人交流。〉 「啊……」 亲近的人。被这样形容反而觉得有些困扰,毕竟我也只不过跟她见第二次面而已。 〈如果正一你觉得失礼,那我就改用便条本。〉 「不,不会,没有关系的。啊,不过……不,没事。」 原本我还想要纠正一件枝微末节的小事,但随即改变主意把话吞进了肚子里,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在意了起来。 〈什么事?〉 「不,没什么……」 〈我很在意!〉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有什么问题请纠正我!〉 〈别在意,直接说出来吧!〉 川澄同学给我看萤幕的时候,一边紧锁眉间一边逐步逼近,感觉好像要一头撞过来似的。 「就是,那个,你打错我的名字的汉字了。是诚实的诚和数字一,诚一。」 我一边在手心上写字一边说明。 〈诚一。〉 「对,没错。」 川澄同学苦笑著回答写道: 〈因为我妻学长一直都写成正一。〉 这么说来,我跟他第一次一起制作的作品中,他在结尾的工作人员表中把我的名字写成「杉野正一」,虽然我当场就订正过,看来他似乎到现在都还没记起来。 「你没带便条本吗?」 川澄同学在一瞬间呆了一下才回答: 〈有带。毕竟有些地方没办法使用手机,果然还是用便条本比较好吗?〉 「不,因为你打字速度比我慢吞吞的对话还要快,反而让我觉得是不是我造成你的麻烦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是很抱歉。」 川澄同学听了我的道歉之后瞪大双眼,僵直不动一段时间后开始大笑。她的肩膀不停地震动,用双手遮住她那张笑得开怀的脸蛋。 「咦,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吗?」 她笑了一段时间后,先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再左右摇动满脸通红的脸颊。 〈只是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 看著搞不懂她为何而笑的我,她直接提议:〈我们走吧。〉 〈打扰了。〉 川澄同学在踏入玄关以前,谨慎地用手机打招呼。 「啊,请、请进,虽然里面很脏乱。」 我紧张到差点要摔一跤,赶紧脱下鞋子。 〈一个人住好棒喔!〉 这是她看了我的房间后的第一句感想。 「川澄同学住在家里吗?」 她整齐放好自己的短靴之后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她身上飘散出一股微弱的洗发精香味,害我心跳加速到往后退了一步,头不小心撞到墙壁。 〈我的房间也差不多这么大。〉 「喔──这样啊。」 我一边揉自己撞到墙的头,一边想像她的房间。会是榻榻米呢?还是木质地板呢?不管是哪一种,从没进去女生房间过的我都想像不出来。只能想得到既然她是文艺学科的学生,房间里一定有书柜吧。 〈因为哥哥对我过度保护,不肯让我一个人住。〉 「原来你有哥哥。啊,要不要开暖气?会不会冷?」 川澄同学摇摇头。 「这样啊,觉得冷的话不要见外,请跟我说一声。」 为了不要冷场,我拚命说著客套话,并让她先进去房间里面。我则留在走廊上的厨房,打开冰箱并说: 「要不要喝点什么?」 才刚问完,又改变询问的方式说道: 「有茶跟果汁,想喝哪个?」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瓶还没开封的宝特瓶。她用手指指向茶之后,再用另一只手在手背上比出手刀的动作。 「那个,喝茶就好了对吧?」 发现我因为看到她多做出其它动作而重新询问之后,她立刻慌张地补充写道: 〈这是谢谢的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习惯。〉 第二章 少女是隶属于美术社的社员。此时的她正坐在纯白画布前,完全没有下笔。 她每天都盯著空无一物的画箱不放,她决定开始寻找画具,好装满这个画箱。 她拨开草丛,挖掘地面,伸手捞向水底,有时候会打碎砖瓦寻找画具,但却是一个也没找到。 她在一片空白的画布和画箱面前崩溃大哭,正当她准备用双手遮住脸的时候,才察觉到── 自己的双手早已沾上缤纷又鲜艳的草地、土地、手能触及的物品的颜色。 她站了起来,用自己的双手碰触画布,画布浮现出歪斜但七彩耀眼的彩虹。基本上画面会用深棕色调的滤镜处理,只有从镜头(30)到(38)的〈少女的手〉〈画布上的彩虹〉是以彩色表现。没有台词。bgm〈free as a bird〉。 我一边随著通学的公车摇晃,一边阅读分镜图。 所谓的分镜图,就是写有取景角度或场景长度,有点类似影像的设计图。这次的分镜是连同脚本委托我妻学长的朋友一起制作。 「因为我握有那家伙的弱点,所以他没办法拒绝啦!」我妻学长用扭曲的笑容如此说道,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他的朋友。分镜图最后一页的右边角落潦草地写著「天诛我妻」的小字。 总之,绘制分镜图和准备拍摄需要花费好几周,要真正开始著手拍片,也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到了星期六,这台主要由大学学生和教职员搭乘的通学公车乘客变得比较少,车内也平静了许多,不用提高耳机音量也能集中精神。 今天是特地来详细确认拍摄用的场景,毕竟拍摄时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一方面不想让川澄同学感到困扰,另一方面也不想让她讶异地认为,原来我是个毫无本领的无能废物。 公车停下来等红灯,当我一边感受到车体的震动,一边翻开下一页分镜图的时候,头上的耳机突然被摘了下来。 我为了抓回被拉到后头的耳机线而转头一看,这才发现坐在我后座的人,正是川澄同学。 「哇!」 川澄同学听见我发出声音,吓得缩起肩膀,往椅背退了一下。 「你、你也在车上啊……」 川澄同学维持单手抓著我的耳机的动作,拿出她的手机。 〈我就在后面。〉 「完全没发现。」 因为我过于专注于看分镜图,她也没办法靠著声音让人察觉她的存在。因此她大概一直在等待公车等候红灯,乘客可以走动的时机点吧。 她在衬衫外多穿了一件蓝紫色的深色毛衣,手边盖著叠好的薄外套。今天没有穿裙子,改穿一件窄版牛仔裤,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穿裤装。或许是为了拍摄才选择穿容易行动的服装吧。 〈自从十月以后就没见面了呢!〉 「咦?啊,是这样吗?说的也是。」 我的心脏正不规则地乱跳,因为我还没做好跟她见面的准备和觉悟。我刚刚有没有自言自语?鼻毛有没有跑出来?《不让女性无聊的一○○种话题》,我则是一个也想不起来。 川澄同学完全不在乎我动摇的模样,拿起我的耳机靠上她的单耳。 这是间接耳朵接吻!我在内心如此大喊,不过这世上可没有这种单字。 她指了指我的耳机并歪著头。 「咦?这、那个,是、耳机。」 她边笑边摇头,用手指轻敲耳机中的扬声器部分。 「啊,是问曲子吗?这个……那是……」 现在播放的音乐是我高中时期很喜欢的电影原声带。但如果老实地直接说明,说不定会给人一种浓厚电影宅的感觉。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回答时,她就先帮我接话: 〈古典乐?〉 「啊,对。就是那种东西。」 喔──她做出这样的嘴型后,重新把耳机挂在我的脖子上,拇指掠过我的脸颊。就连如此细微的接触都让我紧张不已。 「你、你正在看那本书吗?」 她的膝盖上放著一本书,上头用海报字体印了《魔法师的宴会》的字样,所有的汉字都有标示拼音。 「国小时,我曾经在图书馆看过这本。」 〈你会不会想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看这种书?〉 川澄同学害臊地举起她的手机。 「不会,没有这回事。毕竟你学文艺的嘛,况且你之前也说过自己喜欢这一类的书。」 川澄同学害羞地抚摸自己的辫子后,谨慎地把书放回包包里。 〈你的行李也好惊人,好像钓客!〉 经她这么一提,我开始确认自己的四周。三脚架袋、手提公事包、还有好几个纸袋,全都放在隔壁的座位和脚边。 「嗯,我妻学长在做的另一个企划那边可以准备的器材更多,我们这边只是准备最低限度的器材。毕竟是少人数拍摄,而且事关作业。」 〈就我看来已经够专业了。〉 川澄同学似乎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个东西,又再度询问: 〈也有那个吗?〉 「那个是?」 她比手画脚,双手的手心相叠,然后开始上下开阖。 「这是……?鳄鱼吗?」 她摇摇头表示我猜错了,然后又重新拿起手机,萤幕和视线靠得很近,不知道在打什么字。 我眺望她打字的模样,发现她使用手机的时候,几乎都是双手并用。看起来像是正在咬核桃的松鼠,非常可爱讨喜。 啪嚓。她弹了一下手指,让我看手机萤幕。她刚刚似乎搜寻了网路,搜寻栏上面写著「电影 拍摄 喀嚓喀嚓」。卷轴一往下拉,可以看到符合搜寻单字的图片。 「啊,你是说场记板吗?」 是有著黑白格子的木制拍板。拍板的下半部会有一个木板,可以在上头记载场景或镜头数。在拍摄前一刻,会让它发出喀嚓声的常见道具。 「那个最近很少使用了喔。」 川澄同学睁大双眼。 「在以前,声音和影像是用不同的机器录摄的。为了可以在后制的时候正确对上声音和画面,所以会在摄影机前敲响场记板,当作是表示拍摄正式开始的辨识用讯号。不过,最近的机器已经可以同时收录声音和影像了。」 川澄同学由上往下抚摸自己的胸口。 〈放心了!〉 「放心?是什么意思?」 〈因为其实我很怕尖锐的声音。〉 她同时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空隙,代表她不擅长的程度。会怕那个听起来很痛快的声音这点实在很奇妙,可惜在我询问以前,公车就抵达了大学。 今天要拍摄的场景得借用校内的美术教室,基本上没有上课的时候,教室都会上锁,所以我们得先去美术栋的研究室一趟。 校园内的路树和可从校内看见的山头已经完全被红叶覆盖,各自主张自己浓烈明显的叶色。摄影科的学生拿著像是大炮一样大的相机拍照,非摄影科的学生也停下脚步,用手机内建的相机拍下染上单一颜色的树群。 前往研究室的途中,我看到一身连身工作服的美术学科学生在画布前打著哆嗦,颤抖地说著:「不管怎么涂,都追不上真实的颜色……」我想应该是因为树叶每天不停地变色吧?我这句话放到嘴边,并没有说出口。 进入美术学科的校舍时,一个像是某种画材的黏稠味道扑鼻而来。虽然刚开始很在意那股味道,等我们抵达研究室之后,鼻子也习惯了。 「打扰了。」 川澄同学也从我后面高举写著〈打扰了。〉的 便条本,跟著进入研究室。 研究室里面,有一位男助手和一位女助手,正在谈话当中。 「那我等一下就去丢掉这个。」 男助手敲了敲放在桌上的南瓜灯,那应该是拿来装饰前几天的万圣节用的东西吧。应该说真不愧是美术学科吗,用南瓜雕刻出来的脸孔拟真到就像是真的怪兽头盖骨,不仅细心雕出牙齿形状,连鼻骨都写实地突出。 「我知道了,拜托你了。」 我算准两人对话告一个段落,开口对男助手说道: 「不好意思,可以请帮我开205教室的锁吗?」 「啊,我有听说这件事。你是影像科的学生吧?我这就过去。」 男助手取下挂在腰上的钥匙串,和我们一起离开研究室。 走到美术室前,他开口说了些「今天天气真好」或是「要拍怎样的作品啊?」之类的话题,而我则是简短地加以回应。 抵达教室后,男助手熟练地开锁。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美术室正在上课,还是室温本来就会自动调整在某个数值内,总之里面保持著适当的温度,甚至还有点热。 「啊,非常谢谢你。」 川澄同学也和我一样深深地鞠躬行礼。 「结束之后再跟我说一声吧。还有,后面那个水果是启发灵感用的,请不要碰它。」 男助手留下这句劝告后就离开美术教室。差不多在听不见脚步声时,川澄同学把她的手机拿到我眼前。 〈真亏你可以一直跟他说话耶,虽然他人感觉还不错。〉 川澄同学会这么说也不是没理由的。男助手的面容十分吓人,身体则是强壮到似乎能空手削掉石膏像,要是不小心惹他生气大概会吃不了兜著走吧。但我只找他说话,是有理由的。 「因为女助手看起来似乎身体不太舒服。」 在他旁边的女助手的「声之色」陷入深邃的深紫色,那是代表压力和倦怠感的颜色。而男助手虽然长得可怕,「声之色」却非常和缓稳定。 川澄同学仰望天花板,似乎在回想那位女助手的模样。 「你看嘛,最近天气突然变冷,她可能因此感冒了吧?反正我也是隐约感受到的。」 我担心自己看见他人的「声之色」,但明明很害怕,却还是会利用自己看到的颜色来行事。我实在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川澄同学弹了一个响指后,开始在手机上输入文字。 〈这就是那个魔法耳朵吗!〉 她在这句话的最后用各种记号组合成一个像是笑脸的颜文字。用〈皿〉当作嘴巴,看起来就像是她本人一样。 「你、你是从我妻学长那边听来的吗?」 她点点头。 「那只是他随便乱讲的啦,我的耳朵很正常……」 〈他说你可以靠声音分辨真假。〉 川澄同学继续打下这段话,又在最后组合出恶作剧般的笑脸。 「那、那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为了转移话题,我开始慌忙地卸下行李。 「那个,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不然会浪费时间。我得先跟你说声抱歉,我擅长的是编辑这块领域,本来就很少参加这类拍摄工作,可能有很多部分,会造成你的困扰。」 她看著低头致歉的我,以〈我也是,彼此彼此。〉这句话作为回答。 「那我先去走廊准备摄影机,这给你。」 我把一个纸袋交给川澄同学。 「那是衣服,套在你的衬衫外面就可以了。」 川澄同学点点头,并探头打开纸袋口,看了看里面的衣服。没想到她一看就僵直不动,全身像是时间暂停似的,只有整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尾冲进热开水中的章鱼般,一样的红。 「咦、怪了?学长没告诉你吗?分镜图里面也有画吧……」 她终于拿起手机做出反应,但举止就像机器人一样僵硬。 〈不其失我现ㄗ爱才知道要穿这疴!〉 「冷、冷静点!」 她打字的双手颤抖,打出来的字也出现一堆错字。 〈毕竟是美术ㄕ恶嘛!毕竟要演高中声!〉 纸袋里装著我妻学长从他姊姊那边拿到的女高中生水手服,那是这次拍摄时要穿的服装。 「啊,那个…不愿意的话不用勉强……」 我反射性地如此开口提议,但其实脚本中的女主角已经设定成高中生,不可能让她穿自己的服装拍摄。 〈没关系,我在遮里换装。〉 川澄同学低著头把手机拿给我看,打出的句子还残留一点错字。我一边喃喃说著:「那就……」一边带著装满器材的包包往走廊走去。 我的脸不知不觉也变得一片火红,看见她的反应后,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逼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精神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在准备工作上,光是从收纳袋中取出三脚架,就花费了我好一段时间。摄影机还没架好,她就已经换好衣服了。 她的敲门声中带有一点踌躇的感觉,把门开到大约只有十公分的缝隙。 「啊,嗯,衣服换好了吗?」 她拿著手机穿过门的缝隙,往走廊的方向递。 〈不可以笑我喔!〉 萤幕上这样写著。 「当、当然不会,这只是为了拍摄……」 她维持手伸到走廊的姿势,只用大拇指就快速地追加输入了文字。 〈一定不能笑喔!〉 门慢慢地嘎吱作响开启了。 我进入教室中,看见川澄同学站在黑板前,她用双手掩盖脸颊,试图冷却自己发热的脸。黑白两色的水手服,裙子过膝,胸口的红色领结带出强烈的存在感。 我烦恼著该说些甚么才好,结果却让川澄同学非常不安,并用手边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很怪?〉 「啊,不,完全不会。」 不如说超漂亮的。原本我想这样子夸奖她,但感觉好像会因此招来误解。川澄同学不面对我,继续用粉笔在黑板上留下喀喀声。白色的粉尘满天飞舞。 〈很怪吧?看起来很刺眼吧?明明都快要二十岁了,如果还很适合的话根本就没救了吧?〉 她用文字写满了整个黑板。 「啊,你、你说得对。毕竟川澄同学看起来很成熟,可能根本就不适合穿制服呢。」 她手上的粉笔突然静止不动,眉间紧锁,转头看著我,脸颊还有一点点鼓起,好像很不满似地。 搞不懂到底该怎么回答才是正确答案。 虽然川澄同学一开始觉得很别扭,久而久之也开始习惯那身打扮。我架设好摄影机后,她开始在教室的一角转圈,裙子下襬像是伞一样飞了起来。 〈我穿过很多制服,但还是第一次穿这种基本款水手服。〉 她一边捏著自己的裙子下襬,一边拿手机给我看。 「虽然说很多,但其实也只有国中跟高中两种款式吧?」 一这么回答,她就高举萤幕上写著〈真的耶!〉的手机,还吐了舌头。 〈高中穿的西装制服,到现在还放在家里喔,是我自己的。亏我今天还带来了说。〉 「那是因为水手服比较显眼。这次的作品要让画面呈现深棕色调,所以穿黑白色的制服比较好。」 川澄同学敲了一下手掌,做出原来如此的姿势。 「那,先来拍这个场景。」 我翻开分镜图,让她看等一下要拍的场景印象画面。 「请你站在这边,我会进行pan镜拍摄……」 她用手心遮住我往分镜图看的视线。 「啊,抱歉,有哪里不懂吗?」 她用手比出手枪形状,对著摄影机做出发射子弹的动作。莫非这是什么手语? 「呃……这是什么意思?」 川澄同学指著自己的嘴巴,她夸张地开口,又闭起来。 「啊,pan镜吗?你不懂pan镜是什么意思对吧?」 她突然用力指向我,彷佛要脱口说出:「答对了!」 「所谓的pan镜,就是水平移动摄影机架,像这样……」 我用手指框出一个框架,左右移动。川澄同学看完我的动作后,用手指做出ok的手势,伸到我的眼前。 「那就先来彩排看看吧。听到我的指示后,你就拿起那支笔。麻烦你了。」 川澄同学轻轻点头,站在指定的位置,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站得直挺挺,就像是有铁丝穿过身体似地,看起来好像长高了。但从摄影机附的液晶画面来看,头的位置并没有改变。 「5、4……」 剩下的倒数数字只用手指表示。川澄同学的表情随即从脸上消失。 我移动三脚架的把手,让镜头滑动,川澄同学的身影出现在摄影机附的小画面中,当我抬起手,她也伸手往桌上的笔探去。 她转动自己的手腕,彷佛要让布随风飘舞。 看得我的背部起了鸡皮疙瘩,为之屏息。 那举止就像跳舞一样,既优雅又平顺。 她已经做完动作,我却有好一阵子忘记出声,呆呆地盯著摄影机看。 还没好吗?她彷佛要说出这句话似地绽颜直视著我,我才像是解开身上的束缚绳子般回过神来。 「啊,抱歉,卡。」 川澄同学吐了一口气,用手指比出ok手势并歪著头。 「好了,表现得非常好。」 她用手刀敲自己的手背,那是「谢谢」的手语动作。 「那个,请问你是不是有在哪边学过什么东西?芭蕾或是演戏之类的。」 听完我的问题,她同时用手和头左右摇晃。看了她的反应后我才发现一件事,即使在平常的对话中,她也会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就算使用手语,也会藉由表情补充一些细微的表现。正因为平常都是这样子生活,所以对她而言,动作和表情也都包含在语言当中吧。 即使川澄同学展现出一百分的演技,由于我妻学长只教了我如何设定摄影机和三脚架的使用方法,我还是请她让我重新多拍几次。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丝毫不悦的神色,不停地在摄影机前扮演美术社员的角色。 当摄影机固定不动时,我则是必须负责用贴著皱铝箔纸的瓦楞纸箱,让光源聚集在她的身上。 摄影机前的她和摄影机后的我。明明只是单纯地隔著一点距离,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距离却让我觉得十分安心。 拍完美术室的场景后,我们匆忙地收拾环境。川澄同学穿回原来的服装,而我则像是在跟谜题苦战似地摺叠三脚架。 窗外已经开始昏暗,最近日落的时间已经早到肉眼可见。 〈非常谢谢你!〉 她打字的速度变慢了。毕竟要一直在摄影机前振作精神,想必一定累积了不少疲劳吧。 「那么下次拍摄时再见面吧,我会去研究室请他们帮忙锁门,你可以先回去没关系的。」 川澄同学指了自己和我,再指了指走廊。 「咦?啊,你是说要一起走吗?不不、不用啦,我一个人就好了,不然还要走一趟回来这里,况且太阳已经下山,越来越冷了。」 川澄同学一脸困扰地在手机里输入〈我知道了!〉她用手缠绕自己的辫子两三次,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随后又多打了一些字。 〈跟我说话不用讲敬语也没关系,之后还要继续拍摄,这样子讲话太费事了。〉 我看著她的提议后,心跳漏了一拍,感觉脚底开始发冷。 「啊,不,这怎么行……那个……」 我不禁低下头来。 「这应该算是我的习惯之类的。不过,以后习惯的话,或许就不会这么恭敬了吧。」 我言不由衷地说了谎,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 川澄同学用〈拜托你啦!诚一!〉回覆我。语尾的〈啦〉和她的表情让我知道她在开玩笑,我除了苦笑以对外也别无他法了。 ● 离开公寓时,发现天空覆盖著薄薄的云。逐日转冷的空气令我不禁全身打颤,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直到刚刚都还在暖著脚底的小型暖气机的热气,决然地踩著公寓楼梯往下走。 连帽外套和夹克。我把这两件衣服的拉炼都拉到胸口后,开始迈步往前,多亏有耳机在,至少耳朵还是暖的。 走进集合场所的车站月台时,发现我妻学长和川澄同学正站在时刻表前聊天。 因为有一段距离,看不见川澄同学的手机画面,即使如此,从表情就能看出他们俩聊得非常起劲。 「有那么可爱的妹妹在,做哥哥的一定会过度保护啦!我一定会帮你强硬地对他说:『还不快离你妹远一点!』咦?什么?你哥空手道五段?哼,那又怎样!我还是会警告他说:『希望您可以与妹妹保持距离,您意下如何?』」 远远就听到我妻学长的大嗓门,顺便得知原来川澄同学的哥哥有空手道五段。所以说,她来我房间时打电话来的人其实是个非常魁梧的男人,而她则是光用手语就让那男人举白旗投降。 「你们好……」 我一边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收到包包里,一边出声向他们问好,川澄同学随即向我行礼,而我妻学长是看到她的动作之后,晚了一步才发现了我。 「喔──你来啦。我说你啊,为什么不帮我拍一张小川澄穿水手服的照片啦!不过反正今天会亲眼看见,就原谅你吧!」 学长根本没控制他的大嗓门,加上开口第一句就像是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周遭正在等电车的人都往我的方向窥视。川澄同学则是拚命地把食指立在嘴巴前,试图劝戒学长。 「学长,那个……」 「啊?干嘛?」 「终于连你也穿上长袖长裤了耶。」 虽然学长仍旧在衣服的最外面套上夏威夷衬衫,但至少上衣跟裤子都分别穿了长袖衬衫和刷破牛仔裤。 「看来秋天差不多要结束了呢。」 「别把人当作季节景色看待啦!」 今天的拍摄预计在必须花三十分钟搭电车才能抵达的场所进行。那是我妻学长的朋友所管理的空地,今天特地请对方让我们使用。 这次拍摄也带著学长一起来,作业行程都已经进行了一半,这还是我们三人第一次一起进行拍摄工作。 电车内的乘客稀疏零散,我们以我妻学长为中心并列而座。 学长总是面对川澄同学的方向说话,因为他毛躁蓬松的后脑勺,害我几乎看不见川澄同学的脸。 「恶梦?」 〈国小的时候,会有人专门在附近进行防灾巡逻。〉 「防灾巡逻就是一边敲打木拍子,一边说天乾物燥,小心火烛,烧起来死全家的那个吗?」 川澄同学用食指指著学长,表示学长答对了,忽略他话中其它多余的玩笑。 〈那个敲打声总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进入我的脑海,所以我有一阵子常常梦见家里失火。〉 我回想起之前拍摄时,她曾说过没有场记板令她放心这句话。之所以不喜欢听到高亢的木头撞击声,就是因为有过这种经验吧。 「就因为那个 呼吁跟声音?在冬天?你也太多愁善感了吧?」 川澄同学没有否定,只是搔搔头苦笑。 〈不过,自从我去找姊姊诉苦之后,就再也没梦见可怕的梦了。〉 「姊姊是超能力者吗?」 〈恶梦飞飞!她当场替我用这个咒语施咒喔!〉 恶梦飞飞。她在这个文字的后面加上一根食指和一颗星星的绘图文字。 「然后就不再做恶梦了吗?你也未免太单纯了吧?啊,不过那个金发姊姊会说出恶梦飞飞,感觉还挺萌的!」 我妻学长大笑,我也跟著摆出笑脸应付。我没办法插入他们俩的话题,只能做出反应附和,说不定周围的人还以为我在偷听。即使如此,川澄同学每次都还是会把她输入好文字的手机萤幕举在连我都看得到的位置。 大约过了三站之后,他们的话题不知不觉偏移到写真偶像去了。我妻学长开始一一列举他的高见。 「我说啊,还要四舍五入才算c罩杯的人根本就不算c罩杯啦。」 当学长如此发表时,川澄同学的笑脸瞬间结冻。我绝对没看错。 〈老男人会这样觉得也死没办法的事呢!〉 「川、川澄同学,你的文字显露出杀气了……」 「咦?难道小川澄是飞机场?像你这么可爱的的女生,就算是贫乳也没关系喔,不如说即使凹进去也没问题!所以你是什么罩杯?」 〈秘密!〉 她秀出输入这句话的手机,并用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我妻学长一直聒噪地聊到抵达目的地的车站为止。川澄同学是犬派、喜欢小孩子、和我妻学长使用同款洗发精等等,都是学长用话题钓出的情报。这些情报量远超出我在摄影时得知的所有情报。 我们下了电车,走上楼梯时,迎接我们的是新型自动验票机。不过,只有那台验票机乾净得毫无尘埃,车站墙壁和地板全都因为老旧而抹上一层脏污。 虽说这个车站建立在我回老家时会搭的路线上,不过因为快速列车不会停靠,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站下车。 我和川澄同学用车票,我妻学长用ic卡经过验票机。顺便一提,收集全国各地的ic卡似乎是学长的兴趣,还在钱包里塞了好几张卡片。但他曾经因忘记自己在进入月台前用了哪张卡,让站务员困扰不已。 「从这里走个五分钟左右就会到拍摄场所,小川澄要换衣服的话就在这边的厕所……」 川澄同学左右摇晃自己的食指,否决我妻学长的指示。我和学长面面相觑后,她就开始卷起自己穿的风衣袖子,底下冒出水手服的黑色袖口。 〈我今天穿了短裤,等一下只要套上裙子就好。〉 他在这段话的最后贴上得意洋洋的颜文字。 「喔──准备得很完善嘛。话说你竟然穿成这样坐电车,感觉好像是某种高级y!」 「我说学长……拜托你别再说出性骚扰发言了……」 后来川澄同学用手机打出〈那我去补个妆〉之后,就往厕所的方向走去。 我们坐在到处都有裂痕的蓝色塑胶长椅上聊天。 「怎么?已经累啦?你体力很差耶!」 「如果你愿意帮忙拿三成左右的行李,我就会轻松多了。」 「不要。我昨天也调查很多事情之后才睡。是说你要以小川澄为榜样啊!」 「为什么突然扯到川澄同学?」 「小川澄的家在清城市那边喔。」 我是读了这间大学后才来到这个地区,平常也很少旅行或外出,对学长说的地名可说是一无所知。 「明明在同一条路线上,但她可是刻意搭车略过这个站,到我们所在的车站集合喔。」 我往挂在售票机的上方的路线图瞄了一眼,从现今所在站名沿著路线线条一路看去,的确有「清城」这个站名。 「你是故意的吗?」 「等待和移动也是拍摄的一环,她似乎也想好好享受啊。你也要好好以她的活力为榜样,努力背行李啊。」 「那学长也跟她学习一下怎么样?」 我妻学长无视我的反驳,继续自说自话。 「所以,跟小川澄进展得顺利吗?」 「不知道耶,应该还可以吧。目前还没有惹她生气过。」 当我这样回答后,学长豪快地大笑出声。 「不是啦!是问你跟她在一起有没有觉得比较愉快或是感觉不错啦!没有惹她生气这点离『还可以』还有一大段路吧!」 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吗?我心底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 「小川澄她没有交男友或女友喔。」 「这情报我刚刚在电车中听到了。」 如果辩称我根本没仔细听他们对话,那就太假仙了。不过恋爱话题对我来说等同于埃及下雪,怎么想都不觉得是跟自己有关的情报。 但是,之前和她单独拍摄时明明让我觉得耗尽心力,今天多了我妻学长,却又让我觉得有一点点遗憾。当学长和她很愉快地聊天时,我的心隐隐作痛,就像是小指长了肉刺那样。 拍摄场所的空地离车站很近,大概随口聊一个话题左右就到了。站在空地可以看到隔壁的国中,非常适合当作这次的外景场地。 开始拍摄时,几乎所有指示都由我妻学长开口,他的指示非常有效率,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事前沙盘演练过。 在拍摄期间,我的手上挂著川澄同学塞不进袋子里的风衣,每卡一次休息时,我就会把风衣披在她的肩上,而她每一次都会非常有礼貌地向我点头致意。 不过,当拍摄快要结束时,发生了一起就连我妻学长都无可奈何的状况。下雨了。原本一点一点慢慢滴下的雨滴密度,也开始随著时间增加。 「别让摄影机淋湿了!那东西的修理费远比治好你感冒的费用还要高太多啦!」 我们按照学长的指示逃到旁边的公民馆避雨。 「可恶──天气预报根本就不准嘛!」 公民馆是一栋合并了好几个设施的大型建筑物,入口处就备有长桌和椅子。我们把行李和器材放在桌上,开始擦拭雨滴。 〈应该马上就会停了。〉 川澄同学在手机内输入这段文字后,又开启天气预报的应用程式,显示出这个地点的详细预报。她的浏海因为淋到雨而黏在脸上,我把反光板当作雨伞递给她,看来她完全没有使用。 「真是的,雨停之前只能等了。」 我妻学长用力坐在摺叠椅上。 「是啊。」我如此回答,并坐在学长旁边。视线往川澄同学看去时,发现她站在电梯旁边凝视著导览板。 「川澄同学,怎么了吗?」 我才刚询问,她便立刻转向我,一边摆出笑容一边摇摇头。然后匆忙地绕回桌子附近,坐在我们的对面。 「喂,诚一,趁现在处理砖瓦吧。」 我妻学长指著我的包包,里面放著今天拍摄用的小道具──砖瓦。刚才拍摄时,川澄同学不管怎么用她的腕力往地上摔都摔不破,是变成ng的原因。当时我们试著先打破再拍摄,但碎片非常不均匀,看起来很不美观。后来决定先在备用的砖瓦上面敲出裂痕,再开始拍摄。 「可是,这里没有工具……」 当我这么一说,我妻学长就立刻站了起来。悠哉地往连接公民馆事务所的窗口走去。 一分钟后回来的学长,手上提著一组工具箱。 我用上面写著公民馆的铁锤和钉子,在砖瓦的上面制造沟痕,不知道是不是敲打声的节奏使然,学长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妻同学睡觉时,看起来就像个鸟巢耶!〉 坐在对面的川澄同学在手机里输入这些字。把脸贴在桌上睡觉的学长,那一头乱发很难不让人看成一个鸟巢。 「原来如此,真的很像。」 我把视线放回砖瓦上,继续用铁锤一点一点地敲打。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和川澄同学单独对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开心。 〈这是拍摄时必须在背后默默努力的事吧。〉 川澄同学看我在砖瓦上刻沟槽之后如此评论。 「这点小事还不算什么……在职业的世界中,还有更夸张的。据说黑泽明监督为了追求真实感,还曾经在只是背景之一的药柜里头塞满了药喔。」 她听完后睁大双眼,在手机里输入〈好执著喔。〉 不知道是不是断断续续的遥远雨声,还是昏暗电灯的关系,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慢慢来没关系,因为我讲话也很慢! 脑中浮现起第一次见到川澄同学时,她打给我的这段话。 我们俩的对话是从她打字时花费的时间,和我选择措辞的时间之中缓缓诞生,这点让我觉得很舒适。 天花板的电灯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随即又亮了起来。 不知道川澄同学是不是双手闲得发慌,她从包包里拿出水蓝色的收纳袋,并拉开拉炼,取出卡式随身听,用手指抚摸褪色的表面。 「没淋湿吧?」 她把随身听拿给我看,表示平安无事。 「你平常会用那个听音乐吗?」 川澄同学摇摇头,轻轻地把随身听放在桌上,并伸手拿起手机。 〈这是类似护身符的东西,是姊姊的遗物。〉 遗物这两个字让我心底一颤。她继续用手指抚摸放在桌上的随身听。 〈你很常听音乐对吧,古典乐?〉 「古典乐?」 我下意识回问之后,才想起自己以前曾对她撒过的谎。因为觉得说明自己在听电影原声带实在很丢脸,从以前开始,我就会对这类话题支吾其词。 「老实说,那个不是古典乐,是我以前喜欢的电影的原声带……」 川澄同学做出轻轻微笑的动作,开始用手机打字。我发现自己等待她的回答时,并不紧张。一定是觉得因为她不会责怪我说谎。 〈这样子比较像你。〉 我的心底发痒,这感觉不像是开心或害羞,而是其它情感。 「总之,我的音乐造诣一点也不深。」 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表示她和我一样。 〈姊姊当时给我这个时,我也只听她顺便给我的其它录音带。虽然她也会拿来录下自己唱的歌,并确认自己的音阶。〉 「所以那首〈free as a bird〉也是?」 她先是摇了摇头,才输入文字。 雨声填满我们俩对话之间的空白时段,走廊深处偶尔会传来脚步声。 〈姊姊很害羞,马上就会把录好的歌删掉,那首〈free as a bird〉是哥哥偷偷录下来的,虽然哥哥自己都忘了。〉 那首歌听起来的确比较像是在哼歌。 「姊姊唱歌很好听呢。」 〈free as a bird〉的节奏,以及她只给我们看过一次的姊姊照片同时浮现在我的脑中,姊姊一头金发,穿著随性的衬衫和牛仔裤,是我在街上遇到会敬而远之的类型。即使如此,那张照片给我的印象却很温暖,说不定是因为脚边站著年幼的川澄同学,所以她才会摆出如此温柔的表情。 〈姊姊从小就很会唱歌,我也因此喜欢上童书。〉 我不懂她的意思,歪著头请她多说点好让我理解,她则是花了点时间继续输入以下的文章: 〈姊姊经常念童书给当时还年幼的我听,不过常常念到一半就开始用唱的,我很喜欢姊姊那样,总是要她念给我听,不知不觉我也喜欢上书中的世界,虽然我自己也曾经学姊姊那样朗读,但根本就跟当时听过的声音完全不同。〉 我在脑内想像千夏小姐抱著小小的川澄同学,念童书给她听的画面。 「真的是很棒的姊姊呢。」 川澄同学笑了笑,她自然的举止让我误以为她的姊姊还活著。 脑里浮现出我们坐电车过来这里的途中,她所说的小故事。 ──恶梦飞飞!她当场替我用这个咒语施咒喔! ──然后就不再做恶梦了吗?你也未免太单纯了吧? 她一定打从心底非常信任自己的姊姊吧。 这时我突然想到。 「啊,对了,图书馆。」 川澄同学看我突然想起某件事的模样,摆出疑问的神情。 「那个,你刚才盯著馆内导览看,我想是不是想去看图书馆……」 我转身确认导览板,虽然图书馆的面积不大,但在楼层内确实合并设置了图书馆分室。 「去看一下也没关系喔。」 难得我的发言符合她的期待,她留下〈行李就麻烦你顾了。〉的指示后站起身来。 她才刚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又补充了一句话。 〈可以的话,请你偶尔听听姊姊的歌。因为她很喜欢在别人面前唱歌。〉 川澄同学把她打好的字给我看之后,用手指了指卡式录音机。 「啊,好。」 她行个礼,往走廊深处走去。 我望向放在眼前的卡式随身机,接在随身听上的耳机整齐地卷好,并且用粉红色的束带收纳,正当我试著解开那个束带时,隔壁的我妻学长猛然惊醒并说道: 「凸肚脐也是有意义的啊!」 学长维持著怒目相向的表情静止不动,不久后才喃喃说著:「是梦啊……」 「你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啊……?」 「很讨厌的梦,政府他们啊,把凸肚脐给……呃……不行,我忘了。」 他转动脖子、肩膀、手腕的关节并发出声音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哦?雨已经停了耶。」 经他这么一说,我跟著从玻璃窗确认户外,雨滴制造出的水幕已经消失,湿润的地面反射著阳光。我刚才专注地和川澄同学聊天,完全没发现天气已经放晴。 「很好,那就继续拍吧……咦?小川澄呢?」 「啊,她去里面的图书馆了,我去叫她。」 我把椅子往后推并站起来,确认导览板之后便沿著路线去找川澄同学。 不久前才劝她去图书馆看看,结果一分钟后就跑去道歉请她回来。这种行为实在有点拙……不对,是非常拙。如果我可以替她多争取一点时间,或许可以降低自己笨拙的行为吧。一这么想,我便开始慢下脚步,缓慢地走在往图书区的走廊上。 我打开贴著印有「图书馆西分室」纸张的大门,房内开的暖气比其它同一栋的设施还要强,此时,我听见一个有点沙哑但音调还算清晰的女性声音,似乎在进行什么表演,语调中带有非常极端的抑扬顿挫。 「没错,今天是妖怪同伴们齐聚一堂的祭典日。」 室内一角铺设著明亮的绿色绒毯,一位围著围裙的女性舔了一下手指,翻开书本的下一页。 我的脑里浮现出她的「声之色」,那是令人联想到小婴儿肌肤的浅橙色,代表平静的颜色。 那位女性把摊开来的书放在自己的面前,书前坐著好几位小朋友。 趴在地上凝视著书上插画的小朋友、已经看腻而觉得无聊便开始翻手边的书的小朋友、挺直腰杆正座聆听的小朋友……好像没看到。 比小朋友们的年纪大上一轮的川澄同学则是听得最入神、眼神最闪耀的听众。 「那个──川澄同学?」 为了不要打扰大家听故事,我小声地搭话。她立刻转头看著我,害羞似地搔搔脸颊。 「雨已经停了,那个,该准备拍摄……」 看她一脸期待著听故事的神情,我虽然忍著不要泼冷水,但还是不得不告诉她该准备上工了。就算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不满的神色,只举起写著〈我知道了〉的手机,静静地站起来。 此时,室内突然暗了下来,我才发现周围的窗户全都拉上遮光窗帘。窗帘之间全都用胶带牢牢固定,让光线毫无空隙可入侵。日光灯和电灯全都失去了光芒,伸手不见五指。 「哇──!」 「停电了!」 小朋友们毫不调整音量,放声大叫。 我确认一下就站在旁边的川澄同学,发现她也带著一点不安的神情。 此时,出现一道光柱。 「妖怪祭典要开始啰~」 光柱是由手电筒照射出来的光线,直接由下往上照在到刚刚为止都还在念故事书的中年女性的脸上,女性的脸部阴影朝上,再搭配她刻意发出令人害怕的声调,即使是我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妖怪轿子,嘿咻!嘿咻!」 女性拿著手电筒,往手边的书上照射,书上画著妖怪正在举办祭典的插图。 刚才还在看其它书的小朋友也把视线投射到沐浴在光柱中的书。 原来关灯也是为了说故事而演出的效果。 川澄同学似乎也察觉了这点,便关闭了手机,消除萤幕散发的光芒。我们周遭的世界变得一片昏暗。 不知道川澄同学是不是对这表演非常有兴趣,她一直盯著说故事的女性和小朋友们。她隐约浮现在昏暗中的侧脸,就像小孩子一样纯真。 「我们再看一下吧?」 我压低音量提议之后,她颤抖了肩膀一下,随后便看向我,她一度拿起手机,但为了不要制造出多余的光线,立刻就打消开启萤幕的念头。 「我会掰个理由,说我迷路了。」 那个随便的学长应该会立刻相信吧。当我一这么打算,自己的背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触摸,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勉强忍住才没有打寒颤。 从双方位置来推想,应该是川澄同学正在用手指摸我的背吧。 她用手指滑著我的背,一瞬间摸到我的脊椎,后来马上往侧腹的方向移动。她在侧腹附近画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圈圈。 了解了。应该是为了表达这句话而随性做出的举动吧。我的胳膊起鸡皮疙瘩,然后往全身蔓延,头也晕晕的。 我在脑内临摹著还残留在背上的手指触感,感觉好痒,有股冲动让我好想马上用手搓揉一下被她摸的地方。 在我的脸还没恢复成常温前,故事就说完了。室内的电灯也跟著亮起。 〈你的脸好红,怎么了?〉 她用启动后的手机输入文字关心我。 「因为这表演很有趣,让我很兴奋的关系啦,哈哈哈。」 〈真的很有趣!〉 她没发现我其实是在敷衍,天真地告诉我感想。 「谢谢──阿姨──!」 小朋友们齐声对刚刚读故事的女性道谢。 女性笑到眼尾都挤出了皱纹并回答说:「谢谢大家。」随后便往我们的方向看,又说: 「那边那对情侣,也谢谢你们。」 「咦!不,不是、情侣!」 川澄同学无视因为动摇而讲话断断续续的我,对那位女性深深地行礼道谢。 「那个,那我们,先走了。」 川澄同学和女性互相对视几眼之后,也跟著我离开。 明明被说成是情侣,她却没有否定,是因为觉得我已经开口否定了,所以她没必要出声吗?为什么她被说是情侣还可以心平静气呢?难道是只有我自己反应过度?大概是这样吧。 当我愁闷地苦思不得其解时,川澄同学突然停下脚步。 她原本把手伸向自己旁边的低矮书架,却在途中停手放弃。随著她的视线和手的动作轨迹一看,发现有一本书斜躺在书架中。 「《见习公主和巨龙》?」 当我喃喃念出书名时,她突然转头看著我,还咬著嘴唇,脸色和刚才相比,明显苍白了许多。 「这本书怎么了吗?」 她用力摇头并拿出手机打字。 〈只是想到那是一本绝版书,很少见。〉 明明只打这么一点字,她却打错了好几次,花了点时间。 〈我们走吧。〉 她自顾自地给我看完手机萤幕后,又继续迈步往前走。 我并没有刻意背下那个书名,不过,《见习公主和巨龙》这个标题,一直烙印在我的脑内一角。 ● 《见习公主和巨龙》 到了隔天中午,我才想到要去查询那本书。 试著在网路上搜寻之后,冒出了好几个开放网路购买的旧书店资讯。 这个作品似乎是在我刚就读国小时,为了给低年级生阅读而出版的书,现在已经绝版了。话虽如此,贩卖这本书的旧书店并没有把价钱订得很高。 除了贩卖页面以外,我还搜寻出一篇网志,只用单纯的背景颜色和文字大小构成的页面中,记载著对这本书的感想。 「这本书的王子是坏人,巨龙负责保护公主的性命,是风格迥异的故事书!王子的插图也未免太恶心,不禁令人发笑!但小孩看了应该会很害怕吧,我家的小朋友就被吓哭了。」 除了感想文字以外,还贴了拍著书本内容的照片,照片中虽然看不见书上印刷的文字,但还是可以看到网志的主人想要强调的插图。右边的页面画著一个有著半月型眼睛、紫色嘴唇的坏人脸王子,那个王子敲了敲城门,人在城内的公主做出摀住耳朵的动作。左边的页面则是摀耳朵的公主被神情温柔的巨龙之翼包覆的插图。不过,巨龙的表情虽然温柔,却好像不太可靠。 「这样子,的确会让小朋友觉得害怕。」 或许川澄同学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读了这本书而吓得大哭吧。我做出了这个结论后,就关闭电脑的电源,跑去睡觉。 天空万里无云,地表气温却冷飕飕。我骑著机车移动,暴露在空气中的手腕和脖子等肌肤遭受冷风毫不留情地袭击,即使戴了两层手套,我的指尖仍然冻僵到疼痛的地步。 我把机车停在校园内,走到附近的公园,这里是今天的拍摄场所。 虽然离大学很近,但我很少走到学长住的宿舍反方向,结果走错好几条路才总算抵达。 川澄同学已经坐在代表禁止车辆通行的拱桥型栏杆上等我。 她在手机内打著〈早安。〉并拿给我看。今天的她穿著和之前拍摄时一样的风衣,不同的是,她今天围著格子花纹的围巾。 「早……让你久等了。」 〈我也才刚来而已。〉 她的手机后面还叠著一本全新的便条本,封面颜色和之前用的不一样。 「换了新的便条本耶。」 她点了好几次头并指著我,似乎是为了聊这个话题,才拿出便条本的。 〈之前拍摄时弄丢了便条本,跟这本同款,封面是蓝色的。〉 「不知道,我也没看见。」 川澄同学边用指尖玩著自己的辫子边思考之后,输入了〈那我再找找看。〉的文字。 「我回去以后也会翻一下拍摄道具,帮你找找看。」 她输入〈应该在其它地方吧。〉之后,又追加了〈就算找到也不可以翻开来看喔!〉的文字并苦笑。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准备开始拍摄吧。」 这座公园虽然腹地狭窄,但设备却是应有尽有,大半区域几乎都覆盖著带有黄色色调的草皮。公园中央坐落一座由溜滑梯和攀爬架组合而成的游乐设施。 「啊──对了……」 她没有漏听我说的话,歪著头不明白我不小心发出来的喃喃自语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想在拍摄前录几个效果音……」 要拿来用在作品开头之中。为了录下跷跷板或秋千的吱嘎声或流水声等音效,我妻学长给了我一支比我自己的万用款还要贵的麦克风。 川澄同学和我一样四处张望后,一脸可以理解似地点点头。 公园里面有一群国中生正靠在铁杆上喧闹,砂地里也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刚读国小的小朋友,在这种气温下穿著短裤玩耍。而小朋友的后面还有一群他们的监护人正在闲聊。 从距离和音量来看,我想录制的效果音当中一定会混入他们讲话的声音。原本以为平日午间不会有人在这,才特地过来,看来是我失策了。 「算了,今晚再录……」 我还没说完,川澄同学就把手机递到我眼前。 〈录音的时候请他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吧?〉 「咦?啊,要拜托他们吗……?反正只要再过来一趟就可以解决,不必这么费工吧?」 川澄同学眨了好几次眼,又再度指著手机萤幕中写著〈录音的时候请他们安静一下就好了吧?〉的文字。 「说、说得也是。」 与其拜托他人,半夜一边冷到发抖一边偷偷录音其实对我来说还轻松好几倍。不过,在一脸理所当然似地提议的她面前,很难开口否决。 我交互看著分别在砂地和铁杆附近玩耍的人群,决定先去跟看起来难易度比较低的国中生交涉。 「那、那……我去拜托看看……」 我把行李放在川澄同学的脚边,有气无力地往国中生的方向走去。 靠在铁杆附近的男女学生加起来大概有五人左右,我发现其中一个人染著一头金发之后,就开始冷汗直流。他们说不定是一群小混混。 「那个──你、你们好。」 有什么好怕的,我的年纪比较大耶!我一边在心底如此告诉自己,一边用刻意用自以为强硬的口气出声搭话。 「啊?」 金发少年用锐利的眼神投向我,焦躁的绯色在我的脑中如同烟火般四散,他可能觉得我打扰到他们聊天了。 「我要拍摄,嗯对。」 「拍摄?难道是拍我吗?」 坐在铁杆上的少女比出胜利的v手势,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周围的人看著她的动作笑了出来。 想要拔腿逃回家的冲动驱使著我,但川澄同学人就在后面,我不能这么做。 「不,我想要录音,所以希望你们可以安静点。不,只要我在录音的时候安静一下就好……」 他们所有人互看之后停下自己的动作,我彷佛是一位等待判决的被告,静静地等他们出声回答。 「要我们闭嘴?觉得我们很吵是吧?」 金发少年的「声之色」仍然表达著他的愤怒之情,从刚刚看见的绯色转变成黏糊糊的酒红色。他原本就对任何人都抱有敌意,现在则变成只敌视我一个人。 「不、不是、不是啦!不是的!」 刚刚对我开玩笑的少女从铁杆上面跳了下来并说道: 「喂──要是我们乖乖安静的话,你可以给我们什么?」 少女把插在口袋中的双手拿了出来。 对、对了!还有这个方法啊!只要拿钱笼络他们就好吧?因为紧张而混乱的我开始思考这种胆小的方案,此时,金发少年突然快速地把手从口袋中掏出来。我以为他要揍我而吓得全身僵硬。 「哦?喂喂──?」 原来金发少年手里握著手机。他彷佛忘了我的存在,和电话另一端的人一来一往说道: 「啊──结束了?太好了,我们现在就过去。」 少年简略地通完电话后,向周围的同伴说:「他说阿良回来了,我们走。」 这群国中生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成群离开了公园。我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我去拜托了一下,他们就爽快地答应并回家了。」我在内心准备好这个假报告之后转头一看。 公园的入口只剩下行李,没见到川澄同学的身影。 我扫视四周、到处寻找,后来从坐在砂地内的小朋友之中,发现川澄同学缩成一团的背影。 「知道了──好──!」 在小朋友们回答的同时,她也站起身来,对他们挥挥手,并往我的方向走回来。 她的手上握著便条本和原子笔。 〈我请他们协助了!你那边也ok了吗?〉 「啊,这个,对。嗯……」 她在已经写好的文字上又用大字写著〈但不是免费帮忙!〉并补画了一个微笑的记号。 「可以借我素描本跟麦克笔吗?」 川澄同学又追加这句话,在她的催促之下,我从纸袋中拿出她要的东西并递交出去。 她开始在我看不见的角度中,用麦克笔在素描本上写来画去,当我差不多开始习惯墨水的味道时,她把盖子盖回麦克笔上,发出喀嚓的声音。 〈开始录音吧!〉她换成自己的便条本,给我看这句话。 「咦……可是……」 我搞不懂川澄同学的行动到底是什么意思,瞄了一下在砂地玩耍的小朋友,他们仍然在大声嚷嚷。 这时,川澄同学对著困惑不已的我竖起大拇指。 于是我就在她的催促之下做起了录音的准备。 「这个,那么,我要录音啰。」 我战战兢兢地出声告知,她也用力地点点头,然后高举刚才交给她的素描本。我抬头一看,发现她画了一张戴著口罩的女生插图。口罩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叉。 她举著那张插图,面对砂地上的小朋友,正在玩砂的其中一个小朋友察觉到她的行动,开始拍拍周围的小朋友的肩膀,并指著她。小朋友们都一脸开心地摀著嘴巴。 刚刚都还充斥在公园内的高亢声调,全都在同时停止了。 原来当我对那群国中生鞠躬哈腰的时候,她已经和小朋友达成协议。说不定是对他们说:〈当我高举插图的时候,你们要安静一下喔!〉 当我正钦佩于她不靠著言语就能跟他人交流的能力时,她拍了我的肩膀,手指著麦克风,要我赶快录音。 「啊,对喔,谢谢你。」 令人惊讶的是,那些小朋友甚至还要求他们的母亲都安静下来。 直到进行下一个录音为止,川澄同学会无预警地高举素描本给小朋友看,还会故弄玄虚作势要举起来,捉弄他们。 「真厉害啊……」 录完最后的音效时,我不禁如此喃喃说道,然后发现麦克风还开著,又慌忙地关闭麦克风。 她在素描本的一角写下小小的文字,四周飘散溶剂的味道。 〈让小孩子开心的话,他们就会愿意帮忙。〉 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玩自己的辫子尾端。 因为她没办法说话,所以两边的交涉一定得由我来进行。这个前提理所当然地浮现在我的脑中,让我觉得自己丢脸的不得了。她靠著自己的笑容和幽默感,在短时间内就进入孩子们的心。 「你好厉害,说 不定很适合当保母喔。」 川澄同学羞涩地笑了笑,又拿著素描本写著: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 她指著自己的喉咙。 「啊,抱歉。这跟那没有关系,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像你这样能直率地与人相处的个性,小朋友应该也都会很喜欢你吧……」 她紧抓著自己手上的素描本。 「因为,像我这种人,就连好好地跟国中生说话都做不到……」 我发现自己像是在发牢骚后,开始刻意地收拾器材,蹲下来卷麦克风的线。 「总、总之我觉得川澄同学很厉害就是了……」 我收拾完毕站起身来,发现川澄同学正在素描本上写字。 「怎么了?」 她用手制止我的发言,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才把素描本转向给我看。白纸上面写了好几行文字。 〈你是第一个听了姊姊唱的歌而哭的人,所以我想诚一你应该很擅长接收他人的情感,〉 我看到这里就停下来,观察了一下川澄同学的表情,她正眯著眼睛等我看完。 〈正因为会大量接收他人的情感,所以也会想很多。这绝对不是坏事,是很棒的事情。况且你还可以跟我妻同学来往,心胸超宽阔!←这些话不要跟我妻同学说喔!〉 看完的同时,我垂下眼帘。因为实在太害臊了,不敢直视她的脸。 「你太高估我了。」 她把素描本夹在腋下,像是要跟我握手似地伸出左手。 「咦……?」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我战战兢兢伸出的手,把我的手心朝上,并且用麦克笔的笔尖抵著我的手心。手背感受到的她的体温,再加上笔尖的触感,让我的心跳急速上升。 麦克笔在我的手上跳著舞,最后像是弹起来般地离开我的手。 手心被她画了一个小小圆圆的花朵,残留一点痒痒的感觉。 川澄同学露齿笑著。 「谢、谢谢……你。」 我发著愣向她道谢后,她突然开始慌张起来,伸著脖子四处张望。 「怎、怎么了?」 开口询问后,她又再度用麦克笔抵著我的手心。 〈这是油忄〉才刚写完心字旁,她又发现这么一来会扩大问题,就拿起麦克笔,指著印在标签上的〈油性〉文字。 「咦?啊,你想说这是油性的吗?」 川澄同学急促地点头,指向设置在公园一角的饮水处。 我按照她的指示往饮水处走去。 转开水龙头时,突然有点抵抗,不想洗掉手心上的圆型花朵,手上还留有笔尖的触感和她的手的温度。 我只用流动的冷水冲一下指尖,然后立刻握紧拳头,关上水龙头。并且甩甩根本没有湿掉的手,回到川澄同学的身边。 〈对不起,我当作原子笔在写。〉 她写在便条本上的这句句子后面,还多画了两滴飞散的汗。 「没关系,几乎都洗掉了。」 我把手心面对自己,没有亲眼确认的她虽然一脸不安,但还是相信了我的谎言。 「呃,那我们开始拍摄吧。影片的部分。」 这时,川澄同学啪地一声双手合十向我道歉,又在便条本上面写: 〈我答应他们要画皮卡喵答谢。〉 她指著在砂地玩耍的小朋友,原来她之前在便条本上写〈但不是免费帮忙!〉,是指要画卡通角色的插图送他们啊。 「好啊,我完全不介意。」 她向我点头示意后,带著素描本走向砂地。 我坐在秋千上,等她画完给小朋友们的报酬。 凝视著留在手心上的花朵。 我的心中掀起一股情感波浪,那并不是拍打岩岸般的惊涛骇浪,而是轻轻抚摸沙滩般的温柔细浪,填满了我的心。 她搅乱了我的心灵,带来了我不曾体会过的情感,强迫我面对新的局面。 可是,不管是和她对话,还是待在她身边,我都不觉得厌恶。 我想,我一定对你── 「再来是巧碰!画巧碰!」 「也画一下智子!」 砂场那边的小朋友们望著撕下来的素描本图画纸感叹不已,一个个开始要求川澄同学追加报酬。她一脸困扰地往我这里看,我则摆出让她继续的肢体语言当作回应。 我双脚著地,让秋千摇晃,看著她放在旁边的包包。因为她直接放在泥土上,便帮她移动包包,叠在我放摄影机的公事包上面。 在她的包包把手空隙中,可以看见放在里面的那个水蓝色的收纳袋,由于没有拉上拉炼,导致袋子外面露出半台卡式随身听。 ──请你偶尔听听姊姊的歌。 我回想起她以前曾提过的请求。正好可以让我打发时间,我把没收好的耳机塞到耳里,按下播放键。 感觉得到手上的随身听马达正在运转,同时耳中也充斥著类似音波的杂音,我开始在脑里回忆〈free as a bird〉的前奏,但接下来听到的却不是歌曲。 『快点!过来这里!真冬!』 听见的竟然是一个讲话速度很快并拚命压抑焦躁之情的人的声音,我对这声音有印象,那是唱〈free as a bird〉的人,也就是川澄千夏的声音。 『有人来了,在敲门。』 接著换成一个年幼少女的声音。和千夏小姐的声音相较之下,这个声音显得比较悠哉。 『别问了,真冬,拜托你,过来。』 千夏小姐喊那位年幼少女为「真冬」。 『为什么在这……?』 脚步声在应该是千夏小姐的微小声音后面响起,又突然停了下来。 『在姊姊说好以前,你一定要在壁橱里乖乖待著!』 虽然千夏小姐拚命地压低声音说话,但还是能听得出语气带有强烈的告诫之意。 『可是这里好黑。』 『别再说了!拜托你,听姊姊的话!』 千夏小姐似乎很后悔自己突然大声发脾气,小小声地说著「抱歉」之后,又切换成温柔的声线。 『他是姊姊工作场所那边的人,我去跟他说点话,因为是大人之间的话题所以需要保密,所以我希望你待在这里,懂了吗?知道的话,就闭上嘴巴点点头。』 一阵沉默。 『谢谢你,真了不起。你就边听那个随身听边等我,知道了吗?』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嗯,真的很乖。要乖乖待在这里喔,说好了喔。』 随著一道啪哒!的关闭声,杂音变得又重又低沉。应该是关上了壁橱的门吧。后来听见一人份的脚步声越来越小、越走越远。最后耳中只剩下像是沙尘暴的声音,接著再也没听见任何音效。 「这是……?」 简直就像是《见习公主和巨龙》一样。 那天,她看见那本书的瞬间脸色苍白。 同时我发现视线的一角出现一块黑影。 我猛然抬起头,发现川澄同学就站在那,因为位于她后脑勺的阳光太过刺眼的关系,让我无法确认她的表情。 「啊……」 当我的声音不小心从口中漏出,她就敏捷地夺走我手上的随身听,只有耳机因为勾到我的手腕,从随身听上的耳机孔中脱离,留在我的耳上。 「抱歉,我原本只是想听你姊姊唱歌……」 川澄同学用双手抱住的卡式随身听里面,放的是黑色的录音带,我怎么会没发现呢?之前听〈free as a bird〉时的 录音带是蓝紫色的。 刚刚那段声音是什么?是千夏小姐和应该还年幼的真冬同学之间的对话吧?什么时候的?又是在什么状况下的?我的脑里浮现出一堆疑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川澄同学先开始行动,她在便条本上慢慢写字。 〈当时找到录下姊姊唱歌的录音带时,也同时找到了这个。〉 她之前说明过,录音带是在大学开学前整理房间时找到的,时间是在大约一年半前。如果她在那之前都不知道这卷录音带的存在,也就代表当时是在她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碰巧按下了录音键吧。 我停止思考,等待川澄同学把正在写的句子写完。 〈听到了什么吗?〉 这句文字写得比平常的字还要小。 「听见千夏小姐和川澄同学之间的……对话……」 川澄同学摇摇头,改变自己的问题。 〈有察觉到什么了吗?〉 「察觉……?」 我无法好好回想录音带的内容,一直在胡思乱想。她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瞧不起我?内心非常地不安。 「不,没有什么……」 川澄同学吐了一口气,再次把随身听交给我。我就像听从长官的命令般,紧张地收下。 〈请你再听一次。〉 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头重看一次她写的字,上面果然是写著〈请你再听一次。〉 我把耳机塞回耳朵,倒转录音带,按下播放键。光这么做就让我的手不停颤抖。 『快点!过来这里!真冬!』 耳内响起跟刚刚一样的声音,同样的对话一来一往之后,又听到一段绵延不止的杂音。 「听完了,可是……」 川澄同学的脸上没有温度,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指著便条本上的〈察觉到什么了吗?〉 「那个,抱歉,我完全搞不懂……啊。」 这句话同时代表著我不懂川澄同学问这问题的意图。但我无法确认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她收下我递给她的随身听,放回包包里。 〈说不定总有一天,你会希望我再让你听一次。〉 我只能默默地等她写好下一句。 〈在那之前,请你忘了吧。〉 「可是……」 川澄同学用力地摇头,像是要打断我说的话。 〈我也是有秘密的。〉 这句写在纸张正中央的小字,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 「杀───────青────啦!」 我妻学长高举碳酸酒精饮料,几乎要撞到低矮的天花板。 「请你把手上的酒放下来……」 我叹著气,继续在暖桌上设置从家里带来的电脑。打算结束后再铺暖被。 接下来要做的编辑作业将在我妻学长家进行,学长会在自己能做的范围内帮忙,要讨论资料也比较方便。毕竟现在是没有暖气就很难受的季节,在这里做事还有一个优点,就是电费减半。不过,最重要的目的其实还是互相监视对方有没有偷懒。 此时有人敲了敲房门,是川澄同学。从大门对面的走廊吹来的冷风,也跟著她一起进门。 她把针织材质的大衣领口束紧,显示出外面真的很冷。然后,她做出ok的手势,向我们报告说已经把垃圾袋放在门外。 「不好意思啊,小川澄,之后我们自己拿去垃圾场就好,多亏有你帮忙,我们才有办法腾出空间把暖桌拿出来。」 我们三人刚刚终于完成最后的拍摄工作,只要没有必要拍新镜头,就算是杀青了。 至今为止,我和川澄同学去那间公园拍摄了好几次。我认为自己应该按照她当时说的〈请你忘了吧〉,理所当然地与她继续交流,但怎么样都办不到。后来我跟她之间的对话都变得很敷衍,非常不自然。 〈请保持这种程度的乾净喔!〉 她拿著手机时的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平静。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看待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呢?她摆出和平常一样的态度,反而令我非常不安。 「小川澄记得,下个星期三喔!拜托你啰!」 听见我妻学长高声确认,川澄同学拍拍胸口当作回答。 基本上川澄同学不需要帮忙编辑作业,不过,我妻学长积极地表示,为了进行编辑作业,我们要关在这间狭窄的房间半个月左右,没有异性相伴实在很不健康等等,希望她可以每个星期三来做饭。 「好,诚一,一起送她去公车站吧。」 我妻学长轻轻地踢正在连接滑鼠的我的屁股,并站了起来。明明才下午五点,窗外看出去已经是一片昏暗。 我们结伴走出房间来到宿舍走廊,当我妻学长最后一个离开房间时,他突然像是倒带一样,又退回室内。 「我在这里帮忙挡著!你们先走吧!」 「挡什么啊!你只是觉得很冷才不想出来吧!」 我把手伸向门把试图开门,却听到喀嚓一声,门被锁上了。 「啊,诚一,你顺便把忘记带来的麦克风拿过来,我明天要用。」 学长从房间内做出如此指示,后来再也没发出一点声响。 「知道了啦……」 川澄同学把输入了〈我们走吧!〉的手机萤幕拿给撇著嘴的我看。 户外比宿舍走廊还要更冷,每吹一次风,川澄同学就调整一次围巾在肩膀上的位置,并缩了缩肩膀。她今天穿的短裤和长靴之间露出的膝盖,只有用黑色的裤袜覆盖而已。 「好冷喔。」 川澄同学点头同意我说的话。在街灯的照射之下,我发现她的脖子红红的,看来她刚才的同意并不是谎言。 看不见她的「声之色」让我非常著急。 ──察觉到什么了吗? 如果她是用声带发声说出那句话,我就能知道当时的「声之色」,进而了解她真正的用意也说不定。 我明明害怕看见那些颜色,对自己拥有这种力量感到烦躁,却又在困扰的时候希望依赖这力量,我这人真的是太没用了。 我们搭上巴士往车站移动后,又坐上同一班电车。 过了两站之后,川澄同学留在车内,只有我下车抵达月台。她在电车行驶前一直挥著手,我也不停地行礼致意。 目送电车离开后,我叹了口气,把手伸到包包内,取出自己的耳机。由于专心做这个动作的关系,很晚才察觉后面还站著一位男性。 「啊,抱歉……」 我以为自己妨碍到他行进的路线,立刻飞快地退开,没想到这名男性动也不动,直直地盯著我看。 「喂,你。」 他穿著西装,但领带松垮,到第二颗衬衫钮扣都是解开的,还套著黑色皮革外套。是流氓。我确定他在那个世界中,一定是个屈指可数的高手。 「我们去那边聊一下。」 男性用锐利的眼神藐视著我,我只好老实地回答说:「我知道了。」 我和这位男性移动到站内的速食店,他用力地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吃下三根薯条。我眼前的托盘只放了一个他请我吃的汉堡。 「不过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的大意啊,随随便便就跟著我走。」 「嗯……」 他充满敌对之意的声音在我的脑内浮现出刺眼的鲜艳紫色,但是,当他说「我们去那边聊一下。」的时候,却不带有那种颜色,反而是一片苍白之色,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非常不安。我认为自己应该不会立刻被他揍或杀害,所以才乖乖跟他走。 第三章 时序进入十二月,校园失去了色彩。学生们也把自己包得鼓鼓的,朴素的色调在校园中显得更加醒目。树篱和街道树的叶子全都掉光,露出了枝干。草坪也发白,光秃秃的部分露出了灰色的碎石。 上课时无意间往外看的景色,似乎和上个月相比无精打采了许多。就连天空的颜色都貌似蒙上一层灰。 「喂、诚一!」 下课后,正当我在扣大衣扣子的时候,一头棕发的同班同学跑来搭话。 「哎呀──好冷喔,完全是冬天了!都快要冻僵了耶!我都已经把暖暖包贴到像是老婆婆的酸痛贴布一样了呢!」 「这、这样啊。那个……」 「抱歉,刚刚只是个开场白罢了,不用勉强自己做出反应啦。」 他约我参加酒会好几次,但我到现在都记不得他的名字。 「我就不多说其它的了,其实社团拍摄影片需要临时演员,接下来一个小时可以来帮忙吗?结束后我请你吃牛丼!」 他用双手合掌做出拜托的动作,身上的羽绒外套发出摩擦声。 「事出突然真抱歉──」 他的后面跟著一位女学生,也同样一脸抱歉地双手合掌。 我见他们俩的「声之色」,是有如枯萎小麦的浅茶色,他们很烦闷。或许是社团的学长之类的人,强迫他们为了拍摄必须凑齐人数吧。 「对、对不起,我之后还要编辑作业,后天就要提交了。」 这是事实。但我同时也对于自己有合理的藉口感到安心。 「作业是跟我妻学长做的那个吗?」 「是、是没错……」 我妻学长的知名度可真是高啊。 「啊──诚一,要是你被那个人抓住什么弱点的话,我会救你的!」 订正一下,真是恶名昭彰啊。 「没、没问题啦。」 「不过你的黑眼圈可真重啊。」 棕发同学指著他自己的眼睛,我解释说:「只是最近一直熬夜罢了。」 「这样啊,那你也加油!可别随便被学长使唤啊──啊,还有,不用对我这么恭敬没关系啦。」 从他的「声之色」中可以发现,他并没有对我的婉拒感到任何不满,我的心中反而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糟糕,再这样下去得拍到圣诞节才能完工了吧?」 「要不要问问小朋?」 「商大的?但拍摄场所是这里的广场耶?」 「不会被发现的啦,反正又没穿制服。」 听见远离我而去的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荆棘刺著。 听见拓海先生提到真冬同学就读的大学校名后,我也无法直接说出自己就读的其实是哪所大学。 脑袋不仅无法追上目前的情报,同时又觉得恐怖。这感觉就和看见他人藏在心底那代表愤怒或悲伤的「声之色」一样。恐惧让我的双腿瘫软,只能选择逃跑。 我决定当作没听过那件事。反正只要这礼拜完成作业,一切都会结束。假装不知道就好。 越是如此告诉自己,我就越是满脑子都是真冬同学的事情。 拓海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 她来到我住的公寓时,是从和大学相反方向的月台出现的。 搭电车前往拍摄场所的时候,她是直接买车票,搭电车通学的她,难道都没有那段区间用的定期车票吗? 她在卡拉ok中,也没拿出自己的学生证。 从我入学开始到遇见真冬同学为止,我曾经在校园内看过她吗? 我不禁疯狂思考的这些事,正支配著我狭窄的大脑。 现在如果去文艺栋来回走动的话,说不定会看见她。在那边到处打听的话,说不定可以掌握真相。 有很多方法可以确认,但我根本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 就算她是外校学生也没关系啊,这代表她有多么想把千夏小姐唱的歌影像化。她只是刚好没机会说明自己是不是本校学生罢了,应该只是这样吧。 从那天开始,一天大概有三次会在脑内得出这种结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上礼拜才看见真冬同学的笑脸,现在的我却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敲了敲有著深木纹路的大门,不知道是不是门没关好,敲门声听起来非常不厚实。 「呜喔──门没锁,进来吧。」 听见我妻学长模糊的声音后,我直接开门进去。真冬同学在十天前整理好的玄关走廊马上就被垃圾袋埋没。 学长披著和式棉袄面对电脑,看他的背拱得圆圆的,简直就像是一尊设计成弯腰驼背模样的装饰品。 我这几天都一直窝在学长的房间内,只有在要换衣服的时候才会回去自己住的公寓而已。 我自然而然地坐在暖桌前,拿出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在包包里带去上课,并觉得「不带著不行」的滑鼠。大概是因为当时实在太想睡了,我想这点诡异的举止应该还在容许范围内吧。 我们被行程表追著跑的原因,是为了把影片加工成深棕色调。由于没有统一好每个镜头,导致必须重新加工好几个刚做到一半的作业。虽然这是我妻学长决定的,不过我也没什么异议。 「好怀念小真冬的咖哩啊……她还会过来做给我们吃吗……?」 「她一定也很忙吧。」 自从和她去卡拉ok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就算遇见,我也无法正常地应对她了吧。 「诚一,说点有趣的事情吧,让我清醒点。」 我妻学长只用蔓草花纹的和式棉袄面对我,做出无理的命令。 「没有那种故事,最近都只有忙著编辑而已。」 「我也是啊。啊,不过……」 学长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而笑,隔著他的背也看得出来他正在颤抖。 「你之前,不是说过,有个穿著连身工作服的美术学科学生吗?」 「努力画树的那个人吗?」 「没错,就是他,之前看到的时候……呵呵。」 大概是因为戳到他疲倦的时候降低的笑穴,自己才刚讲完,就开始笑了起来。 「他终于画完树枝,可是啊,我今天看到,他画的树啊,竟然多了一堆圣诞节用的灯饰……噗哈!笑死我了……噗嘻……!」 学长一个人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 「哈……不过啊,像他那种毫不通融的人,可能是个天才喔。」 「或许吧。」 我附和他之后继续埋头作业。等我下一次开口,已经是沉默十分钟左右之后的事了。 「学长……」 「干嘛──?」 「曾经有女人对你撒过谎吗?」 我妻学长的椅子嘎吱作响,只有座椅的部分回转了九十度,他转向面对我时,我发现他脸上的黑眼圈大到宛如美式足球选手会在眼睛下面画的遮阳眼膏。如果我脸上其实也有一样的黑眼圈,也难怪刚才在教室里跟我说话的同学会那么担心我。 「没想到你会问我这种问题。」 学长把头上的耳机拿了下来,他毛躁头发上的耳机压痕,看起来就像是被车辗过一样。 「还好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联谊时那个给我联络方式的女性。」 「啊──的确有这回事。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啦?」 「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啦。拍摄前的。」 我妻学长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 「被骗啊,记不太清楚呢,当然有啊。不过我骗人的次数反而应该压倒性地多吧。」 「你会说自己是帅哥,然后跟网友见面。」 「那才不算骗人──我觉得自己是帅哥啊!」 学长的朋友一定比我多数十倍以上,他与他人之间的连结,铁定早就比我这辈子能认识的人还要多吧。 「不过,所谓的沟通交流,本来就包含了互相欺骗在内啊。」 电脑萤幕上的游标动作突然变得很诡异,看起来就像是时钟坏掉的秒针抖动的模样,害我一瞬间冒了冷汗,不过马上就恢复正常了。 「你意外地很豁达呢。」 「像你那样拥有一双「魔法耳朵」,再加上朋友很少,应该不会遇到别人骗你的事情吧。结果还是选择啊。」 「选择?」 「虽然即便是我也遇过很惨烈的经验,但就我的角度来看,你毫无交友关系的生活简直无聊到不行。结果问题还是归在你想选择什么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我妻学长的发言实在很缺乏平常那股霸气。 「进入他人内心的同时,也代表对方会出现在自己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事情也不奇怪啊。想东想西对我来说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会选择先接近对方再说。」 脑中掠过我的父母。我已经将近一年以上,没有看见对我说「哪里怪,那是个性啦」的父母的脸了。 接近他人是很危险的,想要接近他人的想法,一定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学长又再度面对自己的电脑萤幕,继续操作他的滑鼠。 「学长,你在处理哪一段镜头?」 「一开始的女优访谈。」 「有那种镜头吗?」 「初体验是在高二耶。」 「啥?」 我转头确认我妻学长的电脑萤幕,这才发现他正在看以粉红色为基础色调的不明网页。 「你在死线前看什么东西啊!」 「这是为了让脑袋清醒啊!」 如此辩解的我妻学长的「声之色」变成和网页一样的桃色。 好不容易让他把精力放回作业上,光是跟他对谈就耗费了贵重的体力。 「唉……学长,我去买点东西吧。晚餐。」 「接下来换我去买了吧?」 「没关系,我要转换心情。把想要的东西写给我。」 学长喃喃抱怨说:「我也想要出去转换心情啊」后,写好必要的东西,就把便条本递给我。里面列了能量饮料、热咖啡、包子等等许多品项。 「那……咦?」 我往回翻他交给我的便条本,前几页都罗列了学长为了编辑而笔记的数字,接下来几页却出现了我有印象的漂亮文字。 「学长,这个……不是真冬同学的便条本吗?」 我妻学长探头确认后,漫不经心地说:「咦,真的耶。」 「啊──我记得是在拍摄时碰巧看到它掉在地上,就捡起来用了。」 「她一直在找这个耶……」 我对我妻学长随便的态度讶异不已。 「不还给她的话,她会很困扰吧?对她来说这是……」 抓著便条本的手突然疯狂冒汗。对了,这本便条本上写著真冬同学的发言。 「啊?怎么了?不去买东西吗?」 「我、我去。好,我出门了。」 我披上外套,连扣子都没扣就跑去外面。突然吹来的一阵风把手上的便条本页面吹得啪啦作响。 我快步走在往便利商店的路上,中途甚至没察觉到后方来车,被对方按喇叭才往路边靠。 明知道不应该看,里面应该写了很多和我以外的人的对话,看了就违反规则了。即使如此,说不定在这些纸片堆之中,藏有可以让我接受的情报。一这么想,我就无法再阻止自己。 我站在路边,吐著好几次白色的气息,深呼吸几次后,才慢慢地定神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早安!〉〈麻烦了!〉〈我发不出声音!〉〈yes〉〈no〉〈?〉〈咖啡。一份牛奶。〉 翻了几页都是用一整页的页面写一句常用句子,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让我看一下笔记。〉〈下次我请你!〉〈一个的话……〉〈不会吧,我请你两个!〉 这应该是跟我不认识的朋友之间的交流吧,不重要的日常对话持续了好几页,而且还是写很快的潦草文字,但是,从中途的页数开始,笔迹突然变得非常工整,我停下自己的手。 〈你是我妻邦义吗?〉 在一张页面中,写著好几行具有连续性的句子,看得出来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妻学长对话。 〈我是就读文艺系的川澄真冬。〉 〈不是逆搭讪!我有话想说。〉 〈朋友向我介绍了你,我正在寻找对编辑影片,特别是在音响方面特别熟悉的人。大家都说听说问你是最快的。〉 〈真要说的话,是比较擅长声音方面的。〉 这些文字写满了页面,接著我又翻到下一页。 〈魔法耳朵?〉 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我妻学长的确向她说过「魔法耳朵」的话题。学长一定是说:「我不认识对音响特别厉害的人,但我认识耳朵很好的人喔。」类似这种感觉的说词吧。 〈他的名字是?〉 〈ㄕㄢ1ㄝㄔㄥ1〉她圈起我的名字。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可以让我参加他所在的团队的影片制作作业吗?〉 在这句话之后,连续好几句都是道谢句子。 接著又出现她跟朋友之间像是对话的语句,翻过了好几页之后,又再度变回端正的文字。 〈你没事吧?〉 我对这句有印象。 〈有没有东西可以擦?〉 〈我是说,擦的东西。〉 这是我和真冬同学见面时的对话,脑中浮起当时的画面,那是个和现在的气候相比,太阳还高挂在天上的时期,而我还不小心落水。 就算已经伫立在路旁不动,心跳却擅自加速了起来。 「什么啊……?」 别说得到解答了,我的思考根本变得更混乱。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我的名字?难道她并不是因为想要参加我妻学长的影片制作作业,碰巧遇见在团队中的我吗? 千夏小姐的〈free as a bird〉。如果替那首曲子制作影片是她的目的,那我的确可以理解她想要选择擅长音响的人。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她有必要特地隐瞒自己就读的大学吗? 只从便条本中留下的对话来看,她是因为听见我的「魔法耳朵」的事情,才决定要接近我的。 ──察觉到什么了吗? 她在公园里问我的问题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那卷录音带,录下真冬同学和千夏小姐之间最后的对话的录音带。她询问拥有「魔法耳朵」的我,是希望我注意到什么呢? 又是为了什么──? 心底泛起一股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是头盖骨的内侧附著了脏污一样,怎么清也清不掉。 我只知道自己因为编辑作业和睡眠不足的问题,让大脑日渐憔悴。 ● 「怎么样?」 我妻学长的后脑杓对面正播放著我编辑完毕的影片。 「嗯──」 「要修改哪边?」 「嗯──……」 学长用认真地表情发出呻吟声。 「有很糟糕的错误吗?」 「没有,我正在挑毛病。」 「咦?」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 闹别扭说: 「因为要是直接说ok的话,你的工作不就做完了吗!只有你自己先脱离熬夜地狱,这也太狡猾了吧!」 当学长的头上下摇晃的时候,挂在肩膀上的耳机线也像鞭子一样疯狂乱甩。 「难道你……?」 「对啦!上上次修改好的影片就已经在合格线了啦!我只是故意塞工作给你做!笨蛋!笨蛋!」 难怪他一直丢非常细微的指示给我,我无视正在闹别扭的学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电脑。 「和档案一起提交的资料是由你负责的,最后只剩下你的工作也没办法吧?可以在期限内赶上,你应该要感到开心才对啊!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升上三年级了,你也是啊!」 「可恶──!太狡猾了──!」 「我不觉得狡猾……」 我甩了甩已经固定成滑鼠的形状的手,这时候我妻学长还紧抓著我的脚不放,而我连甩开他的体力都没了。 好不容易收完电脑,学长也认命地开始做起自己的工作。 「之后就拜托你了,请加油。」 「喔!滚回去滚回去!」 听到他粗暴的说话方式,一股愤怒从我的肚子往上涌现,但我还是想先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再说。 「啊,还有,你今天要把所有电脑都带走喔,我星期天要回老家。」 我妻学长一边喝能量饮料一边下指示,嘴边滴下一滴饮料的水。 编辑作业结束了,才短短几周,没想到余韵竟然如此地糟。 从那天以后,我和真冬同学用邮件交流了好几次和作业进度有关的情报,不过,我只回覆了最低限度的说明,没问她任何一件事。 真冬同学在我编辑的影片中,穿著水手服做出各种动作。由于长时间隔著画面看她的脸,甚至让我开始产生错觉,觉得她应该是个我不曾见过面的远方的人吧。 「我回来了。」 我知道不会有人回应,就这样走进房内,流理台的水槽内还残留忘记丢掉的厨余,我无视那些东西,直接倒向床铺。 我将脸埋在枕头中,闭上双眼。 只要我妻学长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和真冬同学之间的连结也就此结束了。最后只要把影片档交给她,她就会看著收录姊姊唱歌的影像而开心不已。从此以后我只能偶尔在校内与她擦身而过……不对,她跟我就读不同的大学,根本就不可能见面。如果出门去她家附近的话又另当别论。不对,我根本不知道我妻学长问到的她家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 思路打结,无法控制地思考著一团乱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原因,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明明很疲倦却完全睡不著。 我无可奈何地开始进行把电脑放回原来位置的作业。确认可以连上网之后,先阅览好久没看的新闻。当我忙著窝在学长家完成作业的时候,有一队弱小的职业棒球队不停地进攻晋级、还有个新法案通过之类的……不管哪个都是上周的话题,实在很没有现实感。 电脑桌面上散乱著「镜头12-3」「新资料夹(9)」「tamesi」等大量档案资料夹图示。 反正也无事可做,乾脆一边确认档案的内容一边逐一整理好了。 我并不讨厌这种做完作业后的整理工作,不过,真要说起来,现在的我只是想要让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而已。 确认完只写著英文字母和数字的档案内容后,就放到该放的资料夹中。整理时,我发现自己不小心混入和作品没有直接关系的档案了。 「啊……」 点开影片档案后,出现的是大学内的影像。这是我为了提交外景资料而在喷水公园边走边拍的影片。 影片中还收录了我说:「那是什么?」的声音。对了,我为了要把待在走廊的恶魔装扮男子拍在画面正中央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喷水池里。 不出所料,之后镜头捕捉到翻了好几圈的画面,最后拍到地面时拍摄就此中断了。 「咦……?」 我倒转影片,重新再看一遍。然后又再倒转一次,这次我把影片档案输入到编辑软体中,用慢速的方式播放。 影片正一格一格地慢速播放中,但我脑袋中突然泛滥的思考,却像浊流一样横冲直撞。 「这是……」 在浊流之中产生的一道直觉,支配著我。 可是,为什么? 没错,重点在于「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说谎──? 然后,画面上的某个图示进入我的视野一角。那是被命名为「free as a bird by千夏」的档案。 「难道说……」 我的全身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惊讶,而是悲伤。 「怎么会……」 泪珠滑过我的脸颊,但是和那天听见千夏小姐唱的歌所掉的眼泪完全不同。这泪珠,是冰冷的眼泪。 ● 由于白天下过雨的关系,当天的空气沉静了许多。 离开电车的时候,从暖气很强的车内走到车外时感受到的温度差,让我不禁颤抖了一下。我抵达了第一次下车的车站,以及第一次踏上的街道。 靠著手机里的导航,穿过高耸的大楼之间。 我发现写著「华垣大学」的阔气看板,是因为走路而全身发热,正想脱下手套的时候看见的。 盖在商业区的华垣大与其说是大学,不如说是一栋大楼。和我平常生活的宽敞艺大相比非常有近代感,令人怀疑「这里真的是大学吗?」的程度。 学生们陆续进出,正门口的自动门不停地开关。 因为我实在不敢直接进去里面,就坐在旁边的绿篱上。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学生待在这里,似乎也在等人。 我在冷冽的空气中专心等待,把双手塞进大衣口袋中,鼻子埋进围巾里。有时候会看向隔著一条街的自动贩卖机所卖的热咖啡,但我想避免自己起身去买却不小心错过她的糟糕状况。 在我周围的学生们陆续和他们的朋友会合,一直等到太阳完全下山时,她终于出现了。 被好几位女性朋友团团围住的她,正拿著手机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跟她说话这个举止,我一点也不抗拒。 「你好,真冬同学。」 听见我的声音后,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气,全身僵硬地盯著我看,彷佛时间静止似地。她穿著之前常见的针织毛大衣和黑色裙子,但并没有绑辫子,而是一头长直发,好几条发束就挂在围巾上。 「真冬,他是谁?」 旁边的女生出声询问后,真冬同学才终于做出行动,不知道用手机输入了什么文字后,就拿给周围的朋友看。 「啊,这样啊。那就明天见啰。」 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明的,但她的朋友马上不再怀疑我的身分,直接离开现场。我向她们行礼致意后,再度转头面对真冬同学。 「抱歉,做出这种像是埋伏等你的事情。」 她没有用手机打任何字,而是一脸害怕似地伫立不动。 「我来还你忘记带走的东西,这个……」 我从口袋中拿出她说她弄丢的便条本。 「看来是我妻学长擅自拿来使用了。」 真冬同学笨拙地收下我递给她的便条本。 「我是听你哥哥提到你读这所大学的事。因为前阵子我碰巧被他搭话。」 她低著头,一动也不动。 「我有话想对你说。」 听完我这句话,她的身体突然开始动作,原本挂在肩上的茶色头发垂了下来, 她终于开始打字。 〈到什么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无法隐藏自己的动摇,她高举手机的手正在颤抖著。 「到什么程度、到什么程度。我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确认到什么程度……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很害怕。我没见过她这种表情,也不想看见。 「川澄真冬同学,你──」 才刚递给她的便条本从她的手中掉落的同时,她开始拔腿奔跑。 「真冬同学!」 她踩著长靴奋力奔跑,试图远离我,而我慢了几步才追上去。她下楼梯之后,又立刻往右转。 「请等一下!」 真冬同学发现自己前进方向的灯号变成红灯后,又立刻换个方向跑,我也跟著她换方向奔去。 她跑进杳无人烟又错综复杂的小巷子。 「真冬同学!」 她应该有听见,但完全不打算停下脚步。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街灯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视线可确认的范围越来越狭窄。 结果,我还是追丢她了。 我以为自己转错了弯,再次回到前一个路口确认周遭环境,仍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我喘著气继续移动,身体因为跑步而发热,在途中还把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白色的气息频繁地出现又消失在视线中。 我巡视四周,又开始继续奔跑,就在我重复这种动作好几次的时候,不小心绊到自己的脚而跌倒。多亏牛仔裤的功劳,膝盖没有擦伤,但还是隐隐作痛。 「真冬同学……」 这次不是大喊,而是喃喃自语。 我早就猜想到她可能会抗拒,也知道如果是在她读的大学附近,她要甩开对当地不熟的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她说说话。我希望说完后,她可以回覆我一句〈你全都搞错了啊〉,然后一笑置之。 我双脚使力,努力地站起来,就在此时,周围的景色突然开始转动,彷佛我的头不小心掉下来似地。 我的膝盖无力,一瞬间天旋地转,用力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再度无力地用膝盖跪著地面,还感觉到胸口深处涌起一股恶心感。 根本没有好好睡觉的我,突然全力奔跑会头晕目眩,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然而,当我在心里自我诊断的时候,察觉了一件事。 「咦?」 我看著自己用手撑著的地面,看起来和刚刚走的步道完全不一样,怎么会是墨色的?等我理解到自己的跪著的地方是车道时,两道光线猛然照射著我。 随著一道高亢的剎车声响起,我也被卷入车头灯之下。 在感受到冲击的同时,我昏迷了。 ● 睁开眼睛后,我发现天花板中的空调正发出声音,送出温暖的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地移动我的视线。从自己的视野中感受到一道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射进来,和树干颜色一样的几片叶子垂在树枝上。就连那些叶子都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就要掉落了。 我在视野的边缘发现模糊的白色物体,原来是贴在脸上的纱布。 不久后,我看见走进室内的护士,才知道我被送到医院了。 「你被车子撞了,幸好身上没有严重的伤势,因为当时的车速并不快。你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应该是因为过劳和轻微的营养失调的关系。」 护士如此说明。最后还训诫我没有充足的睡眠和不注重养生。 我那件被放在床边的大衣有好几处都脏掉了,大概是因为被车撞的关系吧。不过并没有破掉。看来正如护士的推测,车子当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只是,当时挂著在脖子上的耳机出现了裂痕,耳机线也与其中一边的扬声器分离了。 这时,大衣口袋突然开始震动。是手机发出的。 邮件中显示寄件人是「川澄真冬同学」。 〈很抱歉昨天逃跑了,我有话想当面跟你说。〉内文如此写道。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不再烦乱了。我冷静地把昨天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及我现在的状况都写成文章,回送到她的手机邮件中。 接下来我做了许多检查,并接受医生的问诊,然后医生指示我之后回到家里自行观察一段时间。 当我拿著自己的东西回到病房时,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变成了紫色。 一回到病房,就听见有人敲门。 「请进。」 就算我出声,也没听到回覆。我再度说一次「请进」,还是没人出声反应,只好伸手慢慢地把门滑开。 「真冬同学……」 她和我四目相交之后,立刻在走廊的中间深深地低头行礼。今天的她也没有绑辫子。 「进来吧,虽然我整理好之后就要离开了。」 我脱下拖鞋,盘腿坐在病床上。真冬同学则是坐在病床旁边的摺叠椅上。她做出任何动作时,垂落的头发上的光泽就像稻穗的波浪般摇晃。 她把折叠好的大衣和围巾放在膝盖上,拿出便条本。 〈伤势如何?〉 「没事。据说当时车子的车速不快,没有到被称之为车祸的程度。我已经用邮件跟你说明过了吧。」 川澄同学用笔在便条本上写字,只有笔尖摩擦纸的声音充斥在对话之间的空白时刻。 〈对不起,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啦,是因为眩晕而脚步不稳跑到车道上的我太愚蠢,对司机实在很抱歉。」 我原本想搔搔头,结果因为发生意外而僵直的肌肉疼痛不已而作罢。 「不过,你是来做什么的?」 原本一直低著头的她抬头看向我。 「你有话想说,不是吗?」 真冬同学用力抿著嘴唇,伸手摸索包包,并拿出一封信。 我用手背上还残留擦伤痕迹的手收下了信,打开信封。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不要用……!」 我拚命地压抑自己不禁想放声大吼的声音,因为就算这么做,也无法平息心中沸腾的情绪。 「不要用这种信,请你清楚地说明白……」 在发出每一个字句的空隙时,我咬紧了好几次牙根。 「我想要,听你,亲口说。」 川澄同学紧紧抓住放在她膝盖上的大衣。 一阵风吹来,病房的窗子摇动,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随后室内就被寂静包围。划开这股寂静的,是一句冰冷的声音。 「我骗了你,对不起。」 是她冰冷的声音。我感受到有如钻石光辉般透彻的白银色。那颜色就像是放弃了什么,或接受了什么。 第四章 「我是真的没有自信可以好好说明。」 真冬同学从摺叠椅上站了起来,捡起我刚刚丢出去的信。她无视内心动摇的我,慢慢地行动。 「所以我才写了信。」 真冬同学在说话,她蠕动自己的嘴唇,从喉咙发出声音说话。 我明明对这光景已经做好了觉悟,但脑袋还是无法轻易接受这种事,甚至愚蠢地开始想像,可能是某处的别人,正配合她的嘴巴动作,替她配音。 她有声音。她的「声之色」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至今为止,我一直很放心自己看不到的、有时候又渴望者的、她的「声之色」。 「你好像很淡漠。」 听了我的指谪,她的双眼在一瞬间晃动,随后又马上恢复原状。 「我不会哭著忏悔,只是想要道歉,也没有奢求得到你的原谅。」 和她说的话相反的是,我从她的声音感受到的颜色,是代表罪恶感的铅色。看起来就像是当时为了避雨而跑到公民馆中,从室内看见外头因为斗大的雨滴而阴暗的光景。 她假装发不出声音,又对此抱持罪恶感。这样的情绪反而触怒了我。 既然如此,一开始不要说谎就好了啊── 如果感受到的是毫不愧疚的颜色,或许我的心也可以因为得到单纯的解答而获得解脱。 就算如此,她似乎不打算让人察觉自己真正的想法,继续维持严肃的神情,重新坐回椅子上。 「揉成这样,已经没办法看了呢。」 她把变成纸团的信摊平之后又对折。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变得可以说话?」 她的声音和我的声音重叠。 「是在听见姊姊唱〈free as a bird〉的时候,所以是一年半以前。我想跟著姊姊一起唱,便同时在心中哼著歌,不知不觉就发出声音了。」 真冬同学的视线别开我,并如此说道。 我感受不到她的「声之色」有些许混乱。她正保持著冷静,抱著结束一切的心情来到了这里。 「诚一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会说话的?」 她那带有抑扬顿挫声调,怎么听都觉得很不协调。应该是因为我突然可以接收到她以前笔谈所欠缺的意志和涵义吧。 「我并不是知道,而是怀疑该不会是如此吧……」 为了不被她冷静的态度压制,我尽可能把话说得很明白,但似乎不是很顺利。 「我之所以开始怀疑,是重新观看我掉到喷水池时拍的影片。」 真冬同学只歪了歪头,要我继续说下去,那动作我看过好几次。 「在我摔落喷水池以前,我手上拍的影片有拍到当时人在校舍走廊的你。」 她的视线慢慢落到自己手上的信。 「你当时的确拿著手机,原来是在拍影片啊。」 「你为了让我察觉喷水池的存在,才伸出手指指著我。但是值得注意的不是你,而是旁边的人。」 「旁边?」 「没错,旁边扮成恶魔的男性,他在我掉下喷水池以前就转头看向我。」 也就是镜头在旋转以前,我落水发出声响以前。一直都只用黑色羽毛背对我的男性,竟然突然面向我。虽然是很细微的举动,但影片还是拍到了。 我当时就应该察觉到才对。当我落水之后,对方开口调侃说:「小心背后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往后退到自己绊倒的模样,是不可能会说出这句台词。 「所以,我怀疑真冬同学你是不是发现我快要跌倒时,猛然发出了什么声音呢?因为你发出的声音,那个恶魔男才会转头看我。当然,你的声音并没有被我的影片录下来,或许你那时只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吧。」 「就这样?」 我点头。 「对,就这样。当然我也觉得很愚蠢,恶魔男也可能只是发现你突然用手指著我,才碰巧在那个时间转头罢了。光靠这点线索就判断你发得出声音实在很牵强。」 我也想把这种灵光一闪的想法当作无聊的妄想看待。 「况且,怎么会有人明明可以说话,却要装成自己无法发声,简直毫无道理。」 如果真冬同学真的能说话,为何要隐瞒?要假装这种事情并不容易,没有超乎想像的决心根本无法实行,说真的,我完全无法想像会有人这样做。 她最大的秘密就是「为什么?」 「不过,当我假设你发得出声音时,又可以与其它提示串联。」 「串联?」 「《见习公主与巨龙》。还有,〈free as a bird〉……」 我说出这两个提示之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全都察觉到了呢。」 她虽然开口表达感叹之意,但声音非常淡漠。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被我说中,此时的「声之色」也不是明显代表惊讶的颜色。 「因为……我一直在想著你的事。」 若非如此,我根本就不会察觉。 「小时候的你朗读了《见习公主与巨龙》。」 「嗯。」 「还录了下来。」 「嗯,正确答案。」 她的声音没有温度。 「你之前说过,自己曾经学姊姊朗读,但『根本就跟当时听过的声音完全不同』。不是说学得很差、学得不好,而是『跟当时听过的声音完全不同』。」 所以我才会推测,她就算曾用卡式随身听录下自己朗读的声音,也不奇怪。 「你有看过那本书了吗?《见习公主与巨龙》。」 「没有,不过,我前几天已经先买了下来,快速确认过内容。」 确认了之后,我从推测变成确信。 坏王子追著公主,跑来敲城门,为了从坏王子的手中保护公主,巨龙用翅膀包覆著公主。 这是我知道这本书的存在时,搜寻网路时找到的插图。当时我还没有察觉到旁边所描述的文字。 咚咚咚。咚咚咚。坏王子敲著门。 〈有人来了,在敲门。〉 〈坏王子是来追我的,他来了。〉 巨龙来看公主。 它对害怕的公主提出一个建议。 〈躲在我的翅膀里就好了。〉 〈可是这里好黑。〉 〈别担心,虽然黑,但里面很温暖。〉 这些文章就写在插画的旁边。 〈有人来了,在敲门。〉 〈可是这里好黑。〉 这些台词和录音带里录的幼年真冬同学所说的话完全一样。 「你在图书馆中发现这本书的时候,因为心生动摇而退缩了一下。」 一开始我以为她只是害怕书里的插画,知道她的过去以后,不禁把她的遭遇和书的内容重叠,才判断她是因过去事件而动摇。但其实我猜错了。 「你并不是因为不想看到那本书,而是不想让我看到,才心生动摇。」 真冬同学不反驳,只是修正我的部分猜想,她说: 「我并没有随身带著以前朗读《见习公主与巨龙》的录音带,它和录有姊姊唱歌的录音带一起找到的,我也很惊讶为什么还在。」 无法解消的苦闷越来越强烈,如果我没有发现那种东西的话,或许就不会发现她构思的这个计画吧。 来就像是在无法呼吸的海中勉强自己摆出的表情,是个痛苦的微笑。 「我以为这是个好点子呢……」 她的声音震动我的鼓膜,怎么听都很像是唱著〈free as a bird〉的千夏小姐,姊妹的声音几乎可说是如出一辙。 一年半前,她取回了自己的声音,而且还是个「和千夏小姐相似的声音」── 「我听著姊姊唱的〈free as a bird〉,不知不觉自己也发出了声音,自己也不敢置信,当场试著录音,没想到……」 「和姊姊的声音一模一样……」 真冬同学点头。 ──她也差不多到了大姊死去的年纪了。 到了同样年纪的姊妹,外表长得很相像,连声音也几乎相同,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试著用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去重现事件当天的对话。」 我不小心在公园里听见的录音带,其实是最近才录音的假货。 「和〈free as a bird〉一样。」 那首歌是约翰蓝侬留下的录音带,在他死后,由其他成员编辑完毕的歌。真冬同学想要仿效,所以在自己在小时候录过的声音中,加入自己现在的声音。 她从自己小时候录的朗读声中所说的「有人来了,在敲门。」和「可是这里好黑。」之中,加入自己学姊姊说话并录下的声音。 ──别再说了!拜托你,听姊姊的话! 那天我听到的录音带中的那个声音,其实是真冬同学发出的声音。 就算知道了真相,现在回想当时听到的录音带内容,我还是无法分出她和千夏小姐的声音差异。 「对话本身都是真的。」 真冬同学如此辩解,但我一开始就没怀疑这部分。千夏小姐并不是会丢下自己妹妹不管的人这点,我已经从真冬同学和拓海先生的「声之色」确认过了。就算那卷录音带是后来制作的,内容所描述的真实度仍然是无庸置疑。 「可是,敲门是假的吧。」 「咦?」 「你哥哥之前说过,千夏小姐以前曾经追过按门铃恶作剧的小孩,你以前住的家,应该有对讲机吧?」 真冬同学瞪大双眼看我,然后轻轻地微笑并点头,她的笑容仍然带有悲怆感。 「没错,我为了配合朗读的台词而改变了措辞。不过,跟姊姊当时对我说的话是一样的,因为……我记得很清楚。」 十年前的对话,却是她和千夏小姐之间最后的交流。一定鲜明地刻在她的记忆中吧。 「我很努力做了那卷录音带。」 真冬同学的「声之色」起了变化。趋近于黑色的黯淡深蓝紫色,变得越来越深。像是往深邃的洞穴掉落似的,和悲伤一起坠落。 「为什么……?」 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有一群白痴一直在校内问真冬说:「你姊真的把你丢著不管吗?」就连住在附近的朋友也以纯粹好奇的心态问说:「不可能吧?应该搞错了吧?」甚至还有记者直接问「被丢下的感觉是什么?」这种不知轻重的问题。但是真冬她…… ──失去了可以说明一切的声音…… 真冬同学想要做到她当时怎样也做不到的事。发生事件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千夏小姐是如何赌上自己的性命保护真冬同学?她想把真相告诉所有人,为此才制作了那卷录音带。 「我是个机械白痴,光是习惯发出声音就得耗费很多时间,后来我又花上整整一年才做完那卷录音带。况且……」 「况且……?」 我回问之后,真冬同学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遇见你之后,我又重新再做了一次。」 「因为没有自信了吗?」 川澄同学摇摇头。 「因为你教了我很多……」 这句话让我感到非常不愉快,胸口彷佛要烧起来似的。 「如果是在同样的状况及同样的环境下拍摄倒还说得过去,既然没那个技术,那么用手动调整是最好的方式。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对吧。」 那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泄漏出来的话。 「我在扮演姊姊的时候,试著使用同一台卡式随身听,还跑进同一个壁橱,并且在差不多的时间带录音。当然,我不知道效果到底好不好。后来我也买了你使用的编辑软体,想要制作得像专业作品一样……」 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帮她思考了制作那录音带的过程啊。 回想起当时她附和著我的表情,我听到她询问我技术相关问题时,还既天真又笨拙地开心不已,沾沾自喜地回答她。 然后,她把做好的录音带带来拍摄现场。 ──察觉到什么了吗? 当我不小心听错录音带的时候,不,现在想想,她应该是故意要让我听见吧。就算我没有在公园听那卷录音带,她以后也会想办法让我听到。 总之她就是希望我听她亲自制作的录音带,她想要确认。确认自己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和姊姊一样,确认有没有其它致命的缺陷。 她的真正目的,就是想办法让我这对被学长揶揄的「魔法耳朵」,听她做的录音带。 她并不是希望我察觉到什么,而是测试我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所以她选择了距离比较远的我们大学,骗我们说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如果被怀疑,她随时都能离开,这都是为了不让别人追著她跑,也是为了可以让自己变回毫无关联的外人。 「可是,没想到会被第一个人看穿……」 第一个人──因为这句话,让我原本一直没有意识到的疲劳感突然苏醒,肩膀和手腕和头彷佛都塞满了石头,又沉又重。 这也是让我焦躁愤怒的源头。 真冬同学不只来找我,她之后也打算跑去找其他人,试图做确认。她的行为简直就像是想要把游戏关卡破关,只是一开始选择的人是我罢了。 说到底,就算负责确认的人不是我也没差,如果她的身边有其他专业人士,就会果断地去找对方吧。如果她对自己做的录音带有自信,甚至不会想要接近我吧。说不定她早就同时让其他人听过那卷录音带了。 我还以为自己终于靠近她一点了── 我感受到自己的大脑擅自愤怒了起来,或许我只是在迁怒,或许其实只有我单方面以为自己跟她变得要好起来了。 她并没有直接伤害我,也没有夺走任何东西,更没有做出足以称之为背叛的行为。 即使如此,当我知道她接近我的目的,知道她隐瞒的事实,知道我所看见的她全都是谎言的时候,心中的不愉快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越来越强烈。那感觉就跟脸颊上化脓的伤口一样痛。 「但是,你只是碰巧发现而已吧?」 可能正如她所说吧。我只是重叠了各种偶然,然后走到这一步。 「不知道能不能骗倒其他人呢?」 那是个宛如孩童般的傲慢,也是个毫无现实感的妄想。不过,她的「声之色」没有任何不安,她真的想要付诸实行。 我不可能对她的行为给予肯定。 「你要把那卷录音带……送去给电视或出版社……那些媒体吗?」 「嗯。」 真冬同学的「声之色」没有任何淤积沉淀,我看见她坚定的信念。 会因为那种东西搭理你才怪!既不能颠覆判决内容!也不可能会受理十年多前发生的事件的录音带!就算人家受理了,不管是谁都会发现你的伎俩!连我都能够察觉了!马上就会被人发现啊!」 除了我以外的其他人,一定可以更轻易地发现录音带有问题。一定有人能察觉录音带中的声音的不协调感。一定有人曾看过《见习公主与巨龙》而且还留有印象。如果真的被人揭穿,真冬同学也会被当作骗子指责。 「我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的……!」 听到她这句话,让我咬紧牙根。胸口痛到彷佛被好几把剑刺穿。 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为什么?」的答案。 为什么要隐瞒自己取回声音的事实呢? 答案很简单:她是为了要隐瞒制作那卷录音带的伎俩。 川澄真冬失去了声音,到一年前为止这都是事实。她确实有九年的时光都无法说话。然后,今后她还会继续扮演失语的自己,为了让大家误以为录音带中的声音是千夏同学的声音,并且让大家相信那是当时录下的声音。 「不管是妈妈还是爸爸、哥哥还是医生,每个人都说我不会讲话了。我还没对任何人说话过,我在这社会上会一直保持著是个不能说话的女人形象。只要保守这个秘密,就不会有人拆穿。大家都会相信我,还可以证明姊姊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 今后只要她继续噤声不语,那卷录音带就算完成了。 不,怎么可能完成,她得花一辈子隐瞒耶。 「那是不可能的!你办不到的!」 「办得到!我要做!」 真冬同学的「声之色」染成一片鲜红,看起来就像是血液滴落扩散,淹没了她的心。那带有热度的血液,就算是现在,也几乎要融化她整个人。 「我也可以传到网路上!连这样都不行的话,我就直接去问那天乱传谣言的人!去找那天问我被丢下是什么感觉的记者!」 她一站起来,摺叠椅就应声倒下,撞到地板发出高亢的声音。她的大衣也从膝盖上滑落。 真冬同学用手摀著脸,传达到我的脑内的「声之色」也随之中断。 她粗暴地用力呼吸了几次之后,像是要压抑自己的厉声似地,开始小小声地说话。 「你不了解我,我度过的这十年,你也一无所知不是吗……?」 得阻止她,不阻止不行。这股执念和焦急让我只能咬紧牙根。那种满是痛苦和忍耐的人生,怎么可能会幸福?焦躁感和愤怒逼迫著我,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向你道歉曾经骗了你,所以拜托,这是我最后的心愿。请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些事情。请你和我一起保密。请你不要……把我的十年……全都浪费掉……拜托你……」 她深深地低下头时,一滴泪珠滴到地板上。 「只要你肯答应,我就再也不出现在你的面前……」 她边抬头边说。我在那瞬间,为了捕捉刚才看见的「声之色」,五感变得特别敏锐。 刚刚的颜色是── 我在如血液般愤怒的浪涛之中,一瞬间窥见到含糊的颜色。那是宛如云雾般虚幻的灰白色,迷惘的颜色。 「真冬同学……你在说谎。」 「我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 「不对,你带有迷惘的颜色。你早就知道这计画很愚蠢,很不现实,但你……」 还有内幕。那是迫使她执行这个计画的某个原因。 「哪有……」 正当她想要说点什么时,有人敲了病房的门。 随著敲门声,我们之间的紧张感也随之中断。 「请、请进……」 「那个,现在可以打扰一下吗?」 开门露脸的是一位不认识的中年男性。 真冬同学为了不让场面变得尴尬不自然,便擦擦眼泪,拿出便条本,潦草地写下: 〈请保重。〉 她单方面如此表示之后,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离开病房。 她离开的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只开著绿色调的灯,看起来就像是长满青苔的洞窟。 ●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覆盖天空的凹凸云朵,铁制长椅实在太过冰冷,甚至还得犹豫该不该把手放在把手上。暴露在空气下的耳朵痛到冻僵,但我仍然不想回到教室内听课。 过了好几天,伤口结痂,疼痛也趋于缓和。以为去上课会让自己心情好点才来到校内,没想到还是低落到不行。 那天的病房和真冬同学的脸,还有她的声音。每回想一次,我的心就充满了愤怒与绝望,彷佛要燃烧似地。 我对她到底抱持著怎样的想法呢?真相改变了我的世界,令我甚至不知道对她的情感该不该称之为爱情。 就算直到日落,我也没有想回公寓的打算,便往和停车场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来到学长住的宿舍。 去找一间美味的餐厅吃饱饱的吧,要我试著喝酒也好,最重要的是,如果跟学长聊天,或许可以忘记这股烦躁感。 这还是我第一次没事就跑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暴自弃的关系,心底完全没有任何抵抗。 我敲了敲学长的房间大门。没有回应。 「学长?我是诚一。」 一边出声一边敲门,但还是没有人回应。 「在睡觉吗……?」 正打算放弃回家的时候,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 「我妻的学弟诚一,就是你吗?」 回头一看,发现一位微胖的男性只露出一张脸,既然住在这间宿舍,表示他也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吧。 「对,没错。」 「啊,话说我们曾经一起打麻将。我妻不是带了你和裕介来吗?」 「嗯……」 我很敷衍地回答以后,微胖男就胡乱把脚套进拖鞋里,从房间走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每踏一步就疼痛,他搓揉自己的腰好几次,并喃喃说著「好痛」时,浮现出如同泥土般的「声之色」。 「那家伙实在也很随便啊。」 「不,我也是,没跟他约好就直接过来了。学长外出了吗?」 「你也没听说吗?」 他边发牢骚边给我一把钥匙,我对挂在钥匙上的钥匙圈有印象,那是学长的房间钥匙。 「请问……这是……?」 「那家伙回老家了。」 「啊,这么说来,他好像说过这件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真的回去了。」 「咦……?」 微胖男从和式棉袄的袖口中伸出手来,频繁地指著我妻学长的房间。 被他如此催促后,我便用他交给我的钥匙开门。 却什么也没有。 原本应该塞满瓦楞纸箱和搞不清楚是什么小道具的房间,什么也没有。以前曾经放在那边的家具,现在只留下该处墙上一块因为日照而褪色的痕迹,传达出这里的确曾经是学长的房间。 「不久前,他在老家的老爸倒下了。但他本来就打算等手边制作的作业都完成后就回家。这事情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到头来还被他要求帮忙打包他根本什么也没动的行李,害我变成这样。」 男性敲了敲他直不起来的腰。 我妻学长的确说过星期天要回老家。就算用同一种语言整理成相同的文章,我理解含意的方法完全与他人大相径庭。 不过,当时的我明明就确实地盯著他的脸,也感受到他的「声之色」了。就算如此,我也完全没察觉到那句话的涵义。 「为什么,那么重要的事,他可以如此平淡 地说出口啊……」 我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而是觉得厌烦。 那个人总是随口喊著他突发奇想的点子,但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认真说的,他的发言和「声之色」几乎没有互相矛盾过。就算有也很显而易见。 所以我才能一直和他在一起。 最后,他也没能陪我转换心情,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去了。 「啊,还有这个,他叫你带回去。」 微胖男指著空无一物的地板正中央,那里放著一块usb随身碟,是我借给学长以后,他一直没有还我的东西。随身碟上贴著乱撕一通的纸片,上面写: 〈我已经先提交了,月底时,帮我把钥匙还给房东。〉 纸片上连句道别的句子都没有。 我回到家,把usb硬碟插在电脑上,并且把显示出来的档案全部移到电脑里。其中有一个影像档案被命名为「完成版!片名给你想!」 「没想好片名就提交,到底是要随便到什么程度……」 我按了两下滑鼠键,档案图示反转了一下,影像随之以全萤幕的方式播放。 穿著制服的真冬同学坐在美术室的正中央。她在一片空白的画布前拿著笔,一动也不动。 啊啊,不行…… 我得赶快关掉影片才行。就算直觉如此警告著我,身体也不听使唤,握著滑鼠的右手毫无动静。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开始响起,在长方形框架中穿著制服的真冬同学开始走动,同时,我的脑袋浮现出其它影像。 满脸通红,对自己的制服模样感到害羞的她── 她不停地丢砖瓦的画面。 她光是举起砖瓦就很费劲,没想到砖瓦却不给面子,完全不破── 她捧著水龙头的水的画面。 拍摄这个场景时,她在我的手上画了圆圆的花── 每切换一个镜头,我的大脑就鲜明地浮现出当时那个瞬间的记忆。 好漂亮,真的很漂亮。她好美。 我压抑在心底的思念一口气爆发,扩散到心灵的每一个角落。过多的思念漩涡让我无法呼吸,几乎要溺水了。 我闭上眼睛,低著头。用力揪著胸口上的衬衫衣襟,即使用力紧抓,身体内侧的痛苦也只是越来越强烈。心脏疼痛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一股温暖,好像被什么包覆似的。 影片终于停止,我却仍然呆若木鸡。一段时间后,软体开始播放刚才同时选择的其它声音档案。 那是完全没有去除杂音的,〈free as a bird〉最原始的档案。我们的作业是从这里开始制作的。 就在此时,我从自己阖上的眼皮对面的电脑中,听见某种声音。 「刚刚……那是什么……?」 我和拓海先生之间的片段对话突然闪过脑海。 「难不成……?」 我用冒出汗滴的手操作滑鼠,让滑鼠在画面上滑动,并开启编辑软体,读取档案。 「这是……」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拓海先生。 为了确认某件事── ● 那天下了雪,我听见附近的居民正聊到,相较之下温暖许多的猪土市竟然降下十二月雪。 降下来的不是暴风雪,只是一直永无止尽地下著雪。降下来的雪一粒一粒地、确实地覆盖地面,把城镇染成一片雪白。 〈有一个作业忘记要做,请你一起来完成最后的工作。〉 我选好措辞来刺激真冬同学的责任心,并传一封邮件给她。 把校园内的喷水池当作集合地点。 等我抵达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喷水池的水面变得一片黑暗,只反射了街灯的光线。 我没办法坐在已经积雪的喷水池边,只能站著撑著伞,等她出现。耳朵痛到彷佛被寒冷用力掐著似地,手也冻到不敢从口袋中伸出来,但我不觉得等待的时间很难受。 过了我告知的时间大约十分钟后,她终于来了。 〈你好。〉 她高举手机的手上戴著毛手套,是只露出指尖的手套。她没有整理头发,直接散落在围巾上,浅色的大衣朦胧地浮现在黑暗世界中。 因为伞制造的影子,让我没办法看清楚她的脸。 「那我们走吧。」 我没有聊天,直接行动。 为了尽量缩短移动时间,我快步走在她的面前。踏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雪地上,一点脚步声都发不出来,倒是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鞋底传来的泥泞感。 抵达目的地以前,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忘记要做的作业是什么?〉 一来到我妻学长的房间前,她就把写著这段话的便条本递给我看。 「进来你就知道了。」我只如此回答,便拿钥匙开了门。 一脚踏入空无一物的房间那个瞬间,我听见她吞口水的声音。 虽然屋内还有电,但暖气和照明都被拆下了,室内呈现一片深灰色,塞满了跟户外一样的冷空气。感觉就像进入了冰块中。 「他回老家了,因为家里有事。」 真冬同学拿出笔和便条本。 「在室内的话,发出声音也没关系吧?」 听了我说的话,她停下正在挥毫的笔,把便条本收到包包里。 「他真是个乱来的人啊。」 她的声音令我打了冷颤,藉此确认那天在医院的对话并不是一场梦。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意住在附近的人,一直压抑著声音,小声地说道: 「所以,忘记做的作业是什么?」 我指向已经连接电脑并放在房间角落的投影机。 「作品完成之后,就要试映。」 家庭戏院用的投影机是校内的备用品,之前为止,那些租借手续全都交给我妻学长负责,光是制作申请文件就花了我不少时间。 「试映的话,根本就不用找我来看吧?」 她雪白的肌肤在黑暗的室内发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的声音比之前在病房时听见的还要清澈。 「这么一来,不就变成我一个人看试映了吗?」 我原本想试著发出明快的声调,但还是失败了。 「哥哥会担心……我要回去了。」 她调整了一下挂在肩上的包包,走出门外。 「等一下……」 我猛然跑到她的面前,双脚几乎快要绊倒。 「无论如何,不让你看到我会很困扰。」 「请你让开。」 「我希望、你可以看看……」 「不要管我!」 她突如其来的大吼吓得我全身僵硬,浮现的「声之色」更是让我的双脚颤抖。 如血一般的红色,她在拒绝我。她抱持著如同城墙般屹立不摇、又如同刀子般锐利的愤怒,全都是冲著我而来。 「我可是欺骗了你耶……!我利用了你!早就没有找你的必要了!只要你闭嘴不说就够了……!」 她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被隔壁的人听见,拚命地压低音调说话。就算如此,她的一字一句都强烈地朝著我拋来。 我的脚在颤抖,整张脸失去血色。恐惧揪著我的心,警告我现在立刻逃跑。 「请你听我说……」 我强迫好像被哽住的喉咙挤出声音,说道: 看著她的双眼!面对她!别退缩!别退缩!别退缩! 「我看得见『声之色』。」 说完的瞬间,我感觉塞在心中的某种东西开始逐渐掉落。 「声之……色?」 真冬同学觉得我所吐露的话语摸不著边际,眉间紧锁。 「你应该很难相信吧,我听见别人说话时,对方在说话时的情感会化为颜色,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生气是红色,悲伤是蓝色,之类的……这就是我妻学长所说的「魔法耳朵」的真相。」 真冬同学保持沉默,盯著我看。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耳朵,也不是对声音特别纤细,况且,如果听声音的时候没有同时看到对方的脸,脑中就无法浮现出颜色,所以像是用电话或录音带,都没有办法感受到。」 「所以……你因为自己感受不到,就以此为根据,认为我使用那卷录音带很危险?要我放弃?」 我无法回答她的质问,我想说的不是那些。 「我一直都很讨厌这股力量,因为这股力量,害我很不擅长说话,也没办法直视别人的脸,这都是为了尽量不要深入对方的内心、不要看见对方的『声之色』。我害怕看见他人的内心,也害怕伤害他人。」 明明自己的视线不想离开她,明明直视著她,她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不停涌出的泪水形成一道薄膜,扭曲著我的视野。 「可是……我认为『声之色』一定不会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我希望不是。他人说出口的瞬间产生的颜色所代表的意义,应该只能表达出人的内心一部分的想法而已。我是这样认为的,在颜色的里面、心灵的深处、一定还有更多无法溢于言表的颜色!」 我太小看人类,太小看自己了。 人类一定是更加深奥的生物,心灵是如此复杂的东西,和自己所思考的相反想法一定也同时存在于其中。怎样的感情才是正确的?才是真的?就连人类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说你能读取我的心吗?想说你理解我吗?」 「不是的!」 我调整不知不觉越来越繁乱的呼吸。 「我的心曾经是那样认为没错……」 用力握紧拳头。 「我很愤怒,被你欺骗、利用、无法接受自己对你来说已经毫无价值的事实,还擅自对一切绝望。」 我在病房中责怪她的声音,到底是什么颜色呢?应该是很丑陋的颜色吧。 「可是,但是,不过,看到你的脸以后,我的心就被牢牢勒紧。我好希望你可以笑,一想到你拚命忍耐著想要守密的模样,我也快要掉下眼泪来。」 因为我的泪水扭曲了视线,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我现在觉得很庆幸。明明已经决定视线绝不离开她,但如果盯著她的脸看,我大概又没办法继续说话了。 「就算是现在,我也还是喜欢你,所以我很愤怒,很难受,很悲伤,这些情感一口气爆发了出来。就算这样,我也一直想著你。」 一想到她,心底有一块就变得又酸又痒,让我好想触摸她的笑脸。 在这瞬间,有一段记忆掠过我的大脑。那是我第一次帮忙我妻学长制作作品时发生的事。是个从教授眼中喷出光束的蠢影片。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观赏完成后的影片,一边讶异地觉得这影片真是愚蠢,一边笑个不停。 当影片播完,片尾开始开玩笑似地播放短短的工作人员表。 监督、脚本、制作人 我妻邦义 演出 岸本教授与他的学生们 编辑 杉野正一 黑色的画面只显示了这些名单。 我看著那个画面,泣不成声。 好开心。我一直以来都自己孤单一人地进行的编辑技术,竟然有人开口说需要我,竟然有人说我很重要。可以跟别人一起制作点什么,真的好开心。 我想要与他人有所连结。 想被别人重视、想和人一起过日子、想被人理解。 自己制造出的孤独实在是太难受了。 我一直都很想与他人连结。 所以,和我们一起作业的那几个月,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假象,但对我来说,全都是美丽又闪耀的日子。 「你让我察觉到,我不能被『声之色』所囚禁,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想法,全都藏在更深层的地方。和你交流的日子中,我学会了这些事。」 不管是相遇、还是遭人背叛,全部总结起来,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吧。 恐惧不可能因此消失,不过,现在的我,拥有愿意毅然踏向恐惧的决意。 「我想要加入你的人生。」 那是近似告白的、渺小又确切的恳求,也是我待在这里的理由。 「就算只有一点点,就算是一条几乎要断掉的细线也好,就算是总有一天会被你忘记的一瞬间,我也不介意,我希望可以和你有所连结……」 我想进入她的人生,这举止对她来说并不是救赎,或许也只是我多管闲事,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也不可能会有未来。 我擦拭累积在眼眶的眼泪。 风摇动著窗户,玻璃窗表面反射的光线随风震动,随后又静止了下来。 户外飘著既小又雪白的雪粒,被风吹得到处飞舞。 我再度捕捉真冬同学的脸,她紧咬双唇,光线在她的瞳孔中摇动,但她拚命忍耐著,没有流泪。 「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低声回答出代表拒绝的话语,不过,她说的话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带有暴力的色调,取而代之出现的是,彷佛渗透在图画纸上的模糊水蓝色。 「骗人,你的『声之色』有迷惘,你在动摇。」 「请你不要擅自决定……!」 那颜色让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害怕不已的「声之色」,因为害怕所以不停地逃离「声之色」,现在,我要用那颜色当作道标,找出你真正的心。 「看得到我的颜色什么的,简直就是天马行空……」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那天没有丢下我不管!」 当我和真冬同学在病房内说话到一半进来的男性,就是撞到我的司机。他向我道歉说:「因为很混乱,所以当下逃离了现场。」 打电话给救护车的,是一位年轻女性,她没有报上姓名,只告诉救护员地点而已。 「帮我叫救护车的人,不就是你吗……?」 或许她是听见剎车的声音才找到我,又或许是偷偷躲起来看著我。 「不是……」 她的「声之色」混著紧张与不安,那是说谎的证明。 「如果被其他人知道是你的话,别人会发现你的失语症其实是骗人的。既然如此,丢下我不管不就好了吗?你只要佯装不知道,就没问题了。」 「那种事情……」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她的「声之色」正在动摇,染上了悲伤与不安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从水里抬头看著太阳一样,是个连自己的手都会模糊扭曲的不安定景色。 「我只是没想那么多……因为我不管怎么叫,你都陷入昏迷没有起来,说不定、该不会就这样子……一想到这种可能性……」 感到愤怒,就此远离我。 「但你如果这么做的话,你想用姊姊的歌制作影片的想法会变成谎言。」 拓海先生曾经说过,最近真冬同学变得很开朗。我应该可以相信吧,相信一起失败、一起欢笑、一起气学长不知轻重的日子,全都不是演技。 为此自满吧,因为你就想要那样过日子,你就想要拥有那样的世界。 「那全都不是谎言吧!你后悔文化祭时只能待在幕后、也不曾和朋友去卡拉ok,都不是谎言吧!」 真冬同学的眼眶掉出斗大的泪滴。 「很开心……」 她每发出一次声音,泪珠就不停地滑落脸颊。 「一起拍摄、一起在学食聊天、一起搭电车、被视为重要的人,全都很开心,全都是我第一次体验的事情。我妻学长也真的是个怪人,和你聊天也让我觉得心情会稳定下来,可是……」 「可是什么!」 我打断她的声音。 「可是什么!已经够了!对你来说够了!你取回了声音,就这样活下去不就好了吗!」 我从僵硬的声带和几乎要爆炸的胸口中,用力地挤出声音。 「你办得到了啊!今后你可以去唱卡拉ok!可以亲口和过度保护的哥哥吵架!还可以跟喜欢的人彻夜用电话聊天!」 我回忆起那天,她双眼闪耀的侧脸。 「你也可以为小孩子说故事,就像你姊姊为你做的一样啊!」 她竟然打算舍弃那样的未来,打算扮演不会说话的自己,永远保守秘密活下去。 「你心知肚明,明知那种录音带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没有任何意义,什么也拿不回来。就算知道,你仍然打算继续假装自己失语!」 「那种事情……」 「你的姊姊根本不希望你这样做!」 「那种事情你无法证实。」 「但我……」 「因为!」 她从口中扔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失去重心。她膝盖著地,摀著自己的脸,任凭肩膀颤抖。她努力挤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脆弱。 「是我……我……」 我默默地守候著直到最后都在为了某件事忍耐的她。 最后,她放松所有的力气说: 「是我告诉那个人,我们家的位置。」 她说出了令人感到痛楚的真相。 「在发生事件不久前,我在外面被那个人叫住,他说他是姊姊在职场上的同事,我就告诉他我们家在哪。」 ──因为她发现自己被那个男的跟踪,所以才想要藉此甩掉对方,避免把对方带到家里。 拓海先生说过的话闪过我的脑海。 「如果我没有告诉他,姊姊就不会死了!都是因为我说出口,姊姊才会死掉的!」 这是她闭口不谈的秘密。 也是她失去声音的真正理由。 她不是因为姊姊曾要她保密而后悔,而是因为她亲口跟犯人说了自己家的位置。所以她责怪自己,知道杀害姊姊的犯人就是自己亲口告知家里地址的男人那瞬间,她就失去了声音。 「发不出声音是惩罚!是对我的惩罚啊!结果,我竟然……又能够发出声音,又可以恢复正常生活……!可是姊姊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在这……? 真冬同学在自己做的录音带中扮演千夏小姐,并亲口说出当时的台词。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 制作事件当晚的录音带,然后决定继续扮演失语的自己,全都是她的赎罪方式。 她无法原谅自己,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发出声音,便故意把那些枷锁缠在自己的身上,正因为她爱著姊姊,才没办法轻易原谅自己。 只要她变得幸福就好。这么简单的事情,人类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办不到了。 「不是的,真冬同学。就算是局外人的我也知道,你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 「可是……」 真冬同学像是说梦话似地不停重复这句话,泪水毫不间断地从手中掉落。 她低著头,我看不到「声之色」,不过,我深刻又疼痛地明白,她正处于如同沉入海底般的悲伤之中。 然而,我没办法给予她任何一样东西。 但是,可以取代这一切的物品,还留在这世界上。 玻璃窗对面的树木因为风而摇曳,堆积在枝干上的雪哗啦啦地掉落。 「真冬同学。」 她没有回应我的搭话。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听……」 那个东西,一定比我说的话还要有意义。 我抬起一直用力踩著地板的脚,往投影机的方向走去。 启动电源后,墙壁照射出长方形的光芒,灰尘在光束间飞舞,出现在狭窄房间内的萤幕尺寸看起来跟大电视差不多。 我很喜欢这道宛如往深海行驶的探查船所照射出的光线。 操作电脑并开始播放后,档案经由投影机转换成光芒,我制作的档案彷佛贴在墙壁上。 长方形光芒中,有著穿上水手服,坐在美术教室的真冬同学。 「这是为你制作的特别版。」 是我为了真冬同学而编辑的版本,不过,我编辑的并不是影片,而是声音。杂音变得特别大声。 千夏小姐唱的〈free as a bird〉充斥在室内,慢慢唱著歌词的声音温暖到彷佛真的带有热度。 「有什么……?」 我立著食指,制止真冬同学开口说话。 千夏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取而代之听见了某个声音。 「这是……?」 「我刚刚有提到,你的姊姊根本不希望你这样做。那可不算是我说的话。」 一道又轻又小却很高亢的声响,不停地持续下去。 ──天乾物燥…小心…… 当真冬同学清晰地听懂那声响的一瞬间,她终于理解了。 ──那个敲打声总是在我睡觉的时候进入我的脑海,所以我有一阵子常常梦见家里失火。 ──不过,我去找姊姊诉苦之后,就再也没梦见可怕的梦了。 是千夏小姐安慰了因为做恶梦而呻吟的真冬同学。 「姊姊在你身上施的咒,其实就是这首歌。为了不让你梦见恐怖的梦,她在你的枕边唱歌。」 然后拓海先生偷偷地录下那首歌,当我打电话问他的时候,他才回忆起来,大声说著:「没错!就是那样!」 我还记得,当拓海先生提到那卷录音带时,「声之色」浮现出些许的安稳色调。即使他忘了,他对千夏小姐的思念也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当时的我还没有留意到这件事,不过,那颜色告诉了我,那块心灵碎片,是送给真冬同学的礼物。 果然,最应该珍惜的东西,远在「声之色」的前方。 「即使是在梦中,在姊姊她无法触及的世界中,她都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她把这希望融入歌曲之中,唱给了你听。」 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才会掉下眼泪。真冬同学或许也在无意识中接收了姊姊的愿望,才因而取回自己的声音。相信这样的奇迹,也没什么不好。 真冬同学的声音颤抖。 「姊姊……」 她大声地哭泣。 一瞬间,我的周围被光线包覆,说不定只是因为投影机散发的光线令我头昏眼花,但是,就在那瞬间,我看见了颜色。泪滴装著满满的彩虹,应声绽放,好几万条丝线扩散到四周,每一条线都带著光彩夺目的颜色,各自大胆地主张自己多彩多姿的色调。 有美丽的颜色,也有丑陋的颜色。不管是痛楚、悲伤、喜悦,全都一起释放。就在最后那一剎那,我亲眼看见了。 我看见长大成人的真冬同学和千夏小姐一边看书,一边放声大笑的光景。那一定是她希冀又渴望不已的景色── 眨眼之后,那些景色全都消失,变回什么也没有的房间。 窗外的世界被雪染成白色,就连天空也因为飞舞的雪而变得一片纯白。而这间昏暗的房间并没有任何颜色,即使如此,我的眼睑里头仍然烙印著色调,没有境界也没有终点,还带著热度的渐层色调。 说不定刚刚我所看到的,都是自己擅自制造的幻想,不过,那是与你有所连结之后,才得以发现的颜色,是你送给我的颜色。 终章 大学放的春假很长,即使如此,如果问我是不是很闲,答案是否定的。 我在一个小时前才把做完的报告交给教授。 我跑去向对我警告说:「已经三月了,本年度也差不多要结束了。」的教授道歉。 高中时期的我从来没有忘记交作业过,一定是我妻学长把坏习惯传染给我了吧。 我用力地叹了一口气,望著前方,送来温暖日照的太阳占据天空的正中央,照射著地面。光是爬个楼梯,额头就开始冒汗。 校园内的街道树长出茂密的绿叶,阳光照射树叶时,斑驳的树影掉落在地面上。 我突然想到最近听说的传言,这所大学的学生靠著命名为「四季」的作品,得到了某某大奖,最近没有看见穿著连身工作服的学生,说不定与他有关系呢。 「好困啊。」 自言自语过后,感觉变得更想睡了。 我甚至无法想像几个月前的冷空气有多冷。在下一个冬天来临以前,说不定会就这么一路热下去。 在回家的车上多睡点好了。说不定其实买回声号列车的车票比较好,我一边回想放在钱包里的归乡车票,一边后悔了起来。 在上个月最后的课堂中,教授在全班面前放映了各组做的影片作业,并进行讲评。下课后,很多人色眯眯地跑来问说:「那个女生是谁?」「哪个学科的?」 我全都用一句「不知道」回答。 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到真冬同学。我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情报,也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做什么。所以,就算别人来询问,我也真的不是很清楚。 不知道从那天以后,她下了什么样的决定。 不过相对的是,我妻学长曾经传了一次邮件给我。 我本来以为是什么紧急通知,快速打开来看以后,里面却连一句「好久不见」也没有,只简洁地写了「我要做老爸的商业推广影片!反正你很闲吧?」 学长不管到哪都是学长,他之所以连个离别问候都没有,是因为根本不认为自己突然离开的行为算是离别吧。 我铁定这辈子都无法理解这个人,不过,就这样无法理解也不坏。 我只写了「算是很闲吧,还有,学食的阿姨很寂寞」,就直接回信。 不过,我妻学长的老家是寺庙,到底是要做什么推广影片,如今还是一个谜。 「哦!诚一!」 才刚离开校舍,就有人出声叫我。 回头一看,是一位坐在长椅上的棕发青年,也就是之前跑来问我愿不愿意当临时演员的人,前几天他告诉我,他叫做筱田。 「筱田你好,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事?」 他没有站起来,而是把拿在手上的平板电脑放在腋下。 「正在参加社团活动,明明没事却被叫过来。」 他交叠穿著短袖的双臂,还皱著眉。 「那可真是辛苦啊。」 「难搞的学长还没找到工作,打算留在学校,所以啊,我正在思考是不是乾脆退社,自己想办法找点事做就好。」 筱田指著自己的平板电脑,因为阳光反射所以看不到萤幕内容,只看得出来上头似乎打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样啊,加油吧。」 「嗯,我会加油!对了,你那个作品是你跟我妻学长两个人做的对吧?」 他应该是听见我在下课后所说的话吧。 「是啊,虽然还有另一个人帮忙就是了……」 「以少人数来说很厉害耶。」 「我什么也没做,只负责编辑而已。」 筱田似乎不等我回答,用手指著我说: 「就是那个!可以的话,下次教我一点操作软体的小技巧吧。目前聚集的成员包括我在内,都很靠不住啊──」 突如其来的请求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禁想要直接开口否定,但还是默默地把拒绝的话语吞下肚。 「我知道了,好,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 「这样啊,那就靠你啦,谢谢──!帮了我大忙啊!」 「嗯……那就……」 「好,抱歉突然叫住你。」 筱田再度把平板拿在手上,我也转头面对自己的行进方向,但我一步也没前进,又回头往长椅的方向看去。 「筱田。」 他的视线离开平板,和我四目相交。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不只是教你,我也愿意以成员的身分帮忙,我应该……办得到吧……」 虽然我的语调完全失速,但也勉强讲完一句话。 大约隔了一次呼吸左右的时间之后,筱田突然站了起来。 「真的吗?真的帮了我超大的忙耶!」 「嗯、嗯。如果有什么要帮的,就传邮件给我……」 「好!」 筱田拿著平板向我挥手。 「啊,对了诚一,你那个怎么了?就是耳机。平常都戴著不是吗?」 他在自己的耳边做出戴耳机的手势。 「啊,那个啊,坏掉了。」 目前没有买新耳机的计画。 「那可真是大灾难啊。」 「嗯,不过,已经不需要了。」 真冬同学不在身边后,我的生活恢复成和以往一样的日常,不过,有一个地方改变了。 随著日子的经过,浮现在我脑中的「声之色」变得越来越淡。一开始只有变淡一点点,后来,甚至还有整天都看不见的情况出现,虽然每天多少都有一点误差。要等到完全看不见可能还需要好几个年月,但我有预感,总有一天,那样的日子就会来临。 我走到中庭,明明都已经放春假了,校园某处却还传来钢琴的声音。路上也有画具的味道,途中还有学生搬运著比榻榻米还大的建筑模型,横穿过我的面前。 我看向喷水池,并不是刚好映入我的眼帘,而是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去。 即使附近的学生没人注意,喷水池今天也规律地吐著水。 这时,在水喷出的伞状水幕对面,我发现了一位女性的背影。 不管是发型还是服装,我都没有看过,但是,她的背影却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不禁伫立不动。 我慢慢走向喷水池,带著紧张,带著期待。 「川澄……真冬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全名叫她,大概是因为这分光景令我太不可置信了。 她察觉到我以后,把手上的书放进包包里并站了起来。脚上的凉鞋发出轻巧的脚步声。 她直直地盯著我看,随后点头致意。 会随著她的头倾斜而跟著摇晃的辫子不见了,剪短的整齐发尾只在她的耳边震动了一下。不过,那双亲切又温柔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真冬同学。 「好、好久,不见……」 她点头回应我的招呼,往前走一步靠近了我,这不是为了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而是为了给路过的学生多一点空间走。她一身淡粉红色的洋装,随著她的动作轻轻飘逸。 「那个……为什么……?」 真冬同学从包包里拿出便条本,她转动原子笔放在自己的手心上,并开始写字。 等待她写字的时间非常令人怀念,同时心灵也有点空虚。 〈我有事来到这里,没想到会遇见你。〉 「啊,这样啊……」 我明明有话想说想问,但现在一个句子都想不起来。 整个空间持续著喷水池喷出的水敲击水面的声音。 「啊,那个,有事的话,我也不好继 续打扰你。」 我背对她离开,原本有点期待她会敲敲我的肩膀,所以故意用小小的步幅走路,但她并没有如我所愿地行动。 我进入她的内心之后,究竟起了什么变化呢?当我在遥远的未来回忆这几个月的事情时,我会怎么想呢?她也会跟我一样回忆这些事吗?这样就算是曾经参与过她的人生了吗? 「真是的!等等我啦!」 那清澈的声音像是波纹一样传达到四周,好几位学生都转头看向她,当我回头时,真冬同学用原子笔难为情似地搔搔头。 「真冬同学,咦?为什么……?咦?这样好吗?」 我不懂她讲出来的话,就连她发出声音的意义都无法理解。 「因为你可以从声音分辨出我有没有说谎对吧!」 听起来就像是在水边喧闹,活蹦乱跳的声音。 我看著她手上的本子,她并不是拿当时使用的便条本写下〈没想到会遇见你〉,而是写在一本全新的行程记事本上。 「我是来见你的啦!」 她的声音震撼著我的一切。 全世界忽然渗了水,泪水滤净模糊了周遭所有颜色。 她的身影、她穿的服装、校舍的颜色、远方可见的嫩叶、又高又透彻的天空颜色、还有飞散的水滴反射的光芒,所有的境界全都变得暧昧不清,各自互相融合了颜色,把世界妆点得光彩耀眼。 这是她沉默不语的故事,也是我将继续编织下去的,连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