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我的末日旅行》 序章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nkoi ——投映在右眼当中的,是色彩斑驳的风景。 夏日的天空,本该铺洒着一片艳丽的蔚蓝,如今却被一层昏昏蒙蒙的白色浸染得暧昧不明。枝头翠绿的树叶也变得灰暗阴沉,就连脚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显得不甚清晰。 用白色可以让色彩变淡——我想起了美术老师在讲水彩画时说的这句话。 画水彩时,原本并不需要白色,因为早在动笔以前,白色就已经存在——洁白的纸张,就是水彩世界当中唯一的白色。在这里,其它的白色都仅仅是异物。 耀眼的阳光与积雨云,才是属于夏天的白色。 但现在,却有除此之外的白色混杂在其中。这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白色,令夏日的鲜艳与炎热都遭到污染,变得模糊不清。 今年的夏天,存在感格外薄弱。 在漫画或电影里,绝望的人往往会说世界失去了色彩。但眼前的一切,绝不仅仅是那样的比喻而已。况且在我看来,他们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在自己的人生失去色彩时,周遭的一切反而会显得更加鲜艳,更加刺眼。 相信我,那都是我在万劫不复之时,亲眼所见的光景。 对视野内一切难以掌握距离感的事物心生厌弃,对传入耳中的话语和车辆的噪音萌生杀意,难以遏止地去诅咒神与命运……那时的我,一定是深陷于绝望当中吧。 住院时未能察觉到的那些恶毒的情感,一旦出院后走在街上,立刻一涌而出,难以遮掩。 如果眼中所见的情景是一副画,我只想将其撕成碎片,踩在脚底。 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世界却是无比真实,渺小的我无法摧毁其中的任何事物。若想达到目的,我需要更加强大的武器, 比如说……手枪。 只要释放自己的冲动,在街上四处扫射一番,周围的景色一定会发生剧变吧。 既能将倒映着可憎现实的玻璃和镜子轻易击碎,也能让笑容满面的人们立刻噤声不语。 虽然从没见过真枪,也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但与我心境相同的人,大概都做得出这种事情吧。 ——我身上没有手枪,算你们走运。 我在心中讥讽着一脸幸福地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幸福洋溢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不借助胡思乱想来逃避现实,我甚至无法睁开眼睛。凭这双手无寸铁的臂膀,根本无法破坏任何令我痛苦的事物。 事已至此,如果连夏天的色彩也鲜艳美丽,我恐怕早已失去理智。 那样的话,或许我会发出凄凛的尖叫,将盘踞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赤手空拳挑衅周遭的一切,最终未能破坏任何东西就被警察制伏,并且从社会中被彻底抹除。 我之所以能够克制住自己,都是由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缕缕白色,将周围的事物都变得暧昧不清。 色彩过于鲜明的世界,被笼上了一层白纱,让我不必去直视街道与人群。 淡化了这个夏天的一片片白色,实际上只是淡淡的雾。 没错,雾,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 即使如此,这场雾似乎依然不同寻常。 之前在医院的谈话室,曾听到电视上的新闻节目提起,连日的异常气候导致了海滨浴场游客的减少,并对农作物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但我既没打算去海边,也不是农民,所以并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异常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也将一直持续下去。我只能怀着坠落到人生谷底的绝望迎来新的学期,对开心地度过了暑假的同学萌生嫉妒与杀意,并拼命地按捺自己,摆出假惺惺的笑容吧。 这是何等丑恶的未来啊,只要稍微想象一下,涌上心头的尽是憎恶、恐惧、不甘…… 我始终追求的明天,最终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个未来,根本不是这种模样。 ——崩溃吧,破灭吧,消失吧。 愿周围的一切都崩毁殆尽,愿自己与世界一同迎来破灭。 同时又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心愿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的祈愿,不存在任何力量。 既然如此,或许我应该独自消失掉才对。 但是,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明明已经无路可走,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认输。 明明所有不堪入目的挣扎,都只会徒增痛苦—— 大概,我只是不想输给这个将如此的绝望强加在我身上的世界吧。 至少也要报一箭之仇,拉着整个世界一起坠入地狱,笑着咒骂所有人罪有应得。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获胜,不懂得怎样才能与世界同归于尽。 就这样寻求着不存在的事物,走向仅剩下苦难的道路上,最终等待着我的,恐怕只有不曾渴望过的未来。 世界始终在旋转,在变化,对我不屑一顾。 淡薄的夏季即将结束,秋天将至。 在凄惨的初三暑假结束后,又将迎来凄惨的第二学期。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 直到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 第一章 雾中的铁路 <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 车载音响正播放着always乐队的歌曲,但在动人的和声当中,却夹杂着粗俗丑陋的怒吼。 我循着骂声,朝驾驶席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又转会视线,继续凝望着窗外停滞的风景。 眼前是一片笼罩在薄雾当中的朦胧世界。 干线道路两侧的商店都关上了卷帘门,路上也看不到行人。反方向的道路上空空如也,一路上只驶过寥寥几辆车。 反观这边的路,却是被堵得死死的,已经花了两个小时,恐怕移动距离都没有超过一百米。 「————————!!」 继父依然在像野兽一样大吼大叫。但不管在车里嚷嚷得多厉害,都始终不肯按响车喇叭。如果这么着急,干脆把车开到反向道路上去不就好了?都这时候了,还在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真是个假正经的人。 实在是蠢透了,现在警察哪还有闲工夫来维持交通秩序?但是,既然能造成堵车,就说明世上到处都是像继父这样的人。 这是多么愚昧,多么可悲的事情。 就算当初真的以推荐生身份转入住宿制高中,成功逃离了这个鬼地方,今后也一定还会遇到像继父这样的人吧,那样的结局实在是太糟糕了。 但一想到现状已经足够糟糕,不禁觉得这次的变故也可以算是一种幸运。 「…………」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左眼,指尖触摸到厚厚的医用纱布,摸起来滑滑的,比一般纱布更为坚硬。原本应该在下次去医院时换掉这个眼罩,但世界现在似乎顾不上这些事,所以我也只好继续这样戴着。 其实伤口已经愈合了,所以自己摘下来扔掉也无所谓。但也找不到特意那么做的理由,所以除了洗澡和睡觉的时候之外,我依然戴着它。反正就算摘掉,左眼也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为了稍稍缓和被纱布覆盖带来的瘙痒感,我时不时会用手指去挠眼罩的表面,而最近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咯啦咯啦,咯啦咯啦。 我希望能以此来稍稍掩盖讨人厌的怒吼声,但这时,耳中却传来了母亲怯生生的话语。 「老公,冷静一点……」 ——笨蛋。 我不由咂了咂嘴,并在心里抱怨道。 你管那个男的干什么,这时候跟他说话,只会把他的火气引到自己身上而已…… 「————————!!」 不出所料,继父立刻将脸转向母亲,气势汹汹口沫横飞地大声咒骂起来。 他平时都把自己装扮成一本正经的规矩人,可一旦暴露出本性,就会露出这种凶神恶煞一般扭曲的表情。 同时,他还不停抓着自己那涂满了发胶的稀疏头发,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因橄榄球经验而练得孔武粗壮的脖颈上爆出了青筋,亢奋的汗水令他身上冒出一股发胶和老龄臭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 母亲诚惶诚恐地蜷缩着身子,默默地承受着继父的辱骂。 透过为掩盖白发而染成茶色的发丝,可以窥探到她那张看上去格外衰老的脸。仅仅年近四十,眼角却已经留下了刀割般的鱼尾纹。母亲一直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变速杆的方向,大概心里没有在思考任何事吧。若不把自己的大脑放空,根本无法长时间忍耐那样的污言秽语。正面承受那样的伤害,只会让心被碾碎而已。 母亲的这副模样,看上去十分懦弱且卑微。 最终,无论遭受多少侮辱,身上留下多少伤痕,她最后都只会无助地笑着说「其实他也不容易」。 我极其厌恶她的这个笑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像她这样的人。 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在发现与母亲再婚的这个男人的本性时,我曾拼了命地想办法拯救母亲,驱使着半吊子的正义感,尝试改变现状……最后发现母亲并不期望被拯救,于是我的热情也渐渐地降到了冰点。 母亲是凭自己的意愿与这个男人在一起,所以根本不需要我的帮助。 发现这一点之后,我放弃了对母亲的一切期待,对她的同情也转化成了蔑视。 尽管为自己的无情而感到可悲,但心里着实轻松了许多。 一旦对母亲产生同理心,难以想象的痛苦立刻就会通过母亲传播给我,那样我一定会无法承受。既然不能反击,也无处可逃,那么也只好将她抛弃。 对我而言,母亲已经成为继续生存下去的障碍。 如此下定决心之后,这个家庭也就对我不再拥有意义。 从此,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逃出这个家的方法。 在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里,最方便快捷的就是随便找个男朋友,搬到他的家里去。小学时的朋友当中就有人通过这个方法离家出走,并从此音信全无。 现在的同学们听说了这件事,都对她报以嗤笑,说她最后一定会被欺骗,被抛弃,然后逃回家里去,同时说不定还会带着小孩……之类的。虽然内容低级且充满恶意,但这些想象恐怕与现实并不会相差太多。 不过,这些同学都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从没考虑过她不得不逃离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家庭。 我对她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仅仅听她说过家长对她很严厉而已。但是……即使她在离家出走后会遭遇再多不幸,或许都比留在家里要好很多。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嘲笑她作出的选择。 甚至对付出了实际行动的她感到羡慕。 但实际上,那和母亲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绝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更何况对男人这种禽兽般的生物,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产生信任。 必须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本事离开这个家。我下定了决心,付出了努力,还差一点点就能够实现心愿。谁知道—— 「————————!!」 终于,继父的怒吼声超出了忍耐的极限,我抬腿狠狠地踹了一脚面前的驾驶席。 这么做仅仅是出于泄愤,而并不是为了发表任何主张,只是没想到,发出的声音比预料的还要大很多。 咒骂声顿时因此而中止,母亲也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回头窥探着后排座位。那种神情,就和对驾驶席上的男人表现出的态度如出一辙。这让我一时感到厌恶与愤怒,但紧随而来的后悔与罪恶感又如冷水般浇熄了我的怒火,最终,心中只剩下苦涩的寂寞感。 我强压着残留在心中无处宣泄的情感,低头不语。依然回响在车内的,就只剩下音响中的歌谣曲。 这时,继父一言不发地伸手关掉了音响,并打开了广播。 『——沙沙沙沙沙沙——————……在——————未能确定——』 在一阵骤雨般的噪音后,依稀传来了女播音员的声音。 『……接下来是各地————关东沿岸地区——已不足10%,内陆山区保持在20%上下,全国平均雾视率下降到80%——』 播音员的声音富含理性,不掺杂任何感情,与继父的吼声截然相反,听起来格外悦耳。 东京包括核心台在内的所有媒体机构早在两天前就已经彻底陷入沉默,所以这应该是附近的地方电台发出的广播信号。 ——这一带大概有70%左右吧。 根据窗外广告牌的清晰程度,我作出了如此的判断。 世界依然保持着轮廓。 ——但是,我想到景色更朦胧的地方去。 希望雾变得更浓,直到看不清广告牌上的文字,看不清房屋高楼的形状 ,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为止。那样的话,我的心灵一定能够获得更多安宁,也将更为靠近殷殷盼望的世界末日吧。 所谓的雾视率,是在东京中心部也开始出现迷雾时,人们开始使用的概念。原本可以用雾滴量来表示雾的浓度,但由于不够直观,所以人们便以雾视率来表现起雾时双眼视野内的清晰度。 100%代表视线不受任何阻碍,数字越低,视野内的物体就会显得越不清晰。当初在70%时气象局颁布了浓雾橙色预警,后来在50%时变成了红色预警,各大交通设施也相继瘫痪。 到了现在,数值达到20%以下的区域也已经不算罕见。到了那种程度,可谓伸手不见五指,想必连走路都很困难。已经有无数城镇因此而陷入孤立状态,人们纷纷趁还可以开车时逃往视野率更高的地方避难,于是就造成了眼前的严重堵塞。 继父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开车把我和母亲带到了这种地方。 如今仔细想想,我干嘛要听他摆布呢。毕竟不管雾变得再浓,对我来说也根本无所谓。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态度过于焦虑,我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匆忙之间只能听从他们的摆布而已。 不过,他们的心情倒也不难理解。 因为,遭到孤立并非浓雾带来的真正威胁。 其实,这团谜一般的雾,还会造成另一种非同寻常的现象。 起初根本没有人察觉,但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每个人都不得不正视其危险性。所以准确来说,这不仅仅是避难,更是逃亡。 但是,这都是他们的问题,我真的有必要继续奉陪下去吗? 咚——听到继父狠砸方向盘的声音,我稍稍抬起了视线。 虽然没有仔细听广播,但看样子,前方的雾视率也并不乐观。 『——沙沙————……』 继父不停调整着频道,但根本找不到任何其它的信号。 有传闻说到东京湾附近可以乘坐自卫队的船去远海避难,也不知是真是假。在刚才的服务区也有人在议论这件事,说这则消息只在广播电台播送了很短一段时间。虽然他们一个个说得像亲耳听到的一样,但至少目前看来,根本找不到播送这则情报的电台。 继父愤愤地关掉了广播,车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在一阵阵低沉的引擎音当中,我轻轻地叹了口气。 继父虽然迫切地想要逃离浓雾,但却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有安全的地方,所以内心肯定十分忐忑不安吧。在巴不得雾视率赶快继续下降的我看来,那副样子可谓相当滑稽。 听信传言而前往关东方面不啻于豪赌,而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雾气比较稀薄的地区,也只会白白消耗体力。 但是——在这大排长龙的车队当中,我肯定是唯一无所畏惧的人。 没有任何恐惧的理由。眼前的状况,正是我心心所盼,求之而不得的。 无论怎样祈祷恳求,都本应无法实现的梦想,现在正在逐渐成为现实。 我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有人听到我的愿望,一切仅仅是偶然,是巧合造成的结果。但对我来说这正是无上的幸运,整个世界唯有我一人,此刻独享着安宁与幸福。 没错,我现在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那么……为什么还要留在这种地方呢。 我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一矛盾。 既然没有必要逃离浓雾,那么也就没有必要继续陪在继父和母亲身边。这种令人难以呼吸的空间,根本没有理由耐着性子多做停留。这种事情我明明一开始就明白,为什么依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后排座位上呢? 我稍作思考,然后从心中的角落里拾起了一个勉强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大概……这里还有我未完成的事。 我原本就不擅长自我剖析,所以这也有可能只是个穿凿附会的借口罢了。总之,这件事应该是有关于继父和母亲……不,根本与继父无关。如果我还有未竟之事,那恐怕也是针对自己的母亲吧。虽然我对她深感厌恶,内心早已将其抛弃,但总觉得不该一言不发地一走了之——这种感觉很难具体形容,让我的心里也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 总之,如果要走的话,至少要先对母亲道别。 我静静地陷入了思考。 对一个早已抛弃的人,究竟该以怎样的话语来作别? 一旦分开,大概就永远不会再见了吧。想到这里,难免产生一丝丝寂寞与罪恶感。 我离开之后,继父对母亲的虐待大概会愈演愈烈吧。想象到那样的画面,心中不禁泛起阵阵苦楚。但是,母亲是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逆来顺受,所以只能算是自作自受——我努力地如此说服自己。 这时,陷入停滞的车龙稍稍向前移动了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让我们与前车之间空出了几米的距离。 继父先是相应地前进了一下,然后突然转动方向盘,似乎是要进入左边的岔路。 难道是听了刚才的广播,打算改变目的地吗。 我打定了主意,在下次停车时就向他们告别。但还未等我想好分别时该说什么,车子就已经停了下来。我看了看窗外,发现外面是一间加油站。虽然完全看不到店员,不过这里好像原本就是自助式加油站。 在继父出去加油后,我也借口说要上厕所,然后推开了车门。 一阵寒气袭来,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明明还只是初秋,却因为这场雾,而使气温低得异常。我向来即便是在休息日也会去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没有多少外出时能穿的衣服,今天穿的也是初中的制服。尽管从季节上来看,现在还应该穿夏装,但实际情况证明出门时选择冬装是明智之举。本来只是为了争取独自思考的时间才借口说要去厕所,但现在从脚底涌来的寒气让我真的产生了尿意。 店铺大门紧锁,不过厕所门是建在屋外,只要没上锁就应该可以使用。 而且……只要我离开那里,说不定他们就会丢下我独自逃走了。那样一来,虽然会让我没办法对母亲道别,但也省掉了许多烦恼。 我一边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一边在可以用的厕所单间里耗掉了不少时间。 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到具体应该对母亲说些什么,但决心倒是更坚定了不少。在面对他们时一定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该说的话吧——我带着这种自信,走出了厕所。 但刚一出门,继父的咒骂声就又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母亲的一声短暂的哀鸣。 全身的汗毛都立刻竖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丢下我,而是依然留在远处。而且—— ——又动手了吗。 我内心暗流涌动,身体渐渐开始发热。在加快脚步的同时,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虽然对母亲早已不存在同情,但依然无法遏制某种炽热浑浊的情感在胸膛中奔涌。 继父从不在我面前对母亲动手。 那并非是想照顾到继女的感情,也不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而纯粹是由于他对我有所忌惮。 我在女孩子当中个头偏高,又拥有习武的经验,所以她无法拿我像软弱顺从的母亲那般任意摆布。 如果我是个身体羸弱,性情温和的人,恐怕他也会用咒骂与暴力来支配我吧。 继父就是这样的人,对外绝不示弱,对内偏执强硬,不让一切都顺从自己的心意他就不肯罢休。所以我很庆幸自己拥有能够用来与他对抗的力量。 虽然我的人生绝对算不上幸运,但唯有强健的体魄实属受到了上天的眷顾。从小就拥有鹤立鸡群的身高,而且毫不谦虚地讲,运动神经也算得上出类拔 萃,再加上修长的四肢,让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占有优势。 小学毕业之前曾经在道场修炼空手道,那时候连男孩子也从没打赢过我。其它的各种体育运动也比大多数的孩子都更加成绩出众。初一的时候,一时兴起加入了排球部,结果很快就被选为主力成员。自从继父来到家里之后,我又重拾了空手道,每周一次地前往道场锻炼,就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并非弱小之辈。平时的社团活动,也都为了能尽量晚一点回家,而每天都留下来练习到天黑为止。 如此一来,自然收获了相应的成果,身高也在锻炼的效果下与日俱增,房间里的奖杯也跟着越摆越多。 所以在决定独立时,自然会想到利用自己的才能,以及至今为止积累下来的成绩。 以排球运动员的身份,利用体育特招制度,升入住宿制的高中,然后离家越远越好。只要有奖学金,就可以不必依靠父母。少了我这个威胁,继父也能够更加肆无忌惮地统治家庭,所以自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这本应是完美无缺的计划,但是—— 我一边前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边将手伸向眼罩,咯啦咯啦地挠着表面那块坚硬的纱布。 我所期待的未来,正是因此转眼之间就化为了乌有。 暑假时,我正要去参加排球部的合宿,结果在集合地点附近发生了交通事故。两辆车就在我眼前撞到了一起,随着刺耳的碰撞声,扑面飞来的是迸射而出的碎片—— 其中的一块就飞向了我的左眼。 那块锐利的碎片发出的刺眼光芒,至今依然鲜明地烙印在记忆里。就连它以慢动作在空中飞旋的模样,都丝毫不漏地映射在我的眼中。 明明看得如此真切,为什么我却没能躲开呢,哪怕只避开区区几厘米也好—— 每一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涌上心头的都是源源不断的悔恨。要论速度,那就和强力的扣球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像在空手道的比赛中抵御对方的攻击那样,靠条件反射来躲避就行了。 但到头来,只留下左眼完全失明的结果。 当然这并不等于完全无法从事体育运动。尽管由于丧失了左眼,导致难以准确掌握距离感,以及增加了视觉上的死角,确实都是严重的不利条件。但是依然有许多体育项目当中并不存在这些不利因素,只要充分发挥自己的身体优势,最终成为一流运动员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等于零。 但是——身负不利条件的运动员,没有哪家学校会愿意特地录取为特招生。 而对我来说,体育并非人生目标,而仅仅是逃出家门的手段而已。既然这个手段不再有效,那我也就没有理由继续从事体育运动了。想要在所剩无几的时间内,转投左眼不构成劣势的其它体育项目,并进步到足够成为特招生的水平,根本是天方夜谭。 在最后的大赛之前,我提交了退部申请书,并且没有到场给队友加油。 一整天躲在房间里,望着窗外被浓雾不断侵蚀的街市,什么都不愿去做,什么都不愿去想……整个大脑都一片空白。不这样做,我一定会被不可理喻的现实压垮,进而大声号泣吧。但家不是可以哭的地方,在继父的面前,绝对不可以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一旦走出自己的房间,我就会故作平静,装出根本不把这点小伤放在眼里的样子,强迫自己像平常一样吃东西,偶尔不得不跑到厕所去吐得只剩下胃液。 就这样,我虚张声势,荒废光阴,一直到今天为止。 咣当——从车子的方向传来低沉的碰撞声。 对于不断压抑自己,抹杀感情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声音更加令人感到不悦。就在为了强忍即将爆发的怒火而攥紧了拳头的同时,我终于想到了在离开之前应该做的事。 要走,也要先揍那家伙一拳。 已经忍了不知多久,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就要动手。 但考虑到那么做只会令情况恶化,所以每次都放弃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母亲承受更多的惊恐。 但是,那都无所谓了,已经没必要继续瞻前顾后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于是我开始像参加比赛时那样,利用深呼吸来集中注意力。 在空手道的比试当中,点到为止是最基础的规矩,所以我从未以伤害别人为目的而动武。但是对继父,就完全可以不必手下留情了。虽然有可能会伤到自己的拳头和手腕,但那也同样都是无所谓的事了。 反正我和他,以及这个世界,都已时日无多。 在调整好身心状况后,我缓缓地朝车身的另一边走去。即使练过空手道,依然无法弥补男女之间的体格差距,更何况继父曾是橄榄球运动员,因此身强力壮,一旦我的攻击没有奏效,反而被他钳制,那就只会一败涂地。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趁其不备,一招制敌。习惯了殴打别人的继父,肯定想不到自己也有挨打的一天吧,如此一来,肯定会不知所措。 我怀着些许兴奋感,将他的身体纳入了视野范围内。但紧接着,脑子里所有的想法都在那一瞬间蒸发殆尽。 挣脱了一切束缚的爽快感,想象中自己痛扁继父的画面,以及对他的愤怒之情,统统被忘得一干二净,我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继父和母亲就在我的面前。 继父一脸呆滞地倚靠着车身,母亲则是全身无力地伏在地上。从她头部流出的血将灰色的混凝土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在她身旁是摆放着加油设备的石阶,其棱角也沾有血迹。 不难想象,恐怕母亲是由于遭到继父的殴打而摔倒,并撞破了头。 来龙去脉实在是简单明了,但除此之外,我的思维和情感都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 风吹来一阵雾气,令眼前的情景变得有些模糊,但只有从母亲头部流出的鲜血始终浓烈,清晰。 冰冷的白雾令体温渐渐地开始从脚底流失,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双膝也紧跟着开始抖个不停。 「呜……啊……」 从惨白的雾气当中,传来的母亲的呻吟。 眼前的情景显得是那么的不真实……对了,这一定是一场恶梦。 红色的血,白色的雾,满面铁青的继父,母亲失去血色的脸,以及一头茶色的乱发—— 母亲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无助地看着我。 「乃……乃乃……」 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她的呼唤令我再次意识到雾的冰冷,同时发现自己的喉咙正因干燥而隐隐作痛。 这并不是梦。 「——」 我顿时清醒过来,想要冲到母亲身边。但与此同时,倏地吹来了一阵强烈的风。 从风吹来的方向涌来了一阵浓雾。 什么都看不见,雾气遮盖住了眼前的一切。不远处的房屋,以及加油站那块显眼的招牌,都被彻底吞没在白雾之中。 找不到母亲的身影,也不知继父站在哪里,甚至无法掌握自己所在的位置。 ——要被吞噬掉了。 这种错觉,令我战栗不已。 眼前已经完全是一片纯白,冷冰冰的雾气拂过全身,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恶寒。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凛冽的寒气几乎令四肢都失去知觉,就像是浓雾正在渐渐夺去我的身体。 ——难道我就要消失了吗? 就在心底萌生这样的想法时,寒气也开始渐渐地有所缓和。 强风仍在吹拂,将这阵浓雾一点点地带向了远处。 没过多久,建筑物重新浮现了轮廓 ,紧接着世界开始恢复色彩,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混凝土上的鲜红血迹。 但是,在那片血红色的旁边,却并没有母亲的身影,在她本该存在的地方,只有落叶正随风飘逝而去。 「诶……?」 事情过于突然,我不由得发出了很不体面的声音。继父也依然倚着车子,一脸茫然地盯着刚刚母亲所在的位置。 我和继父都很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就是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远离浓雾的最大原因。 即使如此,大脑却依然未能及时作出反应。母亲遭到殴打,撞到了头性命垂危,然后突然消失在白雾当中——刹那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所有的感情都阻塞在同一个地方,无处发泄。 乃乃—— 只有母亲最后呼唤我的声音,依然鲜明地残留在耳中。 「妈妈……」 我也下意识地轻轻呢喃道。口中传出的声音显得稚嫩而无助,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在百货店和母亲失散时,我满心不安地呼唤着她的场景。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些事情,但眨眼之间,那段时期的回忆如奔流一般,纷纷在脑内呼啸而过。 那时候的我,还将母亲视为世上最重要的人。 但是现在,母亲已经永远不会再对我的呼唤作出回应。反而是继父在听到我的声音时,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缓缓地将视线转向了我。 他那混沌的眼神,令我不由得两腿发直。和被浓雾的寒气侵袭时截然不同,莫名的恐惧如同漆黑的浊流一般从内心深处奔涌而出,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二次,对继父产生如此的恐惧。 我的家是在日本很普遍的木制民居,用的都是无法上锁的木制隔扇。所以自从继父搬进来之后,晚上睡觉时我都会用木棍把隔扇顶住——而有一次,隔扇突然在夜里「咣当」地摇晃了一下。 顿时我就失去了睡意,恐惧感袭遍全身,心脏咕咚咕咚地跳得厉害,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暇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 即使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心跳的频率依然无法恢复,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当时的感觉,与现在极其相似。 喉咙干渴难耐,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继父朝着我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于是,我也反射性地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哪怕豁出性命,也坚决不该退缩。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忘在他面前强调自己的空手道经历,让他明白我绝非软弱可欺之人……但就因为刚刚这一步,所有的努力都化作了泡影。 我对他表现出了怯意,产生了强烈的恐惧。 恐怕他也已经对此有所察觉。 我本应该采取强硬的态度,斥责他对母亲的所作所为……那样就不会破坏至今为止维持住的立场……但我却搞砸了。 继父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是看着母亲时会露出的眼神。 我大脑一片空白,恐怖支配了理性,身体开始自作主张,转过身去,撒腿就跑。 拼了命一般,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进了淡淡的雾霭当中。 没错——我逃走了。 在迈出双腿之后,我才注意到这个事实。 为什么要逃?我明明足够强大,拥有战斗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输给像他那样的人! 涌上心头的悔恨令我的视线愈发朦胧,但双腿依然没有停止奔跑。被恐怖支配的身体始终畏惧着身后传来的阵阵嘶吼与脚步声,不断鞭笞着双腿和肌肉,一心只想逃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 「哈……哈……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边大口喘气,一边肆意宣泄着炽烈的感情。 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街区里不停狂奔,直到呼吸困难,眼前模糊,也依然无法停下脚步。 我为什么要继续逃跑?难道那家伙真会追上来吗? 在因缺氧而麻痹的大脑当中,各种疑问都在左右盘旋。 根本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母亲因继父的殴打而身负重伤,因为母亲已经彻底消失了。 即使能够证明是继父的所作所为,在公安机关已经完全瘫痪的状况下,也没有任何意义。在这个一切都即将迎来终结的世界里,哪还有人会来管什么法律和犯罪呢。 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封住我的口。但是,即使如此…… ——他或许会来追我。 即使不合逻辑,即使没有道理,我的本能依然在不断发出警报,告诉我必须赶快逃跑。 就和那天晚上,担心隔扇会被撬开时感受到的恐惧一样。我并不知道隔扇对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继父,也不知道对方是出于怎样理由而试图进入房间。 但当时的我无比确信,平生最大的威胁已经逼近到了身边。现在驱使我继续逃跑的,也正是和当时同样的预感。 然而,人不可能永远奔跑下去。 虽然在出院后我依然保持着每天慢跑的习惯,但全速奔跑完全是另一回事,区区几分钟就足以耗尽所有体力。感觉远处像是传来了引擎的声音,我连忙朝身后望去。 路的远端被雾气笼罩,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如果继父真的开车过来的话,一定早就能追到这里。 后知后觉的我,这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哈……哈……哈……」 汗水沿着额头滚落,在柏油路面上留下了几颗黑色的斑点。 比起盲目地乱跑,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更好,至少也该离大路远一点才行。 但路边所有的店铺都关着卷帘门,如果店家在避难时还有闲暇这么做,那么普通的民家和楼房肯定也都锁了门。正当我开始犹豫是否该破窗而入时,却注意到了视线彼端沿着大路架设的高架桥。建筑物对面的牌子上似乎写着车站的名字,或许是这一带的地名吧。但都是十分复杂的汉字,不知该怎样念。 我正好也不太愿意破坏别人家的房子,所以就抬起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脚,朝着车站走去。 拐过街角,沿着路旁开了许多餐饮店的坡道稍稍走了一段距离,很快就抵达了空空如也的车站。站务室和售票处都关上了卷帘门,自动检票口的方向指示灯以及电子告示板也都没有被点亮。 在停止工作的自动检票口对面,是一团团从室外侵入站内的白色雾气。 我从站务室旁边走进了车站内侧,接着找到了通往站台的楼梯。 「——!?」 但是,在踏上第一级台阶时猛地踩了个空,险些摔倒时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撑住了身子。由于左眼看不见东西,无法准确掌握距离感,所以经常会在上下第一级台阶时发生这种情况。 人多的时候总是会搞得很难为情,但所幸这次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倒不如说因为突然被吓了这一跳,反而令我变得冷静了一些。 我抬起手挠了挠眼罩,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抓着扶手,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楼梯。雾气的密度较高,大多都堆积在楼下,所以越是向上走,视野就越为清晰,同时寒气也随之收敛,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在爬上高架桥,进入站台的那一瞬间,一缕含着湿气的风拂过了脸颊。我看了一眼楼梯旁边的线路图,果然左右相隔的都是陌生的站名。但是沿着线路一直循向前方,就发现线路名在中途发生了变化,最终连接到了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茨城県附近。再结合乘车时路上看到的指示牌,就可以 判断出这里大概是群马县最南端——与埼玉县之间的边界附近。 站台上有一间小型的贩卖店,以及被玻璃窗覆盖的等候室。我本想躲到等候室里,但稍微想了想,最终还是坐在了室外的椅子上。 还是坐在能听到周围动静的地方更好,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一旦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就可以立刻察觉。 在将身体贴在靠背上的瞬间,疲劳感顿时袭遍了全身。 脚底完全使不出力气,衣服也被汗水浸透,感觉很不舒服。我伸直了双腿,抬头望着站台的天花板。 房梁上连一只鸽子都看不到,说起来,好像起雾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任何鸟类。恼人的蝉鸣也早就在八月结束的时候戛然而止。 在以这个姿势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后悔之情也渐渐地在心中扩散开来。 不仅没有将他打倒,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跑掉了……简直是丢人现眼。 难道我只能继续怀着对他的恐惧,躲躲藏藏直到最后一刻吗。 回想起母亲对我的最后一声呼唤,我不禁摇了摇头。绝对不行,怎么能接受如此糟糕的结局呢。 但既然如此……难道我应该回去吗? 光是想想,我就又开始浑身发抖,继而蜷缩在椅子上抱住膝盖,咬紧了牙关。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落在椅子旁边的报纸。为了转换心情,我伸手将它捡了起来。 纸面有些潮湿,到处都皱皱巴巴的。日期是三天前——也就是东京被浓雾吞没的前一天。 填满整整一版的报道在标题部分写着『国内失踪者总数已超十万 实际数字恐逾十倍』。十倍也就是一百万人……到了现在,连这个数字也只能算是太少。如果整个东京都已经沦陷的话,消失人数恐怕要有一百倍也不止。 细细一读,在看到『政府应对机关不否认升华现象的存在,浓雾与失踪者的增加恐有紧密关联——』这行字时,不禁哑然失笑。 就在区区三天之前,居然还在说这种天真的话。 媒体开始对失踪者的增加进行报道时,时间还是八月中旬。还记得从那时起,被浓雾吞没就会消失的传言,就已经以网络为中心开始传播了。恐怕当时就连传言的杜撰者本人,都没想到这竟然就是真相吧。 当时刚刚出院的我,根本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所以就在继父出门时用全家人共用的电脑,在网上翻留言板打发时间。看到这个传言时,只觉得愚蠢至极,根本没放在眼里。 但是在雾中走失的人,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的事例层出不穷,不久后还发生了被浓雾笼罩的村落一夜之间变得空无一人的重大事件。 到了这个地步,我才终于开始觉得事有蹊跷。 迷雾的浓度与日俱增,雾视率这一概念开始广为人知,紧接着当交通设施瘫痪的消息传来时,我开始有所预感——这场异常现象恐怕是不会结束了。 异常终将成为过去,日常生活总会回归——这条理所当然的法则,说不定即将开始崩溃。 对这种预感,我虽然怀有些许不安,但同时也难掩内心深处的阵阵亢奋。 虽然做好了遭到背叛的准备,我却依然怀抱着一丝丝期待,盼望着这场异常将日常完全击溃。 最终,现实满足了我的期待。 到了九月,暑假依然没有结束,学校始终处于停课状态。我终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日常生活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但是,政府和专家依然矢口否认浓雾与失踪事件的关联性,不断呼吁国民保持冷静,避免恐慌。 直到某个记者团队在浓雾地区进行现场直播时突然消失,状况才终于开始急转直下。 看到这则新闻时,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觉得,啊,原来如此,浓雾会让人消失的传言是真的啊——毕竟在我看来,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既然整个世界都要完蛋了,那即使发生再不可思议的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不闹到这个程度,肯定根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分毫。而这次的这场浓雾看上去确实不同寻常,说不定真的会实现我的心愿,就此毁掉全世界吧。 但是,世人似乎并不像我一样看好这场雾,一个个都摆出一副难以置信、无法接受的样子。 鉴于人类消失的样子就像是变成了雾的一部分,人们开始称其为升华现象,电视上连续好几天都在不间断地播放与此相关的节目。浓雾的扩散与失踪者的增加并不仅限于日本,而是世界各地都在同时发生,于是视频证据越来越多,升华现象的可信度也在不断上升。 在我看来,因浓雾而惊慌失措的社会,显得格外滑稽。虽然情况和我心中期望的场面过于相似,令我产生了些许犯罪感,但很明显,我根本没有造就这一切的力量。 我确实渴望着世界末日的到来,但是却并未采取任何行动,所以这场灾难也与我没有任何瓜葛。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其他人也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要恨的话,就去恨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神吧,就像左眼失去光明时的我一样—— 这么说来,最后看到的电视节目上给出了一个图表,通过统计失踪者增加的速度,推算出照这样下去,再过一周的时间,世上所有的人就都会消失。 那个节目播出的时间,应该和这张报纸一样,也是三天前。 那就是说,算上今天在内,还有四天人类就会彻底灭绝。 「还有……四天。」 我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直到不久之前,我肯定都还会觉得,四天实在是过于短暂的时间。 因为,之前那段碌碌无为虚度光阴的日子显得匆匆即逝,如此看来,所以只要随便发发呆,世界末日很快就会找上门来了。 但是现在,一想到自己还要继续逃离继父的魔爪,就顿时觉得四天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必须终日惶惶地东躲西藏,在不被继父发现的前提下,孤零零地度过末日来临前的四天——这样的恐惧简直难以忍受。 如果末日要来,干脆现在立刻就来吧,让我像母亲一样,消失在白雾之中吧。 虽然被浓雾覆盖的同时,袭遍全身的酷寒会令我产生本能的恐惧,但并非不能忍受。如果只有一瞬间的话,我是不会在意的。 尽管内心如此盼望着,但不管等多久,我的身体依然没有被升华。 只有对继父的恐惧,以及对接下来漫长而孤独的时间所产生的不安变得渐渐强烈,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排球部队友们的脸。 对我来说,她们只是帮助我赢得成果的棋子。所以至今为止我从未有过任何让步,训练和比赛中都对她们极为苛刻。 虽然是队友,但并非朋友。 尽管如此,在我住院的时候,她们却依然跑来探望了我。 当时,我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并且对不再具有利用价值的她们,也完全丧失了兴趣,所以态度极为冷淡。事到如今,我对此感到很后悔。 大概,我是觉得寂寞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虽然直到这个地步才开始想这种事实在很厚脸皮,但事实上,我正渐渐开始对孤独难以承受。 这一定是因为未能好好地与母亲道别吧。 时间经过越久,母亲已经彻底消失的事实就显得越发沉重。 不得不承认,尽管母亲是个懦弱渺小,无药可救的人,但对自己来说,她依然是意义深重的存在。 事已至此,我不会说自己其实很爱她,很珍惜她之类假惺惺的话。但至少,她是生育我、抚养我的人,仅凭这一点,她就已经拥有了足够庞大的意义。母亲是我生命 当中绝对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失去了她,让我难以遏制地感到悲伤,难过,痛苦,几乎就要发出阵阵的呜咽。 过去的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乘车逃难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但完全不是那样,因为母亲始终就在我的身边,还有会到家里来和我见面的队友。多亏了她们,我当时才能够安享一个人独处的空间。 因为实际上并不孤独,才有胆量坚信自己的强大。 但是……现在我真的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真正的孤独当中,根本无法熬过接下来的四天。 也许我可以去找个避难者们的聚集所,或者回到居住的地方,说不定还有认识的人留在那里……不行,继父可能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万一碰上就糟了。那么刚刚发出信号的广播电台如何?至少那里肯定会有人。 我翻开报纸浏览了一下广播节目单,但理所当然,上面并未注明各个电台的地址。如果有手机,就可以轻松查到了吧。但不幸的是,我根本没有那类东西,是个落后时代的初中生。 虽然没有手机很不方便,也多多少少因此而交不到关系亲密的朋友……但我实在没办法提出想要手机的要求。如果拜托母亲,那一定会传入继父耳中。而我不想在任何事情上欠他的人情,不能在他面前暴露任何的弱点。一旦他对我稍稍看低一眼,恐怕都会招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区区一步——只因为那一瞬间的退缩,我立刻就彻底失去了与他对抗的勇气。 我丢掉了派不上用场的报纸,重新在长椅上抱住了膝盖。习惯性地挠了挠眼罩,但丝毫未能缓解内心的不安。于是只好将额头垫在膝盖上,细细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但是,脑子却一点也不听使唤,而且由于疲劳,睡意不短涌起,意识渐渐迷蒙…… ——沙啦。 不知不觉陷入了浅眠的我,却因一阵微弱的声响而清醒了过来。 「…………?」 我连忙抬起头环视四周,却没看到半个人。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睡糊涂了的时候,却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像是以一定节奏踩踏碎石发出的声音……莫非是脚步声? 心脏开始越跳越快,浑身冷汗直冒。 ——嘎啦。 接着是小石子互相碰撞的声音。绝对不是错觉——声音是从铁道的方向传过来的! 脑中不由得浮现出继父的脸。 我全身汗毛直立,猛地站起身来,结果发出了「咣当」的一声巨响,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但与此同时,铁路的方向也传来了一阵清晰的声音。 「咦——!?哇……!」 是一声短暂的哀鸣,以及某种东西摔倒的声音。那声哀鸣的音调很高,清楚地回响在空旷的站台里,听起来像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我原本担心对方是继父,现在发现不是男人,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满腹狐疑地收紧了眉头。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站台边缘,踏过凹凸不齐的黄线,然后朝着铁路的方向望去。 「…………」 眼前浮现的光景令我困惑不已。 在两条铁轨中间,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子正趴在地上。身上穿的是那种下摆很长的白大衣,旁边还有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手提皮箱。 看情况,她应该是被枕木绊倒了吧。但更大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出现在铁轨中央? 「……你没事吧?」 总之,对方似乎并不是什么需要提防的人,所以虽然略有犹豫,我还是选择了向她搭话。 于是,她用手撑着枕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看上去尺寸略大的白大衣下面,穿的是一身水手服。 这个穿着搭配真的有点奇怪,就像是在理科实验课上偷偷跑出来的一样。但在这样的状况下,应该没有还在继续上课的学校才对。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没有多少可以穿的便装呢? 我的衣柜里放的都是穿了好多年的室内装,实在没办法穿出去见人,所以逃难的时候,可以选择的衣服就只有学校冬季和夏季的两套制服。 「呜呜……」 那个女孩子显得有些痛苦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并且一脸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像还没注意到站在站台上的我。 「啊,我在这里……」 我又叫了一声,她这才朝我这边抬起了头。她的瞳孔泛着微微的绿色,看上去颇有神秘感,容貌娇柔可爱,五官有如人偶一般精致而端正。虽然是一头黑发,但有可能并不是日本人。照这么说,或许她根本听不懂我讲的话? 我本打算用英语重新向她问好,但由于过度紧张,连在英语课上学的最基本对话都想不起来。但是,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她已经开口做出了回应——当然,说的也是日语。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操着一口语调略高的娃娃音,而且听上去夹带着一丝怨气。 「这个嘛……其实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来着……」 我一边问,一边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脸颊。于是她抬头怒视着我回答道: 「我正好好地沿着铁路向前走……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吓了一跳……」 说着说着,她的表情也渐渐变得严厉起来。 「快道歉。」 「……啊?」 听了这话,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虽然我们都吓到了对方,但真正受到了伤害的就只有我,这样总觉得有点吃亏,所以你快道歉。」 她一边揉着额头和膝盖,一边用认真的眼神盯着我。 「对、对不起……」 虽然感觉有些强词夺理,但见她态度强硬,我还是不由得乖乖道了歉。 「——嗯,谢谢,这样就公平了。」 于是不知为何,她又开始向我道谢,并且低头施了一礼。本以为她是个自大任性的人,看来实际上并非如此。只见她转眼之间就怒气全消,一脸若无其事地拍打着白大衣上的灰尘,我不禁暗暗地想,还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呀。在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只要你不生气就好……那么,你为什么要沿着铁路走?是从哪里来的?」 为了方便对话,我走到站台边缘并蹲了下来。听了我的问题,她伸手指了指铁路远端。 「从隔壁车站来的。」 她只回答了我的后一个问题。至于沿铁路走过来的原因,总觉得她是在刻意避而不谈。 但继续问下去似乎又显得不太友善,所以我只回了一句「是吗……」并点了点头。于是,对话也就此中断了。 我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将没有明确目标的对话进行下去。 所以,一旦停止提问题,就立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在一阵沉默过后,她先是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然后开口问道: 「那你呢?」 听到她的话,我终于放宽了心。只要她有疑问,我也就不愁无话可说。 「咦?啊,我?我是穗村——穗村乃乃。」 但在下意识地报出名号后,立刻发现她根本不是在问我的名字。因为我刚刚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所以她也是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才对嘛。完了,她该不会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我还在因自己的答非所问而羞得脸颊发热,她却像是在照顾我的情绪一样,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是加连——加法的加,连接的连。乃乃的名字是汉字吗?」 「啊……不是汉字,两个字都是片假名。是妈妈给我起的,说是写名字时不用花太多时间,应该会很方便……」 回想起过去问母亲自己名字来历时的事情,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应该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了,当时的老师留作业让我们去向父母打听这件事。 当时同龄人渐渐地都开始学会了用汉字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当听说自己的名字没有汉字时,我还蛮不高兴的,因为那就好像只有我自己学不会写汉字一样,显得很丢脸—— 原本已经因突发事件而被分散了注意力,但现在,一想起与母亲有关的回忆,寂寞就再一次开始侵蚀我的心。 我不愿意再继续忍受孤独,不想让这次对话结束。 「确实,只用两笔就能写完,是提高效率的合理手段。看来你有一位好母亲。」 「啊……嗯,或许吧……」 我强忍内心的伤痛,对她——名为加连的少女报以苦笑。在升入初中之后,是否用汉字写名字就变成了无所谓的事情,这样一来,能早点写完名字确实是件方便的事。尤其考试的时候,还会觉得自己比那些名字很难写的同学多占了10秒钟左右的便宜。 但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感激母亲。何况仅凭10秒的优势,也根本无法让我向来只能勉强过关的成绩有所提高。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像率性的清风一般略显洒脱的名字,或许确实曾在无形当中,成为了推动我前进的动力吧。 加连似乎从我的表情当中察觉到了异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回了肚里,换成了另外一句话。 「乃乃……你该不会是在等电车吧?」 加连依据她自己的推测,向我提出了更加具体的问题。 「啊——……这个嘛……」 看到我一副莫衷一是的样子,加连只好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地继续对我说: 「无论等多久,电车都不会来的。全国所有的交通设施都已经停止运作了。」 「啊,嗯……是啊。」 我也料到会是这样,所以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见状,加连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既然你明白,那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呢?」 「呃……我只是躲在这里,顺便休息休息……」 虽然我和加连纯属素昧平生,但由于内心充满不安,我还是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事实。她虽然性子怪怪的,但我对她没有丝毫的反感,也许是因为她夸奖了我的母亲吧。尽管很难相信自己竟然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觉得高兴,但我对加连产生的好感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我多么瞧不起母亲,她始终是我的一部分,所以她被夸奖我就会感到高兴,她被伤害我也会觉得痛苦。说到底,恐怕就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吧。 现在,不仅是不愿意再变成孤身一人,我同时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和加连说更多的话。 可能正是这样的愿望,才令我不知不觉地说出这种会挑逗她好奇心的话吧。 「……躲在这里?」 不出所料,加连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有违期待的是,对话也随之戛然而止。 看来,就像我刚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一样,她或许也在犹豫是否该进一步追究我的私人情况吧。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我们都在思索着合适的话语。 ——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呢? 两个人都已经把现阶段能提的问题都提尽了。接下来,就只剩下毫无意义的闲话而已。 我不擅长漫无目的的闲聊,同时也认为这纯属浪费时间。 但此时此刻,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朋友之间总是会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 大概,那是为了和对方在一起吧。对话是为了把某个人留在自己身边,而绝非毫无意义的东西。 到了初中三年级,才终于领悟到如此简单的道理,大概我真的是个笨蛋吧。 正因为是笨蛋,所以即使明白了道理,也依然想不出新的话题。 再这么僵持下去,恐怕自己会自然而然地说出「再见,路上小心」这种道别用的话来。 我不想和加连分别,所以只好拼了命地回溯自己的记忆。或许在过去被我蔑视的那些周围的对话当中,能够找到打开局面的方法。 这时我注意到,细小的汗珠正浮现在加连的额头上。在低温的雾气当中还会流汗,想必她是走得十分匆忙吧。 ——对了,好像排球部的前辈曾经…… 「啊,对了,你走了这么远,不会口渴吗?那边有自动贩卖机,我去给你买饮料吧?」 从没有请别人喝过饮料的我,之所以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都是因为回想起了刚刚加入排球部时的一件事情。 练习后偶然与我走同一条路的前辈,说是看我训练很努力,要请我喝饮料。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出这种建议,但因为害怕欠下人情,于是就下意识地拒绝了她……但是,那位前辈其实只是想加深与我的交流而已吧,就像我现在努力寻找与加连在一起的理由一样…… 「自贩机还能用吗?」 「诶?啊,大概吧……虽说不敢确定。」 虽然贩卖店的窗口也是关闭着的,但只要有电,自贩机就应该还能用。 听到我这么说,加连默默地动了一下喉咙,看来她确实是口渴了。 「那我就随便买喽。」 幸好没忘记带钱包,里面应该还有原本用来在暑假期间去医院定期检查的两千日元交通费。 就在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包,刚刚转身要走时…… 「啊,等一下。」 「怎么了?」我转过头看着她。 于是,加连略有迟疑地开口说道: 「其实……我没有钱。」 「没关系的,反正现在这个状况,我留着钱也没有用。」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在意。 听了我的回答,加连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接着再一次扭扭捏捏地对我说: 「……谢谢。对了,还有……最好是不含碳酸的……」 看来加连不喜欢碳酸饮料。我莫名地觉得她这副样子还蛮可爱的,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外貌出众的女孩子大多有将其视为武器或才能的倾向,所以一般来说,我很不喜欢和她们打交道。但是,加连完全没有那种自视甚高的感觉。 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原本就对她抱有好感,所以稍微有所偏袒吧。但隐隐约约,总觉得加连与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有着某种本质上的不同。 「嗯,知道了,你等我一下。」 我快步走到自贩机跟前,发现上面的按钮都还亮着,看来这里并没有断电。 总之先投了500日元,稍微想了想,然后按下了运动饮料的按钮,紧接着就听咣当一声,饮料瓶掉到了下面的托槽里。 选这个至少不会错。 接下来,想到一路狂奔到这里的自己其实也很口渴,所以又买了一瓶橙汁。接着,我双手拿着两瓶凉丝丝的饮料,回到了站台的边缘。 「啊……」 加连见我回来,神情稍有缓和。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在把饮料递过去之前,先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也上来吧?这里有椅子,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虽然感觉就像是在用食物引诱小动物一样,但只要她肯上来,我就能继续和她聊天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再次承受孤独带来的恐惧。 加连仔细地思考了一下,接着像是有所顾忌一般望了望铁轨彼端,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 。」 说完,加连转身捡起了摔在地上的皮箱。 「要我帮忙吗?」我怕她自己很难爬上站台,所以如此问道。 但是她摇了摇头,并指了指站台的侧面。 「没关系,那里有梯子。」 看来,在我的视线死角里,有可以爬上来的地方。 加连小步慢跑到梯子前,先是双臂一挥,把皮箱扔到了站台上,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 仅靠一瓶饮料就能和她说上这么多话,还缩短了彼此间的物理距离。对此我可以说是十分惊讶,乃至于充满了感动。 看来,如果想和某个人在一起,就应该不择手段地保持与对方的联系,并且决不轻言放弃才行。 用自己的资产去控制他人,会带来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以及些微的罪恶感。但我已经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如果不和别人在一起的话,我的脑子就会马上被母亲的消失,以及对继父的恐惧给填得满满的。 我是想让自己获得安宁,才会渴求世界末日的到来。而现在,我的心愿好不容易才得以实现。所以,在这样的末日当中,绝不应该存在艰辛与痛苦。一旦开始产生畏惧,末日对我来说就将不再是一件幸运的事。 事已至此,怎么能允许自己变得更加不幸呢。 「——辛苦了。你想要哪个?」 我把两瓶饮料拿给提着皮箱站起身来的加连看。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一对比,她还真是够小巧的,身高有可能还没超过一米四。要不是白大衣下面穿着水手服,我说不定会把她当成小学生。 「唔——……」她把手摆到嘴边,一脸严肃地思考着。 尽管是我让她随便选,但实际上我更想喝买给自己的橙汁,所以开始默默地在心中求加连选择运动饮料。 虽说有点孩子气,但还是希望她能够察觉到我的想法。 但是加连在烦恼过后,还是伸出手抓住了橙汁。 「啊。」 「……怎么了?」 听到我一不小心发出的声音,加连满脸狐疑地凝视着我。 「没事没事,喝吧喝吧。」 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失望,但我还是笑着将橙汁递给了她。 然后把她带到了我刚才坐的长椅那里,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我不客气了。」 在拿着橙汁向我微微低了一下头之后,加连拧开了瓶盖。从瓶口冒出的「噗嗤」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喉咙中的焦渴感。 于是,我也拧开了运动饮料的瓶盖,将甘甜的液体咕咚咕咚地灌入了口中。 这个味道让我想起社团活动结束后的感觉,令人怀念,却又带有些许感伤。平时做的都是一些很辛苦的基础练习,根本算不上什么开心的回忆,但在做完了必须做的事情之后,补充水分确实能够带来充分的满足感。那样的日常生活,想必已经无法挽回了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补充着水分。在瓶里的液体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才把瓶口从嘴边移开。 「呼……」 稍稍吐了一口气,然后往身边一看,只见加连正一点一点地将橙汁送进口中,瓶里剩下的还有一半以上。 自然而然地,我又开始想问她更多问题。 「加连,你今年几岁?」 「……十五岁。」 被我这么一问,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咦,原来我们同岁啊。」 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小,所以还蛮意外的。 既然喝了我请的饮料,即使再提多一点问题,她应该也会回答的吧? 想到这里,我决定继续问下去。虽然这种做法有点卑鄙,但我实在无法错过这个失不再来的机会。 「为什么穿着这个?」 我指了指她披在身上的白大衣。 从最初见到她时就觉得奇怪了。穿制服还可以理解,白大衣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但是,她显得极其自然地回答道: 「因为雾里很冷嘛。」 也就是说,穿这个是为了防寒?但能防寒的衣服很多,为什么偏偏选了白大衣呢? 但是看加连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这样回答就足够了。继续追问下去的话,一旦惹得她不高兴就糟了,还是问别的问题吧。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我低头看着放在加连脚边的小型皮箱。 「……是很重要的东西。」 于是又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内的回答。但是,刚刚摔倒的时候并没有马上捡起皮箱,爬上站台的时候也是直接扔了上来,看着倒是蛮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继续追究下去,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忍耐,并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你说你是从相邻的车站来的……为什么?」 刚才问的时候她没有理睬,我原本希望她这次可以回答,但加连依然只是避开了视线,并默默地握紧了饮料瓶。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但也没办法。为了缓解略显僵硬的气氛,我开始寻找下一个话题。 「嗡————…………」 这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很像是汽车引擎的声音。 「!?」 就像冰冷的水珠滴到后背上一样,我全身猛地一抖,手中的饮料瓶也「咚」地一声摔到了地上。 剩下的运动饮料从瓶口洒了出来,但我全然不顾,起身跑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窗户旁边。 从站台的窗户向外望去,站前的情形一览无遗。通往车站的坡道被尚且稀薄的白雾笼罩着,不见有车辆经过,但是粗重的引擎声确实正在逐渐靠近。 我全身抖个不停,光是想到继父会来追我的可能性,双腿就开始使不上力气。 一旦被他抓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仅仅是想到他,都会让我产生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所以实在不愿意多做思考。 在与加连的对话中暂时被抛到脑后的各种事情,都一下子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尤其是母亲头上流着血的模样。 「可以让我也看看吗?」 就在我大脑停摆的时候,加连在身边拽了拽我的衣服。我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给她让出了位置。于是加连凑到了我旁边,踮起脚来一脸严肃地望着窗外。 「……加连?」 看到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不禁感到诧异。 于是加连在继续看着窗外的同时,压低声音对我说: 「刚才你说自己是躲在这里……莫非乃乃也正在被什么人追赶吗?」 「咦……?」 听她这种说法,就好像加连也—— 加连用余光审视了一下我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一样,正在愉快地逃命,真巧啊。」 说完,加连又将视线转回了窗外。 「逃命……为什么——」 刚问到一半,我的声音突然被她打断。 「来了。」 我顿时屏住了呼吸。 在通往站前的坡道下——与主干道相交的路口处,出现了一台车。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大脑也变得一片雪白。 但最终爬上坡道的车子,仔细一看是一辆貌似很高级的黑色进口车,而继父开的是白色的轻型车,二者完全不同。 「呼……」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与此同时,加连也显得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是来找我的啊。」 「诶?」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加连露出了苦 笑。 「他们就是正在追捕我的人。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也许是在之前的车站,被防盗摄像头拍到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注视着那辆停在站前的车子。紧接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推开了驾驶席的车门。 「只有一个人……?既然还在分头行动,就说明他们应该并不确定我在这里……那应该还能逃掉……」 加连紧锁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看来她似乎正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但令我惊讶的是,加连的脸上并不存在恐惧之情。既然正在被那样的成年男性追捕,难道她不觉得害怕吗? 明明个子比我小那么多,手臂也如此纤细,看上去不像是练过武术的样子…… 西装男下车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车站走来。换成是我的话,早就惊慌失措了,但加连却十分冷静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然后在看到站前的停车场时,像是有所发现一样睁大了眼睛。 在入口附近散乱地堆放着许多自行车,大概是电车仍在运行时,慌慌张张地赶去逃难的人们留下的吧。 「乃乃,我要走了,谢谢你请我喝橙汁。」 加连语速很快地如此说道,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咦?要、要走是没关系啦……但你打算怎么办?」 眼见着加连回到长椅那边提起了皮包,我连忙问道。 实际上完全不是没关系,我不想一个人被丢在这里。但在这样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留得住她,所以我也只好继续虚张声势。 「在高架桥上无处可逃,我要到下面去。」 说着,加连指了指车站外。 「但是,那个人现在大概……就在检票口附近——」 窗外已经看不到西装男的身影,说话声音太大或许会被他听到,所以我尽可能压低了自己的音量。 「不要紧。这间车站被分为上行和下行两个不同的站台,而且每个站台都有两处楼梯。只要趁他上楼时,我也同时偷偷逃到楼下,然后在外面的停车场找一辆自行车就行了。」 加连也一样压低声音,并以自信满满的表情回答道。 停车场入口附近的那些自行车,很明显都是被随手丢在那里的,稍微找找肯定会有没上锁的吧。 「要骑自行车逃跑吗?但对方可是有车啊?」 「这个也不用担心,我只要走小路,对方就没办法追过来了。而且自行车不会发出引擎的声音,在雾里他根本找不到我的。」 加连以洋洋自得的态度挺起了胸膛,然后靠近楼梯,窥探着楼下的动静。 我虽然也对陌生西装男的接近感到紧张,但还是在她身后继续追问道: 「那……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我会这么说,大概并不是因为担心加连,只不过是对与她的别离感到内心不安,而试图尽量把对话持续下去而已。 但是加连却只接纳了我这句话的正面含义,并露出了含有感激之情的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不能。那个人不会对乃乃做任何事的,所以你留在这里就好。如果他向你打听我的事情,只要实话实说就好。」 「但是……」 我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这时,加连却露出了颇有自嘲意味的苦笑。 「其实……我是个大恶人,而且是世上数一数二那种程度的,罪大恶极之人。」 「恶、恶人?」 我满怀困惑地反问道。毕竟,眼前这个小巧玲珑的少女,虽然确实怪怪的,但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个坏人。 与之相比,不仅把世界规模的灾难视为一种幸运,还用饮料引诱女孩子来满足私欲的人,才更加恶劣才对。 「所以——如果继续帮助我,就连你也会变成坏人哦?」 说到这里,她的言语当中除了自嘲,更添了一分寂寞。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回答,她已经把食指竖在自己的嘴边,示意我安静。我竖起耳朵,听到一阵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一定是那个西装男吧。 我依然未能对她说的话做出反应,只能默不作声地静候事态发展。 听起来,西装男似乎正走向对面的站台。于是加连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静静地朝着我挥了挥手。 啊—— 这样一来,我们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了吧。醒悟到这一点后,我也只好满怀着寂寞,同样以挥手来对她作出回应。 紧接着,她不发出声音地开口对我说了一句「拜拜」,然后蹑手蹑脚地向着楼梯走去——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被丢在原地的我只好重新坐回椅子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样真的好吗?如果她也和我一样正被人追赶的话,我们应该能够互相帮助才对,那样的话,我也可以继续和她在一起了。 但是,当见到出现在对面站台上的西装男时,我才发现要沉浸在疑虑与后悔之中,还为时尚早。 他身材高大,体格壮硕。虽然是一头黑发,但从面目骨骼的形状以及浅黑色的皮肤来看,似乎不像是日本人。 他站在对面的站台上,先是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注意到坐在对面的我,表情顿时为之一变。同时我也因与他视线相对而紧张得无法动弹。但是在发现我不是加连时,他又发出了一声听起来不像是日语的咒骂,并开始搜索对面的等待室和铁路。 他究竟是什么人?外国人?加连说他不会对我做任何事,我真的可以相信她的话吗? 不久之后,西装男走下了楼梯,说不定是打算到这边来。我一边焦急地思考一旦被问到加连的事该如何回答,一边跑到了窗户旁边。 加连应该已经骑自行车逃走了吧,那样的话,就算我实话实说,她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当然,如果是为加连着想的话,还是说谎蒙混过去最好。但一想到谎言有可能被识破,又让我感到有些胆怯。 我一边诅咒着自己的软弱与无情,一边望向了停车场。 加连还在那里。 看来她已经成功找到了没上锁的自行车,皮箱也放在了前面的篮子里,现在正坐在坐垫上。 但是,似乎是由于坐垫太高,自行车一直在左摇右晃,她折腾了半天也没能踩住踏板。 莫非,她其实不会骑自行车……? 带着这个愈发强烈的疑问,我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加连。结果不出所料,她猛地失去了平衡,和自行车一起向地面倒去。 「喂……!」 而且在倒下的同时,还碰到了其它的自行车,于是周围的自行车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排倒下,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不敢相信,实在太愚蠢了。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的失败无疑是致命的。 果然,原本正在靠近这一侧站台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西装男一定也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吧。 「笨蛋——!」 我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刚刚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未免太丢人了吧。这么下去,加连肯定会被西装男抓住的。 但是,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想不到冒险去帮助萍水相逢之人的理由。请她喝饮料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且面对比继父还要体格壮硕的成年男性,我根本没有能赢的自信。 唯一与继父不同的是——我对西装男并不抱有太大的恐惧。对继父的憎恶与反感,是长时间积累下来的情感。继父令我感到恐惧的,并非他强壮的肉体或粗暴的本性,这些都只是值得警惕的方面而已。 真正可怕的,是堆积在继父内心深处的,对于 第二章 废弃之都 <少女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人的情绪与状态,都是难以持久的东西。 在排球比赛中,即使一段时间内状态极佳,精神高度集中,动作近乎完美,但只要被一次暂停打断,30秒后回到赛场上时,就需要重新花时间来使自己恢复最佳状态。 但反过来说,场面处于劣势的情况下,也能够以此来重整旗鼓,所以对于人类的这种机制,我并没什么怨言可讲。空手道也是一样,当比赛中被对手先发制人时,想要逆转就必须马上调整心态。仅靠情绪的变化就可以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潜能——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也正是因此,有些时候才能够创造出奇迹般的胜利。 就像刚才,用无懈可击的一招打倒了那个壮汉的我一样—— 那个瞬间真是妙不可言。那种心情,与去年的地区排球大赛决赛上,与对方缠斗到最后一回合后,凭借自己的扣球获得了胜利时的亢奋感极为相似。 就是为了重温那样的感觉,人们才会不断地去挑战胜负难料的比赛吧。 正因为情绪难以持久,所以也无法长时间沉浸在成功或胜利的愉悦当中。然后为了再度品味那无比充实的瞬间,人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身赛场。 尽管体育运动对我来说仅仅是达成目标的手段,但上述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之所以在为数众多的体育项目中选择了排球,正是因为在排球的比赛当中,充满了这种能令人享受欢愉的瞬间。 唉……好想再打一次排球啊。 明明主动抛弃了队友和球队,却不禁产生了这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我现在的情绪和状态都不太理想吧。 「哈……哈……」 呼吸变得困难,右膝也在每次踩下踏板时都会产生阵阵疼痛。 凭借一扫迷茫选择搭救加连而获得的释放感,以及用飞膝撞打倒了西装男的亢奋感,一路上才得以忽视掉体能的消耗。但随着那个光辉瞬间逐步成为过去,疲劳和疼痛也渐渐开始占上风。 又湿又冷的雾气使得令人反感的汗水始终黏在身上,皮箱在车篮中咯哒咯哒地发出的响声,也越来越让我感到厌烦。 「……乃乃,你是不是累了?没事吧?」 坐在身后的加连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并关切地问我。 「……好像确实有点撑不住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那你就休息一下,让我来骑吧。」 加连这个建议可以说求之不得。因为对方肯定会开车来追,所以我们始终选择没有人行道的单车道,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爬一个长长的缓坡。而且四下无人的街道显得气氛诡异,令我始终都无法放松对周围的警惕,因此精神上也极为疲敝。照这样下去,大概不久之后就要体力透支了吧。 但是……回想起停车场的事,我又很难点头答应。 「加连,你会骑自行车吗?」 「当、当然会了!」加连立刻回答道。 但是,她的语气似乎不太坚决。 「但是啊……你刚才不是摔倒了吗?」 所以才会被西装男发现,并遇到危险嘛。 亲眼见到她出了那么大的洋相,当然没办法100%相信她说的话了。 「那是因为……坐垫的位置太高了啦,我过去一直骑得挺好的。」 「过去是指多久之前?」 她的回答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所以我不依不挠地继续追问道。 「小时候。」 「……你现在也不大啊。小时候是几岁的时候?」 「大概——六岁左右吧?」加连先是想了想,然后显得不太自信地回答。 「在那之后,就一次都没骑过吗?」 我可谓是非常服气了。 就在这时,踏板似乎轻快了不少,原来是上坡终于到头了。 虽然脚下变轻松了,但是因疲劳而低落的情绪依然无法很快恢复,所以我打算和加连多聊几句,借以调节心情。 「嗯……因为没有必要。」 听了她不干不脆的回答,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既然她和我同样是十五岁,也就是说九年都没骑过自行车了。那当然会摔倒了,为什么觉得自己能骑得起来啊? 「加连,难道你是个笨蛋?」 「喂,你这么说可就太没礼貌了。我虽然个子没你高,但已经是研究生了哦?」 「啊?加连不是和我同龄吗?那应该还是初中生吧?而且你不是还穿着水手服吗?」我感到十分困惑。 于是,加连更用力地搂住了我的腰。 「水手服是别人毕业后送我的。我没上过初中,读了三年小学之后,就直接跳级到高中了。」 加连虽然说得轻巧,但内容全都与我平时接触的世界相隔甚远。我差点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但仔细想想,她似乎并没有对我说谎或者吹牛的理由,所以还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跳级……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啊。那也就是说,加连是天才喽?」 「——我不是天才,只是大脑的其中一部分机能比同龄人更加优秀而已。」加连毫无迟疑地否定道。 看样子,她确实不是在说大话。 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区别。 「那和天才有什么不同吗?」 我停止继续踩踏板,让自行车依靠惯性继续前进,同时回头看着加连。 于是,加连也带着复杂的神情看了看我。 「……乃乃,你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跳级这种制度吗?」 加连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如此反问道。 「呃……因为让聪明人去迎合一般人的学习效率,会很浪费聪明人的时间吧?」 「这是表面上的理由,也就是跳级者能得到的好处。但是既然刻意制定了这种特殊的制度,那就说明接收跳级者的一方肯定也有利可图吧?」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道理……」我一边回答,一边重新开始踩脚踏板。 接着,加连语气沉重地继续解释道: 「让有才能的人在合适的环境下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听上去确实不错。但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除了能力之外,自己依然只是个尚未成熟的小孩子而已。对周围的大人们来说,没有比空有能力的小孩子更加便于使唤的棋子了。」 听了她混杂着讽刺与自嘲的话语,我心有迟疑地开口问道: 「也就是说,允许跳级是为了让有利用价值的小孩子,早点成为自己的棋子?」 「——至少我所在的大学是这样的。所有的研究室都十分热衷于接纳有能力的小孩子。然后……一旦选错了地方,要么被任意指使一辈子,要么就是被刻意毁掉。」 「诶……」 对初三的我来说,大学实在是过于遥远的世界。在获得高中的特招生资格时,我只想着利用排球来赢取更多奖项,并在毕业后加入某个企业球队。当时我觉得这就是通往自立的最佳途径。 所以在我看来,大学就是与自己的人生毫不相干的地方。正因难以触及,我才一直将大学幻想为能够快乐地讴歌人生与青春的地方。 这次得知了社会残酷的阴暗面,令我不禁目视前方,面色凝重。 「在我所处的地方,所谓的天才,指的是擅于驾驭他人,进而取得重大成果的人。所以,不懂得如何驾驭他人的我,根本算不上天才。」 谈到这里,终于从加连口中听到了她对天才的定义。她的话语有着莫名的分量,令空气也变得有些沉重。 「是么?但我觉得加连正很好地驾驭着我啊?」 为了缓和气氛,我用轻佻的语气说道。 「诶!?我才没有——再说,明明是你自己——」 听了我的玩笑,加连忙不迭地试图反驳。 「啊哈哈,逗你的啦。我明白,这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笑着哄她说。 想要继续走下去,一定需要更多的勇气吧。 不知我有将自己的决心传达给她吗? 明明刚才还和她聊得很投机,但稍一紧张,就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就和刚刚在车站,邀请加连到站台上来的时候一样,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就行了吗。 在用飞膝撞打倒西装男的时候,驱使着自己的仅仅是一股强烈的冲动而已。但紧接着,当加连坐在身后,双手抱着我的腰时,我才明白了自己接下来想做些什么,感到不愿意放开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真实感。 那么,只要用实际的话语来表达这种感情就好。 咕咚——咕咚——渐渐地,心跳声也变得更为清晰。 愿望——我的愿望—— 「……加连,我可以继续和你一起逃吗?」 话虽说出口,但听起来相当的没有底气。 在亢奋感过去以后,涌上心头的不只有疲劳。头上流着血的母亲,以及眼神狰狞的继父,都在脑海中不断闪烁,遭到追捕的焦躁感也正渐渐地变得更加庞大。 即使如此,多亏有身后的加连所给予的体温,我才不必害怕得瑟瑟发抖。我从来不曾知道,原来他人的温度与感触,竟能够给人带来如此的安心感。 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了。一旦重新变回孤身一人,我一定会深陷于对继父的恐惧当中,直到末日来临。 ——与加连的相遇,大概就是继灾难的到来之后,我所获得的又一个幸运吧。 只要有她在,我似乎就能够进一步远离不幸。和她交谈,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说再多话都完全不觉得是浪费时间。 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城市里,人类渐次消亡的世界上,想必我再也碰不到能够取代加连的人。 不管她有着怎样的身世,遇到了怎样的麻烦,都没有关系。自从为了救她而奔跑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但是,加连显得有些慌张,并以很过意不去的语气对我说: 「继续和我一起……?只、只要把我丢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就行了,我不能继续拖累你了。」 被她这么一客气,我内心里其实比她还要着急,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车把手。 难道加连并不把拯救她于危难之中的我视为一种幸运吗?和我在一起难道并没有让她产生安心感吗? 虽然未能与她心意相通让我有点失落,但仔细一想,这根本是理所当然的。 他人的想法,原本就没那么容易理解。 既然要达成目的,就必须拿出用饮料引诱她时,那种死缠烂打的架势才行。 「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总之,为了不让对话结束,我选择了继续追问。 「这个么……已经骑很久了,这附近应该也没问题……」 「然后该怎么办呢?既然不会骑自行车,难道要靠走路逃命吗?还有,你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对于态度暧昧的加连,我接二连三地提出了质疑。在不利的状况下,靠气势压倒对方也是一种办法。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对方进入状态。 虽然这是在排球和空手道的比赛中学到的经验,但如果把对话也理解为言语的攻防,那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我在这次对话当中是输不起的一方,所以决不能错过加连言语之中的破绽。 「想去的地方的话……是有的。至于自行车……只、只要练习一下,肯定就会骑了。」 加连还在继续逞强,但听起来似乎没什么自信。直觉令我捕捉到了她这句话当中的破绽。 ——决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啊,你承认自己不会骑自行车啦?」 被我这么一说,加连顿时紧张起来。 「才、才不是呢。骑是会骑啦,但是需要花些时间把感觉找回来。」 「不过,只要有我在,不就不需要浪费那个时间了吗?」 「但是,你根本没有理由为我做这种事啊。没错……根本毫无道理,这样子……一点也不公平。」 或许是我不小心说错了话,使得加连的态度变得越发僵硬。再这么下去,总觉得她会一时冲动跳下车去,于是我赶紧继续对她说: 「公平不公平,是指有没有利益可图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其实你要知道,我也不是因为好心肠才这么做的哦?其实……我只是害怕孤独而已。」 事到如今,继续逞强也没有意义。虽然有点难为情,我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但是,紧接着就开始觉得耳朵发热。一旦说出口,才发现根本不是有点,而是相当难为情。 仔细想想,至今为止从未曾如此直白地坦露过自己的心声。 我开始后悔自己一时脑热不知说了些什么胡话,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无计可施了。 对于缺乏人际交往经验的我来说,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既然想不到策略,那么也就只有正面突破这一个办法了。 一直都在虚张声势的我突然坦率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同时又有种变得软弱了的感觉,所以心里有些害怕——但不这么做,我也就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说服加连了。 「那样的话……还是去找其他的人比较好。」 然而加连的语气依然十分凝重,看来想劝动她真的没那么容易。 「不不,并不是换成谁都行的……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和加连在一起……」 把真实想法原原本本地说出口果然是相当羞耻的事,但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退缩的了。 「那是为什么?」 加连显得不是很能理解。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如果不是因为对加连产生了认同感,我大概也是无法提起勇气出手相救的。而且,好不容易变成了坏人,如果就这么丢下加连的话,似乎就没有意义了……」 「……这个回答太暧昧了,我听不太明白。你说的事情,一点也不合逻辑。」 加连显得很难以理解地小声说,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她将额头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乃乃,你对我产生了很多的误会。大概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情报可以用来做判断吧。所以接下来,我打算向你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我究竟是一个多么罪无可恕的人。」 「咦……?」 听到她决绝的话语,我突然感到有点心慌。 她究竟想要坦白些怎样的罪行呢?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无法饶恕自己——而我又真的有勇气接纳这一切吗? 我原本已经做好了觉悟,决定无论加连有着怎样的背景,都要跟她在一起。可一旦真的要接触真相,我又逐渐开始失去了自信。 说不定,我其实根本不想知道吧。既然完全不在意,那就等于是认为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所以归根结底,我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去接受加连的一切。只顾着让自己尽量远离不幸,而忽视了究竟要怎样才能够帮助加连。 这样的我……真的是太自私了。 我很想赶紧做一下心理准备,但加连未作等待,就开始坦白自己的罪状。 「现在,世界之所以变成这样——基本上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是世上最大的恶人,没有资格得到任何人的帮助。」 加 连以认真的语气,如此说道。 但是,其内容却实在超乎我的想象,感觉像是白白紧张了一场。 「呃——……嗯?」 莫非是开玩笑?但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所以是真的喽?那样的话,真的是过于突然,让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所说的话,就像是悲剧女主角的台词一样。诚然,面对史无前例的大灾难,试图逃避到幻想当中也无可厚非。但是加连完全不像是一个沉溺于妄想之中的人,她的言行举止当中,都流露着阐述事实时应有的沉重感。 「果然——你也觉得难以置信吧?」加连略显无奈地低声说道。 看来她也清楚自己说了些非同小可的话。 「嗯,确实有点……但是,我会努力去接受你说的话。刚才谈到的跳级,其实对我来说已经很超现实了,让我放在一起来消化吧。」 虽然很难立刻接受,但是我一点也不打算去怀疑。不,说得更准确一点,大概是不愿意去怀疑吧。 「放在一起……?这两件事的规模根本完全不同嘛。还有,原来跳级的事情你也还是在怀疑吗?」 她的语气略有幽怨,还带着一声小小的叹息。 「没有怀疑啦,我暂且相信,暂且。」 「说得就像哄小孩子一样,真是让人不愉快。」 「啊哈哈……别那么在意嘛,我是真的有相信你啦。而且,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反而更加有理由帮助加连了。」 对加连的话,并非照单全收,而是暂且假设是事实的话,自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诶?你在说什么啊——乃乃的家人和朋友应该也有被浓雾波及到吧?现在知道我就是罪魁祸首了,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加连有些生气地向我提出了质问,大概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 「当然,确实是有被波及到啦……」 通过校园电话网络,我在家里听说了同班同学与社团队友失踪的消息。还有之前母亲遭到继父的殴打,起因也是那场雾。在那之后如果没有被浓雾吞噬,母亲也或许还有得救的可能性。但是—— 「我呀……无论失去了谁,最多都只会觉得寂寞,而并不会感到悲伤。所以你就别在意了。」 即使将加连视为眼下一切状况的始作俑者,这些依然是我的真心话。 对相识的同学,以及社团里的队友,确实多多少少拥有感情。但是对于他们的消失,我完全感觉不到除了寂寞以外的情感,无论如何,都不觉得悲伤。 母亲消失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也曾害怕,也曾想哭,但归根结底,萌生出这一切的情感也仅仅是孤独。 那大概是因为,像他们那样消失,结束人生,正是我所期盼的事。一直渴望世界毁灭,诅咒所有人消失的我,又怎么可能因此感到悲伤呢。 现在的我虽然希望和加连在一起,但对世界末日的期待并没有改变。正是因为末日即将来临,我才想要和加连结伴同行。 虽然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加连视为夺走母亲的仇人。就算有仇人,那也绝不会是浓雾或者加连……而只会是那个男人。是继父让母亲不得善终,也是继父让母亲始终承受着痛苦与折磨。 「什、什么叫不要在意……」 虽然加连已经困惑不已,但我还是继续说道: 「而且,我很高兴世界能够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一直……希望所有的一切……世上每一个人……都跟着我一起消失掉。」 ——终于说出口了。 这样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但是,将一直以来堆积在心底的想法倾诉出来,真的感觉轻松了不少。 这种事情,本不该对任何人讲。 因为这代表我是世界的敌人。一旦其他人知道了我的想法,一定会对我有所警觉,加以防范,并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 但是,加连说是她把世界变成了这样。所以只有对她,我可以毫不胆怯地坦白这个心愿,也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加连,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去指责她所犯下的罪行。 「…………」 加连终于再也无话可说,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我会不会表现得太老实了?但是,这样的表态,无论对她还是对我,应该都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加连真的把世界变成了这样的话,那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了。还有,和加连说话时,我会觉得很开心……难道这还不足以成为帮助你的理由吗?」 我用力踩着脚踏板,在单车道的马路正中央加速行驶,并且用轻快的口吻对加连说。 「乃乃你……真是个怪人。」 她的回应之中充满了困惑。 「——是吗?在我看来,加连说的话要比我的奇怪多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和宣称自己造成了世界末日的加连相比,应该算小巫见大巫吧? 「哪有……还是乃乃更奇怪。说出的话完全无法理解……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什么啊!我明明都相信加连说的话了,这不公平!」 虽然她的否定让我有些伤心,但还是装出了一副轻松的模样。 我早就预料到加连会感到不解。如果不详细说明我的人生境遇以及相识前的一连串遭遇,她当然也对我的心境无从理解。 「这、这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吧!再说,哪有人会希望世界变成——」 咕——…… 就在加连更加用力地抱紧我的腰,并试图反驳时,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滑稽的声音。 加连立刻停止了发言,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我猜,她那张眉清目秀的脸蛋现在一定被染上了淡淡的桃红色吧。说实话我很想把头转过去看一看,但为了保住她的尊严,不得不强行忍耐。 「你肚子饿啦?」 「……………………有一点。」 隔了好久,她才小声回答道。 「那我们先去找点东西吃吧。而且如果你有目的地的话,我们就不该再四处乱跑了,而是应该确定一个大方向……包括刚才说的事情在内,都一起商量一下吧。」 我毕竟有过率领排球队的经验,所以习惯了整理情况以及选择议题。而且为了获取加连的信任,还是坐下来仔细谈一谈比较好。 「…………明白了。」 这次回答得比刚刚稍微快了一点,同时加连贴在我背后的脑袋也上下摆动了一下。 以防万一,我先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但并没有听到汽车引擎的声音。在人群的喧嚣与鸟群的啼叫都消失无踪的废都里,唯有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现在已经距离高架桥下的主干道相当遥远。就算西装男还在开车追捕加连,如果找不到线索的话,一定是无法发现我们的吧。 正巧在右前方的建筑物背后,出现了超级市场的广告牌。这附近的高层建筑比较多,所以应该开了不少商店吧。 现在经过的路上看不到便利店,所以我暂且将超市的广告牌作为目标,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 「——你觉得,这里情况如何?」 我看着被砸碎的玻璃门,向加连询问到。 我们循着广告牌找到的超级市场,是个比周围的私营商店大得多的三层建筑。看入口旁边的指示牌,可以得知地下一楼卖食品,一楼卖生活百货,二楼卖服装,三楼卖书与文具。过去我居住的街区也有类似的零售店,但在站前开起了一间大型购物中心之后不久就倒闭了。所以,这里的气氛让我有几 分怀念——但在无人的状况下,还是阴森感更胜一筹。平时富有生机的地方一旦寂静下来,本就会显得很不自然。 店内没有灯光,明显并不处在营业状态。不仅这家超市,周围的商店也全都关着卷帘门,附近的居民应该已经逃难去了吧。 总之,原本我们还要先想办法进入超市,这下也省掉这个工夫了。 因为正面入口的玻璃门已经被打碎了。 「碎片都是飞向内侧,所以应该是有人砸碎玻璃门,闯了进去吧。」 加连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沉着地给出了自己的推测。 「那也就是说,有人在里面吧……」我转过头看着加连。 为了避免碰到什么人,是不是应该换个地方找食物呢……但我还在犹豫,加连却已经离开后车座,跳到了地面上。 看着她若无其事地从车篮里拎起了皮箱,我有点慌了神。 「咦……要进去吗?」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用略感意外的眼神看着我。 「不是要去找食物吗?」 「但是,既然里面可能有人,那还是去别处更好吧?做事如此粗暴的人,还是远离为妙啦。」 我也明白自己有点丧了胆,但一想到粗暴的人,脑子里总是会浮现出继父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就会警觉起来。 「要是店里有动静的话我们立刻出来就行了,没有的话不就不必担心了么?哪怕已经遭到过劫掠,这么大的店里总该有剩下的东西吧。」 话音刚落,加连的肚子再次发出了可爱的响声。于是她急急忙忙地转过身,并朝着超市入口走去。 她的行动方针与形势分析十分中肯。但是刚才计划用自行车逃跑时也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所以我还是放心不下。而且她做事总显得匆匆忙忙的,这也令我有些在意。 她刚才说过自己只是有一点饿,但实际上,也许是相当饿了吧。 「等、等一下啦,加连!」 我将自行车停放在超市门口,然后追了上去。毕竟没办法不管她,而且我也只是在坐车逃难之前吃了一顿早饭而已。虽然出门时有带食物,但全都放在了车里,说实话现在自己也有点饿了。 「——乃乃,安静点。还有,要小心那些大块的碎片,就算穿了鞋,应该还是很危险的。」 正小心翼翼地准备穿过大门的加连小声地提醒我说。 「明、明白了……」 我一边对她的观察能力感到敬佩,一边点了点头。她的言行总是莫名地有种可靠的感觉。 明明个子那么小,又不会骑自行车……她的自信与行动力究竟来源于哪里呢? 我们注意不踩到玻璃碎片,并踏进了昏暗的店内。 店内弥漫着温吞的空气,闻起来有点像家里的厨房。虽然还算不上腐臭,但总归是可以嗅到一种生鲜食品的独特气味。大概是由于空调和冷气被关掉,地下一层的食品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质吧。 一楼看不到人影,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但和指示牌上写的一样,商品柜上摆放的都是生活用品,找不到任何食物。 停止运作的电动扶梯处于正对着我们的方向,加连默不作声地朝那里指了指,大概是说想到地下的食品卖场去看看吧。 虽然有点不太愿意靠近腐臭味的来源地,而且也害怕遇到藏在地下的人,但如果要找食物,也别无选择了。 所以我朝着她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扶梯。 之后立刻发现,有光线从阴暗的地下一层传来。 见状,我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走。 看来就和车站的自贩机一样,虽然并没有断电,但因为用不到所以全都关掉了。但是,如果没人的话,也就不需要点灯了。所以一定是砸破玻璃门的人点亮了地下的灯,然后在那里掠夺过食物吧。 问题在于,那个人是否还在下面。如果在的话,那还是很不安全的,光是想确认一下,都伴随着十足的风险。 我害怕的并非危险本身,而是担心随之而来的意外状况会导致我与加连的分离,所以只想尽量远离任何的麻烦事。 我拽了拽加连的白大衣,试图表达自己的退缩之意。但加连似乎不弄清楚就不肯罢休,依然向下踏了一阶,弯腰窥探着楼下的动静。 没有办法,我只好也随着她朝下面望去,同时警觉地竖起了耳朵。 咯啦—— 接着,听到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但却并非从地下传来,而是从身后——也就是我们刚刚通过的入口方向! 「——!?」 我和加连同时屏住呼吸转过头去。 然后,看到了一个正踩着玻璃碎片走进店内的人。 那是个看着像是高中或大学生的男性,染着一头金发,腰上还别着一串不知用来干什么的锁链装饰品。 既不是想要抓住加连的西装男,也不是我的继父。所以虽然并非最糟糕的状况,但我依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如果能不和他发生任何交集直接逃掉当然最好,然而他就站在入口那里,所以不太容易实现。既然玻璃门都被打碎了,就说明其它的出入口肯定都上了锁吧。 这时我发现加连偷偷地朝这边瞄了一眼,于是立刻向前踏出了一步。 总之必须先保护好加连,就算她还没有同意我和她一起逃走,但那都无所谓。 既然想和她在一起,就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用行动来赢取她的信任。 为了不再形单影只,为了继续做一个坏人——而且,如果真的是她让这个世界迎来了覆灭,我还希望报答她的恩情……为此,我甘愿献出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 虽说有点对自己的心态过度美化的嫌疑,但至少这些都并非谎言。 「请问你——」 我鼓起了勇气,打算先声夺人。 咕—— 但这时,加连肚子里的馋虫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若是在平时,周围的噪音足以将其掩盖,但现在这种阒静无声的情况下,想要当做没听见实在是有些困难。 这孩子果真是每到关键时刻就出糗,害得我顿时就泄了气。 看到加连慌慌张张地捂住肚子的模样,金发男子的神情也开始有所缓和。 「——你们也来找吃的?」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从紧张兮兮的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来吧,在这边。」 在走下三级台阶之后,他又转过身来,向我们招呼道。 看来他是想带我们去食品卖场,但我还在犹豫是否该跟他走。 在居民全部逃难后,城里已经没有警察了,所以这里已经成了法外之地,发生任何犯罪行为都不奇怪。为了能和加连一起迎接末日的来临,我可不想陷入任何的麻烦之中。 这时只见金发男子苦笑了一下,就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般。 「别那么神经质嘛,我是有伴儿的人,才不会对你们打什么歪点子呢。」 说罢,他先是耸了耸肩略表无辜,然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事,进而补充道: 「啊,这种时候应该我先报出名号才对嘛。我叫作户田俊,现在高二,你们就叫我俊吧。」 金发男子——俊作完自我介绍后,默默地等待着我们的反应。 看起来他倒不像是个坏人,但要作出判断还为时尚早。趁彼此之间的位置关系发生变化,或许还是赶紧逃掉比较好。 就在我迟迟无法打定主意的时候,加连替我先开了口。 「伴儿……是指女人?那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别傻了, 才不是呢!我们只是青梅竹马而已啦!」 加连应该只是想知道另一个人的性别而已,没想到俊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一来多多少少能够看出他和另外一个人是怎样的关系了,于是我也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还蛮有青春气息的嘛。 在高中二年级的时期,这种青涩的男女应该不在少数吧。只是我与恋爱生来无缘,所以他害羞的样子,在我看来可谓相当耀眼了。 顺带一提,原因在于我对男性过剩的警戒心。为了避免碰到像继父那样的人,我始终刻意保持着与男生之间的距离。至于女生,虽然我并没有特意疏远她们,但由于我总是把一切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所以大概她们都觉得我是个很冷淡的人。也是因此,我从没交到过关系亲密的朋友。 「乃乃,既然有其他的女生,那么应该还算安全。」 就在我感怀往昔的时候,加连小声对我说道。 「啊,也许吧。那么,要跟他走吗?」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看来为了填饱肚子,她宁愿冒上一点风险。 「商量好了就走吧,下面都是些很好相处的人,你们不要担心。」 说完这句话,俊再次转过身走下了电动扶梯。看来就算压低了音量,他还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我和加连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便跟了上去。在他身后仔细观察了一下,才发现他肩膀很宽,颈部粗壮,想必平日里也有在从事体育运动。 如果真有个什么万一,该怎样打倒他呢——就在我忙着居安思危的时候,加连又对着他的后背问道: 「你是说,除了你和你的女伴之外,还有其他人在下面?」 看来,加连是对俊说的那些「很好相处的人」产生了怀疑。 「嗯,有三个大叔。我和小幸——啊,就是我那个伴儿——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楼下开酒宴。在那之后,还在厨房做了菜分给我们吃呢。」 听了他的话,加连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砸坏入口那扇玻璃门的就不是你……而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 「啊?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从没问过。话说啊,那又怎么了?」 说罢,俊有些变了脸色,隐隐散发着敌意与反感,似乎是在警告我们不要批判他认为「很好相处」的那些人。 「——没什么,我并不打算谴责这一行为。只是,即便是在特殊情况下,第一个做出打碎玻璃这一决定的人,依然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考虑到我们的安全,希望能够事先对他有所戒备——这样的想法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但是,加连却没有避开视线,并态度强硬地如此反问道。她那副面对年长男性也毫不退缩的模样,显得格外的成熟。 真令人佩服——要怎样才能成为如此自信的人呢?即使是研习过武艺的我,面对身体强壮的男性也要畏惧几分。加连一定是拥有一颗难以撼动的强韧心灵吧。 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的这颗心。 「……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那好吧,万一出了什么危险的事,就由我来负起责任揍扁他们。这样总该放心了吧?」 俊仔细思考之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虽然自然而然地说出「揍扁」这种话的他,看上去也足够危险了,但加连却显得毫不介意地点了点头。 「嗯,那就拜托你了。」 她的话让我莫名地冒出了一丝怨气。 看到加连对除我之外的人提出请求,让我有些不开心。 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就像母亲跟继父开始交往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的母亲对我有些漠不关心,那让我感到非常的不甘心。 大概当时的我,是对继父产生了嫉妒吧。 那么,大概现在也—— 「……乃乃?」 就在我怒视着俊的后背时,加连突然用充满疑惑的语气叫着我的名字。 「怎、怎么了?」 我这才如梦方醒,扭头看着加连。于是她在确认俊已经走远之后,弯下腰来,把脸凑到了站在更低一级台阶上的我耳边。 顿时,某种像香水一般略带甘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对突然逼近到眼前来的加连,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因为从没交到过关系密切的朋友,我对这样的距离感并不是很习惯。 「——地下似乎有好几个人,但他并未将其视作威胁。有可能他才是最危险的人,一定要记得多加小心。」 我的耳朵在加连的气息抚摸下觉得痒丝丝的。同时,得知她并不信任俊,也让我感到有些高兴。 「嗯、嗯……」 在细细品味着心中雀跃感的同时,我点了点头。 但是,我也同样尚未获得加连的信任。毕竟,她刚刚才说自己无法理解我讲的话。因此,必须尽快找个机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讲给她听。 另外,继父和西装男的问题也还没有得到解决,甚至连通往楼下的这条路,都还不知道是否安全。 我一边提醒自己必须提起精神来,一边来到了地下一层。整个楼层的灯并没有都亮着,扶梯周边依然十分昏暗。从平面图看来,亮着灯的是收银台附近的区域。 除了在一楼闻到的腐烂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之外,另一种味道也扑鼻而来。 「好重的酒臭味……」 加连皱着眉头说道。 没错,地下充满了呛鼻的酒味,而且十分闷热。果然空调已经被关掉了。 说实话,令人作呕。 在家里也经常闻到这样的味道——而且往往伴随着继父的怒吼和母亲的悲鸣。 「那几个大叔,一直在那边喝酒来着。」 俊苦笑着朝点灯的方向走去。 环顾四周,发现面包、副食和生鲜食品的货架都是空空如也。只是并没有被洗劫过的痕迹,也许只是逃难之前卖光了吧。 但是,饮品和糕点类还剩了不少,货架前的地面上还散落着空瓶与包装袋,大概是入侵者随手扔在这里的吧。蔬果区的展台上还堆放着不少商品,大概一楼闻到的腐臭都是从这里传来的吧。 至于亮着灯的位置,似乎是酒类商品的货架。周围丢着大量的空罐,确实有开过酒宴的感觉。 「咦,怎么不在……喂——!都跑到哪儿去啦——?」 被俊这样大声一喊,几个男人手持酒瓶从货架后面走了出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喔,阿俊呀。怎么,又带了另外两个女朋友来啊……看到你这样,小幸会哭的哦?」 首先开口的是一个身穿西装,年龄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看样子应该是个上班族。瞧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想必已经喝了不少。 虽然面相还算和善,但面对一个醉醺醺的人,我依然只会感到不愉快。 「才不是啦,在上面碰到她们,就带过来了。她们好像肚子饿了,随便拿点吃的应该不要紧吧?」 「……随便拿,随便拿,用不着问我们。反正我们也是擅自跑进来吃吃喝喝的外人而已。」 紧接着作出回答的,是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蓬松变形的旧衣服,让人一看就不想和他打交道。虽然被头发和胡须遮住了脸,但凭感觉,他应该是在场年纪最大的人。 「那我就再去后厨做几样菜来吧,正好下酒菜应该也不够吃了。」 最后,一个貌似三十几岁,微微发福的男性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他的语调听起来很平稳,看来还没醉到其他那两个人的程度,穿着打扮也还算整洁。即使 如此,也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在他拿着罐头和速冻食品朝着后厨方向走去之后,俊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左顾右盼起来。 「小幸还是没回来吗……」 听到他的这声嘀咕,上班族大叔显得有点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还是没找到小幸吗?」 「嗯……在去上面几层找了一圈之后,还到外面去看了几眼……」说着,俊愁容满面地挠了挠头。 见到他这个样子,加连开口说道: 「幸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嗯,很有可能……之前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对了,你们有没有见过她?她大约这么高,还染了发——」 俊伸手在介于我和加连之间的高度比划了一下。我属于个子很高的人了,因此幸小姐的身高基本处在女性的平均水准。 看来俊是在出去找他的青梅竹马时遇到了我们。 「没有,在这附近都没见过任何人。」 听了加连的回答,他又开始焦躁地抓着头皮,并转过了身。 「是吗……那我还是再去找找吧。」 「啊,等等!」 见他要走,我赶紧叫住了他。 「怎么啦?」 看到他愣头愣脑的样子,我不禁生起气来。 难道他已经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了吗。约好万一这里的大人们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他会负起责任保护我们来着,现在竟然转身就要走,真是难以置信。 但如果就这么直说,搞不好会惹他生气,所以我只好强忍怒火,谨慎地对他说道: 「刚才那个人要把东西做好应该还需要时间,所以我们也来帮忙一起找吧。顺便去找点除了食品之外需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我转过头,以眼神来征求加连的意见。 最好不要两个人留在一群醉汉身边,不仅浓烈的酒味令人恶心,成年男性的存在本身也足够令人畏惧。一旦闹腾起来,就跟野兽一样难以控制。 加连立刻对着我点了点头,看来她也一样想要离开这里。 「我们就在店里四处看看,同时寻找幸小姐,你就把重心放在刚才没去过的地方吧。」 听了加连的话,俊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下。 「那……我去后勤区看看吧,也许她是被困在员工用的厕所里了。」 说完,他走向了发福大叔刚刚去的方向,看来那里也可以通往后勤区。 而我和加连也在被醉汉们纠缠住之前,快步离开了这里。 「要先在这层看看吗?今后用的食物也都要准备好才行。」在回到扶梯的位置后,我对加连说。 在我看来,这句话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想要继续跟随她的意愿。 但是,加连并未多想就摇了摇头。 「如果要准备今后用的食物,就要先找到用于存放它们的背包才行。我记得二楼有服装类商品,就先去那里找找看吧。」 和我走一步算一步的莽撞性子一比,她富有远见的思维方式实在令人佩服。 「哇,真不愧是——」 天才……刚要这么说,突然想起用这个词可能会惹她生气。 「真不愧是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真聪明啊。」 我忙不迭地换了个说法,于是加连显得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和聪不聪明没有关系,乃乃只是根本不肯去动脑而已。」 说完,加连就开始顺着扶梯向上走去。 「……确实是这样。」 我被她教训得哑口无言,只能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后。 停止运行的电动扶梯每一级都比较高,爬起来很容易累。由于从自行车下来之后我一直没有休息,大小腿的肌肉都有些使不上劲。加连拎着皮箱似乎也是一副很吃力的样子。 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聊一聊了。哪怕再累,也不能浪费这样的机会。 「话说,加连——关于刚才我说的事啊……」 刚到二楼,我立刻展开了行动。 「刚才是指什么时候?哪件事来着?」加连看着平面图反问道。 这一层的电灯虽然全都关着,但因为有窗户,室外洒进的光芒让周围并不像地下那样阴暗,平面图上的文字也都能够正常阅读。看来,箱包类商品似乎就在扶梯的反方向。 我用手指挠了挠眼罩,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并略显迟疑地回答: 「就是……我刚才不是说感谢加连把世界变成了这样吗?但是加连却说难以置信……所以我就想好好跟你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在两人并肩走向箱包卖场的途中,我偷偷以余光窥探着加连的脸。 「哦……那件事啊,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下结论太早了。无论是多么难以理解的现象,只要加以剖析,就可以分解为多个能够理解的部分……这才是身为学者应该拥有的最基本态势呢。」 「学者?」 「——因为我隶属于大学的研究室嘛。」 「哦……所以才穿着白大衣?」 「我最初也说过了,这只是平时穿着防寒用的,我在研究室穿的是别的衣服。只要和制服一起穿在身上,就不会被错认为小学生了——慢、慢着,怎么说起我来了?不是乃乃有事情要向我解释吗?」 说罢,加连满脸通红地瞪着我。 虽然基本上都是她自己暴出来的,但我还是先说了句「抱歉抱歉」,然后开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在寻找合身背包的同时,我将自己的家庭情况,原本追求的梦想——以及眨眼之间失去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只是没提到母亲的消失以及正在躲避继父的事情,因为那和我接受世界末日的理由无关。而且说实话,我自己也还未能将这几件事消化到可以对他人讲述的程度。 「——总之,大致就是这样……因为那场交通事故,所有的一切都破灭了。」 「这么说,那只眼睛……」 加连望着我被眼罩覆盖的左眼,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我的眼睛。大概至今为止,她都意识到那是我最不愿被触及的部分,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谈吧。 「嗯,已经看不见了。我的梦想也和左眼一样,再也没有恢复的希望。所以,我才会渴望着破灭——让我,以及世上的一切。于是,这个愿望变成了现实……如果这真的是加连做的,那我真的打从心底里感谢着你。因此之所以我想和加连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害怕寂寞,更是为了报恩。」 在听我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后,加连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这样我对乃乃多少算是有所了解了。」 「那么,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了吗?」我满怀期待地注视着加连。 于是,她显得有些困扰地搔了搔脸蛋。 「这……还不清楚。我确实可以想象你的心情,但还无法完全理解。」 「是吗……」 虽然她的回答令人感到遗憾,但也合情合理。人与人并不是能够如此简单就相互理解的。毕竟,我对加连的事情也依然不太了解。 「如果要说真正想法的话——那我还是觉得并不公平。」 加连找到了一个中意的背包,一边检查内部构造,一边怯怯地说道。 「不公平……是指哪里不公平?」听到她表示否定的话语,我不安地问道。 「我这么说,也许乃乃听了会生气——我明白乃乃至今为止的生活中充满了痛苦……但长远来看,这 些不幸都很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 加连不敢看我,始终把视线埋在背包里。 「说不定……在长大之后,乃乃还有机会邂逅更庞大的幸福,足以令你忘记如今的所有不幸。一旦想到那样的机会都已经被彻底剥夺,就不应该对眼下的状况表示感谢。所以我如果接受了你的帮助,那对你就太不公平了。」 在有些饶舌地如此回答之后,加连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望着我的脸。 虽然她似乎已经把话说得相当简洁明了,但我暂时还没能彻底消化所有的内容,所以为了争取整理思路的时间,只好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 「怎么说呢……你讲话就像老师一样啊。」 「——这……对不起,我很自以为是吗……」 可能是担心自己说过了头,加连显得很过意不去地低下了头。 「啊,我并没有生气啦。我知道加连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很不成熟……但是——」 这可能并不符合逻辑,但我还是想要做出一个反驳。 「未来的自己,和毫无关系的外人有什么区别吗?现在的我,就只能想到现在的事而已。」 听了这句话,加连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或许真是这样吧。我好像也是一样……从来没想过以后的事情。」 她用含有悔意的口吻如此说道,然后将手中的背包递给了我。 「可以背一下让我看看吗?」 「咦,给我的?」 我一直以为她是来找给自己用的背包,所以不由得吃了一惊。 「实话说,我完全没什么体力。所以能带得动的,也就只有这个而已。」 加连指了指放在脚下的皮包,然后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自行车的车篮也不大,所以就只带这一个背包吧。在需要走路的时候,就拜托你拿行李喽。」 「……真的可以吗?」我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 她这么说,就等于是同意让我跟她一起走了吧? 「嗯,毕竟有人帮忙的话,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听了乃乃的话,让我觉得,或许我们还是公平的。」 「公平……」 虽然不太明白,但好像从初次见面开始,加连就始终很执着于这个词语。 「我和乃乃都是不懂得考虑将来的人——这样一想,还是蛮公平的。」 加连的神情宛如云开雾散,先是拉起了我的手,然后用打消了疑虑一般的声音如此说道。 至此,心中的喜悦终于难以遏制地扩散开来。 可以与她同行……可以和她在一起,想到这里,一涌而上的安心感就让我几乎湿了眼眶。 我连忙伸手擦了擦眼角,任由她那微弱的力道牵引着自己的身体。 她对我的认同,令我感到由衷的欢喜。 「要回地下吗?」我见她正朝扶梯的方向走,于是问道。 「在那之前,先继续四处看看吧。我们还需要不少东西呢,比如牙刷和手机充电器之类的……另外,还要帮忙找幸小姐才行。」 「啊,确实……」 我只想着该如何把自己的事情说清楚,而完全把俊拜托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于是,我先大声呼唤了一下她的名字,结果毫无反应。 「她似乎不在这里。」加连小声地说。 看着她的侧脸,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加连想去的地方是哪里?离这里很远吗?」 既然她提到需要生活用品,就说明那不是一天就能到的地方吧。但那样的话,我反而开始担心那是不是骑自行车能到得了的地方。 「虽然有点远,但骑自行车应该没问题。大概……在一切结束之间,可以到达那里。」 一切结束之前——那大概是指世上所有人都消失掉之前的这段时间。如果相信电视上提供的情报的话……就是四天。 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只当这四天是通往末日的途经站,只盼这段时间赶快过去。但是现在,这变成了能够与加连相伴的时间。 这虽然令人高兴……但不知为何,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酸楚。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我略感困惑。 这时,加连以一个像是在遥望着终点般的缥缈眼神,宣布了旅途终点所在的位置。 「我的目的地是东京,那里有一个我必须见到的人。」 「诶——?」 听到东京这个地名,我吃了一惊。因为,那是个已经被浓雾彻底吞噬的地方。 但更令我感到动摇的是,她所说的那个必须见到的人。 一阵莫名的躁动开始袭卷我的胸膛。 看来,至今为止我都只是在自唱自和而已。 加连拥有她的目标,有一个想见到的人,所以并不会直到最后都和我在一起。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感到遗憾,感到寂寞,但也没有办法。那就能送多远,就送她到多远吧。 只要能够尽可能地与加连在一起,不就足够了吗—— 我在内心深处不停地宽慰着自己,并且回答道: 「——嗯,明白了,我们一起去吧。」 ◇◆ 在三楼,我们收获了从书店里找到的地图,以及在角落的手机店里发现的充电器。在二楼拿了手套以及替换用的内衣。接着又从一楼拿了些牙刷、纸巾之类的生活用品。 最后回到地下,又塞了些饼干之类的食品之后,背包就已经满满当当的了。 把它往身后一背,顿时差点被压塌肩膀。我开始想是不是只带一瓶水比较好,但要重新装包又太麻烦。 一开始还觉得这么做就像小偷一样——不,事实上这本来就是趁火打劫——所以颇有犯罪感,但渐渐地也就开始无所顾忌了。 不仅是由于自己本来就立志做坏人,更是因为这种行为令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爽快感。 看来,破坏限制与规矩,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我就读的学校也存在被称为不良少年的学生,这下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年到头总是看上去乐颠颠的了。 当然,加连这个共犯者的存在也是使我感到兴奋的一大原因。 「这样就准备好了。那……接下来怎么办,乃乃?」加连压低声音,一脸严肃地问道。 「嗯……?什么怎么办?」我有些不明就里。难道我们有漏掉什么吗? 「就是说,还要不要回去见那几个醉汉啊。既然已经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完全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啊。」 「咦,但是,是不是应该把没找到幸小姐的事告诉他们?」 因为没考虑过直接走人,所以我下意识地如此回答道。但转念一想,加连说的也很有道理。毕竟,要是被那群醉鬼缠住,估计会难以脱身。既然我们的目的地是东京,最好避免在没必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根据车站的指示牌来判断的话,这里应该是群马县。靠骑自行车是否能及时抵达那里,目前还很难说。 更何况……我原本就害怕和成年男性打交道,总是会无意识中尽量避免与他们来往。但又觉得这么做其实是一种逃避——就像是在重复从继父面前逃走的那个错误一般,所以才会无形中产生强烈的抵触感吧。 见我苦思不决,加连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既然乃乃这么说,我们就回去吧。世界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就尽量不要再留下更多遗憾了。但是,如果还是没有人发现幸小姐的话 ——」 「……的、的话?」 「……不,先不说这个了,应该只是我想太多了吧。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万一……」 加连摇了摇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隔着白大衣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然后就朝亮着灯的方向走去。 「加、加连?」 我一头雾水地追了上去,但加连还是没有对我作任何解释。 「喔,终于回来了啊,饭已经做好了哦!」 刚一回到酒类商品的货架前,坐在地上享受酒宴的上班族大叔立刻向我们挥了挥手。紧跟着,乱发大叔朝我们瞥了一眼,发福大叔则是抬起手示意我们过去。 只见他们围坐成一圈,中间摆着各种用罐头和速冻食品做成的简单菜肴。一股香味传来,让我不禁觉得肚子更饿了。 俊仍然没有回来,估计还在找他那个女伴吧。其实原本打算一旦发现俊不在,立刻就离开这里,结果却先被他们发现了,所以也就错失了良机。 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和一群成年男性混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做好觉悟了。俊应该也快回来了,只要忍到那个时候就够了。让醉汉代为转达总觉得不放心,还是亲自把没找到幸小姐的事告诉俊比较妥当。 「嗯……那就打扰了。」 我和加连肩并肩坐在他们让出来的空位置上,然后一边道谢,一边从发福大叔手中接过了一次性筷子和纸盘。 食物都是放在同一个盘子里,所有人一起夹着吃,所以应该不用担心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刚才加连想说什么,但我同样没有放松警惕,饮料也只从旁边找了一瓶未开封的茶。 「不用客气,尽管吃吧!要是不够的话,再让矢原去给你们做,不要担心!」 上班族大叔一边大笑,一边拍着发福大叔的后背——他的名字似乎是矢原。 「我可不是你们的厨师啊……啊,但如果是为了可爱的女孩子的话,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啦。」 虽然嘴上发着牢骚,但矢原先生依然露出了一副游刃有余的笑容。 「哦、哦……」 从中年大叔的口中听到「可爱」这个词,让人有种莫名的抵触感,我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随口搪塞了一下。 至于加连,明明刚才还一副心有城府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言不发地只顾埋头吃饭,看来她真的是饿坏了。 「请问……你们为什么不去逃难呢?」为了免于尴尬,我只好随便问道。 「……逃了又能怎样。」 穿着邋遢的乱发大叔先是仰头将纸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小声嘀咕道。 我正担心是不是惹他不高兴了,矢原先生立刻陪上了笑脸: 「啊,他这人无论对谁都是这个态度,你们别在意。但虽然嘴里不饶人,却并没有赶我们走,所以说不定还挺怕寂寞的。」 听了矢原先生的话,乱发大叔尽管小声骂了句「真多嘴」,但也并未加以否定。矢原先生也在给他又倒了一杯啤酒后回答道: 「其实我本来也在逃难来着……我来自山那边的城镇,那里的雾视率已经相当低,一起逃难的家人们也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听到这里,加连终于停下了筷子,抬头看着矢原先生。 「也就是说……是升华了吗?」加连一脸沉重地问道。 于是,矢原先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想……大概是吧。就在离开家门,坐到车上这一眨眼的工夫里,所有人就都消失了……但我并没有去找他们,而是害怕得一个人逃走了。不过在逃到这里之后……就已经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矢原先生干笑了两声,将杯里的啤酒一口灌进了肚里,然后双目无神地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上班族大叔像是要缓解沉重的气氛一样,把手放在了矢原先生的肩膀上。 「别垂头丧气的嘛,多喝一点,把糟心的事都忘了吧!」 「鹿川先生……」 矢原先生对着上班族大叔——鹿川先生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鹿川先生拿了个新的纸杯,倒满了日本酒塞给矢原先生,然后对我们说: 「跟矢原相比,我和峰大爷就轻松多了,毕竟早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了。」 鹿川先生指了指被他称作峰大爷的乱发大叔,并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哼。」 峰大爷一脸不悦地扭过了头,什么也没说。但鹿川先生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我呢,先是被公司开除,然后又被家人抛弃,成了个彻底一无所有的人。但每天还是不死心地穿着西服,准时出门,结果却没事可做,从早到晚躲在公园里喝酒,完全是废人一个……然后,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峰大爷,也就是说,我们两个都是公园一族啦!」 话音刚落,峰大爷立刻接了一句「谁跟你是一族啊」,但醉醺醺的鹿川先生似乎并没听见,依然笑个不停。 「哈哈,现在和那时候相比,根本没什么变化……所以啊,现在的状况对我可是一点伤害都没有。倒不如说,就冲可以不用付钱随便喝酒这一点,反而可谓是逍遥自在的人生赢家了!」 「……真能胡扯,明明只是没东西可输了而已吧。」 峰大爷板着一张脸,把倒空了的啤酒瓶粗暴地摆在了身边。 看着他们,我这才发现,留在这里的人,都已经陷入了绝望之中。 之所以留下,是因为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们只想静静地等待末日的来临,就和遇到加连之前的我一样。虽然对喝醉的成年人依然怀有反感,但想到我们都属于同一类人,说不定可以对他们稍稍卸下一点防备。毕竟,他们并没有像继父那样不遗余力地粉饰自己的外在。 但我扭头看了看加连,却发现她依然没有动筷子,而且露出了一副严峻的表情。 她究竟是怎么了?我正想问她,却正巧看到通往后勤区的大门被推开。 ——终于回来了。 只见俊一脸憔悴地从营业时只有员工才能进入的后勤区回到了店内。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我们身边,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啊……小幸这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是这样啊——还是没找到幸小姐吗。」加连将纸杯放在地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么说来,加连好像刚才就在设想没找到幸小姐时的状况……她究竟有何打算呢?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就在俊貌似在犹豫是该坐下还是该继续去找人的时候,加连开口问道。 「好啊,什么事?」 「你和幸小姐为什么要来这里?」 加连刚才也对别人问过同样的问题,看来她很看重这一点。 被这么一问,俊避开了眼神,有点害羞地回答道: 「其实,我们本来也和家人一起逃难来着……但小幸实在是放不下玉吉——啊,就是她养的猫——说不能丢下它不管。我担心她一个人偷偷跑掉,所以干脆就跟着她一起回来了。」 「……是吗,看来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被加连这么一夸,俊先是脸红了一下,然后立刻又露出了满面愁容。 「只有小幸是好人啦。但是……既然找这么久都找不到,大概她真的消失了吧。」 俊的口吻,显得很寂寞,也很伤感。 确实照情况看来,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最高的。 但是,加连却果断地说道: 「不,这附近的雾浓度并不高 ,所以是不会引发升华现象的。」 「是吗……?」俊眉头紧锁地看着加连。 她这种说法,就像是知道人消失在雾中的原因一样。但如果确实是加连造成了现在的状况,那反而不知道才奇怪。于是我没有插嘴,默默地等待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加连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说漏了嘴,于是稍微清了清嗓子,并继续说道: 「——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但总之,我并不认为幸小姐已经消失。你真的把店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吗?」 「呃……是啊,里里外外都找了个遍。」 虽然有些摸不清状况,但俊还是颇有自信地回答道。 「是吗。」加连小声说,然后做了个深呼吸。 看样子,她似乎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所以我也跟着锁紧了眉头。 她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我觉得,大概你还有所疏漏,比方说——原本就不应该有人的地方。再具体一点的话……像这样的商店,后厨应该有大型的冷藏室吧?」 倏地,脊梁上涌起一阵恶寒。 加连话音刚落,周围的气氛也随着陡然一变。 这变化实在过于突然,而他们的行动也过于迅速。 旁边突然响起酒瓶砸碎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只见俊正双眼无神地倒向地面。 在他的身边,是面无表情地紧握着碎酒瓶的鹿川先生。 「你们——」 我刚想起身,旁边的矢原先生就擒住了我的胳膊,并将我面朝下方按倒在地。 我被他的力量与体重完全压倒,再怎么尝试挣扎,也只会让关节产生剧痛,根本无法脱身。 而且直到这个地步,我仍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还在谈笑风声的大人们,突然之间变得判若两人——不,简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我奋力扭动着脖子查看周围的状况,只见鹿川先生和峰大爷正一起压在俊的身上,并正要用绳子之类的东西把他绑起来。 身材最为瘦弱的加连虽然被晾在一旁,但想必她也没有办法救我们吧。 矢原先生熟稔地利用自己的体重,彻底剥夺了我的行动能力,恐怕他是有柔道经验。这么一来我真的是无计可施。钳住双手的那股力道唤醒了我内心的恐惧,大脑也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这么下去,加连也会—— 在想到这一点的瞬间,袭遍全身的恶寒令我立刻清醒了过来。 等那两个人彻底制伏了俊,大概就会对加连下手了吧。 那样可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容忍。 如果加连受到伤害,一定会——令我也感到痛苦。 所以,为了避免这个最最可怕的结果,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加连!快逃——」 但是,另一种声音掩盖了我的话语。 那就像是某种力道一瞬间撕裂了空气,所发出的轰鸣。 转瞬之间,这个声音控制住了周遭的一切。三名大人,拼命挣扎的俊,大声叫嚷的我,都完全停止了动作。 然后,所有人都缓缓地将视线投向了发出声音的源头。 只见加连正将一块黑色的金属高高举过头顶。那是在电影和电视剧当中经常见到,但在日常生活中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枪……?」 不知是谁战战兢兢地如此说道。 于是,加连放下了手臂,并将枪口对准了压在我身上的矢原先生。 「离乃乃远一点。」 随着一声简短的命令,矢原先生先是「哈、哈哈……」地干笑了两声,然后举起双手,从我后背上移开了自己的体重。 在那之后,我有一阵子无法做出反应,但看到加连向我招手示意,立刻如梦方醒地跑了过去。 因意想不到的方式而获救的惊讶,重获自由的安心,对大人们的愤怒和憎恶,同时奔涌在心中,我强忍着种种冲动,与加连并肩而立。 仔细一看,加连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一定是为了救我,才拼命地鼓起了勇气吧。 想到这里,我伸出手来,抱住了她的肩膀。 ——所有的负面情感,都被喜悦冲淡了。 她明明有机会逃走,却依然选择了救我。 即使持有武器,这也并非理所当然能够做到的事。只要看着她就能明白,扣动扳机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在我的臂弯中颤抖着的小小肩膀,正诠释了加连做出的是多么艰难的抉择。 她以眼神对我表示了感谢,然后转而将枪口瞄准了鹿川先生和峰大爷。 「你们也一样,立刻放了他。除非——你们想立刻以痛苦的方式死在这里。」 听了加连的警告,他们也放开了俊,并退到了远处。 看来哪怕是在绝望中等死的大人,也不愿意被枪击中。 三个人都同样露出了一副谦卑的笑容。想起他们刚才也是以同样的速度突然变身为野兽,我不禁对人类的善变产生了某种近乎愤怒的感情。 被释放的俊满脸通红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地给了鹿川先生一拳,接着骑在被打倒在地的鹿川先生身上,还想继续挥拳的时候,却被加连厉声制止。 「如果还想救幸小姐的话,就把这种事情暂且延后,先把他们几个都绑起来吧。」 说着,加连瞥了一眼他们准备的聚丙烯打包带。 「啊……嗯。」 听到幸小姐的名字,俊立刻恢复了理智,并捡起了打包带。 在俊一一捆住他们手足的过程中,加连也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直到确认所有人都被绑得严严实实之后,她终于长出一口气,并放下了枪口。 「……好了,赶快去冷藏室看看吧,她应该还活着。」 加连话音一落,俊立刻点了点头,并冲向了后勤区。 而我先是看了看被绑住手脚歪在地上的三个大人,然后问道: 「加连,这……是真枪吗?」 我战战兢兢地指了指手中的黑色金属块。 于是,她苦笑着点了点头。 「嗯,是从护送我的那些人——也就是吃了乃乃一记飞膝撞的那个男人的同伴身边逃走时,偷偷借来的。幸好里面确实装了子弹。」 说完,她把手枪塞回了白大衣的内侧。 虽然针对这个武器,我还有更多想问的问题,但看她似乎不想再解释下去了,所以我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没有办法,我只好换了另一个问题。 「加连一直在怀疑这几个人吗?」 听了我的问题,加连点了点头。 「我们和俊先生最初来到这里时,他们不是从货架后面走出来的吗?就像是躲在那里一样……而且,拿酒瓶的方式也很奇怪。」 「拿酒瓶的方式?」 我当时一点都没注意到,所以只好拜托她仔细说明。 「就像这样……倒握着瓶口的位置,大概是打算像刚才一样将俊先生打倒吧。但是因为有我们在,所以只好暂且作罢……」 加连用动作向我演示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散落在地面的酒瓶碎片和洒在周围的啤酒。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至于这个,不如咱们来直接问他们自己吧。」 躺在地上的几个人虽然听到了加连的话,但却避开了视线,不肯回答。但是见到加连将手伸向白大衣内侧,矢原先生连忙开口说道: 「我在后厨做菜的时候,那个女孩一个人过来说要帮忙……我一时冲动就——」 第三章 白色的旅途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链条随着踏板的转动,发出了轻快的摩擦声。 轮胎伴随着低沉的摩擦音划过柏油路面,将载着我和加连的车体送往前方。 每到转弯和上坡时,车体都会不堪重负地吱呀作响。即使是体重较轻(自认为)的15岁女生,两个人的分量对自行车来说或许还是有些超载。 天空呈现出由蓝至橙的渐变色,被云层遮住半边脸的夕阳正渐渐西沉。光芒虽然耀眼,但却很温暖,缓缓地渗透了在寒风与雾气中愈发冰冷的皮肤。 目前我正行驶在平时骑自行车无法进入的机动车专用车道上。 这里并非高架桥,而是在地面直接堆起高台修成的单向三车道。道路两侧的围栏较低,能够一眼望到远处的风景。 公路周边除了一片片农田,还每隔一段距离就架设着高大的铁塔。有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堆积着雾气,于是铁塔看起来就像是从云里冒出来一样,让我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当然实际上,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正身处何处。离开超级市场之后,就一直在适当休息的同时,按照加连的指示不停踩着自行车踏板。每次休息时,加连都会用充好电的手机查看地图。按照加连的说法,似乎可以利用gps判断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从没用过手机,对她说的话也是似懂非懂。 之前我都觉得,既然有地图可以参考,应该不会有问题,所以也没怎么起疑。但到了这附近,我开始有些不放心了。 「我说,加连……走这条路真的没问题吗?」 就在这么问的同时,我还在面朝夕阳踩着踏板。 既然是面向太阳落山的方向,那就说明我们正向西方前进。但如果是要去东京的话,走这条路明显有问题。 我的家在茨城县内陆,而如果没记错的话,继父当时应该是正开车带我们往栃木——也就是西边逃难。 根据车站的指示牌和街上的道路标识来看,这里应该是靠近埼玉的群马县南部。我在脑中描画出大致的地图,并想象了一下位置关系,发现东京大致位于正南或者东南的方向。 所以,朝日落方向前进,应该只会离目标越来越远才对。 「嗯,没问题。」 但是,加连的回答却听起来自信满满,毫无动摇。 光凭这个我就差点回答道「那样就好」,但以防万一,还是继续问: 「但是,方向好像不对啊?」 「只是在绕远路而已啦。追我们的人也知道我想去东京,所以直奔东京而去是很危险的。」 「……原来如此。」 听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我也同样有后顾之忧,因为继父极有可能相信自卫队派出了避难船的那个传闻,并同样前往东京,所以原本我就对直接前往东京怀有些许不安。看来加连也有着同样的顾虑。 但是……一提到追捕者,我脑内不由得又一次浮现出加连声称从他们手中抢来的那把手枪的轮廓。 加连现在依然把手枪藏在白大衣下面。在我顾及此事时,加连说了,她要到东京去见一个非见不可的人,并问清楚一个问题。 在见到对方,达成自己的目标之后,加连打算怎么办呢。 残留在耳畔的枪声令我产生了一系列不吉利的联想,我连忙甩了甩头。 如果继续想象具体的画面,或许会使我对加连也产生恐惧——而这一事实更是令我感到害怕。 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允许,一起踏上旅途,我希望能和加连进一步互相理解。 为此,与其暗地里一个劲儿地猜疑,不如尽快把事情的详细情况都问清楚。其实本应在加连坦白之后立刻追问下去的,但当时由于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所以完全错过了机会。这都要怪我与人对话的经验不足。 还有,边骑自行车边说话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累的事,所以才一直没能和加连聊太久。 ——不,这只是借口而已。 大概,在加连背负的问题展露出冰山一角时,令我开始有些望而却步——简单来说,就是害怕了。 在听她说自己把世界变成了这样时,我还没什么感想。但亲眼看到手枪,听到那撕裂了空气的轰鸣,我才强烈地意识到,加连要比我强大得多。 她与我不同,并非在逃跑,而是凭借手中的武器,正试图着反抗某种事物。 这样的事实,令我有些失去了自信。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加连说了,我们之间是公平的。虽然对她话中的含义我仍只是一知半解,但至少我需要站在与她相同的立场上才行。 如果连打探详情的勇气都拿不出来,那也太没骨气了。 我对自己的懦弱深感失望,不禁叹了一口气。 但是,加连似乎以为我这声叹息是在表达另外的意思。 「……乃乃,你累了吗?」 「啊?嗯……有点吧。但是,暂时还没问题。」 内心的愧疚感令我不免有些逞强。实际上双脚已经十分沉重,膝盖也很痛。但是,只要道路依然平坦,倒也不至于会撑不下去。 「是吗……但是,也差不多该找地方过夜了,而且最好赶在日落之前……」 加连应该并没有识破我实际的身体状况,但仍然如此建议道。 「不需要连夜赶路吗?路灯倒是全都亮着……」 对我来说,她的提议可谓求之不得,但是,我仍然觉得有点疑惑。 道路两侧的路灯都已亮了起来,看来即使没有车辆,它们依然会在固定时间被点亮。 因为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所以我不太敢走太窄的路。但如果是在这种宽敞明亮,又没有急转弯的道路上,那即使在夜里骑车也没什么问题。 「黑夜会使雾气变得难以辨识。在无法判断雾气浓度的情况下,继续行动是很危险的,我们还是尽量避开升华现象的风险为好。」 「雾的浓度……?这么说来,好像你在超市也提到过,那一带的雾气浓度不会引发升华现象。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俊认为幸小姐已经消失时,加连十分肯定地回答说那并非由于升华现象。如果真的是加连让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话,那么对升华现象的真相有所了解也不奇怪。 「就是说雾越浓,发生升华现象的可能性就越高。乃乃应该也明白,这场大雾和升华现象并非毫无关联吧?」 「嗯,毕竟目击者都说人是消失在雾里的嘛……」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母亲消失的时候,周围也突然起了浓雾。 当初正是由于一些城镇和村落被迷雾笼罩后,居民全部消失的事件被陆续报道,升华现象的存在得到了证实,人们才会开始将浓雾视为威胁。所以,我并不认为加连是在胡言乱语。 不同的是,加连对浓雾与升华现象的联系怀有100%的确信,并且能够毫不犹豫地根据这个法则来规划行动方针。 「只要将自八月中旬起激增的失踪者人数统计与雾气浓度进行对比,就可以轻松判断升华现象的发生条件。记得日本是引入了雾视率这个概念吧,若以此为基准来计算的话……雾视率低于30%的地区,就会发生升华现象。目前所在区域周边的雾视率大约在80%左右,但随着风向的变化,局部地区的雾气浓度仍有上升的可能性。所以才需要靠自己的双眼来判断周围的状况。」 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自信。 即使是不久之前那些电视节目里的专家,也只是将这种说法视为一种假设学说, 从没有人能说得像她那样肯定。 在那些拍摄到升华现象过程的录像里,也都只看到被浓雾吞没的人,在雾气消散后不见了踪影而已。从没有人看到过人体变成气体的决定性瞬间。 也正是因为如此,政府才迟迟不肯承认升华现象的存在。就像在车站看到的那张三天前的报纸一样,都到了那个地步,官方才终于转变为「不否认」的态度。所以,加连口中阐述的数据,从未在任何正式场合得到过公开。 「……既然你如此肯定,那这个情况真的是加连造成的?」 我稍稍鼓起了勇气,提出了这个疑问。 虽然我说会相信加连的话,但还很难打从心底里接受这一切。毕竟,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子竟然能把世界变成这样,不管怎么想都太超现实了。 这和那把手枪不同。 手枪可以用直白又粗暴的方式,带来瞬间颠覆现实世界的冲击力。但这场迷雾却过于平和,尽管它所涵盖的规模是整个世界,却毕竟与我的价值观存在太大的差距。就像用单点透视法去观察远处的事物一样,不管实际上再怎么庞大,在我看来仍显得渺小。 「是啊——你想详细了解一下吗?」 「这……」 但是被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之所以开口问她,当然是由于想要知道答案。但转念一想,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相当艰深复杂,就算听了,我真的能够理解吗?再说,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仅仅是在一切迎来终结之前,尽可能开心地与加连共同度过。至于世界灭亡的理由,我其实并没什么兴趣。 我想要知道的,并非世界走向终结的原因。 而是加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及她脑中有着怎样的想法。 为此,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使是很难懂的话题,我也愿意仔细倾听,哪怕无法全部理解也没关系。 「……嗯,告诉我吧。」 我一边回答,一边在耀眼的霞光中眯缝着眼睛。 她没有立刻回答,于是我默默地听着风拂过的声音,等待她开口。 「乃乃——」 在五盏路灯擦身而过之后,加连纤细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嗯?」 「……你相信世上存在幽灵吗?」 「哎?」 「幽灵、灵魂、鬼魂——类似这样的东西,你相信它们真的存在吗?」 加连的口吻十分严肃,莫非这个问题,与世界现状的具体成因有什么关联吗。 我一头雾水地想了想,然后回答: 「唔……应该是不相信吧。」 虽然觉得如果存在的话会很有趣,也不打算积极地去否定,但要是问相不相信的话,那我毫无疑问是不相信的。 如果有人说看到了幽灵,我首先会怀疑是看错了。至于灵异照片,我也立刻会觉得是合成照片或者偶然现象。哪怕是自己亲眼见到了……恐怕也还是会断定为错觉吧。 「身为十五岁的女孩子,你真是没什么情怀啊。」 「别这么说嘛……虽然我也知道自己不够可爱。」 我不禁噘着嘴发起了牢骚。 很多同龄的女生都对超自然现象心怀向往。只是我一直忙着抵抗无可救药的现实生活,根本没有沉浸在幻想之中的闲暇。 「我觉得没有情怀跟不够可爱没什么关系。而且……在我个人看来,乃乃是很可爱的啊。」 「诶?哪里可爱啊?」 因为过于惊讶,我手头一抖,自行车扭了一个大大的s形。 加连「哇」地叫了一声并紧紧搂住我的腰,我也连忙「对、对不起」地道了歉,并将自行车重新稳住。 但这也要怪加连,突然被这样夸奖,我当然会被吓到了。毕竟有生以来,我几乎从没被人夸过可爱。倒是因为个子高,经常会有人说我帅气,但也可以说正因我身上不存在可爱的要素,人家才只好如此夸我。 「嗯……那你可别生气。」 「说吧,我不生气。」 虽然她的前置词让我有些不放心,但好奇心依然占了上风。 「我小的时候曾经养了一只名叫莱奥的金毛寻回犬,他比当时的我个头要大很多。但是在我摸他的头时,他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可爱极了。而和乃乃聊天的时候,总是会让我想起莱奥。」 加连用含蓄的语气回答道。 「……我真有那么像狗吗?」 我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好,只能心情复杂地如此反问。 若理解为她对我怀有亲近感,那倒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最好不要被拿来和宠物同等看待。 「如果用动物来作比喻的话,乃乃肯定会是健壮又黏人的大型犬。原本都已经忘了,但过去我似乎也总是像这样,紧紧抱着莱奥的后背。所以,和乃乃在一起时,才会让我觉得莫名的安心吧。」 「是、是么……听你这么说,我应该感到高兴吗?」 说到莱奥的时候,加连的声音非常温柔,可以让人清楚地感受到,莱奥是她打从心底里信赖着的对象,一定就和家人没什么区别。虽然我不愿意被人当成狗,但既然她说我和莱奥有些相像,那么或许这其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只要我的好意不会让你感到厌恶,那么当然可以感到高兴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单手松开把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面部肌肉舒缓,嘴角上扬,不知何时已经是笑容满面。 「那——就暂且高兴一下吧。」 听了我的回答,加连陷入了沉默。 「…………」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对不起,我只是在忍耐而已。」加连轻轻叹了一口气。 「忍耐?是想去厕所吗?那我找个地方停一下吧?」 在进入机动车道前,曾在附近的公园里上过厕所。但加连一直坐在后座上,并不像我一样一直在踩踏板,所以或许身体也比我更容易着凉。既然如此,突然产生尿意也并不奇怪。 但是,加连却显得很不满的样子。 「才不是呢。」 「那你是在忍耐什么啊?」 「其实,我突然很想摸乃乃的头。」 「………………就算我像狗,也别真把我当成狗啊。」 虽然我很开心她能对我产生像莱奥那样的亲近感,但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她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发现我身上的优点。虽然至今为止从没考虑过所谓人类的尊严,但那恐怕十分类似于现在的这种感觉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忍着的。」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我无话可说,只好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真是多谢你了。话说,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聊狗的话题了?」 要是再继续探讨下去,恐怕就再也无法抹消我在她脑中那个大型犬的形象了,还是让话题重新回到正轨吧。 本想打听加连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谈到了幽灵,接着又谈起了狗,感觉真是绕了不少弯路。 「是啊,我们原本是在说幽灵来着。乃乃是说自己不相信幽灵来着吧?」 「……难道加连相信吗?」 明明已经隶属于大学的研究室了,如果还相信超自然现象,那还真是蛮不可思议的……但反过来讲,那倒也是同龄少女该有的样子。 「嗯……相信,而且希望它们存在。」 但是,她所说的话语当中,并不存在描述梦想时那种飘飘然的情感,而是充满了某种迫切的诉求。 「加连——」 「啊……乃乃,看那里。」 我正想回应,却被她的声音中途打断。 我只好欲语还休,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发现在机动车道旁边,有个像车站等待处一样的四方形建筑。 「——那应该是高速巴士的候车站吧。」 在排球部去参加客场比赛时,曾经坐过很多次高速巴士。高速公路和机动车专用路的旁边,有许多像那样的等候以及休息设施。 「乃乃,我们停在那里吧。」 「难道……你是想住在那间候车站里?再仔细找找,应该会有更好的地方吧……」 我一边按照她的指示改变方向,一边略感不满地说道。 「天马上就要黑了,在街上四处走动会很危险。雾的密度高,会堆积在地势较低的地方。所以有时就算看上去浓度不高,浓雾仍有可能就聚集在附近。所以,不应该离开这条路所在的高台。」 听到她有理有据的回答,我只好乖乖回答「明白了……」并点了点头。 只要稍稍放缓速度,就提不起再次加速的力气了。我也只能做好了在这间看上去不太可靠的候车站熬过一夜的心理准备,握紧了刹车柄。 将自行车停在候车站后,汗水顿时涌了出来。虽然气温很低,但因为中途开始没有了风,所以体温始终降不下来。 但是,随着加连跳下自行车,后背也一下子凉快了许多。 「呼……」 我怀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落寞之情,将自行车立了起来。 双脚一旦站在地面上,立刻发现自己的体内已经积蓄了超乎想象的疲劳。 膝盖有点使不上力气,大腿和小腿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走在我前面的加连来到候车站门口,朝着阴暗的候车站内部窥探了一下。 候车站四面都是透明的玻璃窗,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里面是否有人。 「乃乃,这里有门,很适合过夜。虽然没办法上锁,但完全可以挡住雾气。」 加连试着开关了一下入口的大门,然后开心地说。看样子她是真的打算在这里度过夜晚了。 我拿出放在车篮里的背包和加连的皮箱,左右手一边拎一个靠近了候车站入口。从加连身后朝里面望了一眼,看到室内面对面摆放着两排长椅。 「是要在长椅上睡吗……」 「如果你更喜欢地面,我也不会阻止你啊。」 「……还是长椅比较好。」 我和加连走进了候车站,先把行李堆放在长椅上,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累死了……」 将身体靠在靠背上,并伸直了双腿仰望着天花板。荧光灯全都关着,只有黑暗铺洒在头顶。看来这里和路灯不同,并不会自动点灯。或许站内能找到开关,但我已经使不出那个力气了。 「……我的屁股和腰也很痛。」 加连没有坐在长椅上,而是隔着白大衣抚摸着自己的屁股,并伸直了腰。 看来,一直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夕阳的光芒从窗外照射过来,染红了整个候车站,只有窗框在地面上留下了浓重的黑影。 虽然现在有幸能够安心地进行休憩,但如果我仍是独身一人的话,恐怕孤寂感早已压垮我的心。 这再一次让我认识到,能够和加连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加连不是说相信幽灵吗,那么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安心入睡吗?可能会有鬼魂冒出来哦?」 为了将刚才谈到的那个暂且不知和浓雾有何关联的话题继续下去,我打趣地说道。 黄昏时分亦是封魔之刻,鲜红的景色与寂静的道路让人想起放学后的校舍,有种莫名的阴森感。我虽然不相信幽灵,但一片漆黑的地方,确实像是有某种未知的东西潜伏在那里。 「是啊……说不定今晚,就能见到幽灵哦。」 但是加连丝毫没有怯意,反而像是理所当然般回答道。 「呃……什、什么意思?」我满腹狐疑地问。 于是,加连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窗外。 「——浓雾出现之后,有关幽灵的传闻是不是也变多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稍微回忆了一下。 「嗯,确实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包括人类的消失在内,原本也只是都市传说之一而已……」 这么说来,好像也有人声称看到了幽灵。那应该是我在定期换眼罩的那家医院的候诊室时,有人吵着说在雾里看到了病逝者的幽灵。 这都是医院里经常会有的怪谈,换做平时,我根本不会去关心。 但当时那群人态度异常的认真,声音也很大,所以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当然我并不相信类似的灵异现象,但那天,人们也都隐隐觉得事有蹊跷,某种诡异的气氛笼罩了候诊室,让人莫名的坐立不安。当初的感觉我至今还记得。 「人类的消失吗……当初完全没有想象到,这场雾竟然会导致这样的现象。我明明只是想见到幽灵而已……」 加连满目忧伤地眺望着远处斑驳的风景。 「想见到幽灵……?为什么?」 不仅好奇雾和幽灵有怎样的联系,我对加连想要见到幽灵的动机也充满兴趣。看她的样子,绝对不可能只是因为喜欢超自然现象而已。在加连的脸上,正流露出寂寞的神色。 「……七岁的时候,我的父母遇到意外去世了。来参加葬礼的人都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为父母祈祷冥福。但我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有了一点小聪明,认为向死者献上祈祷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因为人根本没有灵魂嘛,人类的精神存在于大脑当中,一旦大脑的机能停止,精神也会随之消失,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说到这里,加连的话语当中多了一分自嘲的情感。 「但是——实际上我也很想祈祷,想要去相信,我的父母依然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如果不那么做,我总觉得自己会寂寞得活不下去……所以——我决定去证实幽灵和魂魄之类东西的存在。」 「不不,稍等一下——你最后的这个结论,会不会有点奇怪啊?」 亲人去世的那些话,即使笨拙如我也能听明白。去年冬天祖母去世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触。 ——奶奶,你为什么要死?难道你真的不在了吗? 葬礼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都在想这些事。 对我来说,祖母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她的死对我而言是一件难以轻易接受的事情。 祖母虽然是个严厉的人,但对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会看着我的眼睛。和总是胆怯地躲开视线的母亲不同,祖母是我真正可以视为家人的人。与此同时,她不仅是我唯一信赖的大人,也是我唯一尊敬的女性。 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不在世上,所以祖母始终独居。她总是将脊背伸得笔直,受到她凛然态度的熏陶,我也每次都会随之端正自己的仪态。祖母有着一颗强大的心灵,令她能够独自面对人生——而那正是独自一人什么也做不到的母亲不曾拥有的东西——所以,我对她的生活态度始终满怀憧憬。 更多的时候,见到祖母总是会令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懦弱,所以在我眼中,祖母的形象也就显得更加光辉耀眼。 在我对周围的一切无法忍耐的时候,祖母家也是我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 祖母不在了,我也就失去了这样的一个避难所。如果不尽快找到一个新的容身之处,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彻底摧毁。 在这种焦躁感的驱使下,我选择了体育特招生的道路,下定决心考入住宿制的高中,逃离这个 家庭。 那是否表示,我接受了祖母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呢。 虽然失去了祖母之后,世界变得更加令人喘不过气,更加了无生趣,但毕竟我还活着,那么就必须坚强地面对新的现实。 大概,大多数的人都不得不填补死去的人在心中留下的缝隙,并继续活下去。 没有人会像加连一样,去执着于幽灵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但是……对加连而言,或许并非如此吧。 「嗯……确实很奇怪。但是当时的我却觉得,这才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最佳方法。」 加连叹了一口气,并无奈地耸了耸肩膀,紧接着又露出了一副复杂的神情。 「换成一般人的话,大概不仅得不到任何的结果……最终还会因为钻牛角尖,而沉迷于某种奇怪的宗教吧。但是,我虽然没有什么才能,但只有运气非常好。」 加连笑着看了看我。 「运气?」 「没错——只不过是我所关注的方向,恰好与正确答案十分接近而已。以提前设置好的结论,按照倒推法进行研究,结果恰好发现了正确的路。这完全是天命使然,与我的个人能力毫无关系,即使换成别人,恐怕也能得出同样的成果吧。但从结论上来讲,我还是成功地发现了……观测幽灵的方法。」 说到这里,加连又一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在她视线的远端,是机动车道对面,被迷雾笼罩,变得若隐若现的城镇。 「那和雾有什么关系吗?」 看她的样子,像是在表达这个意思,所以我直接问道。 「岂止是有关系——这团浓雾,就是用来观测幽灵的催化剂。这样子,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自己是造成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了吧?」 她将双臂抱在胸前,用反派角色一般的口吻说道。 目前的她,完全是大恶人亲口坦白了自己罪状之后的心境吧。但是在我看来,却有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因为,我原本以为自己有可能完全无法理解她说的话。能够把世界变成这种样子,那一定会是个相当超乎想象的理由吧——我担心自己会因此而无法与加连互相理解。 但是,我现在却点了点头。对加连的提问,我能够做出肯定的答复。 「——听了你的话,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紧张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瘫在了椅子上。 看到我的模样,加连的表情充满了不解。 「松、松了一口气?难道你还不明白我都做了些什么吗?还是说,你根本不相信?」 「当然,我也不敢说自己能100%理解你说的话啦……但最关键的部分,我想我还是理解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和一场意外没什么区别吧?」 「诶……」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显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加连因为失去了父母,觉得很寂寞,所以想要再见到他们,哪怕是他们的幽灵也好——所以一直在寻找将其实现的方法,对吧?然后……最终找到的方法,却引发了升华现象这一出乎意料的状况——我是这样理解的,有哪里不对吗?」 「基、基本上……没什么不对。」 看到加连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我露出了笑容。 「那样的话,我当然会松一口气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加连真的是为了毁灭世界才创造这种雾气,那多吓人呀。哪怕你是实现了我愿望的恩人,也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我一边苦笑,一边打趣地说道。但是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听了加连的解释,我是真的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又是手枪,又是毁灭世界的罪魁祸首,加连背负的,全都是与我所熟悉的现实生活相隔过于遥远的问题。所以我一直担心,加连会不会其实是一个令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人。但现在终于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即使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依然完全能够理解加连的心情。 「——但是,这种程度的事情,总不能因为是意外就得到原谅吧。」 加连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所以我只好回答得更加直白一点。 「没关系啦。」 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总是会迎来一个不如意的结果——我可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人们的一切努力和心愿,都总是会轻易地遭到结果的背叛与践踏。如此蛮不讲理的东西,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哪、哪里会没关系……」 「我觉得两个人想要在一起,最重要的并不是对方过去做过什么,而是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实话说……在超市的时候……我稍稍有点怯懦了,觉得加连……有点可怕。但是听了你刚刚说的话,我已经一点都不怕了。」 说完,我把背包和皮箱放在地上,然后在长椅上躺了下来。 「一旦安心下来——我就开始犯困了。」 精神放松之后,便更加难以忽视身体的疲劳。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能够在加连身边毫无防备地睡个安稳觉了。 「等、等一下,乃乃,话还没说完呢。现在就信任我还太早了吧?」 加连望着我的脸,有些焦急地说道。 在夕阳的映射下,加连那张不知所措的脸显得格外稚嫩。 「剩下的话……就等明天再说吧。今天只要知道——加连其实只是个想要见到幽灵的……普通的……可爱的女孩子……就足够了。」 我一边打呵欠,一边笑着说。 疲倦迅速侵占了全身,眼皮也越来越沉重。最初还担心在这种地方能不能睡得着,现在看来,只要不去抵抗睡意,肯定马上就能够进入梦乡了吧。 「可、可爱?乃乃,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加连立刻羞得脸都红了。 「……但是,加连不是也说过我很可爱吗。」我如此回答,并闭上了双眼。 只要雾气没有侵入室内,气温也不会变得更低,所以直接睡在这里应该也不会感冒吧。虽然背包里有许多从超市拿来的食物,但现在比起食欲,睡意已经远远占了上风。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当中,我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晚安——乃乃。」 与此同时,似乎还有一只手正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 但是,我却没能重新睁开眼睛一探究竟。 ◇◆ 轰隆隆隆隆—— 在饱含安逸感的恬然睡眠当中,混入了某种奇怪的声音。 有如地震一般的振动,将我的意识渐渐唤回到了现实当中。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加连正睡在对面的长椅上。 候车站内虽然比黄昏时要昏暗得多,但仍可以辨认周围物体的轮廓。抬头望了望四周,清冽的光线正从窗外倾洒而来。 那光芒并不像星星或月亮那般温婉。尽管黯淡,却充满僵硬且咄咄逼人的工业感——大概是照亮机动车道的路灯吧。 ——咔哒、咔哒—— 在夏虫的鸣叫都完全绝迹的阒寂当中,传入耳中的只有钟表走动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在等待站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圆形的时钟,指示的时间是四点半。原本以为还是深夜,没想到已经快要天亮了。 秒针富有节奏的跳动声,更突显了周围的宁静。如果没有躺在对面长椅上的加连发出的呼吸声,横亘在周围的寂寥感恐怕早已将我吞没。 刚刚令我惊醒的轰鸣,也许只是错觉吧。 即使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任何地震留下的回音。 一定只是做了个奇怪的梦吧……长椅很 硬,睡得周身生疼。我活动着关节,缓缓翻了个身。 这时才注意到,有一块毛巾盖在我的腹部,也是我们在超市收集的物资之一。 ——加连,谢谢你。 我在心中默默地感谢着裹紧了白大衣的加连。 原来,与能够彼此包容的人一同入眠,竟是一件如此令人舒心的事。 我内心充满了阵阵暖意,这样看来,应该还可以重新睡一个好觉。 但正要闭上眼睛时,却在对面的窗外看到了一个摇曳的白影。 「——!?」 我顿时屏住了呼吸,猛地撑起了身子。 ——那是什么东西? 我揉了揉眼睛,仔细凝视窗外。但在昏蒙的灯光下,只有稀薄的雾气被笼罩在夜幕之下。 莫非只是被风吹动的白雾而已? 『——说不定今晚,就能见到幽灵哦。』 这时,我又想起了刚刚加连说过的话。 难道……是真的? 我的心越跳越快,战战兢兢地从长椅上站起身来。 长椅发出了「吱呀」的声音,但加连毫无反应,依然保持着均匀的呼吸节奏。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叫她起来。哪怕真的有幽灵,只要和加连在一起也就不用怕了,她肯定能用符合逻辑的理论来加以解释。 但是在尚未确定的阶段,只因为自己有可能看到了幽灵就把她叫起来,未免也太丢人了。 ——首先要确认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下定决心后,我缓缓地接近了刚才看到白影的那扇窗户。 按照加连的说法,这团雾就是为了观测幽灵而存在。既然如此,能看到幽灵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我的理性还没有完全接受加连那些离奇的言论。虽然明知加连并没有说谎,但十五年来构筑而成的常识,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彻底推翻。 而且,能看见的幽灵,到底该被称为什么呢? 能看见,就证明实际存在。 幽灵也好,灵魂也罢,一般都是用来形容死者的魂魄。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的话……那也就说明,死者依然存在于世上—— 『乃、乃乃——』 耳中不由得再一次回响起那声沙哑的呼唤。头部流着血,双眼无神的母亲凝视着我的样子,也紧接着浮现在脑海中。 「————!」 我甩了甩头,将过去的情景强行收回了内心深处。 不行,不要再去想当时的事了。 一旦回想起来,加连所给予我的安心感与温存,似乎都要遭到侵蚀。 自己正在逃避的那些事情实在过于沉重,如果把注意力放在那里,恐惧也将再一次将我吞噬,令我像和加连相遇之前那样,在车站的长椅上抱住膝盖无法动弹……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并转头望着熟睡中的加连。 只要看到她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可爱脸蛋,就能令我感到内心安宁。 然后,我再度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多余的事,而将视线重新投向了窗外。 在路灯的映照下,笼罩着机动车道的雾气,看上去像是比下午的时候更增添了几分浓度。 路灯照不到的地方都被黑暗笼罩,只有在灯光下的空间里,能够看到白雾像河流一般悠悠浮动。 目之所及的范围内都看不到人影。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觉得果然只是自己看错了。 但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起了一阵风,使停滞着的雾气突然移动起来。 在翻滚的浓雾当中,依稀浮现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 我惊讶得喘不过气,甚至无法发出尖叫声。 看样子,是周围浮动的雾气聚集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面对如此脱离现实的异常景象,我楞在原地完全无法动弹。 白色的人影在夜风的吹拂下,幽幽地矗立在道路中央。虽然分辨不出长相,但从身体面朝的方向看来,似乎正盯着我所在的候车站。 ——那就是幽灵? 那副样子,实在无法用其它的语言来形容。但真的是……? 就算真的是幽灵,但又为什么要看着我? ——莫非是认识我?那是……认识我的人?那么,该不会是…… 从身高和外形来看,对方像是女性或者小孩子。 而且,有那么一瞬间——那副不成形的白色面孔,似乎显现出了母亲的容貌。 我这才终于清醒过来,忙不迭地跑到了窗户边上。 「是……妈妈吗?」 虽然心里觉得不可能,但我仍然试探性地询问道。 这么小的声音明明不可能透过玻璃,但那团摇曳的雾气却又看起来像是点了点头,令我越来越难以保持镇静。 我并不喜欢那个懦弱又愚蠢的母亲,也没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虽然在得知母亲已经彻底从世上消失的时候,我就像失去了自身的一部分那样痛苦,但现在有加连在身边,所以早已不觉得寂寞。 但是,即使如此—— 我冲到候车站的门口,想要推开大门。 但就在这时,我又不免迟疑了一下。就为一个不知底细的东西而特意跑到雾里去,未免太草率了。 轰隆隆隆隆——…… 「诶……」 这时,远处再次响起了某种轰鸣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颤动,令我吃了一惊。 是刚才令我惊醒的地震声——果然我并没有在做梦。 白色的人影也像是有所察觉一般转过了身子,然后就像逃命一般向浓雾当中飘去。 「————!」 我下意识地冲出了室外,又湿又冷的空气顿时覆盖了我的脸,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但我完全顾不上这些,拼了命地朝着飘逝的白影大声呼喊。 「妈妈!!」 涌出喉咙的呼唤,听起来焦急而迫切,是连我自己都未曾听过的声音。 「——妈妈!如果你真的是我妈妈的话……就等一下!!不要走!!」 听了这些话,连我都奇怪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就算见到母亲,我也完全想不到自己能够做些什么。 尽管如此,内心这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令我完全无法停止呼喊。 不仅如此,我更是撒腿追了上去,并伸出了手。 但是,飞速飘逝的白影,终于还是彻底消失在了白雾当中。 「啊……」 我只好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停下了脚步,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尚未触及,就被浓雾席卷而去——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我只是想冲到她身边而已。在母亲倒在地上,头破血流时,我希望自己能在听见她呼唤我名字时,跑到她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是我唯一不得不做的事情。 但是,浓雾却带走了母亲,我的冲动于是也始终得不到宣泄,只能困在自己的胸膛之中,无处脱身。 在见到刚才的幽灵时,恐怕就是那股冲动突然爆发出来了吧。 「乃乃。」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听到身后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回头一看,发现加连正紧紧地将白大衣裹在身上,并向我走来。 「加连……对不起,我把门就那样敞着……是把你吵醒了吗?」 我看着候车站的入口,抬起手来挠了挠脸颊,感觉既害臊又尴尬。这下可算是在她面前出了个大丑。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我的软肋,如果 可能的话,我本来不想让她知道。 「没关系的,但是——刚才你是在叫妈妈吗?莫非,乃乃的妈妈是被……」 加连略显踌躇地问道。 这么说来,我只对加连讲过自己在交通事故中失去左眼,使一切的努力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全部化为乌有的事情而已。 至于为什么我那时候会躲在车站里,还没有告诉过她。 「嗯……我想,应该是消失在雾里了。」 我想现在正是个好机会,于是就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本不想暴露自己更多的弱点。但如果一味隐瞒下去的话,总觉得自己和加连之间的距离会变得更远……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性,必须拿出勇气才行。 「当时,继父殴打了母亲,使得她受了重伤。在那之后,立刻涌来一片浓雾……转眼之间,母亲就不见了。于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无论如何都难以抑制对继父的恐惧……于是就逃走了。」 我带着苦笑,尽可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至今为止想都不愿去想的事实告诉了加连。 「是吗……」 加连先是一脸复杂地回答,接着凑到了我的面前。 「乃乃的母亲是在这附近消失的吗?」 她用双手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并态度严肃地问道。 「不……是在我和加连见面的那座车站附近。」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略感困惑地如实回答。 「那么——刚才的人影就不是乃乃的母亲,因为两地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都变成幽灵了,距离什么的还有关系吗……?」 「嗯,因为幽灵实际上就相当于残留在雾中的某种记录般的东西,所以如果不是在升华现象发生的地点附近,是无法观测到的。」 她虽然说得充满自信,但对我来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或许昨天就算很困,也还是应该仔细听她把话讲到最后才对。 「虽然不太明白……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又做了些丢人的事。」 我对加连报以苦笑,同时在心中默默地感谢着从她小小的掌心当中感受到的温暖。 明明刚刚讲完继父和母亲的事,但我的心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比眼前的加连更为真切。对我来说,加连就是我的现实。 「……哪有,一点也不丢人啦。」 加连也同样苦笑着回答,但紧接着,立刻像是有所察觉般变了脸色,并松开了手。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又是地震的声音,而且似乎比刚才更接近了一些。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满怀不安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才注意到一件事。 虽然没有刚才的白影那样清晰,但迷雾当中,又浮现出了许多人形的轮廓。 「这……」 我顿时惊得全身僵硬。加连说了,母亲的幽灵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所以这些飘忽的人影都与我毫无干系,看起来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无法理解的场面,本身就足以唤醒人类体内的恐惧本能。 只见这群人影突然同时晃了晃身子,然后陆陆续续地移动了起来。 看到其中一个朝这边冲过来时,我差一点就要发出尖叫,但想起加连也在身边,就立刻上前一步,将她护在了我身后。 但出乎意料的是,它直接从我身边飘了过去。只有擦肩而过时在脸颊上留下了一丝冰冷的雾气,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回头望去,只见那个人影已经飘进了雾里,并在夜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我楞在原地的时候,其它的人影也纷纷从身边掠过,最终失去了轮廓,消散在了迷雾当中。 它们逃走的方向,与轰鸣声传来的方向正好相反,看上去就像是在躲避即将袭来的某种东西一样。 「难道是——」 加连突然大惊失色,朝着机动车道的正中央跑去。见状,我也连忙紧随其后。 站在宽敞的车道中央,周围的状况尽收眼底。 被薄雾笼罩的夜空当中看不到月亮,只有启明星微弱的光明照射着大地。东方的天空染上了一抹鱼肚白,昭示着黎明的到来。 但世界的大半还沉浸在黑暗当中,唯独设有路灯的公路将喑哑的光明一路延伸到了远方。 而在道路的尽头,有一团白色的块状物正横亘在地平线上。 「那……是什么……?」 我惊得语不成声,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虽然只靠右眼很难把握距离感,但依然可以看出那团白色的东西体积十分巨大。 轰隆隆隆隆——…… 看来,轰鸣声确确实实正在接近此处,那团白色块状物的轮廓也始终在发生不规则的变化。 这时我突然发现,虽然看上去像是一团巨大的固体,但那其实是—— 「……雾?」 听到我的声音,加连肯定地点了点头。 「嗯,那是一整团雾气凝缩在一起形成的产物。在美国曾有过三起该现象的发生案例……但是没想到,在人口并不密集的地区竟然也会出现——」 虽然加连在说这些话时神情严峻,但我却仍然一头雾水。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立刻离开这里吧,乃乃。如果那东西是朝这边来的,那就非常危险了。」 加连拉起我的手,快步向候车站走去。 「危、危险……是指升华现象吗?」 我一边乖乖地跟着加连,一边继续提出疑问。 「不,是比那更直接的威胁。凝缩成一团的雾气,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固态的整体。我们会直接被它踩碎。」 加连没有回头,但言语当中充满了迫切之情。 「被、被踩碎……?」 她特意使用拟人的形容手法,让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状况十分危急。 回到候车站内,我拿起了背包,并捡起了掉在长椅旁边的毛巾。 「乃乃,快一点!」 而加连早已提起了皮箱,正在入口处大声催促我。 我赶紧跑出室外,将行李塞进了车篮。这时地面再次晃动起来,明显可以感觉到危险正在接近。 我推着自行车回到机动车道上,发现那团块状白雾已经变得比刚才更大。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轮廓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应该是由于缩短了与我们之间的距离,所以其细节也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在那团雾的表面上,长着许多和人的手脚形状相似的东西。随着块状白雾缓缓向前移动,那些手和脚也会拍打在地面上,进而引发剧烈的震动,令白雾继续一点一点地向前滚动。 「这……这到底是……?」 简直就像是恶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一般,该不会是我还没有睡醒吧。 「乃乃!」 但是,加连尖锐的呼唤声令我认清了现实。 虽然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理解这头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我很清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和加连一起,前往她想去的地方。 为了将与她的相遇为我带来的幸运延续下去,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走吧。」 我骑上了坐垫,同时对加连说。于是她也立刻坐在了后座上,伸出双臂抱紧了我的腰。 紧接着,我用力踩下了踏板。 最初,膝盖还是会隐隐作痛,但在速度提高之后,就变得轻松了许多。虽然肉体的疲劳并未得到彻 底的消除,但大小腿都已经能够自如地发挥出力量。 还有一点,或许也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块状白雾是来自我们之前所在的方向,所以在逃命的同时,也并不会让我们之前的路全都白走。 我让自行车飞驰在车道的正中央,并尽可能地加快速度。 可怕的轰鸣声完全没有远离我的耳畔。但是我又没有勇气回头查看彼此之间的距离,只能横下心来拼命地踩着踏板。 「是不是很丑陋啊?」 这时加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她严肃的语气,我立刻察觉到她是在说那团块状的白雾。 「嗯……」 我一点头,加连紧跟着压低声音笑了笑,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的情感。 「对这一现象,还尚未来得及进行具体的研究,所以接下来要讲的仅仅是我个人的猜测——现在正向我们靠近的,恐怕是大量幽灵——也就是人类残留在雾中的记录集结而成的产物。」 「原来那也是幽灵啊……」 我回想起那团东西长着人类四肢的可怖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头。虽然是自己亲眼所见,但依然有些难以接受。 「嗯……应该是大量的人类同时升华,以至于形成了那种密度极高的块状浓雾。或许是诞生于这附近的某处避难所吧……」 加连的话语当中充满了辛酸。大概是由于自己引发了这一系列的变故,因而深感自责吧。 「我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原理啦,但后悔也没什么用啊。」 我一边努力地踩着踏板,一边故作开朗地说道。 「哎……?」 「为了这只眼睛,我也不知后悔过几千几万次了……但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再怎么后悔也无法颠覆事实。不过,反正再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就都要结束了……所以,就不要去管那么多啦。」 目前,这就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宽慰之词了。 随着日常生活逐渐崩毁,在发现世界已经不可能恢复如初的时候,我的内心感到异常的轻松。 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再去考虑自己那破灭的梦想和注定不幸的未来。同时也是因为我早就舍弃了希望。 「不管是过去的事情,还是将来的事情,全都无所谓啦。我们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多考虑考虑眼前的事吧。」 我用右眼注视着被路灯照亮的车道,将心中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倾诉了出来。 「乃乃……」 「啊……是不是有点像是在说教啊?对不起……」 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有点像长辈在传授人生经验一样。 「呃……乃乃,不是的。听了你这一番话,我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感激。但比起这个——」 「比起这个?」 「你还能骑得比现在更快吗?我们靠得越来越近了。」 轰隆隆隆隆隆隆! 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轰鸣令黎明的空气都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就后悔得不行。 只见那团长着无数胳膊和大腿的巨大雾块已经追到了相当近的地方,令我登时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东西,该不会是在追我们吧?」 「没有,只不过风正吹往我们前进的方向,那团东西也仅仅是在随风流动而已。」 听了加连的回答我才发现,最初之所以觉得脚踏板踩起来很轻巧,不仅是因为身体得到了休息,更是由于我们是在顺风前进。所以明明自行车已经骑得够快,却并没有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压,这便是最好的证据。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这里可没有任何岔路啊!?」我慌张地问道。 一般来说,只要没遇到交流道,在高台上的车道行驶时是无法返回到一般公路上的。这里虽然没有信号灯和十字路口,但相对的,想要中途变更路线也十分困难。 「总之只能拼命逃了!只要进入弯道,就能避开那团东西的行进路线了!」 「但前面可都是直行路啊!」 「那就只能逃到风向改变为止了!加油!」 「太强人所难了吧!」 话虽这么说,我依然使出全身的力气继续踩着脚踏板。 不管是多么无理的要求,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也只能咬牙接受了。 通过响彻四周的轰鸣,以及紧逼而来的压迫感,即使不回头也能够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确实在逐渐缩短。 虽然我也很想提高档位加速冲刺,但像这种前有车篮后有货架的家用自行车,根本不存在那样的功能。 「哈、哈、哈——」 渐渐地,我开始喘不过气来。经由睡眠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转眼之间就再次消耗殆尽。 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啊,简直就像是在演灾难片一样。明明是在恶梦里才能体会到的心境,但侵袭全身的疲劳感却又过于真实。 紧握车把的双手都已浸满汗水,一旦使出太大力气恐怕就会打滑。 如果现在握住刹车柄,几秒之后我和加连就会死于非命,而且还是被碾成一滩肉泥。 就算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多只能再撑几天,我也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去死。 我们没有未来,所以过去也不存在意义。 只有现在——此时此刻,才是我们仅有的东西。 所以,决不能容忍它遭到任何人、任何事的侵蚀与玷污。 我一定要拒绝任何的痛楚与恐惧,尽最大的努力延续现在拥有的幸福,直到靠自己的双脚走到旅途的尽头。 如果可能的话,到那时,仍希望有加连陪伴在身边——因为只有我自己的话,实在过于寂寞。 在我因缺氧而愈发晕沉的脑子里,渐渐涌起了一系列漫无边际的思绪。 踏板越来越沉重,速度也明显有所下降。 被汗水沾湿的衣服都黏在了身上,后背更是已经彻底湿透了。 明明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我却不合时宜地担心起另外一件事—— 紧紧靠在我身后的加连,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呢? 「乃乃——」 就在这时,她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 「——已经没事了,风向变了。」 「哎……?」 一心只顾着踩脚踏板,所以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不觉中,从身后吹来的风已经停止,之前不敢去听的轰鸣声也已渐渐远去。 我战战兢兢地望向了身后,只见那团块状白雾正推翻车道一旁的围栏,冲进了高台下方那片辽阔的农田。 表面那些数不清的四肢依然对着我们张牙舞爪,但也渐渐地被滞留在四周的雾气笼罩,变得难以分辨。 「我们……脱险了?」 我停下了双脚的运动,一脸茫然地问道。 「嗯……乃乃,辛苦你了。」 加连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并用话语犒劳着我。 「呼——…………」 我终于放下心来,长叹了一口气,并将自行车靠向路边,让速度慢慢减缓,最后单脚踏在地面上,将自行车停了下来。 不休息一下的话,恐怕我也没办法继续骑下去了。 前方的天空依然是漆黑一片,但转过头来,就发现远处的山峰已经披上了一层阳光。再过不久,我们就又要迎来清晨了。 这时,块状的白雾也逐渐瓦解成了稀薄的雾气,铺洒在低洼处的土地上。 加连也和我望着同一个方向,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块状白雾也无法一直维持下去。这么一 来,真的就和自然现象没什么区别了。」 「这样的自然现象也太可怕了吧……难道我们今后还会遇到这东西吗?」 说到这里,我完全掩饰不住内心的反感。 「大概雾气浓度和人口密度越高的地方,就越有可能发生那样的现象。而东京应该是最能够满足这两种条件的地方吧。」 「……也就是说,越靠近目的地就越危险喽。」 一想到今后可能还会经历这样的事情,我就不禁变得情绪低落。 「乃乃,其实……如果你害怕的话——」 但是,听到加连似乎要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我连忙开口打断了她。 「——但是,我会努力的。毕竟,雾越浓的地方越危险这种事情,我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了嘛。」 我故作坚强地对她摆出了笑脸。 但或许因此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结果害得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啊……这次是我。」 我有些难为情地捂住了肚子。 「——因为你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什么都没吃过嘛,会饿是当然的。我们就在这里吃早饭吧。其实……只要稍不留神,我的肚子也很有可能发出叫声。」 于是,加连微微一笑,和我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看到她的笑脸,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能和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我此时此刻的人生,能够与加连共享,实在是一件幸事。 明明刚刚在千钧一发的危机当中捡回了一条命,我的内心却无比安逸。 唯愿我与加连相伴的这段时光,眼下的每个瞬间,都不会被任何人摧毁。 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期待—— 或许她,能够成为我真正的朋友。 第四章 体温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早餐是从超市带来的饼干和巧克力。 背包里储备的食物基本上都是糕点类。如果天天都吃这种东西的话,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身体搞垮。但万幸的是,我们已经不需要去考虑这种问题了。失去未来果然是一件惬意的事。 吃完早饭后,太阳已经升起,天空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 我一边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和楼房在苍白的朝雾中刻画出的斑驳轮廓,一边用自行车载着加连驶向东京。 在途中的交叉路口,我们驶入了另外一条机动车道,转而向西南方前行。一路都是加连指哪我就走哪,所以只知道现在我们正身处埼玉县内……但大概接下来就不用再绕远路,可以一口气前往东京了吧。 当躲藏在稀薄云层上方的太阳刚刚经过天空的正中央时,我们也开始吃午餐。 我们来到了无人的公路服务区,停车场空空荡荡,建筑物也都紧锁着大门。 鉴于完全没有必要打碎玻璃闯入店内,我们就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长椅上,用夹着奶油的梳打饼干填饱了肚子。 停车场旁的自贩机还可以用,于是我就用剩下的零钱又买到了几瓶饮料。 「既然买到了更多饮料,就可以放心地把这瓶喝光了。」 说完,加连仰头将所剩无几的运动饮料灌进喉咙里。 在此期间,我一直呆呆地凝望着加连洁白的脖子。今年夏天我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基本没有被晒黑。即使如此,加连的皮肤依然要比我的白皙太多。大概就是因为有她这样的美人存在,人们才会想到用雪来形容皮肤吧。但我却知道,她那如雪般的肌肤,丝毫不会令人觉得冰冷。 加连不仅个子矮,就连手掌都十分小巧。她用双手捧着塑料瓶的样子,简直可爱到难以名状,让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保护欲望,内心充满了对她的关爱之情。难道她身边的人们都不会像我这样吗? 我想更多地了解她。并非幽灵之类晦涩难懂的话题,而是想知道她平日里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至今为止她似乎一直都住在美国。既然长得这么可爱,肯定很受欢迎吧。 「我问你哦,加连——」 我这么一问,她一边喝水一边将视线投向了我。 「——你是处女吗?」 话音刚落,她猛地将口中的饮料喷了出来。 「……!?你、你在说什么啊?」 她被呛得咳了好久,并满脸通红地瞪着我。 「啊,抱歉……这个问题有那么奇怪吗?」 「当、当然了!这未免太失礼了吧。」 她咳得眼角流出了泪水,同时又摆出一幅气鼓鼓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得很。我本没有捉弄她的意思,但看到她这样,又忍不住想要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是吗?我还以为女生之间聊这个很正常来着……跟我同一个社团的那些队友,在更衣室换衣服时,要比这口无遮拦多了。」 是不是处女这种问题,只能拿来开个头而已。像是男朋友的那个部位如何如何,和对方在哪里做了些什么事,被对方提出了如何变态的要求之类事情,她们平时聊起来都毫不避讳,就像家常话题一样。 我所在的女子排球部里尽是些身体发育良好的女生,所以超过一半的人都有男朋友。不过我从未加入过她们的对话,向来只在旁边听着而已。 「日本的道德情操教育竟然如此失败……」加连摆出了一副哑然的神情。 「但是,加连不是一直都在美国吗?那边的人对这类事情不是应该更加开放吗?」 「或许男女之间的关系确实比较开放,但并没有人会肆意地侵犯对方的个人空间啊。至少在我生活的地方,人们都很尊重彼此的隐私。」 「如果不尊重的话,会怎样呢?」 「会被告上法庭啊,告上法庭。」加连耸了耸肩。 「哇,我可不想被告上法庭……」 「那就不要再问这种事了。而且……为什么你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啊?」 「也没什么啦,只是……我看着加连,突然想到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会不会已经有男朋友了……」我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本以为这个问题可以帮助我缩短与加连之间的距离,看来我还是太急于求成了。或许应该先问一些最普通的问题,比如喜欢吃什么之类的,然后一点一点地接近她才对。说不定我所在的排球部,环境比我想象的要糟糕多了。 反省归反省,但我的辩解貌似依然只起到了反效果。 只见她再一次满脸通红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才没有呢。像我这样的小不点,根本没人会感兴趣。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是年长者……再说,研究室里也只有女性而已。」 看她的样子,有点像是在闹别扭。说不定她其实一直都很介意自己的身高吧。 「——那乃乃又怎么样呢?只让我一个人回答,也太不公平了。」 「我?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啦,所以还是处女。」 「不、不用连这种事都讲出来啦。」 听到我满不在乎的回答,加连连忙摆了摆手,然后微微低下了头,抬起视线窥探我的神情。 「……但是,这真的很出人意料。毕竟乃乃和我不一样……个子这么高,明明很有魅力嘛。」 被她一本正经地这么一夸奖,我顿时开始脸颊发烫。 对这样的甜言蜜语如此没有抵抗力,一定显得很孩子气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很难为情。虽然心里对她的赞美确实感到很高兴,但却不知是否应该完全当真。 「反、反正你一定是在说大型犬的那种魅力吧!」 「这我倒是不否认啦——但是,作为一个人,一个女孩子,乃乃依然很富有魅力哦?」 听了她的一再褒奖,我不禁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是我错了……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看来,乃乃很不习惯被人夸奖啊。」 加连开心地笑了笑,并将空塑料瓶朝着垃圾桶丢了过去。结果只砸中了垃圾桶的边缘,然后掉到了地上。 「唔……」 加连一脸不悦地站起身来,捡起空瓶扔到了垃圾桶里。 「接下来聊些正经事吧……乃乃,接下来要走的路,会变得十分危险。」 说着,加连直面着我,并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什么意思?」 「至今为止我们一直在走高台或高架桥上的道路,所以才避开了雾气较重的低洼地势。但是在接下来的交流道,我们需要回到地面上的普通公路上才行。」 「不然的话,会遇到什么问题吗?」我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 「再走一段距离,这条路就会进入山区。虽然穿过山里的隧道后就能抵达东京,但山区周围的雾气无疑比其它地方更浓。大概,人类已经无法从那里经过了……」 加连将手机的画面展示给我看,同时语气沉重地说道。 「你是说,山区比低地更加危险?」 「是啊——乃乃,你觉得这片大雾是从哪里出现的?」 「这……不是由气温和湿度的变化形成的吗?」 看到我困惑不解的样子,加连无奈地笑了笑。 「普通的雾是那样的,但这场雾却并非如此。」 加连凝望着雾中朦胧的风景,淡淡地解释道。 「引起升华现象的这场雾,是由植物生成的 某种颗粒形成的。」 「植物……?就像光合作用那样吗?」我诧异地反问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可以解释为何山区更加危险……但是,从未听说过植物能够生成这样的物质。 「是的————啊,乃乃,你过来一下。」 加连先是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走到了店门口的花坛前。 「……那里有东西吗?」 由于盛夏已过,浓雾中的光照也不够充分,花坛里并没有花。这里的人逃走后明明应该还没过几天,但花坛里已是杂草丛生。 加连蹲在一片萧条的花坛旁边,捻起了杂草的叶子。 「来,你瞧这里。」 她摆摆手让我蹲在了她身旁,然后给我看了看叶子的背面。 我仔细一看,发现那里除了叶子原本的绿色之外,还浮现着许多尤为鲜艳的黄绿色斑点。 「这……是什么?」 「这就是这场雾的成因,一种寄生在植物身上的真菌。」 加连直截了当地回答,并用指甲揩了揩其中一块斑点。只见那块黄绿色的区域虽然颜色变得淡了一点,却并未完全消失。 「真菌……是我们平时说的霉菌么?」 虽然我相当没有自信,但加连却点了点头。 「嗯,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这种真菌被扩散到了空气中……世界上的植物才开始生成如今看到的这种雾气。」 「那……加连说自己是始作俑者,也就是说,是加连创造了这种真菌……?」 我用视线的余光看着叶子背后的真菌群,并有些踌躇地问道。 「那怎么可能。我可没有创造这种东西的能力,我只是第一个发现这种真菌的人而已。这种真菌早就存在于地球上,只不过感染能力很弱,只能寄生在抵抗力较差的古树身上。」 加连用充满了自嘲的语气表示了否定,并抬起头眺望着天空。 「昨天也说过,我想要见到幽灵。所以,年幼的我首先去调查了过去的事例。然后发现,灵异体的目击案例绝大多数都发生在森林或深山之中。即使是在城市里,也几乎都发生在化为废墟的地点,其中更是以木屋居多。所以我就将着重点放在树木上,对神社里的神木这一类与灵体相关的植物进行调查,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新品种的真菌。」 说到这里,她饱含懊悔地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阶段,我还只是个发现了新品种的小孩子而已。至于我那些和幽灵有关的猜想,所有人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但只有一个人——对我的论文产生了兴趣,并将我邀请到了美国。」 看到加连以感怀的心情回忆往事,我心中莫名地发出了阵阵的刺痛。 或许,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加连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大概那个人对加连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吧。 「那是个怎样的人……?」 一直默默倾听的我,也终于忍不住插嘴问道。 「她是个温柔开朗,深受人们喜爱的女性,名字叫奈央·埃尔莉。在真菌病领域留下了诸多功绩,是名副其实的天才。我当时住在她家里,而她待我也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所以我非常喜欢她,希望能帮上她的忙,获得她的认可——于是经过多次跳级,最终加入了由她主导的研究室。那时候的我只顾着成为更杰出的人,甚至一度忘记了想要见到幽灵的初衷……」 「是……这样啊……」 虽然是我自己提的问题,但现在却对此后悔不已。 心中的躁动愈发难以控制,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在世上的某个地方,还存在一个对加连来说最为重要的人,这个事实似乎让我很不开心。 对现在的我来说,加连就是世上最重要的人。越是彼此接近,她在我心中占据的位置就越是无法取代。但是,加连的心却已经被另一个人填得满满的。 虽然无可奈何,但依然难以接受。 我人生的最后一刻,应该会是和加连一起度过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她能够更加重视我的存在。但会不会,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呢…… 但是,在听到加连接下来的话语之后——我才发现那个名为奈央的女性,是一个我无论如何都敌不过的对手。 「奈央虽然很高兴我能够成为她们的一员,但研究本身却遭遇了瓶颈。真菌的繁殖条件极为苛刻,采集到的样本总是会立刻死亡。所以奈央开始尝试着增强真菌的感染能力。当然这也并非很容易做到的事,但奈央却成功了——这让我再一次领略到了奈央的过人之处,对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尊敬……但是,在那之后,奈央却立刻将经过品种改良的真菌带出了研究室,并将其散播到了全世界。」 加连的声音愈发僵硬,双眼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最后的一句话,令奈央的人物形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使得我一时难以做出反应。 奈央是加连最为仰仗的人,也相当于加连的监护人……在同一个研究室里工作……将真菌散播到了全世界?咦,那岂不是—— 「……也就是说,她才是真凶?」 「确实,可以说她是这场灾难的实行犯。但是,我也是共犯。毕竟发现真菌的是我,帮助她完成了品种改良的也是我……没错,所以我才必须问清楚。和奈央见面,质问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然后——」 加连隔着白大衣,用手摸了摸腰间的金属块,冷冰冰地说道。 「听了这些……你还没有觉得我很可怕吗?」 「咦——啊,没有的事!我只是有点吃惊罢了。」 我赶紧摇头否定,并拼命驱动着早已超载停摆的大脑。 不管实际上是不是共犯,在我看来加连都没有任何的过错。加连是我的恩人,多亏了她,我才不必再去面对注定不幸的未来。所以如果加连想要杀人,我既不会指责她,也不会阻止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在她身边。 但是……照这个逻辑来讲,奈央就也成了我的恩人。然而,由于她占据了加连的心,我对她只有嫉妒与敌意,而完全无法涌现一星半点的感谢之情。 话虽这么说,按照道理来讲,我依然必须感谢她——这种矛盾的心情始终难以化解,令我烦躁不已。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打消内心的疑虑呢? 总之,为了理清一团乱麻的思绪,我必须跟加连问个清楚。 「也就是说……奈央在东京吗?」 「嗯,一定在。」 听了加连的回答,我做了个深呼吸来安抚自己的情绪。 她的双眼始终都注视着自己必须去做的事情,从最初在车站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始终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唉……我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呢?恩人什么的,都只是事后强行拼凑出的借口罢了。 我最初之所以对加连产生好感,并不是因为得知是她把世界变成现在的样子,而是因为她夸奖了我的名字,夸奖了我的母亲。 所以,我也不要再继续胡思乱想了。 加连是我想要陪伴的人,也是对如今的我来说,最最重要的人。 奈央是我的敌人,是背叛了加连的信赖,害她伤心的人。 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明白了,那就走吧。来让我看看地图。」 我尽量表现得开朗,并从加连手中借过了手机。 既然加连想要去见奈央,我需要做的,就仅仅是骑着自行车带她过去而已。 大概,这才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我依然希望她能够更加重视我的存在。但为此,必须 先完成与奈央的对峙才行。 不过,在确认今后要走的路线时,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对了,加连,今天要不要找个舒服的地方过夜?」 「哎?嗯……如果可能的话,当然想了……」 听了她的回答,我露出了笑容。看来,今晚能够让她过得开心一点了。 「那样的话,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大概在那里还可以洗澡呢,你就尽管期待着吧。」 ◇◆ 返回一般道路之后,旅途立刻变得困难重重。 即使完全按照加连根据地图作出的指示行动,依然会碰上因为浓雾而无法通行的区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不得不掉头寻找另一条路。 所以抵达目的地时,已经花费掉了远超预期的时间,太阳也已经落山了。 这里是位于埼玉与东京县界附近的一处恬静的住宅区。虽然主干道附近和站前周边总是很热闹,但只要稍稍走远一点,就会进入这种盖满民房和公寓的卫星城。 原本应该居住人口不在少数,但现在既没有往来的行人,也看不到任何的灯火。若是在平时,入夜后的住宅区尽管非常安静,但至少可以听到附近的家中传来人们的谈笑声和电视节目的声音,也能闻到各种饭菜的香味。 但现在,周围一片死寂。 每一家的玻璃窗内侧,都横亘着比夜空更加深沉的黑暗,令人后脊背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唯有狭窄的道路两侧,依然铺洒着路灯的光芒。我仰赖这些微弱的光,骑到了某间民宅的门前。 和周围的民房相比不大也不小,算是很普通的双层木结构房屋,静静伫立在路边,与街区完全融为了一体。 「——我们到了,今天就在这里过夜吧……这是我奶奶的家。」 我拍了拍加连搂在我腰上的手,并朝着身后说道。 之前看地图时,发现要从奶奶家附近经过,所以才想到今天或许可以住在这里。 「野中……?我记得,乃乃好像是姓穗村吧?」 加连跳下自行车,看着挂在家门前的名牌,有些不解地问道。我应该只有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提过自己的全名,不过看来她还记得。虽然只是一点小事,但依然令我开心不已。 「嗯,野中是我过去的姓氏。」 我把自行车放在家门口,从车篮里取出了背包和皮箱。 「妈妈和继父再婚之后,我也跟着改掉了姓氏。也就是说,住在这里的是我生父的母亲。」 生父——对我来说,他是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人。似乎我刚一出生,他就去世了,所以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完全不记得,而且也从没幻想过假如他还活着,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毕竟,如果他活着,我一定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吧。 那样的话,那个人就已经不再是我,而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幻想一个陌生人的人生,只会让自己徒增空虚感而已。 「是这样啊……但是,到亲戚家来真的不要紧吗?乃乃不是也在躲避继父吗?」加连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周围。 因为在看到幽灵时大致讲过我的情况,所以她才会考虑到我需要面对的风险吧。 「对继父来说,我奶奶完全算不上亲戚。就连给奶奶举办葬礼时,他都没有出现。而且,他应该也并不知道这个地方。」 不仅是继父,应该所有的男人都不愿意和妻子前夫家的亲戚扯上什么关系吧。而且继父曾明确要求和父亲的亲属断绝来往,妈妈也遵从了他的要求。因此,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偷偷跑来看奶奶。 哪怕继父真的相信了避难船的流言而打算前往东京,途中应该也不会到这里来才对。 「那样就好——不过……葬礼?难道你奶奶已经……」 「嗯,半年前去世了。在那之后,似乎其他的亲戚搬进了这里。但门锁应该没有更换。」 说完,我从钱包里掏出了被我当做护身符,一直带在身边的钥匙。 这把钥匙是奶奶亲手交给我的,还说我随时都可以过来。原本应该在葬礼的时候归还给其他的亲戚——但我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毕竟,这把钥匙见证了我们祖孙之间的深厚情谊。 我来到门前,略有忐忑地将钥匙插入了钥匙孔。 然后,便听到了门锁被打开的清脆响声。看来他们果然没有更换门锁。 打开大门后,立刻闻到一股寺庙特有的香气。由于奶奶每天都会在佛坛献香参拜,长年累月,香火的味道已经渗透了整栋房屋。 我伸手打开了墙上的开关,随着电灯亮起,门口以及对面的走廊都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灯光。 门口没有鞋子,放在鞋柜上的水槽也是空的,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日常生活的温暖。看上去和迷雾的来袭无关,而是原本就没有人住在这里。但是既然有通电,周围也没有积起灰尘,就说明房间依然有人经常使用吧。 我悄悄地说了一声「我回来了」然后脱掉鞋进入室内,向起居室走去。加连也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拉开沉重的隔扇,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副与记忆当中完全不同的景象。 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墙上贴着许多的书法作品,看来,是有人在这里开了一间私人书法教室。 这么说来,确实听说过生父的姐姐是一名书法家。 当初和奶奶一起用过的被炉,以及那台旧电视都不见踪影,整个起居室显得空旷又冷清。 「……看来,在这里很难放松下来。」 我叹了口气,然后转身面向加连。 「去二楼吧,那里有我经常用的房间。」 二楼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两个完全变成了仓库。推开其中一间的大门一看,原本在起居室里的电视机也堆放在硬纸箱上。 「是这里吗?」这时,加连也从我身后把脑袋探了过来。 「不,是这边。」我摇了摇头,然后带着她来到了客房。 「啊……」 点亮电灯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与过去相比几乎毫无变化的房间,令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地板上铺着榻榻米,柜子上摆着奖状和奖杯,旁边还安放着古色古香的梳妆台。 我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房间正中央,然后瘫坐了下来。 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来到能够让我感到如此安心的地方了。不仅如此,这一次还有加连陪伴在身边。我就像是心灵得到了彻底的慰藉,全身使不上力气,泪水也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至今为止,我一直活在不安当中,早在逃离继父身边之前,就始终如此。自从奶奶去世,我就失去了赖以安身的归宿。 「闻到榻榻米的味道,总是会令人莫名地感到舒心。我过去在日本时……住的也是像这样的房间。」 加连将皮箱放在角落里,然后坐在了我身边。 「壁橱里应该还有被褥,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 我也从身后摘下了背包,然后顺势躺在了榻榻米上。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如果可能的话……」 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我的脸。 「啊,在睡觉之前,我们还要吃晚饭呢。那就去厨房看看吧,说不定可以找到能吃的东西——」 「不,当然这个也很重要……乃乃,你之前不是说过,来这里之后或许可以洗澡的吗?」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言语当中充满了殷切之情。 「啊哈哈,抱歉,其实聊到一半时,我就猜到了。」 我笑着撑起了身子。加连的反应跟想象中完全 一样,让我在得意之余,不免也有些开心。 更值得高兴的是,能够像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彼此的玩笑,让我感觉自己和加连真的就像成为了好朋友一样。 「啊……?你、你……!」 加连先是一愣,然后开始气鼓鼓地瞪着我。 「对不起啦。总之我先去把热水栓打开,在浴缸放满之前,我们就先吃饭吧。」 虽然很想多休息一下身体,但我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原来越是对关系亲密的人,乃乃就越是会使坏心肠啊。」 加连一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并向我伸出了手,是要我帮她站起身来吧。 「而加连大概越是对关系亲密的人,就越是会撒娇吧?」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并回敬道。 「……才没有呢。」 说罢,她羞涩地扭过了头。 多亏在厨房发现的即食咖喱和备用的大米,我们终于难得地享用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从所剩无几的最佳食用日期来看,这应该是奶奶专门为了我而储备的吧。因为我总是突然造访,如果只准备平时的分量,可能会不够用。 晚饭过后,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入浴时间。 「……乃乃,你是认真的吗?」 「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倒也不必勉强啦。」 然而此时,我却仍在更衣室外,面对着眼前的加连,尴尬得直挠头。 其实光是看到她那副不情不愿的表情,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早知道会把气氛弄得这么僵,我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了。 都怪两个人围着餐桌一起吃饭实在太开心,我才会头脑发热,邀加连一起洗澡。 「乃乃经常和别人一起洗澡吗?」 加连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如此反问道。 「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 看到她警惕的眼神,我不禁觉得有些心痛。 「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和加连做一些跟好朋友才会做的事情而已。」 因为实在不知该如何辩解,我只好原原本本地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没错……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缩短与加连之间的距离,所以才冲动般地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因为曾听班级里的女生谈起去彼此家留宿,以及一起洗澡的事情,所以我一直以为朋友之间做这种事是很正常的。但现在看来,说不定必须是真的非常要好的朋友,才会共同入浴吧。而我由于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想必是一不留神就跨越了好几个阶段。 「也就是说,乃乃想和我做朋友吗?」 「这个嘛,嗯……也不仅是普通的朋友……你看,我们难道不像是一对互相扶持的搭档吗?我呀,真的很高兴能够和别人营造起这样的关系。所以,大概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来证明我的这种感觉吧……」 看到我词不达意的苦恼模样,加连不由得露出了苦笑。 「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嘛——简直就像是挨了骂的狗一样。」 说罢,她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 「……不要总说我是狗啦。」 「对我而言,这其实是夸奖哦?也就是觉得你很可爱的意思……真拿你没办法,我答应就是了。」 她一脸无奈地拉着我的手,走进了更衣室。 「真的吗?」 「——虽然都是女生,但还是很难为情,也依然会有些抵触。但既然是乃乃的请求,我也没办法拒绝啊。不然的话,似乎对你很不公平……而且,其实我也觉得,在人生的最后,能交到朋友应该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 加连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摆出了一幅严肃的表情。 「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乃乃,你该不会是……会对同性产生特殊情感的那类人吧?」 「诶……!?不、不是啦……大概。」 尽管有生以来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反射性地否定了加连的猜疑。 虽然至今为止,我始终与男生保持距离,但也从没对女生怀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在社团的队友们聊一些色色的话题时,我也会情不自禁地竖起耳朵偷听……所以,我的性取向应该和周围的女生没什么区别才对。 「是吗,谢谢。其实不管你怎样回答,我都没打算拒绝。只是需要根据你的回答,来调整心态而已。」 在道谢之后,加连立刻开始脱衣服。 至今为止,即使有女孩子在身边换衣服,我也从未产生过什么特殊的感觉。 但是,在面对脱掉白大衣和水手服,全身只剩下内衣的加连时——我不禁看得着了迷。 她的皮肤白皙如雪,找不到任何的污斑或伤痕。如瀑布般披散在背后的黑发,令皮肤更显得纯洁剔透。没有了外衣的遮挡,她的身材看上去更显娇小,但端庄且匀称的肌体,依然在她身上构成了一条柔美的曲线。 即使同为女性,她的美仍旧深深震慑了我的心灵。 「你不要死死盯着我看嘛,太难为情了。」 就在要摘掉胸罩时,她停下了动作,并娇嗔地瞪了我一眼。 「啊——嗯。」 我如梦方醒地点了点头,手忙脚乱地脱掉了自己的制服。加连也趁机麻利地脱掉了内裤,抢先走进了浴室。 过了一会儿,我也拿起了毛巾,紧随其后。 雾气缭绕的浴室里站了两个人,顿时显得有些局促。 「呃……看来没办法两个人一起淋浴了。那加连就先坐在那里,我来给你冲洗身体吧。」 既然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总该由我先来服侍她一下。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啊,那样的话乃乃就无事可做了吧。那……就拜托你了。」 加连虽然仍显得有些羞涩,但还是乖乖坐在了浴室用的椅子上。我拿起莲蓬头,拧开龙头等待水流变热。这里的天然气还能用,真是万幸。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呢……好像确实怪怪的。」 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凝视着加连雪白的后背,内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 「明明是你自己要求的……」 坐在椅子上的加连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副怨恨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啦……啊,水变热了。那我开始洗了哦?」 我刚把莲蓬头伸过去,加连立刻猛地颤抖了一下。 「太烫了吗?」 「——没有,温度正合适。只不过不是由自己来掌握时机,所以吃了一惊而已。」 加连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稍稍弯下了腰。 于是,我首先冲洗了一下加连的头发,但对于接下来该做什么却感到有点茫然。如果想洗干净,就必须触摸加连的头发和身体才行,但光是想想,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犯罪感。 「我、我来拿着莲蓬头——加连自己来洗头吧!」 「……那样的话,也没必要非让乃乃拿着不可吧?」 「可能是这样啦……但毕竟体验这种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嘛。」 确实只要把莲蓬头固定在墙上就能解决问题,但眼下还是希望她能够接受我的提议。 「真是不合逻辑。不过只要你开心,我倒是不介意啦。」 说罢,加连微微一笑,然后开始洗头发。 其实,死死盯着别人清洗自己的身体,也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内心同样充满了犯罪感。但想到这种事情竟然能够得到允许,或许恰好证明我成功缩短了与加连之间的距离,所以还蛮开心的。 「加 连上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 但一直沉默不语的话,感觉就像偷窥一样,所以我就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前天。之后是在来日本的飞机上过的夜,所以没机会冲洗汗水。」 加连一边仔细地洗着头发,一边回答。 「但是,一点也闻不到汗的味道啊。」 「——不、不要随便闻啦!」 听到我抽动鼻子的声音,加连急忙来回胡乱挥动手臂以示抗议。毕竟因为正在洗头发,所以没办法抬起头来。 「啊哈哈……抱歉啦。但是,加连很香哦。」 「变态。」 加连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加快了洗头的速度。 而我也担心继续开玩笑会惹她生气,所以不再说话,默默扮演莲蓬头的角色。 「——洗完了,我们换个位置吧?」 「不用了,加连先去泡浴缸吧,我自己洗。」 于是,我麻利地清洗了一下全身,然后也随着加连钻进了小小的浴缸里。 「呼……」 一旦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全身的疲劳感顿时一口气涌了出来。但是由于没办法完全舒展身体,我稍一放松,就碰到了加连娇嫩的肩膀。 柔软的肌肤,炽热的体温,令我心头一凛,身体僵直。而她也是一副紧张的模样,小声地问道: 「要不,我还是出去吧?」 「不不,没关系的,你应该也还没泡好吧。」 我急忙挽留住她,并为了能稍稍伸展四肢,而试着改变姿势。最终,我们将双腿交叉在一起,面对面地坐在了浴缸两侧。 浴缸里没有撒入浴剂,透过清澈的热水,加连赤裸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还没过多久,我便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渐渐加快。 随着体温的升高,加连白皙的肌肤被染上了一抹又一抹的桃红。甘甜的气息弥漫在水雾当中,令我的大脑被某种油然而生的情感灼烧得隐隐作痛。 「——加连,听我说。」 「怎么了?」 「在我十五年来见过的所有人当中……加连,你是唯一的一个让我真正觉得可爱的女孩子。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现在,心似乎跳得非常厉害。这、这会不会是很不妙的现象啊?」 总觉得,如果将此刻涌现在心中的感情掩埋起来,是十分懦弱的行为,所以我选择了如实相告。就在不久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对同性不会产生特殊的感情。那个时候,我其实完全没有骗她的打算,但现在…… 「……先不说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可爱——其实你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的。说实话,我现在也和乃乃一样,无法保持冷静。」 说到这里,加连羞赧地将双臂抱在胸前。 「虽然刚才问了你那样的问题,但是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看,要对同性不产生特殊情感,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生来就有能力爱上任何一个其他的人类。」 「是、是这样吗?」 在初三的学生当中,我算是脑子比较笨的那一类人。所以加连说的话,我暂时都不大能理解。 「简单地说,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同时拥有偏男性与偏女性的部分。区别只在于哪个部分比重较大——或者身体最终选择了哪个部分而已。」 「选择……?这种事情是可以选的吗?」 我一直以为人的性取向从一出生就已注定,无法以自己的意志来加以改变。 「虽然没有办法主动作出选择……但确实有些人在这方面的性质上会产生差异。不过,从婴幼儿时期也可以看出,绝大部分人类在刚一出生时,性征上的差异是很小的。但随着身体的成长——尤其是第二性征期的荷尔蒙比例变化,人们就会自然地形成与性征相符的人格。即使如此,体内原本拥有的异性性质却是不会消失的。只要拥有适当的契机,随时都有外露的可能性。」 「契、契机?」 「比如说……自我否定。在遭到外界拒绝,对自身价值缺乏认同感时,人们就会在自我的潜意识中发掘新的可能性。这种时候,最终发掘出『身为异性的自己』这样的事例并不罕见。除此之外,还有环境的剧烈变化等等。」 说到这里,加连在水中将胳膊伸了过来,并握住了我的手。 「……加连?」 我内心为之一震,困惑地望着她的眼睛。而加连则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今天——我们在路上并没见到任何人吧?」 「啊,嗯……这么说来,好像确实……」 在机动车道上的时候,也始终没遇到途经的车辆。除了今天早上的幽灵之外,完全没碰到任何人。 「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样……在这样剧烈变化后的环境下,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将彼此视为唯一除自己以外的人,对吧?」 「嗯……」 我点了点头,并低头看着交叉在一起的手指。 「由于人类是群居动物,在衡量价值观的时候,不得不以他人来作为标准。乃乃刚才……不是说我是『可爱的女孩子』吗?当你开始关注这种事情的同时,你的感性也就相对地开始向男性的一面靠拢。」 加连一边说着这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一边拉着我的手,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凑了过来。 「而这一点,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因为,尽管我们是同性,但其余的一切都完全相反——乃乃个子又高,身体又强壮……尤其胸部……远远比我更富有女性魅力。面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会被渐渐吸引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听了加连说的这些话,我心中的悸动虽然仍旧难以消偃,却不会再为此而产生罪恶感。 在我注视加连身体的同时,加连也同样在注视着我。我们并未彼此迁就,而是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怀着与对方相同的感情。想到这一点,令我心中充满了慰藉。 但相对的,脸颊却已经被烧得火热。明明还没有在浴缸里浸泡很久,大脑却已经开始晕晕沉沉了。 「是吗……没有办法吗。」 「嗯,没有办法。」 加连凝视着我的眼睛,并笑着重复道。妆点在她双颊上的那两抹殷红,已显得比不久之前更加鲜艳。 「加连……明天,我们就能抵达东京了吧?」 我没有躲避她的视线,坦然地开口问道。 「嗯。」 「雾气也会变得越来越浓吧?」 「……嗯,一定会。」 「那就是说明天——我们也许都会死,对吗?」 如果继续前进,就注定会迎来这样的结果。既然浓雾会引起升华现象,那么在浓度越高的地方,这种现象就越容易发生。虽然升华听上去只是普通的自然现象,但实际上,与死完全是一回事。 所以,在全国雾视率最低的东京,分分秒秒都有死掉的可能性。大概在浓雾吞噬东京的那天,所有居民就已经全都消失掉了吧。 而且,今天早上遇到的那种怪物,也有可能正在街上四处横行。 「……你不怕吗?」 「——乃乃不怕吗?」 她这样一反击,我也只能露出苦笑。 这个问题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 起初我一点也不害怕。既失去了自己想要的未来,又对这一结果完全无法接受的我,当时只希望周围的一切都作为陪葬品与我一同消失。所以对于世界末日的来临,我可谓是喜不自胜。想到如此一来,世上的一切就真的会和我一起迎来终结,内心就充斥着安逸感。 但在那 之后,失去了母亲,遭到继父追逐,内心被恐惧支配……末日来临前这段短暂的时间,突然变得满是痛苦。 即使如此,令我感到恐惧的也并非死亡,甚至一心只求能够尽量早一点结束生命。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加连。和她在一起是那么开心,令我开始由衷地期望她能够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但是,随着与她逐渐变得亲密,某种不知名的情感也随之滋生,一点点取代了寂寞,填满了我的整颗心灵。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愿去正视这种情感,用各种借口来麻醉自己。但这一次,恐怕不得不放弃抵抗了。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再掩饰下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对加连说谎。 「直到不久之前……我都并不害怕。但是现在——想到如同此时此刻这样的时光也终将结束,我确实有些感到害怕。」 我做好了觉悟,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是吗——」 看到加连略感宽慰的神情,我便知道她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情。既然如此,这个瞬间的我们,在内心深处肯定也正渴求着同样的事情。 我松开了与她牵在一起的手,并向她伸出了双臂。 她娇小而柔弱的身躯就这样被我拥抱在怀中,肌肤与肌肤交叠在一起。加连的存在感与体温,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全部渗透到了我的体内,让我体味到了此生当中未曾拥有过的安心感。 加连没有作出丝毫的抵抗,而是默默地将双臂环抱在我的背后。从她炽热的肌肤上,嗅得到一股甘甜的芳香,令我感到心旷神怡。 ——想要证明自己心中的某种感觉。 在被问到想和她一起洗澡的理由时,我说了这样的话,渴望着这样的东西。 现在我终于明白,想要实现这种渴望,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去感受彼此的心跳。 这样的感觉,过去从未拥有。 满溢胸膛的幸福感,正慢慢地融化着我的心。 仅靠倾听对方的话语,理解对方的心情,还远远不够。 因为我们活着,拥有各自的躯体——所以有些事,若非通过肌肤相亲,便永远无法知晓。 「我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对我在她耳边的这句呢喃,她并未回答,而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我。 大概是想说,这种问题都是多余的吧。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并开始专注地去聆听她的心跳。 我们就这样,直到被热水泡晕之前的那一刻,都始终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 洗完澡后,我们一起回到了二楼。 尽管壁橱里有许多被子,但我们只铺了一套双人用的被褥。 一旦得知与彼此相依是如此令人感到安逸,如此能够使内心充盈,哪里还找得到分开来睡的理由呢。 回头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我和加连相识才不过两天,但现在,她却已经成为了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用世上的一切都无法将其取代的存在。想到不久之前我们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实在是觉得难以置信。 换好睡衣后,我和加连将一对枕头摆在一起,钻进了同一个被窝里。虽然有些拥挤,但只要紧紧依偎在一起,就不成问题。 ——好温暖,原来世上竟然存在着这样的幸福。 积存在体内的热度仍未散去,因此睡意并不浓郁。我们将脸靠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凝视着对方的眼睛,静静地开始探讨第二天的安排。 「……到了东京之后,我们该去哪里?」 「先去东京湾沿岸的芝浦埠头,就是那座彩虹桥的附近。」 「埠头是指港口吧?莫非和传言中的避难船有什么关系?」 听她提到港口,我马上想到只在广播中短时间出现过的那条避难指示。 「避难船……?你在说什么?」 但是加连却看上去一头雾水,似乎她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传言。 「啊,其实之前在广播里——」 在听我大致解释了一下原委之后,加连略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乃乃,我觉得那只是讹传而已。东京已经被浓雾吞噬,让逃难的住民去那里实在是没有道理,而且,想要在海上展开救援活动也十分困难。也正因为是假的,播报的内容才会如此含糊不清。」 「好、好像确实如此……」 其实我自己也这么觉得,所以听到加连说那是讹传,我心里也舒畅了一些。 「我想找的不是船,而是埠头附近的一座公园。」 「公园……那么,只要到那里……」 就能找到加连想见的人——奈央·埃尔莉了吗? 「……不知道。她在乘飞机到达羽田机场之后,就不知去了哪里。但是,她很有可能到那座公园去。因为那里……有那场灾难的殉难者纪念碑。」 「殉难者纪念碑?」 「你还记得七年前,在东京湾曾发生过大型客船的沉没事故吗?」 「经你这么一提,好像确实有过这件事……」 我一边回溯过去的记忆,一边暧昧地点了点头。 当时似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应,但毕竟已经是七年前——我还在上小学时的事情了。不管是多么严重的事故,只要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最终都会渐渐忘记。 「死者125人,失踪者36人——事故原因至今不明。虽然警方也考虑过遭受恐怖袭击的可能性,但由于沉没后的船只调查难度较大,因此至今未能得出结论。」 「……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啊。」 脑子聪明的人,果然记忆力超群,实在令人佩服。 「这并不是我当时记住的,毕竟在事故经过很久之后,才得出确切的死亡以及失踪者数字。我也是最近……从护送我的那群人口中听说的。」 「啊,加连就是从那群人手中逃出来的吧?」 这么说来,加连也正在被追捕来着。一直以来脑子里都想着去东京的事,都忘了我们正在逃亡。 「嗯,虽然他们没有解释过自己是怎样的组织,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拥有跨越国境展开行动的权利,而且以拯救世界为目标,毫无疑问属于正义的一方。能用一记飞膝撞打倒那种特工的初中女生,恐怕找遍世界也只有乃乃一个人吧。」 「不、不要取笑我了……」 加连曾说过自己是恶人,追捕自己的人是在做好事——现在看来,实际上确实是这样。 想到自己做过的事,我不禁冒出了冷汗。 「被囚禁在研究室的我,为了掌握奈央的行踪,就利用了他们,谎称只要能拿到奈央带走的资料,就可以阻止这场灾难。」 「原来是假的啊……那么,真的已经毫无办法了吗?」 「嗯,完全无计可施。随着浓雾的扩散,人类将彻底丧失生存空间。或许极少数了解这场雾的真相以及特性的人,会藏在避难所里勉强活下去……但也撑不了太久。人类的文明将不会再度繁荣,而只会逐渐凋敝,最终彻底绝迹。」 看着近在咫尺的加连那副坦然的神情,我不禁觉得有点意外。 「——你不生气吗?」 「诶?」 「在我看来,加连似乎并没有为人类的灭亡感到愤怒。」 听到我这么说,加连先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久后又露出了苦笑。 「……毕竟造成这一切的就是我嘛,哪还有资格生气呢?而且……在即将消失或已经消失的人当中,并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感到伤心。因为对我来说,唯一在乎 的人就只有奈央。」 听到这里,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就像是和加连相遇之前的我一样。大概除了奈央之外,加连找不到任何一个足以把自己托付出去的人吧。 即使是现在,在遭到背叛之后,加连的双眼依然注视着奈央·埃尔莉所在的方向。 明明在我眼中,只有加连一个人而已…… 「那么——你是在为什么而生气呢?当你说见到奈央后,要问清楚她为何这么做的时候,我能看得出,你是真的在生气。」 其实我并不太愿意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一直稀里糊涂的也不是办法。 最初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以为加连只是想斥责奈央犯下的罪行——但既然奈央是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那就不一样了。即使是对那样的人,也能够发自内心地感到愤怒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片刻都没有移开视线。 于是,加连终于像是无法克制内心感情一般,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因为我发现……自己投入的所有感情,所收获的结果都只有错过。」 见到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在被窝中握住了她的手。于是,她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宛如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般瑟瑟发抖。 「错过?」 被我这么一问,加连沉默良久,然后一边字斟句酌,一边娓娓道来。 「其实我和奈央,都在刚才提到的沉船事故中失去了亲人。我是父母,奈央则是父亲……」 「诶……」 尽管她并没有解释何为错过,但却道出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事实。 虽然我知道加连父母双亡,以及因此开始寻找观测幽灵的方法,却没有想到一切的起因都是那场沉船事故。 「事故发生时我们并不认识彼此。后来奈央为真菌的事情来日本见我的时候,才得知两个人都是被害者的孩子。我既惊诧于如此的巧合,也因此而坚信奈央与我抱有同样的想法。她之所以会对真菌和幽灵的关联性产生兴趣,肯定也是想要见到在事故中身亡的父亲……如果是她的话,一定能够完完全全地理解我……」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吗?」我柔声问道。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加连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奈央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成为在加连心中拥有特殊意义的人。 「……我不知道。真的,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即使是为了观测父亲的幽灵,而打算在事故现场进行大规模的实验,也根本没有必要把真菌散播到全世界。我真的完全不能理解……所以,或许我根本一点都不了解奈央。」 她的话语中颇有自嘲的意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她目的如何——最终做出决定时,她都无疑认为这值得牺牲整个世界。对奈央来说,这个世界……以及与我的生活,都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掉的东西。明明我是真心希望能够永远陪在她身边……但奈央却并非如此。我的信赖和爱情,一点都没能传达到她心里……也再也等不到回应——」 原来,这就是「错过」的真正含义吗。 加连投入的感情,没有从奈央那里获得平等的回报。 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思考,一边等待加连结束她的倾诉。 「所以我……所以我……非常不甘心!决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必须亲自见到她,将一切问个清楚!问清楚……在那之后——」 不断哀泣的加连,这时终于头一次移开了视线。她看着的,是叠放在枕边的白大衣。大概她的手枪也依然藏在里面吧。 「嗯……明白了,我们一起去见奈央吧。」 我温柔地将加连的头搂过来,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没有对我感到失望吗?我做的一切,都根本只是为了私怨。即使在我自己看来……也是非常不体面的事情。」 加连就像年幼的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我胸前,并怯懦地问道。 「没有啊,其实正相反——我很开心,因为自己能够听得懂你的理由。」 我没有那么聪明,不懂得什么复杂的道理和大义名分。所以如果加连是为此而行动的话,那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无法理解她。 能够解除这个忧虑,真的是太好了。 加连的悔恨与悲伤,我都完全能够理解。所以,有足够的能力去包容她。 无论是不体面的私怨和愤怒,还是倾注在手枪之中的杀意,我都不会去否定。 我怀着这些真挚的情感,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乃乃……」 「我……一定会珍视加连的每一个点滴,决不会错过你的任何感情。这样美好的东西……我怎么会舍得错过呢。」 我想要接受她的全部——想要认可她的一切——这样的情感自然而然地填满了我的心。 「……谢谢你。」 加连轻轻地呢喃着,并从我的胸膛当中抬起了头。 我们的视线,相交在比刚刚更为接近的位置。 哪怕只有这一刻也好,希望她能忘记奈央·埃尔莉,眼中只注视着我一人。 在某种强烈冲动的驱使下——不知何时,我已经将双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这……这是晚安的吻啦……」 我甫一清醒,连忙试图辩解。 不知对我的行为,加连会如何理解。大概我心中的占有欲和嫉妒心,都被她看穿了吧——但是,她却对我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那么,我也要还一个给你才行……晚安,乃乃。」 接下来的瞬间,那如蜻蜓点水般的接触,以无比鲜明的方式,将加连的存在镌刻在了我的双唇之上。 我希望将这一霎那的感触,铭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怀着这份殷切的心愿,我闭上双眼,任由意识渐渐沉入深渊。 或许,这将成为我人生当中最后的夜晚。 ◇◆ 「——!?」 尖叫、冲击、刺耳的冲撞声……以及压在身上的重量。 渗透眼睑的光芒,让我得知太阳已经升起。 我被迫离开飘渺的梦境,不情愿地从舒适的睡眠中回到了现实——并伴随着强烈的危机感睁开了双眼。 正在面前俯视着我的,是一张男人的脸。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这张脸,属于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 利用母亲的软弱,侵入并支配了我的家,让我连叫他一声继父都只会感到厌恶不已……是我此生最大的敌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立刻逃走,但却完全无法动弹。 这一定只是一场梦,我是被困在恶梦当中了——不然也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尽管在心中不断嘶吼,但恶梦仍然没有结束。惊诧与畏惧揪住了我的喉咙,令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继父隔着被子骑在我身上,用粗壮的双臂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力量过于强大,十指的触感压迫着单薄的睡衣,进一步增强了我心中的恐惧。 这中感觉,和在超市被按倒在地时有些相似——但是,又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在超市遇到的那几个男人之所以丧失人性,恐怕是由于难以遏制的情欲。他们的目的只在于侵犯我们——剩下的一切都仅仅是手段而已。 但继父不同。 这头野兽的眼中藏着一团火焰,脸上带着凶佞的笑容。 不仅是情欲——还有许多混沌的情感 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昏暗恶毒的欲望。 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而就在这时,我感到了一阵恶寒。 加连——躺在我身边的加连,到哪里去了? 我焦急地将视线移向别处,然后立刻就找到了她。 「——!?」 穿着睡衣的加连正倒在墙边。虽然由于伏在地面上,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头正在流血。那副样子与在雾中消失之前的母亲十分相似,令我早已软弱的心顿时开始急速升温。 加连大概比我更早察觉到了继父的入侵,然后为了保护我——才挨了打。 ……挨了打?这个混账,竟然敢把加连—— 愤怒将眼前的一切染成了血红色,双肩的痛楚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亢奋的情绪吞没了恐惧,喉咙与肺部也恢复了正常的机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宰了你……我一定要宰了你!!」 我对他怒目相视,满腹的疑问与憎恶也随之喷涌而出。 继父见状,虽略生怯意,但转瞬之间,漆黑的情感便令他的神情再度变得狰狞。 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压倒了我的声音,随后单手掀起被子,扯破了我的睡衣。 顿时,冰冷的空气便蔓延在我的胸口。 继父继续死死按住已是衣不蔽体的我,口中的咒骂声也愈发不堪入耳。 虽然几乎听不清他在吼什么,但其中依然掺杂着一些能够辨认的词语。 「你这————竟敢————总是一副————看不——我——竟敢看不起我竟敢看不起我竟敢看不起我————被你——那副嚣张的态度——以为————饶了你吗————!!」 听了这些话,看到他那癫狂的眼神,我终于明白了。 我在家中竭尽全力做出的那些抵抗,原来在他看在是如此难以容忍的事。 「再怎么逃————这世界————没用了!在——前!在那之前我绝对————让你————让你让你让你让你让你让你——屈服————让你彻底屈服!!」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随着情况不断恶化,大概继父也已经发现,人类根本无处可逃了吧。 得知无法避免死亡后,先是陷入了绝望,然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这样下去,就是死了也无法瞑目。 在他的心中,同样也存在着一个至今未能解开的心结。 就像加连决定杀死奈央·埃尔莉一样——对继父来说,在死之前必须完成的使命,就是彻底令我屈服。 为了将我征服,迫使我结束抵抗,屈从于他的支配——他选择的最终手段,就是彻底蹂躏我的身体。 但是……决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不论遭受怎样的虐待,我都不会任由他得到想要的结果。 我一边不断鼓舞自己,一边毫不退缩地盯着继父的脸。 大概这种态度进一步地刺激了他,于是他改变了姿势——用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并抬起另一只手,对着我的脸挥了一拳。 「呜……!?」 我的脸颊与鼻子遭到了重重的一击,不久后便传来了阵阵疼痛。口中泛起了鲜血的味道,眼眶中也不由得渗出了泪水。 在对我行使暴力之后,他显得从容了许多,挂着下流的笑容把脸凑了过来。只见他眼中冒着血丝,污浊的双瞳因亢奋而失去了焦点。 身体开始因恐怖而颤抖,绝望也令我绷紧了表情。 恐怕继父是打算先掠夺我的双唇吧。但对现在的我来说,那比身体遭受侵犯更加无法容忍。 昨晚——与加连互相触及的那个瞬间,留在我双唇的那份感触,证明了即使在这个渐渐走向终结的世界上,我依然收获了真真切切的,无可取代的事物。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将其失去。如此珍贵的东西,决不能被这种禽兽就此抹除。 ——与其让那个瞬间遭到玷污,我宁愿一死了之。 但是……如果我死了,加连该怎么办?既然没能完成对我的征服,继父的魔爪紧接着将伸向何处? 想到这里,我便没办法选择自杀。加连对现在的我来说胜于一切,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必须保护好她。为此,即使是决不能失去的东西,也不得不舍弃。 即使守不住双唇,我也要在那个瞬间咬掉这家伙的舌头—— 这时,室内的空气猛地一震,继父的身体也随之微微地摇晃了一下——这声轰鸣,我似曾耳闻。 从他太阳穴的位置,迸出了一些红与黄混杂在一起的东西。 原本充斥着浑浊情感的双瞳没有了光芒,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也失去了力量。 紧接着,他的身体猛地瘫倒了下来——并被我反射性地一把推开。 继父的身体虽然十分沉重,但被我一推仍然失去了平衡,最终倒在了旁边。 「啊……啊……」 然后从他的反方向,传来了一阵悲怆的哀鸣。我转头一看,是加连正端着手枪站在那里。 随着枪口冒出缕缕白烟,加连的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我……我——」 在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加连忽然全身一震,放开了手中的枪,并将双手紧紧地握在了自己胸前。从额头渗出的鲜血,如同泪水一般划过了加连的脸颊。 看着那道血痕,我觉得其中像是掺杂了真正的泪水,于是立刻撑起了身子。连站起来的时间都不愿浪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加连身边,抱紧了她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加连如同泪堤崩毁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包含在她哭声中的悲痛,也深深地刺穿了我的心。 「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加连哭了很久很久,泪水浸透了我的睡衣,鲜血的味道也渐渐充满了整个房间。 血液不断从继父的太阳穴涌出来,染红了被褥和榻榻米。 我只能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加连的后背。 「…………我……我……为什么————」 终于,加连的哭泣声中开始出现毫无章法的话语。 「明明没有必要……杀了他……就像之前那样,开枪吓跑他就够了……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加连悔恨万分地自言自语道。 但我却明白,加连的判断绝对没有错。 「不——加连……你没有做错。不对他开枪,是无法阻止他的……那样我不仅会遭到侵犯……还会被他杀死。所以你没有做错……加连没有做错任何事。加连,是你救了我啊。」 我在哭个不停的加连耳边,拼命地劝说着。 对我来说,继父就是不幸和憎恶的象征,也是我此生最为忌惮的敌人。是加连帮我从这世界上永远除掉了他。 所以她没有犯下任何错误——我不允许任何人指责她的所作所为。 「没有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错呢!我犯下的是最恶劣、最恐怖的过错啊!杀人……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这、这就是……我一直……!这样一来,我还怎么能——!」 「对不起……对不起,加连……是我对不起你!」 我能做到的,只有不停地道歉,并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无论我如何感谢她,如何主张她没有错,都已经无法消除加连心中的罪恶感。 要说有谁真的犯下了无可挽回的过错,那其实是我才对 。因为真正应该动手杀死继父的,不是加连,而是我。 然而,我却没能做到……所以才害得加连弄脏了她的手。看着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她,我产生了一种直觉。 ——打从一开始,加连就没有能力杀人。她不是那种人,也没有那样的才能。 经过了这件事,加连一定再也无法握起手枪了吧。 也就是说——我毁掉了加连最后的愿望。 那样的话,至少…… 「加连,对不起……谢谢你。这次,轮到我来帮助你了。」 说完,我伸出手,捡起了掉在榻榻米上的手枪。 第五章 尽头的水畔 <就在这一天——少女的身影也从此消失了> 刚走出玄关,便看见门前停着一辆眼熟的白色轻型车。 一定是继父开过来的吧。虽然很气自己竟然没有听到引擎的声音,但事到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 但是,尽管没有意义——但我却实在无法忍耐,冲过去对着驾驶席的车门狠狠地踹了一脚。结果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还要响亮,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在街上回响了许久。 「……乃乃?」 紧接着走出玄关的加连,用哭得红肿的双眼望着我。在她的刘海下,可以看到我为她缠的绷带。幸好伤口较浅,只用家里的急救箱就足以完成包扎——然而,这样却丝毫无法治愈她内心的创伤。 所以至少,为了不让她的心完全冷却,我必须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分开……我再一次如此下定了决心。 这世上最令我感到畏惧的怪物——原本应该由我挺起胸膛去打倒的继父,现在已经由加连替我消灭掉了。对她的恩情,我一定要做出回报。 「我没事——走吧,加连。」 我拉着加连的手走到自行车旁边,像过去一样把背包和皮箱塞进了车篮里。至于加连的手枪,现在也收在了我的背包里。 在我跨上自行车后,加连也从身后搂住了我的腰。她比之前多用了几分力气,并且像是寻求安慰一般将全身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虽然已经比最初冷静了不少,但恐怕距离平常心还相去甚远吧。多么希望可以用更多的时间来抱紧她啊,但现在,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为了实现加连的心愿——更是为了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在我心中最为宝贵的安息之处,如今已经被继父彻底玷污。 我一边品味着从内心深处涌现而出的酸楚,一边踩动了踏板。 随着自行车的提速,一阵阵轻微的震动传遍了身体,被继父殴打的左脸也冒起了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虽然有用冰箱里剩下的冰敷过,所以应该不会肿得很厉害……但每当疼痛传来,都会使我回想起继父,以及加连因为我的过错而背负的重担。 我专心致志地踩着脚踏板,试图以此来忘记烦心的事。这次在出发之前,就已经调查好了该走的路线。 离开住宅街,回到公路上之后,暂时就只需要沿路直行便可。只要在接下来的交流道重新爬上高架桥,进入机动车专用道路,就可以不用顾虑盘桓在低地的雾气,朝着目标一路前进了。 在注意合理分配体力的同时,我尽量提高了骑车的速度,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目的地。 一路沿着公路前进,很快便进入了东京境内。话虽如此,要到市中心还有好一段距离。 周围的雾气浓度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虽说变得有点冷,但依然可以看得清几百米之外的景象。 但是,在从交流道爬上高架桥,重新进入机动车专用道路的时候,我却注意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虽然很想尽量让加连一个人静一静,但只有这件事不得不先问清楚。 「加连?」 「怎么了?」 被我一叫,她立刻做出了回应,而且声音听起来比想象的还要沉稳,这让我安心了不少。 「如果雾浓到连高架桥都无法通过的程度该怎么办?还有——现在的东京,是不是已经都变成那样了?」 在传出雾视率降到20%以下的消息之后,东京的所有媒体机构就都陷入了沉默。那就是说明,身在东京的绝大多数人都同时消失了吧。若是面对那种规模的雾,光是逃到比较高的地方,应该也无济于事。 「当然也有那种可能性,但一切都还要由风向来决定。」 「风向?」 我边问边放缓了踩踏板的频度,让自行车借着惯性前进。 「——之前我告诉过你,生成雾气的是被真菌寄生的植物。既然如此,难道你不觉得东京的市中心本应是不容易产生雾气的地区吗?」 「啊……确实,那里的植物相对并不多。」 「是啊。听说像皇居和公园那类的地方,大多确实绿意盎然。但与东京整体的面积放在一起考虑的话,绿化程度还是比较低的。那么,为什么东京会比其它地区更早被浓雾吞噬呢?」 加连用教师般的口吻向我解释道。或许就像我通过踩脚踏板来逃避现实一样,加连也可以借讲话来平复心情吧。 「——答案就是海洋。雾气在东京湾形成,并日渐提升了浓度。就是这些雾气在风的吹拂下,最终吞没了整个东京。」 「咦……但、但是,海上的雾难道不是普通的雾吗?而且海上也没有植物吧……」 「真菌要想形成雾气的话,需要的是能够进行光合作用的宿主。海里的藻类——也就是浮游植物,能够满足这种条件。」 「连藻类也能寄生啊……」 「——虽然在实验中并没有尝试过,但网上有人目击了海面变色的现象,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很高的。或者说……找不到其它的可能性了。这样你就明白为什么我可以断定避难船的事是讹传了吧?就算逃到海上,也一样躲不过浓雾。」 说罢,加连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咚地把额头贴在了我的背上。 「所以……要看风向,是吗。」 「是啊,海风的存在与否,会大幅影响城市里的雾气浓度。」 「那今天的风向如何呢?」 「——出发之前我尽可能地收集了一些气象资料,看起来今天之内,从海面向内陆吹来强风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如果在进入东京之后,风向突然发生变化的话,就无计可施了。到时候想逃也为时已晚了,所以要放弃的话,就只能趁现在了。」 加连的语气虽然坚决,但在她的字里行间里,我察觉到了她未曾展露过的脆弱。 「这话说得还真是消极啊,万一我真的被吓退了,你该怎么办啊。」 「没有怎么办……那也没关系的。其实,去东京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站在了奈央面前,现在的我也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做不到……」 听到她颤抖的声音,我迎着风大声说道: 「那么,我就替加连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替加连把想做的事做完!」 「为什么……?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想报恩吗?如果是的话,那你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只要能像昨天那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我就……」 「那样不行。」 未等加连说完,我就打断了她。 想要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刻都开开心心地陪在彼此身边—— 其实这也是我的心愿。 如果不想被卷入麻烦当中,明显还是不要去东京比较好。而且说实话,我也并不想让加连和奈央见面。 但是,如果一味只考虑自己的话,恐怕我会羞愧得无法直视加连的眼睛。 是加连为我除掉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不幸,那么我也必须做出相应的回报才行。不然的话,就算不上公平。 「如果放弃的话,那个心结就会一直留在加连的体内。内心的某个地方,将会一直考虑着奈央的事。那样是不行的——我不希望你那样。所以啊,我们必须见到奈央,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然后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一起痛痛快快地迎来最后的时刻吧。」 我故作开朗地说着,并提高了车速。嘴上说迎来最后的时刻,实际上只是逞强而已。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渴望世界末日的到来。我想要的一切,就仅仅是和加连在一起而已。 但是,正因时间所剩无几,才更应该把想做的事做完,不留下任何遗憾。如果不想在最后的瞬间感到后悔,就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斑驳的街景闪过左右。 高架桥上的道路十分平坦,踩起踏板毫不费力。 「痛痛快快吗……但是,如果让乃乃替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真的能够觉得痛快吗?」 即使如此,加连的声音依然很阴沉。 「我说啊……之前因为加连一直很痛苦,所以才始终没能说出口,但其实我……心里十分痛快。」 尽管心中仍存在些许自我厌恶以及对加连的愧疚感,但我依然如实说道。 「诶?」 「当他被枪打中,再也无法动弹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觉得他很可怜,或者这么做太残忍之类的想法,而只觉得心里痛快得很。啊哈哈……看来我还是挺没人性的。」 我先如此自嘲,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喊道: 「——死得活该!!」 就算听起来再怎么丧尽天良,这也是我最真实且唯一的想法。 虽然很后悔害加连背上不必要的负担,也确实深感自责,但如果抛开这些的话,剩下来的就只有喜悦而已。最讨厌的人,以最糟糕的方式结束了生命,为此我由衷感到高兴。我很清楚这样的想法与健全相去甚远,但我肮脏的心中,真的充满了欢愉之情。 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刻意不去做好人。因为,我恐怕原本就是个坏人。 「……」 身后的加连想必十分讶异吧。 「这就是我原原本本的心情。啊,不过加连和我不一样,有一副好心肠,而且似乎非常喜欢奈央,所以恐怕没办法像我一样……但是,我真的已经很痛快了。」 我又强调了一次,然后开始等待加连的答复。 「……是吗。」 过了一会儿,加连做出了如同叹息一般的回答。 「嗯,是啊。」 「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现在头一次觉得——开枪打死他真的太好了……不,应该说,开枪打死他是值得的。」 加连的话语当中,有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乃乃……如果遇到我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可以交给你吗?」 「嗯,当然了。」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然后,抬起头来凝视着通往远方的道路。 ◇◆ 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一排排高耸的大楼。 在苍白的迷雾当中,隐隐浮现的漆黑长方形,看上去就像墓碑一样。 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座死都。明明身在通往市中心的首都高速路上,却完全见不到仍在移动的车辆。 没错——和过去不同的是,这里有不少车正停在路上。 空荡荡的汽车堵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尽头。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感觉阴森森的……就好像每辆车都是一个灵柩似的。 「看来,是打算出城逃难的车辆都堵在了这里……然后被浓雾吞没了吧。」加连小声地说道。 「但是,只要一直躲在车里,应该也不会有事啊?说不定在这排车龙当中,还有活着的人呢。」 我在从旁经过的同时,不停地向车窗内部张望着。 「车体的封闭性其实并不完善,时间久了,外面的雾气一样会侵入车内。哪怕真的有人在雾中逃过了一劫,也早就应该弃车逃走了吧。」 「也是啊……东京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城里应该早就没有人了吧……」 「大概吧……就算有人,他们应该也早就意识到浓雾的危险性了。所以只会躲在屋子里,绝对不会出来。如果遇不到的话,就不必担心——看不到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啊……」 突然,加连像是说错了话一样噤了声。 「怎么了?」 「……刚才那句话,是奈央的口头禅。这种感觉……真的很不舒服。」 明明对方是自己憎恨的人,但不知不觉当中,对方的一部分却潜移默化地污染了自己,改变了自己——这样的反感,我完全能够理解。 在社团活动中,我有时也会在无意识间,用从继父口中听到的话语去训斥后辈。当我察觉到自己是在重复母亲遭到叱责时那些丑恶的词句时,总是会陷入极为强烈的自我厌恶。但是—— 「——那也没有办法,包括那些东西在内,全都是我们自己啊。」 「或许是吧……」 加连先是苦笑着回答,然后稍稍沉默了一段时间后,继续说: 「如果奈央真的对在沉船事故中去世的父亲仍怀有依恋的话……那她的这句话也就拥有了别样的意义。不肯接受父亲的消失,不愿相信父亲的存在已经彻底被抹消为零——如果真的是如此单纯的理由,那就太好了。」 她的话语当中,似乎并未怀有任何的期待。 「——但如果奈央真的在东京,那总不可能和沉船事故没有任何关系吧……」 加连过去曾经说过,即使是想在事故现场进行大规模的实验,那也没有必要把真菌散播到整个世界。但不管怎么想,奈央身在东京这一事实,就已经昭示着整件事与沉船事故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有所关联。 「是啊。总之,只要当面质问她——并且只要奈央肯回答,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但是,如果她已经被护送我的那个组织逮捕的话,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听了加连的话,我幡然醒悟。 「啊,是吗……原来奈央也正被追捕啊。」 「当然了。这场灾难与沉船事故的关联也是被那群人查出来的,所以今后很有可能会碰上他们。或许他们料到我会去那里,早就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所以一定要加倍小心。」 「话、话是这么说……到底该怎么小心啊?」 不是自夸,我真的一点计策也想不出来。 「他们人数并不算多,你就用飞膝撞各个击破就行了。」 「诶诶!?不、不可能的啦!之前那次是奇迹!一百次里也就只能成功那一次而已啦!」我连忙提出了异议。 于是,身后传来了嗤嗤的笑声。 「开玩笑啦。一旦觉得有危险,马上逃跑就行了。东京的路上应该到处都停满了空车,所以骑自行车比较有利。」 「你啊……」 加连说的话,真的很难分辨有几分是认真,几分是玩笑。 我一边叹息,一边把除奈央以外的敌人出现的可能性塞进了脑子里。 在担心能否找到奈央之前,首先要确保加连不被抓住才行。 大概今天之内,就能得出结果吧……想到这里,我抬头仰望着天空。 明明没有云彩,却像是披上了一层白纱。再过不久,雾就要弥漫到世上每个角落了。或许无论如何,我们都等不到明天了。 所以为了能尽快抵达目的地,我进一步提高了速度。 在墓碑一般耸立着的高楼彼端,天空塔细长的影子隐约可见。那醒目的轮廓,就像是为我们指明方向的灯塔一样。 进入市区之后,我发现许多高楼表面的玻璃都是碎的,就像是与某种巨大的东西发生了冲撞一样。其中也有一些建筑物整个一面墙都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大概,之前见过的那种幽灵的集合体也曾出现在这里吧。东京的人口密度位居世界前列,想必会形成极为巨大的块状浓雾。」 「唔……」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愿回想起当时的事情。那副光景就如同恶梦一般,明明 毫无真实感,却将真真切切的恐惧感彻底铭刻在了我的心里。 「话说……到头来,幽灵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雾里?」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或许可以通过对其进一步的了解来克服。为此,我打算向加连寻求进一步的解答。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乃乃,人类的精神,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你知道都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立刻回答道。 「……就算不知道,也至少先思考一下嘛……总之,答案是记忆和思维。」 加连就像是遇到了不得要领的学生一样,虽略感失望,但还是给出了解答。 「如果不将这两个部分结合在一起,就无法构成人类的精神。可一旦失去了肉体,精神也将无法继续维持。如果想要在肉体消亡后继续保存精神,就必须找到另外的载体。」 「……那怎么可能啊?」 「嗯,凭目前的技术是做不到的。但是——记忆原本就可以算是某种电信号,所以只要有容量足够的记忆体,应该就可以代替肉体来将记忆储存起来。思维也一样,如果将其视为不同的人在脑内各自建立起的独特电路的话,想要重现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是说,理论上是可能的?」 「是啊……不过,理论本身也经常会出现错误就是了。但是这场雾,大概就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个理论。」 「大概?」 「毕竟,没有查清楚的事情还太多了。在雾气充盈的地方,能够观测到特殊的磁场以及与人类的思考活动相似的电脉冲。也就是说这场雾可以发挥重现人类精神的作用。」 「哦、哦……」 由于专业术语太多,我也只听了个半懂不懂。但是,再说一遍「不知道」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我下意识地装出了一副听懂的样子。 但是加连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在逞能,于是叹了一口气。 「简而言之,就是指雾里可能残留着人类的灵魂之类的东西。」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于是,加连有些无奈地继续说: 「乃乃,不明白的时候,就直说不明白好了。」 「……知道啦。」 我苦笑着转过身去看加连,发现她也露出了微笑。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现阶段能够对幽灵做出的解释。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针对构成雾的粒子进行的分析完全没有进展。只知道它能够吸收水分子,形成极为复杂的结晶体。直到目前为止……依然充满了谜团。」 虽然加连摆出了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但从她的话语当中,似乎又能够感受到某种活力。 「但是,你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也许吧,毕竟我也可以算是个学者嘛。对未知的事物,总是会难掩兴奋的。但是,这样的说明,或许没办法让你满意吧。」 「不,足够了。至少我已经明白所谓的幽灵并非灵异现象了。」 通过她告诉我的这些情报,对幽灵的恐惧感已经缓解了不少。 但是,加连却略显神秘地一笑。 「这可不好说哦?也有可能雾只是能够让幽灵变得更加易于观察而已。说不定,幽灵这类现象原本就是无需依靠物质来存在的高次元概念——也就是灵异现象呢。甚至可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观点才更加合理。」 「诶诶——……我的脑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啦。」 我已经没有能力进一步理解这些知识,只好乖乖认输。 「理解不了的话就都忘了吧。只是,奈央并非只把幽灵看作某种记录或情报,而是将其视为肉体消亡后依然能够留下来的某种事物。灵魂会寄宿在物体上——所以,她才会安慰我说,父母依然留在那艘船上。只不过她当时说的话,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是否出自真心了……」 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科学家该有的思维。 但如果她真的对父亲的幽灵怀有执念的话,会这么想也情有可原。毕竟如果人的精神都只被记录在雾里的话,那么七年前,在没有起雾的地方失去生命的父亲,岂不是没能留下任何东西吗。 而同时,这也同样适用于在事故中失去了父母的加连。 「——加连也这样想吗?」 「我嘛……我也不太清楚。过去也曾怀有这样的期待,但现在可能已经不一样了。」 加连苦笑着回答道。 于是我也不再继续发问,转而观察着周围的风景。 虽然所有玻璃都被打碎的大楼看上去阴森森的,但造成这个结果的怪物似乎并不在附近。不管它实际上是什么东西,既然不在,那就不成问题。 尽管有些不爽,但现在只能借用奈央·埃尔莉的话语——「看不到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来宽慰自己了。 我按照加连的指示,在车龙当中穿梭而行。 东京的景象,即使对并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来说,也依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经常会出现在电视里吧。 哪怕是与周围相比毫无个性的高楼,只要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就依然足以被保留在记忆深处。 所以,明明是初次探访,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与之相比,反倒是异样感占了上风。 看不到人的东京,就像是某种布景一样,显得毫不真实。 虽然远处可以看到东京塔,但那也只是一个符号罢了。现在的首都,唯一能带给人的感觉,就只有空虚。 如果没有加连的体温,这副荒凉的情景已经足以令我的心灵难以承受。 嗅不到汽车尾气,也听不到发动机引擎声的首都高速,正完美地印证了都市的灭亡。这条被废弃车辆塞得满满的城市大动脉,恐怕再也不会迎来复苏的那一天了吧。 如此一来,感觉就像是在无数的尸体当中穿梭而行一样。我不禁加快了速度,只求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害怕见到奈央,虽然还想和加连一起旅行更久……但稍有迟疑,或许下一秒就会被这座废都吞噬,所以始终无法将心态放松下来。 终于——风的气味发生了变化。 ……海就在附近。 隐隐约约中,能够察觉到这样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道路两旁的隔音墙盖得很高,所以除了一栋栋高楼之外,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想必,我们距离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了吧。 途中,我们进入了高速公路的紧急停车带,进行最后的休息,用点心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在那之后——我便开始进行最后的冲刺。 太阳已然经过了头顶,开始渐渐西斜。虽然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真正重要的问题,都还留在抵达目的地之后。 我让车子轻巧地驶过通往普通道路的下坡,进入了一条单侧双车道的大路。正前方有一座像公园一样的设施,占地面积较大,种了许多绿树。大概也是因此,附近的雾气比周围更浓。 明明只有20米左右的高度差,但气温却骤然下降,令我不由得瑟瑟发抖。 「乃乃,右转。」 身后的加连查看了一下手机,并作出了指示。 「好咧。」 于是我驶入了右边的人行道,眺望着右手边的高速公路高架桥,沿路行驶。不久之后,海面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但是—— 「这、这是……」 那一刻,我忘记了继续踩脚踏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海吗? 只见海面被染上了一层黄绿色,鲜艳得就像是春天的嫩芽— —然而,如今覆盖在海面上的这种颜色,只给人带来了异样的危机感。 除此之外,海面上还弥漫着成片的浓雾,海平面的方向一片惨白,什么也看不见。 「那就是真菌的颜色——大概正靠海面上的浮游植物,不断进行增殖吧。但是……在这个时期产生如此大量的海藻实在蹊跷,肯定是被奈央动了手脚。」 加连以酸楚的语气说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为了用浓雾覆盖事故发生的现场吧……前提是,奈央的目的确实是找到她父亲的幽灵。」 加连虽然作出了推测,但似乎并没有多少自信,声音也有些僵硬。想到或许很快就能抵达奈央的所在地,她内心想必是非常紧张吧。 而我也是一样,握着自行车把手的掌心都渗出了汗水。扩散在整个胸膛里的,有兴奋,又有不安,更有对奈央的敌意。 我再一次审视着自身的感情,以免在真正面对奈央时有所动摇。 首先要做的,是代替加连对奈央发出质问。然后,如果奈央对加连来说只意味着不幸——就像继父之于我那样——的话,就用手枪…… 「……那样的话,或许还要找一艘小船之类的东西才行。说不定奈央已经到海面上去了。」 尽管双手都在颤抖,我依然强作镇定,对加连说道。 「嗯……但是,还是先去殉难者纪念碑吧。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那里很有可能有人埋伏,所以千万要小心。」 「……嗯。」 我点了点头,环视了一下四周。 所见之处都被笼罩着一层薄雾,就算有人躲在暗处,也实在难以辨认。我一边小心不发出太大声音,同时留意着地面上的落差,谨慎地继续前进。 不远处能够看到沿着海岸线搭建的仓库,以及堆成山的集装箱,大概那就是加连所说的埠头吧。从仓库与仓库的缝隙当中能够看到货船,但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卸货用的起重机也都停止了运作。 这时我又想起了避难船的传言。因此而来到东京的人都怎么样了呢? 我在服务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其中并没有包含与进行救助活动的具体地点有关的情报。如果不知道该去哪座码头,前来逃难的人也只能沿着海岸线寻找而已。但是,海面上却由于藻类的大量滋生而生成了浓密的雾气,所以海岸线周边可以说是整个东京最危险的地方。 如果就像加连说的那样,避难船的事情终归只是讹传的话,无论怎么找都只是徒劳——然后在风向发生变化的那个瞬间,海上的雾气就会立刻席卷而来。如此一来,升华现象也将无法避免。 宛如飞蛾扑火。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把幸存的人们诱向死地的陷阱一般。 「乃乃,左转。」 在通过长长一串仓库之后,加连又作出了指示。 「嗯。」 我点了点头,再度改变了方向,于是一座埠头公园便出现在眼前,那就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而头顶那座白色的大桥,应该就是著名的彩虹桥吧。 公园的大部分面积都被围着栅栏的草地所占据,设有护栏的沿岸一带则是被铺设为散步用的小路。 至此为止,都不见有人埋伏。但公园里种了许多树,有不少藏身之处。为了不发出刹车声,我让自行车自然而然地减慢了速度,并回头看着加连。 「……接下来该怎么办?纪念碑在哪里?加连之前来过吗?」 「不,我也是头一次。不过,只要沿着海岸线朝前走,应该就能找到了。接下来的路,就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吧。」 说罢,加连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摸索了一下白大衣的内侧,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露出了苦笑。 「——对哦,那东西已经交给乃乃保管了。」 「啊,嗯,等等,我这就拿来。」 于是我也紧跟着跃下了自行车,并从背包里取出了手枪。冷静下来才发现,这东西还蛮重的。在看到手枪的一瞬间,加连的神情顿时僵硬了起来,然后为了控制情绪而做了两次深呼吸。 「——看来我还是不行。乃乃,拜托你了。」 「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交给我吧。」 我虽然也对枪械的存在感到心跳加速,但还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并将它握在了右手中。但是一看到我的姿势,加连就摇了摇头。 「乃乃,只用单手拿着可不行。还有要先拉开保险栓才行。让我来推自行车,乃乃就双手持枪负责注意四周吧。」 「明、明白了……如果埋伏在周围的人出现了,该怎么办呢?」 「这个嘛……总之先开一枪用来威吓,然后一边喝止对方,一边趁隙骑上自行车逃跑吧。」加连稍稍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嗯……也只能这样了。」 我叹了一口气,并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已至此,当然不可能退缩。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磨蹭下去了。 无论实际上是否可行,都只能采取行动。 「——好,走吧,加连。」 「嗯。」 我用双手握住枪把,谨慎地迈出了脚步。加连跟在我的左边,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观察着四周。大概是为了照顾到我左眼看不见的部分吧。 「对了,这么说来……奈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仔细一想,如果真遇到了人,我还无法区分对方是奈央,还是来追你的人。」 「……说来也是。她有一头及腰的金发,双瞳是蓝色,五十一岁,身高大概和你差不多。护送我的那群人当中虽然也有女性,但都是黑发的亚洲人……如果见到金发的女性,当她是奈央就对了。」 于是,加连为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奈央·埃尔莉的外貌特征。 ——五十一? 我想象的奈央要比这年轻不少,所以吃了一惊。因为加连的父母在事故中丧生的同时,奈央也在同一起事故中失去了父亲,我还以为两人的年龄并没有相差太多。 但仔细想想,一个拥有自己的研究室,并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必然需要先积累大量的经验。也许奈央和加连的关系,与其说是朋友,更像是祖母与我的那种感觉吧。 「……明白了。」 我一边更正自己心中的印象,一边点了点头。 我们紧盯着每一棵可以藏身的树木,并走在面向大海的小路上。随着海风飘来的雾气令视野范围显得尤为局促,从脚底渗透全身的寒气也使我们的动作愈发僵硬。 最好的结果是奈央·埃尔莉就在殉难者纪念碑脚下。那样的话,就可以立刻问清楚加连想知道的事——也就是她做出这一切的理由。 最坏的结果是,不仅没找到任何有关奈央·埃尔莉的线索,加连也被埋伏在那里的人抓住。到时候我与加连一定会被拆散,而我也只能孤独地迎接末日的到来。 ——不管怎么想,都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不断加速的心跳声中,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视觉与听觉上。 被汗水沾湿的枪把握起来很不舒服。雾气使周围的湿度上升,全身冒出的冷汗都迟迟无法干燥。 糟糕的想象不断地涌入脑子里,让我越来越觉得不安。 但最终——在患得患失中抵达了终点后,得到的却是既非最好也非最坏的结果。 埠头的角落里有一个像是广场一样的地方,在最高的位置竖立着一座黑色的石碑。 那就是殉难者纪念碑——而在它的周围,则是空无一人。 「呼——……」 身边的加连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看 来她比我要紧张多了。 「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见埋伏的人出现。」我环视着四周说。 已经没有比这里更适合进行夹击的地方了,除了翻过护栏跳到海里之外,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这样倒是也挺让人头疼的……」 加连将自行车立在原地,向着纪念碑走去。 我也双手握着手枪跟了过去。虽然没有人,但依然不能放松警惕。 「还以为至少能看到一束花来着……」 加连环顾了一下纪念碑的周围,然后失望地轻声说道。 那里的地面上,只有杂乱的落叶而已。而且仔细一看,就连落叶上也泛着黄绿色的斑点。那是真菌的颜色——就和现在的大海一样。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来过这里?」 「不,虽然奈央的行动难以捉摸,但至少追捕我的那群人如果抢先一步抵达了东京,一定会死死盯住这个地方。」 「那就是说,他们也没有到达东京吧?也有可能是之前来过,但是遭到了浓雾的袭击,于是消失了。」 听了我的话,加连点了点头。 「嗯,这很有可能。这里靠海太近,一旦雾气被风吹过来,就绝对逃不掉了……但是,也有其它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他们有可能正在追捕奈央。也许是发现了什么有力的线索……或者直接遇到了奈央本人。总之,我们也先在这附近调查一下再说吧。」 说完,加连俯身蹲在了纪念碑前。 在被打磨得平滑齐整的黑色巨石表面上,刻着一排排人名。想必这都是殉难者的名字吧。 我提醒自己不要掉以轻心,一边左右观察,一边注意着加连。 只见她纤细洁白的指尖划过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啊。」 然后,像是有所发现般地低吟道。 「怎么了?有线索了吗?」 「没有,只不过……发现了父母的名字。」 听她这么说,我看了看加连停住手指的地方。在那里,刻着两个相同姓氏的人名。 「——原来,加连是姓吉野啊。」 「咦,我没说过吗?」 「嗯,我现在才知道。吉野加连……真是好听的名字。」 连在一起念了一下,拥有着奇妙的契合感。而且十分符合加连在我心中的形象。 「……谢谢。」 加连有些羞涩地对我道了谢,然后将视线重新投到了纪念碑上。 「啊——也找到奈央父亲的名字了。」 「——原来是日本人啊。」 我完全把她想象成了一个外国人,所以有些意外。 「奈央似乎是在父母离婚之后,才改姓埃尔莉的。小的时候一直生活在日本,父母离婚后,就和母亲一起搬到了美国。」 「啊,那她并没有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喽。始终分隔两地……然后父亲就这样死在了沉船事故当中……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概她确实是很想见到父亲的吧……」 她会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与此同时也不禁觉得奇怪,五十一岁的成年人,真的还会对父母有如此大的执念吗? 「这个……谁知道呢,毕竟我也不了解她的心情。如果了解的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加连苦涩地一笑,然后继续开始查看石碑上的名字。 但直到最后,似乎也没发现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于是站起身来,又检查了一下纪念碑的背后。 「——什么也没有。」 说着,她耸了耸肩,又开始调查纪念碑的周边。 「沉船事故就发生在这附近吗?」 我跟在加连身边,然后问道。记得加连曾经说过,纪念碑就建在可以看到事发地点的位置。 「嗯,就在那边。那是一艘计划周游东京湾的大型客船,就沉没在彩虹桥的几乎正下方。虽然没有查清事故的原因,但当时似乎还发生了火灾,浓烟使彩虹桥也暂时无法通车。」 沿着护栏四下查看的加连,这时抬起了头,望了望头顶的桥梁。 这座桥原本应该一直延伸到对岸,但却由于浓雾,而中断在了大海中央。恐怕事故现场也同样是被掩埋在雾中吧。 「加连的爸爸妈妈,还有奈央的父亲,为什么会乘上那艘船呢……?」 「是为了参加船上的一次聚会。当时东京似乎正召开一场汇集了众多学者的大型研讨会,这次聚会招待的就是研讨会的参加者。啊,我的父母和奈央的父亲也都是学者。」 加连似乎注意到了忘记解释的部分,于是对我进行了补充说明。 「原来是这样啊……」 「奈央当时也已经是颇有成就的学者了……所以原本也该去参加那次研讨会。她当时似乎也很期待与父亲再次相见,结果却因为突然生病而缺了席……为此,她有很多次都在我的面前表达了自己的悔意,我实在不希望那只是在演戏。」 加连的表情显得十分悲伤。 看来,在加连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似乎依然相信着奈央。 我内心的不安也渐渐地开始扩散。与奈央见面是加连的心愿,但是,在那之后,加连真的能够完成与奈央的诀别吗。 尽管加连心中的愤怒和憎恶都绝非虚假,但在和奈央见面并交流之后,加连也有可能会原谅奈央。 不仅如此,甚至有可能会重归于好,被奈央劝服,最终回到奈央身边去—— 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我不要那样,事到如今,如果又变成孤身一人的话……不,哪怕和其他的任何人在一起,也已经无济于事。对我而言,加连早已不再是消失后只会令我感到寂寞而已的人。 如果没有她在身边的话,如今的我—— 「……!」 为了不让悲观的联想继续膨胀下去,我用力甩了甩头。现在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周围吧。万一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态,那就太不值得了。 我跟在四处调查的加连身后,一次又一次地环视着周围。 但是,即使把海边的小路查了个遍,又观察了一下被栅栏围住的草坪,也依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奈央的线索。 在这段时间里,太阳已经大幅倾斜向西方,天空也开始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什么也没有啊……」 回到纪念碑前的我,不禁发出了疲惫的叹息。 「——不,也不尽然。」 「咦?」 我惊讶地看了看加连。在我看来,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的收获。 「在角落里,发现了最近才被扔在那里的烟蒂。」 说着,加连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被踩扁的烟蒂,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捡起来的。 「你是说,这有可能是奈央扔的吗?」 「不,奈央不吸烟。大概这是埋伏在公园的人丢下的吧……看来他们确实来过这里。」 加连一边张开胳膊示意着周围,一边把烟蒂扔在了地上。 「但是——却发生了某件事,让他们不得不离开这里……」 「是什么事呢?」 「我也不知道。但只要采取和他们相同的行动——也就是说,只要埋伏在这里,或许我们也能遇到同样的情况。」 「要在这里……等着吗?」 我带着难掩不安的神情,看了看横亘在海面上的浓雾。一旦那团雾被海风吹拂,向我们涌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 你害怕吗?」 但是被加连试探性地这样一问,我却下定了决心。 「不,没关系。」 我盯着她的眼睛,深深地点了点头。 即使最终没发生任何事,我们就这样消失在这里,那倒也算得上是个不错的结局。尽管没能达成加连的心愿,可能心里会有点不痛快,但我也因此而无须再去冒失去她的风险。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加连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并坐在了纪念碑基座边缘的石阶上,凝视着大海的方向。 我走到加连身边,站在了一个能够清楚地观察四周的位置。始终握在手中的枪已经被焐得与我的体温相近,所以拿起来似乎也比刚才称手多了。 转头与加连望向同一个方向,侵占了眼中一切景象的,是诡异的黄绿色大海,以及覆盖掉彩虹桥的浓雾。俨然是一副了无生趣的景色。 为了寻找其它的色彩,我将视线投向了头顶。和海面相比,那里的雾气要稀薄得多,能够窥见天空原本应有的蓝色。但渐渐地,这种颜色也开始被黄昏的鲜红色所取代——最终化作与夜色互相融合而成的深蓝。 公园里的路灯自动亮了起来,一部分沉浸在黑暗中的景物被灯光披上了一层轮廓。 但是,本应照不到灯光的海面,却散发出了幽幽的光亮。 「这是……」 如此的变化,让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海面并非被灯光照亮,而是正在自行发出黄绿色的光辉。 「这种真菌拥有蓄光性,大概是为了让宿主在夜里也继续进行光合作用吧。而雾的生成也是利用了光合作用的过程……」 加连凝视着散发着淡淡光芒的大海,并对我解释道。 被黄绿色的光芒照亮的浓雾,就像是披着许多层薄纱一样,充满了幻想气息。简直可谓是地面上的极光。 「好漂亮……」 听到我情不自禁的低语,加连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是啊,我也这么想。」 我和加连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走到了靠近海边的护栏旁,静静地欣赏着这副为人类带来灭亡的奇幻景致。 虽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但也绝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只要有加连陪在身边,我的心就总是会充实无比。 没想到一路走到这里,竟然还能够拥有如此恬静安逸的时光。 但就在这时,我在视野的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盏光芒。 「啊……」 公园和码头之间虽然有护栏相隔,但探出身子,仍然能够依稀看到停靠在岸边的货船。 由于看上去毫无生气,所以我觉得船上应该没有人——但是,货船的舰桥上却发出了一缕光芒。林立着仓库与集装箱的港口始终一片漆黑,所以即使是小小的一盏灯光,依然十分惹眼。 「乃乃?」 加连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有些好奇地望着我的脸。 「加连,你看那里。」我指了指货船。 加连朝着我指的方向仔细看了看,于是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那里有人吗?」 「毕竟不是公共设施,不会自动亮起来的吧。」 「也有可能是在亮着灯的状况下,船员全都消失在雾中了吧。但是……」 加连虽然提出了船上没有人的可能性,但依然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的脸。 「要去看看吗?」 虽然无法从这座公园直接抵达对面,但只要沿着海边这条路,应该就能绕到那座码头。 「是啊…………那就去看看吧。」 加连先是仔细想了想,然后很快下定了决心。 我们乘上停在一边的自行车,驶入路灯下的小路。离开公园,朝着货船停泊的位置前进。 路上有大型的停车场,集装箱堆场,以及一排排看上去像仓库的建筑物。这里原本应该是贸易用的港口吧。 从停车场的入口进入了码头内部,并直接从集装箱堆场穿过。虽然周围没有路灯,但散发着黄绿色光芒的海面为我们提供了最低限度的照明。 最后从仓库与仓库之间穿过,来到装卸堤时,硕大的货船便映入了眼帘。 「真大啊……」 近距离一看,实在是相当有魄力。虽说为了搬运大量的货物,理所当然需要如此庞大的船体,但与陆地上乘坐的交通工具相比,规模实在是判若云泥。就像是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高楼倒在地上一样,暴力级别的重量光是摆在面前,就足以震慑人心。 甲板上有几台升降机的吊臂伸出了船体,就像是摆出攻击姿势的蛇一样,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在这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下,我虽然不由得心生怯意,但依然鼓起勇气,朝着货船前进。 「——还架着舷梯呢。」 身后的加连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 确实,从货船下方伸出的阶梯正连接在装卸堤上。但是,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将自行车停在舷梯前,转身面向加连。 「这个状况……你觉得如何?」 「很难说。如果里面有人的话,按理说应该关闭入口才对……」 说完这句话,加连就跳下了自行车,并走近船体,打探着微微露出光亮的船内。 确实,如果有船员的话,为了防止来历不明的无关人员入侵,关闭入口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既然已经知道浓雾的危险性,就更应该想办法尽量保持船内的封闭性了。 「这么说,果然还是没有人喽?」 我推着自行车走到了加连身边,凝望着铁制的舷梯。 或许正如加连刚才所说,是在船内点灯的状态下,所有船员都遭遇了升华现象吧。 「不……也不能如此断定。至少埋伏在公园的人应该有注意到这里的灯光,然后就会像我们一样,前来查看情况。」 「咦……那就是说,那群人就在里面?那我们会不会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 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并紧紧地盯住了货船的入口。 「嗯……但是,在那之后他们却完全放弃了对公园的包围。既然如此,就说明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而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事的话,那就极有可能与奈央有所关联。」 加连态度决绝地说道,并抬头仰望着眼前这甚至无法尽收眼底的巨大船体。 「当然,把大门敞开也有可能是为了等我之后过来自投罗网。所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去,或许是十分愚蠢的行为。但是——」 加连用她瘦小的手紧紧揪住了白大衣,并用恳求的神情窥视着我的脸。 「……嗯,好吧。我明白的,既然奈央有可能在这里,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对于加连和奈央的重逢,我内心十分不安,但无论如何,摆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加连的愿望。 为了救我,加连才开了枪。所以我也要为了加连,去面对奈央。 只要她不改变心意,我该做的事也就不会改变。 「谢谢你……乃乃。」 说完,她走到了舷梯旁边。 「啊,加连——这个!」 我指了指放在车篮里的皮箱。 「……这次还是少带点东西比较好,就放在这里吧。而且如果是在海上,带着也没有意义。」 加连转过身来,并耸了耸肩。看来对于加连来说,这皮箱并非无论如何都必须贴身携带的东西。这么说来,路上也曾经毫不犹豫地拜托我保管,带在身边时也从不会轻拿轻放。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至今为止我都对这件事不太感兴趣,但看到她别有深意的态度,我也不由得产生了好奇心。 「是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的东西。」 加连仅仅如此回答,然后就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于是我也从背包里取出了手枪,把剩下的行李都留在了车笼里,并站在了加连的身边。 从超市带出来的食物已经几乎都吃光了,所以就放在这里也无所谓。想完成接下来要做的事,只要有这个黑色的金属块就足够了。 「那我们数一二三,一起走吧。」 听了我的提议,加连苦笑着转过了头。 「就像在玩试胆一样啊。嗯……也好。」 于是,我们喊着号令,一起踏上舷梯,走过了通往货船的短暂阶梯。在我们脚下的缝隙里,能够看到散发着黄绿色光辉的水面。 我怀着与在公园时相比略有不同的紧张情绪,双手握紧手枪,踏入了船体之内。 就在那个瞬间,周遭的空气似乎发生了变化。明明可以算是进入了室内,但却有种气温骤然降低的感觉。 毕竟只是货船,内部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多余的装修,管道都直接沿着墙壁布置,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彼此之间相隔距离较远。另外不知从哪里始终传来嗡嗡的响声,该不会是开着冷气吧。 「……好冷啊。」 加连把白大衣紧紧裹在身上,并蜷缩着身体。 「在这种地方……如果要埋伏别人,自己也会先冻僵的吧。」 我也一边全身瑟瑟发抖,一边窥探着走廊内部。 到目前为止,完全不像是会有人冒出来的样子。我把加连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始前进。 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了一个有楼梯和十字路口的地方,墙上还挂着一张简单的船内示意图,只不过文字都是英语。 我干脆利索地放弃了阅读,直接交给了海归少女加连。 「这下面是通往轮机舱和货物库的,我们暂且还是先朝上方移动比较好。」 「是啊,毕竟刚才看到的亮光也是从上面发出来的……」 我对加连的话表示同意,并率先开始爬楼梯。因为温度实在太低,握着手枪的双手都已经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真到了关键时刻,我真的能够扣动扳机吗。 怀揣着这样的不安,我将身后的戒备交给加连,自己专心地注视着前方。 回响在周围的,依然是像空调一样的重低音,完全听不到脚步之类的响动声。 越是向上走,寒气就越是强烈。天花板上的管道表面,甚至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似乎可以从这一层到甲板上去。在前往舰桥之前,我们先去甲板打探一下吧。」 「明白了。」 她看过示意图,指路都交给她就好。 说起来,明明只看过那么一次,加连似乎就已经把示意图记得清清楚楚,在形同迷宫一般的货船内,仍能够毫不犹豫地对我作出指示。我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头脑聪明的人和只有平均以下水准的人,真的是在各种细节上都会体现出差距啊。 「乃乃,下一个路口向右转。接下来直走后可以看到梯子,那就是通往甲板的路了。」 我按照指示移动,果然找到了一段坡度很陡的楼梯,尽头处连接着一道铁门。 气温已经下降到比刚才更低,与紧张的情绪叠加在一起,让我的动作愈发僵硬。稍不注意,就很有可能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 就在我如临大敌一般爬着陡峭的楼梯时,加连却突然从身后对我说道: 「内裤都被看光了哦,乃乃。」 「!……这、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啦,加连。」 我立刻脸上冒火地抱怨道。再说就算真是如此,我还拿着手枪,所以根本腾不出手来按住裙子。 「抱歉,我是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加连虽然嘴里道歉,但脸上还是带着一抹坏心眼的笑容。 看到她这副表情,全身的紧张感倒确实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你真是的……」 我气鼓鼓地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又重新目视前方。 虽然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样子,但我的内心却十分温暖。 毫无疑问,如今这样的瞬间,才是我真正渴望着的事物。 正是为了将这样的时光一直延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能够努力至今。 渐渐地,我也开始不再那么担心加连会被奈央夺走了。刚才那样的对话让我再次认识到,在我和加连之间,早已形成了真真切切的联系。所以,一定不会有问题。 由于稍稍体味到了平时与加连相伴的感觉,我重整旗鼓,一口气爬到了楼梯的最上面。 尽头处是一扇需要扳动把手来打开的结实铁门。一握上去,就冻得手心生疼。 把手虽然关得很紧,但用力一扳,便缓缓地动了起来。但是在「咯嚓」的开锁声响起的瞬间,门便被一股压力推得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诶——」 一阵不祥的预感如电流般从后脊梁涌了上来,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在得知这扇门通往室外的时候,我就应该多多考虑一下才是。 紧接着,门从对面被猛地推开,一阵浓密的白雾紧跟着被灌了进来。 眼前被染得一片花白,什么都看不见,奔涌的风声彻底覆盖了我的听觉。 光是用一个冷字已经无法形容。覆盖住全身的白雾就如同冰霜一般,令我痛得刺骨。 加连—— 我想大声喊,但强烈的冷气却让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难道我们就要消失在这里吗?不,在那之前,或许会先被冻死。 就在我认真开始考虑这些可能性的同时,扑面而来的风压渐渐地减弱了。 风停之后,我的视觉也渐渐开始恢复如初。 门对面的甲板,简直就是一片雪原。白雾堆积到及膝的高度,其中可以看到许多尚未被卸下货船的集装箱。 在堆积成群的集装箱当中,有一个正箱门大敞,而且周围的雾气格外浓密,其中还依稀闪烁着黄绿色的光芒。 抬头看了看附近的天空,发现货船周围的雾气倒是并不算浓。 看来并不是海上的雾气在我们进入船内时覆盖了货船。那么,刚才那一阵雾究竟是…… 「加连,你觉得——」 我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只好转身想要征求加连的意见。 「…………诶?」 但是,身穿白大衣的少女却并不在那里。 我身后看不到任何人,只有滚滚的白雾充满了楼梯的下方。 不久之前还跟在我身后,拿我的内裤开玩笑的少女,突然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难道?难道……难道——! 我不禁全身颤抖,脑子里充满了最糟糕的想象。 这就和母亲消失时完全一样。 先是被困在雾里,什么也看不见,然后等恢复视力时,人就不见了。这就是如今在世上已经不算稀奇的升华现象。 当然,我从没觉得这里一定是安全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呢?为什么要把我丢在这里呢? 「加连!加连!!」 我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听不到任何回应。唯有及膝的白雾,让寒意渐渐渗透了五脏六腑。 脸颊好烫。 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 这样实在是太 残忍了——为什么不让我也一起消失掉呢! 我一边呼唤着加连,一边哭个不停。 直到鼻涕堵住了喉咙,以至于无法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我只好转而大声恸哭起来。 哭着,喊着,把手伸到脚下的雾气里抓来抓去,却连一块衣服的碎片都找不到。 其实我心里已经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之所以依然无法放弃,纯粹只是因为过度地感到悲伤。 这种悲伤并非来源于孤身一人的寂寞。硬生生地被抛下,被毫无缘由地拆散开来,才是最令我无法承受的事情。 我从不知道,世上竟然会有如此的痛苦与悲伤。打从出生直至今日,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滋味。 比起左眼失明的瞬间,要更痛上千倍,万倍。 我究竟……失去了怎样的东西? 「————」 这时,在自己的呜咽声中,却隐隐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是从门外——甲板的方向传来的。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怀着一丝希望走出了门外。 环视了一下被雾气笼罩的甲板,但一个人也没看到。我以为是幻听,正深感失望,但那阵声音却再一次传入了耳中。 「下面有人吗?」 ——上面? 我忙不迭地朝头顶望去。 在点着灯的舰桥外围墙面上,架设了移动用的通道,在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船内的荧光灯形成了逆光,让我很难看清那个人的模样,但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就发现对方是个留着长发的高挑女性。 而她在风中飘摇的长发——是惹眼的金色。 见状,我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枪。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对方似乎终于发现了我,于是把身子探出护栏,对我挥了挥手。 「你怎么了?是在哭吗?」 年长女性沉着稳重的声音传入了耳畔。 我的脑子这时才清醒过来,连忙把手枪藏在了身后。周围比较昏暗,相隔距离也很远,她应该没有注意到才对。 大概是听到了我的哭声,所以才过来查看情况吧。 我虽然心里还是一团乱麻,但总之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回答: 「……对不起。」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听我这么说,她也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但马上又对我招了招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先上来吧。那里不是很冷吗?去另一侧就能看到楼梯了。」 「好、好的……」 我照她说的那样绕到了舰桥后面,确实发现了通往上层通道的楼梯。看来即使不经过船内,也可以到舰桥上层去。记得她所在的应该是第三层。 我犹豫了一下该如何处理手枪,然后决定先藏起来,于是把它夹在了后腰和裙子之间。只要不让她看到我身后,应该就不会被发现。 向上爬了三阶,逃离了匍匐在地面的白雾,于是被冻僵的双脚立刻涌起一阵剧烈的麻痹感。虽然心里明白这证明我的血液正重新开始流动,但每走一步脚底都会传来剧痛,行动起来实在是极为艰难。 但我脑中所想的并非双脚的麻痹,而是加连和刚才见到的女性。 ——难道加连真的消失了吗? 我还没有完全接受她的离开,无法承受自己一个人被抛弃在这个世上的事实。但实际上,加连确实不在我身边,不在任何地方,不管我怎样呼唤,都得不到她的回应。 撕心裂肺的痛楚,令我差一点再次流出眼泪。 我连忙再次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然后抬头向上望去。外围通路的地板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那个女性的身影。 但是,她就在上面等我。 ——莫非,那个人就是奈央? 舰桥上的那个女性,真的就是奈央·埃尔莉吗? 虽然没有看清她的脸,但听声音对方是十分年长的女性,同时又是金发。最重要的是,身在此地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她的身份。 但是,就算她真的是奈央……我又该怎么办呢? 想要与奈央对峙的加连,已经不在我身边。 既然如此,去找奈央真的还有意义吗。 不明白——究竟该怎么做,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攥紧了拳头,用尽量缓慢的步伐爬着楼梯。 但到头来,依然完全没能得出结论,就已经抵达了对方所在的那一层。 她依然在刚才的那个位置。 身体靠在护栏上,眺望着发出黄绿色光芒的大海。在仪容端庄的侧脸上,蓝色的瞳孔倒映着些许海面的光辉。 她是个很漂亮的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脸上没有一点皱纹,散发出一种成年女性特有的成熟之美。 如果她是奈央,而且确实已经五十一岁的话,那么至少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尤其是随风摇曳的金发,更是衬托出了她的魅力。 莫名觉得,她散发出的气息与加连有几分相似。并不仅仅是由于出众的美貌,更是由于她那富有知性的神情,与加连认真起来的模样如出一辙。 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大海,就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完全忘了刚刚叫我上来的事情。 但是在我的脚步声接近之后,她丝毫没有感到吃惊,自然而然地转过了头。 「还真慢啊。别怕,到我身边来吧。」 看着她伸手招呼着我的样子,尽管有些哑然,但还是只能照她说的那样,走到了距离她大概两米的位置。 藏在背后的手枪,似乎显得格外冰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 按理来说,应该先问清楚她的名字,但我却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一旦确定了此人就是奈央·埃尔莉,那我就不得不做出选择,决定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真的爱惜加连,或许我就应该完成与她的约定,去跟奈央把一切问个清楚。 但是,就算知道了她将世界变成这样的理由,也换不来任何东西。 既无法宽慰加连的心灵,也得不到她的感谢,更无法与她一起在充实与安逸当中迎来最后一刻。 「我吗?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享受夜风罢了。那你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她一脸和气地笑了笑,并反问道。 「我……是因为看到从这艘船发出的灯光……」 因为还不能坦白说是来找奈央·埃尔莉的,我只好含糊其辞地如此回答。 「啊,那你也是来找避难船的喽?遗憾的是,这艘船并不会前往任何地方,你听说的都只是谣言而已。」她苦笑着回答。 「嗯……是啊。」 我毫无感慨地点了点头。毕竟加连已经告诉过我那是讹传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相对的,她却显得有些不解,大概是因为没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吧。 「看起来你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失望啊。之前的来客听我这么一说,都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来着……」 来客——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追捕加连的那群人应该也已经来过这里了,那么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在我之前,也有很多人来过这里吗?」 「也算不上很多。而且,我并不是见到谁都会主动现身,而是只限心情好的时候而已。如果觉得对方很不好对付的话,我就只会躲起来而已。所以具体来过多少人,我也不太清楚。」 她苦笑着给了我一个暧昧的回答。 「那么……那些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在得知避难船只是谣言之后,他们立刻就离开了。我没有去理睬的那群人,不知何时也都不见了。可能是在雾气席卷过来的时候,全都消失了吧……或者也有可能是掉到货物库里去了。」她回答得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货物库?」我问道。 于是,她指了指被浓雾覆盖的甲板。 「其实那边的甲板上开了个洞,只是被雾遮住看不见而已。一旦踩空就会直接跌进货物库,里面布满了浓雾,估计还未等落地就会消失掉吧。」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船体内部为何那样寒冷了,原来那些冷气都来源于货物库里的浓雾。 「那……为什么你会愿意理睬我呢?」 但是,我依然没有勇气问她的名字,所以只好继续提其它的问题。 「——你关注的问题还真是与众不同啊。嗯……硬是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听到你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吧。我有一个朋友也差不多和你是同样的年纪,所以我就想,会不会是她到这里来了。」 她微微一笑,然后又招了招手,示意我靠得再近一点。 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又靠近了两步。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让我掏出枪来指着她的头——但同时,也足以让她触摸到我。 只见她伸出手来,嘭嘭地拍了拍我的头。 「你刚刚是在哭吧,发生什么事了?」 「……!」 这个问题令我压抑至今的情感差一点再次倾泻而出,她手心的温度也几乎就要让我开始卸下心防。 但是,她或许就是那个背叛了加连的人,以及我不得不去打倒的人,所以决不能对她示弱。 「……是的。就在刚才,我的朋友不见了……所以我猜,她会不会是消失在雾里了……」 我为了不哭出来而拼命咬紧牙关,勉强回答道。 「是吗……那确实是一件伤心事。」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语气听起来也像是发自内心地表示同情。 为什么要这样……做出安慰我的举动呢。这根本不像是伤害了加连,把世界破坏到万劫不复之境的人该做的事。难道我真的认错了人……不,天底下哪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你刚才提到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边接受她的抚摸,一边问道。 「——她就像小狗一样,既活泼又吵闹。有时候会太黏人,让我觉得有点心烦,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对她产生反感。头脑虽然不太聪明,但直觉很敏锐,总是会注意到一些我注意不到的事情。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人。」 她眯缝着眼睛,显得感怀万分。但口中所描述的人物,与我认识的加连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说不定在奈央的眼中,加连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吧。或许在奈央面前,加连会流露出我不曾见过的另一面。 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令我感到很不甘心。我明明还没亲眼见过那样的她,却已经不得不与她分别吗? 「那个朋友也会来这里吗?」 「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虽然不敢确定,但万一她真的来了,却上不了船就不好了。所以,我才会放下舷梯。」 原来这就是舷梯没有被收起来的理由吗,那么—— 「你是在这里等朋友来吗?」 「……你还真是喜欢问问题啊……不过,倒是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并不是在等她,毕竟如果想和她见面的话,只要主动去找她就行了。一味等待的话,实在是效率太低了。」 这么一说,似乎也确实如此。 但是,这样一来,就更搞不懂她想要做什么了。 「问题这么多,真的很抱歉。但是……请告诉我,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和最初提的问题是一样的,我并没有忘记。但除了再问一次,我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刚才也说过了,我只是在享受夜风而已。但是,如果需要补充的话……可以说我是在观察吧。」 她从我头顶把手收了回去,并将目光投向被浓雾笼罩的甲板。 从舰桥向下俯视,可以看出雾气是来自敞开的集装箱。而在集装箱里,放的是长满了铁锈和青苔的金属残骸。苔藓和海面一样,泛着黄绿色的光。那是真菌的颜色……雾就是从那里被生成而出的。 「在观察……?」 听了她的话,我也一脸狐疑地眯缝起眼睛,望着脚下的集装箱。 就在这时——覆盖在甲板上的雾气突然隆起了一部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团雾就渐渐呈现出了人的外形。 幽灵……和之前在高速巴士的候车站看到的一样。但是,那团人影却不像当初那样暧昧不明,而是愈发显得形状清晰。原本一片花白的表面也渐渐浮现出色彩,幻化成了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性。尽管身体仍只是半透明,但却连面部长相也清晰可辨。之间见过的那个幽灵,绝对没有如此清晰。 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她只是耸了耸肩。 「很有趣吧?其实我不只会招呼来客,也会去跟那些透明人打招呼……只不过嘛,从没有人会作出回应。」 她的言语之间没有任何的胆怯。一般来说,如果见到这样的现象,是不可能保持平静的。 任何人都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否则的话——就说明并非未知,而是已知。 「简直……就像幽灵一样。」 虽然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我还是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 听了我的话,她点了点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 「嗯,幽灵吗……说实话,我曾和那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她指着在甲板上晃来晃去的半透明男性,如此说道。 「诶……?」 「也只是互相打过一次招呼而已。但是在七年前,他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在这附近发生的沉船事故吗?他就是那起事件中的牺牲者。所以你把他称作幽灵,其实是十分准确的。」 说罢,她就像老师夸奖学生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已经死掉的人……为什么会……?」我紧张地问道。 会问这个问题,并非出于好奇心,而只是希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 于是,她又指了指不断冒出白雾的集装箱。 「你能看到那个集装箱里装的东西吗?或许离这么远看不太清楚,但总之,那就是在事故中沉没的那艘客船的残骸,上面还能看到一小部分印在船体上的名字。在传说中,灵魂不是都会寄宿在物体当中吗?所以,或许在事故中死去的人们,都会将某种……类似思想那样的东西,寄托在那艘船的残骸上。」 她以平淡的口吻说道。 在她的视线彼端——徘徊在甲板上的男性也渐渐显得稀薄暧昧,最终重新变成了一团白雾。 如果说集装箱里放的是沉船的碎片,出现的幽灵也是沉船事故的牺牲者的话——或许加连的父母也会出现在这里,当然,还有奈央的父亲…… 看来,她果然就是奈央,而且是为了见到父亲才做出这些事的吗? 我必须要弄清楚才行。即使加连已经不在了,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否则的话,对替我开枪打死继父的加连,就太不公平了。 我的心中燃起了一缕火焰。 一定要实现与加连的约定,让我与她共度的时光拥有真正的价值! 「——!」 我把手伸到背后,拔出了手枪。为了逼她说出 终章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白色的浓雾覆盖了街道。 人迹已绝,只剩一具空壳。 被柏油覆盖的路面上早已没有车辆经过,信号灯和路灯的光芒也消偃在了时光的洪流当中。 寂寥的广告牌锈迹与日俱增。暴露在风雨中的玻璃窗也渐渐老朽,并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迸出裂痕。 街景树的根部爆出土壤,路面的缝隙中满是丛生的野草。 断裂的电线无力地垂下头来,在风中微微摇曳。 从丢在路边的车子里漏出的汽油,流淌到水洼中,发出了浑浊的虹色光辉。 某个埠头里的公园,也在光阴中渐渐枯朽,发生着各种变化。 原本铺得漂漂亮亮的人行道,已经布满了裂痕,海岸边的护栏在海风的侵蚀下纷纷断裂脱落。 曾是草坪的地方,如今已长成了一片原野。到了夏天,就开出洁白美丽的鲜花。 面朝大海的纪念碑生满了青苔,刻在表面的人名也已经无法辨识。 在它的旁边似乎放着什么东西,但也已经被野草彻底覆盖。 静静地,慢慢地,所有腐朽的钢铁都爬满了绿色的植被。 在黄绿色的海面上,一团团浓雾乘着海风,一次又一次侵袭城市。 只有风和雨,每每给予这个世界一点一滴的变化。 ——但就在这样的世界里,某一天却诞生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丝毫不惮于破坏至今为止的连贯性,为停滞的世界嵌上了一块崭新的拼图。 那是一枚早已缺失,理应再也无法寻回的碎片。就像一块彻底腐朽的铁块,已经彻底不复过去的形态。 而这块强行嵌入景色之中的碎片,有着少女的外形。 在覆满青苔的纪念碑旁,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名身穿白大衣的娇小少女。 任长长的黑发和白大衣的下摆在海风中飘动,静静地凝视着陵谷沧桑的世界。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做任何事。 日月已经历了一轮东升西落,她却依然纹丝未动。 不吃不喝,始终站在原地。无休无眠,静静凝视着云与星的变幻流转。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月满,月缺,月又满,少女始终站在那里。 夏至,草坪上铺满鲜花。 秋来,落叶纷纷飘散。 冬至,积雪覆盖在少女的双肩。 春来,新一年的萌芽扩大了柏油路上的龟裂。 几度季节变迁,循环周始。 但是,少女始终矗立在原地。 不吃不喝,无休无眠,任凭岁月流转,容颜依旧未有改变。 只有凝视远方的双瞳,渐渐被泪花填满。 少女在等待着。 或许是某种事物,亦或许是某个人。 虽然不知在等什么,不知在等谁,也不知该等多久。 但是,少女依然继续站在这里。 暴雨中,凛冽的狂风将纪念碑推翻在地。 生锈的栅栏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轰然倒地,压碎了草坪上的鲜花。 埠头内的装卸堤上,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一直延伸到了少女脚边。 而后,在不知第几度的冬季——降起了一场大雪。 雪遮盖了目之所及的一切,将世界染上了一层纯白的色彩。 其中,少女依然茕茕孑立。 少女已经化作了雪景当中的一隅。 但是,当少女肩头的积雪被抖落在地面的瞬间——那副景色突然发生了变化。 又一块崭新的拼图,突然嵌入了画面当中。 从那一天起,埠头上再也见不到少女的踪迹。 唯有雪地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延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记 各位好,我是ツカサ。 这次拜诸多缘分所赐,获得了为早川书房供稿的机会。 恐怕对大多数人而言,我都是个初识之人,所以打算在此介绍一下自己。 我从小就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穿越时空回到白垩纪,以恐龙的身份生活的故事;用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却因为改变了过去导致无法回到原本身处的时代,所以只好四处寻找与其相似的时代的故事;遭遇ufo的一群少年里,其中一人自愿与宇宙人一同踏上旅途,并以过去的姿态出现在主人公面前(因为始终以光速在移动)的故事—— 那都是很久以前读过的儿童读物,已经记不得故事的题目,但只有内容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当中。而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些儿童读物都是被分类为sf的书籍。 到了小学高年级,我把图书馆里所有看似sf的儿童读物都看了个遍,于是只好到旁边的普通书籍专柜中去寻找更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在大人的世界里展开的奇妙物语,各种意义上都令我的心为之怦怦然。还记得当时,我辗转于各处的图书馆,只为寻找更多这样的故事。 普通书籍的数量过于庞大,即使只限于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有太多令人感兴趣的选择,无论耗掉多少时间,也无法全部读完。 对我来说,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往返于图书馆。 但是升入高中后,我得知了轻小说的存在。严格来讲,当时应该还不存在轻小说这样的称谓。总而言之,我立刻被这一分类的书籍征服了。 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里充满了我渴望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且主人公大多与自己同龄,使我能够更轻松地投入自己的感情。一言以蔽之——轻小说实在是太有趣了。 在那之后,好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轻小说当中。 所以,当我自己也尝试写小说时,会选择从这一领域着手,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开始创作后,我幸运地获得了奖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轻小说作家。 让许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是一种新奇又充满刺激的体验。 尤其是出道文丛下的『九十九空伞』原原本本地保留了我想要表现的世界,是令我钟爱的作品。 在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生活的付丧神——诞生于强烈思念之中的他们,也因此而感到烦恼,在苦苦追寻各种事物当中度过着平凡的生活…… 说起来,正是对『九十九空伞』十分中意的编辑o氏,为我带来了创作这本书的机会(当时我正在接受其它出版社的约稿,所以完全没想到会有机会为早川书房撰写作品)。 因为有着这样的过程,『九十九空伞』与『她与我的末日旅行』有着各种相近或相通之处。如果您喜爱此书中营造的氛围,那么『九十九空伞』也一定值得你一读(宣传)。 这样也算是完成自我介绍了吧。 从出道至今已有九年,能够为出版了诸多爱读书的早川书房撰写作品,实在是一件幸事。 最初由于用力过猛,做了许多的无用功(比如强行加入无用的背景设定)。多亏有责任编辑帮忙扶正轨道,才终于写出了我所偏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感谢他不辞辛苦多次与我见面商谈,为我的作品指明方向。 经过这次工作,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得到了很宝贵的经验。 赐予我金玉良言的主编,以及负责校对的各位社员,实在是荫我良多。画出可爱的乃乃与加连的so-bin,装帧设计的伸童舍,以及与此书的出版结缘的所有工作者,请在此接受我衷心的感谢。 以及为我创造结识o氏之契机的e氏,真的非常感激你。 希望这本书中的内容,能够在读者们的心中留下些许感触。 那就让我们有缘再见吧。 2016年2月 ツカサ 各位好,我是ツカサ。 这次拜诸多缘分所赐,获得了为早川书房供稿的机会。 恐怕对大多数人而言,我都是个初识之人,所以打算在此介绍一下自己。 我从小就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穿越时空回到白垩纪,以恐龙的身份生活的故事;用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却因为改变了过去导致无法回到原本身处的时代,所以只好四处寻找与其相似的时代的故事;遭遇ufo的一群少年里,其中一人自愿与宇宙人一同踏上旅途,并以过去的姿态出现在主人公面前(因为始终以光速在移动)的故事—— 那都是很久以前读过的儿童读物,已经记不得故事的题目,但只有内容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当中。而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些儿童读物都是被分类为sf的书籍。 到了小学高年级,我把图书馆里所有看似sf的儿童读物都看了个遍,于是只好到旁边的普通书籍专柜中去寻找更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在大人的世界里展开的奇妙物语,各种意义上都令我的心为之怦怦然。还记得当时,我辗转于各处的图书馆,只为寻找更多这样的故事。 普通书籍的数量过于庞大,即使只限于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有太多令人感兴趣的选择,无论耗掉多少时间,也无法全部读完。 对我来说,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往返于图书馆。 但是升入高中后,我得知了轻小说的存在。严格来讲,当时应该还不存在轻小说这样的称谓。总而言之,我立刻被这一分类的书籍征服了。 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里充满了我渴望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且主人公大多与自己同龄,使我能够更轻松地投入自己的感情。一言以蔽之——轻小说实在是太有趣了。 在那之后,好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轻小说当中。 所以,当我自己也尝试写小说时,会选择从这一领域着手,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开始创作后,我幸运地获得了奖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轻小说作家。 让许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是一种新奇又充满刺激的体验。 尤其是出道文丛下的『九十九空伞』原原本本地保留了我想要表现的世界,是令我钟爱的作品。 在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生活的付丧神——诞生于强烈思念之中的他们,也因此而感到烦恼,在苦苦追寻各种事物当中度过着平凡的生活…… 说起来,正是对『九十九空伞』十分中意的编辑o氏,为我带来了创作这本书的机会(当时我正在接受其它出版社的约稿,所以完全没想到会有机会为早川书房撰写作品)。 因为有着这样的过程,『九十九空伞』与『她与我的末日旅行』有着各种相近或相通之处。如果您喜爱此书中营造的氛围,那么『九十九空伞』也一定值得你一读(宣传)。 这样也算是完成自我介绍了吧。 从出道至今已有九年,能够为出版了诸多爱读书的早川书房撰写作品,实在是一件幸事。 最初由于用力过猛,做了许多的无用功(比如强行加入无用的背景设定)。多亏有责任编辑帮忙扶正轨道,才终于写出了我所偏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感谢他不辞辛苦多次与我见面商谈,为我的作品指明方向。 经过这次工作,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得到了很宝贵的经验。 赐予我金玉良言的主编,以及负责校对的各位社员,实在是荫我良多。画出可爱的乃乃与加连的so-bin,装帧设计的伸童舍,以及与此书的出版结缘的所有工作者,请在此接受我衷心的感谢。 以及为我创造结识o氏之契机的e氏,真的非常感激你。 希望这本书中的内容,能够在读者们的心中留下些许感触。 那就让我们有缘再见吧。 2016年2月 ツカサ 各位好,我是ツカサ。 这次拜诸多缘分所赐,获得了为早川书房供稿的机会。 恐怕对大多数人而言,我都是个初识之人,所以打算在此介绍一下自己。 我从小就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穿越时空回到白垩纪,以恐龙的身份生活的故事;用时间机器回到了过去,却因为改变了过去导致无法回到原本身处的时代,所以只好四处寻找与其相似的时代的故事;遭遇ufo的一群少年里,其中一人自愿与宇宙人一同踏上旅途,并以过去的姿态出现在主人公面前(因为始终以光速在移动)的故事—— 那都是很久以前读过的儿童读物,已经记不得故事的题目,但只有内容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当中。而直到后来,才知道那些儿童读物都是被分类为sf的书籍。 到了小学高年级,我把图书馆里所有看似sf的儿童读物都看了个遍,于是只好到旁边的普通书籍专柜中去寻找更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在大人的世界里展开的奇妙物语,各种意义上都令我的心为之怦怦然。还记得当时,我辗转于各处的图书馆,只为寻找更多这样的故事。 普通书籍的数量过于庞大,即使只限于不可思议的故事,也有太多令人感兴趣的选择,无论耗掉多少时间,也无法全部读完。 对我来说,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都往返于图书馆。 但是升入高中后,我得知了轻小说的存在。严格来讲,当时应该还不存在轻小说这样的称谓。总而言之,我立刻被这一分类的书籍征服了。 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里充满了我渴望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且主人公大多与自己同龄,使我能够更轻松地投入自己的感情。一言以蔽之——轻小说实在是太有趣了。 在那之后,好一段时间里我都沉浸在轻小说当中。 所以,当我自己也尝试写小说时,会选择从这一领域着手,可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开始创作后,我幸运地获得了奖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轻小说作家。 让许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是一种新奇又充满刺激的体验。 尤其是出道文丛下的『九十九空伞』原原本本地保留了我想要表现的世界,是令我钟爱的作品。 在人类消失后的世界生活的付丧神——诞生于强烈思念之中的他们,也因此而感到烦恼,在苦苦追寻各种事物当中度过着平凡的生活…… 说起来,正是对『九十九空伞』十分中意的编辑o氏,为我带来了创作这本书的机会(当时我正在接受其它出版社的约稿,所以完全没想到会有机会为早川书房撰写作品)。 因为有着这样的过程,『九十九空伞』与『她与我的末日旅行』有着各种相近或相通之处。如果您喜爱此书中营造的氛围,那么『九十九空伞』也一定值得你一读(宣传)。 这样也算是完成自我介绍了吧。 从出道至今已有九年,能够为出版了诸多爱读书的早川书房撰写作品,实在是一件幸事。 最初由于用力过猛,做了许多的无用功(比如强行加入无用的背景设定)。多亏有责任编辑帮忙扶正轨道,才终于写出了我所偏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感谢他不辞辛苦多次与我见面商谈,为我的作品指明方向。 经过这次工作,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得到了很宝贵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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