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律子的推理交响乐 比翼的威尼斯船歌》 第一章 网译版 转自 tsdm翻译组 翻译:真霄蜗牛 校对:kirisame.marisa 图源:真霄蜗牛(封面扫图)、音无sthm 修图:ludwika 莲见律子是个作曲家,又是大富豪,另外客气地说是个傲慢无礼的人。比如我和她谈论莫扎特的时候: “我记得莫扎特的中间名的含义是‘被神所爱’,果然他是受到了音乐之神的垂青吧。” 我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律子小姐不以为然地答道: “我倒是不记得我爱过莫扎特啊?” 哎,她就是这样的人。 * 律子小姐住在位于麻布[注]的二十一层公寓最顶层,整层楼都是她的家,进一步说整栋公寓本身都归她所有。有一次我脑子犯傻问她,作曲家这么能赚钱吗?结果她这么回答: (译注:麻布是日本东京港区其中一个区域,约与旧麻布区相同。区分为东麻布、麻布台、麻布狸穴町、麻布永坂町、麻布十番、南麻布、元麻布、西麻布。) “打个比方,如果我们正在呼吸的氧气要收费的话,你不觉得卖氧气的人能赚很多钱吗?” 我难以揣测她问题的意图,只好暧昧地点点头。 “那倒确实是……但这又和……” “我卖的东西就和氧气差不多。只要人和人之间存在空气,那空气中就始终存在音乐。所有人都在呼吸着音乐,所以需求无穷无尽。” “始终?”我不由得插嘴:“不对,没有音乐的时候也很多吧?” “那只不过是你没在听啊。” 律子一脸愉快地翘起了嘴角。明明是用大学教授似的腔调说话,可每个表情和举止却总有股孩子气,我已经快要对推测她的年龄失去自信了。感觉上比我大几岁,大概是二十五、六吧。 “那我就给你出个题,让你感受一下自己每天无意识地听了多少音乐吧。你知道所有的日本人,一生中听到次数最多的曲子是哪首吗?” 我眨了眨眼睛。 听到次数最多的曲子?而且不是某个人,而是全部日本人? “……你的意思是说正确答案很明显?” “很明显哦。在你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听过那首曲子的次数应该也是最多的。” 律子小姐捉弄人似地说完,交换了双腿交叠的顺序,胳膊肘撑在钢琴盖上,直直地盯着我,像是在催促回答。于是我决定稍稍认真地考虑一下。我明明是来商量工作的,可为什么非要绞尽脑汁猜谜呢……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置之不理的话让她闹起脾气就头疼了。 无论哪个日本人都会听到——那就是相当有名的歌曲了,比如《君之代[注]》之类的。不对,国歌没那么多机会听到,听得更多的应该是靠公共电波每天播送的东西,比如nhk新闻的主题曲?但是也有完全不看电视的人吧。说起来我也只会在网上看新闻。要说是所有日本人一生中听过不止一次的节目,就应该是在无意中更贴近生活的东西。 (译注:《君之代》,日本国歌。) “啊——” 我忽然灵光一现。 “是第一套广播体操的曲子吗?” 律子小姐露出了有点意外的表情。 “思路很不错嘛,还以为你会说出更蠢的回答呢。不过很可惜,不对。” “不对吗。我还觉得广播体操的话应该谁都听过,而且每次体育课都会用,所以次数也不少呢。” “往学校考虑的思路不错,不过还有听得更多的曲子。” 她转向钢琴,翻开盖子。 “正确答案是这个。” 律子小姐踩住延音踏板,随手敲击键盘。仅四个音符的单声部,就足够让我知道是什么旋律了。 “……这……不是学校的铃声吗?” 我们的每一天,夹在困倦的早上与充满解放感的放学后之间的那段时间,都会靠这阵令人怀念的钟声来严格划分。律子小姐继续弹了四个音后停下手,朝我点点头。 “不管是哪个日本人,在上学的十几年里,每天都听过好几次。这首曲子占绝对优势对吧。” “不、不对,请等一下,这是曲子吗?” 律子小姐无可奈何似地眯起眼睛。 “当然是了。里面的一串音符明确地规定了音高和时值。名字叫《威斯敏斯特钟声》,还能做管风琴曲。这不是曲子还是什么?” 看到我说不出话来,律子小姐充满讽刺地下了结论: “看来至今为止,你都毫无意识、毫无感动、毫无价值地过着被音乐笼罩的每一天。” “说是毫无价值有点过分了吧?” 律子小姐咯咯地笑着摆了摆手。 “抱歉,并不是毫无价值。说不定你至今为止的人生可以这么说,但之后就不一样了,因为你第二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了本人呀。” 听她认真地说出这话,我连发火的心情都没有了。 * 不过,在认识律子小姐以前,我确实像一块活体垃圾一样,每天过着毫无价值的生活。 十几岁时,我模糊地相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像样的人——找到值得自己倾注所有精力与体力的工作,赢得非同一般的成功,赚到很多钱(多到在超市和便利店买东西时不用看价格)的那种人。话虽如此,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要从哪条路前进、花费多少劳力、需要多么幸运才能达到那个目标。我什么也没有考虑,只是在听音乐、看漫画、读小说和打游戏中,漫不经心地度过了少年时代。总有一天会发现“真正的自己”,现在只是准备期间——我这么对自己说着,从高中毕业,然后仅仅是为了延长准备期间,混进了一所不起眼的大学。 来到东京,我开始一个人在学生公寓生活。等在那里的,是多到令人惊愕的闲暇时间。无论是无故翘课,还是通宵读书后蒙头睡到下午三点才醒来,都不会人说什么。本来自己就是和“勤勉”几乎无缘的人,我能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然而由于没钱,我闲得发慌,于是开始在网上写些不正经的段子,靠广告营销赚点零钱。最受欢迎的是捏造现实中不存在的“古怪艺人”,报道他们的现场演出。我喋喋不休地介绍在舞台上解体金枪鱼的偶像团体,或是把性犯罪判决书改成说唱歌词的金属乐队,还特地附上了细心加工的图片,便得到了可观的访问数量,但也因此错过了就职活动的时期,还因为学分不够而留级了。眼前的一切开始显得无比麻烦,大学第五年我便完全不去上课,一边因对为自己拿出学费的父母感到歉疚而心痛不已,一边闭门不出默默地继续写博客。 在我多少还去上些课的时候,上同一门研讨课的学生曾邀我去喝酒。但留级后,熟人们进入社会,我就跟不上酒桌上的话题了。工薪阶级们的谈话让我消沉。当然并不都是快活的话题,倒不如说他们一开口就净是抱怨职场的待遇,还有埋怨上司。然而我还是觉得他们远比我对人生更加满足。他们正与未知的广阔世界相连,我则是待在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的泥潭里。你还是学生轻轻松松的真好啊,我也想回到大学时代啊——听他们这么说,我连苦笑都露不出来。我开始编造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脱酒席,不出意料,很快就没人再来找我了。 彻底的孤独到来,我竟松了口气。 因为讨厌看到差评,我没有给博客加评论栏,也完全没有碰过sns一类的东西。与他人的对话逐渐消失,只剩下去家庭餐厅点菜时的寥寥数语,还经常因为没法顺利发出声音而感到羞耻。广告营销的每月报告是我和外界几 乎唯一的联系。我像寄居蟹一样悄无声息地待在暂住的壳里,过着毫无意识毫无感动毫无价值的日子。 我时常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半夜三点,我盘腿坐在六叠房间里常年不叠的被褥上,敲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难以言说的寂寞心情便缠在身上无法散去。去便利店买来杯面的新品,仅仅缓解了十五分钟左右的空虚。吃饱的感觉淡去后,虚无感加倍回到身上,让我越发难熬。 电脑进入睡眠状态,屏幕变得漆黑,视线在那上面游走时,我终于意识到了。 不,正确的说法是,我不得不承认了自己早已明白的事实。 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得不到。不存在所谓“真正的自己”。面前阴沉的屏幕上映出的破烂不堪的男人,就是真正的我。 我关上笔记本电脑,仰头倒在被子上,感觉连天花板上的木头条纹都在指着我嘲笑。寂静的感觉接连刺痛皮肤。拽过枕边的ipod,把耳机塞进耳朵,连屏幕也不看就按键播放。 吉他扫弦声撕扯着我意识的角落,贝克·汉森[注]用他那简直像是沾满铁屑的蜂蜜般的歌声开始低喃。《nitemare hippy girl》。 彻夜不眠的夜晚到了。 (译注:贝克·汉森(beck hansen),1970年出生于洛杉矶,是美国音乐家、创作歌手,亦会演奏包括键盘、鼓和吉他在内的多种乐器。他被称为是1990和2000年代最有创意性和最为特殊的另类摇滚音乐家之一。文中《nitemare hippy girl》是其于1994年发行的专辑《mellow gold》中的第9轨。) * 就这样迎来二十三岁生日的隔天,我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运营新闻网站的公司的人,以前为了介绍我博客上的文章,和我有过几次交流。 “啊——叶山先生,请先别激动安静听我说,有件当真了不得的事情啊,这不是什么整人计划是真的,怎么说好呢,总之该说是我也不敢信还是怀疑被骗了呢哎呀总之请先冷静下来听我说。”你自己倒是先冷静下来啊。“莲见律子这个人,你知道吗?” 我把手机贴在耳边眨了眨眼睛。 “……电影音乐那方面的人吧?” 我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被几个有名的电影导演重用的作曲家,最近好像还开始涉足大河剧[注]的主题曲。 “对对对对(そそそそ),就是那个人。”他说道。这不是口吃,而是他把“对的(そうそう),对的(そうそう)”简短来说的口癖。“那个莲见律子呀,光是下次要给电影写主题曲就是新闻了啊,嗯,据说莲见律子只写曲子,于是就想拜托叶山先生作词。” “……啊?” (校注:日本nhk电视台自1963年起播放至今的历史题材电视剧。) * 第二天,我依言来到麻布十番,造访名为“吞天楼”的地方。听到这个名字时,脑中浮现的是一座日式的木制建筑,但实际上那是一座请建筑师专门设计、二十一层闪闪发光的高级公寓。我用入口的内线电话打给2101号房间,告诉对方“我是叶山理久央”。没有任何回应,自动门就开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踏进公寓。接待处的年轻女接待员微笑着朝我打招呼: “是叶山大人吧,我已经接到通知了。请使用里面的直达电梯。” 我被带到了大厅里面的电梯,电梯间比我那可怜的六叠房间还宽敞,却只有“b1”、“1”和“21”这三个楼层的按钮。 电梯运行得出奇地安静,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升什么时候停止。到达二十一楼,厢门开启,视野顿时明亮起来。在最顶层电梯厅的右手边,楼外的景色一览无余,扶手外是辽阔晴朗的秋日天空,以及六本木大厦高耸的威容。松软的绯红色绒毯一直铺到最深处的玄关,左手墙边布置着水道,颜色鲜艳的鱼儿在里面成群地游动。我打心底被社会阶层间的巨大差距深深震撼。 我来到门口,按下门铃,却不见任何反应。我又按了一次。数了二十秒左右后再按一次。 这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门的另一侧渐渐靠近。门突然打开,狠狠地撞到我的鼻子,痛得我眼冒金星。 “……疼……”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按住鼻子,朝玄关看去。 一名女性从门口露出半边身体。我屏住了呼吸。她黑色的长发随意地用发卡别住,洁白的皮肤仿佛出生后未曾沐浴阳光,眼睛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年龄大概和我一样或是稍大一点,身上穿明显是男式的肥大衬衫,袖子卷起很大一块。衬衫下摆伸出赤裸的双腿纤细得令人心痛,拖鞋上印着古怪的猫脸。我在各种意义上感到不安。 见我仍然目瞪口呆,她毫不顾忌地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突然把我拖进玄关。由于力量大得出乎意料,我脸朝下摔去,不由得伸出手撑在了门口的横框[注1]上。这时,有什么盖在了头上,柔和的感触紧紧地遮住双耳,微温的寂静降临了。意识到这是耳机的瞬间,我就被丢进了声音的奔流。多次叠加录制[注2]的厚重的法兹[注3]吉他声像鞭子般抽打着我,倾注而下的激烈节奏仿佛热带的瓢泼暴雨打在堤坝上一般。我眨眼间被吞没其中。 (译注1:指日式住宅入口向上进入铺席垫房间处的横框;译注2:叠加录制(over dubbing),指录音时在保留已有信息的基础上增添新的内容。校注3:法兹(fuzz),指一类特殊的极端失真的吉他音效) 短短数分钟,我忘记了呼吸。直到她关掉便携播放器,从我头上剥下耳机为止,我只是跪在玄关听得入神。 耳机被夺走,冷淡的寂静再次突然降临。无声之中,她说道: “那,把你现在的心情用语言表达出来。尽量用独创性的表现。” 我莫名其妙地抬头朝她的脸看去。她站在我右手前,环抱着胳膊,冷淡地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耳朵听得见吧?你听了我试编的曲子吧?快点说话啊。” 我的嘴巴就像锅盖阀坏了的电饭锅一样,反复地张开又闭上,然后假装咳嗽,试图恢复清醒。 “……啊——嗯。好想再听一次啊。我只能说出这个感想了。” 听到我老实回答,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后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我仍然愣愣地跪在那里。她抱着肚子大笑了一会儿后,再次俯视我说道: “……那,你是谁来着?为什么在这儿?擅自进来的?小心我叫警察啊?” 这就是我和律子小姐的第一次相遇。如今回想,果然还是觉得糟透了。 第二章 接下了作词的委托后,我每周会去律子小姐家三次左右,不过并不是去商量工作的事。 “叶山君?酒喝光了给我买来。还要买河童虾味仙贝和jagariko薯条[注]。” (译注:这两种都是在日本很有人气的零食。) 这种电话在大半夜打过来,害得我跳上了末班的大江户线电车。 “你不觉得和花上三十分钟指使我东奔西跑相比,自己去买更快吗?” 抱着便利店袋子踏进“吞天楼”最顶层的房间,我朝穿着过大尺码的衬衫露出大腿不像样子地仰在沙发上的律子小姐抱怨。她拿四玫瑰威士忌送下嘴里嚼着的河童虾味仙贝,然后瞪了我一眼。 “别说蠢话了。你知道对我来说十分钟有多宝贵吗,换算成时薪可是你两个月的份啊?” 因为她是麻布十番的高层公寓的所有者,所以我不打算对算出的数字本身提出异议,可是。 “那,你连去便利店的时间都舍不得,待在屋子里,工作又有了多少进展呢?” “我把整部《哭泣的龙[注]》看完了,很有意思。”“去工作啊!”“总觉得想打麻将了,把制作人叫来吧。” (译注:指能条纯一的漫画《麻将飞翔传 哭泣的龙》,与1985年至1990年在《别册近代麻将》上连载。) 律子小姐真的打了电话,我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 “哎呀晚上好啊皆川p[注],现在在哪儿?还在公司讨论事情?立刻到我家来,突然想打麻将了所以再拉一个人过来吧,顺便买台全自动麻jiang机。” (校注:p系制作人(producer)的略称。) 都过了零点还说这种不讲道理的话——我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三十分钟后制作人皆川先生真的来到了屋子。不过只来了一个人,自然也没有带着麻将桌。他用高级巧克力让不满的律子小姐暂时闭嘴,然后把我带到玄关外威吓道: “叶山先生,为什么莲见老师说出要玩麻将这种话?叶山先生是为了什么跟着老师的?你的工作是督促她工作吧。” “哦,对不起。”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我一丁点都没有期待叶山先生写的歌词,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你被老师看中,为了让她有干劲才录用你的。老师不写曲子叶山先生就没法作词,也就没有报酬了啊?” “我知道啊……” 我耸耸肩,叹了口气。 * 我至今也忘不了初次见到皆川先生时他那冷淡的眼神。当时我被叫到涉谷,来到一家大唱片公司的办公楼。既没有西装和名片,也没有社会常识的我,在皆川先生进入会议室之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穿着带镂空花纹的淡紫色衬衫,隔着西装也能清楚地显出他肌肉发达的胸口和上臂,手腕上是闪着光的劳力士daytona,从额头到脚尖完全一副文化流氓的样子。 “学生吗?哦哦,博主?嗬——在网上有名是吗?”皆川先生来回打量着我一身优衣库的打扮,脸上写满了“哪儿冒出来的野小子”的不信任感。“是莲见老师认识的人?不是吗?突然听她说‘决定好委托作词的人了’,这边也吓了一跳啊。唉,你说是老师读了你的博客发邮件过去了,原来如此。” 皆川先生咯哧咯哧地挠了挠修剪整齐的短发。 “那个人突然说起任性的话真是让我头疼。你也吃了一惊吧?嗯,哎,偶尔就会发生这种事。有时候说想在南极拍专辑封面,有时候想亲自写电视剧的标题,有时候又突然说‘我想养马’。这次是让纯新手作词,还算是可爱的了啊……” 这个人岂止是口无遮拦,简直连内心也赤裸得一马平川。 “总之啊,”皆川先生焦躁地用指尖连续敲着桌子。“要是得罪了老师就本利全无了,虽然并非本意,不过还是会委托你作词,以后请多关照。你以前写过……没写过歌词是吧。我知道了。那方面我就不抱期待,反正最后找老手改改就行了,你不用逞强。更主要的是拜托你去讨好她。那个人发动引擎起来真是慢的要死,要是她闹起别扭就头疼了。无论她说什么也别反对,让你跳舞你就跳舞,让你脱就麻烦你脱光。” 别扯了——虽然想这么回答,可听了报酬的数字我就闭上了嘴。就是这么一回事。 * 承受着背后皆川先生的目光,我回到屋子里,只见律子小姐盘腿坐在沙发上,嘴里嚼着松露巧克力,一脸认真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这是在干什么呢?我绕到后面偷偷一看,屏幕上是许多耳廓狐的缩略图。我也知道搜索“耳廓狐”的图片就能带着幸福的心情度过一天,但身上积着大量工作的作曲家要是想忘掉一切花一整天沉浸在幸福中,可是要以其他几千人——比如说我,或是皆川先生——的冷汗为代价。 虽然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不过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问: “不动手作曲吗?律子小姐的曲子写不完我也没有工作就拿不到报酬……而且皆川先生也差不多要大发脾气了……” 律子小姐扭过头,隔着肩膀瞪了我一眼。 “叶山君,莫非你以为作曲是要守在钢琴旁或是抱着吉他不放,皱起眉头咔哧咔哧地写五线谱?” “不对吗?” 律子小姐的手离开笔记本电脑,夸张地叹了口气。 “三流的音乐家说不定会那么做吧。”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鬓角。“所以误解才会扩散。所谓作曲可用不着乐器。比如说贝多芬吧,要是作曲时必须要有乐器,他是怎么在失聪后还能继续作曲的?” “……我倒是听说其实他耳朵能听到。听不到就不可能作曲,所以他是靠骨头感受声音振动来听的吧。” “蠢死了。‘听不到就不可能作曲’这句话本身就是对音乐一无所知之辈的妄言。所谓作曲呢,基本是在脑子里做的。你知道管弦乐之类的曲子到底要用到多少种乐器?各种乐器的组合就是天文数字了。要是非要一样一样去演奏才能作曲的话,写一小节就要花上一周了。一流的作曲家不需要乐器,因为他们能在想象中演奏所有的乐音啊。” “呃——也就是说,”我慎重地选择措辞:“现在律子小姐的样子怎么看都没在工作,只不过是笑眯眯地找耳廓狐的图片,但其实是在头脑中作曲,你是想这么说吗?” “没错。我脑中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但是,不拼上最后百分之一那一片拼图,就不能成形。平庸的人可能觉得我只是在玩,但其实我的大脑在无意识地全速运转,寻找那最后一片。” 这话和我把委托的原稿丢在一边一行也没有动,接到编辑打来电话时说出的借口一模一样,总觉得有种亲近感——在负面的意思上。 “要想找到那个最后一片,果然还是用乐器弹弹看最好吧,就算只有完成的部分也好。” 听到我常识性的意见,律子小姐只是一声哼笑。 “真实愚蠢的想法。实际能弹的部分一个音符都没有啊。” “……那,呃,不就谈不上百分之多少而是完全没做吗?” “平庸的人说不定会这么表现。” “平庸(ぼんぞく)也好匈奴(ふんぞく)也好都会那么表现!我说啊律子小姐!” 再怎么样我的忍耐也到极限了。 “要是写不出曲子大家都会为难啊,皆川先生头上会多出三块斑秃的,电影公司好像每天也都会打电话催促。” “你说的匈奴是印第安人来着?” “是中亚的游牧民族!那种事无所谓的吧,我也不是为了陪你打麻将或是说相声才在深更半夜跑到麻布这种鸟不拉屎的地 方——” “嘿——鼠男[注]的本名好像是叫根头见叉叉呀。” (译注:出自日本漫画家水木茂创作的贷本漫画《gegege的鬼太郎》,1959年开始连载,鼠男是主角鬼太郎最亲密朋友兼损友。他的本名“根头见叉叉(根头见ペケペケ)”中的ペケペケ出自水木茂参军时出兵的新不列颠岛,在原住民的语言中是“大便”的意思。) “现在是顺着维基百科往下看的时候吗!”看来她从匈奴的页面跑到鼠男那边去了?“总之请你工作啊,工作!是电影的主题曲而且是合作啊,已经决定上映日期该做电视广告或者预告片了呀,录一首歌要花多长时间这件事律子小姐比我清楚得多吧,现在情况有多火烧眉毛了你知不知——” 我完全忘了自己只是个懒散的留级大学生,正气愤地说个不停,却忽然闭上了嘴。 律子小姐从沙发上站起身,死死地盯着自己脚边的地面。 “……怎么了吗?” 感受到她后背散发的异样气氛,我压低声音问道。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谁趁我不注意把她换成了人体模型。 “……律子小姐?” 没有回应。她穿着宽松衬衫的后背晃了一下。 律子小姐带着空洞的眼神从我面前穿过,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黑色油性笔,然后就地蹲下,开始在地板上一串一串写了起来。一时间,我只能愣愣地看着。 回过神来刚想要出声,我的肩膀被什么人抓住了。吓了一跳回头看去,眼前是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的皆川先生。他竖起食指放在嘴唇示意我安静,然后扬了扬下巴,催促我到外面去。 “叶山先生,干得漂亮。” 一来到走廊,皆川先生就如此说,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哪里干得漂亮?” “好啦,总之去吃个饭吧。” 皆川先生直接把我带到了深夜营业的烤肉店。明明已经过了末班电车的时间,店里的客人却相当多。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吞天楼”。打开客厅的门,我就僵住了,然后缩回了准备踏进去的脚。脚边一片漆黑,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那是音符。 那是把地板的木板缝当作五线谱来写的乐谱。展开的乐谱写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几乎没有地方落脚。大概是律子小姐一边写一边随手把家具推开空出了位置,桌子、沙发和毯子都被挤到了墙角,有些地方的乐谱甚至爬上了壁纸。 在充满异样妖气的房间里,律子小姐蜷成一团,在屋子正中间睡着了。她的手边躺着好几支油性笔,笔尖全都像鸵鸟的头一样被磨烂,竖起根根毛刺。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子总算可以继续干活了。” 背后的皆川先生说道。我回过头,指着客厅里的样子,刚想问些什么,却只是费力地让嘴巴一开一合。他的眼神柔和起来。 “啊,嗯,第一次见确实会吃惊呀。老师基本上一直是这么作曲的。她说过脑子里已经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之类的话吧?那好像也不都是假的,完成就是像这样一瞬间的事。这个瞬间呀,要想达到真的很难,叶山先生是怎么做的?说了什么打开老师开关的话吗?不知道?哎也是啊,嗯,总之太好了太好了。这次是在自己家里真的帮了大忙,她以前在音乐会大厅的舞台地面上写了起来,一阻止她就要胡闹了呢。还有一次在青山大街的人行道上开始作曲来着,那时候警察都出动了。哎呀得救了得救了,要赶快叫人来记谱才行,啊对了叶山先生,能帮忙把老师送到卧室去吗?” 皆川先生的后半段话几乎没有进到我脑子里。他推着我的后背,把我推进客厅,关上门,然后就到外面去打电话了。房间里充满了让人窒息的音乐魔术,我站在里面,完全不知所措。 * 老实说,或许我在心底并不希望律子小姐作曲。 一旦乐谱写好,我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做好写歌词的心理准备。 样品带从第二天就突然开始录制了。“吞天楼”的二十楼,也就是律子小姐自家脚下的那一整层楼都是音乐工作室和乐器仓库,里面备齐了古今东西所有的乐器。而且,演奏也全都是律子小姐亲自来。 “就算是我也只有两只胳膊,所以要是用到管弦乐团的曲子就要拜托其他人了,不过这次的编曲可以全都自己演奏。” “交给专业的乐手来演奏不好吗?”我随口说了句常识性的话,结果被律子小姐瞪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路边干巴巴的死蚯蚓。 “不管哪种乐器也好,你觉得有多少人比我还擅长?最多用两只手就能数完。联系他们进行委托、调整时间安排、传达编曲的意图,要花这么多工夫的话,还不如全部由我一个人来演奏,那样才更有可能在期限内完成高质量的成品。你就不能多从经济方面考虑考虑吗?” “啊……对不起。” 我还没有好好理解话的内容就反射性地道歉了,不过仔细一想,律子小姐刚才说了不得了的事情:无论演奏什么乐器,她的水平都能数到前十。还以为她在等人吐槽,可一旁的皆川先生只是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录音开始,我也明白了她所言不假。从爵士鼓开始,贝斯、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到低音提琴,钢琴、吉他,还有不太清楚名字的十几种打击乐器,每一种都是一遍既成。我和皆川先生,还有录音师桝崎先生一起注视着录音过程,已经无话可说了。 “真是迷人啊。” 桝崎先生摩挲着他胖墩墩的肚子说道。 “再有二十个小律,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别说傻话了。”皆川一脸凶样。“为了照顾那二十个人,二百个制作人的胃都要穿孔,业界就垮了。” “但是时间安排上不就变得很充裕了吗,小皆川?” “还不是因为我事先留足了那些时间!” “每次都是这样吗?”我看着隔音玻璃另一边正在擦拭吉他弦的律子小姐问道。她只穿一件大号衬衫的打扮,我差不多也习惯了。 “基本上都只录一遍。”桝崎先生摸着稀稀拉拉的胡茬点头。“小律的主张就是越摆弄就变得越糟。” “因为是自己写曲子自己演奏啊。”进入调音室的律子小姐接过话头。“要是让其他人弹的话,我也会提各种要求做很多改动。但如果是自己演奏,就只是把头脑中的声音直接联系到身体上,多来几次是浪费时间。叶山君,你干嘛一脸意外的表情?” “不是,那个……” 我窘迫起来,瞄了皆川先生一眼。 “我好像听说,你是工作得非常慢的人……” “皆川p,拜托你不要散布毫无根据的差评。要是我工作慢,这座大楼又是怎么建起来的?” “我才没说你工作慢呢。”皆川一脸不痛快。 “我只是说你点火点得得慢,只要跑起来就快了啊。” “像保时捷一样?” “不,保时捷的点火点得也很快。” “那下次工作之前去找一辆和你打的比方完全一致的车来。好了剩下的就只剩主旋律的试唱了,歌词写好了吗?” 桝崎先生看了过来。我低下了头,皆川先生的目光移向了垃圾桶。 “叶山老师写的初稿已经扔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在垃圾桶里?”律子小姐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歪着头问。 “因为那就是垃圾。”皆川先生不高兴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律子小姐走到垃圾桶旁,捡起了被团得皱皱巴巴的打印纸,展开后读过一遍,就一脸悲伤地把它仔细地 重新团好,扔了回去。 “对不起。” 她冲着我和皆川先生之间略带温度的空气说: “没有相信皆川p的话,我真是愚蠢。” 比起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道歉,还不如干脆说是垃圾了。我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 “老师,果然让外行来写太勉强了啊。现在也不迟,还是去拜托专业的作词家吧。” 皆川叹着气说道。 原本他就是那么打算的,实际上也试过一次。他让专业的作词家把我姑且算是写好的词修改得面目全非,然后拿给律子小姐,称是叶山理久央写的,却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条件可是让他作词。”律子小姐撅起了嘴。“不然我才不会写什么主演唱的电影主题歌。” 我畏缩了。怎么回事啊。说真的,这个人为什么对我有这么高的期待?我明明只不过是待在网络的角落里,像小虫子一样蠕动着吐出泡泡的博主。 “不过,录不了试听带也很难办啊。没办法,我就先用随便的歌词唱唱吧。” 律子小姐和桝崎先生一同回到隔音室,准备录制主唱部分。连歌都是自己唱吗,那样的话词也让她自己来写不就好了?虽然这么想,但是听了她唱的词,我就改变了想法。律子小姐所说的“随便的歌词”真的很随便,全都是“好想像淋浴一样喝美味的酒”, “好想乘着船把刚钓到的鱼做成寿司吃了”还有“好想跳进草原犬鼠群里软乎乎地睡午觉”这种接连不断的个人欲望。无论是曲子、演唱技巧还是伴奏都很出色,反而更加突出了歌词的苍白无力。 “我非要把这样的试听带交给对方吗……” 皆川先生沉痛地呻吟。 皆川先生和桝崎先生回去以后,我一边整理工作室,一边小心地问律子小姐: “那个,以前我也问过……为什么找我这种人作词?” 律子小姐微微歪过头,似乎无法理解。 “你听过我的歌词了吧?我不懂诗意,只能想出那样的东西,所以自己是不行的。” “不是、这倒是没错,但我不是在问……” “归根结底,日语是种非常不适合创作诗歌的语言。你能明白这一点吗?” 我眨了眨眼睛。 “……是吗?” “以前,我曾把这话拿到一次杂志的对谈上,倒是把对方的什么权威诗人给激怒了。因为我当时说‘说到底,所谓的诗到底是什么啊’这种话。” 我只能微微摇了摇头。律子小姐躺在工作室墙边的沙发上,一边反复用手撩起自己的黑色长发,一边继续说: “虽然我也没法准确地定义,但是我知道诗的一个必要条件,那就是韵文。韵文你懂吗?说白了,就是具有‘作为声音的语言’之趣的文章。构成言语的音素,音的强弱、长短、高低——让语言在这些因素上具备统一性,交相呼应,体味其中的奥妙。这就是韵文,是诗之所以为诗的一个必要条件。可是那个权威诗人却激烈反驳,说也有不具备韵律的诗,就是散文诗那个东西。不过啊。” 律子小姐嘲讽般眯起眼睛,用鼻子哼了一声。 “散文写出的诗这种东西,需要平时熟练驾驭韵文的诗人故意放弃音韵之美才有意义。比如说歌德的《浮士德》,全篇都用韵文填满,但唯独《阴暗的原野》一节是用散文来写,给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浮游感。再比如说保罗·西蒙[注]的歌几乎全都是韵文,但唯独《america》的歌词用散文来写,酝酿出切实的真实感。说到底,都没体会过韵文就自称诗人,明明只会写散文还说什么散文诗,真是滑稽可笑、荒唐至极。……听我这么说以后,诗人就生气地走了,结果对谈也没能被报道。” (译注:全名保罗·费德瑞克·西蒙,是美国一位流行音乐歌手、唱作人、吉他手,音乐制作人;也是六十年代著名民谣音乐二人合唱团西蒙和加芬克尔其中一员。) “那是当然的啊!” “有异议的话用韵文滔滔不绝的反驳就好了啊。说唱歌手们不都是那么做的吗?连他们都比那个诗人更懂得诗意。总之日语是一种非常缺乏音韵奥妙的语言。首先,日语没有音的长短这一概念。构成语句的所有发音都是按相同的长度精确分割,所以唯一得到发展的韵律就是七五调了[注]。其次,日语完全不适合押韵。” (校注:指七个音节的语句后紧接五个音节的语句,并如此反复。多见于日本诗歌中。) “你说押韵,就是韵脚一致吧?”我慎重地插嘴问道:“刚才你不是拿说唱歌手来举例的吗?有很多用日语说唱的人呀。” “当然。而且他们比任何人都能痛彻地体会到日语不适合押韵这件事。要问原因,那是因为用日语押尾韵是非常简单的。不仅谓语一定在句末,而且通过动词的活用变形,词尾的音就都变得相同了。这一点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吧,叶山君。” 看到律子小姐捉弄人似地斜视的目光,我稍稍思考了一下。 确实,我能明白她说的事。比如我们很容易写下一长串句末都以“-aru”结尾的文章。即使不刻意去这么写,基本上也都会变成这样(实际上这段的一串文章也是[注])。 (译注:此段三句话原文的结尾发音分别是:-wakaru、-dearu、-naru。) “像这样用普通的动词简单地让词尾的音变得整齐,就体现不出音韵的奥妙。谁也不会为此感到佩服。把平时不整齐的东西变得整齐,那才有味道。说到日语说唱歌手们去依靠什么,那就是多使用体言结句法[注]和外来语。他们从词末尾的音查起,大眼对小眼地对着辞典看个不停,不然就是用网络词典来反向搜索。他们那令人感动得落泪的努力值得敬佩,但我听日语说唱歌的时候,总会感到歌手们拼命得让人喘不过气,完全无法享受。” (校注:指以体言作为一句结尾的句式。体言是日语中能够作为主语、无活用变形的一类词,主要为名词或代词。) 律子小姐伏下睫毛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算这样,他们仍要在这片生长不出诗歌的国家的土壤上耕种呢?为什么诗歌会如此地吸引人们的内心呢?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啊。音韵这种东西为什么会有价值呢?在变迁的事物中发现不变的韵律,为什么会让人们内心震颤呢?我不明白。我无法理解诗意。” “呃……” 我停下正在叠起话筒架的手,粗暴地挠了挠头。 “我明白日语不适合写歌词了。然后,也就是说……说唱歌手或是诗人那种内行都不行的话,我也不行是吧。” 她说出这么一长串究竟想表达什么?我这样想着说道。然而,律子小姐却伸出手指对准了我。 “叶山君,你的话就做得到。” “不、不是,为什么?我说啊,我只是在写一点博客而已。” “以前,你总是把博客上挨批的博文立刻删掉,所以可能连自己也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事吧,比如你因快餐店接客的态度而发怒,或者因为新宿站地下容易迷路而愤慨,总之有段时期你写的东西全都是对什么的抱怨吧?就是你的博客突然开始有名了的时候。” 我半张开嘴,盯着律子小姐。 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在我的博客上读了最近几篇和音乐有关的文章,然后对我有了一点兴趣而已。两年前?确实,那是靠毒舌的把戏增加点击量的时期。博客的文章以惊人的势头扩散,并遭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抨击,于是我把那些文章一股脑儿地删掉了。这个人——从那么久之前就知道我了吗? “那一连串的谩骂全都很精彩。估计你觉得挨了骂还有阅览数增加是因为那是批判性的文章吧,但我觉得不只是那样。实话,你的文章中有诗意,有我所不具备的言语的音韵奥妙。” 我垂下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你想多了。” 我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律子小姐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温暖得出乎意料。 “当然是想多了。诗意这种东西,只是美好的臆想而已。” 沙发和琴架吱嘎作响,我知道她拿起了放在旁边的吉他。调弦的声音响起,然后是简单的琶音伴奏。想喝美味的酒、想吃美味的寿司——她哼唱的声音与词句截然相反,清新而动听,哪怕那些只是美好的臆想。 “在这个诗歌方面寸草不生的国家,人们能成为诗人的地方只有一个。” 律子小姐继续弹着安静的琶音低语: “那就是在音乐里。只要孕育旋律和节拍,歌词就会成为诗。你只不过是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而已啊,叶山君。” 无论她的话多么温柔,我都没办法抬起头,一心觉得她太高看我了。 直到律子小姐结束演奏,把吉他放回琴架站起身,我才总算能看她的脸。 “哎,想不出来也没办法,从0到1的工作不是只要花些时间就能做到的。要不要告诉你我在工作进展不顺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呃,行吧,那个,就当是参考。”我眼神朝上看着她。 “就是用油性笔在自家地上胡乱写东西,写什么都好。你也试试吧。” “不可能这么做吧!” “没事的,两天以后就会自己变干净哦。” “那不是自己变干净的,是皆川先生拜托工人努力打扫的啊!” 那么晚安加油——律子小姐打着哈欠说完,离开了工作室。我叹着气,再次开始整理房间。 第三章 第二天,我久违地去了大学。自己姑且是国语专业,在院系指南里翻找有没有什么课程能为作词提供些参考,结果一门名叫《古典中的日本文学音韵论》的课程正中下怀。 老实说,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律子小姐那么看好我。虽然她对我进行了各种说明,但内容实在太多,我连一半都没能消化,甚至感觉她只是说些大话糊弄我。 果然还是放弃作词什么的工作吧。我时常浮现这样的念头。 让律子小姐打起干劲这个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我现在退出也不会对不起皆川先生。不如说有了去找正经作词家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会高兴地同意吧。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劲给皆川先生打电话表示拒绝。要是放弃作词,让律子小姐恐怕会大怒,而且这段时间就白干了,更重要的是会感觉很没面子。 出席大学课程,最主要的目的是说服自己正在作出某种努力。总之就是自我安慰。 上午十一点(对我而言可以说是清晨),我走进大学校门。警卫员和其他学生们的视线仿佛在刺向我的皮肤,总觉得所有人都在无言地指责:留级的家伙事到如今还来干什么?当然那只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没有人认识我,也没人会在意。我下意识地拉紧短大衣的领子,把脖子缩了起来。擦肩而过的男女正兴奋地讨论圣诞节的安排,听到这些,我的心情陷入昏暗。已经十二月了吗。回过神来,又过了一个春秋,我也毫无意义地增加了一圈年轮。 踩着枯叶穿过正门前的广场,经过玻璃墙之间的走廊,走向六号馆。 明明是几乎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屋子里却只看到一个人影。从前面数第二排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名女生坐在那里。来得太早了吗?这么想着,我用手机确认时间,这时上课铃恰好响了起来。 女生回过头,看到我后显得有点惊讶。 她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印象。发型和服装都平淡无奇,容貌和身体的线条不起眼得仿佛偶然移开视线的瞬间就会消失,只留下霜痕。可不知为什么,唯独那双眼睛渗入我心中,挥之不去。 在她转向黑板的同时,教室前面的门开了,教授走了进来。那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人,身上穿着一套朦胧暖色的灯芯绒衣裤。记得名字是叫高柳来着。他驼着背慢吞吞地走着,模样看起来有八十岁,不过大学教授当然也有退休年龄这个东西,所以实际上是六十几岁吧。高柳教授登上讲台,把几本书放在讲桌上,环视空荡荡的教室。反正也不能逃出去,于是我怯怯地在最后一排坐下了。 “今天有两个人呀,真难得。”教授说。 “先点一下名吧。美纱同学。” “到。” “然后,呃……” 教授看着我,把眼镜上下移动了好几次。我死下心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我没有选修这门课。” “喔,来蹭课的吗。” 不知为何,教授的声音变得有些兴奋,坐在前面位置的女生也看了我一眼。教授叫她美纱,不过为什么是用名来称呼呢? “没关系。”教授笑了笑。“这是好事。本来有十四个学生,但现在出席的只有美纱同学一个了呀。那么,嗯……你的名字是?” “我叫叶山。”我缩着脖子回答。这门课难懂到不断出现放弃的人吗?我这种人听了能懂吗?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教授用悠闲的声音开始讲课。 “所谓日语的韵律是以二拍子为基础的。嗒嗒啴嗒嗒啴,伴随着这个节奏,一个音符是一个文字、正确来说是一个音拍,这样的读法自然就被身体记住了。虽然也有主张基础是四拍子的学者,但仔细地研究音乐后就会明白,二拍子才是最接近的。美纱同学弹过钢琴,应该能明白,从音符上来看,四拍子和二拍子好像是完全一样的,但要是说出‘它们好像是一个吧’这种话是会被作曲家痛殴的。比如说有首曲子是肖邦的《离别》吧,那一首好像就是二拍子的曲子啊[注1]。可是我认识的音乐大学的教授却和我抱怨说,学生们都用四拍子来弹[注2],指正多少次都不改。我想都不想地说都一样吧,结果他更加愤怒了。不过那个男人也一样,谈到我专攻的话题时,他说七五调和五七调好像是一样的东西,我自然也是非常愤慨的。回想起来,我离婚时的原因也是像这样,彼此没能互相理解。记得那是十八年前,我和妻子在盂兰盆节的假期去秩父[注3]旅行时——” 教授的话深深地踏进了秩父深山里的岔路,渡过大海,横穿沙漠,沿着绵长的时间大河逆流而上,直到下课铃声响起也没有回到主题上。怪不得来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译注1:指肖邦e大调练习曲(étude op. 10, no. 3 in e major),原曲节拍为2/4。译注2:指4/4的节拍。四拍子与二拍子在节奏的强弱等方面存在一定区别。译注3:秩父市位于埼玉县西部,是埼玉县内面积最大的市町村。) * 课程结束后,我前往教授的办公室。直接去向老师咨询这种事,已经是我大学生活中的第一次暴举了。 高柳教授被高高堆起的书围在中间,正用钢笔在原稿用纸上写着什么。 “啊啊,播磨君。怎么了?”他说着抬起头。 “不是播磨(harima)是叶山(hayama)。那个,不好意思,好像打扰您了。” “没关系的。有什么想问的吗?” “嗯……” 我把大部分事情都老实地说了出来。自己被某位作曲家委托作词;那位作曲家对我说日语不适合写诗歌;还有实际上我对此很烦恼的事。教授似乎对莲见律子这个人有兴趣,他继续追问下去,结果我把她那些过分的说法都相当详细地告诉了教授。 “哈、哈、哈。” 教授听完后像演戏一样笑了,然后喝了一小口梅昆布茶。 “那位作曲家老师的说法也真是够呛。像那样一句话就痛快地总结出来,我们研究者可是忍不了的呀。” “唉,对不起。”虽然轮不到我来道歉,但我还是低下了头。 “不过我很高兴会有像浜名君这样实际写诗的学生过来呀。” “不是浜名(hamana)是叶山(hayama)。呃……那,就是说日语并非不适合写诗是吗?” “缺乏英语、德语或是意大利语的那种音韵,这是没错的。” 教授恢复了学者的目光。 “所以,日语不适合用那些语言的做法来写诗,这个说法也是可靠的。那位老师写的曲子是西洋音乐是吧,狭间君?” “不是狭间(hazama)是叶山(hayama)。嗯,就是通常所说的……西洋音乐。” “那样的话,运用西方语言的韵律写出的歌词更加合适,说不定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归根结底,把‘诗(し)’和‘词(し)’看作同一种东西来考虑太概括了。我专攻的是‘诗’,所以在‘词’的方面有些不便开口,但是反之也亦然对吧。” 在发音上两个字都是“し”,如果不了解情况的人在一旁听着,可能会莫名其妙吧。但我姑且能够理解,所以用汉字区分开记下。 “那么,那位作曲家说了类似于‘现代日本没有正经的诗’这样的话,不过其实并没有那样的事吧?就是说单纯是文化差异?” “不,那一点我也同意。” 听到教授泰然自若的话,我张大了嘴。 “你知道吗,巴拿马君。” “不是巴拿马(panama)是叶山(hayama)。”终于连日 语都不是了。 “现代那些被称作日语诗的东西,几乎都只是把做作的文章中的标点做作地去掉再做作地换行的产物,并不是诗,没什么研究价值。” “这、这么说好吗?” “没关系啊。那位作曲家老师说日语的韵律只有七五调。要我说,首先是对没有把五七调和七五调区别开这点感到不满,而且以三连音为基调的韵律也被无视,这点也很难原谅。可是那样的反驳没有任何意义。韵律这种东西,如果不广泛地渗透到说话的人之间,就没有价值。处于职业上的原因,我稍微懂一点英语和德语的诗歌,对于那些国家的人来说,韵律几乎是镶嵌在基因中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凑齐音律踏下韵脚就像呼吸一样自如。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摇滚乐手们也都极其自然地押着韵。在日语的韵律中,定型到那种程度的,怎么看都只有七五调了吧。作为研究者来说真是没面子。” 这时,教授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哎呀。今天还有别的安排,我这就要失陪了,不好意思。下次课也请你来听听吧,只有美纱同学很寂寞啊。” 和教授一起离开房间后,我低下头目,送他在走廊里走远。下次课吗?我叹了口气。去上课真的好吗?自己岂止没有注册这门课,甚至是个完全无心考虑毕业的留级生。就连去听课也不是为了知识,而是为了想方设法解决工作拿到钱这个不纯的动机。真是过意不去。 离开教授的办公室后,我顺便去了大学图书馆。之前在网上搜索过高柳教授的名字,发现他出了几本著作。 毕竟下次课还要去上,完全空着手可待不下去。就算是临阵磨枪,我也想学些预备知识。一点学习欲望也没有的我竟然会想要大学图书馆找学术书,说出来连自己也有点不敢相信。我就是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尽管不觉得课程的内容能直接对作词有多少帮助,但我总之想抓住些头绪。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学图书馆。三层的建筑比想象中更宽舒,开阔的自习空间头上开敞,书架的楼层一览无余。我避开学习中的学生们的视线,沿着墙边走到并排放着检索用电脑的一角。查了一下,便找到高柳教授写的书,在三楼角落的书架。 在那个书架前,有个我眼熟的人影。是刚才课上出席的那个名叫美纱的女孩子。她正在踏脚台上踮着脚,费力地想要拿书架最上层的书。仔细一看,她想要的好像也是那位教授的著作。 怎么回事呢?疑惑中,我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她的行为。用右手抽出一本书,特地从踏脚台上下来放到地上,然后再次站上踏脚台——她不辞烦劳地如此重复。看样子是打算带走好几本书,可为什么不一起拿下来呢? “……那个。” 我看不下去,便出声搭话。她吓了一跳脚下差点踩空,然后踉跄地转过头来。 “抱、抱歉,我不是想吓到你。”我急忙说:“要我帮你拿书吗?” 她眨了眨眼睛。 “是高柳教授的书吧。全都要吗?” 不等她点头,我就朝书架最上层伸手,取下了五本书。 “那、那个,你是刚才来上课人吧?” 听到她这么问,我心里松了口气。看来她记得我。 “你要用教授的书吗?” “不是、呃……” 虽然的确如此,但我犹豫着要怎么说。 “我不是要借,就想简单读一下……请不用在意。” 看到我递过去的书,她来回看了看封面和我的脸说道: “但是,下次课你也会来的对吧?” “诶?……啊、嗯,算是。” “太好了。”她微微笑了。“那门课来听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教授总是一副寂寞的样子。明明内容很有趣……” “内容几乎一直是和诗歌没关系的闲谈呀。有趣倒是有趣。” “不只是那样,那位教授对报告的评分很严格。” 那个样子给分还很严?能剩下一个来听课的学生已经是奇迹了吧。 “啊,不过你没有选修这门课吧,那就没问题了。想要复习至今为止的课程是吗?那就是《从音拍解读日语韵律》和《万叶[注]韵律研究》,还有,我想想,《韵律认识论》吧,只要读这几本就好了。” 她一副高兴的样子,从脚下拿起厚厚的学术书摞在我手上。事已至此,我也说不出“只是为了作词时稍微参考一下”这种话了。 看到她试图把剩下的书一起拿起来,之前感觉到的违和感再次涌上心头。她打算只用右手把四本沉重的精装书抱在侧腹。莫非——我心想。 “……你的手,受伤了吗?” 她吓得肩膀一抖,然后陷入沉默,仿佛揭下被血黏住的创可贴一般令人心痛。 “是的。……有点不方便。”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腕上,眼看就要消沉下去。我后悔问了出来。虽然算不上补偿,不过我还是提出帮她拿书。 “没事的。” 她笑着快步离开了。 我低头看着她给我选的三本书,朝冰冷的封面叹了口气。实在是太轻率了,我应该早点注意到的。她只用单手熟练地搬着好几本书的样子,是长时间不使用左手的人才有的行为。 (校注:为《万叶集》的略称。《万叶集》是现存日本最古老的诗歌集,共20卷,收录了近4500首各类诗歌。) * 下一次课是那周的星期五。我在上课五分钟前走进教室,便在最前排正中央偏右的位置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回过头,看到我后似乎放下心来,然后点头致意。我也僵硬地朝她点点头,在最后一排的一端坐下。 随着上课铃响起,高柳教授准时走进教室。他用惺忪的眼神环视教室,看了看她,然后是我,眼角满足地浮起了皱纹。 “我来点一下名。美纱同学。” “到。” “……好的,要签到的只有选修了课程的人,但我也欢迎没有选修的人来听课。那么,今天的内容是关于万叶中的体言结句法。” 教授说着,戴上老花镜,打开了课本。 那天的课上,话题也从万叶集编撰者的诸多说法拐到当时的宫廷故事,然后在过去的日本菜方面深厚的底蕴上蹒跚了一下,最后延伸到了教授至今为止吃过的地方菜,果然再也没有回到万叶集上。结果能参考用来作词的见解没有什么增加,反倒是肚子饿了。 也不知是不是拜这件事所赐,下课后前往学校食堂时,我意外地碰到了她。 “啊……” “啊、” 在食堂门口,我窘迫地错开视线,她害羞似地笑了。 “听了那样的话,也难怪肚子会饿呀。” 再和她拉开距离感觉也不好,我顺其自然地坐在她对面吃午饭。大学第五年,这算是我第一次在食堂吃饭时有伴,可见我的学生生活是多么惨不忍睹。 “教授他明明头脑那么好又很博学,却偏偏完全记不住别人的姓。” 她一边把a套餐的菜肉烩饭不紧不慢地送到嘴边,一边说: “我姓‘本城(honnjou)’,却被他错叫成‘根性(konnjou)’或是‘柚子醋(ponnsushouyu)’。但名字却能记住,不知道为什么。” 原来如此,所以才叫她美纱同学。一个谜团解开了。从这以后,我也开始在认识上叫她美纱。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专业有那样奇怪的老师呢。他很有名吗?” 美纱瞪大了眼睛。 “叶山同学,你不是听说 过高柳教授的事才来旁听他的课的吗?偶尔还会有人听到传闻来他呢。” “咦?不,完全不知道。我是看了课程指南来的啊。” 我不想被当做是看热闹的人,于是老实地告诉了她。自己被名叫莲见律子的作曲家委托作词,但进行得不顺利,于是在找任何可能的线索。 “莲见律子?是那个莲见律子吗?” 美纱稍稍探出身子。 “呃、嗯,对。写电影音乐之类的那个。” “那个人只有电影音乐出名,但是室内音乐或独奏也很厉害,我初中的时候她刚好在法国获作曲奖出道,因为那个时候乐谱还没有出版,我们还打算扒谱子,在学校的发表会演奏——”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太起劲了吧,话说到一半,她就立刻止住了。 “对不起,我一个人兴奋起来了。” 美纱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似是害羞,又似是寂寞。 我感觉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便斟酌着言辞问: “……你是弹过钢琴吧。记得教授好像说过那样的话……” “……以前弹过。” 她有些犹豫地回答,然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便看向自己的左臂。在吃饭的时间里,她的左手始终放在桌子下面。只靠右手解决所有事情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如果不记得在图书馆的违和感,我说不定会看漏。 “……遇到了一次事故。……现在不能弹了。” “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 美纱刻意似地用明快的声音说着,摆了摆手。 “我不在意的,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功课很苦,这样就能干脆地放弃,爽快多了。” 想起她刚刚提到律子小姐时两眼发光的样子,就完全看不出她有多爽快。她不仅仅是放弃了钢琴,还失去了活动左手的自由,怎么可能没关系。为了避免气氛尴尬,我把话题转回高柳教授身上。 * 在接受工作后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自己负责作词的电影主题歌要由一个叫美树本悠真的演员来唱。当我带着写有第十几份歌词的笔记本来到“吞天楼”的工作室时,发现除了律子小姐和皆川先生外,还有一个高个子男性也一起等在那里。他身上散发着非常华丽的气质。正当我感觉似曾相识,对方摘下墨镜朝我转了过来。那是一张电视剧和电影里经常见到的脸。 “我要唱的歌一直没有完成,就来看看情况。”听了他的话,我惊呆了。说起美树本悠真,他作为唱作歌手也很有名,还出了几张销量过百万的专辑。在我眼前把歌词读过一遍后,他就把笔记本扔进了垃圾桶。 “所以我不是都说过好几次让我来作词就好了吗?” 除了笔记本受到的待遇以外,我举双手赞同他的意见。律子小姐捡起笔记本看过一遍后又放回了垃圾桶。最后皆川先生也做了相同的事。姑且不论我容易受伤的心,真希望他们更珍惜森林资源。 “这家伙是哪里来的什么人啊?为什么非要把作词的事交给这小子不可?” 美树本悠真指着我朝皆川先生问道。电视上那个清爽好青年的模样让人完全联想不到他这种带刺的态度,不过见人下菜碟也是人之常情,他这个样子也是当然的吧。 “这个吧,以前我也说过……”皆川先生陷入犹豫。 “那个东西确实没法用,”律子小姐打着哈欠用下巴比了比垃圾桶,“不过不久以后就能写出远比你的还好的歌词哦,美树本君。如果不是他的歌词,我就不能提供曲子。” 喂别说了啊。我无声地抱怨。美树本悠真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 “我说啊,莲见小姐,说想要委托你作曲的是我,所以这边也打算尽可能接受你任性的想法,但我是有时间安排的啊。” 他的语气越来越可怕。 “你说的‘不久以后’是多久啊,你在开玩笑吗?我可是要摄影,还有宣传片的计划也不能改啊,要是赶不上期限的话再好的名曲都只是一张纸片!” “我会让他赶上的。” 律子小姐满不在乎地说: “按我的计算,还有三周的余地。看,皆川只是一脸不痛快地沉默着但是没有否定吧?我保证这三周内拿出让你满意的歌词。” “让写了那页垃圾的家伙来?” “让写了那页垃圾的家伙来,没错。” 律子小姐只留下了这句话,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工作室。她消失在门外的动作实在太过干脆,我来不及叫住她或是追上去,结果回过神来感到全身都凉了。唯一一个(姑且算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已经走了。美树本悠真皱起眉头瞪着我,皆川先生脸上直到刚才还挂着的推销员一般的和善表情也消失了。 “你叫叶山,是吧?” 美树本悠真一屁股坐在控制台前的椅子上,满脸嫌弃地说: “你是什么人?是外行吧?为什么突然就交给你作词啊?拉了什么关系?是那个女人的男朋友?” “不、不是啊。”我用力摇头,然后求助似地朝皆川先生看去。这时候比起我的辩解,从制作人的立场来说明要好得多。 “我不是说了吗,莲见老师在网上找到他的啊。” 皆川先生两手插进口袋里叹着气。 “她说是读了叶山老师的博客后很中意。” “嗬,博主啊。无所谓了。我说啊,叶山老师。” 美树本悠真的那个叫我的方式充满了敌意,甚至让我不安起来,担心自己的耳朵会不会被咬掉一块。我暗暗下定决心,以后绝对不要从事会被人称作“老师”的职业。 “我觉得你现在必须要做的不是作词,而是说服那个女人换个作词家。对不对?” “……呃、嗯,那个……” “如果让我也说实话,”皆川先生说:“叶山老师要是能在那个方向上和莲见老师谈谈,是最省事的。” “……那两个人拜托你跟我说想辞掉工作吧?” 我刚踏进起居室就听到律子小姐这么说,不由得在门口缩起了脖子。她横躺在沙发上,两腿从肥大的衬衫下摆下伸出来,吊儿郎当地搭在靠背上,倒着身子朝我望了过来。 “呃……”被她说中了,我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蒙混过去。律子小姐很愉快似地露出了笑容。 “那两个人的事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你想怎么做呀,叶山君。冷静下来想想看,辞掉作词的工作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在这个业界原本就没人信赖,也没有门路。没有什么要保住的东西。就算想控制损失,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投资,最多就是本该拿到的版税泡汤了。另一方面,只要不放弃就有很多好处。” “哎,那倒确实没错。” “哼哼。皆川p对你说‘要是能说服莲见让她收回任性的话我就付给你相应的钱’这种话了是吧?” 我咽了口唾沫低下头。 “那正好,我也给你讲讲钱的事。” 律子小姐爬起身,拂开缠在自己肩上的头发,从沙发旁的玻璃桌上拿过威士忌的角瓶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惺忪妖艳的眼睛看着我说: “你知道乐曲赚到的版权费是怎么分配给作者的吗?” “不……完全不知道。” “你接活的时候没和皆川p谈合同?我的天,你也这么天真,日本人都是这样。那并不是根据法律决定分配比率,完全是看合同的啊?哎,我就说说业界一般的惯例吧。首先,你知道所谓歌曲的作者都有哪些人吗?” “……作词,作曲……还有唱歌和演奏的人还有……” “作词者、作曲者、演奏者,然后 还有编曲者。比如说卖出一张一千元的唱片,那么作词者和作曲者各得三十元,演奏者则是得十元版税。这是非常粗略的计算,音乐家水平高的话版税也会增加,也有音乐出版社从他们的版税中分别拿走一半的情况。都是视情况而定(case by case),但基本上就是这个感觉。” 我眨了眨眼睛。 “音乐家得的钱意外地少啊……然后,编曲者呢?” “一分钱也没有。”看到律子小姐耸了耸肩。我瞪圆了眼睛。 “一分也没有?咦……拿不到钱吗?” “也有编曲者会签能拿到钱的合同,但那种人太少了。大多数编曲的工作是一次性付清的,拿到定好的金额就完事。之后就算那首歌卖了几万份也和他没关系。你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习惯吗?都是因为对音乐一丁点也不了解的家伙们向这个业界投资这一历史害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愤怒,让我不知所措。 “愚蠢吗?我不怎么了解编曲,但如果是在背后出力的工作,比起音乐家,按公司职员的感觉拿到固定金额不是更合适吗?”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我跟前,紧紧地捏住我的鼻子拧了起来。 “嗯嘎、嗯、干、干什么、” “就是因为业界充满了像现在的你一样对音乐无知的人。编曲实在太被小看了,真是令人气愤。” 她捏住我的鼻子用力一顶,我的后脑勺撞上了起居室的门。 “呃——也就是说编曲者拿不到版税遭到冷遇是吗?” “不是那个层面的事。”律子小姐的表情越来越不愉快。“要说待遇的话,如果这个国家的编曲者全都不是一次性拿到报酬而是改成签版税合同,那十个人里有九个都要没法糊口放弃这个工作了。因为本来他可以无关曲子的销量拿到几十万元,但如果卖得不好,那几十万就会跌到可怜的几万元。” 我歪起脑袋,还不是很明白律子小姐的意思。 “那不是并没有被小看吗?” “刚才起你就完全没有听我说话呀。被小看的是编曲,而不是编曲者。” 我脑子里开始乱成一团。 “编曲者和作曲者被区别对待,不和他们签版税合同这件事,就是说明人们都认为编曲这份工作对乐曲的价值没多大贡献。这是对作曲最大的误解啊。况且把作曲和编曲放在对立位置来考虑本身就很奇怪。编曲理应是作曲的一部分。说作曲是决定旋律然后其他的所有工作都是编曲?蠢死了。打个比方吧,你可以拿烹饪来考虑。旋律和歌词之类的都只是素材,经过烹调后才会成为作品。那么,最能左右一道菜的味道、最应该对评价负责的是谁?想都不用想,是思考并决定烹调方法的主厨(chef),也就是编曲者啊。其次才是实际动手烹调的厨师(yer)们。明明准备旋律是在台面背后的背后的工作,却被冠以‘作曲’这个称呼,简直像是制作乐曲的中心人物一样。我打心底觉得荒唐。编曲者才是应该拿到最高比例的版税、名字被刻在制作者一览的最开头、无论称赞还是谩骂都该站到最前面去承受的人。” 律子小姐跳上沙发说着,像哼哈二将一样勇猛。我感觉放着不管的话她接下来就要唱出葡萄牙国歌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插嘴: “不是、呃、但是,食材也很重要吧?” 律子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垂下肩膀叹了口气。我紧张地等着,不知道她会用多么辛辣的话来回答,却听到了她疲劳的声音。 “……你也知道,作为作曲家我是天才。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半张开嘴。这个人突然搞什么啊?这种话是自己说的吗? “可是呀,‘天才’完全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它是指上天赐予的才能,跨的是神而不是我。在旋律方面,这个称呼正确到完美。旋律不是用人的双手创造,而是从辽阔深邃的音乐之海中收获的东西。在全新的五线谱上记下最初的一串音符时,作曲家不过是承蒙大自然恩惠的渔夫。反过来看,编曲却从最初到最后都是人类的技术,是智慧和不断摸索的结晶。我最想对身为编曲家的自己感到自豪。” “哦……” 原来是这样的吗?不过感觉其他作曲家听了会让生气就是了。话说回来,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那么,在以上的基础上回到最初的话题吧。” 我感到头晕,好像自己坐着的旋转木马突然开始倒转一样。最初的话题? “……是什么来着?” “就是你不放弃作词好处更多的理由啊。” “啊啊,也是。” 总觉得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律子小姐从沙发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右手比出手枪的形状,“砰”地一声射穿了我的心脏。 “和作曲一样,作词也不是半吊子的人能干的事。他们是从言语的森林里找出猎物的猎人。如果自负地觉得‘不过是作词’,就会迷失在森林里。像我一样谦虚地等待自然的恩惠,仅仅是接受下来就好。况且,就像刚才所说,在这个国家的音乐界,猎人只不过是狩猎到素材,却比厨师更受重视。看,全都是好处,你有干劲了吧?”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把脸背了过去。 “……那个……就算你这么说……” “你就能做到。” 看到我还在沉默,律子小姐改口: “你也能做到。” 我仍然一言不发,律子小姐继续改口: “你这样的人都能做到。” 我怎么觉得干劲越来越萎靡了? 可是,回到皆川制作人和美树本悠真等待的工作室时,我却低下头表示:“对不起没能说服她,先再稍微试一下作词。”甚至还对脸色阴沉的皆川先生抛出了“对了作词的版税怎么算呢”这种疑问,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或许果然是钱的话题起了作用。 第四章 “莲见律子,果然很厉害啊。对于天才竟然是那么想的。” 美纱说着,感慨地叹了口气。 高柳教授的课结束后,和她一起顺路去食堂或是校内咖啡馆这件事成了习惯。我对至今为止课上讲的内容有不少都想了解,而美纱似乎也对我和莲见律子的工作有很浓的兴趣。像这样一说起律子小姐的事她就两眼发光,抓着我问个不停。 “可是,说作曲不是创作而是自然的恩惠,对其他作曲家不是很失礼吗?” “我觉得莲见小姐说的是正确的。” “是吗?” “因为学校作曲学科的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拿烹饪来打比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作曲经常被人说是和绘画很像,起初是顺着自己想的旋律和简单的和声粗略地记下来,那个是叫做‘草图’。然后配器……也就是编排如何搭配乐器鸣奏,相当于是上色。”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律子小姐手拿画笔和调色板,给五线谱涂抹色彩的样子。 “那么,把原型或是景色的美丽之处化为草图并不是人的功劳对吧。所以老师经常说,只是写下旋律的话谁都能做到,再外行的人一生中也会有一两次与动听的旋律相遇,这和四处走动就能发现美景一样。但对于编曲就必须要有专业知识和研究,还有经验。重要的是编曲,其实我们这些人才更了不起,类似这样的话。”美纱小声笑了。“那位老师也做过几次编曲的工作,大概是不满于自己的待遇呢。” “那位老师的说法更好懂啊……” “但是莲见小姐用烹饪来打比方,我也总觉得可以理解。说到莲见律子的曲子,里面没有那种艺术上的做作,能直接激发心中的本能……这样啊,就是烹饪呀。我感觉明白了。所以谱子才非常质朴,一旦弹起来——” 美纱立刻紧闭上嘴,像是惊讶于自己说的话。放在桌上的右手一瞬间僵住了,垂下的视线落在桌子下的左手上。 这一幕我看过不止一次了。谈论音乐时明明那么热情,可一旦触及自己弹过钢琴的记忆——尽管是她自己触及的——她就会陷入沉默,一动不动。 对于钢琴家来说,失去一只手比普通人要痛苦好几倍吧。我是在无法想象。如果我遭遇同样的事又会怎样呢。当然我知道会变得不自由。没法系鞋带所以只能穿拖鞋或是没有鞋带的运动鞋了吧。游戏几乎都不能玩,ystation要变成电影鉴赏专用机了。漫画杂志翻页太费劲,所以全都会买电子书了吧。我能想到很多不怎么正经的场面,但反过来又好像感觉没那么麻烦。 但是,如果是钢琴家的话。 那不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半的人生吗。岂止是一半——几乎是全部? “呃、那个,请不要在意呀。” 美纱结结巴巴地说道: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喝了两口冷掉的咖啡,试图借咖啡糟糕的味道来掩饰自己露出的苦涩表情。 “……实在很难不去在意。”我望着她左边的小臂说:“请本城同学别在意我在意这件事……这样如何呢……”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很怪。美纱伏下脸,肩膀微颤。我以为她生气了,可过了几秒后她似乎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叶山同学真的很有趣啊。” 哎,我又不是打算逗你笑才这么说的。 “抱歉,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听我这么说,美纱笑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无计可施。回想起来,博客上也经常是这样,故意为了搞笑而写的文章得不到太多回应,反而是正经的时事评论下面,会看到大批“笑死了”等等评论蜂拥而至。说不定自己的感受和普通人有点偏差。 “我一直不怎么和人谈音乐的事情。” 美纱说着,脸上露出寂寞的微笑。 “而且,一提起自己弹过钢琴的事,就会不可避免地说到左手。叶山同学是第一个让我主动说出来的人。怎么回事呢……” “大概是因为我一副完全没在听人说话的样子吧。” “才、才没有那种事呢!”美纱显得有些慌张“该怎么说呢,就是,和叶山同学聊天,就像是把石头扔进池塘一样……很安静,只是泛起一阵波纹,感觉很安心吧……” 我明白她是想圆场,但搞不清楚她到底算是在夸奖还是贬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每次下课后,总会有时间和她这样聊上几句,就连我自己都在想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我可不是为了泡妹子才到大学来的啊。歌词还是老样子一行也没动,而且皆川制作人也频繁发邮件来催促。真想早点完成工作拿到报酬,然后恢复闭门不出只需要在网上四处查看写博客的生活。 可是,我喝完咖啡刚站起来,便被美纱一脸歉意地叫住了。 “那个……叶山同学,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 我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就是回去睡觉。” 不由得老实回答了。有课的日子要早起所以很困。 “这样吗。……呃、方便的话,能不能……再稍微陪我喝杯茶?我还想听你讲莲见小姐的事……” 美纱的语气变得结结巴巴,眼神也朝下看着。怎么回事啊,我心想。她的样子有点怪,不像只是想继续听律子小姐的事情。 但是,既然自己都说了没什么安排,也不好强硬拒绝然后转头就走。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她就抢先说“我去买饮料回来!”去了柜台,连我的那份咖啡都买了回来,我也只好回到座位上。 在那之后,她和我说起了高柳教授的离婚故事,还问我是怎么被律子小姐捉弄的,但总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偶尔电话响起的时候,还总会胆怯地看向液晶屏幕。到第四次响起铃声时,她终于说着“不好意思”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店外把手机放在耳边。 “……喂?……嗯,还在学校。没吃午饭,在咖啡店。嗯,学校里的。” 由于这里是露天咖啡店,我听到了通话的内容。 “……我还要再待一会儿,你们先……咦?不用了……已经来了?为什么……” 感觉得到美纱的表情和声音渐渐变得孱弱。结束通话回到桌子旁以后,她已经明显在一个劲地叹气了。我试着带上编造的成分讲律子小姐耍酒疯有多过分,却没能让她露出笑容。 过了五分钟左右,店外传来了“美纱!”的喊声。她吓得肩膀一抖,朝露台对面看去。 三个穿扮讲究的人踏着落叶,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是五十几岁的绅士,穿着人字呢羊毛外套。他身边是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妇人,身上裹着发出黑色光泽的皮大衣。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身着纯白色开司米毛衣的少年。 “父亲!” 美纱半分焦躁半分怯懦地说着站了起来,然后一下子想起来似地朝我转过身。 “对不起叶山同学,我和家人约好在这附近见面,但是看样子他们直接过来接我了……” 美纱带着歉意垂下头,留下一句“下次课再见”后,便从店里离开了。 她的父母瞥了我一眼后,立刻转过身快步走了。美纱好几次转身朝我略微低下头,然后追上父母。但是我基本上没有在看她。 我被穿开司米毛衣的少年夺去了视线。 他那虚幻的面容像极了美纱,却唯独比她多了一对带刺的视线,仿佛冰溜的尖端。他的手插在口袋里,下巴埋进灰色的围巾里,直直地盯着我看。 留下一团白色的吐息后,他也转身走了。 我对那张脸有印象。 和美纱很像——不只如此,我在哪里见过他 。那一天,我始终感觉他的视线似乎戳在我的脸颊上。 * 没想到,我很快便再次见到了他。 两天后的星期六,我被皆川制作人叫出去,胆战心惊地前往位于新宿的音乐公司办公楼。 我被带到了接待室。令人惊讶的是,除了皆川先生外,之前那名少年也等在那里。室内明明有供暖,他却没有摘下围巾也没脱掉大衣,就那么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望着窗外的大片高楼。我走进屋子,他朝我撇了一眼。皆川先生从沙发上起身。 “哦哦叶山先生,麻烦你过来了。今天不是谈作词的事。” 皆川先生有些顾虑地朝少年看了一眼,继续说: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觉得让你过来直接谈谈比较省事……这一位,我想你是知道的,是本城凑人先生。” 本城凑人。 少年转过身来。啊啊——我差点叫出声。这不是电视和杂志上经常看到的面孔吗。本城凑人,几年前在海外的什么比赛拿到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后,一下子火了起来。才华横溢,再配上俊朗的容貌,在日本人气暴涨,曾经相当频繁地出演各类cm(电视广告)。为什么我没有一眼就看出来呢? 很快我就发现,眼前的他没有露出在电视或杂志上常见的商业性笑容。那是我没见过的冷淡表情,所以才没能立刻认出来。 “你就是……莲见律子委托作词的人吗?” 本城凑人问道,神经质的语气一如他的外表。我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朝皆川先生看了一眼请求说明。皆川先生刚想说什么,就被本城凑人的话堵住了嘴。 “全身上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普通啊。你这样的人真的被莲见律子看中了?” 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从哪个角度看才能对相当于初次见面的人说出这般无礼的话,于是我保持沉默。事态明显变得麻烦起来,这里交给皆川先生才是上策吧。可是本城凑人继续说了起来,就像把正要开口的皆川先生的鼻子横扫削掉一样。 “算了也好吧。我有事拜托你。不会让你白干的,会拿出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多到浪费的谢礼。我想让莲见律子为我写曲子,能帮我介绍一下吗?” * 那天傍晚,我因为杂事被叫到“吞天楼”时,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本城凑人的事,然而律子小姐的回应很冷淡。 “为了那种无聊的差事,你到底收了多少钱的谢礼?” 我老实地报告金额后,律子小姐一声哼笑。 “一点小钱啊。连我都被小看了。” 对我来说那是一笔足以把房租付到下次签合同的巨款,不过对律子小姐来说只不过是写下四个音符左右就能赚到的金额吧。 “话说回来叶山君,你对自己作词的工作有那么张扬吗?” “才没有呢。我只是和大学里一起上课的同学说过一点,没想到她其实是本城凑人的姐姐。” 那是在前天,美纱的家人到校内咖啡店去接她之后发生的事。一家四人去吃饭,席间美纱的父亲似乎问了她“刚才在咖啡店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结果美纱做了些关于我的说明,其中提到了我受莲见律子之托作词的事。 “于是本城凑人知道了你的存在,所以拜托你搭桥?哎呀哎呀……那孩子也够纠缠的了。” “他说是被拒绝了好几次呢。” “他通过指挥者还有音乐评论家之类的一伙人介绍了十次左右吧。明明把那个毅力全都用在研究钢琴上还能演奏得更像样点呢。以那种程度的水平就想让本人为他作曲,真是不自量力。” “啊——呃、那个,我没听过本城凑人的演奏。你是说不怎么好吗?” “在日本钢琴家里是第三吧。全世界的话能排到第五十左右。” “那……不是相当厉害吗?” “有什么厉害的?音乐跟烹饪和绘画可不一样,复制技术近乎完美,所以无论是谁都能轻松地享受到世界顶级的演奏。钢琴家这种人,就算把专攻的领域和演奏风格的多样性考虑进去,从世界最好的开始数二十个人也足够了。” “你说复制技术是完美的……嗯——也就是说可以录音吗?” “没错。既然随时随地都能听到世界第一的演奏,世界第五十这种人有和没有都一样吧。” 这话不讲道理得能让全世界的演奏家对她丢石头。我拼命地寻找反驳的话。 “可是你看,音乐会不实际去听还是没法享受吧。所以全世界有二十个人就足够这种事——” “演出不也能录音吗?现场版专辑这种东西出得都有星星那么多了吧。比起会受观众还有座位影响的现场,录音要好得多啊。” “但录音没法真实地感受现场的气势,或者说热情……” “蠢死了。听现场演出的观众们只不过是暗示自己‘不能浪费昂贵的门票和时间的成本’,故意露出兴奋的样子罢了。毕竟身边有几百几千几万相同想法的人,就会进一步放大暗示作用。” 律子小姐从沙发上起身,竖起两根手指。 “听现场音乐的价值只有两个。一个单纯是声压。因为声音是空气的振动,能感受到的不只是鼓膜。‘可以用全身的皮肤听音乐’,这是前往现场的客人的特权。……话虽这么说,但这种东西用高性能的功放和扩音器就能重现。第二个是能听到不同乐器从各种方向传来声音的搭配带来的妙趣。也有作曲家重视这个效果,会详细地指定管弦乐的乐器布置。但这一点也能用多声道音箱系统重现。进一步说,对于只有一件乐器的钢琴独奏会,还有不管怎样所有乐音都是从扩音器发出来的流行音乐会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效果。就是这么回事。” 她折起伸直的两根手指握拳,“砰”地一声敲在左手手掌上。 “到现场实际去听这件事,没有什么音乐方面的价值。” “不、不是,可、呃……你看,现场演出的乐趣不只是听音乐吧,亲眼看到音乐家、共享气氛,之类的……” “正是那样。”律子小姐把靠垫朝我踢了过来。“我也没有否定现场演出的音乐方面以外的价值啊。大家都是为了那些才付钱的吧。所以本城凑人走红有九成是靠他的脸啊。” “你说得也太直接了吧!” “他姐姐才更可惜吧。本来前途光明,却早早失去了才能。” 我眨了眨眼睛。 “……他的姐姐你也知道吗?” “本城美纱是吧?我知道啊。几年前在这个业界稍微出了点名的姑娘嘛。父母是指挥家和歌手,所以本城美纱在最初也受到了不少关注,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她身为高中生就在布拉格[注1]的比赛获奖,一下子出了名。甚至传出了那个爱德华多·亚达谢克[注2]一眼看到就要收她为弟子的说法。” (译注1:布拉格,捷克首都;译注2:与本书中出现的其他音乐家不同,这是一个作者虚构的人物。) 那个爱德华多啥的我根本不认识。似乎是捷克有名的钢琴家。 “那时亚达谢克刚好因为音乐会要到日本来,据说他打算亲眼看看本城美纱的演奏,然后最终判断要不要收她做弟子。但是就在日期临近的时候,本城美纱遇到事故,左手落下了残疾。这段不知道你听她本人说过没有。通向未来钢琴家的门被关上,当然收徒的事也作废了。不过那时候,恬不知耻地站出来的就是他弟弟凑人。” 律子小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音变得郁闷。 “凑人和姐姐一样立志成为钢琴家,只是一直被掩盖在姐姐的光辉下。不过那时他向亚达谢克提议,说是难得您到日本来,希望自己能代替姐姐来 弹给您听。结果他展示了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精彩演奏,获得了弟子的资格啊。” 我咽了口唾沫。 接到父亲电话时美纱胆怯的表情。三个家人来接她时美纱颤抖的声音。 作为钢琴家的未来完完全全地被夺走了。被厄运——不,是被弟弟。 她是抱着怎样的想法与家人度日的呢?光是想想我就喘不过气来。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吧。本城凑人顺利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年仅十九岁却已经是日本最出名的钢琴家了。不过九成是靠外表。一个光靠长相漂亮走红的半吊子钢琴家,竟然要委托像我这样不仅长得漂亮还充满才能的作曲家,自不量力也该有个限度吧。” 你的说法也该有个限度啊! 我把积攒在肺里散发着不快感觉的空气一点不剩地吐出来,然后在脚边的靠垫上坐了下来。早知道就不答应他了。就算由我这种人来求情,律子小姐也不可能改变想法,接受作曲的委托。 律子小姐“哼”地一声又添了一句: “哎,虽然是二流水平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听的价值。斯克里亚宾的第五号和第七号,还有浦罗科菲耶夫[注]的全部曲子还算是能听。十九世纪以前的音乐就别弹了,省得让他显得浅薄。‘虽然你没有能委托莲见律子这种天才来作曲的水平,不过找路边不值钱的作曲家的水平还是有的,所以别灰心加油吧’——你就这么和他说。” “不可能这么说吧!” (译注: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俄国作曲家、钢琴家,神秘主义者,无调性音乐的先驱。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浦罗科菲耶夫,苏联作曲家,曾被授予“斯大林奖”,死后被追授“列宁奖”。) 第五章 然而事隔一天,我再次和本城凑人碰面时,却陷入了把律子小姐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他的境地。 “那个莲见律子不可能温和地拒绝。她一定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请一字不漏地准确告诉我。” 都是因为他那认真的眼神。那时我在青山[注]一家雅致的意大利餐厅,承蒙本城凑人的款待,正要对作为午餐的炖仔牛肉动手。听到他的这个要求,结果我没能拒绝。 (译注:青山,日本东京都港区的一个区域。) 莲见律子说你这个几乎全靠脸走红的二流钢琴家竟然来委托她真是自不量力——实话实说以后本城凑人果然很气愤。他的脸抽搐着泛起红潮,手紧紧抓着桌布,把玻璃杯里剩下的巴黎水一口喝干,硬是吞了下去。看到服务员担心的表情,我缩起了脖子。 “莲见律子这样的人,说的话也和那些评论家一样。没有一个人认真地听过我的演奏。” “啊、呃,那个,”虽然轮不到我圆场,但我还是不由得插话:“该夸的她还是夸了啊。叫什么来着,螺口瓶(スクリュービン)的第五号啊第七号啦,还有职业高尔夫(プロゴルフ)来着,她说那些有听的价值。” “是斯克里亚宾(スクリャービン)和浦罗科菲耶夫(プロコフィエフ)吧?”他一脸不痛快地说道。 “啊、对、对的,就是那个。” “哼。”他用餐巾神经质似地把并不脏的嘴唇又擦了好几次。“看来她并不是没听过就说的啊。” 本城凑人错开视线。 “确实,那两个人的曲子都是我擅长的,但是不叫座也不被评论家看好,所以从来没有收录到专辑里。莲见律子是在哪儿听到的呢……啊啊,广播里放过几次音乐会的录音,就是那个吧。” 他的侧脸看起来半是高兴半是害羞,连我都觉得有些难为情了。 “她会听,也就是说还有希望吧。那,叶山先生,要怎么做才能让莲见律子接受呢?请你多想想办法。” 正要咽下去的牛肉卡在喉咙里。 “咦?那、那个,你不放弃吗?反正我也做不到什么事。” “像叶山先生这样没有才华和地位,也没有见识的平庸至极的人,却被那个莲见律子看中了。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说不定对我的委托也能提供参考。” 这完全不是拜托别人时的态度。有才能的音乐家都是这样吗?还是说我只是很不走运,才接连认识了两个旁若无人的音乐家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那个人本来就喜欢凭一时兴起做事。我说啊,呃……本城先生。” “请不要说‘先生’,叫我凑人就行了。我的年龄更小。” 你还会在意年龄大小这种事啊。这么有礼貌,为什么不在别的地方也展示一下呢? 比我小……记得他是十九岁来着。 我垂下视线,盯着手边的刀叉。 地位、财富、技术、风采——这名少年在十九岁时已经拥有了一切。与他相比,我只是个一事无成又留级的二十三岁家里蹲。光是和他面对面坐着,都会感到很自卑。 “呃、嗯……那么凑人……君。”我眼神朝上看着他说。“总之我完全不明白律子小姐的想法,也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什么用,你还是去找找别人更……” “只试过一次就要放弃吗?”凑人君睁大了眼睛,显得很意外。“叶山先生,你从小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吗?你一次也没有反思过自己的忍耐力和韧性吗?” 你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一直都是这副态度吗?虽然想这么问,但我说不出口,只好朝他苦笑。 “因为你看,我也没什么努力的理由。” “我还想着下次在赤坂的寿司店听你汇报进展呢。” “我会努力的。” 真的很可怜。但是我没钱,平时都吃不到正经的东西。 * 第二天,高柳教授的课结束后,美纱一脸沉痛地来到我旁边。 “那个,凑人他……好像给叶山先生添了什么麻烦……” “咦?啊、啊啊,没有,嗯。” 我含糊其辞。毕竟我是被美食和报酬吸引才答应他的,也不能笼统地说是麻烦。 “对不起。前段时间那次,在那之后一家人去吃晚饭,父亲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美纱不停地蹭着双手。“父亲说,来旁听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总觉得叶山先生被嘲笑很不甘心,就说了你有正当的理由……也就是,那个,说了你在做作词的工作。” 啊啊,原来如此。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被嘲笑她觉得会不甘心。 “嗯,哎,也没什么。你的弟弟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他找叶山先生有什么事吗?没有冒犯到你吧?” “没有,只不过因为我和莲见律子认识,他就拜托我说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下。” 我没有说他想委托那个人作曲的事,感觉说了会变得很麻烦。 “凑人以前就很任性,一旦决定了什么事就很固执,完全不顾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美纱反复地低头道歉,让我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之后,我们依旧一起去学校食堂吃午饭,但是气氛很别扭,对话无法顺利地持续下去。明明课上的内容是万叶集的韵律与毕达哥拉斯数学之间的关联性,非常令人兴奋,可关于那部分的对话也没有让我们提起劲头。 “……凑人和我的事……你听说了吗?” 美纱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三明治几乎没有动口。 “呃……啊、嗯、嗯。” 我含糊地回答,然后慌忙补充: “我不是问的凑人君。那个,我认识不少音乐界的人,怎么说呢,相当于是从传闻里听来的。” 美纱过意不去地低着头,只抬起视线看了过来。 “这样啊。……果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呀。毕竟是和那位爱德华多·亚达谢克有关……” “抱歉,我对他完全不了解。他那么有名吗?” 我试着稍微转移话题。美纱用力地点了两次头。 “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一个人。他对李斯特和雅那切克[注]的诠释已经像是圣典一样了。我一直很崇拜他。知道他来听布拉格的比赛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紧张得还弄错了曲子的顺序。”美纱腼腆地笑了笑。“但是获了奖后,听说爱德华多想收我做弟子,觉得根本就没法相信。所以事故以后,感觉就像是突然从很长很长的梦中醒了过来。” (译注:李斯特·费伦茨,匈牙利作曲家、钢琴演奏家,浪漫主义音乐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其所创作的钢琴曲以难度极高而闻名。莱奥什·雅那切克,捷克作曲家、音乐理论家与民俗音乐学者。其主要的创作融入了大量摩拉维亚与斯拉夫的民俗音乐元素,并运用较为现代曲风诠释。与安东宁·德沃夏克和贝德里赫·斯美塔那一起,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捷克作曲家。) 她的声音变得别扭起来。 “……但是……凑人竟然做了那样的事。明明一直在嘲笑我的演奏风格,却在爱德华多面前一点不差地模仿了我的演奏。……反正我没法弹了,所以凑人要接过去继续的话也好——虽然我这么说服自己,可是、可是……” 我一言不发地把冷掉后泡涨的面条送进嘴里,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 * 可怕的是,我陷入了连皆川制作人也来道歉的窘境。 “不好意思啊叶山先生,给你找了件麻烦事。” 夜里,我被邀到酒吧,刚一露面他就突然低 下头,让我不知所措。 “本城凑人那个孩子实在是太火了,不想得罪他呀……他让我把叶山先生叫出来,我实在是没法拒绝。哎呀我想叶山先生也很清楚,这孩子太任性了,真是让人费心。可是现在他的专辑销量好得一塌糊涂……叶山先生也被他提了相当无理的难题吧?” “嗯,唉,算是吧。” “毕竟是那样的成长环境,性格也别扭了吧。父母两人都是音乐家,从小就泡在钢琴上,再加上动不动就被拿去和姐姐比较,他大概很抑郁吧。姐姐遭遇车祸,他可能才觉得总算结束了。抢走弟子位置这种事,一般人不会做的吧。那位师父,叫什么来着,爱德华·亚达姆兹?那个人也是,还真的接受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本城凑人模仿得太完美,还是因为那什么,长了一张女孩子的脸,结果老师误以为是姐姐,没有发现就收下做弟子了?哎呀那实在是不可能吧。” 我只能保持沉默不做评论。面前一直没敢碰的那杯莫斯科骡子,铜酒杯上明显反潮,把杯垫泡软了。 “啊啊对了,还有叶山先生作词那件事。” “啊、啊?” “这次重新写的歌词,你带来了吧?” 我提心吊胆地递出了笔记本。皆川先生把我写的第二十几份歌词读了一遍后,特地叫侍者丢进了垃圾桶。 “年内啊,年内。要是不想点办法,叶山先生就拿不到报酬。那样的话,我就要把额头蹭掉一层皮一样低头去拜托莲见老师,让她用我们准备的作词家了。对我来说那样倒是也好,但是对叶山先生来说,已经做到这个地步,被莲见老师捉弄得团团转还没有报酬就太空虚了吧?” 我也被你捉弄得团团转了不是吗? 年内吗……我凄凉地想着,终于喝了一口莫斯科骡子。这个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已经不太清楚自己的人生去向了——虽说至今为止也没有清楚过。 * 在那之后,我又被凑人君叫出去好几次。 不仅不断地被律子小姐拒绝作曲的委托,而且和他见面吃饭的时候他要么是责备要么是无语地表露出对我的轻蔑,完全谈不上有多开心。可是吃饭的店个个都很名贵,结果我也没能切断和他的关系。 我还曾陪他去买东西。 “叶山先生,你没有好衣服吧?那样的话能一起进去的店很有限,我可就不好办了。” 这么说着,他带我到百货商店的西服卖场,给我买了一套半正式西服。嗯,他是比我还小的未成年人。我丢脸得哭出来了。 他还会叫我陪他去买他想要的东西,我只是帮他拎包的。到二手影碟店去淘老电影,把书店架子上的动物影集一本不漏地拿到收银台、还在咖啡店花上一个小时试饮。虽然他是个让让我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有哪些嗜好。不过,连登山用品的专卖店他都带我去过,那时候实在是吃了一惊。 “凑人君,你还登山啊。” “偶尔休息的时候,我想一个人待在深山里,顺便活动活动身体。” 凑人君在柜台和店长模样的男性起劲地聊起了登山镐的哪种设计如何如何之类很专业的内容。钢琴家大冬天去登山真的没问题吗?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奇怪的是,就连见证他人生中第一次喝酒的人也是我。凑人君在墨西哥餐厅叫了葡萄酒和两个玻璃杯时,上年纪的店员一副担心的样子问: “本城大人,那个,我们无法给未成年的客人提供酒水……” 毕竟是名人,连店员也知道他的年龄只有十几岁吧。不过凑人君立刻面露不满,拿出音乐大学的学生证摆在店员面前。 “我今天就二十岁了啊。” “真是失礼了。” 店员深深地低下头,立刻把葡萄酒拿了过来。 “……呃、嗯、那个,祝你生日快乐。” 本以为姑且要说一声才好,可凑人君却显得相当不高兴。 “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不就是长了一岁吗。最多也就是能体验的事情多了几件吧。” 他拿过玻璃杯喝了一口,皱起了脸。 “这种东西要心怀感谢地喝着热闹起来才行吗?” “第一次喝的话也不用勉强。” 然而凑人君很快就喝光了一杯。他洁白的脸颊变红,眼神已经朦胧了。 “明明是生日,和我这种人吃饭好吗?家人或是朋友呢?” “我才没什么朋友呢。父母忙着到处赴宴,根本不记得我的生日。美纱也不会在意什么庆祝的事吧。” 真是寂寞的人生啊。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比起那个,委托莲见律子那件事,这次是什么样的答复?问到什么条件了吗?” “不,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感叹地说‘还没放弃啊’。” “我的时间不多了。父母说年后就要搬到法国去住,我也只能跟去。” “就算你这么说也……我说啊,其他作曲家就不行吗?我觉得律子小姐这边已经没戏了。” “这个国家里比她还厉害的作曲家要要到哪儿去找啊?” 凑人君露骨地现出不快的神情。 “就算和叶山先生说了你也没法理解吧。现在这个时代,发表原创的钢琴独奏曲或者协奏曲后,能被大众接受的作曲家就只有莲见律子,而钢琴家就只有我了。所以我委托莲见律子是必然的,莲见律子也必然要接受我的委托,是吧?”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算什么道理。 “既然如此,就只能不择手段了。莲见律子有什么弱点吗?比如说对甜食喜欢得过头,把巧克力芭菲放在眼前她就会言听计从之类的。” 那种弱点我还想知道呢。 在那之后,凑人君说的内容越来越奇怪,回过神时发现葡萄酒的瓶子已经空了。 “反正叶山先生你也从各处都听说了我和美纱的事情吧?” 他说起醉话来了。 “别人怎么说的,我基本也能想象得到。哼。我只是完美地利用了交给我的机会。我有能力,又不断努力,所以才做到了,又没有给谁带来麻烦。亚达谢克老师很高兴,唱片公司很高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有听众们也很高兴。明明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在那些家伙嘴里,我就变成了没人性的机器,变成把姐姐都当作垫脚石的无情混蛋啊?” 他甚至被人说过这种话吗?我暧昧地摇着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他也并不是需要我回答什么吧。这就和随地小便时必须要有个东西做目标一样,我只是代替成为他眼前的电线杆而已。 “就连美纱也在恨我。不过我也不在乎了。在成为亚达谢克老师弟子那时候起,她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她想怎么看我都和我没关系。干什么啊叶山先生,看你眼神好像有话想说?” “不……”我垂下了视线。“对美纱小姐用这种说法,有点、那个……” “啊啊,叶山先生和美纱很亲近是吧?那女人是个连身为钢琴家的职业意识都没有的慢性子,不值得叶山先生惦记。在人行道被车撞到的时候,她居然是抬起胳膊护住了身体。钢琴家的话应该最先保护手臂吧,她在想什么啊。” 就连我也说不出话了。 “……可、可是,那不是没办法的事……凑人君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也没法想那么多吧?” “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最优先考虑自己所爱的音乐啊。这才是身为钢琴家的职业意识。” 我只能叹气了。再怎么对姐姐不满,他也没必要固执地说些做不到的大话攻击她。 “至少应该牺牲右臂啊,结果失去的竟然是左臂。” 我眨了眨眼睛。 “……你姐姐是左撇子吗?” “才不是那样呢。对钢琴家来说,失去左手比失去右手要痛苦一百倍。只为左手演奏而创作的钢琴曲有很多,所以如果只是失去右手,就能继续演奏活动。” 我无话可说了。你脑子里只有钢琴啊?不管丢了哪只手不都很痛苦吗。再说了,那只手除了弹钢琴外就不做别的事了? 我险些说出辛辣的责备,却还是把它咽了回去。凑人君眼神朦胧地瞪了过来,执拗纠缠的光泽缓缓地在他眼瞳中摇荡。 “对我来说,就只有钢琴了啊。” 他气若游丝般说道: “那钢琴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所以没办法的吧?我没办法考虑什么其余的事。” 凑人君看起来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他刚一走出店外,就毫无力气地蹲在道边一动也不动。我拦住出租车,把凑人君塞进车里,可他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结果我也只好上了车。我透过后视镜承受着司机不耐烦的眼神,从凑人君的口袋里翻出钱包,说出学生证上写的住址。 车子开动。车窗外一片黑暗,街上的大片灯火拖着尾巴。我靠在后座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凑人君的鼻子压在我的小臂上,发出苦闷的呼吸声睡着。 我心想,真是个寂寞的家伙啊。 明明听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被他任性地拖着到处折腾,我却不可思议地没觉得恼怒。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孩子,另一方面,我们也只不过是他请我吃饭我帮他办事这种关系而已。但最重要的,是我对他抱有一丝同情。不过,因为自己本身发出的光芒太强,才会在随之出现的浓郁阴影中感到寂寞的人,根本不想被原本就只能在昏暗中生存并且在里面感到寂寞的人同情吧。 本城家的宅邸位于目黑区一条安静的住宅街上。司机把车停在树篱的门前,他看着导航询问:“就是这里吧?”我凝神朝车窗外的昏暗中看去,在门柱的名牌上看到了“本城”二字。 凑人君仍然是不省人事的状态,于是我付了车费,担着他的肩膀下了车。纤细的身体很轻,真是值得庆幸。出租车留下一大团尾气开走后,四周安静下来,冰冷的黑暗将我包围。不知是不是因为醉意开始退去,冬日夜晚的严寒缓慢而不可抵挡地渗入皮肤。 正要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时,我忽然感到一股不协调,便朝宅邸深处凝神看去。高大的二层建筑的轮廓暴露着敌意侧卧在那里——在我看来真的是这样感觉。明明只是建筑的影子背靠夜晚的黑暗横在那里,却让我感觉极其抵触。 我按响门铃。 在等待呼叫接通的时候,我再次定睛观察房子,寻找不协调感的真相。 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是房屋怪异的构造。一楼明明是古式的木制日本房屋,二楼却是新建的公寓,仿佛把一层楼切下来直接放在上面一样,令人相当毛骨悚然。为什么建成了这个样子呢?二楼的部分是扩建的吗?就算那样明明也有更好的做法。 “……喂?” 内线电话里传出了女孩子的声音。是美纱。 “这么晚打扰了,我是叶山。那个,我和凑人先生去喝酒,他醉倒了。” “叶山先生!?” 回答的声音显得很惊讶。很快,大门深处的黑暗中亮起了灯。是玄关的灯。房门打开,一个白色的人影小跑出来。是穿连衣裙的美纱。 “对不起,凑人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费力地用一只手推开门,来回看看了我的脸和我肩上的弟弟的脸后,神色苍白。 “凑人还喝酒吗……?” “他说今天第一次喝……抱歉,要是喝完一杯我拦下他就好了。” 美纱回头看了看背后的玄关,再看向我,有些抱歉地说: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能拜托你把他搬到房间里吗?” 我背着凑人君,把他带到二楼的卧室。 真是个异样的房间。屋子宽敞得有初中教室那么大,一进门就能看到对面一侧的墙边端坐着三角钢琴——还是两台。不只是那样,墙边还并排摆着架子,上面堆着大型音箱器材,此外还有高得碰到天花板的唱片架。哪里都看不见窗户,看起来完全是一间音乐工作室。不过,唯独在右手边深处的角落里,放着一件工作室里不可能出现的东西。那是张床。 我把凑人君搬到床上,让他躺下,然后喘了口气,再次环视室内。美纱抱歉似地低着头说: “不像是卧室的样子呢。父母为了让我们能集中在钢琴上,特别定制扩建了。我的房间也是一样。为了互相不影响练习,屋子完全隔音,连窗户也没有。睡着还是醒来,身边都是钢琴。” 果然是扩建的楼层。分别给两个孩子提供三角钢琴和隔音室,还让他们在那里起居——我打了个寒颤。对自己孩子的才能过分期待的音乐家,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关上灯后,我们来到走廊。对面还有一扇门,估计是美纱的房间。 “因为我……已经不能弹了。” 美纱的右手轻轻抱住左边的小臂。她用消沉的声音说: “钢琴就挪到了凑人的房间里。不过,屋子里没有窗户,又太过宽敞,我还是想住在普通一些的房间里生活。可就算我说想离开家在大学附近一个人住,父亲和母亲也不允许。” “啊,对了,你的父母呢?” “去香港玩了。他们平时基本都不在家。” 我放下心来。真不想和他们碰面。 “那个……你和凑人,好像经常见面。”美纱问道。 “也没那么经常……”我话说到一半,回想起这几天的事,又闭上了嘴。这不就是经常吗? “那么,凑人他、呃……” 美纱也支吾起来,然后就那么把话吞了下去。 “……没什么。对不起。” 美纱提议我喝杯茶再走,但我还是拒绝了,离开了本城家。待在那个扭曲之处已经臃肿的家里,连我都要喘不过气来。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车站。 在那个扭曲的家里,和被自己夺走一切的姐姐一同生活。难怪他想喝得烂醉。倒不如说,真亏他能忍到成年都没喝酒。 走到大路上,我终于回头望去。那座怪异的二层建筑被家家户户的影子遮住,已经看不到了。我松了口气,然后朝着待在连窗户也没有的屋子里、被胶质的睡意裹住的凑人君低声说:晚安。只要你愿意,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陪着你,听你说醉话的。 第六章 第二天晚上和凑人君刚一见面,他就说: “你不会是觉得抓住了我的弱点什么的吧?” “咦?” “就是说、呃……”他害羞地别开视线。“看到我喝醉的丑态,就觉得自己比我高人一等之类的。” “并没有。”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起这种话。喝醉了的凑人君讲起话来是比平时更难缠一点,但是坦白来讲,和他以往说话的内容一样过分。要是那样算是丑态的话,真希望他能改改平时对我的态度。 “还有,我醒来以后发现穿着睡衣,但我不记得换过衣服。” “是你姐姐给你换的吧。” “为什么不是叶山先生换的啊!我才不想欠那个女的人情呢!” 我实在是没话说了。这算什么生气的理由啊。 “……欠我人情就好了?” “我不是借了叶山先生很多人情吗。这只是让你稍微还一点吧。” 人情?有吗?这时候我们正在常去的意大利餐厅,饭菜刚好端上来,当然账单都是交给凑人君的,握住刀叉的我无法反驳。 “就算是我也会对给别人换衣服有顾虑啊,如果是家人,那种程度的事不也还好吗?” “才不要呢。我已经不想让姐姐给我做一丁点事了。更何况,我本来就被人说得好像把她的人生一点不留地夺走一样。” 嘴里塞满的猎人烩鸡苦得要命。我没有好好嚼过就吞了下去,然后窥探着凑人君的表情问道: “……你姐姐也跟你那么说过吗?” “美纱不可能当面说那种话吧?” 说来也是。 实际上,凑人君没有夺走任何东西。他仅仅是捡起了被丢掉的东西。这单纯是感情上的问题。只不过在某种世界,那就几乎是全部了。 “但我知道美纱也是那么想的。她对你也说了那种话吧?” “嗯,这个吧,”我支吾了,用葡萄酒冲下嘴里古怪的酸味和苦味。“她说是非常惊讶。听凑人君第一次在亚达谢克老师面前弹的曲子时,觉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那是当然的了,因为我就是按一模一样来弹的。” 凑人君一下子把头扭到一边,满脸不快。 “因为是展示用的演奏呀。但并不是完全一样,里面也加上了我的理解,不然的话老师也不会收我做弟子。美纱连那种程度的东西都没听出来吗?作为钢琴家真是丢脸。” “不、那个,我觉得她心里不会镇定到那种程度……毕竟是刚经历事故。” “要是有职业意识就不会在乎那种事。” 他说话依旧是不讲道理。 “她到现在还说那种话,就是说她一次也没听过我作为职业钢琴家录的曲子吧。现在我已经不再跟随亚达谢克老师学习了,而且和美纱的风格完全不同。这也是当然的。美纱的钢琴在她十七岁就停止了,我不可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水平。麻烦你转告她,让她认真听一听。” 这种传话的事情容我拒绝。 * 可是,后来我在大学遇到美纱,午饭的桌上话题无可奈何地移到了凑人君身上。 “……上次,真的非常感谢。凑人总是麻烦你来照顾。” “没有,我也受他照顾了,嗯……该说是彼此彼此吧。” 我想说些话来圆场,却说不好。 “那,凑人他——” 美纱艰难地挤出那个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 “有没有、说什么关于我的事情?” 我感到一丝烦躁。既然你们两人都有话想说也有事情想问,那就面对面地说啊。但同时,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困难之处和复杂的心情。是不是坦白了讲比较好?我重新考虑道。 “你听过凑人君的cd吗?” 美纱一瞬间睁大眼睛,然后孱弱地摇摇头。 “……提不起听的心情。” “凑人君对你认为他还在复制你的演奏觉得不痛快,他说你听了就知道了。” “没有……必要听了吧?事到如今,我怎么看待凑人已经没关系了吧,反正他已经是职业的了。请你告诉他放着我别管。” 你们姐弟俩不要都拿人当传声筒啊。尽管这么想,但如果这能成为两人再次产生交流的契机就好了——我如此期待着,在那天夜里用电话向凑人君传达了美纱的话。 “要是希望我放着别管,那在我面前不要那么自卑就好了啊。光是看着就让人烦躁,过去的美纱不是那样的。请你这么告诉她。” 就说了别和我说啊。 可是过了两天,在大学和美纱碰面后,她就很认真地询问弟弟是怎么说的,我不得不再把凑人君的话转告她。当然我委婉地饶了三个弯子,然而美纱还是生气了。 “过去?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不可能和过去一样吧。” 美纱脸上泛红,声音颤抖着,用右手抓住动不了的左手。然后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冲我低下头。 “对不起。这种事和叶山先生说也没有用的。” 可不是,你也好你弟弟也好,就不能坦率一点吗。 “但是,凑人想让我怎么做?我离开家就好了吗?” 对于那个问题,凑人君(通过我)的回答是:“我没那么说。离开家,你打算怎么办?”尽管连我自己都对自己在干什么感到疑问,可担任姐弟间的传声筒这个任务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 * 过去的美纱——凑人君的话始终挂在心里放不下去,于是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虽然在无从得知她的为人,但如果是钢琴演奏,她曾经在比赛拿过奖,所以应该留下了视频吧。我很快就在视频网站上找到了。 舞台上,坐在三角钢琴前的美纱老成得让人想不到她是十七岁,甚至显得比现在年龄还大。虽然也有礼服和化妆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她脸上充满自信的表情吧。这一印象在演奏开始后变得愈发强烈。曲名叫《巡礼之年 第二年 但丁奏鸣曲[注]》。我没听过这首曲子。演奏长近二十分钟,我一动不动地戴着耳机,听得入神。 (译注:巡礼之年,编号 s.160,s.161,s.163,由三组钢琴独奏组曲组成的一套专辑,由李斯特·费伦茨(franz liszt)作曲。一般被认为是李斯特最杰出的作品,为李斯特音乐风格的集大成之作。)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解于凑人君为什么对美纱抱着那样复杂纠缠的感情。同才华横溢的弟弟相比,美纱看起来完全是个不甚起眼的怯懦的凡人。但是现在,我第一次听了她弹的钢琴,便觉得自己稍微能理解凑人君的心情了。在她年轻又粗犷的演奏中,蕴含着某种震撼人心的东西。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份活力在弹奏期间仍在悠然自得地不断成长。演奏结束,意识到这首曲子已经不会继续伸展时,我感到了一阵失落,就像是空气迅速变得稀薄一般。 就连只听了一次的我都是这样。对于每天听着近在咫尺钢琴声、恐怕心中还怀着憧憬的凑人君来说,姐姐的事故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呢? 话虽如此,他们姐弟间明明没有必要那么别扭——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感到喘不过气来,正要关掉浏览器时,忽然注意到,关联视频一览中显示出的一张缩略图。 那张图片上,一对天真无邪的少年少女并肩坐在一台钢琴前。 下面写着“本城凑人 姐弟联弹”的标题。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去。 视频播放。椅子的嘎吱作响声,观众们的咳嗽声和压低的笑声,还有乐谱纸页的互相摩擦声。钢 琴前的两人相视点了点头。年幼的两人都是小学低年级模样,但我不会看错。那是美纱和凑人君。 弹奏开始的瞬间,我甚至听到了两人步调完全一致的呼吸声。 首先响起的是洋溢着跃动感的单声部的呈示部,和着凑人君敲响的和弦断奏,美纱弹起了轻快的段落。尽管指法上处处透着孩子气的笨拙,但他们愉快的联弹令人内心雀跃,那些琐碎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最主要的是,姐弟两人的表情很不错。每次成功弹出困难的地方,他们两人都会短暂地相视微笑。 标在视频下的说明文字是这样的: ——这是女儿小学时发表会的录像。小时候的本城凑人君和姐姐一起出场令人惊喜。我希望给大家看看所以上传了。k381,d大调的联弹奏鸣曲。据说这是莫扎特为了和姐姐一起弹奏而作的曲子呢,正好适合他们两人。 一直听到最后的我立刻点下了“再次播放”。 看着肩并肩合奏的姐弟,我眯起了眼睛。那两个人也曾一起经历过这样的时间。遥远过去的幸福幻影,却在崩坏后,再也没有复原。 我沉浸于联弹饱满的回响声中,闭上眼睛,在耳机的温度中朦胧地思考着本城姐弟的事情。我并不是迫切希望他们恢复到原来的关系。可是,凑人君也好美纱也好,总觉得他们都在因为什么事强迫着自己,压抑终日。我只是觉得,把积攒的东西释放出来,或许就能稍稍轻松一点。为此,我是不是也尽量不要遮掩,把事情说清楚比较好呢? 可是,后来我见到凑人君,毫不遮掩地说自己看过联弹的视频很感动,他却非常愤怒地说:“为什么会有那种视频啊!请告诉我在哪里看到的,要立刻请他们删掉,还有请叶山先生也把记忆消除!”真是事不如意。 * 律子小姐对作曲的委托不屑一顾的态度还是老样子,可唯独对凑人君和我有怎样的交流很热心地问来问去。 “这人还挺有意思的嘛。明明演奏无聊得可怕,生活的方式却很有趣啊。要是能反过来,自己和周围就都能充满安稳的幸福了。” 她还说出了这样过分的人物评价。 “那,呃……律子小姐要去见见他吗?他也想直接和你谈吧。” “我拒绝。他肯定会纠缠不休地拜托我作曲。明明都冷淡地拒绝那么多次了,还真能坚持咬住我不放啊。前段时间他还送来音乐会的门票了呢,写着什么‘请亲自听听我配不配得上莲见老师的作品’。” “反正你不会去吧。” “当然了,我扔了啊。” 说着,律子小姐用光着的脚戳了戳垃圾桶。总觉得看不下去,我便在里面翻了找,把皱皱巴巴地揉成一团的信封捡了出来。 “想要吗?随你便了。不过演奏会是明天,所以想在代金券商店或是网店上卖估计是不行了。” “倒、倒不会那么做……只是,总觉得心痛。” 我把信封放进了口袋里。 律子小姐让我给她拿酒过去,于是我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在冰桶里盛满冰,再放进白薯烧酒的瓶子后拿回律子小姐那里。最近我几乎每天都会来这栋“吞天楼”,所以基本上记住了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 律子小姐在沙发上盘起腿,倾斜着酒杯露出得意的笑容。 “看来你和本城凑人的关系变得相当好啊。对作词有什么帮助没?还是说因为他请你吃饭你才凑过去的?” “我才没带着那种打算和他来往呢。” 其实律子小姐说中了一半。开口反驳后我感到了自我厌恶。 “感觉有点不放心那个人,该说是没法放着不管吧。不过和他聊天也不会觉得愉快,他说话很刻薄。” “因为你不管被人说了多么难听的话,只要叹两口气就能爽快地当作没发生过啊。那些想随便找人骂两句的人会把你当宝贝吧。” “请不要说得事不关己一样!”你不就是那群人里说得最厉害的吗。 可是律子小姐耸了耸肩。 “能别小看我吗?就算别人不把事情当作没发生,我也会说难听的话哦。” “更差劲了。” 这一次,律子小姐露出满是慈爱的微笑。 “并不是谁都可以的。正因为是你所以我才会说。” “可不可以别把事情总结得像好事一样?” “而且本城凑人说的那些过分的话,和我一比不是算不了什么吗。” “怎么还比起来了?不过倒确实是这样……啊啊不对,那个人有时会说些很吓人的话,有的比律子小姐的话更让人吃不消。” 律子小姐探出了身子。 “是什么话?” 她的眼神兴致勃勃。我后悔说漏了嘴,但是已经晚了。在律子小姐逼问下,我只好说了出来。 “比如,他说她姐姐的手腕在事故中受伤是因为没有作为钢琴家的自觉。这很不讲道理啊。他还说如果是右臂受伤还算好的。” “右臂?……哦哦,原来如此。” 我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原因吗?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而且听了他说的理由感觉跟不舒服。” “就是说要是剩下左手的话就还能继续做钢琴家吧?为了左手而作的钢琴曲姑且还有一些,为了右手的曲子就完全没有了。” 你好真知道啊。你们果然是同类。 “真的没有为右手准备的曲子吗?” “没有啊。当然,右手的练习曲、还有把本来双手弹的曲子改编成右手独奏的东西是有的,但是据我所知,没有一首曲子是从一开始就是单独为右手所作、然后作为艺术作品问世的。左手的就有很多。拉威尔的d大调协奏曲是最有名的吧。浦罗科菲耶夫也写过协奏曲,此外还有斯克里亚宾和理查德·施特劳斯、欣德米特、舒尔霍夫、米戈农[注]……” (译注:分别是约瑟夫-莫里斯·拉威尔、谢尔盖·谢尔盖耶维奇·浦罗科菲耶夫、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斯克里亚宾、理查德·施特劳斯、保罗·欣德米特、埃尔文·舒尔霍夫、弗朗西斯科·米戈农。) “为什么呢?毕竟也有左手受伤的钢琴家吧。” 实际上美纱就是那样。律子小姐重新坐在沙发上叠起腿,把拳头压在嘴边沉思了片刻。 “唔。为什么呢?还真没仔细思考过啊。因为我自己幸好双手健全……是不是有什么音乐层面的理由呢?” 律子小姐站起身,朝放在宽敞的客厅深处那台三角钢琴走去,将沉重的琴盖打开,用支撑杆撑起,那样子令人想到漆黑的羽翼。她在椅子上坐下,眼神落在键盘上,然后抬起了右手。 “钢琴曲的基本形式是左手弹低音部的伴奏,右手弹高音部的旋律。要单独用一只手来完成这些,就需要进行相应的改编——” 律子小姐弹了起来。土耳其进行曲。这首曲子我也听过,记得是莫扎特的来着?只用右手来弹,音符本应该也省略了一些,可听起来却完全没有不足或是单薄的印象,和我很熟悉的那首曲子如出一辙。弹过一遍后,她接着用左手像刚才那样弹了出来。我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来靠近钢琴,看向律子小姐的手。纤细的手背像蜘蛛一样在键盘上往复跳跃。每当最大限度张开的手指从头到尾将音域一扫而过,便清清楚楚地编织而出进行曲鲜明的节奏。这样的光景就算亲眼见到也还是有点无法置信。 弹完以后,她耸了耸肩。 “哎,如果是这种程度的曲子,只要省略一些音符,无论哪只手都能轻松地弹出来吧。” 我倒是完全看不出有多轻松啊? “要是换成音符数再多一点 的曲子,就需要左手用八度音弹出厚重的低音,而且右手也必须弹复杂的段落……” 律子小姐硬是把右手伸到键盘左端的最低音区,试着用拇指弹”音、同时小指弹高一个八度的”。接着,把左手滑到右侧的高音区,描绘出几道复杂的半音阶起伏。无论哪只手都朝小指一侧扭得厉害,光是看着就感觉连自己手腕的肌肉都要抽筋了。 “无论哪边,想单手弹下来都很难呀。”律子小姐说着把手从键盘上放了下来。 “因为右撇子的人更多,要是全是为右手准备的钢琴曲我倒是能理解。” “外行的意见实在是新鲜呢。对超过一定水平的钢琴家来说,哪只手更灵活这种事就没有影响了。” 律子小姐先是正常地弹出巴赫的赋格曲,然后交差双臂完全交换左右手的部分再弹了一遍。两次演奏完美地一致,如果闭上眼睛的话绝对不会发现她在做这种杂技似的事情吧。 她回过头朝我说:“是吧?”我无语了,你说的“一定水平”是有多厉害啊。 “不过,把手伸到太勉强的位置自然对左右两边都有弊端,特别是很难有力地弹出八度音。唔,理由就是这个吗?右手很难弹出支撑低音部的八度音所以不适合庄重的曲子。”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插嘴说: “但,反过来说,左手就很难应付高音部了吧。不是也有用八度弹高音的地方吗?” “确实有不少。” “那部分也不能说不重要吧。而且钢琴曲又不全是沉闷的东西……如果是为了右手的曲子,只要写成适合右手的轻快曲子不就好了。” 律子小姐突然合上键盘盖,死死地朝我盯了过来。是外行自大的意见让她生气了吗?我想着闭上了嘴,可她却朝我的脸伸出手,用力戳了下我的额头。 “——干、干什么啊!?” “没想到叶山君还能说出这么敏锐的话啊。确实如你所说。就同右手一样,左手也有做不到的事。或许人们有喜欢低音部很厚重的曲子这个倾向,但就算这样,完全没有为右手写的曲子还是很奇怪。” 在那之后,律子小姐继续用手指在合起的盖子上徘徊了一会儿。 不过她很快就说着“唔唔,搞不懂!”站了起来,回到沙发旁再次横躺下去。我始终站在钢琴旁,茫然地望着自己的身影映在漆黑光亮的乐器表面。 叶山君,没酒了呀——律子小姐大声嚷着,我却浑然不觉。 那天夜里,我回到家后,在网上查了一下与“为单手而写的钢琴曲”有关的东西。为了节省电费和取暖费,屋子里漆黑一片,暖气也没开,冷得彻骨。我盘腿坐在常年不叠的被褥上,用被子裹住身体,迎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敲打键盘。 确实,有很多“只有为左手写的曲子”的叙述。虽然也找到了几个考察其理由的网页,但内容基本上都和律子小姐举出的原因相近。只靠左手没法有力地弹出低音的八度;或者,只用右手同时弹伴奏和旋律,就不得不让小指和无名指来承担复杂动作很多的高音部旋律,演奏会变得困难。所以或许是只能用右手的人不适合弹钢琴,结果也就没有为他们写的曲子了…… 无法信服。 我关掉浏览器,把电脑推出被窝直接趴下。床单的寒意渗进脸颊和胸口,我用被子蒙住头来敷衍过去。 无法接受。不管举出多少好像很有道理的理由,我心里都会有个声音反驳。有一两首不是那样的钢琴曲也没什么不好吧?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曾为右手写过一首曲子呢? 在凝结固化的疑问正中央,包裹着另一个搏动的疑问。 和律子小姐谈话的时候我没有自己察觉,可一旦像这样,把身体浸在一如往常的烂泥一样的倦怠感中,我就不得不承认这个对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呢? 失去了左手的钢琴家少女。 将那空壳中仅剩的一点点未来都一丝不剩地夺走的钢琴家少年。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只右手,拖过耳机接上电脑。想起律子小姐说的话,我便搜索拉威尔的协奏曲,立刻就找到了。 莫里斯·拉威尔作曲,为左手而写的d大调钢琴协奏曲。 据说,这是拉威尔受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右臂的钢琴家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托而写的曲子。我从ituore上下载,用冻僵的手把耳机扣在头上。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飘荡在曲子开头的全都是模糊不清的低音,听不清和声,仿佛从厚厚的冰下仰望极光。接着,那道幕布被拨开,清楚的旋律一点点地射了进来。 钢琴被决然地叩响,睡意眨眼间就烟消云散。 * 翌日傍晚,我穿上凑人君送的西装,坐上山手线前往上野。口袋里塞着皱皱巴巴的门票——那是昨天从律子小姐房间的垃圾桶里救出来的、本城凑人的独奏会门票。 剧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几千名女性观众,男性的身影只有零星几个。再加上我的票是邀请券,位置是舞台正对面第三排的s席注,周围净是些衣着讲究的贵妇人。旁人怀疑的眼神和强烈的香水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我只好缩在椅子上等待开演。 (译注:在日本,演出的席位一般分为s、a、b、c几种。) 说起来——我看着空荡荡的舞台产生了疑问。那里没有钢琴。怎么回事?要待会儿才搬上台吗?一般不是应该事先摆好吗? 灯光灭了,一瞬间的黑暗后,蓝色的光盈满舞台。纯白的烟雾升腾起来,我能感到周围的观众们屏住了呼吸。 是钢琴声——我听到了。 八度音被叩响三次,仿佛粗野的马蹄踏破水面。在延长的余响中,安静和声的涟漪开始涌来。 堆积在舞台上的层层白烟中,靠近中央附近的部分轻飘飘地隆起、裂开。一大团什么东西的黑影渐渐浮出地面。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音乐之类的东西全都从意识里不见了影子。是钢琴。展开羽翼的三角钢琴同演奏者一起,从舞台地面下出现了。 一个穿燕尾服的矮个子身影与键盘面对着面。白烟缭绕在他夸张地扬起的手臂上,然后散去。由三连音支撑的中部(trio)开始疾驰,光的粒子在舞台深处的背景幕布上起舞。古典演奏会上可以用这样的舞台效果吗?我忽然回过神,窥探周围观众的样子。坐在我右边的老妇人眼泪汪汪,左边那位文雅的太太神魂颠倒地把脸沐浴在光线中。没有人露出惊讶的样子。 我的目光回到舞台上的凑人君身上。 随着起初的惊讶淡去,音乐又回到了耳朵里。开头的主题化为更厚重的声响再现,光线卷起漩涡喷涌而起,然后在空中四散。 曲子刚一结束,礼堂里就骤雨般掌声雷动,聚光灯打在站起身的凑人君身上。他用澄静的表情环视场内,行了一礼。鼓掌声变得更加热烈,卷起了波浪。 第一首曲子就这么兴奋吗?我惊呆了。简直像是偶像开音乐会一样。要是发放荧光棒的话,贵妇人们岂不是要兴高采烈地挥舞起来了。我把身体沉在靠背里,偷偷叹了口气。接下来我必须要在这不合时宜的位置上坐两个多小时吗?想到这里,我感到自己的胃要沉到屁股上了。 可是,鼓掌声变得稀疏,凑人君回到椅子上开始弹第二首曲子后,浸泡着身体的倦怠感不知不觉间变淡,然后消失了。灯光的舞台效果也一样,虽然起初看到时让我大吃一惊,但实际上并没有对音乐造成妨碍,而是谨慎地搭配起来形成衬托。我渐渐沉浸在光线和声音的魔术中。 舞台上的凑人君气势雄壮,有时又惹人怜爱;时而冷淡地拒绝,时而妖媚 地引诱,用他纤细的十根手指在键盘间编织出五彩缤纷的声音。最精彩的是安可曲,那是这天的节目中唯一一首我知道的曲子——浦罗科菲耶夫的第七号钢琴奏鸣曲。之前,因为律子小姐说他弹得不错,我特地在网上找出资源听过。但眼前钢琴现场演奏那惊人的存在感,是透过廉价耳机在视频网站上听到的声音完全无法相比的。 我因声音的压力而战栗,无意识地在演奏期间屏住了呼吸。律子小姐说过,听现场演奏这件事没有音乐上的价值。那又怎么样?现在和我相隔十几米的少年,正弹出有生命的声音鞭挞我的躯体。按照音乐性,把震撼内心的某种东西区分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还有他的钢琴,就在我眼前活着。这不就是全部了吗? 第三乐章的再现部,随着主题变得激昂,他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指向天空,仿佛在命令我们更加兴奋。演奏没有停止,而是一边增加音量一边继续疾驰。键盘上,他小巧的右手在整个音域呼啸。我听到了几个人感叹的声音。他在只用右手演奏,带着一副平淡的表情,用一只手把可以说两只手也不够用的浦罗科菲耶夫的最难曲目—— 鼓掌声沸腾起来。明明还剩下尾声的十几个小节,演奏正越来越激烈,可没有人带头鼓掌声就充满了整个礼堂。回过神时,我自己也抑制着涌上喉咙的东西用力拍起手来。 凑人君有力地弹出最后的连续三个降b音,挥洒着发光的汗珠站起身转向观众席。鼓掌声像海啸般膨胀,周围还交杂着“漂亮(bravo)”的叫声。我拍手拍得太猛,手腕都快脱落了。 (译注:bravo,出自意大利语,是观众表示赞赏时发出的感叹词。在日语中,很少用在日常生活,主要在文化方面的场合、特别是古典音乐会时使用。) 凑人君充分空出时间后深深行了一礼,然后起身再次环视观众席。结果,和坐在最前面的招待席的我碰上了视线。 不愧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他惊讶了片刻,立刻重新摆出冷静的表情,视线朝后方的观众席、再朝二楼的席位移去。 但是,在没有止息的鼓掌声中,他眼看就要退到后台里时有一瞬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闭幕后,我去了后台。 在走廊的入口处,我被穿裤装西服的工作人员模样的年轻女性叫住,不过我拿出票据,试着编出“是本城先生叫我过来的”这种话。 “啊啊,是那个招待席的!是的,他说过让您通行。” 谎话弄假成真,结果反而是我被吓到了。对了,原本这张票是送给律子小姐的。要是律子小姐来听独奏会,说不定她还会到后台来找——凑人君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才会这么交代工作人员吧。虽然对于让他费心的事情泡汤感到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也没法回头,于是我朝走廊深处走去。 来到后台门前,我听到里面传出了什么人的声音。 “送到您家里去吗?这么多……您打算拿来做什么?” 听起来像是中年男性的声音。回答他的是熟悉的少年声音。 “是新演出的彩排啊。还用问吗?” “哦……唉,我会安排的。日期的话,我看看啊,就下周,十二号吧。” 眼前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名穿工作服的微胖男性,胸口有“(株)effect arts”这一公司名的刺绣。看到我后,他有点吃惊,不过点头示意后就穿过我身边,朝走廊另一端走去了。是什么地方的业者吧,我这么想着,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门缝中传出了声音。 “……你在干什么呢,叶山先生。” 是凑人君。 “为什么是你来了。那个席位的票是送给莲见律子的。” “……呃,那个,律子小姐没有想来的意思,我就觉得有点浪费。” “请不要站在这里说话,真没样子。” 凑人君把门开大,于是我低下头走进后台。 屋子的纵深有两个六叠房间大,中央摆着长桌。右手边的墙改成了一面镜子,化妆用的桌子靠在旁边,还并排放着几把椅子。凑人君把燕尾服的上半身脱下,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衫。白蝴蝶结也被解开,胸口敞开到第三颗扣子。大概是因为连续弹奏了两个小时吧,他皮肤泛起了红色。总觉得不知道该朝哪里看,我只好把脸别了过去。 “抱歉,好像打扰你了。” “我刚好和业者说完话,你不用操那种没用的心。” 凑人君粗鲁地说着,在铁管椅子上坐下,然后朝旁边的椅子比了比下巴。我也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感觉你们正忙着谈什么。” 不会是撞到了尴尬的时机吧,我想着感到不安。 “那个人是专门处理舞台特殊效果的人,从以前起他就基本上会听从我所有任性的想法。不是叶山先生担心的那种事。” “啊啊,嗯,那就好。……你说的特殊效果,就是那个烟雾和灯光吗?” “没错。” “我吃了一惊啊。原来古典音乐会也会做那种事。” 凑人君一副自嘲的样子歪下了嘴唇。 “正常才不会做呢。那么做,评论家那边的评价就更糟了,说我演奏的水平不够格,才靠舞台效果来糊弄人。” 我眨了眨眼睛。 “……没法糊弄人吧?” “……啊?” 凑人君皱起了眉头。 “那个,我也看过各种各样的演出。我是觉得演奏不好的地方没法用视觉效果把糊弄过去,唱功不好而靠伴奏乐队的演奏掩饰的情况倒是经常遇到。也就是说能掩饰音乐的就只有音乐,那种舞台效果会把好和不好的地方都直接放大,如果本身不够格就会变得更难看吧,怎么说呢,呃……” 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想说什么了,我先深吸一口气。 “总之,今天的独奏会全部都很棒。” 凑人君似乎脸红了。不过他本来就身上发烫,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 “……突然说什么呢。被叶山先生夸奖又没什么用。我是为了得到莲见律子的认同才邀请她的。要是你来的话,还不如在那里放一个小狗布偶呢。” 凑人君把脸扭向一边撅起了嘴。 “这个,嗯,抱歉了……但是,因为律子小姐对凑人君的评价很过分,我也觉得好像就是那样了,可重新一想又觉得必须用自己的耳朵听一次,然后刚好有票。” 每当我多解释一句,凑人君的表情就会多一分不愉快,于是我慌忙补充说: “我真的感动了啊。虽然几乎都是没听过的曲子,知道的也就是最后那首……那个也很厉害啊,用一只手弹那么难的曲子。” 凑人君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不耐烦地说: “不难啊,只有那个乐章有一部分用一只手也够,所以就用单手弹了。那才是糊弄人呢,谁都能做到。” 不可能谁都做得到的吧?我差点拿这句无聊的话吐槽。 “话说回来,你这是干什么啊,叶山先生。你就是来说那种无所谓的奉承话的吗?莲见律子的事情没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咦?……啊、嗯,没什么特别的。刚才安可以后你好像注意到我来了,觉得什么也不说明就回去也有点别扭……对吧,毕竟本来是律子小姐的位置。” “你就只是为了那种无聊的解释来的?” 凑人君红透了脸站起身。 “我很忙,请你赶快回去!” 他凶神恶煞地把我赶出后台。 “抱歉,我没有恶意。” 我对正要关上门的凑人君说。 “你那么想来听我的音乐会的话,”凑人君从门缝间大声喊道:“请直接和我说,叶山先生的票我还是会准备的,准备一张b席角落里的便宜货!” 门被狠狠关上,像是摔打一般。 在回去的电车里,凑人君弹奏的浦罗科菲耶夫仍然萦绕在耳际。 闭上眼睛,把头倚在车门的玻璃上,让车体的振动和大脑中翻滚的钢琴声重合,少年虚幻的侧脸浮上心头。 任性到无可救药、刻薄、抑郁、又不安定的少年。 完全就是一个浑小子。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法放着他不管。 至少,燃烧在他体内的对音乐的热情是真货。哪怕是律子小姐也没有权利嘲笑——更何况她连听也不听。 如果当时律子小姐在场的话,如果她亲自体会到那个舞台、体会到上面满溢的不仅限于音乐价值的光和热——说不定就会产生接受作曲委托的念头。对了,下次认真地拜托她试试吧。就算一次也好,让她来体验一下本城凑人的剧场。 我无论如何也想实现凑人君的愿望。会产生这样的心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为了钱吗?还是因为他请我吃饭?不只如此。再怎么平淡无奇、随处可见的河底之石,碰到猛烈的火焰也一样会变得发烫。 我想要听到凑人君演奏律子小姐为他写的曲子。这个念头非常强烈。我在高田马场站下车,一边在漆黑寒冷的夜路上朝公寓走去,一边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愿望所带的热量。 * 然而那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 一周后,凑人君就死了。 第七章 黎明,我待在自己寒冷的屋子里,一边裹着被子发抖一边在网上看来看去。这时候,本城凑人的名字跳进了视线。是家大新闻网站的热点话题。 我用冻僵的手点下“钢琴家本城凑人家中发生火灾”的链接。 12日午后11时许,位于东京都目黑区青叶台四丁目附近的居民拨打119,称指挥者本城史郎先生(54岁)家起火。火在四小时左右后被扑灭,但木制的二层建筑几乎全部烧毁。起火时,史郎先生的女儿美纱小姐(21岁)在二楼的房间里,但因及时避难,幸而平安无事。史郎先生和妻子、歌手宽子女士(51岁)不在家。从废墟中发现了疑似年轻男性的遗体。目黑警署判断这具遗体属于史郎先生的儿子、钢琴家凑人先生(20岁),正在对身份进行确认…… 我怎么都无法理解文章的内容,读了四遍左右。 凑人君……死了? 合上笔记本电脑后,我用被子把身体卷上好几圈。用手机搜索了一下新闻,出现的还是同样的报道。这算怎么回事? 我像干透的青虫一样裹在被子里弓起后背,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从以前起,我就很擅长把自己讨厌的事情赶出意识。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自己的身体碎成几段烧焦然后被压烂——我瘫在被子里,用这种话说服自己。内心的痛苦总归只是心理作用,过一段时间就会扩散淡化,最后消失。 但是那个早晨,我没能顺利地做到这件事。恶臭粘在身体上不肯离去。通宵后本该很困,可睡意始终在舔只是着皮肤,完全没有渗进体内。我再一次抓住手机。 我试着给凑人君打电话。 你以为现在是几点啊?不止没钱没社会地位还没有常识吗?你活着不感到羞耻吗?尽管心里期待着听到这样的痛骂,可回应我的却只有无法接通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手机已关机,或是处于信号无法到达的位置…… 听起来真是个恶心的玩笑。岂止是信号,那是连光和时间的推移都无法企及的地方。 想起报道中说美纱平安无事,我再一次看了看手机的通讯录,然后想起自己不知道她的联系方式。这也是当然的。我们只不过是偶尔一起上课,一同吃过几次午饭的关系。 一时间,我在又冷又硬的被褥上烦闷地翻了几次身,最后还是死心爬起来,去冲了个澡。一旦放弃睡觉,睡意就会爬上身体。尽管是常有的体验,但这个早上的感觉比以往更糟。完全没有食欲,又想不到其他事情可做,我只好只用冰箱里仅剩的奶酪、鸡蛋还有黄瓜解决了早饭。胃疼得就像被铁丝缠住一样,身体连洗餐具的力气都提不起来。我什么也没有做,整个上午就一直在被子里窝成一团。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始终偏离了十五厘米,相当不快。 过了中午,我强行从被子上剥下身体,离开了房间。 天空完全被云遮住,阴沉得好像眼看就要剥落下来,变成灰色的雪。虽然后悔忘带围巾,可总觉得要是返回去,就会根本不愿再出来,蹲在玄关数着沾在鞋尖的沙粒一直待到晚上,于是我死死地拉紧外套的领子迈开脚步。 我坐上山手线,在涉谷换乘井之头线,坐到神泉下了车。 虽然对路线记忆模糊感到不安,不过我很快就找到了本城家的宅邸。风中夹杂着一丝呛人的味道,远远地看到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从人墙的缝隙间还能看到消防车鲜红的车身。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虽然不想看,却又不能不看。 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看到本城家宅邸时,我便说不出话了。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烧完剩下的部分。扩建的二楼本是姐弟两人的隔音练习室而扩建的二楼,虽然墙壁和屋檐都维持着原样没有烧掉,但下方支撑的旧的木制一楼部分被烧光,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整个二楼崩塌下来,倾斜跌落,有一部分陷进了地面。院子里浸满了水,几缕白烟盘曲着升起。虽然空地里能看到几个警察的背影,但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踏进了院子。 别擅自进来,很危险——有人大声制止,但我还是靠近了建筑物的残骸。墙壁坏了一部分,可以看到里面。这是那天夜里,我背着凑人君走过的宽敞走廊。墙壁和天花板都变得焦黑,被压扁了。左手边里面的门被挤破,有什么巨大的黑东西伸到了走廊。是三角钢琴。大概是因为建筑的倾斜吧。 从一开始就扭曲的家,又被钢琴的重量压垮了。 眼前的景象仿佛在象征着什么,让我浑身战栗。“喂,都说了别进来了吧!”有人在背后大吼着,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被警察赶了出来。 “……那个,住在这里的人……” “退下!别靠近!” 警察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询问,但我不依不饶地缠住他。 “这家人我认识,住在这里的人怎么样了,没事吗?” 年轻的警察忍着怒火瞪了我一眼。 “……死了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好像避难了,平安无事。更详细的事情我不知道。” 警察把我推到一边回去了。我在人行道上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来围观的中年女性们的耳语声传进了耳朵里。 “……他们父母呢?” “听说昨天又出国……估计立刻回来了吧……” “美纱小姐好像是把送去了医院。” “凑人先生啊……” “不敢相信……” 我伏下视线,屏住呼吸,离开了那个地方。 当天晚上,有了更详细一点的新闻。警方已经确认被发现的遗体是本城凑人,姐姐本城美纱因为轻伤被送到了医院。警方认为起火原因可能是一楼的电炉,正在进行调查。火灾当天,他们的双亲下午出国了,不在家里。 这样啊。 凑人君他——死了吗。 真实的感觉终于开始渗进皮肤。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不会突然被叫出去,听他啰里啰嗦地说讨厌的话了。陪着听他说醉话也就只有那一次,不会再有了。虽然为作曲委托牵线这件事没法拿到成功的报酬,但他请我吃了很多名贵的食物,总体来说是赚到了。 就算计算着这些无聊的得失,寒意也完全没有缓解。我裹在被子里哆哆嗦嗦地发着抖,等待睡意的到来。 * 第二天有日语韵律的课。 空荡荡的教室冷得彻骨,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等着。高柳教授进来后环视座位,他看到我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丧气还是放下了心。 “美纱同学缺席了是吧。”教授说着把课本放在讲桌上。“但是有人来听,所以开始上课吧。” 看样子,高柳教授已经知道火灾的事情了。但他一句话也没提,只是用平淡的语气讲起了古今和歌集中表现出的韵律变迁。 课上,我满脑子都是凑人君的事。他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对我的每句话都会生气,玩笑话也很快就会被他当真,发起火来和我争辩——我心里想的全都是这样的事。但不可思议的是,教授的话却比以往更加顺畅地流进了脑中。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感到奇怪。 回家后,我写了一份歌词。罗列词句的速度流畅得让我感到讽刺,总觉得心情变差了,于是立刻把邮件发给了皆川制作人和律子小姐。一个小时后接到电话,我便前往麻布。 “依然是很差劲的东西。”律子小姐一看到我便说:“不过比之前那些东西像样多了,我就把打印出来的纸折成飞机从窗户飞出去了。” “你在干什么啊!” “所谓创作总是这样啊。自己创造的东西从手中离开,飞向未知的天空。接到的人会是谁,作者是不会知道的。说不定还会被 无心之人捡到看作是垃圾。” “不管谁捡到纸飞机都肯定会当成垃圾吧?” 总觉得她说得像诗一样,我差点就被糊弄了。 律子小姐叫我从冰箱拿酒给她。四周一时间弥漫着沉默的气氛,只有玻璃杯和冰块互相碰撞的声音在宽敞的客厅里回响。 “……本城凑人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吧?” 喝完第一杯后,律子小姐说道。 “……嗯。” 只有这个时候我会羡慕起音乐家来。律子小姐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到钢琴旁,坐在椅子上打开盖子。键盘在她指下柔和地下沉。这是怎样的偶然呢?是自己知道的曲子,我抬不起头,蹲了下去。《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注]》。这首曲子,在我以前查找拉威尔的钢琴曲时碰巧听到过。当时用寒酸的耳机听视频网站上寒酸的声音时,我明明没有任何感触,可像现在这样触碰到律子小姐的钢琴编织出的音色,全身沉浸其中,便感觉干巴巴的皮肤也被浸透,仿佛要从一端被泡软,破破烂烂地散开了。 (译注: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或译作“死公主的孔雀舞曲”,是由法国著名作曲家莫里斯·拉威尔于1899年写作的钢琴独奏曲。) 弹完后,律子小姐站起来回到我旁边。 “要是见过面的人,我倒是会在没喝酒的时候弹一首没这么俗的曲子。” 她淡淡地说着,在空玻璃杯里倒上酒。 “还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诶……”我抬起脸,愣愣地张开嘴看着律子小姐。我想都没想过她会说这种话。 “不……并没有……说到底,反正也不是——”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刚才打算说什么。 反正也不是自己死了。 反正也不是亲人死了。 反正也不是朋友死了。 被律子小姐没有色彩的眼睛注视着,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浮上心头的东西忽然偏离,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我感到心情变得轻松。 但不可思议的是,心头的重担消失,让我感到一阵寂寞。 * 我尽可能地不去关注本城宅邸火灾的新闻。 火灾的原因似乎是一楼的电炉。发生火灾的几小时前,本城夫妻在出门前忘了关上,到这里为止我都读过。但是之后,著名钢琴家死亡,当时和他在一起的姐姐却活了下来,而且姐弟间存在不和——大众媒体追逐着这样的题材大肆报道,于是我彻底屏蔽了网络新闻。作为靠广告联盟的博客来糊口度日的人,没法触及时事的素材会很难做,但这是无可奈何。 这样下去,如果连高柳教授的课也不去上,我就会失去和那对奇妙的钢琴家姐弟间的接触点,完全忘掉凑人君请我吃饭的恩情,最后连残留在耳中的浦罗科菲耶夫也彻底消失,恢复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吧。 但是火灾三天后,一个突然降温的傍晚,有人按响了我屋子的门铃。那时我正裹在被子里吸着杯面。听到门铃声后,便咀嚼着泡涨的面条走向玄关。 “我们是目黑警察局的人。是叶山理久央先生,对吧?” 看到从打开的门缝伸进来的警徽,嘴里的东西无意识地被我吞下,堵在了喉咙里。 走廊里站着两个男人。他们身上是穿旧的战壕大衣,站在前面的是四十岁上下的黑皮肤巨汉,而他背后是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岁左右,一副神经质的样子。 “我叫村中。”黑皮肤的那个人说。他自称属于目黑警察局,刑事组织犯罪对策科。 “我是小佐部。”戴眼镜的人说。但我心里非常混乱,没有余力去记下初次见面的人的名字,于是决定以后就把他们叫做黑皮肤和眼镜。黑皮肤从门缝里把肩膀挤进来说: “我们想打听一点事情,您现在方便吗?” 一瞬间,我心里冒出来的是“估计是和凑人君有关的事吧”还有“要是把这件事写到博客上好像能赚到钱啊”的念头。这就是在网络最底层啜吸着滞留的污水为生的人会有的思考方式。 屋子里没有能落脚的空间,于是我带两人来到了附近的连锁咖啡馆。我喝了一小口味道像墨汁一样的咖啡,黑皮肤的刑警就立刻开了口。 “叶山先生,可以的话,能问问您的年龄和职业吗?” 负责记录似乎是眼镜,他拿出了笔记本和钢笔。我说出大学校名,又补充自己二十三岁后,两个人就露出了显然的轻蔑眼神,好像在说“哦哦,嗬,原来如此,怪不得平日的白天才会在家啊”。 “您认识本城凑人先生吗?”黑皮肤压低声音问道。刑警们会来访,当然是知道我和凑人君之间的联系,可是他巧妙的问话方式却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平淡至极。 “……是的。” “可以问问您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自己知道的的情报只字不提,却一个劲地想着吸取对方知道的情报。这就是警察啊,我甚至觉得佩服了。由于没有隐瞒的理由,我就全都老实地回答了。自己和他姐姐美纱在大学一起上课,凑人君从姐姐那里听说了我和作曲家莲见律子认识的事情,就把我叫过去了,想让我帮他搭桥,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 “您和本城凑人先生关系很亲近吗?” 黑皮肤问道。我一时间答不出来。亲近吗?我,和凑人君?怎么可能。他没有和任何人交上朋友,就算和我也一样。 “……不。只是谈工作的事,顺便吃饭。” “和他姐姐本城美纱小姐亲近吗?” 我摇了摇头。 “只是下课后偶尔会一起吃饭的程度,我连她的电话号也不知道。啊、不过他们家里我去过一次。因为凑人君醉倒了,我送他回家。” 两个刑警交换了眼神。 “……呃……凑人君怎么了?因为火灾……去世了吧。这是什么案件吗?” “我们正在调查。只要是火灾导致死亡的情况,警方就必定要搜查。” 因为要搜查所以在搜查。然而眼下却不是这样的感觉。毕竟,他们甚至特地跑到最近才和那对姐弟认识的我这里来询问,只能认为警方怀疑这是一起案件。 “美纱小姐和凑人先生,这两位虽然都是您最近才遇到的,不过他们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比如说,美纱小姐关于凑人先生、或是凑人先生关于美纱小姐有没有说过什么呢?” 黑皮肤的这个问题让我感到畏缩。 这算什么。他想让我回答什么东西?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情。美纱怎么了吗?冷静下来,不能随便回答。 “你说的‘有什么’是……” “什么事都可以。琐碎的东西也好,如果想到了请说出来。首先凑人先生关于美纱小姐说过什么话吗?” “那个,发生了什么?她有什么……” “我们现在就是在调查这件事。” 这话说了也白说。我叹了口气,试着套他们的话。 “呃,那个,他们说过的话有不少,但只是让我随便想的话,我也不知道该想起什么来。要是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视线朝上,窥探着黑皮肤的脸色。 黑皮肤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朝眼镜瞟了一眼。眼镜点点头,第一次开口说: “知道了。就在可能的范围内说一下吧。” 哦?我感到意外。本以为从年龄上来看黑皮肤的职位更高,眼镜只是随同辅佐的经验不足的年轻人,不过看来眼镜才是官大一级。 “本城凑人先生的遗体上有疑 点。具体内容不能告诉你,但足以让人怀疑是一起案件。于是,对发生火灾时在家里的美纱小姐,我们正在进行搜查。” “……那,也就是说,”我咽了口唾沫问道:“凑人君是被杀的吗?” 戴眼镜的刑警死死地盯着我,用没有起伏的声音回答: “也有那个可能。” 第八章 下一次上课的那天,我在大学碰到了美纱。 地点不是国语专业的教学楼,而是学生事务中心等部门所在的中央楼。我听到楼梯后面传出争论的声音,偷偷看去,发现了一个身穿芥末色毛衣和黑色羊毛裙的背影。那个背影我有印象,是美纱。 “能不能别擅自决定?从大学退学的话,我将来要怎么办?” 听到她僵硬的声音,我大吃一惊。从大学退学? “要离开日本,只能退学了吧!”回答的是一个急躁的男性声音。“媒体和警察都纠缠不休让人心烦,还能怎么办!” “但那是……” “听话!”紧接着是个歇斯底里的中年女性声音。“现在不是听你说任性话的时候,而且、就、就是你!就是你害的啊美纱,你明明在家,怎么还没注意到!就是你、就是你害死凑人的,要是你替他死了就好了啊!” 我打了个寒颤,呆立不动了。一阵寒意袭来,仿佛身上粘着几千只飞虫。女性的呜咽声毛骨悚然地回响着。“够了宽子,别在这种地方说了。”男人劝阻道。 “总之退学申请已经交了,社团活动室里有你的东西吧,快去拿来。我和妈妈先回去了。” 听到脚步声传来,我慌忙弯下身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的缓步台,便看到两名男女离开了中央楼。是前些时候到校内咖啡店接美纱的那两人。本城夫妇。女人带着哭肿的脸,抓住男人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花了妆,那样子又老又难看。我屏住呼吸压低身体,就算已经听不见脚步声,我仍然继续数了一会儿自己的心跳。 本打算就这么忘了凑人君的事,可为什么这么快就碰上了呢——意识到自己在怨恨地想着这样的事情,我吃了一惊。要是真想忘记的话,完全可以不来大学,反正我是个毫无毕业希望的留级生。 在内心的某处,我还有所期待,想要知道美纱的样子。这就和在意结痂的地方而反想要剥下来一样。 我悄悄地起身,正要走下楼梯时,突然碰到了美纱。她睁大微微发肿的眼睛僵住了。我背过脸去。 “……抱歉,我不是有意听的。” 开口解释后,我旋即后悔了。直接说自己刚从上面下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应变这么差呢? “……对不起。我的父母在这种地方吵嚷起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到大学来,说了也不听。” “听说你要退学,是真的吗?” “他们说要把我也带去法国。因为发生了那种事,周围很吵……” “啊啊,嗯。……这次的事,真的——” 话没法顺利说出口。美纱也只是摇了摇低下的头。 社团活动楼和国语专业的教学楼是同一个方向,于是到中途为止我们便一起走过去。步行道边的银杏树都掉光了叶子,积攒在地面的落叶也变得干枯,化为暗淡的土色。 “听说你前一阵住院了,没事吗?” “……只是有一点烧伤。” 她真的平安无事。我叹了口气,想起本城宅邸的惨状。木制部分烧毁崩塌,扩建的二楼部分大幅倾斜。也就是说她在情况变成那样之前避难了吧。 太好了——刚要这么说,我又闭上了嘴。凑人君可是死了啊,有什么好的。 “……呃,现在你住亲戚家还是?” “不,在旅馆。虽然之前叔母家让我留宿,但一大批记者涌过去给她们添了麻烦。而且,父母也说不能把我留在日本。” “这样啊。……什么时候搬走?” “不知道。实际上,警察的人要求我暂时不要出远门,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 警察。 明明没说什么冒犯的话,可回过神来已经快触及她火辣地疼痛的伤口了。 干脆,把话说清楚? 警察也到我这里来了,他们刨根问底地打听你和凑人君的事,说凑人君可能是被杀的。 那天夜里,在那个家里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话问不出口。我们默默地并排走在积着枯叶的地砖路上。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很快便没有必要询问了。透过细瘦的树丛能看到社团活动室时,有个声音叫住了我们。 “本城小姐。” 美纱露出胆怯的表情回过头。只见一男一女从背后快步靠近我们。两人衣着端正,一副跑外勤的银行职员模样,如果没听到美纱嘀咕说“啊、是警察”的话,我恐怕一时不会发现他们是刑警。女性的一方走上前说: “太好了,您在这里啊。前些天添麻烦了,今天还想再稍微详细地打听一下,接下来可以劳烦您到目黑警察局吗?” 美纱的嘴唇发抖了。 “……接下来、吗?” “是的,不会花您太长时间。” “那个、可是……” 美纱朝这边看了好几眼。明白她在求助的我正要开口,男性的刑警毫不留情地说: “您是来拿东西的吧,我们就在外面等好了。在警察局询问后会送您到旅馆的,东西多的话很费力气吧。” 我把话咽了下去,有种被先发制人截断所有退路的心情。 “……好的。” 美纱脸色苍白,用快要消失的声音说道。 两个刑警朝我点头示意,然后左右夹着美纱朝社团活动室走去。冬日的风从我粗呢外套的缝隙间钻进来,冷得彻骨。 * “——本城美纱肯定要被怀疑啊。” 那天傍晚,我来到“吞天楼”,提起之前在大学发生的事,律子小姐便不以为意地说道。 “他们说得像是跑到大学去找人,八成也是假的,实际上是在尾随本城一家吧。估计是等父母都走了以后,才向本城美纱要求任意同行[注]。” (译注:任意同行,日语法律词汇,一般相当于中国的“协助调查”,是指案件关系人在自主意愿同意的情况下,被带到最近的警察驻地(包括警署、派出所、警务室等)协助调查的行为。) 我叹了口气。 火灾出现死者,在现场的只有美纱,姐弟之间还存在不和——这不可能不被怀疑。 “然后呢,你帮她说话了?” “没有,警察很快就把她带走了。” “唔。说不会花太长时间也完全是谎话吧。本城美纱今晚内能不能回去都难说。让一个年轻女性强硬拒绝警察的‘任意’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涌起一股罪恶感。那个时候她确实在向我求助,而我却什么也没能做到。 但是——我说服自己,如果她没有可疑之处,就算被警察拖过去应该也不会有问题;如果真的和案件有关,那我帮她反而更糟。 这种借口不过是理论,并没有什么用。我是因为心情上的原因才无法原谅自己,讲道理也没有意义。反过来说,要是那个时候哪怕能说上一句袒护她的话,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自责了吧。就算再怎么样,也没办法阻止她被带到警察局,这点也不会变。也就是有没有得到自我满足的问题。对此有所自觉后,我就越来越讨厌自己。 已经够了吧,放着别管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一想起凑人君的事,我就感到筋疲力尽。正想找个话头强行把话题转到工作上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 “喂。……嗯?目黑警察局?” 听到律子小姐接起电话和女性接待员的对话,我僵住了身体。警察连这里也找过来了? “不,应该没有预约……不用赶走,我就见见吧。让他们上来。” 律子小 姐说着挂上电话,朝我转过来。 “叶山君,去我的房间把长裤拿过来。” “……啊?” “和人见面的时候一直露着这副美腿不合适吧?而且对方也会在意得说不好话。” 你是在意这种事?话说你在我还有皆川先生面前为什么就毫不在乎地裸着腿啊,意思是和音乐业界有关系的就不是人吗?……虽然有各种话想说,但警察应该已经坐电梯朝这边过来了,于是我急忙来到走廊。一个人走进女性的私人房间实在让人畏缩。在散乱得惊人的屋子里,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被脱下乱丢的牛仔裤,拿回了客厅。律子小姐硬是把牛仔裤套在超短裤外面穿好时,门铃刚好响了。 看到进来的刑警二人组,我不叫发出了声音。对方也睁大了眼睛。是昨天到访我房间的黑皮肤和眼镜的二人组。 “叶山先生,为什么在这里……啊啊。”眼镜来回看了看我和律子小姐后说:“您们在一起工作啊。非常抱歉,打扰您们工作了。” “没什么,”律子小姐说道。“叶山君,给他们上杯茶。” 尽管两个刑警都说“不必麻烦了”,可我还是忙不迭地去了厨房。上次也没有说明我具体在和律子小姐做怎样的工作,如果你能看作是帮忙做家务一类的杂活就省事多了。 “叶山君也一起坐下来没关系吧?” 我端着三杯茶过来,却突然听到律子小姐这么说。我,和并排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个刑警都吃了一惊。 “……不,呃,这个和搜查有关系,所以、只能和莲见小姐说。” 黑皮肤慌忙说道,但律子小姐把他的话一脚踢开。 “和本城凑人的事件有关吧?他和叶山君是因为我才有的关系,而且叶山君听过你们的询问也知道大体情况。你们不觉得一起说比较有效率?” 刑警们用一脸为难地互相看了看。我也不知所措地站在沙发后面一动不动。 “不让他同席的话我可什么都不会说。你们要把从我这里听到的话一句一句向叶山君去确认,反过来还要做同样的事,这很麻烦啊。你们也一样很麻烦吧。” 这句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戴眼镜的刑警故意似地朝脚尖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就让您们两位一起吧。” 看到律子小姐“砰砰”地拍了拍沙发,我战战兢兢地坐在了她旁边。两个刑警狠狠地瞪着我。干嘛怨恨我啊?真是火大。 首先开始的是泛泛的询问。和本城凑人的关联,和本城美纱的关联,对他们两人的了解。律子小姐和姐弟两人都没见过面,始终冷淡地回答。直到他们问起凑人君的钢琴音乐会的事情,才总算说到了似乎有点用的东西。 “上周五,本城凑人在上野举行了音乐会,”黑皮肤探出了身子。“莲见小姐,您收到了招待券吧。从音乐会会场的记录上看到您到场了。” 我差点“啊”地一声喊出来。 “那个不是我。我把票给叶山君了。” 一听到律子小姐的话,刑警的视线就朝我戳了过来。 “对、对不起,并不是想隐瞒,” 我拼命地说着:“是发生了太多事情,我忘了说。” 一时间,四只阴郁的眼睛在我身上打转。很快,眼镜说道: “以后请您注意。那么,也就是说去音乐会的是叶山先生吗?” “是的,因为莲见老师不去,我觉得浪费,就……” “音乐会中,本城凑人先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没什么。” “音乐会结束以后,有一名受招待的客人去和本城凑人见了面,本城先生也说过是有预约让他通行,那也是叶山先生吗?” 我多次点头。连这种事都调查了吗?估计是从剧场的工作人员那里问到的吧。警察真是可怕。 “也就是说你直接见到本城凑人说过话是吧?” “……是的。” 眼镜的语气越来越带着逼迫的味道。黑皮肤之前的态度反而算温和的了。 “那个时候您们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尽可能地回忆起那时候的对话,但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夸奖他的演奏,然后凑人君发怒赶我出去,就结束了。眼镜刑警里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只有这些吗?没有一点和本城美纱有关的事情?” “没有。” “还注意到什么其他的事了吗?那个时候本城凑人先生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说过什么话?” “不知道……啊,我去的时候刚好有个人出来。据说是负责舞台效果的业者。他们在谈把什么东西送到凑人君家的事。” “送什么?” 两个刑警一起探出身子。我被气势压倒,身体深陷进沙发的靠背。 “不知道,我只是在门外稍微听到了一点。他说是舞台效果的彩排之类的事情。” “业者的名字是?” 我费力地翻找记忆,好不容易才想到“effect arts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名字。不知是不是有了一样算是收获的东西,眼镜和黑皮肤对我催促得更厉害了。结果我不得不像拧抹布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自己和凑人君的对话。用拙劣的话称赞他的演奏还有舞台效果,结果让他生气了;告诉他自己对单手弹浦罗科菲耶夫很惊讶,却听他夸口说那种事很简单…… 律子小姐听到这种话会笑出来吧,我想着斜眼悄悄朝旁边窥探,结果一下子闭上了嘴。意想不到的冰冷表情正紧紧贴在她的侧脸上。明明她没看这边,可不知为什么我很清楚她一直在竖着耳朵听我说话。这是怎么了?我的话里有什么令她在意的地方吗? “叶山先生?” 听到刑警的声音,我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继续说了起来。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嗡”的一声轻微振动。眼镜刑警把手伸进西装胸口站起身,说了声“不好意思”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走出客厅。过了一会儿回来后,他对黑皮肤说: “村中,回局里了。” 然后,他转向律子小姐低下头。 “耽误了您的时间,非常抱歉,我们这就回去了。如果想起或是发现什么,请联系我们。” 这样突然退场似乎超出了黑皮肤刑警的预料,他露出了显得有点吃惊,不过还是立刻从沙发上起身,朝我们微微低头,然后跟在了眼镜的后面。 律子小姐朝正要迈进走廊的两人身后抛去一句话: “找到证明本城美纱罪行的新证据了是吧?” 两人一下子僵住了。我也大吃一惊,朝律子小姐看去,只见她的嘴唇上浮现出冷笑,那被稀释了几千倍的笑容看起来几乎就是面无表情。 “你们不要小看超一流音乐家的耳朵。不过是隔着一扇门,你们打电话的内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要是不想让我听到,就该离开这栋大楼再通话。” 眼镜刑警用僵硬的表情拉紧了外套领子,只说了句“失礼了”就离开了屋子。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看来事情变得麻烦了啊。” 律子小姐说着脱下牛仔裤扔到沙发后面,但我没有余力去指责她在男性面前做出这种行为不合适。 “……那、那个,你说新证据?” “看那样子估计是相当确凿的东西吧。” “你、你真的听到了吗!?” “怎么可能。”律子小姐露出不耐烦的眼神。“辨别微弱声音这种能力对作曲家来说基本上用不着。刚才那只是虚张声势。” 我无语了,叹着气捡起牛仔裤,叠好平放在沙发 旁边。 “不过看他们的态度,目前是随意就能把人带走,但接下去说不定会发展成逮捕啊。” “……是吗。” 我疲倦地把脑袋靠在沙发扶手上,总觉得已经累了。 逮捕? 因为美纱杀了弟弟?怎么可能。她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女孩。 不,我对她又知道些什么?与她相识还不足一个月,仅仅是一起听课,吃过几次饭,聊过各种事情而已——诗歌,音乐,家人,还有伤痕。 凑人君是被杀的…… 就算我试着在心里这么念,也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言语只是从磨损的内心表面滑落。无论是什么死法,他都已经回不来了。他的钢琴也好,痛骂我的声音也好,我都再也听不到了。其他人爱怎么打探怀疑然后指责非难就随他们便,和我已经没关系了。 可是,在我抱着膝盖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却听到了什么奇妙的声音。 起初,我没有意识到那是律子小姐的声音,甚至没能理解到那是人类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仿佛烧开的焦油最深处产生气泡,慢慢上浮然后炸开一样。 但是,我看来看去寻找声音的源头时,就发现蹲在地上的律子小姐正在蠕动着嘴唇。我听不出其中的含义。那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而是我完全不熟悉的语言,不然就是…… 接着,她突然伸出手,在沙发旁的玻璃茶几上摸索着拿起油性笔,咬下笔帽吐到一边,在地板上写起了什么东西。并不是之前那样的乐谱,而是成排的字母。无论哪个单词我都没有印象,而且语句间频繁地夹杂着三角形、箭头还有没见过的符号。这到底是什么? 我偷偷地窥探律子小姐的脸,结果吓了一跳。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就像用砂纸粗暴地摩擦过一样。 “……律子小姐?” 我试着叫她的名字,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拿笔的手移动得更快了。在她手能够到的范围内,地板转眼间就黑乎乎地被文字填满。看到她开始在自己的脚背上写字,我大吃一惊,上前阻止。 “律子小姐,你怎么了!” 想把笔夺下来时,却被她用意想不到的力气推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律子小姐朝我的身上压了过来。 “等、干什、” 她用空洞的眼神拿起笔,压住我的胳膊,笔尖按在了我的手背上。皮肤上也不断地印上了变形的字母。我害怕起来,一口气把律子小姐推开。 纤细的身体划过半空,倒在沙发上。 油性笔滚到地上。 一时间,我和她都大口喘着气,而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快,律子小姐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她挠了挠头发,站起身看着我。 “……什么啊叶山君,你在啊。” 愕然和安心的心情同时涌上心头。她的眼里恢复了意识的光芒,看样子也能交谈了。 刚才一直在支配她的虚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对自己写在地上的字,律子小姐只是像看蚂蚁尸体一样瞥了一眼,然后露出一副抑制着呕吐感的样子重新坐在了沙发上。 “搞不明白。” 她低声喃喃道。听到那毫无生气的语调,我再次感到了恐怖。 “为什么呢?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做了那样的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搞不明白。我搞不明白……” 我来到厨房,在玻璃杯里装满冰水,拿给了律子小姐。她一口气喝干,嘴唇颜色像正午的月亮一样惨淡。水从唇间溢出,淋湿了衬衫的衣领。 暂时先等她镇定下来,趁这时候打扫一下吧。我俯下身子,朝沙发附近地板上的文字看去。差不多有两叠大小的地板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要擦干净吗?还是说像写乐谱的时候那样拍下照片比较好呢? “叶山君。” 我抬起头,看到律子小姐在沙发靠背上,低头俯视着我。她的眼睛带着危险的活力,闪闪发光。 “反正你作词的工作进展不下去吧?我要委托你做另一件工作。” 我眨了眨眼睛。 “……是什么工作?” 要我带她去医院吗?我着实有些担心起来。 “给我调查这次的事件吧。” 我半张开嘴,盯着律子小姐。 “呃,那个,你在说什么?” “就是调查啊。我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我彻底混乱了,没法好好地把疑问用语言表达出来。 “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律子小姐要特地做那种事?” “你问为什么?” 律子小姐突然凑到面前,从正上方盯着我的脸。她眼里熊熊燃烧的危险活力烧得更旺了。感到她的发梢划过脸颊,我甚至无法呼吸。 “还有其他什么理由吗?仅仅是好奇罢了。” 她几乎是无声地从沙发跳上了玻璃桌,突兀地站在上面环视房间宛如在指挥台上掌控乐团的艺术大师。 令人心情焦急般强烈的好奇心,仅此而已。 “现在,我听得到。” 律子小姐低声说: “神秘交响曲[注]——掩盖真相的奇异交响乐。既然我听到了,就必须要把它解读出来。” (译注:神秘交响曲(sinfonia mistica),由英籍波兰作曲家安德热·帕努夫尼克作于1977年。) 第九章 律子小姐不知道给哪里打电话后过了一小时左右,一个男人来到了屋子里。那人约莫四十岁,身穿略显蓝色的深色丝绸西装,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表闪闪发光,头发整齐地捋顺,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他显然在打扮上费力一番心思,以在麻布和六本木都不显得突兀,却反倒让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浮夸感。 “怎么来得这么晚啊,警视正[注]?” (译注:警视正为日本警察阶级,上级为警视长、下级为警视,相当于自卫队的一佐(上校)。) 律子小姐说着,把手上拉着打发时间的大提琴收进盒子里。我则正忙着在客厅附设的厨房餐间洗东西。 “和你这种自由职业者不一样,我可是有工作的啊,老师。” 男人一脸埋怨地说着,把外套、围巾和手套团成一团丢到沙发上。看到脚边的地板上写得满满的字母,他皱起了眉头。 “……又来了吗。反正就是本城凑人的事吧?” “警视正明白怎么回事真是帮大忙了。”律子小姐把大提琴的琴弓指向男人,晃着前端画出小圆圈。 “知道被害者是个有名的钢琴家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案子老师肯定会起劲地——” 男人话没说完就闭上了嘴,朝正从厨房餐间里出来的我死死地盯着看。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朝他点头示意,男人则是不高兴地皱起脸。 “这男的谁啊?” 他指着我,重新看向律子小姐。 “叶山理久央,类似于我的仆人,这次的调查会让他帮忙。警视正,今后的情报就都通过这个叶山君来交给我。” 我还没能完全了解情况,来回看了好几次律子小姐还有被叫做警视正的那个男人。律子小姐把琴弓也收进大提琴盒的盖子侧面,然后合上了盖子。 “叶山君,这个男人叫鹰森,是警视厅刑事部的参事官。” “咦?那、那不是相当了不起的人、” “没什么了不起的。所有警察里从上往下数大概排到第二百吧。”那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吧,你以为日本有几万名警察啊?“刑事部的参事官简单来说就是像副部长一样吧。因为是个方便的地位,我对什么案件感兴趣时,就会像这样让他来提供情报。” 我眨了眨眼睛。 “……做那种事好吗?” “不可能好吧。”鹰森非常不愉快地说:“要是被警务部知道了,轻则停职,最严重的情况要被开除了。” “不过警视正没法拒绝我哦。”律子小姐愉快地说:“这个男人娶了警视厅次长的女儿,却还在这栋‘吞天楼’藏了个情人呀。而且喜欢拖欠房租。” “喂,没必要特意说出来吧!” 警视正大声喊着,瞪了我一眼。我害怕地退了几步。他故意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嗯——你是叶山君吧?给我也倒点酒,什么酒都行。” 我身上被随便使唤也不会抱怨的气质有这么明显吗?想归想,但我还是回到厨房餐间,拿来了威士忌、冰还有玻璃杯。鹰森先生抿着加冰的威士忌嘟囔道: “那,老师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东西啊,我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交给目黑警察局不就好了?我大概看了一眼,除了那个姐姐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可疑,是个能轻松解决的案子。” “就是因为不会轻松解决我才亲自出马啊。” “你怎么知道。” “那边的叶山君认识嫌疑人,他说那个姑娘不是会杀死弟弟的人。” 我惊呆了,不过尽力地没有表现出来。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但从没说出来过。 “蠢死了。” 鹰森先生不高兴地骂道。 “和嫌疑人亲近的人基本都是这么说的。” 我和她并不亲近,但还是这么想——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按我的直觉,也觉得这个案子会变得麻烦啊。” 鹰森先生依然是一脸不高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说: “就算你说想知道所有的东西我也搞不明白,说说你具体想知道什么。” 律子小姐得意地笑了。她在鹰森先生正对面一屁股坐下,夸张地把赤裸的双腿抬得老高,然后叠了起来。 “先是遗体的情况。应该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才会怀疑是案件吧?” 鹰森先生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拿威士忌把杯子倒满。 “……遗体上有被捆住的痕迹。” 我凝视着他的脸,而律子小姐的表情完全没有变化。 “本城凑人的遗体是在他房间的钢琴后面发现的,身体和胳膊上缠着绳索一样的东西。还有,虽然被烧得散开了不能肯定,但我们认为嘴上也紧紧地咬着绳索,就像嘴被塞住一样。” “……原来如此。” 被绳索捆住了。听了警视正的话,我有种冷到骨头里的感觉。 “从遗体上确认到了一氧化碳中毒的痕迹。但是,估计他既不是逃得晚导致吸入气体昏倒,也不是因为睡觉没意识到火灾的时候已经中毒,结果动弹不得地烧死。” “为什么能断定?” “因为他倒下的地方是离床还有门口都很远的房间角落。而且,决定性的证据是,地面有他用出血的腿蹬过好几次而蹭上的血迹。” 律子小姐眯起了眼睛。 “就是他被束缚而挣扎的痕迹?” “我们是这么想的。” “凭这些材料,不足以怀疑本城美纱啊。说不定是其他什么人绑住本城凑人丢在屋子里的。嘴被塞住发不出声音,再加上是隔音室的话,本城美纱没注意到弟弟,自己一个人避难也没什么奇怪的。对了,目黑警察局的刑警来我这里询问情况时,中途接到电话就匆忙回去了。看来是找到了证明本城美纱罪行的新证据,内容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么多。是刚发生的事吧?我又不负责这起案件,而且也不是总局会多管闲事的案子。” “要不要管闲事不是你决定的吗,警视正?” “啊啊你说得没错,见鬼。之后告诉你。还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现场的情况吧,房间和建筑变成什么样了?要是有照片就最好了。当然还有本城美纱的口供。” 律子小姐实在是毫不顾忌地拜托这拜托那,我开始担心起来。对方是职业组的警察[注],只要他有那个意思,抹杀掉律子小姐在社会上的存在不是轻而易举吗? (译注:日本的公务员分为职业组和非职业组,职业组是通过了1类国家公务员考试,被中央本省厅所采用的行政公务员;职业组和非职业组间的主要差异在于晋升速度以及最大的发展空间。) 事情全都谈完后,我把鹰森先生送到了玄关门口。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来到走廊,鹰森先生就立刻问道。 “真年轻啊,大学生?” “啊、是的。” 听我说起自己和律子小姐认识并接下工作的经历,鹰森先生露出了惊讶的样子。 “那算什么事啊。哎,我是不太懂那个女人的想法……叶山理久央,是吧。把你住址和电话告诉我。就按那个女人说的做,今后我知道什么就口头告诉你。要是用邮件留下证据就糟了。” “那个,我还没完全理解情况……” “你看到了吧?那个女人突然开始在地上乱写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样子。” “啊……那个,是什么语言?上面写的是什么——” “谁知道,好像是什么学者发 明的人造语言。据说是什么按最适合理论思考设计的,所以适合推理的时候整理思路。你也明白的吧?那女人有病。” 鹰森先生用手指“嗵嗵”地敲着自己的鬓角说道。 “你就怨恨自己和怪胎扯上关系吧。住址和电话号,快点给我。” 我说出了住址和电话号。鹰森先生记下以后盯着我说: “刚才你听到的我的个人隐私,不用我多说,必须保密。万一泄露的话,就让你亲身体会一下,如果警方的官僚认真起来的话,把一个人在社会上抹杀的效率有多高——” “我、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绝对不会!” 我慌忙说道,然后问出刚才心里的疑问。 “……呃,你没有拿这种事威胁律子小姐吧?” 对方露出了苦涩的面容。 “那个女人在社会上是有地位的,和你这种现在立刻让你消失也完全没有任何影响的留级大学生可不一样。” 真是不好意思。虽然你说的没错。 “还有,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那个女人派得上用场。” 我眨了眨眼睛。 “啊啊,那个,是说身为作曲家做出文化上的贡献之类的吗?” “不是那回事,我对音乐没兴趣,说的是犯罪搜查的事。那个女人会闻到疑案的味道然后插手。虽说是那种有病的人,但实际上为解决案子做出来好几次贡献。当然因为不能公开,全都成了我的功劳,真是可气。” 我张开的嘴合不上了。 鹰森先生把外套搭在肩上,走出了玄关。 * 刚过一天,我就接到鹰森先生的电话,被他叫到了樱田门站。 在车站厕所的单间里等着的时候,我禁不住思考起来,自己的人生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拐到了莫名其妙的道上迷路的呢?为了拿到别人泄露的关于杀人事件的情报,潜伏到警视厅旁边的地铁站厕所里——真不知道要连续走错几条岔路才会发展成这种情节。 说到底还是律子小姐。就是因为和那个人扯上关系,我才会变成这样。 闻到疑案子的味道后插手?已经为解决案子做出过好几次贡献?搞不懂。为什么作曲家要做那种事? 我坐在马桶盖上,脑袋靠着单间的墙,试图回忆凑人君的脸庞。 无论从哪个角度,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他生气的脸。因为我一直在惹他生气,一次也没有见过他笑的样子。真是个让人不快的家伙,一开口就是对我破口大骂。像这样探寻起记忆,就感觉电话马上就要响起来,然后听到他那电铃一样的声音开始痛骂。 他真的死了吗? 死了的,真的是凑人君吗? 门被人敲响了。声音急促地响了七下。我回过神来打开门锁。 “没有其他人吧?” 门外的鹰森先生把其他单间也检查了一遍,连放扫除用具的柜子都确认以后,才在入口立起“清扫中”的牌子返回来,从外套的怀里拿出大号的褐色信封塞进我手里。 “这是现场调查记录和口供记录的复印件。虽然几乎没问到多少口供——” “那、那个,” “干什么?” “……死了的,真的是本城凑人吗?” 鹰森先生轻声一哼。 “那个女人连这件事都在怀疑?没错。我说过火没怎么烧到二楼的部分吧?烧过的遗体也保留着能辨别容貌的程度。” 我感到一阵反胃,把拳头抵在心窝上。 “……不,这不是律子小姐说的,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疑问而已。我明白了,抱歉。” 阴郁的视线压着我的胸口。 “……那个女人还说其他的事了吗?” “那、那个,她说让我问本城美纱最近会不会被逮捕。” “现在还不知道啊。一般来说昨天里让她吐出什么话来然后逮捕也不奇怪,”鹰森先生不高兴地说道,“但是她父母很难对付。” 据说,昨天美纱正在目黑警察局接受盘问的时候,她父母带着律师去大吵大闹。 “当时情况好像相当了不得,母亲已经精神错乱了。于是那边就判断只能暂时让她回去。” “哦……说是别把我女儿当犯人对待,是吧。” “完全相反。据说她是对着自己女儿大吼大叫,说是你杀的吧、把凑人还给我、判死刑吧之类的话。” 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小臂。我想起大学楼梯后面一晃中看到的场面。 “而且她父亲也是,在政治家那边也吃得开,是个麻烦的对手。不用等我干活,就已经变成总局出面的案子了。” 鹰森先生有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呃……就是说,目前美纱不会被逮捕是吧?” “只是目前。” 我偷偷地松了口气。那样的话我去见美纱也没事吧——正想这么问,又闭上了嘴。去见了又能怎么样,你打算说什么?明明都打算忘了那对钢琴家姐弟了。 律子小姐仔仔细细地读完了我拿给她的搜查资料。 “很有意思啊。” 她说着把那摞文件放到沙发上,一口把兑水的酒喝光。 “那个,你真的要调查案件吗?鹰森先生倒是告诉我你好像之前也做过几次,说什么闻到疑案的味道然后插手。” “不是调查啊,那种体力劳动是鹰森警视正还有你这样打下手的人干的。我只是像这样躺在沙发上,一心一意地做脑力劳动。推理可是贵族的乐趣。” 我倒是没听说过那种贵族。 “还有,被他说成只要是疑案就会插手,还真是意外。” “是说因为这件事关系到音乐方面的人吗?” “你这推测就让我更不愉快了。那确实是让我感兴趣的契机,但不是关键。对了,非要说的话……” 律子小姐在杯子里倒上苏格兰威士忌,添上水,凝神看着两种液体描绘出错综复杂的线条交织在一起,然后继续说: “我在这起事件里感受到了诗意。”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蹲下来愣愣地盯着律子小姐的脸。 “尽管现在看到的是种种事实揉在一起后的切片,但它们都在随着同一段看不到的旋律共鸣。没理由凑到一起的东西凑在了一起,彼此交相呼应。在我听来就是这样。” 我可听不见那种东西。我听到的,只有冰在冰桶里溶化裂开,令人焦躁地噼啪作响的声音。 感受到诗意—— 说白了不就是把“总觉得在意”装模作样地换了个说法吗? 算了,也好。我只不过是为了钱,没干劲地帮忙而已。 “那,你明白了什么?” “首先,来整理现有的情报吧。从发现遗体时的现场情况开始。” 律子小姐再次拿起搜查资料,麻利地翻着抽出几张,并排摆在玻璃桌上。那是现场调查记录,上面附有照片。简单扫一眼,尽是些露在外面变得焦黑的钢筋或是完全炭化的柱子等惨状。 “上面说本城凑人的遗体在他自己的屋子里,虽然是个没有窗户完全隔音的房间,但里面还放着床。原来他的练习室里还会放床吗。” “哦哦,那件事啊。”我向律子小姐说明,那是本城父母为了让孩子们成长为一流钢琴家而特别扩建的卧室兼练习室。律子小姐听了,皱起了脸。 “工作室和卧室在一起?真让人想吐。” “律子小姐不也经常在工作室想睡就睡吗?” 一盖上毯子,她就很开心地裹在里面,睡着以后嘴里还含糊地嘟嘟囔囔,我还以为她 挺喜欢在工作室睡觉的。 “正因为有平常睡觉用的床,在工作的地方睡觉才会有意思啊。要是没有其他睡觉的地方,就只是很可怜而已。” 确实,美纱也不喜欢那种生活。凑人君又如何呢?我完全看不出他对父母有什么好态度,那他也觉得厌烦吗?只不过我已经无从知晓了。 自己真是一有什么事立刻就想起他啊,我这么想着反省起来。明明都决定不再考虑了。 律子小姐的视线回到资料上,然后说: “说不定隔音的构造也害了他。连窗户都没有,发现一楼的火灾时已经很迟了吧。” 他注意到火灾想逃时,走廊里已经是火海了……? “话虽如此,要是警方认为他连嘴都被人塞住动弹不得的见解是正确的话,那他有没有注意到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听到律子小姐的话,我打了个寒颤。 “……那,是真的吗?” 是鹰森警视正说的事。搜查资料里应该写着具体的内容。 “本城凑人的遗体被绳索缠着,上面是这么写的。虽然有一部分被烧开没法确定,但他的胳膊和身体被缠了好几圈,嘴的位置也像是被塞住一样,有相当深的勒痕。而且,和警视正说的一样,遗体的位置很奇怪,是在门口侧面的钢琴后面。如果他能逃出来,是不会倒在那个位置的。而且地上发现了不止一道血迹,可以看出他用脚掌蹭过好几次。收集到这么多的材料,难怪会怀疑是杀人啊。” 我看了一会儿搜查资料的照片和示意图,忽然想起什么,于是说: “稍等一下,为什么门口旁边有钢琴啊?我看到的时候可是在房间深处。” “嗯?” 律子小姐也低头朝桌上的资料看去。 “啊啊,这个啊。”她用纤细的手指沿着示意图移动。“因为一楼塌了,二楼倾斜,钢琴滑下来了吧。” “那、那么,会不会是他被滑走的钢琴和墙夹住,动不了才逃晚了呢?” “那样的话遗体就应该是被钢琴夹住的状态,或者在钢琴正下方被发现,不过资料上可没这么写。而且被夹住的话应该留下挤压过的痕迹,但验尸报告上也没有记录。” “啊……呃、呃——那会不会是钢琴堵住门让他出不来、” “另一台钢琴撞破了门跑到走廊去了。看样子不像是被关在屋子里。” 我叹了口气,重新在沙发上坐好。说起来,火灾刚过后,我到本城家宅邸去看时,好像是从墙的破洞里看到了二楼的走廊。当时不是还看到撞破门飞出走廊的钢琴了吗? “看你是想袒护本城美纱,但不管怎样,只要无法说明本城凑人遗体上缠着绳索的原因,她的嫌疑就不会消失吧。” 我想袒护她。是那样的吗?我和她明明不是很亲近,我连她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 “该说是袒护吗……总觉得,没法接受。”我嘀咕道。 “是吗。哎,这点我也一样。” 律子小姐拿起剩下的搜查资料,趴在沙发上。 “本城美纱把弟弟捆起来扔在火灾现场,把他杀了——这个情节很难让人认同,从杀人方式上来看也不自然。” “美纱已经被问讯了吧?她是怎么说的?” “那天弟弟要出门旅行,就以为人已经不在家了,这是本城美纱的说法。所以她才没想到弟弟竟然会在对面的房间里,而一个人逃走了。他们的父母知道旅行的计划,而且本城凑人的信用卡也有预定了东北新干线车票的消费记录。” “……那,就是合乎道理的吧。” “姑且是吧。假设捆住本城凑人的是第三者,要是连嘴都塞住的话就发不出声音了吧,这样就能说明本城美纱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了。更何况房间是隔音室。” “起火的原因弄清楚了吗?” “现在知道是放在一楼本城夫妇卧室里的炉子引起的火灾。好像是他们出门时忘了关,点着了床帘。不过呢,也没有不是人为的证据。” 这是警察的见解。我虽然在道理上明白不停反驳律子小姐也没有用,可还是忍不住发话。 “说到底她的左手动不了,我觉得让她捆住一个人太勉强了。” “本城美纱自己也这么辩解。但警察之所以态度强硬,是因为他们确认到,发生火灾时本城凑人的房间有被上锁的痕迹。” 刑警二人组来这间屋子询问情况时接到的电话内容,即证明美纱罪行的新证据,恐怕就是这个。 “而房间的钥匙,有一把在本城凑人的口袋里发现,另外就只有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哪里只有家人知道。本城凑人去机场送走了父母,到这个时间点为止,可以确认他还没出事。那么,如果说有人侵入他的房间把他捆住,再离开房间上了锁的话,那个人就只可能是本城美纱了。” 律子小姐把资料扔到了桌子上。总觉得她的视线在怂恿我——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绳索是特地准备的?这不是很奇怪吗。那个,就当是她真的打算对弟弟动手,既然知道自己的左手动不了,不是应该用其他更容易的手段吗……” “绳索好像本来就在本城凑人的屋子里。是登山用的攀登绳索,也就是登山绳。此外还在屋子里发现了登山用品和登山杂志,所以也有可能不是之前准备好,而是临时起意的犯罪。” 听到这话,我一下子想了起来。 “啊……说起来。” 我曾有一次陪他买东西,去过登山用品专卖店。听到这话,律子小姐的眼神变了。 “嗬。这真是侥幸。那就从那儿开始吧。” 我眨了眨眼睛。 “你说开始……开始什么?” “调查啊。” 第十章 那家店凑人君只带我去过一次,地点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一搜索新宿的登山用品专卖店,立刻就找到了。 第二天,我在店刚开门的时候就去了。看到说着“欢迎光临”出来迎接的人有点印象,我松了口气。是那天和凑人君聊得起劲的店员。 “那个……” “您好,请问想找什么?” “不是,呃,我是本城凑人先生那边的。” 刚说出名字,他的脸就蒙上了阴云。我慌忙继续说: “啊、呃,本城先生前些天去世了……请问你知道吗?” “……嗯。新闻里看到了。” 店员的语气很生硬,还带着警惕的心情。我拼命斟酌着话。 “那个呢,我和本城先生认识,正在整理他的遗物,然后现在打算去他生前受过照顾的店里都看一下,要是有没付的账或是保管在这里的东西之类的,就把钱付清。” 明明是事先准备好的假话,可一旦站到对方面前,就没法流利地说出口。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不适合做这种调查。 “啊啊,是这样啊。” 店员放松了肩膀说道。 “这次的事真的……令人难过。”看到店员低下头,我对自己欺骗了他感到过意不去。“一开始看到新闻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前一阵他刚到我们店里来过……啊,说起来,您是那时候和本城先生一起的人吧?” “啊、是的。” 我心里松了口气。他记得我,太好了,这样一来话就好说了。 “有没有什么没付的账,或者是保管在这里的东西?”我问道。 “不,没有。”店员说着摇了摇头。 我咽了口唾沫,慎重、小心地保持着原来的语调进一步深入。 “凑人先生他对登山的事相当认真呢。我完全不知道。前段时间被带来的时候才第一次知道。” “啊啊,呃……是的。” 店员的目光游移不定。 “他经常惠顾我们的店,是从一年前左右开始的吧。” “明明是钢琴家却还登山,有点少见呀。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说不定会弄痛手指,一般是不会做的吧。” “嗯,我也这么想。”店员点点头。“虽然没有清楚地问过,但我在想本城先生可能没有真的登过山。” 我眨了眨眼睛,不过有一半是装的。因为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这样的顾客并不少见,虽然经常光临购置各种工具,却没什么登山的机会,就是只从形式上参与吧。本城先生大概也是那样,他认真学过,了解得很详细,而且我也觉得他确实喜欢山。很多专辑封面好像也是在冬天的山里拍摄的……他在我们店里买了很多东西,可我一次也没听他谈过登山的亲身经历,果然是很忙吧。难得买齐了工具,真希望他能登一次山啊……” 店员沉痛地垂下了头。我心里慌了起来,本打算心平气和地谈的。 “这样啊。他的遗物里连登山绳都有,我还以为他登过很多次呢。那条登山绳也是从这家店买的吧?” 我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啊,那件东西,警察的人也问过呢……” 听到店员的话,我竭尽全力才没露出吃惊的样子。 “他们特意把没烧完的绳索的照片拿了过来。那个确实和本城先生在我们店里买的是同一种样式。确认身份的时候连那种事都会做啊。总觉得,那么触目惊心的照片真让人看不下去……” 在那之后,我随便说了几句,就离开了商店。 这样啊,警察也来问过相同的事吗。仔细一想也是当然的,毕竟他们是专业人士。 来到大楼外,我给律子小姐打了电话。 “几乎和律子小姐推测的一样。”听到我的报告,她在听筒的另一头得意地哼了一声。 “本城凑人是个地上登山者对吧?” “地上登山者是什么啊。” “不是有群人叫地上冲浪者吗?根本没冲过浪,随身带着冲浪板只不过是为了搭讪。就是那个词的登山版本。” “还有那种词吗……” “我刚造的。” “你造的啊?话说山本来不就在陆地上吗。” 律子小姐无视我指出的问题继续说: “钢琴家登山这种事,就和调酒师抽烟或者赛马骑手去参加大胃王比赛一样。我就觉得奇怪。确认绳索是在那里买的了吗?” “啊、是的。说是警察也为那件事去过,还把照片拿给店员看,确认了是在那里买的。” “警察?啊啊,原来如此。那伙人笨归笨,活儿还是在好好干呀。” 明明她拿着警察收集的资料随便用,这话说得还真过分。 “呃,就是说律子小姐的预测基本都猜中了,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现在还说不出什么。”律子小姐冷淡地说:“目前就只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本城凑人是个囤了很多登山工具却没真正登过山的假冒登山家,缠在遗体上的绳索是他自己买的登山绳索,就只有这些。” 捆住凑人君的绳索,是他自己准备的东西。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 律子小姐接下来的指示,是让我去大学上课。 “上课?为什么啊?我可没有那个心情了。” “因为本城美纱会去啊。没有其他机会能和她直接说上话了。” 我吃了一惊。 “上课?不不不,她不可能来吧?之前还交了退学申请书。” “到学校同意为止还有时间吧?本城美纱现在还是学生。” “可是,就算被释放,她现在还有嫌疑吧。不止被警察盯着,周围的视线也很烦,再加上父母好像很严苛的样子,她怎么会外出?” “所以她才会去上课。” 完全搞不懂她的意思。但是第二天,我来到大学,在国语教学楼里空荡荡的教室最前排看到美纱的背影时,就目瞪口呆了。她在屋子里也没有脱下大衣,用围巾把脸遮住了一半,注意到我后转过身来点头示意。 虽然相当犹豫,但我还是走到她身后,在第二排右边的位置坐下。 “……呃,好久不见。” 她微微转过头颔首。 “……还好吗?发生了很多事,呃……” “我还好。” 美纱说道,声音就仿佛炉渣在风中崩塌一样沙哑。 “父亲好像找律师商量过……没什么事的。” 我心痛地摇了摇头。不是被警察带走的事,我担心的不是那个。我在意的是—— 高柳教授走进教室。他看到了我们,但深思熟虑的眼里丝毫没有闪过惊讶的神色。他把厚厚的课本摞在讲桌上,和以往一样念出唯一一个名字点名。回应的声音比和我说话时有精神得多。教授开始上课了。 “这是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所以也会进行总结,请努力完成报告。好,上次我们讲的是韵律和诗情是如何经诗集的编撰者之手恣意固化的。不过这并不仅限于诗集,比如说像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一样的史籍也——” 整堂课上,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美纱的右手在笔记本上细碎地移动。我第一次发现,仅仅通过手就能看出她们是姐弟——从而无可奈何地回想起凑人君在键盘上起舞的那双纤细的手。 下课后,我们在冷得彻骨的走廊里边走边说了些话。 “脚下一直轻飘飘的,就好像地面不见了一样。从那天开始一直是这样,没有真实的感觉。” 美纱说着 ,露出干巴巴的笑容。她没有显得憔悴,气色也不错,眼睑上也不见肿痕。看到她这副样子,就算她说“我和火灾完全没关系,那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我都会完全信以为真,然后邀她去吃午饭了。 “总感觉梦还没结束,还听警察说了些有的没的。母亲一直在说‘全都是你害的’,连我自己也开始那么想了。发生火灾是不是也因为我呢?毕竟我一直在想,那种家烧掉才好。” 我犹豫了很久,才故意说出事务性的话: “不是本城同学的错。警察和消防员调查过起火的原因,已经弄清楚了。” 一方面,我觉得像这种无聊的安慰毫无意义,一方面又想不出其他该说的东西。美纱朝我的嘴边看了一眼,就像是在看没有字幕的法语电影一样。 “……凑人死了这种事……我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她的语气微微变得生硬了。 “他从我这里夺走了一切……然后直接消失了。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轻飘飘的呢?就好像周围的东西全都没了重量一样。有时候还会担心,我是不是走在地上。但是课上的内容我都记得很牢,真是太好了。不过走了一次神,叶山同学,可以借我看看这次的笔记吗?” 我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我又没死,所以课还是要认真来上,对吧。不然要留级了。啊,我不是在说叶山同学怎么样,对不起。” 这是她勉强装出的样子吗?还是因为内心混乱说出了胡话,或者她真的不怎么在乎弟弟的死呢?我无法辨别,也没法指出“你要从大学退学的吧”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总觉得,对他的死没有真实感。凑人他说过那天要去旅行,我根本没想到他那么晚了还会在家。完全不知道。” “你问过他要去哪儿吗?” 美纱摇了摇头。 “平时我完全不和凑人说话,旅行的事也只是早饭的时候听到他告诉父母才知道。” “……这样啊。” 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虽然后悔问出这些事,但我还是问得更深了。 “凑人君好像喜欢登山,他动买齐了相当专业的用具,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有几次看到他房间里有登山用具。” 这样啊,她知道啊——凑人君房间里有绳索这件事。 不过就算知道,也不能成为任何证据。 “但是钢琴家是不可能做登山这种事的。绳索还有登山镐那些东西,是用来攀爬悬崖峭壁的吧?在山里游玩的话还好,登山那么容易受伤……” “嗯,哎,说得没错啊……” 美纱忽然朝远处看去。 “不过,我觉得他很喜欢雪山。小时候我们去爷爷家玩时,曾被带到山脚下,两个人玩雪……不过从我开始学钢琴起,就不再回去探亲了。” “那,旅行也是,登山——就算他不是真的去登,也是打算去哪里的山吧。他出门的时候你也没看到吗?” “没有。傍晚左右父母出门了,我以为凑人也很快就会出发,没想到他竟然会在家。我做了晚饭一个人吃,洗过澡,在客厅看了电影,然后就睡觉了。在那期间一次也没看到凑人。他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吗?为什么?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颤抖的不只是声音,困惑的心情让她的眼瞳也模糊了。 “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想,是不是周围的人合起伙来骗了我。一切都是骗人的,凑人其实还活着,差不多后天就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美纱停下脚步垂下头。这时,我们刚好走到积着厚厚一层枯叶的步道拐角,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只有一棵棵光秃秃的树围在我们四周。 “——对不起,说了傻话。” 我摇了摇头,她也没再继续说,周围陷入沉寂。总觉得她是在等我说话,于是我安静地开口: “……发生火灾,你逃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吧?毕竟也听不到声音。” 胃液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我对自己感到厌恶。自己确实在按律子小姐的意思,想要诱导她说出当时的情况,真是一副抬头乞食的鬣狗样。 “……是的。……但是我也想过,就算注意到了,我是不是依然会和当时一样一个人逃走呢……会不会是,其实我听到了声音,却装作没听到逃走了呢,什么的……总觉得害怕起自己来了。” “抱歉,问了奇怪的事。” 我感到歉疚,喉咙一阵阵地刺痛。 不得不承认,我在意的不是美纱有没有遭到警察过分的对待,也不是她是否因为弟弟的死和家被烧毁而失落。 而是——她到底有没有杀死弟弟。我自己也在怀疑。 “没事的。警察询问的方式更过分。” 美纱带着空虚的笑容说道。 “房间是隔音的吧。不可能听到啊。” 我想尽办法挤出似乎是安慰的话,但美纱摇了摇头。 “凑人房间的门开着。所以要是凑人发出声音了,我应该能听到。就算没有出声……虽然警察说凑人的嘴被塞住了……但说不定能注意到他挣扎或是其他动静。但是我想,自己会不会是下意识地没去在意就逃出来了呢。” 我睁大了眼睛。 “……门是,开着的?” “嗯,应该是开着的。……不过那个时候我逃得很拼命,也可能是认错了……以为门开着。” 美纱的肩膀颤抖着,眼里闪过怯意。 “一开始我不知道是起火了,还以为是地震。家里摇晃得厉害,还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是在房子塌了以后逃出来的。潜意识中一直觉得她很早就逃出来了,其实她是穿过了浓烟和大火死里逃生吗。和警察说了这种话,就被怀疑得更厉害了吧。 “整个屋子倾斜过来,我已经慌了,连跑到门口都很吃力。而且起初门像铁块一样重,完全打不开。” 对了,建筑本身倾斜的话,地面就会变成很陡的斜坡,脚下很难站稳,而且顶着门的重量反过去推向走廊一侧也相当费力吧。 “后来我总算打开门来到走廊时,就发现凑人房间的门……开着,不如说,是脱落了。墙也塌了。” “是钢琴滑下来撞破了门。” “啊啊,是……钢琴啊。原来是这样,我在门对面看到了钢琴。要是那个时候能去确认凑人的房间……可是……” 美纱的声音越来越小,就要消失了。我摇摇头说: “怎么会,在自己都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也是没办法的吧。不用因为那种事自责。” 她仍然低着头,走了起来。 “我不是在自责。只是,不是很明白。” 她低喃着,声音微弱得要被鞋尖拨开枯叶的干燥声音所掩埋。 “凑人真的死了吗?从我手里把钢琴夺走然后就那么死了,不是很过分吗?明明我一直在那个让人精神失常的家里压抑地生活,可现在,家也好凑人也好,都一下子就不见了,那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凑人去哪里了?明明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出来呢。” 我什么也无法回答。不过美纱也并不是想要我回答才问的吧。她只是想把感情宣泄出来,而我凑巧在附近而已。 不——并不是凑巧,而是没有别人了。她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很多朋友的样子,在大学里我也没见过她和同龄的人讲话,甚至怀疑她有没有与父母和和气气地说过话。 就只有我了。 所以,律子小姐才要我来上课吗?她看透走投无路的人的心理而试图加以利用。明白了这一点,我甚至 感到脊背发寒。 * “……不过,最后你不还是按我说的好好地问出了事发时的情况吗?意外是个能干的助手嘛。” 听了我的报告,律子小姐转着盛有波旁酒的玻璃杯,愉快地说道。 “所以有八成都是自我厌恶啊。”我皱起眉头。 事情不是由我这边诱导问出来的。我一边给律子小姐讲今天在大学发生的事情一边回忆,却怎么想都觉得当时谈着谈着,对方就开始主动说起了火灾时的情况。 但实际上我确实对她抱有怀疑。说不定我真的只是无意识地使用了那种语气和态度,美纱才详细地说出了当时的事情。 心里下意识地产生了罪恶感。这样一来,就和说出自己下意识地对弟弟见死不救的美纱没什么区别。冷静下来考虑,就觉得真是蠢死了。是她想说出来,想把事发当天的事情一吐为快。就当作是这样吧。 “本城美纱的说法本身,和从鹰森警视正那里拿来的口供内容一致,不过细节更详细了,真是值得感谢。我基本都明白了。” “你说明白了……就是说,事件的真相吗?” “对。……哎呀。” 看到我兴奋地探过身子想要发问,律子小姐一下子伸出食指,按着嘴唇把我推回来。结果我慌张地缩回了身子。这个人,有的时候突然就做出身体接触,真是让人心脏吃不消。 “你想问真相是什么,对吧?那样可当不成我的助手。” “不,当不成倒也无所谓……可是为什么不能问呢?” “助手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小心翼翼地提出稳妥的、平凡又糊涂的推理,然后出丑。这样情报就会得到整理,显露出要点。我的推理已经在头脑里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只要发现剩下的百分之一,就全部都——” “等、等一下律子小姐,这话好像和你开始作曲之前的说法一模一样来着?” “你记得很清楚嘛。” 我叹了口气。 “也就是说真相还完全不知道吧。” “平庸的人说不定会这么表现吧。” 平庸(ぼんぞく)也好猪足(とんそく)也好都无所谓了,稍微抱着点期待的我真是傻。 冷静下来一想,这个人是作曲家啊,怎么可能懂什么搜查罪犯。虽然鹰森先生说过她靠得住之类的话,不过估计也就是遇到和音乐有关系的案件时参考过她的意见吧。 “那就来听听平庸之人的推理吧。” 律子小姐把玻璃杯口微微朝向我,催促道。 “叶山君对这次的事件怎么想?” 我从律子小姐身边离开,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 “我不懂什么推理啊,不会做自己做不来的事。关于事件我一丁点都不明白。” “然你而却袒护本城美纱。” “那是——”说到一半我犹豫了。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那么坚持地反驳美纱的嫌疑,实际上正反映出心中对她的怀疑。我是想解开自己心头的疙瘩。只要能解开,无论结果是白是黑都无所谓了。 “我不是袒护她,只是总觉得无法释然。” “对哪一部分?比如说,你不否定本城美纱对弟弟心怀顾忌和回避吧?” “这点,算是吧。” 姐弟间的关系怎么看都不算好。对于凑人君,美纱怀有复杂的感情——这么说起来好听,但实际上就是怨恨。自己作为钢琴家本该得到的光辉未来被弟弟原封不动地夺走,对此,美纱应该是始终怀着难以忍受的心情。而凑人君那边也一样,狠狠地批评过姐姐迟钝,还有没有职业意识。 “也就是说她有动机。接着,是机会。按照警方的看法,本城美纱趁本城凑人睡觉的时候进入了他的卧室,用绳索捆住双臂,再塞住嘴,让他发不出声音,扔在房间的角落里,最后出门上锁,就是这样。” “……如果这么说,火也是她放的吗?毕竟只捆住的话,是杀不死人的吧。” “他们正在沿着那条线调查。本城美纱供述过自己对那个家抱有负面的感情,也就有放火的动机,警察好像是这么考虑的。” “这……之前不是也说过,美纱用不了左手,想捆住人再搬走太勉强了啊。” 律子小姐耸耸肩,拿起摞在沙发旁茶几上的搜查资料,哗啦啦地晃了晃。 “要说可能性,警察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是连续几年只靠右手生活,已经习惯的人,那种事也不是不可能。不能动的只是肘部以下,把东西夹在腋下还是办得到的。” 我哑口无言了。要是坚持没道理的说法,那有道理的事情就说不下去了。就算并不是做不到,也没必要特地选这种极其困难的方法——他们就想不明白这件事吗?虽说自己已经开始无所谓结果是黑是白,可这么一来就又想袒护美纱了。 “动机、机会、手段,一切都凑齐了。那么,你觉得哪里有问题?” 律子捉弄人似地问道。 “……你问是哪里,是全部,全都有问题……” “真不错,实在是平庸、暧昧又没有意义的见解,一点具体的东西都没有。”她晃了晃肩膀。“我最喜欢看人出丑来满足自己的自尊心了。” 这话,是自己该说的吗?这个人已经傲慢到算得上高洁了。 “能和你一起工作,我真是太开心了。” 我无奈地垂下了肩膀。 “明明听你说了非常值得高兴的话,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啊……” “那我就说一件更让你高兴的事吧。本人,非凡的莲见律子其实想得和你一样,觉得警察的推理错了。” “哦。那么和平庸的我不同的律子小姐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当然有了。现场中,有一处奇怪的地方。” 律子小姐“砰”地拍了拍摞成小山的搜查资料说道。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本该有的东西不见了。” “本该有的东西?是什么呢?” “不知道吗?就是从你得到的情报中推出的可疑之处。” “对不起我是个平庸的人。” 嫌麻烦的我毫无干劲地回答。律子小姐哼笑一声,从搜查资料里拎出一张。 “去本城凑人的音乐会的不是你吗?散场后你厚着脸皮去了他的后台吧?那时你应该听到了其他的什么人正在和本城凑人谈话,然后向我报告了。” “啊啊,是的。是业者吧,负责舞台效果什么的。” “本城凑人向他订了什么东西,让他安排送到自己家吧。送达的时间是十二日,就是说,” “啊……”我禁不住出了声。 确实,当时他们在谈这件事。说到十二日——发生火灾然后本城凑人死了的那天,不正是十二日吗?律子小姐连对话内容中的日期都记得,我吃了一惊。她用手指“啪”地弹了弹搜查资料的纸面。 “本城美纱在供述中也提过,十二日下午,有送货的业者来到家里,本城凑人去接待,然后把什么大型的货物搬到了自己的房间。但是,火灾现场的房间里没有发现类似的东西。” “会不会是被烧光了?” “有可能,但火势没怎么烧到那个房间。因为钢琴和床烧完后都几乎保留着原形。不管那个货物是什么,要是连警方的鉴证科都没发现痕迹的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嗯……算是吧……要说不可思议的话也确实是……但目前还不知道和事件有什么关系。” 律子小姐只有嘴角在笑。 “不知道的话就靠自己的双腿去调查啊,叶山君。” 第十一章 第二天,我来到浅草,到访effect arts股份有限公司的办公楼。老旧的四层建筑布满裂缝和斑痕,一楼被用作车库,并排停着蓝色卡车和白色货车。 “哦哦,叶山先生。我接到电话了。” 经理迎接我的态度意外地柔和。是那次凑人君的音乐会结束后,在后台和我擦肩而过的工作服男性。狭窄的事务所里,空间几乎被金属桌子和堆在上面的硬纸箱占用了,周围没有其他从业员的身影。 “我记得在音乐会大厅里见过你一次吧,就是那时候。”经理说道。他居然还记得我,这更让我吃惊了。 “啊、嗯。” “……本城先生的事……”经理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消沉。“我真的还无法相信。” “……我也是。” 我不由自主地听凭感情和经理产生了共鸣。 “那次音乐会之后,我还和他商量下次舞台上的新效果来着,没想到竟然发生了那种事……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却……” 经理说不下去了。我惭愧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我和凑人——本城先生才刚认识没多久,几乎不了解那个人。经理你和他来往很久了吗?” 嘴里很自然地询问出来,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这和律子小姐拜托的调查完全没关系,单纯是我想知道才问的。经理点点头。 “嗯,从他作为钢琴家开始演出活动以来吧。尽管只是个高中生,不过怎么说呢,本城先生真的很靠谱啊。自己编排了演出效果后,就一定要贯彻执行到底,完全不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外表冷淡,而且感觉他在采访的时候有一半是刻意装出那个样子的。舞台效果也都是雪啊夜晚啊月亮一类的景象,哦,我对音乐了解得不是很细,不过他是很擅长俄罗斯的曲子来着?或许也因为是寒冷国家的音乐吧。” 对于凑人君的种种形象,这个人了解很多我所不了解的方面啊。恐怕美纱和父母都未曾了解。 “那,他对别人相当刻薄,那也是演技吗?” “啊啊,不是的,我觉得有一半说不定是刻意的,但另一半是他真就是那个性格。我也被他提出过很多不讲道理的难题然后头疼。他没能力的人还有做不出成果的人真的很严苛。” “啊、我也有这个感觉。” 和我熟悉的凑人君一样。经理垂下肩膀说: “可是,那种毫不遮掩的口气以后也听不到了,有种……寂寞的感觉啊。” 积雪般的沉默降临。我感到身上的热量突然被夺走,身体颤抖起来。 再也听不到了。无论是生气的声音,还是吃惊的声音。 “……呃,然后,”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转变话题。冷淡的音色让自己都觉得不愉快。 “不好意思,关于我今天来办的事情……” “哦哦,好。嗯……就是四处周转,付清还没付的钱是吧?” “是的。因为这里好像也有欠款。” 在登山用品专卖店里,我用的也是一样的借口,但听说经理和凑人君已经来往很久后,罪恶感加重了好几倍。 “不,应该都付清了。最后送去的物品也……” 经理操作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很快表情就蒙上了阴云。 “这是那天送过去的东西呀。嗯,没错,他预付了全款,没有问题。” “是这样啊。最后送去的东西是什么来着?会不会是我这边记错了……” 我觉得问得相当若无其事,有种厌恶起自己的感觉。经理也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 离开办公楼,我立刻回到了“吞天楼”。 走进客厅,横躺在沙发上的律子小姐一看到我就说: “是干冰,对吧?” 我靠在门框上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啊啊,是从警察那里问到的吧?警察好像也去确认了相同的事。那样的话为什么特意让我——” “不。我不是和鹰森警视正说过,和警察接触必须通过你吗?从那以来他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情报。我会知道货物是什么,单纯是从情况来推测的。” 这么说也是。东西是用于舞台上的特殊效果,然后从火灾现场忽然消失。再结合凑人君平时经常使用的舞台效果来考虑,就算不是律子小姐这样的绝世大天才,也很容易得出干冰这个答案吧。实际上,在我听到经理说出答案的时候,心里的感想也是“哦这样,是干冰啊。” “那为什么非要特意让我去直接询问呢?” “因为还有很多预想之外的情报啊,如果不直接去问就不会知道。虽然你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你有不可思议的才能。” “才能?是什么呢?” “不会让对方提起警惕心这个才能,而且出色得不同寻常。” “诶……诶——?是、是这样啊。非要说的话我应付不来和别人面对面交流,而且虽然自己说这话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容易让人亲近的类型。” “啊啊,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容易让人亲近或是产生好感。”律子小姐嫌麻烦似地摆了摆手。“要说的话,就像是公园的垃圾桶吧。谁都会毫不在意地靠近,但并不会对垃圾桶产生好感吧?只不过是毫不在乎地把垃圾扔进去。” 我感到一阵沮丧。 “哦。那还真是了不起的本事呢。” “这可是稀有的才能,是人类的珍宝呀。” 你这种能连续吐出称赞的话却完全不让人觉得高兴的才能才更稀有呢。 我外套也没脱就坐在沙发上问: “然后呢,我的才能倒是无所谓,送去的东西是干冰又如何?会消失是理所当然的吧。” “确实是理所当然。” “凑人君经常在舞台上使用烟雾,大量订购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经理不是说过他这是第一次要送到自己家吗?” “……说过。” 往自己家送干冰,仔细一想确实有点奇怪吧,而且经理说过是装满了大号硬纸箱的量。就算要尝试舞台效果之类的东西,在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舞台灯。 “呃,那么律子小姐想说的是,干冰被用在了其他的事情上?” “就是这样。” 不是用于舞台的特殊效果,而是其他的事情。 比如说,要冷却什么东西?还是说需要白烟?不然就是拿干冰气化膨胀的作用来做什么? 在我漫无目的地想来想去时,律子小姐哗啦哗啦地晃动着玻璃杯里的冰块,把我拉回现实。 “好了,现在只剩两件事想让你调查。”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盯着她的脸。什么说明都没有吗?算了也好。反正我的任务就是这样。 “要调查什么?” “现在给鹰森警视正打电话就好。要问的是遗体的状态。首先,本城凑人遗体的某一只手应该有严重的损伤。然后第二点,臼齿应该断了。” “……哈?” 突然听到这话,我不是很明白,发出了犯傻的声音。好了快按我说的打电话——听到律子小姐的斥责,我一边歪着脑袋一边操作手机。 鹰森警视正抱怨了几句,暂时挂断电话,十五分钟后又打了过来。 “和莲见老师说的一样啊。左手烧伤得相当严重,而且臼齿也断了。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给你的资料里应该没有写得那么详细。” 我也不知道。挂断电话后,我把鹰森先生的回答告诉律子小姐。 “是吗,辛苦了。”律子小姐爽快地说道。“那么所有的材料就都凑齐了。” 我眨了眨眼睛。 “什么的材料?” “查明真相的材料啊。” 我瞪大了眼睛。 “你知道了吗?呃、那个,知道了多少?” “几乎是全部。”律子小姐懒洋洋地回答。“我知道了犯人所做的一切。但光是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咦,为、为什么?明白的话不就解决了吗?” 我感到半信半疑,她不是像以往那样在糊弄我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 律子小姐举起玻璃杯,挡住宽敞的窗外照进来的冬日阳光。形状复杂的光斑从她手掌上洒下,散落在桌上。 “贯穿这起事件全部文脉的韵律,我已经找到了。但我不知道那会唤来怎样的回响。因为我——无法理解诗意。在我手中的,不过是尸骸,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时候,律子小姐露出打心底感到空虚的样子。她的目光就好像来迟的人呆呆地站在码头,目送没赶上的船开走一样。 那么叶山君——她说道。这样你的副业就结束了。我之后把钱打给你,回到主业上来吧。 就算回到家,我也没法开始作词。 律子小姐的话在脑中打转。 ——“我知道了犯人所做的一切。” 所谓的犯人是指美纱?律子小姐没那么说,她没有告诉我更多的事情。我说服自己,这肯定全都是故弄玄虚。她不就只是在沙发上摆着架子,听了点我和鹰森先生的报告,随心所欲地做出些看似了不起的评论吗?怎么可能知道什么真相。 我叹出一口气,在被子上翻了个身。 我只是陪她玩了麻烦的搜查游戏,不过赚到的钱倒不少。别再想了,凑人君已经死了。他已经变成没烧透的焦炭,结束短暂的生命,在警察医院的手术台上被大卸八块,然后被关进不会响起任何音乐的黑暗中了。无论是不是美纱杀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寒假前的课是最后一节,美纱的退学申请被学校接受后,我也不会再见到她了吧。不如说我也没有前往大学的理由了。无论年内我完成歌词,还是没有完成而失去工作,高柳教授的课都不会有用了。 我爬起来坐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握住铅笔。 创造性的文章用手写比较好。以前不知道在哪里读到这句话后,我信以为真,买来了笔记本,可现在写过的页面已经全部被律子小姐哗啦啦地撕掉,只剩下雪白的纸页。尽管死死地盯着淡灰色的格子线,脑子里却没有浮现任何词汇。 冥思苦想地浪费了三十分钟左右后,我死了心把铅笔丢在一边,离开了屋子。 天空灰蒙蒙的,似乎即将下雪。真想要一件更厚的外套啊,我想着拉紧了夹克前襟。来到高田马场车站前,我在圣诞促销那些声势浩大的宣传声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在电器店和书店光看不买,在便利店粗略地望着放盒饭的货架,确认自己不饿便径直从店里离开。如此重复三次后,又拿着罐装咖啡一边喝一边心不在焉地抬起头,仰望成排挂着学生贷款和夜总会招牌的大楼。 在偶然拐进去的唱片音像店里,摆着追悼的柜台,上面大量堆积着本城凑人的cd。虽然这种商人本性让我想吐,可仔细一想自己也不止一次做过相同的事。名人的死是很适合提高博客访问量的素材。我们舔食尸体生存。至今如此,从今以后也将如此。 我重新朝陈列在那里的几枚专辑的封面望去,很多都是凑人君在雪山的背景下一本正经的脸。他真是喜欢山啊。或许凑齐工具也是这个原因,就算没法真的去登山,至少也想用这种方式来体会登山的心情。 我取下出道作品,拿到收银台。 回到家,我剥开了包装。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用cd来买音乐了。我把cd插进电脑光驱,扣上了耳机。翻过盒子,就看到背面列着曲目。全都是肖邦和李斯特 campane(钟)、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英雄波兰舞曲、第二号降e大调夜曲……是连我也耳熟的通俗名曲合集。若是律子小姐大概会嗤笑。要是凑人君活着的话也会自嘲吧。 但所谓通俗名曲也就是名曲。如果不是名曲,就不会在我们庸人之间广泛流传。于是,我在常年不叠的被褥上抱住膝盖,凝神听着已经不在了的凑人君弹起《平静的行板与辉煌的大波兰舞曲》,那琴声像玻璃枝形吊灯一样华丽。 美纱说她无法想象凑人君死了,而现在,我也痛切地理解了她的话。音乐家的死是残酷的。他们活过的可靠证据不会劣化,而是像这样以数据的形式永远留存下来,无数次在人们的耳中、还有心里复苏。 律子小姐曾经说过,现场演出(live)没有音乐方面的价值。而现在,我又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音乐家没有活着(live)的价值。因为他们没有必要活着。反正那些音乐不会死去。 我拿起cd盒。 凑人君站在雪原上,澄净的侧脸面无表情,他身穿蓝色的七分袖和七分裤,而且光着脚用力踏在雪上。实在是一副清澈透明、虚幻又令人心痛的光景。 一曲结束,我按下了停止按钮。 对我来说,只要操作一下鼠标,他就会这样死去。一时地、但又确确实实地死去。 我取出光盘在盒子里收好,塞进书架深处。 * 律子小姐终究没有再告诉我更多关于真相的事情。她宣称:“就算完成百分之九十九,缺了最后的百分之一也等于零。你在催促我作曲的时候就痛切地感受过吧?” 不停写下垃圾一样的歌词,再被律子小姐扔掉的生活又回来了。总觉得提不起劲的不只是我,律子小姐也是,从笔记本上扯下纸页的手柔弱无力,经常会发现她正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 “那样也难怪,因为她一直找不到答案啊。” 鹰森警视正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催促说:那个女人找到什么线索了吧?这边已经提供了很多情报,要是知道了什么就快告诉我。我如此转告律子小姐,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我可不想把未完成品给人看啊。好像很久以前倒是经常有音乐会只演奏完成的乐章……不过那不是我的作风。” 就这样,死者的味道和灰的味道,都从我的生活中渐渐淡去。 凑人君的cd,我重复听了很多次。《平静的行板与辉煌的大波兰舞曲》,从名字上来看很华丽,而实际上曲调确实很华丽,我喜欢上了这首肖邦的曲子。不可思议的是,每次听肖邦,凑人君的记忆就离我远去。大概是因为我听活着的他弹过的钢琴曲全都是浦罗科菲耶夫和斯克里亚宾吧,让人想不到是同一个人的演奏。不过要是我对音乐了解得更详细一点,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共同之处。 人死了就是死了。事到如今再四处打探,或是装作知道的样子议论,也无济于事。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眼看要到圣诞节的那个星期四早上,接到鹰森先生的电话时,我也没等对方开口就嫌麻烦地说: “什么事啊?律子小姐的话她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吧?估计她对事件什么也不知道——” “本城美纱不见了。” 鹰森先生打断了我的话。我倒吸一口气。电梯到达二十一楼后门开了,在铺着绯红色绒毯的通道尽头,我看到律子小姐住的房间的门。十二月冷硬的过堂风从右侧扶手外吹进来,撕扯我的鼻子表面。我愣愣地站住不动,眼前的门开始徐徐关上,我慌忙按下“开”的按钮。 鹰森先生用沉重的语气继续说: “按她父母的说法,她昨天起就没有回旅馆。虽然手机扔在房间里,但 钱包好像带走了。你有她去哪里的线索吗?我说,她有没有去你——” “我、我不知道啊。”我慌忙否认。一走出电梯,我就为了挡住风声用手掌盖住手机。“……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也可能什么也没和父母说就去哪里玩在那边留宿了吗?” 这么说完,我自己都不相信。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在外留宿。 鹰森先生的回答像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我的想法。 “她不可能只是去玩。你也知道吧,她父母平时就啰嗦,而且警察也拜托她尽量不要擅自在外留宿。可她还是不见了,而且联系不上。” 她——逃走了? “发生了……什么吗?警察做了什么吗?” “警察只不过在搜查。” 鹰森先生的语调里满是怒火。 “当然,这会对嫌疑人造成精神上的负担。” 被警察怀疑杀了弟弟,走投无路,最后…… 要是联系上她或者发现什么就立刻给我打电话——鹰森先生说着挂断了电话。我把手机塞进外衣的口袋里,茫然地望着扶手对面辽阔又冰冷坚硬的晴空。 我不觉得一个刚成年的女大学生会有地方可逃。不过,所有人都有唯一的一个归宿,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前往,也不会有任何人追来。那是个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想象到最坏的情况,我打了个冷颤。 第十二章 我没有到律子小姐那边露面,直接回到了自己住的公寓,无力地倒在被褥上,蒙上毯子,一边在寒意中发抖,一边漫无目的地想来想去。 美纱她,是会考虑到自杀的那种人吗? 我才认识她不久。只不过一起上过几次课,一同吃过几次午饭而已,我几乎不了解她的任何事。所以。所以。所以。 但这只是借口,只不过是我想裹在被子里挨过去才说给自己听的。就算来往得再久,交往再深,也说没法说自己有多了解其他人。人类的行动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人的生命又只有一次。 我踢开被子,爬了起来。 想想吧。美纱去了哪里? 最先想到的是火灾现场,也就是被烧掉的家。假设她是犯人,因为对有可能留下证据感到不安而回去看了。就算不是犯人,也会因为在意家的情况去看的。这有可能吗? 不,这种事警察也会最先想到,恐怕早就派人去了吧。 其他的话,比如说,大学。前段时间她也从父母那里逃出来去上课了。这一点警察应该也马上就想到了吧。但大学很大,想在短时间内找遍并不容易。 我披上夹克,离开了屋子。 从高田马场站乘上东西线。在随着地铁摇晃的时间里,我拼命地想要挖掘出自己脑中关于美纱的零星记忆。我们之间的交谈几乎都是课程的事情,大学的事情,还有高柳教授的事情。然后是书还有诗歌。再就是一点点音乐,以及她怀有的伤痛。 以及——凑人君的事情。 她都说过些什么来着?感觉想起来的都是怨恨的话。也难怪她被警察怀疑。美纱把凑人君杀了?用登山绳索捆住他扔在了火灾现场?太牵强了。虽然律子小姐笑话我的想法一点具体的东西都没有,但我果然完全无法接受。 但是——我想到。 她并非什么都没做。凑人君的遗体的确被绳索缠住了,而且第三者没办法事先进入他的房间应该也不假。如果是这样。 美纱,那天晚上,你在那个扭曲的家里做了什么?仔细想来,我没有问过她任何一个触及核心的问题。你有没有杀他?如果没杀,有没有隐瞒什么?当然我不觉得她会对我这种人给出回答,而且现在可能已经是无法和任何人说的状态了。但不管怎样,光是蹲在屋子里抱着膝盖的话,一切可能性都无从谈起。必须要站起来,打开门,做出行动才行。 明明是上午,大学校园里却很冷清。我才想起来,对啊,现在已经是寒假了。我踏着人行道上积攒的枯叶,朝国语教学楼走去。 高柳教授正在教授办公室里,和以往一样埋在书里写着原稿。 “打扰了。” 我走进去,高柳教授从原稿纸上抬起头,摘下了老花镜。 “啊啊,睡衣(pajama)君。” 这是至今为止错得最像“叶山(hayama)”的一次,但已经连专有名词都不是了。 “有什么事吗?” “本城同学,好像昨天开始就没有回去。” 意外的是,教授完全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哦哦”地点点头。 “刚才警察来过,问我美纱同学有没有到这里来。” 和我的事情一样吗。想想倒也不奇怪。 “那次课以后我就没见过她,而且美纱同学应该已经退学了,没有理由到这里来。不过刑警们好像有点无法接受,对我刨根问底。”教授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美纱同学失去了弟弟,想必很伤心吧,也可能只是暂时想一个人待着。真希望你们别去打扰她。” 我没法继续看教授的脸,低头说: “说得……也是啊。可是,呃,我很担心……” “这样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管怎样,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 教授重新戴上了老花镜。 “这样一来,听课的学生就一个都没有了,真是寂寞。哦,我说的是提交了修读申请的正式学生。课程后面剩下的部分,我仍然会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继续讲的。” 我想象了一下,空荡荡的教室里,连我也不在座位上,教授孤零零地对着空气讲解万叶集的韵律。真感觉像是世界终结后过了七个月一样凄凉。我低下头,从教授的办公室告辞。 光是知道警察也来过,就让我的心情相当萎靡。 感觉自己的行动全都白费了。反正放着不管警察也会找到不是吗?要是连警察也来不及的话,恐怕我也来不及。 不,不能再这么想了。我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停下脚步也没有用,去警察会看漏的地方找一找吧。 我前往大学图书馆,那是和美纱最初共度时光的地方。话虽如此,我既不觉得她会在那里,也没有期待会发现什么。对她来说,我只不过是因为上课才稍微聊过一点的陌生人。 尽管是寒假,图书馆还照常开着,也有管理员的身影。这里好像除了年末年初以外都会开馆,来这里的人数看起来也和放假前没有多大变化。 由于只是没有其他目标才会来到这里,于是我茫然地穿梭于书架之间,来到三楼前往国语学科的书架。走到收纳高柳教授的著作的一角时,看到书架,我顿时感到奇怪。上周我曾想借几本书,但已经借出,于是放弃了。可现在,那几本书回到了书架上。我不觉得在这所大学里,除了听课的学生外,还有谁会借高柳教授的专业书。是美纱借走了——然后恐怕在最后一次课程的那天还回来的。这样啊,所以她才在那样难熬的情况下还来到大学吗?要是退学的话,借走不还就糟了。或者,她是用必须来还书这个借口,从旅馆压抑的屋子逃了出来也说不定。 我抽出一本书翻开。 这本是关于中日诗歌韵律的对比研究,记得美纱说过“对你还太难了”而没有推荐给我看。读了一下我就发现,确实,这内容对于从半路开始听课、只懂皮毛的我来说等级太高,甚至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了。 我把书放回书架,拿起旁边的一本。这本也没读过,是关于连句诗中韵律运用的书。这本还算能读。所谓连句诗,就是指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连续写下短歌,是一种坐下来进行的技艺。第一个人写出上句的五、七、五,第二个人写出下句的七、七。然后第三个人写出能和第二个人的下句连贯衔接的上句五七五,接着第四个人写出继续衔接的下句……这样不断把短歌写下去[注]。写完的时候,把每个人的短歌前后的诗句彼此相连,就完成了一部曲折山路般宏大的作品。按照高柳教授的说法,不只是每一句的内容,连韵律方面都通过连句诗统一在一起,不是很有诗意吗? (译注:日本短歌的句式为5-7-5-7-7,将所有内容浓缩在二十九个字之内。上句为5-7-5,下句为7-7。) 我想起了律子小姐的话。 ——在变迁的事物中发现不变的韵律,为什么会让人们内心震颤呢?我不明白。我无法理解诗意。 同样地,律子小姐凑齐了关于事件真相的所有情报,却无法听出通过那些东西连成一串回响的旋律吗?那种事就算我也不明白。她是通过我得到警察的资料,并且通过我实地调查获得情报的,所以她得到的所有材料,我也是都知道的。可我完全看不到什么联系。凑人君被困住、甚至被塞住嘴,然后被烧死了。他的卧室被上了锁,除了家人外没人能打开。应该是在火灾当天,有干冰搬到了他的房间里。他喜欢登山却从未真正爬过,仅仅是买齐了道具。以及凑人君遗体的臼齿断了,左手的损伤很严重……从律子小姐的话来推测,这些就是通往一切真相的材料。 哪有什么诗意。我只能看出所 有东西都支离破碎。 想要发现在根底上相通又稳定不变韵律——高柳教授写到——只看一句或是一首是不行的,也不能只读前后两段。必须从开端的一句起细心解读下去。这恰似沿着历史的变迁来翻阅。 开端。可我连哪里是开端都不知道。 我一边思考一边翻着书页,这时,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捡起来一看,是明信片大小的传单。看来是唱片公司的东西,勃拉姆斯钢琴曲全集、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全集等等,这些昂贵的盒装商品的照片和庄重的宣传语一同列在上面,无论哪个演奏者都是我不认识的外国人。尽管如此,我还是用力抓住传单,死死地盯着不放。 这东西——我好像见过。 折起传单放进口袋后,我把书放回了书架。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鹰森先生打来的。我快步走出图书馆,把手机贴在耳边。 “本城一家居住的宾馆附近有一家小区会所。” 鹰森先生用紧张的语气快速说道: “昨天晚上,有人在那儿的电脑使用区看到了像是本城美纱的女人。调查电脑的记录,发现她查过从上野发车的东北新干线时刻表,但没有输入要去的车站。你想到什么了吗?” ……东北? 脑中闪过一道火花。我假装咳嗽了一声,说了谎: “不,没有啊。” “是吗。想起什么事立刻联系我。” 我先一步挂断电话。抬头望去,太阳已经大幅偏离了头顶。她昨天夜里朝东北出发了吗?那样的话就已经——不,考虑这些也没用。还是跑到车站,跳上开来的列车吧。 回到自己的公寓,我立刻去翻垃圾桶。那东西应该还在。我拨开杯面盖子、一次性筷子、团成一团的纸巾还有点心面包的包装袋,终于在桶底找到了。 抓起皱巴巴的纸展开,和口袋里拿出的传单对比。果然是一样的东——豪华盒装cd全集的广告。 这是凑人君的出道专辑里带的传单。为什么相同的东西会夹在高柳教授的著作里呢?接下来的事就是全凭想象了。书读到一半时,在手边随便找张纸代替书签夹进去,这种事谁都会做,美纱也不例外。当时在她手边的是这张传单。那么她是怎么得到这张传单的呢?不就是和我一样吗?她买来弟弟的出道专辑听了,而且恐怕是在弟弟死后。当然这家唱片公司的其他cd也会附上传单,所以我无法断言。但这个推测应该不算牵强。 那又怎样?这和她的去向有什么联系吗?是东北的哪里? 我拿起cd盒子,蹲在被褥上。封面是凑人君站在雪原上,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在他很远的背后,青白色的山脊线延展开来,辽阔的天空铺满层次复杂的曙光。 我一点点地回想美纱的话。 “现在我还是偶尔会想,是不是周围的人合起伙来骗了我。一切都是骗人的,凑人其实还活着,差不多后天就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凑人去哪里了?明明我还有很多东西没说出来呢。” 我试着建立一个假说: 她去和弟弟见面了——为了对再也无法见面的死者,讲出自己心里的话。自杀的可能性增加了,我的内心陡升一阵寒意,把cd盒子用力地攥得咯吱作响。那么凑人君在哪里呢?如果说在警察医院的太平间里被切碎的焦黑肉块中,已经没有他的灵魂—— 我死死地盯着封面的照片,然后翻开笔记本电脑,打开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本城凑人 专辑 封面照片 拍摄地点”。 我很快就找到了。有一个叫做“凑君应援博客”的粉丝网站,里面闪闪发光的内容令人炫目。在名叫封面照圣地巡礼的栏目中,有人查明拍摄地点,并前往当地拍下构图完全一致的致敬照片,下面配着“模仿凑君赤脚在雪上走了,好冷!要死啦!”这样很开心的文字。确实完全就是照片上的地方,据说是藏王连峰的白雉山。藏王。我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那是在东北。而且博客上写着“离凑君的爷爷家很近”。我立刻打开新标签页搜索。本城凑人的祖父叫本城幸正,是个相当有名的大提琴手。虽然已经是故人了,但网页上记载他曾住在宫城县白石市。 说起来,美纱曾经说过,幼年时期,她在正月回祖父家探亲时,曾和凑人君一起被带到山脚下,在那里玩雪。 我死死地盯着专辑的封面。 串起来了。 当然我没有可靠的证据,而且几乎是一口气跳过了三级逻辑的台阶以后得到的结论。 但是,我的内心开始嘈杂起来。或者说,这就是被律子小姐称作诗意的感觉吗? 在手机上也收藏了粉丝网站的地址,正要关上浏览器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博客几乎每天都会更新,但从上上周的那一天起便陷入了沉寂。是凑人君死了的那天。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美纱的内心也像是那样,自从火灾那天起就始终一片空白吗?或许,信奉的对象死去和怨恨的对象死去是相似的。依靠的东西消失,被扔进一片虚无中——如果没有东西可以攀附,就会继续坠落下去。 我晃了晃脑袋,拂去不吉的念头。 用手机查过新干线的时刻表,发现会在白石藏王站停的车次相当少,一个小时只有一趟。现在出门的话,勉强能赶上下午两点发车的那一班吧。我披上外套,穿上鞋,然后确认钱包的分量。糟了,没有钱。银行账户里应该还剩一点。分秒必争的时候居然会因为缺钱而无法行动,真是太愚蠢了。找人借钱吗?可我哪有立刻就能借我钱的熟人—— 玄关的门突然开了。 “啊呀,你现在要出门吗?正好。” 是律子小姐。我握住单薄的钱包,愣愣地僵住了。她身穿白色长大衣,配厚厚的黑色打底裤和雪地靴。从平时来看,我完全想不到她的打扮会如此符合常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因何而吃惊。 “不过这屋子还真够脏的,”律子小姐越过我的肩膀朝里面窥探。“充满了没地位没见识也没钱财的年轻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淤塞气氛,某种意义上很符合我的期待。” “……呃,那个,律子小姐?” 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进走廊,反手关上门。 “你为什么在这里?” “让你写汇款账号的时候不是顺便问了住址吗?” “不、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 律子小姐露出有点生气的样子。 “今早你眼看就要到我屋子的时候放我鸽子回去了吧?” “……嗯、嗯……呃,但那是……” “我知道。你接到鹰森警视正的电话了吧,他因为同样的事也联系过我。你心里会想什么,我早就看透了。” 她用手背“嘭”地敲了敲我外套的胸口,笔直地看过来,目光里却没有笑容。 “你想到本城美纱会在哪里了吧?” 我低头看着破破烂烂的运动鞋尖,叹了口气。至今为止,我已经不止一次体会到,她不是个能糊弄过去的人。 “……只是个忽然想到的地方,没有确切的证据。” “那就够了。我也去。” 我眨了眨眼睛。 “律子小姐也去?为什么?” 明明至今为止她都只是懒散地待在屋子里,把动脚的麻烦事全都推给我,为什么到了现在、 “要说原因的话,就是我投降了。” 律子小姐举起双手,寂寞地微笑着说: “我考虑了很多次,甚至禁了三天酒来思考,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做了那种事 呢?” “……你说的‘那种事’,是什么?你好像说过你知道犯人,那是谁?” “该听我说出那件事的不是你。” 她一如既往地岔开话题,让我感到急躁。可看到她脸上干涩的笑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是本城美纱。如果把这件事告诉曾身处火中的她,说不定就能知道通往答案的东西。当然,这种期待奇迹的做法让我感到羞耻,况且可能只会留下屈辱,没有任何成果,但那也比让真相永远被掩埋要强多了。走吧。” 律子小姐用力一推我的后背,朝玄关迈开脚步,接着像唱歌似地说: “——为了让她听到我未完成的交响乐。” 我们从上野站乘上了开往仙台的新干线山彦号[注1]。 律子小姐买下了大量车站的盒饭还有啤酒,然后一个接一个开封,吃过一口就说着“哪种都很难吃”全都推给了我。车还没开过大宫市,她转眼间就喝光半打啤酒,随后靠在座椅上酣然入睡,实在是太豪爽了。我叹着气,把堆成小山的剩饭塞进袋子。仔细一想,自己从早上就什么也没吃,却完全没有食欲。 我朝身边天真无邪的睡脸看去。唉,我身无分文,她跟来真是帮大忙了。这样子与其说是她跟我来,不如说是我跟着她了吧。我还是第一次坐绿色车厢[注2]。 (译注1:山彦号是一种在东日本旅客铁道(jr东日本)东北新干线运行的特急列车班次的名称,过往曾经是东北新干线内运行速度最高、停站最少的班次。译注2:绿色车厢是日本国有铁道(国铁)和jr各公司旅客列车内比普通车厢更舒适、设备更豪华的一等车厢。1969年国铁车费设定更新时,把战前已有的1等座席车(一等车)、2等座席车(二等车)废除,并把特急乘车券和急行乘车券合并。自此就设定了“普通车厢”和较高级的“绿色车厢”。) 律子小姐似乎有些冷。我把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自己也调了座椅,把脑袋靠上头枕。 律子小姐说过,真相要讲给美纱听。 从那个说法来看,美纱不是犯人吗?还是说她要把确凿的证据摆在犯人面前来询问动机呢? 不管怎样,要是赶不上,就前功尽弃了。 美纱的父母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昨天晚上。如果她离开旅馆立刻坐上了新干线,那应该在昨天之内就会到白雉山……现在才过去,说不定已经迟了。 如果她选择了自杀——那么,杀了凑人君的果然就是她吗?因为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或者是害怕被逮捕,一切都败露后自己被定罪。不管哪种都只会让我有种违和感。喂、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斥骂自己。她自杀这种事只是你擅自猜测的而已,连她前往封面照片的拍摄地点这件事,也只是你进行了了两三次牵强的推论,在最后才得出的微弱可能性。 我闭上眼睛,因车里的暖气变得一片朦胧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为什么我会鹰森先生谎称自己没有线索呢?想在宫城找人,借助警察的力量肯定是最好的办法。 因为在我心底,“说不定是美纱杀的”这个怀疑在一点点地变得坚实。话虽如此,我也并没有帮她逃亡的想法。只不过,如果她就在那张封面照片的拍摄地点,那么引导我前往那里的只不过是个人原因,总觉得让警察插手就会有什么东西被玷污。 真是无聊的伤感。 透过后背数着列车的振动,我转眼间就睡着了。 第十三章 由于几乎没坐过新干线,我怎么也没想到从东京到宫城县只要花一个半小时。呼呼大睡的我们两个差点坐过站,在发车的广播中连滚带爬地跑到了白石藏王站的月台。 山彦号留下夹着煤烟的风开走了,我在寒冷的空气里龇牙咧嘴地哆嗦着把外套前襟拉起来。真是小看了东北地区的十二月。 “这车站真是视野开阔,让人神清气爽啊。” 律子小姐带着哈欠说道。以她来说,这种表达还真是意外地给当地留情面。光从月台往外看的话,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有宽阔得毫无意义的车道,以及道路两旁稀稀拉拉的民家和空地。 从车站里出来,这个印象也没有变化。停车场对面一侧有一家钢珠游戏店,规模宏大又干净的外观让我一瞬间怀疑那是座公立体育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东西,可以在万里无云冰冷坚硬的天空下清楚地看到藏王连峰的山脊。 “叶山君叶山君!” 我奇怪地看去,发现律子小姐正指着立在出站口旁的广告牌,兴奋地说: “是藏王狐狸村!好像能摸到狐狸呀!”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好吗!?” 律子小姐像小孩子一样赌气起来。我拽着她的手,来到车站建筑另一端的观光向导处。 “你这不也满心想观光嘛?” “我是来问路!”我无奈地回答。 向导处有一位看起来很闲的中年女性接待员,她看到我们便说着“啊,欢迎光临”站起身来。 我开口就表示想去白雉山,然后迅速拿出手机,给她看了之前的博客。 “我们想去这个地方。看这个博客上的说法,好像有公共汽车。” 女性接待员眯起眼睛仔细看我的手机屏幕。 “哎呀,又是这个地方?是在流行什么吗?” “诶?” “今天早上也有人来说想去这里。要说公共汽车倒是有,不过要三个小时才有一趟——” 我把手搭在台子上探出身体,头几乎要插进窗口了。女性职员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那个人,是不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 “……嗯,是没错,那又怎么了?” 她回答的时候眼神明显在怀疑,我清了清嗓子把脸缩回来。 “对不起,那个女孩,大概是我认识的人。” “啊啊,是吗?这样啊。” 她依旧怀疑地盯着我。这时,后背被人“砰”地一拍,我吓了一跳仰过去。是律子小姐。她得意地笑着说: “真能干啊叶山君。你猜对了。我还是第一次想尽情地称赞你。” “嗯、嗯嗯,看来是那样。” 律子小姐把我推开,探头问接待员。 “可以帮我们叫出租车吗?” “出租车是吗?呃,这个地方是在相当深的山里,车也只能开到中途。” “我知道。现在分秒必争,拜托快点了。” 离开向导处等出租车的时候,律子小姐在稍远处给什么人打了电话。她大喊了好几次“行了按我说的做”还有“赶快去联系”之类的话,我感到不安起来,等她挂断电话回来后便问: “是给谁打的电话?” “鹰森警视正啊。”听到她爽快的话,我瞪大了眼睛。“本城美纱的位置几乎确定了,那么就该借助警察的力量了吧。” 我想反驳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律子小姐就像是看透了似地晃着肩膀忍不住偷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在怀疑本城美纱吧?所以才不想告诉警察。” “……不,那是……” “放心吧。他们恐怕会联系宫城县警察,立刻开始行动,但先到白雉山的还是我们。” 我并不是想把她藏起来或者让她逃走,只是不知为何不愿告诉警察。虽然想这么解释,话却没有顺利地说出口。在我欲言又止的时候,没什么人影的停车场上响起汽车喇叭声音。看到绿色的车身开过来,律子小姐招了招手。 出租车的司机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脸上因为经常喝酒显得发红。他一副不见外的样子,扯着毫无意义的大嗓门说: “你们真要去白雉山?不是白石温泉之类的?那种地方可什么都没有啊?而且还要花一个多小时。” “不是什么都没有吧,有山和林子还有雪。你没长眼睛吗?” 律子小姐干脆地说道。司机露出的表情就像是吞下了一整只鸡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律子小姐说话,也难怪他会目瞪口呆,毕竟她看似妙龄女性,开起口来确实毫不顾忌,字字扎心。 司机继续发着牢骚,但看到律子小姐拿出来的万元大钞,就坐进驾驶席打开了后车门。真是个好懂的家伙。 途中,我们顺路去了中型购物中心,急匆匆地买了橡胶长靴和手电筒。十二月的太阳很早就会躲到藏王连峰的另一边。 “我只能开到有路的地方啊,之后就要靠走了。” 司机一边再次发动车子一边表示。 “是啊。回去也要拜托你开车,你就在我们下去的地方等着。什么时候能回来,现在还说不准。” “啊?喂,别随便就说这种话,这么冷的地方——” 律子小姐从钱包里抽出五张万元钞票撒到副驾驶座位上。司机大吃一惊闭上了嘴,一瞬间车子开得像蛇一样歪歪扭扭。 “这是定金,不用找钱。每等一个小时我再加一万。” 司机微微点头,闭上了嘴。 这世间能靠钱来解决大多数事情,但并不是全部,有极小的一部分事情就算有钱也无能为力。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冲出屋子,径直来到宫城这个地方。 道路逐渐倾斜,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明显的坡度,同时道路两边繁茂的树影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民家的影子也急剧减少。每转过一个弯,周围就变得更加昏暗。路况也变得糟糕,车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虽然车里开着暖风,但寒意还是从下面匍匐而上,脚尖开始痛得发麻。 我定睛看向窗外,贴在林木和地面上的雪渐渐地变得显眼。从前车玻璃朝外面望去,看到晚霞下的山影仿佛戴着一顶雪白的帽子。我的身体发抖了。遇难,然后是冻死。我突然对这些词有了真实的感觉。美纱估计是来到了这里。或许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内心疲惫,想来看看过去怀念的景色。但就算是那样,这么冷的天气走在雪山里,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不仅是她,接下来要去找她的我们也一样。 出租车在一个急转弯处突出来的空地停了车。地上满是砂石,防滑轮胎啃咬着掺了砂子的雪,咯吱作响的声音令人不快。 “就到这里了啊。从那边登上去就能和登山道汇合。” 我们下了车。空地的边缘以五米左右的间隔打着桩子,桩子间敷衍地系着防止坠落的绳索,另一边就是山崖。在眼下的一片昏暗中,除了树木沾满雪的轮廓外,什么也看不到。我抬头朝山那一侧仰望,发现这边进入视线的也只是一片阴沉的白色。道路旁的护栏紧紧压住的峭壁上刻出了很窄的石阶,更远处的林道则是被吞没在黑暗之中。 “就算是晴天,你们也别小看冬天的山里。这可是连下了几天雪,今天过了中午总算才放晴的。一暗下来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太阳落山就赶快下来,我也不可能一直等着。” 律子小姐确认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 “我们在零点前回来。” “啊?你没听我说话啊,都说了是到太阳落山!” “这关系到人命还有我的自尊。” 律子小姐扔下这句话,朝石阶走去,我也抱着两个手电筒匆忙追在她身后。背后传来了咂舌声,然后是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登上整段石阶来到林道时,我就已经痛恨起自己缺乏体力了。毕竟这几年我都过着几乎不出家门的生活,每天只是面对着电脑敲键盘。我气喘吁吁,侧腹发痛。而意外的是律子小姐好像很强健,她一脸平淡地超过我踏进树林,偶尔回头朝我扔来刻薄的话,然后又朝坡道上方转身继续前进。每当这时,我和她的距离就不断被拉开。 等到终于穿过树林来到登山道上时,我却一时间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一方面是因为眼睛始终看着因积雪而变滑的脚下,另一方面是因为太阳藏到了山的另一边,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就是那一带吧,叶山君。” 律子小姐拿出手机,对比着上传到那个博客中的照片和眼前延展的光景说道。在陡峭的坡道另一边,是支撑着深蓝紫色天空的山峰,确实和照片里的形状完全一致。 “这前面是露出岩石的地方,还有长椅……就快到了啊。” 我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大概是没有了起屋檐作用的树木吧,登山道上的积雪比树林里厚很多,每走一步长靴就被缠住,让脚下沉重起来。冰冷的空气透过脸颊的外套,仿佛直接刺痛着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我不得不一边迈步一边不停捶打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的腿还在活动。 到底走了多久呢?我忽然抬起头,看到坡道前面有个人影似的东西,顿时倒吸了一口气。脚下无意识地加快步伐,快要超过走在几米前的律子小姐了。 然而爬上坡道,我就发现那个影子只不过是一大块隆起的岩石。岩石的表面从雪里裸露出来。 岩石下躺着一条大概能坐下三个人的小长椅,上面已经完全被雪盖住了。 长椅上,并排摆着一双长靴。 我屏住呼吸,弯下膝盖俯身,死死地盯着看。是带毛皮的女式皮革长靴。律子小姐在旁边弯着腰观察了一会儿长靴后问我:“有印象吗?”我暧昧地点头。感觉自己好像看过,但不能断言。这种设计很常见,而且我也不会关注女性的脚部。但不管怎样,长靴不怎么脏,里面也还没有被雪埋住。出租车司机说过这里连下了几天雪,今天下午才终于放晴。也就是说这双长靴是最近、恐怕就是今天早上被人脱下丢在这里的。 然后她光着脚朝雪中—— 我朝长椅下方的地面看去,在周围寻找足迹。没找到。大概是被下个不停的雪完全埋住了吧。 她可能不是打算自杀。我无意识中空洞地对自己说。说不定她只是想模仿封面照片上的凑人君,光脚在雪上走。那个博客的博主也这么做过。 那又怎么样。这么冷的天,光脚在雪里到处走,不管是什么打算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站起身,冥思苦想起来。 暮色下,昏暗的雪原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峰。看着这副景象,我怎么也禁不住想起在凑人君的演奏会上看到的那一幕——充满舞台的蓝色烟雾。那时再现的应该就是就是这一幕吧。一切都显得冰冷、黑暗,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太阳落山后,就连围住雪原的森林,看起来也只是淤积的一片漆黑。 我拿出手机,找到专辑封面打开,和眼前的景色放在一起对比。确实是这个地方没错,可是—— 冰冷彻骨的绝望将我笼罩。 必须要在这样的地方找到美纱吗?四周连足迹都没有,用得上的就只有靠不住的手电筒,以及自己的这一具身体。 尽管如此,我还是踢开雪跑了起来,扯着僵硬发抖的嗓子,一遍遍地叫着美纱的名字,用手电筒的光拼命在脚下扫动。什么也没有。冷酷的冬日世界将我包围,却没有回应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唯有雪一晃一晃地反射着灯光,粘在鞋底,不断从我的身体和内心夺走热量。肺像灼烧般难受,因痛苦而产生的热量却被夜晚的冷空气从皮肤上搜刮而去。四肢失去了感觉,甚至已经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拼命地来回奔走。 终于,脚步停了下来。 衰弱的膝盖不住地颤抖,我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有谁在叫我。耳朵已经毫无知觉,感觉不到被风肆意撕扯的疼痛,我甚至没能立刻意识到那是人类的声音。 “……君,叶山君!” 有人从背后追上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能费力地扭过头。 是律子小姐。疲惫的感觉让我的心里燃起一股无名之火。为什么追上来?就算只有两个人,也肯定是分头扩大搜索范围去找更好吧,为什么连这种事都—— “叶山君,别出声。别乱跑,也别大喊大叫,最好连气也别喘。” 听到她提出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我心头的怒气一瞬间燃起冲天大火,却又立刻不见了影子。疲劳让我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稀薄。 “……别出声?为什么?你在说……” “我被你害得听不见了。” “听什么?” “钢琴啊,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号[注]。你一吵我就听不清了。” (译注: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作品30,d小调,完成于1909年9月,首演于1909年11月28日,是作曲家为赴美演出而创作的一首大型作品,以其浓烈的情感表达和艰深的演奏技术而闻名于世。该作品在钢琴协奏曲文献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被称为“钢琴协奏曲之王”。) 搞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在说什么? 但是,我连询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蹲下来,把膝盖顶在胸口,硬是让呼吸平息下来。 律子小姐站在我身边,脸微微仰起,闭上眼睛,把两手抵在耳朵后面,然后身体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 睁开眼睛后,她的脸上已经是坚定而清澈的表情,随即放下手大步向前走去。我惊讶地站起身,由于一时大意地休息,松懈下来的肌肉和关节便感到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但我还是拖着腿跟在律子小姐身后。 “……律子小姐?……怎么了吗?” “我都说让你别出声了吧?”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美纱吗?不会吧,怎么找到的? 律子小姐加快脚步,我也忍着膝盖和腰部的疼痛追上去。积雪的地面到处冻得打滑,我有好几次被看不清的坑洼和突起的石头绊到,差点摔倒。走着走着,地面再次有了坡度,沉重的疲劳感爬上了身体。 “——找到了。” 忽然,律子小姐嘟囔一声,跑了起来。 总觉得一旦跟丢,自己就再也没法离开这一片漆黑的雪原,于是我按住快要裂开的胸口追了上去。找到美纱了?无法置信,她是怎么找到的? 忽然,眼前隆起一片黑暗。 那只不过是我现在才注意到前面隆起的岩石才产生了错觉。石头有两人高,一半埋在了雪中,陡峭的侧面裸露着灰色的岩盘。 在岩石脚下,有人伸出双腿倚在上面。我倒吸一口气,追过律子小姐,绕到了岩石的另一边。 是美纱。她身穿深绿色的外衣,闭着眼,后背和头靠在岩石上,躺下的身体就像是陷进了雪里一样。她双脚赤裸,从脚尖到脚心都沾满雪和土,苍白的脸色也不仅仅是因为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我跪下来抓住她的肩膀,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摇晃。没有反应。已经晚了吗?看到从她的两只耳朵垂下黑线,我一瞬间以为是出血,吓得魂都要飞了,不过很快发现那是耳机线。拔下来以后,便听到钢琴仍然在演奏,纤细的乐句微弱地传进耳朵。 是拉赫 玛尼诺夫。这首曲子我有印象,是第三钢琴协奏曲。凑人君的出道专辑的最后一首就是它。我打了个寒颤。律子小姐是靠这个声音确定了美纱的位置?这已经是非人的能力了。不,现在这种事无所谓了。我摸向她的下巴寻找动脉。冰冷的皮肤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和雪地同化了,但指尖传来了微弱的脉搏。她还活着。 “叶山君,把她搬到车里。” 律子小姐说着,用外套的袖子抹掉美纱脚心的雪和土,然后用自己的围巾裹住她的双腿。我点点头,扛起美纱纤细的身体。全身的骨头和肌腱发出惨叫,但我没空去管。她还活着,还来得及。 美纱胸口垂下的耳机线随着我的脚步摇晃着,几次碰上耳朵。钢琴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啊,果然是凑人君的演奏。已经反反复复听了那么多次,在这个距离的话,就算是我也听得出来。 “……叶山、同学……?” 低喃声夹杂着钢琴声从耳边掠过。她还有意识。 “……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只是随着耳机里传出的最后一乐章的2/2拍节奏迈开脚步前进。 第十四章 鹰森警视正在新干线列车里打来了电话,说他预计一小时后到医院。考虑到从东京到藏王连峰脚下的白石市所需要的时间,这个速度已经算奇迹了。不过在这一个小时里,我不得不等在市立医院病房前的走廊里,被县警们充满怀疑与焦躁的眼神瞪着,连大气也不敢喘。 而让他们焦躁的罪魁祸首——律子小姐,却一脸坦然地坐在我旁边,用手机看着漫画。 县警们自然是想问详情,不过律子小姐干脆地表示:“要说明两次太麻烦,等鹰森警视正到了再说”。不论那几个强壮的县警在一边怎么威胁,她都完全不为所动,专心地看着漫画。她到底长了个什么心脏啊。鹰森先生当然是拿“那个女人是协助者,要郑重对待”之类的话和县警打过招呼,可就算这样她神经也实在是太大条了。 为了不去在意刑警们的视线,我只好一动不动,盯着病房的门。 在那之后,我背着美纱回到出租车上,态度傲慢的司机也意识到我们进退两难的处境,走夜路飞驰到最近的急救医院,积极配合的态度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美纱在雪中待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的身体状态有多糟糕。不管怎样,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 终于,病房的门开了,年轻的医生带着三个护士走了过来,困惑地望着我们两人和一众刑警挤在昏暗的走廊里。 “……呃,本城美纱小姐的……家人是……” “她父母现在正从东京赶过来。”律子小姐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说道。“我和他是美纱的朋友。”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口扯了一句谎,我吃了一惊。 “啊,对了。是你们两位带本城小姐来的吧。那么县警……” “警视厅拜托我们搜索,他们那边直接联系过来,说这个人和案件有关。”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刑警,看来他是那些县警的上司。 “这样啊。”医生略一点头,似乎并不感兴趣。“她没有生命危险。之前出现了轻度的失温症状,不过现在恢复了正常体温。大概是发现得早吧,腿上有冻伤的痕迹,不过应该不至于留下后遗症。” 我叹了口气,至今为止一直有意无视的疲劳感一下子从身体内部渗透到皮肤表面。我把后背靠在墙上,险些直接瘫软下去,倒在长椅上。 “那么,等她的家人到了以后,请他们到护士站来。” 医生说着正要离开。 “啊,稍等一下。” 律子小姐叫住了白衣的背影。 “我有话要和本城美纱说,能见她吗?” 医生皱起了眉头。 “她还很虚弱,而且你也不是家人,这不太……” “这件事必须现在说。”律子小姐打断道:“医生你也多少察觉了吧,她是企图冻死自己。长时间在雪中光着脚,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医生只是眉毛略微一扬,以这个年纪来看还真是胆识过人。后面的护士们乱哄哄地回头朝病房看去,刑警们也小声议论着“喂!”“让她说出来没事吗”之类的话。 律子小姐继续说: “我掌握了某个事实,足以阻止她自杀。希望其他人不要进去,只有我和叶山君还有本城美纱三个人谈谈,不然她还会在这所医院企图自杀。”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故弄玄虚的成分,但至少最后一句话绝对是编的。她看透了值班医生不想让自己的医院里出现自杀者的心理,半是威胁地说了谎。 医生妥协了,叹了口气。 “……只给你十五分钟。” 美纱裹在被子里,平躺在床上,胳膊和腿上缠着厚厚的布,宛如一具木乃伊。她脸色憔悴,眼神也飘忽不定,看到我们走进病房也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床边的杆子上吊着点滴袋,再旁边放着一台大号的机器,上面伸出的软管连着吸氧器,从枕边垂了下来。 由于是与案件有关的人,医院分配了单人间,周围没有其他人。 律子小姐站在床边,而美纱只是动了动眼睛,看到我像是躲起来一样站在律子小姐背后,便扭过了头。 “你看起来有精神就好。” 律子小姐说着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美纱又动了动脖子,惊讶的视线在律子小姐胸口处打量。 “怎么都没有初次见面的感觉啊,估计是因为我听叶山君说了各种事情,再加上这几天一直在考虑你和你弟弟还有那起事件吧。不过姑且说一声初次见面,我是莲见律子。” 美纱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眸里飘着困惑的神色。 “如你所知,我是作曲家,不过出于兴趣也爱好搜查罪犯,对这次的事情调查了很多东西。能找到你也多亏了我罕见的洞察力——虽然想这么说,不过基本都是叶山君的功劳,你就感谢他吧。” 她再次朝我看来,脸上蒙上阴云。 “……为什么?……别管我不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靠在墙上。 “已经无所谓了,我好累。” “就算这样,”我骂道:“也不用想死吧,你傻不傻啊?”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大得出乎意料。 “……并没有那个打算……最初的时候。” 美纱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低声说: “我只是去看看那个地方。小时候,祖父经常带我们去。……那时候,我和凑人还经常聊天,也会一起玩。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以为,只要去了那里,就能明白些什么。” 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听起来像隔了一层水膜。 “待在那里的时候,就觉得,就这样睡下去算了。回去也净是些麻烦事……反正我已经像个死人一样了。因为事故失去左手的时候,我就好像死了一半,只用无关紧要的另一半活到现在。明明这样就好了……为什么来找我?”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纤细的脖颈。律子小姐哼笑一声。 “这可不是为了救你,别太自以为是了。叶山君是为了我,才会在黑暗寒冷的山里背着另一个人奔跑。你要是就那么冻死的话,我追求的真相就会掩埋在雪里,再也找不到了。” 这样就可以了。我心里想。她还活着,待在暖和的屋子里,睡在柔软的被窝里,之后的事情我打心底觉得无所谓。真相之类的东西就随便揭发去吧,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是什么呢?和事件有关的东西,我已经全部和警察说过了。” 美纱的声音尖锐而又神经质,仿佛两块干冰互相摩擦。 “你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全部的真相?” 律子小姐把脸凑近美纱。 “有些事要面对面说才会察觉。所以我才会特地靠自己的双腿跑到宫城县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吧,和我说说那天的事。” 凳子腿吱嘎作响,美纱的脸僵住了。 但是律子小姐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我想确认的事只有一件。虽然听过别人的转述,不过还是想听本人讲一遍。就是你从火灾现场逃出来时的事情。” 美纱紧紧咬住嘴唇。 “……是什么事?……你也在怀疑我杀了凑人吗?和警察说过很多次了,那天我不知道凑人还在家,一个人逃出来了,也没注意到他在屋子里。” “没错,就是那里。” 律子小姐把双肘支在床上,和美纱靠得更近了。被她的气势吓到,美纱逃走似地把身子扭到床的另一端。 “你是一个人逃走的吧?一个人毫不费力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来到走廊的,是吧?” “……嗯、嗯。”美纱眨了眨眼睛。“起初打不开门,我很 着急……大概是因为房子倾斜着……不过狠下心一推,门就开了。我来到走廊,然后……” “来到走廊就发现,对面本城凑人的房门坏了,脱落下来,墙也破了,在另一边看到了三角钢琴。我听说是这样,没错吧?” “……是、是的。” 我感觉到美纱很困惑。律子小姐的声音透出一股兴奋。 “那么,我的推理就得到证明了。” 律子小姐说着站起身,用装模作样的步伐走到窗边。 “……推理?”我禁不住出声。 “没错。就是犯人是谁、做了什么。” “犯人?”美纱的表情变得可怕。“凑人真的是被杀的吗?” 律子小姐仍然面朝窗户,耸了耸肩。 “你们平庸的人总是这么武断。我说的只是把登山绳索缠在本城凑人身体上的犯人。原因就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件值得悲哀的事是人为的后果。” 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把凑人君捆起来的犯人?那说白了不就是杀了他的犯人吗? “……那——是谁干的?” 美纱用僵硬的声音问道。 “本城凑人,他自己。” 不知哪里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同时响起了咳嗽声和抬着担架跑动的声音。我突然感到喉咙一阵干渴。 “……诶?” 美纱微弱的声音打破沉默。我也凝视着律子小姐的后背。 “他把自己捆住了?你是在说……自杀吗?不可能……” 很快,律子小姐转过身来。 “怎么会。哪里有人会在火里捆住自己来自杀,简直毫无意义。而且,你们的出发点就错了。他不是被捆住的。” 她的目光从美纱移到了我身上。 “来吧叶山君,回忆一下你在现场看到的东西。本该在本城凑人卧室里的钢琴怎么样了?” 我心不在焉地浸在疲劳感中,听到她的问题也回过神来。 “……有一台撞破门,冲到走廊里了。” 律子小姐点点头,转向美纱。 “可是本城美纱,你打开自己房门的时候,钢琴没有冲到走廊。明明门已经脱落,墙也破了,可钢琴还在本城凑人的屋子里。你是这么说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美纱苍白的脸上蒙上阴影,眼睛抽动般睁大了。 “没错。”律子小姐不留情地继续说:“钢琴一度靠重量完全冲破门和墙壁跑到走廊,但暂时被拉回了屋子。” 我听到某种致命的东西崩溃的声音——那是我咽下苦涩的口水时发出的声响。美纱凝视着律子小姐的脸,渗出紫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这下,你们也能想象出,那天发生了什么吧?大火燃起,一楼部分烧塌,二楼倾斜下去,放在本城凑人房间里的两台三角钢琴随之滑向走廊一侧。其中一台猛地撞到墙上停下,另一台撞破门和墙飞到走廊。在那台钢琴前面是什么?对,本城美纱,是你的房门。你的房门曾经一度被三角钢琴的重量完全压住。你说过最开始门打不开是吧,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钢琴压在了另一侧。如果是因为建筑的倾斜、或是门框变形的话,不可能试几次就会打开。但若是被什么东西压住,只要把那个东西拿走,就能立刻打开。” 我有印象。住宅烧落倾斜的二楼部分,还有撞破门伸到走廊的三角钢琴。火焰的颜色跳跃着。不,这是幻象。我不可能见过燃烧的样子,但是,无论如何也禁不住想象。 律子小姐用悠远的声音继续说: “本城凑人意识到要从屋子里出去避难。他能离开自己的房间,但是姐姐的房门完全被钢琴堵住了,也没有窗户。这样下去姐姐会被烧死。钢琴比走廊还要宽,始终被门框卡住,没法挪到旁边。于是他做了什么,已经不用我说明了吧?他把登山索系在钢琴腿上,以另一台钢琴作支点拉了起来。” “……把三角钢琴、拉起来了吗?” 我不由得插嘴。凑人君那么纤细的身体,居然能拉动重达几百公斤的乐器? “就是常听说的那种危急关头让人突破身体极限的情况。因为人命关天啊。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命。” 说着,律子小姐转向美纱看去。 “……骗人。” 美纱嘟囔了一声摇摇头。 “凑人他——救了我?他不可能做那种事,因为……” 她突然撑起身子,硬是朝胳膊搭在床框上的律子小姐探过身去。 “凑人总是看不起我,也不可能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兴趣,这、这……”她的声音颤抖得让人心痛。“这绝对是骗人的。” 纠缠在心头的疑问与违和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就像是把堵在喉咙里的气吐出来一样问道: “可是律子小姐,用那种方式提起来,又能坚持多久呢?” “估计很快就到极限了吧。”她立即冷淡地回答。“只要拉回到室内的高度,再挪到旁边墙没坏的地方,就能恢复原样。但只靠本城凑人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那、那么,提起来以后,只要喊一声不就知道她有没有从屋子里出来了吗?” 美纱眼神空虚地摇摇头。 “我没有听到凑人的声音,根本没注意到他在屋子里。” 律子小姐悲哀地伏下睫毛。 “要是能出声,估计他就会喊了吧。” “……诶?” “可惜他没法出声,所以只能一直提着钢琴,直到力气用尽。” “那是……为什么?” “你好好回忆一下,叶山君,去问鹰森警视正的是你啊。本城凑人的验尸结果,里面说了他臼齿断了吧?” “啊……” 想起来了。确实,律子小姐让我确认过那件事来着,然后她就说所有的材料都凑齐了。 “本城凑人是用嘴咬住绳索来固定的。所以,一直撑着约三百公斤重的三角钢琴的臼齿才会在最后断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用满是血的腿不停地蹬地,扭动自己的身体,像卷取机一样转圈,忍着绳索勒紧全身的疼痛,一点一点不断把钢琴拉了起来。因为他别无选择。” 脚掌激烈地蹭在地上的血迹,将身体缠了好几圈、被塞进嘴里咬过一样的绳索。这些不是因为他被捆住—— “但是,”我的手在躁动的心脏附近用力蹭着。“为什么他要用那种费力的方法?正常来说只要用两只手拉绳索不就……”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啊。” “一只手……是怎么……” “那件事应该也是让你确认的,忘了吗?” “……诶?就、就是左手的烧伤很严重那件事吗?可那是被火烧的吧?” “不对。那天晚上,本城凑人在火灾发生前,就已经失去了左手的自由。” 律子小姐的话在病房里平静地渗透扩散。 美纱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注视着律子小姐。 “讽刺的是,那件事实巧妙地被烧死这个死因掩盖了。因为伤到本城凑人左手的其实是冻伤。” 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朝左手摸去,去确认五根手指的存在,以及血液在里面流淌的事实。 “……冻伤?” 律子小姐点点头。 “到二度为止,冻伤和烧伤的损坏情况极其相似,再加上他被烧死的,他们自然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烧伤,这也难怪法医会看漏。但只要把得知的事实相互关联就能找到真相。那一天,送到本城凑人房间里的东西是干冰,那是用来把左手冻伤的。” “……诶?” 虽说在这之前也始终因为律 子小姐讲述的真相感到震惊,但听到这种事,我已经完全哑口无言了。用来冻伤左手? “……那、那种事是谁做的?” “是他自己啊,没有别人了吧?”律子小姐冷淡地说:“把那么多的干冰带进连窗户都没有的隔音室,会有二氧化碳中毒的危险。他在舞台效果里用过很多次干冰,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说什么为了彩排舞台效果完全是骗人,要是那个原因的话在别处做就好。但他为什么非要在别人绝对看不到的地方用呢?因为用途是自残啊。” “可是,那个,等一下。因为干冰冻伤,那不就只是事故吗?为什么要特地自己来做?” 为了守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常识,我拼命地刨根问底。律子小姐悲哀地看着我。 “如果真的是事故,那结局就不知道要比现在强多少了。如果是事故,他就应该叫来救护车或是向家人求助,为了治疗下到一楼去。然后说不定会有人注意到火灾,避免悲剧的发生。但事情没有变成那样。他忍着手上冻伤的疼痛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因为那是自己做的。为此他可是做了各种各样的准备。” 他是明白的,自己会成为两只手的钢琴家。因为是他自己—— “他登山的兴趣,也是为此的一个准备。” 超负荷运转的脑子快要喷火了。看似七零八落的事实,在律子小姐的手中一件一件地串起来——以无法置信的形式。 “他买来了冬季登山装备却根本不用,只是装作登山家。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那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对自己因为冻伤失去手指感到不自然。” 我已经真的不知道律子小姐在说什么了。不,我能听懂她的话,道理也说得通,但感情上在拒绝接受。 律子小姐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继续说: “他至少花了一年时间来准备,然后那一天就是下定决心动手的日子。他特地订了前往东北的新干线车票,还告诉家人自己要一个人去旅行,装出傍晚要出门的样子——” 然后他待在屋子里,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烟雾缭绕中,把左手、把那只被钢琴家视为全部生命的手浸在了灼热的冰中。 “为什么……” 有谁喃喃道。 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声音。但是,看到美纱死死地盯着律子小姐,嘴里话不成音,空虚地一开一合,我便明白,那是她开口发问的首个片段。 声音没有继续。我接过她的话头。 “为什么他非要做那种事?” “我不知道。” 律子小姐垂下视线摇摇头。 “唯独这一点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做了那样的事,我不明白。” “不知道?可是,他是钢琴家啊?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手弄坏。” “但事实如此,本城凑人用自己的意志毁了左手。如果没有发生那场火灾,他就会捏造出‘钢琴家本城凑人在冬天的山里大意冻伤,失去左手’这条新闻,向世间公开。为什么?为什么他做了那种事?我不知道。” 律子小姐失望似地朝我瞥了一眼,目光转向美纱。 “这样,我就说完了所有的事实。没有人杀人,只是场不幸的事故。本城凑人不可思议的行动与悲剧重叠,让事情变得复杂了一点。事情原本很简单,弟弟救了你,然后来不及逃走死了,就只是这样。” 美纱的视线在她和律子小姐之间空无一物的地方徘徊。她不停地次摇头。 “骗人的。不可能。为什么凑人做到那个地步也要救我?而且把自己的手……为什么?” 词语带着热量和湿气,从她嘴唇上滚落下来。 “凑人他——从我这里夺走了一切,已经不会在乎我了。丢下我不管,自己逃走就好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我对他救你的理由可没兴趣。” 律子小姐冷淡、却又温柔地告诉她: “理由根本不用想,其实你也很清楚,只不过因为无聊的自虐和自罚的心情不愿意承认罢了。” 第一颗泪珠从美纱脸颊滑落。一旦划出两道轨迹,就再也止不住了。律子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等待呜咽溶化在啜泣声中。 那个理由我也明白。至今为止,这对姐弟一同分享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分享了五彩缤纷的体验、洒满阳光与雨滴的思虑,还有数不尽的音乐。 “我想知道的不是那个理由。” 律子小姐的声音仿佛第一颗雪融的水珠,穿透越冬的积雪。 “而是,本城凑人为什么烧掉了自己的左手。本城美纱,我今天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期待你会知道什么,忍耐着羞耻表明自己的无知,讲出未完成的推理。为什么你的弟弟做了那种事?是对你的赎罪吗?想靠和你带着同样的伤痛,来洗去过去曾从你那里夺走一切的罪恶感吗?还是他不想做钢琴家了?我考虑过所有可能性,但还是不明白。你知道为什么吗?” 律子小姐急迫地发问。但美纱摇摇头,就像是甩落眼泪一般。 “不知道。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凑人,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不在了以后,我来到这里,做了那样的傻事,却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那么嘲笑我。明明得到了一切,继续作为钢琴家活下去就好了。可他却救了我,还弄坏自己的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为什么?我可没求他那么做,明明对我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凑人活下来,代替我自由自在地继续弹钢琴就好了。为什么?” 美纱弯下身子伏在床上,用双手捂住脸——空有力气却无处可用的右手,以及熊熊燃烧再多感情也无法自如活动,始终无力地垂下的左手。 律子小姐失望地深深叹了口气,离开窗边,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雄辩的眼神告诉我,已经结束了。 听着背后抑制的小声哭泣,我们离开了病房。 第十五章 鹰森警视正出现在医院里,是过了大概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他一看到我们,就叽里咕噜地抱怨着大步走过来。律子小姐把一个小东西伸到他鼻尖让他闭嘴。 是u盘。 “这什么东西?” 气势受挫的鹰森先生忍着怒火接过u盘。 “和本城美纱的对话全都录下来了。” 律子小姐从胸口的口袋里拿出小型录音器,晃了一下回答。我完全没注意到。她做得真周全。 “听了之后,你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其他问题等回到东京再问吧。我累了,也不想在这让人郁闷的医院里继续待下去。” “等、等下,我要问的东西多着呢!而且你们明明有嫌疑人的线索,却瞒下来擅自来找,还联系县警——” 鹰森先生气势汹汹,然而之前的宫城县警们已经从他身后围了过来。 “您是警视厅的人吧?”“鹰森警视正阁下?”“还请从头说明,那个女人说不能抛开警视正阁下单独和我们讲。” 趁着鹰森先生被宫城县警缠住,律子小姐迅速逃出了医院,我也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虽然打心底为他感到过意不去,不过现在气氛冷得四处开裂,让我不想被警察追问个不停。 外面已经黑透了。抬头看去,一望无际的晴朗夜空中铺满了星星,就算是在街头,星星的数量也远比东京更多。清澈的夜风穿过鼻孔,快要烧尽的意识变得舒畅,渐渐平息。 美纱的话仍然贴在发烫的耳朵上。 ——明明对我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 ——凑人活下来,代替我自由自在地继续弹钢琴就好了。 真不想听到那种话。这样一来凑人君做的那一切算什么?还有什么意义?自己毁了自己的左手?为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加快脚步。律子小姐快步朝乘出租车的地方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坐上车,又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查新干线的时刻表。 “……还有去东京的车,回去也坐绿色车厢吗?” “你说什么呢叶山君。” 律子小姐惊呆了似地说完,然后告诉司机:“到附近最高级的酒店。” “……酒店?诶,那个,要住一晚吗?时间还不是那么晚……” “怎么可能不住!” 律子小姐狠狠地打向驾驶座的头枕。司机一脸迟疑地发动车子。 “完全白跑了一趟,那个女人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特地来到宫城,在寒冷的山里找来找去,然而毫无收获,都这样了还能不观光就回东京?本来听说白雉山是的景色天下一绝,我还相当期待来着,结果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还要去狐狸村玩!” 我惊得无语,疲劳感从身体内部一口气喷发出来,让我筋疲力尽地靠在座椅上。 来到酒店,律子小姐去前台开了间双人房。这一天我早就被她惊得够呛,不过看到这里完全慌了。 “那、那个律子小姐,开一间房实在是有点,平时倒是看过你邋遢的样子还给你准备过要换的衣服但在酒店就……” “啊?” 律子小姐歪着脸瞪了我一眼。 “你误会什么了?这是我一个人住的啊,我可不想睡比小型大床房[注]里还小的床,你就去旁边的商务宾馆里住吧。哦对了,不准你一个人回东京啊,明天还要帮我拎东西呢。” (译注:日本酒店房间有多种规格,其中两种换成国内的说法大概是大床房,小型的大床房里床宽120cm,普通的则是140cm。) 她把哑口无言的我留在原地,拿着房间钥匙消失在电梯里。 在商务宾馆的单人房里,我瘫倒在可怜的单人床上,就感到一股无力感扩散到指尖无处可去。好累,真是好长的一天。背着女孩子下雪山可是重体力劳动,真不想做第二次了。 身体本该已经筋疲力尽了,可违和感却把想闭上的眼皮按了回去。睡意像焦油一样纠缠在皮肤上,却怎么也渗不进意识里;神经竖起毛刺,不肯接受休息。偶尔会有这种糟透了的空白时间。 我不停翻身,把手伸向手机,漫无目的地在网上看来看去。之前我尽量不去看和凑人君有关的新闻,可到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报纸和杂志为了销量而莫名其妙地解释凑人君的人生也随他们去吧,反正我也觉得莫名其妙。这到底算什么事啊?你都做了些什么?自己毁掉钢琴家最珍惜的左手有什么意义?律子小姐说过赎罪这个可能性,但我完全无法接受。凑人君确实把姐姐本该享有的荣光一点不剩地夺走,但并没有夺走她的左手。放弃做做钢琴家这个说法就更不值得一提。虽然不知道他遇到了多大的障碍,但如果真想放弃,他完全可以选择牺牲更小的方式。而且我根本不觉得他会放弃做钢琴家。尽管他那种表达方式很扭曲,但确实是爱着音乐的。 明明是这样——可为什么?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生气。 和美纱一样,我也不希望凑人君做那种事。进一步说——尽管一旦承认这个想法,我就对自己产生了一阵反胃的厌恶——明明对美纱见死不救,自己逃走就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真希望凑人君活着,希望还能和那个自大、嘴上刻薄又旁若无人的少年多聊聊,希望听他弹更多曲子。 我无意识地移动手指,跳到了视频网站。以前自己播放过的视频排在了首页的推荐部分。 点下拉威尔的《左手钢琴协奏曲》,连上耳机塞进耳朵里。闭上眼睛,把脑袋埋进枕头。真是首不可思议的曲子。每次听到引子里嚅动的弦乐重低音,心中就浮现出彷徨在森林里的景象。不知为什么,那一天的森林比以往更加幽深、黑暗而安静。不久后,钢琴奏响了装饰乐段,化作阵雨把我淋湿,又恬静地流进小河,变成潺潺水声。 忽然,有个想法将我抓住。 不知道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来自我潜意识的最深处?还是来自遥远记忆的缝隙?或者说,来自钢琴与交响乐器互相角逐的边界线……? 以记忆为中心,想法渐渐成形。那时,我想起了高柳教授的著作,其中有一段和连句诗有关的描述:从第一句开始,诗情与韵律便流畅地反复变换,在句与句之间传递下去。单独取出一句诗来看,无法感受共通的音韵。若不追溯到起初的流向就听不出来,一如历史的血脉。 历史。那是一切开端的悲剧。 那——就是理由吗。 我无数次反刍那个想法。寒气席卷而来,让我用被子裹住了身体。明明觉得这是个意外冒出来的妄想,可每次思考,就愈发确信这个念头,我打了个寒颤。 真是个愚蠢、扭曲、荒谬的答案。 但是,我无法错开视线,也无法将其从意识中抹去。因为,那实在是—— 我把被子紧紧地卷在身上,抱成一团忍耐寒意。先睡吧,明天再和律子小姐说。她听了大概会嘲笑吧,不然我就要头疼了。 想要关掉音乐而摆弄着手机时,我唐突地陷入沉眠。这天晚上,我没有做梦。 * 在清澈的晨曦阳光下,白雉山的雪原一望无际,耀眼得让人眼睛发痛。 呼吸着清冽的空气,雪白的吐息缠绕在脸上。走在和昨天相同的路上,穿过树林,从登山道爬到大块岩石旁的长椅,便能看到仿佛将一切洗去的纯白色世界,远远地与高山和天空的交汇之处相连。形状复杂的山坡编织出阴影,在银白的大地上描绘出淡淡的花纹。无论是四处蹲伏的岩石,还是孤零零地生长的独树,全部都冻结泛白。 “这……确实值得再来一次啊。” 律子小姐伸手遮住阳光,远 远望着雪原说道。 “虽然离车道很近,却几乎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呢,算是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吧。实在不像是日本的景色,让人想起芬兰一带。我明白本城凑人的专辑封面为什么会用这里了。” 站在律子小姐背后稍远的地方,我无言地眯起眼睛,呆呆地看着一片白色的地面。无论脚边的雪,还是划过脸颊的风,都没有真实的感觉,宛如迷路来到了很久以前的过去。我仿佛看到了年幼的凑人君和姐姐一起,笑着从我身旁跑过。真是幸福而空虚的幻觉。 “只能用美丽来形容。那个女人真是愚蠢,竟然会觉得来到这里说不定就能明白什么。可这里只有美景,什么也不会讲述。” 律子小姐吸了一下自己冻得略微发红的鼻子,笑了。 “不过,期待着那个愚蠢的女人或许会带来什么提示,恬不知耻地跑到宫城的深山里,我也是一样愚蠢呀,没资格指责她。哎,之后就去疼爱一下狐狸再泡个温泉,带着挫败感回东京去吧。” 美景不会讲述任何东西。她说得没错。美丽的东西不带有意义。花只是绽放后散去,雪只是堆积后消融,虫子们只是互相鸣叫后产下后代死去。事实就该是这样,我也觉得想在它们身上寻找意义是人类的愚蠢。 没有因美丽而正确的道理。 尽管如此。 “怎么了,叶山君?” 律子小姐回过头来,朝我微笑。 “今天上午你相当沉默寡言呢,因为我没给你开房间闹别扭了?” “……不,并不是。” “还是说,你明白了什么呢?” 我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寒意透过厚厚的布料,只是切削着皮肤,怎么也不肯钻进身体。感觉自己有点理解美纱在这里光脚的心情了。这个地方太过美丽,让人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所以才会想直接用脚心来感受真实的寒冷。 但是现在的我和美纱不一样,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有更多能做到的事。有人会听,所以我才会讲述出来。 “……只不过是突发奇想。”我嘀咕道。 “没关系哦。”律子小姐点点头。“我想听听你的诗句。” 白雉山的影子在半阴的天空下若隐若现,在心里,那副景色和某张专辑封面的照片重合在一起。凑人君光着脚站在面前,凝神听着风声。 你一定不喜欢听我说出接下来的话吧。无论我的想法猜对还是猜错。 但是,你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所以我要说了。 “……为什么完全没有为了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呢?我不知道——律子小姐这么说过吧?” 她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啊啊。……你说你知道了什么,指的是这个?” “我查过很多东西,也听了不少曲子,可还是不太明白。不过,” 我踏着雪,一步,再一步,离开凑人君的幻影。 “我忽然想,难道那不是偶然吗?” “……偶然?” 律子小姐歪起了头。 “你是说在几百年间,成百上千个作曲家只是偶然没有为右手写过钢琴曲?” “啊啊,不,那个是必然的。” 我停下来,稍稍整理思路。和律子小姐不同,我很不擅长对向别人说明,蹩脚到令人绝望。 为了将其解明,就只能随着由诗意和韵律相连的一串诗歌,随着冷酷地铸接起来的因果锁链,沿路追溯到一切的开端。 我再次开口,讲了起来。 “本来,如果有一只手用不了的话,一般人都会放弃钢琴,心里也真的很难受吧……而且日常生活也很吃力,已经顾不上钢琴了。” 他们会暂时茫然若失,怨恨神明或是命运,哭天喊地,能喝酒的人会喝得酩酊大醉,逃进被子里,然后——拖着身体的躯壳,开始渐渐适应没有钢琴的生活。谁都会那样,不过。 “不过,也有人没有变成那样,他们就是失去一只手也没有放弃的钢琴家。或许是很坚强,或许是对钢琴爱得太深,不然就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总之就是有那样的人。律子小姐也知道吧,就是保罗·维特根斯坦。” 律子小姐一言不发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负重伤,右臂被截肢,但保住性命迎来战争的结束,然后坚持没有从钢琴上放手。 “保罗不仅因再次开始演出活动而出名,还拜托当时著名的作曲家们为左手写了很多钢琴曲。” “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协奏曲就是受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托写下的曲子呢。”律子小姐回答。 “是的。于是我又查了一下,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不是把已有的曲子改编成单手的版本,而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左手而原创的名曲,全部都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东西。也就是说在保罗以后。” 我停下来咽了下口水。冷空气划痛了喉咙,现实感刺了进来。 “接下来就完全是我的想象了。保罗没有放弃,拜他所赐,不止一首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面世了。所以——道路铺好了。”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不幸的事故,而那些事故当然也会发生在钢琴家身上。然而,作曲家们回应了保罗和他的请求,为失去右手的钢琴家们点亮了希望的光,所以那些钢琴家们也能和保罗一样继续坚持走下去。随后,有更多的请求涌现,而作曲家们付出行动,编织而出的音乐便向下一个时代、再下一个时代传递下去。 因为最初的一个人——保罗·维特根斯坦没有放弃。是他,用自己剩下的左手点亮了第一根蜡烛,在地面埋下第一块铺路石,踏出了最初的一步,所以那条路才会一直通向我们今天的所在之处。 “你的意思是说,” 律子小姐的声音平静地渗入我的脸颊。 “演奏家寻求乐曲,乐曲又培育演奏家,进而希求新的乐曲——那条无限延续的锁链开端,只不过是他失去的凑巧是右手——所以到我们生活的今天,才会只存在为左手而写钢琴曲吗?” “对。我觉得这只是偶然。” 最初的一条水流从泉源溢出,打在岩石上,事出偶然偏向了左边。诞生的小河很快汇聚雨水,磨削西侧的山脊刨出山谷,在平原上奔流,最终到达西面的大海。微不足道的开端,却也是决定性的偶然。 这样的话。 “如果,保罗在战争中失去的是左手的话——我想到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一样不会放弃。等到战争结束,他再次开始演奏活动,然后便会委托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为右手写下钢琴曲。” 在律子小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 “那样的话。……这,真的,是我的突发奇想,没有什么证据,但想到了就说出来了。是某个少年的故事。他有一位心爱的钢琴家,但是那位钢琴家因为不幸的事故,左手不能动了,自然也放弃了钢琴。可少年无论如何也希望钢琴家重新站起来,希望她再一次弹起钢琴。然而,根本没有为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因为历史的偶然没有选择右手的一边。那么——” 话语带上热量,噎住了喉咙。这是我讲起的故事,也只能由我讲到最后。 “只要自己成为保罗·维特根斯坦就好了。只要自己以钢琴家的身份扬名,在光荣的顶点弄伤自己的身体——然后成为只有右手的钢琴家就好了。和自己所爱的人一样。这样,少年就会为了自己要弹奏的钢琴曲、为了给右手准备钢琴曲,去拜托作曲家们吧。现在既没有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也没有欣德米特[注],但是,有莲见律子在。” (译注:保罗·欣德米特(paul hih),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附近的哈瑙。他身兼多职,为作曲家、理论家、教师、中提琴家和指挥家。不论是音乐作品或是在音乐想法上,欣德米特都是近代重要的德国作曲家之一。 欣德米特是现代与史特拉汶斯基、巴尔托克等同为最具有影响力的伟大作曲家。) 我想起了他的话。 ——那钢琴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所以没办法的吧? 真的没办法了吗?就没有其他的方式了吗?只要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姐姐,还有她的钢琴,自己的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吗?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悲哀了。真希望他对这样的想法一笑了之。凑人君,我想再次见到你,想再听你弹的钢琴。 总觉得听到有人在小声笑。 我抬起头,发现那不是笑声,而是律子小姐踩在雪上的声音。她从我面前走过,忽然弯腰从雪中捡起打湿的枯枝,然后再次迈开脚步。还没被任何人弄脏的纯白色地面上,只留下她的一串脚步。 听了我的妄想,她惊呆了吗?也难怪,这样我反而感到安慰。或许这到底还是应该藏在心里的东西。 但,我还是讲了出来。因为最后得到的答案实在太过美丽,就像是严冬的黎明时分在湖面绽开的冰霜花朵,尽管随着朝阳生气,花朵终将溶化消失,却依然美得纯粹。 “我听到了啊,叶山君。” 律子小姐背对我说: “你的诗句,我真切地听到了。” 接着,她用手里的树枝划起地上的雪。 一开始,我没有明白她在做什么,还以为只是刨雪打发时间,但很快就发现了。地上划出五条长长的平行线,在那跟前是另一组五线。代表调性的两个降号(?)按在上面,接着是最开始的表情术语:富于表情的行板(andante molto espressivo)。有那么一瞬间,律子小姐抬头仰望天空,仿佛在寻找蕴含在大气中雨兆般的旋律。 很快,她握着的枝条开始再次划动雪地。长长的琶音彩虹上现出重音旋律,起初声音犹豫不决,第二次便清楚地构成主题。随着音符时值逐渐细分,主题也在声部间传递、变奏,然后破碎化作无数繁星,溶化在银河中,被汪洋的奔流吞没。我也听见了——为右手而写的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刻在新积的雪上,真切地传进了我耳中。旋律与和声无休止地从律子小姐手上编织、伸展,重复着几何学的变调,向白银与蔚蓝两色相接的远方散开。 我在心里祈祷,愿它永远伸展下去。无论是在昏暗的病房里从一切东西上别开视线,想要封闭自己的少女身边;还是现在已经化为灰烬,无法再次见面的少年身边;或是永远失去了他的钢琴,每天以泪洗面的听众们身边。在同一片天空相连的世界里,音乐可以传到每一个角落。然后,它将会化作雨雪,从头顶落下,注入河川,再度化为另一个人的歌声,守望婴儿的安眠,划动船桨。 沿着律子小姐的足迹,我安静地踏出一步,向一望无际地展开的纯白色乐谱中走去。 第十六章 我在临近圣诞节时写好了歌词。 “说老实话,这边已经定下顶替你的作词家把样带送了过去,而且收到第一稿了。” 读过一遍歌词后,皆川制作人说出了惊人的事情。不过,他忽然哼笑一声继续说: “真是白费力气,你的词质量远比那份好。哎呀哎呀,叶山老师真是麻烦到家了,我们可是靠信誉做生意的。” “……啊,啊,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是我在乱发脾气。叶山老师能写出好东西来是再好不过的,只不过我多了点麻烦而已。” 简单看了一遍歌词以后,主唱美树本悠真也一脸不痛快地说: “我录音的时候会经常改歌词,不过别人作词的歌自然要征得同意。所以录音的时候你必须到场。” “……啊、好、好的。” “从一开始就写这种东西啊,不然一开始就别接这活。” “对不起。” “还有,b面的曲子也给你写歌词吧,我想统一风格。这种歌词没别人能写了。” 律子小姐也是,第一次没有把我作词的笔记纸撕了或是扔掉,而是好好地还了回来。 “我的眼光没错嘛。一开始我就想到了,估计你会毫无意义地绕个远路,不过年内的话只要你和皆川p去各处低头拜托他们,就总有办法赶上日程。” 知道的话就去委托其他人啊。当然我不敢这么说罢了。 没有一个人来称赞或是犒劳,让我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心里还有些不安。他们真的会用我的词吗? 平安夜那天,我一大早就来到六本木,挤进狭小的工作室参加录音。和录样带的时候一样,所有乐器的演奏都由律子小姐负责。尽管如此,她还是对美树本悠真唱的歌牢骚不断,美树本悠真也对我的歌词提各种各样的要求,有好几次差点互相揪着吵起来,最后拖到深夜才录完。 事后收拾东西时,录音师桝崎先生忽然想起来似地问: “小律,之前那份谱子,顺便也在这儿录了?” “哦哦,也是。在自己家怎么也没有紧张感,就麻烦桝崎先生了。” 皆川先生也在一边说: “这次真是辛苦记谱的人了。那算怎么回事啊?是在雪上吧,你是在哪儿作的曲啊?” “呵呵,保密。是个景色绝佳的秘密地点,我可不想让人知道。” 把写在雪上的乐谱全都拍下来保存到手机里的我也是一言不发。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只留桝崎先生和律子小姐在工作室里,我们先一步去街上开庆功会。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但夜里的六本木灯火辉煌,街上满是快活的醉汉。不真实的感觉也分很多种啊,我怀念地想起了白雉山的雪原。 酒劲上来的美树本悠真远比平时难缠。 “我说、我说你啊,多少岁来着?二十三?留级生?真是没正经,浪费了多少人生啊,你可别以为自己什么时候都年轻。卖啊、卖了吧,把内脏全都卖了贡献社会!不然就来当我的跟班!” 真是操多余的心,而且我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可是好不容易在业界里认识了自己高攀不上的人,再积极点积累人脉啊!总之就是喝!然后倒酒!” “不是,那个,我对这方面没有兴趣,要是有意思的事情倒是会积极点。” “什么事能让你觉得有意思啊?” “比如说观察在世人眼里形象爽朗的演员一脸阴郁地说醉话。” “烦死了看我不揍你。” 他揍完了才这么说。虽然想把全部经过都写到博客上,不过那么做说不定会有狂热的粉丝来捅我,结果我还是决定把事情藏在心里。 后来去第二摊时,我被美树本悠真和皆川制作人带到一家高级酒吧,认识了一大群和业界有关系的怪人,一个一个写出来就没完没了,这里还是略去不提。而且虽说是怪人,和莲见律子一比就全都很有常识。这个世界还挺照顾人的,真是意外。 到了第三摊,律子小姐和我们在一家气氛不错的酒吧汇合了。其余的人就只剩下酒劲完全上来、变得异常兴奋的美树本悠真,以及忙着照顾他的皆川先生。他们在酒吧里刚认识一群女孩子,就闯进她们那一桌欢闹起来。拜此所赐,我才能和律子小姐单独交谈。 “钢琴奏鸣曲的录音,这么早就做完了啊。” 照她对录音特别挑剔的性格,本以为会一直在工作室待到天亮,不来参加庆功会呢。 “因为是钢琴独奏,而且也不是为了发布录的音。” 倾斜着朱波诺夫伏特加的玻璃杯,律子小姐说道。 “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无偿作曲是几年前的事了。” “……啊——呃,那个……乐谱和样带,可以给我吗?” “当然了,毕竟是由你牵线的委托嘛。” 我的眼神才离开一小会儿,她就已经喝光了一杯。 “……委托人已经不在了啊,只能拜托鹰森警视正,直接送过去了吧。” “……是啊。” 我连电话号都不知道。后来她怎么样了呢?还在白石市住院吗?还是说已经回东京了呢?连这件事我都没问过。而且她已经从大学退学,或许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我想,那样就好。 在我和她之间,无论怎样都会夹着一个死者,还是忘了对方比较好。不过我们本来也没有大学以外的接触点,放着不管也会变成那样。 哦哦对了,我也一样没有了去大学的理由。心里冒出一阵寂寞,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明明自己只是个一门课也没注册的学生,已经确定要再留级一年了。要不明年开始稍微去认真上几门课吧。 很快就喝完第二杯后,律子小姐朝包厢席那边热火朝天的美树本悠真瞄了一眼,小声对我说: “出去吧。那边也一副开心的样子,而且我可不想被拖过去疯闹。” “诶?啊、好,好的。” 一走出酒吧,我就被大楼间灌下来的一阵冷风吹得一个趔趄,差点摔进人行道边的绿化带。jingle bells、山下达郎和乔治·迈克尔混杂在一起,不知道从哪边传进了耳朵,随即又叠上了一伙年轻人喝醉后含糊的声音。并排开在路边的饭馆里亮着灯,车辆的头灯缓缓从车道上划过,这些光渗进视线,漫漶模糊。看来我也醉得很厉害了。 “事件一结束,总是很空虚啊。” 律子小姐把开司米外套的前襟抱紧,抬头望着六本木没有星星的黯淡天空,低声说道。 “无论是喜悦的结局,还是悲哀的落幕,涌来的总是这份空虚的心情。这种感慨我已经不知道体会过几十次了。” 这种事她真的做了好几次?我惊呆了。 的确,和鹰森先生说的一样,律子小姐的推理为弄清事情的全貌做了很大的贡献。听说在那之后,警察重新对遗体和现场进行查证,最终判断这并不是一起案件,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不过,警察是工作原因自然会搜查罪犯,我不觉得凭兴趣插手是正常的举动。有什么可感兴趣的,结束以后觉得空虚不是当然的吗? “大概,是因为我本质上对人类本身没有兴趣吧,只能把他们看成是题目里出现的爱丽丝、贝蒂或是卡罗尔。所以只要解开题目就好,她们会怎样就无所谓了。” 下脚步一脸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啊。他那个人相当有意思,虽说我终究没和他见过面。” 律子小姐再次迈开脚步。这一回,走路的样子就像是在沿着什么人的足迹般安闲。 “而且,我没能解开他的问题。最后解开的不是你吗,叶山君?” “……不……并没有……那种东西只不过是突发奇想。” 一开口回答,我就感到一阵难为情,于是立起外套的衣领背过脸去。 “才不是‘只不过’呢。”她恢复了以往作弄人的语气。“而是美到令人叹息的突发奇想。那种东西你们诗人应该换个说法来称呼,比如说灵感或是天启。” 换个说法就是歪理或者白日梦了,我在心里回答。 就算我的突发奇想是对的,凑人君冻坏自己左手的理由也不可能只是为了得到右手的钢琴曲。如果只是那么现实的理由,真的没有必要自残,只要装病就行了。宣称自己的左手因为神经问题不能活动,开始只用右手的演奏活动就能解决。然而,对他来说光是那样还不够。 就连那份近乎将身体撕成两段般的痛苦,他都要和自己所爱的姐姐一同体会。 我心里一阵难受,再次觉得这是何等地悲哀,竟然只能用这种做法来爱他的姐姐。 在我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时,走在旁边的律子小姐把脸靠过来说: “而且,这件事里最吸引我兴趣的可是别人。” “……是谁啊?” 是美纱吗?我有点意外,本以为她对美纱的兴趣还不及弟弟的百分之一。 然而律子小姐破颜一笑,痛快地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 “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啊,叶山君。” 我向前倒去,呛了一大口气,爬起来以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律子小姐。她脸上在笑着,但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能和你一起工作很开心呀。无论是写歌的时候,还是调查事件的时候。” “……那还真是多谢。” 我只能板着脸冷淡地回答。 “嗯?和我合作的事全都结束了,你不觉得寂寞吗?我喝酒时你来准备,随处乱脱的衣服让你来洗,我在工作室里躺下就睡的时候也是你来盖上毯子。” “一点都不寂寞!”我不由得回嘴。这哪里是合作,不就是把日常杂务全都推到我身上吗?然而,这个女人却在这时候,露出了极其温柔的笑容。 “我会寂寞的啊。” 我缩起脖子加快脚步,既不想看她的脸,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表情。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感觉到了寂寞。 * 才到第二天早上,律子小姐就打来了电话。一听她说自己宿醉让我给她买宝矿力和头疼药,寂寥的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结果我的圣诞节全都用来照顾她了。 在那之后,她不是以大扫除为由把我叫去,就是说想亲手做跨年荞麦面让我去买食材,结果和以前一样,我还是被她毫不客气地使唤。真希望把我白费的寂寞还回来。 * 新的一年到来,寒假结束后,我就带着试混音的音源去见高柳教授。那是之前由我作词、莲见律子作曲、美树本悠真唱的电影主题曲。 “这算是代替课程报告的东西吧。” 听完以后,教授摘下耳机说道。 “呃,倒不是那样……我从教授的课程中借鉴了很多东西,就觉得至少要给您看点成果。” “身为学者,真是觉得遗憾。”教授把ipod还了回来。“本打算把精神集中在歌词上,可惜没能做到。无论如何,流进耳朵里的声音、乐器和词语都会浑然一体。这才是歌词本该有的样子吧。” 这大概是在夸奖我吧。 “破魔矢君是为了作词来听我的课程……这样就算毕业了啊。” “不是破魔矢(hamaya)是叶山(hayama)。嗯……哎,那个,一直旁听课程总觉得不太好……而且也没有正式的学生了。” 明年我会正式注册课程——这句话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自己很可能因为嫌麻烦而改变想法,继续过家里蹲的留级生活,那时候既对不起教授又丢人。 “是不是我的学生注定要被音乐带走啊。已经两个人了,哈哈。” 听了教授玩笑似的话,我眨了眨眼睛。有两个人——被音乐? “哦哦,看来你没听说美纱同学退学后的事情啊。” “……我记得是要跟父母去法国之类的。” “不,按照她年末来问候时的说法,最后她好像要一个人留在日本,准备考音乐大学。” 我叹了口气。 “父母没有反对吗?” “听说是大吵了一架,父母坚持说她绝对做不到让她放弃,可最后还是妥协了。看来美纱同学的决心相当坚定呐。哎,我是觉得那两位父母该让孩子独立了,这算是个好机会吧。” “不过,您说音乐大学……是什么专业呢?……呃,她的手都那样了,大概是作曲或者教育方面吧?” “不,她说是钢琴专业,而且目标是职业钢琴家。据说是有无论如何都想发表的曲子,只有她自己能弹。哎呀哎呀,虽然失去优秀的学生让我难过,但又很开心。” 我没能再多问些什么,和教授应酬了几句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在晴朗得令人心痛的冬日天空下,我踩着枯叶穿过中庭。这条铺着地砖的步道,我曾不止一次和美纱并肩走过,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东西稳妥送到了啊,我心想。这样,她开始向前迈进。只有死者才会永远止步不前。我们还活着,呼吸着、消费着,会弄脏什么、又被什么弄脏,无可奈何地生活下去。就算是待在拉紧窗帘的病房,或是快被垃圾掩埋的六叠房间,也还是要继续生活。而只要活着,心脏就需要氧气,内心便会寻求言语和音乐。人类就是这样。 那么,我要朝哪里前进才好呢? 还不知道。毕竟自己已经毫无意识、毫无感动、毫无价值地活了二十三年,不可能那么快就找到什么。 只是——到头来,我能做好的,似乎只有罗列词句。所以现在,回自己的屋子去吧。叫醒沉睡的笔记本电脑,从最初记录下来——记录下因过于强烈的爱情与心愿、以及因悲伤的偶然而燃烧殆尽的钢琴家的故事。 * 深夜,写原稿被卡住的时候,我经常会听凑人君的专辑。结果还是听不惯难懂的普罗科菲耶夫和斯克里亚宾还有勋伯格,循环播放的全都是甘美而伤感的拉赫玛尼诺夫还有肖邦。要是他知道了,会说什么呢?估计是些挖苦的话——这可是为了像你一样的一群俗人选的曲子,你就尽情享受肤浅的浪漫气氛吧。一想到这些,我就笑了出来。 然后,我打开自己手机里的几百张雪景的图片,那是为了保存律子小姐在雪上记下的乐谱而拍的照片。不用说记谱,连录音都已经结束,这些东西已经不需要了,但我仍然保存在手机里。 耳机里传出的凑人君的钢琴声,温暖而廉价。心不在焉地一张张翻过雪上的谱子时,我忽然闯进了那样一个梦里。 我站在冰雪刚开始消融的原野。在白色与新绿色互相交融的斜坡最高处,是放在小丘上的一架钢琴,扬起的黑色羽翼遮住阳光,长长的影子在打湿的草上伸展。一对姐弟并肩坐在键盘前,正在一起弹奏发源自威尼斯的船歌。凑人君的右手和美纱的右手宛如同一个人的双手般步调一致,随着慵懒的节拍在黑键上摇荡。律子小姐靠在钢琴侧面,闭着眼睛,意识随连绵不绝的小快板一同向前流去。 在梦中本该是自由的,可我却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斜坡下,抬头望着音乐家们。就像律子小姐曾经说过的那样,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人成为诗人,那就是这里——尽管被憧憬的心情相隔而无法触碰,却仍能听到歌声的地方。 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趁诗意还没有消失、幻觉还没有褪色、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之前,敲打自己的键盘。这样,就算春天很快到来,足迹和音符都被新芽掩盖,但只要沿着词句前进,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能回到这个地方。 然后,我忽然停下手,想起一件事。 我还没有对凑人君道别。自从他死去以后,我就一直把他搁置在心里不通风又满是灰尘的地方。现在,故事即将写完,我终于有了认真道别的心情。 晚安,凑人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