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 1、第 1 章 初春惨淡日光透过二楼方格彩绘玻璃照进来,斜斜打土耳其地毯上。客厅里很静,只有座钟运转发出滴答声响。 公馆外街道上不时传来脚踏车铃声,“铃……铃……”一长串,划将过去,像湖泊里抛进石子,震起微微涟漪。一个年轻嗓音带着苏白可怜兮兮地哼唱,“栀子花白兰花,先生小姐买一朵……”渐走渐远,余音袅袅,后剩下苍白轮廓,没有实质内容。 旋转楼梯上走下来个人,高跟鞋踏着胡桃木地板,不急不慢地莲步轻移,边走边往下探看。 沙发上高个子男人还仰着那里,军帽扣脸上遮住了眉眼,看不出是梦是醒。她抱着胳膊过去,似笑非笑一双凤目,眼波流转。轻轻一瞥,自有三分娇憨。俯下身腰唤他,“二公子,这一觉睡得蛮长咯,太阳落山了。我看你太太也不爱过问你,啧啧,作孽!还是留我这里算了……” 仰着人终于揭开帽子,飞扬眉峰,冷漠嘴唇,一张英气逼人脸。抬腕看看表,长出一口气,把手覆眼睛上。 她他对面落座,交叠腿从旗袍开叉处婉媚欹伸,姿态美好,可惜吸引不了他目光。她也不甚意,拢了拢弯曲刘海道:“怎么不说话?吃了枪药一样过来,来了倒头就睡,把我这里当旅馆呀?嗳,你和你太太又怎么了?既然过得不开心,婚离离掉么好嘞。天天吊芝麻油,吃得消伐?” 良宴对她那口吴侬软语置若罔闻,佣人阿妈把他外套拿过来,他抖了抖,镶着国徽和翼型标致排扣相撞,哗啦一声脆响。同没有家累女人谈婚姻是多余,他转过去,慢条斯理地整理肩章,扣上武装带,把佩剑别到带扣上。 她伏沙发扶手上扭身看他,把自己拗成一个s型,“我和你说话呀,装聋作哑什么意思啦?” “你话太多了。”他戴上帽子不耐道,“我记得咱们曾经有言先,不该过问不过问,你忘了规矩,卿妃。” 底下立刻凤眼翻飞,这个人无情无义不是第一次,虽然习惯了,但还是觉得有点失望。怎么说呢,他们之间关系很难阐述却又极容易理解。他单身时有过几次肌肤之亲,他给她钱,她供他消遣,仅此而已。不过露水姻缘也是姻缘嘛,虽然趟数不多,他她这里避世她也没收他钟点费,还不是看重他这个人嚜! 她探手打开茶几上烟盒,极漂亮不羁一串动作,把一根细细“哈德门”叼红唇间。鎏金打火机点了烟,吸上一口,徐徐吐出来,“亏你一心一意待她呀,关于南钦流言我又不是没听说过……”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把话含进了嘴里。 他神色阴郁地盯着她,“你说什么?” 卿妃窒了下,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他忌讳。他和他太太关系不好,但是很奇怪,他外面一直非常维护南钦,甚至连她名字都不许她直呼,好像叫了一声就侮辱了人家似。他不是不乎那房夫人吗,其实到底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明白。应该是狠狠地爱着那个女人吧!嘴硬男人分明不讨喜,但他还是有那种魔力让女人神魂颠倒。并不因为他是冯克宽公子,也不因为他军衔。一个花名外公子哥要褒奖无从说起,可是细思量,又浑身上下全是吸引力。就像死灰中间窝着一方燃炭,火光通红,不容忽视。 她毕竟懂得察言观色,要圈子里混,得罪他总归不好。一时愣神烟灰落旗袍上,她忙噘嘴吹开,站起来晃着肩头顶他一下,半真半假地揶揄:“啊哟,堂堂二公子,玩笑开不得了,难为情伐?好了好了,我什么都没听说,这总行了吧!”把茶几上白手套拿起来双手奉上,笑道,“眼看天暗下来了,太晚回去好像不大好,哦?” 他没有再搭理她,接过手套戴上就往门前去。花园一角静候副官立刻驱车迎上来,到了台阶下让司机停住,下车后马靴后跟“喀”地一并,毕恭毕敬替他开了车门。 他是飒爽身形,穿着戎装样子越发俊俏。卿妃送他到车前,竖起胳膊,一手手肘搭着另一手手背,指头冲他弹琴似撩了几下,“二公子再会噢,想人家了再来噢!”说着吃吃一笑,“要是不方便话,老地方见面也是可以。” 冯良宴瞥了她一眼,“今晚你有演出,我让人送花篮过去捧场。” “你不来吗?”她似乎很期待,转而想想又不对,拨了拨那头电卷发说,“两个不行,起码要五个,帮我撑足面子。” 他没再说话,弯腰进了车里。 车子驶过霓虹初上街头,他开窗向外看,暮色中一辆电车迎面过来,车厢里塞满了下班回家人。也许辛苦一天早就被抽干了灵魂,个个木着脸,数不清行尸走肉。 前座俞副官转过身问他,“二少是去官邸还是回陏园?” 俞绕良十五岁派到他身边做副官,是四个地勤校官里和他亲近。不公值上习惯叫他“二少”,这些年来都没有改变。俞副官口中官邸是寘台大帅府,自从他结婚就已经搬离那里了。不过陏园离寘台不远,他母亲又惦念他,他汇报军务之余每常留下吃饭,有时也会留宿。 将要入夜,外面气温很低。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刀子一样割脸上。街头人多,车子行进得很慢,能清楚看见往来穿梭报童和卖烟女郎。他靠着靠背,手套压住半边脸,哑声道:“回陏园。” 俞绕良道是,“周小姐花篮我已经订了,大舞台开场前让人送过去。” 捧歌星花篮做得相当精美,当然价格也不菲,五个要十块现大洋,简直有点像宰人。冯二少女人身上花钱从来不畏缩,俞副官却忍不住肉痛。造价太高,他觉得犯不上。那位周小姐如果是绝色倒罢了,事实上长得还不及家里少夫人一半美。全赖那一身媚骨,讨男人欢心这点上确实占优势。要说二少并不是这样流俗人,他也看得出他待那些女人三心二意。花出去钱无非是不动感情代价,他心里乎始终只有少夫人吧! 汽车轧上电车轨道,略微颠簸了一下。窗口飘进来一股甜糯香气,热腾腾桂花味。良宴探身往外看,街边上有人卖糖炒栗子,汽油桶做成煤球炉上架了口大锅,挥舞着铁铲石英沙里翻炒栗子,正炒得热火朝天。 “停车。”他突然喊,很开了车门。 俞绕良有些意外,慌忙跟下去,看见他退到一个摊子前,买了一袋栗子捧胸口。 南钦爱吃栗子,当初留洋时想念家乡味道,他跑了几条街才华人区买到。大概是心境不同,中国小吃美国总不及想象中好,她怏怏用了几颗就扔了,从此再没有提起过。 纸袋里滚烫,蓬蓬热气翻卷蒸腾,一*拍他下颌上。车子复往陏园方向行驶,今天是周末,本来应该有个愉假日,可是他却从家里出来了。至于原因他也闹不太清,中午喝了点酒,恍惚记得和她有些口角,总之不是什么要紧大事——和他们之间心结比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够得上要紧一说。 车开进陏园大门,喷泉旁边停下来。家里佣人出来迎接,他下车时候还把栗子拎手里,问:“少奶奶睡了吗?” 吴妈说:“少奶奶用过饭,早早就睡下了。” 他微一顿,有些嘲弄笑了笑,把纸袋子随手递给了吴妈,“去做盘栗子烧鸡,我还没吃饭。” 大厅里灯火通明,军靴踩地毯上寂寂无声。他走到楼梯口向上张望,犹豫了一下才举步上楼。她房间走廊头,他慢慢走过去,面前那扇红木雕花门紧闭,仿佛割断了所有感情和联系。他略踟躇了下方去拧门把手,以前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是锁着,今天却很奇异,居然让他拧开了。他知道她绝不可能故意给他留门,多半是忘了。 他闪身进来,床头灯还没熄,房间里充斥着淡淡光晕和香味。他伸手搭床架子上,从床尾看过去,她侧身躺着,沉沉一头乌发铺满整个枕头。他转到她对面,默不作声,就那么静静打量她。她闭着眼,浓密睫毛覆盖下来,让他想起大哥家妙音常抱怀里赛璐珞洋娃娃。小巧鼻子,嫣红嘴唇,还有灯下近乎透明皮肤……初见她时惊为天人震动,到现都没有忘记。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越走越远,到现咫尺天涯,实叫人沮丧。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没办法日,估计一周三到四,先收了我吧~~~~ 2、第 2 章(捉虫 南钦向来浅眠,稍稍一点动静都能惊醒她。先前头痛,吃了药就躺下了,心里还记挂他没有回来。后来精神不济,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隐约听见脚步声,睡迷了,昏昏噩噩以为天还没黑,以为是佣人进来探她。谁知一睁眼,看见他面前,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窗帘太厚看不见天光,她往墙上暼一眼,七点了,时候不算晚,但是她毕竟已经睡了,睡下了就不太喜欢他进她房间。 她扶额起身,“你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良宴梳妆台前天鹅绒方凳上坐下来,拍了拍膝头褶皱道:“我吃不吃无所谓……这么早就睡,不舒服?” 南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吵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可以若无其事,似乎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你忽视他,他也不把你放眼里。 她恹恹地下床倒水喝,经过他面前,丝质睡衣轻飘飘从他手背上滑过,像个拿捏不住梦。他往后靠,脊梁狠狠抵住梳妆台边缘棱角,有些疼,但疼得鲜明。他说:“明天是尚谦和德音结婚日子,中午让曹副官先送你过寘台,我把署里事安排好了再来。” 德音是他同母妹妹,郎姜尚谦是他们校友,也是陆军总司令姜道彰四公子。冯姜是政治联姻,这个年代上流社会里纯粹为爱结合实少得可怜,南钦怔怔,她和良宴如果现还能和睦相处,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她出身并不耀眼,父亲是满清时期道台,后来复辟失败郁郁而终。她那时还年幼,无父无母只好投奔姐姐,然后辗转出国,遇上了他……终究齐大非偶,即便他排除万难娶了她,后他们婚姻还是出了问题,并且不可调和。 她踱到靠墙高案前倒水,捏着杯子转过身来,落地灯他背后,把他身影投射到玻璃杯上。她对着那个模糊影像出神,半天才唔了声。他有很强掌控欲,给她画个圈只允许她他限定范围内活动。像明天婚宴,德音打电话来说很紧张,希望她早些过去。他明明知道,非到中午才让副官送她,实让人无奈。 “明天家里没什么事,我也担心母亲忙不过来,等你走了我就过寘台去。”她把水杯搁下,转过脸,不再看那杯里倒影。 良宴却说:“明天人多,去得太早乱哄哄,有什么意思!母亲那边有二太太她们帮忙,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言罢又一笑,“婚宴来宾都是成双结对,你一个人,不觉得寂寞么?” 寂寞是可以习惯,南钦扯了扯嘴角,“没有结婚小姐必然也有,雅言和汝筝她们都,我有什么可寂寞。”她抱了抱胳膊,初春夜里还是很冷,她下床没有披晨衣,背上有些寒浸浸。当他面进被窝总不大好意思,便有意支应他,“要是没吃饭,让吴妈吩咐厨房给你置办。恕我不周了,人犯懒,不想下楼去。” 他极慢地点头,“你就是这么做太太,丈夫没有回来,你却可以睡得很踏实。” 南钦屹然站着,语气却放软了,“良宴,我现不想吵架。时间差不多了,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他把帽子摘下来扔梳妆台上,似笑非笑望着她,“我今晚就睡这里。” 南钦心里一跳,他们结婚一年,分居却有十个月。她不欢迎他,他知道也认可,今天突然变了,有点无理取闹意思。 良宴一直留意她表情,她眼里光从初惊讶渐渐变得清冷。她大约以为他是随口一说,他也问自己是不是认真。他本意确实是想挑衅她,如果她除了漠视他还有别反应,他反而能接受。可是她把他当成一蓬烟,一团空气,这让他自尊心大大受挫。他走出去是有头有脸“二少”,是空军署“总座”,家里却像个孤苦伶仃鳏夫。 他脾气不大好,虽然已经一再忍让,到底还是被她触怒了。她越是不愿意他越是要迎难而上,他抬手解领口钮子,冷而硬发话,“以后不许锁门。” 南钦往后退让,并不想和他争辩,“那我去客房睡。” 他抢先一步堵住了门,“你以为我只想睡你热被窝?你这样守身如玉,为是谁?” 他把门重重关上,说出这句话,觉得胸口疼痛大大疏解了。像是把肺里浊气都挤压出来,终于可以松地喘息。 隐忍了那么久,他和她斗,和自己斗,努力克制对她爱。他心里苦闷说不出口,他有不凡出身,曾经活得太过肆意张狂,她出现是他醉生梦死里唯一救赎。可是婚后一次朋友间聚会,打开了这段婚姻里不幸缺口……那些不说也罢,他叹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曾经想过带她去法国,远远离开这里,把这里一切人和事通通砍断。然而不现实,他们之间问题横梗心头,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依然存。 南钦很忐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吵过了赌气出去,外面待到入夜才回来,回来了就要这里留宿,他把她当成堂子里粉头吗?她不愿理会他斗气话,说起这个实让她尴尬,不过是年少无知时晃神,如今竟成了他拿捏死穴。她自己也负气,既然彼此没有信任,很多事她也不想再提及。她没有什么可辩解,也没有什么可告饶。他要闹只管去闹,只是可惜了当初一门心思。 她进退维谷,看着他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衬衫。靴子远远扔到墙根。他光着脚过去把门反锁上,拔出钥匙冲她晃了晃,“别想走,冷话就上床。不怕冷,你愿意坐一夜也无妨。” 他进浴室,把门关得砰然作响。她怔忡站着,他找准了机会就来寻她事,她感到厌倦又沮丧。没办法,只好打开柜门抽出条毯子来。和他同床共枕似乎已经很难了,她拿毯子裹住自己,羊毛细细纤维透过睡衣扎肉上,有种刺痛温暖。 浴室里水声哗哗,她挪过去替他整理衣裤。军装是呢子,挂起来后很平整挺括。她细细把衣襟抻好,才发现袖底铜扣少了一颗。他有个习惯,松了扣子即便没掉也要预先扯下来装进裤袋里,免得以后找不到。原本老家教条规定了,女人是不作兴掏男人口袋,只是她想替他缝起来,少不得就要动上一动。 男人裤袋很宽,她手小,探进里面有点杳杳。他口袋里从来不装钱,俞绕良就是他天然皮夹子,所以当她触到两张单票时有点好奇。拉出来看,花花绿绿印刷,上面有五个加粗铅字,写着“东方大舞台”。 她把票托手掌心,心直往下沉。他婚前名声她也有耳闻,年轻少将,有花团锦簇前程。风月场中厮混惯了,红颜知己少说也有一个排,大舞台台柱子就是其中之一。 浴室门上把手突然响了,他从里面出来,原本还系浴袍腰带,看见她捏着那两张票,也不说话,就那么淡淡望着她。 她平静地把票塞回去,手伸到袋底,终于找到了那颗小小翼型扣。她垂着眼说:“你别误会,我看见袖口少了颗扣子。” 他床沿坐下来,撑着两臂往后仰,视线绕过床架子看她,“那两张是十八号门票,你不是喜欢玉玲珑锡剧吗,那天有她演出。你不愿意和我一道去,让雅言陪你也行。” 她没言声,坐梳妆台前翻找针线盒子。良宴觉得耐心用了,她宁愿那边浪费时间也不愿和他一起睡吗?他过来拉她,“这些活让下人干。”见她披着毯子觉不,用力扯下来扔到一旁,“真打算对峙一夜?我劝你省省,三贞九烈拿来对付自己丈夫,就是告诉你姐姐,她也不会夸你做得好。” 南钦挣起来,他力气很大,钳制住她,勒得她手臂发麻。她咬着唇一味往后挫,越缩他拽得越紧。她终于忍不住呼痛,“明天要回寘台,你想上晚报头条吗?” 她是很容易留下瘀青体质,不小心磕着碰着,马上就是触目惊心一大片。他落这样重手,婚宴上小报记者不少,很可能被大肆渲染一番,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 他才意识到,也是自己太心急了。忙不迭地松开她,撩起她袖子查看,果然那皓腕上有一圈红红印子。他对这种痕迹很熟悉,刚结婚时候情热,她脖子上吻得重一些,稍过几个小时就会变紫,害她大热天还要穿高领旗袍……他也不想这样,谁让她这么犟!他懊恼归懊恼,她还没来得及退让时候打横把她抱起来,一下子抛到了席梦思床上; 3、第 3 章 她不是那种懂得乔装自己取悦男人的人,可是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眼波,就足以叫他无法自拔。中午的那点酒劲早在卿妃家的沙发上消耗完了,他现在很清醒,知道自己渴望什么。他娶了这个女人,过的仍旧是独身时的日子。孤枕难眠,又不愿再像以前那样放浪,他莫名其妙成了婚姻虔诚的信徒。 现在想想,自己简直有点傻。那么多次了,每次都以为她会派人留意他的去向,至少在他回来后询问一下他身边的副官。女人不是善妒吗?他就是要让她知道他在别的女人那里消磨时间,如果她还有心,她总会吃醋吧?会难过吧?可是没有,多么奇异,一次都没有!他早就看透了,她的爱不及自己付出的十分之一。因为她心里有别人,嫁给他,是多方权衡的结果。她仅仅是需要一个家,或者说一个落脚的地方。 他在她急欲起身的时候压上去,却不敢用太大的力,“又想跑?跑到哪里去?” 南钦没有娘家,她无路可退。良宴知道她的弱点,她是旧家庭出来的小姐,受的本来是老式教育。姐姐送她出国时说,要把她托付给在美国念书的好友,这个好友就是冯良宴。一个不会英文的女孩子,初到国外人生地不熟,很多地方都要依靠他。相处虽不算热络,感情总还有。后来结婚,她也一心一意同他过日子。新婚的头两个月真的很好,她不善于表达,但是知道爱情多于感激。可惜他看不透,他开始对她诸多埋怨,即便不说出口她也能察觉。 她力气小,那点抗拒不过是螳臂当车。她只是觉得屈辱,他总不着家,每常听说他和某某名媛相携出入什么场合,听多了人变得麻木,心肠也会变得更硬。所以当他想吻她的时候,她把头侧了过去,说不要。 她没有大喊大叫,可是这种冷淡的姿态更伤人。他顿住了,那小小的身躯被他覆盖住,即使他们的身体交叠在一起,即使他们的的嘴唇刚刚相距不过两公分,心的距离始终都是那么远。 良宴觉得失望,他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一个不愿和你有纠葛的女人,怎么再强迫她做那种事? 他颓然倒在一旁,两个人各怀心事,分明的同床异梦。平复了半天转脸看她,她背对着他,瘦弱的身型蜷缩起来,看上去无比可怜。良宴只得腾挪开,扯起被子让她进去。 南钦实在冷,也知道要打发他不容易。如果干熬一整夜,只怕明天的婚宴出席不了。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没有娘家做靠山,自己腰杆子不硬,当初进冯家,很受良宴母亲的挑剔。眼下德音婚礼这么大的事,要是缺了席,唯恐惹得婆婆不高兴。所以也不管那许多了,他掀了被子她就钻进去,依然不肯面对他,照旧侧躺。 良宴坐着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躺了下来。按理说遭受这样的冷遇,早该拂袖而去了。也不知怎么,这回却按捺住了。也许是太怀念以前,身边有个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说不出的安心和踏实。分房八个月,还是没有忘记新婚时的感觉。他跟着她的方向侧身,突然觉得就在她背后看着她,似乎也不错。 她轻浅地呼吸,肩头在被子外面微微起伏。他不自觉把手探过去,那片织锦缎睡衣是暗水纹的,疏疏朗朗的镶上几朵绿叶衬托的花,很温雅的颜色,却还是扎痛他的眼。他的手略一顿,拐个弯去牵她身上的被子,拉高一些,把她齐脖盖住,然后关掉了床头的灯。 黑暗里的两个人都冷静下来,看不见彼此,反而更放松。墙上挂钟滴答,不知过了多久,估摸有半个钟头吧!南钦一个姿势保持久了难免僵硬,刚想舒展舒展筋骨。还没来得及行动,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探了过来。不似往常的莽撞,这回是小心翼翼的。找到她的胳膊,顺着往下寻见她的小指,和她紧紧勾在一起。 南钦有点惊讶,良宴的性格里温情占据的成分很少。他是学军事的,aem&c(空中预警和指挥)和aaw(防空作战)说得头头是道,却从来不对她说情话。追求她时一味的张狂霸道,她早已经习惯了。现在的小动作不合常理,让她紧张之余,又莫名的心酸。这样的人,爱不得弃不得,委实令她困顿。她咬住唇努力克制,泪水还是模糊了双眼。很奇怪,似乎只有摒除了外界干扰,他才会让她感动。真要是这样,多希望他们是瞎子是聋子,不听不看,也许就能长远走下去了…… 一丝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南钦睡醒他已经不在了。她下意识摸摸床的另一边,还是温的,他应该还没有出门。虽然没什么事发生,一大早见面还是有些难为情。她在被窝里磨蹭了一阵才起床,梳妆完了换好衣裳下楼,走到楼梯拐角处,赫然发现他还在,戎装笔挺,正背着手在大厅里踱步。 想躲是躲不掉的,他抢先一步看见了她,帽檐下的脸没什么表情,淡淡道:“睡醒了?杵在那里干什么?下来!” 她只得硬着头皮下楼,怕显得不自然,故意搭讪,“你还没走啊?” “嗯,等你。”他随口一应,仿佛原本就应该是这样。 她穿一身青花丝绒旗袍,二月底天还微凉,外面披了件花呢短斗篷。打扮虽素净,但那旗袍裁剪得极好,她又是窈窕的身段,腰臀间的曲线掐起来,两手一扣就能扣个大概。 南钦担心他又要挑刺,忙道:“今天是德音的大喜日子,我甘当绿叶。” 他吊起半边嘴角,“绿叶轮不着你来当,我冯良宴的夫人,何至于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拍了拍手,门外的副官托了三只大礼盒进来,往茶几上一放,行个军礼又退了出去。南钦没有动手,她摸了摸耳上的珍珠耳钉,“这种场合穿洋装好像不大合适。” 他坐下来揭盒盖,打开里面的宣纸,拎出一套黑地攒红花旗袍来。掐丝镶滚、鎏金蝴蝶扣,看样子是祥泰公司的最新款。另两个盒子里装着珠羔披肩和高跟鞋,都是用来搭配这身衣裳的。 “去换。”他简洁地说,“我还要去空军署。” 南钦皱了皱眉头,他浪费这么多时间,就是为了检查她的着装吗?不可否认他的眼光很好,但是这么打扮,是不是太艳丽了些?她看他一眼,想和他打个商量,可是他低头点烟,根本就不理会她。南钦叹口气,无奈进了衣帽间里。 良宴等得很有耐心,看她穿他挑中的衣服,本来就是一件绮丽的事。南钦明明有得天独厚的资本,却从来不懂得善加利用。所幸他有发现美的天赋,知道怎么妆点她。他等着她惊艳亮相,一株直而通透的水仙,过年时包裹上红纸,不是比迎春更美三分么? 鞋跟的哒哒声由远及近,他抬头看过去,眉心一瞬便舒展开来。南钦就在那里,身材自不必说。披肩拿钻石胸针别着,半袖旗袍下露出一双如玉的小臂。那娇脆的轮廓被绣上了明丽的一笔,竟美得有些不近情理了。 他心满意足的审视一番,又到她身边看她的手腕,果然青紫的一圈。早就知道会是这样,还好一个早晨能办很多事。他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个半圆型物件来,“戴上这个,我就不会上头条了。” 南钦不明所以,见他把两块镂空的金片分开,那连接处似乎有机簧,轻轻一扭就变成了个镯子。她正赞叹这个设计,被他拉过手,像警察给贼上手铐似的,喀地一声就把她铐住了。 这镯子宽约两寸,正解决了燃眉之急。良宴愉快地长出一口气,回过身到沙发扶手上取手套,一边戴一边嘱咐她,“早些去也没什么,多陪陪德音就是了。其他事一概别管,自有下人打理。” 他的护食在寘台是出了名的,不许别人支使她,即便他们跌跌撞撞走到这步,也还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这点上南钦很感激他,他的一意孤行很多时候替她解了围,让她在冯家能够有立足之地。 她送他出门,下台阶的时候他的步子突然慢下来,回头道:“差点忘了告诉你,你姐姐和金烛的官司打完了,他们现在已经正式离婚了。” 南钦猛听见这消息愣了下,“怎么离婚了……” “据说南葭得了不小的一笔赡养费。”良宴别过脸看东方的太阳,颇有些嘲弄地哂笑,“五万现大洋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但是南葭的手面你知道,架得住多长时间消耗,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又回过眼来深深望着她,“金烛和她离婚,是金烛赚了。今天的婚宴他应该也会来。” 南钦说:“我只想知道南葭现在人在哪里,她离婚了怎么没有给我打电话。” 良宴扶了扶帽檐道:“她打到我署里了,你不用担心她,她和姓白的公子哥儿去香港了,钱花不完是不会回来的。我在想,早知今日,她是不是后悔当初送你留洋呢?” 他散漫地一笑,没有等她回话,上了空军署给他配备的专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33、爱弘、斗草、唫銫姩蕐的地雷! 感谢大元宝宝、唫銫姩蕐、vonsue的手榴弹! 感谢波妞、潇湘过客的火箭炮! 谢谢大家了,鞠躬! 另外昨天脑子比较糊涂,今天可能出现多次修改。如果看见本文经常浮起来,请无 4、第 4 章 挀虫 寘台是楘州划出来的一片禁区,警备相当森严。陏园的车牌所有人都认识,因此过关卡时不需出示证件就放行。 帅府坐落在寘台深处,南钦撩起窗口的绡纱往外看,路旁的洋梧桐还没长出新叶,一群鸽子腾空而起,很快从头顶掠了过去。她眯眼远眺,天是湛蓝的,蓝得像海子倒扣过来,下一秒就会滴下水似的。她以前在老家听过个俗语,说天公作美,新人就会有段美满的婚姻。德音以后应该会过得很好,不像她那样,结婚当天回陏园,车上下来淋得半身稀湿。 从门禁到帅府有程子路,约摸二三里模样。时间还早,客人都没到,进了大门只看见底下佣人往来忙碌,搬花篮,拉彩带,把平时庄严的官邸布置出了鲜活喜兴的味道。 车一停下,立刻有人上来开门。南钦搭着对方的手下来,抬头一看,一张肖似良宴的脸,是五少冯良泽。 她讶然咦了声,良泽挺胸收腹,冲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陆军第七十一军中校冯良泽,为夫人服务。”他原先是想一本正经的,到底绷不住,自己咧嘴大笑起来,“二嫂,好久不见。” 他的脾气和良宴完全是两个极端,如果一个是冰,那另一个就是火。一母同胞有这么大的性格差距,的确很少见。相较之下南钦更喜欢和他相处,他是冯家上下最直率的人,撇开叔嫂这层关系,更有点朋友的意思。她笑着打量他,“差不多有半年多没见了。你毕业了?几时回来的?” 良泽的手往门上比了比,边领她入内边道:“其实年前就毕业了,军校年底授衔,后来直接去了七十一军,这次回来还是借了三姐的光。”又问,“你一个人来的?我二哥呢?” “署里有点事要处理,办完了就来。”南钦道,“七十一军是中坚,你毕业就授中校衔,不简单啊!” 良泽笑得眉飞色舞,“谁让我是冯克宽的儿子呢!还有良宴的大名,在黄埔军校里可算如雷贯耳。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比别人要优厚一些。” 说话到了东边小厅里,南钦进门往里看,冯夫人正和两个姨太太核对姜家送来的礼单。 这大帅府一共有三位夫人,冯夫人虽然是正室,但生育较晚,后来才有了良宴、良泽和德音。良宴上面原本有一位大哥,是二夫人所出,可惜平昌之战中殉了国。剩下的四小姐雅言是三夫人孟氏的女儿,认真说起来冯家眼下是以良宴为长。 冯夫人白皮肤高个头,上了岁数略发福,但从以前的相片上看,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南钦对这位婆婆总有些畏惧,记忆一直停留在第一次上门,那张从头到尾没有笑过的脸上。所以即便现在态度有所转变,她还是不自觉的心有余悸。不过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她上前一呵腰,温声喊了声“姆妈”。 冯家是苏州官宦出身,话里时不时带着苏白。苏州人管母亲叫姆妈,冯夫人似乎特别眷恋这种乡音,子女们一概都按老家的习惯来称呼她。 冯夫人摘了老花镜搁在一旁,嘴里应着,“来了?”往她身后张望,“良宴呢?没和你一道来?” “二哥有事要忙,晚到一步。”良泽替南钦回答了,从糖果包装里抠了颗酒心巧克力塞在嘴里。 冯夫人直摇头,“都已经授衔了还像孩子一样,当心你父亲了看见了骂你。今天来的政要多,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你父亲丢人才好。” 良泽一迭声说是,大概不耐烦听她唠叨,又抠了两颗转身出去了。冯夫人嘴上怪罪,心里并不认真生气。良泽是她最小的儿子,疼爱自然更甚。况且他又生得讨人喜欢,二十来岁的人了,家里也还是没拿他当大人看。他干点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大家相视,不过宽容一笑罢了。 二夫人对南钦上下一通审阅,“这身打扮倒蛮好,我就说了,年纪轻轻不要穿得那么素净。这个时候不穿大红大绿,到老了要后悔的。” 三夫人点头不迭,“不要说到老,就是以后有了小囡都不一样的。”话锋一转又刺探,“南钦呀,最近身体好伐?上次空军医院有个大型的女科检查,好多人家太太都去了,你有没有去呀?” 南北方的文化差异,最浅显的就表现在口语上。好多东西在叫法上不一样,比如苏白管胡同叫弄堂,管玉米叫珍珠米,管孩子叫小囡。南钦笑得很尴尬,自从结婚以来一直被问及孩子的问题。老一辈想抱孙子很正常,可是每回见每回问,再加上她和良宴目前的情况,难免有种心虚又悲凉的感觉。她只得敷衍,“那个是查妇科病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去。” 三夫人噢了声,有点失望。 冯夫人却很大度,摆着手道:“他们结婚才一年,来日方长,急什么!一对健康的夫妻,还怕没有小囡?”说着朝落地窗外一瞥,大门前那条甬道上已经有车进来了,便吩咐南钦道,“你上楼去吧,你们女孩子应付不来那些军官太太,替我陪陪德音是正经。” 南钦道是,退出了偏厅。她带来的阿妈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把随礼送到她手上,她接了东西,这才旋身上楼去。 姑娘们对婚姻都是向往的,逢着小姐妹里有谁办喜事,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儿高兴。南钦刚踏上二楼平台就听见隔墙的笑声,那样欢乐,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忧心。她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到门前站定了笃笃的敲,里面大约以为是新郎来了,很警觉的问了声,“谁?” 她玩心大起,诈着嗓子说:“我。” 里头来了劲,贴着门板对暗号,“玉铛缄札何由达?” 南钦故意不走寻常路,随口道,“一树梨花压海棠。” 里面哄笑起来,吵吵嚷嚷说是二嫂,开门把她迎了进去。 新娘子的房间,入眼便是满室玫瑰。这个月令玫瑰很少,姜四少路道粗,想必又是调兵遣将空运过来的。南钦也喜欢花,一下子落进花海里,欢喜得坐不住。 房间里除了新娘子还有四个女孩,雅言不论,另三个是冯家的堂妹,都是未婚。婚礼提供的不单是一段姻缘,对于参与的年轻人来说,还是一次不错的交际体验,因此所有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南钦笑问:“今天谁是女傧相?” 穿着蕾丝洋装的从云举了举手,怯怯地笑着,“是我。” “做了傧相可是有瘾头的,下个结婚的就该是你了。”南钦调侃她,在从云的娇嗔里把礼盒交给了德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这是我和你二哥的一点心意,祝你和姜公子白头偕老。” 德音长得更像父亲,五官偏中性,眉眼很英气。冯家是这样的地位,儿女都在军中任职。德音平时很少梳妆打扮,今天换了婚纱,脸上化了妆,竟然别有一种妩媚之姿。红着脸说谢谢,打开丝绒盒子看了眼,惊讶地一声叹,“这是我上次看中的那套,只是太贵有点犹豫。”说着来搂南钦的腰,“哎呀,真合我心意,二嫂你太好了!” 雅言抱着胸点头,高束的卷发弹簧一样来回蹦,“别看那些印度人头上包块红布像个瘪三,全楘州最大的商铺都是印度人开的。几个老字号反倒做不过外来客,真替他们汗颜!” 南钦没兴趣说那些,只顾诺诺地应着,“下次你结婚,我也送你这样的礼。” 雅言不经逗,飞红了双颊道:“和我们贫什么,见了二哥也能打趣才算你的本事。” 她见了良宴像老鼠见了猫,大家对这个表象盲目认同,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无话可说,说明以往的伪装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南钦笑了笑,没有反驳的**。 “二嫂这只镯子倒满别致的,”良宴的另一个堂妹守云搬着她的手臂看,“是二哥送给你的吧?上次我路过龙凤银楼看见他,那时候他就在挑这个……咦,不是同一款了么!我记得那款上面镶了三颗红宝石,这款没有。不过还是光板的好看,本来就是镂空的,再加红宝石就落俗了。” 南钦不敢再让她翻转,怕一个跑偏露出里面的瘀青来,别的没什么,多费唇舌解释也伤脑筋。便含糊地打岔,“我也不太懂这个,今早出门前他给我的,说拿来配这件旗袍好看。”她故意扬了扬手,“好看吗?” 大家自然都说好,他们那样的佳偶,还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楼上热闹地寒暄,底下的乐队奏起乐来。雅言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准备准备吧,姐夫大概也要到了,十二点证婚人要致辞的。” 于是大家忙着替德音补粉,替傧相点口红。一场婚礼就是一次新生,所有人满含善意,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茶茶和蛇六姐的赏 5第4章 寘台是楘州划出来的一片禁区,警备相当森严。陏园的车牌所有人都认识,因此过关卡时不需出示证件就放行。 帅府坐落在寘台深处,南钦撩起窗口的绡纱往外看,路旁的洋梧桐还没长出新叶,一群鸽子腾空而起,很快从头顶掠了过去。她眯眼远眺,天是湛蓝的,蓝得像海子倒扣过来,下一秒就会滴下水似的。她以前在老家听过个俗语,说天公作美,新人就会有段美满的婚姻。德音以后应该会过得很好,不像她那样,结婚当天回陏园,车上下来淋得半身稀湿。 从门禁到帅府有程子路,约摸二三里模样。时间还早,客人都没到,进了大门只看见底下佣人往来忙碌,搬花篮,拉彩带,把平时庄严的官邸布置出了鲜活喜兴的味道。 车一停下,立刻有人上来开门。南钦搭着对方的手下来,抬头一看,一张肖似良宴的脸,是五少冯良泽。 她讶然咦了声,良泽挺胸收腹,冲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陆军第七十一军中校冯良泽,为夫人服务。”他原先是想一本正经的,到底绷不住,自己咧嘴大笑起来,“二嫂,好久不见。” 他的脾气和良宴完全是两个极端,如果一个是冰,那另一个就是火。一母同胞有这么大的性格差距,的确很少见。相较之下南钦更喜欢和他相处,他是冯家上下最直率的人,撇开叔嫂这层关系,更有点朋友的意思。她笑着打量他,“差不多有半年多没见了。你毕业了?几时回来的?” 良泽的手往门上比了比,边领她入内边道:“其实年前就毕业了,军校年底授衔,后来直接去了七十一军,这次回来还是借了三姐的光。”又问,“你一个人来的?我二哥呢?” “署里有点事要处理,办完了就来。”南钦道,“七十一军是中坚,你毕业就授中校衔,不简单啊!” 良泽笑得眉飞色舞,“谁让我是冯克宽的儿子呢!还有良宴的大名,在黄埔军校里可算如雷贯耳。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比别人要优厚一些。” 说话到了东边小厅里,南钦进门往里看,冯夫人正和两个姨太太核对姜家送来的礼单。 这大帅府一共有三位夫人,冯夫人虽然是正室,但生育较晚,后来才有了良宴、良泽和德音。良宴上面原本有一位大哥,是二夫人所出,可惜平昌之战中殉了国。剩下的四小姐雅言是三夫人孟氏的女儿,认真说起来冯家眼下是以良宴为长。 冯夫人白皮肤高个头,上了岁数略发福,但从以前的相片上看,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南钦对这位婆婆总有些畏惧,记忆一直停留在第一次上门,那张从头到尾没有笑过的脸上。所以即便现在态度有所转变,她还是不自觉的心有余悸。不过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她上前一呵腰,温声喊了声“姆妈”。 冯家是苏州官宦出身,话里时不时带着苏白。苏州人管母亲叫姆妈,冯夫人似乎特别眷恋这种乡音,子女们一概都按老家的习惯来称呼她。 冯夫人摘了老花镜搁在一旁,嘴里应着,“来了?”往她身后张望,“良宴呢?没和你一道来?” “二哥有事要忙,晚到一步。”良泽替南钦回答了,从糖果包装里抠了颗酒心巧克力塞在嘴里。 冯夫人直摇头,“都已经授衔了还像孩子一样,当心你父亲了看见了骂你。今天来的政要多,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你父亲丢人才好。” 良泽一迭声说是,大概不耐烦听她唠叨,又抠了两颗转身出去了。冯夫人嘴上怪罪,心里并不认真生气。良泽是她最小的儿子,疼爱自然更甚。况且他又生得讨人喜欢,二十来岁的人了,家里也还是没拿他当大人看。他干点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大家相视,不过宽容一笑罢了。 二夫人对南钦上下一通审阅,“这身打扮倒蛮好,我就说了,年纪轻轻不要穿得那么素净。这个时候不穿大红大绿,到老了要后悔的。” 三夫人点头不迭,“不要说到老,就是以后有了小囡都不一样的。”话锋一转又刺探,“南钦呀,最近身体好伐?上次空军医院有个大型的女科检查,好多人家太太都去了,你有没有去呀?” 南北方的文化差异,最浅显的就表现在口语上。好多东西在叫法上不一样,比如苏白管胡同叫弄堂,管玉米叫珍珠米,管孩子叫小囡。南钦笑得很尴尬,自从结婚以来一直被问及孩子的问题。老一辈想抱孙子很正常,可是每回见每回问,再加上她和良宴目前的情况,难免有种心虚又悲凉的感觉。她只得敷衍,“那个是查妇科病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去。” 三夫人噢了声,有点失望。 冯夫人却很大度,摆着手道:“他们结婚才一年,来日方长,急什么!一对健康的夫妻,还怕没有小囡?”说着朝落地窗外一瞥,大门前那条甬道上已经有车进来了,便吩咐南钦道,“你上楼去吧,你们女孩子应付不来那些军官太太,替我陪陪德音是正经。” 南钦道是,退出了偏厅。她带来的阿妈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把随礼送到她手上,她接了东西,这才旋身上楼去。 姑娘们对婚姻都是向往的,逢着小姐妹里有谁办喜事,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儿高兴。南钦刚踏上二楼平台就听见隔墙的笑声,那样欢乐,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忧心。她的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到门前站定了笃笃的敲,里面大约以为是新郎来了,很警觉的问了声,“谁?” 她玩心大起,诈着嗓子说:“我。” 里头来了劲,贴着门板对暗号,“玉铛缄札何由达?” 南钦故意不走寻常路,随口道,“一树梨花压海棠。” 里面哄笑起来,吵吵嚷嚷说是二嫂,开门把她迎了进去。 新娘子的房间,入眼便是满室玫瑰。这个月令玫瑰很少,姜四少路道粗,想必又是调兵遣将空运过来的。南钦也喜欢花,一下子落进花海里,欢喜得坐不住。 房间里除了新娘子还有四个女孩,雅言不论,另三个是冯家的堂妹,都是未婚。婚礼提供的不单是一段姻缘,对于参与的年轻人来说,还是一次不错的交际体验,因此所有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南钦笑问:“今天谁是女傧相?” 穿着蕾丝洋装的从云举了举手,怯怯地笑着,“是我。” “做了傧相可是有瘾头的,下个结婚的就该是你了。”南钦调侃她,在从云的娇嗔里把礼盒交给了德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这是我和你二哥的一点心意,祝你和姜公子白头偕老。” 德音长得更像父亲,五官偏中性,眉眼很英气。冯家是这样的地位,儿女都在军中任职。德音平时很少梳妆打扮,今天换了婚纱,脸上化了妆,竟然别有一种妩媚之姿。红着脸说谢谢,打开丝绒盒子看了眼,惊讶地一声叹,“这是我上次看中的那套,只是太贵有点犹豫。”说着来搂南钦的腰,“哎呀,真合我心意,二嫂你太好了!” 雅言抱着胸点头,高束的卷发弹簧一样来回蹦,“别看那些印度人头上包块红布像个瘪三,全楘州最大的商铺都是印度人开的。几个老字号反倒做不过外来客,真替他们汗颜!” 南钦没兴趣说那些,只顾诺诺地应着,“下次你结婚,我也送你这样的礼。” 雅言不经逗,飞红了双颊道:“和我们贫什么,见了二哥也能打趣才算你的本事。” 她见了良宴像老鼠见了猫,大家对这个表象盲目认同,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无话可说,说明以往的伪装还是做得很成功的。南钦笑了笑,没有反驳的**。 “二嫂这只镯子倒满别致的,”良宴的另一个堂妹守云搬着她的手臂看,“是二哥送给你的吧?上次我路过龙凤银楼看见他,那时候他就在挑这个……咦,不是同一款了么!我记得那款上面镶了三颗红宝石,这款没有。不过还是光板的好看,本来就是镂空的,再加红宝石就落俗了。” 南钦不敢再让她翻转,怕一个跑偏露出里面的瘀青来,别的没什么,多费唇舌解释也伤脑筋。便含糊地打岔,“我也不太懂这个,今早出门前他给我的,说拿来配这件旗袍好看。”她故意扬了扬手,“好看吗?” 大家自然都说好,他们那样的佳偶,还有什么是不好的呢! 楼上热闹地寒暄,底下的乐队奏起乐来。雅言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准备准备吧,姐夫大概也要到了,十二点证婚人要致辞的。” 于是大家忙着替德音补粉,替傧相点口红。一场婚礼就是一次新生,忙乱而甜蜜。 6第5章 帅府西侧辟出一栋楼作为礼堂,牧师是天主堂的主教,早早就派车把人接来了。南钦隔着窗往外看,对面的红楼是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屋顶,彩绘玻璃。因为要举办婚礼重新修葺过,前后鲜花环绕,乍看之下像生日蛋糕上装点的巧克力花房。 良宴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南钦也不甚在意,只是和大家一同盼着,嘀咕着,“新郎官怎么还不来哟!” 楼下车来车往,下来的都是陌生人。南钦是专门负责探看的,等了很久花车不见踪影,她也有点心不在焉了。倚着窗框盘弄手镯,那九曲十八弯的圆弧和剔除了实心的花瓣衬着里面皮肤,确实有种玲珑剔透的美。她茫然抚摩,和良宴相识三年,她一直是被动的。可是即便这镯子像个手铐,她也心甘情愿戴着,没有想过要拿下来。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起有他,她就觉得自己身后有座坚实的堡垒。良宴带给她的不单是一段婚姻,更是她后半辈子所有的依托。她一直那样依赖他,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有时他出勤,十天半个月不在家,她的心就像掏空了似的,这些他都不知道罢了。她是成人的身体孩子的灵魂,从十六岁遇见他起就没有长大过。 她拿掌根敲击窗台,手镯的接口相撞,发出钝而哑的声响。她才想起来,怕金子太软敲得变形,忙抚了抚,确定完好才放心。 随意往楼下一暼,恰巧一辆沃尔斯利轿车从喷泉池边打了个弯过来,车上下来的人戴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那劲松一样的身形,一看便知道是白寅初。 关于对他的记忆,更多的是他的细致和耐心。彼时她刚丧父,跟姐姐从北京来到楘州。南葭收不住性子,前脚刚到,后脚就摘了孝跟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了。她初来乍到,被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这里的生活习惯一无所知,还是寅初桩桩件件的指点他。南钦没出过远门,对他的诸多体恤很感激,加上父亲才亡故,有个亲人对你好,就感觉分外安慰。那时候南葭晚出早归,回来也只是闷头睡觉,她和寅初相处的时间反倒更多。年轻的女孩子,刚开始对异性有朦胧的好感,身边有这样一个温柔英俊的男人,心就渐渐不受控制了。她不知道寅初是什么感觉,反正自己是陷进了暗恋里。然后很不幸的,这个秘密被南葭发现了,她惨遭流放,去国外后便遇见了良宴。 现在想来,不过是年少时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那时候懂得什么是爱?只是不知道南葭有没有告诉他,她自己心里也满疙瘩,开始有意避忌,除了父亲的生死祭,平常就不怎么来往了。至于良宴和她的矛盾,她知道源头一直在寅初身上。良宴这个人很奇怪,自己可以百无禁忌,却要求她像一个朝圣者。他在感情上有洁癖,不能接受她曾经喜欢过别的男人。南钦不懂,事情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她解释过很多次,他却一次比一次咄咄逼人。后来她干脆放弃了,每次争执都像在打她耳光,她不能再接受他莫名其妙的怒火。如果疥疮终究要溃烂,那就让它烂个彻底,她的婚姻只剩走一步看一步了。 寅初从台阶下上来,从容的样子并不像遭受过挫折。生意人生来就有两副面孔,公众场合永远得体大方。 南钦想得出神,雅言顺着她的视线往下张望,轻声问:“二嫂在看什么?”见了白寅初的身影又长长哦了声,“听说他们已经离婚了?” 南钦点点头,“我事先也不知情,今早良宴告诉我我才知道。”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离婚呢?如果我父亲还在,一说离婚非打断南葭两根骨头不可。” 雅言倒看得很开,“夫妻间讲究缘分,缘尽了,如果闹得不那么难看,离了婚还可以做朋友的。” 在婚礼上谈离婚似乎不太好,南钦立刻打住了,抱歉地冲德音笑笑。德音受的是西式教育,并不在乎这些忌讳,只是头上那朵珠花总戴不好,这让她有点着急。南钦过去帮忙,雅言在窗口接替她。这里刚固定好发夹,那边嚷着新郎的花车来了。 新娘子扭捏起来,镶了碎钻的婚纱两侧因为紧张被揉得发皱。南钦取笑她,“对付得了雄兵百万,却对付不了一个姜尙谦。” 德音抿嘴一笑,“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新郎驾到,婚宴也就可以开始了。新娘由傧相簇拥着进礼堂,南钦便找个位置坐下来观礼。原本嫁女儿,女方应该过男方指定的教堂行礼,只是因为冯家太过强势,姜家又讲究和为贵,到最后协商决定两边设宴,先在女方这里办一场西式婚礼,再回男方府上拜天地入洞房。 西洋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新郎和新娘手挽着手从红毯那头缓缓走来,男才女貌,真是非常登对。南钦坐在角落里微笑着看着,眼角的余光一撇,正看见坐在她斜后方的寅初。她是很坦荡的,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寅初还了一礼,之后就没有什么交集了。 证婚人是楘州有头脸的人物,谢了顶的中年人,祝辞冗长得像他用来覆盖那片开阔地的鬓发,简直有点一唱三叹的味道,“值此良辰美景,兄弟有幸受邀……”从时政谈到局势,从过去谈到未来。 这半个钟头很煎熬,好不容易结束了,耐着性子的人们又活过来。尤其是未婚的小姐,接下来的环节是她们期待已久的。新娘临上花车前会扔捧花,有幸接到的人据说好事将近,大抵就是下一个新娘。参加婚宴的女孩子们吵吵闹闹挤作一堆,南钦已经没有资格参加了,只含笑在一旁看着。 下午两点的日头很有些力道,德音的婚纱在阳光下白得扎眼。她的捧花是粉色的玫瑰,几十朵合并在一起扎成个圆圆的球,拿缎带束着。她捧在手里转过身去,高声的提醒着,“准备好了,我要扔了!” 大家齐声倒数,南钦站在大红抱柱旁,恍惚想起她结婚时的情景。就在一年前,好像也是这个位置,那时自己是怎么样的满怀幸福。现在成了装饰画的边框,忽然升起垂垂老矣的沧桑感来。 正伤怀,迎面一样东西直飞过来,不偏不倚落在她怀里。定睛一看,居然是德音的捧花。众人有点惊讶,都眼巴巴看着她。南钦尴尬不已,这算怎么回事?这个德音枪法很好,投掷的水平怎么那么差!已婚的女人接了捧花,难道还要来个第二春不成?她看见寅初笑吟吟望着她,她把头低下去,搜肠刮肚思量应该说些什么解围,这时一双军靴踏进她的视野,她听见头顶朗朗的笑声,“德音这花扔得不错,回头你二嫂肚子有了好消息,必定头一个告诉你。” 做丈夫的都不在意,别人心里嘀咕归嘀咕,面上却要敷衍,这点小小的风波就算翻过去了。 良宴耽搁到现在才到,忙着和各路人马拱手作揖。南钦被他拉在身边走不脱,耳根子**辣的,手里的花扔又扔不得,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良宴摘了手套替她规整一下刘海上的夹子,脸上笑着,声音压得低低的,凑到她耳边问:“你打算二嫁吗?” 南钦恼怒地瞪着他,“你打算离婚吗?” 他耸了耸肩,“我的东西,从来没有拱手送人的习惯。哪怕不用,藏在阁楼上腐朽,我的还是我的。”南钦瞪得更用力了,他的笑容愈发大,“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脸凶起来像晚/娘?” 南钦被他调侃得发窘,他终于正了脸色,别过头向右一顾,“白寅初在那儿,不过去打个招呼?这么久没见面,光是点个头,未免太潦草了吧!” 原来他早到了,不露面,就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么?南钦觉得反感,他这个人位高权重,猜忌心也重,总爱干些阴恻恻的勾当。所幸她没有私自和寅初说话,否则在他嘴里难保不会变成旧情难忘。他动作是快,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他,他扯过她的手便往回廊那头去。 背后拔枪不打紧,面子上大家过得去,这是官派的绅士风度。如果不是和他缠斗了十个月,南钦真要以为这对曾经的连襟关系很不错了。良宴的态度矜持又得体,他说:“我听见你和南葭的消息,当时很震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寅初是斯文的君子人,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托了托金丝眼镜摇头,“一言难尽。” “现在离婚结婚再正常不过的,自己高兴,家里不过问,也没什么了不得。过去的事不要再计较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来寻我。”良宴背手站着,阳光打在草黄色制服的领章上,底盘满绣衬着那三角将星,冠冕堂皇得令人心生敬意,“不论如何,你今天能来参加舍妹的婚宴,我心里感激不尽。眼下人多招呼不周,等开宴咱们兄弟喝上一杯,一醉方休才好。” 他们说话,南钦只是静静地倾听。要说有什么不自在谈不上,略有些怅惘也是霎眼就过去了。 花园里种了两棵芭蕉树,春天开始抽新芽,卷曲的大叶片向上伸展,笔直指向天际。起了一点风,上下便一起颤动起来,沙沙的声响伴着不远处海涛阵阵,人像坐在船头,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7第6章 新娘子走了,宴会却从下午一直举办到深夜。南钦喝了点酒,身上燥热。良宴三教九流的朋友多,忙于应付顾及不到她,她抽身出来,一个人站在走廊底下歇凉。傍海的地方湿气重,这时候起了雾。那雾是流动的,一阵阵,像轻纱拂在脸上。 里面太热闹了,处处皆是霓裳倩影。她听不惯那些西洋打击乐,自己裹着披肩往园子里去。因为入了夜,又有雾,外面几乎没有人。这样正好,南钦喜欢安静,她在海外兜了一圈,看到无数的新潮景象,骨子里还是老式的作派。也许有点土,她倒是更喜欢以前的生活,夏天的时候坐在穿堂里,拧开无线电听《义妖传》。门口老妈子点上煤球炉,煤饼和着木屑燃烧的气味随风扩散,有种很平实的家常味道。现在想起来,连父亲大声咳嗽的声音都觉得亲切和温暖。 花园里的棕榈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她在小径上慢慢地走,突出地面的鹅卵石拱着脚底心,有些痛,但痛过之后浑身舒爽。回过头看大帅府,那座庞大的建筑溶在夜色里,隔着雾气迷迷滂滂,连檐头的灯都发淡了,恍在世界的另一端。 她驻足看了很久,再挪动时发现前面有人,一步一步,也是缓缓的。大概是哪位客人出来醒酒吧!花园四围竖着半腰高的景灯,十步就有一盏。她循声看过去,薄雾后面出现一张熟悉的脸,斯文内敛,嘴角含笑,是寅初。她微微惊讶,“你也在这里啊!” 寅初笑了笑,“里面有点闷,还是外面好些。”他是克己的人,每一道目光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水一样滑过她的脸,温声道,“既遇上了,一起走走吧!” 南钦不置可否,但是悠着步子和他并肩前行。两下里无话,她心里却在思量南葭,想打听一下她的现状,刚要问他,他却率先道,“那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和你说话。你过得好不好?良宴对你好吗?” 南钦说好,其实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好与不好。虽然良宴总让她不痛快,但是夫妻间的事也不足为外人道,谁家没有一点矛盾呢! 寅初点点头,“过得好就好……”声音渐次低下去,隔了一会儿才道,“良宴这样的出身和性格,我以前生怕你应付不了。眼下看情况,一切都顺遂,我就放心了。只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总归亲戚一场,从你出国以后就不常联系了。那时候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打电话,有几次我到了美国想去看你,但是苦于没有地址,在街头徘徊了很久,最后只得回旅馆。” 南钦心头颤了下,以前的事飞快从脑子里掠过去,不过一瞬又消弭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抱着胳膊说:“你多心了,我没有躲着你。只是年纪越来越长,不能总想着依靠你们。况且你生意忙,我再打搅你,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是吗。”他两手插在裤袋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换了个轻松的语调,笑道,“我刚才想请你跳舞,只是同南葭离婚不久,也要避讳外面的传闻。你的舞跳得不错,是在国外学的?” 南钦随口应个是,她的思路和他不在同一层面上,还在怅惘他们的婚姻,无限惋惜地说:“我没想到你们会闹得这么不可开交,我也劝过南葭很多次,可惜她不听我的。” 寅初倒是无关痛痒的样子,“这种事劝也没有用,她过得不快乐,我同样觉得痛苦。与其彼此折磨,不如撒开手,像《红楼梦》里说的那样,各自须寻各自门。她有她想追求的东西,我也不愿意就此拖累一生,所以分开更好。只是奇怪,在法院里反而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真的是夫妻缘尽了,做朋友也许更合适。” 结婚五六年,到头来说适合做朋友,实在是有些讽刺。露水寒浸浸的,南钦觉得冷,抚了抚手臂道:“你们做这个决定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如果对大家都好,也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罢!” 寅初点头,“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她将来有需要,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她。毕竟夫妻一场,情分总还是有的。”见她瑟缩也没言声,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她慌忙推辞,他手上用了些力道,“别这么见外,我和南葭离婚不假,对于你,依旧像小妹妹那样看待。” 他的西装有宽阔的肩,把她整个装进去也显得空荡荡的,有点没着没落。又是长时间的缄默,雾气越来越重了,面对面几乎看不见人。南钦觉得很不自在,到底还是把衣服还给了他,“出来有阵子了,我怕良宴找我。姐夫进去吗?雾太大了,别受了寒。” 她习惯叫他姐夫,出了口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一时有点讪讪的,“你瞧,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了才好。” “叫我寅初吧,再叫姐夫确实不称头了。”他把外套搭在手腕上,想起什么来,又道,“南葭去了香港,你在楘州没有娘家人。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想法子替你办妥。” 南钦倒未必会去麻烦他,毕竟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但是他能说这话,还是让她感到很安慰。她略颔首,“谢谢你,你和南葭的事谁对谁错我也不好评价,但是既然离了,希望你们彼此都过得好。”她紧了紧披肩,找不到道别词,呆板地说了句再会,转过身朝那片灯火阑珊处去了。 进了门,头上身上都是水雾。她拿帕子拭了拭,朝大厅里看,人很多,簇拥成堆在舞池里旋转摇曳。乐队演奏的音乐很舒缓,灯光也变得朦胧暧昧。她从托盘里端了杯果汁找座位,远远看见雅言和守云冲她招手,她忙过去了,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刚刚我们找你半天,你到哪里去了?” 南钦哦了声,“我喝多了有点上头,到外面走了一圈。找我做什么?难道看中了哪家的公子,叫我做参谋?” 看来是说中了,守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雅言笑道:“二嫂果然神机妙算,连职务都猜个正着。你晓得二哥身边新来个参谋长么?好像是姓洪的,长得一表人才。刚才听他谈吐,也不是等闲之人。你想呀,二哥身边能容得下庸人么?所以请二嫂找机会和二哥说说,促成一段姻缘也是功德一件。” 南钦迟迟地看雅言,“那好那好,我最爱做媒了,回头探探人家洪参谋的意思,要是家里没有妻室,就把你介绍给他。” 她绝对是故意的,就是要看守云着急。鸳鸯一错点,姑娘当真满心烦恼起来,那又害臊又可怜的情状,简直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南钦找到了乐子,捂着嘴只管窃笑。雅言直叹气,“弄错了,不是我。”边说边使坏去揉守云的胸口,操着苏白调侃她,“阿唷急得来,心里相穷跳,阿要作孽!” 守云赌气站起来,跺着脚说:“你们都戏弄我么,我可要翻脸了!”一时又顿住了,翣眼盯着舞池里喃喃,“那个唱歌的怎么来了?” “什么唱歌的?”南钦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良宴的戎装很打眼,和他共舞的女人穿着大露背的晚礼服,那身白花花的肉更戳人神经。她愣了一下,“那是大舞台的卿妃小姐吧?” 雅言对她哥哥的风流韵事早有耳闻,眼下他又和绯闻对象公然跳舞,这种行为不是在触犯南钦的底线么?她看南钦一眼,生怕她难过,义愤填膺地指责着,“二哥的眼光真稀奇,就是随意玩玩也不用找这样的货色吧!”那边卿妃慢回娇眼,对她们这里慵懒一笑,款款地摇摆着,凑在良宴耳边说了什么。这简直就是在示威,雅言看得火冒三丈,“那个女人的底细我知道,苏州姨娘带出来学说书的,后来不知怎么混进了大舞台。现在卿妃长卿妃短,说出去满响亮的艺名,其实本名叫周桂。一个名字里三个土,要比有教养她是比不过人家的,比土么,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女人动嘴皮子挖苦也是一种自我排解的方法,南钦垂首靠在靠背上,心里有些难过,嘴上却道:“她们出来讨生活不容易,没有你二哥这样的人,她们的日子定然要艰难得多。” 语毕一曲罢,好些人交换舞伴,良宴携人进了舞池深处,卿妃却推了别人的盛邀,端了杯红酒,花摇柳颤地往她们这边来了。名利场上翻滚的女人,从来没有矜持守礼一说。和谁都能攀谈,和谁都能装得推心置腹。她热络地打招呼,“少夫人你好呀!哎呀四小姐你好呀……” 她戴着长及手肘的黑色/网眼手套,隔着薄薄的料子套了一枚砖石戒指,右手捏着高脚杯,手腕上却赫然扣了个宽镯子,不细看,简直和她的一模一样。 南钦记得守云先前说起过,她留神瞥了眼,霎时像被人浇了桶冰水,头顶到脚底都凉透了。 8第7章 的确有三颗红宝石,是良宴送她的吧?南钦觉得好丢脸,腕子上灼灼燃烧起来,越来越热,只恨不能立刻把镯子摘下来。戴着简直就是个笑柄,冯良宴到底想要干什么?让妻子和情妇对等,他侮辱的到底是谁? 守云看了雅言一眼,颇有些自责。怪自己多嘴,不该提起遇见过良宴,可谁也没想到那个红宝石镯子这么快就出现了。南钦脸色煞白,看样子是被刺激坏了。她自己是个锯嘴的葫芦,只有指望雅言出手,不能让这女人耀武扬威。 雅言确实不是好惹的,她请卿妃坐,直截了当问她,“周小姐的手镯和我二嫂的一样嘛,也是在龙凤买的?” 卿妃笑了笑道:“是呀,你们是晓得的,这种贵重首饰一般都是一个款式一件,全楘州找不出第二件来。”说着探身看南钦手腕,那洁白的皮肉映着黄金不显得俗丽,是圣洁的,让人自惭形秽。她把自己的拿出来对照,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的指点,“喏,样子差不多的,就是这里的花式不同……还有噢,我多了三粒宝石,你没有。” 她说“你没有”的时候神气活现,简直像在说“你败了”。雅言哼笑道:“周小姐不知道,样子看着差不多,质地却差得远哩!足金镶东西太软,抓不住,只有不值钱的18k才拿来做底座。我看你的红宝石克拉数不大,做做点缀还可以。你也知道现在的黄金市价,以后买首饰还是买足金比较好。有些东西看着好看,其实进当铺当不了几个钱的。” 卿妃脸色变得阴沉了,涂着桑子红的嘴唇翕动几下,那么时髦的黑紫色,把她衬得像中毒似的。憋了半天突然一笑,慢声慢气道:“哦哟你们误会了,这个镯头不是二少送我的。”在高耸的胸脯上点了几下,“是我自己买的,当时看它款式好,也没在乎是足金还是18k。现在被四小姐一说,倒是的唉。没有买着实惠,就剩一个牌子还有点看头了。” 她话里带着软刀子,明白人都听得出来。雅言嘲弄地一哂,“周小姐真爱开玩笑,谁也没说这是我二哥送的。我二哥事多人忙,空军署那么多军务等着他处理,也只有我二嫂的事他才会亲自过问。”拿肩头一顶南钦,“二嫂,你说是不是?” 再粉饰还是不能掩盖冯良宴拈花惹草的陋习,南钦觉得自己沦落到和烟花女子争宠逗嘴皮子,实在是非常扫脸的一件事。她越发做出澹泊的神气来,端着果汁喝了一口,对卿妃的酒杯努了努嘴,“周小姐的胭脂有点脱色,牌子没有买好,要不要我介绍一家手工作坊给你?” 卿妃怔了下,看看自己的酒杯,杯口上一个月牙形的印子,和杯底残留的红酒交相呼应。男人看来也许魅惑,女人眼里却显得邋遢。她颊上绯红,支吾了声道,“这些舶来品靠不住,一管口红顶一家子三个月的口粮,买来了居然还脱色,真难为情噢!” 大家都含糊地笑,这种风月场上历练的人,有几个不是工于内媚的?杯上留个胭脂渍,轻轻推到男人面前要求续杯,那道缠绵悱恻的暗涌,大抵是个男人都经受不住。宝玉还爱吃女人唇上的胭脂呢,可见善于调动人情绪的,也许就是女人那一点似是而非的疏忽和浊世气吧!只是同性都知道这些小伎俩,因此好人家的女眷分外瞧不上这些故意露马脚的风尘女。男人相看爱不释手,到了女人这里,只剩无限的鄙薄和厌弃了。 卿妃是第一次和冯良宴的夫人打交道,以前只说二少把太太保护得很好,他太太又不是爱玩的人,所以长久以来都没有机会领略她的风采。今日一见,才知道世上真有这么齐全的人儿。难怪冯二少对她情难割舍,人家长得美是事实。过美的人,身上总带着股子远远的寒冷。说到底也是种手段,这种手段就是她的高姿态。她和白寅初的那点小过往,就算拎到明面上来,对比她这个人,也会变得十分的微不足道。 卿妃有眼色,会盘算。女人间的较量不用大战三百回合,只需寥寥的过一下招,立刻就知道个胜负大概。本来她和南钦就不在对立面,冯良宴这块香饽饽没有作为战利品的打算,她也是闲着无聊来探探底。她常在富贵场中混迹,拿捏得住的使劲捏两下,拿捏不住的大仁大义一番体现体现自我价值就够了。至于别人当不当她一回事,那是别人的事,不和她有什么相干。 只不过最怕南钦这样的人,出拳就是想击中,谁知落在棉花包上,自己不免有点无趣。冯家是望族,姓冯的女人都爱拿鼻子眼儿看人。她咬了咬牙,今天的巧舌如簧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改日再战也是可以的。她偏过头去,一下子看见了老相识,娇脆地喊了声高局长,对在座的几个人微微欠了欠身,“下次有机会我做东,请少夫人和和小姐们喝下午茶。今天还有事,就少陪了。”语罢扭着婀娜的腰肢,施施然去挽了人家的胳膊。 气氛变得有点僵,雅言温声开解着,“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二嫂别放在心上。她是什么身份,你认真和她计较不是折辱了自己么!银楼的门大开着,只要有钱就能进去。二哥再不拘小节,这种低级错误还不会犯。二嫂你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南钦凄然笑了笑,“我不生气,这种事情经历了太多次,不习惯也习惯了。”说着揉揉太阳穴长叹,“今天耽搁得久了,有点头痛,找人送片阿司匹林来吧!” 守云说:“这种西药少吃为好,对身体的损害非常大。万一怀了孩子没留意,吃多了要坏事的。” 南钦笑着啐了一口:“小孩子家家,懂得还真不少!” “这是常识问题嘛,又不是多高深的学问。那时候没有学医可惜了,眼下这模样,只有去做小学教员了。” 她们姊妹极力的东拉西扯,南钦知道她们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可是良宴干的这些事像刀子刻在她心上,什么爱与不爱,突然显得那么渺小。她无依无靠,在楘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做丈夫的行事太乖张,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孤苦伶仃。这点自怨自艾的情绪无限扩大,把她整个兜拢起来,就像困在了网子里,激昂过后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她站起身,扶着额头道:“我头痛得厉害,实在坐不住了。反正接下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陏园了。”对雅言道,“你帮我同姆妈告个假,德音回门那天我早些来。”一手在守云肩上按了下,“洪参谋的事我放在心上了,和良宴说不着,我找俞副官也是一样的。” 雅言和守云对看了眼,这不是个好兆头,连话都说不上,看来接下来有场轩然大波吧!雅言再想劝,又有些无从说起,只得追着送出来,嗫嚅道:“你不和二哥一道走么?夫妻两个还分车,外面有很多小报记者的。再说自己不看紧,被别人巴结了去……” 南钦带了点嘲弄的口吻:“我信得过你二哥。” “是吗?”门里出来的人接了口,也不看她,拧着脖子望那一片雾海,曼声道,“能让你这么信任,真是我的荣幸。” 南钦没有理会他,她越来越不耐烦在人前同他装恩爱。以前彼此都看重面子,即便貌合神离也会顾忌外界的反应。可是现在良宴变得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做了残忍的事尤不自知。南钦终于开始怀疑他们的婚姻有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然而想起南葭,又怕她们姊妹相继落入这个怪圈,消息传回老家让人戳脊梁骨。这点挣扎也只能是想想罢了,转眼就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去把车开来。”良宴的脸色也很不好,一头吩咐俞绕良,一头伸手来拉她,“今天我来给你做司机,你要上哪里我送你去。” 他扣得她很痛,南钦甩了几下没有甩脱,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下了台阶。 车来了,他把她塞进去,自己坐进驾驶室,一踩油门,很快使离了大帅府。 这个密闭的空间只有两个人,南钦闻得见他身上的酒味。她转过头看窗外,雾气太重,开着车灯也只能照亮很短的一段距离。还好一路都有路灯,倒不至于寸步难行。但是他把车开得飞快,这让她感到恐惧。 看不见前路,四周森森然,像在海里行驶。虽然他车技不错,几个弯道也兜得驾轻就熟,但是南钦心里慌得厉害。突然车轮轧过一块碎石,车身猛地颠簸一下,几乎把人抛到了半空中。她从来不具备冒险精神,如此前途未卜的事实在是考验她的承受力。她心头憋着火气,拔高了嗓门呵斥:“你疯了?这样子多危险!” 他抿紧了嘴唇,两手下死劲扣住方向盘,把指甲勒得没了血色。突然刹住车,颤着声问她:“南钦,你告诉我,你和寅初在外面都说了些什么?” 9第8章 南钦窒住了,这么大的雾,他派人跟踪她么?虽然她行得端坐得正,但是被人像特务一样盯着,也是对她莫大的污辱。她寒着脸靠在椅背上,对他的不满空前的大,但是仍旧不想让他误会,耐着性子告诉他:“我们没说什么,他和南葭离婚,我关心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良宴盯着她,目光阴冷,“雾天都能遇上,你拿我当傻子么?你们是约好的,是不是?白寅初刚恢复自由之身就蠢蠢欲动,非要逼我对付他,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她说这样尖锐的话实非他所愿,因为在乎,他草木皆兵。还有一些他无法言说的担忧,他不知道白寅初有没有对她坦白,这才是最让他惧怕的。南葭这人既荒唐又残忍,她临走给他挂的那通电话,把她一直隐瞒的事情告诉他。当初之所以送南钦出国,发现南钦偷偷喜欢白寅初还是其次,真正让她惊慌失措的是寅初。他平时很忙,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留连在家。他替南钦添置衣物,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最致命的是他一直上锁的抽屉某天忘了关,里面居然藏着南钦的照片。 鲜花一样的女孩惹人怜爱,如果放任不管就会出事。所幸南葭的行动够及时,她把南钦送出去,对寅初隐瞒她的行踪,可是不能改变他们曾经两情相悦的事实。也许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就差那么一点点更让人牵肠挂肚不是吗?良宴不知道南钦究竟爱不爱他,他用婚姻捆绑住她,也害怕万一他们旧情复燃,她就会弃他于不顾。所以知道他们私下见面,他醋海翻腾不能自已。不管他在楘州怎样呼风唤雨,终究控制不住她的心。她一直有些怕他,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平等。现在寅初离婚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婚姻也受到了威胁。白寅初不过是个小小的商会会长,他动动手指就能让他永远消失。真要到了这一步,他也不介意用这么极端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南钦听他一番话,只觉得他不可理喻。这车子就像座孤岛,她想避让都无处可躲。她讨厌他拿权压人,尤其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迁怒。她低着头不说话,看见腕子上的手镯,心里的悲凉和气愤交织在一起,冲得她眼睛泛酸。她努力把委屈憋回去,自己去解手镯的搭扣,一面道:“你瞧谁不顺眼要对付谁,那是你的权利。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动寅初,他是个好人,也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我们之间闹到今天这步,不是别人造成的。到底是为什么,你自己知道。” 奇怪那机簧一直打不开,足金的东西确实软,手镯几乎被她捏得变形,却怎么都取不下来。 良宴冷眼旁观,半晌才道:“你的意思,错都在我?” “难道不是吗?”南钦烦躁透顶,不想同他废话,咬牙切齿地扯那镯子,费尽力气也没能成功。她突然失了耐心,又急又恨,呜咽着在车门上砸,“为什么取不下来!为什么!为什么!” 她这样癫狂他是第一次看到,慌忙去抓她的手,才发现她脸色白得吓人。她还在挣,他倒被她唬住了,用力控制住她,自己心里也不受用,厉声质问她:“戴着我送的东西就这么难以忍受?非要毁了它你才痛快?” 南钦却自动忽略他的话,把手递到他面前,带着卑微的姿态央求他,“良宴,你帮我把它打开,我不想看见它。” 他心里恍惚升起一簇快乐的火苗,他当然留意到卿妃的手腕,是不是南钦误会了,所以才会这么闹?他把她的手捧住,两眼灼灼看着她,“南钦,你听我说,这镯子我早就预定下了,一直没找机会去取。卿妃那个我也看到过,当时这款设计出来,我在几个同款中间挑选,最后选定它,和卿妃那个没有一点关系。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他小心地观察她的脸色,“是不是因为这个吃醋?” 南钦是抱定了不哭的宗旨的,可是他戳到她的痛处,她就有些忍不住了。真的是她误会了吗?怎么有那么巧的事?他们是老相识,买的东西都这么有默契么?她别过脸去,“不是,你不要瞎猜。” 他却笑了,从初见到现在,她的那些小习惯他都记在心上。被猜中了心事从不承认,然而脸上遮掩不住,不管哭与笑,都有她独特的味道。他把她的手捧在唇边,正色告诉她:“你不要总是困在家里,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龙凤每有动作,满大街铺天盖地全是广告画。摩登小姐们最关心的就是这些东西,一上新款没有几个是不知道的。这趟出来一套六款,别人买了去,难道都是我送的么?我还不至于这么傻,让那些女人打扮得和我太太一样。” 他这样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南钦觉得自己有点小肚鸡肠了,一时悻悻的,低声道:“开车吧,停在半道上算怎么回事呢!” 他仔细留意她的神情,心里虽然还在计较寅初和她的谈话内容,不过看样子他们应该没有谈得那么深入。他松了口气,自己嘲弄自己,真是报应,他也有这样惶惶不安的一天。先前酒喝得有点多,头也发晕,这会儿静下来,放佛又可以正常的思考了。他一手去点火,车子启动了依旧停着,只听见发动机运转发出隆隆的声响。 南钦等了一阵转过脸看他,他垂着眼,从侧面看过去睫毛长而密。似乎有话又有些难以开口,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作罢了。宴会散席了,后面陆续有车赶超上来,他这才提了提精神挂挡,车又重新动起来。 她不由叹息,他们结婚一年来都是各归各,没有开诚布公的说过心里话。也许根本就不应该结婚,两个人在一起,除了无休止的争吵,很少有温情的时候,真是非常糟糕的一段婚姻。她从反光镜里看他,他一手挡住了口鼻,那手指骨节分明,掩盖住他所有的表情。 车子驶出寘台,驶上街头。经过老大昌的时候停下来,他问她,“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蛋糕做宵夜?” 他是强势的人,能够替她挑首饰已经很让人惊讶了,说要给她买点心,想起他一身戎装提着蛋糕盒子的模样,总觉得有点古怪。南钦顿了下摇头,“不用了。” “你晚上没有好好吃东西,回头半夜里要饿的。”光顾蛋糕房不算什么,他站在街头买栗子都有过,只是她不知道罢了。他开门下车,略一犹豫,弯腰探进来,“你要不要一起去?里面口味多,你可以挑自己爱吃的。”南钦还没点头,他很快绕过来替她开门,向她伸出手道:“横洲路上开了一家天津小吃馆,听绕良说厨子做得很地道。我过两天有一趟阅兵,等忙过了带你去吃。“他想了想,”鸭舌萝卜汤,你以前爱吃的。” 刚才的那些争执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南钦还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只需他的一点退让,自己就主动妥协了。也许他是铁血,也许他不善表达,但至少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她把手交到他手心里,他的手很温暖,包裹着她,把她带出车厢。 雾气凉凉的,她的珠羔披肩挡不严实,还是有寒意钻进四肢百骸。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一颗颗飞行扣在灯光下粲然生彩。她想起不久前寅初也曾经这样做,那时候自己极不自在,可是良宴的不同,他的味道她熟悉,拢在其中觉得安全。她把披肩摘下来扔进车里,两条光溜溜的臂膀伸进袖管,像小时候穿了大人的衣裳站在院子里唱老旦,有种童年的趣致。 他的肩膀宽,军装肩头有肩垫,腾空也撑得很挺括。他看着她的傻样发笑:“像钟馗呵!” 她眼波流转,斜斜地瞥他一眼,亦嗔亦怨。良宴有些晃神了,眼下的情景太难得,身边有行人走过,隔着雾,远在天边,他面前只有她而已。他定定地注视她,说不出心头的感受。拇指在她手背上一遍遍的抚,她温顺的样子有种沉着的美。如一捧水,掬起来,兜头冲他扑过来,扑进他心里。如果一直这样站着也不无不可,他有点幼稚地想,最后还是下了狠心,转过脸看霓虹下的玻璃门,“进去吧,这个点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 蛋糕房是这样的,每个时段都有新鲜烘焙的糕点出炉,但是六点以后基本就不做了,要保证当天产的当天销完,蛋糕是不好隔夜的。他们进去的时候好多屉子都空了,南钦俯身看橱窗里,只有寥寥几个盒子还有剩余,盒子的边框上夹了夹子,夹子上竖着带花边的纸片,上面依次写着桃酥、朗姆蛋糕、半岛曲奇、拿破仑…… 南钦无限怅惘,糕点的世界里满是甜腻的芳香,可惜来晚了,只能在为数不多的品种里挑选。这家店的装潢很不错,顶上是用无数小镜子吊的天花,所以三盏柔软的景灯就照得一室辉煌。她趴在玻璃柜台上计较,有两种酥皮蛋糕,一种夹花生酱,一种夹果酱,琢磨很久,买哪种拿不定主意。 良宴终于凑过来,“喜欢哪个?” 她唔了声:“你爱吃花生酱的。”她纤细的手指点住其中一个盒子,“就要这个吧!” 两个人躬着身并肩看,丽影双双,倒映在橱窗上。良宴一个错眼,蛋糕倒不研究了,只管看玻璃上影影绰绰的她的笑容。忽然觉得很多东西从指间流逝,以前竟没有抓住。 柜台后的店员取包装盒来,不锈钢夹子拿在手里,操着沪腔笑道:“晚上歇业前都是打折头的,买得多更戈算(划算)。我们这里的山核桃糕销路很好的,还有掼奶油的小方和覆盆子芝士蛋糕,饼底酥脆,味道也嗲,先生小姐要不要各来一份?” 南钦抿嘴笑,转过头来问良宴:“你说呢?” 良宴看着那笑脸有些呆呆的,茫然应道:“都要。” 她听了为难地嘀咕:“太多了吃不完,摆在那里会坏掉的。” 他说不怕,“家里人多,吃不完赏给佣人就是了。” 他看她的眼神叫她不好意思,实在躲不开,只得微侧过头,慢慢红了脸颊。 10(捉虫) 夫妻俩对视会心慌意乱,说出去没有几个人能相信。可是真的是这样,就像当初还未论及婚嫁时,遮遮掩掩地一瞥,满含着紧张和忐忑。他们恋爱的时间确切来说不长,总有情未到浓时戛然而止的感觉。今天倒像是中途续上了,说不出来的刺激甜蜜,因为婚后还是独立的两个人,依然充满了吸引力。 店员把糕点打好包,恭恭敬敬地双手托送过来,脸上带着虔诚的微笑:“先生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正好一个大头。” 良宴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临要付账了才想起来,他的口袋里永远不装钱,没让俞绕良跟着,他现在是一文不名。 他尴尬地看看南钦,没等他开口她就知道了,“没带钱么?”她参加晚宴,手袋里也只有粉盒和口红。真是生平第一次,两个人为钱发起了愁。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甚觉坍台。 还好冯良宴的大名摆出来比现大洋值钱,他把他的证件出示给店员看,明明很别扭,还要装得大方得体,打扫一下嗓子从容道:“蛋糕我今天就拿走,明天再派人把钱送过来。” 人家得知他的身份,吓都要吓死了。搓着手一迭声道是,“没关系的,您只管拿走。不用您派人来,明天让伙计去府上取也是可以的。” 赊了账出来,两个人都有种落迫的快乐。良宴穿着白衬衫,两手提着蛋糕盒子,样子像粤菜馆里送餐的服务生。南钦笑起来,上来接手,一人一个提着。腾出来的手无处安放,自然而然就牵到一块儿去了。 良宴攥着那柔荑,心里的暖意蒸腾。怎么握都不好,在被窝里轻轻的试探也只限于勾住小指,现在这样,她醒着,柔顺地倚在他身旁,他就有种**,把她搓圆捏扁,反正都是他的人。 他颠过来倒过去,南钦无奈地笑着,并不去阻止他。终于他找到个方式,不是大人牵孩子的手法,也不是十指交扣。他把她整个包裹住,完整地控制在他能够监管的范围,仿佛这样才让他觉得安心。 雾气扑面而来,人陷在里面变得平静迟缓。时候快到午夜了,街头冷清下来,只有偶尔的一串铃声划过去,是黄包车车把上的中式喇叭。他们的车离西饼屋不远,其实认真走,十来步的距离就到了。可是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搓着步子,把一步分成两步,凭空多出很多时间来。。 良宴偏过头看南钦,“囡囡……” 南钦原本有乳名,只不过他喜欢这样叫她。这是苏白里特有的一种爱称,舌尖轻抵门牙,吐出来的字糯而软。南钦的理解里,只有孩子才被这样称呼。如果把成年人当成孩子,那就是无尽的宠溺了吧! 她嗯了声,朝他靠拢一些。 良宴有点犹豫,想了又想才斟酌着同她提议,“你以后不要见寅初了好不好?我没有别的意思,毕竟南葭和他离婚了,他也不再是你的姐夫,走得过近会惹人闲话。” 南钦心里坦荡,见不见都不重要。如果以前对寅初有好感,也是因为太年轻不懂事。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偶尔的一点惆怅,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想法了。所以他这么说,她很快就点头答应了,“我不常出门,大约也没有机会和他见面。”说完又低声补了句,“你不高兴,我不见他就是了。” 夫妻相处,只要有个人服软,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南钦的脾气有时候很犟,但是大多时候是温柔可人的。她生在官宦之家,父亲又是读书人,对女儿的教养也特别严苛。虽在外受了两年西式教育,也没能改变什么,她骨子里到底还是传统的东方女人,这点和她姐姐南葭大不相同。 良宴一块石头落了地,前途一下子光明起来。握着她的手更攥紧些,萎顿了一年的精神仿佛一下子振奋,那种意气风发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欢喜得有点飘飘然了。 可惜太晚,如果天色再早些,他就把车开到海边去。今天的婚宴吵吵嚷嚷让她不安生,他知道她累,只得把那点浪漫的臆想克制住了。让她好好休息,等歇够了,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带她去看海上日出,也不失为讨好的手段吧! 南钦把蛋糕盒子放在膝头上,就这样小心翼翼保护着,回到陏园已经将近凌晨。 家里的佣人却搞不懂了,习惯了看他们争执对垒,今天并肩进门来,眉梢眼角都含着三分笑意。先生殷勤地布置餐具,和平时呼呼喝喝的作派大相径庭。众人掖手站着,彼此带着不确定的笑,心里猜测着也许雨过天晴,从此可以平安顺利地生活了。 良宴把人都打发走,从盒子里搬出一块蛋糕来搁在她面前。难怪女人大多喜欢甜食,有时不单是喜欢口感,更多的是喜欢蛋糕表面无穷的想象。用奶油堆砌的一簇一簇的花纹像翻卷的云和浪,即便中间只点缀一颗蓝莓、一颗樱桃,都让人觉得无比的玲珑可爱。他看着她挖掉蛋糕的一角,然后勺子横扫过去,把那些掼奶油刮了个干净。剩下的蛋糕摆在碟子中央,光秃秃的有点寒酸,中间夹了果酱也挽救不了被丢弃的命运。 他托腮看她,视线调转过去,眉毛挑起了半边,“不吃了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不太饿。” 他不声不响地把她面前的盘子拉过来,慢慢的,一勺一勺地吃完了。 南钦很安然,她知道他不爱吃过甜的东西,她把奶油解决掉,他来吃底座的蛋糕,分工合作,相得益彰。说起来又不是穷人家,用不着这样子节俭,可似乎唯有这样才显出家常的亲切。南方管吃剩的叫下巴食,下巴食不是交情好到一定程度不能乱吃,只有最亲的人之间才可以。婚前是和父母亲,婚后就是和另一半。夫妻间没有那么多的避讳,他懒得再拆封蛋糕边上的油纸,直接吃她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像一些太太提醒匆忙出门的丈夫裤子拉链没拉好一样,夫妻可以直面很多隐晦的事,当然是在没有隔阂的情况下。 不吵架,彼此心平气和地相处,南钦已经忘记多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她打着呵欠上楼,他跟在身后,走在过道上她倒难为情了。他们分房十个月,昨晚是她忘了锁门才让他闯进来,今天怎么办,还要收留他过夜么?照理说和丈夫同床没什么,可是他在外面不清不楚,她想起那些又觉得有点硌硬,一时难以接受,便停在门前拿背抵着门,轻声道:“忙了一整天,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他撑着腰站在她面前,脸上神色难断。稍顿了下说:“你进去,我看着你。” 南钦推脱不得转过身开门,刚拧开把手,他突然拉住她的胳膊,把她压在了门框上。 “今晚我还睡这里,好不好?”他气喘吁吁找她的唇,手指顺着她的腰线滑下去,把她紧紧勒向自己,“明天让她们收拾大房间,那间婚房空得太久,上次我母亲还在问,被我搪塞过去了。这么下去总要露馅的,叫她知道我们生分了不好。” 因为当初是极力争取,哪怕现在摇摇欲坠,也要设法让表面光鲜。南钦有片刻闪神,他纠缠上来,她避开了说不要。他却不肯放弃,挟制住她两手,顺势反剪到她背后去。 良宴现在乱成了一团麻,什么都想不起来。**像沉睡的火山,不触动尚且可以将就,一旦爆发就抵挡不住。他爱的这个女人十个月没有让他近身,他像个苦行僧一步一匍匐,现在她在他怀里,他满脑子就只剩要她。 南钦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屈服了。她也不想一直和他吵下去,要达成和解,这种事不可避免。他吻她,唇齿间还有糕点的芬芳。她听他一递一声叫她“囡囡”,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他占领了。不管他的出身多辉煌,也不管他的军衔有多高,他在感情方面霸道又幼稚。残忍的幼稚,很多时候伤人伤己。 她抚他的后脖子,他新剃的头,头发茬子短短的,扎人手心。他的唇缓缓移到她的下颚,她抬起头,脖颈拉伸出一个绮丽的弧度。他把脸埋进她微敞的旗袍领口,一点一点细细的啄,然后将她打横抱起来,放进蓬松的被褥间。 房间里没有点灯,门开着,走廊里的光照进来,照亮了地毯上细密锦簇的花纹。那么热闹的编织,一路延伸向黑暗里,到那铜铸的的床脚下分散开,各奔东西。 床是西式的,床头有金属管子扭成的花纹,锃亮的镀金遇着光,倒映出无数扇小门。南钦不习惯这样,捂着眼睛朝外指,“总要把门关好吧!” 良宴有些扫兴,她一向中规中矩,要她豁出去,大概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反正她在他手掌心里,他也不怕她跑到天上去。拧亮了台灯把门阖上,屋里荡起一层浅黄色的光,她就坐在光晕下,偏着头拆她鬓边的珍珠发夹。他靠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夹子远远抛向梳妆台。梳妆台一角放着他的配枪,金属片和枪管相撞,叮地一声脆响,然后弹落到地上,沉寂下来。 11第10章 德音回门这天良宴有公务,临走的时候在南钦额头吻了一下,说今天要去趟南京,也许天黑前赶不回来了。 南钦还有些迷糊,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穿着睡袍一直送到楼梯口,“要去南京啊,开车来回就要一天呢!” 她光脚踩在地毯上,瘦瘦的脚背和足弓,十个脚趾陷在短绒里粉嫩可爱。他看着她,倒有些恋恋不舍了。重新折回去替她整整晨褛的翻领,笑道:“舍不得我走么?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也不是光乘车一个法子。如果着急要我回来,地勤那里调个专机也可以。” 她说不必,“你忙你的,家里也没什么事,不用当天赶回来。行程太紧了人辛苦,在南京住一夜,明天不慌不忙的才好。你这里定了不回来,我今晚就住在寘台吧!雅言说妙音下午要打疫苗,怕大嫂一个人弄她不住。我们陪着一道去,回头再陪雅言去烫头发。” 良宴说:“出去走走也好,不过你千万不要烫。” 南钦嗔怪地暼他一眼,“为什么?我也想换换发型。” “那些电烫的拿捏不好会烫糊了的。”他正了正领带道:“蛮好的一头黑发,烫得满头卷,一个闪失就发黄,可惜了。你昨天看到刘处长的夫人了吗?后脑勺简直像个鸡窝,发梢都焦了,那样好瞧么?” 他就喜欢不经雕琢的,所以南钦常年都是直发。他说这样子好,看着和上学时候没什么分别,似乎对海外那段时光无限眷恋。南钦却有点怏怏的,他霸揽得太宽,很多新潮东西都不让她接触。虽然她偏好传统,但是周围的女性都尝试了,她也有从众心理,偶尔也会跃跃欲试。和他理论是理论不通的,只有敷衍过去先斩后奏。她推了他一下,“知道了,你快走吧!” 俞副官已经在大厅候着了,良宴略一顿,转身便下楼去了。 南钦目送他出门,又转回房间里。落地窗正对着花园大门,她撩起窗帘,透过花瓶式栏杆往外看。那辆黑壳的斯蒂庞克缓缓往外行驶,车窗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良宴坐在后座,美式军装把他的身形烘托得很好。平直的肩,端正的军帽,拉开些距离,反倒可以发现他的吸引人之处。 车子拐个弯驶出了陏园,南钦放下帘子进浴室梳洗。水龙头里汩汩放着热水,她脱了睡衣站在洗手台前,镜子上蒙了一层水雾,拿手去刮,刮出小小的一块。把脸凑过去,边上像朦胧的画框,虚虚实实。看自己的脸,平板没有表情。再往下扫一点,锁骨上有浅浅的吻痕和牙印,她忽然面红耳赤,忙拧过身子踏进了浴缸里。 下楼的时候厅房里的电话铃响得正热闹,佣人阿妈跑上去拿听筒,操着洋腔说“哈罗”。她也不甚在意,绣花拖鞋趿着,踢踢踏踏地从楼梯上腾挪下来。 走廊的拐角处放了一只方口樽,里面插着一大捧待开不开的深山含笑。佣人刚喷过水,枝叶间都是细碎的波光。她经过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水珠淋漓洒了一脚。花束震动过后造型散乱了,她蹲下来重新整理一番,调整到满意的位置,这才踱到门前,让人去车库吩咐备车。 初春早晨的太阳光显得单薄,她挨在门前眯眼远眺,花园里草坪修剪得很整齐,喷泉上张着肉翅的小天使经年累月立在柱子上,水门汀的质地常常浇注也不那么粗糙了,在日光下十分的圆滑讨喜。待想起里面的电话,下意识去听的时候已经到了尾声。阿妈说了句再会,嗑托一声挂断了。 她回过头问:“找谁的?” 阿妈两手在围裙上反复拭着,趋身回话:“有位小姐找先生,我说先生出门去了,问她要不要找少夫人听电话,她说不必麻烦了,就把电话挂了。”想想又补充了一句,“那位小姐好像是姓司马。” 南钦哦了声,看来不是熟人,家里佣人听不出她的声音。她招了招手,让丫头把她的外套和鞋送过来,收拾妥当便出门了。 到寘台的时候德音还没回来,女眷们在花园里喝早茶,她过去请安,满脸堆笑对冯夫人欠身,“姆妈,早。” 冯夫人点点头,让佣人添杯碟,一面问:“早饭吃过了吗?坐下,再用一些。” 南钦习惯早上不吃东西,但是冯夫人盛情相邀也不好推辞,便顺从地坐下来,嘴里道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冯夫人精神很好,对三夫人笑道:“孩子们大了,我操心的事越发多了。要过问他们的前途,还要担心他们的婚事。德音结了婚,我肩上担子轻了些,接下来是雅言和良泽。同他们说,他们都是西式做派,总觉得自己的事自己能做主。可是做父母的,天生就不是轻省的命,哪有不忧心的?我常说还好咱们家里孩子少,要像李次长身后八/九位少爷小姐,那日子真没法过了。” “李次长的夫人是有窍门的,她说孩子看着多,结起婚来一个带一个,开了头就顺利了。”二夫人接口,想起过世的儿子,哀声道,“我就是苦在孩子少,良润走了,现在什么念想也没有了。” 三夫人无奈一叹:“好在留了个妙音下来,看着孙女总还有点寄托。” 南钦在边上插不上话,良宴的大哥去世时她还没有过门,对这位大伯子的映象也只限于黑白照片上的军装照。冯夫人怕话题太伤感,今天又是德音回门,说那些不大好,因转了口风问南钦,“婚礼那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和良宴怎么样?回去闹了吗?” 南钦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件事,心里惶惶跳起来。转过脸看雅言,雅言颇具正义感,正襟危坐道:“我把手镯的事告诉姆妈了,本来二哥做得就不厚道,总替他遮掩,不是助涨了那个卿妃的气焰吗!” 冯夫人是过来人,在南钦手上按了一下,“度量放大些,男人有的时候就是一时糊涂,别的都是假的,他心里有你才是真的。你看良宴,他脾气虽不好,可处处维护你,这个我们都瞧在眼里。逢场作戏嘛,但凡男人都有的。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受的气还比寻常人家更多些。你放心,等良宴来了我一定教训他。夫妻间和为贵,不好吵起头的。形成了习惯,动不动针尖对麦芒,一辈子那么长,熬几十年,不是把骨头都熬成渣滓了么!至于那个卿妃,看不过眼,想法子让她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就是了,何必为这样的人伤了夫妻感情。” 以冯家的势力,要处置一个歌女不过动动手指的功夫。冯夫人这句话让南钦吃了定心丸,她松散地笑道:“我知道,谢谢姆妈关心。回去的路上良宴同我说了,周小姐那个手镯不是他送的,我也相信他。” 在座的长辈脸上都浮起欣慰的笑,连连道:“是这样,夫妻间信任最要紧。” 雅言听了不好说什么,人往后靠,托着碟子搁在胸前,朝别处扭过了头。 二夫人又说起刚刚听来的消息,“政府发了通知,据说市面上大洋要禁止流通了,银行里开始兑换法币,一块兑一块。还好铜币暂时是好用的,不然买小菜倒成难题了。” “说起买小菜,我就想到上次苏州老家来的远房亲戚。穷是穷得来叮当响,叫人家介绍女人去做帮佣,简直是发痴。”三夫人笑道,“后来抹抹面子真的到了一个富户家里,找准了机会又去问女人讨钱。两个多月没看见鸡蛋了,饼干桶里现抓起来,拿针两头一戳吸掉好几个,弄得他女人没法向东家交代。” 冯夫人嗤地一声:“老家是有人吃生鸡蛋,听听也觉得腻心(恶心),像蚊子一样。” 她们的话题年轻人不感兴趣,恰好大嫂汝筝带着妙音过来,雅言忙来拉南钦,“妙音知道今天要打针,闹了一个早上。过去给她做做工作,她一向听你的话。” 南钦和雅言一道起身,妙音穿着格子呢的小洋装,头上扎个蝴蝶结,小脸粉嘟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看见南钦,嘴里喊着二婶婶就扑过来。南钦也爱孩子,抱在怀里连亲了好几下,“今天早上哭鼻子了?穿得这么好看,脸上挂两根鼻涕,形象要打折扣的。告诉婶婶你怕什么?怕疼吗?” 妙音含着泪点头,那模样可怜又可笑。南钦抱着坐在铁制的秋千椅里缓缓地摇,温声安抚着:“上次的大夫手艺不好,今天咱们换一个打针不痛的。要是害怕,眼睛闭起来不要看,忍一下就过去了。打完了针我们去百货公司买洋娃娃,我听说市面上又有最新的娃娃啦,竖着抱眼睛睁着,横着抱它合眼就睡着了,你想不想要?” 孩子到底是孩子,三下两下就哄住了,满含期待地问:“那摇一摇会叫吗?” 南钦点头,“当然。不单会叫,还会唱歌。”说着把妙音的两个食指拿出来,“咱们来**斗好不好?” 妙音唔了声,她欢快地把两个细细的手指头点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斗,毛毛来,**斗,毛毛来……”绕啊绕,把两只手往上一举,“拱拱飞,飞到天上去吃虫,落到地上啄白米。” 妙音破涕为笑,这么浅白的游戏就是逗孩子玩,雅言囫囵笑道:“怪道她喜欢你,也只有你想得起来玩这个。” 汝筝过来抱孩子,在妙音颊上亲一口,“好了乖囡,不要缠着婶婶,跟阿小她们去玩,回头咱们买洋娃娃。” 孩子被打发走了,姑嫂妯娌坐在一起谈外面时兴的东西。说眼下雪花呢最受欢迎,舶来品里有种玳瑁眼镜,戴上尤其俏皮。南钦歪过身子问汝筝,“大嫂想好烫什么头了吗?我觉得卷儿烫得大些,以后梳爱司头也很好看。” 汝筝是寡妇,早就屈服于现状。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极慢地摇头,“你们烫就是了,我这样的情况,打扮得太时髦,空叫人家说闲话。” 雅言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大哥过世两年了,活着的人总不能一直把孝戴在脸上吧!” 汝筝朝二太太那边瞟了一眼,“我怕要被说,男人都不在了,打扮给谁看?到时候难为情死了。” 婆媳关系是千古难题,别人什么看法不要紧,婆婆瞧不上,天天的横眼来竖眼去,那才是真的煎熬。大家也不好再撺掇她,雅言转而追问南钦,“那二嫂你呢?” 南钦咬着唇憋了半天,“你二哥不让我烫头。” 雅言立刻满脸鄙夷,“叫我说你什么好!” 南钦挺了挺胸道:“不过我决定剪一下。” 雅言很兴奋地探过脖子来,“剪短吗?剪得女学生似的?” 剪成那样……她在来时的路上想了很久,也生怕良宴要生气,最后折中想了个法子,红着脸嗫嚅:“就剪个一字头的前刘海好了……” 12第11章 雅言大失所望,“你这是怕男人么?” 南钦说:“也不是怕,两个人过日子,互相迁就才能长久。他不喜欢我烫头,我偏要逆他的意,为这点小事吵架不值当。” “倒也是,我二哥这样霸道的人,真真是难为你了。”雅言道,顿了顿又想起来,“听说这次的疫苗有限,要走后门才能弄到,你姐姐的儿子接上来没有?” 南钦愣了一下,那个孩子生下来就被寅初的母亲带到老家去了,这些年音讯全无,她居然忘了他的存在。雅言这么一提醒,她才有种忽上心头的感觉,茫然道:“那孩子我从未见过,算起来也有两三岁了。当初我姐姐不肯带,这次离婚定然是放弃抚养权的。具体的情况我没打听,也不太了解。” 雅言无限怅惘,“大人离婚孩子受苦,还好没有生活在一起,这样伤害也能减轻到最低。” 南葭的生活因为这次的离婚弄得一塌糊涂,舆论都站在白寅初那边。加上她拿了钱就跟别的男人远走高飞,名声更是败落得拾掳不起来,南钦提起她也觉得有些折面子,不愿意过多的谈论她。想起今早的那通电话,调转了方向问雅言,“你知道一位姓司马的小姐吗?一大早打电话找良宴,不知道是什么人。” 雅言迟疑了下,“姓司马?楘州姓司马的不多,难道是司马及人?” 汝筝茫然道:“是她?她不是结婚了吗?” 雅言摊了摊手,无从说起。 南钦一头雾水,看她们神色觉得很可疑,便追问:“谁是司马及人?你们话说半截子,存心吊我胃口么?” 雅言和汝筝干笑两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以前和良宴谈过一阵子恋爱,后来性格不合没能在一起。前阵子听说结婚去了国外,怎么又来电话呢,也许是弄错了吧!” 南钦不说话了,坐在秋千椅上飘来荡去,心里难免有些酸涩。夫妻间要互相信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良宴这样的,过去的情史太丰富,无数的红颜知己无数的女朋友,到现在似乎也没有全部收拾干净。她知道的有卿妃,现在又来了个司马小姐,她不知道的呢?究竟还有多少? 雅言看她脸色不豫,立在边上开解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可不要放在心上。再说姓司马的又不止她一个,咱们不过是猜测,倒弄得你心情不好,是我们的罪过了。” 南钦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没有心情不好,不论是不是司马及人都没关系,你二哥的一屁股风流债我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司马小姐什么来历?” 到底还是关心的,偏要装大度,有时候女人真是悲哀。雅言转到长椅里坐下,顶上的遮阳伞挡住了半边脸,不以为然道:“司马及人的父亲是前清翰林,现在任铁路总局局长兼东三省外交顾问,是个颇有声望的清官。至于司马及人么,是我在中西女中的校友。她会演歌剧,法语说得也不错,所以风头一直很健。只不过这人脾气出了名的疙瘩,我二哥也很疙瘩,两个人到一起自然不对付,恋爱了大半年就分手了,后来各自出国,应当是没有什么联系了。要说她的出身,的确还行。可是女人单比出身么?听说她和一个穷画家搅合在一起,下了狠心要嫁给人家,可惜人家家里有夫人,就逼着那个画家离婚。前阵子宣布要结婚了,看来乡下的原配是给解决掉了。”说着轻蔑地一哂,“好好的,上赶着做续弦,不是自甘堕落是什么?你见过她就知道了,这人皮肤虽白,白得死气沉沉。要比眉眼,只怕连你一半都不及。” 南钦听得很感动,这个小姑子处处帮衬她,即使人家是朵花,她也能把人损成狗尾巴草。她是坚定站在她这边的,让她在冯家有个能说知心话的人,这点倒比良宴还强些。 汝筝敲着膝头子附和:“雅言说得对,良宴要是喜欢她,当初就不会同她分手了。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岁忧。没有到眼前的事不要胡思乱想,想多了徒增烦恼罢了。” 南钦应个是,也不知是在宽慰她们还是在鼓舞自己,絮絮念叨着:“我相信良宴的,我相信他。” 正说着,丫头从屋角扬声叫过来,“三小姐和三姑爷回来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德音和姜尙谦新婚燕尔,脸上的欢愉是最好的胭脂。南钦拿肩头顶雅言,“你瞧德音结婚变漂亮了,你也上点心啊!早早嫁出去,有了自己的小家,在家里称王称霸没人管束,日子不知道多自在!” 雅言暼她一眼,“那你呢?烫个头发还要听我二哥的,你这霸主做得太辛酸了。”说得南钦扁嘴直想哭。 德音结了婚还是爱同她们扎堆,给妹妹和嫂子一人一个寇驰的手包做回礼。 “新婚快乐呵!”南钦仰脸笑道,“新郎官温柔吗?待你好不好?” 德音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地说:“很好,谢谢二嫂关心。” 汝筝比较在意一些实际问题,“结婚搬出去住,家里谁掌控大局?” 德音眼睛里都是笑意,全不似以前的豪迈作风,显出小女人特有的一种娇羞来,拧了拧身子道:“小事我说了算,大事两个人有商量。” 雅言是女权主义者,又想表示她的不屑,南钦抢先一步点头:“好的好的,是应该这样。姆妈说了,夫妻相处和为贵么,互相尊重是头一条。蜜月怎么过?打算去哪里?” 德音说:“尙谦想回美国拜会一下以前的导师和旧友,然后再去趟日本,那里有他几个至交。你们说这个蜜月度的,怎么有点像同学联谊会?” “好容易腾出空来,故地重游也蛮好。三四月里樱花开了,在日本住上几天,访友看景两不误嘛!”汝筝道,“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的轮船,如果再晚些就要等到三天之后。我原说太着急了,本来还想陪囡囡去打针的,这下子不能够了。”德音拿手压住胸前层层叠叠的蕾丝,眉头蹙着表示不满,然而实在是太幸福,就连眉心细细的纹理里面都满含了风情。 南钦很可以理解,顺势应道:“不要紧的,有我们呢,你只管去好了,玩得开心点。” 德音还想说什么,那边佣人叫三小姐拜祖先吃青果茶,于是一帮子人又挪到佛堂去。拉拉杂杂的旧俗走完了吃个团圆饭,新娘子和新郎官稍作停顿便动身赶行程去了。 午后风大,吹起来一阵阵,只听得外面如浪的松风。官邸建在半山腰,站在二楼看得见海。南钦倚着门廊有点懒懒的,她这人心思不太深,常常得过且过。只要和良宴相处还算愉快,她就不会有什么危机意识。她这样的性格说到底还是被他惯出来的,那时被南葭扔到国外也没有吃什么苦头,因为他很快接了手,事无巨细帮她周全。她在他身后,仍旧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大小姐。 阳光停在头顶,从环形栏杆一个一个的空洞里照进来,她看着那排光影,脑子里空无一物。猛听得楼下良泽在喊:“二嫂下来,南钦、南钦……” 她嗳了声,忙奔下楼。太太们和几位女客已经组了牌搭子抹牌,雅言和汝筝站在车前,只等她来了就出门。 汝筝说:“预约了时间的,晚了不好。你要换件衣裳么?” 南钦说不用,从佣人手里接过大衣和皮包就待登车,看良泽立在一旁,好奇道:“你也去么?” 良泽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你们女人聚会,我凑在里面做什么?我下午有约,一会儿也要出去的。这趟假期只有五天,明天就要回四川。” 南钦哦了声,“这样急!” 良泽浅浅一笑,趋身替她打开车门,“快走吧!今晚不是住在寘台么,回来咱们再聊。” 南钦道好,欠身上了车子。 官邸的专车一色装着军绿的窗帘,拉起来,像关在一个军用盒子里。南钦稍稍挑开一些朝外看,路上空荡荡的,所以开起来风驰电掣。到了街头就慢了,街上车来人往,喇叭按起来呱呱直响。妙音从上车起就窝在她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她的大衣领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总含着泪,随时有可能山洪大泄。南钦东拉西扯分散她的注意力,给她描述玩具的美妙之处,给她讲童话故事,一路连哄带骗,终于进了医院大门。 孩子对这种环境有天然的恐惧,看见穿白袍子的人就放声嚎哭起来,三位长辈连同两个佣人,竟都有些束手无策。好在早有预约,不必挂号直接就进了诊室。妙音平时单寒的小喉咙变得空前的嘹亮,张嘴一呼戳破人的耳膜。劝是劝不听了,大力扭动身子,一个人按她不住。大夫从吕盒里拿出玻璃针筒来,白晃晃的针尖往上一装,这孩子直接就哭得倒不上气来。 汝筝慌得不知怎么好,缩着两手大泪如倾。还是雅言比较辣手,恶人做惯了也不在乎多一回,上去钳制住了胳膊就示意大夫开始。于是针尖戳进了皮肉,在妙音一连串的尖叫里,脑膜炎的疫苗注射完了。 这活儿不是好干的,一针打完简直如同一场恶仗的完胜。南钦把孩子交给汝筝,背上汗津津的靠墙直喘气。 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大夫嘱咐别让伤口沾水,别的也没什么要注意,顺带便的拿颗打虫的宝塔糖喂进妙音嘴里,就把她们打发出来了。 事有凑巧,才下台阶没几步,迎面遇见白寅初抱着个孩子过来。南钦惊讶上午雅言刚和她提起她那素未谋面的外甥,现在居然就遇上了。她和雅言面面相觑,看寅初一个人领着孩子,孩子又哭闹,他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大人倒比小孩更可怜。 13第12章 “南钦?”寅初狼狈地喊她,“这么巧!” “是呀。”她左右看,“你一个人带毛头来的?” 寅初脸上表情很尴尬,她才发现问得很不得体。他是拘礼的人,和冯家人一一打招呼。一个大男人,手上还要颠着孩子,显得很无奈。他怀里的孩子是她的外甥,本来想避避嫌的,可是眼下又避无可避,委实难办。 雅言打量这种情况,南钦怕是不好袖手旁观,便低声道:“你要不要帮帮白先生的忙?我们可以在车里等你。” 寅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激道:“南钦能帮我再好也没有了,我从洋行直接过来的,以为打一针很方便,没想到……那个,嘉树一直在老家,眼下大了接回楘州来,我想带他做个全身检查,可能要耗些时间,会不会耽误你们?这样,回头用我的车送南钦,如果你们有别的安排,我再想法子让你们汇合,你们看行不行?” 他怀里的孩子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大概哭是会传染的,妙音刚消停了一会儿,仿佛被触到了伤心处,马上嘴一扁,像马达发动的前奏,稀里哗啦也开始抽噎起来。再来一轮可吃不消,汝筝叫饶了,应道:“我们先去百货公司,怕走散了遇不着,就在长乐路那个红玫瑰理发店碰头吧!” 大家说定了就分了手,雅言往车旁走,边走边迟疑地回头,“这样合适么?我二哥是个醋坛子,要是让他知道了……” 汝筝被妙音吵得心烦,也没听见她的话,发狠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两下,“哇啦哇啦点什么?螺丝滑丝了?再这样把你留在这里,不带你回去了!”嘴里说着,已经把孩子送进了车里。 她们的车开走了,寅初倒似乎不急着进去了。南钦看那孩子的眉眼,儿子像妈,俨然就是个缩小版的南葭。这么一来更心疼了,抽出手绢来给他擦脸,“是叫嘉树吗?哦,不哭了,哭得这么可怜!来,阿姨抱抱。”边说边从寅初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 她一直说自己孩子缘好,嘉树到她怀里果然不哭了。寅初在一旁看着,心里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是小小的个子,和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小小的个子抱着孩子,站在这里的原本应该是南葭才对。他有些发呆,突然回过神来,带着客气的口吻说,“幸亏遇上你,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南钦摇着嘉树说没什么,顺口问道:“你母亲也一道来楘州了吧?” 寅初叹了口气,“我离婚他们不同意,现在离掉了,对我也是诸多不满,哪里肯一道上来!” 这样倒难办了,家里没有个主事的女人,孩子让佣人带着总归不放心。南钦心里也怨她姐姐,光图自己快活不管孩子的死活。将来寅初再娶,嘉树在后母手里生活,不知又要委屈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些顾虑都不好说出口,毕竟和她没什么关系。孩子哭累了,伏在她肩头昏昏欲睡。她轻轻拍他的背,对寅初道:“不是要全身检查吗?要不你先去挂号吧!只是要验血,又要打预防针,一天里办完可苦了嘉树了。” 寅初听她这么一说便两难了,“那怎么办?我生意上忙,最近有个订单要赶出来,也没有时间分两次带他来医院。” 白家是江浙一带有名的望族,家道一向是极兴隆的。老宅里呼奴引婢,未见得孩子就带糟了。南钦道:“你也不必太仔细,我看他精神很好,检不检查都没有什么妨碍吧!要是实在不放心,哪天我抽个时间带他过来好了。” 寅初脸上略有了些笑意,“那太麻烦你了。” 南钦没有说什么,微一颔首抱着孩子上了台阶。 因为嘉树睡着了,悄悄地掀起袖子来,等他感觉到痛时针尖已经拔/出来了。南钦把他搂在怀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按住针眼,寅初在她旁边立着,伸手抚了抚嘉树柔软的头发。 他没言声,但是痛苦的姿势让南钦觉得很难过。她踌躇着看他,“姐夫,你最近很艰难吧?” 她习惯这么叫他,似乎也改不过来了。寅初不计较,扯动一边嘴角慢慢地摇头,“别的都还好,就是嘉树来了,恐怕力不从心。” 他不好意思开口,其实是他母亲想逼他再婚才把孩子送到他身边来的。他们认为他没有家庭的压力,婚姻就会懈怠下来。嘉树的到来会让他直面困难,结婚的事也会更放在心上。 他的笑容舒展不开,南钦也不好多说什么,把嘉树胳膊上的棉球拿下来,他接了送到垃圾桶里去,两下里相对无言,气氛便说不出的凄怆。隔了半天还是他打破沉寂,谈起了南葭的现状,“上次我从一个朋友处打探到,说她不在香港了,似乎辗转去了柏林。她有没有联系过你?” “我料着她怕我怪她,没有给我来过电话。她这人自小就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南钦难堪地觑他一眼,“我听良宴说,她和姓金的在一起……我实在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漂泊,那个人又不一定靠得住。” 寅初缄默下来,稍顿了会儿才道:“金鹤鸣身家都在楘州,也不怕他乱来。他敢欺负南葭,我绝不放过他。再说他顾忌良宴这一层,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撒野,你放心吧!不过要是南葭联系你,你好歹劝劝她。她的根在国内,浪迹在海外不是长久的方儿,让她早些回来,别作贱自己。” 南钦满心感慨,这么好的人,自己的姐姐没福气,白扔了手里的幸福,到最后结局不知道怎么样。现在没人能管束她,她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外面纵情寻乐。等哪天想回来发现没有了退路,丈夫成了别人的,儿子成了别人的,那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悲哀吧! 她蹙着文细的眉,忧心忡忡的模样也分外安和。寅初要花很大的自制力,才能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出国,他像疯了似的找遍美国所有的高校,可是没有她的消息。追问南葭,她只会一味地冷嘲热讽。作为姐夫,对小姨子关爱过了头,难免要落人口实。他也没法正大光明地打探,于是一个错身,后来就传来了她和冯良宴结婚的消息。 冯良宴,那个军阀的公子,整个江南无人不知。他常常考虑,如果她嫁的是个寻常人,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把她夺回来?可也仅限于臆想,她的婚姻还算幸福,他除了远远观望,没有别的出路。不过心生向往情难自禁还是有的,就像现在,她抱着嘉树,恍惚有种取南葭而代之的错觉。 寅初垂下头,他一定是疯了,觊觎别人的太太,疯得无可救药了。 南钦不知道他的心思,她还在揣测,如果南葭现在回来,他们复合的几率有多高。 下午的日光静静地流淌过去,坐了十来分钟,倒像坐了半辈子那么长远。嘉树动了动,看样子是要醒了。寅初怕她抱得累,忙过来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寅初说:“今天带着嘉树不方便,改天我请你吃个饭,感谢你今天的鼎力相助。” 南钦笑道:“你太客气了,嘉树是我的外甥,如果遇不上便罢了。既遇上,没有不搭把手的道理。”她看看车内,没有安放孩子的地方,“你们是怎么来的?嘉树一个人坐得住么?” 寅初嘴角略沉了下,“把车门都锁上,让他在后座爬,开得慢些就好了。” 南钦简直惊讶,何至于搞得这样凄惨,哪怕叫佣人抱着也可以啊! 寅初看出她的质疑,无可奈何道:“孩子是我母亲派人送来的,今天刚到。交到我手里人就走了,我也是没办法。” 车子驶向长乐路,他送她去那家理发店。到了店门口,南钦不得不把嘉树放下来。哪怕再揪心,毕竟是人家家里的事,她尽了自己的力,说得过去了。 寅初看着她下车,礼貌一笑说再会。南钦关上了车门,站在路旁朝车里看,嘉树趴在玻璃窗上,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呆呆望着她,嘴里呼出来的热气很快模糊了他的脸。她目送车子走远,心里一阵阵牵痛起来。这么小的孩子像沙包似的被抛来抛去,让她想起她们小时候,没有母亲关爱,几乎是乘风长大的。现在轮到这一辈,南葭实在是太狠心了。 她进理发店时,雅言她们还没到。找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来,百无聊赖下翻阅日报,还是今早的新闻。都看过了,只好把中缝的招工信息都细细浏览一遍。不经意间看到头版右下角一方小小的启示,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诗人与夫人的离婚消息。她晃了晃神,犹记得那诗人的爱情曾经让多少人艳羡,没想到短短半年就分道扬镳了。这个时代,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像是寄生在浮萍上,让人觉得靠不住。 等了约摸半个小时雅言和汝筝才来,妙音让佣人先带回去了,她们总算可以松散一阵子。雅言的头发不知道怎么折腾才好,原来的大卷要改成小卷,长发要改成短发。南钦和汝筝提不了意见只在一旁看,直到那细细的卷发棒缠了雅言满头,带上个特制的帽子准备通电时南钦才道:“不会漏电吧?” 汝筝盯着理发师手里的插头,迟迟道:“应该不会吧……” 死归死,烫还是要烫的,这是时下摩登女性的惊人意志力。南钦摸摸自己的头发,觉得以前的火钳烫应该更安全些。本来蠢蠢欲动也打算“噱头”一下,待看见雅言拆了卷发棒的样子算是彻底死心了。不说良宴不支持,自己也确实接受不了。这满头的弯弯曲曲让她想起希腊神话里的人物,立刻热情变成了一捧死灰。 雅言倒毫不介意,先头是沙发弹簧,这下子变成了钟表弹簧,她也很乐于接受。不过回到家时唬着了三夫人,捶胸顿足地骂:“死人啊,怎么弄成这模样!现在好在家养头发了,哪里也不许去!” 南钦和汝筝是做嫂子的,没有劝阻小姑似乎也难逃干系。两个人对视一眼,站在厅房里笑得很别扭。正苦于没有借口回避,听见外面佣人叫二少,她顿时松了口气。转回身看,良宴摘了帽子从外面进来,她难掩惊喜地一叹:“你回来了啊!” 14第13第章 良宴唔了一声,“调了架侦察机,三点就回楘州了。之前向父亲汇报公务,耽搁了些时候。” 冯夫人放下手里的庚表道:“据说要开战,有没有这样的事?” 他一向不在家里谈时局,看南钦惶然瞪着他,便笑道:“轻易不会开战,就算打起来,地下不是挖了防空洞么,不要紧的。” 冯夫人凝眉道:“哪里是担心我们自己,战场上枪炮无眼,还不是忧心你们!” 良宴在沙发里坐下来,轻描淡写道:“上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上阵,有什么可忧心的!”转过眼看见雅言的新发型略一顿,然后啧啧称赞起来,“这个头烫得满好的,比以前的都要好。” 南钦觉得很惊讶,他的审美突然变得开明了吗?在家时还不准她烫,现在又说雅言烫得好? 雅言找到个支持者,马上腰杆子硬起来,对她母亲道:“二哥都说好,那就是真的好。其实没有这么糟的,刚烫完了不自然,多洗两水就顺眼了。”边说边夹起皮包,一扭身上楼去了。 冯夫人对三太太道:“孩子大了,也不要管得那么紧。烫个头发你都要叫,她又不是庙里的泥胎,由她去吧!”又吩咐南钦,“外头跑到现在才回来,你们回房休息一会儿,到了饭点我打发人上楼叫你们。” 南钦道是,和良宴一道退出了小厅。 他们在帅府有专门的房间,是为他们回来小住准备的。两间屋子打通,隔断成一个套间,门一关就是一方小天地。南钦打开柜子替他找衣裳,他自己过来取了件长袍,胸口横向的一排赤金扣子,还是前几年时兴的样式。 他把军装脱了交给她,她替他挂在衣架上,转过身的时候看见他精着身子,浑身只剩一条底裤。结实的肌肉,颀长的身形,就那么大剌剌地站在那里。虽说结婚很久了,南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视线调向了别处。沉默着气氛又显得太僵,便随意找了个话题,“你真觉得雅言的头发烫得好看?” 他在衣柜镜子前扭钮子,声气淡淡的,“说不好看,三姨娘更要怪罪你们。我不管别人打扮成什么怪模样,只要你没有学她们就好了。”稍稍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今天的行程怎么安排的?带妙音打了针,然后呢?直接去烫头?” 永远不要在他面前说谎,这是南钦总结下来的经验。再说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没有向他隐瞒的必要。她把他换下来的衣裤收到洗衣篮里,揿了电铃让佣人来收走,一头说:“我今天遇见寅初了。” 良宴从镜子里看她,她脸上神色如常,没有显得局促不安。能主动坦白还是不错的,这样子比他质问来得好。他嗯了声,“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他,“你不生气吗?上次说了不让我见他的。” 他的嘴角浮起促狭的笑意,“所以我在等你解释。” 他总是这样,和她说话就像大人对付孩子。南钦有点丧气,坐在圈椅里道:“也是凑巧,我们带妙音出来的时候,在医院门口碰见了他。他和南葭有个孩子你知道吧?以前在老家养着,今天才回楘州来,也带到医院去打针。他一个人领着孩子,小毛头又哭又闹,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好赖是我的外甥么,我要是站干岸,也太没有人情味了。所以让雅言她们先走了,我陪同孩子打完针才到理发店和她们汇合。” 他背着手,仰起头吸了口气,“别人家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南钦嘀咕了句:“既然遇上了,就算是邻居也要出手相帮的。”说着皱了皱眉,他没有挑明,但是她知道自己的行踪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的习惯让她不舒服,军方监视可疑人员是寻常事,可是他把这种手段用到她身上,她毕竟是在和他过日子,不是他的政治敌人。她心里的不满积攒了太久,终于按捺不住了,寒着嗓子道,“我有个要求。”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她交扣着十指,一字一句道:“我希望你不要再派人监视我,毕竟我是成年人,也希望保留一点**。你这样做,真的让我很反感。” 良宴眯起眼,女人太有个性是好还是坏?他知道她一向有主见,否则也不会和他冷战十个月。这才刚有和好的迹象,如果再闹崩了,实非他所愿。他垂首叹息,“是我失策,原本安排人手是想保护你的安全,既然你不喜欢,我下令撤了就是了。” 他嘴上说得堂皇,肚子里打什么算盘她一清二楚。如果要吵,她是打算奉陪的,不过他爽快答应了,她就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窗槅子上刷着绿漆,一格一格把夕阳分割开。她起身去开窗,晚风扑面而来,吹起了两旁低垂的绡纱。她想起早上那通电话,犹豫着要不要询问他,他却从背后抱了上来。 她站得笔直,这么单薄的身子,也有铮铮傲骨支撑着。他躬着腰靠过去,包住她的手,把下巴搁在她肩头,贴着她的耳朵说:“言归正传,这次的事或者是人之常情,帮衬一把,过去就过去了,我不希望有下次,你能做到吗?” 南钦斟酌了下,不是寻上门来的,她也没有兴致管别人的闲事。可是他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这让她感觉不受尊重。她让了下,“我尽量。可是有些事是突发的,总不能视而不见。” 他的手臂一僵,“那就是说,下次遇上了还要过问么?白寅初和南葭离婚了,孩子的抚养权归他,把孩子照顾好是他的责任。连南葭都不管,你更不应该插手。” “我知道,所以我说尽量。”她微挣了挣,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他有些不悦,“你喜欢孩子,我们自己可以生。” 南钦红了脸,他们没有讨论过生孩子的事,因为新婚期间只想过两人世界,开头是做了措施的。后来分房,怀孕便无从谈起。这两天的接触倒是没有避忌,但也不至于这么巧就命中了。 她尴尬地踅过身,“这和喜欢孩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么?”他似笑非笑道,“不是喜欢孩子,难道是为了寅初?” 她恼起来,“你在胡说些什么?非要这样牵扯不清才好?”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一个疏忽居然勾出彼此的火气来。他把脸拉得老长,语气变得不大好,“你这是恼羞成怒么?既然心怀坦荡,做什么连提一下都像犯了忌讳?你是我冯良宴的太太,不是他白寅初的私人秘书。我不让你们有来往,这上头哪点说不通?” 南钦气得发颤,结婚以来他一直在寅初身上做文章。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三句话总不离打压她。他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回到家就这样无理取闹,这算什么?她是他疏解压力的工具么?她握着拳锐声反驳,“你有那些功夫捕风捉影,不如把身后那些拉拉杂杂的事打扫干净。今天有位司马小姐找你,我不晓得她是谁,她也没有请我听电话。横竖不管你有多吃得开,只一点,擦干净嘴,不要带进家里来,省得叫我恶心!” 良宴额上青筋蹦起来老高,抿着唇点头,半晌才道:“你果然不在乎是吗?只要把嘴擦干净,你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心里委屈透了,她在乎,可是在乎又能怎么样?也许他爱她,对她诸多管束也可以理解为他的占有欲。然而他的爱纯粹吗?他做不到一心一意,却要求她眼里只有他。这么不公平,简直就像老式婚姻里的模式。丈夫在外开疆拓土美人在怀,原配的妻子只有留守老家三从四德。他就是要把她变成那样的女人,用心之险恶,想起来几欲作呕。 他轻视她,她做个可怜腔叫他耻笑么?她扭过头一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难道二少刚刚才发现?” 良宴觉得心都凉了,什么话都难以表达他的愤怒。他退后一步,咬着牙说:“你不要后悔。”用尽力气摔门而出,轰然一声巨响,惊动整个大帅府。 以前在寘台总要佯装,告诉所有人他和南钦过得很幸福很美满。现在自己也觉得迷惘,明明爱着她,但是无论如何不愿意服软。他下了楼,站在楼梯口发怔,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也许是刚才的动静太大,把所有人都震了出来,底楼的每扇门前都立着人,每张脸都是惶惶的。 冯夫人低叱,“出了什么事,这样子惊天动地!” 他窒了下,刚才气冲了头,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似乎不宜声张了。他空泛地向上比了个手势,“南钦开了窗户,走廊里有穿堂风,没留神门给吹上了,没什么事。” 众人都松了口气,他摸摸后脑勺,举步走出了官邸。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只剩半个脸露在外面。春分过后日长了,傍晚的天光也能维持一个钟头。他背着手在林荫道上慢慢地踱,草丛里有虫蝥细碎的叫声,三三两两。除了树动外还能听到别的,这个傍晚尚且还有一点生趣。 走出去没多远,俞绕良从后面赶上来,打开文件夹,把电台译文读给他听。这段时间局势不稳定,内容无非是哪支部队又有动作了。也许真的会有一场恶仗吧!他抬头往天上看,一群海鸥在远处盘旋,稍一待便俯冲下去,不见了踪影。 15第14章(捉章虫) 他不说话,俞绕良觑他脸色,趋身问:“那么三天后的军演还如期进行吗?” 袍角拂在脚面上,他低头踢开了面前的石子,“这是壮我军威的好时机,届时社会各界都会大加关注。不管开不开战,声势首先要造好。那些记者的镁光灯,有时候比红口白牙管用得多。” 俞绕良道是,正待退下,他又把他叫住了,“把少夫人周围的人都撤了吧!” 这个令下得叫人意外,俞绕良愕然道:“都撤了,怎么保证少夫人的安全?” “她和我闹。”他垂着双肩,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这个人性子太拧了,有时候我也招架不住。要是叫她发现还有人盯着她,我怕她会和我拼命。” 他们的这段情路也算崎岖的,俞绕良是副官,多少有些耳闻。军中的人都知道二少的脾气,三句话不对就要拔枪的主,鲜少有人敢拂他的意。可是到了少夫人这里就峰回路转了,好多次大发雷霆,到最后都是自己偃旗息鼓。世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的,被死死克住了,在外还念着要早些回来。本来南京那边替他安排了饭店,高官往来,绝不是喝酒吃饭那么简单,总还有些男人期待的惊喜,结果他推辞了,只说要陪父母吃晚饭,其实是舍不下家中娇妻。这么多的牵挂,为什么不让少夫人知道呢?还是抹不下面子。奇怪的自尊,让对方清楚自己的心事,有那么难吗? 或许是当局者迷,俞绕良也不便多言,试着规劝道:“您可以同她好好谈谈,在她附近安插人手,只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 良宴微微一哂,“她要是能听我的解释,我也不用这么烦闷了。绕良啊,你知道女人有多难缠吗?要小心奉承着,简直比那些公使还要麻烦!”他沿着盘山路走,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喋喋说着,“要给她好脸子,她惹你不快不能马上点出来。即便她办事欠妥,你对她说话轻不得重不得,要特别仔细,不能伤了她的心。因为人家的心是水晶做的,我的心是不锈钢的。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靦着脸往她跟前凑,这难道就是贱骨头么?” “不能这么说。”俞绕良是头一回听他提私事,这么多的心得,按在他身上实在有些可笑。可是不能笑,必须好言相劝,“女人本就是用来宠的,您这样……没错。” 他烦恼地摆手,“你还没结婚,等你长久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自然就知道了。” 俞绕良道:“我没结婚,但也恋爱过,您的心情我能体会。女人都是这样的,因为您在乎,有时反而不知道怎么处理。我看少夫人不像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如果您能再耐心一些,也许情况会有改善。” “她就是太讲道理了。”他嘟囔了句,“别人的事那么上心,简直愚蠢!” 他在前面昂首阔步,俞绕良在后面陪同,闷着头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在吃白寅初的醋。所幸少夫人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理发店,要是中途和姓白的吃饭喝咖啡,那估计要天下大乱了。二少现在虽在空军署,将来总归要接大帅的班。他在军事上掌控大局的能力很强,个人感情却处理得一团糟。仿佛一具身体里面有两个灵魂,一个已经巍然成山,另一个还是思想幼稚的孩子。 “我总算没有亏待她。”他自言自语着,“结婚以来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外快和一半薪水都交给她,还要怎么样呢!” 俞绕良突然冒出来一句,“如果全部交给她呢?” 他回过身来,表情不可思议,“什么?” 俞绕良忙掩饰着咳嗽一声,“我是随口一说,场面上行走,没有钱是断不能的,总不好喝杯酒还要同太太要钱。那么……我这就去把人撤了。” 他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头来,“陏园的人留着,安全还是要保证的。横竖她不常出门,外围的撤了也没什么。” 俞绕良应个是,“二少散步不要散得太晚,毕竟是在寘台,叫夫人担忧不好。再说少夫人定然也在等着您,夫妻没有隔夜仇,吵过了,哄哄也就过去了。” 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相处起来又是另一番光景。他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往前蹉了几步。再回过身看帅府,雪白的墙头掩映在枝叶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他们卧房的窗户。八字式的窗帘已经放下来了,窗口黑洞洞的,她大概下楼了,或者一个人坐在昏暗里生闷气。不管怎么样,她对他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心寒。他承认以前荒诞,但是自从有了她,他十二万分的忠诚甚至超过对帽徽上的青天白日。可惜她不懂,自己又下意识的要触怒她,想从她的惊慌伤感里找到慰籍,然而没有。她不在乎,只是叮嘱他擦干净嘴,真是莫大的悲哀。 他晃荡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官邸。他父亲坐在沙发上翻晚报,看见他,拍着膝盖道:“华北局势不容乐观,当早作准备。军火是充足的,眼下缺的是经费。提前筹措,有备无患嘛。” 调兵遣将没法不计成本,这笔钱南京方面申请不下来,现在是各顾各,他们这里唯有自己想办法。 良宴倒不着急,“楘州商号云集,安排两场义卖义演,凑个十几万现大洋应该不在话下。”边说边想到了白寅初,他是商会会长,这趟不炸出他二两油来,岂不愧对这大好时机! 他父亲点点头,缄默下来。 大厅座钟敲了七下,冯家吃饭有定规,这个点雷打不动。他父亲起身往餐厅去,他在拱门那里静待。南钦扶着扶手下楼来,身上换了件藕荷色旗袍,外面罩着鹅黄的绒线衫。经过他面前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南钦最喜欢冯家的一点在于恪守礼法,和别的军阀不同,冯家祖辈是官宦出身,冯克宽虽然管辖整个华东,武将却有文臣的作风。比如食不言,大家专心致志地吃饭,没有饭桌上的往来,用不着吵架过后强颜欢笑,对南钦来说便有了相对宽松的环境用于缓冲。 晚饭过后坐下来喝茶,冯大帅才委婉表达了他的意思,时局不稳,没有必要不要离开家。又看一眼雅言,皱着眉头道:“那个救国同盟会你就不要再去了,老老实实待着。外头风声鹤唳,中统首先盯的就是那些组织。这个时候不要往枪头子上撞,免得多生事端。” 冯夫人是经历过风浪的,就是防空警报突然响了也惊扰不到她。她只是忧心良泽,“万一打起来,七十一军不是嫡系,只怕要首当其冲。良泽刚从军校毕业,实战经验甚少,我是担心……” 冯克宽搁下茶盏道:“眼下调动,难免落人口实。他年轻,经历些风浪也没有什么不好。倒是良宴这里,五十一个中队,可用的作战机型只有两千多架。不占优势,唯恐艰难。” 南钦听了这话,心里高高悬起来。她不甚关心良宴军中的事,一直都以为他神通广大。这次开战要真刀真枪地上阵,若是有个闪失,她岂不成了失舟之舵! 良宴倒笃定得很,“下个月有六十五架霍克iii引进,汇流成海,未必弱势。”他笑道,“在美国时出勤,我一个人击落过四架雪莱克。就算接令起飞,也没有什么可惧的。” 南钦不说话,人却有点六神无主。佣人来给她添茶,她手上猛一抖,红茶撒得满身尽是。夫人们哟地一声,三太太斥那丫头,“腚上皮痒么?怎么不瞧着点!”一番责难,把那丫头吓得面如土色。 “是我自己不好。”南钦掸了掸身上水渍,勉强笑道,“不知怎么颤了一下,姨娘别骂她。” 冯夫人抽了手绢给她掖旗袍,料着他们小夫妻感情深,听见开战消息便慌神。她以前也是这样,知道男人要出兵,每每吓得寝食难安,这么多年历练下来才淬得稳如泰山。小辈里孩子年轻,遇着这样的事难免乱了方寸,她温声宽慰道:“眼下不过局势动荡,还没有开火的消息,咱们是未雨绸缪,你也不要太担心。好了,时候不早了,给良泽留个门,其他人都散了吧!” 南钦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道晚安,良宴趁机来搀她,她不好回避,便同他相携上了楼。 房间里只开一盏灯,灯光暗暗的,照不亮脸上表情。他关了门来看她,她站在地心一副怔忡模样,两只手去摸领上的翡翠别针,压了好几下都取不下来。 他过去帮她,先前的不快又淡了,去远了。她是关心他的,只要从她的言行里咀嚼出一丝一毫来,他就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他把别针放在壁炉上,扶着她的肩问:“怎么?不舒服?” 南钦提不起劲来,只觉浑身乏力,缓缓摇头说,“没有。” “你是怕开战么?”他把她散乱的发拨开些,双手去捧她的脸,“嫁给我叫你没有安全感吧?我是军人,乱世里颠沛是常事。你放心,我就算身死,也会先安顿好你。” 她打了个激灵,“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以空军学院第一的成绩结业的,你有能力。” 他一笑,颊上细细的酒窝,有些孩子气,“再有能力,经得起子弹扫射?” 她的心口痉挛起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绝望,凄惶喊了声“予松” 予松是他的小字,外面人情往来倒常有人一拱手,亲亲热热叫声“予松兄”,在她这里没有过。她鲜少唤他的名字,即便叫了也是生硬的“良宴”。这一声把坚冰都融化了,他用拇指摩挲她的脸孔,“别怕,只是作最坏的打算,不一定打得起来。打起来了,我们也不一定会败。” 他低头吻她,她嘴唇颤抖。这种悸动像通了电,直打进他心里去。 16第15章 良宴开始变得很忙,要阅兵还要备战。筹钱也是项大任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不单是空军署的少将,更是冯大帅的儿子。和各界人员打交道,摆出官威来软硬兼施,实在难为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所幸他手下副官拉得下脸,这帮人走出去戎装笔挺人模人样,军中混久了,个个都是兵痞。军饷的事似乎极容易解决,单是楘州商会就答应出资八万。当然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寅初拿出来的,美其名曰支持抗战,究竟是不是受制,就很难说得清了。 今天天气很好,也是空军署大做文章的日子。早上拧开无线电,喇叭里一条笔直的喉咙播报新闻,用很大的篇幅介绍空军预备役部队的编制,然后是参加军演的侦察机、战斗机、轰炸机机型。 南钦坐在藤椅里,听到很多熟人的名字,都是各界政要。她有些恍惚,早晨起来就不大舒服,到现在似乎发起烧来。热一阵寒一阵,拿毯子盖着,又吃了退烧药,还是不见好。迷迷糊糊挨到九点,隐约听见礼炮声,差人出去看,说是东南方传来的,大约是军演开始了。 她闭上眼,感觉鼻子里呼出来的气都是滚烫的。四肢像被碾压过一遍似的,又疼又木,想动都动不了。 吴妈看她样子不大对头,怎么脸红得像关公一样?弓着腰来搭她前额,一触之下了不得,惊道:“烫得这样,好煎荷包蛋了!哎呀我去叫车,快点上医院吧!” 南钦平时身体很好,有点小毛小病,吃两颗药就能挺过去。又因为懒得挪动,便摆手道:“不要紧,可能药效还没到,回头出身汗,自然都好了。” 吴妈不放心,在边上絮叨着,“烧得太久脑子要烧坏掉的,这怎么行呢!我给先生挂电话吧,看看俞副官能不能说上话。再不行我就回禀夫人,不管怎么样医院是要去的呀!” 南钦勉强挣了下,“不要大惊小怪,寘台哪里还有人,打过去也没有用。” 吴妈哦了声,“夫人肯定也去观礼了……那怎么办?” 南钦应付不动她,歪着脑袋不再说话。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云里雾里把以前的场景都过了一遍。然后电话铃响起来,好像是找她的。她把毯子裹得更紧些,冷到几乎打颤。没过多久听见吴妈和男人说话的声音,一个说“少夫人不肯去医院呀”,一个说“外面正流行猩红热,耽误了要出事的”。 她分辨不出是谁,眼皮子掀不起来,暗暗忖着是不是良宴回来了。一只微凉的手伸过来摸她额头,低声唤她,“南钦,醒醒,我带你去医院。”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才看清楚,“姐夫来了?” 寅初蹙眉道:“怎么弄成这样!” 她说:“可能是昨晚着凉了,不要紧的,我吃过药了。” 寅初很着急,“这么烫,吃药只怕压不住。要不是我打电话过来,还不知道你病成这样。”回身对吴妈道,“你准备一下,咱们这就去医院。” 吴妈慌忙去拿她的外套和皮包,他揭了她的毛毯搀她,她软软的起不来身。眼下也顾不得避嫌了,他横了一条心把她抱起来,她立刻皱起了眉,“不要,良宴知道了要生气的。” 她应该是有点糊涂了,否则断不会说这样的话。寅初心里发沉,她在病中还担心惹冯良宴不快,也许他们的婚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鲜。他紧了紧手臂,她的份量那么轻,只是滚烫。他倒是肖想过总有一天能拥她入怀,但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佣人急急忙忙奔来了,他低头道:“你放心,回头我给良宴挂电话。要是他不高兴了,我来向他解释。” 车子开出陏园,没有往空军医院去。寅初有自己的打算,他在随近的公济医院有股份,活动得开,找医生和用药也更方便些。倒不是说到了空军医院就受冷落,知道她的身份,那些军医自然也尽心尽力。总归是别人的地盘么,也是出于他的一点小私心。 床位很快安排下来,医院院长亲自出马,做了一系列基础检查开药准备插针吊盐水。 那边护士推着治疗车来,撸起南钦的袖子拿皮条绑手腕。寅初看过去,那腕子细得真正一点点。他转过脸来拱拱手,“今天麻烦立人兄了。” 陈院长笑道:“区区小事,还值当你一谢?”到底是冯少帅的太太,楘州没有几个人是不认识的,由前姐夫送来总不免让人侧目。 寅初看他表情有异,哦了一声道:“去陏园附近办事,顺道过去看一看,恰巧遇上冯少夫人生病。冯少帅眼下在阅兵,通知了他底下副官,回头应该会赶来的。怎么样?是不是猩红热?” 陈院长托托眼镜道,“口腔没有费柯氏斑,淋巴结稍有些肿大,但身上没有皮疹,可以确定不是猩红热。先用抗生素把烧退了,观察一天看看有没有好转。” 寅初点头,陈院长又借机说起添置设备药品的事,他回头看看南钦,她躺在雪白的被褥间,脸上潮红,很虚弱的模样。他向外比了比,“这事还得通过董事会,我单方面决定不作数。这样,到你办公室去说。” 南钦能听见他们说话,就是睁不开眼。勉强叫了声吴妈,“通知先生了么?” 吴妈凑过来说:“已经给俞副官打过电话了,说是军演结束了还有讲话,可能没有那么快赶到,请少奶奶稍待。反正咱们已经在医院了,先生晚一些也没有大碍。您别说话,好好休息,睡一觉先生就来了。” 他工作要紧,也不能指望他立刻抛下手上的事来看她。南钦叹口气,抬起手压住了眼睛。 “少奶奶觉得太亮了么?”这是个特级病房,布置得比普通病房考究。地上铺着地毯,待客的地方有沙发和茶几,窗上的帘子也很厚。吴妈走过去放下半边,拧回身来问,“少奶奶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去给您准备。” 南钦偏过头,没有说话。 寅初回来的时候抱了两只糖水罐头,放在茶几上才想起没有刀,只能干看着。这些外国进口的罐头都是吕制的,两头一样的密封。要打开得在顶上划十字,然后从中间掰出个四方形,才能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他看了吴妈一眼,“我去一下医院食堂。” 吴妈是佣人,想当然觉得这种事理应由她来做。赶紧搓手过来接,谦恭道:“麻烦了白先生半天,怎么好意思再让您干这个!您坐下休息,还是我去吧!”说着便出了病房。 屋里只剩两个人,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情形下和她独处。他站在那里有些犹豫,照理说应该避嫌,在走廊里侯着才合适。可是又舍不得错过机会,略怔了一下,最后还是在她病床边上坐了下来。 她的手搭在床沿,皮肤通透,连底下淡青色的血管都看得很清楚。他移开视线打量她的脸,那五官是他日夜都在思念的,可是近在眼前,又显得陌生了。他自嘲地笑笑,她一定不知道他苦恋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她是别人的,自己也只有借这个时候好好看她两眼。 他往前趋了趋,“眉妩,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没有反应,看样子是睡熟了。他心里安定下来,替她掖掖脖子两边的被角。手背不小心擦过她的腮,胸口猛又一蹦,只觉温腻入骨难以形容。仅仅这么一点碰触就令他晕眩,她对他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自己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把手探过去,探得无比艰难。终于渐渐触到她的脸颊,他深吸口气,心都颤抖起来。一点一点的抚摸,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怕吵醒了她。可是他鼻子发酸,当指腹碰到她的唇时,他觉得她应该是他的。漂流了那么久,倦鸟总有归巢的一天。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的军用靴踩在水门汀地面上的动静,大概是冯良宴来了。寅初站起来,回过身去看,人已经到了门上。冯少将帽沿压得低低的,脸上神色不明。迈步进来,身后的副官和勤务都留在了门外。 照推算空演还没有结束,他现在赶到,想是把一干政要都撇下了吧!寅初笑了笑,“来了?已经让医生做过检查,不是猩红热,你不用担心。” 良宴场面上功夫还是会做的,摘了军帽道:“我那里忙,一个闪失居然疏忽了她。多谢白兄了,内子抱恙劳动白兄,实在叫冯某惭愧。” 寅初道:“你我何须客气!说到底南钦在我身边待了两三年,她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这是在模糊概念,他和南钦从相识到结婚不过三年,白寅初也搬出他们相处的时间来,难道还想同他分庭抗礼?良宴吊了下嘴角,“白兄果然仁义,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什么不爽利,劳烦别人不好,倒显得我这个做丈夫的没有尽到责任似的。”边说边蜕下手套问外面,“空军医院的车来了没有?” 冯少帅是个强势的人,他会下令转院也是预料之中的。寅初不太赞成,但又不好说得太理所当然,便斟酌着提议:“她在病中,来回折腾只怕耗神。不如等这些药用完了看,如果没有好转,再转院不迟啊!” 这时候吴妈端着一大碗糖水橘子过来,看见良宴讶然一叹,“先生来得真快,刚才少奶奶还在问您呢!” 她病了,做不了自己的主,他就算有什么火,也不能冲着一个病人发作。说白寅初做错了,似乎又不是。没有他那慷慨一抱,陏园还真没人敢上手碰她,哪能这么及时送到医院来!这笔账可以分开算,事情本身是没有错,错就错在他的那些小动作。不管他嘴上说得多么光彩,都不能掩盖他的用心。男人最了解男人,爱着某个人,哪怕眼神控制得再好,言行再得体,只要牵扯上那个女人,最坚固的堡垒也会有裂缝。 17第16章 他坐到先前寅初坐的那个位置,伸手去摸南钦的额头,还是烫,不过倒没有吴妈向俞副官描述的那么吓人了。他心里略缓了,对寅初道:“也是,那就观察观察再说吧!”语毕一顿,又笑道,“我倒忘了,单是南钦的事上道谢还不够。这趟募捐,你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白氏实业果然是楘州排得上名号的,财大气粗啊!像白兄这样的爱国志士,他日必定要上报南京予以表彰的。这次开战,经费确实是叫人作难。我们帅府能拿出来的有限,到底还要靠兄弟们多帮衬。所以再有沟壑,还望白兄鼎力相助,方不负咱们同仇敌忾的决心么!” 军阀敛财向来不是什么秘闻,既然要在楘州生存,就得喂饱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白寅初在商海里浮沉,什么样的面孔都见识过,论起应对,似乎也不在话下。当即道:“我是经商的,不能为国效力已是憾事,换个途径,也算成全了我的道义。但凡我有能力,绝不说半个不字。只是少帅也知道,生意人的钱来得快,风险担得也大……横竖尽我所能,有一分我断不会出半厘,这点请少帅放心。” 良宴仰唇而笑,“有白兄这句话,算是给我吃了定心丸了。且不说白氏名下的纺织厂和百货商店,仅是码头仓库就有十几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对你的实力是没有半点怀疑的。” 双方你来我往地周旋,各人话里都还有话。面上笑着,暗中揣着一把刀,只等刮骨剜肉。寅初留下也是为了南钦,既然正主来了,就没有耽搁的必要了。他寥寥几句应付过去便待告辞,良宴道:“那我就不相留了,回头的舞会你一定要来,容我好好答谢你。”又唤绕良,“代我送送白会长。” 俞副官接了令,毕恭毕敬向外引路,把人送出了病房。 良宴错牙望着他的背影,这个白寅初,若不是还有地方用得上,他早就拔枪把他给崩了。以为他什么都没看见么?那半边窗帘吊着,从走廊底下经过,病房里的情况一清二楚。 南钦的脸摸上去手感好么?她的唇温柔多情么?他妒火中烧,像要打上标签一样,俯身发狠吻她。她终于唔了声,伸手来推他,他撑着两臂盯住她,“你什么时候醒的?是刚才,还是我没来之前?” 南钦脸上的潮红还没有退,多少替她打了掩护。其实寅初给她掖被子时她就察觉了,只是累,不想睁眼。可是没想到他抚她的脸,这让她惶恐至极,更得装睡,免得相对尴尬。他的每一分移动都是小心翼翼的,虔诚专注的,她能从里面分辨出很多东西来。然后他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当时她吓得两耳嗡鸣,所幸良宴来了,否则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发展。 怎么会这样呢!热度退掉了大半,身上轻松了,可心里又沉重起来。这事不能让良宴知道,他心眼小,有点风吹草动,又要没完没了找她吵架了。 “不是刚才被你吵醒的么!”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口鼻,“你不要靠我太近,没的过了病气。” 他不以为然,“我底子好,哪里像你!”接过吴妈手里的碗,舀了一瓣橘瓤调侃,“来,我伺候你。” 她摇头说不要,“你那里忙完了吗?我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这么大的阅兵你不在,叫有心人参你个渎职就不好了。” 俞绕良传话说她住院时,他正坐在主席台上准备发言稿。听见消息心里油煎一样炸开了锅,也顾不得旁的了,和洪参谋交代一声就出来了。现在想想,扔下个烂摊子不收拾,似乎十分欠妥。 “那让俞副官留下,后面的事由他处理。如果觉得还不舒服,不要回家,直接去空军医院,知道么?” 他说“知道么”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了,虽然还是不容商量的语气,但是南钦觉得有温暖的成份在里面。她乖乖地点头,“我记住了。” 他在她耳垂上捏了下,起身道:“我走了,想吃什么让绕良传口信,晚上给你带回去。”言罢整装走出了病房。 应该没有让他看见吧!南钦把脸埋在枕头里,本来已经够夹缠,寅初再来这一手,就更乱得理不清头绪了。看来应该依着良宴的意思,寅初那里以后断不能再往来了。换作十五六岁的时候她也许会心动、会窃喜,现在除了困扰没有其他了。时间永远不对,她独身时他有南葭。他恢复了自由之身,她又有了良宴,所以注定他们有缘无份。只是那一声“眉妩”倒是勾起她很多回忆,然而回不去了,无非惹出一点伤感的情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挂水挂了三个多小时,拔针的时候烧基本退了。南钦坐起来,头有些晕。吴妈上来搀扶,慢慢挪下楼,上了俞绕良的车。 俞副官从后视镜里看她,“少夫人眼下感觉怎么样?” 她说:“没什么大碍了,回陏园吧!” 车子开出公济医院的大门,俞绕良道:“二少临走说起小萝卜鸭舌汤,问少夫人想不想吃。反正是顺道,可以打包带回陏园。” 南钦有点好笑,“他还操心这些,难为他。” 俞绕良笑道:“您的事,二少从来没有懈怠过。”又想起什么来,话锋一转道,“空演之后在丽华酒店有场舞会,还是军饷的事,要答谢各界慷慨解囊。本来要请少夫人出席的,您目下这情况也不适合操劳,还是在家好生修养。不过二少要应付的人多,可能得晚些回陏园。” 南钦点了点头,“他忙正事要紧,只是要劳烦俞副官多劝着他点,他胃不好,不能喝太多酒。回头替我把药带去,万一犯疼也好克制。” 俞绕良应了个是,其实不闹别扭,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两个人真可称得上神仙眷侣。互相关爱,互相照应,普通老百姓不也这样过么!可惜爱得越深计较越多,他们的相处模式就是不断争吵,不断和好。明明那么在意,偏在最爱的人面前执拗,这种事旁人真是无能为力。 南钦回到家倒头就睡,浑浑噩噩过了半天,醒过来的时天已经黑了。她揿铃叫佣人来,换了衣裳,下楼喝了碗粥。不知厨房哪里弄的酱菜,很脆很爽口。问吴妈,吴妈说:“这个在我们老家叫外国生姜,好像是外国进来的品种。学名叫什么不知道,长在土里的,模样和老姜差不多。秋天开花,根子挖出来就能腌咸菜。” 吴妈是苏北人,有时候老家来人看她,常会带些自己种的农产。像蘘菏啦、荸荠啦、还有慈姑和茭白之类,说给少夫人换换口味,南钦少不得要打赏。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就有些意兴阑珊了。歪在沙发上朝外看,花园里点了灯,映照出的天却是深蓝的。客厅里的摆钟指向九点,她往院门上看,铁门紧闭,便奇道:“先生还没回来,门怎么关上了?” 吴妈哦了声,“这是俞副官吩咐的,说现在时局不好,一入夜都要关门闭户。外面有瘌痢头看着,先生回来会揿喇叭的。时候不早了,少奶奶别等了,还是上楼休息吧!身体才好的,自己多保重。” 南钦扶着额叹了口气,也是,他应酬那些人,说不定要折腾到一两点,她在这里死等也不是办法,便起身上了楼。回到房间仍旧无事可做,坐在床上捋了捋他的枕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先前分了十个月的房,从来可以当他不存在。如今倒好,他没回来,自己居没法安心睡了。 她脱了鞋上床,床头一本书倒扣在那里,拿过来看,是空军作战纲要。她重又把书扣回去,抱着胳膊环顾室内,这是个带转角的房间,是他们的婚房。空关了大半年,到底还是住回来了。尤记得当初布置它时的心情,就像开启人生的另一扇大门,她简直按捺不住喜悦。挑浅绿色的墙纸,把弧形的窗框刷成白色,一切都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可惜后来和他渐行渐远,这个屋子也就成了摆设。现在既然回来了,但愿还有机会从头开始吧! 她怀着美好的希望住回这间屋子,可是这夜良宴没有回来。 极不安稳地睡了一晚,天亮转过脸看,另半床被褥依旧是整齐的,连枕头也还是昨天的样子。她心里犯嘀咕,洗漱完了下楼问大厅里打扫的佣人,“昨晚先生回来了吗?” 众人都说没有,她心里隐隐发愁,连去南京都能当天赶回来,究竟什么要紧事忙到夜不归宿呢? 电话机在檀香木的方几上摆着,她走过去拿起听筒,看着那圈数字又迷茫了。该往哪里拨?时间还早,空军署办公室应该还没有上班。往寘台打,又怕弄得那边也忧心。左右两难,还是把听筒放了回去。自己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夜未归么,那么紧张干什么!可是总有不好的预感,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沉甸甸压在心头,叫人喘不上气来。 厨房的阿妈说早点都准备好了,南钦挪到餐厅去,餐桌上摆着今天的报纸,她坐下来随手翻阅,头版就是昨晚丽华酒店的拍卖。有张图片非常醒目,是位年轻的小姐托着一方珠宝盒,图片附录写着“名媛为国捐献祖传红宝石项链”。再往下,座位名牌上的四个字也拍得非常清晰。南钦怔怔看着,心道雅言的话真靠不住,司马及人分明是个美人么! 18第17章 酒店的窗帘厚重,外面春光灿烂,房间里仍是漆黑如夜。 酒喝得多了,头痛欲裂。良宴迷迷糊糊醒过来,拿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后脖子像被砸过似的,记不清什么时候散的席,什么时候回的家了。手肘碰到边上的人,他顿了下,动作收敛了些,怕吵着她。侧过身子攀上她的肩,担心她的烧退了没有,黑暗里摸索着探她的额头,还好都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了。 她动了动,往他身边靠过来,他自发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背上轻轻地拍。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没有外界干扰,她就在他身边,不用担心她和白寅初有什么纠葛,她的身心都属于他。 他紧了下手臂低声问她,“都好了吧?渴吗?要不要喝水?”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肌肉却略有些僵硬。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回手去找床头的开关,来回摸了几遍没有找到。这下子真有些慌了,跃下床就去寻窗户。窗帘一拉开,外面的光线几乎灼伤他的眼。他也顾不得了,回过身来看,床上的人把脸埋在枕头间,只剩脑后一片蓬蓬的卷发。他吃惊不小,高声质问:“你是谁?抬起头来,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那女人没动,只是懒懒举了举胳膊,细长的手指比划两下,“把窗帘拉上,太亮了!” 是司马及人!她一出现保准没好事,良宴皱起眉,叉腰道:“你又搞什么鬼?这么正大光明的订房间,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终于坐起来,睡衣的半边吊带耷拉着,m式抹胸刚巧卡在高耸的乳/房上,冲他憨憨一笑道:“这话有意思,你忘了昨天酒会上和我说了什么?你说你多想我,没有我连生活都失去了色彩。怎么?刚过了一夜就想反悔?” “扯淡,我会说那样的话?”他边穿外套边道,“别想玩什么花样,不管我睡没睡你,回头会让人带你去医院收拾干净。别等几个月后大着肚子来找我,我不吃那套。” 她脸上一阵黯淡,“你很爱南钦吗?她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他扣上武装带,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我不想和你谈论她的好坏,至少有一点,她没有随便同男人上床的习惯。” 她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这个人还是这样,嘴下从来不留情。先前把她当成他太太,那份体贴简直让人受宠若惊。眼下看明白了人,就拿南钦的冰清玉洁来和她比?他大概不知道,再干净也经不起人惦记。他自己成了污糟猫,还怎么配得上他阳春白雪的太太? 他要走,她从床上蹦起来拦截他,抱着他的腰撼他,“良宴,你不能对我这么无情。这两年我跑了好多地方,也结交了好多异性,就是为了忘记你。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那些人实在太愚蠢,没有一个能和你相比。以前是我任性,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推开她,板着脸告诉她,“我结婚了,也没有个精力玩你追我赶的游戏。及人,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你好好找个人安定下来,这么飘着不是办法,除了糟蹋自己还有什么?昨晚的事你要是聪明就不会往外说,你我都是场面上人,爆出这种丑事带坏名声,对大家都不利。” 司马及人眯着眼冷笑,“你是打算一句话带过了吗?那咱们这算怎么回事?” 他的君子风度从来不会滥用,自己酒醉后是什么样子自己知道。睡在一张床上就必须负责?她司马小姐的为人大家心知肚明,想讹他,还嫩了点! 他说:“依你的意思呢?你应该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什么?为你父亲的翟升?还是打算为那个画家开路?” 司马及人狠狠地瞪着他,姣好的五官扭曲起来很是凶悍,“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女人?” 他不说话,就那么探究地望着她。 她气坏了,使劲跺脚声嘶力竭:“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不管你怎么安排南钦,总之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哈地一声举起了双手,“你不是孩子了,不要异想天开。你爱不爱我是你自己的事,我不会为你的心血来潮买单,我可不是那个可怜的画家。” 她窒了下,咬牙切齿地点头,“但愿南钦知道这件事后还能原谅你。” 她拿南钦来威胁他,这让他不能忍。他把手扣在她脖子上,没有用力,单是警告她,“不要打搅我太太,她和你不一样。” 她觉得心都冷了,以前他护食的对象是她,现在换了人,他也可以不念旧情拔刀相向。 “你这样爱她?”她含着泪道,“一点不顾及我的感受?” 他松开手,转过身去整理领章,“我只对她一个人负责,别人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 “报纸上会登出来的,你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他哼一声,“如果这样,我手下的副官就该换人了。”她还想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横竖不是头一回,也不用这么较真。要说负责,该负责的人多了,未必轮得到我。” 他的话尖刀一样诛心,司马及人看着他开门走出去,心里的屈辱简直难以形容。说爱他,倒未必真的爱到那种程度,就是不甘,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以前觉得他霸道自负,现在看来这种脾气才最有男人气概。南钦真好福气,有他这样的丈夫疼爱。怪自己那时候太骄傲,如果愿意迁就,眼下陏园的女主人就应该是她。 她立在那里,缓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反正不着急,来日方长么!既然他这里没法攻克,南钦那里出问题也是一样。她不是单打独斗,幸好还有后手。如果这还拿不下,就说明他们的婚姻当真固若金汤,她就应该死了这份心了。 良宴的车没有去空军署,直接回了陏园。车子驶进大门,老远就看见南钦,穿着围裙绾起了头发,手里举着大剪刀,正在修剪一株尖叶女贞。 他让车停下,跨过排水过去叫她,“怎么干这些!家里没有园丁吗?昨天还在医院,今天倒开始干活了!”接过那修枝剪往边上一扔,“你不懂作养,嗯?” 她被太阳照得眯缝起眼,没有头发的遮挡,光致致的两鬓和脖子,愈发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低下头说:“闲着没事干,总要找些消遣打发时间。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的应酬要忙。” 他被她说得一愣,仔细看她的表情,淡淡的,没有什么变化。毕竟有些心虚,也料着她在为他的一夜未归纠结,便来牵她的手,拉她到秋千上坐下,自己转到后面一下一下地推。 南钦憋了好久,终于还是没憋住,“我看了今天的报纸。” 他唔了声,“怎么?” “司马小姐很漂亮呵!”她笑着说,嘴角盘亘着苦涩,“我听说你们曾经是恋人?” 荡开的小小的肩头又回到他手心里,他拢了一下,仍旧又推出去,“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年少无知,懂得什么是爱?在军校读书那阵周围都是光棍,能找到个女朋友很有面子,为了撑排场,交往了半年。到最后实在处不下去,还是分手了。” “是吗?”她小声喃喃,“你们男人真奇怪,不爱也可以在一起……” 他有些不知怎么作答了,迟疑了下方道:“年轻嘛,想得没有那么长远,心也定不下来,不像现在。” 在南钦看来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不像现在?现在不还是和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她盯着裙上随风舒展开的细褶,双手紧紧勒住了麻绳,“你昨晚在哪里过的夜?” 她从来不过问他的行踪,突然计较起来,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他原先已经被司马及人搞得心情烦闷,回来还要受她盘问,一来二去就显得不耐烦了。勉强控制了语气才道:“昨晚喝多了回不来,在丽华酒店的客房睡了一夜。” 南钦脑子空荡荡的,早就料想是这样,一定是喝醉了不方便挪动,才会在外面留宿的。她之前到底在想些什么?越来越在乎,把自己变得越来越被动,活像个傻子。既然他这样说,她就应该相信。拿脚刹住了秋千,回过头问他,“酒劲都过了么?我让厨房给你熬点粥,养养胃要紧。以前让你少喝,推脱不掉做做样子就是了,偏要这么实打实!” 她嗔怪的样子里分明都是关切,良宴把她捞起来按进怀里,贴着她的额头嘟囔:“好囡囡,我真想你。” 南钦笑起来,“胡说点什么!” 她不知道当他发现同床共枕的人不是她时,那份打心底里的惶骇和厌恶。他用搂过她的胳膊搂了别的女人,他应该对她忏悔,可是不能。他和以前的女朋友共度了一夜,她怎么会相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已经在怀疑了,问得再含蓄,还是怀疑。如果他坦白,可以预见接下来是怎样一场战争。也许会回到半个月前,也许好不容易接上的缘分就那么断了。 她把他往家里推,温声道:“你先去换衣服,我准备好了再去叫你。” 他低头闻闻领子,酒气里参杂了及人的香水味,倒叫他一阵心慌。忙应一声,匆匆上了楼。 南钦站在门口,茫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看见吴妈走过去,才想起来吩咐厨房熬粥。 天渐渐暖和了,在日头底下待上一会儿,背上恍惚出了层汗。她把东边的窗户打开了,微微一点风拂过,脑子清明了些。刚在藤椅里坐下,门上的老陈送了个信封进来,厚厚的一叠,很沉。 “这是什么?”她抬头问,“怎么没有寄信人的落款?” 老陈说不知道,投在信箱里,连送信人都没看见。 她点头把人打发了,信封就摆在面前,却迟迟不敢拆开。翘脚案上一把栀子花插在玻璃樽里,窗口的阳光透过枝叶照进来,打在信封的火漆上,红得耀眼。 19第18章 楼上有脚步声传来,那个信封虽然写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收起来,依旧搁在案头上。 他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搭在额前,少了平时的凌厉之势,像是夏夜里和全家一起坐在弄堂口乘凉的青年,有种家常的亲切感。走过来看她,笑道:“怎么发呆?我可饿了!” 南钦哦了声,扬声叫阿妈,“粥好了没有?快一些呀!” 厨房里的人出来说已经摆好了,他倒不着急了,冲案上瞥了眼,狐疑道:“你的信?谁寄来的?” 南钦摇头说不知道,“掂着有点份量,弄得我不敢拆开了。” 他伸手拿过来,撕了火漆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件,只有厚厚一沓照片。兜底倒出来,大概冲洗得有点急,隐隐还泛着潮气。他一张张摊开来看,看着看着徒然变了脸色,居然全是他在酒会上的种种。和女宾们喝酒跳舞不过是点缀,重头戏还是司马及人。谈笑、携手、共舞、甚至一同步出丽华上了车……他的头嗡地一下就大了,又是这女人捣鬼,把一切拍下来送给南钦过目,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南钦探身看,他想归拢也来不及了,一面无措着一面喋喋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筹款的酒会,交际是避免不了的……” 她把手指点在他们走出丽华酒店的那张照片上,“你不是说住在丽华客房的吗?那这又是上哪儿去?良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噎住了,慌忙来扶她的胳膊,“我的确是喝醉了,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面孔煞白,似乎随时要跌倒似的,打着晃地来推他的手,“不要碰我,我只问你昨晚住在哪里,和谁一起。” “我……”他头一次慌得没了主张,如实回答,她断不能原谅他。撒谎么?谎言那么不堪一击,戳一下就会破,到时候更难圆回来。 南钦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他谎称酒醉,抛下生病的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在医院时不是问她要吃什么,晚上给她带回来的么?然后呢?带着最初的恋人重温旧梦去了,早就把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亏她还在婚房里痴痴的等他,还想着和他重修旧好,结果一切都被他打碎了。他一边挽回她,一边还在和外面的女人暗渡陈仓。是别人倒罢了,卿妃那一类或者只能称之为消遣,司马及人却不一样。他们正式谈过恋爱,不是说初恋最难忘怀吗?他们重新走到一起,接下来会怎么样?无休止的纠缠,三个人永恒的战争。她想得愈发深,心都要碎了。她是一个人走在旅途上,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许把幸福构筑在他身上本来就是不对的,这世上谁能让谁一辈子依靠?亲情都能掺假,更何况是婚姻! “你和司马小姐一起,对不对?我明明可以猜到还要多此一问,根本是在自取其辱。”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因为我这个太太做得不好,不称你的意吗?你可以提出离婚的,不要这样偷鸡摸狗,对司马小姐也不公平。” 她居然会说离婚!这个词在过去冷战的十个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像个淋了雨的泥胎,愤怒惊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没想过要离婚,你做什么要往那上头扯?”他紧紧攥着拳头,把人绷成了一张弓,“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相信,其实想离婚的是你吧?你想借机摆脱我,好和你的寅初双宿双飞,是不是?”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乱难免口不择言。不要说离婚,他听见这词就觉得已经山穷水尽了。他们之间远没有到这程度,不管她对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爱她,不能没有她。昨晚不过是醉糊涂了才会让司马及人有机会布阵,他这人酒品算是很好的,着床就睡,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她和他结婚那么久,这点都不了解么? 南钦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她实在没办法面对他,做错了事不愿承认也就算了,屎盆子乱扣,就为了把她描摹得和他一样肮脏吗? “我和寅初清清白白,你不要侮辱我。”她瑟缩着双肩,努力维持风度,可是声音难掩凄怆,“我们结婚,其实是个错。坚持到现在,彼此都已经心力交瘁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之前费力遮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寘台。但是这么下去……我觉得没有必要,太浪费时间。” 他冷笑道,“你把离婚看得太简单了,南钦,没有我,你在楘州会寸步难行。” 她被他触到了痛处,他就是吃准了她没有退路才这样无所顾忌。她没有父母,没有姐姐,无处伸冤,如此想来作配他冯少帅真是高攀了。可是她还有一双手,就算给人洗衣糊纸盒,也不至于会饿死。 她挺直了脊梁,“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离婚,我不要你一分一毫。比起尊严来,钱财地位算得了什么!” 他简直要气疯了,拔高了嗓门道:“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就知道尊严有多虚无缥缈了!没了少帅夫人的头衔,你还有汽车洋房?还有这满屋子的佣人供你使唤?你做梦!”他一通发泄,才察觉佣人们当真都聚到了一起。每张脸上的忐忑在他眼里都是看热闹,他火气高涨起来,脱口叱了声“滚”。 也许她是会错意了,几乎没有犹豫的,转身就往走。他讶然看着她的背影,想去追,又赌气舍不下面子。她越走越快,半路上碰上了闻讯赶来的俞绕良。俞副官张开双臂去拦,也不知她说了什么,最后还是被她走脱了。 良宴气得发颤,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打开茶几上的烟盒想点支烟,然而手抖得难以自持,恼透了,咚地一声把打火机砸出去好远。 俞副官进来,满脸的担忧,“二少,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她一个人边走边哭,会出事的。” “由她去!不知好歹的东西!”嘴里说着,眼圈却泛红了。他慌忙拿手捂住脸,指缝里泪水氤氲,怎么堵都堵不住。 俞绕良急得打转,“我派人跟着少夫人,她想静一静也好,不过首先要保证安全。” 他还没有消气,被她弄得痛哭流涕简直折透了面子。胡乱挥了两下手,别过脸道:“不许去,让她吃点苦头也好!把自己当成香饽饽,倒忘了是谁的功劳!” 两个拧脾气,碰到沟坎就成了死敌。俞绕良皱着眉头无可奈何,视线一扫,扫到散落在案上的照片,面色越加凝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放进来的小报记者都查过证件的,难道有人混水摸鱼?” 说起这个他就大为光火,咬着槽牙道:“去查查是谁干的,不外乎是司马及人。”顿了顿想起来,“还有那个姓白的,这么不遗余力的挑拨,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 俞绕良并未立刻奉命去办,反倒踯躅道:“二少,恕我直言。少夫人离开陏园未必会吃苦,如果照片是白寅初的手笔,那么现在……” 他猛然醒过神来,急忙起身往外,穿过花园跑出大门。左右看了个遍,外面马路上空荡荡,只有两个孩子举着铁皮飞机地从他面前划过去。 俞绕良带着一队勤务赶上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忙不迭地把人都指派开。二少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如果失踪,那可是比大战爆发更严重的事,他尽力安抚着,“也就几分钟的事,应该走不远,您别着急……” 身后一辆军用车开出来,他直接把司机赶了下去。俞绕良见势坐进副驾驶,他那一脚油门简直吓死人,车像离了弦,笔直朝前飞奔出去。 南钦运气不错,从裙子口袋里翻出来三块钱,原本是要给花匠发工钱的,现在正好用来雇车。 黄包车摇摇晃晃往街头上去,她为了避人专挑僻静的路段走。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果真两袖清风。钱不多,不知能不能先租间阁楼安顿下来。冯家的人她是坚决不找的,或者可以请锦和帮忙。顾锦和是她在楘州唯一的朋友,现在在一间国立小学做教员。因为不爱和军阀打交道,自她结婚后便来往得比较疏朗了,但每周通话是必不可少的,偶尔也相约吃饭,情分没减半分。她眼下可算走投无路,投奔旧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前面有家咖啡厅,她把车叫停付掉了两毛钱,打算进去借电话。刚才的痛苦虽然不能消散,现在却不是伤感的时候。才从陏园出来的确迷惘,沉淀下来想好了步骤,似乎困难也不是那么难以解决。这样很好,之前像长了条畸形的尾巴,抽刀砍断了就干净了。 她举步迈上台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真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顾不是别人,是寅初。他在马路对面冲她挥手,她站定了脚看他跑过来,心里升起浓浓的哀怨——怎么这时候遇上他!她从陏园出来不是没想到他,不过实在忌讳,最后把他从求助的名单里剔除了。这会儿他出现了,一下子把她的委屈抠挖出来,只得再三忍耐,方扮出了个平静的笑容。 20第19章 “你来办事?”南钦四周看了看,“谈生意么?” 寅初含糊唔了声,“不是,有个朋友从六安过来,正好碰个面。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人?” 她迟疑着往背后的店面指指,“我约了锦和喝咖啡,她一会儿就过来。” 寅初是掐着点过来的,知道她来不及约任何人,也不戳穿她,比个手势道:“进去再说,外面站着不好看,叫良宴知道了怕会不高兴。” 他这么说,她倒不知怎样敷衍才好。他推门进咖啡馆,她没办法,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 寅初挑了个角落,替她拉开椅子示意她坐。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蓝山一杯拿铁,低着头缓缓道:“有些人善于伪装,有些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你属于后者。你十三岁从北京来楘州,在我公馆里待了三四年,我只消看你脸色就知道你有没有心事。所以不要瞒着我,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更关心你。别人跟前需要遮掩,我面前只管敞开了说。”他仔细观察她的脸,“眉妩,你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南钦是抱定了主意不要他插手的,故作轻松地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难处!就算有不如意,良宴也不会让我操心。” 寅初不说话,挪开了碟上的银匙抿了口咖啡。他一向只喝蓝山,面前的奶精也一概不动。南钦看着那个美式的长嘴冲壶神思游移,想起了良宴的习惯,他不喜欢甜,但是更讨厌苦。每次都要加好几块方糖,有时候比她加得还多。这样的人,不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了解,其实他的性格里有很多矛盾的对立面。她一直以为喝黑咖啡的人比较冷硬,往杯子里加足够辅料的人会比较温暖。然而不是,良宴伤起人来才是彻骨的,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奶咖。 她的表情控制得不够好,眉心还带着愁云。寅初把杯子放回托碟上,细瓷相碰发出微微的脆响,略顿了下方道:“如果那些不如意源自于良宴呢?”他盯着她,目光锐利,“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这么看来冯少帅的事迹外面早就有了传闻,她更加灰心了,抬起眼,眼神平而直,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偏有好事之人把照片送到她面前,把她掩耳盗铃的想法粉碎了,撕出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让她看。 寅初往后靠,靠在高高的椅背上,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有些事,不是回避了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昨天的舞会我应邀出席了,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你是为了这些事不开心吗?” 南钦支吾了下,她不会撒谎,他抽丝剥茧到最后,终于让她无话可说。 他见她不答愈发要往那上头牵引,“按理来说这种事不该我管,甚至连提都不该提,可是既然与你有关,我少不得要说两句。良宴这种大开大阖的脾气,是该收敛一些了。那个司马及人的名声不好,就算碍于人情推脱不过去,公众场合还是应该注意。毕竟是有家室的人,别人的悲喜可以不管,太太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可照我看来,他似乎是把这点混淆了。”说着一笑,“当然了,男人有时候粗心大意,可能这方面没有留神。你度量放大些,找机会同他提一提,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南钦不停拿勺子搅动咖啡,搅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来。寅初现在不能完全站在公正的立场,这点她知道。她心里有提防,但是他针对司马及人的话,说得并没有错。都说女人不检点,会让做丈夫的丢脸。殊不知丈夫如果处理不好私生活,照样也会让太太很折面子。 她简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万箭穿心。反正做好了打算,他不提离婚自己提。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拖延下去也是错,倒不如做个了断,以后两处生活,各生欢喜的好。 话赶话的说到点子上,她心头的重压实在是难以支撑了。看到照片的事不能说,但是她离开陏园的消息早晚都会让外界知道,索性告诉他。真想找个安稳的工作自给自足,不走后门是行不通的。哪个企业敢雇佣冯少帅的夫人?如果离婚,冯门的弃妇更会让人退避三舍。有决心固然好,决心之外也要实际。 她犹豫着,有点难以开口,半晌才道:“姐夫,我想托你件事。” 寅初早就等着她这句话了,含笑道:“什么托不托的,我早前知会过你,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说。我能出十分力,定不会只用八分。” “我想出来做事。”她鼓起勇气道,“在国外学的是音乐,本来找个学校做教员也不错,可是听从云说现在学校都满员了,横竖不容易聘上……英文的话,口语是可以的,但是涉及行业内的专业用语只怕吃力。我是想,你看能不能给我介绍个打字的工作……”说着声音渐次低下来,看明白自己的能力,羞愧得无地自容。 寅初心里踏实了,面上却还装作诧异,“要出来做事么?工作倒是不少,唯恐良宴不同意。” “我的事自己可以做主,不用他过问。”她别过脸,越过横梗的几张座位看外面。马路上人来人往,已经到了下午,两排商铺遮挡了半数阳光。她凝眉看着,忧心起今晚的住宿问题,居然有种落日的恐慌。想想还是要去打电话,再晚怕要露宿街头了,便道:“你宽坐,我给锦和挂个电话。” 他伸手在她肘上扯了下,“你不用找锦和,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替你办妥。”看她难堪地立着,他略使了点力拉她坐下,问她,“你从家里跑出来了,是不是?” 她垮下肩头道是,“所以想找点事情做,总要养活我自己。” 他倒很想说她完全不必这么辛苦,不过还是忍住了。她这人好强,如果他表现得急欲接手,吓着了她,以后只怕更难接近。他把十指交叉起来压在前额,深深一叹道:“是不是太草率了?良宴毕竟不是普通人。” 她苦笑了下,“是他让我滚的。” 这下寅初真的吃惊了,“他说这样的话?” 南钦觉得脖子支撑不住脑袋,往下一磕,磕在屈起的臂弯里,闷声道:“他让我滚,我总不见得厚着脸皮留在陏园。先找份工作攒点钱,然后离开楘州,随便到哪里去。” 离不离开楘州是后话,她一定要走,他就算变卖了产业也会和她天涯相随。目前要解决的是实际问题,“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这就是症结所在,她想起兜里的两块八毛钱,落寞道:“今晚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明天想法子,看看能不能租间屋子安顿下来。” 他有些失望,“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来找我,你到底和我有多见外?”也不等她回话,又道,“一个女人随便找地方过夜,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知道现在的时局么?满街的瘪三、贼骨头。入夜你一个人走走看,保管没几步就被人盯上。” 南钦被他说得害怕,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登时雾霭沉沉,“所以才要找锦和的,做个伴也好。” 他没有搭她的话,自顾自道:“嘉树前两天还问起阿姨,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她听了仍旧摇头,“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眼下……不方便。” 她在这上头不肯妥协,他也能够理解。毕竟她还是冯良宴的夫人,南葭又不在,让她住进他的公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只得另想出路,“我打电话替你在华侨饭点订间房,那里治安总比外面好些。”南钦还想推脱,他抬了抬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工作的事我会留心的,不过建议你还是和良宴好好谈谈。夫妻间什么不能商量呢!置气斗狠不是办法,是好是歹总要有个说法,一句话让滚就万事大吉了么?” 南钦拿手捂住口鼻,沉默了足有两分钟才道:“也许不了了之也没什么不好。您能帮着找事做,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其他的我自己想办法,就不麻烦你了。”到底站了起来,“我不耽搁了,直接去学堂找锦和也是一样。谢谢你的咖啡,日后我一定补请回来。” 寅初拿她的执拗没辙,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开车送她过去,刚站起来就看见门外面闯进一列穿制服的人,冯良宴后面进来,马靴踩在方砖地上,气势汹汹像大战长坂坡的赵子龙。 来得这么快,楘州当真没有他玩不转的地方了! 南钦下意识的往后躲,这个动作触怒了他,一把抓住胳膊就往外扽。寅初看不过眼出声相帮,“少帅,有话好……” 说字没出口,脑门上多了支冰冷的枪管,冯良宴阴恻恻道:“你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立马在你脑袋上开个洞,不信的话就试试。” 咖啡馆里悠扬的音乐缓缓流淌,音乐里的顾客噤了声,个个瞪着他们的方向呆若木鸡。俞副官看形势不妙,叫了声“二少”,把他的枪压了下来。 良宴没空兜搭白寅初,收拾他有的是机会,现在叫他困顿的是南钦。私逃了几个小时,把他推进水深火热里,她却有闲情听音乐喝咖啡! 她还在犯犟,“我不回去!” “由不得你!”他手上扣得更紧了,眼风往寅初那里一扫,“你再流连忘返,小心我把他射成筛子!”猛把人往身边一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回去再跟你算总账!” 21第20章捉虫 在车上扭打,但是不争执。混乱里良宴挨了几下,打就打了,被她打也无话可说。 俞副官坐在前面只觉心惊肉跳,后座动静很大。他从后视镜看过去,分明是二少要搂少夫人,少夫人反感躲避,二少穷追不舍,结果遭到乱拳伺候。这对夫妻,究竟有多少情仇理不清呢!他收回视线,打吧,捂着反倒不好。打出条路来,究竟是合是分做个了断。这么耗下去,不死也脱层皮。 良宴火冒三丈,她拿两条细细的胳膊撑住他的胸口,手小受力面积也小,死死地抵挡,简直像根通条,捅得人直发疼。他把她的两手控制住,“我承认是我做错了,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眼看处于下风了,她周旋不过尖声大叫:“我嫌你脏,你这个肮脏的人,不要碰我!” 她居然嫌他脏?他错愕之余难以接受,发狠地点头,“说得好,嫌我脏?再脏你也得忍,谁让我是你丈夫!” 她冷冷地哼笑:“我要离婚。” “我不答应,看哪个法官敢判!”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现在说不清,等各自冷静下来,总能想到办法解决的。往边上挪挪,挪到靠窗的地方,半边身子紧贴着铁皮反倒更让她安心。她就是这样对峙的姿态,如果之前还想着和他重新开始,现在这个念头是半点也无了。从结婚起她就一直在忍受他的专/制蛮横,即便现在他被她抓住了把柄,也还是一副毫不理亏的模样。这种男人,如何能相携共度余生? 良宴的两肘支在膝盖上,看她一眼,心里有好多话,就是说不出口。其实她不懂,有时粗暴的强势,不过是在掩饰他的脆弱。他心里担忧,一面害怕她真的不要他了,一面又对他们之间的信任度感到失望。做了一年夫妻,还是孑然的两个人。他学不会,到底怎样才能和她走得更近?她对他来说是心底里最纯净的一方圣地,她隔岸站着,穿着雪白的裙子,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他想靠过去,但是可望而不可及。她可以温暖别人,却不愿意拯救他。 两个人都靠窗而坐,刚才的缠斗过后剩下长时间的沉默。中间拉开了距离,俨然一只裂开的碗,打上十八个铜钉也补不起来了。 车子驶进陏园,她下车后直接上了楼。他在后面一步一趋地跟着,她进了原来独住的房间,要关门,被他一只手推住了。比力气她不是对手,略一较量只得无奈放弃。 他进了门,垂着双肩走到她面前,“那些照片应该是白寅初的杰作,至于出于何种目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他总是这样,针对寅初是本能,这点她可以理解,可也不必事事牵扯上。她看他一眼,“根据呢?如果只是臆测,趁早别说。”语毕又嘲讪道,“在我眼里是谁送的照片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内容,那里面的人不是你吗?” “这是别有用心者在想方设法离间我们,既然有意图,照片上做文章也不是很难理解。” 他抵死狡辩,南钦已经没有理论的兴致,指着门说:“你出去,我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她跑了几个小时他都快疯了,现在找回来,怎么能够让她脱离视线!他往前一步,她坐着,他站着,面对面,腿和腿几乎贴在一起。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阐明他的观点:“你从陏园出去,是不是很快遇上了寅初?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你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同你汇合,你不觉得像是早有预谋的吗?还是你们本来约定好了,只等你跨出牢笼就远走高飞?我来得快截住了,若是再晚一些呢?是不是要到火车站和码头去找你们?” “你除了倒打一耙还会什么?”南钦站起来摇头,动作里满含失望,“我和你无话可说了,你爱怎么猜测随便你,就算把我描摹得和寅初有染也随便你。我不知道你在较什么劲,如果非要把我推给他,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少帅一声令下,把我捆扎好送进白公馆,我想白寅初一定会感激你的。” 良宴一直担心寅初对她交底,现在看来果然是了,他们又续上了,所以南钦那么义无反顾。去了穿红的自有戴绿的,无论如何亏待不了她。自己倒好,成了她的跳板,让她一步一纵,纵回白寅初那个财阀的怀里去了。他们当他傻么?姓白的离婚了,接下来就看南钦的,如果她有能耐从这段婚姻里脱离出来,那么少时的初恋就能开出花结出果了。所以抓住他的软当不依不饶,任他怎么说都没有用。 他倒退好几步,直到靠在衣柜上才有了支撑。再看那女人,他爱了三年。那些稀缺的温柔缱倦,从他那颗满带锋棱的心脏里提炼出来,是容易的事么?有时太多爱积攒着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像个拥有金矿的人不懂得为自己打造一枚戒指一样,她从不索取,他握在手里亦无法消费。 “昨晚我是和司马及人在一起,可我保证没有动她一根汗毛,你要相信我。”说了太多次,渐渐连自己都没有底气了。她是铁石心肠,别过了脸,嘴角含着讥诮的笑,完全不为所动。他觉得自己失败到极点,败给了白寅初,毫无还手之力。同床共枕一夜,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确实过于苍白了点。他抬手抹了把脸,“我以后再也不见她,这样可以吗?你放心,我出来的时候让曲副官带她去医院,不管有没有那件事,处理干净了,她就没有机会来讹咱们……” 南钦觉得恶心,“我以前没发现,你居然是这样无耻的人!那些和你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人,你都是这样处理的是吗?不要说我们,她要讹也是找你,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她扭过身子去,从未发现自己的人生如此悲剧。她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嫁给他,爱上他,不可思议。爱有多深厌恶就有多深,她没法面对他,甚至再看他一眼都会想吐,指着房门道,“出去,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良宴嘴角往下沉,也怕她拧脾气又发作起来,没计奈何退到门前,“好,我出去。你在外面跑了半天也累了,休息一会儿,晚饭我给你送上来。” 他走了,带上门,也带走了钥匙。南钦在回来的路上就盘算好了,经经历过那三块钱的窘迫,扬言不要一分一毫是不对的,起码把属于她的东西带走。 她很快翻出个箱子来,日常换洗的衣裳统统收拾好。还有那些细软,首饰是笔很可观的财富,大大小小的丝绒盒子,都是结婚时得的礼物。冯家的赏赐她不该拿,好在还有南葭赠的祖母绿三件套。老父亲是翰林出身,祖上也有各种金银小件传下来。当初父亲入殓时南葭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她母亲的首饰装满了两个梳头盒子,就在大房的高柜顶上搁着。南葭过日子不上道,道义却是有的。在她结婚前夕把东西都分了,叫她好好留着,说那是她的底气。她把珐琅八角盒捧在胸前,不得不佩服南葭的先见之明。有钱就有胆子,先前消沉的意志重新振作起来,至少她不会再为没处落脚担心,拨点出来买个弄堂房子应该够了。离开冯家不靠任何人接济也可以过得很好,这是她尊严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都整理妥当掩藏好,坐在梳妆凳上,心里平静下来。以前过一日是一日,眼下遭遇这样的事,目标空前明确。人一旦有方向就会变得有主张,她把一切规划好,最后只等和他坐下来谈。能够和平分手最好,万一不能,写个脱离关系的启示,报上连登三日,不离也离了。 门上铜锁扭了下,他托着托盘进来,把饭菜布置在花梨的小圆桌上,低声道:“来吃饭吧!再生气饭还是要吃的,别亏待了自己。” 她把头转过去,“多谢你,我不饿。” 他皱了皱眉,“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和我闹?怎么有力气往外跑?” 他现在是说什么都不对,南钦也不打算忍让,事到如今,极端些可能更利于事态发展,便道:“你不必指东打西,我也不敢劳动你来服侍我,弄得一屋子饭菜味算什么?”过去揿铃,底下阿妈噔噔地上来了,站在门前不敢上前来。她指了指桌上东西,“拿走。” 阿妈觑觑良宴脸色,他没发话,方壮了胆过来,一缩脖子,端了就出去了。 “你偏要这么作?”他的一片心意被她糟蹋尽了,原想低声下气地示好求原谅,无奈那样飞扬跋扈的出身受不得半点委屈。他只知道他的耐心要用完了,面前的女人让他忍无可忍。 南钦脱了毛线衣,蹬掉了脚上鞋子,上床一歪身躺下来,冷声道:“你我夫妻就做到今日,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要睡了,请你出去!” 他走到床前还想同她商议,她怒目相向,声音又尖又利,“你听不懂吗?滚出我的房间!” 他真的感到无路可走,心里痛得木了,试图挽回,伸手去搭她的肩,颤声道:“囡囡,你不要这样……” 她扯过一个枕头没命地砸他,恨不得把他砸出这个世界。两下里争夺起来,奋力的撕扯纠缠,然后一望无际的白——他把枕头使劲按在她脸上,那么用力,她几乎不能呼吸,只听见他困兽一样的嘶吼,“我爱你……我那么爱你……” 22第21章 他爱她,爱到想杀死她。这是真的,就是有种强烈的破坏欲,像小时候得到一个喜欢的玩具,怎么盘弄都不够,最后把它拆得支离破碎,看着满地零件,反而神奇的平静下来。 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南钦,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尖叫,踢打,不让他近身,他却想要靠近她,抱她。 枕头捂住她的脸,这样她就能安静下来了。他加重手上的力道,品出了世界末日的快感。突然一道惊雷劈在头顶,从癫狂里清醒过来。他在干什么?真的疯了么?她果然不再反抗了,手脚软软地搭着。他慌乱起来,掀开枕头查看,头发散乱遮住了她的脸,纵横交错的发丝间隐约透出失神的眼睛和半张的嘴。幸好还有呼吸,只是抽干了力气一动不动,恍惚有种驯服的错觉。 “囡囡,我不是故意的。”他颤着声说,跪在她边上手足无措。下了很大的决心去捧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你说句话,求求你说句话……” 她的眼神没有光,以前顾盼流转,眼里有揉碎的金。现在不见了,灰蒙蒙看不到希望,是燃烧过后冷下来的沉香屑。 她不是他儿童时期的玩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失控。他只是感觉被装进了笼子里,舒展不开几欲发狂。他没有经历过大的挫折,他的人生一向平稳顺利,只有这段婚姻是他的死穴。越是深爱越是却步不前,他还记得初初动情那会儿干的傻事,知道她每天会坐在墙边读报纸练发音,就在她隔壁订了间房。每天早晨八点傻傻地贴着墙,听着她的声音,想象和她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忍无可忍了,直接敲开她的门告诉她想和她交往,她看到的是他近乎独/裁的一面,不知道他在她隔壁单相思了半年。 现在他们之间高墙重起,两头茫茫看不见门窗,他已经过不去了。她也不在墙根站着了,飘出去好远,连衣角都触摸不到。 他刚才干了生平最愚蠢的事,过去从没动她一根手指头,现在却想要她的命。她一定吓坏了,灰心透了,再也不能原谅他了。他跪着,忍不住抽泣一声,但很快刹住了。他不敢表现得太脆弱,怕会让她看不起。可是无论怎么和她说话,推搡她,她半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要绝望了。挪到另一边钻进被窝里,怯怯地伸手触她,她没有动。他胆子大了些,慢慢把她搂进怀里,心脏和心脏距离近了也许就好了。他词穷,早就不会说别的了,只不停地重复,“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啊!” 南钦觉得自己的心死了一大半,先前缺氧,脑子都空了,不会运转了。现在活过来,又怨恨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弄死!她受不了他古怪的脾气,他想让她死,这样的婚姻早就无以为继了。 他的拥抱依旧很有力,但是她感觉不到温暖和安全。她试着动了动四肢,总算有了些力气,于是往后挪动,低声说:“放开我。” 他扣着手臂,把脸埋在她颈窝,“我不放,你这辈子都要陪着我,哪儿都别想去。” 她闭了闭眼,“我以前一门心思要和你白头偕老,现在不是了。你放了我吧,给我条生路。” “你还是爱我的,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情。”良宴觉得自己在垂死挣扎,其实找不到佐证,他也只是在猜测,靠着仅有的一点点自信,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的。她是爱他的……他被自己折磨得歇斯底里,求而不得,明明是他的枕边人,拥在一起还是那么远。他赌气去找她的嘴唇,吻她,和她作/爱,他不信她可以拒绝。 然而南钦的身体是跟着心走的,这个时候他的求欢让她恶心。她狠狠别过脸,“你非要摧毁我对你的最后一点感情?” 他不为所动,只要在一起,亲密过后她还是离不开他,还是会做他的菟丝花。他把她的头发拢起来高高挽在头顶,翻身压制住她,“囡囡,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会对你们好的,你要相信我。” 她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绵密的吻铺天盖地涌上来,瞬间让她灭顶。她推他,他不动如山,把她里衣的领子撕开,露出雪白的肩头,咬上去。每次都是强悍的,像发狂的野兽,弄得她伤横累累。 南钦既害怕又羞愤,她推不开他,不是心甘情愿的,他这样逼她,把她当成什么?她不能呼救,楼下那么多佣人,让人家看好戏么?她只有死死绞住腿,抓他,咬他。可他是行伍出身,飞行员臂力惊人,她的那点反抗对他来说不过儿戏,略微一掸就烟消云散了。 他冲进她的身体,动作并不温柔,每一下都像不要明天似的。她很疼,疼得哭喊起来。她越是痛苦他越兴奋,堵住她的唇,把她的尖叫都扼杀在口腔里。依旧狠狠地前进,狠狠地退出,痛了她才能记住,她的一切快乐和痛苦都是他给的,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今生的归宿。 她被他劈成两半,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以前他至少能耐下心来,可是现在这样凌虐她,这种痛难以启齿,无法忍受。她呜咽着求他,“停下吧,我好痛,好痛……” 她痛,他也痛。他的视线模糊了,果真顿住,但是不出去。低头吻她,从额头一直到下巴。她想躲避,他不让,惩罚式地一沉腰,引得她细声啜泣。他说:“我们是最合适的,你心里不要装着别人,我不允许。你只能爱我,因为我也只爱你。我们是夫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至少接下来是温柔的,可是南钦不觉得快乐,她憎恨这一切,憎恨这个自称她丈夫的人。他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他让她生不如死。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她昏沉沉转过脸看窗外,夕阳只剩微微的一抹橘红,投在花房的玻璃顶上。落日没有余温,带着工作性质的很快沉下去。西边最后一点日光敛尽了,东边大而白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半空中,她瞪着一双空洞的大眼睛,铜床吱扭,没完没了。调过视线看他,黑暗里他面目模糊,但是月色下人体轮廓鲜明。他很英俊,头发乌黑,身材比例美好,他是全楘州所有女人的向往。可惜再也不能原谅他了,照片之后又发生这么多事,他想杀她,他强迫她,远远超出她能接受的范围。怨偶在一起,除了彼此折磨衍生不出价值来。如果忍让,这次过去了还有下次,她不够强大的心脏支撑不了太多愁绪。 她被他撞得支离破碎,然后闭上眼,她困了。 他也无趣,不知何时草草收兵的。僵硬的仰天躺着,像两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想要淡化尖锐的矛盾,但愿她明天醒了能换个态度,把今天的不愉快全部忘记。他也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弄钱的事再也不想过问了。各种周旋和应酬让他疲于奔命,现在又威胁到他的婚姻,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该回国。 这一夜迷迷糊糊想了好多,大概没有睡几个小时,连梦里都是她要离开陏园。他很着急,惊醒过来侧身去揽她,谁知扑了个空,她不在床上。他的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撑起来看,外面天光大亮了,不过天色不好,雨落在窗口的雨棚上,擂鼓一样砰砰作响。 他跃下床进浴室查看,里面空无一人。忙扯了件晨褛套上,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大厅里空无一人,不见有她。他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大声喊:“南钦,你在哪儿?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佣人们从旁边的拱门里出来,吴妈抹着手道:“先生别着急,少夫人在给我们发工钱。”手往后点点,“就在里面。” 他松了口气,背往扶梯头的大圆球上一靠,缓了缓心神看座钟,九点半了,今天还要接待南京来的专员,繁琐的公务,忙都忙不完。他上楼洗漱了重新下来,她已经坐在沙发里打毛线了。身上穿了件乔其纱的旗袍,梳了个爱司头,刘海烫成波浪状,服服帖帖覆住半边额头,有种他从未发现过的美。 看样子是雨过天晴了,他心里突然一松快,边扣袖扣边问:“什么时候烫的头?今早出去过?” 她没抬眼,曼声道:“家里的小大姐帮我烫的,老式烫法,很方便。” 她说的小大姐是家里的年轻女佣,正是爱美的年纪,成天爱琢磨烫头染指甲。谁帮她打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似乎气消了。昨晚闹了半夜不是没有成效,他总算放下心来,暗里庆幸着,站在她边上道:“上次在寘台说起开战的事你还记得吧?空军基地新购进几十架飞机,明天我要带人到周口机场去接应,可能得耽搁一两天,因为有些手续要交接……”他看了她一眼,“我会尽快回来的。” 她随口应下了,垂着眼睫数毛竹针上的线圈。脸上虽无喜无悲,心思却活络起来。眼下不过缓兵之计,顶在风头上闹,他可能会限制她的行动,那么计划好的事就不能实行了。他要去河南,这倒是她离开陏园的大好时机。先去认栋房子,搬出来后同他摊牌,答不答应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他的军装穿了一半,又对她的表现感到怀疑。昨天势如水火,今天怎么一下子过去了?他站定了打量她,“囡囡……” 她唔了声,终于抬起眼来,“什么?” 他倒难以开口了,支吾道:“昨天……” “外面下雨,小心别淋着。”她打断他的话,扭头喊,“阿妈,给先生拿把伞来。” 公干的车在门上等着了,他提着那把曲柄黑伞,把话都咽了回去。 她站起来,没有往外送,单是轻轻递了句,“路上别忘了买早饭。” 他说晓得了,朝门廊上走,走着走着心里七上八下,想回头看,又下狠心忍住了。实在坍不起这个台,过去的事情还想它做甚,太小心反而弄得彼此不自在。咬了咬牙坐进车里,隔着窗上绡纱才敢往门里看。她仍旧坐在那里,歪着头打她的毛线。最近流行一种缀满绒球的手工包,大小像丹麦饼干的盒子。他以前不让她织,怕她整天盯着手上伤了眼睛。现在却不反对了,找点事情分分心,对她也有好处。 车子驶出陏园,俞副官回身把文件夹递给他,都是有关这批飞机的资料。他低头查阅,顺口问:“照片的事去办了吗?” “已经派人核对那天的记者身份了,不过很难认定是谁。毕竟现在相机品种多,不需要打镁光灯,一样可以拍得很好,所以查起来有点难度。” “难也要查。”他翻了一页纸道,“主意打到老子头上来了,南钦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她看,也让她知道白寅初是什么样的小人。” 俞副官道是,“那么陏园还要加派人手吗?” 他沉吟了下慢慢摇头,“我看她今天倒还好,陏园现有的那些人也够用,再多添,万一惹怒了她,又是一通狂风暴雨。” 俞副官都有些同情他了,女人确实很难搞,不过和初恋的女友共度一夜,换了谁都要恼火的。那天他和司马小姐勾肩搭背出了丽华酒店,看到的人其实不少。他也上前劝阻过,结果完全没用。作为副官,工作上生活上为长官提供服务是责任,但是私人感情方面,他们绝没有过问的权利。 他有点好奇,“昨天曲拙成回来复命,医院里处理过了,也用了药,应该没有大问题的。二少,你和司马小姐……你们……” 他沉甸甸的一把眼刀飞过来,“我像那种会酒后乱性的人吗?” 俞副官摸了摸鼻子,这还真不好说,酒是色媒人,谁敢担保醉了之后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不过有的人酒后威风凛凛,有的人却意态萧索。如果是这方面的问题,那倒确实没什么可质疑的了,不过……二少未免扫脸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爱弘、arwenma、墨默的赏,鞠躬! 1万字没完成,三章变两章了汗,抱歉~~ 23第22章 外面雨还在下,不过不那么大了,只是很缠绵。细细的雨点随风扩散,有些像雾。从弄堂口进去八处穿风,撑着伞似乎不管用了,呼地一阵横扫过来,扑得满脸尽是。 看房子也有技巧,要挑出行方便的。不必很热闹的地段,闹市区房价偏高。挑冷落点的地方,只要边上有商店有小菜场,那就可以考虑了。 房产中间人往前面一个石库门建筑指过去,“按照您的要求,那家顶合适。房子是一对比利时夫妻留下的,因为赶着回国,把一切交代给朋友,人就走了。您晓得的,外国人最怕死,北边要开战,唯恐波及到这里,草草变卖了产业就回国去了。您现在买是最合算的,两上两下,还带一个地下室,统共两百六十块。当然价格也是可以再商议的……嗳,您小心门槛。” 南钦在一串喋喋不休里抬眼看,这是弄堂房子里独立切割出来的一套,的确是西方人喜欢的格调,铁门漆成了白色,门旁竖着一只邮筒,邮筒不是绿色,倒是红色的。进了门看,光线不大好。中间人随手扭亮了顶上的灯,灯泡是四十支光,外面套个半圆的铝制灯罩,相对整个空间来说实在是很微弱。她环顾四周,墙壁上贴着碎花墙纸,时间大约有点长了,一些地方起了壳。唯一的一点好处是屋里带了家具,虽然老旧,但是不影响使用,这样的话也省下一笔开销。 不过到底是买是租,还是得权衡再权衡。按理说要开战,现在置办房产不是好时机。万一打起来,不动产没法带走,枪炮扫过一轮,或许转眼就变成废墟了。外国人尤知道趋吉避凶,她现在接手,是不是有点傻呢? 她转过身对那中间人道,“究竟买不买,我还得再考虑。其实看下来,倒更趋向于租。这样,若是有人买,当然是先尽着大头。不过若是短期内出不了手,那就租给我吧!中途要转手的话只需提前半个月告诉我,你看行不行。” “嗳,是不是因为价格呢?如果觉得价格贵了,也不是不能商谈。” 南钦笑着摇头,“价格是其次,还是时局的关系。” 这年月做房产确实不容易,一个月内能做成两笔买卖,做梦都要笑醒。更多的是这种小来小去的租赁,本来以为能促成一笔大的,谁知临了又变卦了。中间人笑得很无奈,“您有这方面的顾虑无可厚非,不过长租的话,倒不如买下来,算是长期投资也好,说不定一转手就能赚一半……”看她脸上神情不像是要动摇的样子,只得退而求其次了,“那就先签个租赁的合同,您先住着,哪天改了主意再谈也是可以的……那么上楼看一下吧!” 楼梯是窄窄的,两人迎面碰上须得侧过身子才能通行。南钦留意了一下,第六级踏步的木板有点变形,踩上去吱嘎作响。这样的环境和陏园是没法比的,但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楼梯,没有洋房的奢华,却有普通居家的快乐。等天气好了弄堂里有人走动了,也许还会结识邻居。清早的时候大家拎着煤球炉子在门口生火,傍晚的时候搬个矮凳露天乘凉,单这么想想也比陏园的生活更有烟火气。 楼上的地方因为隔出了浴室,布局和楼下不同,看着小了很多。依旧是两间,一间卧室,另一件可以布置成书房。中间人说:“喏,外国人不好意思倒马桶的,他们要用抽水马桶,这点蛮好,就是水费贵一点。不过一个女孩子住的话,还是用抽水马桶比较方便。”一面不遗余力地歌颂马桶多么时兴,一面推窗指远处,“那里是个跑马场,离得不近,不用担心吵的。看见那些三层楼高的柱子了吗?顶上都绑着氙气灯,晚上用来照明的。那种灯很亮,光能照到这里,倒省了夜灯的费用。” 南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最后问他,“什么时间可以签合同呢?” 他也急于促成,便道:“今天就可以签。”把书桌上的灰吹掉点,公文包放上去一阵翻找,找出了几张现成的租赁合同。钢笔拿出来填地址,写了几笔没有写出字来,狠狠地一甩,甩得地板上一串墨迹,然后边写边道,“付三押一,房租每月两块五,您先缴十块钱就可以了。” 南钦签了字,又另拿出三块钱来给他,“我没有时间来这里打扫,麻烦你帮我找个人来料理,再添些碗筷脸盆被褥,我这两天就要搬过来的。” 那中间人收了钱道好,最后细看她的签名,咦了声道:“同冯少帅夫人同名嚜!” 南钦心头一跳,故作镇静地笑了笑,“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大概是凑巧吧!” 那中间人一连说了好几个是,把钥匙交给她,又道:“我店里有备用的,等叫人打点好了,备用钥匙锁在房间里,您开门就能看见。” 南钦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没住过石库门房子,觉得处处都很新鲜。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的婚姻,霎时又觉心情像外面的天气,凄风苦雨没有尽头。 今天约了锦和,中午在新雅粤菜馆碰头。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从房子里出来叫部黄包车直奔虬江路。 锦和是知识女性,剪个齐耳的学生头,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戴眼镜不是因为近视,据说是为了挡一挡锐气,看上去更温和文明。当然她摘了眼镜很漂亮,不过醉心学问的人不爱打扮,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针织线衫,千年不变。 南钦坐在她对面,学着她的苏白又开始数落她,“天热来,去裁缝铺子做件小披肩值几佃(多少钱)?现在还穿绒线衫,难受伐?” 锦和被她一说把线衫脱掉了,露出光致致的两条细胳膊来:“不是下雨嘛,我怕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里很有根底,可是办的事总和时代脱节。南钦叹了口气低头点菜,点了油酱毛蟹年糕和南乳糟香鱼片。把菜单递过去,锦和有点像野人,别的不稀奇,单要一盘炝虾。玻璃盅端上来,汤料里的活虾噼啪乱跳。好在有盖子盖着,否则大概会蹦得满桌子都是。 南钦不敢吃活物,再想想,自己和这些虾一样水深火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我打算离婚了。”她把筷子拆出来摆在瓷碟上。 “吓?”锦和狠吃了一惊,“是不是冯良宴对你不好?我来猜猜,他在外面花擦擦?他打你了?” 南钦感到很难堪,“总之我决定结束了,刚才到共霞路看了房子,明天就打算搬出来。” “搬出来有什么用,要办手续的呀!”锦和道,“他怎么说?同意离婚吗?” 她缓缓摇头,“看样子是不答应的。” 锦和见她一脸灰败,预感这趟大概闹得比较凶,便往前倾着身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要当我是朋友朋友就不要隐瞒,大家一道想办法,把你从里面解救出来。” 南钦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把昨天发生的事一桩不漏通通告诉了她,最后枯着眉头道:“叫我怎么办呢!他总是扑风捉影怀疑我和寅初,本来我还愿意同他解释,后来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这样下去我不能活,要被他逼死了。” 锦和义愤填膺,咬着牙咒骂:“这个禽兽,他烂了心肝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现在看来不是,我支持你离婚!你这么年轻,何必把时间放在那个渣滓身上?让他和司马及人凑成对,烂碗配破勺,再合适也没有。你和他离了找你自己的幸福,不用多显赫的身家,日子过得开心才是正理。搬出来之后他要是还不同意,你就登报脱离关系。到时候舆论起来了,他不离也说不过去。” 南钦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真是不谋而合。” “知己不是白当的嘛!”锦和往她碗里布菜,一面说:“你自己的退路还是要想好的,如果能坐下来订个协议,那再好不过。你没有娘家依靠,他应该支付双倍的离婚赡养费。” 南钦垂着脑袋说:“随便吧!我也不在乎那些钱,只要手上够用,自己做做工也不至于饿死。”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门被车撞死!”锦和甚气愤,想了想道:“你是学声乐的,就算进不了学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赚的钱也比学校教员多。我有个朋友专门给学生接洽这项业务,等你准备好了出来做事,我再把你的情况同人家说。” 南钦听了感激不尽,“这样最好了,我现在只有依靠你了,别的人总归没那么贴心,我也很难开口请人家帮我。” 锦和一连几个知道,那就表示她真的知道了。两个人闷头找毛蟹里的年糕吃,锦和边吃边问,“我记得你以前对白寅初有点意思的,现在这个契机很好。反正他和你姐姐离婚了,你自己也打算和冯良宴散戏,这么一来都是孤家寡人,走到一起断没人说闲话。” 南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万万不要提这个,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哪里算得上爱!说出来要难为情死了,他始终我的姐夫,就算离婚了也一样。” 锦和叹息道:“那倒可惜了,论起来白寅初除了手里没枪,别的都不比冯良宴差。你不考虑的话,早晚便宜了别人。” “那我可管不了。”她耸了下肩,“只要他对嘉树好,别让孩子吃苦就够了。” 锦和唔了声,“话说回来,你要是闹那一出,冯家能坐视不理吗?寘台恐怕当作丑闻,到时候冯夫人没那么好打发吧!” 南钦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气来,“问题出在哪里,请她自去问她儿子。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家族再要顾及,也不能为此耽搁一辈子。” 横竖她是离定了,同锦和分手后回到陏园,依然该怎么还是怎么。晚饭是一个人吃,那么大的八人长餐桌,红木打蜡的表面在灯下泛着幽幽的艳光。四菜一汤摆在她面前,像给阴人的上供,没有一点生气。她已经习惯这样寂寞地生活,端坐着看了一会儿,各样夹一点尝两口,放下筷子,一顿饭就算用完了。 良宴八点多的时候回来,她还没有睡,正坐在床头看小说。听见门上把手“咯啦”一声响,因为锁住了转不到底,停在中途,他轻轻地敲门,“南钦,你睡了吗?” 她不说话,视线挂靠一排小字,耳朵却悬在了门上。 他很耐心,笃笃地敲,“我有话和你说,你开开们。” 她把书阖上,扭灭了铜座上的开关。 外面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响起脚步声,沉闷的,缓缓地,往走廊另一头去了。 第二天她下楼比较晚,他已经往河南办事去了。餐厅的桌上照旧摆着一份早报,她呷口牛奶随手翻看,头版的一组图片很吸引人,少帅和名媛。良宴携同司马及人上了头条,照片是前天收到的其中的几张。她冷眼看着,搁下了手里的牛奶杯。 行礼箱很小,只有首饰和简单的几件衣服。不能带得太多,太多了显眼,佣人喊一声她就别想走得脱。天倒放晴了,出门不用打伞,轻轻巧巧一个箱子。她迈出门,装得和平常一样,心里同这生活了一年的家告别,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难尽。 吴妈追出来,“少奶奶要出去?我叫老曹开车送您。” 她说不必,“我和朋友约好了喝茶,过会儿要到裁缝铺子里去,她喜欢我两件旗袍的款式,要借过去让裁缝照着样子做。喝完了茶荡马路、看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回头我自己叫车回来就行了。”没有等吴妈再言语,她下台阶往大门上去了。 她知道他把周围布置的人都撤了,现在她出门没人监视,所以这两三天里不担心被他挖出来。她木着脸站在铁门外等车,几次哽咽都强压了下去。走之前到婚房看过一遍,梳妆台上摆着他们结婚时的合照,两张笑脸,十分幸福。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带走,后来想想实在太傻了,既然分道扬镳就不要留恋,留恋的话便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苦斗一辈子。 黄包车远远来了,车后插着个鲜艳的鸡毛掸子,迎风跑起来像面小旗。她招了招手,车夫点头哈腰拿毛巾扫扫车座,请她上车,把背后的油布棚子撑了起来。 “到共霞路。”她问,“多少钱?” 车夫是个哑巴,能听不能说。比出五个手指头来晃晃,表示五毛。 南钦没有还价,确实有点路程,价钱还算公道。她往后一靠示意他可以出发了,车夫把挡布放下来,压抑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她抱着箱子泣不成声。 24第23章 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叫冯夫人头晕,什么牵手名媛,这样非常的时期闹出这种丑事来,脸面竟是一点都不要了! 她气得摔报纸,“他人在哪里?给空军署挂电话!” 寘台的秘书长高敬亭被叫来办事,恰巧碰上夫人大怒,忙从佣人手里接了电话筒亲自拨打。那边说少将不在,问清后回来报告夫人,“少帅带人到周口验收飞机去了,大概明后天才能回来。您先别急,我这就去报社问情况,勒令他们不许再版。” “有什么用!”冯夫人脸色铁青,坐在沙发里直敲打膝盖,“一个早上几万份出去了,像黄河决了口,现在再来补救,补给自己看么?这个孽障,好好的偏要兴风作浪,这下子好了,出风头了!那个司马及人是什么东西,交际花呀!放着自己家里如花似玉的太太不管,和那种女人搞七捻三,我看他脑子走水了!” 雅言在边上皱眉,“姆妈,现在不是骂二哥的时候,快点给陏园打电话,不知道二嫂看到报纸没有。” “那还不快去!叫南钦回家来,人多打打岔还好点,省得一个人钻牛角尖。”冯夫人一头吩咐,一头对高敬亭道,“你派人去查,看看是哪个记者写的报道。” 查出来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不用夫人发话他也知道。高敬亭应个是,抽身退出了厅房。 雅言歪在沙发上拨那数字盘,等了一阵有人上来接,她问:“少奶奶在不在?请她听电话。” 那头阿妈说:“对不起四小姐,少奶奶上午出去了,没说具体去哪里,好像是和朋友有约,自己叫了黄包车走的。” “坐黄包车?”雅言觉得有些奇怪,“那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么?” 阿妈支吾了下,“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等少奶奶到家我一定转告少奶奶,请她给您回电话。” 雅言把话筒挂上,十指插/进蓬松的头发里焯了两下,脸上茫茫的,对冯夫人道:“二嫂出去会友了,或者还没看到报纸,等她回来再说。” 那么就等吧!可是从中午等到傍晚也没有接到南钦的回电。眼看天要黑了,大家愈发急。座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六点了。冯夫人探着身往外看天色,一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心头。南钦素来很乖巧,就算出门也不至于在外流连到这么晚。 二夫人对雅言比手势,“再拨一个,是不是午觉睡过了头,忘了给这里回电话?” 雅言正要伸手,铃声倏地响起来,都以为是南钦,结果是陏园的阿妈来讨主意,说少奶奶这个点还没回来,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雅言喃喃着:“不大对头呀,前阵子司马及人正大光明打电话到陏园找二哥,这回又曝光了这样的照片,怕是真好上了。可怜的二嫂,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压力,大概要气死了。” 这席话叫冯夫人慌了手脚,忙喊内勤处的人来,让不动声色地到各处去暗访,见了人不要惊动,确保安全就是了。人都撒了出去,但是得到的消息很少。内勤主任来回话,所有能找到的娱乐场所都翻了个遍,没有少夫人的下落。 这下子是晴天霹雳,确定人不见了,冯夫人跌坐在沙发里,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寘台忙碌一夜,头绪全无。第二天的报纸更令人震惊,南钦单方面发了一份解除关系的公告,语言简练毫无赘诉,只说人各有志、佳偶难成,便把他们的婚姻撇了个一干二净。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家都懵了。三夫人说:“南钦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原来会咬人的狗不叫,最后倒给咱们来了个迎头一击。” “姨娘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要不是二哥自己不长进,她何至于会这样!当初疯了似的要娶人家,娶到了手就这么糟蹋。你们只说南钦不懂事,要是三姐的先生也这样,你们怎么说?人家的女儿不是人?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发这种公告,你们能知道她心里的苦么?”雅言伤心之余一顿发泄,边说边红了眼眶,不愿再管那些事,一扭身上楼去了。 良宴回来已是第三天,公告连载了两日,似乎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他得知消息人都要垮了,站在地心里,捏着报纸眦目欲裂。俞副官也不知怎么劝慰他才好,二少的模样让人害怕,红着两只眼,逮谁就能吃了谁一样。 “给我封了那家报社,把人都抓起来!底片呢?胶卷呢?找出来!”他嘶吼着,在客厅里团团转,大风过境一般,把摆设器皿砸了个稀烂。 他真的要疯了,紧赶慢赶地回来,看到的就是她发出的告示。要和他离婚,要和他脱离关系……只是嘴里的叫嚣并不算什么,可是这女人心这么狠,她釜底抽薪打他个措手不及,等他发现早就来不及了。他环顾这个家,人去楼空,她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再一次陷进绝望里,她为什么要这样?走的时候有没有留恋?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狠狠杀他个回马枪,让他为他的自大付出代价。 如果早知道她有预谋,就不该把人都调走。他脑子里千头万绪,最后绞成一团漆黑。站在这里的其实是个空壳,她走了,把他的神识也带走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会去哪里?会不会离开楘州?会不会被白寅初藏起来?他应该让人到港口和火车站去查旅客表,让陆军找个通匪的借口搜查白寅初的家,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 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俞副官过去接,他紧走了几步上前,“是不是南钦?” 俞副官摇头说是寘台,问二少要不要接夫人电话。他失望透顶,踉跄着退回来,直挺挺倒进了沙发里。为什么她不联系他?就算要分手也该坐下来谈谈不是吗?他闭上眼,她知不知道他在想她?她这两天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吃些什么?住在哪里?她一直被呵护着,没有人照应怎么活?他勾起头喊俞绕良,“派人盯着白寅初,南钦除了他没有别人能投奔,他一定知道她在哪里。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她……找到她最要紧。派人出去,哪怕挨家挨户的搜,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俞副官道是,“二少不要着急,只要少夫人还在楘州,就一定能够找到。寘台那边说请二少回去,夫人也在打探少夫人的下落,心里又放不下你,还是回到寘台,大家从长计议的好。” 他摇头,“万一她想通了要回来,家里没有人,只怕伤了她的心。” 俞绕良没想到他是这么专情的人,常在他身边执勤,他和那些贵妇名媛插科打诨,几乎没有什么忌讳。他以为少夫人发了这则启示,无非令他折了脸面大发雷霆,没想到会伤心至此,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良宴要守着家等她,总觉得她是出去逛逛,天黑前会回来的。人派得够多了,他现在出去也像无头苍蝇,还不如坐镇陏园,好第一时间得到反馈。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上楼去,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门前顿住,抬手敲敲门板,“南钦……” 里面寂静无声,也许她还睡着,也许她还在生他的气。他扭那门把手,捏着心把门打开,奢望她在房间里,可是没有,床褥整洁,梳妆台前也没有人。 他拖着步子走进房间,用视线把每一样摆设抚摸过去。这里满是她的味道,她喜欢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五斗橱上放着一排水晶球,里面是各种下雪的场景。空旷的后院、午夜的街头、热闹的万圣节……这些水晶球是一套,回国那天在码头的商店里看到,她很喜欢。彼时行李已经托运了,买下来就得随身携带。女士们不干苦力,效劳的一定是男士。他抱了满怀的小玩意儿登船,又抱着满怀下船,俞绕良来接他的时候那点不言自明的笑意,他到现在还记得。他苦闷地想,如果真的不再回来,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带走?难道一点也不留恋么? 她不在,他的心都空了。坐在床沿抚抚她的枕头,她这么决绝,他没有想到。也许是隔天登出来的照片最后推了她一把,本来她已经原谅他了吧?她一直很心软……是他不停挥霍她的耐心,最后把她越逼越远。 他倒在床上,连日的奔波让他体力不支,但是不敢睡熟,怕错过外面的消息。在半梦半醒间徘徊,梦到她走了,梦到她又回来了,简直让他一夕尝尽了离别的苦。 还是没有消息,派出去监视白寅初的人在后来几天里一无所获。俞绕良开始盘查楘州所有的房产中间人,挂了牌的当然很容易找,还有相当一部分野路子的很难查清,所以依然毫无头绪。 离她出走将近七天了,他颓丧地站在花园里看落日,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当初白寅初也像他现在一样迷惘吧?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的痛像西洋景,听说了不过付之一笑。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了,才发现实在伤情,这么多天了,痛苦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冯夫人来看他时,他还算平静。可是总有哪里不对,人沉淀得很深,恹恹的,对一切提不起兴致来。 “瞧瞧你的样子!”冯夫人提了提他耷拉在裤腰外的半幅衬衫门襟,“你的男人气概哪里去了?就算离婚,表面功夫要做得漂亮。你想让人看见你冯少帅为情所伤,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说着转过身一啐,“这个南钦,枉我那么疼她!一点旧情都不念,可见是个铁石心肠。这样的女人,你做什么还要念念不忘?就算找回来我冯家也容不下她,跑出去一个礼拜,谁晓得同谁在一起!哪个好人家的女人丢下家庭在外头浪的?她又不是那些戏子舞女,三从四德哪里去了?一个道台家的小姐,这样的好教养,她父亲在地下该一大哭了!” 找得太久,耗光了冯家人所有的耐心。按理来说逃妻该休,还等她提离婚么!可是良宴的反应似乎是不愿意,这就有点难办了。冯夫人又道:“妻贤夫祸少,你是带兵的人,现在局势不稳定,为她伤神,自己弄得方寸大乱,万一打起来,你还做得了自己的主么?” 他拿手捂住额头,哑声道:“姆妈,不要说了,厉害我都知道。你不要怪她,全是我的错,是我伤了她的心……伤了太多次。” 冯夫人摇头叹气,内情她是不清楚,可是良宴这副模样,实在叫她心疼得厉害。 俞副官穿过小径过来,对冯夫人敬了个礼,方才调过头道:“二少,少夫人有个朋友叫顾锦和,你还记得吗?” 良宴大梦初醒,“对,以前是有这么个朋友,后来来往少了,我险些忘了。怎么?有消息?” 俞副官道是,“顾锦和在育才小学堂教书,我派人盯了她两天。她每天放学不回自己的宿舍,都是往共霞路去。如果猜得没错,那里应该是少夫人落脚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张逗逗、3号、半条命的地雷! 感谢vonsue的手榴弹! 鞠躬! p.s妹纸们,留言满25字送积分。但是这本比较惨淡,限制也多了,没法像《宫略》那样大批量送到月底,大家见谅啊! 25第24章 搬到共霞路后,每天醒得都比平时早。心里压着事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换了环境。周围中产阶级居多,都是靠做工拿薪水过日子的人,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资格。 清早六点整个弄堂渐渐苏醒过来,公鸡打鸣,人开始走动。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哗哗开着,准备做早饭的人轮流淘米、大声的咳嗽说话。一个苍老的嗓音从巷头一直拖到巷尾:“阿要汏衣裳板唻……”这是烟火人间,虽然嘈杂喧闹,但是切切实实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南钦二楼的房间没有装太厚的窗帘,随意挂了半副的确良。布料太薄遮不住光,一到时候就从边边角角和经纬里渗透进来。她的床头离窗近,早晨的第一抹亮打在她脸上,她坐起来扭了扭脖子,叫锦和起床。 锦和着急上班,没有太多时间置办早饭,就到弄堂口买粢饭和豆浆。南钦抓着毛票拎着铝锅站在晨光里,周围是同样等候的人。一个满头缠满卷发棒的女人和她打招呼,“你好呀,你是新搬来的伐?咱们做邻居咧!喏,我就住在你隔壁,往后互相照应呀。前两天看见外国人家里有人打扫,就料着房子卖出去了……怎么样?这间房子多少钱吃进(买进)的?你家里没别人?就姐妹两个?” 弄堂里的女人最爱打听,倒未必怀有恶意,这种习惯只是一种爱好,为平时的聊天增加些谈资罢了。南钦笑了笑,“这房子不是买的,是租的。我家里人口少,就两个人。”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嚜,是北方人伐?” “老家北京的。”南钦说,把铝锅递给了摊主。 那女人长长噢了声,“那在楘州有没有亲戚呀?”意识到似乎问得太多了,看人家文气素净的模样,自己的莽撞显得尤为失体统,忙话锋一转道,“邻居好赛金宝,我姓唐,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找我好了。” 南钦点点头,“谢谢唐姐了。” “别客气。”对方也付好了钱,冲她抬了两下下巴,“先走了,有空来白相(玩)噢!” 南钦道好,自己也端着锅子回了家。 锦和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发,边梳边道:“我今天要过江一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赶过来。你自己一个人多小心,把门窗插好,有人叫门千万别开,晓得伐?” 南钦失笑道:“把我当小孩子么?晓得了,不用担心我。你陪我这几天也够了,总不好一直拉着你,每天从学校过来太不方便了。” “那倒不要紧的,我就怕冯良宴找你麻烦。”她把胸口的别针别好,坐下来吃早饭,又道,“我已经把你的资料给我那个朋友了,叫他帮忙留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雇主要请声乐老师。找事做不要急,问清楚了比较好。要是那里不行,我再另外给你想办法。” 南钦给她添豆浆,应道:“是不急,离婚的手续到底没有办好,一桩心事悬着,做事也做不好。” 锦和啃着粢饭,把掉在桌上的榨菜抛进纸篓里,口齿不清地说:“一个礼拜了,冯良宴到现在都没找过来,这个少帅当得太丢人了。我本来以为不消三天你就会被他逮住,谁知道用了这么久。” 南钦涩然一笑,“我没在正规的房产所找房子,这个中间人有工作的,做房子是附带,没有执照,他想找也不那么容易。隔了这么多天,彼此冷静一下也很好。不过到最后还是要当面锣对面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锦和唔了声,起身拉毛巾擦嘴,“话是这么说,你自己总归当心一点。他这人太暴躁了,能捂你一回就能捂第二回。你的小命要紧,千万别不当回事。” 南钦说知道了,嫌她啰嗦,把她直接送出了门。锦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把剪刀压在枕头底下,晚上小心点。” 南钦无奈地对着她笑,她嗤地一声,挥挥手往巷口去了。 收碗收筷子,这些活以前不用她做,现在必须亲力亲为。捞了袖子搬到外面水龙头底下,几个街坊女人打发丈夫上了班、孩子上了学,倚在门口磕瓜子聊天。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小姑娘,洗碗呀?” “嗳。”她礼貌地对她们点头,这里统称没有结婚的女孩子叫小姑娘,她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不盘头确实看不出婚姻情况。 她走过去,不知道她们在她背后说些什么,也没有留神去听。低着头拿抹布撸碗,洗好了搁在水门汀的台面上。眼尾扫见有人在边上立着,她以为人家等着用水,忙加快动作都收拾起来。转身一看,大大地颤栗一下,原来是他找来了! 他穿制服,也许是将官军装特有的姿态,即便只是站着,也让她觉得咄咄逼人。她有点怕,分开了一个礼拜,再看见他十分的疏离,像不认识似的。她不敢看他的脸,视线躲避开来。他不说话,只是抿唇看着她,眉心紧蹙,谁也不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 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以为她至少会想念他,至少看见他会眼眶含泪,不管是伤心也好,委屈也好!可是她没有,她别过脸,表情从惊讶到坦然,看不出一丁点的不自然。她不在乎了,从陏园搬到这种石库门房子里,采光不好,和一帮平头百姓为伍,自降身份,还甘之如饴。买早饭,洗碗,以前从来不做的事现在一样样尝试,她后不后悔?他知道顾锦和在,没有马上进去,是因为不想当她的面和她的朋友发生冲突。他坐在车里等,可是见到她从弄堂口出来,那种感觉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她微笑着和人搭讪,她一点都不难过。反观他自己,失魂落魄,这七天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有半分钟,还是她先开口,“你来了?有话进屋里说吧!”她看了看那些停止嗑瓜子,直愣愣望着他们这里的女人们,“站在外面不好看。” 他说:“囡囡,跟我回家。” 南钦突然鼻子发酸,他干什么要这样叫她?都准备离婚了,称呼上这么亲密还有什么意义?她没有回答他,错身从他旁边绕过去。他无可奈何,只得跟在她身后进了她租住的地方。 他来了是客,她请他坐,倒水给他。他窝在那半旧的艺术沙发里,环顾四周,斑驳的家具、斑驳的地板,一切都是斑驳的。他还是那句话,“跟我回家。”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茶几上的白瓷杯子里翻滚出丝丝缕缕的雾,她叹了口气,把那些雾冲散了,“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你跑出来一个礼拜,闹也闹够了。”他尽量让自己平静,把两肘撑在膝上往前探身,“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提出来,我改就是了。当初轰轰烈烈的结婚,我不想到最后这样收场。” 有时候不想,可是自己没有往那方向努力,不想终究会变成不得不接受。她笔直地坐着,交叉起十指放在小腹前,“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谈,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谢谢你这三年来对我的照顾,但是走到这步,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了很久,这个决定不是一时的意气用事。其实你也知道,我们在一起并不合适。每天都争吵,我真烦透了这样的生活。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分开了开阔天空。现在离婚的很多,不是只有我们。这场婚姻像枷锁一样套在身上,你不觉得沉重吗?我这两天在这里,没有现成的饭菜,也没有人帮我洗衣服,可我觉得很轻松。是心里的轻松,是山穷水尽后的豁然开朗。你也放下吧,放下了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着她,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剜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生怕眼泪流出来,狼狈地转过脸去,半晌才道:“你也知道痛苦吗?也许只有我痛苦,你是快乐的,是不是?” 她低下头,唯感凄凉。他怎么能知道她的感受!她是个极其恋家的人,到如今走投无路了另起炉灶,太多的东西要适应。她嘴上说得简单,前途未卜也有她自己的担忧。只有尽快摆脱,长痛不如短痛,横下心来斩断退路才能重新开始。 她站起来,去隔壁拿了离婚协议,拧开钢笔摆在他面前,“把字签了吧!我什么都不要,家里的存款除了日常开销和支付佣人工资,剩下的全在我房间的抽屉里。还有结婚时你母亲和亲友送的首饰,也在柜子里锁着。我只拿走我从南家带来的东西,因为要生活,这点请你谅解。” 她这么有骨气!人找到了有什么用,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女人绝情起来比男人还要狠,这话他到现在才算真正理解。他去拿那张纸,实在是太简单了,不涉及财产分割,也没有孩子的抚养问题要纠结,似乎简单的一句话就能把这段婚姻做个了断。然而他下不去笔,他摇头,重新放了回去,“对不起,我不同意离婚。” 她看他的眼神充满疑惑,“为什么不同意?我什么都不要,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他嘲讽地一笑,“什么都不要?不要什么?钱吗?你我夫妻一场,到最后能谈论的就只剩钱?这三年来我在你身上消耗的感情和精力怎么算?我对你的爱怎么算?” 南钦嘴角微沉了下,坐下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违背了初衷的人不是我,我没有任何道理去赔偿你所谓的爱。你的爱含金量有多少,你自己知道。既然要离,再打苦情牌不单是强加给我负担,也是对我的侮辱。”她把纸笔往前推了推,“请你签字,《新民报》上的公告贴出去了,就算你把报社查封,两天也足够楘州各界广而告之了。既然已成定局,何苦再纠缠着不放?” 他气忿不已,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抛出去,“我管他什么狗屁公告!说了不离就是不离!” 她冷冷望着他,“我不爱你,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耽误你自己不打紧,但是请你不要妨碍我追求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mingxi、yuguanjia、可如的赏,鞠躬! 26第25章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女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会这么狠? “你果然要追求幸福了,那我呢?你再也不管了?”他站起来,满脸的萧索,“你一点都不留恋从前吗?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吗?我知道这次犯了大错,触犯了你的底线,可是我会尽量弥补的,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我保证……” “你不用保证。”她把茶几上的杯子都收起来,很明显的在下逐客令了,“我想离婚,并不单是为了司马及人。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从婚后两个月到现在,你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我同你说过很多次,我和寅初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便我曾经对他心生好感,那也是年少时的荒唐。他是我姐夫,不管是人伦还是情理,注定不会有结果,可是你一再苦苦相逼……这样是在损耗之前的情分,让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我没有看到。”她略哽咽了下,“我只看到你的不信任和背叛,教堂里的誓言你做不到,做不到便罢了,我也不想奢求什么,只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也在反省,的确有很多地方不尽如人意。那么真的要签字么?现在能为她做的似乎只剩这个了,爱她,让她自由,可是他怎么办得到?他像站在西北风里,从里到外都是冷的,冷透了心肠。他说:“你喜欢这里的生活,我不强求你立刻回陏园。离婚的事你再好好想想,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挽回。” 她端着杯子要往厨房去,他一着急伸手拉她,杯子里的水泼了满身也顾不上。她就在面前,但是这种冷淡的态度让他痛心。他不能忍受距离,他想抱她,天真的以为抱一下她就会软化,她也会舍不得他。他把她压在胸口,低头吻她的发,喃喃着:“我不想离婚,不想分开……” 南钦到底还是哭了,实在是忍不住。她想拿出强硬的姿态来,可是经不住他这样夹缠。婚是一定要离的,短暂的在他怀里停留,她也眷恋,不想松开他。可惜终非良人,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出冗长的悲剧。她还是咬紧牙关推开了他,“我自小在父亲的庇佑下长大,后来父亲亡故,我转而投奔姐姐,南葭对我不闻不问,幸亏还有姐夫待我好。后来我被南葭送出国,又遇见了你,我做你的囡囡,和你结婚,受你的照顾……我的人生一团糟,仿佛没有依靠就活不下去。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很无用,像个废物。所以现在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能力养活我自己。你一定不肯签字,我也没有办法,那就这么僵持着,顶多限制了婚姻状况,让你没法光明正大娶太太,我没法昂首挺胸嫁进别家。我是无所谓的,只怕你要后悔。” “你无所谓?因为可以做别人的外室么?”他白着脸苦笑,“这是对我的报复?” 她摇摇头,“我不想报复任何人,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正常人的生活。” 他很想质问她,她之所以这么果决,是不是因为白寅初在背后撑腰?他做了好几次准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怕触了逆鳞,逼她破罐子破摔。她不够爱他,至少爱得不及他多。他可以被她打倒再爬起来,她不行。她会跑,会躲避,会永远让他失去她。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没有找到她,他觉得只要有下落,就一定有办法把她带回去。现在她就在他面前,他依然束手无策,这种绝望更胜未见时。 她绕过他去了隔壁,隔着一堵墙说:“我过会儿要出门,就不虚留你了。空军署最近有很多事要处理吧?你忙你的,别在我这里耽搁时间。” 他双手捧住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顽强地昂起头,即便眼泪要流出来,也可以让它流进心里去。他勉力打扫了下喉咙,“那我晚上再过来。” 南钦站在水斗前,两眼定定看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他的话叫她心里颤抖,不是害怕,是难过。她默默地哭,眼泪打在桌面上,他听不见。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再回头,他过不了多久又会故态复萌。还有寘台的人,闹得这么大,她还能奢望融入他们么?回不去了,她紧紧握住拳,“你不要再来了,如果不是谈离婚,就不要再来。” 他木雕一样僵立着,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迈向门口,走过短短的一截穿堂,扬长而去。 他走了,她绷了半天的弦松懈下来,只觉得痛苦难当。每一片骨骼都像被碾碎了一样,重组不起来了。顺势瘫坐在地上,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她的难处他也不能理解,始终不能一起走下去,两个人的性格不合是最大的问题。她也想和他长长久久,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经有多仰慕他……她把脸靠在臂弯,眼泪没完没了,很快染湿了衣袖。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以后有无尽的孤独等着她品尝。所以要尽快找到工作,不管干什么,哪怕是给人看店,分了心,不再盯着她倒霉的婚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拿只铁皮提桶到外面接水。刚才随口搭讪的女人们看见她却噤住了,嗫嚅一下,交换了眼色吐吐舌头。 还是那个唐姐胆子大,南钦小小的个子提水只能提半桶,唐姐生得高壮,过去接了她的桶把水装满,轻轻松巧巧帮她拎回去,一面小心打探着,“报纸上的告示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刚才那位是冯少帅吧?哎呀,没想到你居然是少帅夫人,小庙里来了大菩萨,咱们里弄面子大来!” 她噎了一下,他是公众人物,找过来难免被人认出来。她感到难堪,她的离婚决心表得有点大,真成了楘州无人不知的了。 唐姐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嘟囔着:“按理说人家的私事我不该多嘴,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话痨忍不住……冯少帅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是不应该,不过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发发嗲,吓唬吓唬他就可以了。搞得太绝,到最后便宜了别人怎么办?现在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好找嘞!” 南钦不习惯和陌生人谈论私事,人家好心给她提水,她也不好意思把人蹶到姥姥家去,便敷衍着,“我和他的事一时也说不清楚。嗳,放在这里就好了,真谢谢你了唐姐。” 唐姐豪爽道:“不要紧,我们粗活做惯了的,不像你,一定没有拎过这么多水吧?看看这个身板哟,瘦唧唧,怪难为的。”知道她忌讳说起伤心事,便极力东拉西扯,“我们这条弄堂里女人都不出去做工的,帮附近工厂做做零头工,领点珠子回来穿。有时候断档了,下午经常摸两圈。你会打牌伐?下次给你介绍几个牌搭子,打的不大,几个角子的输赢,全当打发时间。” 南钦笑道:“我不大会打牌,好多牌连认都不认识。” 唐姐啧啧摇头,“不是说富家太太闲着没事就做做头发打打牌吗?你怎么不学呀?”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做不成富家太太。” 唐姐说:“我看不是,冯少帅出去的时候两只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似的。他对你有感情的,只要你愿意,照旧可以做你的少奶奶。” 南钦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也无趣,往外指了指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炉子上还炖着腌笃笋,不说了,我得去看看火……回头给你送一碗过来啊!”也没等南钦说话,闷着头出去了。 她叹口气,打水洗了把脸。看看手表十点多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小菜场还有没有菜卖。她找了个网袋出来,从柜子里拿了挂锁准备锁门。一只脚刚迈出去,看见前面红砖沿上站着个人,带着不确定的姿势往她这里看,看清了一挥手,难掩喜悦地叫了声南钦。 她眯着眼看他走过来,心里没有什么起伏,“姐夫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寅初托托眼睛道:“给你做房子中间人的老徐往我的洋行跑业务,今天无意间提起你和良宴的事,说起前几天做的一单生意,这里承租人和冯少帅夫人同名,我就猜到是你。”看看她手里的网袋问,“你要出去买菜?” 她嗯了声,“不知道现在菜场落市没有。” 他伸手把网袋接过去,三下两下绕了起来,“不要买了,我带你出去吃。” 她总有点顾忌,大庭广众让人看见他们在一起,姐夫小姨子本来就瓜田李下,难免要惹嫌疑。 他倒不以为然,“你发了那则声明,以后就和冯良宴没有什么关系了,别怕,有什么我担着。”看她犹豫,扯了她的胳膊一下道,“走吧!你压力太大,这样不好。咱们去吃饭,下去两点有场电影,我请你看。” 南钦摇头不迭,这太不像话,她知道寅初的心思,莫说她没离婚,就是离了和他也不可能。 他却说:“做什么这样见外?那时南葭不管你,我觉得你是我的责任,我虽是外人,你的一切我却都要担负起来。现在你和冯良宴分开,你是孤零零一个人,也不许我对你好么?你大概不晓得,我习惯性的想照顾你。你是别人的太太,我没有权利过问。现在你从冯家脱离出来,我不能坐视不理。”他淡淡一笑,“你就把我当成哥哥,遇见坎坷投靠娘家,不是应当的么?你前怕狼后怕虎,我倒要觉得奇怪了,你对我……” 她吓了一跳,他拐了个弯反问她,她不至于心虚,但是难堪终归有的。他又含笑望着她,她连搪塞都不行,只得无奈道:“我把你当娘家哥哥,可唯恐旁人不这么想。我如今的情况是这样,万一带累了你的名声,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他扬起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你想得太多了,于我来说没有没有什么名声不名声。当初南葭和金鹤鸣闹得沸沸扬扬,我的面子早就折尽了,又怎么样?一辈子活在别人眼里,太不值得了!你不是要和良宴离婚么?他不同意吧?我觉得索性叫他误会也好,死了心,协议自然就签得下去了。” 那一双人缓缓朝巷口走去,石库门门洞里的女人们探身一看,“册那,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姘头这么快就找来了,难怪吵着要离婚。” 另几个只顾摇头,有钱人声色犬马,哪个说得清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yok、阿猫9801、何其朵朵的地雷! 感谢我的高跟鞋的手榴弹! 鞠躬! 27第26章 南钦一直闷闷不乐,东西吃得也不多,不爱说话,搁下筷子就朝窗外看,眼神没有焦点,散漫的,左右游移。 寅初试着和她沟通,“现在只是不小心跨进了低谷,慢慢会好起来的。高兴点,人要往前看。把那些伤心事都忘了,后面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她迟迟地回过眼来,“谢谢你,我没什么,只不过一时难以适应,过阵子就好了。” 她临窗坐着,外面变了天,脸看上去也有些模糊。他觉得心疼,她在他记忆里一直是从容平和的人,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眼下这样,或者这段婚姻令她刻骨铭心吧!痛且由他痛,痛过了早晚能够超脱出来,从绝望里重新找到方向。 “我在想,你现在住在共霞路,一个人难免诸多不便。我打算雇个苏州娘姨照应你的起居,”他把筷子搁在鲤鱼筷架上,又道,“哪怕是替你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也好。说实话,你在那种地方住着,我不能放心。虽说不是贫民窟,可是三教九流汇集,左邻右舍是什么来路也不清楚。找个人做做伴,好歹有照应。” 她摇头道:“那倒不必,我现在这样,还要人伺候么?横竖也没什么事,雇个人实在多余。” “你从小到大何尝离人伺候呢?如今样样靠自己,冯良宴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这里是万万不能不管的。”他沉吟了下,“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可以考虑考虑。等离婚手续办好了,你还是搬回白公馆来吧!终归在那里住了三四年,回来至少可以安逸些。”言罢又一笑,“你大约觉得我这个提议很疯狂,毕竟南葭和我离婚了,你住到我那里不成体统……现在的局势,说开战就要开战的。乱世里还要墨守陈规,到时候炮火连天,你一个女人举目无亲,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和嘉树在一起,万一打起来,我们三个好一道撤出楘州。去国外避过这一劫,愿意的话再回来,如果不愿意,在外面定居也可以。” 他的用意再明显也没有,南钦却不想面对。先不说该不该跟他逃难,真的打起来,良宴就要参战。她知道离了婚他和她再无瓜葛,可她还是不能离开,也许这辈子会钉死在楘州,哪里也去不成了。 她对寅初笑了笑,“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住进白公馆绝无可能。南葭在尚且不方便,更何况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再靦着脸投靠你,人言可畏,非得被人戳弯脊梁骨不可。” “你要是担心那些……”他切切看着她,“那我们……” 南钦站了起来,“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还晾着衣裳呢,就不多说了。” 他也站起来,脸上有些难堪。她这样抵触,后面的话想谈也无从谈起了。他迟疑道:“你稍等,我结了帐送你。” 她说不必,“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买,一路走回去就全置办妥当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寅初急忙招伙计来,也不知道点了多少钱的菜,扔下五块钱匆匆追了出去。 南钦只想尽快离开,再说下去就都是没意思的话了。就算和良宴离婚,她也不能再接受别人,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她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着头往回走。街道上的水泥方砖一棱接着一棱,重重叠叠没有尽头。她心里惘惘的,脑子里也发空,盘算着经过报摊时应该买两份报纸,看看有哪家洋行或工厂招人。一抬眼,一位打扮摩登的小姐站在了她面前。 没有接触过,但是这张面孔她认得,正是冯少帅的红颜知己司马及人。 “少夫人,你好呀!”司马及人笑弯了一双眼,“一直没有机会去拜会你,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南钦对她很反感,但是她有良好的修养,绝不会做出任何有失风度的事来。她保持微笑,微颔首,“司马小姐,你好。” “相请不如偶遇,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 “不了,天气不好,我赶着要回去呢!” “噢,那可惜。”司马及人蹙起了两条细细的眉,“对了,前段时间出了那件事,真不好意思。唉,我也没想到哪个人这么无聊,跳跳舞说说话也要拍下来登报。少夫人你误会我们了,一定很生气吧?你看你马上登了脱离关系的声明,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和良宴说要来找你解释,他偏偏不让……你离开陏园了?现在住在哪里?过得好伐?如果过得好我还安慰一点,要是不好,哎呀,那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恶意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永远这么面目可憎。南钦心里拱着火,却不好发泄出来。她不能乱了方寸,在她面前失了颜面,岂不比死还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份天赋,居然笑得比她还灿烂。既客气又矜持地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我眼下过得很好,司马小姐千万不要自责。我和良宴脱离关系并不是因为你,我也知道你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仅仅为了几张照片就决意离婚,那实在说不过去。我们之间的问题太多了,也不足为外人道。我不知道你们现在见不见面,要是能见到他,最好帮我劝劝他。早点办完了手续对大家都有好处,总这么拖着我熬不起。司马小姐如此热心肠的人,看见他这么粘缠,一定比我还着急,对吧?” 不知怎么回事,司马及人的笑声是“嗬嗬”的,同平常人不一样。都说相由心生,笑也应当由心生吧!她明明很挂不住,还要极力掩盖。涂着红蔻丹的手划了个缠绵的弧度,解嘲道:“少夫人真爱开玩笑……哦,现在不好叫少夫人了,应该叫南小姐才对呵!” 南钦莞尔道:“叫什么不重要呀,我上次听雅言说起司马小姐和张先生的爱情故事,实在很钦佩司马小姐敢爱敢冲的精神。怎么样?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一定要来讨杯酒喝。” 说起她那个穷未婚夫,司马及人立刻变了脸色。心道这个姓南的哪里像人家口中传言的那么温婉动可爱,分明就是个会戳人痛肋的厉害角色。败军之将还敢言勇?她抖擞起精神正待反击,却看见白寅初从后面缓缓走来了。她一口气松懈下来,不得不换了个方向,冲他妖俏笑道:“咦,白先生也在?这么巧!” 寅初礼貌地点头,“是很巧,司马小姐这是往哪里去?” 司马及人眼风往南钦那里瞥了瞥,含笑道:“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看电影的。”捋起网眼罩衣下的钻石手表,大惊小怪地一叹,“啊呀晚了!好不容易缠了他来陪我的,晚了只怕他要生气。不说了,下次有空再叙,我就先走一步了。再会噢白先生,再会了南小姐!” 她花摇柳颤地走了,南钦只觉无边的苦,连舌根也一并苦起来。 “你不要管她说的话,一个交际花,不值得你为她动气。”寅初看她脸色不好,忙过来搀她,“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抽回手道:“没有,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他还想争取,但是看她神情决绝不容反驳也无奈。垂着手目送她走远,只是怅惘着,爱的越深受到的打击越大,她到底爱着良宴,他们的离婚协议一天不签,她就有动摇的可能。 南钦走得很慢,倒希望来一阵大雨把她浇醒。她还是眷恋着良宴,可是司马及人那些话,让她更加确定先前的决定做得对。她是没有受够冤枉气,要来被这种人打击么?她朝远处看,天灰蒙蒙的,路边上有个卖小竹椅的人,满满一担椅子垒起来,堆得比人还高。他在前面挑着走,扁担吱扭作响。看看别人,重压下尚可以前行,自己怎么就不能够? 她挺了挺胸,迎面有风吹来,撩起了她的长发。 她进杂货店买了两个罐头,一管牙膏。特地绕到小菜场,发现了烘山芋和黄泥螺。她拎着那些东西,突然感到满足,有种最大的平民化的快乐。上流社会的厨子,采购目录里绝没有这两样东西。烘山芋不说,单说黄泥螺。因为只吃舌头部分,余下的壳和脏器得吐出来,那么吃相就难看了,所以难等大雅之堂。可是南钦却特别喜欢,她一般不吃腌渍的东西,但这个醉泥螺却是例外。外面兜一圈,似乎品出了陏园锦衣玉食里没有的松散,她果然还是适合这样的生活。北京叫胡同味儿,楘州叫弄堂文化。不需要多高档,平平常常地活着,从头开始再活一遍。 回到家,把东西都归置好,前两天买回来的米也要处理一下。马上黄梅季要来了,连绵的阴雨,米缸里受了潮要生虫子的。她知道花椒粒能防虫,从网袋里翻出纸包来,细细地把花椒拌进米里。都收拾好了关门,早早做好泡饭、洗好澡,担心过会儿要停电,黑灯瞎火不方便。 阴天,时间过得比平常快似的,一会儿就暗下来。锦和不在,她擦黑就上了楼,坐在灯下翻报纸,拿笔把招人的信息一条一条记下来。现在的社会,招收女性的地方有限,很大一部分都是聘业务的,头一个要求就是男。她长吁短叹一番,要找个工作实在不容易,或者等天放晴了再出门看看。有的铺子招人,直接写张纸贴在橱窗上,并不是所有雇主都舍得出钱登报的。 共霞路在万家灯火里寂静下来,她倚着床架子看新闻,双妹牌雪花膏的广告那么老大,边上还有一则男青年征婚的启示。择偶标准有十来条,罗列着各项标准:不要自我太强、不要态度虚浮、要有缜密而周到的心思、要有治家的兴趣和能力……她笑起来,现在娶妻也像招聘一样,条件一一谈好才能作配。 正看得入神,隐约听见一点响动。她心里跳了下,不确定是谁家的门环在响,总疑心会不会是良宴又来了。她挨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下看,弄堂里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亮着,勉强能照到她门前……果然是他,独自一人站在砖阶上,一下一下笃笃地敲门。 她心里乱起来,退回床沿坐着,不想听,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囡囡,开门。”终于他对着窗户喊,“要下雨了,开门。” 南钦硬起心肠不应他,然而他制造出来的动静叫她烦躁不安。忍耐再三,终于忍无可忍,这样下去要把里弄的住户都吵出来了!她打开窗,隔着铁栅栏冲下说:“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他却不接她的话,只道:“你开开门。” “我不会开的,你走吧!”她放下窗帘上床,顺手拉灭了屋里的灯。 底下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伴着雨声,一直没有停。她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酸得不知如何自处。雨越下越大,敲门声也时断时续,听不见的时候她拉长了耳朵听,听见了又是一轮心酸。这么大的雨,他为什么还不走?俞副官有没有给他送伞?她翻身坐了起来,再往下看,他果然站在雨里。里弄的石库门房子是没有屋檐的,他无处躲避,淋得浑身稀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和老妖的赏,鞠躬! 28第27章 他仰着脸往上看,那个窗口灯始终没有再亮起来。她不会下楼,也不会心疼他了。良宴木然站着,脑子里无意识,机械式敲门,一遍又一遍,到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凄风苦雨,他拿手遮住眼睛,眼睛进了水,又痛又涩。帽檐雨顺着脖颈灌进衣领,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干。身上冷不算什么,心冷了才是真正难以根治。南钦对他已经再无一点感情了,他这样苦苦纠缠,只会令她愈发反感。他抬起手,落门环上,又顿住了。也许不应该再来打搅她生活,他拥有时候没有珍惜,现挽回,为时已晚。 路灯突然灭了,政府为了节省电力,到了一定时间段会停止供电。这种地方不像寘台或陏园,有独立一套供电系统。街道里弄晚上靠蜡烛和洋油灯,多人家为了节省物资,天一暗就上了床,所以这个时候看不见哪家窗户透光。他茫然立这个幽暗孤独世界,像落进了黑海里,踮不到底,也摸不着边。 门已经不再敲了,他想她或许觉得受到逼迫,对他厌恶会进一层。他就这么站着,脚下仿佛灌了铅,树一样被栽种这里,无法挪动。 俞绕良来了,撑着伞,打着军用手电,把一件大衣披到他肩上,“二少,还是先回去吧!”他抬头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饱受打击上峰,眼下唯有缓兵之计,他带着央求口吻劝他,“先回去,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不说话,半晌缓缓长叹,“你去准备协议,我签字。” 俞绕良吃了一惊,“二少……签了字就不能反悔了,你舍得吗?” 他何尝不知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不应该再牵制她了,叫她没法昂首挺胸另嫁,要论落到去给人做外室。他苦笑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舍不得又怎么样?你也看见了,她那么绝情。”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俞副官来扶,被他拧过胳膊拒绝了。局势一日紧张似一日,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响起第一枪。一旦开战生死未卜,太平天下时赫赫扬扬少帅,到了动荡里就要身先士卒。烽火连天,谁又顾得上谁?还是放开她让她自由吧,没了少帅夫人头衔,目标也许还小些,就不会有冯家政敌对她不利了。 车开回了寘台,他母亲见到他这个样子,简直悲愤难言。忙叫人放热水给他泡澡,打发他上了楼,喊住了俞绕良问:“又去找南钦了?弄得这副半死不活腔调,不是要我命么!” 俞副官道:“二少眼下还别不过弯来,等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冯夫人哼了声,“情伤不比枪伤,子弹挖出来,只要不伤要害,用点抗生素就能养好。他伤心上,心能挖出来缝补么?我竟没想到他这么不成就,被个女人搞得六神无主。这样天,淋得水里捞出来似,铁打身子只怕也扛不住。”一面说着,吩咐人熬姜汤给他送上去,又道:“南钦现哪里?既然不愿再回来,就叫她从楘州永远消失。冯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叫她毁我一个!你去办,给她钱,让她远走高飞。走还罢了,要是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俞绕良心都提起来了,“夫人千万不能插手,动不得少夫人。” 冯夫人狠狠回过身来,“为什么?” “二少对少夫人感情很深,现要是有什么动作,只怕会惹他发狂。依着卑职想法,两个人无非是意气用事,当真没到山穷水地步。夫人现出手,伤了少夫人倒是小事,万一牵连二少,岂不是因小失大么!”他想法子周旋,因为别人爱恨纠缠他看不透,世上什么都好办,唯有情字难断。就像一场修行,终归要自己走,才能绝处逢生。要是有第三个人强硬地插手,到后就变了味道,要背离初衷了。 冯夫人爱子情切,委实有点着急,“这不行那不行,就瞧他这样意志消沉么?” “所以好还是能让少夫人回心转意。”他斟酌道,“请夫人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办法。” 冯夫人转过身去,冷声道:“你要想法子让少帅死了心,不是想法子让南钦回来。我们这样大家子,经不得她挑起那些风浪。她就是想通了,我冯家也无处安放她这尊菩萨。”说完一甩袖子上楼去了。 俞绕良站煌煌吊灯下发了一回愣,他职责是替上峰排忧解难,既然二少也说要签离婚协议,那他就得连夜起草,明天再拿来给二少过目。 他转过身,正看见雅言端着水杯出来,那一头蓬松发张牙舞爪,像燃烧起来火,腾腾冒着热气。他站定了敬个礼,“四小姐。” 雅言一颔首,“南钦现怎么样?” 俞绕良道:“租了个石库门房子,今天早上我们找过去,她正巷口买早饭。排着队,提着锅子打豆浆,总之和陏园时生活是没法比了。” 雅言听了半天没说话,隔了很久才道:“还是坚持要离婚么?刚才夫人意思你也知道了,这回怕是真难转圜了。”顿了顿又问,“照片事查得怎么样了?问报社主编也没有说法吗?” 俞绕良道是,“那个撰写报道是赶鸭子上架应付点卯,照片胶卷是有人邮寄到报社,照样没有署名。咱们缺乏军统设备和人力,大海捞针,只有一点一点盘查。” 雅言点点头,“那我二哥是什么意思?同意离婚吗?” 被雨淋了一通,似乎淋出一番心得来。俞绕良蹙眉道:“同意了,刚才让我准备协议。” 一段婚姻就那么完结了…… 良宴躺床上,第二天没能起来。连着这些时候焦躁操劳,加上昨天夜里受了寒,内外夹攻下,终于**辣发起烧来。军医来给他打点滴,他烧得两眼赤红。量一下/体温,三十九度八,再耽搁下去要成肺炎了。 冯夫人一直他边上守着,给他喂水过问病情。他偏过头闷声不响,等俞副官进来了才借口有军务要布置,把他母亲支了出去。 “送到她手上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床头问,“她说什么了吗?” 他关心是那个一年约定,他答应离婚,但是提出个条件,南钦一年内不得另嫁他人。俞副官拿出双方签署好协议递过来,“少夫人什么都没说,这是您那份。” 良宴接过来,她落款很娟秀,那字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闭了闭眼,“派人共霞路蹲着,要确保她安全。她现到处找事做吧?” 俞绕良应个是,“下午出门去了,见了好几份工,后从一家洋行出来,脸上倒带着笑,大约谈得不错。” 他把协议递还给俞绕良,“那份工让她做一阵子,白寅初就不能趁着给她介绍工作套近乎了。”他喘了两口气,“去把她现住那所房子买下来,等那家洋行辞退她时,把房子收回来。” 俞绕良愕然,“二少意思是?” 他扯了扯嘴角,“我会那么容易把她拱手让人吗?只是要看运气了……她不要我钱,如果有足够时间让我完成计划,我希望还能有机会和她重开始。如果来不及,把那个房子房契给她,至少不要让她流落街头。” 他这么说,俞绕良心里不是滋味起来。要论手腕,二少下了狠心办事,绝不比白寅初差。这是要逼少夫人就犯么?他却有些担忧,万一有个闪失,只怕会弄巧成拙。 他把手覆额头上,只觉颈间热得恍惚。顿下歇了歇,想起白寅初公司进口那批舶来货,半阖着眼道:“白氏实业船前天晚上到码头,海关他疏通过了,料着这两天就会放行。你打发警察局和税务司招待他,他是太闲了,还有时间儿女情长。主意打到老子头子上来,不给他点苦头吃,当我是纸做。”他回了回手,“你去办吧,等我好些了再去看她。” 俞绕良行个军礼退出了房间,他刚闭上眼,雅言又敲门进来,站他床前问:“二哥,你好些了吗?” 他唔了声,鼻息滚烫,还是应道:“好多了。” 雅言看他无精打采样子委实可怜,沙发椅里坐下来,轻声道:“二哥,我听说白寅初追求南钦,是不是?” 他睁开眼往她这里一瞥,“谁说?” “你不用隐瞒,我又不是困家里没有路子人,小道消息渠道多得是。我说了你可能要生气,我知道你是爱南钦,可是你这么简单粗暴,是个女人都受不住。”眼看他不服气,调开视线也不瞧他,抱着胸自顾自道,“其实女人都喜欢温柔男人,不管外面如何叱咤风云,到了家面对她,永远要和风细雨。你可以换种方法试试,把军中那套收起来,隔三差五送她花,给她写情诗,带她到海边看日落……我觉得南钦太可怜了,嫁了个不解风情男人,还这么蛮不讲理。”她站起来摇摇头,没头没脑说了他一通,背着手又出去了。 良宴被她几句话调嗦得烦闷,转念想想似乎有点道理。他上次说要带她去看日出,没能成行。说要带她去横洲路吃天津小吃,结果也只是空头支票。他欠她太多,一直强调自己爱她,可是结婚后为她做实有限,多时候情愿和她置气,满足他幼稚无聊存感。 他是个情商有待加强笨蛋,而且病情严重亟需治疗。雅言一席话,替他混沌里开辟出一条路。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对付南钦硬碰硬肯定不行,白寅初懂得迂回,他未必做得不如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老妖、蛇六姐赏,鞠躬!@@##$l&&~*_*~&&l$##@@ 28 28 南钦工作那爿洋行名字叫大昌,规模却不大,是做食品。商定薪资也不高,一个月八块,甚至不够她以前一顿饭钱,但是现来说足够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终于可以靠自己一双手生活,那种自信真是穿金戴银也堆砌不起来。这份工每个礼拜有一天休息,欠缺于工作日上下班时间不定。通常应该是六点下班,遇上紧急业务,那就不能保证几点关门了。 洋行经理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因为才开业不久,很多地方不够完善。慢慢进入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当然女雇员我们也会量照顾,不会留到太晚,毕竟安全重要。” 南钦是个容易满足人,她倒不乎那些,时间稍长一点也没关系。自己着急找工作,锦和那里要碰机会,寅初那里说实话她也不想有过多交集,还是自己找,靠着自己能力,不欠任何人交情,自己心里踏实,腰杆子也挺得直。 她拢了拢写字台上文件,有些是手写,要全部机打出来。就像沙经理说那样,大昌成立不久,雇员不多,有时一个人当两个人使。她倒还好,跑腿用不上她,不过繁杂小事多一点。打打字,有时做做翻译。老板和底下食品工厂如果要谈买卖,还得派她起草文件,所以她属于全方面服务文职人员。虽然有点辛苦,可是感觉很充实。为了显得干练利落,她甚至把头发剪短了。那头及腰长发,养了整整六年,突然没了,轻松之余又分外惆怅,简直不敢直视,匆匆就出了理发店。 现习惯了,她站衣帽间镜子前抚抚头发,齐肩长短,梳起来也方便。镜子里人气色不错,脸上带着淡淡笑,领口别针歪了,她退下来重别别好。身上这件格子布旗袍是做,从陏园带出来,即便是素净也显得派头太大。她跟着唐姐到马路对过裁缝铺子扯了几尺洋布,衣服拿到后换上,心里真正踏实下来。以前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现换了行头,穿便宜料子,连包都是布做。包把手用木头雕成圆环,挽胳膊上,一路走,包袋里钥匙和铜角子相撞,啷啷作响。 洋行里另一个女孩子叫梅宝,高高个子圆脸盘,她不洋行里面做事,前边辟出了个小铺子,她负责售货和食品展示。梅宝是经理内侄女,做生意有点懒懒,吃饭却很上心。只要听见她叫“辰光到嘞”,抬头一看必定十一点半,准点准时,没有半分误差。 洋行不设厨房,伙食要靠自己解决。起初南钦跟着梅宝到隔壁摊头上吃辣肉面,连吃了几天实倒胃口。后来算算中午有三个小时空闲,家离得又不远,除去来回路程,把前一天饭菜热热打发一顿外,还可以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所以决定往后回去吃饭。 天渐渐热起来了,街道边上栽着法国梧桐,交夏时候遮天蔽日,连阳伞都不用撑。到家把前后门窗都打开,穿堂里摆个小桌,边上再放张藤榻,吃完了好歇一阵。这个时候静下来,却怎么都阖不上眼。忙起来一切都忘了,一旦得闲又满脑子乱絮。离婚协议书签了四五天,正式证书却没有领。那天晚上叫他淋了雨,大概也让他灰透了心吧,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坚定要和他撇清关系,他没签字她感觉焦躁,现他签了,她又空落落像丢失了什么……她拍拍额头,横竖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过去事多想无益,打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她洋行勤勤恳恳地做事,只不过碍于她和冯少帅一段婚姻人皆知,和那些同事们也走得便不大近。这样满好,少了很多麻烦。年轻女孩子出来工作,周围总有无事献殷勤人,像她这种情况没人敢攀搭,可以避免了不少尴尬。 今天还好,下班比较准时。白天长了,六点太阳正是要下山不下山时候。南钦喜欢这样松散生活,途径菜场准备好明天菜,也许路过某个弄堂口,看到有南瓜粥卖,租个碗买一份带回去,一顿晚饭又解决掉了。 中产阶级有中产阶级乐,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家累,又有东西傍身,手上活络,比唐姐他们过得轻松许多。人到闲暇时,便有兴趣慢吞吞看众生相。一家肉铺门前哄了一堆人,操着苏白老板娘正叉腰叫骂。大抵是为肉份量吧!顾客买走了一圈回来理论,据说到别处过了称发现少二两。老板娘不依,一口咬定是客人贪便宜切掉一块,唾沫横飞地骂人是“赤佬、猪头三”。 南钦驻足观望,太阳渐渐沉下去了,铺子里你来我往总是那两句,她也失了看热闹兴趣。转回身往共霞路走,走到零和路交界处,看见前面一部雪弗兰停着,车门外靠了一个人,金丝眼镜白衬衫,见她过去很扔了手上烟蒂。 她有点奇怪,怎么半路上遇见,便问:“这里也有生意要谈?” 他却说:“我等你。刚从码头过来,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你,没想到运气不错。” 她笑了笑,“那真巧,幸亏今天没加班,否则倒要白等了。” 他把车门打开,“上车,陪我去喝两杯吧!” 南钦摇摇头,不过看他脸色不好,料想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喝酒?” 寅初手指握成拳搁车顶上,嘴角含着笑,笑却浮于表面,达不到眼底,“今天是我生日,没人陪我过生日不算,我一批货还被人扣了。” 她吃了一惊,隐隐升起不好预感,“怎么被扣了呢?是货出了问题么?” 他说:“都是生丝,能有什么问题!碰到有人作梗,国产也可以办成走私。”见她怔忡着,似乎也料到了七八分。他换了个无所谓态度,“扣就扣吧,且不管那些。我荣顺馆订了位子,好歹是我生日,卖我个面子,上车吧!” “是良宴做么?”南钦感到很愧疚,“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 他反而不应了,只是往车内比了比。她立车门前犹豫,他一手顺势往里送了下,“走吧,我正好有些话要和你说。” 南钦虽和良宴分手了,心里还像没有分家似。他做些什么,她也免不了同荣共辱。至于寅初这里事,大约还是与她有关。良宴小肚鸡肠,到后一腔怒火殃及寅初,弄得她大大不好意思起来。 “真对不住。”她红着脸讪讪道,“我明天抽个时间去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你别去。”他断然拒绝了,“不就是七八千块钱么,我宁愿放弃这批货,也不能叫你去求他。何况你要是出面,只怕事情糟。你别放心上,我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良宴这副睚眦必报性格根本就是孩子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她低头盘弄手指头,“我想大概还是因为我,真抱歉,我给你惹了这么大麻烦。” 他笑起来,“你做什么要道歉?这是男人间战争,和你没有关系。” 男人间战争不欢迎女人,可是终导火索还是她。瞒着她倒罢了,既然听说了,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车子开到荣顺馆门口,有专门司机帮他们泊车。他引她上楼往包间里去,进门菜都上好了,圆桌正中间摆了只蛋糕,南钦这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光带了张嘴。她难堪道:“你生日,我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他看着她,眼里柔情万千,“你来就是好礼物了。” 南钦愈发窘迫,顺口问:“怎么没有带嘉树来?” “你想见他么?我是怕他来了要吵你,索性没带上他。”他搬开椅子请她坐,“这样,礼拜天我带他过去看你,他也一直念着阿姨呢!没妈孩子可怜,也许血缘还是有点说头,他对你特别亲似,真叫人匪夷所思。” 谈论孩子似乎能让气氛轻松些,一顿饭寅初叙述嘉树趣事中过去了,谈到无话可说时沉默下来,终于还是调转了个方向,回到他原先设定上来。 “眉妩。”他喜欢叫她小字,他岳父很有学识,女儿名字也花过些心思。这声唤包涵了太多,把他所有思念和隐忍都囊括进去。或许他婚姻内对她动心是不对,现不一样了,彼此都离了婚,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他她凝视里听见自己砰砰心跳,稳了稳心神方道,“我没想到你工作那么就找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大昌洋行规模这样小,时间又不稳定,我觉得不大适合你。倒不如来白氏,我那里正好缺个资料员,活很轻省,薪资也比大昌高,你意思呢?” 南钦摇头,“我很喜欢大昌工作,和同事也都相熟了,再换地方我没有那个心力。” “那总不能一直那种地方待着呀。”他有点着急,“我是说,你我洋行里至少是有依靠,不像大昌,恐怕还要被剥削劳动力。” 她不为所动,因为知道进了白氏就跟他千丝万缕扯不断了。她有自己算盘,决定事也不愿意改。马上和他断绝往来面上过不去,像朋友一样偶尔走动是可以,但是要进一层绝不行。她垂着眼睫,喝了口茶道:“我手生得很,到底才出来做事,又没有工作经验,大昌不嫌弃我已经很好了。先那里做下去吧,等熟悉了再图后计。” 他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刻意回避我,就算看以前情分,你也不该和我这么见外。” 她还是微笑着摇头,“我知道你担心我外面吃苦,但是这个没法避免。既然不做少帅夫人,就要学着做个自力生人。” “你好像还是不明白我意思。”他感到挫败,也没计较,脱口道,“我想照顾你,为也是我自己心,还我许了六年愿。” 南钦不想知道他心,也不想知道他许过什么愿。她说:“现这样就很好,不要再起什么波澜,让我安安静静过一阵子。” 他忘了她有颗剔透心肝,她只是不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寅初把话都咽了回去,突然感到羞惭,似乎操之过急了,吃相那么难看全做脸上,完全没有必要。已经等了六年,再多等几个月又怎么样呢! “我送你回去吧!”他站起来道,又莫名其妙补了一句,“白氏根基不楘州,这里生意随时都可以结束,你完全不需要有压力。” 29 29 就是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地方重开始。现等就是她一句话,如果她对他尚有旧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他是满含期待,南钦就算不念以往种种,也该为她以后生活考虑。一个女人,乱世里立身哪里那么容易,归根结底还是要寻个依靠。他没有冯良宴权势滔天,至少他有钱,能够让她过得衣食无忧。 他以为她会考虑,可是他说了那句话,她恍若未闻。也许不是没听见,只是心里还装着姓冯,根本没有心思来理会他。他有些失望,失望之余也下定了决心要积极些。她这人太过克己,真要到了那个份上,成了也就成了。不催着她,她含含糊糊,一里一里退缩,后便淡了。 他送她回去,她别过脸看窗外,一路无话。共霞路还算宽绰,但是里弄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只好路口停下来。他下车打算送她,她却站定了道:“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回去吧,可能嘉树还等着爸爸呢!” 她是怕到了门前不得不请他进屋坐,寅初意会了,也不坚持。这边民宅停了电,好不下雨天气,跑马场氙气灯余光能照过来。他点头,“我看着,你进去。” 南钦转身迈进巷子,两边是红红砖面,一个拱门就是一户人家。她知道寅初目送她,实不大自。脚下加些,拐了个弯才定下心来。真是奇怪,她十五六岁时和他走得很近,彼此也都相熟了,照理说不该像现这样疏离。可是遇见良宴后三年时光,像抽烟人戒掉了烟瘾,那种感觉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把手探进包里找钥匙,抬头看天,天上月亮正圆,不错月夜。钥匙找到了,就着光摸锁眼,刚拧开挂锁,一个人从后面探过手来,一下子推开了她门。 她吓得头皮发麻,这黑灯瞎火,料着是遇见强盗了。她想这下子完了,可是对方却说话了,低低一声“是我”,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你来干什么?”她气死了,把他往外推,“你走!” 他和她纠缠一起,“为什么叫我走?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我这里等了你三个钟头!” 她才不管,险些被他吓死,憋了一肚子火气把他往外轰,“我去了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请自来算怎么回事?” 月光淌过门槛斜照进来,拉成个长长菱形,他们那片清辉里,因为推搡脚步凌乱。终于静下来,是良宴把她死死搂了怀里。 “囡囡……”他长长一叹,“我签了字,又后悔了,来看看能不能把协议拿回来。” 南钦伏他怀里,真是愁肠百结苦无出路。离了婚就不要再见面了,这样不清不楚,不知道又要蹉跎多长时间。她撑开他,“你别开玩笑,就跟下棋一样,落子无悔。今天改明天改,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再为这件事烦心。” 她回过身去,摸黑窗台上找到洋火,刮亮了点灯,火光摇曳从底下照上去,一张红唇照得悍然。 烛火跳跃,他脸转换明暗间。也不多言,沙发上坐下来,头垂得低低,姿势苦闷。 这算对峙?南钦把玻璃罩子扣洋油灯上,无奈地看着他。想起寅初那批货,便问他,“白氏生丝扣码头上,是你派人做吧?你何苦这样?咱们离婚,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大问题还我们自己身上。你迁怒于寅初,叫我越发对不起他。你用意就是要我和他牵扯不清么?” 他抬起眼来,冷冷一瞥道:“你不要管他,这人不是什么君子,受了这点挫折立刻跑去告诉你,他是孩子么?还不是为了博同情,顺便踩我两脚!他有什么根据,敢笃定是我做?你到底和谁一条心?他说我扣他生丝你倒相信,我说他派人拍那些照片离间我们,你却不相信?” 南钦被他说得哑口,其实什么货不货,和她没有切身厉害关系。她无非内疚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照片不一样,照片里人是她丈夫,这种伤害太深,她怎么能不追究?越乎越斤斤计较,谁拍照片根本不重要,她只记得照片里内容,他到现都不懂! 她他边上单人沙发里坐下来,“我知道我话素来对你不起作用,可我还是要说,你别寻寅初事,也不要叫我亏欠他什么。不管以前谁对谁错,现我们已经离婚了,过去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我都应该从这段婚姻里解脱出来,再往前走一段,也许对人就出现了。” 他才不要听她说这个!什么对人,她开始期待对人,他却还念着旧人好,想方设法要把她讨回来。 他撑着额头手挪下来,盖住了口鼻,只剩一双眼睛。那眼睛是他脸上漂亮部分,漆黑眸子,笑时候濯濯泛出波光来。他定定望着她,“囡囡,我们从头再来一次好不好?” 南钦哽了下,“说什么胡话!” “白寅初能追求你,我为什么不能?”他一向是直白人,所以表示要追求她,半点也不带含糊。 她脸上发烫,**辣直烧到耳根子去。仓惶地别过头道:“寅初没有追求我,所以你也不用为争那口气做傻事。” “没有么?那正好,没有劲敌,我也施展得开拳脚。” 看他坚定模样,南钦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再待追问,他站起来道:“以后不要随便赴他约,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过从甚密会让人误会。”边说边往门前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 南钦没办法,只好送出去,站门槛外说:“你以后不要来了,叫左邻右舍看见了不好。到底离婚了,拖泥带水到人家嘴里也难听。” 他不以为然,戴上帽子道:“楘州有几个人不知道我们是夫妻?即便离了婚,你还是我太太,我来这里名正言顺,比那些奸商正路得多。”又嘱咐,“把门闩插好,这地方鱼龙混杂,叫心怀不轨人知道你独住,恐怕要打坏主意。” 他插着裤袋走得很潇洒,南钦倒惴惴不安起来。退回屋里,很仔细地搬横木落栓,确认了好几遍方敢上楼去。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说要重开始,她觉得那不是个好预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当真那样,那她就得考虑搬家了。 这一夜没睡好,要合眼时不知哪家夫妻吵架,又是吵又是闹,绵长哭声寂静夜里格外幽怨。不知怎么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轰然作响,像是砸了桌椅势头,然后女人哭喊:“你打……你打……打死了看不见你瞎来……你这个滥赌鬼,路倒尸……” 这样一直吵,吵到半夜一两点才消停。南钦刚开始心里惶惶,后来也听惯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精神萎靡,洋行里管账务阿姐坐她对面,看见她不济,探过头来问:“两只眼睛血血红,怎么了?遇见什么难处了?”说着拎起热水瓶,热腾腾给她倒了一杯茶。 仿佛离婚人员特别容易受打击似,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凄苦上靠。她说不是,“昨天晚上不知道哪户人家夫妻吵架,冲台拍凳,闹到大半夜。” 财务阿姐哦了声,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生活上哪里不便呢!嗳,我和你说,现这个社会,离了婚不算什么,也不要耽搁,早点再找一个,千万别苦了自己。你看你这么年轻,卖相又这么赞,只要运道好,照样有惊人成就。我帮你说个媒好伐?是我家远房亲戚,苏州办了爿酱园,上年刚死了老婆。我看那个老婆是个白虎星,活着时候家里生意一直没有起色,现死了,男人生意越做越大,楘州也有分号了。别都好,就是年纪少许大了点,三十六了。不过男人大疼老婆,管得住他,你日子就不用愁了。” 南钦心里悲哀起来,她已经沦落到给人做填房地步了。做填房倒罢了,还是个死了老婆,年纪又这么大。她看见对面说得口沫横飞,突然觉得很厌恶。说死去人是白虎星,怎么不说那男人克妻呢? 那阿姐越说越来劲,简直把卖酱亲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南钦不好直言回绝她,推搪着,“我暂时不想谈那些。” 人家拎不清,还继续吹嘘,到后来旁边写字台人也忍不住了,“帮帮忙,这种死了老婆命硬,嫁过去会有生命危险!说么说个差不多,前夫做那么大官,再婚弄个酱钵头,开玩笑伐?” 财务阿姐听了嗤地一笑,“二婚呀,怎么好和头婚比?前面总归不理想才离婚,要是太平,离了干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句说一句啊,再想找个超过冯家,楘州地界是难了。” 南钦变成话题,想想都难堪。恰巧这时候梅宝外面叫起来:“点点,辰光到了。” 大家收拾起桌上文件,准备下班找饭碗了。南钦心里不怎么痛,怏怏起身往回走。前一天被寅初拉出去吃饭,没来得及烧今天菜,经过食品店买了两把雪里红,回去窝个蛋,草草打发一顿算完。可是到了家,罩笠底下三菜一汤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她站那里发愣,门锁得好好,家里两条钥匙,自己和锦和一人一把,那大概是锦和抽空来慰劳她吧!她坐下来,看着那盘八宝辣酱笑。亏那丫头知道她爱吃什么,看手法还算地道,尝了一口,有点咸,不过下饭也将就了。 30 第 30 章 透骨 3第3章 说起来奇怪,接下来两天都是这样,菜式天天翻,到后她都弄不明白了,锦和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她打了两次电话找她,都没找到人。疑惑之下犯起傻来,跑到水缸里看,心道不会养了只田螺姑娘,天天来给她烧饭吃吧! 田螺姑娘当然是没有,她到隔壁问唐姐,有没有看见上午有人到家里来。唐姐头摇得响铃一样,“这两天皮包公司要赶一批货,我天天穿珠子穿得头颈都要脱榫了,没有注意呀。” 打听不出头绪只得作罢,她依旧上她班,回来依旧有饭吃。其实她想到了良宴,可是门窗好好,他也进不来。再说他这么傲气人,绝不会这种鸡毛蒜皮地方下功夫。也许是寅初?仔细琢磨倒有可能。他不是认得介绍房子中间人吗,说不定哪里又弄到了备用钥匙,要想进门来也不难。她忧心起来,这样怎么行呢,真要是他,那挂锁就得换掉了。她一个独身女人,房间钥匙男人那里,实太不像话了。 ******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 ******请到.siksh.cm看章节****** *****四#·库#·书#·小#·说#·网#·看#·#·#·章#·节****** ******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 ******请到.siksh.cm看章节***** *******四#·库#·书#·小#·说#·网#·看#·#·#·章#·节**** ******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 ******请到.siksh.cm看章节***** *******四#·库#·书#·小#·说#·网#·看#·#·#·章#·节****** ********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防盗章节,****** **********请到.siksh.cm看章节****** *******四#·库#·书#·小#·说#·网#·看#·#·#·章#·节****** 31 第 31 章 32 第 32 章 32 第 32 章 32第32章 她抱着胳膊站在窗前,脸上神情恹恹的。日光打在她肩头,照久了发烫。她往边上挪了挪,蹙眉道:“你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天天过来给我做饭?” 他还忙着照看炉子上的饭,抽空道:“时间要挤总挤得出来,如果有要紧事要做决定,小俞会来汇报的。”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怎么会有我家里的钥匙?” 他顿了下方道:“我去学堂找了锦和,问她讨来的。” “锦和会给你?”她越想越不对,“一定是你又拿枪逼迫人家,是不是?” 他板起了脸,“我在你眼里是个只会动粗的莽夫么?锦和是个聪明人,她也觉得你只有和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别人都看得清的问题,偏偏你还在这里挣扎!我问你……”他气涌如山,实在是克制不住了,“你和白寅初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让他抱你?他有什么资格抱你?说好了一年的,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被他质问得发噎,也是赌气,声音不比他小多少,“关你什么事?只说一年不嫁人,又没说不谈恋爱!” “好啊!”他生气了,两只眼睛瞠得溜圆,“你承认你在谈恋爱,天天吃着我做的饭,你和别人谈恋爱!” 这种吵架方式是孩子式的斗气,两个人却都没有察觉。南钦拔着脖子道:“我叫你做了么?做得又不好吃,以后不要了,我宁愿自己动手,不想劳烦少帅你!” “不知好歹!不好吃,你还每天都吃完?” “那怎么办?放在那里馊掉?”她开始抱怨,“米里面有花椒,淘米不会把花椒挑干净么?烧在饭里一股花椒味,叫我怎么吃?吃一半倒一半你没有看到罢了!现在米多贵你知不知道?人家天天喝粥,你每天烧饭,这么下去我吃不起!” 他觉得惊讶,“你穷得连饭都吃不起,还不肯要我的钱?这就是饿着肚子打饱嗝,穷争气吗?明天我让俞副官给你送两麻袋米过来,尽着你吃,行不行?” “多谢你,吃不完要生虫子,还是糟蹋。”她背过身去,把窗台上的布鞋收下来,随手往墙角一扔,一只倒扣过来,他很快上去归置好,妥帖地收到一旁。南钦看得想哭,他究竟要干什么?这个贤惠模样,还是为了坑骗她吧!她咬着牙说,“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自己能够料照顾好自己,你来也是添乱,菜还那么难吃!” 他看着她,两个人都气得哧哧地喘,半晌他说:“你要实在嫌弃我的手艺,我让吴妈过来。” “用不着,我说了自己可以。” “然后每顿都吃剩菜?”他皱着眉,转过身拿筷子夹桌上的山药片,仔细地尝了尝,“明明比以前好多了,你怎么这么挑嘴?要吃好的就回陏园去,那里厨子随你怎么点。老子做小伏低,到头来还要被你挑剔!”他扯过毛巾擦了两下手,一把掼在她面前,“你瞧不上,我还不干了呢!” “是啊,这套功夫花在我这里不值得,还是好好存着,去新太太跟前卖弄吧!”她别过脸骂了句“猪头三”,骂完也不管他,转过身就往楼上去。 女人受了委屈爱找床,心里苦闷了照床上一躺,流两滴眼泪就好了。没想到他后面追上来,喋喋道:“什么新太太,你给我说清楚!” 她停下步子,两手撑着楼梯间的左右两堵墙拦截他,“你上来干什么?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走了。” 他站在第六级楼梯上,脚下吱扭作响,“我让你说清楚,什么新太太?我什么时候有新太太了?要是有,还在你这里热脸贴冷屁股?你又听谁嚼舌根?是白寅初么?” 和他说不清,仿佛语言都用尽了,再也组织不起来了。不愿意和他理论,径直上了楼。他还是跟过来,她坐在床沿,他叉腰站在她面前,“我必须和你约法三章,还没有领离婚证,单是一个协议不顶用。你不许再和白寅初来往,更不许去给那个孩子做后妈。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偷偷来往,我派人打断姓白的腿!” “你再无理取闹些,老毛病全在我眼睛里了!不要动不动拿武力来威胁我,协议签了没有用,要法律干什么?你要杀谁别和我说,我不爱听这个。” “那你爱听什么?听花言巧语,听他拿孩子做手段来央求你?”他肝火旺透了,她就这么折腾,他做的事她完全不在乎,看来要向姓白的那边倒戈了。 她倔强的样子叫人牙根痒痒,扭过脖颈垂着眼,两排睫毛扇子一样盖住眼睛。她不看他,饱满的嘴唇嘟着,又红又艳。他突然心痒难搔,白寅初抱过她,那么亲过她吗?他醋劲上来,力道也奇大,扑过去把她压在被褥里,“你说,有没有被他亲过?” 南钦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你胡说什么!” “我要检查一下!”他蛮横地扳住她的脸,“闭上眼睛!” 她当然要反抗,扭着身子躲闪,“你发什么疯,走开!” 他的唇终于贴了上来,这么温暖,南钦心里的坚冰一下子就化了。那是熟悉的味道,她丈夫的味道。不知怎么她控制不住眼泪,这个害人精,从来都是蛮不讲理。可是自己这么眷恋他,即使到了现在还是眷恋他。她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觉得太肉麻说不出口。以前是难为情,现在是没有立场。他就此不来倒好了,谁知道赶都赶不走。 他慢慢地吻她,吻得很有耐心。她起先还推他,后来静下来,只是哭。他明白她心里的苦处,他们都一样。他想她应该不是屈服于他的淫威吧?她脸上没有憎恶,应该也对他们之间的种种感到悲伤。 “南钦,我们从新开始吧!我的坏毛病会努力改掉的,我们重新开始。”他吮/吸她的唇瓣,把她描摹得艳若桃李。 她还是有些抗拒,“我们离婚了。” “协议不算数。”他的拇指软软在她腮边游走,“还有报上登出来的启示,都不算数。” 分分合合弄得儿戏一样么?他来给她做饭,她的确很感动,然而这一点妥协怎么抵消她之前受到的伤害?她略使了点力气推开他,这个时候两人的心都是攥着的,都敏感易碎。她点个头,他就功德圆满了,那她呢?真的回到陏园,以什么面目? 她摇摇头,“我虽然是女人,说的话做的事都要负责任。所以你别在我身上花力气了,我们只有一年的夫妻命,时候到了就要各奔东西的。” “你哪里来的这个谬论?我说没完就是没完,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白发苍苍也要在一起。”他翻身拉她起来,“我们出去荡马路好不好?我给你买吃的,带你看电影。” 南钦乜了他一眼,“你有钱吗?” “我有的。”他把裤袋都翻出来给她看,零碎的毛票里混着大面额,污糟糟一团,“过来的路上要买菜,一毛两毛的,省得让俞副官付钱。上次去西饼店赊了账,我知道你下不来台,后来身上就开始带钱了,备着万一要用。”他兴致勃勃地问,“你请假了吗?请了几个钟头还是半天?” 南钦说:“请了两个钟头提前回来的。” 他哦了声,“那你下午照旧去上班,我也回趟空军署。回头我让人去买电影票,六点再到大昌接你,好不好?” 她脸上呆呆的,“你不要自说自话。” “就这么定了。”他根本不理会她,拍拍身上的衬衫下楼,边走边道,“你歇一会儿,我去把鸡炖上。” 南钦仰在床上发怔,转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楼下传来砧板上切姜的声音,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她还是渴望他的,不管寅初对她怎么样,良宴才是能叫她安定下来的人。 下午的班上得云里雾里,忙碌着还要不停看钟。没有梅宝的报时,总觉得会错过下班时间似的。 “怎么啦?今天有约会呀?”对面的财务阿姐时刻紧盯她,有点风吹草动,马上伸过头来问。 南钦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肯定是的,干什么要隐瞒呐?”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男方是干什么的?” 南钦悻悻的,“没有什么约会呀,不要瞎猜。” 那阿姐的啧啧声简直是个奇迹,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当我是外行啊?这种腔调嘛,我一看就知道了。没有约会会不停看时间?长得漂亮就是吃香哦,这么快就有下家了。嗳,等下我们一道走,正好给你把把关。” 南钦无可奈何,中年妇女的好奇心向来杀伤力极强,要阻止她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时间静静流淌,没消多久就六点了。南钦收拾好手上文件,那阿姐上来挽她手臂,欢欣雀跃比她还兴奋。连拉带拽拖到洋行大门外,对面马路上停了部车,一个漂亮的青年倚门站着,打扮光鲜的人,手里拿着玫瑰花,格外有种受重视的感觉。 “哎哟,不错嘛!”阿姐拍拍她的胳膊,“小伙子卖相好的,不过好像很面熟,哪里看到过。” 南钦心道大概是报纸上看到过吧!也不便说什么,含蓄地挥了挥手,“那我过去了,阿姐明天见呀。” “好的好的。”财务还在冥思苦想,忽然想起来,一拍大腿,“咦,带这样吃回头草的呃?” 良宴把花塞到她手里,南钦抬眼看他,他的脸浸在金色的余晖里,没有锋棱,有浅浅的温情。他望着她笑,唇边两个俏皮的酒窝,“我们先去吃小吃,小萝卜鸭舌汤,堂吃可以管饱。吃完了到大光明,电影七点半开场。有一个半小时吃饭,足够了。” 南钦脸上有了笑意,和他在一起才是最快乐的,不像别人,永远让她感觉不自在。她低头看怀里的花,香气不甚浓郁,但是红得火一样,能导暖她的心。 他携她上车,回到了初初恋爱时的感觉。珍视她,呵护她,他有段时间似乎淡忘了,所以失去她。现在寻回来,要比以前更加小心。再想让她冠上他的姓,势必要加倍付出。 横洲路上的小店面积还不及陏园半个厨房大,紧凑地摆着五六张小桌子。他们择了个角落坐下来,在一片热气腾腾里喝汤,咬住鸭舌跟上的软骨抽出来,动作世俗而快乐。良宴是贵公子,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咬得急了甩了一脸汤。南钦笑着抽出手绢来给他擦,他借机抓住她的手,悄悄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这样遮遮掩掩的小动作是幸福的催化剂,甜腻得五脏六腑运转不过来。 时候差不多了去大光明,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人来人往。良宴去买了汽水和爆米花,捧过来给她,不防边上咔地一声,是行军礼的响动。回过头去看,那人挺胸收腹叫了声“总座”,对南钦敬个礼,“夫人好!” 良宴的手下很多她没见过,只有颔首微笑。 “高团长啊!”良宴抱着零食却故作威严,“军需处的报表送到你那里了么……哦,不说了,该入场了。”语罢拉着南钦匆匆去了。 高团长的女伴侧目不已,“冯少帅和夫人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在一起?” 高团长哈哈一笑,“离婚是做给外界看的吧!正室不把位置腾出来,冯赵怎么联姻?叫赵大帅的千金来做小?不能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和张逗逗的赏,鞠躬! 33 第 33 章 33第33章 电影院里常年拉着厚厚窗帘,虽然人多,还是一股森冷寒意。夹带着人气寒意,说不清怪诞味道,让人联想到地下室。良宴让人买来票子,位置自然是顶好。阶梯式座位正中间。近了要仰头,远了看不清,间隔四五排,再合适也没有。 这场电影到底放是什么,南钦一点都没记住。只记得良宴一直攥着她手,全程,从开场一直到谢幕。 出来时候天下大乱,几乎泄洪一样,乌泱泱到处是人。良宴怕被冲散,紧紧把她护胸前。街上无序,汽车和行人搅合一起,动弹不得。还好他有远虑,车子停边上巷堂里,步行过去几分钟,拐个弯就能绕开人流。 两个人寂静弄堂里缓步踱,他时时转过头来看她,一遍遍,看不够似。南钦拿扇子遮住脸,“你看什么?” “看自己太太都不可以么?” 她扇子后面红了脸,“谁是你太太!” 良宴笑起来,“我有几个太太,你不知道?” 他携她上车,发动了车子又不忙驶出去,顿住了问她:“回陏园吧,好不好?共霞路不要去了,你东西我让人收拾回来。大昌工作,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做下去,做得厌了再辞掉,我不逼你。” 她斜着眼睛看他,烧了几顿饭,请她看了场电影就想把她哄回去,太便宜他了!心里其实并不抵触,面上却要佯装,“我不回去,就这么回去太没脸了。” 他拧过身来望着她,“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已经痛改前非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你看你跑出来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油都熬干了。睡不好吃不好,这么下去不成事啊!” 她把架子搭得很高,女人有权利使性子,现好说话,回去了只怕镇不住他。她别过脸道:“再容我想想。” 她能松口已经很令人欣慰了,不能逼得太紧,她不吃这套。良宴喜不自胜,点头道:“再考虑考虑也应当,只是时候不要太长。北方战局表面上稳定,暗流却很汹涌。万一打起来,你一个人外我不放心。” 提起战争就叫人恐惧,她惶然问他,“你会亲自上阵吗?不是说指挥官坐镇后方吗?” 他笑了笑,“那是战局还能控制情况下,损兵折将后,我不上阵谁上阵?” 各地军阀和中央政府关系其实并不紧密,面上归附,根基未动,彼此也是互不信任。割据一方,要紧是守。大战来袭得殊死搏斗,不斗就会被吞并,所以每一场战斗都是为自己,心力不话下。 没有军功少将多少期待有机会证明自己,女人却不这么想。战争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流离失所。他平时多风光,打仗时就要付出同等代价。南钦伸手拉他衣角,“咱们兵力不弱,对不对?” 他抚抚她发,“我会我所能,别担心。” 回到共霞路,他送她进门,竟都有些依依不舍。他靠着门框说:“我能不能留下来?睡沙发也行。” 她嗤地一笑,“不行,回去吧!” 真像回到以前,能看不能碰,一股抓心挠肺感觉。他想耍赖,又不好意思,犹豫了再三说:“好歹赏个告别吻吧!这么回去叫我怎么睡得着?” 做了一年夫妻,这种情形下却还是羞答答。两个人都扭捏,南钦靠过去一点,他颊上亲了下,“听话,回去吧!” 他立刻追了上来,扣怀里狠狠地索取,怎么都不够,拆吃入腹才能解渴。边吻她,手四处游移,喃喃着叫她囡囡,把她抱进厅房里。 “忍不住了怎么办?”他她耳边嗡哝,带着哀恳语调。 南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沙发里。身体紧紧贴着,他每一分**她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要难堪死了,这么个粘缠法让人招架不住。她必须拒绝,可他浑身上下像长满了手,她连抵抗都显得无力。 将夏天气,旗袍袖子裁得短短。他心急火燎从袖口探进去,伸了一半,因为太窄被卡住了。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动作和表情都有点蠢样。南钦忍不住发笑,“叫你别乱来,看看,这下子好了?真笨!” 他懊恼地瞪她,“下次做大一点,这样太不方便了。” 她啐他,“你当我和你一样傻?” 他绝不承认自己傻,手指头正戳到她腋窝里,使了坏挠她痒痒,“你再说试试!” 南钦顺到地上去了,笑得那模样,真是花枝乱颤。良宴来抱她,让她坐自己大腿上。这么小小个头,他却控制不住她。几个回合下来功败垂成,自己倒险些搭进半条命。 他把脸贴她胸口,她从来都是瘦瘦,没有前/凸/后/翘身材。不把头发盘起来,冷不丁一看像个学生。男人都爱女人波澜壮阔,可是她盈盈一握能牵制他心。他深深嗅一口,不说话,觉得这样就跟满足。 南钦搂住他,“良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他嗯了声,“你说,我听着。” 确有一车心腹话,她酝酿了很久,然而还是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我该休息了,明天要上班。”又问,“你还来给我做饭么?” 取经取了一半,焉有临阵脱逃道理?他说:“来啊,不来你吃什么?我那里工作轻省,有是时间。虽然你嫌我手艺不好,但有现成吃总比回来清锅冷灶好。” 她暗暗欢喜,渐渐那欢喜扩大,把整颗心都撑满了。其实他手艺大有长进,现想来,简直比陏园厨子做得还要好。她不嫌他手艺差,只要他能来,让她看见他,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至于回陏园,她既然舍不下他,终究要回去。只不过现生活是她向往,一旦离开这里,等于重回到他搭建笼舍,又得继续以前沉闷。她也有私心,幸福能延长就量延长,也算她生命里一次勇敢反抗修成了正果。 她看来她和良宴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挂怀大事了。第二天上班有精神了,进了办公室,脸上隐约带着笑,叫对面阿姐叹为观止。 “爱情力量无限大呀!以前天天苦大仇深,今天吃了蜜糖,全灌到毛孔里去了。”财务怨怼地瞅着她,“难怪我给你介绍朋友你不哼不哈,原来是旧情未断。那为什么要离婚啦?夫妻吵架么,呕两天气就算了,又是搬家又是登报,弄得像真一样。” 南钦没法向她解释,只说:“不是你想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昨天可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边上男同事也很喜欢听闻,拔长了头颈前倾着身子,“昨天有什么事发生吗?” “喏,还不是南小姐男朋友。”财务掩口一笑,“你们猜猜是谁?” “总不会是沙经理啰!”沙经理是个半秃中年人,痴肥老好人,那些家伙总爱拿他开玩笑。 “发痴,瞎讲点什么!原来南小姐还没和冯少帅分手,我们洋行要发达了,少帅夫人我们这里做工呀!” 大家都很惊讶,纷纷表示:“这样蛮好,半路夫妻哪里有原配一心一意,能复合当然好了。” 南钦尴尬不已,被财务往外一说,闹得人皆知。她站起来拎热水瓶,指指前面道:“我去炉子上灌点热水。”也没听他们乱哄哄说什么,闷头就到门市上去了。 梅宝坐柜台后面修指甲,一只煤球炉子放角落里,铜吊摆上面嗡嗡作响。看见她咧嘴一笑,“来打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等一会儿吧!”说着伸手让她看指甲上蔻丹,“这个颜色怎么样?好看伐?” 谈不上好看不好看,寻常大红色。梅宝是肉手背,两只手伸直了,手背上一个个涡,像小孩子一样。指甲短而窄,真正一点点,倒是很省甲油。南钦不能不给人面子,忙道:“好看,这个颜色衬皮肤,看上去手显白。” 梅宝很高兴,喋喋道:“这个牌子我盯了很久了,永安百货昨天打折扣。”手指头往外一竖,“三折,便宜伐?” 南钦没有应她,从她背后镜子里看见一位打扮典雅贵妇人,就站她们店外台阶上。她心里突突地跳,回过身来,怯怯地叫了声“姆妈”。 冯夫人稍一颔首,“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南钦道是,对梅宝道:“麻烦你帮我进去说一声,我走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梅宝看了冯夫人一眼,“是大帅夫人?” 南钦略点了头,跟着下了台阶,对冯夫人道:“对面有个茶馆。” 冯夫人没说什么,五十岁人了,走路身板笔直,那种气度委实让人生畏。 进了店门找个包间坐下来,南钦点了一壶普洱。茶送来了,她站起来添茶,恭恭敬敬送到冯夫人面前,“姆妈请喝茶。” 冯夫人抬了抬手,“你和良宴离婚了,以后不要再叫姆妈了,我当不起。今天来见你,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南钦心直往下沉,她早就有了不祥预感,冯夫人出现无非是劝留和劝退,现看来是后者。 冯夫人无奈地叹息:“你啊,脾气太犟。我曾经劝过你,场面上男人没有一个是干净,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受过委屈?硬要说起来,我比你经历得还要多。家里二太太三太太是明媒正娶迎进门,还有外头没名分,两只手数不过来。要是样样计较,我现早就气死了。良宴对你算是重情义,不管他到底和别人有没有那事,他从没动过娶妾心思。上次报纸上登出他和司马及人照片,我就知道你要难过,叫雅言打了一天电话找你,没想到你居然跑出去了。后来又连发了两则声明,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你们离婚这件事算是坐实了。” 南钦低着头,羞愧得满脸通红,“是我意气用事,没有想得那么周全,扫了冯家脸面。” “脸面不脸面,现也不去说了。”冯夫人靠椅背上,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他天天往你那里跑,给你下厨做饭,是不是?你看看,简直不像话!依着我意思,既然离了就不要再有牵搭了。南钦,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懂道理好孩子,有点话,我们开门见山说吧!”看她不言声,便自顾自道,“他大概没有和你提起,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对方是山西赵宏坤大帅千金。赵小姐也是留过洋女性,照片我们都看过了,人长得相当漂亮,我和大帅都觉得很满意。” 俨然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霎时凉透了心肝。南钦昏沉沉不知方向,原来寅初说都是真,他果然要再婚了。 冯夫人看她脸色,虽然可怜,却不值得同情。是她自己不惜福,否则怎么可能弄到今天这步?当初她反对他们结婚,是良宴扬言要和家里脱离关系,弄得她不得不让步。现也好,离了婚,另娶个门第相当媳妇对冯家有帮助。就是怕南钦还和良宴有联系,看他们样子,这段孽缘一时还不能了,所以她不得不出面来斡旋。 “如今战事倒算缓和了,可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么样。冯赵两大系联姻,不说有了帮手,至少少个敌人。你要是还念着和良宴旧情,就应当成全他功业。”她嗓音平直不带情绪,“当然,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要断只怕还断不了。这样吧,你若是愿意就此不露面,叫他外面置个宅子安顿你也可以。不过再以少夫人自居就不合适了,顶多只能算个姨太太,你觉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赏,亲啊,不要再赏了,我太难为情了捂脸 33 第 33 章 电影院里常年拉着厚厚的窗帘,虽然人多,还是一股森冷的寒意。夹带着人气的寒意,说不清的怪诞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地下室。良宴让人买来的票子,位置自然是顶好的。阶梯式座位的正中间。近了要仰头,远了看不清,间隔四五排,再合适也没有。 这场电影到底放的是什么,南钦一点都没记住。只记得良宴一直攥着她的手,全程的,从开场一直到谢幕。 出来的时候天下大乱,几乎泄洪一样,乌泱泱到处是人。良宴怕被冲散,紧紧把她护在胸前。街上更无序,汽车和行人搅合在一起,动弹不得。还好他有远虑,车子停在边上巷堂里,步行过去几分钟,拐个弯就能绕开人流。 两个人在寂静的弄堂里缓步踱,他时时转过头来看她,一遍遍,看不够似的。南钦拿扇子遮住脸,“你看什么?” “看自己的太太都不可以么?” 她在扇子后面红了脸,“谁是你太太!” 良宴笑起来,“我有几个太太,你不知道?” 他携她上车,发动了车子又不忙驶出去,顿住了问她:“回陏园吧,好不好?共霞路不要去了,你的东西我让人收拾回来。大昌的工作,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做下去,做得厌了再辞掉,我不逼你。” 她斜着眼睛看他,烧了几顿饭,请她看了场电影就想把她哄回去,太便宜他了!心里其实并不抵触,面上却要佯装,“我不回去,就这么回去太没脸了。” 他拧过身来望着她,“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已经痛改前非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你看你跑出来快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油都熬干了。睡不好吃不好,这么下去不成事啊!” 她把架子搭得很高,女人有权利使性子,现在好说话,回去了只怕镇不住他。她别过脸道:“再容我想想。” 她能松口已经很令人欣慰了,不能逼得太紧,她不吃这套。良宴喜不自胜,点头道:“再考虑考虑也应当,只是时候不要太长。北方战局表面上稳定,暗流却很汹涌。万一打起来,你一个人在外我不放心。” 提起战争就叫人恐惧,她惶然问他,“你会亲自上阵吗?不是说指挥官坐镇后方吗?” 他笑了笑,“那是战局还能控制的情况下,损兵折将后,我不上阵谁上阵?” 各地军阀和中央政府的关系其实并不紧密,面上归附,根基未动,彼此也是互不信任。割据一方,要紧的是守。大战来袭得殊死搏斗,不斗就会被吞并,所以每一场战斗都是为自己,尽心尽力不在话下。 没有军功的少将多少期待有机会证明自己,女人却不这么想。战争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流离失所。他平时多风光,打仗时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南钦伸手拉他衣角,“咱们兵力不弱,对不对?” 他抚抚她的发,“我会尽我所能,别担心。” 回到共霞路,他送她进门,竟都有些依依不舍。他靠着门框说:“我能不能留下来?睡沙发也行。” 她嗤地一笑,“不行,快回去吧!” 真像回到以前,能看不能碰,一股抓心挠肺的感觉。他想耍赖,又不好意思,犹豫了再三说:“好歹赏个告别吻吧!这么回去叫我怎么睡得着?” 做了一年夫妻,这种情形下却还是羞答答的。两个人都扭捏,南钦靠过去一点,在他颊上亲了下,“听话,回去吧!” 他立刻追了上来,扣在怀里狠狠地索取,怎么都不够,拆吃入腹才能解渴。边吻她,手在四处游移,喃喃着叫她囡囡,把她抱进厅房里。 “忍不住了怎么办?”他在她耳边嗡哝,带着哀恳的语调。 南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在沙发里。身体紧紧贴着,他的每一分**她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要难堪死了,这么个粘缠法让人招架不住。她必须拒绝,可他浑身上下像长满了手,她连抵抗都显得无力。 将夏的天气,旗袍袖子裁得短短的。他心急火燎从袖口探进去,伸了一半,因为太窄被卡住了。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动作和表情都有点蠢样。南钦忍不住发笑,“叫你别乱来,看看,这下子好了?真笨!” 他懊恼地瞪她,“下次做大一点,这样太不方便了。” 她啐他,“你当我和你一样傻?” 他绝不承认自己傻,手指头正戳到她腋窝里,使了坏挠她痒痒,“你再说试试!” 南钦顺到地上去了,笑得那模样,真是花枝乱颤。良宴来抱她,让她坐在自己大腿上。这么小小的个头,他却控制不住她。几个回合下来功败垂成,自己倒险些搭进半条命。 他把脸贴在她胸口,她从来都是瘦瘦的,没有前/凸/后/翘的身材。不把头发盘起来,冷不丁一看像个学生。男人都爱女人波澜壮阔,可是她的盈盈一握更能牵制他的心。他深深嗅一口,不说话,觉得这样就跟满足。 南钦搂住他,“良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他嗯了声,“你说,我听着。” 的确有一车的心腹话,她酝酿了很久,然而还是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我该休息了,明天要上班的。”又问,“你还来给我做饭么?” 取经取了一半,焉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他说:“来啊,不来你吃什么?我那里工作轻省,有的是时间。虽然你嫌我手艺不好,但有现成的吃总比回来清锅冷灶好。” 她暗暗欢喜,渐渐那欢喜扩大,把整颗心都撑满了。其实他手艺大有长进,现在想来,简直比陏园的厨子做得还要好。她不嫌他手艺差,只要他能来,让她看见他,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至于回陏园,她既然舍不下他,终究要回去的。只不过现在的生活是她向往的,一旦离开这里,等于重新回到他搭建的笼舍,又得继续以前的沉闷。她也有私心,幸福能延长就尽量延长,也算她生命里一次勇敢的反抗修成了正果。 在她看来她和良宴的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挂怀的大事了。第二天上班更有精神了,进了办公室,脸上隐约带着笑,叫对面阿姐叹为观止。 “爱情的力量无限大呀!以前天天苦大仇深,今天吃了蜜糖,全灌到毛孔里去了。”财务怨怼地瞅着她,“难怪我给你介绍朋友你不哼不哈,原来是旧情未断。那为什么要离婚啦?夫妻吵架么,呕两天气就算了,又是搬家又是登报,弄得像真的一样。” 南钦没法向她解释,只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昨天可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边上的男同事也很喜欢听新闻,拔长了头颈前倾着身子,“昨天有什么事发生吗?” “喏,还不是南小姐的男朋友。”财务掩口一笑,“你们猜猜是谁?” “总不会是沙经理啰!”沙经理是个半秃的中年人,痴肥的老好人,那些家伙总爱拿他开玩笑。 “发痴,瞎讲点什么!原来南小姐还没和冯少帅分手,我们洋行要发达了,少帅夫人在我们这里做工呀!” 大家都很惊讶,纷纷表示:“这样蛮好,半路夫妻哪里有原配一心一意,能复合当然最好了。” 南钦尴尬不已,被财务往外一说,闹得人尽皆知。她站起来拎热水瓶,指指前面道:“我去炉子上灌点热水。”也没听他们乱哄哄说什么,闷头就到门市上去了。 梅宝坐在柜台后面修指甲,一只煤球炉子放在角落里,铜吊摆在上面嗡嗡作响。看见她咧嘴一笑,“来打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等一会儿吧!”说着伸手让她看指甲上的蔻丹,“这个颜色怎么样?好看伐?” 谈不上好看不好看,寻常的大红色。梅宝是肉手背,两只手伸直了,手背上一个个涡,像小孩子一样。指甲短而窄,真正一点点,倒是很省甲油的。南钦不能不给人面子,忙道:“好看的,这个颜色衬皮肤,看上去手显白。” 梅宝很高兴,喋喋道:“这个牌子我盯了很久了,永安百货昨天打折扣。”手指头往外一竖,“三折,便宜伐?” 南钦没有应她,从她背后的镜子里看见一位打扮典雅的贵妇人,就站在她们店外的台阶上。她心里突突地跳,回过身来,怯怯地叫了声“姆妈”。 冯夫人稍一颔首,“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南钦道是,对梅宝道:“麻烦你帮我进去说一声,我走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梅宝看了冯夫人一眼,“是大帅夫人?” 南钦略点了头,跟着下了台阶,对冯夫人道:“对面有个茶馆。” 冯夫人没说什么,五十岁的人了,走路身板笔直,那种气度委实让人生畏。 进了店门找个包间坐下来,南钦点了一壶普洱。茶送来了,她站起来添茶,恭恭敬敬送到冯夫人面前,“姆妈请喝茶。” 冯夫人抬了抬手,“你和良宴离婚了,以后不要再叫姆妈了,我当不起。今天来见你,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南钦心直往下沉,她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冯夫人的出现无非是劝留和劝退,现在看来是后者。 冯夫人无奈地叹息:“你啊,脾气太犟。我曾经劝过你,场面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受过委屈?硬要说起来,我比你经历得还要多。家里二太太三太太是明媒正娶迎进门的,还有外头没名分的,两只手数不过来。要是样样计较,我现在早就气死了。良宴对你算是重情义的,不管他到底和别人有没有那事,他从没动过娶妾的心思。上次报纸上登出他和司马及人的照片,我就知道你要难过,叫雅言打了一天的电话找你,没想到你居然跑出去了。后来又连发了两则声明,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你们离婚这件事算是坐实了。” 南钦低着头,羞愧得满脸通红,“是我意气用事,没有想得那么周全,扫了冯家的脸面。” “脸面不脸面,现在也不去说了。”冯夫人靠在椅背上,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他天天往你那里跑,给你下厨做饭,是不是?你看看,简直不像话!依着我的意思,既然离了就不要再有牵搭了。南钦,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懂道理的好孩子,有点话,我们开门见山说吧!”看她不言声,便自顾自道,“他大概没有和你提起,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对方是山西赵宏坤大帅的千金。赵小姐也是留过洋的新女性,照片我们都看过了,人长得相当漂亮,我和大帅都觉得很满意。” 俨然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霎时凉透了心肝。南钦昏沉沉不知方向,原来寅初说的都是真的,他果然要再婚了。 冯夫人看她脸色,虽然可怜,却不值得同情。是她自己不惜福,否则怎么可能弄到今天这步?当初她反对他们结婚,是良宴扬言要和家里脱离关系,弄得她不得不让步。现在也好,离了婚,另娶个门第相当的媳妇对冯家有帮助。就是怕南钦还和良宴有联系,看他们的样子,这段孽缘一时还不能了,所以她不得不出面来斡旋。 “如今战事倒算缓和了,可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么样。冯赵两大系联姻,不说有了帮手,至少少个敌人。你要是还念着和良宴的旧情,就应当成全他的功业。”她的嗓音平直不带情绪,“当然,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要断只怕还断不了。这样吧,你若是愿意就此不露面,叫他外面置个宅子安顿你也可以。不过再以少夫人自居就不合适了,顶多只能算个姨太太,你觉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的赏,亲啊,不要再赏了,我太难为情了捂脸(┬_┬) 4、第 4 章 挀虫 寘台是楘州划出来一片禁区,警备相当森严。陏园车牌所有人都认识,因此过关卡时不需出示证件就放行。 帅府坐落寘台深处,南钦撩起窗口绡纱往外看,路旁洋梧桐还没长出叶,一群鸽子腾空而起,很从头顶掠了过去。她眯眼远眺,天是湛蓝,蓝得像海子倒扣过来,下一秒就会滴下水似。她以前老家听过个俗语,说天公作美,人就会有段美满婚姻。德音以后应该会过得很好,不像她那样,结婚当天回陏园,车上下来淋得半身稀湿。 从门禁到帅府有程子路,约摸二三里模样。时间还早,客人都没到,进了大门只看见底下佣人往来忙碌,搬花篮,拉彩带,把平时庄严官邸布置出了鲜活喜兴味道。 车一停下,立刻有人上来开门。南钦搭着对方手下来,抬头一看,一张肖似良宴脸,是五少冯良泽。 她讶然咦了声,良泽挺胸收腹,冲她行了个标准军礼,“陆军第七十一军中校冯良泽,为夫人服务。”他原先是想一本正经,到底绷不住,自己咧嘴大笑起来,“二嫂,好久不见。” 他脾气和良宴完全是两个极端,如果一个是冰,那另一个就是火。一母同胞有这么大性格差距,确很少见。相较之下南钦喜欢和他相处,他是冯家上下直率人,撇开叔嫂这层关系,有点朋友意思。她笑着打量他,“差不多有半年多没见了。你毕业了?几时回来?” 良泽手往门上比了比,边领她入内边道:“其实年前就毕业了,军校年底授衔,后来直接去了七十一军,这次回来还是借了三姐光。”又问,“你一个人来?我二哥呢?” “署里有点事要处理,办完了就来。”南钦道,“七十一军是中坚,你毕业就授中校衔,不简单啊!” 良泽笑得眉飞色舞,“谁让我是冯克宽儿子呢!还有良宴大名,黄埔军校里可算如雷贯耳。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比别人要优厚一些。” 说话到了东边小厅里,南钦进门往里看,冯夫人正和两个姨太太核对姜家送来礼单。 这大帅府一共有三位夫人,冯夫人虽然是正室,但生育较晚,后来才有了良宴、良泽和德音。良宴上面原本有一位大哥,是二夫人所出,可惜平昌之战中殉了国。剩下四小姐雅言是三夫人孟氏女儿,认真说起来冯家眼下是以良宴为长。 冯夫人白皮肤高个头,上了岁数略发福,但从以前相片上看,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美人。南钦对这位婆婆总有些畏惧,记忆一直停留第一次上门,那张从头到尾没有笑过脸上。所以即便现态度有所转变,她还是不自觉心有余悸。不过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她上前一呵腰,温声喊了声“姆妈”。 冯家是苏州官宦出身,话里时不时带着苏白。苏州人管母亲叫姆妈,冯夫人似乎特别眷恋这种乡音,子女们一概都按老家习惯来称呼她。 冯夫人摘了老花镜搁一旁,嘴里应着,“来了?”往她身后张望,“良宴呢?没和你一道来?” “二哥有事要忙,晚到一步。”良泽替南钦回答了,从糖果包装里抠了颗酒心巧克力塞嘴里。 冯夫人直摇头,“都已经授衔了还像孩子一样,当心你父亲了看见了骂你。今天来政要多,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你父亲丢人才好。” 良泽一迭声说是,大概不耐烦听她唠叨,又抠了两颗转身出去了。冯夫人嘴上怪罪,心里并不认真生气。良泽是她小儿子,疼爱自然甚。况且他又生得讨人喜欢,二十来岁人了,家里也还是没拿他当大人看。他干点什么都是可以理解,大家相视,不过宽容一笑罢了。 二夫人对南钦上下一通审阅,“这身打扮倒蛮好,我就说了,年纪轻轻不要穿得那么素净。这个时候不穿大红大绿,到老了要后悔。” 三夫人点头不迭,“不要说到老,就是以后有了小囡都不一样。”话锋一转又刺探,“南钦呀,近身体好伐?上次空军医院有个大型女科检查,好多人家太太都去了,你有没有去呀?” 南北方文化差异,浅显就表现口语上。好多东西叫法上不一样,比如苏白管胡同叫弄堂,管玉米叫珍珠米,管孩子叫小囡。南钦笑得很尴尬,自从结婚以来一直被问及孩子问题。老一辈想抱孙子很正常,可是每回见每回问,再加上她和良宴目前情况,难免有种心虚又悲凉感觉。她只得敷衍,“那个是查妇科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去。” 三夫人噢了声,有点失望。 冯夫人却很大度,摆着手道:“他们结婚才一年,来日方长,急什么!一对健康夫妻,还怕没有小囡?”说着朝落地窗外一瞥,大门前那条甬道上已经有车进来了,便吩咐南钦道,“你上楼去吧,你们女孩子应付不来那些军官太太,替我陪陪德音是正经。” 南钦道是,退出了偏厅。她带来阿妈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把随礼送到她手上,她接了东西,这才旋身上楼去。 姑娘们对婚姻都是向往,逢着小姐妹里有谁办喜事,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儿高兴。南钦刚踏上二楼平台就听见隔墙笑声,那样欢乐,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忧心。她心情也跟着轻起来,到门前站定了笃笃敲,里面大约以为是郎来了,很警觉问了声,“谁?” 她玩心大起,诈着嗓子说:“我。” 里头来了劲,贴着门板对暗号,“玉铛缄札何由达?” 南钦故意不走寻常路,随口道,“一树梨花压海棠。” 里面哄笑起来,吵吵嚷嚷说是二嫂,开门把她迎了进去。 娘子房间,入眼便是满室玫瑰。这个月令玫瑰很少,姜四少路道粗,想必又是调兵遣将空运过来。南钦也喜欢花,一下子落进花海里,欢喜得坐不住。 房间里除了娘子还有四个女孩,雅言不论,另三个是冯家堂妹,都是未婚。婚礼提供不单是一段姻缘,对于参与年轻人来说,还是一次不错交际体验,因此所有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南钦笑问:“今天谁是女傧相?” 穿着蕾丝洋装从云举了举手,怯怯地笑着,“是我。” “做了傧相可是有瘾头,下个结婚就该是你了。”南钦调侃她,从云娇嗔里把礼盒交给了德音,“今天是你好日子,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这是我和你二哥一点心意,祝你和姜公子白头偕老。” 德音长得像父亲,五官偏中性,眉眼很英气。冯家是这样地位,儿女都军中任职。德音平时很少梳妆打扮,今天换了婚纱,脸上化了妆,竟然别有一种妩媚之姿。红着脸说谢谢,打开丝绒盒子看了眼,惊讶地一声叹,“这是我上次看中那套,只是太贵有点犹豫。”说着来搂南钦腰,“哎呀,真合我心意,二嫂你太好了!” 雅言抱着胸点头,高束卷发弹簧一样来回蹦,“别看那些印度人头上包块红布像个瘪三,全楘州大商铺都是印度人开。几个老字号反倒做不过外来客,真替他们汗颜!” 南钦没兴趣说那些,只顾诺诺地应着,“下次你结婚,我也送你这样礼。” 雅言不经逗,飞红了双颊道:“和我们贫什么,见了二哥也能打趣才算你本事。” 她见了良宴像老鼠见了猫,大家对这个表象盲目认同,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无话可说,说明以往伪装还是做得很成功。南钦笑了笑,没有反驳**。 “二嫂这只镯子倒满别致,”良宴另一个堂妹守云搬着她手臂看,“是二哥送给你吧?上次我路过龙凤银楼看见他,那时候他就挑这个……咦,不是同一款了么!我记得那款上面镶了三颗红宝石,这款没有。不过还是光板好看,本来就是镂空,再加红宝石就落俗了。” 南钦不敢再让她翻转,怕一个跑偏露出里面瘀青来,别没什么,多费唇舌解释也伤脑筋。便含糊地打岔,“我也不太懂这个,今早出门前他给我,说拿来配这件旗袍好看。”她故意扬了扬手,“好看吗?” 大家自然都说好,他们那样佳偶,还有什么是不好呢! 楼上热闹地寒暄,底下乐队奏起乐来。雅言看了看表,“十一点了,准备准备吧,姐夫大概也要到了,十二点证婚人要致辞。” 于是大家忙着替德音补粉,替傧相点口红。一场婚礼就是一次生,所有人满含善意,期待那一刻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茶茶和蛇六姐赏!@@##$l&&~*hah*~&&l$##@@ 5第4章 寘台是楘州划出来一片禁区,警备相当森严。陏园车牌所有人都认识,因此过关卡时不需出示证件就放行。 帅府坐落寘台深处,南钦撩起窗口绡纱往外看,路旁洋梧桐还没长出叶,一群鸽子腾空而起,很从头顶掠了过去。她眯眼远眺,天是湛蓝,蓝得像海子倒扣过来,下一秒就会滴下水似。她以前老家听过个俗语,说天公作美,人就会有段美满婚姻。德音以后应该会过得很好,不像她那样,结婚当天回陏园,车上下来淋得半身稀湿。 从门禁到帅府有程子路,约摸二三里模样。时间还早,客人都没到,进了大门只看见底下佣人往来忙碌,搬花篮,拉彩带,把平时庄严官邸布置出了鲜活喜兴味道。 车一停下,立刻有人上来开门。南钦搭着对方手下来,抬头一看,一张肖似良宴脸,是五少冯良泽。 她讶然咦了声,良泽挺胸收腹,冲她行了个标准军礼,“陆军第七十一军中校冯良泽,为夫人服务。”他原先是想一本正经,到底绷不住,自己咧嘴大笑起来,“二嫂,好久不见。” 他脾气和良宴完全是两个极端,如果一个是冰,那另一个就是火。一母同胞有这么大性格差距,确很少见。相较之下南钦喜欢和他相处,他是冯家上下直率人,撇开叔嫂这层关系,有点朋友意思。她笑着打量他,“差不多有半年多没见了。你毕业了?几时回来?” 良泽手往门上比了比,边领她入内边道:“其实年前就毕业了,军校年底授衔,后来直接去了七十一军,这次回来还是借了三姐光。”又问,“你一个人来?我二哥呢?” “署里有点事要处理,办完了就来。”南钦道,“七十一军是中坚,你毕业就授中校衔,不简单啊!” 良泽笑得眉飞色舞,“谁让我是冯克宽儿子呢!还有良宴大名,黄埔军校里可算如雷贯耳。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比别人要优厚一些。” 说话到了东边小厅里,南钦进门往里看,冯夫人正和两个姨太太核对姜家送来礼单。 这大帅府一共有三位夫人,冯夫人虽然是正室,但生育较晚,后来才有了良宴、良泽和德音。良宴上面原本有一位大哥,是二夫人所出,可惜平昌之战中殉了国。剩下四小姐雅言是三夫人孟氏女儿,认真说起来冯家眼下是以良宴为长。 冯夫人白皮肤高个头,上了岁数略发福,但从以前相片上看,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美人。南钦对这位婆婆总有些畏惧,记忆一直停留第一次上门,那张从头到尾没有笑过脸上。所以即便现态度有所转变,她还是不自觉心有余悸。不过既然来了就得面对,她上前一呵腰,温声喊了声“姆妈”。 冯家是苏州官宦出身,话里时不时带着苏白。苏州人管母亲叫姆妈,冯夫人似乎特别眷恋这种乡音,子女们一概都按老家习惯来称呼她。 冯夫人摘了老花镜搁一旁,嘴里应着,“来了?”往她身后张望,“良宴呢?没和你一道来?” “二哥有事要忙,晚到一步。”良泽替南钦回答了,从糖果包装里抠了颗酒心巧克力塞嘴里。 冯夫人直摇头,“都已经授衔了还像孩子一样,当心你父亲了看见了骂你。今天来政要多,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你父亲丢人才好。” 良泽一迭声说是,大概不耐烦听她唠叨,又抠了两颗转身出去了。冯夫人嘴上怪罪,心里并不认真生气。良泽是她小儿子,疼爱自然甚。况且他又生得讨人喜欢,二十来岁人了,家里也还是没拿他当大人看。他干点什么都是可以理解,大家相视,不过宽容一笑罢了。 二夫人对南钦上下一通审阅,“这身打扮倒蛮好,我就说了,年纪轻轻不要穿得那么素净。这个时候不穿大红大绿,到老了要后悔。” 三夫人点头不迭,“不要说到老,就是以后有了小囡都不一样。”话锋一转又刺探,“南钦呀,近身体好伐?上次空军医院有个大型女科检查,好多人家太太都去了,你有没有去呀?” 南北方文化差异,浅显就表现口语上。好多东西叫法上不一样,比如苏白管胡同叫弄堂,管玉米叫珍珠米,管孩子叫小囡。南钦笑得很尴尬,自从结婚以来一直被问及孩子问题。老一辈想抱孙子很正常,可是每回见每回问,再加上她和良宴目前情况,难免有种心虚又悲凉感觉。她只得敷衍,“那个是查妇科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没有去。” 三夫人噢了声,有点失望。 冯夫人却很大度,摆着手道:“他们结婚才一年,来日方长,急什么!一对健康夫妻,还怕没有小囡?”说着朝落地窗外一瞥,大门前那条甬道上已经有车进来了,便吩咐南钦道,“你上楼去吧,你们女孩子应付不来那些军官太太,替我陪陪德音是正经。” 南钦道是,退出了偏厅。她带来阿妈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把随礼送到她手上,她接了东西,这才旋身上楼去。 姑娘们对婚姻都是向往,逢着小姐妹里有谁办喜事,其他人也跟着一块儿高兴。南钦刚踏上二楼平台就听见隔墙笑声,那样欢乐,仿佛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忧心。她心情也跟着轻起来,到门前站定了笃笃敲,里面大约以为是郎来了,很警觉问了声,“谁?” 她玩心大起,诈着嗓子说:“我。” 里头来了劲,贴着门板对暗号,“玉铛缄札何由达?” 南钦故意不走寻常路,随口道,“一树梨花压海棠。” 里面哄笑起来,吵吵嚷嚷说是二嫂,开门把她迎了进去。 娘子房间,入眼便是满室玫瑰。这个月令玫瑰很少,姜四少路道粗,想必又是调兵遣将空运过来。南钦也喜欢花,一下子落进花海里,欢喜得坐不住。 房间里除了娘子还有四个女孩,雅言不论,另三个是冯家堂妹,都是未婚。婚礼提供不单是一段姻缘,对于参与年轻人来说,还是一次不错交际体验,因此所有人都打扮得光鲜亮丽。 南钦笑问:“今天谁是女傧相?” 穿着蕾丝洋装从云举了举手,怯怯地笑着,“是我。” “做了傧相可是有瘾头,下个结婚就该是你了。”南钦调侃她,从云娇嗔里把礼盒交给了德音,“今天是你好日子,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这是我和你二哥一点心意,祝你和姜公子白头偕老。” 德音长得像父亲,五官偏中性,眉眼很英气。冯家是这样地位,儿女都军中任职。德音平时很少梳妆打扮,今天换了婚纱,脸上化了妆,竟然别有一种妩媚之姿。红着脸说谢谢,打开丝绒盒子看了眼,惊讶地一声叹,“这是我上次看中那套,只是太贵有点犹豫。”说着来搂南钦腰,“哎呀,真合我心意,二嫂你太好了!” 雅言抱着胸点头,高束卷发弹簧一样来回蹦,“别看那些印度人头上包块红布像个瘪三,全楘州大商铺都是印度人开。几个老字号反倒做不过外来客,真替他们汗颜!” 南钦没兴趣说那些,只顾诺诺地应着,“下次你结婚,我也送你这样礼。” 雅言不经逗,飞红了双颊道:“和我们贫什么,见了二哥也能打趣才算你本事。” 她见了良宴像老鼠见了猫,大家对这个表象盲目认同,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只是无话可说,说明以往伪装还是做得很成功。南钦笑了笑,没有反驳**。 “二嫂这只镯子倒满别致,”良宴另一个堂妹守云搬着她手臂看,“是二哥送给你吧?上次我路过龙凤银楼看见他,那时候他就挑这个……咦,不是同一款了么!我记得那款上面镶了三颗红宝石,这款没有。不过还是光板好看,本来就是镂空,再加红宝石就落俗了。” 南钦不敢再让她翻转,怕一个跑偏露出里面瘀青来,别没什么,多费唇舌解释也伤脑筋。便含糊地打岔,“我也不太懂这个,今早出门前他给我,说拿来配这件旗袍好看。”她故意扬了扬手,“好看吗?” 大家自然都说好,他们那样佳偶,还有什么是不好呢! 楼上热闹地寒暄,底下乐队奏起乐来。雅言看了看表,“十一点了,准备准备吧,姐夫大概也要到了,十二点证婚人要致辞。” 于是大家忙着替德音补粉,替傧相点口红。一场婚礼就是一次生,忙乱而甜蜜。!@@##$l&&~*hah*~&&l$##@@ 6第5章 帅府西侧辟出一栋楼作为礼堂,牧师是天主堂主教,早早就派车把人接来了。南钦隔着窗往外看,对面红楼是哥特式建筑,尖尖屋顶,彩绘玻璃。因为要举办婚礼重修葺过,前后鲜花环绕,乍看之下像生日蛋糕上装点巧克力花房。 良宴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到现都没有出现。南钦也不甚意,只是和大家一同盼着,嘀咕着,“郎官怎么还不来哟!” 楼下车来车往,下来都是陌生人。南钦是专门负责探看,等了很久花车不见踪影,她也有点心不焉了。倚着窗框盘弄手镯,那九曲十八弯圆弧和剔除了实心花瓣衬着里面皮肤,确实有种玲珑剔透美。她茫然抚摩,和良宴相识三年,她一直是被动。可是即便这镯子像个手铐,她也心甘情愿戴着,没有想过要拿下来。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想起有他,她就觉得自己身后有座坚实堡垒。良宴带给她不单是一段婚姻,是她后半辈子所有依托。她一直那样依赖他,到现也没有改变。有时他出勤,十天半个月不家,她心就像掏空了似,这些他都不知道罢了。她是成人身体孩子灵魂,从十六岁遇见他起就没有长大过。 她拿掌根敲击窗台,手镯接口相撞,发出钝而哑声响。她才想起来,怕金子太软敲得变形,忙抚了抚,确定完好才放心。 随意往楼下一暼,恰巧一辆沃尔斯利轿车从喷泉池边打了个弯过来,车上下来人戴眼镜,穿着笔挺西装,那劲松一样身形,一看便知道是白寅初。 关于对他记忆,多是他细致和耐心。彼时她刚丧父,跟姐姐从北京来到楘州。南葭收不住性子,前脚刚到,后脚就摘了孝跟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了。她初来乍到,被丢一个陌生地方,对这里生活习惯一无所知,还是寅初桩桩件件指点他。南钦没出过远门,对他诸多体恤很感激,加上父亲才亡故,有个亲人对你好,就感觉分外安慰。那时候南葭晚出早归,回来也只是闷头睡觉,她和寅初相处时间反倒多。年轻女孩子,刚开始对异性有朦胧好感,身边有这样一个温柔英俊男人,心就渐渐不受控制了。她不知道寅初是什么感觉,反正自己是陷进了暗恋里。然后很不幸,这个秘密被南葭发现了,她惨遭流放,去国外后便遇见了良宴。 现想来,不过是年少时不切实际浪漫想象,那时候懂得什么是爱?只是不知道南葭有没有告诉他,她自己心里也满疙瘩,开始有意避忌,除了父亲生死祭,平常就不怎么来往了。至于良宴和她矛盾,她知道源头一直寅初身上。良宴这个人很奇怪,自己可以百无禁忌,却要求她像一个朝圣者。他感情上有洁癖,不能接受她曾经喜欢过别男人。南钦不懂,事情并没有他想象那么严重,她解释过很多次,他却一次比一次咄咄逼人。后来她干脆放弃了,每次争执都像打她耳光,她不能再接受他莫名其妙怒火。如果疥疮终究要溃烂,那就让它烂个彻底,她婚姻只剩走一步看一步了。 寅初从台阶下上来,从容样子并不像遭受过挫折。生意人生来就有两副面孔,公众场合永远得体大方。 南钦想得出神,雅言顺着她视线往下张望,轻声问:“二嫂看什么?”见了白寅初身影又长长哦了声,“听说他们已经离婚了?” 南钦点点头,“我事先也不知情,今早良宴告诉我我才知道。”她叹了口气,“为什么要离婚呢?如果我父亲还,一说离婚非打断南葭两根骨头不可。” 雅言倒看得很开,“夫妻间讲究缘分,缘了,如果闹得不那么难看,离了婚还可以做朋友。” 婚礼上谈离婚似乎不太好,南钦立刻打住了,抱歉地冲德音笑笑。德音受是西式教育,并不乎这些忌讳,只是头上那朵珠花总戴不好,这让她有点着急。南钦过去帮忙,雅言窗口接替她。这里刚固定好发夹,那边嚷着郎花车来了。 娘子扭捏起来,镶了碎钻婚纱两侧因为紧张被揉得发皱。南钦取笑她,“对付得了雄兵百万,却对付不了一个姜尙谦。” 德音抿嘴一笑,“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郎驾到,婚宴也就可以开始了。娘由傧相簇拥着进礼堂,南钦便找个位置坐下来观礼。原本嫁女儿,女方应该过男方指定教堂行礼,只是因为冯家太过强势,姜家又讲究和为贵,到后协商决定两边设宴,先女方这里办一场西式婚礼,再回男方府上拜天地入洞房。 西洋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郎和娘手挽着手从红毯那头缓缓走来,男才女貌,真是非常登对。南钦坐角落里微笑着看着,眼角余光一撇,正看见坐她斜后方寅初。她是很坦荡,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寅初还了一礼,之后就没有什么交集了。 证婚人是楘州有头脸人物,谢了顶中年人,祝辞冗长得像他用来覆盖那片开阔地鬓发,简直有点一唱三叹味道,“值此良辰美景,兄弟有幸受邀……”从时政谈到局势,从过去谈到未来。 这半个钟头很煎熬,好不容易结束了,耐着性子人们又活过来。尤其是未婚小姐,接下来环节是她们期待已久。娘临上花车前会扔捧花,有幸接到人据说好事将近,大抵就是下一个娘。参加婚宴女孩子们吵吵闹闹挤作一堆,南钦已经没有资格参加了,只含笑一旁看着。 下午两点日头很有些力道,德音婚纱阳光下白得扎眼。她捧花是粉色玫瑰,几十朵合并一起扎成个圆圆球,拿缎带束着。她捧手里转过身去,高声提醒着,“准备好了,我要扔了!” 大家齐声倒数,南钦站大红抱柱旁,恍惚想起她结婚时情景。就一年前,好像也是这个位置,那时自己是怎么样满怀幸福。现成了装饰画边框,忽然升起垂垂老矣沧桑感来。 正伤怀,迎面一样东西直飞过来,不偏不倚落她怀里。定睛一看,居然是德音捧花。众人有点惊讶,都眼巴巴看着她。南钦尴尬不已,这算怎么回事?这个德音枪法很好,投掷水平怎么那么差!已婚女人接了捧花,难道还要来个第二春不成?她看见寅初笑吟吟望着她,她把头低下去,搜肠刮肚思量应该说些什么解围,这时一双军靴踏进她视野,她听见头顶朗朗笑声,“德音这花扔得不错,回头你二嫂肚子有了好消息,必定头一个告诉你。” 做丈夫都不意,别人心里嘀咕归嘀咕,面上却要敷衍,这点小小风波就算翻过去了。 良宴耽搁到现才到,忙着和各路人马拱手作揖。南钦被他拉身边走不脱,耳根子**辣,手里花扔又扔不得,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良宴摘了手套替她规整一下刘海上夹子,脸上笑着,声音压得低低,凑到她耳边问:“你打算二嫁吗?” 南钦恼怒地瞪着他,“你打算离婚吗?” 他耸了耸肩,“我东西,从来没有拱手送人习惯。哪怕不用,藏阁楼上腐朽,我还是我。”南钦瞪得用力了,他笑容愈发大,“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脸凶起来像晚/娘?” 南钦被他调侃得发窘,他终于正了脸色,别过头向右一顾,“白寅初那儿,不过去打个招呼?这么久没见面,光是点个头,未免太潦草了吧!” 原来他早到了,不露面,就为了监视她一举一动么?南钦觉得反感,他这个人位高权重,猜忌心也重,总爱干些阴恻恻勾当。所幸她没有私自和寅初说话,否则他嘴里难保不会变成旧情难忘。他动作是,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他,他扯过她手便往回廊那头去。 背后拔枪不打紧,面子上大家过得去,这是官派绅士风度。如果不是和他缠斗了十个月,南钦真要以为这对曾经连襟关系很不错了。良宴态度矜持又得体,他说:“我听见你和南葭消息,当时很震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寅初是斯文君子人,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托了托金丝眼镜摇头,“一言难。” “现离婚结婚再正常不过,自己高兴,家里不过问,也没什么了不得。过去事不要再计较了,有什么要我帮忙只管来寻我。”良宴背手站着,阳光打草黄色制服领章上,底盘满绣衬着那三角将星,冠冕堂皇得令人心生敬意,“不论如何,你今天能来参加舍妹婚宴,我心里感激不。眼下人多招呼不周,等开宴咱们兄弟喝上一杯,一醉方休才好。” 他们说话,南钦只是静静地倾听。要说有什么不自谈不上,略有些怅惘也是霎眼就过去了。 花园里种了两棵芭蕉树,春天开始抽芽,卷曲大叶片向上伸展,笔直指向天际。起了一点风,上下便一起颤动起来,沙沙声响伴着不远处海涛阵阵,人像坐船头,飘飘荡荡没有着落。!@@##$l&&~*hah*~&&l$##@@ 7第6章 娘子走了,宴会却从下午一直举办到深夜。南钦喝了点酒,身上燥热。良宴三教九流朋友多,忙于应付顾及不到她,她抽身出来,一个人站走廊底下歇凉。傍海地方湿气重,这时候起了雾。那雾是流动,一阵阵,像轻纱拂脸上。 里面太热闹了,处处皆是霓裳倩影。她听不惯那些西洋打击乐,自己裹着披肩往园子里去。因为入了夜,又有雾,外面几乎没有人。这样正好,南钦喜欢安静,她海外兜了一圈,看到无数潮景象,骨子里还是老式作派。也许有点土,她倒是喜欢以前生活,夏天时候坐穿堂里,拧开无线电听《义妖传》。门口老妈子点上煤球炉,煤饼和着木屑燃烧气味随风扩散,有种很平实家常味道。现想起来,连父亲大声咳嗽声音都觉得亲切和温暖。 花园里棕榈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她小径上慢慢地走,突出地面鹅卵石拱着脚底心,有些痛,但痛过之后浑身舒爽。回过头看大帅府,那座庞大建筑溶夜色里,隔着雾气迷迷滂滂,连檐头灯都发淡了,恍世界另一端。 她驻足看了很久,再挪动时发现前面有人,一步一步,也是缓缓。大概是哪位客人出来醒酒吧!花园四围竖着半腰高景灯,十步就有一盏。她循声看过去,薄雾后面出现一张熟悉脸,斯文内敛,嘴角含笑,是寅初。她微微惊讶,“你也这里啊!” 寅初笑了笑,“里面有点闷,还是外面好些。”他是克己人,每一道目光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水一样滑过她脸,温声道,“既遇上了,一起走走吧!” 南钦不置可否,但是悠着步子和他并肩前行。两下里无话,她心里却思量南葭,想打听一下她现状,刚要问他,他却率先道,“那么久了,今天才有机会和你说话。你过得好不好?良宴对你好吗?” 南钦说好,其实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好与不好。虽然良宴总让她不痛,但是夫妻间事也不足为外人道,谁家没有一点矛盾呢! 寅初点点头,“过得好就好……”声音渐次低下去,隔了一会儿才道,“良宴这样出身和性格,我以前生怕你应付不了。眼下看情况,一切都顺遂,我就放心了。只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总归亲戚一场,从你出国以后就不常联系了。那时候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打电话,有几次我到了美国想去看你,但是苦于没有地址,街头徘徊了很久,后只得回旅馆。” 南钦心头颤了下,以前事飞从脑子里掠过去,不过一瞬又消弭了,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抱着胳膊说:“你多心了,我没有躲着你。只是年纪越来越长,不能总想着依靠你们。况且你生意忙,我再打搅你,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 “是吗。”他两手插裤袋里,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换了个轻松语调,笑道,“我刚才想请你跳舞,只是同南葭离婚不久,也要避讳外面传闻。你舞跳得不错,是国外学?” 南钦随口应个是,她思路和他不同一层面上,还怅惘他们婚姻,无限惋惜地说:“我没想到你们会闹得这么不可开交,我也劝过南葭很多次,可惜她不听我。” 寅初倒是无关痛痒样子,“这种事劝也没有用,她过得不乐,我同样觉得痛苦。与其彼此折磨,不如撒开手,像《红楼梦》里说那样,各自须寻各自门。她有她想追求东西,我也不愿意就此拖累一生,所以分开好。只是奇怪,法院里反而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真是夫妻缘了,做朋友也许合适。” 结婚五六年,到头来说适合做朋友,实是有些讽刺。露水寒浸浸,南钦觉得冷,抚了抚手臂道:“你们做这个决定必定是深思熟虑过,如果对大家都好,也没什么可说,就这样罢!” 寅初点头,“确实没有什么可说,不过她将来有需要,我也会我所能帮助她。毕竟夫妻一场,情分总还是有。”见她瑟缩也没言声,把外套脱下来披她身上。她慌忙推辞,他手上用了些力道,“别这么见外,我和南葭离婚不假,对于你,依旧像小妹妹那样看待。” 他西装有宽阔肩,把她整个装进去也显得空荡荡,有点没着没落。又是长时间缄默,雾气越来越重了,面对面几乎看不见人。南钦觉得很不自,到底还是把衣服还给了他,“出来有阵子了,我怕良宴找我。姐夫进去吗?雾太大了,别受了寒。” 她习惯叫他姐夫,出了口才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一时有点讪讪,“你瞧,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了才好。” “叫我寅初吧,再叫姐夫确实不称头了。”他把外套搭手腕上,想起什么来,又道,“南葭去了香港,你楘州没有娘家人。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想法子替你办妥。” 南钦倒未必会去麻烦他,毕竟现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但是他能说这话,还是让她感到很安慰。她略颔首,“谢谢你,你和南葭事谁对谁错我也不好评价,但是既然离了,希望你们彼此都过得好。”她紧了紧披肩,找不到道别词,呆板地说了句再会,转过身朝那片灯火阑珊处去了。 进了门,头上身上都是水雾。她拿帕子拭了拭,朝大厅里看,人很多,簇拥成堆舞池里旋转摇曳。乐队演奏音乐很舒缓,灯光也变得朦胧暧昧。她从托盘里端了杯果汁找座位,远远看见雅言和守云冲她招手,她忙过去了,角落里沙发上坐了下来。 “刚刚我们找你半天,你到哪里去了?” 南钦哦了声,“我喝多了有点上头,到外面走了一圈。找我做什么?难道看中了哪家公子,叫我做参谋?” 看来是说中了,守云脸一下子红起来,雅言笑道:“二嫂果然神机妙算,连职务都猜个正着。你晓得二哥身边来个参谋长么?好像是姓洪,长得一表人才。刚才听他谈吐,也不是等闲之人。你想呀,二哥身边能容得下庸人么?所以请二嫂找机会和二哥说说,促成一段姻缘也是功德一件。” 南钦迟迟地看雅言,“那好那好,我爱做媒了,回头探探人家洪参谋意思,要是家里没有妻室,就把你介绍给他。” 她绝对是故意,就是要看守云着急。鸳鸯一错点,姑娘当真满心烦恼起来,那又害臊又可怜情状,简直难以用语言来描述。 南钦找到了乐子,捂着嘴只管窃笑。雅言直叹气,“弄错了,不是我。”边说边使坏去揉守云胸口,操着苏白调侃她,“阿唷急得来,心里相穷跳,阿要作孽!” 守云赌气站起来,跺着脚说:“你们都戏弄我么,我可要翻脸了!”一时又顿住了,翣眼盯着舞池里喃喃,“那个唱歌怎么来了?” “什么唱歌?”南钦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良宴戎装很打眼,和他共舞女人穿着大露背晚礼服,那身白花花肉戳人神经。她愣了一下,“那是大舞台卿妃小姐吧?” 雅言对她哥哥风流韵事早有耳闻,眼下他又和绯闻对象公然跳舞,这种行为不是触犯南钦底线么?她看南钦一眼,生怕她难过,义愤填膺地指责着,“二哥眼光真稀奇,就是随意玩玩也不用找这样货色吧!”那边卿妃慢回娇眼,对她们这里慵懒一笑,款款地摇摆着,凑良宴耳边说了什么。这简直就是示威,雅言看得火冒三丈,“那个女人底细我知道,苏州姨娘带出来学说书,后来不知怎么混进了大舞台。现卿妃长卿妃短,说出去满响亮艺名,其实本名叫周桂。一个名字里三个土,要比有教养她是比不过人家,比土么,谁也不是她对手。” 女人动嘴皮子挖苦也是一种自我排解方法,南钦垂首靠靠背上,心里有些难过,嘴上却道:“她们出来讨生活不容易,没有你二哥这样人,她们日子定然要艰难得多。” 语毕一曲罢,好些人交换舞伴,良宴携人进了舞池深处,卿妃却推了别人盛邀,端了杯红酒,花摇柳颤地往她们这边来了。名利场上翻滚女人,从来没有矜持守礼一说。和谁都能攀谈,和谁都能装得推心置腹。她热络地打招呼,“少夫人你好呀!哎呀四小姐你好呀……” 她戴着长及手肘黑色/网眼手套,隔着薄薄料子套了一枚砖石戒指,右手捏着高脚杯,手腕上却赫然扣了个宽镯子,不细看,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南钦记得守云先前说起过,她留神瞥了眼,霎时像被人浇了桶冰水,头顶到脚底都凉透了。!@@##$l&&~*hah*~&&l$##@@ 8第7章 确有三颗红宝石,是良宴送她吧?南钦觉得好丢脸,腕子上灼灼燃烧起来,越来越热,只恨不能立刻把镯子摘下来。戴着简直就是个笑柄,冯良宴到底想要干什么?让妻子和情妇对等,他侮辱到底是谁? 守云看了雅言一眼,颇有些自责。怪自己多嘴,不该提起遇见过良宴,可谁也没想到那个红宝石镯子这么就出现了。南钦脸色煞白,看样子是被刺激坏了。她自己是个锯嘴葫芦,只有指望雅言出手,不能让这女人耀武扬威。 雅言确实不是好惹,她请卿妃坐,直截了当问她,“周小姐手镯和我二嫂一样嘛,也是龙凤买?” 卿妃笑了笑道:“是呀,你们是晓得,这种贵重首饰一般都是一个款式一件,全楘州找不出第二件来。”说着探身看南钦手腕,那洁白皮肉映着黄金不显得俗丽,是圣洁,让人自惭形秽。她把自己拿出来对照,小学生一样一笔一划指点,“喏,样子差不多,就是这里花式不同……还有噢,我多了三粒宝石,你没有。” 她说“你没有”时候神气活现,简直像说“你败了”。雅言哼笑道:“周小姐不知道,样子看着差不多,质地却差得远哩!足金镶东西太软,抓不住,只有不值钱18k才拿来做底座。我看你红宝石克拉数不大,做做点缀还可以。你也知道现黄金市价,以后买首饰还是买足金比较好。有些东西看着好看,其实进当铺当不了几个钱。” 卿妃脸色变得阴沉了,涂着桑子红嘴唇翕动几下,那么时髦黑紫色,把她衬得像中毒似。憋了半天突然一笑,慢声慢气道:“哦哟你们误会了,这个镯头不是二少送我。”高耸胸脯上点了几下,“是我自己买,当时看它款式好,也没乎是足金还是18k。现被四小姐一说,倒是唉。没有买着实惠,就剩一个牌子还有点看头了。” 她话里带着软刀子,明白人都听得出来。雅言嘲弄地一哂,“周小姐真爱开玩笑,谁也没说这是我二哥送。我二哥事多人忙,空军署那么多军务等着他处理,也只有我二嫂事他才会亲自过问。”拿肩头一顶南钦,“二嫂,你说是不是?” 再粉饰还是不能掩盖冯良宴拈花惹草陋习,南钦觉得自己沦落到和烟花女子争宠逗嘴皮子,实是非常扫脸一件事。她越发做出澹泊神气来,端着果汁喝了一口,对卿妃酒杯努了努嘴,“周小姐胭脂有点脱色,牌子没有买好,要不要我介绍一家手工作坊给你?” 卿妃怔了下,看看自己酒杯,杯口上一个月牙形印子,和杯底残留红酒交相呼应。男人看来也许魅惑,女人眼里却显得邋遢。她颊上绯红,支吾了声道,“这些舶来品靠不住,一管口红顶一家子三个月口粮,买来了居然还脱色,真难为情噢!” 大家都含糊地笑,这种风月场上历练人,有几个不是工于内媚?杯上留个胭脂渍,轻轻推到男人面前要求续杯,那道缠绵悱恻暗涌,大抵是个男人都经受不住。宝玉还爱吃女人唇上胭脂呢,可见善于调动人情绪,也许就是女人那一点似是而非疏忽和浊世气吧!只是同性都知道这些小伎俩,因此好人家女眷分外瞧不上这些故意露马脚风尘女。男人相看爱不释手,到了女人这里,只剩无限鄙薄和厌弃了。 卿妃是第一次和冯良宴夫人打交道,以前只说二少把太太保护得很好,他太太又不是爱玩人,所以长久以来都没有机会领略她风采。今日一见,才知道世上真有这么齐全人儿。难怪冯二少对她情难割舍,人家长得美是事实。过美人,身上总带着股子远远寒冷。说到底也是种手段,这种手段就是她高姿态。她和白寅初那点小过往,就算拎到明面上来,对比她这个人,也会变得十分微不足道。 卿妃有眼色,会盘算。女人间较量不用大战三百回合,只需寥寥过一下招,立刻就知道个胜负大概。本来她和南钦就不对立面,冯良宴这块香饽饽没有作为战利品打算,她也是闲着无聊来探探底。她常富贵场中混迹,拿捏得住使劲捏两下,拿捏不住大仁大义一番体现体现自我价值就够了。至于别人当不当她一回事,那是别人事,不和她有什么相干。 只不过怕南钦这样人,出拳就是想击中,谁知落棉花包上,自己不免有点无趣。冯家是望族,姓冯女人都爱拿鼻子眼儿看人。她咬了咬牙,今天巧舌如簧似乎没有用武之地,改日再战也是可以。她偏过头去,一下子看见了老相识,娇脆地喊了声高局长,对座几个人微微欠了欠身,“下次有机会我做东,请少夫人和和小姐们喝下午茶。今天还有事,就少陪了。”语罢扭着婀娜腰肢,施施然去挽了人家胳膊。 气氛变得有点僵,雅言温声开解着,“这种无关紧要人,二嫂别放心上。她是什么身份,你认真和她计较不是折辱了自己么!银楼门大开着,只要有钱就能进去。二哥再不拘小节,这种低级错误还不会犯。二嫂你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南钦凄然笑了笑,“我不生气,这种事情经历了太多次,不习惯也习惯了。”说着揉揉太阳穴长叹,“今天耽搁得久了,有点头痛,找人送片阿司匹林来吧!” 守云说:“这种西药少吃为好,对身体损害非常大。万一怀了孩子没留意,吃多了要坏事。” 南钦笑着啐了一口:“小孩子家家,懂得还真不少!” “这是常识问题嘛,又不是多高深学问。那时候没有学医可惜了,眼下这模样,只有去做小学教员了。” 她们姊妹极力东拉西扯,南钦知道她们是想分散她注意力,可是良宴干这些事像刀子刻她心上,什么爱与不爱,突然显得那么渺小。她无依无靠,楘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做丈夫行事太乖张,她头一回觉得自己孤苦伶仃。这点自怨自艾情绪无限扩大,把她整个兜拢起来,就像困了网子里,激昂过后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她站起身,扶着额头道:“我头痛得厉害,实坐不住了。反正接下来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陏园了。”对雅言道,“你帮我同姆妈告个假,德音回门那天我早些来。”一手守云肩上按了下,“洪参谋事我放心上了,和良宴说不着,我找俞副官也是一样。” 雅言和守云对看了眼,这不是个好兆头,连话都说不上,看来接下来有场轩然大波吧!雅言再想劝,又有些无从说起,只得追着送出来,嗫嚅道:“你不和二哥一道走么?夫妻两个还分车,外面有很多小报记者。再说自己不看紧,被别人巴结了去……” 南钦带了点嘲弄口吻:“我信得过你二哥。” “是吗?”门里出来人接了口,也不看她,拧着脖子望那一片雾海,曼声道,“能让你这么信任,真是我荣幸。” 南钦没有理会他,她越来越不耐烦人前同他装恩爱。以前彼此都看重面子,即便貌合神离也会顾忌外界反应。可是现良宴变得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做了残忍事尤不自知。南钦终于开始怀疑他们婚姻有没有继续下去必要,然而想起南葭,又怕她们姊妹相继落入这个怪圈,消息传回老家让人戳脊梁骨。这点挣扎也只能是想想罢了,转眼就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去把车开来。”良宴脸色也很不好,一头吩咐俞绕良,一头伸手来拉她,“今天我来给你做司机,你要上哪里我送你去。” 他扣得她很痛,南钦甩了几下没有甩脱,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下了台阶。 车来了,他把她塞进去,自己坐进驾驶室,一踩油门,很使离了大帅府。 这个密闭空间只有两个人,南钦闻得见他身上酒味。她转过头看窗外,雾气太重,开着车灯也只能照亮很短一段距离。还好一路都有路灯,倒不至于寸步难行。但是他把车开得飞,这让她感到恐惧。 看不见前路,四周森森然,像海里行驶。虽然他车技不错,几个弯道也兜得驾轻就熟,但是南钦心里慌得厉害。突然车轮轧过一块碎石,车身猛地颠簸一下,几乎把人抛到了半空中。她从来不具备冒险精神,如此前途未卜事实是考验她承受力。她心头憋着火气,拔高了嗓门呵斥:“你疯了?这样子多危险!” 他抿紧了嘴唇,两手下死劲扣住方向盘,把指甲勒得没了血色。突然刹住车,颤着声问她:“南钦,你告诉我,你和寅初外面都说了些什么?”!@@##$l&&~*hah*~&&l$##@@ 9第8章 南钦窒住了,这么大雾,他派人跟踪她么?虽然她行得端坐得正,但是被人像特务一样盯着,也是对她莫大污辱。她寒着脸靠椅背上,对他不满空前大,但是仍旧不想让他误会,耐着性子告诉他:“我们没说什么,他和南葭离婚,我关心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良宴盯着她,目光阴冷,“雾天都能遇上,你拿我当傻子么?你们是约好,是不是?白寅初刚恢复自由之身就蠢蠢欲动,非要逼我对付他,那我就不客气了。” 对她说这样尖锐话实非他所愿,因为乎,他草木皆兵。还有一些他无法言说担忧,他不知道白寅初有没有对她坦白,这才是让他惧怕。南葭这人既荒唐又残忍,她临走给他挂那通电话,把她一直隐瞒事情告诉他。当初之所以送南钦出国,发现南钦偷偷喜欢白寅初还是其次,真正让她惊慌失措是寅初。他平时很忙,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留连家。他替南钦添置衣物,带她出去吃饭看电影,致命是他一直上锁抽屉某天忘了关,里面居然藏着南钦照片。 鲜花一样女孩惹人怜爱,如果放任不管就会出事。所幸南葭行动够及时,她把南钦送出去,对寅初隐瞒她行踪,可是不能改变他们曾经两情相悦事实。也许只剩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就差那么一点点让人牵肠挂肚不是吗?良宴不知道南钦究竟爱不爱他,他用婚姻捆绑住她,也害怕万一他们旧情复燃,她就会弃他于不顾。所以知道他们私下见面,他醋海翻腾不能自已。不管他楘州怎样呼风唤雨,终究控制不住她心。她一直有些怕他,他们之间关系从来不平等。现寅初离婚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婚姻也受到了威胁。白寅初不过是个小小商会会长,他动动手指就能让他永远消失。真要到了这一步,他也不介意用这么极端方法来解决问题。 南钦听他一番话,只觉得他不可理喻。这车子就像座孤岛,她想避让都无处可躲。她讨厌他拿权压人,尤其是这样莫名其妙迁怒。她低着头不说话,看见腕子上手镯,心里悲凉和气愤交织一起,冲得她眼睛泛酸。她努力把委屈憋回去,自己去解手镯搭扣,一面道:“你瞧谁不顺眼要对付谁,那是你权利。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动寅初,他是个好人,也没有做过伤害你事。我们之间闹到今天这步,不是别人造成。到底是为什么,你自己知道。” 奇怪那机簧一直打不开,足金东西确实软,手镯几乎被她捏得变形,却怎么都取不下来。 良宴冷眼旁观,半晌才道:“你意思,错都我?” “难道不是吗?”南钦烦躁透顶,不想同他废话,咬牙切齿地扯那镯子,费力气也没能成功。她突然失了耐心,又急又恨,呜咽着车门上砸,“为什么取不下来!为什么!为什么!” 她这样癫狂他是第一次看到,慌忙去抓她手,才发现她脸色白得吓人。她还挣,他倒被她唬住了,用力控制住她,自己心里也不受用,厉声质问她:“戴着我送东西就这么难以忍受?非要毁了它你才痛?” 南钦却自动忽略他话,把手递到他面前,带着卑微姿态央求他,“良宴,你帮我把它打开,我不想看见它。” 他心里恍惚升起一簇乐火苗,他当然留意到卿妃手腕,是不是南钦误会了,所以才会这么闹?他把她手捧住,两眼灼灼看着她,“南钦,你听我说,这镯子我早就预定下了,一直没找机会去取。卿妃那个我也看到过,当时这款设计出来,我几个同款中间挑选,后选定它,和卿妃那个没有一点关系。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他小心地观察她脸色,“是不是因为这个吃醋?” 南钦是抱定了不哭宗旨,可是他戳到她痛处,她就有些忍不住了。真是她误会了吗?怎么有那么巧事?他们是老相识,买东西都这么有默契么?她别过脸去,“不是,你不要瞎猜。” 他却笑了,从初见到现,她那些小习惯他都记心上。被猜中了心事从不承认,然而脸上遮掩不住,不管哭与笑,都有她独特味道。他把她手捧唇边,正色告诉她:“你不要总是困家里,出去走走,看看外面世界。龙凤每有动作,满大街铺天盖地全是广告画。摩登小姐们关心就是这些东西,一上款没有几个是不知道。这趟出来一套六款,别人买了去,难道都是我送么?我还不至于这么傻,让那些女人打扮得和我太太一样。” 他这样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南钦觉得自己有点小肚鸡肠了,一时悻悻,低声道:“开车吧,停半道上算怎么回事呢!” 他仔细留意她神情,心里虽然还计较寅初和她谈话内容,不过看样子他们应该没有谈得那么深入。他松了口气,自己嘲弄自己,真是报应,他也有这样惶惶不安一天。先前酒喝得有点多,头也发晕,这会儿静下来,放佛又可以正常思考了。他一手去点火,车子启动了依旧停着,只听见发动机运转发出隆隆声响。 南钦等了一阵转过脸看他,他垂着眼,从侧面看过去睫毛长而密。似乎有话又有些难以开口,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后还是作罢了。宴会散席了,后面陆续有车赶超上来,他这才提了提精神挂挡,车又重动起来。 她不由叹息,他们结婚一年来都是各归各,没有开诚布公说过心里话。也许根本就不应该结婚,两个人一起,除了无休止争吵,很少有温情时候,真是非常糟糕一段婚姻。她从反光镜里看他,他一手挡住了口鼻,那手指骨节分明,掩盖住他所有表情。 车子驶出寘台,驶上街头。经过老大昌时候停下来,他问她,“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蛋糕做宵夜?” 他是强势人,能够替她挑首饰已经很让人惊讶了,说要给她买点心,想起他一身戎装提着蛋糕盒子模样,总觉得有点古怪。南钦顿了下摇头,“不用了。” “你晚上没有好好吃东西,回头半夜里要饿。”光顾蛋糕房不算什么,他站街头买栗子都有过,只是她不知道罢了。他开门下车,略一犹豫,弯腰探进来,“你要不要一起去?里面口味多,你可以挑自己爱吃。”南钦还没点头,他很绕过来替她开门,向她伸出手道:“横洲路上开了一家天津小吃馆,听绕良说厨子做得很地道。我过两天有一趟阅兵,等忙过了带你去吃。“他想了想,”鸭舌萝卜汤,你以前爱吃。” 刚才那些争执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南钦还是个容易感动人,只需他一点退让,自己就主动妥协了。也许他是铁血,也许他不善表达,但至少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她把手交到他手心里,他手很温暖,包裹着她,把她带出车厢。 雾气凉凉,她珠羔披肩挡不严实,还是有寒意钻进四肢百骸。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一颗颗飞行扣灯光下粲然生彩。她想起不久前寅初也曾经这样做,那时候自己极不自,可是良宴不同,他味道她熟悉,拢其中觉得安全。她把披肩摘下来扔进车里,两条光溜溜臂膀伸进袖管,像小时候穿了大人衣裳站院子里唱老旦,有种童年趣致。 他肩膀宽,军装肩头有肩垫,腾空也撑得很挺括。他看着她傻样发笑:“像钟馗呵!” 她眼波流转,斜斜地瞥他一眼,亦嗔亦怨。良宴有些晃神了,眼下情景太难得,身边有行人走过,隔着雾,远天边,他面前只有她而已。他定定地注视她,说不出心头感受。拇指她手背上一遍遍抚,她温顺样子有种沉着美。如一捧水,掬起来,兜头冲他扑过来,扑进他心里。如果一直这样站着也不无不可,他有点幼稚地想,后还是下了狠心,转过脸看霓虹下玻璃门,“进去吧,这个点不知道还剩下些什么。” 蛋糕房是这样,每个时段都有鲜烘焙糕点出炉,但是六点以后基本就不做了,要保证当天产当天销完,蛋糕是不好隔夜。他们进去时候好多屉子都空了,南钦俯身看橱窗里,只有寥寥几个盒子还有剩余,盒子边框上夹了夹子,夹子上竖着带花边纸片,上面依次写着桃酥、朗姆蛋糕、半岛曲奇、拿破仑…… 南钦无限怅惘,糕点世界里满是甜腻芳香,可惜来晚了,只能为数不多品种里挑选。这家店装潢很不错,顶上是用无数小镜子吊天花,所以三盏柔软景灯就照得一室辉煌。她趴玻璃柜台上计较,有两种酥皮蛋糕,一种夹花生酱,一种夹果酱,琢磨很久,买哪种拿不定主意。 良宴终于凑过来,“喜欢哪个?” 她唔了声:“你爱吃花生酱。”她纤细手指点住其中一个盒子,“就要这个吧!” 两个人躬着身并肩看,丽影双双,倒映橱窗上。良宴一个错眼,蛋糕倒不研究了,只管看玻璃上影影绰绰她笑容。忽然觉得很多东西从指间流逝,以前竟没有抓住。 柜台后店员取包装盒来,不锈钢夹子拿手里,操着沪腔笑道:“晚上歇业前都是打折头,买得多戈算。我们这里山核桃糕销路很好,还有掼奶油小方和覆盆子芝士蛋糕,饼底酥脆,味道也嗲,先生小姐要不要各来一份?” 南钦抿嘴笑,转过头来问良宴:“你说呢?” 良宴看着那笑脸有些呆呆,茫然应道:“都要。” 她听了为难地嘀咕:“太多了吃不完,摆那里会坏掉。” 他说不怕,“家里人多,吃不完赏给佣人就是了。” 他看她眼神叫她不好意思,实躲不开,只得微侧过头,慢慢红了脸颊。!@@##$l&&~*hah*~&&l$##@@ 10(捉虫) 夫妻俩对视会心慌意乱,说出去没有几个人能相信。可是真是这样,就像当初还未论及婚嫁时,遮遮掩掩地一瞥,满含着紧张和忐忑。他们恋爱时间确切来说不长,总有情未到浓时戛然而止感觉。今天倒像是中途续上了,说不出来刺激甜蜜,因为婚后还是**两个人,依然充满了吸引力。 店员把糕点打好包,恭恭敬敬地双手托送过来,脸上带着虔诚微笑:“先生您要东西都准备好了,正好一个大头。” 良宴表情突然变得奇怪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临要付账了才想起来,他口袋里永远不装钱,没让俞绕良跟着,他现是一文不名。 他尴尬地看看南钦,没等他开口她就知道了,“没带钱么?”她参加晚宴,手袋里也只有粉盒和口红。真是生平第一次,两个人为钱发起了愁。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对方,甚觉坍台。 还好冯良宴大名摆出来比现大洋值钱,他把他证件出示给店员看,明明很别扭,还要装得大方得体,打扫一下嗓子从容道:“蛋糕我今天就拿走,明天再派人把钱送过来。” 人家得知他身份,吓都要吓死了。搓着手一迭声道是,“没关系,您只管拿走。不用您派人来,明天让伙计去府上取也是可以。” 赊了账出来,两个人都有种落迫乐。良宴穿着白衬衫,两手提着蛋糕盒子,样子像粤菜馆里送餐服务生。南钦笑起来,上来接手,一人一个提着。腾出来手无处安放,自然而然就牵到一块儿去了。 良宴攥着那柔荑,心里暖意蒸腾。怎么握都不好,被窝里轻轻试探也只限于勾住小指,现这样,她醒着,柔顺地倚他身旁,他就有种**,把她搓圆捏扁,反正都是他人。 他颠过来倒过去,南钦无奈地笑着,并不去阻止他。终于他找到个方式,不是大人牵孩子手法,也不是十指交扣。他把她整个包裹住,完整地控制他能够监管范围,仿佛这样才让他觉得安心。 雾气扑面而来,人陷里面变得平静迟缓。时候到午夜了,街头冷清下来,只有偶尔一串铃声划过去,是黄包车车把上中式喇叭。他们车离西饼屋不远,其实认真走,十来步距离就到了。可是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搓着步子,把一步分成两步,凭空多出很多时间来。。 良宴偏过头看南钦,“囡囡……” 南钦原本有乳名,只不过他喜欢这样叫她。这是苏白里特有一种爱称,舌尖轻抵门牙,吐出来字糯而软。南钦理解里,只有孩子才被这样称呼。如果把成年人当成孩子,那就是无宠溺了吧! 她嗯了声,朝他靠拢一些。 良宴有点犹豫,想了又想才斟酌着同她提议,“你以后不要见寅初了好不好?我没有别意思,毕竟南葭和他离婚了,他也不再是你姐夫,走得过近会惹人闲话。” 南钦心里坦荡,见不见都不重要。如果以前对寅初有好感,也是因为太年轻不懂事。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偶尔一点惆怅,现已经没有其他想法了。所以他这么说,她很就点头答应了,“我不常出门,大约也没有机会和他见面。”说完又低声补了句,“你不高兴,我不见他就是了。” 夫妻相处,只要有个人服软,总没有过不去坎儿。南钦脾气有时候很犟,但是大多时候是温柔可人。她生官宦之家,父亲又是读书人,对女儿教养也特别严苛。虽外受了两年西式教育,也没能改变什么,她骨子里到底还是传统东方女人,这点和她姐姐南葭大不相同。 良宴一块石头落了地,前途一下子光明起来。握着她手攥紧些,萎顿了一年精神仿佛一下子振奋,那种意气风发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欢喜得有点飘飘然了。 可惜太晚,如果天色再早些,他就把车开到海边去。今天婚宴吵吵嚷嚷让她不安生,他知道她累,只得把那点浪漫臆想克制住了。让她好好休息,等歇够了,挑一个风和日丽早晨带她去看海上日出,也不失为讨好手段吧! 南钦把蛋糕盒子放膝头上,就这样小心翼翼保护着,回到陏园已经将近凌晨。 家里佣人却搞不懂了,习惯了看他们争执对垒,今天并肩进门来,眉梢眼角都含着三分笑意。先生殷勤地布置餐具,和平时呼呼喝喝作派大相径庭。众人掖手站着,彼此带着不确定笑,心里猜测着也许雨过天晴,从此可以平安顺利地生活了。 良宴把人都打发走,从盒子里搬出一块蛋糕来搁她面前。难怪女人大多喜欢甜食,有时不单是喜欢口感,多是喜欢蛋糕表面无穷想象。用奶油堆砌一簇一簇花纹像翻卷云和浪,即便中间只点缀一颗蓝莓、一颗樱桃,都让人觉得无比玲珑可爱。他看着她挖掉蛋糕一角,然后勺子横扫过去,把那些掼奶油刮了个干净。剩下蛋糕摆碟子中央,光秃秃有点寒酸,中间夹了果酱也挽救不了被丢弃命运。 他托腮看她,视线调转过去,眉毛挑起了半边,“不吃了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不太饿。” 他不声不响地把她面前盘子拉过来,慢慢,一勺一勺地吃完了。 南钦很安然,她知道他不爱吃过甜东西,她把奶油解决掉,他来吃底座蛋糕,分工合作,相得益彰。说起来又不是穷人家,用不着这样子节俭,可似乎唯有这样才显出家常亲切。南方管吃剩叫下巴食,下巴食不是交情好到一定程度不能乱吃,只有亲人之间才可以。婚前是和父母亲,婚后就是和另一半。夫妻间没有那么多避讳,他懒得再拆封蛋糕边上油纸,直接吃她,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像一些太太提醒匆忙出门丈夫裤子拉链没拉好一样,夫妻可以直面很多隐晦事,当然是没有隔阂情况下。 不吵架,彼此心平气和地相处,南钦已经忘记多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她打着呵欠上楼,他跟身后,走过道上她倒难为情了。他们分房十个月,昨晚是她忘了锁门才让他闯进来,今天怎么办,还要收留他过夜么?照理说和丈夫同床没什么,可是他外面不清不楚,她想起那些又觉得有点硌硬,一时难以接受,便停门前拿背抵着门,轻声道:“忙了一整天,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他撑着腰站她面前,脸上神色难断。稍顿了下说:“你进去,我看着你。” 南钦推脱不得转过身开门,刚拧开把手,他突然拉住她胳膊,把她压了门框上。 “今晚我还睡这里,好不好?”他气喘吁吁找她唇,手指顺着她腰线滑下去,把她紧紧勒向自己,“明天让她们收拾大房间,那间婚房空得太久,上次我母亲还问,被我搪塞过去了。这么下去总要露馅,叫她知道我们生分了不好。” 因为当初是极力争取,哪怕现摇摇欲坠,也要设法让表面光鲜。南钦有片刻闪神,他纠缠上来,她避开了说不要。他却不肯放弃,挟制住她两手,顺势反剪到她背后去。 良宴现乱成了一团麻,什么都想不起来。**像沉睡火山,不触动尚且可以将就,一旦爆发就抵挡不住。他爱这个女人十个月没有让他近身,他像个苦行僧一步一匍匐,现她他怀里,他满脑子就只剩要她。 南钦挣扎了两下,后还是屈服了。她也不想一直和他吵下去,要达成和解,这种事不可避免。他吻她,唇齿间还有糕点芬芳。她听他一递一声叫她“囡囡”,心里柔软部分被他占领了。不管他出身多辉煌,也不管他军衔有多高,他感情方面霸道又幼稚。残忍幼稚,很多时候伤人伤己。 她抚他后脖子,他剃头,头发茬子短短,扎人手心。他唇缓缓移到她下颚,她抬起头,脖颈拉伸出一个绮丽弧度。他把脸埋进她微敞旗袍领口,一点一点细细啄,然后将她打横抱起来,放进蓬松被褥间。 房间里没有点灯,门开着,走廊里光照进来,照亮了地毯上细密锦簇花纹。那么热闹编织,一路延伸向黑暗里,到那铜铸床脚下分散开,各奔东西。 床是西式,床头有金属管子扭成花纹,锃亮镀金遇着光,倒映出无数扇小门。南钦不习惯这样,捂着眼睛朝外指,“总要把门关好吧!” 良宴有些扫兴,她一向中规中矩,要她豁出去,大概真会要了她命。反正她他手掌心里,他也不怕她跑到天上去。拧亮了台灯把门阖上,屋里荡起一层浅黄色光,她就坐光晕下,偏着头拆她鬓边珍珠发夹。他靠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夹子远远抛向梳妆台。梳妆台一角放着他配枪,金属片和枪管相撞,叮地一声脆响,然后弹落到地上,沉寂下来。!@@##$l&&~*hah*~&&l$##@@ 11第10章 德音回门这天良宴有公务,临走时候南钦额头吻了一下,说今天要去趟南京,也许天黑前赶不回来了。 南钦还有些迷糊,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穿着睡袍一直送到楼梯口,“要去南京啊,开车来回就要一天呢!” 她光脚踩地毯上,瘦瘦脚背和足弓,十个脚趾陷短绒里粉嫩可爱。他看着她,倒有些恋恋不舍了。重折回去替她整整晨褛翻领,笑道:“舍不得我走么?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吃,也不是光乘车一个法子。如果着急要我回来,地勤那里调个专机也可以。” 她说不必,“你忙你,家里也没什么事,不用当天赶回来。行程太紧了人辛苦,南京住一夜,明天不慌不忙才好。你这里定了不回来,我今晚就住寘台吧!雅言说妙音下午要打疫苗,怕大嫂一个人弄她不住。我们陪着一道去,回头再陪雅言去烫头发。” 良宴说:“出去走走也好,不过你千万不要烫。” 南钦嗔怪地暼他一眼,“为什么?我也想换换发型。” “那些电烫拿捏不好会烫糊了。”他正了正领带道:“蛮好一头黑发,烫得满头卷,一个闪失就发黄,可惜了。你昨天看到刘处长夫人了吗?后脑勺简直像个鸡窝,发梢都焦了,那样好瞧么?” 他就喜欢不经雕琢,所以南钦常年都是直发。他说这样子好,看着和上学时候没什么分别,似乎对海外那段时光无限眷恋。南钦却有点怏怏,他霸揽得太宽,很多潮东西都不让她接触。虽然她偏好传统,但是周围女性都尝试了,她也有从众心理,偶尔也会跃跃欲试。和他理论是理论不通,只有敷衍过去先斩后奏。她推了他一下,“知道了,你走吧!” 俞副官已经大厅候着了,良宴略一顿,转身便下楼去了。 南钦目送他出门,又转回房间里。落地窗正对着花园大门,她撩起窗帘,透过花瓶式栏杆往外看。那辆黑壳斯蒂庞克缓缓往外行驶,车窗玻璃擦得一尘不染,良宴坐后座,美式军装把他身形烘托得很好。平直肩,端正军帽,拉开些距离,反倒可以发现他吸引人之处。 车子拐个弯驶出了陏园,南钦放下帘子进浴室梳洗。水龙头里汩汩放着热水,她脱了睡衣站洗手台前,镜子上蒙了一层水雾,拿手去刮,刮出小小一块。把脸凑过去,边上像朦胧画框,虚虚实实。看自己脸,平板没有表情。再往下扫一点,锁骨上有浅浅吻痕和牙印,她忽然面红耳赤,忙拧过身子踏进了浴缸里。 下楼时候厅房里电话铃响得正热闹,佣人阿妈跑上去拿听筒,操着洋腔说“哈罗”。她也不甚意,绣花拖鞋趿着,踢踢踏踏地从楼梯上腾挪下来。 走廊拐角处放了一只方口樽,里面插着一大捧待开不开深山含笑。佣人刚喷过水,枝叶间都是细碎波光。她经过时候不小心碰了一下,水珠淋漓洒了一脚。花束震动过后造型散乱了,她蹲下来重整理一番,调整到满意位置,这才踱到门前,让人去车库吩咐备车。 初春早晨太阳光显得单薄,她挨门前眯眼远眺,花园里草坪修剪得很整齐,喷泉上张着肉翅小天使经年累月立柱子上,水门汀质地常常浇注也不那么粗糙了,日光下十分圆滑讨喜。待想起里面电话,下意识去听时候已经到了尾声。阿妈说了句再会,嗑托一声挂断了。 她回过头问:“找谁?” 阿妈两手围裙上反复拭着,趋身回话:“有位小姐找先生,我说先生出门去了,问她要不要找少夫人听电话,她说不必麻烦了,就把电话挂了。”想想又补充了一句,“那位小姐好像是姓司马。” 南钦哦了声,看来不是熟人,家里佣人听不出她声音。她招了招手,让丫头把她外套和鞋送过来,收拾妥当便出门了。 到寘台时候德音还没回来,女眷们花园里喝早茶,她过去请安,满脸堆笑对冯夫人欠身,“姆妈,早。” 冯夫人点点头,让佣人添杯碟,一面问:“早饭吃过了吗?坐下,再用一些。” 南钦习惯早上不吃东西,但是冯夫人盛情相邀也不好推辞,便顺从地坐下来,嘴里道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冯夫人精神很好,对三夫人笑道:“孩子们大了,我操心事越发多了。要过问他们前途,还要担心他们婚事。德音结了婚,我肩上担子轻了些,接下来是雅言和良泽。同他们说,他们都是西式做派,总觉得自己事自己能做主。可是做父母,天生就不是轻省命,哪有不忧心?我常说还好咱们家里孩子少,要像李次长身后八/九位少爷小姐,那日子真没法过了。” “李次长夫人是有窍门,她说孩子看着多,结起婚来一个带一个,开了头就顺利了。”二夫人接口,想起过世儿子,哀声道,“我就是苦孩子少,良润走了,现什么念想也没有了。” 三夫人无奈一叹:“好留了个妙音下来,看着孙女总还有点寄托。” 南钦边上插不上话,良宴大哥去世时她还没有过门,对这位大伯子映象也只限于黑白照片上军装照。冯夫人怕话题太伤感,今天又是德音回门,说那些不大好,因转了口风问南钦,“婚礼那天事我听说了,你和良宴怎么样?回去闹了吗?” 南钦不确定她说是哪件事,心里惶惶跳起来。转过脸看雅言,雅言颇具正义感,正襟危坐道:“我把手镯事告诉姆妈了,本来二哥做得就不厚道,总替他遮掩,不是助涨了那个卿妃气焰吗!” 冯夫人是过来人,南钦手上按了一下,“度量放大些,男人有时候就是一时糊涂,别都是假,他心里有你才是真。你看良宴,他脾气虽不好,可处处维护你,这个我们都瞧眼里。逢场作戏嘛,但凡男人都有。尤其像我们这样,受气还比寻常人家多些。你放心,等良宴来了我一定教训他。夫妻间和为贵,不好吵起头。形成了习惯,动不动针尖对麦芒,一辈子那么长,熬几十年,不是把骨头都熬成渣滓了么!至于那个卿妃,看不过眼,想法子让她哪里来回哪里去就是了,何必为这样人伤了夫妻感情。” 以冯家势力,要处置一个歌女不过动动手指功夫。冯夫人这句话让南钦吃了定心丸,她松散地笑道:“我知道,谢谢姆妈关心。回去路上良宴同我说了,周小姐那个手镯不是他送,我也相信他。” 座长辈脸上都浮起欣慰笑,连连道:“是这样,夫妻间信任要紧。” 雅言听了不好说什么,人往后靠,托着碟子搁胸前,朝别处扭过了头。 二夫人又说起刚刚听来消息,“政府发了通知,据说市面上大洋要禁止流通了,银行里开始兑换法币,一块兑一块。还好铜币暂时是好用,不然买小菜倒成难题了。” “说起买小菜,我就想到上次苏州老家来远房亲戚。穷是穷得来叮当响,叫人家介绍女人去做帮佣,简直是发痴。”三夫人笑道,“后来抹抹面子真到了一个富户家里,找准了机会又去问女人讨钱。两个多月没看见鸡蛋了,饼干桶里现抓起来,拿针两头一戳吸掉好几个,弄得他女人没法向东家交代。” 冯夫人嗤地一声:“老家是有人吃生鸡蛋,听听也觉得腻心,像蚊子一样。” 她们话题年轻人不感兴趣,恰好大嫂汝筝带着妙音过来,雅言忙来拉南钦,“妙音知道今天要打针,闹了一个早上。过去给她做做工作,她一向听你话。” 南钦和雅言一道起身,妙音穿着格子呢小洋装,头上扎个蝴蝶结,小脸粉嘟嘟,是个漂亮小姑娘。看见南钦,嘴里喊着二婶婶就扑过来。南钦也爱孩子,抱怀里连亲了好几下,“今天早上哭鼻子了?穿得这么好看,脸上挂两根鼻涕,形象要打折扣。告诉婶婶你怕什么?怕疼吗?” 妙音含着泪点头,那模样可怜又可笑。南钦抱着坐铁制秋千椅里缓缓地摇,温声安抚着:“上次大夫手艺不好,今天咱们换一个打针不痛。要是害怕,眼睛闭起来不要看,忍一下就过去了。打完了针我们去百货公司买洋娃娃,我听说市面上又有娃娃啦,竖着抱眼睛睁着,横着抱它合眼就睡着了,你想不想要?” 孩子到底是孩子,三下两下就哄住了,满含期待地问:“那摇一摇会叫吗?” 南钦点头,“当然。不单会叫,还会唱歌。”说着把妙音两个食指拿出来,“咱们来**斗好不好?” 妙音唔了声,她欢地把两个细细手指头点一起,嘴里念念有词:“**斗,毛毛来,**斗,毛毛来……”绕啊绕,把两只手往上一举,“拱拱飞,飞到天上去吃虫,落到地上啄白米。” 妙音破涕为笑,这么浅白游戏就是逗孩子玩,雅言囫囵笑道:“怪道她喜欢你,也只有你想得起来玩这个。” 汝筝过来抱孩子,妙音颊上亲一口,“好了乖囡,不要缠着婶婶,跟阿小她们去玩,回头咱们买洋娃娃。” 孩子被打发走了,姑嫂妯娌坐一起谈外面时兴东西。说眼下雪花呢受欢迎,舶来品里有种玳瑁眼镜,戴上尤其俏皮。南钦歪过身子问汝筝,“大嫂想好烫什么头了吗?我觉得卷儿烫得大些,以后梳爱司头也很好看。” 汝筝是寡妇,早就屈服于现状。脸上带着谦恭笑,极慢地摇头,“你们烫就是了,我这样情况,打扮得太时髦,空叫人家说闲话。” 雅言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大哥过世两年了,活着人总不能一直把孝戴脸上吧!” 汝筝朝二太太那边瞟了一眼,“我怕要被说,男人都不了,打扮给谁看?到时候难为情死了。” 婆媳关系是千古难题,别人什么看法不要紧,婆婆瞧不上,天天横眼来竖眼去,那才是真煎熬。大家也不好再撺掇她,雅言转而追问南钦,“那二嫂你呢?” 南钦咬着唇憋了半天,“你二哥不让我烫头。” 雅言立刻满脸鄙夷,“叫我说你什么好!” 南钦挺了挺胸道:“不过我决定剪一下。” 雅言很兴奋地探过脖子来,“剪短吗?剪得女学生似?” 剪成那样……她来时路上想了很久,也生怕良宴要生气,后折中想了个法子,红着脸嗫嚅:“就剪个一字头前刘海好了……”!@@##$l&&~*hah*~&&l$##@@ 12第11章 雅言大失所望,“你这是怕男人么?” 南钦说:“也不是怕,两个人过日子,互相迁就才能长久。他不喜欢我烫头,我偏要逆他意,为这点小事吵架不值当。” “倒也是,我二哥这样霸道人,真真是难为你了。”雅言道,顿了顿又想起来,“听说这次疫苗有限,要走后门才能弄到,你姐姐儿子接上来没有?” 南钦愣了一下,那个孩子生下来就被寅初母亲带到老家去了,这些年音讯全无,她居然忘了他存。雅言这么一提醒,她才有种忽上心头感觉,茫然道:“那孩子我从未见过,算起来也有两三岁了。当初我姐姐不肯带,这次离婚定然是放弃抚养权。具体情况我没打听,也不太了解。” 雅言无限怅惘,“大人离婚孩子受苦,还好没有生活一起,这样伤害也能减轻到低。” 南葭生活因为这次离婚弄得一塌糊涂,舆论都站白寅初那边。加上她拿了钱就跟别男人远走高飞,名声是败落得拾掳不起来,南钦提起她也觉得有些折面子,不愿意过多谈论她。想起今早那通电话,调转了方向问雅言,“你知道一位姓司马小姐吗?一大早打电话找良宴,不知道是什么人。” 雅言迟疑了下,“姓司马?楘州姓司马不多,难道是司马及人?” 汝筝茫然道:“是她?她不是结婚了吗?” 雅言摊了摊手,无从说起。 南钦一头雾水,看她们神色觉得很可疑,便追问:“谁是司马及人?你们话说半截子,存心吊我胃口么?” 雅言和汝筝干笑两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以前和良宴谈过一阵子恋爱,后来性格不合没能一起。前阵子听说结婚去了国外,怎么又来电话呢,也许是弄错了吧!” 南钦不说话了,坐秋千椅上飘来荡去,心里难免有些酸涩。夫妻间要互相信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良宴这样,过去情史太丰富,无数红颜知己无数女朋友,到现似乎也没有全部收拾干净。她知道有卿妃,现又来了个司马小姐,她不知道呢?究竟还有多少? 雅言看她脸色不豫,立边上开解道:“都是过去事了,你可不要放心上。再说姓司马又不止她一个,咱们不过是猜测,倒弄得你心情不好,是我们罪过了。” 南钦故作轻松地一笑:“我没有心情不好,不论是不是司马及人都没关系,你二哥一屁股风流债我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司马小姐什么来历?” 到底还是关心,偏要装大度,有时候女人真是悲哀。雅言转到长椅里坐下,顶上遮阳伞挡住了半边脸,不以为然道:“司马及人父亲是前清翰林,现任铁路总局局长兼东三省外交顾问,是个颇有声望清官。至于司马及人么,是我中西女中校友。她会演歌剧,法语说得也不错,所以风头一直很健。只不过这人脾气出了名疙瘩,我二哥也很疙瘩,两个人到一起自然不对付,恋爱了大半年就分手了,后来各自出国,应当是没有什么联系了。要说她出身,确还行。可是女人单比出身么?听说她和一个穷画家搅合一起,下了狠心要嫁给人家,可惜人家家里有夫人,就逼着那个画家离婚。前阵子宣布要结婚了,看来乡下原配是给解决掉了。”说着轻蔑地一哂,“好好,上赶着做续弦,不是自甘堕落是什么?你见过她就知道了,这人皮肤虽白,白得死气沉沉。要比眉眼,只怕连你一半都不及。” 南钦听得很感动,这个小姑子处处帮衬她,即使人家是朵花,她也能把人损成狗尾巴草。她是坚定站她这边,让她冯家有个能说知心话人,这点倒比良宴还强些。 汝筝敲着膝头子附和:“雅言说得对,良宴要是喜欢她,当初就不会同她分手了。人无百岁寿,常怀千岁忧。没有到眼前事不要胡思乱想,想多了徒增烦恼罢了。” 南钦应个是,也不知是宽慰她们还是鼓舞自己,絮絮念叨着:“我相信良宴,我相信他。” 正说着,丫头从屋角扬声叫过来,“三小姐和三姑爷回来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德音和姜尙谦婚燕尔,脸上欢愉是好胭脂。南钦拿肩头顶雅言,“你瞧德音结婚变漂亮了,你也上点心啊!早早嫁出去,有了自己小家,家里称王称霸没人管束,日子不知道多自!” 雅言暼她一眼,“那你呢?烫个头发还要听我二哥,你这霸主做得太辛酸了。”说得南钦扁嘴直想哭。 德音结了婚还是爱同她们扎堆,给妹妹和嫂子一人一个寇驰手包做回礼。 “婚乐呵!”南钦仰脸笑道,“郎官温柔吗?待你好不好?” 德音闹了个大红脸,扭扭捏捏地说:“很好,谢谢二嫂关心。” 汝筝比较意一些实际问题,“结婚搬出去住,家里谁掌控大局?” 德音眼睛里都是笑意,全不似以前豪迈作风,显出小女人特有一种娇羞来,拧了拧身子道:“小事我说了算,大事两个人有商量。” 雅言是女权主义者,又想表示她不屑,南钦抢先一步点头:“好好,是应该这样。姆妈说了,夫妻相处和为贵么,互相尊重是头一条。蜜月怎么过?打算去哪里?” 德音说:“尙谦想回美国拜会一下以前导师和旧友,然后再去趟日本,那里有他几个至交。你们说这个蜜月度,怎么有点像同学联谊会?” “好容易腾出空来,故地重游也蛮好。三四月里樱花开了,日本住上几天,访友看景两不误嘛!”汝筝道,“什么时候走?” “今天下午轮船,如果再晚些就要等到三天之后。我原说太着急了,本来还想陪囡囡去打针,这下子不能够了。”德音拿手压住胸前层层叠叠蕾丝,眉头蹙着表示不满,然而实是太幸福,就连眉心细细纹理里面都满含了风情。 南钦很可以理解,顺势应道:“不要紧,有我们呢,你只管去好了,玩得开心点。” 德音还想说什么,那边佣人叫三小姐拜祖先吃青果茶,于是一帮子人又挪到佛堂去。拉拉杂杂旧俗走完了吃个团圆饭,娘子和郎官稍作停顿便动身赶行程去了。 午后风大,吹起来一阵阵,只听得外面如浪松风。官邸建半山腰,站二楼看得见海。南钦倚着门廊有点懒懒,她这人心思不太深,常常得过且过。只要和良宴相处还算愉,她就不会有什么危机意识。她这样性格说到底还是被他惯出来,那时被南葭扔到国外也没有吃什么苦头,因为他很接了手,事无巨细帮她周全。她他身后,仍旧是个不识愁滋味大小姐。 阳光停头顶,从环形栏杆一个一个空洞里照进来,她看着那排光影,脑子里空无一物。猛听得楼下良泽喊:“二嫂下来,南钦、南钦……” 她嗳了声,忙奔下楼。太太们和几位女客已经组了牌搭子抹牌,雅言和汝筝站车前,只等她来了就出门。 汝筝说:“预约了时间,晚了不好。你要换件衣裳么?” 南钦说不用,从佣人手里接过大衣和皮包就待登车,看良泽立一旁,好奇道:“你也去么?” 良泽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牙,“你们女人聚会,我凑里面做什么?我下午有约,一会儿也要出去。这趟假期只有五天,明天就要回四川。” 南钦哦了声,“这样急!” 良泽浅浅一笑,趋身替她打开车门,“走吧!今晚不是住寘台么,回来咱们再聊。” 南钦道好,欠身上了车子。 官邸专车一色装着军绿窗帘,拉起来,像关一个军用盒子里。南钦稍稍挑开一些朝外看,路上空荡荡,所以开起来风驰电掣。到了街头就慢了,街上车来人往,喇叭按起来呱呱直响。妙音从上车起就窝她怀里,两只小手紧紧抓着她大衣领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总含着泪,随时有可能山洪大泄。南钦东拉西扯分散她注意力,给她描述玩具美妙之处,给她讲童话故事,一路连哄带骗,终于进了医院大门。 孩子对这种环境有天然恐惧,看见穿白袍子人就放声嚎哭起来,三位长辈连同两个佣人,竟都有些束手无策。好早有预约,不必挂号直接就进了诊室。妙音平时单寒小喉咙变得空前嘹亮,张嘴一呼戳破人耳膜。劝是劝不听了,大力扭动身子,一个人按她不住。大夫从吕盒里拿出玻璃针筒来,白晃晃针尖往上一装,这孩子直接就哭得倒不上气来。 汝筝慌得不知怎么好,缩着两手大泪如倾。还是雅言比较辣手,恶人做惯了也不乎多一回,上去钳制住了胳膊就示意大夫开始。于是针尖戳进了皮肉,妙音一连串尖叫里,脑膜炎疫苗注射完了。 这活儿不是好干,一针打完简直如同一场恶仗完胜。南钦把孩子交给汝筝,背上汗津津靠墙直喘气。 实是小得不能再小事,大夫嘱咐别让伤口沾水,别也没什么要注意,顺带便拿颗打虫宝塔糖喂进妙音嘴里,就把她们打发出来了。 事有凑巧,才下台阶没几步,迎面遇见白寅初抱着个孩子过来。南钦惊讶上午雅言刚和她提起她那素未谋面外甥,现居然就遇上了。她和雅言面面相觑,看寅初一个人领着孩子,孩子又哭闹,他一副手忙脚乱样子,大人倒比小孩可怜。!@@##$l&&~*hah*~&&l$##@@ 13第12章 “南钦?”寅初狼狈地喊她,“这么巧!” “是呀。”她左右看,“你一个人带毛头来?” 寅初脸上表情很尴尬,她才发现问得很不得体。他是拘礼人,和冯家人一一打招呼。一个大男人,手上还要颠着孩子,显得很无奈。他怀里孩子是她外甥,本来想避避嫌,可是眼下又避无可避,委实难办。 雅言打量这种情况,南钦怕是不好袖手旁观,便低声道:“你要不要帮帮白先生忙?我们可以车里等你。” 寅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感激道:“南钦能帮我再好也没有了,我从洋行直接过来,以为打一针很方便,没想到……那个,嘉树一直老家,眼下大了接回楘州来,我想带他做个全身检查,可能要耗些时间,会不会耽误你们?这样,回头用我车送南钦,如果你们有别安排,我再想法子让你们汇合,你们看行不行?” 他怀里孩子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大概哭是会传染,妙音刚消停了一会儿,仿佛被触到了伤心处,马上嘴一扁,像马达发动前奏,稀里哗啦也开始抽噎起来。再来一轮可吃不消,汝筝叫饶了,应道:“我们先去百货公司,怕走散了遇不着,就长乐路那个红玫瑰理发店碰头吧!” 大家说定了就分了手,雅言往车旁走,边走边迟疑地回头,“这样合适么?我二哥是个醋坛子,要是让他知道了……” 汝筝被妙音吵得心烦,也没听见她话,发狠孩子屁股上拍了两下,“哇啦哇啦点什么?螺丝滑丝了?再这样把你留这里,不带你回去了!”嘴里说着,已经把孩子送进了车里。 她们车开走了,寅初倒似乎不急着进去了。南钦看那孩子眉眼,儿子像妈,俨然就是个缩小版南葭。这么一来心疼了,抽出手绢来给他擦脸,“是叫嘉树吗?哦,不哭了,哭得这么可怜!来,阿姨抱抱。”边说边从寅初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 她一直说自己孩子缘好,嘉树到她怀里果然不哭了。寅初一旁看着,心里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是小小个子,和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小小个子抱着孩子,站这里原本应该是南葭才对。他有些发呆,突然回过神来,带着客气口吻说,“幸亏遇上你,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南钦摇着嘉树说没什么,顺口问道:“你母亲也一道来楘州了吧?” 寅初叹了口气,“我离婚他们不同意,现离掉了,对我也是诸多不满,哪里肯一道上来!” 这样倒难办了,家里没有个主事女人,孩子让佣人带着总归不放心。南钦心里也怨她姐姐,光图自己活不管孩子死活。将来寅初再娶,嘉树后母手里生活,不知又要委屈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些顾虑都不好说出口,毕竟和她没什么关系。孩子哭累了,伏她肩头昏昏欲睡。她轻轻拍他背,对寅初道:“不是要全身检查吗?要不你先去挂号吧!只是要验血,又要打预防针,一天里办完可苦了嘉树了。” 寅初听她这么一说便两难了,“那怎么办?我生意上忙,近有个订单要赶出来,也没有时间分两次带他来医院。” 白家是江浙一带有名望族,家道一向是极兴隆。老宅里呼奴引婢,未见得孩子就带糟了。南钦道:“你也不必太仔细,我看他精神很好,检不检查都没有什么妨碍吧!要是实不放心,哪天我抽个时间带他过来好了。” 寅初脸上略有了些笑意,“那太麻烦你了。” 南钦没有说什么,微一颔首抱着孩子上了台阶。 因为嘉树睡着了,悄悄地掀起袖子来,等他感觉到痛时针尖已经拔/出来了。南钦把他搂怀里,坐走廊长椅上按住针眼,寅初她旁边立着,伸手抚了抚嘉树柔软头发。 他没言声,但是痛苦姿势让南钦觉得很难过。她踌躇着看他,“姐夫,你近很艰难吧?” 她习惯这么叫他,似乎也改不过来了。寅初不计较,扯动一边嘴角慢慢地摇头,“别都还好,就是嘉树来了,恐怕力不从心。” 他不好意思开口,其实是他母亲想逼他再婚才把孩子送到他身边来。他们认为他没有家庭压力,婚姻就会懈怠下来。嘉树到来会让他直面困难,结婚事也会放心上。 他笑容舒展不开,南钦也不好多说什么,把嘉树胳膊上棉球拿下来,他接了送到垃圾桶里去,两下里相对无言,气氛便说不出凄怆。隔了半天还是他打破沉寂,谈起了南葭现状,“上次我从一个朋友处打探到,说她不香港了,似乎辗转去了柏林。她有没有联系过你?” “我料着她怕我怪她,没有给我来过电话。她这人自小就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南钦难堪地觑他一眼,“我听良宴说,她和姓金一起……我实是担心,她一个人外面漂泊,那个人又不一定靠得住。” 寅初缄默下来,稍顿了会儿才道:“金鹤鸣身家都楘州,也不怕他乱来。他敢欺负南葭,我绝不放过他。再说他顾忌良宴这一层,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撒野,你放心吧!不过要是南葭联系你,你好歹劝劝她。她根国内,浪迹海外不是长久方儿,让她早些回来,别作贱自己。” 南钦满心感慨,这么好人,自己姐姐没福气,白扔了手里幸福,到后结局不知道怎么样。现没人能管束她,她像断了线风筝外面纵情寻乐。等哪天想回来发现没有了退路,丈夫成了别人,儿子成了别人,那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悲哀吧! 她蹙着文细眉,忧心忡忡模样也分外安和。寅初要花很大自制力,才能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出国,他像疯了似找遍美国所有高校,可是没有她消息。追问南葭,她只会一味地冷嘲热讽。作为姐夫,对小姨子关爱过了头,难免要落人口实。他也没法正大光明地打探,于是一个错身,后来就传来了她和冯良宴结婚消息。 冯良宴,那个军阀公子,整个江南无人不知。他常常考虑,如果她嫁是个寻常人,他是不是还有机会把她夺回来?可也仅限于臆想,她婚姻还算幸福,他除了远远观望,没有别出路。不过心生向往情难自禁还是有,就像现,她抱着嘉树,恍惚有种取南葭而代之错觉。 寅初垂下头,他一定是疯了,觊觎别人太太,疯得无可救药了。 南钦不知道他心思,她还揣测,如果南葭现回来,他们复合几率有多高。 下午日光静静地流淌过去,坐了十来分钟,倒像坐了半辈子那么长远。嘉树动了动,看样子是要醒了。寅初怕她抱得累,忙过来接手,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寅初说:“今天带着嘉树不方便,改天我请你吃个饭,感谢你今天鼎力相助。” 南钦笑道:“你太客气了,嘉树是我外甥,如果遇不上便罢了。既遇上,没有不搭把手道理。”她看看车内,没有安放孩子地方,“你们是怎么来?嘉树一个人坐得住么?” 寅初嘴角略沉了下,“把车门都锁上,让他后座爬,开得慢些就好了。” 南钦简直惊讶,何至于搞得这样凄惨,哪怕叫佣人抱着也可以啊! 寅初看出她质疑,无可奈何道:“孩子是我母亲派人送来,今天刚到。交到我手里人就走了,我也是没办法。” 车子驶向长乐路,他送她去那家理发店。到了店门口,南钦不得不把嘉树放下来。哪怕再揪心,毕竟是人家家里事,她了自己力,说得过去了。 寅初看着她下车,礼貌一笑说再会。南钦关上了车门,站路旁朝车里看,嘉树趴玻璃窗上,两只又黑又亮大眼睛呆呆望着她,嘴里呼出来热气很模糊了他脸。她目送车子走远,心里一阵阵牵痛起来。这么小孩子像沙包似被抛来抛去,让她想起她们小时候,没有母亲关爱,几乎是乘风长大。现轮到这一辈,南葭实是太狠心了。 她进理发店时,雅言她们还没到。找个临窗位置坐下来,百无聊赖下翻阅日报,还是今早闻。都看过了,只好把中缝招工信息都细细浏览一遍。不经意间看到头版右下角一方小小启示,是当时名噪一时诗人与夫人离婚消息。她晃了晃神,犹记得那诗人爱情曾经让多少人艳羡,没想到短短半年就分道扬镳了。这个时代,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都像是寄生浮萍上,让人觉得靠不住。 等了约摸半个小时雅言和汝筝才来,妙音让佣人先带回去了,她们总算可以松散一阵子。雅言头发不知道怎么折腾才好,原来大卷要改成小卷,长发要改成短发。南钦和汝筝提不了意见只一旁看,直到那细细卷发棒缠了雅言满头,带上个特制帽子准备通电时南钦才道:“不会漏电吧?” 汝筝盯着理发师手里插头,迟迟道:“应该不会吧……” 死归死,烫还是要烫,这是时下摩登女性惊人意志力。南钦摸摸自己头发,觉得以前火钳烫应该安全些。本来蠢蠢欲动也打算“噱头”一下,待看见雅言拆了卷发棒样子算是彻底死心了。不说良宴不支持,自己也确实接受不了。这满头弯弯曲曲让她想起希腊神话里人物,立刻热情变成了一捧死灰。 雅言倒毫不介意,先头是沙发弹簧,这下子变成了钟表弹簧,她也很乐于接受。不过回到家时唬着了三夫人,捶胸顿足地骂:“死人啊,怎么弄成这模样!现好家养头发了,哪里也不许去!” 南钦和汝筝是做嫂子,没有劝阻小姑似乎也难逃干系。两个人对视一眼,站厅房里笑得很别扭。正苦于没有借口回避,听见外面佣人叫二少,她顿时松了口气。转回身看,良宴摘了帽子从外面进来,她难掩惊喜地一叹:“你回来了啊!”!@@##$l&&~*hah*~&&l$##@@ 14第13第章 良宴唔了一声,“调了架侦察机,三点就回楘州了。之前向父亲汇报公务,耽搁了些时候。” 冯夫人放下手里庚表道:“据说要开战,有没有这样事?” 他一向不家里谈时局,看南钦惶然瞪着他,便笑道:“轻易不会开战,就算打起来,地下不是挖了防空洞么,不要紧。” 冯夫人凝眉道:“哪里是担心我们自己,战场上枪炮无眼,还不是忧心你们!” 良宴沙发里坐下来,轻描淡写道:“上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亲自上阵,有什么可忧心!”转过眼看见雅言发型略一顿,然后啧啧称赞起来,“这个头烫得满好,比以前都要好。” 南钦觉得很惊讶,他审美突然变得开明了吗?家时还不准她烫,现又说雅言烫得好? 雅言找到个支持者,马上腰杆子硬起来,对她母亲道:“二哥都说好,那就是真好。其实没有这么糟,刚烫完了不自然,多洗两水就顺眼了。”边说边夹起皮包,一扭身上楼去了。 冯夫人对三太太道:“孩子大了,也不要管得那么紧。烫个头发你都要叫,她又不是庙里泥胎,由她去吧!”又吩咐南钦,“外头跑到现才回来,你们回房休息一会儿,到了饭点我打发人上楼叫你们。” 南钦道是,和良宴一道退出了小厅。 他们帅府有专门房间,是为他们回来小住准备。两间屋子打通,隔断成一个套间,门一关就是一方小天地。南钦打开柜子替他找衣裳,他自己过来取了件长袍,胸口横向一排赤金扣子,还是前几年时兴样式。 他把军装脱了交给她,她替他挂衣架上,转过身时候看见他精着身子,浑身只剩一条底裤。结实肌肉,颀长身形,就那么大剌剌地站那里。虽说结婚很久了,南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忙把视线调向了别处。沉默着气氛又显得太僵,便随意找了个话题,“你真觉得雅言头发烫得好看?” 他衣柜镜子前扭钮子,声气淡淡,“说不好看,三姨娘要怪罪你们。我不管别人打扮成什么怪模样,只要你没有学她们就好了。”稍稍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今天行程怎么安排?带妙音打了针,然后呢?直接去烫头?” 永远不要他面前说谎,这是南钦总结下来经验。再说她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没有向他隐瞒必要。她把他换下来衣裤收到洗衣篮里,揿了电铃让佣人来收走,一头说:“我今天遇见寅初了。” 良宴从镜子里看她,她脸上神色如常,没有显得局促不安。能主动坦白还是不错,这样子比他质问来得好。他嗯了声,“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看他,“你不生气吗?上次说了不让我见他。” 他嘴角浮起促狭笑意,“所以我等你解释。” 他总是这样,和她说话就像大人对付孩子。南钦有点丧气,坐圈椅里道:“也是凑巧,我们带妙音出来时候,医院门口碰见了他。他和南葭有个孩子你知道吧?以前老家养着,今天才回楘州来,也带到医院去打针。他一个人领着孩子,小毛头又哭又闹,我实是看不过去。好赖是我外甥么,我要是站干岸,也太没有人情味了。所以让雅言她们先走了,我陪同孩子打完针才到理发店和她们汇合。” 他背着手,仰起头吸了口气,“别人家事,还是少管为妙。” 南钦嘀咕了句:“既然遇上了,就算是邻居也要出手相帮。”说着皱了皱眉,他没有挑明,但是她知道自己行踪都他掌握之中。他习惯让她不舒服,军方监视可疑人员是寻常事,可是他把这种手段用到她身上,她毕竟是和他过日子,不是他政治敌人。她心里不满积攒了太久,终于按捺不住了,寒着嗓子道,“我有个要求。”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她,“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她交扣着十指,一字一句道:“我希望你不要再派人监视我,毕竟我是成年人,也希望保留一点**。你这样做,真让我很反感。” 良宴眯起眼,女人太有个性是好还是坏?他知道她一向有主见,否则也不会和他冷战十个月。这才刚有和好迹象,如果再闹崩了,实非他所愿。他垂首叹息,“是我失策,原本安排人手是想保护你安全,既然你不喜欢,我下令撤了就是了。” 他嘴上说得堂皇,肚子里打什么算盘她一清二楚。如果要吵,她是打算奉陪,不过他爽答应了,她就没什么可计较了。 窗槅子上刷着绿漆,一格一格把夕阳分割开。她起身去开窗,晚风扑面而来,吹起了两旁低垂绡纱。她想起早上那通电话,犹豫着要不要询问他,他却从背后抱了上来。 她站得笔直,这么单薄身子,也有铮铮傲骨支撑着。他躬着腰靠过去,包住她手,把下巴搁她肩头,贴着她耳朵说:“言归正传,这次事或者是人之常情,帮衬一把,过去就过去了,我不希望有下次,你能做到吗?” 南钦斟酌了下,不是寻上门来,她也没有兴致管别人闲事。可是他像防贼一样防着她,这让她感觉不受尊重。她让了下,“我量。可是有些事是突发,总不能视而不见。” 他手臂一僵,“那就是说,下次遇上了还要过问么?白寅初和南葭离婚了,孩子抚养权归他,把孩子照顾好是他责任。连南葭都不管,你不应该插手。” “我知道,所以我说量。”她微挣了挣,从他怀里脱离出来。 他有些不悦,“你喜欢孩子,我们自己可以生。” 南钦红了脸,他们没有讨论过生孩子事,因为婚期间只想过两人世界,开头是做了措施。后来分房,怀孕便无从谈起。这两天接触倒是没有避忌,但也不至于这么巧就命中了。 她尴尬地踅过身,“这和喜欢孩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么?”他似笑非笑道,“不是喜欢孩子,难道是为了寅初?” 她恼起来,“你胡说些什么?非要这样牵扯不清才好?”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一个疏忽居然勾出彼此火气来。他把脸拉得老长,语气变得不大好,“你这是恼羞成怒么?既然心怀坦荡,做什么连提一下都像犯了忌讳?你是我冯良宴太太,不是他白寅初私人秘书。我不让你们有来往,这上头哪点说不通?” 南钦气得发颤,结婚以来他一直寅初身上做文章。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三句话总不离打压她。他外面混得风生水起,回到家就这样无理取闹,这算什么?她是他疏解压力工具么?她握着拳锐声反驳,“你有那些功夫捕风捉影,不如把身后那些拉拉杂杂事打扫干净。今天有位司马小姐找你,我不晓得她是谁,她也没有请我听电话。横竖不管你有多吃得开,只一点,擦干净嘴,不要带进家里来,省得叫我恶心!” 良宴额上青筋蹦起来老高,抿着唇点头,半晌才道:“你果然不乎是吗?只要把嘴擦干净,你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心里委屈透了,她乎,可是乎又能怎么样?也许他爱她,对她诸多管束也可以理解为他占有欲。然而他爱纯粹吗?他做不到一心一意,却要求她眼里只有他。这么不公平,简直就像老式婚姻里模式。丈夫外开疆拓土美人怀,原配妻子只有留守老家三从四德。他就是要把她变成那样女人,用心之险恶,想起来几欲作呕。 他轻视她,她做个可怜腔叫他耻笑么?她扭过头一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难道二少刚刚才发现?” 良宴觉得心都凉了,什么话都难以表达他愤怒。他退后一步,咬着牙说:“你不要后悔。”用力气摔门而出,轰然一声巨响,惊动整个大帅府。 以前寘台总要佯装,告诉所有人他和南钦过得很幸福很美满。现自己也觉得迷惘,明明爱着她,但是无论如何不愿意服软。他下了楼,站楼梯口发怔,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也许是刚才动静太大,把所有人都震了出来,底楼每扇门前都立着人,每张脸都是惶惶。 冯夫人低叱,“出了什么事,这样子惊天动地!” 他窒了下,刚才气冲了头,现冷静下来,又觉得似乎不宜声张了。他空泛地向上比了个手势,“南钦开了窗户,走廊里有穿堂风,没留神门给吹上了,没什么事。” 众人都松了口气,他摸摸后脑勺,举步走出了官邸。 太阳落到了地平线上,只剩半个脸露外面。春分过后日长了,傍晚天光也能维持一个钟头。他背着手林荫道上慢慢地踱,草丛里有虫蝥细碎叫声,三三两两。除了树动外还能听到别,这个傍晚尚且还有一点生趣。 走出去没多远,俞绕良从后面赶上来,打开文件夹,把电台译文读给他听。这段时间局势不稳定,内容无非是哪支部队又有动作了。也许真会有一场恶仗吧!他抬头往天上看,一群海鸥远处盘旋,稍一待便俯冲下去,不见了踪影。!@@##$l&&~*hah*~&&l$##@@ 15第14章(捉章虫) 他不说话,俞绕良觑他脸色,趋身问:“那么三天后军演还如期进行吗?” 袍角拂脚面上,他低头踢开了面前石子,“这是壮我军威好时机,届时社会各界都会大加关注。不管开不开战,声势首先要造好。那些记者镁光灯,有时候比红口白牙管用得多。” 俞绕良道是,正待退下,他又把他叫住了,“把少夫人周围人都撤了吧!” 这个令下得叫人意外,俞绕良愕然道:“都撤了,怎么保证少夫人安全?” “她和我闹。”他垂着双肩,一副无能为力样子,“这个人性子太拧了,有时候我也招架不住。要是叫她发现还有人盯着她,我怕她会和我拼命。” 他们这段情路也算崎岖,俞绕良是副官,多少有些耳闻。军中人都知道二少脾气,三句话不对就要拔枪主,鲜少有人敢拂他意。可是到了少夫人这里就峰回路转了,好多次大发雷霆,到后都是自己偃旗息鼓。世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被死死克住了,外还念着要早些回来。本来南京那边替他安排了饭店,高官往来,绝不是喝酒吃饭那么简单,总还有些男人期待惊喜,结果他推辞了,只说要陪父母吃晚饭,其实是舍不下家中娇妻。这么多牵挂,为什么不让少夫人知道呢?还是抹不下面子。奇怪自尊,让对方清楚自己心事,有那么难吗? 或许是当局者迷,俞绕良也不便多言,试着规劝道:“您可以同她好好谈谈,她附近安插人手,只是为了确保她安全。” 良宴微微一哂,“她要是能听我解释,我也不用这么烦闷了。绕良啊,你知道女人有多难缠吗?要小心奉承着,简直比那些公使还要麻烦!”他沿着盘山路走,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喋喋说着,“要给她好脸子,她惹你不不能马上点出来。即便她办事欠妥,你对她说话轻不得重不得,要特别仔细,不能伤了她心。因为人家心是水晶做,我心是不锈钢。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喜欢靦着脸往她跟前凑,这难道就是贱骨头么?” “不能这么说。”俞绕良是头一回听他提私事,这么多心得,按他身上实有些可笑。可是不能笑,必须好言相劝,“女人本就是用来宠,您这样……没错。” 他烦恼地摆手,“你还没结婚,等你长久和一个女人生活一起,自然就知道了。” 俞绕良道:“我没结婚,但也恋爱过,您心情我能体会。女人都是这样,因为您乎,有时反而不知道怎么处理。我看少夫人不像是个不讲道理人,如果您能再耐心一些,也许情况会有改善。” “她就是太讲道理了。”他嘟囔了句,“别人事那么上心,简直愚蠢!” 他前面昂首阔步,俞绕良后面陪同,闷着头想: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吃白寅初醋。所幸少夫人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理发店,要是中途和姓白吃饭喝咖啡,那估计要天下大乱了。二少现虽空军署,将来总归要接大帅班。他军事上掌控大局能力很强,个人感情却处理得一团糟。仿佛一具身体里面有两个灵魂,一个已经巍然成山,另一个还是思想幼稚孩子。 “我总算没有亏待她。”他自言自语着,“结婚以来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她事,外和一半薪水都交给她,还要怎么样呢!” 俞绕良突然冒出来一句,“如果全部交给她呢?” 他回过身来,表情不可思议,“什么?” 俞绕良忙掩饰着咳嗽一声,“我是随口一说,场面上行走,没有钱是断不能,总不好喝杯酒还要同太太要钱。那么……我这就去把人撤了。” 他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头来,“陏园人留着,安全还是要保证。横竖她不常出门,外围撤了也没什么。” 俞绕良应个是,“二少散步不要散得太晚,毕竟是寘台,叫夫人担忧不好。再说少夫人定然也等着您,夫妻没有隔夜仇,吵过了,哄哄也就过去了。” 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相处起来又是另一番光景。他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往前蹉了几步。再回过身看帅府,雪白墙头掩映枝叶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他们卧房窗户。八字式窗帘已经放下来了,窗口黑洞洞,她大概下楼了,或者一个人坐昏暗里生闷气。不管怎么样,她对他无所谓态度让他心寒。他承认以前荒诞,但是自从有了她,他十二万分忠诚甚至超过对帽徽上青天白日。可惜她不懂,自己又下意识要触怒她,想从她惊慌伤感里找到慰籍,然而没有。她不乎,只是叮嘱他擦干净嘴,真是莫大悲哀。 他晃荡了一圈,后还是回到官邸。他父亲坐沙发上翻晚报,看见他,拍着膝盖道:“华北局势不容乐观,当早作准备。军火是充足,眼下缺是经费。提前筹措,有备无患嘛。” 调兵遣将没法不计成本,这笔钱南京方面申请不下来,现是各顾各,他们这里唯有自己想办法。 良宴倒不着急,“楘州商号云集,安排两场义卖义演,凑个十几万现大洋应该不话下。”边说边想到了白寅初,他是商会会长,这趟不炸出他二两油来,岂不愧对这大好时机! 他父亲点点头,缄默下来。 大厅座钟敲了七下,冯家吃饭有定规,这个点雷打不动。他父亲起身往餐厅去,他拱门那里静待。南钦扶着扶手下楼来,身上换了件藕荷色旗袍,外面罩着鹅黄绒线衫。经过他面前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南钦喜欢冯家一点于恪守礼法,和别军阀不同,冯家祖辈是官宦出身,冯克宽虽然管辖整个华东,武将却有文臣作风。比如食不言,大家专心致志地吃饭,没有饭桌上往来,用不着吵架过后强颜欢笑,对南钦来说便有了相对宽松环境用于缓冲。 晚饭过后坐下来喝茶,冯大帅才委婉表达了他意思,时局不稳,没有必要不要离开家。又看一眼雅言,皱着眉头道:“那个救国同盟会你就不要再去了,老老实实待着。外头风声鹤唳,中统首先盯就是那些组织。这个时候不要往枪头子上撞,免得多生事端。” 冯夫人是经历过风浪,就是防空警报突然响了也惊扰不到她。她只是忧心良泽,“万一打起来,七十一军不是嫡系,只怕要首当其冲。良泽刚从军校毕业,实战经验甚少,我是担心……” 冯克宽搁下茶盏道:“眼下调动,难免落人口实。他年轻,经历些风浪也没有什么不好。倒是良宴这里,五十一个中队,可用作战机型只有两千多架。不占优势,唯恐艰难。” 南钦听了这话,心里高高悬起来。她不甚关心良宴军中事,一直都以为他神通广大。这次开战要真刀真枪地上阵,若是有个闪失,她岂不成了失舟之舵! 良宴倒笃定得很,“下个月有六十五架霍克iii引进,汇流成海,未必弱势。”他笑道,“美国时出勤,我一个人击落过四架雪莱克。就算接令起飞,也没有什么可惧。” 南钦不说话,人却有点六神无主。佣人来给她添茶,她手上猛一抖,红茶撒得满身是。夫人们哟地一声,三太太斥那丫头,“腚上皮痒么?怎么不瞧着点!”一番责难,把那丫头吓得面如土色。 “是我自己不好。”南钦掸了掸身上水渍,勉强笑道,“不知怎么颤了一下,姨娘别骂她。” 冯夫人抽了手绢给她掖旗袍,料着他们小夫妻感情深,听见开战消息便慌神。她以前也是这样,知道男人要出兵,每每吓得寝食难安,这么多年历练下来才淬得稳如泰山。小辈里孩子年轻,遇着这样事难免乱了方寸,她温声宽慰道:“眼下不过局势动荡,还没有开火消息,咱们是未雨绸缪,你也不要太担心。好了,时候不早了,给良泽留个门,其他人都散了吧!” 南钦站起来向父亲行礼道晚安,良宴趁机来搀她,她不好回避,便同他相携上了楼。 房间里只开一盏灯,灯光暗暗,照不亮脸上表情。他关了门来看她,她站地心一副怔忡模样,两只手去摸领上翡翠别针,压了好几下都取不下来。 他过去帮她,先前不又淡了,去远了。她是关心他,只要从她言行里咀嚼出一丝一毫来,他就觉得其他都不重要了。他把别针放壁炉上,扶着她肩问:“怎么?不舒服?” 南钦提不起劲来,只觉浑身乏力,缓缓摇头说,“没有。” “你是怕开战么?”他把她散乱发拨开些,双手去捧她脸,“嫁给我叫你没有安全感吧?我是军人,乱世里颠沛是常事。你放心,我就算身死,也会先安顿好你。” 她打了个激灵,“你不要说这样话,我知道你是以空军学院第一成绩结业,你有能力。” 他一笑,颊上细细酒窝,有些孩子气,“再有能力,经得起子弹扫射?” 她心口痉挛起来,不知道是恐惧还是绝望,凄惶喊了声“予松” 予松是他小字,外面人情往来倒常有人一拱手,亲亲热热叫声“予松兄”,她这里没有过。她鲜少唤他名字,即便叫了也是生硬“良宴”。这一声把坚冰都融化了,他用拇指摩挲她脸孔,“别怕,只是作坏打算,不一定打得起来。打起来了,我们也不一定会败。” 他低头吻她,她嘴唇颤抖。这种悸动像通了电,直打进他心里去。!@@##$l&&~*hah*~&&l$##@@ 16第15章 良宴开始变得很忙,要阅兵还要备战。筹钱也是项大任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不单是空军署少将,是冯大帅儿子。和各界人员打交道,摆出官威来软硬兼施,实难为他这样心高气傲人。所幸他手下副官拉得下脸,这帮人走出去戎装笔挺人模人样,军中混久了,个个都是兵痞。军饷事似乎极容易解决,单是楘州商会就答应出资八万。当然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寅初拿出来,美其名曰支持抗战,究竟是不是受制,就很难说得清了。 今天天气很好,也是空军署大做文章日子。早上拧开无线电,喇叭里一条笔直喉咙播报闻,用很大篇幅介绍空军预备役部队编制,然后是参加军演侦察机、战斗机、轰炸机机型。 南钦坐藤椅里,听到很多熟人名字,都是各界政要。她有些恍惚,早晨起来就不大舒服,到现似乎发起烧来。热一阵寒一阵,拿毯子盖着,又吃了退烧药,还是不见好。迷迷糊糊挨到九点,隐约听见礼炮声,差人出去看,说是东南方传来,大约是军演开始了。 她闭上眼,感觉鼻子里呼出来气都是滚烫。四肢像被碾压过一遍似,又疼又木,想动都动不了。 吴妈看她样子不大对头,怎么脸红得像关公一样?弓着腰来搭她前额,一触之下了不得,惊道:“烫得这样,好煎荷包蛋了!哎呀我去叫车,点上医院吧!” 南钦平时身体很好,有点小毛小病,吃两颗药就能挺过去。又因为懒得挪动,便摆手道:“不要紧,可能药效还没到,回头出身汗,自然都好了。” 吴妈不放心,边上絮叨着,“烧得太久脑子要烧坏掉,这怎么行呢!我给先生挂电话吧,看看俞副官能不能说上话。再不行我就回禀夫人,不管怎么样医院是要去呀!” 南钦勉强挣了下,“不要大惊小怪,寘台哪里还有人,打过去也没有用。” 吴妈哦了声,“夫人肯定也去观礼了……那怎么办?” 南钦应付不动她,歪着脑袋不再说话。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云里雾里把以前场景都过了一遍。然后电话铃响起来,好像是找她。她把毯子裹得紧些,冷到几乎打颤。没过多久听见吴妈和男人说话声音,一个说“少夫人不肯去医院呀”,一个说“外面正流行猩红热,耽误了要出事”。 她分辨不出是谁,眼皮子掀不起来,暗暗忖着是不是良宴回来了。一只微凉手伸过来摸她额头,低声唤她,“南钦,醒醒,我带你去医院。” 她废了很大力气才看清楚,“姐夫来了?” 寅初蹙眉道:“怎么弄成这样!” 她说:“可能是昨晚着凉了,不要紧,我吃过药了。” 寅初很着急,“这么烫,吃药只怕压不住。要不是我打电话过来,还不知道你病成这样。”回身对吴妈道,“你准备一下,咱们这就去医院。” 吴妈慌忙去拿她外套和皮包,他揭了她毛毯搀她,她软软起不来身。眼下也顾不得避嫌了,他横了一条心把她抱起来,她立刻皱起了眉,“不要,良宴知道了要生气。” 她应该是有点糊涂了,否则断不会说这样话。寅初心里发沉,她病中还担心惹冯良宴不,也许他们婚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鲜。他紧了紧手臂,她份量那么轻,只是滚烫。他倒是肖想过总有一天能拥她入怀,但绝不是现这样情况。佣人急急忙忙奔来了,他低头道:“你放心,回头我给良宴挂电话。要是他不高兴了,我来向他解释。” 车子开出陏园,没有往空军医院去。寅初有自己打算,他随近公济医院有股份,活动得开,找医生和用药也方便些。倒不是说到了空军医院就受冷落,知道她身份,那些军医自然也心力。总归是别人地盘么,也是出于他一点小私心。 床位很安排下来,医院院长亲自出马,做了一系列基础检查开药准备插针吊盐水。 那边护士推着治疗车来,撸起南钦袖子拿皮条绑手腕。寅初看过去,那腕子细得真正一点点。他转过脸来拱拱手,“今天麻烦立人兄了。” 陈院长笑道:“区区小事,还值当你一谢?”到底是冯少帅太太,楘州没有几个人是不认识,由前姐夫送来总不免让人侧目。 寅初看他表情有异,哦了一声道:“去陏园附近办事,顺道过去看一看,恰巧遇上冯少夫人生病。冯少帅眼下阅兵,通知了他底下副官,回头应该会赶来。怎么样?是不是猩红热?” 陈院长托托眼镜道,“口腔没有费柯氏斑,淋巴结稍有些肿大,但身上没有皮疹,可以确定不是猩红热。先用抗生素把烧退了,观察一天看看有没有好转。” 寅初点头,陈院长又借机说起添置设备药品事,他回头看看南钦,她躺雪白被褥间,脸上潮红,很虚弱模样。他向外比了比,“这事还得通过董事会,我单方面决定不作数。这样,到你办公室去说。” 南钦能听见他们说话,就是睁不开眼。勉强叫了声吴妈,“通知先生了么?” 吴妈凑过来说:“已经给俞副官打过电话了,说是军演结束了还有讲话,可能没有那么赶到,请少奶奶稍待。反正咱们已经医院了,先生晚一些也没有大碍。您别说话,好好休息,睡一觉先生就来了。” 他工作要紧,也不能指望他立刻抛下手上事来看她。南钦叹口气,抬起手压住了眼睛。 “少奶奶觉得太亮了么?”这是个特级病房,布置得比普通病房考究。地上铺着地毯,待客地方有沙发和茶几,窗上帘子也很厚。吴妈走过去放下半边,拧回身来问,“少奶奶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去给您准备。” 南钦偏过头,没有说话。 寅初回来时候抱了两只糖水罐头,放茶几上才想起没有刀,只能干看着。这些外国进口罐头都是吕制,两头一样密封。要打开得顶上划十字,然后从中间掰出个四方形,才能把里面东西倒出来。他看了吴妈一眼,“我去一下医院食堂。” 吴妈是佣人,想当然觉得这种事理应由她来做。赶紧搓手过来接,谦恭道:“麻烦了白先生半天,怎么好意思再让您干这个!您坐下休息,还是我去吧!”说着便出了病房。 屋里只剩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这种情形下和她独处。他站那里有些犹豫,照理说应该避嫌,走廊里侯着才合适。可是又舍不得错过机会,略怔了一下,后还是她病床边上坐了下来。 她手搭床沿,皮肤通透,连底下淡青色血管都看得很清楚。他移开视线打量她脸,那五官是他日夜都思念,可是近眼前,又显得陌生了。他自嘲地笑笑,她一定不知道他苦恋了她那么多年。现她是别人,自己也只有借这个时候好好看她两眼。 他往前趋了趋,“眉妩,听得见我说话吗?” 她没有反应,看样子是睡熟了。他心里安定下来,替她掖掖脖子两边被角。手背不小心擦过她腮,胸口猛又一蹦,只觉温腻入骨难以形容。仅仅这么一点碰触就令他晕眩,她对他到底有多大吸引力,自己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把手探过去,探得无比艰难。终于渐渐触到她脸颊,他深吸口气,心都颤抖起来。一点一点抚摸,不敢用太大力气,怕吵醒了她。可是他鼻子发酸,当指腹碰到她唇时,他觉得她应该是他。漂流了那么久,倦鸟总有归巢一天。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军用靴踩水门汀地面上动静,大概是冯良宴来了。寅初站起来,回过身去看,人已经到了门上。冯少将帽沿压得低低,脸上神色不明。迈步进来,身后副官和勤务都留了门外。 照推算空演还没有结束,他现赶到,想是把一干政要都撇下了吧!寅初笑了笑,“来了?已经让医生做过检查,不是猩红热,你不用担心。” 良宴场面上功夫还是会做,摘了军帽道:“我那里忙,一个闪失居然疏忽了她。多谢白兄了,内子抱恙劳动白兄,实叫冯某惭愧。” 寅初道:“你我何须客气!说到底南钦我身边待了两三年,她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这是模糊概念,他和南钦从相识到结婚不过三年,白寅初也搬出他们相处时间来,难道还想同他分庭抗礼?良宴吊了下嘴角,“白兄果然仁义,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什么不爽利,劳烦别人不好,倒显得我这个做丈夫没有到责任似。”边说边蜕下手套问外面,“空军医院车来了没有?” 冯少帅是个强势人,他会下令转院也是预料之中。寅初不太赞成,但又不好说得太理所当然,便斟酌着提议:“她病中,来回折腾只怕耗神。不如等这些药用完了看,如果没有好转,再转院不迟啊!” 这时候吴妈端着一大碗糖水橘子过来,看见良宴讶然一叹,“先生来得真,刚才少奶奶还问您呢!” 她病了,做不了自己主,他就算有什么火,也不能冲着一个病人发作。说白寅初做错了,似乎又不是。没有他那慷慨一抱,陏园还真没人敢上手碰她,哪能这么及时送到医院来!这笔账可以分开算,事情本身是没有错,错就错他那些小动作。不管他嘴上说得多么光彩,都不能掩盖他用心。男人了解男人,爱着某个人,哪怕眼神控制得再好,言行再得体,只要牵扯上那个女人,坚固堡垒也会有裂缝。!@@##$l&&~*hah*~&&l$##@@ 17第16章 他坐到先前寅初坐那个位置,伸手去摸南钦额头,还是烫,不过倒没有吴妈向俞副官描述那么吓人了。他心里略缓了,对寅初道:“也是,那就观察观察再说吧!”语毕一顿,又笑道,“我倒忘了,单是南钦事上道谢还不够。这趟募捐,你可解了我燃眉之急了。白氏实业果然是楘州排得上名号,财大气粗啊!像白兄这样爱国志士,他日必定要上报南京予以表彰。这次开战,经费确实是叫人作难。我们帅府能拿出来有限,到底还要靠兄弟们多帮衬。所以再有沟壑,还望白兄鼎力相助,方不负咱们同仇敌忾决心么!” 军阀敛财向来不是什么秘闻,既然要楘州生存,就得喂饱这些吃人不吐骨头豺狼。白寅初商海里浮沉,什么样面孔都见识过,论起应对,似乎也不话下。当即道:“我是经商,不能为国效力已是憾事,换个途径,也算成全了我道义。但凡我有能力,绝不说半个不字。只是少帅也知道,生意人钱来得,风险担得也大……横竖我所能,有一分我断不会出半厘,这点请少帅放心。” 良宴仰唇而笑,“有白兄这句话,算是给我吃了定心丸了。且不说白氏名下纺织厂和百货商店,仅是码头仓库就有十几个。瘦死骆驼比马大,我对你实力是没有半点怀疑。” 双方你来我往地周旋,各人话里都还有话。面上笑着,暗中揣着一把刀,只等刮骨剜肉。寅初留下也是为了南钦,既然正主来了,就没有耽搁必要了。他寥寥几句应付过去便待告辞,良宴道:“那我就不相留了,回头舞会你一定要来,容我好好答谢你。”又唤绕良,“代我送送白会长。” 俞副官接了令,毕恭毕敬向外引路,把人送出了病房。 良宴错牙望着他背影,这个白寅初,若不是还有地方用得上,他早就拔枪把他给崩了。以为他什么都没看见么?那半边窗帘吊着,从走廊底下经过,病房里情况一清二楚。 南钦脸摸上去手感好么?她唇温柔多情么?他妒火中烧,像要打上标签一样,俯身发狠吻她。她终于唔了声,伸手来推他,他撑着两臂盯住她,“你什么时候醒?是刚才,还是我没来之前?” 南钦脸上潮红还没有退,多少替她打了掩护。其实寅初给她掖被子时她就察觉了,只是累,不想睁眼。可是没想到他抚她脸,这让她惶恐至极,得装睡,免得相对尴尬。他每一分移动都是小心翼翼,虔诚专注,她能从里面分辨出很多东西来。然后他把手指按她嘴唇上,当时她吓得两耳嗡鸣,所幸良宴来了,否则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发展。 怎么会这样呢!热度退掉了大半,身上轻松了,可心里又沉重起来。这事不能让良宴知道,他心眼小,有点风吹草动,又要没完没了找她吵架了。 “不是刚才被你吵醒么!”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口鼻,“你不要靠我太近,没过了病气。” 他不以为然,“我底子好,哪里像你!”接过吴妈手里碗,舀了一瓣橘瓤调侃,“来,我伺候你。” 她摇头说不要,“你那里忙完了吗?我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这么大阅兵你不,叫有心人参你个渎职就不好了。” 俞绕良传话说她住院时,他正坐主席台上准备发言稿。听见消息心里油煎一样炸开了锅,也顾不得旁了,和洪参谋交代一声就出来了。现想想,扔下个烂摊子不收拾,似乎十分欠妥。 “那让俞副官留下,后面事由他处理。如果觉得还不舒服,不要回家,直接去空军医院,知道么?” 他说“知道么”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了,虽然还是不容商量语气,但是南钦觉得有温暖成份里面。她乖乖地点头,“我记住了。” 他她耳垂上捏了下,起身道:“我走了,想吃什么让绕良传口信,晚上给你带回去。”言罢整装走出了病房。 应该没有让他看见吧!南钦把脸埋枕头里,本来已经够夹缠,寅初再来这一手,就乱得理不清头绪了。看来应该依着良宴意思,寅初那里以后断不能再往来了。换作十五六岁时候她也许会心动、会窃喜,现除了困扰没有其他了。时间永远不对,她独身时他有南葭。他恢复了自由之身,她又有了良宴,所以注定他们有缘无份。只是那一声“眉妩”倒是勾起她很多回忆,然而回不去了,无非惹出一点伤感情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挂水挂了三个多小时,拔针时候烧基本退了。南钦坐起来,头有些晕。吴妈上来搀扶,慢慢挪下楼,上了俞绕良车。 俞副官从后视镜里看她,“少夫人眼下感觉怎么样?” 她说:“没什么大碍了,回陏园吧!” 车子开出公济医院大门,俞绕良道:“二少临走说起小萝卜鸭舌汤,问少夫人想不想吃。反正是顺道,可以打包带回陏园。” 南钦有点好笑,“他还操心这些,难为他。” 俞绕良笑道:“您事,二少从来没有懈怠过。”又想起什么来,话锋一转道,“空演之后丽华酒店有场舞会,还是军饷事,要答谢各界慷慨解囊。本来要请少夫人出席,您目下这情况也不适合操劳,还是家好生修养。不过二少要应付人多,可能得晚些回陏园。” 南钦点了点头,“他忙正事要紧,只是要劳烦俞副官多劝着他点,他胃不好,不能喝太多酒。回头替我把药带去,万一犯疼也好克制。” 俞绕良应了个是,其实不闹别扭,踏踏实实过日子,两个人真可称得上神仙眷侣。互相关爱,互相照应,普通老百姓不也这样过么!可惜爱得越深计较越多,他们相处模式就是不断争吵,不断和好。明明那么意,偏爱人面前执拗,这种事旁人真是无能为力。 南钦回到家倒头就睡,浑浑噩噩过了半天,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揿铃叫佣人来,换了衣裳,下楼喝了碗粥。不知厨房哪里弄酱菜,很脆很爽口。问吴妈,吴妈说:“这个我们老家叫外国生姜,好像是外国进来品种。学名叫什么不知道,长土里,模样和老姜差不多。秋天开花,根子挖出来就能腌咸菜。” 吴妈是苏北人,有时候老家来人看她,常会带些自己种农产。像蘘菏啦、荸荠啦、还有慈姑和茭白之类,说给少夫人换换口味,南钦少不得要打赏。 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就有些意兴阑珊了。歪沙发上朝外看,花园里点了灯,映照出天却是深蓝。客厅里摆钟指向九点,她往院门上看,铁门紧闭,便奇道:“先生还没回来,门怎么关上了?” 吴妈哦了声,“这是俞副官吩咐,说现时局不好,一入夜都要关门闭户。外面有瘌痢头看着,先生回来会揿喇叭。时候不早了,少奶奶别等了,还是上楼休息吧!身体才好,自己多保重。” 南钦扶着额叹了口气,也是,他应酬那些人,说不定要折腾到一两点,她这里死等也不是办法,便起身上了楼。回到房间仍旧无事可做,坐床上捋了捋他枕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先前分了十个月房,从来可以当他不存。如今倒好,他没回来,自己居没法安心睡了。 她脱了鞋上床,床头一本书倒扣那里,拿过来看,是空军作战纲要。她重又把书扣回去,抱着胳膊环顾室内,这是个带转角房间,是他们婚房。空关了大半年,到底还是住回来了。尤记得当初布置它时心情,就像开启人生另一扇大门,她简直按捺不住喜悦。挑浅绿色墙纸,把弧形窗框刷成白色,一切都是她想象中样子。可惜后来和他渐行渐远,这个屋子也就成了摆设。现既然回来了,但愿还有机会从头开始吧! 她怀着美好希望住回这间屋子,可是这夜良宴没有回来。 极不安稳地睡了一晚,天亮转过脸看,另半床被褥依旧是整齐,连枕头也还是昨天样子。她心里犯嘀咕,洗漱完了下楼问大厅里打扫佣人,“昨晚先生回来了吗?” 众人都说没有,她心里隐隐发愁,连去南京都能当天赶回来,究竟什么要紧事忙到夜不归宿呢? 电话机檀香木方几上摆着,她走过去拿起听筒,看着那圈数字又迷茫了。该往哪里拨?时间还早,空军署办公室应该还没有上班。往寘台打,又怕弄得那边也忧心。左右两难,还是把听筒放了回去。自己安慰自己,不就是一夜未归么,那么紧张干什么!可是总有不好预感,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沉甸甸压心头,叫人喘不上气来。 厨房阿妈说早点都准备好了,南钦挪到餐厅去,餐桌上摆着今天报纸,她坐下来随手翻阅,头版就是昨晚丽华酒店拍卖。有张图片非常醒目,是位年轻小姐托着一方珠宝盒,图片附录写着“名媛为国捐献祖传红宝石项链”。再往下,座位名牌上四个字也拍得非常清晰。南钦怔怔看着,心道雅言话真靠不住,司马及人分明是个美人么!!@@##$l&&~*hah*~&&l$##@@ 18第17章 酒店窗帘厚重,外面春光灿烂,房间里仍是漆黑如夜。 酒喝得多了,头痛欲裂。良宴迷迷糊糊醒过来,拿手捂住脸,深深吸了口气。后脖子像被砸过似,记不清什么时候散席,什么时候回家了。手肘碰到边上人,他顿了下,动作收敛了些,怕吵着她。侧过身子攀上她肩,担心她烧退了没有,黑暗里摸索着探她额头,还好都过去了,应该没有大碍了。 她动了动,往他身边靠过来,他自发把她搂进怀里,她背上轻轻地拍。这个时候是好,没有外界干扰,她就他身边,不用担心她和白寅初有什么纠葛,她身心都属于他。 他紧了下手臂低声问她,“都好了吧?渴吗?要不要喝水?” 怀里人没有说话,肌肉却略有些僵硬。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回手去找床头开关,来回摸了几遍没有找到。这下子真有些慌了,跃下床就去寻窗户。窗帘一拉开,外面光线几乎灼伤他眼。他也顾不得了,回过身来看,床上人把脸埋枕头间,只剩脑后一片蓬蓬卷发。他吃惊不小,高声质问:“你是谁?抬起头来,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那女人没动,只是懒懒举了举胳膊,细长手指比划两下,“把窗帘拉上,太亮了!” 是司马及人!她一出现保准没好事,良宴皱起眉,叉腰道:“你又搞什么鬼?这么正大光明订房间,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终于坐起来,睡衣半边吊带耷拉着,式抹胸刚巧卡高耸乳/房上,冲他憨憨一笑道:“这话有意思,你忘了昨天酒会上和我说了什么?你说你多想我,没有我连生活都失去了色彩。怎么?刚过了一夜就想反悔?” “扯淡,我会说那样话?”他边穿外套边道,“别想玩什么花样,不管我睡没睡你,回头会让人带你去医院收拾干净。别等几个月后大着肚子来找我,我不吃那套。” 她脸上一阵黯淡,“你很爱南钦吗?她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他扣上武装带,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我不想和你谈论她好坏,至少有一点,她没有随便同男人上床习惯。” 她被他说得面红耳赤,这个人还是这样,嘴下从来不留情。先前把她当成他太太,那份体贴简直让人受宠若惊。眼下看明白了人,就拿南钦冰清玉洁来和她比?他大概不知道,再干净也经不起人惦记。他自己成了污糟猫,还怎么配得上他阳春白雪太太? 他要走,她从床上蹦起来拦截他,抱着他腰撼他,“良宴,你不能对我这么无情。这两年我跑了好多地方,也结交了好多异性,就是为了忘记你。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那些人实太愚蠢,没有一个能和你相比。以前是我任性,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你能不能原谅我?我们重开始好不好?” 他推开她,板着脸告诉她,“我结婚了,也没有个精力玩你追我赶游戏。及人,过去就让他过去吧!你好好找个人安定下来,这么飘着不是办法,除了糟蹋自己还有什么?昨晚事你要是聪明就不会往外说,你我都是场面上人,爆出这种丑事带坏名声,对大家都不利。” 司马及人眯着眼冷笑,“你是打算一句话带过了吗?那咱们这算怎么回事?” 他君子风度从来不会滥用,自己酒醉后是什么样子自己知道。睡一张床上就必须负责?她司马小姐为人大家心知肚明,想讹他,还嫩了点! 他说:“依你意思呢?你应该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什么?为你父亲翟升?还是打算为那个画家开路?” 司马及人狠狠地瞪着他,姣好五官扭曲起来很是凶悍,“我你眼里就是这样女人?” 他不说话,就那么探究地望着她。 她气坏了,使劲跺脚声嘶力竭:“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不管你怎么安排南钦,总之我要和你一起!” 他像听了天大笑话,哈地一声举起了双手,“你不是孩子了,不要异想天开。你爱不爱我是你自己事,我不会为你心血来潮买单,我可不是那个可怜画家。” 她窒了下,咬牙切齿地点头,“但愿南钦知道这件事后还能原谅你。” 她拿南钦来威胁他,这让他不能忍。他把手扣她脖子上,没有用力,单是警告她,“不要打搅我太太,她和你不一样。” 她觉得心都冷了,以前他护食对象是她,现换了人,他也可以不念旧情拔刀相向。 “你这样爱她?”她含着泪道,“一点不顾及我感受?” 他松开手,转过身去整理领章,“我只对她一个人负责,别人怎么样和我没有关系。” “报纸上会登出来,你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他哼一声,“如果这样,我手下副官就该换人了。”她还想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横竖不是头一回,也不用这么较真。要说负责,该负责人多了,未必轮得到我。” 他话尖刀一样诛心,司马及人看着他开门走出去,心里屈辱简直难以形容。说爱他,倒未必真爱到那种程度,就是不甘,得不到才是好。以前觉得他霸道自负,现看来这种脾气才有男人气概。南钦真好福气,有他这样丈夫疼爱。怪自己那时候太骄傲,如果愿意迁就,眼下陏园女主人就应该是她。 她立那里,缓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反正不着急,来日方长么!既然他这里没法攻克,南钦那里出问题也是一样。她不是单打独斗,幸好还有后手。如果这还拿不下,就说明他们婚姻当真固若金汤,她就应该死了这份心了。 良宴车没有去空军署,直接回了陏园。车子驶进大门,老远就看见南钦,穿着围裙绾起了头发,手里举着大剪刀,正修剪一株尖叶女贞。 他让车停下,跨过排水过去叫她,“怎么干这些!家里没有园丁吗?昨天还医院,今天倒开始干活了!”接过那修枝剪往边上一扔,“你不懂作养,嗯?” 她被太阳照得眯缝起眼,没有头发遮挡,光致致两鬓和脖子,愈发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低下头说:“闲着没事干,总要找些消遣打发时间。我不像你,有那么多应酬要忙。” 他被她说得一愣,仔细看她表情,淡淡,没有什么变化。毕竟有些心虚,也料着她为他一夜未归纠结,便来牵她手,拉她到秋千上坐下,自己转到后面一下一下地推。 南钦憋了好久,终于还是没憋住,“我看了今天报纸。” 他唔了声,“怎么?” “司马小姐很漂亮呵!”她笑着说,嘴角盘亘着苦涩,“我听说你们曾经是恋人?” 荡开小小肩头又回到他手心里,他拢了一下,仍旧又推出去,“都是以前事了,那时候年少无知,懂得什么是爱?军校读书那阵周围都是光棍,能找到个女朋友很有面子,为了撑排场,交往了半年。到后实处不下去,还是分手了。” “是吗?”她小声喃喃,“你们男人真奇怪,不爱也可以一起……” 他有些不知怎么作答了,迟疑了下方道:“年轻嘛,想得没有那么长远,心也定不下来,不像现。” 南钦看来他也就是随口一说,不像现?现不还是和那些女人纠缠不清!她盯着裙上随风舒展开细褶,双手紧紧勒住了麻绳,“你昨晚哪里过夜?” 她从来不过问他行踪,突然计较起来,让他有点招架不住。他原先已经被司马及人搞得心情烦闷,回来还要受她盘问,一来二去就显得不耐烦了。勉强控制了语气才道:“昨晚喝多了回不来,丽华酒店客房睡了一夜。” 南钦脑子空荡荡,早就料想是这样,一定是喝醉了不方便挪动,才会外面留宿。她之前到底想些什么?越来越乎,把自己变得越来越被动,活像个傻子。既然他这样说,她就应该相信。拿脚刹住了秋千,回过头问他,“酒劲都过了么?我让厨房给你熬点粥,养养胃要紧。以前让你少喝,推脱不掉做做样子就是了,偏要这么实打实!” 她嗔怪样子里分明都是关切,良宴把她捞起来按进怀里,贴着她额头嘟囔:“好囡囡,我真想你。” 南钦笑起来,“胡说点什么!” 她不知道当他发现同床共枕人不是她时,那份打心底里惶骇和厌恶。他用搂过她胳膊搂了别女人,他应该对她忏悔,可是不能。他和以前女朋友共度了一夜,她怎么会相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已经怀疑了,问得再含蓄,还是怀疑。如果他坦白,可以预见接下来是怎样一场战争。也许会回到半个月前,也许好不容易接上缘分就那么断了。 她把他往家里推,温声道:“你先去换衣服,我准备好了再去叫你。” 他低头闻闻领子,酒气里参杂了及人香水味,倒叫他一阵心慌。忙应一声,匆匆上了楼。 南钦站门口,茫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看见吴妈走过去,才想起来吩咐厨房熬粥。 天渐渐暖和了,日头底下待上一会儿,背上恍惚出了层汗。她把东边窗户打开了,微微一点风拂过,脑子清明了些。刚藤椅里坐下,门上老陈送了个信封进来,厚厚一叠,很沉。 “这是什么?”她抬头问,“怎么没有寄信人落款?” 老陈说不知道,投信箱里,连送信人都没看见。 她点头把人打发了,信封就摆面前,却迟迟不敢拆开。翘脚案上一把栀子花插玻璃樽里,窗口阳光透过枝叶照进来,打信封火漆上,红得耀眼。!@@##$l&&~*hah*~&&l$##@@ 19第18章 楼上有脚步声传来,那个信封虽然写着她名字,她却没有收起来,依旧搁案头上。 他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搭额前,少了平时凌厉之势,像是夏夜里和全家一起坐弄堂口乘凉青年,有种家常亲切感。走过来看她,笑道:“怎么发呆?我可饿了!” 南钦哦了声,扬声叫阿妈,“粥好了没有?一些呀!” 厨房里人出来说已经摆好了,他倒不着急了,冲案上瞥了眼,狐疑道:“你信?谁寄来?” 南钦摇头说不知道,“掂着有点份量,弄得我不敢拆开了。” 他伸手拿过来,撕了火漆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件,只有厚厚一沓照片。兜底倒出来,大概冲洗得有点急,隐隐还泛着潮气。他一张张摊开来看,看着看着徒然变了脸色,居然全是他酒会上种种。和女宾们喝酒跳舞不过是点缀,重头戏还是司马及人。谈笑、携手、共舞、甚至一同步出丽华上了车……他头嗡地一下就大了,又是这女人捣鬼,把一切拍下来送给南钦过目,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南钦探身看,他想归拢也来不及了,一面无措着一面喋喋解释:“不是你想那样……筹款酒会,交际是避免不了……” 她把手指点他们走出丽华酒店那张照片上,“你不是说住丽华客房吗?那这又是上哪儿去?良宴,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噎住了,慌忙来扶她胳膊,“我确是喝醉了,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面孔煞白,似乎随时要跌倒似,打着晃地来推他手,“不要碰我,我只问你昨晚住哪里,和谁一起。” “我……”他头一次慌得没了主张,如实回答,她断不能原谅他。撒谎么?谎言那么不堪一击,戳一下就会破,到时候难圆回来。 南钦顿时觉得心灰意冷,他谎称酒醉,抛下生病她,和别女人一起。医院时不是问她要吃什么,晚上给她带回来么?然后呢?带着初恋人重温旧梦去了,早就把她扔到了九霄云外。 亏她还婚房里痴痴等他,还想着和他重修旧好,结果一切都被他打碎了。他一边挽回她,一边还和外面女人暗渡陈仓。是别人倒罢了,卿妃那一类或者只能称之为消遣,司马及人却不一样。他们正式谈过恋爱,不是说初恋难忘怀吗?他们重走到一起,接下来会怎么样?无休止纠缠,三个人永恒战争。她想得愈发深,心都要碎了。她是一个人走旅途上,从来都是一个人。也许把幸福构筑他身上本来就是不对,这世上谁能让谁一辈子依靠?亲情都能掺假,何况是婚姻! “你和司马小姐一起,对不对?我明明可以猜到还要多此一问,根本是自取其辱。”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因为我这个太太做得不好,不称你意吗?你可以提出离婚,不要这样偷鸡摸狗,对司马小姐也不公平。” 她居然会说离婚!这个词过去冷战十个月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现从她口中说出来,他像个淋了雨泥胎,愤怒惊惶,不知如何是好。 “我从没想过要离婚,你做什么要往那上头扯?”他紧紧攥着拳头,把人绷成了一张弓,“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相信,其实想离婚是你吧?你想借机摆脱我,好和你寅初双宿双飞,是不是?”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乱难免口不择言。不要说离婚,他听见这词就觉得已经山穷水了。他们之间远没有到这程度,不管她对他怎么样,他只知道自己爱她,不能没有她。昨晚不过是醉糊涂了才会让司马及人有机会布阵,他这人酒品算是很好,着床就睡,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她事!她和他结婚那么久,这点都不了解么? 南钦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她实没办法面对他,做错了事不愿承认也就算了,屎盆子乱扣,就为了把她描摹得和他一样肮脏吗? “我和寅初清清白白,你不要侮辱我。”她瑟缩着双肩,努力维持风度,可是声音难掩凄怆,“我们结婚,其实是个错。坚持到现,彼此都已经心力交瘁了。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之前费力遮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寘台。但是这么下去……我觉得没有必要,太浪费时间。” 他冷笑道,“你把离婚看得太简单了,南钦,没有我,你楘州会寸步难行。” 她被他触到了痛处,他就是吃准了她没有退路才这样无所顾忌。她没有父母,没有姐姐,无处伸冤,如此想来作配他冯少帅真是高攀了。可是她还有一双手,就算给人洗衣糊纸盒,也不至于会饿死。 她挺直了脊梁,“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离婚,我不要你一分一毫。比起尊严来,钱财地位算得了什么!” 他简直要气疯了,拔高了嗓门道:“连饭都吃不饱时候,你就知道尊严有多虚无缥缈了!没了少帅夫人头衔,你还有汽车洋房?还有这满屋子佣人供你使唤?你做梦!”他一通发泄,才察觉佣人们当真都聚到了一起。每张脸上忐忑他眼里都是看热闹,他火气高涨起来,脱口叱了声“滚”。 也许她是会错意了,几乎没有犹豫,转身就往走。他讶然看着她背影,想去追,又赌气舍不下面子。她越走越,半路上碰上了闻讯赶来俞绕良。俞副官张开双臂去拦,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后还是被她走脱了。 良宴气得发颤,一屁股跌坐沙发里。打开茶几上烟盒想点支烟,然而手抖得难以自持,恼透了,咚地一声把打火机砸出去好远。 俞副官进来,满脸担忧,“二少,少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她一个人边走边哭,会出事。” “由她去!不知好歹东西!”嘴里说着,眼圈却泛红了。他慌忙拿手捂住脸,指缝里泪水氤氲,怎么堵都堵不住。 俞绕良急得打转,“我派人跟着少夫人,她想静一静也好,不过首先要保证安全。” 他还没有消气,被她弄得痛哭流涕简直折透了面子。胡乱挥了两下手,别过脸道:“不许去,让她吃点苦头也好!把自己当成香饽饽,倒忘了是谁功劳!” 两个拧脾气,碰到沟坎就成了死敌。俞绕良皱着眉头无可奈何,视线一扫,扫到散落案上照片,面色越加凝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昨天放进来小报记者都查过证件,难道有人混水摸鱼?” 说起这个他就大为光火,咬着槽牙道:“去查查是谁干,不外乎是司马及人。”顿了顿想起来,“还有那个姓白,这么不遗余力挑拨,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 俞绕良并未立刻奉命去办,反倒踯躅道:“二少,恕我直言。少夫人离开陏园未必会吃苦,如果照片是白寅初手笔,那么现……” 他猛然醒过神来,急忙起身往外,穿过花园跑出大门。左右看了个遍,外面马路上空荡荡,只有两个孩子举着铁皮飞机地从他面前划过去。 俞绕良带着一队勤务赶上来,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妙,忙不迭地把人都指派开。二少脸色都变了,少夫人如果失踪,那可是比大战爆发严重事,他力安抚着,“也就几分钟事,应该走不远,您别着急……” 身后一辆军用车开出来,他直接把司机赶了下去。俞绕良见势坐进副驾驶,他那一脚油门简直吓死人,车像离了弦,笔直朝前飞奔出去。 南钦运气不错,从裙子口袋里翻出来三块钱,原本是要给花匠发工钱,现正好用来雇车。 黄包车摇摇晃晃往街头上去,她为了避人专挑僻静路段走。出来时候什么都没带,果真两袖清风。钱不多,不知能不能先租间阁楼安顿下来。冯家人她是坚决不找,或者可以请锦和帮忙。顾锦和是她楘州唯一朋友,现一间国立小学做教员。因为不爱和军阀打交道,自她结婚后便来往得比较疏朗了,但每周通话是必不可少,偶尔也相约吃饭,情分没减半分。她眼下可算走投无路,投奔旧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前面有家咖啡厅,她把车叫停付掉了两毛钱,打算进去借电话。刚才痛苦虽然不能消散,现却不是伤感时候。才从陏园出来确迷惘,沉淀下来想好了步骤,似乎困难也不是那么难以解决。这样很好,之前像长了条畸形尾巴,抽刀砍断了就干净了。 她举步迈上台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真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顾不是别人,是寅初。他马路对面冲她挥手,她站定了脚看他跑过来,心里升起浓浓哀怨——怎么这时候遇上他!她从陏园出来不是没想到他,不过实忌讳,后把他从求助名单里剔除了。这会儿他出现了,一下子把她委屈抠挖出来,只得再三忍耐,方扮出了个平静笑容。!@@##$l&&~*hah*~&&l$##@@ 20第19章 “你来办事?”南钦四周看了看,“谈生意么?” 寅初含糊唔了声,“不是,有个朋友从六安过来,正好碰个面。你怎么会这里?一个人?” 她迟疑着往背后店面指指,“我约了锦和喝咖啡,她一会儿就过来。” 寅初是掐着点过来,知道她来不及约任何人,也不戳穿她,比个手势道:“进去再说,外面站着不好看,叫良宴知道了怕会不高兴。” 他这么说,她倒不知怎样敷衍才好。他推门进咖啡馆,她没办法,只得垂头丧气跟了进去。 寅初挑了个角落,替她拉开椅子示意她坐。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蓝山一杯拿铁,低着头缓缓道:“有些人善于伪装,有些人一根肠子通到底,你属于后者。你十三岁从北京来楘州,我公馆里待了三四年,我只消看你脸色就知道你有没有心事。所以不要瞒着我,这世上可能没有人比我关心你。别人跟前需要遮掩,我面前只管敞开了说。”他仔细观察她脸,“眉妩,你是不是遇到难处了?” 南钦是抱定了主意不要他插手,故作轻松地摇头,“没有,我能有什么难处!就算有不如意,良宴也不会让我操心。” 寅初不说话,挪开了碟上银匙抿了口咖啡。他一向只喝蓝山,面前奶精也一概不动。南钦看着那个美式长嘴冲壶神思游移,想起了良宴习惯,他不喜欢甜,但是讨厌苦。每次都要加好几块方糖,有时候比她加得还多。这样人,不和他生活一起不能了解,其实他性格里有很多矛盾对立面。她一直以为喝黑咖啡人比较冷硬,往杯子里加足够辅料人会比较温暖。然而不是,良宴伤起人来才是彻骨,他并不是她想象中奶咖。 她表情控制得不够好,眉心还带着愁云。寅初把杯子放回托碟上,细瓷相碰发出微微脆响,略顿了下方道:“如果那些不如意源自于良宴呢?”他盯着她,目光锐利,“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这么看来冯少帅事迹外面早就有了传闻,她加灰心了,抬起眼,眼神平而直,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偏有好事之人把照片送到她面前,把她掩耳盗铃想法粉碎了,撕出一个血淋淋事实让她看。 寅初往后靠,靠高高椅背上,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有些事,不是回避了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昨天舞会我应邀出席了,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你是为了这些事不开心吗?” 南钦支吾了下,她不会撒谎,他抽丝剥茧到后,终于让她无话可说。 他见她不答愈发要往那上头牵引,“按理来说这种事不该我管,甚至连提都不该提,可是既然与你有关,我少不得要说两句。良宴这种大开大阖脾气,是该收敛一些了。那个司马及人名声不好,就算碍于人情推脱不过去,公众场合还是应该注意。毕竟是有家室人,别人悲喜可以不管,太太面子还是要顾及。可照我看来,他似乎是把这点混淆了。”说着一笑,“当然了,男人有时候粗心大意,可能这方面没有留神。你度量放大些,找机会同他提一提,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大事。” 南钦不停拿勺子搅动咖啡,搅出一个小小漩涡来。寅初现不能完全站公正立场,这点她知道。她心里有提防,但是他针对司马及人话,说得并没有错。都说女人不检点,会让做丈夫丢脸。殊不知丈夫如果处理不好私生活,照样也会让太太很折面子。 她简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觉得万箭穿心。反正做好了打算,他不提离婚自己提。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拖延下去也是错,倒不如做个了断,以后两处生活,各生欢喜好。 话赶话说到点子上,她心头重压实是难以支撑了。看到照片事不能说,但是她离开陏园消息早晚都会让外界知道,索性告诉他。真想找个安稳工作自给自足,不走后门是行不通。哪个企业敢雇佣冯少帅夫人?如果离婚,冯门弃妇会让人退避三舍。有决心固然好,决心之外也要实际。 她犹豫着,有点难以开口,半晌才道:“姐夫,我想托你件事。” 寅初早就等着她这句话了,含笑道:“什么托不托,我早前知会过你,你有什么要我帮忙只管说。我能出十分力,定不会只用八分。” “我想出来做事。”她鼓起勇气道,“国外学是音乐,本来找个学校做教员也不错,可是听从云说现学校都满员了,横竖不容易聘上……英文话,口语是可以,但是涉及行业内专业用语只怕吃力。我是想,你看能不能给我介绍个打字工作……”说着声音渐次低下来,看明白自己能力,羞愧得无地自容。 寅初心里踏实了,面上却还装作诧异,“要出来做事么?工作倒是不少,唯恐良宴不同意。” “我事自己可以做主,不用他过问。”她别过脸,越过横梗几张座位看外面。马路上人来人往,已经到了下午,两排商铺遮挡了半数阳光。她凝眉看着,忧心起今晚住宿问题,居然有种落日恐慌。想想还是要去打电话,再晚怕要露宿街头了,便道:“你宽坐,我给锦和挂个电话。” 他伸手她肘上扯了下,“你不用找锦和,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替你办妥。”看她难堪地立着,他略使了点力拉她坐下,问她,“你从家里跑出来了,是不是?” 她垮下肩头道是,“所以想找点事情做,总要养活我自己。” 他倒很想说她完全不必这么辛苦,不过还是忍住了。她这人好强,如果他表现得急欲接手,吓着了她,以后只怕难接近。他把十指交叉起来压前额,深深一叹道:“是不是太草率了?良宴毕竟不是普通人。” 她苦笑了下,“是他让我滚。” 这下寅初真吃惊了,“他说这样话?” 南钦觉得脖子支撑不住脑袋,往下一磕,磕屈起臂弯里,闷声道:“他让我滚,我总不见得厚着脸皮留陏园。先找份工作攒点钱,然后离开楘州,随便到哪里去。” 离不离开楘州是后话,她一定要走,他就算变卖了产业也会和她天涯相随。目前要解决是实际问题,“那你现住哪里?” 这就是症结所,她想起兜里两块八毛钱,落寞道:“今晚找个地方凑合一夜,明天想法子,看看能不能租间屋子安顿下来。” 他有些失望,“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来找我,你到底和我有多见外?”也不等她回话,又道,“一个女人随便找地方过夜,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知道现时局么?满街瘪三、贼骨头。入夜你一个人走走看,保管没几步就被人盯上。” 南钦被他说得害怕,两只乌溜溜大眼睛登时雾霭沉沉,“所以才要找锦和,做个伴也好。” 他没有搭她话,自顾自道:“嘉树前两天还问起阿姨,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她听了仍旧摇头,“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眼下……不方便。” 她这上头不肯妥协,他也能够理解。毕竟她还是冯良宴夫人,南葭又不,让她住进他公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只得另想出路,“我打电话替你华侨饭点订间房,那里治安总比外面好些。”南钦还想推脱,他抬了抬手,“我没有别意思,只是担心你安全。工作事我会留心,不过建议你还是和良宴好好谈谈。夫妻间什么不能商量呢!置气斗狠不是办法,是好是歹总要有个说法,一句话让滚就万事大吉了么?” 南钦拿手捂住口鼻,沉默了足有两分钟才道:“也许不了了之也没什么不好。您能帮着找事做,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其他我自己想办法,就不麻烦你了。”到底站了起来,“我不耽搁了,直接去学堂找锦和也是一样。谢谢你咖啡,日后我一定补请回来。” 寅初拿她执拗没辙,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开车送她过去,刚站起来就看见门外面闯进一列穿制服人,冯良宴后面进来,马靴踩方砖地上,气势汹汹像大战长坂坡赵子龙。 来得这么,楘州当真没有他玩不转地方了! 南钦下意识往后躲,这个动作触怒了他,一把抓住胳膊就往外扽。寅初看不过眼出声相帮,“少帅,有话好……” 说字没出口,脑门上多了支冰冷枪管,冯良宴阴恻恻道:“你再敢多说一句,老子立马你脑袋上开个洞,不信话就试试。” 咖啡馆里悠扬音乐缓缓流淌,音乐里顾客噤了声,个个瞪着他们方向呆若木鸡。俞副官看形势不妙,叫了声“二少”,把他枪压了下来。 良宴没空兜搭白寅初,收拾他有是机会,现叫他困顿是南钦。私逃了几个小时,把他推进水深火热里,她却有闲情听音乐喝咖啡! 她还犯犟,“我不回去!” “由不得你!”他手上扣得紧了,眼风往寅初那里一扫,“你再流连忘返,小心我把他射成筛子!”猛把人往身边一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回去再跟你算总账!”!@@##$l&&~*hah*~&&l$##@@ 21第20章捉虫 车上扭打,但是不争执。混乱里良宴挨了几下,打就打了,被她打也无话可说。 俞副官坐前面只觉心惊肉跳,后座动静很大。他从后视镜看过去,分明是二少要搂少夫人,少夫人反感躲避,二少穷追不舍,结果遭到乱拳伺候。这对夫妻,究竟有多少情仇理不清呢!他收回视线,打吧,捂着反倒不好。打出条路来,究竟是合是分做个了断。这么耗下去,不死也脱层皮。 良宴火冒三丈,她拿两条细细胳膊撑住他胸口,手小受力面积也小,死死地抵挡,简直像根通条,捅得人直发疼。他把她两手控制住,“我承认是我做错了,你到底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眼看处于下风了,她周旋不过尖声大叫:“我嫌你脏,你这个肮脏人,不要碰我!” 她居然嫌他脏?他错愕之余难以接受,发狠地点头,“说得好,嫌我脏?再脏你也得忍,谁让我是你丈夫!” 她冷冷地哼笑:“我要离婚。” “我不答应,看哪个法官敢判!” 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现说不清,等各自冷静下来,总能想到办法解决。往边上挪挪,挪到靠窗地方,半边身子紧贴着铁皮反倒让她安心。她就是这样对峙姿态,如果之前还想着和他重开始,现这个念头是半点也无了。从结婚起她就一直忍受他专/制蛮横,即便现他被她抓住了把柄,也还是一副毫不理亏模样。这种男人,如何能相携共度余生? 良宴两肘支膝盖上,看她一眼,心里有好多话,就是说不出口。其实她不懂,有时粗暴强势,不过是掩饰他脆弱。他心里担忧,一面害怕她真不要他了,一面又对他们之间信任度感到失望。做了一年夫妻,还是孑然两个人。他学不会,到底怎样才能和她走得近?她对他来说是心底里纯净一方圣地,她隔岸站着,穿着雪白裙子,脸上带着悲天悯人微笑。他想靠过去,但是可望而不可及。她可以温暖别人,却不愿意拯救他。 两个人都靠窗而坐,刚才缠斗过后剩下长时间沉默。中间拉开了距离,俨然一只裂开碗,打上十八个铜钉也补不起来了。 车子驶进陏园,她下车后直接上了楼。他后面一步一趋地跟着,她进了原来独住房间,要关门,被他一只手推住了。比力气她不是对手,略一较量只得无奈放弃。 他进了门,垂着双肩走到她面前,“那些照片应该是白寅初杰作,至于出于何种目,我不说你也知道。” 他总是这样,针对寅初是本能,这点她可以理解,可也不必事事牵扯上。她看他一眼,“根据呢?如果只是臆测,趁早别说。”语毕又嘲讪道,“我眼里是谁送照片不重要,重要是照片内容,那里面人不是你吗?” “这是别有用心者想方设法离间我们,既然有意图,照片上做文章也不是很难理解。” 他抵死狡辩,南钦已经没有理论兴致,指着门说:“你出去,我要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她跑了几个小时他都疯了,现找回来,怎么能够让她脱离视线!他往前一步,她坐着,他站着,面对面,腿和腿几乎贴一起。他对她话置若罔闻,只是阐明他观点:“你从陏园出去,是不是很遇上了寅初?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事,你前脚出门,他后脚就同你汇合,你不觉得像是早有预谋吗?还是你们本来约定好了,只等你跨出牢笼就远走高飞?我来得截住了,若是再晚一些呢?是不是要到火车站和码头去找你们?” “你除了倒打一耙还会什么?”南钦站起来摇头,动作里满含失望,“我和你无话可说了,你爱怎么猜测随便你,就算把我描摹得和寅初有染也随便你。我不知道你较什么劲,如果非要把我推给他,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少帅一声令下,把我捆扎好送进白公馆,我想白寅初一定会感激你。” 良宴一直担心寅初对她交底,现看来果然是了,他们又续上了,所以南钦那么义无反顾。去了穿红自有戴绿,无论如何亏待不了她。自己倒好,成了她跳板,让她一步一纵,纵回白寅初那个财阀怀里去了。他们当他傻么?姓白离婚了,接下来就看南钦,如果她有能耐从这段婚姻里脱离出来,那么少时初恋就能开出花结出果了。所以抓住他软当不依不饶,任他怎么说都没有用。 他倒退好几步,直到靠衣柜上才有了支撑。再看那女人,他爱了三年。那些稀缺温柔缱倦,从他那颗满带锋棱心脏里提炼出来,是容易事么?有时太多爱积攒着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像个拥有金矿人不懂得为自己打造一枚戒指一样,她从不索取,他握手里亦无法消费。 “昨晚我是和司马及人一起,可我保证没有动她一根汗毛,你要相信我。”说了太多次,渐渐连自己都没有底气了。她是铁石心肠,别过了脸,嘴角含着讥诮笑,完全不为所动。他觉得自己失败到极点,败给了白寅初,毫无还手之力。同床共枕一夜,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确实过于苍白了点。他抬手抹了把脸,“我以后再也不见她,这样可以吗?你放心,我出来时候让曲副官带她去医院,不管有没有那件事,处理干净了,她就没有机会来讹咱们……” 南钦觉得恶心,“我以前没发现,你居然是这样无耻人!那些和你有过露水姻缘女人,你都是这样处理是吗?不要说我们,她要讹也是找你,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她扭过身子去,从未发现自己人生如此悲剧。她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人,嫁给他,爱上他,不可思议。爱有多深厌恶就有多深,她没法面对他,甚至再看他一眼都会想吐,指着房门道,“出去,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良宴嘴角往下沉,也怕她拧脾气又发作起来,没计奈何退到门前,“好,我出去。你外面跑了半天也累了,休息一会儿,晚饭我给你送上来。” 他走了,带上门,也带走了钥匙。南钦回来路上就盘算好了,经经历过那三块钱窘迫,扬言不要一分一毫是不对,起码把属于她东西带走。 她很翻出个箱子来,日常换洗衣裳统统收拾好。还有那些细软,首饰是笔很可观财富,大大小小丝绒盒子,都是结婚时得礼物。冯家赏赐她不该拿,好还有南葭赠祖母绿三件套。老父亲是翰林出身,祖上也有各种金银小件传下来。当初父亲入殓时南葭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她母亲首饰装满了两个梳头盒子,就大房高柜顶上搁着。南葭过日子不上道,道义却是有。她结婚前夕把东西都分了,叫她好好留着,说那是她底气。她把珐琅八角盒捧胸前,不得不佩服南葭先见之明。有钱就有胆子,先前消沉意志重振作起来,至少她不会再为没处落脚担心,拨点出来买个弄堂房子应该够了。离开冯家不靠任何人接济也可以过得很好,这是她尊严后一道屏障了。 都整理妥当掩藏好,坐梳妆凳上,心里平静下来。以前过一日是一日,眼下遭遇这样事,目标空前明确。人一旦有方向就会变得有主张,她把一切规划好,后只等和他坐下来谈。能够和平分手好,万一不能,写个脱离关系启示,报上连登三日,不离也离了。 门上铜锁扭了下,他托着托盘进来,把饭菜布置花梨小圆桌上,低声道:“来吃饭吧!再生气饭还是要吃,别亏待了自己。” 她把头转过去,“多谢你,我不饿。” 他皱了皱眉,“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和我闹?怎么有力气往外跑?” 他现是说什么都不对,南钦也不打算忍让,事到如今,极端些可能利于事态发展,便道:“你不必指东打西,我也不敢劳动你来服侍我,弄得一屋子饭菜味算什么?”过去揿铃,底下阿妈噔噔地上来了,站门前不敢上前来。她指了指桌上东西,“拿走。” 阿妈觑觑良宴脸色,他没发话,方壮了胆过来,一缩脖子,端了就出去了。 “你偏要这么作?”他一片心意被她糟蹋了,原想低声下气地示好求原谅,无奈那样飞扬跋扈出身受不得半点委屈。他只知道他耐心要用完了,面前女人让他忍无可忍。 南钦脱了毛线衣,蹬掉了脚上鞋子,上床一歪身躺下来,冷声道:“你我夫妻就做到今日,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我要睡了,请你出去!” 他走到床前还想同她商议,她怒目相向,声音又尖又利,“你听不懂吗?滚出我房间!” 他真感到无路可走,心里痛得木了,试图挽回,伸手去搭她肩,颤声道:“囡囡,你不要这样……” 她扯过一个枕头没命地砸他,恨不得把他砸出这个世界。两下里争夺起来,奋力撕扯纠缠,然后一望无际白——他把枕头使劲按她脸上,那么用力,她几乎不能呼吸,只听见他困兽一样嘶吼,“我爱你……我那么爱你……”!@@##$l&&~*hah*~&&l$##@@ 22第21章 他爱她,爱到想杀死她。这是真,就是有种强烈破坏欲,像小时候得到一个喜欢玩具,怎么盘弄都不够,后把它拆得支离破碎,看着满地零件,反而神奇平静下来。 他真控制不住自己,南钦,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尖叫,踢打,不让他近身,他却想要靠近她,抱她。 枕头捂住她脸,这样她就能安静下来了。他加重手上力道,品出了世界末日感。突然一道惊雷劈头顶,从癫狂里清醒过来。他干什么?真疯了么?她果然不再反抗了,手脚软软地搭着。他慌乱起来,掀开枕头查看,头发散乱遮住了她脸,纵横交错发丝间隐约透出失神眼睛和半张嘴。幸好还有呼吸,只是抽干了力气一动不动,恍惚有种驯服错觉。 “囡囡,我不是故意。”他颤着声说,跪她边上手足无措。下了很大决心去捧她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你说句话,求求你说句话……” 她眼神没有光,以前顾盼流转,眼里有揉碎金。现不见了,灰蒙蒙看不到希望,是燃烧过后冷下来沉香屑。 她不是他儿童时期玩具,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失控。他只是感觉被装进了笼子里,舒展不开几欲发狂。他没有经历过大挫折,他人生一向平稳顺利,只有这段婚姻是他死穴。越是深爱越是却步不前,他还记得初初动情那会儿干傻事,知道她每天会坐墙边读报纸练发音,就她隔壁订了间房。每天早晨八点傻傻地贴着墙,听着她声音,想象和她一起。直到有一天忍无可忍了,直接敲开她门告诉她想和她交往,她看到是他近乎独/裁一面,不知道他她隔壁单相思了半年。 现他们之间高墙重起,两头茫茫看不见门窗,他已经过不去了。她也不墙根站着了,飘出去好远,连衣角都触摸不到。 他刚才干了生平愚蠢事,过去从没动她一根手指头,现却想要她命。她一定吓坏了,灰心透了,再也不能原谅他了。他跪着,忍不住抽泣一声,但很刹住了。他不敢表现得太脆弱,怕会让她看不起。可是无论怎么和她说话,推搡她,她半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要绝望了。挪到另一边钻进被窝里,怯怯地伸手触她,她没有动。他胆子大了些,慢慢把她搂进怀里,心脏和心脏距离近了也许就好了。他词穷,早就不会说别了,只不停地重复,“我们是夫妻……我们是夫妻啊!” 南钦觉得自己心死了一大半,先前缺氧,脑子都空了,不会运转了。现活过来,又怨恨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弄死!她受不了他古怪脾气,他想让她死,这样婚姻早就无以为继了。 他拥抱依旧很有力,但是她感觉不到温暖和安全。她试着动了动四肢,总算有了些力气,于是往后挪动,低声说:“放开我。” 他扣着手臂,把脸埋她颈窝,“我不放,你这辈子都要陪着我,哪儿都别想去。” 她闭了闭眼,“我以前一门心思要和你白头偕老,现不是了。你放了我吧,给我条生路。” “你还是爱我,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感情。”良宴觉得自己垂死挣扎,其实找不到佐证,他也只是猜测,靠着仅有一点点自信,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她是爱他……他被自己折磨得歇斯底里,求而不得,明明是他枕边人,拥一起还是那么远。他赌气去找她嘴唇,吻她,和她作/爱,他不信她可以拒绝。 然而南钦身体是跟着心走,这个时候他求欢让她恶心。她狠狠别过脸,“你非要摧毁我对你后一点感情?” 他不为所动,只要一起,亲密过后她还是离不开他,还是会做他菟丝花。他把她头发拢起来高高挽头顶,翻身压制住她,“囡囡,我们要个孩子吧!我会对你们好,你要相信我。” 她没有来得及开口,他绵密吻铺天盖地涌上来,瞬间让她灭顶。她推他,他不动如山,把她里衣领子撕开,露出雪白肩头,咬上去。每次都是强悍,像发狂野兽,弄得她伤横累累。 南钦既害怕又羞愤,她推不开他,不是心甘情愿,他这样逼她,把她当成什么?她不能呼救,楼下那么多佣人,让人家看好戏么?她只有死死绞住腿,抓他,咬他。可他是行伍出身,飞行员臂力惊人,她那点反抗对他来说不过儿戏,略微一掸就烟消云散了。 他冲进她身体,动作并不温柔,每一下都像不要明天似。她很疼,疼得哭喊起来。她越是痛苦他越兴奋,堵住她唇,把她尖叫都扼杀口腔里。依旧狠狠地前进,狠狠地退出,痛了她才能记住,她一切乐和痛苦都是他给,他是她丈夫,是她今生归宿。 她被他劈成两半,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以前他至少能耐下心来,可是现这样凌虐她,这种痛难以启齿,无法忍受。她呜咽着求他,“停下吧,我好痛,好痛……” 她痛,他也痛。他视线模糊了,果真顿住,但是不出去。低头吻她,从额头一直到下巴。她想躲避,他不让,惩罚式地一沉腰,引得她细声啜泣。他说:“我们是合适,你心里不要装着别人,我不允许。你只能爱我,因为我也只爱你。我们是夫妻,我们要永远一起。” 至少接下来是温柔,可是南钦不觉得乐,她憎恨这一切,憎恨这个自称她丈夫人。他把她尊严踩脚底下,他让她生不如死。 房间里渐渐暗下来,她昏沉沉转过脸看窗外,夕阳只剩微微一抹橘红,投花房玻璃顶上。落日没有余温,带着工作性质很沉下去。西边后一点日光敛了,东边大而白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半空中,她瞪着一双空洞大眼睛,铜床吱扭,没完没了。调过视线看他,黑暗里他面目模糊,但是月色下人体轮廓鲜明。他很英俊,头发乌黑,身材比例美好,他是全楘州所有女人向往。可惜再也不能原谅他了,照片之后又发生这么多事,他想杀她,他强迫她,远远超出她能接受范围。怨偶一起,除了彼此折磨衍生不出价值来。如果忍让,这次过去了还有下次,她不够强大心脏支撑不了太多愁绪。 她被他撞得支离破碎,然后闭上眼,她困了。 他也无趣,不知何时草草收兵。僵硬仰天躺着,像两具无人认领尸体。他本意只是想要淡化尖锐矛盾,但愿她明天醒了能换个态度,把今天不愉全部忘记。他也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弄钱事再也不想过问了。各种周旋和应酬让他疲于奔命,现又威胁到他婚姻,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该回国。 这一夜迷迷糊糊想了好多,大概没有睡几个小时,连梦里都是她要离开陏园。他很着急,惊醒过来侧身去揽她,谁知扑了个空,她不床上。他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撑起来看,外面天光大亮了,不过天色不好,雨落窗口雨棚上,擂鼓一样砰砰作响。 他跃下床进浴室查看,里面空无一人。忙扯了件晨褛套上,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大厅里空无一人,不见有她。他心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大声喊:“南钦,你哪儿?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佣人们从旁边拱门里出来,吴妈抹着手道:“先生别着急,少夫人给我们发工钱。”手往后点点,“就里面。” 他松了口气,背往扶梯头大圆球上一靠,缓了缓心神看座钟,九点半了,今天还要接待南京来专员,繁琐公务,忙都忙不完。他上楼洗漱了重下来,她已经坐沙发里打毛线了。身上穿了件乔其纱旗袍,梳了个爱司头,刘海烫成波浪状,服服帖帖覆住半边额头,有种他从未发现过美。 看样子是雨过天晴了,他心里突然一松,边扣袖扣边问:“什么时候烫头?今早出去过?” 她没抬眼,曼声道:“家里小大姐帮我烫,老式烫法,很方便。” 她说小大姐是家里年轻女佣,正是爱美年纪,成天爱琢磨烫头染指甲。谁帮她打扮都不重要,重要是她似乎气消了。昨晚闹了半夜不是没有成效,他总算放下心来,暗里庆幸着,站她边上道:“上次寘台说起开战事你还记得吧?空军基地购进几十架飞机,明天我要带人到周口机场去接应,可能得耽搁一两天,因为有些手续要交接……”他看了她一眼,“我会回来。” 她随口应下了,垂着眼睫数毛竹针上线圈。脸上虽无喜无悲,心思却活络起来。眼下不过缓兵之计,顶风头上闹,他可能会限制她行动,那么计划好事就不能实行了。他要去河南,这倒是她离开陏园大好时机。先去认栋房子,搬出来后同他摊牌,答不答应就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了。 他军装穿了一半,又对她表现感到怀疑。昨天势如水火,今天怎么一下子过去了?他站定了打量她,“囡囡……” 她唔了声,终于抬起眼来,“什么?” 他倒难以开口了,支吾道:“昨天……” “外面下雨,小心别淋着。”她打断他话,扭头喊,“阿妈,给先生拿把伞来。” 公干车门上等着了,他提着那把曲柄黑伞,把话都咽了回去。 她站起来,没有往外送,单是轻轻递了句,“路上别忘了买早饭。” 他说晓得了,朝门廊上走,走着走着心里七上八下,想回头看,又下狠心忍住了。实坍不起这个台,过去事情还想它做甚,太小心反而弄得彼此不自。咬了咬牙坐进车里,隔着窗上绡纱才敢往门里看。她仍旧坐那里,歪着头打她毛线。近流行一种缀满绒球手工包,大小像丹麦饼干盒子。他以前不让她织,怕她整天盯着手上伤了眼睛。现却不反对了,找点事情分分心,对她也有好处。 车子驶出陏园,俞副官回身把文件夹递给他,都是有关这批飞机资料。他低头查阅,顺口问:“照片事去办了吗?” “已经派人核对那天记者身份了,不过很难认定是谁。毕竟现相机品种多,不需要打镁光灯,一样可以拍得很好,所以查起来有点难度。” “难也要查。”他翻了一页纸道,“主意打到老子头上来了,南钦要证据,我就拿证据给她看,也让她知道白寅初是什么样小人。” 俞副官道是,“那么陏园还要加派人手吗?” 他沉吟了下慢慢摇头,“我看她今天倒还好,陏园现有那些人也够用,再多添,万一惹怒了她,又是一通狂风暴雨。” 俞副官都有些同情他了,女人确实很难搞,不过和初恋女友共度一夜,换了谁都要恼火。那天他和司马小姐勾肩搭背出了丽华酒店,看到人其实不少。他也上前劝阻过,结果完全没用。作为副官,工作上生活上为长官提供服务是责任,但是私人感情方面,他们绝没有过问权利。 他有点好奇,“昨天曲拙成回来复命,医院里处理过了,也用了药,应该没有大问题。二少,你和司马小姐……你们……” 他沉甸甸一把眼刀飞过来,“我像那种会酒后乱性人吗?” 俞副官摸了摸鼻子,这还真不好说,酒是色媒人,谁敢担保醉了之后还能做得了自己主?不过有人酒后威风凛凛,有人却意态萧索。如果是这方面问题,那倒确实没什么可质疑了,不过……二少未免扫脸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爱弘、arena、墨默赏,鞠躬! 1万字没完成,三章变两章了汗,抱歉~~ 23第22章 外面雨还下,不过不那么大了,只是很缠绵。细细雨点随风扩散,有些像雾。从弄堂口进去八处穿风,撑着伞似乎不管用了,呼地一阵横扫过来,扑得满脸是。 看房子也有技巧,要挑出行方便。不必很热闹地段,闹市区房价偏高。挑冷落点地方,只要边上有商店有小菜场,那就可以考虑了。 房产中间人往前面一个石库门建筑指过去,“按照您要求,那家顶合适。房子是一对比利时夫妻留下,因为赶着回国,把一切交代给朋友,人就走了。您晓得,外国人怕死,北边要开战,唯恐波及到这里,草草变卖了产业就回国去了。您现买是合算,两上两下,还带一个地下室,统共两百六十块。当然价格也是可以再商议……嗳,您小心门槛。” 南钦一串喋喋不休里抬眼看,这是弄堂房子里独立切割出来一套,确是西方人喜欢格调,铁门漆成了白色,门旁竖着一只邮筒,邮筒不是绿色,倒是红色。进了门看,光线不大好。中间人随手扭亮了顶上灯,灯泡是四十支光,外面套个半圆铝制灯罩,相对整个空间来说实是很微弱。她环顾四周,墙壁上贴着碎花墙纸,时间大约有点长了,一些地方起了壳。唯一一点好处是屋里带了家具,虽然老旧,但是不影响使用,这样话也省下一笔开销。 不过到底是买是租,还是得权衡再权衡。按理说要开战,现置办房产不是好时机。万一打起来,不动产没法带走,枪炮扫过一轮,或许转眼就变成废墟了。外国人尤知道趋吉避凶,她现接手,是不是有点傻呢? 她转过身对那中间人道,“究竟买不买,我还得再考虑。其实看下来,倒趋向于租。这样,若是有人买,当然是先着大头。不过若是短期内出不了手,那就租给我吧!中途要转手话只需提前半个月告诉我,你看行不行。” “嗳,是不是因为价格呢?如果觉得价格贵了,也不是不能商谈。” 南钦笑着摇头,“价格是其次,还是时局关系。” 这年月做房产确实不容易,一个月内能做成两笔买卖,做梦都要笑醒。多是这种小来小去租赁,本来以为能促成一笔大,谁知临了又变卦了。中间人笑得很无奈,“您有这方面顾虑无可厚非,不过长租话,倒不如买下来,算是长期投资也好,说不定一转手就能赚一半……”看她脸上神情不像是要动摇样子,只得退而求其次了,“那就先签个租赁合同,您先住着,哪天改了主意再谈也是可以……那么上楼看一下吧!” 楼梯是窄窄,两人迎面碰上须得侧过身子才能通行。南钦留意了一下,第六级踏步木板有点变形,踩上去吱嘎作响。这样环境和陏园是没法比,但是小小屋子小小楼梯,没有洋房奢华,却有普通居家乐。等天气好了弄堂里有人走动了,也许还会结识邻居。清早时候大家拎着煤球炉子门口生火,傍晚时候搬个矮凳露天乘凉,单这么想想也比陏园生活有烟火气。 楼上地方因为隔出了浴室,布局和楼下不同,看着小了很多。依旧是两间,一间卧室,另一件可以布置成书房。中间人说:“喏,外国人不好意思倒马桶,他们要用抽水马桶,这点蛮好,就是水费贵一点。不过一个女孩子住话,还是用抽水马桶比较方便。”一面不遗余力地歌颂马桶多么时兴,一面推窗指远处,“那里是个跑马场,离得不近,不用担心吵。看见那些三层楼高柱子了吗?顶上都绑着氙气灯,晚上用来照明。那种灯很亮,光能照到这里,倒省了夜灯费用。” 南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后问他,“什么时间可以签合同呢?” 他也急于促成,便道:“今天就可以签。”把书桌上灰吹掉点,公文包放上去一阵翻找,找出了几张现成租赁合同。钢笔拿出来填地址,写了几笔没有写出字来,狠狠地一甩,甩得地板上一串墨迹,然后边写边道,“付三押一,房租每月两块五,您先缴十块钱就可以了。” 南钦签了字,又另拿出三块钱来给他,“我没有时间来这里打扫,麻烦你帮我找个人来料理,再添些碗筷脸盆被褥,我这两天就要搬过来。” 那中间人收了钱道好,后细看她签名,咦了声道:“同冯少帅夫人同名嚜!” 南钦心头一跳,故作镇静地笑了笑,“天下同名同姓人多了,大概是凑巧吧!” 那中间人一连说了好几个是,把钥匙交给她,又道:“我店里有备用,等叫人打点好了,备用钥匙锁房间里,您开门就能看见。” 南钦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没住过石库门房子,觉得处处都很鲜。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婚姻,霎时又觉心情像外面天气,凄风苦雨没有头。 今天约了锦和,中午雅粤菜馆碰头。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从房子里出来叫部黄包车直奔虬江路。 锦和是知识女性,剪个齐耳学生头,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戴眼镜不是因为近视,据说是为了挡一挡锐气,看上去温和文明。当然她摘了眼镜很漂亮,不过醉心学问人不爱打扮,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针织线衫,千年不变。 南钦坐她对面,学着她苏白又开始数落她,“天热来,去裁缝铺子做件小披肩值几佃?现还穿绒线衫,难受伐?” 锦和被她一说把线衫脱掉了,露出光致致两条细胳膊来:“不是下雨嘛,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家里很有根底,可是办事总和时代脱节。南钦叹了口气低头点菜,点了油酱毛蟹年糕和南乳糟香鱼片。把菜单递过去,锦和有点像野人,别不稀奇,单要一盘炝虾。玻璃盅端上来,汤料里活虾噼啪乱跳。好有盖子盖着,否则大概会蹦得满桌子都是。 南钦不敢吃活物,再想想,自己和这些虾一样水深火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凄凉感。 “我打算离婚了。”她把筷子拆出来摆瓷碟上。 “吓?”锦和狠吃了一惊,“是不是冯良宴对你不好?我来猜猜,他外面花擦擦?他打你了?” 南钦感到很难堪,“总之我决定结束了,刚才到共霞路看了房子,明天就打算搬出来。” “搬出来有什么用,要办手续呀!”锦和道,“他怎么说?同意离婚吗?” 她缓缓摇头,“看样子是不答应。” 锦和见她一脸灰败,预感这趟大概闹得比较凶,便往前倾着身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要当我是朋友朋友就不要隐瞒,大家一道想办法,把你从里面解救出来。” 南钦还没开口,眼泪先流出来。把昨天发生事一桩不漏通通告诉了她,后枯着眉头道:“叫我怎么办呢!他总是扑风捉影怀疑我和寅初,本来我还愿意同他解释,后来已经没有那份力气了。这样下去我不能活,要被他逼死了。” 锦和义愤填膺,咬着牙咒骂:“这个禽兽,他烂了心肝么?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现看来不是,我支持你离婚!你这么年轻,何必把时间放那个渣滓身上?让他和司马及人凑成对,烂碗配破勺,再合适也没有。你和他离了找你自己幸福,不用多显赫身家,日子过得开心才是正理。搬出来之后他要是还不同意,你就登报脱离关系。到时候舆论起来了,他不离也说不过去。” 南钦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真是不谋而合。” “知己不是白当嘛!”锦和往她碗里布菜,一面说:“你自己退路还是要想好,如果能坐下来订个协议,那再好不过。你没有娘家依靠,他应该支付双倍离婚赡养费。” 南钦垂着脑袋说:“随便吧!我也不乎那些钱,只要手上够用,自己做做工也不至于饿死。”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门被车撞死!”锦和甚气愤,想了想道:“你是学声乐,就算进不了学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赚钱也比学校教员多。我有个朋友专门给学生接洽这项业务,等你准备好了出来做事,我再把你情况同人家说。” 南钦听了感激不,“这样好了,我现只有依靠你了,别人总归没那么贴心,我也很难开口请人家帮我。” 锦和一连几个知道,那就表示她真知道了。两个人闷头找毛蟹里年糕吃,锦和边吃边问,“我记得你以前对白寅初有点意思,现这个契机很好。反正他和你姐姐离婚了,你自己也打算和冯良宴散戏,这么一来都是孤家寡人,走到一起断没人说闲话。” 南钦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万万不要提这个,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哪里算得上爱!说出来要难为情死了,他始终我姐夫,就算离婚了也一样。” 锦和叹息道:“那倒可惜了,论起来白寅初除了手里没枪,别都不比冯良宴差。你不考虑话,早晚便宜了别人。” “那我可管不了。”她耸了下肩,“只要他对嘉树好,别让孩子吃苦就够了。” 锦和唔了声,“话说回来,你要是闹那一出,冯家能坐视不理吗?寘台恐怕当作丑闻,到时候冯夫人没那么好打发吧!” 南钦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神气来,“问题出哪里,请她自去问她儿子。婚姻是两个人事,家族再要顾及,也不能为此耽搁一辈子。” 横竖她是离定了,同锦和分手后回到陏园,依然该怎么还是怎么。晚饭是一个人吃,那么大八人长餐桌,红木打蜡表面灯下泛着幽幽艳光。四菜一汤摆她面前,像给阴人上供,没有一点生气。她已经习惯这样寂寞地生活,端坐着看了一会儿,各样夹一点尝两口,放下筷子,一顿饭就算用完了。 良宴八点多时候回来,她还没有睡,正坐床头看小说。听见门上把手“咯啦”一声响,因为锁住了转不到底,停中途,他轻轻地敲门,“南钦,你睡了吗?” 她不说话,视线挂靠一排小字,耳朵却悬了门上。 他很耐心,笃笃地敲,“我有话和你说,你开开们。” 她把书阖上,扭灭了铜座上开关。 外面安静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然后响起脚步声,沉闷,缓缓地,往走廊另一头去了。 第二天她下楼比较晚,他已经往河南办事去了。餐厅桌上照旧摆着一份早报,她呷口牛奶随手翻看,头版一组图片很吸引人,少帅和名媛。良宴携同司马及人上了头条,照片是前天收到其中几张。她冷眼看着,搁下了手里牛奶杯。 行礼箱很小,只有首饰和简单几件衣服。不能带得太多,太多了显眼,佣人喊一声她就别想走得脱。天倒放晴了,出门不用打伞,轻轻巧巧一个箱子。她迈出门,装得和平常一样,心里同这生活了一年家告别,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难。 吴妈追出来,“少奶奶要出去?我叫老曹开车送您。” 她说不必,“我和朋友约好了喝茶,过会儿要到裁缝铺子里去,她喜欢我两件旗袍款式,要借过去让裁缝照着样子做。喝完了茶荡马路、看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回头我自己叫车回来就行了。”没有等吴妈再言语,她下台阶往大门上去了。 她知道他把周围布置人都撤了,现她出门没人监视,所以这两三天里不担心被他挖出来。她木着脸站铁门外等车,几次哽咽都强压了下去。走之前到婚房看过一遍,梳妆台上摆着他们结婚时合照,两张笑脸,十分幸福。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带走,后来想想实太傻了,既然分道扬镳就不要留恋,留恋话便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纠缠,苦斗一辈子。 黄包车远远来了,车后插着个鲜艳鸡毛掸子,迎风跑起来像面小旗。她招了招手,车夫点头哈腰拿毛巾扫扫车座,请她上车,把背后油布棚子撑了起来。 “到共霞路。”她问,“多少钱?” 车夫是个哑巴,能听不能说。比出五个手指头来晃晃,表示五毛。 南钦没有还价,确实有点路程,价钱还算公道。她往后一靠示意他可以出发了,车夫把挡布放下来,压抑了半天情绪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她抱着箱子泣不成声。 24第23章 报纸上闻标题叫冯夫人头晕,什么牵手名媛,这样非常时期闹出这种丑事来,脸面竟是一点都不要了! 她气得摔报纸,“他人哪里?给空军署挂电话!” 寘台秘书长高敬亭被叫来办事,恰巧碰上夫人大怒,忙从佣人手里接了电话筒亲自拨打。那边说少将不,问清后回来报告夫人,“少帅带人到周口验收飞机去了,大概明后天才能回来。您先别急,我这就去报社问情况,勒令他们不许再版。” “有什么用!”冯夫人脸色铁青,坐沙发里直敲打膝盖,“一个早上几万份出去了,像黄河决了口,现再来补救,补给自己看么?这个孽障,好好偏要兴风作浪,这下子好了,出风头了!那个司马及人是什么东西,交际花呀!放着自己家里如花似玉太太不管,和那种女人搞七捻三,我看他脑子走水了!” 雅言边上皱眉,“姆妈,现不是骂二哥时候,点给陏园打电话,不知道二嫂看到报纸没有。” “那还不去!叫南钦回家来,人多打打岔还好点,省得一个人钻牛角尖。”冯夫人一头吩咐,一头对高敬亭道,“你派人去查,看看是哪个记者写报道。” 查出来自然没有好果子吃,不用夫人发话他也知道。高敬亭应个是,抽身退出了厅房。 雅言歪沙发上拨那数字盘,等了一阵有人上来接,她问:“少奶奶不?请她听电话。” 那头阿妈说:“对不起四小姐,少奶奶上午出去了,没说具体去哪里,好像是和朋友有约,自己叫了黄包车走。” “坐黄包车?”雅言觉得有些奇怪,“那说了什么时候回来么?” 阿妈支吾了下,“没说什么时候回来,等少奶奶到家我一定转告少奶奶,请她给您回电话。” 雅言把话筒挂上,十指插/进蓬松头发里焯了两下,脸上茫茫,对冯夫人道:“二嫂出去会友了,或者还没看到报纸,等她回来再说。” 那么就等吧!可是从中午等到傍晚也没有接到南钦回电。眼看天要黑了,大家愈发急。座钟当当响起来,已经六点了。冯夫人探着身往外看天色,一种不好预感盘旋心头。南钦素来很乖巧,就算出门也不至于外流连到这么晚。 二夫人对雅言比手势,“再拨一个,是不是午觉睡过了头,忘了给这里回电话?” 雅言正要伸手,铃声倏地响起来,都以为是南钦,结果是陏园阿妈来讨主意,说少奶奶这个点还没回来,以前从来没有过。 雅言喃喃着:“不大对头呀,前阵子司马及人正大光明打电话到陏园找二哥,这回又曝光了这样照片,怕是真好上了。可怜二嫂,不知道受了多大压力,大概要气死了。” 这席话叫冯夫人慌了手脚,忙喊内勤处人来,让不动声色地到各处去暗访,见了人不要惊动,确保安全就是了。人都撒了出去,但是得到消息很少。内勤主任来回话,所有能找到娱乐场所都翻了个遍,没有少夫人下落。 这下子是晴天霹雳,确定人不见了,冯夫人跌坐沙发里,一时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寘台忙碌一夜,头绪全无。第二天报纸令人震惊,南钦单方面发了一份解除关系公告,语言简练毫无赘诉,只说人各有志、佳偶难成,便把他们婚姻撇了个一干二净。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家都懵了。三夫人说:“南钦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原来会咬人狗不叫,后倒给咱们来了个迎头一击。” “姨娘说话不要这么难听,要不是二哥自己不长进,她何至于会这样!当初疯了似要娶人家,娶到了手就这么糟蹋。你们只说南钦不懂事,要是三姐先生也这样,你们怎么说?人家女儿不是人?她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发这种公告,你们能知道她心里苦么?”雅言伤心之余一顿发泄,边说边红了眼眶,不愿再管那些事,一扭身上楼去了。 良宴回来已是第三天,公告连载了两日,似乎木已成舟,再难改了。 他得知消息人都要垮了,站地心里,捏着报纸眦目欲裂。俞副官也不知怎么劝慰他才好,二少模样让人害怕,红着两只眼,逮谁就能吃了谁一样。 “给我封了那家报社,把人都抓起来!底片呢?胶卷呢?找出来!”他嘶吼着,客厅里团团转,大风过境一般,把摆设器皿砸了个稀烂。 他真要疯了,紧赶慢赶地回来,看到就是她发出告示。要和他离婚,要和他脱离关系……只是嘴里叫嚣并不算什么,可是这女人心这么狠,她釜底抽薪打他个措手不及,等他发现早就来不及了。他环顾这个家,人去楼空,她不知到哪里去了。他再一次陷进绝望里,她为什么要这样?走时候有没有留恋?给他一颗定心丸,然后狠狠杀他个回马枪,让他为他自大付出代价。 如果早知道她有预谋,就不该把人都调走。他脑子里千头万绪,后绞成一团漆黑。站这里其实是个空壳,她走了,把他神识也带走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她会去哪里?会不会离开楘州?会不会被白寅初藏起来?他应该让人到港口和火车站去查旅客表,让陆军找个通匪借口搜查白寅初家,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回来。 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俞副官过去接,他紧走了几步上前,“是不是南钦?” 俞副官摇头说是寘台,问二少要不要接夫人电话。他失望透顶,踉跄着退回来,直挺挺倒进了沙发里。为什么她不联系他?就算要分手也该坐下来谈谈不是吗?他闭上眼,她知不知道他想她?她这两天外面过得好不好?吃些什么?住哪里?她一直被呵护着,没有人照应怎么活?他勾起头喊俞绕良,“派人盯着白寅初,南钦除了他没有别人能投奔,他一定知道她哪里。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她……找到她要紧。派人出去,哪怕挨家挨户搜,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俞副官道是,“二少不要着急,只要少夫人还楘州,就一定能够找到。寘台那边说请二少回去,夫人也打探少夫人下落,心里又放不下你,还是回到寘台,大家从长计议好。” 他摇头,“万一她想通了要回来,家里没有人,只怕伤了她心。” 俞绕良没想到他是这么专情人,常他身边执勤,他和那些贵妇名媛插科打诨,几乎没有什么忌讳。他以为少夫人发了这则启示,无非令他折了脸面大发雷霆,没想到会伤心至此,委实出乎他意料。 良宴要守着家等她,总觉得她是出去逛逛,天黑前会回来。人派得够多了,他现出去也像无头苍蝇,还不如坐镇陏园,好第一时间得到反馈。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上楼去,走到走廊头房门前顿住,抬手敲敲门板,“南钦……” 里面寂静无声,也许她还睡着,也许她还生他气。他扭那门把手,捏着心把门打开,奢望她房间里,可是没有,床褥整洁,梳妆台前也没有人。 他拖着步子走进房间,用视线把每一样摆设抚摸过去。这里满是她味道,她喜欢零零碎碎小东西,五斗橱上放着一排水晶球,里面是各种下雪场景。空旷后院、午夜街头、热闹万圣节……这些水晶球是一套,回国那天码头商店里看到,她很喜欢。彼时行李已经托运了,买下来就得随身携带。女士们不干苦力,效劳一定是男士。他抱了满怀小玩意儿登船,又抱着满怀下船,俞绕良来接他时候那点不言自明笑意,他到现还记得。他苦闷地想,如果真不再回来,为什么不把它们一起带走?难道一点也不留恋么? 她不,他心都空了。坐床沿抚抚她枕头,她这么决绝,他没有想到。也许是隔天登出来照片后推了她一把,本来她已经原谅他了吧?她一直很心软……是他不停挥霍她耐心,后把她越逼越远。 他倒床上,连日奔波让他体力不支,但是不敢睡熟,怕错过外面消息。半梦半醒间徘徊,梦到她走了,梦到她又回来了,简直让他一夕尝了离别苦。 还是没有消息,派出去监视白寅初人后来几天里一无所获。俞绕良开始盘查楘州所有房产中间人,挂了牌当然很容易找,还有相当一部分野路子很难查清,所以依然毫无头绪。 离她出走将近七天了,他颓丧地站花园里看落日,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当初白寅初也像他现一样迷惘吧?没有发生自己身上,别人痛像西洋景,听说了不过付之一笑。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他了,才发现实伤情,这么多天了,痛苦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冯夫人来看他时,他还算平静。可是总有哪里不对,人沉淀得很深,恹恹,对一切提不起兴致来。 “瞧瞧你样子!”冯夫人提了提他耷拉裤腰外半幅衬衫门襟,“你男人气概哪里去了?就算离婚,表面功夫要做得漂亮。你想让人看见你冯少帅为情所伤,弄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说着转过身一啐,“这个南钦,枉我那么疼她!一点旧情都不念,可见是个铁石心肠。这样女人,你做什么还要念念不忘?就算找回来我冯家也容不下她,跑出去一个礼拜,谁晓得同谁一起!哪个好人家女人丢下家庭外头浪?她又不是那些戏子舞女,三从四德哪里去了?一个道台家小姐,这样好教养,她父亲地下该一大哭了!” 找得太久,耗光了冯家人所有耐心。按理来说逃妻该休,还等她提离婚么!可是良宴反应似乎是不愿意,这就有点难办了。冯夫人又道:“妻贤夫祸少,你是带兵人,现局势不稳定,为她伤神,自己弄得方寸大乱,万一打起来,你还做得了自己主么?” 他拿手捂住额头,哑声道:“姆妈,不要说了,厉害我都知道。你不要怪她,全是我错,是我伤了她心……伤了太多次。” 冯夫人摇头叹气,内情她是不清楚,可是良宴这副模样,实叫她心疼得厉害。 俞副官穿过小径过来,对冯夫人敬了个礼,方才调过头道:“二少,少夫人有个朋友叫顾锦和,你还记得吗?” 良宴大梦初醒,“对,以前是有这么个朋友,后来来往少了,我险些忘了。怎么?有消息?” 俞副官道是,“顾锦和育才小学堂教书,我派人盯了她两天。她每天放学不回自己宿舍,都是往共霞路去。如果猜得没错,那里应该是少夫人落脚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张逗逗、3号、半条命地雷! 感谢vnse手榴弹! 鞠躬! ps妹纸们,留言满25字送积分。但是这本比较惨淡,限制也多了,没法像《宫略》那样大批量送到月底,大家见谅啊! 25第24章 搬到共霞路后,每天醒得都比平时早。心里压着事是一方面,主要是换了环境。周围中产阶级居多,都是靠做工拿薪水过日子人,没有睡到日上三竿资格。 清早六点整个弄堂渐渐苏醒过来,公鸡打鸣,人开始走动。公用自来水龙头哗哗开着,准备做早饭人轮流淘米、大声咳嗽说话。一个苍老嗓音从巷头一直拖到巷尾:“阿要汏衣裳板唻……”这是烟火人间,虽然嘈杂喧闹,但是切切实实让人有活着感觉。 南钦二楼房间没有装太厚窗帘,随意挂了半副确良。布料太薄遮不住光,一到时候就从边边角角和经纬里渗透进来。她床头离窗近,早晨第一抹亮打她脸上,她坐起来扭了扭脖子,叫锦和起床。 锦和着急上班,没有太多时间置办早饭,就到弄堂口买粢饭和豆浆。南钦抓着毛票拎着铝锅站晨光里,周围是同样等候人。一个满头缠满卷发棒女人和她打招呼,“你好呀,你是搬来伐?咱们做邻居咧!喏,我就住你隔壁,往后互相照应呀。前两天看见外国人家里有人打扫,就料着房子卖出去了……怎么样?这间房子多少钱吃进?你家里没别人?就姐妹两个?” 弄堂里女人爱打听,倒未必怀有恶意,这种习惯只是一种爱好,为平时聊天增加些谈资罢了。南钦笑了笑,“这房子不是买,是租。我家里人口少,就两个人。”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嚜,是北方人伐?” “老家北京。”南钦说,把铝锅递给了摊主。 那女人长长噢了声,“那楘州有没有亲戚呀?”意识到似乎问得太多了,看人家文气素净模样,自己莽撞显得尤为失体统,忙话锋一转道,“邻居好赛金宝,我姓唐,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只管找我好了。” 南钦点点头,“谢谢唐姐了。” “别客气。”对方也付好了钱,冲她抬了两下下巴,“先走了,有空来白相噢!” 南钦道好,自己也端着锅子回了家。 锦和对着墙上镜子梳头发,边梳边道:“我今天要过江一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赶过来。你自己一个人多小心,把门窗插好,有人叫门千万别开,晓得伐?” 南钦失笑道:“把我当小孩子么?晓得了,不用担心我。你陪我这几天也够了,总不好一直拉着你,每天从学校过来太不方便了。” “那倒不要紧,我就怕冯良宴找你麻烦。”她把胸口别针别好,坐下来吃早饭,又道,“我已经把你资料给我那个朋友了,叫他帮忙留意,看看有没有合适雇主要请声乐老师。找事做不要急,问清楚了比较好。要是那里不行,我再另外给你想办法。” 南钦给她添豆浆,应道:“是不急,离婚手续到底没有办好,一桩心事悬着,做事也做不好。” 锦和啃着粢饭,把掉桌上榨菜抛进纸篓里,口齿不清地说:“一个礼拜了,冯良宴到现都没找过来,这个少帅当得太丢人了。我本来以为不消三天你就会被他逮住,谁知道用了这么久。” 南钦涩然一笑,“我没正规房产所找房子,这个中间人有工作,做房子是附带,没有执照,他想找也不那么容易。隔了这么多天,彼此冷静一下也很好。不过到后还是要当面锣对面鼓,总躲着也不是办法。” 锦和唔了声,起身拉毛巾擦嘴,“话是这么说,你自己总归当心一点。他这人太暴躁了,能捂你一回就能捂第二回。你小命要紧,千万别不当回事。” 南钦说知道了,嫌她啰嗦,把她直接送出了门。锦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把剪刀压枕头底下,晚上小心点。” 南钦无奈地对着她笑,她嗤地一声,挥挥手往巷口去了。 收碗收筷子,这些活以前不用她做,现必须亲力亲为。捞了袖子搬到外面水龙头底下,几个街坊女人打发丈夫上了班、孩子上了学,倚门口磕瓜子聊天。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小姑娘,洗碗呀?” “嗳。”她礼貌地对她们点头,这里统称没有结婚女孩子叫小姑娘,她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不盘头确实看不出婚姻情况。 她走过去,不知道她们她背后说些什么,也没有留神去听。低着头拿抹布撸碗,洗好了搁水门汀台面上。眼尾扫见有人边上立着,她以为人家等着用水,忙加动作都收拾起来。转身一看,大大地颤栗一下,原来是他找来了! 他穿制服,也许是将官军装特有姿态,即便只是站着,也让她觉得咄咄逼人。她有点怕,分开了一个礼拜,再看见他十分疏离,像不认识似。她不敢看他脸,视线躲避开来。他不说话,只是抿唇看着她,眉心紧蹙,谁也不能体会他现心情。 她是个没心没肺人,他以为她至少会想念他,至少看见他会眼眶含泪,不管是伤心也好,委屈也好!可是她没有,她别过脸,表情从惊讶到坦然,看不出一丁点不自然。她不乎了,从陏园搬到这种石库门房子里,采光不好,和一帮平头百姓为伍,自降身份,还甘之如饴。买早饭,洗碗,以前从来不做事现一样样尝试,她后不后悔?他知道顾锦和,没有马上进去,是因为不想当她面和她朋友发生冲突。他坐车里等,可是见到她从弄堂口出来,那种感觉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她微笑着和人搭讪,她一点都不难过。反观他自己,失魂落魄,这七天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沉默了有半分钟,还是她先开口,“你来了?有话进屋里说吧!”她看了看那些停止嗑瓜子,直愣愣望着他们这里女人们,“站外面不好看。” 他说:“囡囡,跟我回家。” 南钦突然鼻子发酸,他干什么要这样叫她?都准备离婚了,称呼上这么亲密还有什么意义?她没有回答他,错身从他旁边绕过去。他无可奈何,只得跟她身后进了她租住地方。 他来了是客,她请他坐,倒水给他。他窝那半旧艺术沙发里,环顾四周,斑驳家具、斑驳地板,一切都是斑驳。他还是那句话,“跟我回家。” 她他对面坐下来,茶几上白瓷杯子里翻滚出丝丝缕缕雾,她叹了口气,把那些雾冲散了,“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有打算再回去。” “你跑出来一个礼拜,闹也闹够了。”他量让自己平静,把两肘撑膝上往前探身,“我哪里做得不好,你提出来,我改就是了。当初轰轰烈烈结婚,我不想到后这样收场。” 有时候不想,可是自己没有往那方向努力,不想终究会变成不得不接受。她笔直地坐着,交叉起十指放小腹前,“我们能心平气和地谈,已经是很大进步了。谢谢你这三年来对我照顾,但是走到这步,真已经无法挽回了。我想了很久,这个决定不是一时意气用事。其实你也知道,我们一起并不合适。每天都争吵,我真烦透了这样生活。与其互相折磨,不如分开了开阔天空。现离婚很多,不是只有我们。这场婚姻像枷锁一样套身上,你不觉得沉重吗?我这两天这里,没有现成饭菜,也没有人帮我洗衣服,可我觉得很轻松。是心里轻松,是山穷水后豁然开朗。你也放下吧,放下了就不会痛苦了。” 他看着她,她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剜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生怕眼泪流出来,狼狈地转过脸去,半晌才道:“你也知道痛苦吗?也许只有我痛苦,你是乐,是不是?” 她低下头,唯感凄凉。他怎么能知道她感受!她是个极其恋家人,到如今走投无路了另起炉灶,太多东西要适应。她嘴上说得简单,前途未卜也有她自己担忧。只有摆脱,长痛不如短痛,横下心来斩断退路才能重开始。 她站起来,去隔壁拿了离婚协议,拧开钢笔摆他面前,“把字签了吧!我什么都不要,家里存款除了日常开销和支付佣人工资,剩下全我房间抽屉里。还有结婚时你母亲和亲友送首饰,也柜子里锁着。我只拿走我从南家带来东西,因为要生活,这点请你谅解。” 她这么有骨气!人找到了有什么用,旧伤之上又添伤。女人绝情起来比男人还要狠,这话他到现才算真正理解。他去拿那张纸,实是太简单了,不涉及财产分割,也没有孩子抚养问题要纠结,似乎简单一句话就能把这段婚姻做个了断。然而他下不去笔,他摇头,重放了回去,“对不起,我不同意离婚。” 她看他眼神充满疑惑,“为什么不同意?我什么都不要,还有哪里不清楚吗?” 他嘲讽地一笑,“什么都不要?不要什么?钱吗?你我夫妻一场,到后能谈论就只剩钱?这三年来我你身上消耗感情和精力怎么算?我对你爱怎么算?” 南钦嘴角微沉了下,坐下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违背了初衷人不是我,我没有任何道理去赔偿你所谓爱。你爱含金量有多少,你自己知道。既然要离,再打苦情牌不单是强加给我负担,也是对我侮辱。”她把纸笔往前推了推,“请你签字,《民报》上公告贴出去了,就算你把报社查封,两天也足够楘州各界广而告之了。既然已成定局,何苦再纠缠着不放?” 他气忿不已,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抛出去,“我管他什么狗屁公告!说了不离就是不离!” 她冷冷望着他,“我不爱你,你这么做,只会让我瞧不起你。耽误你自己不打紧,但是请你不要妨碍我追求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ingxi、玉gan激a、可如赏,鞠躬! 第 25 章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女人心到底是什么做?为什么会这么狠? “你果然要追求幸福了,那我呢?你再也不管了?”他站起来,满脸萧索,“你一点都不留恋从前吗?真从来没有爱过我吗?我知道这次犯了大错,触犯了你底线,可是我会量弥补,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后一次机会……我保证……” “你不用保证。”她把茶几上杯子都收起来,很明显下逐客令了,“我想离婚,并不单是为了司马及人。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从婚后两个月到现,你无时无刻不折磨我。我同你说过很多次,我和寅初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便我曾经对他心生好感,那也是年少时荒唐。他是我姐夫,不管是人伦还是情理,注定不会有结果,可是你一再苦苦相逼……这样是损耗之前情分,让我们之间隔阂越来越大。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我没有看到。”她略哽咽了下,“我只看到你不信任和背叛,教堂里誓言你做不到,做不到便罢了,我也不想奢求什么,只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今后老死不相往来就是了。” 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也反省,确有很多地方不如人意。那么真要签字么?现能为她做似乎只剩这个了,爱她,让她自由,可是他怎么办得到?他像站西北风里,从里到外都是冷,冷透了心肠。他说:“你喜欢这里生活,我不强求你立刻回陏园。离婚事你再好好想想,我觉得我们还可以挽回。” 她端着杯子要往厨房去,他一着急伸手拉她,杯子里水泼了满身也顾不上。她就面前,但是这种冷淡态度让他痛心。他不能忍受距离,他想抱她,天真以为抱一下她就会软化,她也会舍不得他。他把她压胸口,低头吻她发,喃喃着:“我不想离婚,不想分开……” 南钦到底还是哭了,实是忍不住。她想拿出强硬姿态来,可是经不住他这样夹缠。婚是一定要离,短暂他怀里停留,她也眷恋,不想松开他。可惜终非良人,他们两个人一起就是一出冗长悲剧。她还是咬紧牙关推开了他,“我自小父亲庇佑下长大,后来父亲亡故,我转而投奔姐姐,南葭对我不闻不问,幸亏还有姐夫待我好。后来我被南葭送出国,又遇见了你,我做你囡囡,和你结婚,受你照顾……我人生一团糟,仿佛没有依靠就活不下去。我不喜欢这样自己,很无用,像个废物。所以现下定决心,要靠自己能力养活我自己。你一定不肯签字,我也没有办法,那就这么僵持着,顶多限制了婚姻状况,让你没法光明正大娶太太,我没法昂首挺胸嫁进别家。我是无所谓,只怕你要后悔。” “你无所谓?因为可以做别人外室么?”他白着脸苦笑,“这是对我报复?” 她摇摇头,“我不想报复任何人,我只想安安稳稳过正常人生活。” 他很想质问她,她之所以这么果决,是不是因为白寅初背后撑腰?他做了好几次准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敢,怕触了逆鳞,逼她破罐子破摔。她不够爱他,至少爱得不及他多。他可以被她打倒再爬起来,她不行。她会跑,会躲避,会永远让他失去她。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没有找到她,他觉得只要有下落,就一定有办法把她带回去。现她就他面前,他依然束手无策,这种绝望胜未见时。 她绕过他去了隔壁,隔着一堵墙说:“我过会儿要出门,就不虚留你了。空军署近有很多事要处理吧?你忙你,别我这里耽搁时间。” 他双手捧住脸,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疼。顽强地昂起头,即便眼泪要流出来,也可以让它流进心里去。他勉力打扫了下喉咙,“那我晚上再过来。” 南钦站水斗前,两眼定定看着杯子里漂浮茶叶。他话叫她心里颤抖,不是害怕,是难过。她默默地哭,眼泪打桌面上,他听不见。她已经无路可走了,再回头,他过不了多久又会故态复萌。还有寘台人,闹得这么大,她还能奢望融入他们么?回不去了,她紧紧握住拳,“你不要再来了,如果不是谈离婚,就不要再来。” 他木雕一样僵立着,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她听见他脚步声,一步一步迈向门口,走过短短一截穿堂,扬长而去。 他走了,她绷了半天弦松懈下来,只觉得痛苦难当。每一片骨骼都像被碾碎了一样,重组不起来了。顺势瘫坐地上,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她难处他也不能理解,始终不能一起走下去,两个人性格不合是大问题。她也想和他长长久久,他一定不知道她曾经有多仰慕他……她把脸靠臂弯,眼泪没完没了,很染湿了衣袖。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以后有无孤独等着她品尝。所以要找到工作,不管干什么,哪怕是给人看店,分了心,不再盯着她倒霉婚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她强打起精神,拿只铁皮提桶到外面接水。刚才随口搭讪女人们看见她却噤住了,嗫嚅一下,交换了眼色吐吐舌头。 还是那个唐姐胆子大,南钦小小个子提水只能提半桶,唐姐生得高壮,过去接了她桶把水装满,轻轻松巧巧帮她拎回去,一面小心打探着,“报纸上告示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刚才那位是冯少帅吧?哎呀,没想到你居然是少帅夫人,小庙里来了大菩萨,咱们里弄面子大来!” 她噎了一下,他是公众人物,找过来难免被人认出来。她感到难堪,她离婚决心表得有点大,真成了楘州无人不知了。 唐姐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嘟囔着:“按理说人家私事我不该多嘴,可是我这个人就是话痨忍不住……冯少帅和别女人不清不楚是不应该,不过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发发嗲,吓唬吓唬他就可以了。搞得太绝,到后便宜了别人怎么办?现位高权重男人不好找嘞!” 南钦不习惯和陌生人谈论私事,人家好心给她提水,她也不好意思把人蹶到姥姥家去,便敷衍着,“我和他事一时也说不清楚。嗳,放这里就好了,真谢谢你了唐姐。” 唐姐豪爽道:“不要紧,我们粗活做惯了,不像你,一定没有拎过这么多水吧?看看这个身板哟,瘦唧唧,怪难为。”知道她忌讳说起伤心事,便极力东拉西扯,“我们这条弄堂里女人都不出去做工,帮附近工厂做做零头工,领点珠子回来穿。有时候断档了,下午经常摸两圈。你会打牌伐?下次给你介绍几个牌搭子,打不大,几个角子输赢,全当打发时间。” 南钦笑道:“我不大会打牌,好多牌连认都不认识。” 唐姐啧啧摇头,“不是说富家太太闲着没事就做做头发打打牌吗?你怎么不学呀?”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所以我做不成富家太太。” 唐姐说:“我看不是,冯少帅出去时候两只眼睛红红,像哭过似。他对你有感情,只要你愿意,照旧可以做你少奶奶。” 南钦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也无趣,往外指了指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家炉子上还炖着腌笃笋,不说了,我得去看看火……回头给你送一碗过来啊!”也没等南钦说话,闷着头出去了。 她叹口气,打水洗了把脸。看看手表十点多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小菜场还有没有菜卖。她找了个网袋出来,从柜子里拿了挂锁准备锁门。一只脚刚迈出去,看见前面红砖沿上站着个人,带着不确定姿势往她这里看,看清了一挥手,难掩喜悦地叫了声南钦。 她眯着眼看他走过来,心里没有什么起伏,“姐夫怎么知道我这里?” 寅初托托眼睛道:“给你做房子中间人老徐往我洋行跑业务,今天无意间提起你和良宴事,说起前几天做一单生意,这里承租人和冯少帅夫人同名,我就猜到是你。”看看她手里网袋问,“你要出去买菜?” 她嗯了声,“不知道现菜场落市没有。” 他伸手把网袋接过去,三下两下绕了起来,“不要买了,我带你出去吃。” 她总有点顾忌,大庭广众让人看见他们一起,姐夫小姨子本来就瓜田李下,难免要惹嫌疑。 他倒不以为然,“你发了那则声明,以后就和冯良宴没有什么关系了,别怕,有什么我担着。”看她犹豫,扯了她胳膊一下道,“走吧!你压力太大,这样不好。咱们去吃饭,下去两点有场电影,我请你看。” 南钦摇头不迭,这太不像话,她知道寅初心思,莫说她没离婚,就是离了和他也不可能。 他却说:“做什么这样见外?那时南葭不管你,我觉得你是我责任,我虽是外人,你一切我却都要担负起来。现你和冯良宴分开,你是孤零零一个人,也不许我对你好么?你大概不晓得,我习惯性想照顾你。你是别人太太,我没有权利过问。现你从冯家脱离出来,我不能坐视不理。”他淡淡一笑,“你就把我当成哥哥,遇见坎坷投靠娘家,不是应当么?你前怕狼后怕虎,我倒要觉得奇怪了,你对我……” 她吓了一跳,他拐了个弯反问她,她不至于心虚,但是难堪终归有。他又含笑望着她,她连搪塞都不行,只得无奈道:“我把你当娘家哥哥,可唯恐旁人不这么想。我如今情况是这样,万一带累了你名声,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他扬起脸,云淡风轻模样,“你想得太多了,于我来说没有没有什么名声不名声。当初南葭和金鹤鸣闹得沸沸扬扬,我面子早就折了,又怎么样?一辈子活别人眼里,太不值得了!你不是要和良宴离婚么?他不同意吧?我觉得索性叫他误会也好,死了心,协议自然就签得下去了。” 那一双人缓缓朝巷口走去,石库门门洞里女人们探身一看,“册那,男人外面花天酒地,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姘头这么就找来了,难怪吵着要离婚。” 另几个只顾摇头,有钱人声色犬马,哪个说得清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yk、阿猫981、何其朵朵地雷! 感谢我高跟鞋手榴弹! 鞠躬! 27第26章 南钦一直闷闷不乐,东西吃得也不多,不爱说话,搁下筷子就朝窗外看,眼神没有焦点,散漫,左右游移。 寅初试着和她沟通,“现只是不小心跨进了低谷,慢慢会好起来。高兴点,人要往前看。把那些伤心事都忘了,后面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她迟迟地回过眼来,“谢谢你,我没什么,只不过一时难以适应,过阵子就好了。” 她临窗坐着,外面变了天,脸看上去也有些模糊。他觉得心疼,她他记忆里一直是从容平和人,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眼下这样,或者这段婚姻令她刻骨铭心吧!痛且由他痛,痛过了早晚能够超脱出来,从绝望里重找到方向。 “我想,你现住共霞路,一个人难免诸多不便。我打算雇个苏州娘姨照应你起居,”他把筷子搁鲤鱼筷架上,又道,“哪怕是替你收拾收拾屋子做做饭也好。说实话,你那种地方住着,我不能放心。虽说不是贫民窟,可是三教九流汇集,左邻右舍是什么来路也不清楚。找个人做做伴,好歹有照应。” 她摇头道:“那倒不必,我现这样,还要人伺候么?横竖也没什么事,雇个人实多余。” “你从小到大何尝离人伺候呢?如今样样靠自己,冯良宴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这里是万万不能不管。”他沉吟了下,“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是可以考虑考虑。等离婚手续办好了,你还是搬回白公馆来吧!终归那里住了三四年,回来至少可以安逸些。”言罢又一笑,“你大约觉得我这个提议很疯狂,毕竟南葭和我离婚了,你住到我那里不成体统……现局势,说开战就要开战。乱世里还要墨守陈规,到时候炮火连天,你一个女人举目无亲,怎么办?我意思是,你和嘉树一起,万一打起来,我们三个好一道撤出楘州。去国外避过这一劫,愿意话再回来,如果不愿意,外面定居也可以。” 他用意再明显也没有,南钦却不想面对。先不说该不该跟他逃难,真打起来,良宴就要参战。她知道离了婚他和她再无瓜葛,可她还是不能离开,也许这辈子会钉死楘州,哪里也去不成了。 她对寅初笑了笑,“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住进白公馆绝无可能。南葭尚且不方便,何况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再靦着脸投靠你,人言可畏,非得被人戳弯脊梁骨不可。” “你要是担心那些……”他切切看着她,“那我们……” 南钦站了起来,“外面好像要下雨了,我还晾着衣裳呢,就不多说了。” 他也站起来,脸上有些难堪。她这样抵触,后面话想谈也无从谈起了。他迟疑道:“你稍等,我结了帐送你。” 她说不必,“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买,一路走回去就全置办妥当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寅初急忙招伙计来,也不知道点了多少钱菜,扔下五块钱匆匆追了出去。 南钦只想离开,再说下去就都是没意思话了。就算和良宴离婚,她也不能再接受别人,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她把双手插风衣口袋里,低着头往回走。街道上水泥方砖一棱接着一棱,重重叠叠没有头。她心里惘惘,脑子里也发空,盘算着经过报摊时应该买两份报纸,看看有哪家洋行或工厂招人。一抬眼,一位打扮摩登小姐站了她面前。 没有接触过,但是这张面孔她认得,正是冯少帅红颜知己司马及人。 “少夫人,你好呀!”司马及人笑弯了一双眼,“一直没有机会去拜会你,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南钦对她很反感,但是她有良好修养,绝不会做出任何有失风度事来。她保持微笑,微颔首,“司马小姐,你好。” “相请不如偶遇,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 “不了,天气不好,我赶着要回去呢!” “噢,那可惜。”司马及人蹙起了两条细细眉,“对了,前段时间出了那件事,真不好意思。唉,我也没想到哪个人这么无聊,跳跳舞说说话也要拍下来登报。少夫人你误会我们了,一定很生气吧?你看你马上登了脱离关系声明,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和良宴说要来找你解释,他偏偏不让……你离开陏园了?现住哪里?过得好伐?如果过得好我还安慰一点,要是不好,哎呀,那叫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恶意破坏别人家庭人,永远这么面目可憎。南钦心里拱着火,却不好发泄出来。她不能乱了方寸,她面前失了颜面,岂不比死还难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那份天赋,居然笑得比她还灿烂。既客气又矜持地摆了摆手,“别这么说,我眼下过得很好,司马小姐千万不要自责。我和良宴脱离关系并不是因为你,我也知道你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仅仅为了几张照片就决意离婚,那实说不过去。我们之间问题太多了,也不足为外人道。我不知道你们现见不见面,要是能见到他,好帮我劝劝他。早点办完了手续对大家都有好处,总这么拖着我熬不起。司马小姐如此热心肠人,看见他这么粘缠,一定比我还着急,对吧?” 不知怎么回事,司马及人笑声是“嗬嗬”,同平常人不一样。都说相由心生,笑也应当由心生吧!她明明很挂不住,还要极力掩盖。涂着红蔻丹手划了个缠绵弧度,解嘲道:“少夫人真爱开玩笑……哦,现不好叫少夫人了,应该叫南小姐才对呵!” 南钦莞尔道:“叫什么不重要呀,我上次听雅言说起司马小姐和张先生爱情故事,实很钦佩司马小姐敢爱敢冲精神。怎么样?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我一定要来讨杯酒喝。” 说起她那个穷未婚夫,司马及人立刻变了脸色。心道这个姓南哪里像人家口中传言那么温婉动可爱,分明就是个会戳人痛肋厉害角色。败军之将还敢言勇?她抖擞起精神正待反击,却看见白寅初从后面缓缓走来了。她一口气松懈下来,不得不换了个方向,冲他妖俏笑道:“咦,白先生也?这么巧!” 寅初礼貌地点头,“是很巧,司马小姐这是往哪里去?” 司马及人眼风往南钦那里瞥了瞥,含笑道:“我和一个朋友约好了看电影。”捋起网眼罩衣下钻石手表,大惊小怪地一叹,“啊呀晚了!好不容易缠了他来陪我,晚了只怕他要生气。不说了,下次有空再叙,我就先走一步了。再会噢白先生,再会了南小姐!” 她花摇柳颤地走了,南钦只觉无边苦,连舌根也一并苦起来。 “你不要管她说话,一个交际花,不值得你为她动气。”寅初看她脸色不好,忙过来搀她,“怎么了?不舒服么?” 她抽回手道:“没有,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他还想争取,但是看她神情决绝不容反驳也无奈。垂着手目送她走远,只是怅惘着,爱越深受到打击越大,她到底爱着良宴,他们离婚协议一天不签,她就有动摇可能。 南钦走得很慢,倒希望来一阵大雨把她浇醒。她还是眷恋着良宴,可是司马及人那些话,让她加确定先前决定做得对。她是没有受够冤枉气,要来被这种人打击么?她朝远处看,天灰蒙蒙,路边上有个卖小竹椅人,满满一担椅子垒起来,堆得比人还高。他前面挑着走,扁担吱扭作响。看看别人,重压下尚可以前行,自己怎么就不能够? 她挺了挺胸,迎面有风吹来,撩起了她长发。 她进杂货店买了两个罐头,一管牙膏。特地绕到小菜场,发现了烘山芋和黄泥螺。她拎着那些东西,突然感到满足,有种大平民化乐。上流社会厨子,采购目录里绝没有这两样东西。烘山芋不说,单说黄泥螺。因为只吃舌头部分,余下壳和脏器得吐出来,那么吃相就难看了,所以难等大雅之堂。可是南钦却特别喜欢,她一般不吃腌渍东西,但这个醉泥螺却是例外。外面兜一圈,似乎品出了陏园锦衣玉食里没有松散,她果然还是适合这样生活。北京叫胡同味儿,楘州叫弄堂文化。不需要多高档,平平常常地活着,从头开始再活一遍。 回到家,把东西都归置好,前两天买回来米也要处理一下。马上黄梅季要来了,连绵阴雨,米缸里受了潮要生虫子。她知道花椒粒能防虫,从网袋里翻出纸包来,细细地把花椒拌进米里。都收拾好了关门,早早做好泡饭、洗好澡,担心过会儿要停电,黑灯瞎火不方便。 阴天,时间过得比平常似,一会儿就暗下来。锦和不,她擦黑就上了楼,坐灯下翻报纸,拿笔把招人信息一条一条记下来。现社会,招收女性地方有限,很大一部分都是聘业务,头一个要求就是男。她长吁短叹一番,要找个工作实不容易,或者等天放晴了再出门看看。有铺子招人,直接写张纸贴橱窗上,并不是所有雇主都舍得出钱登报。 共霞路万家灯火里寂静下来,她倚着床架子看闻,双妹牌雪花膏广告那么老大,边上还有一则男青年征婚启示。择偶标准有十来条,罗列着各项标准:不要自我太强、不要态度虚浮、要有缜密而周到心思、要有治家兴趣和能力……她笑起来,现娶妻也像招聘一样,条件一一谈好才能作配。 正看得入神,隐约听见一点响动。她心里跳了下,不确定是谁家门环响,总疑心会不会是良宴又来了。她挨到窗边,掀起窗帘一角往下看,弄堂里一盏孤零零路灯亮着,勉强能照到她门前……果然是他,独自一人站砖阶上,一下一下笃笃地敲门。 她心里乱起来,退回床沿坐着,不想听,那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囡囡,开门。”终于他对着窗户喊,“要下雨了,开门。” 南钦硬起心肠不应他,然而他制造出来动静叫她烦躁不安。忍耐再三,终于忍无可忍,这样下去要把里弄住户都吵出来了!她打开窗,隔着铁栅栏冲下说:“这么晚了,你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他却不接她话,只道:“你开开门。” “我不会开,你走吧!”她放下窗帘上床,顺手拉灭了屋里灯。 底下敲门声还继续,伴着雨声,一直没有停。她黑暗里睁着眼,心酸得不知如何自处。雨越下越大,敲门声也时断时续,听不见时候她拉长了耳朵听,听见了又是一轮心酸。这么大雨,他为什么还不走?俞副官有没有给他送伞?她翻身坐了起来,再往下看,他果然站雨里。里弄石库门房子是没有屋檐,他无处躲避,淋得浑身稀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和老妖赏,鞠躬! 第 27 章 他仰着脸往上看,那个窗口灯始终没有再亮起来。她不会下楼,也不会心疼他了。良宴木然站着,脑子里无意识,机械式敲门,一遍又一遍,到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 凄风苦雨,他拿手遮住眼睛,眼睛进了水,又痛又涩。帽檐雨顺着脖颈灌进衣领,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干。身上冷不算什么,心冷了才是真正难以根治。南钦对他已经再无一点感情了,他这样苦苦纠缠,只会令她愈发反感。他抬起手,落门环上,又顿住了。也许不应该再来打搅她生活,他拥有时候没有珍惜,现挽回,为时已晚。 路灯突然灭了,政府为了节省电力,到了一定时间段会停止供电。这种地方不像寘台或陏园,有独立一套供电系统。街道里弄晚上靠蜡烛和洋油灯,多人家为了节省物资,天一暗就上了床,所以这个时候看不见哪家窗户透光。他茫然立这个幽暗孤独世界,像落进了黑海里,踮不到底,也摸不着边。 门已经不再敲了,他想她或许觉得受到逼迫,对他厌恶会进一层。他就这么站着,脚下仿佛灌了铅,树一样被栽种这里,无法挪动。 俞绕良来了,撑着伞,打着军用手电,把一件大衣披到他肩上,“二少,还是先回去吧!”他抬头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饱受打击上峰,眼下唯有缓兵之计,他带着央求口吻劝他,“先回去,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他不说话,半晌缓缓长叹,“你去准备协议,我签字。” 俞绕良吃了一惊,“二少……签了字就不能反悔了,你舍得吗?” 他何尝不知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不应该再牵制她了,叫她没法昂首挺胸另嫁,要论落到去给人做外室。他苦笑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舍不得又怎么样?你也看见了,她那么绝情。”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俞副官来扶,被他拧过胳膊拒绝了。局势一日紧张似一日,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响起第一枪。一旦开战生死未卜,太平天下时赫赫扬扬少帅,到了动荡里就要身先士卒。烽火连天,谁又顾得上谁?还是放开她让她自由吧,没了少帅夫人头衔,目标也许还小些,就不会有冯家政敌对她不利了。 车开回了寘台,他母亲见到他这个样子,简直悲愤难言。忙叫人放热水给他泡澡,打发他上了楼,喊住了俞绕良问:“又去找南钦了?弄得这副半死不活腔调,不是要我命么!” 俞副官道:“二少眼下还别不过弯来,等过两天就好了。” “过两天?”冯夫人哼了声,“情伤不比枪伤,子弹挖出来,只要不伤要害,用点抗生素就能养好。他伤心上,心能挖出来缝补么?我竟没想到他这么不成就,被个女人搞得六神无主。这样天,淋得水里捞出来似,铁打身子只怕也扛不住。”一面说着,吩咐人熬姜汤给他送上去,又道:“南钦现哪里?既然不愿再回来,就叫她从楘州永远消失。冯家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叫她毁我一个!你去办,给她钱,让她远走高飞。走还罢了,要是不愿意,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俞绕良心都提起来了,“夫人千万不能插手,动不得少夫人。” 冯夫人狠狠回过身来,“为什么?” “二少对少夫人感情很深,现要是有什么动作,只怕会惹他发狂。依着卑职想法,两个人无非是意气用事,当真没到山穷水地步。夫人现出手,伤了少夫人倒是小事,万一牵连二少,岂不是因小失大么!”他想法子周旋,因为别人爱恨纠缠他看不透,世上什么都好办,唯有情字难断。就像一场修行,终归要自己走,才能绝处逢生。要是有第三个人强硬地插手,到后就变了味道,要背离初衷了。 冯夫人爱子情切,委实有点着急,“这不行那不行,就瞧他这样意志消沉么?” “所以好还是能让少夫人回心转意。”他斟酌道,“请夫人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办法。” 冯夫人转过身去,冷声道:“你要想法子让少帅死了心,不是想法子让南钦回来。我们这样大家子,经不得她挑起那些风浪。她就是想通了,我冯家也无处安放她这尊菩萨。”说完一甩袖子上楼去了。 俞绕良站煌煌吊灯下发了一回愣,他职责是替上峰排忧解难,既然二少也说要签离婚协议,那他就得连夜起草,明天再拿来给二少过目。 他转过身,正看见雅言端着水杯出来,那一头蓬松发张牙舞爪,像燃烧起来火,腾腾冒着热气。他站定了敬个礼,“四小姐。” 雅言一颔首,“南钦现怎么样?” 俞绕良道:“租了个石库门房子,今天早上我们找过去,她正巷口买早饭。排着队,提着锅子打豆浆,总之和陏园时生活是没法比了。” 雅言听了半天没说话,隔了很久才道:“还是坚持要离婚么?刚才夫人意思你也知道了,这回怕是真难转圜了。”顿了顿又问,“照片事查得怎么样了?问报社主编也没有说法吗?” 俞绕良道是,“那个撰写报道是赶鸭子上架应付点卯,照片胶卷是有人邮寄到报社,照样没有署名。咱们缺乏军统设备和人力,大海捞针,只有一点一点盘查。” 雅言点点头,“那我二哥是什么意思?同意离婚吗?” 被雨淋了一通,似乎淋出一番心得来。俞绕良蹙眉道:“同意了,刚才让我准备协议。” 一段婚姻就那么完结了…… 良宴躺床上,第二天没能起来。连着这些时候焦躁操劳,加上昨天夜里受了寒,内外夹攻下,终于**辣发起烧来。军医来给他打点滴,他烧得两眼赤红。量一下/体温,三十九度八,再耽搁下去要成肺炎了。 冯夫人一直他边上守着,给他喂水过问病情。他偏过头闷声不响,等俞副官进来了才借口有军务要布置,把他母亲支了出去。 “送到她手上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床头问,“她说什么了吗?” 他关心是那个一年约定,他答应离婚,但是提出个条件,南钦一年内不得另嫁他人。俞副官拿出双方签署好协议递过来,“少夫人什么都没说,这是您那份。” 良宴接过来,她落款很娟秀,那字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闭了闭眼,“派人共霞路蹲着,要确保她安全。她现到处找事做吧?” 俞绕良应个是,“下午出门去了,见了好几份工,后从一家洋行出来,脸上倒带着笑,大约谈得不错。” 他把协议递还给俞绕良,“那份工让她做一阵子,白寅初就不能趁着给她介绍工作套近乎了。”他喘了两口气,“去把她现住那所房子买下来,等那家洋行辞退她时,把房子收回来。” 俞绕良愕然,“二少意思是?” 他扯了扯嘴角,“我会那么容易把她拱手让人吗?只是要看运气了……她不要我钱,如果有足够时间让我完成计划,我希望还能有机会和她重开始。如果来不及,把那个房子房契给她,至少不要让她流落街头。” 他这么说,俞绕良心里不是滋味起来。要论手腕,二少下了狠心办事,绝不比白寅初差。这是要逼少夫人就犯么?他却有些担忧,万一有个闪失,只怕会弄巧成拙。 他把手覆额头上,只觉颈间热得恍惚。顿下歇了歇,想起白寅初公司进口那批舶来货,半阖着眼道:“白氏实业船前天晚上到码头,海关他疏通过了,料着这两天就会放行。你打发警察局和税务司招待他,他是太闲了,还有时间儿女情长。主意打到老子头子上来,不给他点苦头吃,当我是纸做。”他回了回手,“你去办吧,等我好些了再去看她。” 俞绕良行个军礼退出了房间,他刚闭上眼,雅言又敲门进来,站他床前问:“二哥,你好些了吗?” 他唔了声,鼻息滚烫,还是应道:“好多了。” 雅言看他无精打采样子委实可怜,沙发椅里坐下来,轻声道:“二哥,我听说白寅初追求南钦,是不是?” 他睁开眼往她这里一瞥,“谁说?” “你不用隐瞒,我又不是困家里没有路子人,小道消息渠道多得是。我说了你可能要生气,我知道你是爱南钦,可是你这么简单粗暴,是个女人都受不住。”眼看他不服气,调开视线也不瞧他,抱着胸自顾自道,“其实女人都喜欢温柔男人,不管外面如何叱咤风云,到了家面对她,永远要和风细雨。你可以换种方法试试,把军中那套收起来,隔三差五送她花,给她写情诗,带她到海边看日落……我觉得南钦太可怜了,嫁了个不解风情男人,还这么蛮不讲理。”她站起来摇摇头,没头没脑说了他一通,背着手又出去了。 良宴被她几句话调嗦得烦闷,转念想想似乎有点道理。他上次说要带她去看日出,没能成行。说要带她去横洲路吃天津小吃,结果也只是空头支票。他欠她太多,一直强调自己爱她,可是结婚后为她做实有限,多时候情愿和她置气,满足他幼稚无聊存感。 他是个情商有待加强笨蛋,而且病情严重亟需治疗。雅言一席话,替他混沌里开辟出一条路。或许可以尝试一下,对付南钦硬碰硬肯定不行,白寅初懂得迂回,他未必做得不如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过客、茶茶、老妖、蛇六姐赏,鞠躬! 第 28 章 南钦工作那爿洋行名字叫大昌,规模却不大,是做食品。商定薪资也不高,一个月八块,甚至不够她以前一顿饭钱,但是现来说足够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终于可以靠自己一双手生活,那种自信真是穿金戴银也堆砌不起来。这份工每个礼拜有一天休息,欠缺于工作日上下班时间不定。通常应该是六点下班,遇上紧急业务,那就不能保证几点关门了。 洋行经理委婉地表示了歉意,“因为才开业不久,很多地方不够完善。慢慢进入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当然女雇员们也会量照顾,不会留到太晚,毕竟安全重要。” 南钦是个容易满足,她倒不乎那些,时间稍长一点也没关系。自己着急找工作,锦和那里要碰机会,寅初那里说实话她也不想有过多交集,还是自己找,靠着自己能力,不欠任何交情,自己心里踏实,腰杆子也挺得直。 她拢了拢写字台上文件,有些是手写,要全部机打出来。就像沙经理说那样,大昌成立不久,雇员不多,有时一个当两个使。她倒还好,跑腿用不上她,不过繁杂小事多一点。打打字,有时做做翻译。老板和底下食品工厂如果要谈买卖,还得派她起草文件,所以她属于全方面服务文职员。虽然有点辛苦,可是感觉很充实。为了显得干练利落,她甚至把头发剪短了。那头及腰长发,养了整整六年,突然没了,轻松之余又分外惆怅,简直不敢直视,匆匆就出了理发店。 现习惯了,她站衣帽间镜子前抚抚头发,齐肩长短,梳起来也方便。镜子里气色不错,脸上带着淡淡笑,领口别针歪了,她退下来重别别好。身上这件格子布旗袍是做,从陏园带出来,即便是素净也显得派头太大。她跟着唐姐到马路对过裁缝铺子扯了几尺洋布,衣服拿到后换上,心里真正踏实下来。以前总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现换了行头,穿便宜料子,连包都是布做。包把手用木头雕成圆环,挽胳膊上,一路走,包袋里钥匙和铜角子相撞,啷啷作响。 洋行里另一个女孩子叫梅宝,高高个子圆脸盘,她不洋行里面做事,前边辟出了个小铺子,她负责售货和食品展示。梅宝是经理内侄女,做生意有点懒懒,吃饭却很上心。只要听见她叫“辰光到嘞”,抬头一看必定十一点半,准点准时,没有半分误差。 洋行不设厨房,伙食要靠自己解决。起初南钦跟着梅宝到隔壁摊头上吃辣肉面,连吃了几天实倒胃口。后来算算中午有三个小时空闲,家离得又不远,除去来回路程,把前一天饭菜热热打发一顿外,还可以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所以决定往后回去吃饭。 天渐渐热起来了,街道边上栽着法国梧桐,交夏时候遮天蔽日,连阳伞都不用撑。到家把前后门窗都打开,穿堂里摆个小桌,边上再放张藤榻,吃完了好歇一阵。这个时候静下来,却怎么都阖不上眼。忙起来一切都忘了,一旦得闲又满脑子乱絮。离婚协议书签了四五天,正式证书却没有领。那天晚上叫他淋了雨,大概也让他灰透了心吧,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坚定要和他撇清关系,他没签字她感觉焦躁,现他签了,她又空落落像丢失了什么……她拍拍额头,横竖结束了就是结束了,过去事多想无益,打起精神来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她洋行勤勤恳恳地做事,只不过碍于她和冯少帅一段婚姻皆知,和那些同事们也走得便不大近。这样满好,少了很多麻烦。年轻女孩子出来工作,周围总有无事献殷勤,像她这种情况没敢攀搭,可以避免了不少尴尬。 今天还好,下班比较准时。白天长了,六点太阳正是要下山不下山时候。南钦喜欢这样松散生活,途径菜场准备好明天菜,也许路过某个弄堂口,看到有南瓜粥卖,租个碗买一份带回去,一顿晚饭又解决掉了。 中产阶级有中产阶级乐,她一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家累,又有东西傍身,手上活络,比唐姐他们过得轻松许多。到闲暇时,便有兴趣慢吞吞看众生相。一家肉铺门前哄了一堆,操着苏白老板娘正叉腰叫骂。大抵是为肉份量吧!顾客买走了一圈回来理论,据说到别处过了称发现少二两。老板娘不依,一口咬定是客贪便宜切掉一块,唾沫横飞地骂是“赤佬、猪头三”。 南钦驻足观望,太阳渐渐沉下去了,铺子里来往总是那两句,她也失了看热闹兴趣。转回身往共霞路走,走到零和路交界处,看见前面一部雪弗兰停着,车门外靠了一个,金丝眼镜白衬衫,见她过去很扔了手上烟蒂。 她有点奇怪,怎么半路上遇见,便问:“这里也有生意要谈?” 他却说:“等。刚从码头过来,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没想到运气不错。” 她笑了笑,“那真巧,幸亏今天没加班,否则倒要白等了。” 他把车门打开,“上车,陪去喝两杯吧!” 南钦摇摇头,不过看他脸色不好,料想是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喝酒?” 寅初手指握成拳搁车顶上,嘴角含着笑,笑却浮于表面,达不到眼底,“今天是生日,没陪过生日不算,一批货还被扣了。” 她吃了一惊,隐隐升起不好预感,“怎么被扣了呢?是货出了问题么?” 他说:“都是生丝,能有什么问题!碰到有作梗,国产也可以办成走私。”见她怔忡着,似乎也料到了七八分。他换了个无所谓态度,“扣就扣吧,且不管那些。荣顺馆订了位子,好歹是生日,卖个面子,上车吧!” “是良宴做么?”南钦感到很愧疚,“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 他反而不应了,只是往车内比了比。她立车门前犹豫,他一手顺势往里送了下,“走吧,正好有些话要和说。” 南钦虽和良宴分手了,心里还像没有分家似。他做些什么,她也免不了同荣共辱。至于寅初这里事,大约还是与她有关。良宴小肚鸡肠,到后一腔怒火殃及寅初,弄得她大大不好意思起来。 “真对不住。”她红着脸讪讪道,“明天抽个时间去找他,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别去。”他断然拒绝了,“不就是七八千块钱么,宁愿放弃这批货,也不能叫去求他。何况要是出面,只怕事情糟。别放心上,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良宴这副睚眦必报性格根本就是孩子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她低头盘弄手指头,“想大概还是因为,真抱歉,给惹了这么大麻烦。” 他笑起来,“做什么要道歉?这是男间战争,和没有关系。” 男间战争不欢迎女,可是终导火索还是她。瞒着她倒罢了,既然听说了,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车子开到荣顺馆门口,有专门司机帮他们泊车。他引她上楼往包间里去,进门菜都上好了,圆桌正中间摆了只蛋糕,南钦这才想起来自己两手空空光带了张嘴。她难堪道:“生日,什么礼物都没准备……” 他看着她,眼里柔情万千,“来就是好礼物了。” 南钦愈发窘迫,顺口问:“怎么没有带嘉树来?” “想见他么?是怕他来了要吵,索性没带上他。”他搬开椅子请她坐,“这样,礼拜天带他过去看,他也一直念着阿姨呢!没妈孩子可怜,也许血缘还是有点说头,他对特别亲似,真叫匪夷所思。” 谈论孩子似乎能让气氛轻松些,一顿饭寅初叙述嘉树趣事中过去了,谈到无话可说时沉默下来,终于还是调转了个方向,回到他原先设定上来。 “眉妩。”他喜欢叫她小字,他岳父很有学识,女儿名字也花过些心思。这声唤包涵了太多,把他所有思念和隐忍都囊括进去。或许他婚姻内对她动心是不对,现不一样了,彼此都离了婚,再也没有什么阻碍了。他她凝视里听见自己砰砰心跳,稳了稳心神方道,“没想到工作那么就找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大昌洋行规模这样小,时间又不稳定,觉得不大适合。倒不如来白氏,那里正好缺个资料员,活很轻省,薪资也比大昌高,意思呢?” 南钦摇头,“很喜欢大昌工作,和同事也都相熟了,再换地方没有那个心力。” “那总不能一直那种地方待着呀。”他有点着急,“是说,洋行里至少是有依靠,不像大昌,恐怕还要被剥削劳动力。” 她不为所动,因为知道进了白氏就跟他千丝万缕扯不断了。她有自己算盘,决定事也不愿意改。马上和他断绝往来面上过不去,像朋友一样偶尔走动是可以,但是要进一层绝不行。她垂着眼睫,喝了口茶道:“手生得很,到底才出来做事,又没有工作经验,大昌不嫌弃已经很好了。先那里做下去吧,等熟悉了再图后计。” 他叹了口气,“觉得刻意回避,就算看以前情分,也不该和这么见外。” 她还是微笑着摇头,“知道担心外面吃苦,但是这个没法避免。既然不做少帅夫,就要学着做个自力生。” “好像还是不明白意思。”他感到挫败,也没计较,脱口道,“想照顾,为也是自己心,还许了六年愿。” 南钦不想知道他心,也不想知道他许过什么愿。她说:“现这样就很好,不要再起什么波澜,让安安静静过一阵子。” 他忘了她有颗剔透心肝,她只是不说,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寅初把话都咽了回去,突然感到羞惭,似乎操之过急了,吃相那么难看全做脸上,完全没有必要。已经等了六年,再多等几个月又怎么样呢! “送回去吧!”他站起来道,又莫名其妙补了一句,“白氏根基不楘州,这里生意随时都可以结束,完全不需要有压力。” 第 29 章 就是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认识他们地方重开始。现等就是她一句话,如果她对他尚有旧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他是满含期待,南钦就算不念以往种种,也该为她以后生活考虑。一个女,乱世里立身哪里那么容易,归根结底还是要寻个依靠。他没有冯良宴权势滔天,至少他有钱,能够让她过得衣食无忧。 他以为她会考虑,可是他说了那句话,她恍若未闻。也许不是没听见,只是心里还装着姓冯,根本没有心思来理会他。他有些失望,失望之余也下定了决心要积极些。她这太过克己,真要到了那个份上,成了也就成了。不催着她,她含含糊糊,一里一里退缩,后便淡了。 他送她回去,她别过脸看窗外,一路无话。共霞路还算宽绰,但是里弄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只好路口停下来。他下车打算送她,她却站定了道:“自己进去就行了,回去吧,可能嘉树还等着爸爸呢!” 她是怕到了门前不得不请他进屋坐,寅初意会了,也不坚持。这边民宅停了电,好不下雨天气,跑马场氙气灯余光能照过来。他点头,“看着,进去。” 南钦转身迈进巷子,两边是红红砖面,一个拱门就是一户家。她知道寅初目送她,实不大自。脚下加些,拐了个弯才定下心来。真是奇怪,她十五六岁时和他走得很近,彼此也都相熟了,照理说不该像现这样疏离。可是遇见良宴后三年时光,像抽烟戒掉了烟瘾,那种感觉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把手探进包里找钥匙,抬头看天,天上月亮正圆,不错月夜。钥匙找到了,就着光摸锁眼,刚拧开挂锁,一个从后面探过手来,一下子推开了她门。 她吓得头皮发麻,这黑灯瞎火,料着是遇见强盗了。她想这下子完了,可是对方却说话了,低低一声“是”,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来干什么?”她气死了,把他往外推,“走!” 他和她纠缠一起,“为什么叫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这里等了三个钟头!” 她才不管,险些被他吓死,憋了一肚子火气把他往外轰,“去了哪里和有什么关系?不请自来算怎么回事?” 月光淌过门槛斜照进来,拉成个长长菱形,他们那片清辉里,因为推搡脚步凌乱。终于静下来,是良宴把她死死搂了怀里。 “囡囡……”他长长一叹,“签了字,又后悔了,来看看能不能把协议拿回来。” 南钦伏他怀里,真是愁肠百结苦无出路。离了婚就不要再见面了,这样不清不楚,不知道又要蹉跎多长时间。她撑开他,“别开玩笑,就跟下棋一样,落子无悔。今天改明天改,没有那么多精力再为这件事烦心。” 她回过身去,摸黑窗台上找到洋火,刮亮了点灯,火光摇曳从底下照上去,一张红唇照得悍然。 烛火跳跃,他脸转换明暗间。也不多言,沙发上坐下来,头垂得低低,姿势苦闷。 这算对峙?南钦把玻璃罩子扣洋油灯上,无奈地看着他。想起寅初那批货,便问他,“白氏生丝扣码头上,是派做吧?何苦这样?咱们离婚,和别没有任何关系,大问题还们自己身上。迁怒于寅初,叫越发对不起他。用意就是要和他牵扯不清么?” 他抬起眼来,冷冷一瞥道:“不要管他,这不是什么君子,受了这点挫折立刻跑去告诉,他是孩子么?还不是为了博同情,顺便踩两脚!他有什么根据,敢笃定是做?到底和谁一条心?他说扣他生丝倒相信,说他派拍那些照片离间们,却不相信?” 南钦被他说得哑口,其实什么货不货,和她没有切身厉害关系。她无非内疚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照片不一样,照片里是她丈夫,这种伤害太深,她怎么能不追究?越乎越斤斤计较,谁拍照片根本不重要,她只记得照片里内容,他到现都不懂! 她他边上单沙发里坐下来,“知道话素来对不起作用,可还是要说,别寻寅初事,也不要叫亏欠他什么。不管以前谁对谁错,现们已经离婚了,过去事就让它过去吧!都应该从这段婚姻里解脱出来,再往前走一段,也许对就出现了。” 他才不要听她说这个!什么对,她开始期待对,他却还念着旧好,想方设法要把她讨回来。 他撑着额头手挪下来,盖住了口鼻,只剩一双眼睛。那眼睛是他脸上漂亮部分,漆黑眸子,笑时候濯濯泛出波光来。他定定望着她,“囡囡,们从头再来一次好不好?” 南钦哽了下,“说什么胡话!” “白寅初能追求,为什么不能?”他一向是直白,所以表示要追求她,半点也不带含糊。 她脸上发烫,**辣直烧到耳根子去。仓惶地别过头道:“寅初没有追求,所以也不用为争那口气做傻事。” “没有么?那正好,没有劲敌,也施展得开拳脚。” 看他坚定模样,南钦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再待追问,他站起来道:“以后不要随便赴他约,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过从甚密会让误会。”边说边往门前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要走了,不送送?” 南钦没办法,只好送出去,站门槛外说:“以后不要来了,叫左邻右舍看见了不好。到底离婚了,拖泥带水到家嘴里也难听。” 他不以为然,戴上帽子道:“楘州有几个不知道们是夫妻?即便离了婚,还是太太,来这里名正言顺,比那些奸商正路得多。”又嘱咐,“把门闩插好,这地方鱼龙混杂,叫心怀不轨知道独住,恐怕要打坏主意。” 他插着裤袋走得很潇洒,南钦倒惴惴不安起来。退回屋里,很仔细地搬横木落栓,确认了好几遍方敢上楼去。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说要重开始,她觉得那不是个好预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当真那样,那她就得考虑搬家了。 这一夜没睡好,要合眼时不知哪家夫妻吵架,又是吵又是闹,绵长哭声寂静夜里格外幽怨。不知怎么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轰然作响,像是砸了桌椅势头,然后女哭喊:“打……打……打死了看不见瞎来……这个滥赌鬼,路倒尸……” 这样一直吵,吵到半夜一两点才消停。南钦刚开始心里惶惶,后来也听惯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精神萎靡,洋行里管账务阿姐坐她对面,看见她不济,探过头来问:“两只眼睛血血红,怎么了?遇见什么难处了?”说着拎起热水瓶,热腾腾给她倒了一杯茶。 仿佛离婚员特别容易受打击似,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凄苦上靠。她说不是,“昨天晚上不知道哪户家夫妻吵架,冲台拍凳,闹到大半夜。” 财务阿姐哦了声,有点失望,“还以为生活上哪里不便呢!嗳,和说,现这个社会,离了婚不算什么,也不要耽搁,早点再找一个,千万别苦了自己。看这么年轻,卖相又这么赞,只要运道好,照样有惊成就。帮说个媒好伐?是家远房亲戚,苏州办了爿酱园,上年刚死了老婆。看那个老婆是个白虎星,活着时候家里生意一直没有起色,现死了,男生意越做越大,楘州也有分号了。别都好,就是年纪少许大了点,三十六了。不过男大疼老婆,管得住他,日子就不用愁了。” 南钦心里悲哀起来,她已经沦落到给做填房地步了。做填房倒罢了,还是个死了老婆,年纪又这么大。她看见对面说得口沫横飞,突然觉得很厌恶。说死去是白虎星,怎么不说那男克妻呢? 那阿姐越说越来劲,简直把卖酱亲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南钦不好直言回绝她,推搪着,“暂时不想谈那些。” 家拎不清,还继续吹嘘,到后来旁边写字台也忍不住了,“帮帮忙,这种死了老婆命硬,嫁过去会有生命危险!说么说个差不多,前夫做那么大官,再婚弄个酱钵头,开玩笑伐?” 财务阿姐听了嗤地一笑,“二婚呀,怎么好和头婚比?前面总归不理想才离婚,要是太平,离了干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句说一句啊,再想找个超过冯家,楘州地界是难了。” 南钦变成话题,想想都难堪。恰巧这时候梅宝外面叫起来:“点点,辰光到了。” 大家收拾起桌上文件,准备下班找饭碗了。南钦心里不怎么痛,怏怏起身往回走。前一天被寅初拉出去吃饭,没来得及烧今天菜,经过食品店买了两把雪里红,回去窝个蛋,草草打发一顿算完。可是到了家,罩笠底下三菜一汤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她站那里发愣,门锁得好好,家里两条钥匙,自己和锦和一一把,那大概是锦和抽空来慰劳她吧!她坐下来,看着那盘八宝辣酱笑。亏那丫头知道她爱吃什么,看手法还算地道,尝了一口,有点咸,不过下饭也将就了。 第 29 章 就是说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带她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认识他们地方重开始。现等就是她一句话,如果她对他尚有旧情,那么一切就顺理成章。他是满含期待,南钦就算不念以往种种,也该为她以后生活考虑。一个女,乱世里立身哪里那么容易,归根结底还是要寻个依靠。他没有冯良宴权势滔天,至少他有钱,能够让她过得衣食无忧。 他以为她会考虑,可是他说了那句话,她恍若未闻。也许不是没听见,只是心里还装着姓冯,根本没有心思来理会他。他有些失望,失望之余也下定了决心要积极些。她这太过克己,真要到了那个份上,成了也就成了。不催着她,她含含糊糊,一里一里退缩,后便淡了。 他送她回去,她别过脸看窗外,一路无话。共霞路还算宽绰,但是里弄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只好路口停下来。他下车打算送她,她却站定了道:“自己进去就行了,回去吧,可能嘉树还等着爸爸呢!” 她是怕到了门前不得不请他进屋坐,寅初意会了,也不坚持。这边民宅停了电,好不下雨天气,跑马场氙气灯余光能照过来。他点头,“看着,进去。” 南钦转身迈进巷子,两边是红红砖面,一个拱门就是一户家。她知道寅初目送她,实不大自。脚下加些,拐了个弯才定下心来。真是奇怪,她十五六岁时和他走得很近,彼此也都相熟了,照理说不该像现这样疏离。可是遇见良宴后三年时光,像抽烟戒掉了烟瘾,那种感觉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把手探进包里找钥匙,抬头看天,天上月亮正圆,不错月夜。钥匙找到了,就着光摸锁眼,刚拧开挂锁,一个从后面探过手来,一下子推开了她门。 她吓得头皮发麻,这黑灯瞎火,料着是遇见强盗了。她想这下子完了,可是对方却说话了,低低一声“是”,简直让她火冒三丈。 “来干什么?”她气死了,把他往外推,“走!” 他和她纠缠一起,“为什么叫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到哪里去了?这里等了三个钟头!” 她才不管,险些被他吓死,憋了一肚子火气把他往外轰,“去了哪里和有什么关系?不请自来算怎么回事?” 月光淌过门槛斜照进来,拉成个长长菱形,他们那片清辉里,因为推搡脚步凌乱。终于静下来,是良宴把她死死搂了怀里。 “囡囡……”他长长一叹,“签了字,又后悔了,来看看能不能把协议拿回来。” 南钦伏他怀里,真是愁肠百结苦无出路。离了婚就不要再见面了,这样不清不楚,不知道又要蹉跎多长时间。她撑开他,“别开玩笑,就跟下棋一样,落子无悔。今天改明天改,没有那么多精力再为这件事烦心。” 她回过身去,摸黑窗台上找到洋火,刮亮了点灯,火光摇曳从底下照上去,一张红唇照得悍然。 烛火跳跃,他脸转换明暗间。也不多言,沙发上坐下来,头垂得低低,姿势苦闷。 这算对峙?南钦把玻璃罩子扣洋油灯上,无奈地看着他。想起寅初那批货,便问他,“白氏生丝扣码头上,是派做吧?何苦这样?咱们离婚,和别没有任何关系,大问题还们自己身上。迁怒于寅初,叫越发对不起他。用意就是要和他牵扯不清么?” 他抬起眼来,冷冷一瞥道:“不要管他,这不是什么君子,受了这点挫折立刻跑去告诉,他是孩子么?还不是为了博同情,顺便踩两脚!他有什么根据,敢笃定是做?到底和谁一条心?他说扣他生丝倒相信,说他派拍那些照片离间们,却不相信?” 南钦被他说得哑口,其实什么货不货,和她没有切身厉害关系。她无非内疚一下,过去也就过去了。照片不一样,照片里是她丈夫,这种伤害太深,她怎么能不追究?越乎越斤斤计较,谁拍照片根本不重要,她只记得照片里内容,他到现都不懂! 她他边上单沙发里坐下来,“知道话素来对不起作用,可还是要说,别寻寅初事,也不要叫亏欠他什么。不管以前谁对谁错,现们已经离婚了,过去事就让它过去吧!都应该从这段婚姻里解脱出来,再往前走一段,也许对就出现了。” 他才不要听她说这个!什么对,她开始期待对,他却还念着旧好,想方设法要把她讨回来。 他撑着额头手挪下来,盖住了口鼻,只剩一双眼睛。那眼睛是他脸上漂亮部分,漆黑眸子,笑时候濯濯泛出波光来。他定定望着她,“囡囡,们从头再来一次好不好?” 南钦哽了下,“说什么胡话!” “白寅初能追求,为什么不能?”他一向是直白,所以表示要追求她,半点也不带含糊。 她脸上发烫,**辣直烧到耳根子去。仓惶地别过头道:“寅初没有追求,所以也不用为争那口气做傻事。” “没有么?那正好,没有劲敌,也施展得开拳脚。” 看他坚定模样,南钦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再待追问,他站起来道:“以后不要随便赴他约,如果不是以结婚为目,过从甚密会让误会。”边说边往门前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要走了,不送送?” 南钦没办法,只好送出去,站门槛外说:“以后不要来了,叫左邻右舍看见了不好。到底离婚了,拖泥带水到家嘴里也难听。” 他不以为然,戴上帽子道:“楘州有几个不知道们是夫妻?即便离了婚,还是太太,来这里名正言顺,比那些奸商正路得多。”又嘱咐,“把门闩插好,这地方鱼龙混杂,叫心怀不轨知道独住,恐怕要打坏主意。” 他插着裤袋走得很潇洒,南钦倒惴惴不安起来。退回屋里,很仔细地搬横木落栓,确认了好几遍方敢上楼去。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说要重开始,她觉得那不是个好预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当真那样,那她就得考虑搬家了。 这一夜没睡好,要合眼时不知哪家夫妻吵架,又是吵又是闹,绵长哭声寂静夜里格外幽怨。不知怎么一声尖叫,紧接着又是轰然作响,像是砸了桌椅势头,然后女哭喊:“打……打……打死了看不见瞎来……这个滥赌鬼,路倒尸……” 这样一直吵,吵到半夜一两点才消停。南钦刚开始心里惶惶,后来也听惯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精神萎靡,洋行里管账务阿姐坐她对面,看见她不济,探过头来问:“两只眼睛血血红,怎么了?遇见什么难处了?”说着拎起热水瓶,热腾腾给她倒了一杯茶。 仿佛离婚员特别容易受打击似,一有风吹草动就往凄苦上靠。她说不是,“昨天晚上不知道哪户家夫妻吵架,冲台拍凳,闹到大半夜。” 财务阿姐哦了声,有点失望,“还以为生活上哪里不便呢!嗳,和说,现这个社会,离了婚不算什么,也不要耽搁,早点再找一个,千万别苦了自己。看这么年轻,卖相又这么赞,只要运道好,照样有惊成就。帮说个媒好伐?是家远房亲戚,苏州办了爿酱园,上年刚死了老婆。看那个老婆是个白虎星,活着时候家里生意一直没有起色,现死了,男生意越做越大,楘州也有分号了。别都好,就是年纪少许大了点,三十六了。不过男大疼老婆,管得住他,日子就不用愁了。” 南钦心里悲哀起来,她已经沦落到给做填房地步了。做填房倒罢了,还是个死了老婆,年纪又这么大。她看见对面说得口沫横飞,突然觉得很厌恶。说死去是白虎星,怎么不说那男克妻呢? 那阿姐越说越来劲,简直把卖酱亲戚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南钦不好直言回绝她,推搪着,“暂时不想谈那些。” 家拎不清,还继续吹嘘,到后来旁边写字台也忍不住了,“帮帮忙,这种死了老婆命硬,嫁过去会有生命危险!说么说个差不多,前夫做那么大官,再婚弄个酱钵头,开玩笑伐?” 财务阿姐听了嗤地一笑,“二婚呀,怎么好和头婚比?前面总归不理想才离婚,要是太平,离了干什么?不过不管怎么样,有一句说一句啊,再想找个超过冯家,楘州地界是难了。” 南钦变成话题,想想都难堪。恰巧这时候梅宝外面叫起来:“点点,辰光到了。” 大家收拾起桌上文件,准备下班找饭碗了。南钦心里不怎么痛,怏怏起身往回走。前一天被寅初拉出去吃饭,没来得及烧今天菜,经过食品店买了两把雪里红,回去窝个蛋,草草打发一顿算完。可是到了家,罩笠底下三菜一汤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门。她站那里发愣,门锁得好好,家里两条钥匙,自己和锦和一一把,那大概是锦和抽空来慰劳她吧!她坐下来,看着那盘八宝辣酱笑。亏那丫头知道她爱吃什么,看手法还算地道,尝了一口,有点咸,不过下饭也将就了。 第 30 章 说起来奇怪,接下来两天都是这样,菜式天天翻,到后她都弄不明白了,锦和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她打了两次电话找她,都没找到。疑惑之下犯起傻来,跑到水缸里看,心道不会养了只田螺姑娘,天天来给她烧饭吃吧! 田螺姑娘当然是没有,她到隔壁问唐姐,有没有看见上午有到家里来。唐姐头摇得响铃一样,“这两天皮包公司要赶一批货,天天穿珠子穿得头颈都要脱榫了,没有注意呀。” 打听不出头绪只得作罢,她依旧上她班,回来依旧有饭吃。其实她想到了良宴,可是门窗好好,他也进不来。再说他这么傲气,绝不会这种鸡毛蒜皮地方下功夫。也许是寅初?仔细琢磨倒有可能。他不是认得介绍房子中间吗,说不定哪里又弄到了备用钥匙,要想进门来也不难。她忧心起来,这样怎么行呢,真要是他,那挂锁就得换掉了。她一个独身女,房间钥匙男那里,实太不像话了。 这天恰好礼拜天,他说要带嘉树来看她,早上八/九点就到了。一大一小两个都穿着西服,站她门前,手里提着茶食和水果。她看到孩子就笑了,那么小,西装笔挺实很好玩。嘉树毫不认生,见她蹲下来,立刻盘着两条小短腿飞奔过来,一下子撞进她怀里,亲热地贴着她脸,叫她“姆妈”。 这一叫倒让大尴尬不已,寅初低声呵斥他,“怎么胡叫呢?爸爸教过,要叫阿姨。”说着讪讪地对她笑,“以前母亲常给他看南葭照片,小孩子分不清,可能错把认作她了,不要生气啊。” 南钦捋捋嘉树头发,他粉嫩脸上亲了一口,“不要紧,孩子还小,慢慢教他,改过来就好了。”说着抱手里到厨房去,问他饿不饿,给他冲藕粉喝。 前后窗都开着,屋子里漾起微微风,吹动了厨房门上半幅碎花布帘,飘飘荡荡,翻翻卷卷。寅初坐沙发里,边上一张香几上摆着她打了一半毛线,灰灰颜色,不像女穿。他展开来看,门幅阔大,应该是给男织吧!是给冯良宴?他心里一沉,转过脸去,装作不经意地问:“工作时间那么紧,还有空打毛线啊?” 南钦把嘉树抱过来,搬了张小竹椅让他坐。大凳子对他来说可以当桌子了,她把藕粉放他面前,让他自己慢慢地吃,抽空答道:“是锦和托给她父亲织,她家里总说她不懂女红,不像个女孩子。她不服气,打算叫代工,到时候好拿回去滥竽充数。” 寅初笑道:“锦和还是这副样子,她父母亲大约不大赞成她做这份工。” 南钦含糊地应了,又道:“早上出去买了菜,今天应当没有什么要紧事吧?这里吃午饭好了。” 他带了嘉树来,就是为了多一些相处时间。留下吃饭当然再好不过了,一起忙进忙出,革命友谊通常工作中产生。 南钦去拿菜篮子,站厨房窗台前愣神。说起那件绒线衫就让她唾弃自己,有一天去百货公司,看见绒线柜台东西不错,也没多想就买了两斤线。回来起了针,织了一晚上才想起来她和良宴已经离婚了,她再也不用操心天冷后他军装里穿什么打底了。自己对着那几绞线哭了一通,哭完了把线都抽掉,后来改了锦和父亲尺寸。 她叹了口气,端起搪瓷盆到外面水龙头上洗菜。听见嘉树叫姆妈,她回过头一看,他正试图跨门槛。寅初从后面赶过来,一把将他抱了手里。 洞开大门里站了一对父子,脸上带着笑,指指点点向她这里张望。南钦突然觉得南葭福薄,如果她耐得住性子,一家三口生活一起,不说看寅初,就是冲着嘉树也能坚持下去。 弄堂里白天是很热闹,哪家来了,有点事,很就皆知了。唐姐是派出来打听消息代表,她脸盆里象征性地放了两双袜子,挨到她边上问,“那个是谁呀?看样子是个有钱嚜!嗳,那个孩子怎么叫姆妈?和冯少帅有孩子啦?” 南钦无奈道:“那个是外甥,今天过来看。” 唐姐一声哦拉得老长,“这么说那位先生是姐夫呀?就说,看样子不像个平常,原来是商会会长!” 这里面物关系别顺嘴都能说出来,实过于显眼,基本没有什么**可言。南钦干干地笑,“唐姐洗袜子啊?好了,让给。” “不用不用。”唐姐道,“洗,又不着急。中午烧点什么?” 她也不大会做菜,指指盆里鱼说:“红烧鲫鱼。”又指指篮头里,“再炒个菜心。早上买了半只盐水鸭和一盘螺蛳,四菜一汤大概够了。” “蛮好蛮好,就是炒螺蛳要当心,不能盖锅盖噢,肉太老了吸不出来。”语毕又挨过来一点,拿肩头顶了顶她,往寅初方向努嘴,“看那个姐夫不一般,大概不错吧?” 南钦嗳了声,“是很好。” “其实要说,夫妻还是原配好。像们家那个死,小科员赚不到什么钱,但是对家庭却一心一意。看他还带个孩子,再说姐夫小姨子,说出去也不好听,说是伐?”见南钦不回答,自己点头应承自己,“这话一点不错,要听。不知道们北方怎么样,们南方是很忌讳,姐夫小姨子要保持距离,不然会惹闲话。” 南钦脸红起来,北方有句俗语,说小姨子是姐夫半拉屁股,解释起来也不大好听。可是他带着嘉树来,她总不好拒之门外。自己是两难,找个时候该好好和他谈一谈了,这么下去确不行。 唐姐继续说:“冯少帅啊,他几次站门外等,们都看见。说他这样缺女伐?有点什么也是逢场作戏,心到底还是身上。照看他对很专情,这种有钱有地位男到哪里找去?夫妻闹别扭,吵了一阵就和好吧!冯少帅……不容易!”她说完,连袜子都不洗了,兀自摇着头走开了。 南钦发了一回呆,也不知道她没头没脑是什么意思。有权有势男就是占优势,只要稍微门外等一会儿,马上博得大多数同情。她收起盆和菜篮回去,寅初把封掉煤球炉打开了,往里面加煤球,一手风口上扇风。她笑道:“不好意思,叫做这个。和嘉树到隔壁去,炒好了菜叫们。” 寅初道:“拿长凳把门堵起来了,嘉树跑不出去。刚才找了纸和笔让他画画,他很乖,不会吵。这里给打下手,叫吃现成,也难为情。” 一头说一头卷起了袖子,那衣冠楚楚打扮厨房里打转,实不太像样子。南钦打发不掉他只得作罢,起了油锅,回过头来问:“近来中晌有没有到这里来?” 他抬起头看她,“怎么?” “或者有没有派过来?”她把菜倒进油锅,“嗤拉拉”一阵乱响。她现手法是很熟练,麻利地翻炒,边加佐料边道,“这阵子天天回来有现成饭菜,还以为是派送来。要问锦和,打电话过去总不凑巧。” 寅初站边上,脸上挂着不确定笑,心里盘算开了,横竖这事不是自己做,除了锦和就是冯良宴。锦和每天过来不太实际,也只有冯良宴手上多。他那边还没死心,再耽搁,恐怕要出乱子。 他换了个话题,“听说冯家张罗给良宴说亲,现楘州城名媛闺秀们都活络起来了。冯家不可能让他单身太久,如果时间允许,年前总归要办事。”他小心地觑他,“他如今可算得上楘州有行情单身汉了,空军署是附带,毕竟是冯克宽公子,将来子承父业,前途不可限量。” 南钦晃了晃神,很调整过来,“他再婚是迟早事。” 她手脚到底有点慌乱,把菜盛出来,没留神烫了一下,嘶地吸了口凉气。寅初忙拿酱油给她抹伤处,嘟囔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她心情免不了低落,不管对良宴有没有旧情,才离婚不满一个月就听见他有可能再婚,对她来说多少算是个打击。 寅初把她手包掌中却不愿再放开了,好容易抓住,今天把心里话都说了,成不成且容后再议,这么好机缘,不能再浪费了。 她抽了几下没有抽出来,惶惶看着他,嗫嚅着:“姐夫,这是做什么?” “应当知道,逃了那么多次,今天听说说想法吧!”他蹙着眉道,“晓得南钦当初为什么那么着急把送出去?因为一个秘密被她发现了,她容不下。她这个,不论自己外面怎么乱来,永远要求待她一心一意。过去是,拿出所有耐心来,盼望着能够改变她,让她至少顾念一点名声,可惜都是无用功。也会孤独,外面同周旋是件很累事,回到家想要个嘘寒问暖,但是很少能见到她,她忙着跳舞轧朋友,根本不管家庭。后来来了,头两年只是出于一个姐夫对妻妹照顾,她不管,再不管,怎么办呢!总是有感情,相处得久了就会成习惯,慢慢衍生出别什么来……对心思,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觉得有罪。没想到南葭得知后那么急把送出国,到来不及反应,结果没了消息。” 南钦只觉心头沉甸甸,头昏脑胀。那时候她爱慕他,没想到真正促使南葭打发她原因还于寅初。 “回来,宣布和冯良宴结婚,都要疯了,可是没有办法,什么都做不了。大概不知道苦恋是什么样感觉,爱却属于别,可望不可即,能体会么?”他轻轻笑起来,“现好了,们都是孑然一身,可以争取,为自己也为嘉树。” 如果三年前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然而现听着,沉重以外没有别感觉。她早有预感,总会有这么一天他要来诉衷肠。既然做好了准备,震惊谈不上,只是有些惘然。 她终于还是抽回了手,“曾经是姐夫,这点改变不了。虽然离了婚,不代表同会有发展。”她侧过头看窗台,木栏杆前一盆芍药开得正艳。她唇边浮起凄苦笑,慢慢地说,“心里破了个洞,谁也补不了了。” 第 31 章 “那也只是一时,时间久了自然会好。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试着接受别。不管良宴给留下是美好还是痛苦,到底过去了,他会再婚,他生命里不过是流星,滑过去,灿烂一霎,接下来是别世界。”他真有些急,她和南葭姐妹俩性格一点都不像,南葭可以无地接受事物,她不是。她那样恋旧,离了婚,可能对她来说良宴还是她丈夫,她会拿试图接近她和他比。他感到无奈,这世上有几个能和冯良宴平起平坐?不是身家和地位,和物质没有关系,纯粹就是为他这个。也许他性格不好,也许他们一起总吵架,可是他她心里仍旧无可取代。 南钦只是摇头,“姐夫,们不谈这个。带嘉树来,看看孩子也很高兴,可是说起别……不要说,起码暂时不要说。” 他垂着两手叹息,仍须努力,他们付出感情原就不对等,自己俨然深陷其中,她还堤上分花拂柳。 嘉树自己玩得倦了,从厅里跑进厨房来,靠着南钦腿张开双臂,“姆妈,抱抱嘉树。” 南钦蹲下来把他抱怀里,告诉他,“是阿姨,不是姆妈。记住了吗?” 嘉树小,脾气好像很固执,并不听她说,扭过脸枕她肩上,不声不响,看样子是困了。她抚他小小脊背,慢慢地地心摇晃,没过都久两条小胳膊垂下来,真睡着了。 寅初过来看,她示意他别说话,抱着孩子转出去。不放心把嘉树一个放楼上,让他睡沙发里,拿毛巾被给他盖好,掩上了半边窗户。 他看她那么细心照顾嘉树,越看越心仪,似乎这世上没有比她适合他了。她回来继续炒菜,他有些话一点一滴酝酿,本想再等等,后还是没能忍住。 “家里也催再婚,要找个女实很容易,可是嘉树怎么办?他这么小,这么可怜,不是整天家,万一受了委屈又不敢说,想起来也不放心。”他拿只盘子递给她,小心翼翼道,“晓得,不是自己骨肉,哪个女能真正心疼呢?本来就不甚爱,如果再有了自己孩子,嘉树岂不苦么?所以南钦,考虑一下吧,嘉树得有个靠得住照应。” 他拿孩子说事,南钦尴尬不已,“确实舍不得嘉树,可是……” “对一点感情都没有么?不相信。”他走过来,扶着她肩道,“眉妩,让照顾吧!咱们之间现没有阻碍了,还担心什么?说过,要是愿意,咱们离开楘州。想不想回北京去?或者去香港,去台湾?咱们带上嘉树走吧,这地方还有什么可留恋呢?冯良宴不过是个过客,将来再回头看,就会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难道要留这里,等到听见他结婚消息才死心么?” 南钦被他说得方寸俱乱,她当然不能承认自己对良宴还是舍不下,她愿意这地方待着,偶尔听见到他消息也很知足。然而如果他娶了太太,那她这么死脑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寅初见她失神,心里窃窃地高兴起来。看来这些话还是说动她了,她也不是没有顾虑。他慢慢把她往胸口带,放佛怕惊碎她梦,极小心地拢住她。这是他幻想了多少年,只希望能抱抱她,现做到了,他空前乐观起来,觉得所有不顺利都会过去,南钦后一定是他。 “咦,来得不凑巧啊!”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把两个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良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薄薄草黄色布军装,武装带束出瘦窄腰线,正倚着门冲他们哂笑。 南钦心虚得脸色煞白,再转念一想,自己他面前这份怯懦从何而来呢?都离婚了,还乎他看法干什么?刚才那一幕倒让她隐隐有了报复感,他能和司马及过夜,自己和寅初这么一点接触,和他比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她转过身准备碗筷,随口道:“怎么这个时候来?” 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只是她不家,没看到罢了。今天她休息,他原本是想来联络感情,结果撞见了他们抱一起丑样子。 他们抱一起!他胸腔里怒气一阵阵翻涌,白寅初连死都不怕,敢正大光明搂他女。要不是南钦场,他可能真会给他一枪。现不宜发作,他要南钦面前有个好表现。以前扑风捉影都能闹上一场,眼下实打实地看见了,反而不能说什么了。就因为自己一时脑子发热签了协议,她已经自由了,不归他管了。 “来吃饭。”他过去接她手里碗,熟门熟道把装饭铝锅搬到八仙桌上,然后回身招呼,“白兄总厨房做什么?来坐下,边吃边聊。” 这语气蛮像那么回事,还当自己和南钦没分家呢!寅初心里不舒服,脸上却淡淡,坐到沙发里说:“等南钦一道吃吧!” 良宴笑了笑,“还没尝过太太手艺,没想到今天托了福。” 寅初抬起眼来一瞥,“们离婚了,再称太太不合适了。” 良宴到另一边单沙发里坐下,抱着胸道:“大约不知道,协议是签了,离婚证却没领,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离了。” 他把帽子摘下来,随手放到螺柜上,那副松散模样简直刺眼。寅初略提了提嘴角,“协议也有法律效力,领不领证,不过一个步骤罢了。” 这么说来他是决意要和他一较高下了?良宴面色如常,眼神却显阴鸷,“不妨告诉,签那协议是为安抚她。让她住这里,让她外头做事,不过圆她一个梦。她到天边都是冯良宴女,奉劝白兄还是自律些,免得顾不成脸面,大家闹得难看。” 他说这话,无非仗着腰间一杆枪。寅初也不是被吓大,正色道:“敬重冯少帅为,有些话要摊台面上说也不是不能。不认别,横竖们签了协议,对来说和南钦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如今咱们机会均等,如果少帅是个君子,各凭本事。不要置气也不要动怒,不管她终选了谁,尊重她决定,少帅能不能做到?” 良宴奇异地看着他,声音也高了几分,“凭什么要接受这个提议?”三沙发里孩子动了动,似乎是被他吵着了。他把嗓门压低下来,“她是太太!” “现不是了。”寅初道,“少帅虽手眼通天,南钦脾气也知道。她从来不会屈服于压迫,离了就是离了,相信她心里,没有什么差别。” 究竟怎么样,各心里知道罢了。寅初看到是南钦对良宴眷恋,良宴看到却是南钦对自己鄙夷和厌弃。白寅初这么说,他也有些底气不足,但是输不输阵,他拂了拂裤子上一点细小灰尘,“们有一年之约,这一年里她不能另嫁他,下那么大力气,到后落空了可怎么好?” 寅初无谓一笑,“还没试,焉知成败?” 厨房里女端着鱼出来,缂丝旗袍,腰上围着蓝布围裙。视线他们之间一转,低声道:“吃饭了。” 两个男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南钦把盘子放到桌上,心里实有点发毛。这样会晤真是奇怪,仇相见分外眼红,他们还能坐着说话,良宴倒是进步了不少。 这顿饭食不知味,三个都是一样。不怎么说话,赌气似。寅初和良宴吃完了各自告辞,倒叫南钦怔忡了半天。她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嘀咕:“不好这样了,再这么下去要变成神经病了。” 不过对于找出田螺姑娘,她还是很有兴致。 礼拜一照旧汤汤菜菜料理得很熨贴,礼拜二她向洋行经理告了个假,提前潜回了共霞路。走到里弄时大概十来点,她从巷子另一头进去,那里有个拐角,避耳目后,可以看见公用水龙头情况。做饭总要用水,她很耐心地等,女们来来去去,都是熟悉面孔。隐约听见唐姐声音,高八度地招呼着,“今天炖柴鸡呀?柴鸡加点小蘑菇,味道好。天天这么花心思,南小姐要被养胖了。” 南钦心上一跳,愈发凑过去看。果然有个挎着盆出来,端端正正军裤皮鞋,白衬衫掖裤腰里,袖子高高卷起来,弯腰那里拧龙头。一只鸡手里颠来倒去,把细微地方都检查过去,表情比收到南京电报还严肃。她愣那里,揣测是他,也仅是以为他打发了阿妈来料理,没想到是他亲自下厨。 一口气堵上来,堵嗓子眼里叫她憋得发疼。他哪里会做饭,军校和国外生活自理里不包括洗手作羹汤,她如今把他拖累得这样么?难怪菜味道总有些不对,不是咸了就是甜了,原来是他!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肯花心思呢?到了这一步,做这么多又有什么用! 她腹诽归腹诽,眼圈却泛了红。这个,永远让她摸不透想法。真要重开始,那她花了那么大力气从冯家脱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硬起了心肠朝他走过去,他很回过头来,显得有些震惊,“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早也是为了逮他,南钦拉着脸道:“手艺那么差还天天做,给进来!” 他笑容变得无比别扭,提着鸡垂头丧气跟她进了屋子。身后几个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咂了咂嘴,“身福中不知福,大概又要开始作了。” 第 32 章 她抱着胳膊站窗前,脸上神情恹恹。日光打她肩头,照久了发烫。她往边上挪了挪,蹙眉道:“哪里来那么多时间,天天过来给做饭?” 他还忙着照看炉子上饭,抽空道:“时间要挤总挤得出来,如果有要紧事要做决定,小俞会来汇报。” 南钦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会有家里钥匙?” 他顿了下方道:“去学堂找了锦和,问她讨来。” “锦和会给?”她越想越不对,“一定是又拿枪逼迫家,是不是?” 他板起了脸,“眼里是个只会动粗莽夫么?锦和是个聪明,她也觉得只有和一起才会幸福。别都看得清问题,偏偏还这里挣扎!问……”他气涌如山,实是克制不住了,“和白寅初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让他抱?他有什么资格抱?说好了一年,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被他质问得发噎,也是赌气,声音不比他小多少,“关什么事?只说一年不嫁,又没说不谈恋爱!” “好啊!”他生气了,两只眼睛瞠得溜圆,“承认谈恋爱,天天吃着做饭,和别谈恋爱!” 这种吵架方式是孩子式斗气,两个却都没有察觉。南钦拔着脖子道:“叫做了么?做得又不好吃,以后不要了,宁愿自己动手,不想劳烦少帅!” “不知好歹!不好吃,还每天都吃完?” “那怎么办?放那里馊掉?”她开始抱怨,“米里面有花椒,淘米不会把花椒挑干净么?烧饭里一股花椒味,叫怎么吃?吃一半倒一半没有看到罢了!现米多贵知不知道?家天天喝粥,每天烧饭,这么下去吃不起!” 他觉得惊讶,“穷得连饭都吃不起,还不肯要钱?这就是饿着肚子打饱嗝,穷争气吗?明天让俞副官给送两麻袋米过来,着吃,行不行?” “多谢,吃不完要生虫子,还是糟蹋。”她背过身去,把窗台上布鞋收下来,随手往墙角一扔,一只倒扣过来,他很上去归置好,妥帖地收到一旁。南钦看得想哭,他究竟要干什么?这个贤惠模样,还是为了坑骗她吧!她咬着牙说,“以后不要再来了,自己能够料照顾好自己,来也是添乱,菜还那么难吃!” 他看着她,两个都气得哧哧地喘,半晌他说:“要实嫌弃手艺,让吴妈过来。” “用不着,说了自己可以。” “然后每顿都吃剩菜?”他皱着眉,转过身拿筷子夹桌上山药片,仔细地尝了尝,“明明比以前好多了,怎么这么挑嘴?要吃好就回陏园去,那里厨子随怎么点。老子做小伏低,到头来还要被挑剔!”他扯过毛巾擦了两下手,一把掼她面前,“瞧不上,还不干了呢!” “是啊,这套功夫花这里不值得,还是好好存着,去太太跟前卖弄吧!”她别过脸骂了句“猪头三”,骂完也不管他,转过身就往楼上去。 女受了委屈爱找床,心里苦闷了照床上一躺,流两滴眼泪就好了。没想到他后面追上来,喋喋道:“什么太太,给说清楚!” 她停下步子,两手撑着楼梯间左右两堵墙拦截他,“上来干什么?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可以走了。” 他站第六级楼梯上,脚下吱扭作响,“让说清楚,什么太太?什么时候有太太了?要是有,还这里热脸贴冷屁股?又听谁嚼舌根?是白寅初么?” 和他说不清,仿佛语言都用了,再也组织不起来了。不愿意和他理论,径直上了楼。他还是跟过来,她坐床沿,他叉腰站她面前,“必须和约法三章,还没有领离婚证,单是一个协议不顶用。不许再和白寅初来往,不许去给那个孩子做后妈。要是让知道们偷偷来往,派打断姓白腿!” “再无理取闹些,老毛病全眼睛里了!不要动不动拿武力来威胁,协议签了没有用,要法律干什么?要杀谁别和说,不爱听这个。” “那爱听什么?听花言巧语,听他拿孩子做手段来央求?”他肝火旺透了,她就这么折腾,他做事她完全不乎,看来要向姓白那边倒戈了。 她倔强样子叫牙根痒痒,扭过脖颈垂着眼,两排睫毛扇子一样盖住眼睛。她不看他,饱满嘴唇嘟着,又红又艳。他突然心痒难搔,白寅初抱过她,那么亲过她吗?他醋劲上来,力道也奇大,扑过去把她压被褥里,“说,有没有被他亲过?” 南钦被他突如其来袭击弄懵了,“胡说什么!” “要检查一下!”他蛮横地扳住她脸,“闭上眼睛!” 她当然要反抗,扭着身子躲闪,“发什么疯,走开!” 他唇终于贴了上来,这么温暖,南钦心里坚冰一下子就化了。那是熟悉味道,她丈夫味道。不知怎么她控制不住眼泪,这个害精,从来都是蛮不讲理。可是自己这么眷恋他,即使到了现还是眷恋他。她没有对他说过“爱”,觉得太肉麻说不出口。以前是难为情,现是没有立场。他就此不来倒好了,谁知道赶都赶不走。 他慢慢地吻她,吻得很有耐心。她起先还推他,后来静下来,只是哭。他明白她心里苦处,他们都一样。他想她应该不是屈服于他淫威吧?她脸上没有憎恶,应该也对他们之间种种感到悲伤。 “南钦,们从开始吧!坏毛病会努力改掉,们重开始。”他吮/吸她唇瓣,把她描摹得艳若桃李。 她还是有些抗拒,“们离婚了。” “协议不算数。”他拇指软软她腮边游走,“还有报上登出来启示,都不算数。” 分分合合弄得儿戏一样么?他来给她做饭,她确很感动,然而这一点妥协怎么抵消她之前受到伤害?她略使了点力气推开他,这个时候两心都是攥着,都敏感易碎。她点个头,他就功德圆满了,那她呢?真回到陏园,以什么面目? 她摇摇头,“虽然是女,说话做事都要负责任。所以别身上花力气了,们只有一年夫妻命,时候到了就要各奔东西。” “哪里来这个谬论?说没完就是没完,们要做一辈子夫妻,白发苍苍也要一起。”他翻身拉她起来,“们出去荡马路好不好?给买吃,带看电影。” 南钦乜了他一眼,“有钱吗?” “有。”他把裤袋都翻出来给她看,零碎毛票里混着大面额,污糟糟一团,“过来路上要买菜,一毛两毛,省得让俞副官付钱。上次去西饼店赊了账,知道下不来台,后来身上就开始带钱了,备着万一要用。”他兴致勃勃地问,“请假了吗?请了几个钟头还是半天?” 南钦说:“请了两个钟头提前回来。” 他哦了声,“那下午照旧去上班,也回趟空军署。回头让去买电影票,六点再到大昌接,好不好?” 她脸上呆呆,“不要自说自话。” “就这么定了。”他根本不理会她,拍拍身上衬衫下楼,边走边道,“歇一会儿,去把鸡炖上。” 南钦仰床上发怔,转了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楼下传来砧板上切姜声音,莫名让她觉得安心。她还是渴望他,不管寅初对她怎么样,良宴才是能叫她安定下来。 下午班上得云里雾里,忙碌着还要不停看钟。没有梅宝报时,总觉得会错过下班时间似。 “怎么啦?今天有约会呀?”对面财务阿姐时刻紧盯她,有点风吹草动,马上伸过头来问。 南钦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肯定是,干什么要隐瞒呐?”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男方是干什么?” 南钦悻悻,“没有什么约会呀,不要瞎猜。” 那阿姐啧啧声简直是个奇迹,得叫反应不过来,“当是外行啊?这种腔调嘛,一看就知道了。没有约会会不停看时间?长得漂亮就是吃香哦,这么就有下家了。嗳,等下们一道走,正好给把把关。” 南钦无可奈何,中年妇女好奇心向来杀伤力极强,要阻止她们,根本就是不可能。 时间静静流淌,没消多久就六点了。南钦收拾好手上文件,那阿姐上来挽她手臂,欢欣雀跃比她还兴奋。连拉带拽拖到洋行大门外,对面马路上停了部车,一个漂亮青年倚门站着,打扮光鲜,手里拿着玫瑰花,格外有种受重视感觉。 “哎哟,不错嘛!”阿姐拍拍她胳膊,“小伙子卖相好,不过好像很面熟,哪里看到过。” 南钦心道大概是报纸上看到过吧!也不便说什么,含蓄地挥了挥手,“那过去了,阿姐明天见呀。” “好好。”财务还冥思苦想,忽然想起来,一拍大腿,“咦,带这样吃回头草呃?” 良宴把花塞到她手里,南钦抬眼看他,他脸浸金色余晖里,没有锋棱,有浅浅温情。他望着她笑,唇边两个俏皮酒窝,“们先去吃小吃,小萝卜鸭舌汤,堂吃可以管饱。吃完了到大光明,电影七点半开场。有一个半小时吃饭,足够了。” 南钦脸上有了笑意,和他一起才是乐,不像别,永远让她感觉不自。她低头看怀里花,香气不甚浓郁,但是红得火一样,能导暖她心。 他携她上车,回到了初初恋爱时感觉。珍视她,呵护她,他有段时间似乎淡忘了,所以失去她。现寻回来,要比以前加小心。再想让她冠上他姓,势必要加倍付出。 横洲路上小店面积还不及陏园半个厨房大,紧凑地摆着五六张小桌子。他们择了个角落坐下来,一片热气腾腾里喝汤,咬住鸭舌跟上软骨抽出来,动作世俗而乐。良宴是贵公子,没有吃过这样东西,咬得急了甩了一脸汤。南钦笑着抽出手绢来给他擦,他借机抓住她手,悄悄她手背上亲了一下。这样遮遮掩掩小动作是幸福催化剂,甜腻得五脏六腑运转不过来。 时候差不多了去大光明,装修得金碧辉煌大厅里来往。良宴去买了汽水和爆米花,捧过来给她,不防边上咔地一声,是行军礼响动。回过头去看,那挺胸收腹叫了声“总座”,对南钦敬个礼,“夫好!” 良宴手下很多她没见过,只有颔首微笑。 “高团长啊!”良宴抱着零食却故作威严,“军需处报表送到那里了么……哦,不说了,该入场了。”语罢拉着南钦匆匆去了。 高团长女伴侧目不已,“冯少帅和夫不是离婚了吗,怎么还一起?” 高团长哈哈一笑,“离婚是做给外界看吧!正室不把位置腾出来,冯赵怎么联姻?叫赵大帅千金来做小?不能不能!” 第 33 章 电影院里常年拉着厚厚窗帘,虽然人多,还是一股森冷寒意。夹带着人气寒意,说不清怪诞味道,让人联想到地下室。良宴让人买来票子,位置自然是顶好。阶梯式座位正中间。近了要仰头,远了看不清,间隔四五排,再合适也没有。 这场电影到底放是什么,南钦一点都没记住。只记得良宴一直攥着她手,全程,从开场一直到谢幕。 出来时候天下大乱,几乎泄洪一样,乌泱泱到处是人。良宴怕被冲散,紧紧把她护胸前。街上无序,汽车和行人搅合一起,动弹不得。还好他有远虑,车子停边上巷堂里,步行过去几分钟,拐个弯就能绕开人流。 两个人寂静弄堂里缓步踱,他时时转过头来看她,一遍遍,看不够似。南钦拿扇子遮住脸,“你看什么?” “看自己太太都不可以么?” 她扇子后面红了脸,“谁是你太太!” 良宴笑起来,“我有几个太太,你不知道?” 他携她上车,发动了车子又不忙驶出去,顿住了问她:“回陏园吧,好不好?共霞路不要去了,你东西我让人收拾回来。大昌工作,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做下去,做得厌了再辞掉,我不逼你。” 她斜着眼睛看他,烧了几顿饭,请她看了场电影就想把她哄回去,太便宜他了!心里其实并不抵触,面上却要佯装,“我不回去,就这么回去太没脸了。” 他拧过身来望着她,“那你要怎么样呢?我已经痛改前非了,你还不肯原谅我么?你看你跑出来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油都熬干了。睡不好吃不好,这么下去不成事啊!” 她把架子搭得很高,女人有权利使性子,现好说话,回去了只怕镇不住他。她别过脸道:“再容我想想。” 她能松口已经很令人欣慰了,不能逼得太紧,她不吃这套。良宴喜不自胜,点头道:“再考虑考虑也应当,只是时候不要太长。北方战局表面上稳定,暗流却很汹涌。万一打起来,你一个人外我不放心。” 提起战争就叫人恐惧,她惶然问他,“你会亲自上阵吗?不是说指挥官坐镇后方吗?” 他笑了笑,“那是战局还能控制情况下,损兵折将后,我不上阵谁上阵?” 各地军阀和中央政府关系其实并不紧密,面上归附,根基未动,彼此也是互不信任。割据一方,要紧是守。大战来袭得殊死搏斗,不斗就会被吞并,所以每一场战斗都是为自己,心力不话下。 没有军功少将多少期待有机会证明自己,女人却不这么想。战争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流离失所。他平时多风光,打仗时就要付出同等代价。南钦伸手拉他衣角,“咱们兵力不弱,对不对?” 他抚抚她发,“我会我所能,别担心。” 回到共霞路,他送她进门,竟都有些依依不舍。他靠着门框说:“我能不能留下来?睡沙发也行。” 她嗤地一笑,“不行,回去吧!” 真像回到以前,能看不能碰,一股抓心挠肺感觉。他想耍赖,又不好意思,犹豫了再三说:“好歹赏个告别吻吧!这么回去叫我怎么睡得着?” 做了一年夫妻,这种情形下却还是羞答答。两个人都扭捏,南钦靠过去一点,他颊上亲了下,“听话,回去吧!” 他立刻追了上来,扣怀里狠狠地索取,怎么都不够,拆吃入腹才能解渴。边吻她,手四处游移,喃喃着叫她囡囡,把她抱进厅房里。 “忍不住了怎么办?”他她耳边嗡哝,带着哀恳语调。 南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沙发里。身体紧紧贴着,他每一分**她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要难堪死了,这么个粘缠法让人招架不住。她必须拒绝,可他浑身上下像长满了手,她连抵抗都显得无力。 将夏天气,旗袍袖子裁得短短。他心急火燎从袖口探进去,伸了一半,因为太窄被卡住了。抽了两下没抽出来,动作和表情都有点蠢样。南钦忍不住发笑,“叫你别乱来,看看,这下子好了?真笨!” 他懊恼地瞪她,“下次做大一点,这样太不方便了。” 她啐他,“你当我和你一样傻?” 他绝不承认自己傻,手指头正戳到她腋窝里,使了坏挠她痒痒,“你再说试试!” 南钦顺到地上去了,笑得那模样,真是花枝乱颤。良宴来抱她,让她坐自己大腿上。这么小小个头,他却控制不住她。几个回合下来功败垂成,自己倒险些搭进半条命。 他把脸贴她胸口,她从来都是瘦瘦,没有前凸后翘身材。不把头发盘起来,冷不丁一看像个学生。男人都爱女人波澜壮阔,可是她盈盈一握能牵制他心。他深深嗅一口,不说话,觉得这样就跟满足。 南钦搂住他,“良宴,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他嗯了声,“你说,我听着。” 确有一车心腹话,她酝酿了很久,然而还是说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我该休息了,明天要上班。”又问,“你还来给我做饭么?” 取经取了一半,焉有临阵脱逃道理?他说:“来啊,不来你吃什么?我那里工作轻省,有是时间。虽然你嫌我手艺不好,但有现成吃总比回来清锅冷灶好。” 她暗暗欢喜,渐渐那欢喜扩大,把整颗心都撑满了。其实他手艺大有长进,现想来,简直比陏园厨子做得还要好。她不嫌他手艺差,只要他能来,让她看见他,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至于回陏园,她既然舍不下他,终究要回去。只不过现生活是她向往,一旦离开这里,等于重回到他搭建笼舍,又得继续以前沉闷。她也有私心,幸福能延长就量延长,也算她生命里一次勇敢反抗修成了正果。 她看来她和良宴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剩下也没有什么值得挂怀大事了。第二天上班有精神了,进了办公室,脸上隐约带着笑,叫对面阿姐叹为观止。 “爱情力量无限大呀!以前天天苦大仇深,今天吃了蜜糖,全灌到毛孔里去了。”财务怨怼地瞅着她,“难怪我给你介绍朋友你不哼不哈,原来是旧情未断。那为什么要离婚啦?夫妻吵架么,呕两天气就算了,又是搬家又是登报,弄得像真一样。” 南钦没法向她解释,只说:“不是你想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昨天可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啦?”边上男同事也很喜欢听闻,拔长了头颈前倾着身子,“昨天有什么事发生吗?” “喏,还不是南小姐男朋友。”财务掩口一笑,“你们猜猜是谁?” “总不会是沙经理啰!”沙经理是个半秃中年人,痴肥老好人,那些家伙总爱拿他开玩笑。 “发痴,瞎讲点什么!原来南小姐还没和冯少帅分手,我们洋行要发达了,少帅夫人我们这里做工呀!” 大家都很惊讶,纷纷表示:“这样蛮好,半路夫妻哪里有原配一心一意,能复合当然好了。” 南钦尴尬不已,被财务往外一说,闹得人皆知。她站起来拎热水瓶,指指前面道:“我去炉子上灌点热水。”也没听他们乱哄哄说什么,闷头就到门市上去了。 梅宝坐柜台后面修指甲,一只煤球炉子放角落里,铜吊摆上面嗡嗡作响。看见她咧嘴一笑,“来打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等一会儿吧!”说着伸手让她看指甲上蔻丹,“这个颜色怎么样?好看伐?” 谈不上好看不好看,寻常大红色。梅宝是肉手背,两只手伸直了,手背上一个个涡,像小孩子一样。指甲短而窄,真正一点点,倒是很省甲油。南钦不能不给人面子,忙道:“好看,这个颜色衬皮肤,看上去手显白。” 梅宝很高兴,喋喋道:“这个牌子我盯了很久了,永安百货昨天打折扣。”手指头往外一竖,“三折,便宜伐?” 南钦没有应她,从她背后镜子里看见一位打扮典雅贵妇人,就站她们店外台阶上。她心里突突地跳,回过身来,怯怯地叫了声“姆妈”。 冯夫人稍一颔首,“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南钦道是,对梅宝道:“麻烦你帮我进去说一声,我走一下,过会儿就回来。” 梅宝看了冯夫人一眼,“是大帅夫人?” 南钦略点了头,跟着下了台阶,对冯夫人道:“对面有个茶馆。” 冯夫人没说什么,五十岁人了,走路身板笔直,那种气度委实让人生畏。 进了店门找个包间坐下来,南钦点了一壶普洱。茶送来了,她站起来添茶,恭恭敬敬送到冯夫人面前,“姆妈请喝茶。” 冯夫人抬了抬手,“你和良宴离婚了,以后不要再叫姆妈了,我当不起。今天来见你,是有些话要同你说。” 南钦心直往下沉,她早就有了不祥预感,冯夫人出现无非是劝留和劝退,现看来是后者。 冯夫人无奈地叹息:“你啊,脾气太犟。我曾经劝过你,场面上男人没有一个是干净,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受过委屈?硬要说起来,我比你经历得还要多。家里二太太三太太是明媒正娶迎进门,还有外头没名分,两只手数不过来。要是样样计较,我现早就气死了。良宴对你算是重情义,不管他到底和别人有没有那事,他从没动过娶妾心思。上次报纸上登出他和司马及人照片,我就知道你要难过,叫雅言打了一天电话找你,没想到你居然跑出去了。后来又连发了两则声明,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你们离婚这件事算是坐实了。” 南钦低着头,羞愧得满脸通红,“是我意气用事,没有想得那么周全,扫了冯家脸面。” “脸面不脸面,现也不去说了。”冯夫人靠椅背上,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他天天往你那里跑,给你下厨做饭,是不是?你看看,简直不像话!依着我意思,既然离了就不要再有牵搭了。南钦,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懂道理好孩子,有点话,我们开门见山说吧!”看她不言声,便自顾自道,“他大概没有和你提起,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对方是山西赵宏坤大帅千金。赵小姐也是留过洋女性,照片我们都看过了,人长得相当漂亮,我和大帅都觉得很满意。” 俨然是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霎时凉透了心肝。南钦昏沉沉不知方向,原来寅初说都是真,他果然要再婚了。 冯夫人看她脸色,虽然可怜,却不值得同情。是她自己不惜福,否则怎么可能弄到今天这步?当初她反对他们结婚,是良宴扬言要和家里脱离关系,弄得她不得不让步。现也好,离了婚,另娶个门第相当媳妇对冯家有帮助。就是怕南钦还和良宴有联系,看他们样子,这段孽缘一时还不能了,所以她不得不出面来斡旋。 “如今战事倒算缓和了,可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怎么样。冯赵两大系联姻,不说有了帮手,至少少个敌人。你要是还念着和良宴旧情,就应当成全他功业。”她嗓音平直不带情绪,“当然,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要断只怕还断不了。这样吧,你若是愿意就此不露面,叫他外面置个宅子安顿你也可以。不过再以少夫人自居就不合适了,顶多只能算个姨太太,你觉得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赏,亲啊,不要再赏了,我太难为情了捂脸 第 34 章 透骨 第 34 章 还没有……亲…… 第 34 章 顶多算个姨太太,冯夫人这话伤透了南钦心。这是侮辱人么?现看来没有立刻回陏园是对,既然议定了要娶那位赵小姐,她昨天要是跟良宴回去,今天就会被赶出来,这么一来才是打自己脸。 良宴是知道,可是他只字不提,他存是什么心?南钦没有因为冯夫人话哭,却因为良宴刻意隐瞒心灰意冷。要是那位赵小姐不他考虑范围之内,为什么不把实情同她说?难道对她心存忌恨,有意要给她难堪吗?叫她回陏园,然后不伦不类地那里讨生活?她想起来直打寒颤,她是叫一点小恩小惠冲昏了头才想要原谅他,谁知道是一场空。明明要娶别人了还来和她兜搭,他打是什么算盘?她是个人,尊严总还是要。面前这位夫人功夫她领教过,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整治死。她怎么能任她这样羞辱? “他到我那里来,并没有经过我同意。我也不瞒夫人,我是想过和他复合,不为别,就冲他对我一片情。可是今天您来找我,把利害关系都说明了,就如您说,他前程要紧,我是可有可无人。”她说着,挺起了腰杆子,“南家女儿不做姨太太,这点请夫人放心。回头我另找房子,搬到他找不到地方,也就是了。” 冯夫人却道:“楘州范围内,恐怕还没有他找不到地方。好就是离开楘州,外省也好,外国也好,总之离开楘州。距离远了,一切难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你应该有生活,纠缠里面没有任何意义。我会给你一笔钱,看咱们曾经婆媳一场,对你以后生活也算是个关照。” 她勉强笑了笑,“这个不必,我当初没有带走冯家一分钱,现也是一样。离不离开楘州我要再考虑,现也不能给您确切答复。” 冯夫人点了点头,“这个你,我也不强求。我听说你姐夫……哦,是白会长,他正追求你?如果要留楘州,你嫁给他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真真想得极周全,为了成就他儿子,连她婚姻都要出手干涉。南钦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碍于是长辈,不好反唇相讥,只道:“我会考虑,谢谢夫人关心。” 谈到这里大局是定下了,冯夫人放了心,抚抚旗袍站起来道:“那就这样吧!只要你们之间不再过多来往,以后有什么难处管来找我,我能办到,必然力相帮。” 她扬长而去,立刻有副官进来结账。南钦走马路上,太阳惶惶照着脸,眼前一片模糊。站定了缓缓神,抬手看表,也到下班时间了,调转了方向便往共霞路去。她想见他,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母亲出现像大山一样压她心上,急急走了好几步,又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够可以,还要问什么呢?自己现这个处境,问什么?问了又能回得去吗? 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呆呆地往前挪步,又焦躁又泄气,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走进弄堂里,远远看见门锁着,疾步开了门进屋,穿堂里小饭桌上没有罩笠,也没有碗筷,一切还是她出门时样子。 哦,他没有来。她木然望着,脚下像生了根,腿肚子发软,一下子跌坐地上。怪自己不好,离了婚,究竟还期待什么?难道真是姨太太命么?突然泛起恶心来,肚子里空,吐了几口酸水,一霎儿也就过去了。 挣扎着上楼,觉得自己浑身乏力,大概是要生病了。躺床上歇一歇,实倦怠,下午班恐怕上不成了。打定了主意要另找房子,可惜也起不来身子。半梦半醒间到了四五点,恍惚听见楼下有人敲门。她披了件衣裳下楼,从门缝里往外看,是寅初,没来由一阵失望。 他进门来,关切地打量她,“我去大昌找你,你没。听说冯夫人上午来过,是不是说了什么?看你脸色这么差,病了么?” 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捂住脸哭起来,哽咽着说:“良宴要结婚了,对方条件很好……” 他蹙眉望着她,伪装了这么久,到后还是露了底。她爱冯良宴爱得深,那些坚强只构建彼此都不婚配基础上。现姓冯有了别选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了,真正成了弃妇。 这样也好,痛一回,看明白了才能大彻大悟。他硬起心肠道:“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再婚是迟早事,你何必那么挂怀?现终归是要分道扬镳了,你还没看明白?你们各有各路要走,你哭一场就罢了,哭过了忘了他,行不行?” 南钦接受不了,他昨天还说白发苍苍也要一起,没想到一夕之间天翻地覆,他结了亲,再也不来了。 寅初坐沙发里,也不去安慰她。对他来说这是再好不过契机,要不是冯夫人出马,再晚些他们又要死灰复燃了。一起有说有笑很幸福吧?幸福时候哪里有他一席之地?叫她死了心,后终会回到他身边来。 她哭得打噎,纤细身子抖得风里落叶似。他到底心疼,探手把她揽怀里,她背上轻轻地拍,“好了,不要哭了。过去就让他过去吧!他不是一般人,是整个华东少帅,将来要肩负几十万老百姓生死存亡。现局势这么紧张,政治联姻也是没有办法办法。你别怪他,我料着他也不想这样。” 即便他不想,还是逃不脱政治压力。南钦堵得胸口难受,别过脸顺了顺气,却依然感到有些缺氧。 寅初看得心惊,她嘴唇发紫,也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忙起身问:“你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懒懒样子,似乎使不出力气来,只说:“喘不上气,过会儿就好了。” 他不能放任不管,连拉带抱把她扶起来,“我看不大对头,你不要逞强,到后吃苦头。” 南钦拗不过,锁了门跟他出去。五月天热起来,傍晚时能听见簇簇蝉鸣。她仰头看,落日给云镶了金边,云层压得低低,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明天当是个大好晴天。 寅初带她到公济医院,上下一通检查。等化验结果当口坐走廊里,她不愿意说话,茫茫然审视四周。将入夜人少了,草绿色墙被灯泡照得发黄,笔直通向大楼另一头。楼里很静,偶尔有人走动脚步声。她脑子里空无一物,简直要忘了身边还坐着寅初。 化验室单子出来了,大夫送到南钦手上,“各项都算正常,稍微有些贫血,多吃点猪肝红枣。还有要恭喜南小姐啊,你怀孕了。妊娠十二周,孩子很健康,以后要多注意饮食。” 这个消息像炸弹一样把两个人都砸昏了头,南钦接过单子来,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来月事了。本来以为是过于操劳,加上她时间一向不大准,也没太意。谁知道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这下子真让她哭笑不得了。 怀孕了,是德音婚礼之后怀上吧!那时她和良宴停战过几天,没想到迎来了个孩子。还有什么比离婚后发现怀孕悲剧?如果是昨天,也许她会欢天喜地告诉他,可是现怎么办?她觉得棘手,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生下来,只有娘没有爹,也许会沦为私生子。 “眉妩……”寅初面色凝重,“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她蹙紧了眉头叹息,“我不知道。” “这件事难处理,你和良宴眼下这样……”寅初扣着十指眉睫低垂,“这是你孩子,别人无权替你做决定。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你自己考虑一下。要么打掉,就能和冯家干干净净撇清关系,一切从头开始。要么留下孩子,去大帅府通知一声,看看他们意思。只是大帅夫妇既然认同联姻,你和孩子究竟怎么安排,恐要费一番周折。” 那就是做定姨太太了吧!冯家骨肉肯定不会让他流落外,她呢,依旧可有可无。大不了找个地方安置,一辈子就那么捆绑住,不见天日。不想回冯家做小,孩子也不愿意打掉,看来只剩离开楘州一条道了。 她说:“我明天去买火车票,回北京去。” 寅初很否决了,“北京老宅子空关着,那么一大片屋子,没有人打理,这么些年来不知成了什么样。下起雨来,大概站屋里都得打伞。你如果想生下孩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再回共霞路了,跟我去白公馆,给嘉树添个弟弟或妹妹,他一定很高兴。”他把她手包掌心里,“我会把这孩子当亲生看待,你信得过我么?眉妩,现只有这一个法子。叫良宴知道孩子是他,一定不会放弃你。就算你们有感情,你能接受和别女人共侍一夫么?” 南钦摇摇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能这么祸害你,对你太不公平。” 他追上去,急切道:“没有不公平,我也有个嘉树。咱们以后就是两个孩子,好好把他们带大,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看着他,突然觉得寅初这么可怜。她和良宴一向都是意气,不给对方留余地。可是寅初一直小心翼翼,他爱得那么卑微,连别人孩子都肯认下。 她心酸不已,拿肩头蹭了眼泪说:“我现心里很乱,暂时不能做决定。这件事也不要说出去,三个月还没显怀,容我再考虑一下吧!” 她仍旧回共霞路去,可是他却放心不下。刚确诊怀孕,有些女人害喜厉害,看她样子似乎也轻省不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是万万不能走,这也算一种策略。横竖他是势必得,留下过夜消息传出去,对他们事也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第 35 章 第二天报纸版面上,连篇累牍是华北战局。群雄割据,风云瞬息万变,原本说议和,各军都松懈了,谁知还没让反应过来,一下子就开战了。 良宴从南京回来又去了陆军指挥部,等回到寘台已经是将近中午时分。大帅办公不帅府,因此这里还是一片祥和。他进门换衣服,他母亲面色凝重,迎上来问:“已经受命了吗?是战还是观望?” 他抚了抚额头,“南京意思是战,两军对垒,看准了打掉一个,另一个势必元气大伤。螳螂捕蝉黄雀后,南京向来不做蚀本买卖。去请示了父亲,父亲只叫按兵不动。山西赵大帅兵力雄厚,早年又有交情,现插手确不是明智之举。只不过打仗事,难保杀红了眼不会蔓延到华东来,若是有一颗子弹落到辖内,那么开战也是所难免了。” 冯夫有些怅然,“这么说和赵小姐事要耽搁下来了。” 良宴听见他母亲提起这个就反感,“那件事不要再说了,又不是孩子,现还搞什么联姻,叫说起来好听么?” 他调头就上楼,他母亲追后面说:“什么好不好听,古往今来联姻事少么?哪家是遭笑话?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冯家这样家,多少虎视眈眈?独拳打虎难,能和赵家联姻,楘州以后便固若金汤。” “现开战了,胜败未定,怎么保证赵家还能像以前一样?如今存亡还不是看咱们。”他烦躁撑着门框下逐客令,“姆妈,要换衣服了。” “换衣服又怎么样?还不是儿子!”冯夫不理会他,径自进门去,坐他房间沙发椅里说:“昨天去见了南钦。” 他吃了一惊,“为什么?” “把和赵小姐要定亲消息告诉她,她倒大度,表示要成全。”窗口光照她发髻玛瑙簪子上,鲜红如血。看了他一眼,又道,“也别怨,该当说还是要和她说清楚。冯家她是再也进不来了,何必浪费彼此时间?父亲发了话,赵小姐是娶定了,原本应该过定,没想到打仗,事情倒耽搁下来了。” 他叉腰冷笑起来,“到底是娶还是们娶?再三表示过,有南钦,不会娶别女。们瞧着一个大嫂守寡不够,还要再添上一个么?” 冯夫脸色大变,高声叱道:“胡说些什么?赵小姐哪点比不过南钦,叫嫌弃得这样?自己去共霞路打听,昨晚白寅初有没有她那里留宿。这样不守妇道女,是没尝过戴绿帽子味道,下死劲往自己头上招揽么?” 他被他母亲说傻了,昨天接了急电离开楘州,前后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怎么就上演了这出戏?他抿着唇,表情都有些扭曲了。满腔怒火拱上来,狠狠把武装带砸向茶几,镶着飞行翼钢制带扣和台面相撞,玻璃立刻四外裂开去,把他母亲吓了一跳。 南钦怎么会这么做呢?他不敢相信。她一再否认她和白寅初有牵扯,前天晚上还好好,就因为他忙得顾不上她,也来不及打发给她传口信,于是晚上她就留白寅初过夜了么?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瞬间闪过千般想头,要恨南钦居然恨不起来。他料着一定是他母亲把她逼得太狠了,否则她不会这样。他只是难过,她和白寅初做那种事了么?是不是意味着她有了选择,相较起他这个不称职前夫来,还是白寅初适合她? 他把军装扣子重扣好,转身就朝外面走。冯夫追出来,气冲冲道:“华北战火蔓延,赵大帅已经让把赵小姐送过来了,今天就到。哪里也不许去,给家里等着!” 眼看他到了大门上,几个勤务拦他不住,俞绕良又出来周旋,未几就被他走脱了。 火急火燎赶到共霞路,南钦屋子大门紧闭,待走近了看,果然铁将军把门。没去洋行又不家,能到哪里去?他门前呆站了会儿,现外头正打仗,他不像以前有时间等她,这回来了没有遇上,下次再来可能得过两天了。 “咦,少帅来了啊?”隔壁唐姐端着搪瓷盆出来,看见他顺嘴打了个照顾。 他迟迟回过头来,“是啊,可惜她不家。” “哦,早上看到她出门……”唐姐欲言又止,心里可怜他,好好一个物,来这里给女做饭收拾屋子,这世道,有几个男能做到?结果呢,还是留不住心。也许女有女苦处,维系不下去,遇上个卖相好,有钞票男,掂量下来还是把他给蹬了。 边上副官追问:“那知道南小姐去了哪里吗?” 唐姐支吾了下,“那个白先生说带她出去买补品,总归不是药店就是百货商店吧!” 太阳辣辣照着,贴着帽子一圈头皮出了层汗,热得心神恍惚。他沉默着不说话,俞绕良见势低声询问:“要不要派出去找一找?” 找?没完没了找,什么时候是个头?看来他们果然共度了一夜,孤男寡女,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买补品,补身子,听起来那么刺耳,简直昭然若揭。他感到失望,痛彻心扉便不想开口了,仿佛一开口就会吐出心头血来。他摆了摆手,疾步往巷口去,还有很多军务等着他处理,不能再耽搁了。现昏天黑地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冷静冷静再说吧! 他慌乱迷茫,坐进车里,坐不住,半歪下来。俞绕良看着,实是替他感到难过。事实摆眼前,还有什么可说?但凡是个男,谁能接受自己心爱女和别这样不清不楚?少夫大概是下了决心,里头大半功劳大帅夫。 “说……她还会回这里来吗?现应该住进白公馆了吧?”他喃喃低语,“想不通,这么掏心挖肺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闭上眼,真正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她折磨他至此,算得是个中好手了。 俞绕良扭过身子往后看,想方设法地开解他,“也许不是想那样,二少,先别急,咱们再从长计议。不必出面,后头事交给来办。白寅初不过是个小小商,要对付他,有是手段。” 他却摇头长叹,“或许南钦是真爱他,伤了他,只怕她也不肯原谅了。” 这么一来俞绕良也不知说什么好了,爱屋及乌似乎不是这么理解,因为怕她责怪就不去动情敌么?要了白寅初命,少夫自然会回来。天长日久,有多少爱恨能持续一辈子? 良宴深知道互相折磨痛苦,苦得比黄连还要入骨三分。它会一点一点消磨意志,要么挣脱要么毁灭,没有第三条出路。他想了好久,“如果她还回石库门……晚上再过去看看。” 点灯熬油等到下班,其实现没有下班一说了,全军戒严,二十四小时待命,他要离开一会儿得冒极大风险。 他还是去了,没进巷口就看见白寅初车。他心头攒着火气,这是要同他分庭抗礼了,现如今蜜里调油分不开了么?他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他要留宿她不让,白寅初却可以。眼下出双入对不必说了,他还这么巴巴地盼着,是不是连气节都没有了?只不过气苦归气苦,他还有一点指望,也许是他母亲话让南钦误会了。他去解释,去和她说清楚,叫她知道他不会另娶,她是不是可以就此和白寅初两不来去?当是给自己后一次机会吧!他甚至不乎他们昨晚同宿事。是报应么?他们清清白白时候他疑神疑鬼,如今果然一起了,他除了忍辱别无他法。 屋里正归置买回来东西,寅初把两罐麦乳精搬进玻璃柜里。隔着橱门看她,她翻来覆去摇那支铁皮响铃,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他叹了口气,她到底不愿意跟她回去,他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他是真担心,北边打起来了,物资也开始紧张。她一个这里,又怀着孩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还是得叫过来看顾她,他兀自盘算着,一回头,看见门上有个迈进来。他愣了下,很瞥了南钦一眼,心却提了起来。 三个面对面,气氛古怪得紧。 良宴没有太多时间,开门见山道:“收拾一下,让俞副官送回陏园。” 南钦不表态,她有她顾忌,回陏园容易,然后呢? “不会娶姓赵,要相信。” “可是赵小姐今天不是已经到楘州了吗?现应该寘台了吧!”寅初唯恐南钦和他旧情难断,被他三言两语骗回陏园。撇开他私心不论,单是为南钦,后面要面对困难比现大十倍百倍。她帅府外,自己尚且可以照应她,一旦回去,他没法插手他们家事,她孤身一,只有被鱼肉份。 良宴冷冷乜斜他,“来了又怎么样?她寘台,们陏园,有什么关系?” 寅初一笑,“少帅再婚应当是不会分家了,所以一位陏园,一位寘台,丝毫没有冲突。”他把南钦挡身后,“她不能跟回去,以后请少帅不要再来了。” 良宴觉得这是今年听过好笑笑话了,眯缝起眼道:“凭也敢跟说这话?算什么东西?” 寅初脸上波澜不兴,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少帅大概还不知道,南钦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是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波妞、e赏,鞠躬! 第 36 章 不光是良宴,连南钦都惊呆了。她没想到寅初会把这桩事揽到自己头上,当着良宴面承认,真是需要不小勇气。她怕良宴拔枪,惊恐道:“姐夫,你别这样……” “你不用怕,一切我来承担。”寅初立刻打断她话,既像安抚她,又像对冯良宴示威,“即便你爱他,也要知道他现有了未婚妻。据我所知冯赵两位大帅是生死之交,赵小姐既然来了,就没有你容身之处。何况你现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隐瞒?带着孩子去受人白眼么?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自己自。只要我们结婚,你白公馆就名正言顺。可是一旦回冯家,不管是寘台也好,陏园也好,今非昔比,你懂是不懂?我不逼你,只是让你明白利害关系。你若是愿意像冯夫人说那样,大可以跟他走,我绝不再来干涉。” 南钦突然觉得恨,他们都算计她。她像个三夹板,一步一步走到现,进退维谷,没有转圜余地。就算良宴不娶赵小姐,她冯家人面前也没有半分脸面,总不能叫他和寘台脱离关系。寅初呢?言之凿凿把她推进深渊,明明是良宴孩子,为什么他要把她描摹成个荡/妇?这就是所谓爱么?都是不顾她死活爱,哪怕得到个躯壳也无所谓吧! 她头剧烈地痛起来,十指插/进发间用力撕扯才能缓解。她什么都没有,她是孤身一人,所以让他们这样摆布。 “你胡说!”良宴扑上去抓住寅初衣领,咬牙切齿地嘶吼。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两个月,恰巧是南钦离开陏园之后。难道她登报离婚时就已经和他一起了,所以孩子两个月大?怎么会这样呢,他几乎绝望了,难怪会让白寅初过夜,连孩子都有了,天知道他们偷偷摸摸了多久。也许现到了可以正大光明时候,因为再也掩盖不下去了。可是他虽痛,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就算是真,那也一定是姓白诱哄她。他南钦不是这样人,她不是这样人! 他一拳挥过去,打飞了白寅初眼镜。这个道貌岸然伪君子,他觊觎南钦那么久,到今天狐狸尾巴终于全露出来了。他怪自己手不够黑,早知今日,上次南钦生病就该把他干掉,留到今天,果然留出祸来了。 寅初是斯文人,被他打倒了并不还手,站起来擦了擦嘴角血迹,冷笑道:“少帅,有些事用武力解决不了。” 良宴心里恨出了血,真觉得两拳打死他方才解恨。又扬起手来,南钦一旁道:“要打你们到外面去打,我这里地方小,施展不开手脚。” 他顿下来,满面凄苦地看着她,“囡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也好,寅初也好,都让她感觉疲累。她说:“我不会跟你回陏园,眼下北边开战了,你不需要我,你需要能助你一臂之力同盟。回去吧,听你母亲话。”她微微哽咽一下,“和赵小姐结婚,你们门当户对,至少比我合适。至于姐夫,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有时候好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恐怕要辜负你一片心了,真没法子和你一起。我不能对不起南葭,也不能对不起……对不起你。你们让我自生自灭,横竖我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人。” 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占优势。寅初却急起来,“现打仗,你怀着孩子,绝不能一个人。” 良宴感到困惑,如果真是白寅初孩子,南钦为什么不跟着他?这是不是表示孩子是他,她只是被他母亲唬住了,忌讳赵大帅女儿,才由得白寅初信口雌黄?他突然有了底气,拉住她问:“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你说。” 南钦掣回手道:“你这样乎孩子是谁?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走吧!” “我不信。”他高声道,“就算只有两个月,你离开陏园前两晚,我们还……” 他忙着举证,把他们闺房里事也抖了出来。南钦恼羞成怒,这人简直就是疯了!她指着门外呵斥,“你给我出去!” 他还想解释,她不由分说上来推他们,两个都往外哄。她怀着孕,谁也不敢妄动,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弄堂里远远一盏路灯发出微弱光,门外两个人脸上阴霾丛生。 俞绕良赶过来,脚后跟一碰,低声道:“二少,形势似乎有变。” 他心头一跳,转身便往外走。想起什么来,回过身道:“拨一队人过来,不许白寅初再出现共霞路。我可不管什么社会反响,要是看见了,格杀勿论。” 他有职权,谁让他是少帅呢!寅初站那里气得腿颤身摇,倒不单是为了冯良宴那两句话,主要还是南钦态度。她那么拧,一个都不接受,以后怎么办?他是真爱她,明里暗里六年了,一个人有多少个六年能够消耗?眼看着有望了,后竟弄得这样结局。他真感到心寒,不管手段光不光彩,他只想和心爱女人能有个好结果,有错么?她曾经也对他动过情,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现怎么就一点都不剩了呢?她真那么爱冯良宴,就算他伤害她无数次,也还是一门心思爱着他么? 南钦从楼上看下去,都走了,天下太平了。她躺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帐顶。有人爱着应当是愉事,可是到她这里居然变成了愁。良宴也好,寅初也好,都让她不堪其扰。大昌做不下去了,所幸手上还有点积蓄,先换房子,搬离了这里再另找工作。要紧是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好是不让他们找到。可是要打仗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到楘州来……她摸摸肚子,仰天躺着时候微微有一点突起,感觉不到什么,心里却伤嗟并欣慰着,总算以后不是一个人了,等孩子生下来,她就有亲人了。 傍晚愈发闷热,石库门房子里招蚊子,虽看不见,蚊呐声不停嗡嗡耳边盘旋。她起来点蚊香,扳掉圆心一截套一只酒瓶上,酒瓶搁盘子里,落下来灰不至于弄脏了地板。 她坐下来盘算,九个多月就瓜熟蒂落了,她预产期十一月里,恰是冬季中间段,得早点准备好炭。伺候月子也要人手,实不行只有雇人。苏州姨娘勤本分,比寻常贵些,五块钱一个月,连着三个月倒还负担得起。就是孩子太小不能出去做工是个难题,她长长叹息,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能帮衬,她这一辈子,开头二十来年过得安逸,接下来日子当真是无望。嫁了男人本以为有依靠,现父母亡故,夫妻无缘,以后多了一个人,担子全要靠自己挑起来。 第二天起来打算到大昌辞工,顺便去房屋介绍所打听一下行情,还没出门就看见一个打扮时髦小姐挨着砖沿走过来,弹簧头不那么卷了,变得玉米缨子一样。鬓角夹了两支水晶发夹,看见她眉花眼笑,“二嫂,别来无恙呵!” 南钦有些意外,“雅言啊,你怎么来了?” “我这段时间被管制着,根本不许出门,要不然早就来找你了。”雅言进了屋子四处看一圈,“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我才趁乱跑出来……嗳,这里环境不大好哦。” “和大帅府当然是没法比,不过对我来说也足够了。”她请她坐,殷勤倒水,笑道,“没有咖啡也没有红茶,白开水将就喝喝吧!” 雅言满脸怜悯,“二嫂,你这是何苦呢!过这样日子,你不委屈么?” 其实暂时生活并不像她想象那么困难,不过养尊处优大小姐确实是不能接受。人嘛,逼到那个份上,没有吃不了苦。她说:“也还好呀,至少很自由。下了班回来洗洗涮涮,没有时间想别,一天很就过去了。” “这是熬时间么?活了一天两个半天?何必当初呢!” 南钦看到冯家人总感到羞愧,“我不告而别,弄得你们鸡飞狗跳,现想起来真是难为情。” 雅言道:“是呀,派出去那么多人,连着找了一个礼拜,把城里所有场所都找遍了,没想到你藏得深,死活没找着,你有本事!”姑嫂两个一向感情不错,调侃两句就又热络起来。雅言像房子验收师一样啧啧挑眼,“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呀!连个电话都没有,万一有事联系都联系不上。” 南钦含糊道:“再说吧!” “我看不行。听说你一家食品公司上班?那你以前学东西不是全扔了吗!洋行小职员能赚什么钱,亏你愿意做!我有个同学表哥请声乐老师,教六岁女儿学唱歌,你愿不愿意去?”雅言重坐下来,往前探了探身子,“我问过,包吃住,十二块钱一个月。孩子学校回来教两个钟头,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事做。” 条件很诱人,可是好过了头,反倒不真实。她很为难,“我看靠不住。” “我这里,你还怕靠不住么?又不是旁人介绍,是我要好小姐妹。”雅言拉着她手道,“你这样真叫我心疼,也不能坐看着你吃苦头。你听我说,到那家不用担心有什么不方便。她表哥和表嫂是包办婚姻,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个老家,一个楘州。现孩子大了要接上来读书,家里请了几个阿妈带孩子。她表哥做生意,三个月里只有一两天家,要遇也遇不上。你不要管别,孩子,教她练练发音。也不用上纲上线,捣糨糊会伐啦?看见有人么‘啦啦啦’吊嗓子,又不吃力。” 南钦怀疑是良宴把她怀孕事告诉雅言了,才引得她来替她安排这样工作,便问:“你二哥昨天和你说了我情况?” 雅言耸了耸肩,“寘台来了位赵小姐,大概把他吓回陏园去了,昨天起就没看见他了。不过也可能是战事吃紧,留指挥部回不来吧!”言罢看她脸色,细声道,“联姻事你听说了吗?我知道二哥心里只有你,他是反对这门亲事,你也应该相信他。”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只要冯夫人,她一松口就得做姨太太,实折不起面子。她也不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正好打算换地方,吃住是其次,工钱合适要紧。毕竟雅言介绍,比报纸上登广告有底。那么就准备准备,先见见工再说吧! 第 37 章 雅言说不必联系,雇主早就交代好,只要她愿意去,和家里阿妈说一声就可以了。 地点零和路,那条路像个口袋,只有一个出入口,邵家口袋底部。雅言车送她们过去,因为比较偏僻,一路上行人稀少。南钦倚着车窗,远远看见绿树掩映中一所宅邸,雪白墙头红屋顶,有雕花镂空大铁门和喷泉。她扭过头来问雅言,“是那户人家么?” 雅言唔了声,“没错,就是那里。” 到了门前说明来意就放行了,里面阿妈迎出来,对雅言鞠躬叫了声冯小姐。雅言点点头,指着南钦道:“这是南小姐,上次宝珠和邵先生打过招呼,是来任教声乐老师。” 阿妈道是,“这事我晓得,表小姐电话里交代过,说今天可能有位先生要过来……”忙引路进厅堂,请两位坐,倒了茶水过来伺候,又对南钦笑道,“先生真年轻呵!我们先生也知会过,表小姐朋友是上宾,绝不能当作普通先生看待。待遇问题冯小姐同你说过了伐?十二块一个月包吃住。住宿地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不用准备什么,带点换洗衣服就可以。我姓孙,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先生不用客气。” 南钦被她几句先生弄昏了,微欠了欠身道:“我是来做工,你这样子我真不好意思。” “哎呀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先生就是先生,和我们不一样。”孙妈热络地问,“那今天还走吗?要是不走,我去吩咐厨房加一个人份。” 南钦从进门起就没看见孩子,便道:“还是要走,先来见见工,等准备好了再过来。你家小姐读书去了么?什么时候接回来?” 孙妈兜着两手说:“暂时还没来楘州,不凑巧得很,本来昨天就该到了,可是临走又发热,只好老家耽搁几天。不要紧,先生先留下,用不了三五天小姐就来了。工钱照你搬进来算起,我们先生人很大方,不乎这点。” “那倒蛮好,”雅言笑道,“我看比那家洋行条件优厚。现时局不好,街上兵来兵往不安全。邵先生这里是私宅,外面再乱也殃及不到这里,你说是不是?” 南钦想想也对,安全是顶要紧,可是自己怀着孕,做不了多久,瞒着雇主似乎不大好。思来想去还是要据实说,别到时候闹得不愉就没意思了。因对孙妈道:“待遇我是没有什么可挑拣,只不过我自己情况还是说明好。我肚子里有小囡,不能一直教下去。如果邵先生可以接受我中途请三个月假,那我明天就可以上工。如果不能接受,也没关系。毕竟耽搁三个月等于前面学都打了水漂,对学生是不大好。” 雅言啊了一声,“你怀孕了?之前怎么不说?我二哥知道伐?这是好事呀,姆妈听了一定很高兴。” 南钦惧怕起来,又碍于是别人家里,探讨这个不方便,便囫囵道:“你别嚷,回头再告诉你。” 孙妈脸上显得不确定,“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先生才行。两位宽坐,我去打个电话噢。” 厅房里只剩两个人,雅言挨过来拿肩头顶她,“既然怀孕了还做什么工,跟我回去吧!天大地大孩子大,你稳稳当当陏园,谁能动你一根寒毛?联姻事也一定不能成,二哥肯定高兴死了,他本来就反对那门亲事,现有理由据理力争,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雅言实太年轻,年轻人想得简单,以为奉子就能复婚,完全不考虑外因素。南钦却时刻记得冯夫人话,要让良宴置个宅子安顿她,让她遮遮掩掩地做姨太太。有了孩子能改变什么?孩子到了月令不生也得生,生完了她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也许还会弄得母子分离也说不定,她断不能冒这个险。自己命运攥别人手心里,别人给你脸你就荣耀,不给你脸你就忍辱偷生活着,算什么买卖! “你二哥知道这件事。”她说,“雅言,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无论如何不想再有牵扯。冯家我是不会回去,其实你也知道,回去了没有立足之地,何必再趟浑水。我自己做决定自己要负责任,到底大家都不是孩子,婚姻也不是儿戏。” “可是你怀孕了。”雅言不能理解,“有什么事不能和我二哥商量?他那么爱你,会让你没有立足之地?” “要打仗了,我不想让他为难。”她别过脸一叹,“再说和他没关系,不是他孩子。” 雅言一哼,“这话鬼才信。” 两个人缄默下来,因为孙妈打电话回来了。南钦料着是不成功多,谁家愿意请个孕妇,万一再有三长两短还要打人命官司,担风险太大了。谁知却出乎意料,孙妈道:“先生说不要紧,总归要看着表小姐和冯小姐面子。又说怀着小囡女人心软,能代为好好管教小姐,这点比别人强。请南先生安顿下来,到了生产时候自然放你假。出了月子也可以继续教,没有什么妨碍。” 这真是奇闻,南钦一面庆幸,一面感谢不迭。这样动荡岁月里,能有个像样工作和酬劳不容易。雇主又不常回来,不受拘束心里也踏实。她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明天过来。” 孙妈一直把人送出大门,再会说得又响又脆。 “遇到贵人了。”雅言笑道,“趁着有空闲休息两天,养乡下孩子,不知道皮得怎么样呢!” 南钦想起嘉树来,那孩子也是老家长大,斯斯文文话不多,并不怎么皮。她拉拉雅言手,“这次多谢你了,本来我还想着要出去找事做呢,现倒省了力气了。” “咱们之间犯得上谢么?其实我就盼着你和我二哥好好,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有阵子像傻了一样,睁着两只眼睛不认得人,真可怜透了。还有那个司马及人,以为少帅夫人位置空出来她就有机会了,借着由头总往寘台凑。后来不知怎么,被他逼得离开楘州,一个人到香港去了。”雅言说着摇摇头,“我以前从来不觉得他是个重感情人,自从这件事后才对他刮目相看。难为他花了那么多心思,你就是看着他一片真情也该和他重开始。” 南钦不说话,重开始,寘台赵小姐怎么处置?人家已经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晋军正打仗,这时候赵大帅女儿驾临楘州,简直就是诏告世人冯赵关系。一位是大帅千金,一位是华东少帅,锦绣姻缘天作之合,她中间横插一杠子,自讨没趣么? 好好少夫人不做,换个尴尬身份卷土重来,她还不至于这么作践自己。 “你看会打到楘州来么?”她调转方向打岔,“万一打起来可怎么办!” 雅言蹙眉道:“就算打不到楘州来,我二哥他们也还是要奉命出征。” 南钦心里一阵牵痛,半晌才道,“那你替我带话给他,让他千万要保重自己。” “这话我不管,你自己同他说。”雅言意味不明地一笑,“你们未必不见面了,夫妻间还要人传话,隔着两只耳朵,多生分!”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从共霞路搬出来,搬到零和路去了。本来行李就不多,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倒也简单松。第二天出门乘黄包车,站路边等了半天才等到。六月天,知了头顶上声嘶力竭地鸣叫。车子跑起来,黏腻风滑进车棚里,一股污浊腥气。好不容易到了邵公馆,下车之后路面上热浪翻卷着淹没她小腿,今年夏天似乎特别难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 孙妈看见她,老远就过来接了她手里皮箱,手搭着凉棚笑道:“走这个时间热了,索性晚一点倒好。” 南钦莞尔道:“太晚了不合规矩,也生怕给你添麻烦。” 孙妈没说什么,只引她上楼,指着东头房间说:“南先生住那间吧,小姐房间就隔壁,走动起来也方便。” 南钦顿住了脚,不知怎么愈发不安。按理说她是个做工,即便当先生也不应该住到人家楼上去。这里说不出怪,见工没有主人,教孩子孩子又不,委实让人摸不着首尾。可是又不好随便多嘴,到了人家要听人家安排,主意多了空惹人反感。捏着心进了屋子才问:“一直说起你家小姐,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 孙妈哦了声:“小姐叫淑元,一直养老宅子里,连照片都没有。”她扭着嘴角笑了笑,“我们先生叫邵行知,是做贸易。因为别处还有公馆,很少回这里来。” 南钦弄不明白了,“那么邵先生不管淑元么?” 孙妈略一怔,应道:“所以这里请了五六个阿妈照应着,小孩子吃饱穿暖就没什么事了。”边说边把箱子搁一张红木矮几上,“先生休息一会儿,我下去看看什么时候开饭。你路上辛苦,又担着身子,就不要下楼了,回头我把饭给你送上来。” 南钦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出去了,然后想起什么,又开了门探进来,“对了,有事就揿墙上电铃啊,不要跑上跑下,免得累着。” 这是来做工还是来疗养呢?南钦脑子里发懵,“请问淑元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来?” “了了。”孙妈敷衍着,“就这几天,等毛病好了就接出来。” 明明说了,然而等了将近一个礼拜都没看见人。再追问,几个阿妈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一再表示小姐没来也不要紧,不是平白地等,等一天就有一天工钱,她也不吃亏。南钦到底按捺不住了,她觉得掉进了圈套里,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加之每每听见隔壁有动静,几乎把她胆子都要吓破了。 她找到孙妈,委婉地表示不能再等了,白拿工钱事她干不出。谁知孙妈为难地歪着头说:“你一个礼拜没出去,可能还不知道,外面已经戒严了。电车困马路上,一停就是四五个钟头呵!楘州和外省中断了来往,暂时没办法把人接出来。你现要走,连黄包车都叫不到。万一半路上遇见封锁,这么热天,发痧可怎么得了呀!” 第38章 南钦无奈,只得继续等下去。可是关于隔壁半夜里有人走动事,确让她耿耿于怀。她试着问孙妈:“你说淑元没有来楘州,那为什么她房间好像有人住?” 孙妈愕然,“有人?不会吧!大概是老鼠,这里老鼠多,上次一个打杂活捉到一只……”拿手一比,“两只筷子长短,那么大,吓得我魂灵都飞了。” 老鼠总不会穿鞋,那分明是脚步声。她有些惧怕,大白天也感到背上寒浸浸。难道闹鬼么?她长这么大没遇见过这么蹊跷事,这里又无依无傍,她考虑要打电话给雅言了。可是打过去似乎又不大好,寘台人都听得出她声音,万一张扬出去,她怕让雅言难做人。毕竟她是三房生,和德音不一样。别为了她,再和冯夫人起什么冲突,那她就是害人了。 且熬着吧!她唯有把门锁好,现就盼着封锁点解除,这家孩子来了楘州,她这里才算师出有名。 别人府第不好乱走动,她连花园都不去,整天都待房间里。她房间有个蛮大半圆形阳台,铸成花瓶状水门汀栏杆前放了几株万年青,顶上还挂了两盆吊兰。夏天枝芽生发,细细茎叶垂挂下来,落地窗前来回荡漾,很有些生机勃勃意境。下半晌太阳偏过去后,她爱檐下坐一阵子。实闲得没事做,看看书喝喝茶,半天就过去了。 正因为日子太舒爽,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头似。等了近半个月,那个孩子还是没有出现。倒是这家主人据说回来过,然后她每天伙食里增加了炼乳,早晚各一杯,是先生特别给优待。 南钦不能不疑心,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良宴安排。也许他听了他母亲话打算圈禁她,或者根本就是冯夫人亲自出马。早就说过置个宅子安顿她,现是越看越像了。她要证明,能不能踏出邵公馆就是好试金石。 踌躇再三还是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开,刚到楼下几个阿妈就迎了上来。 “咦,南先生这是怎么了?要走啊?” 南钦说:“叨扰了这么久不好意思,我是来教声乐,学生不,我这个老师没有用武之地,想来想去还是得走。请替我谢谢邵先生,这里白吃白住了半个月,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话不是这么说呀,人接不上来,又不是你责任……”阿妈们七嘴八舌地劝,“你不好走,还有工钱没结算呢!” “别提工钱,我难为情死了。”她往门前挪,笑道,“谢谢大家这半个月来照应,那么再会了。” 孙妈这时候抢先一步来拦她,“南先生你听我说,你要走,我们原不该阻挡。不过你是先生雇,又有两位小姐做介绍人,要是不声不响走了,我们不好和先生交待。你看这样好伐,今天先生要回来一趟,如果你执意不肯留下,当面和先生辞工也是个道理。”她回身看看其他几位,摊着手说,“我们都是给人家做工,没谁有这个权利接受你辞工,还请南先生体谅。你再等两个钟头,估摸先生三四点钟就回来了,说了一声再走不迟。” 南钦没办法,掂量她话也不无道理,无论如何雅言和她朋友面子还是要给,既然能见到雇主,那再好也没有了。 她又被送上楼,房间看着钟表发呆。隔了一阵到阳台上去,临海城市多少有些风,静静地坐着,比屋里电扇有用。 那位邵行知先生临近傍晚才回来,汽车停正门前,从楼上看下去,只看见一头乌沉沉发。南钦很下楼,他刚进门,把手上公事包交给阿妈,看见她礼貌地点了点头,“是南小姐么?” 这人三十不到,中等个头,略有些胖,但是身板笔直,精神奕奕样子。向她伸出手来,如今场面上人都时兴握手,并不分男女。南钦洋行做了两个月,也见识到很多,便大方回握了一下,“邵先生你好。” 邵行知请她坐,笑道:“我上次回来是半夜里,没有见到南小姐,失礼得很。怎么样,这里一切都还习惯吧?” 南钦说很好,又道:“我今天是想向邵先生辞行,来公馆有半月余了,淑元一直没能接来,我这里也是个摆设。不如先回去,等哪天需要授课了,再联系我也是一样,” “南小姐意思我明白,真是个实人,才会这样意时间。现兵荒马乱,汽车也不能通行,所以就耽搁了。我意思是南小姐只管安心静待,既然来了,薪酬方面我不会亏待你。”邵行知笑了笑,显得有些难堪,“你晓得淑元母亲老家,我又不常回来,孩子一个人也很可怜。虽然请了这么多保姆,到底层次不同,孩子让她们带也带不好。那天宝珠和我提起你,我心里再称意不过。说得直白些,你婚姻我也有所耳闻,毕竟曾经是少帅夫人,淑元交给你我很放心,不愁调理不出个淑女来。我生意上忙,一客不烦二主嘛,再找人怕也找不到南小姐这么熨贴,因此务请南小姐勉为其难,留下方好。至于工钱方面可以再商量,就是抬到十五块也是使得。” 这下南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不是工钱问题,人家出言挽留,言辞也很恳切,再推脱似乎有点不识抬举了。她站起来躬了躬身,“邵先生说是实情,交通不便也是没办法事。既然这样,那我只好继续打搅了。” 邵行知豪爽笑道,“南小姐太客套了,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缺什么短什么同下面阿妈说。我早就嘱咐过,南小姐是贵客,叫她们不许慢待。”他抬表看了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生意上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能再逗留了。”转身放嗓子喊了声孙妈。 孙妈抹着两手赶过来,“先生什么吩咐?” 邵行知手指向南钦点了点,“南小姐吃口上要仔细照料,挑些有营养东西,瓜果也不要断。”边说边大步流星往外走,手一挥,“就这样吧!” 车子来了,邵先生又走了,来去不过十几分钟光景。孙妈冲南钦笑笑,“这样好东家……可真少见噢?” 南钦也哑然失笑:“是啊,邵先生真有意思。” 她仍旧上楼去,坐阳台上看车子开出零和路。人倚着门框,一时有些不知身何处。可能是她想多了,总觉得现和陏园生活没有两样,也是无所事事,吃穿不愁。她叹了口气,低头往下看,坐着时候已经不济了,肚子这里裹得溜圆,像倒扣着一个箩。该做衣裳了,她拉拉腰线,一点空隙都没有,以前都不能穿了。她慢慢笑起来,日子一滋润,肚子就见长。其实真有点对不起小毛头,叫他跟着母亲一道吃苦,难为他长得这么结实。 太阳很落山了,她退回屋子把窗上绡纱放了下来。房顶上铜吊扇呜呜地转,洗了澡出来仍旧觉得热,便下楼去乘乘凉。外面阿妈正提着桶给水泥地面泼水降温,她摇着扇子边上看,水泼得只嫌少,一转眼就了无踪迹了。 孙妈晚饭过后换了件宽绰圆领汗衫,手里蒲扇刮嚓刮嚓拍打着后背,风从后面来,领子显得奇大。走过来搭讪,“我看你好像特别怕热噢,大概是个儿子。儿子火气旺,到了冬天也不怕冷。” 南钦腼腆地笑,“不知道,还没做过检查,不管男女我都喜欢。” “还是儿子好,儿子吃香。尤其上了年纪人,看见孙子骨头轻死了。”孙妈搬了张竹椅来让她坐,一面打探着,“是离婚后发现有小囡?唉,女人真苦,谁想到会是这样!那你以后怎么打算?还回冯家去伐?” 不太熟人,问了这么私密问题,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南钦也不多言,只说“以后事讲不清楚”,算是敷衍过去了。 今天破例外面走了一圈,邵家花园收拾得不错,有高壮棕榈树和微型假山。假山前开凿了池子,养了说不出名目鱼,来去都是成群,脊背看上去像虾子。 她自己也很当心身体,太晚了怕有闪失,稍微转了一圈就回房间了。还好这里有独立发电系统,要是没了电扇,日子恐怕难熬。上了床,心静下来,渐渐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又听见脚步声,她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心里惶惶骤跳,抬腕看表,十二点了。 今天一步一步特别清晰,不像隔壁,似乎就走廊上。简直是要把人逼疯,有时候想索性开门看看究竟是谁,可是鼓不起勇气来,只敢缩床上发昏。她头皮发麻,骇然盯着那门。邵公馆门很奇特,没有做到贴地,底下空出了两寸左右。如果房间里没有亮灯,外面走廊夜灯可以透过缝隙把光送进来。那脚步声渐渐近了,终于她门前停下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唬得坐了起来。再一看,霎时魂飞魄散。那一整片光被分割成了两缕,门缝下方隐约看见一双皮鞋鞋头,外面有人贴门站着。 她捂住嘴不敢出声,这是要吓死人了,这地方断不能再待,明天一定要走! 所幸门外人没有停留多久,稍过一会儿就去了,可是南钦再也睡不着了,直愣愣盯了那门一整夜。第二天楼下有了人声就下去打电话,打给谁,她满脑子只有良宴。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打到空军署,打到陏园,甚至打到寘台,接电话都说他没。她握着话筒,一颗热乎乎心渐渐冷下来。找不到人,要紧时候他救不了她。果然缘分断了,再也没有灵犀了。 第39章 冯夫人对赵小姐和颜悦色,相当满意。 那位赵小姐确实很会做人,即便耽搁了三分钟司机可以让她破口大骂,但是瑕不掩瑜。和她亲手做冰激凌孝敬长辈贤惠劲儿相比较,那点咄咄逼人已经可以美其名曰“有原则”了。 雅言挑帘往外看,一撇嘴,又重重地放了下来。旋身坐沙发椅里,冷笑道:“这种女人,弄回来做把戏倒蛮好。” 今天大帅歇官邸,良宴恰巧回来请示军务,前脚到家,后脚雅言就逮住他一通抱怨。横竖都是赵小姐怎么不讨人喜欢,他不乎人,好不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站书柜前翻以前卷宗,随口应道:“讨厌她不要看就好了,看多了自己难受,何必呢!” 雅言横他一眼,这也是因为他缘故,他倒没事人似。 “你什么时候能说服南钦?让她早点回来,叫那个姓赵走。非亲非故,留家里碍眼。她是阎罗一到小鬼退散,弄得我现没处躲她。” 良宴叹了口气,“人家来避难,仗打完了自然会走。” “别睁眼说瞎话,她是来避难吗?你如今是无所谓,寘台陏园两处找不见,晓得南钦哪里你就满足了。可苦了我,还要陪她外面逛去。现是非常时期,戒严她懂不懂?买什么巧克力粉,亏她有这闲情逸致!”雅言转过脸来看他,“父亲也有意要促成这门婚事,我看还是把南钦怀孕消息告诉姆妈,孰轻孰重请她自己考虑。” 良宴道:“我是有点担心,不知道姆妈怎么打算。万一适得其反,后悔就来不及了。” 雅言开始同情这个哥哥,他以前不是这样,火爆脾气谁都挡不住。现南钦走了,他一夕之间成熟了似,办事也知道权衡利弊了。可是这么吊着不是办法,“她肚子一天大似一天,我觉得现谈是好时机。孩子早晚要认祖归宗,总不好养外面,真弄得私生子一样。” 他说起这个就长长一叹,“我还担心另一宗,你看她那模样,死都不肯承认是我孩子。如果姆妈当面问起来,三句不对闹翻了,到时候又说气话怎么办?” 雅言也发急,“那到底是不是,你自己不知道吗?” 良宴霎了霎眼,这种事男人怎么能知道!可是他坚信不移,南钦是正经女人,肚子里怀绝对是他孩子。 “你是英雄末路了吗?当初要娶人家,闹得一天星斗也所不惜。眼下她怀着孕,你却瞻前顾后起来。”雅言站起身拢了拢头发,“我要是你,抢也抢回来了,还等到这时候!” 良宴被她说得发怔,抢人实太容易了,他不是没想过。可抢回来后怎么相处呢?南钦要是那种既来之则安之人倒罢了,她不屈和反抗精神他领教过了,只要她不答应,人面前又有什么用! “二少。”他出神当口俞绕良进来汇报,“空军署说今天早上接到一位小姐电话,问你不,没说她是谁,但听声音好像是少夫人。” 他蹙了蹙眉:“我调到指挥部办公了,她应该还不知道。说什么事了吗?能不能确定是她?”突然欢喜起来,她主动找他,这是个好兆头。 可是俞绕良说不能,“实是因为少夫人很少打电话过去,总机上也不敢肯定。我已经让人查号码了,看看是不是邵公馆那边号段,一查就清楚了。” 大约是有什么事,他心里安定不下来,本想去同他母亲谈谈,这下子要作罢了。他把查找到档案交给俞绕良,“你送回去交给洪参谋,叫曲拙成备车,我到零和路去一趟。” 一面说一面走出书房,才到大厅里,丫头举着话筒喊他,“二少,有个孙妈找你。” 他嘴角微沉,看来果然是出问题了。疾步过去接听,孙妈急吼吼道:“先生,总算找到你了!你点过来吧,来了位白先生,要接少夫人走。我们拦不住呀,要走脱了。” 又是白寅初,他挂断电话,额角青筋蹦起来老高。再宽宏大量人也经不得一再挑衅,下意识摸了摸腰间,这回像是下定了决心。真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子弹是不长眼睛。 曲拙成来给他开车门,见他脸色不好也未敢多言。车子朝零和路驶去,封锁是相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军区车牌没人敢拦截,到达邵公馆不过两盏茶功夫。 还没进门,看见路旁停了辆车,他火气一下子拱上来。养得好好人,是留着让他姓白来抢么?他带着一队人进去,简直是横扫千军气势。加紧了步子穿过花园,迈上台阶,一脚踹开了半掩厅门。 大堂里白寅初拉着南钦,同公馆里下人对峙良久。看见他出现,脸上居然出现胜利者微笑,回身对南钦道:“你看,我果然没有料错,这一切都是他安排。” 南钦还没弄明白邵行知是怎么回事,良宴子弹上了膛,嘴角狞笑着,对准寅初腿就是一抢,“没错,你猜着了。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太岁头上动土,你活得不耐烦了。” 沉闷枪声公馆里回荡,一切来得太突然,寅初一声没吭就跌坐下来,血很浸透了西裤。南钦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愣了两秒才回过神来。慌忙去捂他伤口,可是捂不住,血从指缝间溢出来,淋淋漓漓染红了地板。她惊惶失措,瞠大眼睛看着场所有人,“打电话通知医院啊!有人受伤了!” 没有良宴命令谁敢妄动?众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斜眼睥睨着。 “这是给你点教训,早就同你说过不要肖想我女人,你偏不听。今天这一枪算是便宜你,我只要稍微抬抬枪口,你小命可就保不住了。”他吹了吹枪管里氤氲白烟,对身后人一摆手,“把他关起来!” 南钦没想到良宴会这么做,是她不好,她不应该叫寅初来接她。可是她找不到他,锦和学堂里又放了假,她那么害怕,实不知道向谁求助。她愧对寅初,给他添麻烦不算还害他挨枪子儿。她张开手臂阻拦,“不要动他,不要把他关起来……给他叫医生吧,他流了那么多血!” 寅初却道:“不要紧,死不了。你不要求他,他要关只管关,为了你,就算死一回也值得了。” 良宴听不了这些蜜里调油话,恨起来只差没往他心口补上一枪。他咬着牙上去拉南钦,恶狠狠对寅初说:“要为她死,也看你有没有这个造化!” 曲拙成身后人如狼似虎扑了上来,三下两下架起人就往外拖。他失血过多,人都要垮了,低垂着头,受伤腿迈不动步子,耷拉着拧身后,血珠子滴答洒了一路。 南钦哭着央告也没有用,她要追上去,良宴把她扣住了,叫她动弹不得。 “怀着我孩子,却为别男人求情么?”他使劲一扽,“你给我回来!再哭!再哭我枪毙了他!” 南钦没有办法,她气得直跺脚,“他要看大夫,你这么胡来他会死!姐夫……家里还有嘉树呀,孩子要靠他,你不能关他!” 良宴才不管那么多,他只是抓着她胳膊问她,“你要叫他带你到哪里去?打算离开楘州远遁么?” 南钦冷笑起来,“早知道这样,我当初确是该这么做。其实你一直怀疑孩子来历,嘴上不说,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吧?”她没头没脑一阵猛挣,“你放了寅初,否则我死给你看!” 他看她癫狂样子怕起来,“我哪里怀疑过孩子?要是怀疑,何必动那么多心思,设个局让你小产不就是了!”他头大不已,几乎抓不住她,“好了好了,大腿上中一枪不会死。我那里有军医,等把子弹取出来了放他回去,这样行不行?” 她顿下来,红着两眼瞪他,“这里是怎么回事?淑元是怎么回事?邵行知又是怎么回事?” 他支吾了下,“我把这里买下了,淑元是我给女儿取名字,邵行知……是我底下营长假扮。”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居然被他这样耍着玩,亏她一本正经见工,简直要被人笑死了。她咬着唇点头,“你骗得我好!你拿我当什么?果然听了你母亲话,置了外宅要叫我做姨太太。” 良宴一头雾水,“什么姨太太?我什么时候说要叫你做姨太太?” “那你让我走!”她对自己一切无能为力了,这辈子就死他手里么?她要离开楘州,以前还舍不得,怕走了失去他消息,可他这样子待她,拿她当傻子哄骗,她还留这个没有人情味城市做什么! 他抢先一步堵住门,“我不会让你走,要走除非踩着我尸体过。” 南钦觉得失望透顶,她早就怀疑是他一手策划,可是存着侥幸心理,不愿意相信他会算计她。现好,钻进他口袋里走不掉了。原来真是这样命,她也没有力气再抗争了,她以为能够跳出他五指山,实是幼稚得可以。 她不愿意再说话,垂着两手回身上楼。既然他一心要圈养她,那就认命做他金丝雀吧!闹了两三个月独立就是这样结果,从正室变成侧室,真是失败透顶尝试。 他追了几步,仰头看旋转楼梯上身影,“囡囡,我过两天要飞周口。今早颁布了调令,楘州空军要参战了。” 她步子一顿,他以为她至少有点表示,可也只是片刻停留,暗花旗袍下摆轻飘飘摇曳,终消失二楼转角处。 第40章 南钦担心寅初,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风扇不能整夜开,怕弄个热感冒,打针吃药对孩子不好。她床上翻来覆去,窗开着,听得见外面虫蝥叫声。透过绡纱看天,稀稀朗朗几颗星嵌鸦青色天幕上,忽明忽暗,没有月亮,很是寂寥。 扇子慢慢地摇,摇着摇着困了,没过多久又会被热醒。现总是弄得一身汗,有时候起身看,簟子上留下一滩深深印记,背上像按了自来水龙头一样。大约真像孙妈说那样是个男孩,可是良宴似乎喜欢女孩子,还自说自话取了个名字叫淑元。 想起来真要气死,原来左等右等,等还是自己肚子里孩子。知道隔壁那点动静是他弄出来,她也就不再害怕了。据说他是太忙,常常半夜里才能赶过来。过来了见不到人,就门外站一会儿,似乎也能聊作慰藉。她觉得他有点可怜,但是他骗她,她又为自己感到悲哀。脑子里兜兜转转地思量,不知道将来路应该怎么走。渐渐睡着了,再醒来时候看见床沿坐着个人,正一下一下给她打扇子。 她撑起身,“你怎么进来?” “我有房门钥匙。”他低低嗓音中气不足,看来累得厉害。 “怎么不去休息?” 他说:“我进来看看你,看见你热得满头汗,就想给你扇会儿风。” 南钦心疼得揪起来,他现善于示弱,善于掌控她情绪。再恨他,和他面对面,恨能持续多久?她把扇子接过来,“不用你扇。” 他手耷拉下来撑床帮上,垂头丧气地说:“我好困。” 她红了眼眶,“困就去睡呀。” “我想和你一起。”他把身子挪过来,偎她肩头上,“我不想和你分开,可是后天就要走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战区是不能通书信,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失去联系,几十天甚至几个月。南钦怔那里回不过神来,他要去打仗了,生死未卜。战争面前,小情小爱东西那么微不足道。她心里乱得厉害,一则为自己,二则是为他安危。他靠着她,她没有避让,只是问他,“寅初放回去了吗?” 他不想提起情敌,潦草地嗯了声。 南钦叹息着往里面让了让,“躺下吧!” 他窃喜着睡她外侧,脸贴着枕头,闻见残留一缕百合香。见她坐着,伸手拉了一把,“你也躺下。” 两个人同床共枕不知是多久以前事了,南钦躺下来,眼尾瞥见他,说不出五味杂陈。 他一手仍旧悬她上方,蒲扇来来往往,未有一刻停息。边扇边道:“明早我们早点起床,我带你到海边去看日出……我答应过你,那么久了都没有做到。这趟要出征了,临走之前把承诺兑现,我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南钦被他说得心惊,“你也忌讳点,不要这么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一定会毫发无伤回来。”他转过身来面对她,扔了扇子把手搭她肚子上,“我还要等着我孩子出生呢!送你去医院,抱你上手术台,不假他人之手。” 南钦无言地望着他,他沉寂下来睡着了。她摸摸他脖子,拾起扇子来给他打。他累透了,鼾声渐起。南钦突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所作所为对他是种巨大折磨,他不是无所事事公子哥儿,他那么忙,还要被她拖累得费苦心。他爱她,她早就试出来了。如果不乎,她登报声明后就该撇得一干二净。可是他没有,他来给她做饭,虽然手艺不好,至少让她下班后有现成饭菜可吃。现又演这场戏,如果不爱,也没有必要顾忌她感受,强行掳来就是了。不过这一闹,他似乎长大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样乖张,懂得委婉,也懂得体谅人了。 他翻了个身,嘴里含糊地叫了声囡囡。南钦以为他有话说,探过身来听,他呼吸匀停,并不像醒了样子。就着门下光看他,长长眉,挺直鼻梁,除去下巴上青青胡髭,还是初见面时样子。 她陷进回忆里,犹记得刚被送出国时恐惧,金发碧眼洋人堆里只有她一个是中国人,那种落了单感觉令人窒息。然后下船时有人举着牌子来接她,那是个英俊青年,穿着夹风衣,不苟言笑,但是有爽朗眉眼和乌黑头发。就像海上漂流了几年人,眼前突然出现了岛屿,她顿时感觉自己获救了,他是她救命恩人。 他就读空军学院离她学校有点路程,她练习室吊嗓子时喜欢站窗前。那扇刷了白漆哥特式窗户正对小路,每次看到窗下有镶着飞行翼徽章军帽经过,她就知道是他来了。他们像兄妹那样相处,慢慢她发现他并不冷漠,虽然大多数时候武断霸道,但是他有纯净笑容,偶尔也会让她感动。可惜他显赫出身让她望尘莫及,对他也有天然敬畏,这种敬畏大概来源于自卑吧!越自卑越要强,她不想让他看不起,她必须想方设法证明自己。 她以专业第二成绩毕业了,可他却是第一。毕业那天他说:“我想和你结婚。”她心里那么高兴,她说:“好。”她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婚后她才知道,他和家里大闹了一通才争取到娶她过门,所以他母亲脸色一直都不怎么好看。冯家是迫于无奈才接受她,她所有依靠都他身上。可是有一天一个所谓朋友提起了白寅初,他回来后就翻了脸。长达一个月漠视,他们还婚中,谁能够忍受?南钦觉得自己嫁错了人,不管她怎么示好,他根本就不理睬她,于是才有了后来分居十个月。 现想起来,婚前时光反而幸福。她美国没有什么朋友,他是黄埔军校保送出去进修,校友一大堆。刚开始他有聚会,大不了中途给她打个电话,后来渐渐带她参加了,那些人都打趣管她叫“良妹妹”,她是他钦定太太人选。她以为嫁给他是件荣耀事,他们也一定会过得很好,谁知结婚了,却闹到这样田地。 她唯一庆幸是他还爱她,他们彼此相爱,只是缺乏沟通。她抚抚肚子,眼下又有了孩子,也许等打完了仗,把一切都处理好,他们可以从头开始。 她倚他身边睡去,那么久了很少这样踏实过。醒过来时候两个人紧紧缠一起,这是老习惯了,无意识里依然搜寻对方身体,要互相依偎才能睡得好。 太热了,身上黏腻,是汗。他拉她起来洗澡,洗完了要带她去海边。 南钦晕头晕脑被他剥光了,他满意地上下打量,觉得她身材比以前好了。两个人对坐着,他给她擦洗身子,大不了揩点油,也没有太出格动作。后捧着她微微突起肚子亲了两口,让她搭着胳膊下地,叮嘱她,“当心地上滑。” 她披上浴袍回头看,他到底没有离开浴缸。她晓得是怎么回事,现站起来一定会很尴尬。她脸上发烫,忙退出了盥洗室。 他换了白衬衫出来,头发刚洗过,神清气爽模样。近海滩离零和路不远,开车过去十几分钟,赶到差不多能看日出。 万点金光跃出海面时候他携她下车,牵着她手一本正经告诉她,“我不会娶那位赵小姐,我有太太,不管闹得多凶,我们结婚证还,我们没有离婚。要做妾也是她,你是正房太太,永远都是。” 南钦古怪地看着他,他也想到妾了,难道真打算来个联姻么? 他忽然意识到,愣了一下忙改口:“没有妾这一说,我们是受过教育,不能像老辈里那样。我回头找姆妈谈谈,你现怀着孕,不要让那些不高兴事坏了心情。我明天中午就要走,你是零和路还是回陏园去,你自己决定。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吃顿饭,以前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过是出了点小岔子,过错都我,你陪我一起回去赔罪,好不好?” 她想起冯夫人茶馆里那些不留情面话,如今再回去面对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心态。她有些怕,可是他要去打仗了,她得让他后顾无忧。就算是为了他,她也应该答应回去,至于回去后是怎样局面,她简直不敢想。 他倒不逼她,笑道:“你暂时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先和母亲知会一声,然后再去同父亲告罪。他们知道咱们有了孩子,一定不会为难你。”他来捧她脸,用力搓了搓,“怎么愁眉苦脸?不高兴么?”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良宴,我会一直等着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说好,“我要把那些联匪打个落花流水,等胜利了,我带你和淑元出去旅行。” 南钦奇道:“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是女孩呢?” “我照着清宫表推算。”他说得很笃定,“俞副官打听来,据说这个表很准,我就派人手抄了一份。对照你年纪和受孕月份,查来查去都是女孩,所以先取了个名字,万一那时候还没打完,别耽误了登族谱。”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么傻人,还去查什么生育表。心里却暖和起来,鼻子酸酸又想哭,怕被他看见,便蹲下来拿枝桠沙地上胡乱画画。 “我来堆个城头。”他卷起袖子拢沙,像模像样做出个楼兰古城来。又旁边造了座斜塔,“可以去意大利转转。” 南钦点点头,“然后去以前学校看看。” 他笑了笑,“就这么定了。”看看表,无奈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你回去,等晚上再来接你。” 他们手挽着手往堤岸上走,谁都没有发现,身后斜塔已经轰然倒塌。 第41章 南钦费了好大力气才决定跟他回去,明天他就要出征了,今天吃个团圆饭也没什么。她不看别,就图让他安心。 时隔三个月再回到寘台,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雅言看见她很高兴,一口一个二嫂叫得亲热。底下佣人却不是,肯定早就得了冯夫人命令,规规矩矩管她叫“南小姐”,入了良宴耳,惹得他一通呵斥。 她是无所谓,回来完全因为瞧着他面子。冯夫人能不能再接受她是题外话,能固然是好,不能,她也不会死乞白赖强求。 车上下来时候见到了赵小姐,那是位时髦淑女,穿着西洋累丝纱裙子,大波浪头发拿蝴蝶绦子斜束一边,从肩头一直蜿蜒到胸前,有种女性特有婉约。难怪冯夫人说她美,确实是个难得美人呵!她不免多看两眼,心里惆怅着,其实良宴和她结婚也蛮好。门第相当,人也漂亮,他并不吃亏。 赵小姐怔怔望着他们,良宴却连瞧都没瞧她一眼,牵着南钦手进了大门,对沙发里端坐冯夫人道:“姆妈,南钦回来了。” 南钦有些难堪,见到面前这张脸不知道怎么开口。再想想既然已经来了,厚着脸皮攀亲也难避免,便偎良宴身边怯怯叫了声姆妈。 冯夫人抬起头来看她,眼神冷冽没有温度,“不是已经登报离婚了么,再回来是怎么回事?当我们冯家是旅馆么?” 南钦涨红了脸,遭受奚落是所难免。过去谁对谁错,再计较也没有意思,她低声下气认个错,要紧是为良宴。她用力握了握他手,鞠了一躬说:“我不懂事,给父亲和姆妈添了那么多麻烦。现知道错了,回来求二老原谅。” “冯家面子折损了,单凭你轻飘飘道个歉就能翻过去么?”冯夫人哼了声,“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良宴是断不能让她受委屈,把她护身后道:“南钦会那样做,其实错都我。那天我喝醉了,确和司马及人饭店里过了一夜,不能怪南钦发火。姆妈要骂只管骂我,南钦没有做错什么。何况她现怀孕了,请姆妈看孩子份上不要为难她。” 冯夫人听见这消息吃了一惊,“怀孕了?什么时候事?” 南钦道:“三个多月了,也是前阵子才知道。” 冯夫人不说话,神情却冷峻了。她也晓得良宴要参战,得给他吃定心丸。今天他带她回来,就证明了是承认这个孩子。他是头回当爹,眼下谈什么大道理都枉然。可是近眼前联姻,不能因为一个孩子就放弃了。 她别过脸看一旁赵小姐,她只是站着,面无表情。良宴能忘了南钦曾经闹出笑话,冯夫人却不能忘了白寅初曾经共霞路留宿事。她抿着唇,抱胸靠沙发背上,半晌才对良宴道:“你去书房,你父亲那里。刚才发了话,叫你即刻去见他。南钦留下,我有些话要同她说。”见他犹豫样子,拧着眉头道,“还怕我吃了她不成?你且去,大约是要交代作战细节。” 良宴无法,温声对南钦道:“我去去就回来。”又故意看了冯夫人一眼,“要是姆妈给你小鞋穿,等我回来了告诉我。” 他去了,冯夫人气得嘀咕:“这孽障,当着我面也敢这么说。” 南钦掖手站着,心里是泰然。有他这句话,即便是吃瘪也值得。 “你坐吧!”冯夫人道,把雅言和佣人都打发走,又示意赵小姐坐,“有些话,还是不瞒不骗好。南钦啊,上次我劝过你,你没有听我。如今这样,突然又弄个小囡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南钦觉得她这话莫名其妙,“之前没有发现,后来身体不好到医院做了检查,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冯夫人眼色如刀,“那么你是打算同他和好吗?这里没有外人,赵小姐是冯家承认媳妇,有话也不用避着她。原本大家是打算好了等良宴回来了就举办婚礼,你来这么一出,岂不是叫我们为难吗?” 对孩子避而不谈,单说什么结婚,南钦再好性子也要反击了。她笑了笑,“是很对不起赵小姐,可是我和良宴并没有离婚,要他停妻再娶,似乎不太合适吧!” 赵小姐有些忍不住了,美丽脸上带着厌弃表情,“南小姐不是已经登报声明了么?”她扭过身子对冯夫人泫然欲泣,“伯母,这叫我怎么办呢!没想到是这样情况,看来这趟是来错了。实是很不好意思,明天我就回山西去好了。” 她给冯夫人施压,冯夫人当然要安抚她,忙道:“那里是战区,不安全。你既然来了楘州,也没有不明不白回去道理。”寒着嗓子对南钦道,“你现不陏园,他外面置了地方安顿你,你暂且住着,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不是我不相信你,你和白寅初传闻并不好听,孩子就算落了地,后也是要验血。是我冯家孩子,回冯家来理所应当。不是冯家,要栽赃也不能够。至于有没有离婚,这年头一张纸能保证什么?寘台承认,就是正当。你是聪明人,这点不会不明白。” 她越说越刻薄,南钦再听不得,霍然站起身道:“夫人,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再回冯家,今天之所以踏进寘台,还是因为良宴明天要出征,我不能叫他牵肠挂肚。我和他分分合合,到底没能一刀两断,不为别,我们之间有感情,这点您不能否认。” 冯夫人哂笑道:“现才来谈感情,登报声明时候感情哪里?坦白说,我对你确实有成见,就算你怀了良宴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你若是真像你说那样对他情真意切,咱们现谈话内容就不会告诉他。”她压了压手,“你坐下,孕妇发急不好。上回我同你说话依旧算数,只是现多了个小人儿,对他要另外处置。等证明了血缘,何去何从咱们再说。你小公馆里开销用度,寘台这里一手全包。但是你不能再出现,就守着你那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你能答应吗?” 南钦一口气堵嗓子里,忍得满眼都是泪。确如此,人要为做过事负责任,她们现排挤她也是人之常情。她捂住嘴,量不让自己哭出来。要是让良宴发现,哪里能走得踏实!如果换了从前,她可能什么都不管了,可是经过这么多,他成熟了,她也长大。别人怎么样都不能造成切身损害,她只乎孩子和他。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她想她还是有盼头。 “如果您能说服他,我也无话可说。”她掖了眼泪道,“今天来不想闹出什么矛盾,毕竟良宴要去前线,别叫他放心不下。刚才夫人话我不会同他提起,就好好吃顿饭吧!” 赵小姐似乎不大满意,她泪汪汪看着冯夫人,哀凄道:“伯母,我觉得自己这里有些多余。您看少帅和南小姐是这个情况,现又有了孩子,我硬插一脚,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冯夫人她手上拍了拍,“你别担心,我同你说过话不会变。至于孩子问题,要生下来才能作数。现说是不是良宴为时尚早,毕竟她外头那么久,又留别男人过过夜,这笔糊涂账算不清。” 她们背着她说就罢了,话里话外全是对她怀疑,对孩子怀疑,这叫南钦痛苦难当。 “夫人积点口德吧!”她说,“贬低我不打紧,你不能连带着孩子一起损。侮辱了孩子就是侮辱良宴,赵小姐是你媳妇,良宴不是你儿子?” 冯夫人噎了下,“你放肆!” 她站起来,冷冷一笑道:“我以前一直敬重你,可如今看来倒没什么必要了。白寅初是我那里过过夜,那是因为我害喜得厉害,他放心不下。我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清清白白毫无关联,绝不是你说得那么龌龊。你若实容不得,我也不乎了。现就喊良宴来,他愿意和赵小姐结婚,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她反将一军,弄冯夫人不知怎么应对才好。白着脸狠狠瞪她,“要不是因为良宴,我现就开发了你!” 南钦无谓地一勾嘴角,“要不是为了良宴,我也不会踏进寘台一步。”说完了回身往穿堂去,因为看见他已经出来了。 良宴带她到花园纳凉,先前和大帅说话也心不焉,唯恐他母亲要给她气受。低头看她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和姆妈谈得怎么样?” 她淡淡笑,“很好,你别挂心。姆妈知道我怀孕了很高兴,问我要不要回陏园,我倒觉得那边公馆很适意,住惯了不想挪地方了。”她停下来,他两手插裤袋里,她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他,把脸埋他胸前,微微哽咽,“良宴……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他大大手掌拍她背上,“我知道你等着我,怎么能不惦记着回来?” 她指甲掐进手心里,似乎掐得越狠越能遏制心头痛,“你不会和赵小姐结婚吧?” 他眉心一皱,她说一切都好,是真么?他叹息,“我这辈子只有一位太太,一年前为了娶你可以和家里决裂,一年后、十年后,也还是可以。所以你不用怀疑,不要因为那些不相干人伤了我们感情。以前我不懂,总是试图挑衅你引起你注意。现不会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他捧着她脸,她唇上亲了亲,“你留零和路,等我凯旋了接你回陏园。” 她转过脸看官邸,“可是赵小姐那么漂亮……” “你傻么?”他笑起来,“她再漂亮也和我无关,丑妻近地家中宝,何况你不丑,你比她漂亮一百倍。” 他们额头相抵,暮色渐渐合围。如果明天不再来就好了…… 第42章 不管多难分难舍,要走终归留不住。 南钦站衣柜前,打开门呆呆看着里面,没有良宴衣服,她连收拾行李都不能为他做。 他倒不介意,从身后揽她,把两张纸递给她,“这是共霞路和零和路房契,还有银行里存票,你离开陏园一样都没带走,现全部物归原主。我不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寘台那边不爱走动就不走动,自己身体要当心。陏园勤务我都调过来了,一来时局不稳,二来……你不想见人也能给你挡驾。” 虽然她粉饰太平,他暗里却都知道。她努力让他放心,他努力装作不知情,都是善意,然而都是欺骗。 他穿着空军制服,草黄色轻便布料,肩头金绣肩章上缀着一颗耀眼将星。临要出门戴上军帽,不一会儿就汗水氤氲了。南钦送他到门口,抬手给他掖掖汗,轻声嘱咐:“到了前线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有条件,想办法给我报个平安,我家里盼着。” “我知道。”他捏捏她手,冲她微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我保证。”又对廊下佣人道,“好好照顾少夫人,照顾得好,自然给你们加工钱。要是有谁偷奸耍滑,让我知道了,活剥了她皮!” 众人皆一凛,弓腰道是。 南钦笑道:“好了,我会当心自己,你也别大呼小叫吓唬人。”看车来了,故作大方地推他,“走吧,早去早回。” 彼此都沉默下来,良宴退后一步,手上并没有松开。他这样子,实叫人难过。气氛那么压抑,这种痛苦胜她当初离开陏园时。她也抛开矜持了,上前紧紧抱他,“良宴,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他亲她耳朵,亲她额头,“我答应你,我一定平安回来。” 他们难舍难分,俞绕良站车旁也不忍心打搅。可是眼看时间要到了,再耽搁下去怕会乱了大局,便犹豫着提醒,“二少,再有半小时就该登机了。” 良宴没办法,只得松开她。捋捋她头发道:“外面热,你进去。”说完狠起心肠坐进车里,没有再回头看她。 车子开出花园甬道绝尘而去,很变成一个模糊点,消失不见了。南钦站台阶下,突然感觉心都空了。吵着闹着要和他离婚,但是似乎知道他不会从她生活里消失,她还是有底气。现他出征了,离开了楘州不知归期,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开始惊惶,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她支撑不起这个身体来。 孙妈赶紧上来搀她,“少夫人大肚皮了,一个人担两个人份量,不好外面晒,晒出痧来要难受死了。先生是少将,不会亲自上阵,你放心好了。” 南钦木蹬蹬回到客厅里,愣着眼坐沙发上看座钟。秒针滴滴答答地转,她晓得他十二点准时起飞,子母针重合时忙去窗口张望。空军基地离这里略有些路程,但是编了队机群声势大,总能够看得清。可是等了好久,渺茫天际只有滑翔而过候鸟,没有看到一架战斗机升空。 丫头端了阿胶鸡蛋汤来,探头瞧了瞧,“少夫人别看了,零和路离空军署有程子路,这里看不见。厨房里熬了阿胶给您安胎,您坐下休息一会儿。” 南钦无奈退回来,吃了两口不爱那个味道,还是推开了。歪沙发扶手上,看着屋顶上黄铜吊扇发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候天黑了,思忖着良宴应该已经到周口了吧!她也静下心来了,余下日子就只剩等待了。 以前读报纸不甚关心战局,现挑这些闻来看。形势不容乐观,这里一个团遭到围困,那里一个旅全军覆没了,她觉得心头发凉,半天缓不过劲来。记者还附上了战区照片,真正烽火连天,满地残垣。她有时候举着报纸下死劲地瞪着,仿佛透过那些狼烟能看见良宴脸。 楘州倒还算安全,无线电里说冯克宽大帅也已经整装待发,誓死保卫党国安危。寘台现应该也忙作一团,没有人注意她,让她静静地这里过日子也很好。就是良宴去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报纸上提到空军,不过是歼灭了多少架敌机,自身损伤了多少,具体不到个人。 外面兵荒马乱,楘州城里也试了好几回防空警报。尖锐悠长鸣笛青天白日里回荡,像个巨大盅罩,罩住城里所有人。南钦有时候也会心慌,生怕两地都开战,她万一要逃难,良宴回来了会找不见她。华北战火是否有可能蔓延到华东,连权威军事专家都没办法肯定,于是大家终日惶惶不安着。雅言打电话过来,说起她向冯夫人恳求让她回寘台,冯夫人一口就回绝了。雅言话筒里齉着鼻子,南钦却无所谓。冯家早就不拿她当自己人了,真让她回去她也不愿意。 某天接了个电话,一听声音居然是南葭。她大为吃惊,“姐姐?你哪里?回楘州了么?” 南葭说:“我昨天到,现住和平饭店。外面好乱啊,我担心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你,你现好吗?” 南钦孤独了那么久,忽然接到亲人电话,简直高兴得手足无措。她用力捏住话筒,颤着嗓子道:“我很好,你好不好?怎么住饭店呢,为什么不来找我?” 那头不说话了,隔了会儿才道:“我没脸见你。” 南钦一窒,她知道南葭还为不告而别自责。也许已经花光了离婚所得,也许和金鹤鸣闹翻了,所以无法面对她了。这样年月,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她好言安抚她,“你不要饭店住了,外面终不及家里好。你还不知道吧,我怀孕了。你来同我做伴,我也好有个依靠。” 南葭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南钦很久没那么高兴了,电话前想了好久,说起来自己也没有人情味,寅初上次受伤到现,差不多有半个月了,她连一句问候都没有。他大约也灰了心,再没找过她。原本觉得就这么断了联系也蛮好,可是南葭回来了,就算他们夫妻缘,嘉树也有权利见见母亲。 她拨通了白公馆电话,阿妈请她稍待,嗑托一声搁下,远远大喊起来,“先生,二小姐找你呀!” 窸窸窣窣一阵,传来他低低嗓音,“眉妩……” 他这样称呼她,总能勾起她很多回忆。他感情她终究无法回应,只有对不起他了。她叹息,“姐夫,你好些了么?” 寅初嗯了声,“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我对不起你,一直想问你……姐夫……”她讪讪道,“你会原谅我吧?” 那边有轻微抽泣,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说:“我不怪你,永远不会怪你。错时间没有遇到对人,是命。” 那一枪为他不堪心思画上了句点,没有再经历如何撕心裂肺,他知道她心里只有良宴。他们和好了,他们依依不舍,他们有共同孩子,他再出现也是妄作小人。 他说得很平静,反叫南钦心里难过。难过后又前所未有轻松起来,赊欠了六年情债一笔勾销,她如今没有任何负累了。 “南葭回来了,你知道吗?” 寅初仍旧没有起伏,“是吗?她一个人么?” 南钦说:“她一个人住饭店里,我看不安全,还是请她住到零和路来。姐夫,你来吗?来见见她吧!” “不了。”他说,“我想她也未必愿意见到我。” 他们离婚是一本正经,不像她和良宴,简直如同儿戏。南钦有些失望,也不能勉强他,只得道:“那以后再说吧,什么时候等你方便了,让嘉树和她碰个头也好。” 放下电话她就去门前等着,风吹过来,吹起她鬓角头发,纷纷乱乱落嘴唇上,痒梭梭。 南葭黄包车到了,她从车上下来,行李不多,只有一个铆钉皮箱。她穿着套装,带了顶披网纱草帽,隔着网子看不清脸,单看见露外面两片涂得亮闪闪红唇。 南钦撑着阳伞接应她,她把面纱撩了起来,精致五官精致妆容,她任何时候都是光彩照人。 “姐姐。”她分外欣喜,亲热地上前搂她胳膊。 她慢慢笑了,看见她穿着没有腰身筒裙打趣她,“直上直下像只饼干桶。” 姊妹两个相携进了大厅里,佣人阿妈切冰湃过西瓜来,整整齐齐三角形码盘子里,上面戳着一支支牙签。南钦往前推推,“路上很热吧?” “还好。”南葭把帽子摘下来放一边,无可奈何道:“我现来投奔你了,我和姓金完了,这个王八蛋,花着我钱,还外面轧姘头。” 南钦记得良宴说过,南葭不花完那些钱不会回来,果然是。也罢,吃一堑长一智,人能全须全尾就已经很好了。 “算了,过去事不要再想了。你外面飘着我也每天牵挂,眼下回来了再好也没有。”她笑道,“良宴不,我一个人怪冷清。你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我生孩子时候帮把手,我心里也踏实点。” 南葭问:“你婆家人呢?你和良宴事我也听说了,冯家不肯再接受你么?” 南钦笑了笑,“他们不接受我没关系,我有良宴就够了。” 南葭怜悯地望着她,“南家祖坟上一定是风水不好,我们俩婚姻都那么不顺遂。” 南钦说:“等仗打完了回老家看看吧!父亲葬北京,我们都楘州,逢年过节连香火都受不着,想想我们真是不孝。”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和姐夫联系?嘉树接上来了,也楘州呢!其实你和姐夫要是能复合,嘉树一定会很高兴。” 南葭脸上笼上了阴霾,“我不是没想过,可是我做了太多错事,只怕寅初不能再原谅我了。” 第43章 似乎吃过一次亏人不会再吃第二次了,南葭坚决认定寅初不能原谅她。他不是什么了不起人物,但是商界也算有头有脸。太太给他戴绿帽子,跟着他生意上合作伙伴跑了,跑到外面玩乐了三个月,混不下去了再回来,他要是能接受,大概会抬不起头来。 “嘉树……我对他也很愧疚。”南葭皱着眉,微微别过脸。 南钦看着她,她眼角发现了细细皱纹。卸了妆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这三个月应该很难熬吧!南葭遭遇了什么她不知道,但是漂泊外一定诸事不便。尤其是遇人不淑,姓金没能给她幸福,相较之下寅初要踏实得多。 南钦扇子缓慢地摇,南葭这么下去怎么办呢!以前出格,就当是冗长白日里打了个盹吧!如果能争取复婚,倒也不失为好结局。寅初曾经多次表示可以带她离开楘州,那么换做南葭,一定也可以。 “嘉树很可怜,他很想你,经常看着你照片叫姆妈。”南钦抚膝道,“你和姐夫离婚,你后悔么?” 南葭张了张嘴,有些无从说起。后悔是肯定,特别是同金鹤鸣闹崩了之后。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不假。她天生是那种安静不下来人,和寅初婚姻生活枯燥乏味,简直让她窒息。头两年还好,越到后面越难以忍受。寅初是一板一眼生活方式,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早就计划好,雷打不动。这样刻板人生对她来说是个灾难,她必须挣脱出去,那段婚外情仅仅是离经叛道产物,无非追求鲜刺激,满足她冲破桎梏愿望。后她果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了,结果金公子却说家庭无法接受一个离过婚女人,和她只不过是玩玩。 不过是玩玩,这话挺伤人。其实她倒并不太生气,她和金鹤鸣不能说没有感情,却未到非卿不可程度。但是既然离了婚,对他还是有一点指望,谁知他兜脸给她一巴掌,她一时回不过神来,感觉自己被他耍了。暗亏吃了就吃了,现回过头看,原配实心实意,十段露水姻缘也比不上。 “你和良宴复合是好事。”她羞惭地低下头,“眉妩,你可能不知道,刚离婚时候我干过一件蠢事。我也说不清是恨谁,临走给良宴打了个电话,把寅初对你感情告诉了良宴。”她顿了顿,看她一眼,没见她变脸色方敢接着说下去,“我本意是让良宴当心寅初,如果时机对,好能把他整垮……我确实是黑了心肠,自己能外面胡天胡地,不许他心里一点点背叛。他偷偷摸摸喜欢你,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了三年,就算离了婚也要让他不好过。没想到后来听说你登报发了离婚公告,我想你和寅初这下子应该会一起了。那时候我人日本,真低落了很久。我也闹不明白,也许我还爱着他,只是自己不知道吧!这次回来后我打探过,知道你和寅初没有结果,我才敢来找你……我承认,我是有心想回白家去,可以前种种,我也不敢奢望能博得他原谅。” 南钦忍不住叹气,对于这个姐姐思维,她很多时候是弄不明白。现她回来了,她是她唯一娘家人,怎么看她无根浮萍似外头居无定所?至于寅初态度,她先头打电话试探过,立刻接受,想来有点难度。 她说:“既然你还想回去,那就主动些。你们有个嘉树,孩子是纽带,能把你们重拴一起。你借口看嘉树,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亲妈总比后娘强,姐夫就算为了孩子也会多考虑。”一头说一头想起良宴来,摸摸自己肚子笑道,“这套本事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良宴不也是这样,吃定了有孩子,我总归跑不到天上去。” 南葭看她样子,幸福满满要从嘴角溢出来。她喟叹,“你和良宴是真心相爱呀!” 南钦脸上一红,“以前没有共同经历风浪,我们结婚前他和寘台闹,我只是坐等结果。这回不一样,他母亲那样反对,我和他是同一阵线,像革命同志,有坚实革命友谊。” 南葭听了一嗤,“是反/革命吧!冯夫人到底打什么算盘?” 南钦无奈道:“她想让良宴娶山西赵大帅女儿。” “孙子也不管了?”南葭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老太婆倒满辣手,一般上了年纪人都很乎子息,你怀着她孙子,她居然不肯接纳你,连带着孩子也不要了吗?” 南钦笑了笑,“她大概觉得是个女人就能生,所以并没有什么稀罕吧!” 南葭听了一哼,“那也要她儿子愿意和别人同房才好,赶鸭子上架,架子不牢是要倒掉!” 两个人说笑打趣起来,又像回到以前没有嫁人时候,姐妹间骨肉贴心,没有任何芥蒂。 南葭就这么住下来了,南钦也暗里观察她,这趟似乎真改邪归正了。戒了烟,身上那种靠不住痞气淡了。以前不到六点就盛装打扮准备出门,现不是,宁愿花园里走一走也不再出去了。 南钦疑心她身上积蓄可能是一点不剩了,怕她陷进窘迫里不好意思开口,主动问她,“钱够用吗?不够从我这里拿。” 南葭做了个寻常横髻,脑后整齐一个卷筒,也不戴发饰,站鹅卵石路上,像好人家当家太太。妹妹这么问,叫她很难为情,“虽然挥霍了很多,但是万把块还是有,你别替我操心。” 万把块摆这个时代,只要要求不高,后半辈子能够衣食无忧了。 南钦放下心来,现南葭让她感到温暖。毕竟是姐姐,佣人想不到地方她想到了。南钦说孩子生下来不请乳母,打算自己喂养,她一个人坐偏厅里,找了很多柔软棉布尺头,做了十来对厚厚垫子。说哺乳时候胸口塞毛巾太臃肿,做些吸水性强垫子垫上,防止漏奶弄脏了衣裳。丈夫都不身边,颇有点相依为命感觉。 南钦养成了习惯,睡前总爱看良宴照片。梳妆台上水晶相框四角是纸托,颜色描得比较深,中间掏出个鸭蛋形,良宴那片开朗里,穿西装打领结,眼睛乌黑明亮。他走了将近一个月,后方和战区不通消息,现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寘台能有华北详细战况,但是绝不会透露给她。她就这样盼着,望眼欲穿。幸好有孩子,看着隆起小腹,尚且还能找到一些安慰。 南葭问题和她不一样,寅初近咫尺,可是却没有交集。一直以为很好说话人,这次空前倔强。寅初连面都不肯露,也许是上次被良宴折损了面子,也许是真不想再见南葭,反正每次都派别人送嘉树过来,他干干净净从她们世界里消失了。 嘉树这孩子很有意思,见过南钦几次,对她比对南葭亲。扑她膝头叫她姆妈,缠着她叠纸船,做小飞机。 南钦给他擦汗,指着南葭说:“那个才是姆妈,我是阿姨。教过你好几遍了,嘉树怎么记不住呢?小耳朵哪里?我来找找、找找……” 南葭起先有些难过,儿子不认她,自己躲房间里哭过几回,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只戏谑,“这是个野小子,乱认妈,打他屁股!” 嘉树不怎么理她,她思量着挑个时候去百货商店看看,买几样玩具贿赂他也许会好一些。 临海城市傍晚会转风向,楼梯间窗户开着,南北风直来直往,不知什么时候把茶几上晚报吹落了。南葭弯腰捡起来,头版还是北边战况,可是瞥见头条标题,却叫她心头猛地一跳。她生怕自己眼花,定睛一字一字地读,巨大铅字印着“空军指挥部遭遇空袭,华东少帅生死成谜”。 这是什么意思?她脑子里白茫茫一片。再看报道内容,说华东支援指挥部设一个山坳里,联军搞了个突然袭击炸毁了指挥部,一线指挥官全部罹难了,空军群龙无首,面临瘫痪。 南葭跌坐下来,六月天,浑身却像浸了冰水里。僵硬地转过头看花园里,南钦正带着嘉树荡秋千,脸上洋溢着笑,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噩耗怎么告诉她?她慌忙把报纸卷起来,藏沙发靠背后面。想想不对,重翻出来送到厨房里,看着焚化煤球炉里才放心。可是能瞒多久?怎么会这样呢,南钦还怀着孩子呀! 她抽噎起来,可怜,命这样不好! 外面嘉树笑声咯咯,牵着南钦手进门来。南钦叫底下阿妈带他去洗澡,一面对南葭笑道:“嘉树比以前开朗多了,一直关家里,大约保姆也带不好,弄得孩子呆呆。”洗了手到饭厅里看菜,顺嘴问,“晚报还没来?” 南葭装个笑脸出来,“送报误了点吧,是没看见。” 她唔了声,“大概也没什么消息,订了几份报纸,很多闻都重叠了。” “是啊。”南葭替她拉开椅子,“你先坐,等一会儿就开饭。” 她像只小母鸡,饭厅里团团转,不知道忙点什么,打乱了阿妈手脚。南钦感到奇怪,“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南葭心神不宁,看了她好几眼,十个手指头绞得麻花一样。 南钦满腹狐疑,才要追问,孙妈大厅里喊:“少夫人,四小姐请你听电话。” 她站起来往外走,倚着抱柱接过听筒,“雅言么?” 那边开口带着哭腔,叫了声二嫂,已经泣不成声。 ( 44、第44章 雅言一直很开朗,没有什么能叫她哭鼻子。南钦听见她这样,顿时有了不好预感,心里嗵嗵疾跳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别哭啊,说怎么了!” 雅言口齿都有些不清了,只说:“二嫂,你听了别难过。我本来不该告诉你,可是……瞒着也不是办法,后事总要办。” 南钦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几乎要站不住,“什么后事?谁后事?你说,这是要急死我么!” 雅言索性放声嚎啕,边哭边道:“是我二哥……父亲已经派人去战区了,据说两颗炮弹落下来,指挥部炸得面目全非,里面七位将领……全部阵亡了。” 南钦狠狠打了个寒战,听筒从她手里落下来,砸乌木柜子上,哐地一声脆响。南葭料着冯雅言是把情况告诉她了,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问,“冯四小姐说什么?” 她愣愣看着她,嘴角抽搐着,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笑来,“雅言真爱开玩笑呵,她说良宴阵亡了。”一阵阵气往上堵,她忍不住大声抽噎,“她说良宴……阵亡了,她是开玩笑么?良宴怎么会死呢!怎么会呢!” 她模样吓坏了南葭和孙妈,还没迈步就瘫软下来,所幸动作,左右牢牢搀住了。南葭看她晕过去了急得哭起来,“怎么办呀?叫人来送医院吧!” 孙妈有点年纪见多识广,把她放沙发上叫人拧凉帕子来,对南葭道:“是气急攻心,不要紧,缓一缓就好。”边说便掐她人中,边掐边哀叹,“可怜少夫人,出了这种事,怎么受得住哟!” 又掐又揉,隔了一会儿倒醒过来了,只是两眼空空往上瞪着。突然想起什么,抓住南葭问:“良宴呢?良宴哪里?你告诉我雅言说都是胡话,她是睡迷了,她一定做了个噩梦,脑子糊涂了,是不是?” 南葭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到了这个份上,反正痛也痛过了,总要接受现实。她为难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怕你着急才把晚报烧了,报纸上确实有一则报道,说空军指挥部遭遇空袭,少帅失踪了。” 南葭话像个铁锤砸她心上,霎时把她打得魂飞魄散。她不能接受,不应该是这样。他答应她会平安回来,还要带她和孩子出去旅行,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一定是弄错了,不是说失踪吗,也许明天就回来了。”她喃喃着,瞬间泪如雨下。 战场上失踪意味着什么,其实不言自明。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良宴她眼里无所不能,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他还那么年轻,他才二十五岁! 满室单听见抽泣声,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安慰她。她摇摇晃晃上楼,南葭不放心,怕她想不开,跟后面说:“你还有孩子,看孩子份上千万要沉住气。消息冯家会去证实,没到后不要绝望,说不定这七个人里面根本就没有良宴,像你说,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南钦把她关了门外,“让我一个人静静。” 回过身看,镜框里良宴还是神采奕奕模样。她把相片压胸口,浑身都疼,疼得蜷缩起来,疼得止不住颤栗。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和他闹,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再也追不回来了。生离死别,摧人心肝。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她茫然看窗外,天上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因为大,离窗特别近似,白惨惨挂眼前,让人感觉恐怖。房间里没有开灯,有月光地方是蓝,没有月光地方是黑洞洞。她把脸偎着搭床沿胳膊,头昏脑胀,连站都站不起来。 可是至少还有一点希望,冯家会派人去调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空口无凭,她为什么要相信报纸上话? 她哭得噎气,方觉得孩子这么累赘。要不是怀着孕,她就可以亲自去找他。现怎么办呢,只有眼巴巴等着么?冯家会不会隐瞒她?会不会为了分开他们故意不给她消息?她挣扎着站起来,直挺挺仰倒床上。侧过身去抚他枕头,他走了一个月,床另一边还保留着他时样子。他出征前两晚他们才和好,如今他痕迹都淡了,她枕着他枕头,再也感觉不到他温度了。 寘台那头一片愁云惨雾,冯大帅原本有三个儿子,长子阵亡后,大任就落到良宴身上,结果现是样叫人痛心境况,冯夫人几天下来老了十岁,走路要人搀扶,完全像个老妪了。她哭干了眼泪,只是一味地念叨,“叫良泽回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派出去认领人回大帅府复命,后消息简直让她又死一回。七个人里唯有少帅身边俞副官尚且能辨认出面目,其他人都已经血肉模糊,尸块炸得七零八落,连拼凑都拼凑不起来了。 冯夫人颤抖着,语不成调,“骨灰怎么处理?” 战争毕竟还没结束,要把尸体运回楘州显然是不可能,高秘书无奈道:“夫人请节哀,暂时只能就地掩埋,因为……实分不清谁是谁。” 良宴,她得意儿子!冯夫人掩面而泣,死了连全尸都找不回来,这是做了什么孽! 悲痛归悲痛,到底大风大浪里经历过,方寸断断不能乱。大帅这件事上脆弱,自从那天大吼着调兵遣将全线支援华北后,就坐书房里闭门不了。先前还熏灼家族,霎时有种日暮黄昏错觉。 雅言站出来说话,拭着眼泪对冯夫人道:“姆妈到现还不打算认回南钦吗?她肚子里有二哥骨肉!” 冯夫人被一语惊醒,儿子没了,自然要图孙子。赵小姐眼下不考量范围内了,对于她,冯夫人有说不出恨意。要不是为了替她父亲保江山,何至于葬送了她儿子! “南钦那里接到消息了吗?良宴都这样了,接她回来,她应该不会刁难。” 雅言听了也有些负气,“二哥时候不肯让她进门,现二哥没了才想到她,不知人家是什么想法。” 冯夫人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起身,“我亲自去请,料她不会不卖我这个面子。” 雅言追上来问:“要是她不愿意呢?姆妈你千万别逼她,她现大约也生不如死。不管怎么样,看二哥面子上,不要强迫她。” 军区车开进了零和路,雅言坐边上觑她,冯夫人嘴唇紧紧抿着,一向说一不二人要向儿媳妇低头,确实是件十分煎熬事。如今也是没有办法,要不是良宴出了事,她是绝不会踏进这里一步。谁知道事情兜了个大圈,后会是这样悲剧性转变。 不过良宴为南钦也煞费了苦心,本以为是个不甚大小公馆,谁知道排场不比陏园差多少。从大门进去也要两箭距离,周周正正二层花园洋房,真要脱离了冯家,这里应当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冯夫人心里不是滋味,看着儿子置办产业,再想想他现人何方,真连呼吸都带着疼。 家里佣人早就报了冯夫人到访,南钦出于礼貌拖着身子迎出来,站门前,一口气就能吹倒似。 南葭边上扶着,低声道:“八成冲着孩子来,你是什么主张,自己要思量好。” 南钦得知冯夫驾临,心都冷透了。估猜着大约是不容乐观,否则以冯夫人傲气,绝不会来打孩子主意。她倚向南葭,哭道:“他们找着良宴了吗?一定是找到了……” 她伤心这些天,嗓子早就哭哑了。南葭她背上拍着,规劝道:“你不能再流眼泪了,看看你两个眼睛,年纪大了要坏掉。好歹肚子里有块肉,你不顾念自己也要顾念他。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良宴知道了也不会原谅你。” 冯夫人近前来,还记得上个月他们成双成对回寘台,现只有南钦一个人这里,一时触景伤情,没说话先低头抹起了泪。 雅言喊二嫂,南钦嗳了声,对冯夫人比了比手:“夫人请里面坐。” 她叫她夫人,还是表明一种态度。冯夫人看她一眼,温声道:“南钦啊,我今天是来接你回寘台。” 其实早料到了,南钦并不觉得惊讶,也没有立刻回答她,只请她坐,让阿妈上茶。 “我想知道良宴消息,据说寘台派人去核实了。”她瞪着大大眼睛,惶骇地望着冯夫人,“结果怎么样?良宴现哪里?” 冯夫人和雅言交换了眼色,脸上愁云密布,掖着鼻子哭起来。冯夫人摇头长叹,“拾掳不起来了……拾掳不起来了……我孩子!” 她用这个词,南钦不敢想象。已经拾掳不起来,岂不是稀碎了么!她心口骤痛,一把抓住领口衣服,仿佛这样才能减轻痛苦。努力喘气,否则就会续不上。她拉着雅言哑声追问,“那带回来吗?我想看他一眼,我要见他后一面。” 雅言泣不成声,“二嫂,高秘书说七个人残肢混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带不回来,只能找个地方建了个墓,埋了。” 南钦仰头嚎起来,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发泄她痛苦了,她以为至少能收个尸,结果什么都没有。连骨灰都拿不回来,那逢年过节怎么祭奠他?她有心里话怎么同他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波妞、潇湘过客、爱弘、赏,鞠躬! 第 45 章 哭过了一阵,该办正事还是要办。冯夫人道:“我和大帅商量了一下,人回不来,就楘州建个衣冠冢吧,至少对活着人算是个告慰。以前种种误会都让它过去,咱们终归是一家人。良宴不了,我知道他放不下心是你们母子。再叫你们飘外面,我做母亲也对不起他。”她靠过去一些,南钦手上拍了拍,“我知道现来,不免有图谋孩子嫌疑,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你是明白人,一定能够体谅我丧子之痛,对不对?” 她丧子,她也一样丧了夫,撕心裂肺不比她少半分。南钦想起上回寘台遭受侮辱,要她立时回去实很难。她不愿意谈这个,只说:“我不相信良宴死了,为什么要建衣冠冢?叫我对着几件衣裳几样东西祭拜,我做不到。怎么证明那七个人里有他,也许他恰好出去办事不,躲过了那一劫呢?为什么你们宁愿相信他死了?有没有派人山坳四周查找?横竖我是没见到他尸首,没有见到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几乎有点偏执了,大家都面面相觑,雅言只得道:“二嫂,我们也不愿意接受,可既然带不回来,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这些人里唯一能辨认出来是俞副官,他一直贴身照应二哥,既然他,那二哥……” 俞绕良也死了,他和良宴一向是焦不离孟,看来是不信也得信了。这么残忍,战争这么残忍……南钦靠南葭怀里,觉得已经心神俱灭。接下来日子没有指望了,她要凭借什么活下去?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伤心过甚对孩子不好,良宴虽走了,可是给你留下了他。”南葭抚抚她肚子,“好好生下小囡,好好养大他,他是良宴生命延续,看见他就像看见良宴一样。” 南钦气若游丝,南葭感觉得到她浑身僵硬,每一块肌肉都痉挛。她没办法,只有不停地揉/搓她。南钦把脸抵她脖子上,瓮声道:“姐姐,我不要孩子,我只要良宴。” 南葭泪水涟涟,孩子确不能取代丈夫,她和良宴不停吵,可是他们也不停相爱。如今少了一个,另一个就死了一大半了。 冯夫人见她这模样,实不好逼着她立刻回寘台,便对南葭道:“大小姐替我劝着她点吧!我现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请她回去不光是为她好,也是为孩子。没有了父亲又不能认祖归宗,将来外人怎么说他呢?难道挣个私生子名头好听么?” 她绝口不提当初怎么动心思妄图让良宴和赵家联姻,当然还是顾及自己脸面。里头情况南葭都听南钦说了,她一口一个孩子身份不明,现又来说认祖归宗,转变不能说不大。南葭要替妹妹考虑,为了孩子回寘台,那可是大帅府,进去容易出来难。等孩子落了地,冯家能不能让她走?她才二十岁,以后总会遇见美好风景,难道要冯家守一辈子寡么? “夫人放心,我会劝她。只是突然发生这样事,她一时接受不了,先让她缓几天再说回去事也不迟。”南葭道,“其实现一动不如一静,回寘台或者留这里都是一样,到了熟悉环境,恐怕她难开阔心胸了。” 冯夫人不傻,儿子才没有,这头拖延时间就是琢磨后计吧?这点盘算是南钦还是她姐姐意思就不得而知了,眼下不好说破,说破了怕人家一不做二不休,万一把孩子打掉那可不得了。她只有好言安抚着,“我晓得南钦这趟受苦了,孩子平安生下来,我们冯家不会亏待她。她和良宴感情深,如今是有目共睹。陏园产业留着,以后她愿意带着孩子回去,我们也不拦着。可眼下怀着身子,到底还是怕人手不够用。回寘台去我们都,过阵子着床了照应起来也方便。” 南葭不会和她针锋相对,她说什么自然是诺诺答应,后是去是留,要看南钦意思。 冯夫人叹息道:“本来打算今天就接她走,现看来还是等两天,等她心情平复些再说吧!雅言留下照顾你二嫂,我已经派人给良泽拍电报了,等他回来,我再让他过来接人。” 冯夫人起身去了,临走给雅言递个眼色,叫她多开解,劝回寘台去是头一宗要紧。 雅言把人送出去,折回来时南钦躺沙发上,闭着眼睛不说话,头歪向一边。六月大热天,脸色煞白,身上还搭着毯子。肚子是越来越大了,平躺着小腹突出,圆圆像面鼓。别孕妇这个时候正作养得滋润,她却这么可怜。雅言瞧瞧南葭,轻声问:“阿姐,我二嫂近吃饭好吗?” 南葭摇摇头,“好几天了,只喝过一碗粥,劝她也不听,整天就知道哭。” 雅言低头抹泪,“这样不行,我打电话让寘台派大夫过来,输点脂肪乳也好。大人不吃还能坚持几天,肚子里小囡没营养,将来面黄肌瘦不好带呀!” 南葭说是,“看样子傻呆呆,我真急死了,这么下去怎么办。” 雅言蹲南钦边上叫她,“二嫂,我叫人来给你输液好吗?你不吃饭怎么行,要把自己和孩子都饿死么?” 她依旧不说话,大约难过到一定程度哭不出了,人也枯萎掉了。 雅言无奈去打电话,南葭替她捋捋头发,转过脸看门外,水门汀路面白惨惨,外头日光扎眼。也难怪没办法带回来,这种天气,别说分不清,就是分得清,到了楘州也没法看了。 南钦累透了,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到良宴从门口进来,脸上带着笑,大张着双臂说“囡囡,我回来了”。她高兴起来,高兴得哪怕立时死了也甘愿。猛地扎进他怀里,舍不得捶打他,只狠狠地摇他,“你这个坏人,你要吓死我了。” 他任她摇晃,慢吞吞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你不亲亲我么?” 她脸上一红,往他身后看,看见俞绕良站门外,她忘了他已经死了,热络地招呼他:“绕良进来吧,外面太热了。” 俞副官不回答她,笑着摇头,依旧立那片阴影里。 良宴扶她坐下,问她孩子好不好,怎么离开那么久肚子没见大? 南钦低头看,奇怪肚子是扁扁,心里慌起来。 “是你虐待淑元么?不给她饭吃?”他看上去不大高兴,站起身就要走。 她哭起来,拉着他手说:“我没有虐待孩子,你不要走。”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回来看孩子。” 她死死拉住他,他还是从她手里挣脱出去,上了车,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大喊大叫,把南葭和雅言都吓坏了。魇着人要赶紧叫醒才好,南葭使劲拍她脸,好不容易把她弄醒了,她坐起来茫然看着她们,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我梦见良宴了,可是不管怎么挽留他,他都不肯留下。” 她想他,大家都深知道。雅言替她擦了擦汗,“你一直挂心上才会入梦,事情已经是这样,再难过也无济于事。死者已矣,活着人不能折磨自己。何况你现不是一个人,不乎自己,还能不乎孩子么?” 刚才梦那么清晰,简直像真一样。良宴不喜欢她慢待孩子,他说要回来看孩子,说不定等她临盆他真就回来了。就算她分不清梦和现实吧,有点指望,她才能坚持到把孩子生下来。 她开始吃东西,就算吞咽困难,也会直着嗓子灌下去。脂肪乳比较厚实,打起来很慢,她也有耐心,躺床上直愣愣盯着那滴管几个小时。 雅言端着水果上来,喂她吃了两块,试探道:“二嫂,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南钦还是迟迟,“我盼着点把孩子生下来,不知道那个时候你二哥会不会回来。” 雅言窒了下,“孩子生下来后,如果二哥不回来呢?你会不会改嫁?” 改嫁……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良宴,再也不会有人能让她这样刻骨铭心了。她阖上眼,如果他不回来,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谈什么改嫁! 雅言看她脸色不好忙解释,“我也知道现提这个不合适,可是咱们姑嫂关系一直很好,我也是替你考虑。寘台毕竟不是寻常地方,你回去,冯家自然会对你好。可是人想法是会变,几年后你还能像眼下一样吗?万一遇见了对人,你再想踏出寘台只怕不可能了。这事我和阿姐商量过,她也是这个意思。究竟回不回去,你自己要想好。” 她们是怕她会寂寞,她感激地拉拉雅言手,“谢谢你,能这样替我打算。至于改嫁事,我做不出来。如果良宴真死了,我替他守贞,一辈子不会再找别人。” 雅言怜悯地看她,“难为你,说实话我曾经以为你和白寅初会有结果。” 南钦苦笑道:“他是我姐夫,我从来只爱良宴一个人啊!虽然他以前那么蛮不讲理,我还是爱他。” 寅初后来来看过她,她不过打个招呼就上楼去了。倒是听雅言说他和南葭聊了很久,她想这样很好,她已经决定回冯家了,不为别,只为能回到陏园。那里有他们婚房,他们那里吵吵闹闹过了婚头一年。过两天自己走了,南葭一个人这里怎么办?到现她才知道,一个女人离开了丈夫活得有多艰难。倘或他们重开始,南葭才算有了归依。 良泽一周后来接她,他和良宴本来就长得很像,军中历练了一阵子,沉稳胜以前。从车上下来,宽肩窄腰,举手投足很有良宴风范。南钦从楼上望下去,头一眼有些晃神,等看清了,不免喟然长叹,前所未有失望。 46 良泽进门来,站在楼下往上喊,“二嫂,四姐,下来。” 雅言扶着南钦下楼,他看见南钦觉得很惊讶。良宴的事叫他难过得不知怎么才好,听说二嫂怀孕了,只是一门心思要接她回去。记忆里南钦是瘦瘦的小个子,话不多,有点倔,看上去像个女学生。如今肚子鼓起来,她骨架小,仿佛要支撑不住似的,愈发显得可怜。德音婚后他们闹了那一场,他也打听到了首尾。难怪家里多了位赵小姐,居然是用来作为助战筹码的。搞什么联姻,这下子真的昏了头,葬送了良宴的性命。 对于父母的决定他不好说什么,唯有多照应寡嫂了。他上去迎她,“二嫂气色不好,身上不舒服吗?” 南钦摇头道:“没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伸手接过了佣人手里的皮箱,“我今早刚到,坐了几天火车,又遇上封站,辗转换了几趟才到楘州。听姆妈说你在这里,赶在日头不高过来接你。”转头看见了南葭,虽不熟,仍旧颔首叫了声阿姐,“东西都收拾好了,那我就带二嫂回去了。” 南葭嗳了声,“四小姐,五少,南钦决定回去,可是那位赵小姐毕竟还在大帅府,我实在怕南钦受委屈,良宴又不在了,只有请你们代我好好照顾她。” 良泽拧眉道:“阿姐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给二嫂气受。她才是冯家名正言顺的二少奶奶,再说那位赵小姐,也未必愿意守望门寡。眼下华北战局未定,父亲看在赵大帅面子上挽留她,等过阵子平定了,不轰她她自己也会走。” 有冯良泽这几句话,南钦回去总算有了撑腰的,万一冯夫人刁难起来,良泽的话总还管用。南葭看看南钦,“既这么,那你就跟着五少回去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千万不要憋在心里,知道么?” 南钦要嘱咐她的话昨晚都说过了,临走只道:“我会小心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陏园的人暂且不撤走,你一个人在这里只怕不安全。” 南葭道好,“今早寅初打过电话来,后头怎么样,再商议了才能定。”她尴尬地牵了牵嘴角,“你不要担心我。” 南钦听了也觉欣慰,南葭把她送上车,隔着窗户向她挥手,她示意她进去,放下了车门上的帘子。 良泽坐在前面,沉默了一会儿寻了个话题:“二嫂找人看过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南钦在肚子上抚抚,“不知道呢,你二哥出了事,我也没心思看这个了。不过良宴查过清宫表,他说是个女孩,还取了个名字叫淑元。” 雅言嗤之以鼻,“他说邵先生的女儿叫淑元,原来是给孩子取的么?没想到他在这上头还花了心思。” “是啊。”南钦眼神惘惘的,“他有时候是很傻,那时在共霞路做饭,芹菜把茎都去掉了,炒了一盘叶子。我下班回去吃饭,尝了好几口才尝出是什么。还以为是新式的烧法,最近流行吃叶子呢!” 大家都笑,笑过了个个眼泪汪汪。那么鲜活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生命这样脆弱。 “那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能查出男女来。”良泽一本正经道,“反正闷在家里不好,出去散散步,对孩子有益处。” 南钦道:“最好是个女孩,叫淑元很好听。” 良泽笑道:“是男是女都不打紧,如果是男孩子,父亲自然会给他取名字的。再不济我来,我去翻《康熙字典》,还愁没名字么?” 雅言道:“用不上你,你快些找个少奶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取名吧!上次出去喝茶的那个怎么样?有头绪没有?” 他悻悻道:“不过普通朋友,想到哪里去了!” “你二十一了,交个女朋友也应当。”雅言调侃他,“咦,那位赵小姐好像和你年纪差不多嚜,你当心点,回头联姻联到你头上来。” 良泽哼笑一声,“别开玩笑,我可没有那个福气。” 他们为了转移南钦的注意力胡吹海侃,南钦倚着车门听着,半晌问良泽,“你还回四川去么?” 良泽道:“已经在办手续了,调回楘州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父亲不让再去四川了。” 是啊,少帅的头衔总要有人来顶替。南钦别过脸叹息,只有她一个人执拗的认为良宴还活着,冯家人似乎都已经接受他的死讯了,究竟是她病态还是他们太没有人情味?良宴的一切慢慢被取代,很快他们就会忘了他吧!再回忆起来不过是心里一个小小的疤,结了痂,按上去也不会痛了,只剩微微的一点酸麻。 回到寘台,和上次果然不一样了,佣人的态度大大的改观,列着队叫她“二少奶奶”。她进门给三位太太见了礼,又去了冯大帅的书房。良宴的父亲还是淡淡的样子,只是见了她有些哽咽,让她当心身体。 她退出来,冯夫人已经在走廊里接应她了,问她累不累,“我让人重新收拾了一个房间,你不要回原来的屋子了,免得看了伤心。” 她说不必,也没要人搀扶,自己把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 打开门看,这里是为他们回来小住准备的套间,还是以前的摆设。床头有他们放大的结婚照,良宴要笑不笑的模样真可爱得紧。她站在跟前仰头看了很久,心里明明很平静,眼泪却顺着脖子流进领口。打开柜子看,他的衣裳整整齐齐挂着,西装、衬衫、军装、还有他的长衫。南钦一套一套的抚摩,奇怪那些衣服都失了光彩,真的人死如灯灭,关于他的一切都淡了吗? 她开始整夜失眠,碍于孩子不能吃安眠药,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睡不着,无梦可做,想像那天一样梦到他更是不可能。雅言觉得她不该老是困在房间里,就是因为白天休息得太久了,晚上才会睡不着。她拉她到花园散步,天气渐凉,可以出来看书喝早茶了。 外面烽火连天,寘台的生活还是十分安逸的。花园一角有巨大的遮阳伞,南钦习惯走累了在那里歇一歇。那天遇见了赵小姐,良宴出事后她在冯家不吃香了,寄人篱下过得很憋屈。仗打了有段时间,良宴当初只为试探,带领的不过是预备役。指挥部遭袭后楘州空军几乎倾巢而出,也是一番苦战,逐渐占了先机,把局面扭转过来。山西赵大帅高枕无忧了,赵小姐也能够直起脊梁做人了。 她请南钦坐,对她说:“我打算明天回华北去,在这里叨扰了几个月,真不好意思。” 南钦对她没有好感,出于礼貌回应她,“赵大帅和冯大帅交情匪浅,谈不上叨扰。路上小心,有空再来楘州玩啊。” 她凉凉地一笑,“要不是少帅阵亡,现在不知道是怎么样一副境况。人的命运果然前世注定,注定你们是夫妻,分都分不开。其实你怀孕不是时候,拖累了后半辈子。本来离得干干净净倒好,眼下被困住了,真是得不偿失。” 南钦有些上火了,她这是有意寻衅么?雅言眼看要发作,她拉了她一把,对赵小姐道:“我们夫妻的事,不足以为外人道。你也晓得的,我和他其实没有离婚,只是难为你参与进来,委实有些对不住你。不过有一点要说明,就算他没有发生意外,现在的境况我也可以告诉你。旁观者永远都是旁观者,想要反客为主,他不答应,我也不会答应。别人对你的承诺有什么用?空头支票可以兑现么?倒是白白浪费时间,可惜了。” 赵小姐脸上一阵发白,冷笑道:“所以啊,守寡的不是你么。人都死了,谁有这闲心和你争宠!” 她才说完,猛地被人往后扽了个趔趄。良泽左手扣住她的脸,右手把玩着一把军刀,拿她的面皮当磨刀石,刀背在上面来来回回撇了好几下,“我刚才听见一些对我哥哥嫂子不恭的话,是你说的么?我要是不小心在你脸上划了几道杠,你这一辈子是不是只有做填房的命了?我二哥为支援你们晋军送了命,你不知道感激,还在这里骂人?这种好教养,叫我心里很不痛快呀!” 赵小姐大惊,僵着脖子低叱,“你给我放尊重些,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给你点教训而已。”良泽收回刀,一把推开她,“瘪三,真把自己当盘菜。我现在一刀宰了你,告诉赵大帅你回去的路上遇袭,他又能把我怎么样?要走何必等到明天,现在就给我滚出寘台!”他转过身喊,“来人,去把赵小姐的行李收拾一下,请赵小姐动身!” 冯夫人闻讯赶来,看见闹得这样不知出了什么事,等弄明白了拉着脸看了赵小姐一眼,“不是我说你,少奶奶现在怀着孕,你说这些话捅人肺管子,又是何必呢!这样不单伤了她的心,连着我们也不好受。冯家毕竟没有亏待你,赵小姐,你说是不是?”言罢叹气,对身后阿妈道,“你去找高秘书,请他派两个人护送赵小姐。善始也需善终,平平安安交到赵大帅手里,咱们就算对得起他们了。” 赵小姐本意只是想刺激一下南钦,没想到叫自己这样下不来台,要被他们扫地出门。当即觉得自己脸面全无,哭哭啼啼往官邸去了。 第47章 良宴衣冠冢后还是建成了,事情过去了几个月,从初惊惶难以置信,到现绝望默认,南钦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努力。 她肚子越发大了,刚开始因为总是吃不香睡不好,担心孩子会不健康。不过总算老天保佑,六七个月时候开始胎动,孩子她肚子里伸手蹬腿,很是活络。关于是男是女,后也没去检查。预先查出来反而不好,就这么养着吧,生什么就是什么,难道女孩冯家会不认么? 府里女眷们着手预备孩子衣服,小花袄和小棉裤,提起来一看那么小,比巴掌才大一丁点儿。妙音很高兴,常常挨着沙发把手看她肚子,细声唱着,“我有小弟弟啦……红红眼睛大板牙……” 大家都笑话她,“那是小兔子,不是小弟弟。” 汝筝从柜子里翻出妙音旧衣服来,“都浆洗过,生儿要穿旧衣服,旧衣服挡灾。本来应该做百衲衣,想想外面讨来不干净,病毒那么多,别过给孩子。” 雅言道:“万一是个儿子,叫他穿这么花哨衣裳么?” 二太太说:“那有什么,小孩子不分男女。良泽小时候还哭天喊地要穿你裙子呢!”偏过头问冯夫人,“穿到几岁?我记得很大了还穿,跑到花园里跳舞,痴头怪脑笑死人了。” 冯夫人笑道:“是啊,不给他穿就哭。那时良润和良宴都嘲笑他,说他将来会长成娘娘腔。后来长大点知道了,你给他穿他也不要了。”言罢有些伤感,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后只剩下一个奶末头,提起来真是叫人痛断肝肠。 正说着良泽从门外进来,壁炉里烧着木柴,他过去烘手,回身笑问:“又说我坏话?我小时候穿裙子事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等谈朋友了也这么说,把人家吓得不敢嫁怎么办?” 他现陆军任职,大帅儿子,上手就是大校。穿着茶绿呢子军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语气不像良宴,他比较好相处,对谁都是和颜悦色。 冯夫人接了话头就说:“有朋友倒好了,说了几个都不称心,不知道你要挑什么样。” 他眼里流光溢彩,不说话,只是笑。暖暖一道波光从南钦脸上掠过去,夷然道:“我今天下午有空,二嫂,上次约好了陈大夫看胎位,别忘了。” 良宴不,他很自觉担负起了照应南钦责任。以至于没有结婚男人还知道胎位事,大家听了哭笑不得。 南钦却说不用了,“现感觉蛮好,就不要总跑医院了,我不爱闻那里药味。” 冯夫人道:“那就过两天再说,胎位不正也不要紧,不像以前生不出来硬掏,现可以剖腹产么。只不过肚子上弄出个刀口来满吓人,但是护理好了愈合也很。” 吃过了饭,夫人们有她们娱乐。难过了三四个月,心情慢慢平复下来,闲暇时光喜欢抹抹纸牌打发时间,寘台除了少个人,别没有什么大不同。南钦和她们终归不一样,她仍旧时时挂念,只是没法说出口。好不容易才从压抑气氛里脱离出来,她要是再提起,除了引得大家伤心,似乎没有别用处。所以痛苦归她一个人,她也试着忘记,可惜做不到。 天凉了,她搬到二楼晒太阳。隔着玻璃日光温暖,她读名著,哼歌,很努力胎教。 良泽上楼来,倚着走廊下水泥柱子和她聊天,她想了很久,试探着问:“现北边局势稳定了么?” 他嗯了声,“那些联军都打散了,余下小股势力构不成威胁,再过两个月应该差不多了。” “良泽,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得像山泉。良泽笑起来,“有什么事你直说,这样真叫我惶恐啊!” 她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想,既然局势稳定了,能不能派人去打探?再去后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上次无果,这次扩大范围,到远处村子里问问,看看有没有谁家多出人口来,也许良宴被人救了也说不定。” 良泽甚是无奈,“二嫂,打过一场仗,很多村子都废弃了。老百姓流离失所,难民都往南迁移了,暂时应该还没有返乡。再等阵子吧,等联匪全荡平了,我亲自去走访,好不好?” 南钦抿起了唇,可能是她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异想天开,良泽既然这么说,她也不能再追着不放了。她低头把书卷起来,喃喃道:“我晓得自己这样不好,可是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了,他答应我那时候回来……” 良泽把手插裤袋里,隔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和二哥感情深,可是过去这么久了,你不能再这么挂着不放,对自己身体不好。你看你,比以前瘦。我虽没有结婚,也听说生孩子是场恶仗,你这模样怎么应付呢?你听我,该力地方,我绝不含糊。那是我二哥,能把他找回来,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办到。可是……南钦,有些事不愿意接受也不行。已经成了定局,你一定要学会坚强。你还有很长路要走,活着人想办法活得好,这才是当务之急。” 她两手捂住脸,“我确放不下,想起他不我就觉得活不下去。”她抬起眼来,怕他感到困扰,忙道,“没什么,我难受起来一阵子,过一会儿就好了。只是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联军打出华北啊……” “了,打仗事说不清,也许明天就可以。” “良泽,你们一定厌恶我这样。”她凄恻道,“我是不是有点疯了?好像是种病,想忘也忘不掉,怎么办呢!” 良泽说不是,“这十里洋场,你这样痴心女人不多。如果别人遇到这种事,难保一段时间后不会风过无痕。可能她们乎以后出路,忧心带着孩子要孤独一辈子。” 南钦摇摇头,“没有看到他尸首,我宁愿相信他还活着。哪天死心了,也许会像行尸走肉一样。” 他蹙眉看着她,她脸很消瘦,两只眼睛越发大。有时候呆呆,让人心里一阵阵泛疼。 “你别这样。”他很别开脸,“时间会冲淡一切。等到孩子长大,你活着也有指望。” 她笑了笑,“没有她父亲,凭我自己怕教不好。” “还有我。”他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还有父亲母亲他们,这么多人,不愁教不好一个孩子。” 她沉默下来,靠椅背上朝远处眺望,眼神空洞,一潭死水。 良泽退出来,心里只是沉甸甸。雅言其实曾经喜欢过俞绕良,只不过没有说破,他阵亡了,她难过几天也就过去了。南钦不同,真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只好指望她生下孩子分了心,也许一切还能慢慢好起来。 他花园小径上踱步,芭蕉叶子焦了,有风吹过异常响。他走出去很远,回头看,原先她坐地方空空如也,她已经不那里了。 秋去冬来,腊月里坐月子很难熬。南钦产期渐渐近了,大帅府开始筹备,房间里窗帘加得越发厚,因为产妇不能吹风。孩子小床也置办好了,放大床边上。胡桃木床架子,雕工很精细。上层是腾空,可以像摇篮那样晃动。她围着小床转了几圈,家里添人口是件喜事,一个孩子降临可以把长久以来阴霾扫空。可是她却没法真正高兴起来,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没有什么比寡妇生孩子悲苦事了。 孩子一天天往下坠,她自己能感觉得到,离生大概不太远了。她还盼着,希望她临盆时候良宴能回来,结果到进产房那天,他还是没有出现。 因为身体太弱,大夫建议剖腹产。她忘了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了,只记得做了个很长梦,梦里良宴就手术室外。推出来时候麻药没有散,她很着急,可是睁不开眼睛。等醒过来看病房里人,每一张脸仔细分辨,没有良宴,她只是痴梦一场。 南葭来照顾她,让她别乱动,“肚子上缝着线,别把刀口崩开了。” 她抓住南葭手,“良宴回来没有?” 南葭把她胳膊塞进被窝里,没有回答她,只说:“当心着凉呀。” 她身体不能动,人堆里搜寻良泽。良泽上前去,温声道:“你别着急,好好将养着。我已经派人往北边去了,一有消息就拍电报回来。” 她心里安定下来,麻药过了,肚子上开始隐隐作痛。医生不让平躺,据说平躺容易崩线,须得半靠着。冯夫人抱了孩子来让她看,红红,秀气一张小脸。眼睛睁开一半,瘦弱得像只小耗子。 “罪过哟,你吃得少,孩子也受苦,过了称只有六斤重。”冯夫人疼爱搂怀里啧啧逗弄,“不过还好,咱们很健康。府里雇了两个奶妈子,好好喂,后头慢慢就填补上了。” 说了半天没说男女,雅言笑道:“二哥清宫表看得好,果真是个女孩子,名字派上用场了。” 所幸她生产和怀孕时间合上了,冯夫人嘴上不说,之前到底有些顾忌。现孩子落了地,那五官简直和良宴一模一样,这下子她放下心来了,就算是个女孩子也打心眼里疼爱。这是儿子骨血,看见她至少能让晚景有些安慰。 “你好好作养身子,想吃什么只管说。医院里住一个月,回家正好给淑元办满月。”冯夫人把孩子放到她身边,“来,和姆妈亲热亲热。多漂亮孩子,和良宴一个模子刻出来!” 他们闹哄哄一阵,怕打搅她休息,后来又都走了。南葭看她眼睛里有泪,忙道:“不许哭,月子里哭坏了眼睛,到老了吃苦头。看着淑元面子,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女儿了。对她好就是对良宴好,记住了?” 南钦点点头,刀口太疼,说不出话来。 第48章 她住是单人病房,环境清幽,设施也很好。 孩子生下来,当天带回寘台了,据说睡醒了就吃,要是放她身边,会折腾得她休息不好。没爹宝贝,分外疼爱。两个奶妈子四个保姆围着转,困了就睡大人怀里,床上几乎不躺,弄得愈发娇气。这么点孩子养刁了,抱着不算还要摇,不摇就哭。 冯夫人隔三差五送过来让她瞧,淑元嘟着小嘴,眼睛乌黑明亮。南钦伸出一个指头摸她脸,她懵懵懂懂,也不知能不能认出她是她母亲。 奶妈子是移动奶瓶,小姐一哼唧就撩衣服。冯夫人说这些乳母每天吃炖爪子鲫鱼汤,奶里营养多,淑元渐渐就白胖起来。过了十来天称一称,多了半斤。冯夫人笑着说有些“压手”了,小孩子不说重或沉,要说压手,希望她能越长越好。 关于南葭,她现已经从零和路搬出去了,回到白公馆,虽然不以太太身份,借助着嘉树由头,寅初总有一天能接受她。 “我不着急,人他跟前晃,他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南葭笑道,“可是他觉得我现安分都是装,我进一尺,他退一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婚。” 他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暂时抵触是会有,至少他父母逼他再婚,他连相亲都没回去,说明他潜意识里还是认可南葭。南钦拍拍她手,“他不信,你就证明给他看呀。几个月不行就几年,总有一天他会相信你。” 南葭那时候荒唐只是向往自由生活,外面走了一圈,见识过了,不过如此,心也就定下来了。 她看了南钦一眼,涩涩道:“其实我知道,他之所以让我回去,还是看着你面子。我一直留你产业里总不是办法,他心里还是喜欢你。” 南钦道:“你这么说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吗?你和他有过六七年婚姻,你们有感情基础。前阵子时局动荡,他接你回去是担心你安危,你怎么扯到我这里来?”她挪了挪身子,看窗外蔚蓝天,“良宴出事后我才懂得珍惜眼前人,姐姐,不管有多难,你一定要挽回寅初,他才是你可以依靠人。” 南葭愁眉苦脸地叹气,“我怕他嫌我脏,不敢靠近他。你晓得,有些男人很介意。没了贞洁,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 “姐夫不是这样人。”南钦安慰她,“就算有芥蒂,看你变了,总有一天他会原谅你。”她现习惯往好方面揣测,比起良宴杳无音讯,南葭和寅初那点隔阂算得了什么! 一时缄默下来,正值医院食堂送餐时间,她们每顿只打一瓶水。产妇营养靠医院伙食跟不上,寘台会派人送菜,每天鸡汤蹄髈轮换着来。今天揭了饭盒看,里面有一只红烧甲鱼,南钦和南葭有点为难,谁都不敢吃,估摸着要倒掉了。这时候门口进来个人,穿着厚大衣,绒线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剩两只眼睛外面。 “冷死掉呃!”那人脱了全副武装才看清是锦和,她跺了跺脚,小羊皮靴子噔噔响。看见南葭叫声阿姐,对南钦笑道,“没想到是我吧!我回来了。” 说起来她一走半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南钦撑起身子,“我当你蒸发了,打了很多电话都找不到你。” 她唔了声,“我上华北去了,参加抗战。”凑过来看,“你们吃饭么?带上我。”南葭忙叫佣人添饭,她拖张椅子过来,筷头一下捅进甲鱼壳里,笑道,“那里都饿瘦了,饭也吃不好。现看见肉,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南钦赶紧往她碗里添菜,“真是弄得难民一样,难怪突然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被家里押解回去了。你到前线干什么去?发传单吗?” 她说不是,“伤亡人多,医疗队里护士不够用,我们过去也能帮上忙。” 南葭怕说到华北又勾起南钦情绪来,打着岔叫锦和多吃。锦和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往南钦手里一塞道:“我回来听说你养小囡了,这是我给外甥女,我也做阿姨了。” 南钦打开来看,是一枚金锁片和一副连着铃铛金手镯。她抿嘴一笑,“下月初二到寘台来喝满月酒,我就不另请了,到时候盼着你。” 锦和点头道好,“大帅府厨子手艺不错,甲鱼烧得很入味。” 南葭给南钦舀汤,抽空问她,“你许人家了伐?什么时候能吃到你喜糖?” 她回回手,“嫁人急什么啦,缘分到了自然就嫁掉了。” 南葭道:“我看她和良泽很般配,顾家也是簪缨世家,说起来家事是轧得过去。” 锦和嗤地一声,“冯良泽?我们认得,不来事,别琢磨了。再说我怕了冯家了,万万不敢招惹。上次冯良宴来问我要共霞路钥匙,口才真叫好。我立场是很坚定,说了不给,后他恐吓我,说我拐骗良家妇女,要把我送到巡捕房去。你们评评理,骗不出来就吓唬人,反正我不是对手。”忽然意识到了,拿眼神询问南葭,南葭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南钦倒没有什么异样,笑道:“亏得你把钥匙给他,让他学了一手好菜。”又问,“你现回来,是不是华北战局都平定下来了?那些联匪都扫荡完了么?” 锦和应个是,“已经没有伤亡了,战争结束了。” 都结束了,锦和回来了,可是良宴依旧没有消息。南钦背靠着床架子,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也许她应该接受现实,良宴真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刀口愈合得差不多了,二十来天便可以下床走动。良泽来时候她说想出院,他去找了大夫,经过一番检查,办了出院手续。 临近年尾,寘台热闹起来。淑元满月酒也开始张罗了,南钦诸事不用过问,来了亲朋也只是房间里接待,基本不下楼去。一个人沉默惯了,时间一久就有点扭曲。她失眠情况没有改善,多睡两三个小时就醒了,然后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淑元哭声也让她烦躁。她不愿意见她,见了怕想起良宴。 冯夫人很担心,唯恐她这样下去会丧命,吩咐人把卧室里有关良宴东西都搬了出来。 “怎么一点都不见好转呢!”她看着满箱遗物泪流满面,帕子捂住了口,忍痛转过身道,“都烧了吧,早该烧了。死人东西和活人放一起,她怎么能走得出来!淑元已经没有父亲了,不能再让她失去母亲。” 几个佣人把箱子抬到山脚下去焚化,她下楼来查问那些东西去了哪里,大家敷衍她,她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重回了房间。 她开始服用安眠药,一颗不够吞两颗,必须依靠药物才能睡着。脑袋里发空,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伤心难过。是为了良宴吗?可是她连他脸都想不起来了…… 她现会做一些稀奇古怪梦,梦里没有他。她出了月子,行动不受限制了,突然想回陏园去看看。半夜起床,披了件大衣就往外去,这么一来惊动了整个大帅府,冯夫人哭道:“南钦,我们都疼你,你不能这样了。良宴已经走了,你要让他死不瞑目么?” 儿子死了,媳妇疯了,冯家经不起接二连三打击。 南钦也感到惭愧,“姆妈,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良泽规劝父母,“不要紧,二嫂想回寘台,我陪她去。半夜三,大家不要守着,都回去休息,有我呢!” 众人确已经束手无策,只好由得他们去。南钦看着他说:“良泽,我们不用车,好不好?” 良泽道好,打着手电陪她下山。 腊月里风,吹上来刀割一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天上一弯惨淡月。她怯怯道:“对不起,我脑子犯了糊涂,害你大半夜不能睡。” 良泽说没什么,“要过年了,部队里都放了假,反正我明天没什么事,这样走到早晨当作晨练也蛮好。” 以前都是专车来往,并不觉得陏园离寘台有多远,可是现步行,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回头看看,依旧能看见半山腰上大帅府。 她紧了紧衣领,“我好像做了个愚蠢决定。” 良泽笑道:“可是我觉得半夜出来散步是件很愉事,不过我们未必真要走到陏园去,前面是警戒区,应该有军用车。”他默默陪她走了很远,她个子小小,跟他身旁不声不响。她是他嫂子,可是认真说起来她年纪还不如他大。这几个月来她痛苦他都看见了,其实能让一个女人这么惦记着,是他二哥福气。 “南钦?”他私下里已经不叫她二嫂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很自然叫她名字。 南钦嗯了声,他先前说话她到现才反应过来,“好,如果有车就开车好了。” “我要说不是这个。”良泽道,“我想知道你以后打算,总不见得一直这样。” 她说:“我不知道呀,我不知道以后应该干什么。” “你应该和淑元一起,你要照顾她。”良泽想起她拒绝孩子就感到难过,“淑元还小,别人再怎么爱她,都不及母亲。你怎么能不见她呢!她什么都不懂,她不光是你孩子,也是二哥孩子,你爱二哥,不能同样去爱她吗?” 她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到做母亲责任,我害怕看见她……” 良泽停下步子看着她,“南钦,你不要担心以后,只要有我,不会亏待了你们母女。你可以……把我当成二哥,我不乎做他替代品。总之你忘了他吧,别让我担心。” 她脑子很迟钝,并没有听出他话里意思,只是摇头,“你别担心我,我现很好。” 半夜外面游荡,这叫很好吗?他垮着肩叹息,“我不打算结婚了,我照顾你和淑元一辈子。” 她顿了半天才仰起脸来,“良泽,明天我想去海边,你送我去吧!” 她现总是很莫名其妙,良泽凄然望着她,真像回光返照,也许哪天就无声无息死掉了。 第 49 章 她执意要去,良泽只得量满足她愿望。 日光惨淡,照着远处海,一片灰白色。南钦站岸边闭上眼,海浪声声随风袭来,她紧了紧大衣,脸一片严寒里冻得失去知觉。 她说:“我一个人走走,你不要跟着我。我不会自杀,我还有淑元。这是后一次,过了今天我就振作起来,但是今天不要看着我。” 良泽没办法,无奈道:“那我这里等你,不要走出我视线范围,下面转一圈就回来,好不好?” 她没有说话,跳下了修筑得高高水门汀堤岸。 脚踩沙子里软软,她茫然往前走,走到上次良宴堆沙堡地方。几个月过去,以前痕迹早就没有了。她怔怔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照着他方法把沙子拥起来,她要把那座不完整楼兰古城做完。 大衣衣摆沙堆里来回扫,什么都不用顾忌,至少现是乐。她把城墙拍实,很堆砌出一面门楼。城里屋顶是半圆,她做出个葫芦肚子,把顶掫得尖尖。 蹲久了腿很酸,她坐沙堆里,胳膊搁屈起膝盖上,把脸枕上面。她还盼着良宴带她去看看呢,结果他却一去不复返了。他总骗她,她抓起一把沙子往城头上撒,一把又一把,慢慢堆成了个小小坟茔。都埋葬掉了,连同她希望和幸福,什么都没有留下。她轻声抽泣,转过脸伏臂弯里。 她现流不出太多眼泪来,仿佛已经干涸了。到如今痛也不知是不是痛,只是彻骨无望,他说会送她进手术室,孩子都满月了,他人哪里?这个骗子!她突然感觉那么恨他。他倒一干二净了,叫她怎么办?他会奈何桥上等她三年么?她抬眼看海,看不真切,她视力已经不行了,也许再过两年就要瞎了。如果瞎了,下了阴曹还能认出他吗? 她站起来,整了整衣领。她对良泽撒了谎,她实坚持不下去了。堤岸离这里有段路,他就算跑过来也回天乏术。至于淑元,她对不起她,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要去找良宴,满脑子都是他,他们找不回他,她只好自己去找。 她往前走几步,海浪经过地方留下深深印记。鞋头踏到了边缘,海水扑上沙滩,溅起水花打湿了她旗袍。只要义无反顾走下去,就能从痛苦里解脱出来。因为思念彻夜难眠,这种折磨让人崩溃,死也是一种自我救赎。 “囡囡。”呜咽北风里夹带着良宴声音。 她微一顿,曾经不止一次听到他叫她,每次她都去找,找过之后只有大失望,她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直觉了。 “囡囡。”那声音恍耳畔,“囡囡,我回来了。” 她狠狠地哭出来,“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囡囡,你看看我。” 一个轻轻份量落她肩头,她猛地颤栗了下,眼角瞥见一道身影,这刻简直魂魄都飞散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转过身来,眯起眼仔细看,瘦瘦,苍黑,但是熟悉面孔……是良宴! 她愣了很久很久,“是做梦吧!又是梦么?” 他努力笑着,眼泪却滚滚而下。牵起她手搭他颊上,“不是做梦,是我,我回来了。” 她抚他眉眼,抚他脸,“是不是真?是不是真?”她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不要骗我,我经不住了,是梦话不要醒,求求你。” 她原本就纤细,现是瘦骨伶仃。他哽咽着拥抱她,手杖孤零零倒沙滩上。他揽住她,瘦弱身子填不满他胸膛。他失声嚎啕,“你怎么了?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不要怕,不是梦,联匪炸不死我,我真回来了。” 他们都是高贵优雅人,从来没有试过像兽一样嚎哭,这次却忍不住。紧紧攀住对方,大难不死后悲喜交加原来这样激烈。 “不是梦……真不是。”她又哭又笑,用力抱紧他,“良宴,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你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你死了。你为什么到现才回来?我等了你那么久……” 他吻她,温热唇贴她额上,“我对不起你,形势所迫,我也是没有办法。”他松开她,让她看他腿,“我受了伤,弹片割断了肌腱,不知还能不能治。如果不能,以后走路有影响,恐怕会变成瘸子。” 她根本不乎那些,“只要你还活着,就算两条腿都瘫痪了,我也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良泽看着远处相拥两个人,说不出一种感觉。失而复得,这是多大造化!爱人之间是有感应吧,当大家都以为良宴死了,只有她坚持他还活着,没想到后他居然奇迹般生还了。 他笑着退后两步,那么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南钦永远是他二嫂,良宴回来了,只有他才能给她好照顾。 原本以为这个年会过得愁云惨雾,谁知良宴年三十从鬼门关爬回来了,虽然负了伤,但是他还活着。全家人一起抱头痛哭,连一直隐忍大帅都抱着儿子泪水长流。重重他背上拍了两把,“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他跟父亲去书房,把那天情形告诉他,“能活下来,全有赖于俞副官。遭遇空袭时候我们并不室内,敌军派来执行任务只有两架战斗机,目标很小。起先上空盘旋,以为是侦察机,因此突然发动袭击根本来不及防御。绕良跟了我那么久,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扑倒,有他挡着,我保住了命,他却阵亡了。没过多久有个逃难农户经过那里把我救了,用牛车把我拉到了商丘。重型炸弹冲击力很大,我昏迷了两天才醒,醒过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个农户老两口是老实人,不敢和楘军联系,就这样我商丘耽搁了五六个月。那时因为缺乏医疗条件,腿也没能得到即时救治,就落下了病根。后来我跟随那户人家返乡,渐渐才想起以前事。从周口回楘州,因为穷得叮当响,花费很大力气才上了火车。”他顿了顿,嘴角带着苦涩笑,“到了楘州自然就好了,路上遇见了军区车,回到寘台听说南钦去了海边。好赶得及时,否则她要干傻事了。” 他说到这里,南钦书房门口探了探头,看一眼,见他还,心满意足走开了。 大帅对他长叹,“南钦是个好女人,这大半年她吃了苦,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再受伤害了。” 良宴道是,“以前发生那么多不愉,都是我错,以后我会量补偿她。” 厅房里冯夫人把淑元放到南钦怀里,“这下子可以好好看看孩子了,我们淑元可怜,想姆妈,姆妈连看都不看一眼。” 南钦别手别脚地托胸口,淑元两只眼睛盯着她,嘴里一个泡泡吹得老大,啪地一声爆了,嘴唇上亮闪闪全是唾沫。她抽帕子给她拭,轻声呢喃着,“父亲回来了,咱们淑元有父亲了。” 雅言和良泽站一旁看,喟叹着:“恍如一梦啊,二哥居然真活着。我一直以为南钦是魔症了,毕竟那些人都已经无法辨认了。” 良泽笑了笑,“但愿我也有这样运气,能够遇见一个和我心灵相通女人。” 良宴衣裳全都已经烧了,二太太和三太太热络地张罗裁缝来裁,咋咋呼呼地让阿妈把花厅桌子腾出来,“先买两套成衣将就,其余全请人做,做出来合身。” 他从书房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庄稼人粗布棉袄。冯夫人笑道:“真是,这辈子没这么打扮过,走街上谁能认出他来?”转身让丫头把成套衣服送到楼上去,“去把身上换了,洗洗干净收起来,往后看看,也是一段经历。” 南钦把孩子交给奶妈子,起身道:“我陪你上去。”她现是一时一刻都不能和他分开,只有碰触到他,才能觉得安心。上去搀他,“明天咱们到医院去,肌腱断了手术就能治好吧!真难为你,那么疼,长途跋涉回来,路上受了多少苦。” 他拇指刮了她眼泪,“这点疼能忍住,别哭。” 她搀他上楼,迈了几级台阶回头道:“姆妈,别忘了那个衣冠冢,派人去拆了,放那里不吉利。” 冯夫人点头不迭,“是呀,我连夜打发人去。你们上去换衣裳,换好了下来吃团圆饭。” 南钦眼下再没有别祈求了,紧紧搂住他胳膊,可以不要全世界,只不能没有他。 良宴吃了些苦,比以前瘦了。身上伤痕累累,全是那场空袭留下疤。南钦替他擦身,心疼不已,“这么多伤,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他看着她,眼里柔情万千,“如果不是见你愿望支撑我,我可能真死了。肌腱断了不是唯一伤。”他撸开头发让她看,后脑一道寸来长伤痕,“这里有块弹片栽进去,还好头骨卡住了。要是换个地方,也许我现已经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 她细细地啜泣,“所幸你回来了,如果我等不到你……” 他捂住她嘴,“我都知道,我也庆幸回来得及时,再晚一点你要叫我抱憾终生了,是不是?” 她把脸搁他颈窝里,“我只是太想你,我想见到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轻声嗡哝,嗓音她头顶盘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赏,鞠躬! 50、大结局 年三十团圆饭两家并一家,大帅兄弟冯克检也带着家小过寘台来。守云和从云姐妹看到良宴大为惊讶,“这不是做梦吧?二哥!” 良宴坐沙发里,腿脚不便不能走动和亲眷们打招呼,只得对冯克检颔首,“二叔恕我礼不周全,不能给您拜年了。” “坐着坐着!”冯克检回过身对大帅道,“这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本以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大帅看着灯火辉煌下儿女们,背手边走边道:“让他们聚聚,咱们到书房说话。” 良宴回来了,南钦才敢正视淑元。到底是自己孩子,抱怀里就舍不得松手。淑元养得很好,白胖胖,吃得多也溺得多,一会儿功夫换了三次尿布。孩子抱走了她就倚他身边听他说华北事,因为腿受伤了没法下地干活,只好留家里给人家做饭。 雅言笑道:“这笔功劳要记二嫂头上,要不是先前共霞路预习过,怎么能有那个手艺呢!” 南钦很不好意思,良宴却大度道:“一个好女人,能教会男人什么是生活。”他探手把她揽怀里,“不过那里太穷,除了玉米糊和咸菜,连窝头都很少见到。我没有机会施展我厨艺,顶多就是烧烧热水,炒咸菜连油沫子都没有。” 南钦怅惘着,“这么穷,难怪你一眼看上去那么干扁。那对老夫妻要好好感谢,我封了几百块红利市,找个时候让人送过去。” 从云旁边打趣:“那户人家有没有儿女?你们不担心二哥被人强押着洞房吗?” 南钦果然紧张起来,细声问他,“你说呀,他们家有女儿吗?” 良宴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有一个女儿,不过几年前就出嫁了。再说我这样腿脚,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瘸子?” 大家嗟叹着,肌腱断裂没什么大不了,有条件地方做个手术,术后一两个月就能复原。可惜了那个地方医疗落后,不知道旧伤治起来有没有困难,还能不能恢复得像从前一样。 城里有人开始放炮竹,咚一声巨响,纵到半空中杳杳回荡。起了个头,很多人家都随众了,一时楘州大街小巷热闹成一片。万家灯火里空军署人都到了,洪参谋带着一干弟兄来看望良宴。军靴踏地板上脚步声脆而响,到了跟前叫声“总座”,整齐划一地行了个军礼。 几位副官都还,唯独少了俞绕良。良宴鼻子有些发酸,“绕良身后事要补办,他是家里独子,把他老父老母接到楘州来奉养,不能让二老晚景凄凉。”他点了点手指,“拙成,这件事你去办。” 曲拙成挺胸收腹,脚后跟用力一并应了个是。 南钦想起守云德音婚礼上托付,之前因为自己没有着落,别人事也不甚上心。今天借着大好机会索性问一问,便请大家坐。看了守云一眼,那丫头拘谨得厉害,南钦笑道:“洪参谋调到少帅身边时候也不短了,过年没有回老家看看么?” 洪参谋起身道:“报告少夫人,家父家母早亡,老家没什么人了,因此并没有回去。” 南钦哦了声,“那夫人和孩子呢?” 良宴古怪地打量她,“他还没有结婚,哪里来夫人和孩子?” 洪参谋脸上一红,“总座说得是,方将光棍一条,整天都混迹军中,还没有结婚。” 南钦哦得长了,她还没哦完,守云因为害羞躲了出去。她也不管,只笑道:“我给洪参谋做个媒吧!女方是墨梯女校毕业,今年十九岁,留校教美术。等你们双方有时间,相约出去吃顿饭,先沟通沟通再说,你看好不好?” 良宴一听就知道说是守云,笑道:“门户相当,年纪也说得过去,依我看是可行。” 男人对谈婚论嫁事很放得开,“既然总座说好,那就挑个时候见见面吧!” 同僚们立刻闹哄哄说等着喝喜酒,这个年因为笑声变得生动起来。 寘台每年团圆饭后有习惯,从十一点开始放烟花,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南钦扶着良宴出去看,礼花五光十色照亮他们脸。汝筝抱着妙音站廊子底下,哀凄地对雅言道:“南钦命比我好,良宴历万难总算回来了。你大哥呢?恐怕已经走远了。”良润是战场上抬回来才咽气,死了她怀里,她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雅言她肩上揽了揽,抬头看天上一簇簇火树银花,想起俞绕良,眼里含着泪,喃喃道:“都一样……” 南钦带着良宴去医院治腿,请了几个洋人大夫会诊,洋大夫操着一口蹩脚中文说:“治是可以治,但是耽误了治疗佳时机,不能保证一定恢复到以前一样。当然,我们会大努力,请你放心,太太冯。” 大夫安排良宴入院,很定下了手术日期。手术很顺利,只是要静养。照顾病人方面,南钦坚决不假他人之手,小小个子,撑起了良宴一片天。 手术刚结束时候他很疼,但是不能喊出来,怕让她担心。她坐他床边握紧他手,他像国外时那样揉揉她头,“辛苦你了。” “不啊。”她笑着,摸摸他小腿,“疼不疼?” 他摇头,“不疼。” 她把脸靠他肩头,“良宴,我觉得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我是说心。你看看,到现才像平常夫妻,有点相依为命味道。”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是吗?”他紧紧攥住她手,“我从来只有你,也许为了惹你生气故意和别人不清不楚,可是我对你没有半点不忠。到眼下回过头看,简直傻透了,不停试探不停伤害,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他侧过身来,灼灼看着她道,“我商丘几个月一直浑浑噩噩,每天都做梦,梦见一个穿碎花旗袍女人隔河叫我。我那时候想,莫非是要我横渡忘川么?越急着回忆越想不起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等着我。” 她笑着,眼睛里有揉碎芒,“幸好你回来了,我只怕你要舍我而去,不给我机会说对不起。”她凑过来一点,吻他嘴唇,“以前是我太任性了,从来没有顾及过你感受,因为我觉得你足够强大,不需要我爱。” “胡说。”他皱了皱眉,“我不需要你为什么要娶你?和谁结婚不是一样,为什么一定要是你?” 她想了想,“因为你受了南葭托付,来照顾我。” 他叹了口气,“我确实答应南葭照顾你,但是没有听说受人托付去结婚。” “那你为什么娶我?”她带着委屈声口,“我没有祖荫,没有钱,人又小家子气。” 他笑道,“我有祖荫,我有钱就够了。至于小家子气,谁说你小家子气?那是养尊处优女孩身上才有味道,那叫富贵气!大大咧咧,狂风骤雨打不趴是穷人家女孩,你是用来心疼,不是用来受苦。只可惜脾气并不像外表这么柔弱,有时候治不住,叫我没有办法。” “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她胳膊环过他脖子,“经过这么多,我什么都不想了,只要好好过日子,把淑元带大。” 他嗯了声,“你生淑元我没能赶回来,等下个孩子,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你。” 她和他拉钩,“说定了。” 他痞气地笑,“绝不反悔。” 他们唧唧哝哝说话,不觉已经夜色深沉,抬表看看,十点了。她替他掖好被子,“时候不早了,睡吧!”病房里设了看护床铺,她退到自己床上,隔了几步远,像火车上软卧,躺下依旧面对面。 “良宴啊。”她叫他,语气像他母亲,“如果半夜渴了就叫我。” 他微动了动,因为疼,背上全是冷汗,咬紧牙关说:“我困了,想睡了。” 她忙道好,“你睡吧,我不吵你。” 他腿四周后可以下地活动,但也仅仅限于不拄拐,要行走自如,还得继续做复健。 春暖花开时候她推他花圃间游荡,他现可以走得很好了,不过不能太劳累,走多了还是有些疼。南钦置办了轮椅来推他,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一副大爷姿态,淑元来了他还要把孩子放膝盖上,挥着孩子短小胳膊说:“姆妈加油,淑元要坐飞机,推得再一点!” 淑元不再包襁褓里,穿着小夹袄,可以自由活动。良宴把她高举起来,她欢喜得大声喊叫,四肢像只青蛙,一通猛力划踢。良宴很高兴,“我女儿,长大了要成为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员。”说着亲淑元脸,“你说父亲说得对不对?” 那孩子像听得懂他话一样,咯咯笑出声。父女两个一搭一档很有趣致。 花园里兜了半天圈子该回去了,医院广场上遇见个熟人,老远打招呼,“哎呀二少呵!” 南钦看过去,是卿妃。穿着暗花高开叉旗袍,曼妙身姿游移起来依旧像蛇。她化浓妆,血血红唇瓣,面皮像刮过石灰墙头,但是遮掩得再好,还是盖不住额角瘀青。 南钦推着轮椅过去,她立刻对她一笑,“少夫人你好呀。” 南钦点点头,“真是巧,周小姐怎么来这里?” 卿妃呃了声,往身后医疗大楼指了指,不无掩饰地敷衍,“喏,我有个朋友这里看毛病呀,看了一个礼拜了,一点都不见好转,不知道这些大夫捣啥个外国糨糊。”矮了矮身子逗弄淑元,“哎呀,小毛头长得吓像二公子,嗲咯!”说着对良宴挤挤眼,“二少,你不来白相么,我那里沙发空着厌趣来!” 良宴笑道:“不了,你那里床少,运转不过来,沙发留着派用场吧!” 这是拐着弯说她入幕之宾多,卿妃愣了下,娇声叱道:“瞎讲有啥讲头,啊是要吃生活哉?” 这时候一辆车开到大门口,车上人络腮胡子满脸不耐烦,喇叭按得震天响。卿妃回头看一眼,仿佛有点怵,很挥了挥手绢,“个么再会了二少,再会少夫人,再会小毛头噢!” 蛇腰扭得越发,三两下就钻进了车子里。 良宴抬起头来看南钦,“你听见了吧,我她那里是睡沙发。” 她别过脸哼了声,“是吗?我只看到老相好打情骂俏,还是当着我们淑元面。”她过来抱孩子,轰他起来,自己坐到轮椅里,“你腿要勤练练,安逸得久了还是不行。” 他无可奈何地笑,负荷上一个温柔重量推着妻女往前走。头顶上一群鸽子带着鸽哨呼啸而过,冲向天际,变成若干个白点,消失不见了。 ——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asine6261、cj哥哥十三酥酥、大飞扬草赏,鞠躬! 正文完结了,还有一个番外,是雅言和俞绕良,可看可不看。 51、番外 南屏房舍,四面楼盖得高了,围起来把光线都遮挡住,天井果然成了一口井,幽暗潮湿。 晨雾里听见佣人浆洗衣服声音,绕良提着竹编手提箱迈出高窄水泥门楼。俞太太送出来,替他整了整衣领,“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本来说好过大定,现总归事业要紧。明天托媒人和米家说说,只好再往后拖一拖了。你外面不用记挂我们,当心自己身体,常给家里写信。” 俞家家是守旧人家,这样式社会,他母亲还穿着三镶五滚上衣,外面罩着黑缎锁边云肩。两只袖子往外撑着,把上身拓展得十分大。因为上了年纪,裙子总是藏青,底下一双伪装半大文明脚,鞋头塞着棉花。 他深深看他母亲一眼,“你们也保重,我过段时间要毕业了,暂时不知道分派哪里,等定下来了再通知家里。米家婚事,如果等不及也不要耽误人家。时代不一样了,娃娃亲早就过时了。” “那不行,只要我和你父亲还健,婚事就不能作罢。等我们死了,随便你们怎么样。” 老一辈人总是比较固执,他也没办法,只得含笑应了。 从安徽辗转到了广州,没消多久接到了调令,授衔之后到楘州军区报道,分派冯少帅门下任副官。副官定义和勤务不一样,是协助长官处理日常事务机要秘书。说起来有些事确是他军校里没有学到,楘州是个超前城市,冯少帅应酬多交际广,他有时候负责很多私人方面指派,比方送花和解决麻烦。正经工作他轻车熟路,歪门邪道他也游刃有余,少帅很倚重他,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存价值。 提拔一个好军官容易,找到一个好副官却很难。少帅有时候攀着他脖子笑称,“绕良是我左膀右臂,没有他,我可能就是个残疾。” 他们之间是上下属,是朋友,也是兄弟。他从来不叫他“少帅”或是“总座”,而是亲切地称他“二少”,不那么刻板,带了点生活气息,无形中拉近了距离。所以当危险来袭时,他会义无反顾用身体阻挡攻击,他必须保护他,为了他责任,也为日常积累下来情义。 至于他和雅言相识,其实是必然。她是冯大帅四小姐,很多时候他奉命往寘台汇报军务,路过花园总会听见有人朗诵莎士比亚诗—— shalliparetheetaser''sday?thartrelvelyandreteperate 他侧目看,那个年轻女孩,十七八岁模样,穿着洋装,头发烫成一个个卷。 他经常途经那里,虽然没有说过话,但仿佛彼此早就熟悉了。那天倒是个巧合,少帅回寘台,他留空军署没有随行。将近中午时分接了封电报送到寘台来,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少帅。寘台很大,办公区和官邸划分开来,一下子找到很不容易。他也不知是怎么,冲口对长椅上人喊:“四小姐,请问您看见二少了么?” 她抬起眼,随手往左一指,“往秘书室去了。” 他道了谢,步走进办公区,但是转了一大圈都没找到人,倒把自己累得够呛。迈出大楼时候日正当空,他抬了抬军帽,凉风钻进帽檐,他大大地吁了口气。再经过花园时她挪到树荫底下去了,他夹着文件夹道:“您确定他秘书室吗?我去找了,没有找到。” “哦,那是我记错了。”她复往右一指,“应该是往官邸去了。” 他又一路小跑着进了官邸,帅府女眷们正聚一起教孙小姐走路,他又扑了个空。问了大帅夫人,夫人说少帅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现应该已经回到空军署了,他才知道自己被她戏弄了。 上了军区车赶回基地,再找她,她早就不了,大概是心虚,溜得不见了踪影。他看着那空空长椅发笑,心底却惆怅起来。 后来再见她是跑马场,白天没有赛马,场地作为消遣向贵族们开放。少帅周末爱到那里舒展筋骨,进门就听见有人喊了声二哥。他转过头看,她穿着火红小马甲,底下一条黑丝绒马裤,蹬着一双高筒靴,举手投足英姿飒爽。 “来得这么晚,又睡过头了?”她甩着马鞭对少帅笑,目光却往他这里瞟,“俞副官,你好呀。” 他向她敬了个军礼,“四小姐。” 马童牵了少帅坐骑送过来,少帅跨上马背挥了挥手,“别忙走,找个地方一起吃饭。” 他打马扬鞭纵了出去,场地边上只剩他们两个。她自矜身份不开口,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便道:“四小姐稍待,我先去定位子。” 她嗳了声,“我和你一道去。” 太阳热烘烘照身上,她晒得脸发红,手搭凉棚盖眉骨上。缄默了半天才道,“上次事,不好意思。” 他反应过来,对她一笑,“没什么,白日冗长,只当是供小姐取乐了。” 她噘了噘嘴,“总是看见你出入寘台,却从来不和我打招呼,像你这样人真少见。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还叫我四小姐?” 他看着服务生临街一张餐桌上放上预定牌子,这才道:“您也说我经常出入寘台,虽然没有交谈过,但是认识大帅每位家属是我们责任。” 她点点头,“我二哥脾气古怪,做他副官很辛苦吧?” 他一板一眼说不,“二少人很好。” 她哈哈笑起来,“他人很好?南钦听见该哭了!” 他静静看着她笑,拉开椅子道:“外面太热,四小姐不要出去了,先坐下歇会儿。我去马场等二少,回头来和您汇合。” “等一等。”她见他额上有汗,替他要了杯柠檬水。他迟疑了下才接过来,仰头喝完了一颔首,推开餐厅门走了出去。 有点高兴,说不清为什么高兴,只觉得充实暖意填塞满了他胸腔。他没敢回头,不知道她有没有隔着玻璃窗看他。他只是个副官,家底差了点,军衔也不够高,想高攀恐怕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依旧忠职守陪伴少帅周围,经常遇见她,但是搭讪机会很少,就算说话,基本不超过三句。 可是有一天他休假,路上碰上她。她刚和同学荡完马路,分手后坐马路边上揉脚,他看见了和她打招呼,她气愤道:“买鞋不合脚,脚后跟磨出了水泡。” 他想了想道:“我给您叫辆车,送您回寘台。” 她不愿意,“现还早,回去也没事做。”往马路对面鞋摊一指,“我们去买双布鞋穿,你陪我过去。” 他没办法,只得上去搀她。她把右脚鞋脱了拎手里,穿着丝袜脚踩他脚背上,无赖地笑着:“就这么走过去。” 他们试了试,真很难,她几次趔趄着踩地上。他终于下了决心把她打横抱起来,她惊呼一声,乐搂住了他脖颈。 后来想起来,这是他们唯一一次靠得那么近。他心里慢慢有了负担,害怕被发现,只有小心隐藏。 开战前他回黟县老家,试探着问他母亲,“如果我想同米家解除婚约,您和父亲会生气吗?” 她母亲看着他,“为什么?外面有人了?” 他是理智人,不想给任何人造成负担,只道:“现是文明社会,我和米家小姐没有接触过,也许她对这桩婚事也不满意。” “胡扯!”她母亲断然道,“别人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现一句没有接触过就想退婚吗?做人要有担当,我们那个时候结婚前哪里有机会见面?感情都是婚后培养起来。你外面走,眼界开阔了是不假,但是我们俞家不是随便人家,不能做陈世美。” 他抿起唇,心直往下坠,低着头应了个是,“听母亲教诲。” 因为无法给她承诺,索性什么都不说。也许她等他开口,但是他对未来也不确定。渐渐她灰了心,看到他神色变得很冷淡,和对别出入寘台军官没有两样。他已经不抱希望了,就这样吧,与其打了空头支票让她恨他,倒不如不开始好。 他跟随少帅去了前线,真正战火连天地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敌机歼灭,哪里有时间考虑儿女情长。难得有一天敌军休整,他们也腾出空闲来。 少帅和他坐黄土垄上聊天,有了家室人,整天担心太太和没出世孩子,“你说南钦现好不好?夫人会不会去为难她?” 他说:“不会,不管怎么样都是自己孙子,夫人这点涵养还是有。” 几场战役下来,大家都灰头土脸。少帅叼着枯草对他说,“你和雅言事,等仗打完了就挑明吧,我旁边看着都觉得难受。一个人一辈子有几次真情?错过了要抱憾终身。你别担心,有什么问题我来替你摆平。” 他长长叹息,捡根树枝泥地里划了深深一道杠,“我老家定了娃娃亲,人家等了好几年,不能退亲。” 少帅愣住了,半天才道:“什么年代了还有娃娃亲!写封信给里长,让他找亲家谈谈,就说现娃娃亲一律不作数,他们家女儿可以另嫁了。” 他眉头紧蹙,“这样不大好吧!” 少帅是风风火火性子,大手一挥,“有什么不好!头脑活络女孩子早就有相好了,只有不知变通才闺中苦等。那种榆木疙瘩,不娶也罢。交给我吧,我替你想办法。” 他欢喜坏了,想起回去能和雅言说明白,他几乎扼住不住要放声大笑。 可是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当敌机俯冲时他连考虑都没来得及考虑。能保住一个是一个,直挺挺挨打,只有一块儿死。他牵挂父母,牵挂雅言,然而今生要辜负太多人。 他到后还庆幸,还好没有说出口,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