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反穿手札》 反穿 乌云当空,电蛇乱蹿,闷雷一个接一个地打屋檐上方,仿佛能把房梁炸裂,空气仿佛黏了皮肤上头,气压低得让人胸闷,就连电视中原本洪亮人声,这样天气里也显得很沉重。 “秦、鲁两国为期七天并蒂花经济交流论坛于昨日北京圆满结束,两国领导人分别发表讲话。秦国首相何润指出,两国同根同源,继续拓展经济、文化交流合作是民心所向。鲁国总统张波涛提出,两国隔海相望,互为呼应,理应互相依靠、共同发展,实现早日共荣共兴根本目。秦国皇帝陛下携皇后、太子出席闭幕式,式后举办宫廷晚宴招待鲁国总统。皇帝陛下表示……” 王副局管懒洋洋地抬手换了个频道,一边和张嬷嬷闲聊,“这官办朝廷台就是特多废话,谁要听他说这个!” 说话间,电视里也换了一番天地,两个专家坐幕前,谈论也是昨天刚办完经济论坛。“近三十年来,国际局势变化可以说是相当激烈了。这朵并蒂花也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此次时隔七年以后再次重启论坛。陈博士你是怎么看?” “这是民心所向,也是形势所迫。”陈博士扶了扶眼睛,说得很是肯定,“我们都知道三年前日本战争里,秦国和鲁国是携手站一起遏制以英美为主白势力,这就给今天再次合作打下了比较坚实基础。当然,战后两国也是又有了一些争端,但我们应看到,原子弹出现以后,全球性热兵器战争发生可能性很小了,尤其是拥有核武器几大国之间,直接开展可能性不大。现各国之间开始对峙,我个人认为可以称为冷战争。秦国东亚呈现被包围态势,南亚我们有吕宋,北亚我们有罗刹,西亚我们有月地区,这都是和我们存领土争端国家。鲁国美洲也是被枫叶国和美利坚联手遏制,一样存着比较复杂领土争端,这样情况下,两国抛开往事携手共进,共同发展、促进经济是顺理成章选择。我们知道过去几年里,民生受到日本战争影响……” “啪”地一声,电视又换了台,欢音乐声响了起来,女主持人打着手势,“昨天并蒂花论坛闭幕式上呢,我们看到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选择都是比较传统衣饰作为装束,皇后殿下没穿翟衣,一袭曲裾那是委婉风流,上身选择了明亮黄色,天家颜色,下裙暗紫端庄稳重,整体形象是大方中不失活力,可以说明年这个高级定制界又要有一番风云变幻了。下面我们来看太子殿下,都知道这个并蒂花论坛并不能算是正式官方活动,所以太子殿下也没有选择朝服,穿直缀了,头戴青玉冠束,通身没有多少装饰,这就是俗说‘不着一字得风流’,下面我们来看几张照片,领略一下太子殿下风采——” 两个女人都来劲了,全都坐直了身子,炯炯地望着病房一角彩色老电视,可不巧,就这当口,一声闷雷——电视如此强烈雷暴中,信号也出了问题,画面刷着波动条纹,原本洪亮而清晰音乐声也变了调,扭儿拐儿,一个音恨不能拐出三个调来。太子殿下照片,也就扭成了一团模糊颜色。 王副局管抚了抚襦裙下摆,站起身啪地一声把电视关上了,她惋惜地咂咂嘴,和张嬷嬷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播!陛下好容易出来一次,连带着太子爷都能上镜,怎么就这么不赶巧。” “回家再看吧,这么重要典礼肯定得重播。”张嬷嬷原本手里拿着一根银簪正剔牙呢,闻言,也便把簪子插回了发髻里头,踱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干打雷不下雨,又是这种闷雷暴,别一会停电了才好玩了。” 她是有点乌鸦嘴了,一句话没完,一声异响,整栋楼都黑了下来。王副局管赶紧地要去找蜡烛,但好这是医院,都有备应急电源,不过一会,灯就又悠悠地亮了。 张嬷嬷把蜡烛吹灭了,坐到病床边上,看了看病人面孔,叹了口气,“这是怎么搞,居然还没醒,难道真淹出病来了?不至于吧,大夫不都说了,没什么大事吗?这个李含光,真是不让人省心。” 王副局管也顾不得计较太子殿下了,走过来摸了摸李含光额头,“没烧就好,估计再睡一会儿也能醒了。” 张嬷嬷嗯了一声,“希望至迟明天也能出院吧——要不,您先回家吃饭去,我这儿看着?” 王副局管苦笑了一下,“不用了,我回家心里也不踏实,还是这和你一块等吧,一会上医院食堂打两个菜回来一块吃。” 天恩慈幼局是皇家主办,经费从来都是不算太缺少。但主管报销那是李局管本人——这几天李局管不,明后天才能回来上班。这顿饭,肯定是不能走公帐报销了,王副局管是女人,精打细算,就不愿意出去小饭馆吃了,食堂里随便打发一顿,花不了几个大子儿。 这里面弯弯绕绕,张嬷嬷是门儿清,她咂了咂嘴,“可不是,就这医院周围,馆子可贵,还不卫生。要是含光醒早,咱们回局里吃去。” 说着,两个人视线不禁也是又投向了病床上闭眼安眠李含光。王副局管叹了口气,“你过去时候,水池子边上就没有人了?” “没人了,我问李莲湖,李莲湖也说不知道。她就说走过去看见有个人,赶来报告嬷嬷。”张嬷嬷沉沉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滑进去还是怎么回事。” “我看是和院子里那些孩子王脱不了关系。”王副局管倒是说得挺直接,她烦躁地椅子上换了个姿势。“但关键这事吧,还真不知该怎么去管。” 慈幼局孤儿有几十人,年纪有大小也是难免事。恃强凌弱、以大欺小那根本都没法避免。王副局管和张嬷嬷都是四十多岁人了,慈幼局里十多年,哪还有不清楚?只是满了十八岁又没考上大学孤儿,都要从慈幼局里搬出去了,就是再恃强凌弱那就是有限几年,没有太过分事,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压根就懒得多管了。 张嬷嬷也是有点头疼,“咱们也别瞎猜了,看含光怎么说吧。” “捉贼要拿赃啊。”王副局管沉沉地说,“李含光嘴皮子一翻,倒是爱说谁说谁了,可这有凭据吗,我看后也是不能怎么样……唉,算了,先等她醒来再说了——她这也该醒了吧!” 她忍不住又探了探李含光额头,“要不,还是再请大夫来看看?”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雷响,这一声雷似乎真就炸了病房窗边,张嬷嬷和王副局管都吓了一跳,两人不约而同,走到窗边眺望天色。张嬷嬷说,“不知道大雁塔能不能有事,去年那场大雷暴,不就把法门寺塔给劈倒了半边。这几年入了夏,年年都不太平,都有事儿。” 不过,这一声雷过后,天上倒是平静了一会,夜幕中城市也渐渐地亮了起来——刚才那一下停电,应该只是跳闸,没有大事。 王副局管拧开电视,电视信号也恢复了,熟悉音乐声又奏了起来——不巧,就这一会,《每日娱乐》已经放到了尾声。 外头哗啦一声,倾盆大雨如注而下,雨点毫无章法地敲天棚上,把洋铁片敲得砰砰乱响,两个中年妇女见雨势这么大,知道回不去,反而静了心。王副局管去食堂打了两个菜,和张嬷嬷就病房里吃了,两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说些同事间家长里短。 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病床上李含光,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睁开眼睛,茫然地凝望着这灯火辉煌……人间仙境。 # 夏天雷雨,来得去得也,不到一小时,又是月明星稀凉风徐来好天气,王副局管和张嬷嬷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李含光,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拐进巷子没走几步,就进了慈幼局大门口。 说起来也就是刚过晚饭时间,厨房里还有没放完晚饭,张嬷嬷给李含光端来放桌面上,难得和颜悦色地说,“吃吧,吃了以后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王副局管板着脸说,“以后没事不许去水池边上玩,李含光,听到没有!你看你今天闹麻烦!” 两个人一红脸一白脸,多少让李含光有些无所适从,这个清秀小女孩左顾右盼,仿佛是不敢和嬷嬷们对视,过了一会才说,“我……我知道了,嬷嬷,以后我肯定再不敢去水池边上。” 这话轻轻,也没什么分量,却把王副局管说得老脸一红——刚才李含光醒来时候,已经是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她走水池边上,觉得有人推了她一把,但却没看到是谁。 这受害人都没看清楚是谁,王副局管还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立刻就咬死了是李含光自己害怕被责骂,才编造出来原委,这么数落了几句,张嬷嬷再和和稀泥,李含光也就认下来了:也许是她自己记错了,这事,也许就是她自己不小心。 虽说才是十一岁左右,刚上了半年小学五年级,但孤儿嘛,从小没爹没娘,哪能不懂得看人眉高眼低?三个人心底都清楚,李含光指不定就是顺着王副局管话往下说,为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折腾个不清楚,等李局管回来了,又要发作王副局管…… 王副局管自己心思多,兀自就猜测出了这一大篇,看李含光倒有点忌惮了,不好再训诫什么。她一看手表,“都这会了!老张,那我先走了!” 张嬷嬷今晚值班,本来也要睡慈幼局里,闻言便起来送王副局管出去。回来看李含光坐餐桌前,手里捧着一个馍小口小口地撕着吃,虽说嘴巴动,但眉眼间一片惘然,显然还是惊魂未定,便叹了口气,坐到李含光身边,催促道,“吃吧,今晚难得有好菜,可别浪费了。” 说着,便摸摸李含光头,给她夹了两块油汪汪肥肉,“多吃点,压压惊。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李含光抬头看了看电灯,又看了看张嬷嬷——这个沉默寡言小女孩,今日确实是有几分古怪,过了一会,她才轻声说道,“哎,谢谢张嬷嬷。” 张嬷嬷嗯了一声,一眼看到饭堂门口一个小人影,便喊道,“李莲湖,你过来。” 李莲湖今年也就是六岁多一点,刚上学年纪,听张嬷嬷喊,含着手指就跑过来了。张嬷嬷说,“你们俩不是住一屋吗?你陪她吃完了就一起去睡觉吧,今晚别去看电视了,听到没。” 李莲湖也不问为什么,乖乖地就点了点头。张嬷嬷看时间差不多,也准备回值班室看会电视,说不定还能赶上《每日娱乐》重播,站起来又想着说。“对了,都开学了。你们暑假作业都做完没有?没做完赶紧做啊。没爹没娘就该自己努力,别让人看了笑话!” 这话是张嬷嬷口头禅,说完算数。李含光和李莲湖都没什么反应,她也不意,自己出去了。饭堂里就两个人对坐着,李含光吃馒头,李莲湖看着她流口水。 李含光吃了几口,看李莲湖那个样子,便说,“你吃不吃?” 一边说,一边掰了半个馒头给李莲湖送过去了,李莲湖迟疑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摆摆手。“姐姐吃吧。” 小小年纪,倒是懂事。、 李含光又是左右张望了一下——这一两个时辰都过去了,她渐渐地也从震撼中回复了过来。毫无疑问,她来到并不是什么仙境。即使是仙境,仙境中人也显然分了三六九等……从刚才那两位中年女子谈话,和四周摆设乃至菜色中,她能很轻易地推论出来:自己恐怕是这仙境中地位为卑微一拨人了。 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孤儿,哪里都是任人欺负。虽说她前世乃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但并非没有见识过世间风雨和人情冷暖,只是从前,她是冷眼旁观看戏那个,现,这世态炎凉要体现她身上了。李含光不知道这身体是如何被人推落水池,但她能从两个中年仆妇谈话中听出来,那王副局管还一心息事宁人,这等情况下,即使她能指出凶手,事态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再说,她也确是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这具身体没有留下任何记忆,清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什么事,都得观察中推论。如果不是张嬷嬷把李莲湖留下了,她连自己房间都不知道怎么回。 “吃吧。”李含光硬是把馍馍塞到了李莲湖手里,看着碗里两块肥肉,她有些反胃地抽了抽嘴角,把肉也给李莲湖夹了过去。 慈幼局里显然是不能经常吃到肉,李莲湖年纪还小,这会儿已经顾不上客气了,瞅了李含光几眼,便狼吞虎咽了起来,看她表情,李含光几乎以为她吃是世间难寻珍馐美味了。 虽说她也是有点饿了,但一来还震撼里,二来,这死面黄馍馍,和半凉不热白菜烧肥肉,都是从前她一眼也不会多看粗陋食物,李含光也确没什么胃口。她一边掰着馒头块,蘸着菜汁往嘴里塞,一边含糊地问,“你说,张嬷嬷为什么不让我们去看电视啊?” 她其实对电视是什么,都只有模糊猜测,这一问也就是冒然一问,想找点线索和李莲湖搭话,以期能了解这个世界。 李莲湖也没有让她失望,她一边吞咽一边往外喷着馒头碎,“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慈恩姐娱乐屋里吧。” 这慈幼局里孩子看来都姓李,结合门口那块招牌:皇家天恩慈幼局,李含光也多少猜出了缘由。皇家养孤儿,应该都和皇家一样姓李,也取个念恩意思。由此她还知道,看来这天下还未改朝换代,应该还是李秦天下。 李慈恩。她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也没继续往下问了,想了想,又问李莲湖,“不能看电视,那咱们做什么好呢?” 李莲湖一个六岁孩子,哪有什么太深沉心机,现又正吃得高兴呢,根本顾不上注意李含光,一边吃一边回答,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把这个世界信息,滔滔不绝地倾倒给了正是求知若渴李含光。 # 不能看电视,又吃饱了饭还比较有精力,两个小姑娘把碗收拾了,就回到自己屋里继续谈天。——慈幼局居住条件并不差,还是两人间,虽说陈设很简单,两张木板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再加上一点基本家电和生活用品,也就没有余物了,但起码这床上还铺了垫子和棉褥子,仅就这一条来说,慈幼局条件李含光那个时代已经赶得上中等客栈了。 也许是因为吃饱喝足缘故,李莲湖有点兴奋,李含光都不用怎么发问,她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晚上,正好两个小姑娘都是洗漱过了躺床上说话,说累了头一歪,也就这么睡着了。 屋里虽有电灯,但却没开,隔着窗户,月光投了进来,李含光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楼下隐隐传来动静——孩童们笑声、说话声,隐隐‘电视’声。心里回味着、分析着李莲湖那些话语,好半晌,她才停止了忙碌分析活动,重又茫然地望向了月光。 重活了……她想,我居然重活了,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仙,真应了我祈求? 临死前那极度虚弱与疲惫,似乎又席卷而来,那一幕幕画面,走马灯一样地她眼前回放,竟是要比生前还要清楚,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这些记忆中人物,便会披挂上阵粉墨登场,她脑海中为她唱上一出又一出精彩大戏。 未解谜案、错综人事、泼天富贵、惨淡人心…… 李含光这亘古不变月光中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擦去了眼角滑落泪水。 这一切已成过去,她……竟又重活了,重活到这虽还有几分熟悉,但多却是令人眼花缭乱鲜事物——时光里,重活到了这个令她甚至有几分害怕,光亮、喧嚣、陌生、可怖现实中…… 她抬起手,望着黑暗中这幼小轮廓,眼前却仿佛浮现了另一双手——柔和、纤美、修长、白皙……她自己手。 这一次,不能再活得那样没心没肺了。她想,这一次若是再随波逐流,谁知道会流去什么地方?总要活得再精细些、再努力些,总要力把前生遗憾,一一地再补回来…… 这只幼小而粗糙手张了张,又轻轻地握得紧了,像是要将一束虚幻而美丽月光,全握进手中。 主要矛盾 清晨六点半,慈幼局准时打响了起床铃,李含光和李莲湖都没有赖床,麻利地从床上起来,走廊头大盥洗室里简单地洗漱过之后,便去帮助弟弟妹妹们起身梳头洗脸了。 慈幼局里当然也不是没有乳母、嬷嬷,刚被捡来小婴儿甚至会被乳母抱到自己家中喂奶,由慈幼局拨给钱粮。但她们都是有上值时间,平时帮助照顾年幼无法自理孩子没有什么问题,早上六点多就要开始上值也着实有几分不合常理。所以慈幼局便有这种不成文规定,年长者要帮助年幼者起身盥洗,大家集合了才能开早饭。这也是为了培养幼童们之间情谊,让慈幼局里多一分家温暖。 出发点是好,可因为大家心急开早饭,有些脾气不太好兄姐难免动作会粗暴一些。——还好,慈幼局里长大小孩,多数也都不娇生惯养,还是相当能忍,否则,每天早上宿舍肯定要被鬼哭狼嚎给洗礼一番。 李含光十一岁,李莲湖六岁,慈幼局里都是当姐姐年纪了,两人虽然称不上多温柔,但和年纪大一些、脾气暴躁一些女孩相比,却又要好相处得多了。马马虎虎地把两个三岁左右小姑娘给收拾清楚了,一群人零零散散地,从宿舍往饭堂走。以李慈恩为首少女走前,李含光等人落人群中间,两三岁小姑娘互相拉拉扯扯处后方,还有些有残障男孩落后面,大家虽然一块走路,但彼此间却是界限分明,很少有跨人群交流。 到饭堂各自拿碗筷打饭,碗筷都是固定,吃完了自己洗好放好。无力自理孩子有厨房帮工照料,可以自己洗碗那天,慈幼局里也就被当作是个独立个体来处理了。 当班嬷嬷坐一张固定椅子上,监视着众人各自领饭用饭,虽说屋里人口众多,但气氛却十分沉闷,一大帮子男女童竟都很少传出欢笑之声,大家各自埋头吃饭,屋子里只有碗勺碰撞声,和低沉咀嚼声。 饭不能说好,但起码也还过得去,早上吃小米粥,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煮鸡蛋,一大碗咸菜放桌中随便取食,一人还有一个馍馍佐餐。有时候馍馍里甚至加了红糖,也算是难得豪举了,若有油条出现,则为盛事。——这时代,各种电器已经十分便宜,但因为刚过去不久日本战争和东南亚风波,波及到了大秦几大粮仓,几年来米价飞涨,食品反而相当昂贵,尤其是因为必须保证米面供应,蔬菜都是限量种植,配给制刚结束几年,所以米饭是管饱,但青菜就不能放量吃了。 不论前生过是何等钟鸣鼎食生活,今世已成孤儿,总要面对现实,李含光并没有挑剔意思,她和旁人一样,速而沉默地进着早餐。只是煮鸡蛋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就放入口袋里去了。 不消半个小时,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饭,也排队洗了碗。因为现是暑假,白日里大家都没什么事做。慈幼局里小图书室和娱乐室都是全天开放,孤儿们无事不能外出,大部分人都聚到娱乐室里去看电视了。李含光也跟着凑了几天热闹,她之所以能这么地半融入这个时代,电视实功不可没。 不过,由于这些女孩子们看得多是电视连续剧,其次便是和天家有关各种八卦报道,从里头汲取到知识也十分有限,李含光看了两天也就没再多花时间,今日,她虽也带着李莲湖过去娱乐室,却不是为了看电视——进屋以后,两个小姑娘都主动把口袋里那半个鸡蛋递给了人群中心李慈恩。 就李含光这几天观察,慈幼局孩子王是非李慈恩莫属了,这个十三四岁姑娘家,虽不说是美貌动人,但也颇有几分清秀,可气质却很阴沉,坐当地随便一掀眉毛,就能让李莲湖她身边畏缩一下。 这具身体原主性格,和李莲湖颇有几分相似,都是沉默寡言孤僻不合群那种,就是和同屋李莲湖都说不上几句话,和李慈恩之间自然也没有什么恩怨,顶多就是被她例行公事般地剥削和欺负——交鸡蛋这也是慈幼局里不成文规矩了,除了少数比较凶刁男孩以外,大多数人都要把自己半个鸡蛋进贡给‘慈恩姐姐’。 李慈恩一个人当然是吃不完这么多鸡蛋,她面前已经是集中起了一座小小煮鸡蛋山,刚刚交出了自己美餐孤儿们,无不眼巴巴地盯着它流口水。有些比较机灵人,已经是蓄势待发,准备着一切机会想要巴结她了。 拿过了后两个份额,孤儿院里小小女王扫了众人一眼,似乎是满足于自己威严,她阴沉面孔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笑容,把刚刚上缴两半鸡蛋又示意李含光拿走,“近你遭了难,别说我没良心。” 这说是李含光溺水去医院事,等于是说,她可以享用到她自己和李莲湖份了。 李含光遂乖巧地说了一声,“谢谢慈恩姐。” 便接过了她赏赐,又放入了自己口袋中去。李慈恩亦不意,将剩余营养逐一分派,有些人能吃一个多,有些人能吃半个,有些人则空手而归。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悲,没得吃小姑娘们便怏怏地坐到了门口:她们今日地位,似乎因为没得到鸡蛋,要比前一日低了。 娱乐室并不大,几排条凳、几张方凳都是围着中心一架液晶电视摆放,挤进一屋子人似乎有所不足,李含光见状,便拉了拉李莲湖手,两个人默默地退出了人群,回到了自己小屋中。 夏日走到尾声了,屋里吊扇一开,便十分凉,比较起来,娱乐室则要逼仄吵闹得多了。李含光把鸡蛋掏出来,和李莲湖两人分着吃了,遂从床下找出了课本,说道,“开始做暑假作业吧。” 李莲湖乖巧地应了一声,也是丝毫都不提看电视事,照猫画虎般地,伏案认真地做起了暑假作业。 一转眼,重生于这个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李含光此时已完全弄清,她死后重生,并非是去到一个完全陌生国度中,而是——用此地话说,而是跳跃了一百多年时间,来到了她生活那个时代后世之中。这个时代,秦国还是秦国,李家还是天子,但其余很多事当然是完全斗转星移地换了人间了。 就比如说,电,这东西她那时代还是天上偶然闪过一道光呢,但现却已经是完全广泛应用了。电灯、电视、电车、电话……这些东西都和电有极强关系。也是因为电,夜若白昼,车若奔马……从她头顶天,到她脚下地,什么事都和她时代是完全不一样了。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李含光当然非常好奇,她也很想知道她故人,甚至是她自己历史上有没有留下痕迹,有没有留下评价。但——这一切都并非是当务之急。 求知欲,很多时候都是很奢侈事。李含光那个年代,消息哪里和今日一样传递得这么?对宫里事有求知欲,那就只能花费大价钱来买消息。对史书里事有求知欲?除非你家财万贯能买得起各种典籍,不然,那就只有慢慢地攒钱,慢慢地买书,慢慢地读。而如今慈幼局里,知识一样也是很宝贵,图书室里当然有很多书本报纸,但是这和李含光想要寻找知识没有多少关系。而且她实也没有多余精力来顾及这些了。 和她时代相比,这时代令她为讶异其实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教育普及。——李含光自己前世当然是认字,如果她脸皮够厚,还能吹上一句饱读诗书。但她时代,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是大字不识一个纯文盲。受教育,是达官显贵、豪商地主等人特权,读书识字,那都是要用钱,没有钱怎么交束修,怎么买文房四宝,怎么买书怎么练字?原本她还以为,自己既然生为孤儿,又是女性,自然没有识字可能了。甚至于李含光还想过要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识字现实…… 然而,这个时代,文盲才是极其罕见存。所有人口不论男女,全都是六岁上小学,十二岁上初中。初中以前,十五岁以下孩子是不允许出外工作,上完初中以后,继续求学升入高中、大学,想要做工挣钱也有各种职业培训学校去上,一样也是三年为期。 这也就是说,这时代庶民百姓,早也要到十五岁才能出来独立做工挣钱,一般都是十八岁上出来工作。十八岁因此也成为成人关口,比如说李慈恩,今年已经十四岁,初中将毕业了,按照慈幼局惯例,会为她联系一所职业学校——职业学校一般都是寄宿制,这三年间她寒暑假还是可以回到慈幼局里。而从职业学校毕业以后,李慈恩可以领到一笔微薄安家费,慈幼局也会和学校协调给她找个工作,然后她就全靠她自己了。 是,孤儿人生路一般都是怎么走,这才是含光现要弄清楚第一个问题。这几天她也都不动声色地从各色人等身上了解着这个问题答案,而粗粗地弄明白了概况以后,她当务之急也就是明摆着了。 从古到今,从她那个年代到现这个年代,因为会读书而改变人生命运事可谓是不胜枚举,古有范仲淹断齑画粥,今有……反正她那个年代,因为会读书能考试,不知多少寒门学子飞上枝头。而这个时代令她诧异第二件事,就是女人也可以做官。 非但女人可以做官任职,而且还有女商人、女先生,女店主……反正她仅有几次出门机会里,她看到了无数女人,做着从前男人才能做工作。女挑夫、女织工、女帐房、女捕……抛开那些让她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描述职位,含光又从李莲湖口中得知了这个事实:是,这个时代,女户和男户几乎就没有任何区别了,男人能做任何事女人都可以做,就是前几年刚打过大战里,女人还能当兵——还是为威风特种女兵! 知道消息当晚,李含光根本没能合眼,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委实是太过奇了。 她那个时代,一个孤女出路是极为有限,她并不知道当时孤女终都从事何业,但稍微体面一点人家,都不会要一个无牵无挂孤儿役使。无牵无挂,就意味着没有担保,这样人,不论是为仆为奴,还是做人学徒,都是极不受欢迎。而孤儿又显然无地可种——也许孤儿出路还多一点,但孤女,李含光所能想出来也只有寥寥几条颇为不堪出路而已。 现如今,女户也能自立了,她不必出卖自己身体又或者是人身自由,也能活得下去…… 那么,她要做事,还有任何疑问吗?李含光没有丝毫犹豫,就给自己订了短期内目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也所以,她根本不乎到底是谁推她下水,又是为了什么。凶手到底是李慈恩还是别人,李慈恩对她‘慈悲’背后有什么潜台词,又或者说李莲湖到底知不知道是谁推她下水,是否知道却又不敢明说…… 这些事和读书比起来,重要吗?紧要吗? 只要她不四处乱跑,只宿舍和食堂活动,谁能对她下手?再说,她本来也就和别人无冤无仇,只怕当时厄运,不过是一场无妄之灾罢了——就是背后有什么玄机,和抓紧时间读书上进比起来,这也是微不足道细枝末节了。 这具身体今年已经十一岁了,秋季开学,便是第五学年下半年了,也就是说,她只有一年半时间来准备小学升初中考试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自己目标是好好学习,那李含光近肯定是要把关于学校种种事务都弄清楚,李莲湖对这些事并没那么知情,这些事她是从图书室报纸上东拼西凑配合推理猜出来。 小学,大概就相当于她那个时代蒙学,蒙学虽然也分了好坏,但一般差不到哪儿去,因此入学也没有考试,都是择近入学,每年入学名额也不一样。——含光也算是幸运了,每年这个时候,报纸上几乎都会谈论每年年初小学升等考试,列出各间中学优劣,以及各间小学升学数据,甚至还有各色私人补习班风评等等,给家长们参考。这和李含光那个年代各种时卷、会文大行其道现象几乎是不谋而合,秦国人对考试热情,随着时间推移,似乎只有高。也因此,她可以籍此来摸清自己所小学水平。 天恩慈幼局设大雁塔附近,局里女童几乎都慈恩小学上课,这所学校从报上数据来看,资质平平。如果没有补习班帮助,估计也就是按部就班地升上慈恩初中了。慈恩初中一样是一所平庸中学,历年来考上高中人数都很少,多数学生流向职校,接下来自然就是职校毕业开始做工了。 对含光来说,初中也不难理解,大约就是私塾,职校则相当于学徒,高中她当县学、书院理解,至于大学那可能就是国子监了。再往上还有什么学位,她是暂时没做了解,只知道所有当官做宰之辈都必须从大学出身,可想而知,大学出来即使是去做工那也要比职校出来值钱一些。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有些道理是永远都不会变,做官肯定比做工好,也是颠扑不破真理之一。李含光虽然没有多少野心,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但她也不想把一辈子花费工厂里,赚取微薄金钱。书读得越多,日后要出卖自己劳动力时,叫价自然高了。 李含光前辈子不过活了十八年,说来,她只比同龄人多了七年阅历。即使前世受过了良好家塾教育,确也掌握了一些学识,见识了一些场面,但这些积累和成绩之间确实是画不上等号。现勉强还可说是有点集中力上优势,不像是这个年纪孩子这么容易分心,但等到大家都升入初中以后,随着年龄差速消失,这点优势也不可能保持多久。小学升等考试里发力博取一个好学习环境,几乎是李含光唯一选择。 这一年半时间里,必须心无旁骛一意读书,力争考上城内排名第一桂树中学! ——不过,略微令人沮丧是,李含光现知识水平,大概距离慈恩中学录取分数线,都还要差上那么一丁点儿…… 你说,她能不着急读书吗? 两难 大秦小学课程设置,和一百多年前蒙学有了很大不同。合计开有国文、算学、体育、品德、自然、美术、音乐、手工等八门课,比君子六艺还要多了两门。不过考试时只按国文和算学成绩排名,含光屋里也有她这一年教科书,以及暑假前带回来成绩单。和这具身体原本性格一样,她成绩也是中等偏下,黯淡而毫无存感。 虽说现这具躯体换了主人,心智成熟度似乎高得多了,但李含光把自己今年教科书翻过一遍以后,却是丝毫也不敢小觑自己即将面临一年多课程,她估计自己这一年半时间,那是有得忙了。 国文方面问题,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了,大部分题目李含光扫一眼就能直接选出正确答案来。文言文不说了,她那个时代书面语嘛,白话文也不难,她那个时代口头语,虽说一两百年下来,口语多少有些变迁,但这个生活了几天以后基本也就迎头赶上了,绝不是什么问题。她主要难点于基础部分——她那个时代,拼音这种东西,那还不存呢…… 李莲湖今年刚上小学一年级,正好给她提供了方便,李含光把她教材拿来看了一遍,勉强地把那些奇特字母记了下来。声韵学她那个时代还是比较高端洋气偏门学问,现却成了所有人入门一课,这一点,也令她是暗中啧啧称奇了许久,但却又不能不承认,拼音确是一下降低了习字门槛。这里面弯弯绕绕含光一时说不清,但有改进这却是确然事。 小学一、二年级,功课毕竟比较简单,李含光怎么说也是受过完整私塾教育文化人,帮着李莲湖把暑假作业做完后,基本也就把声韵母自学得差不多了,她又图书室设法把二、三四年级课本给找出来都看了一遍,国文越学越深,对她反而越来越有利,看懂课本这是不存什么问题了,至于学懂如何考试之类——如果她现做《暑假生活》和过去时卷一样,都是考卷模拟话,那也不是什么问题,这些题目对她来说简直和喝水一样简单。 体育、品德、自然、美术、音乐,也都难不倒她,一来小学课程比较简单,二来这多数也都是她前世涉猎过。哪个大户人家小姐不读书识字,不琴棋书画?至于手工不必说了,手工课是男女分班,男生学修葺家具之类,女生学针织绣花,李含光前世水平虽不出众,但拿到小学里,肯定是秒杀级别,到时候随便乱绣几针,也就足以敷衍过去了。 大难点,还是算学。 李含光也是从一年级课本看起,九九乘法表,加减乘除等等,一直到三年级她都可以轻松理解:毕竟前世她也是上过一些管家课程,这种心算水平她还是能够达到。从四年级开始,她有点抓瞎了,这鸡兔同笼也罢了,还有什么三角形、四边形开始求面积求边长…… 虽说为了照顾孩童水平,教科书是深入浅出,和前世算学经典比,已经撰写得十分易于理解。但李含光此事上似乎是缺乏天分,光看教科书她理解得实吃力,对于自己数学暑假作业,也是根本不知从何下手,本子都翻烂了,也才只做出很基础几题而已。 若是如此下去,算学一门课她肯定是别想出色了,考试就考两门课,即使国文可得满分,算学不成也是无用。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但该怎么解决,李含光却没什么头绪。 慈幼局里幼童无事是不能出门,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正中她下怀,李含光此人,慈幼局没什么存感,没有敌人也没有多少朋友,多就是和同寝李莲湖稍微熟稔点,但两人也就是做了三个多月同屋,才刚刚摆脱陌生感。壳子里换了个人这么大事,李莲湖都没有丝毫察觉,可见她们交情有多生疏了。这种无足轻重,不为任何人注意地位,正适合她小心翼翼地观察、融入这个世界。封闭环境,也给她以安全感。再世为人有一个月了,对于如今世界,她通过电视、书籍和报纸也有所了解……但这并不是说她已经和当地土著没什么两样了。很多被土著默认为常识人情世故,她是丝毫都没有了解,而李莲湖这一点上也无法提供什么帮助,毕竟,她年纪还小,虽然六岁了,但还是懵懵懂懂,和李含光前世接触到那些小姑娘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三岁娃子,懂事得非常慢。 慈幼局这个环境,成日里接触到也都是同龄人,几个义工嬷嬷,多数都照顾小一些婴儿,对她们这个年纪小大人持放养态度,这极其单纯又十分冷漠环境里,孤儿们又显得十分早熟,又显得十分晚熟,李含光来看,是有点窝里横意思,这个小院子里不少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事,但这些孤儿到了外头,一个两个肯定又都全抓瞎了,对成人世界,她们是丝毫都没有了解。 也因此,慈幼局里孤儿虽多,但要说功课出色那却是一个没有,含光如今算学水平,同龄孤儿里居然还不算差了,和她住隔壁屋李永宁今年六年级,据说算学从未得过二十分以上。 就是想要院内找人补习都难,不说含光对于和孤儿们来往总有几分顾虑。李永宁生得比较高大,和李慈恩年岁差距也小,大有取李慈恩而代之意思,两人这十几天内已经冲突数次。含光目前对于慈幼局内争斗毫无兴趣,她只想安安静静地搞好学习。 王副局管和张嬷嬷这些天来对她亦没有特别表示,她落水事件看来是完全被当作意外处理了,李含光无法和她们发生多接触,也就不知道自己若贸然求助,会否弄巧成拙反而激起两人疑心,虽说借体重生事,古今中外几乎是闻所未闻,但李含光知道,如今这世上是存‘精神病院’,若是性情大变、一问三不知,按照古代做法很可能就被当作失心疯私下囚禁了,而如今,人们却有很大可能把她直接送去精神病院里。她胆子并不大,也不愿那飘渺可能性,去冒着暴露风险主动接触王副局管。 暑假一天天过去,她算学作业还是毫无进展,李含光正是束手无策时,慈幼局局势却又发生了变化—— 李局管回来了。 # 李局管出去做什么,含光并不知道,慈幼局里也没有谁知道。从众人只言片语中,她发觉王副局管似乎就是慈幼局日常工作主持者。李局管么,虽然也不能说是不当值,但却时常外出,即使是慈幼局,一般也很少和她们这些孤儿发生什么接触。 不过,孤儿们对李局管却都还是挺拥护,别不说,李局管一回来,当天早饭就丰盛多了,食堂罕见地摆出了油条、白面馍馍、煮鸡蛋和浓稠白米粥供孩子们食用,中午居然还做了一顿红烧肉。不说别人,就连李含光,都吃得津津有味:毕竟是长身体时候,只要是能够下咽荤腥,她都是很欢迎。 吃过午饭,含光带着李莲湖午睡了一会儿,照例起来翻阅她算学作业。莲湖本来很愿意出去看电视,经过含光这一个多月熏陶,倒也习惯了这种埋头苦读内容,虽然她暑假作业,一早就含光自学中教着给做完了,但此时也是装模作样地拿着下学期教科书那里翻阅。 “李含光。”忽然有人隔着窗户叫了一声,像是张嬷嬷声气。 含光开门出去,果然张嬷嬷楼底下仰着头叫她。“下来一下。” 含光毕竟也经过一些事情,此时心中也已经是有数了:恐怕是落水事为李局管知道了,李局管要亲自再过问一番了吧。 这也并不出奇,李局管若是要管事,回来后肯定也要梳理梳理慈幼局脉络,若是一概大撒手,有了事也没人听她说话了。含光乖巧地跟着张嬷嬷往办公楼走了一段,安之若素并未发问,倒是惹得张嬷嬷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慈幼局占地其实并不太大,一共是两栋小楼三层院子,里头一栋三层小楼,是孤儿们宿舍,外头一栋二层楼房,一楼集合了食堂、娱乐室、小图书室、育婴堂等等功能,二楼便是办公室了。没有特殊事,孤儿们是很少上到二楼来。大部分孤儿一旦踏上前往二楼楼梯,或多或少都有些畏惧之色,并非是做贼心虚,只是生世上无依无靠,难免有些底气不足,过分胆小。 贪玩嬉水、溺水送医,若是李局管相信了这般说辞,李含光难免得个训斥,可这个小女孩清秀面容上却是丝毫惧意都没有,反而是平静淡然,一脸游刃有余…… 张嬷嬷心底回想了一下李含光从前表现,却找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来,又打量了李含光几眼,心底对她不免也有几分另眼相看,再开口时,口气要比自己酝酿和气多了。“这次让你过来,是李局管要见你,问问你溺水事。” 李含光点了点头,并未有什么吃惊之色,张嬷嬷便盯着李含光,慎重叮咛道,“你别怕,李局管人很好,她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明白了吗?” 含光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明白了。” 这等程度勾心斗角,宛若小儿嬉戏一般,即使以她水平都可轻松应付。含光本欲加上一句:‘嬷嬷大可放心,我不会随便乱说’。但一来害怕从前李含光没有这么机灵,二来也是上了二楼,她话很可能透过门扉传到李局管耳朵里,遂只是保证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不过即使如此,张嬷嬷也是感觉到了李含光通透:对自己心情,她是了解着呢。 她略微放松了下来,拍了拍李含光肩头,“进去吧。” # 以李含光眼力,尚且还看不出李局管办公室布置究竟档次如何。慈幼局内用家具几乎都是杨木、松木,这她从前生活环境里是比较低等用料了,李局管屋内家具一套倒要光鲜些,但上了漆以后也看不出什么。李局管本人穿着亦是平平无奇,上衫下裤无甚可说之处。唯有胸前佩戴一枚玉坠,令李含光确认了她和王副局管不同之处。 若要把慈幼局各色人等,和她前世生活人事对应起来,张嬷嬷也就算是街边为普通家常主妇,王副局管则像是一般大户人家执事婆子,这并不是说李含光有能力一眼看穿她们才具和性格,她若有此能力,前世也不会混得那样惨,这种对比,依靠是她一种感觉。 而现,管李局管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什么多余动作,只是简简单单地坐那里而已,但这一眼过去,含光便几乎可以肯定了:这位三十多岁少妇,从她前世来比话,其出身应当起码也是五品官宦人家千金小姐了。 那枚和田玉蟠龙凤玉坠,是证实了她想法,如果世道没有变话,龙凤纹饰不是一般人家可以轻用,甚至连私下定做都是大罪,这枚玉坠子只可能出自于上赏,家族内部流传之物。即使不论纹饰,从其用料和雕工来看,她那个时代也是一等一贵重物件了。 出身如此高贵女子,会慈幼局做个局管?这含光那个时代,是很匪夷所思事。她那个阶层贵妇人,当时或许有出资资助、创办善堂事,但多也就是派遣下人去出面管理了,别说亲自把持、过问运营,只怕连善堂所,她们都未亲自踏过一步呢。 就是现,从她电视闻节目里得到印象来看,皇后、公主乃至是首相夫人等贵太太,多数也都是家相夫教子,有出来视察一下善堂已经算是一种事业了,亲自介入管理,似乎也应该是比较罕见事。 不过是一枚玉坠,倒是引得她胡思乱想了好长一串,含光按下思绪,依着古今通用到今天一样没有被废止鞠躬礼,给李局管鞠了一躬,“局管嬷嬷好。” 李局管把头从公文上抬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李含光一眼,“嗯,好——坐。” 含光遂办公桌对面椅子上小心地坐了下来,李局管不开口,她也乐得多打量打量周遭环境。经过一个多月适应,慈幼局一切她都已经是摸得差不多了,这里毕竟算是社会底层,所见所闻也是有限,李局管办公室倒是能给她提供一些鲜物事以便琢磨。譬如说,她办公桌上一张照片,和她见到其余黑白照片不同,竟是上了彩,这就足够李含光去咂摸一会儿了。 然而,李局管特出之处,能令她吃惊不已。她特出之处,李局管就感受不出来吗? 虽说此话说来难听,但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即使栋梁也难成才。孤儿院里孩子就是生得好看,往往也是气质庸俗举止畏缩,行动不知礼仪,相处起来令人十分不。见惯了这样粗野孩子,再看李含光,哪怕她也仅仅只是坐当地,没有什么多余动作,李局管亦有种特殊感觉——她觉得自己不像是看一个行动需仰她鼻息孤儿,倒像是和那些身份与她相当高门子弟打交道…… 自己方才有意沉默这片刻,本是想压一压李含光,令她自己慌张起来,但如今来看,成效似乎不彰啊。 不知不觉间,李局管已经把原有轻视心情收了起来,原本打算也有点抛到一边了,她望着李含光认真地说,“李含光,你上个月后院失足落水事,王副局管已经和我说了。她说你是失足落水……我不是很相信,现你可以告诉我,究竟你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推下去?” 见李含光面露犹豫之色,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又添了一句,“你不用害怕别人,只管说实话就是了。纵有什么事,我也能给你做主。” 李含光虽说是面露异色,但却并不像是李局管想那样,为王副局管威逼所致。事实上,她犹豫,多少也是有点自嘲意思:前世高高上,从来无需两面求全,虽说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但时至今日,成了个一无所以一无所靠,社会底层孤儿以后,才晓得自己为人处事上局限。 李局管出身高贵些,能量应该也大,然而王副局管却似乎掌握了运营慈幼局日常事务实权,现二局不谐,拿她做筏子,似乎她肯定只能选个边来站。 从前锦衣玉食时,只觉得那些想要巴结她人功利得好笑,现时李含光才明白,非是任何算计背后,都有功利之心,又或者说,非是任何功利背后,都存着阴暗目。好比现,李局管一句话,叫她犯了好大难,她对这两个局管都没有什么私人感情,又是这样一无所有处处求人局面,若是得罪错了人,日后少不得过得是处处艰难,若是选对了边,起码日后几年时间内,便可以把多时间和精力,用读书上头了。 忽然间,她想到了从前为她所轻蔑那些旁系、庶出姐妹,昔日她嗤之以鼻言行举止,如今看来,却是充满了数不生存智慧。 若换做她是我,含光想起了一位她曾瞧不起、讨厌姐妹。 她会如何做呢? 脑中深刻记忆顿时重演,那些凝固着音容笑貌,又鲜活了起来,一位清雅少女浅浅一笑,自逶迤锦绣中走了出来,脑海深处舞台中轻挥水袖,“五姐,小七不是这个意思……” 一样戏目,用另一种心情去看,看出来却是两重天地了。 含光收回心思,暗叹了一口气:从前她看不懂,却原来也不算是愚笨,也许只是不需要去懂。昔日,她那几个庶出姐妹,对她母亲是处处讨好,她跟前,却未有多么顺从服帖,如今看来,这理由简直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身份再尊贵又如何?管着她们吃穿住行人,并不是她。 县官不如现管,不论李局管过问此事动机是否与她有利,这件事上,李含光都不能有第二种答案。——王副局管和她生活固然也没有太多关系,但张嬷嬷身为两个轮值管教嬷嬷之一,却和她小日子息息相关。 但……李含光瞥了李局管一样,又轻轻地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出身名门心高气傲李局管,却也是得罪不得呀,都已经犹豫了这么久,一句轻飘飘‘确是自行落水’,如何能令李局管满意?张嬷嬷得罪不起,难道李局管就得罪得起了? 做孤女——难呀…… 小于才子 李局管也心里略带诧异地掂量着李含光:这个小孤女,虽说生得颇为清秀,但从前性格似乎是颇为寡言少语,李局管对她居然没有丝毫印象。要回想从前表现作为对比,仓促间居然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毕竟是落水昏迷,送医急救差点还没救回来——呼吸都暂停了有一分多钟,也许这种特别经历,确使得她多了几分与众不同沉稳吧……李局管想到这里,倒不禁有点恼怒了:简单昏迷也就算了,连呼吸都没了,据和她报信人说,当时整个人是*地趴地上,都以为是真溺死了,手按了按肚子,吐出一口水才有了呼吸…… 这样事哪有不寻根究底查个清楚道理?失足落水?有人失足落水后还能爬出水池子晕地上吗?换做是托儿所、小学校里出这样事,家长们不闹上门来才怪,王副局管连这种事都想糊弄过去,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回局管话,”正思量时,李含光也是怯生生地开口了,“我醒来以后,对于溺水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了,要说是自己跳进去,那肯定是没有……但确实也没有看到推我人是谁。” 李含光虽然已经是有意模仿着孤儿们举止,但毕竟底蕴这里,‘回局管话’这四个字,让李局管诧异了。慈幼局里这么多孤儿,懂得回话前添上这么一句只怕也就是李含光一个人了。别说孤儿了,就是一般平民百姓,这么懂礼如今也实属少数…… “真没看到是谁?”李局管按下心中疑问,追问了一句,“含光,你不必害怕,只管实话实说,有局管,别人欺负不了你。” 屁大事,也要费上好多心机。李含光心底叹了口气,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坚持原有说法,“确实是没看见,那个人是从背后推我……” 这倒也是,对付这么个瘦弱小女孩,有大把方法让她看不到加害者面孔,不过大家都是一个院子里住着,若李含光有心,找几个怀疑对象向李局管报告也并不难。只是缺乏真凭实据,要闹腾出一个结果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局管叹了口气,见李含光略带祈求地看着自己,仿佛巴不得现就从门口溜出去,亦不免有几分心灰,挥手道,“回去好好休息吧,马上就要开学了,开学以后好好读书。你们这些孩子啊,怎么就不知道呢,只有好好读书,才是你们出路!” 李含光亦感觉到她话里真诚,心中不免微微一暖:不论李局管叫她来到底有什么目,这句话,确是发自肺腑金玉良言。 要不要顺势提出算学课事?她犹豫了一下,却到底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直觉地感到了一些不妥。 从李局管屋子里出去以后,王副局管当天并没有什么动静,连张嬷嬷都很自如,没有特别盘问李含光什么。李含光肯定也不会蹭到她们跟前去主动讨好,当天,她主要是一直忙着整理前世那些零散记忆。 前一世,她还是一品大员家中嫡出千金幼女,自家家事蒸蒸日上,娘家亲戚也是矗立不倒。不论是父族还是母族都足够她耀武扬威一辈子了,走到哪里,只有别人讨好她,没有她去讨好别人份。对人情世故,难免就要浅了几分。今天李局管一事后,她倒是意识到,学业之外,做人也是她必须立刻关注一堂课。她为人处事,肯定不能再和前世一样漫不经心了,李局管、王副局管、张嬷嬷、李慈恩甚至是李永宁,这些人不论地位高低,将来如何,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可以毫不费力地给她生活带来很大麻烦。 一个孤女对麻烦承受力,也是相当低。虽不说要投入到慈幼局上上下下各种斗争中去,但起码也要能看明白形势,进可广结善缘,退也可明哲保身。 而如何这个半封闭环境里做到这一点,她可得费点思量了。重生前她娇生惯养不通人情世故,重生后也不会忽然就人情练达起来。说不得只好那些极为鲜活记忆中寻找线索,想想她身边下位者,遇到冲突时都是如何行事。 这一想,便觉得从前自己简直被蒙了眼、捂了耳,把身边血雨腥风,都看作了花团锦簇,如今才是真正地睁开了眼睛,看懂了她过去十八年人生。至此,方明白她从前活得是如何粗糙,如何……蠢笨。 这天晚上,李含光也没睡好觉,接下来两三天,也难免都有点精神不振。成天没事就是出神——不过,出神归出神,饭却是不能少吃几口。也就是托赖李局管,她们伙食才有如此明显改善,谁知道李局管什么时候又要再出门去呢。 确,李含光担心是很有道理,像李局管这样出身上等贵太太,一般社会活动肯定也是比较多、比较繁忙。也就是慈幼局里办了一周公而已,李局管便又不知去向何处了。 慈幼局饮食默默地恢复了之前水平,随着饮食丰盛而自然消弭‘鸡蛋归公’现象也就再度浮出水面。李局管走后第二天,李慈恩又一次收走了众人鸡蛋,不过这一次,她倒没有特别偏着李含光。 第三天早上,当李含光照例把剩下半个鸡蛋要放入口袋里时,正当班轮值张嬷嬷站起来了。 “李含光,”她似乎颇有些不满,“这么好鸡蛋,怎么不吃完?难道你还学会挑食了?现马上吃掉!” 几十个人目光顿时都齐刷刷地聚集到了李含光身上。 李慈恩神色加阴沉了,但却没有丝毫反对表示:以大欺小,无非是仗着自己年纪而已,不论李慈恩孤儿中威望有多高,她和张嬷嬷那都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对手。 李含光站起身来,全力做出乖巧样子,低头道,“好,嬷嬷,马上吃掉。” 她又坐了下来,许多人羡慕眼神中,把余下半个白煮蛋沾了酱油,和着稀粥慢慢地送入口中。 之所以坚定地站王副局管这边,正是因为此点。李局管那个层次人,对她就是有心关照,又能关照多少?张嬷嬷这一句话,以后李含光一天就有一整个鸡蛋吃了。 前世活得散漫,从未为了自己用过什么心机,从未真个争取过什么,没想到初次玩弄手段认真做人,得到好处居然是半个鸡蛋。 李含光自己想想,都有些哭笑不得,含着鸡蛋,半晌方才李莲湖艳羡眼神中咽了下去。 她好运,却成了李莲湖厄运,吃过早饭以后,李莲湖自己去娱乐室交鸡蛋了——为避免冲突,李含光未曾陪着她过去,回来时候眼泪汪汪,一望可知,李慈恩那里受了气。 这个小姑娘虽然平常话不多,人也稚气,胆子亦是不大,但李含光刚重生这段时间里,却是和她形影不离,就抛开她去寻人来救溺水自己这点不讲,李含光也不会坐视她受人欺负。她叹了口气,摸摸李莲湖头,说道,“今天那是没办法,以后,有我一个,就有你半个。” 李莲湖吸着鼻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和谁较劲。 李含光也不多说什么,看时间差不多到换班时候了,便又回食堂去寻张嬷嬷说话。 # “暑假作业做不出?”张嬷嬷略带诧异地提高了声调,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李含光。“做不出你找我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张嬷嬷还是拿过李含光随身携带《算学-暑假生活》翻阅了起来,看了一会,也觉不堪入目。“空着都是做不出吗?” “是。”李含光做出略微羞愧表情来,“全是不会做。” 换班了,任何人都很急于回家吃饭,要是李含光早几天来,哪怕只是早几个小时来,张嬷嬷碍于情面可能都会给她讲解几题,现她想却只是赶把李含光打发掉了。——而要打发掉她,好办法莫过于给李含光找个小老师,反正慈幼局孩子们互相拉扯,也是天经地义事情。 李永宁名字顿时浮现张嬷嬷脑海里,她正要开口时,看了李含光一眼,忽然又改了主意。 这孩子似笑非笑站当地,虽说态度上没什么傲慢地方,但那眼神,却好像是洞察了张嬷嬷盘算似。——李永宁学习水平,张嬷嬷和她心里也都有数。 刚为了遮掩她和王副局管,李局管跟前说了谎,自己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够地道啊…… 平安把李局管送走以后,张嬷嬷心里,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自己为李含光食堂出过一次头,表明了态度,已经是足够回报,可现被李含光一看,不知怎么,张嬷嬷心里倒是不知不觉,有点不敢再低看李含光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未盘问过李含光她李局管跟前到底是怎么说,没准李含光就留了个话口子,也没准下回她就能和李局管反口告状了呢? 举手之劳事,没必要太较真小气了,张嬷嬷心念微转,便说,“慈幼局里女孩多,确实数学都不太好……这样吧,一会我下值出去正好给你打个招呼,我记得于元正算学就很不错,还上过杨善榆提高班,你和他是一个年级,正好就让他教你也行。” 她之所以站王副局管这边,其实也不是图那半个鸡蛋,含光就是想设法解决一下算学家教问题,不论是慈幼局里找个大孩子做家教,还是出去找同学帮忙,都得张嬷嬷点头才好办事。眼下张嬷嬷果然提出了一个慈幼局外人选,听起来像是这条巷子里邻居,事态进展已经是超出李含光预料好了,起码,她不必和李永宁学算学。 向张嬷嬷诚恳道过谢,回屋后和李莲湖去八卦于元正,不料李莲湖却不大知情,她年纪毕竟还小,平时话也不多,除了慈幼局内一些常识以外,能给李含光带来消息总归有限,只告诉李含光,杨善榆提高班确是很厉害提高班了,慈恩小学,众人均以入选提高班为荣。似乎若是成绩格外出色,被推荐参与杨善榆算学竞赛得了名次,还有奖金可拿。 按张嬷嬷说法,于元正和她同年又是街坊,李含光不可能对他和他家庭一无所知吧?到时候走过去求教补习,对面不识那可就好玩了。 李含光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愿和孤儿们多打交道,免得背后招人闲言碎语——可不问于元正那也不是办法啊。 怎么说也是受过教育有过阅历人,和一班缺人教养孤儿不好比,李含光开动起脑筋也还是有不少主意,她走出门站原地想了想,便钻入厨房去寻帮厨妈妈们说话。 要讨好长辈,就不需回想那个倔性子不讨喜七妹了,她六妹此事上极是出色当行,略微一闭眼回想,她天真娇憨笑意,仿佛就又盛开了跟前。“五姐,我想——” 没有利益冲突情况下,想要寻求一些小忙,开门见山,是好办法,李含光找到帮厨蔡妈妈、毛妈妈,略带着笑意就把事情给说了。“……要过去打扰,又怕不识礼数,不懂得叫人……” 蔡妈妈人略微和气点,没有毛妈妈那样一脸刻薄相不爱理人,虽然也有些懒怠和李含光搭话,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李含光说了这事,便道。“他们家?卖肉哪来这么多讲究!还管你叫人不叫人?你直接过去就是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他家混顿饭吃。” 毛妈妈咂了咂嘴,眼尾也不撇李含光,乘势也就和蔡妈妈感慨起来,“说来,老于眼光就是好,当时局里那么多男孩,他就看中于元正。我当时和他说:老于,这小男孩和弱鸡子似,怕养不活!他说什么——” 李含光混门边,顺利地听了一肚皮八卦,将于元正底细已是摸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于元正,男,十一岁,慈幼局孤儿出身,三岁时被屠夫老于领养。家境街坊中算比较殷实,父亲老于是个热心人,母亲韩氏性子刻薄些,对他却也颇疼爱。自幼有算学头脑,国文成绩也不错,慈恩小学算是一流好学生……却也因为好成绩,时常被同学欺负,其母为此没少上学校找老师谈话,街坊中被传为笑谈。 时常被欺负,可见性格比较温和。兼算学过人,成绩出众—— 李含光以前总嫌她几个姐妹做事目性太明显,六妹、七妹倒也罢了,这两个小人精子,就是要势利眼都做得比较婉转。她三姐、四姐,乃是贵妾所出,又受父宠,简直深得‘扒高踩低’这四字真言三味,对于那些有用之人,她们脸上笑简直是泉水花,摘了一朵又涌出一朵,别不说,小时候仗着她母亲正房大太太不受父亲宠爱,明里暗里和正房别了多少次苗头?到了说亲年纪,一个两个全都偃旗息鼓,正房跟前奴颜婢膝,看了简直让人恶心…… 从前,她连正眼都懒得看这两个姐姐,现如今却也是多少了解了她们苦衷。就好比现,她也觉得自己想和于元正结交目有点不纯正,心思有点太功利。可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了于元正,桂树中学还考不考得上了? 给自己做了一晚上思想工作,第二天上午,李含光往于家杀过去时候,已经是打定了主意,非得要和小于才子把关系搞好喽…… 失败的计策 离秋季学期开学不过七天了,于元正已经把所有暑假作业全都做好,只等着开学。 一整个暑假他都和几个邻居家小伙伴四处疯跑,他有自制力,每晚还不忘写写作业。他小伙伴们可就野了,这会儿都开始老老实实地家长监督下补起了作业。于元正没人玩了,有空就是看看电视,其实也很无聊。所以他母亲和他说起李含光来补习时候,于元正也挺欢迎。 “鲜了。”他母亲韩氏倒是有点不高兴,嘀嘀咕咕,“你又不是老师,怎么就让你给教做作业?有空干点什么不好,七教八教,你自己作业不做啦?你爸真是臭要面子,这种事就不该答应下来。” “妈。”于元正有点哭笑不得,“都是同年级……” 虽然是同年级,但他其实和李含光确不熟,也没法睁眼说瞎话,硬说两个人是朋友——韩氏生怕儿子被那些一心只想着读完初中嫁人小姑娘带坏拐跑,所以对于元正和女生来往管得是很严格。他和李含光有没有交情,韩氏清楚着呢。 “算了算了。”韩氏脸色还是有点不大好。“你随便讲一下就是了——反正整天闲着也是看电视——真是!老于说话压根不过脑子,慈幼局出来人,一身都是跳蚤,能随便往家领吗!” 秦国人口以前一直不算很多,尤其西安这样边陲城市,和人烟稠密江南相比是地广人稀。老城墙里基本都不盖高楼,公寓房什么,那都是城墙外头城区里,几十年间陆续盖起来。这几十年,西北一直都很太平,又开了好些工厂,渐渐地也就发展起来了,这地价也是水涨船高。于家城墙根巷子里这间祖屋,带院子有一百二十多个平方。虽然屋子老,但现也很值一些钱了,再加上于元正父亲颇善于经营,虽然卖肉说出去不大好听,但进项其实挺丰盛。一家人生活街坊里算是很殷实,韩氏提到慈幼局,语气优越感,稍微拧一拧都能滴出来了。 于元正也习惯了母亲脾气,听了只是笑笑,“妈,我也是慈幼局出来,我就没有跳蚤。” “哦哟!”韩氏来劲了,“你是不知道,把你抱回来那个晚上,我和你爹两个人,一个打手电,一个拿镊子——” 她才说开头,院门一响,李含光推门进来,手门扉上叩了几下,“韩阿姨、于元正,打扰你们了。” 她穿着慈幼局发给本白衬衫,下头是一条青色校裙,衣服裙子都干干净净,头发整齐地打了一条辫子,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身有跳蚤样子。虽然韩氏和于元正刚才就院子里站着,韩氏声音且还不小,但李含光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眼睛里还含了一点笑意。 慈幼局孩子多,又多半都是女生,于元正和她们也没什么话说,两人虽然同学了五年,但因不同班,几乎都没说过话,他记忆里李含光脸甚至是很模糊。现看着李含光,他也是小小吃了一惊。 不是说李含光生得有多好看——慈幼局里眉清目秀女孩其实不少,李含光长得也没有很出奇,真正漂亮到让人惊艳孤儿,即使是女孩,也很容易被领养走。而是……而是她身上那股说不出来气质。 从她挺得直直脊背,到她扳胸前拿书那只手弯起来弧度,还有她脸上那种沉静表情,眼里那种淡淡笑意……这一切细节都组成了一种让于元正无法描述,却又分明能感觉得出来气质。 千言万语,归结起来其实也就是一句话:她看起来太不像是慈幼局人了。 慈幼局孩子,有冷漠粗野,有世故圆滑,确实大多数都不很讨人喜欢,再加上平时没事很少有能出慈幼局,学校里,确没有多少朋友,韩氏也严禁于元正和慈幼局孤儿往来,怕他跟着学坏了。但是李含光给人这种感觉,实要说话,倒像是慈幼局李局管,和慈幼局别人——不要说相似了,就说她们认识,于元正都感到有点勉强。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即使是以韩氏性子,看着李含光也有瞬间尴尬和失语,过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带着过分热络笑意把人往里让,“来来来,进来进来,我们家元正都等你好一会了——” 于元正和李含光很就坐到了他书桌前,于元正看着自己书桌,忽然间有点羞愧:男孩子总不会太整洁,他书桌上,教科书东一本西一本,看起来实有点见不得人。 “呃……你等一下。”他笨笨拙拙地说,站起来就要收拾桌子。不过,因为有点羞愧,再加上平时这都是韩氏活,他不收拾还好,这一收拾乱了,甚至还碰掉了两本书。 李含光被他逗得发出了轻轻笑声,风过银铃一样,很短促也很轻微,但于元正听得清楚分明无比,他脸一下就红透了。 经过一阵扰乱,两个孩子书桌前坐了下来,于元正平稳了一下呼吸,翻开《暑假生活》第一页,他感到自己自信又回来了一点。“你有哪里不懂?” 李含光摇了摇头,把自己怀里算学课本拿了出来。 “我都做了记号了。”她说,“第二页第三题,鸡兔同笼,这一题我会解,但题目上说,要用六单元‘设元法’来做。设元法我……看书看不懂。” “老师不是都教过吗?”于元正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自己看书学?” 李含光沉吟了一下,断然说,“上课时候走神了。” 不知如何,于元正虽然没怎么经过世事,却也感觉得出来她没说实话,他扫了李含光一眼,李含光也看了他一眼。 她有点微微窘迫,双颊发红,眼睛晶亮,却还是坚持说道,“真走神了,没听懂。” ……好吧。于元正说,“那我给你讲讲好了。” 他是上过杨善榆提高班人,普通教材里算学内容肯定是早吃透了,李含光也不是个笨学生,设元法她听两遍就懂了,立刻就用设元法把鸡兔同笼题给解了出来。紧接着又要跳到下一个知识点,于元正摇头说,“等等,你再做几题巩固一下。” 他还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按照母亲畅想,他应该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当大官赚大钱,但于元正也知道这多只是一种幻想——不过看着李含光认真做题侧脸,于元正忽然觉得以后当个老师也挺不错。 他一定挺有天分,才会只讲一遍就把正经上课都不会李含光给教会了。 嗯,于元正对自己点了点头,说不定他真很适合为人师表。 教完设元法,李含光又翻到一页给他看,“这个多边形面积……” 于元正又教给她多边形面积求法,讲了两三个知识点以后,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你到底有多少节课没听啊?” 李含光透过眼睫毛看了他一眼,她表情很微妙,于元正继续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是……好吧,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对这种微妙表情感觉。 “比较多。”李含光回答。 然后她就拿出了两本教科书放到了桌上,“折起来全是不懂部分。” 于元正看到这两本教科书里密密麻麻折页,简直要晕过去了,他拿过四年级上册翻了一下,又拿起四年级下册翻了一下,再把本来就打开五年级上册翻了一下,然后想了一下。 “你所有几何课全部都没听。”他下了结论,“从第一节课开始到后一节课,全部都没听?” 李含光好像有点脸红,她点了点头。 “为什么没听?”于元正木着脸问。 “呃……爱走神?”李含光用心虚语气说,好像想挑战一下,看能不能过关。 “那你现怎么就不走神了。”于元正拒绝接受这么扯淡理由。“你很聪明啊,听一遍就懂了,再说那些知识又不难,你上课时候是把耳朵塞起来吗?” 这下他彻底把李含光问得说不出话来了,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微张着嘴好久都没有说话,显然是给自己找借口。 于元正又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当教授好理由:看着差学生这样绞脑汁地给自己找理由真挺好玩。 “好了。”他开恩说,“这么多知识点一天怎么讲得完?你让我看下到底有多少,排一个课表吧——你到开学为止没有别事情吧?” 李含光赶忙飞摇头,于元正看了,忽然有点想笑。 “要是到开学也讲不完……我开学以后每周六要上半天提高班,下午继续给你上课好了。”他决定道,“你没有问题吧?” 李含光又继续飞摇头,于元正就不说话了,做出专心看课本样子来。 李含光又看了他一会,也不知道想什么,过了一下,好像是觉得自己已经过关了似,她悄悄地吐了口气,本来绷得紧紧肩膀,慢慢地松弛了下来,那种悄然放心感觉…… 其实她长得并不是很可爱,但是…… 于元正看着课本,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 小学课本,归根结底也就是介绍一些知识点罢了,很深挖掘是不会有。于元正找了他去年做习题出来,给李含光说通了一个知识点,就让她做两道题巩固,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吃午饭时候。 厨房方向已经传来了饭香,父亲说话声音也外头响了起来,于元正长身体,饿得很,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正好李含光做了一题,他看了也没什么问题,他揉着肚子正要说话时,李含光已经开始收拾自己带来东西了。 “啊。”于元正忽然想起来,他还没留人吃饭呢,他有点尴尬,“你不留下来——” 韩氏猛然推门进来。“元正,吃饭了!” 见李含光已经把课本抱胸前要往外走了,她笑道,“李同学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有时候,一个人真正意思,往往是含语气里,虽然韩氏话听起来很客气,但她语气,已经很明显地表示出了她意思不过也就是要客气客气。 于元正听出来了,他也能感觉到李含光肯定是听出来了——然后他忽然间就觉得很不好意思,很羞愧。 李含光却一点都没有嫌弃韩氏小气样子,她很自然地说,“谢谢阿姨,不过我们局里要点名,我必须回去吃饭。” 这就立刻给韩氏找了一个不再坚持客气理由,她笑容也真诚了一点,“那你慢走啊,有什么不懂再来问元正。” 李含光对吃饭看起来一点都不乎样子,但却很看重学习机会,她立刻说,“明天上午还要来麻烦于同学。” 韩氏笑容扭曲了一下,于元正赶忙抢母亲跟前说,“不算麻烦,我给你讲课,相当于自己也复习一遍了。开学后说不定成绩还会好。” 韩氏读书时候,秦国教育体系还不是那么完善,她没有读多少书,读书上,倒是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于元正这么说,韩氏脸色就缓和了下来,没有再出言反对。 中午吃饭时候却不免埋怨老于,“没事找事,又不认识,补什么习,耽误儿子学习。” 老于没有搭理妻子,而是问道,“刚才出去那个女孩,就是慈幼局来补习?怎么不留吃饭啊。” “你自己就是杀猪卖肉,不知道肉贵?”韩氏往于元正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多吃点。” 扭头继续对丈夫抱怨,“吃顺嘴了,天天来补习怎么办?” “还少她一双筷子了?”老于不以为然,伸出蒲扇般大手摸了摸于元正后脑勺,“慈幼局张老师过来买肉时候问我,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能不答应吗?” 韩氏不说话了,于元正心里也清楚:他被领养事,张老师前后出了不少力。 “再说,”老于看了妻子一眼,“年纪这么小,又慈幼局那样地方,还知道自己上进,我看这姑娘以后很有出息!刚才出来和我问好,多礼貌!大户人家小姐也不过如此了吧!别这么小气,以后多留人家吃一口饭,耽误不了你存钱给儿子娶媳妇!” 韩氏看来似乎有不同意见,但没等她开口,于元正便插话问,“慈幼局生活很不好吗?” 和一般四肢健全智力没有太大问题男孩一样,他还没怎么记事就被领养了,所以对慈幼局回忆也很朦胧。虽说就生活一条巷子里,但于元正也没有怎么关心过那个大院子里生活。 夫妻两个都不说话了,交换了几个眼色,又看了看一脸好奇儿子,还是韩氏叹了口气。 “没爹没娘,日子能好过到哪去?”她又给儿子夹了一块排骨,“能吃饱穿暖就是福分了……你问这么多干嘛,吃饭吧,吃完饭出去玩去!” 于元正也就不再问了——他也记得前些年他还小时候,朝廷日本和欧洲、美洲人打仗,虽然战争没发生秦国本土,但是物资供应也非常巨大,战时什么东西都要配给,物价飞涨,能吃得起肉人家都不多。这几年,菜、肉价格慢慢回落了,可一样也不是普通人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他运气好,生屠夫家里,父亲又杀猪又卖肉,也爱吃肉,家里三餐都没断过荤腥。小时候吃猪尾巴、猪下水,现就吃猪牛羊肉,蔬菜也是四季都有。想来,慈幼局食堂,未必就是这样待遇了。 李含光走时候,家里已经把饭做好了,她出去要穿过饭堂,看见这些菜色,心里一定很想吃吧…… 吃过饭,于元正没有看电视,也未曾出去寻小伙伴玩耍,他留家里翻了些从前家庭作业,给李含光出了一个习题集。 李含光的野望 李含光其实要比于元正想得聪明很多,这个清秀又有几分古怪孤女,脑子让人吃惊好用。并不是那种需要去私塾额外补习慢脑子,她列出来需要补习课程里,有一部分知识点,于元正只讲一遍她就明白了——就像是从前学过,但是后来又忘了,或者是没和课本联系起来一样。 另一部分,于元正也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李含光不是不懂知识点本身,她是看不懂课本比较含糊解释,几道例题一做,她马上就明白了公式、定理含义。 他原本预期要讲七八个早上,可只用了五个早上,就把这三本书里知识点给李含光补完了。还拿出今年他杨善榆提高班里做一份卷子给李含光试做。 满分一百卷子,李含光居然做了八十多分。——这可是杨善榆提高班卷子。 于元正已经放弃去想李含光到底为什么需要补习了。他把李含光不会做几道题给她讲了一下,既然是提高班卷子嘛,总有一些知识点是课本里没教。李含光学过以后再做了另一份卷子,一眨眼就是九十多分。 连她自己都很吃惊,“怎么这么简单。” 她一边说,一边冲着卷子眨眼,吃惊之色是货真价实。 “你原来觉得算学很难吗?”于元正沉着脸,一边收拾课桌一边问,他觉得自己提高班才子权威受到了挑战。 两个人经过几天补习,已经迅速熟悉了起来,李含光不是个阴沉人,相反性子还挺活泼健谈,听了于元正问话,她摇了摇头,瞪着卷子说。“算学难不难,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原来我也还算得上聪明。” 如果她还不聪明,那于元正简直就要笨死了。李含光做几份卷子,他自己也就只是九十分水平。 于元正脸色差了,他*地说,“你这么聪明,怎么还需要补习?” 李含光回过神来,冲着于元正笑,“就是因为聪明才需要补习呀,有人可以帮我,当然比我自己看书省力得多了。” 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她都这么聪明了,为什么以前学习成绩就是不好?于元正已经放弃去追究这点了,他和李含光斗嘴道,“我帮你补习又没什么好处,你这样说话好……” “好什么?”李含光笑了起来。 “好……”于元正被她看得有点发慌,嘴里话说不下去。还是李含光帮他说,“好无耻,好厚脸皮?” “这是你说,不是我说。”于元正松了一口气,又怕李含光生气,地加了一句,“其实也没有啦!” “确实是受了你帮助。”李含光却爽地承认道,“我也想着该怎么回报你呢。” 于元正是个联想能力比较丰富孩子,他脑海里迅速地冒出了很多生动画面:李含光省吃俭用,慈幼局里寻找机会做牛做马,存下微薄积蓄,给他买礼物…… “不用不用!”他慌忙摇手说,“我不要你回报!” 孩子毕竟还小,一着急就涨红了脸,“你以后有问题就只管来问我——” 倒是把李含光给闹得有点吃惊,她看了他几眼,“我记得你说你国文不是很好吧?你卷子拿出来我看看?” 于元正这才放松下来,他晕晕地把语文卷子找出来给递了过去,打定主意:不论李含光辅导有都不靠谱,他都要表现得对自己很有帮助。 不过,李含光表现要比他想得靠谱得多了。 “作文上扣分数太多了。”她扫了卷子一眼就下了结论,“我看看……你作文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啊。” 说着就给于元正指导起作文来。“议论文破题是第一要紧,一般都让写六百字。你自己记一下,破题一百,这是起,接下来承、转、合,各一百多字,字数便满了……” 于元正头疼就是写议论文,很多事他根本没有看法,憋个两百多字里,起码一百多字还是废话。可李含光说起来却是头头是道,和做数学题一样,写作文她口中就和切大白菜一样简单。 她还现场破了两个作文题给他看,《善意谎言》和《为有德之人》,一个白话一个文言。一千多字作文,李含光不到一小时就写好了。于元正不懂得鉴赏,只觉得她字体秀逸,文章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根本就不像是小学生写,反而很像是书店里卖范文。 “你瞧,”她说,“先破题,善意谎言,虽然是善意,但依然是谎言。它不好,为什么不好?因为它阻碍人们面对现实,这是承,虽然不好,但也要面对这一现象滥觞,这是转。后合:别人口中善意谎言要尊重,可自己要量做个不撒谎人。起承转合脉络清晰,立意又巧,符合这几个特点,哪怕你说臭豆腐是香呢,一样也能拿分。” 于元正张大了嘴,听得晕晕乎乎,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这么厉害。” 确实,连他国文老师都没能把作文给解构得这么清楚,李含光规划下,起承转合,各有一句中心思想,然后再废话几句,六百字就齐了,简直就和填空题一样规范好写,于元正再傻也知道按这个格式写作文再怎么样也能拿个中等分数。 李含光抿嘴笑了一下,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小声说,“这都是从前玩剩下了……” 但是于元正没听清,他又抒发了一句自己感慨,“你要是早两年就参加文华荟英大赛,说不定都能上桂树中学!” 李含光脸色一下就变了,她急急地追问,“啊?怎么难道上桂树中学不是靠考吗?” 于元正比她吃惊,“啊?难道你想上桂树中学?” 两个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点滑稽,不过很不巧,吃中饭时间到了。 韩氏开门进来招呼于元正,“小正,吃饭了。” 她对李含光态度已经热情了很多,“小李,留下来一起吃吧!真不缺你这双筷子。” 也许是因为老于交代,也许是因为李含光自己气质,也许是因为于元正几次提到了李含光对自己帮助——有些是吹,有些不是,给李含光讲课,真也是于元正一次复习——韩氏留李含光吃饭语气越来越真诚了,今天她甚至说,“不要紧,中午点名怕什么,阿姨帮你和她们说,以后中午都我这里吃了。” 不过李含光态度却是从未变过干脆,书一收人就站起来了,“谢谢阿姨,但是局里也有规矩不能乱。” 于元正忙着说了一句,“哎呀,就留下来吃一顿呗!” 也不知怎么搞,留李含光吃饭呢,好像和求她一样,就这样李含光都没答应,还是于屠夫回来了,隔着窗子听见,笑着说了一句,“含光啊,留下来吧,今天我遇见你们张老师,还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说你今天中午我们家吃饭呢。” 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好,李含光只好留下来和于家人一起吃饭了。 却也没有任何失礼地方,端端正正地端着饭碗,压根没有盯着肉菜夹,却也不会特别回避,反正就是很正常地吃饭,没有丝毫穷酸失礼地方——这一点,于元正也习惯了,他都不带吃惊。 倒是老于给韩氏使了几个眼色,韩氏把牛肉多给两个孩子都夹了一些——还是偏心了点,好给了于元正,次好才给李含光。李含光就和没看出来似,谢过韩氏也就那样吃了。 于元正觉得李含光真不像是慈幼局出来,她这个做派简直比有钱人家小姐都有谱。他她跟前——这么个需要他补习,一无所有小孤女跟前,居然有一种自惭形秽感觉。 席间大家也说到了桂树中学事,李含光向于元正打听考桂树中学程序,结果却搔到了韩氏痒处。 “……就靠国文算学这两门,每年西安全府都有四百多个小学生能考上双百,全都去桂树中学怎么能行呢?”韩氏仔细地给李含光介绍,“额外开科加考又不行,朝廷明文规定不许再加设关卡。只好搞加分制,从小学一年开始,你什么竞赛里每拿一个名次都有加分。小正杨善榆提高班每年市里搞竞赛,拿头名加十分,第二名五分,第三名三分,第四名一分,第五名零点五分……就这么加。先把加分制录完了,后余下名额按远近来录。挑剩下不要就去宝信中学。” 李含光眉毛又高高地挑了起来。“宝信中学——” “对啊。”韩氏对宝信中学是热心也熟悉,给李含光介绍。“和桂树一样,都是家塾改制——” 于屠夫插了一句嘴,“那桂树还是要好得多了,桂家现还是咱们西安府老大,谁敢和他们家顶牛。” “去去去,”韩氏没好气,“不过我们宝信也不差,承平杨阁老,历史书上都有人物亲自创办,两百多年呢!以前还出过状元!” “但杨家……”李含光有些着急地加问了一句,“杨家现——” 于元正一家人都不知道承平杨阁老家族现如何了,他们这样屁民怎么会关心这种事。桌上一时有些冷场,李含光眉毛一蹙就换了话题,“桂树一年招多少学生呢?按说这个加分法,要进去也不难吧……” “哎,你这个就不知道了。”韩氏又来劲了。“一年就招一百多人!每年加分竞赛也就那么几项,那些才艺竞赛加分虽然也不少,可有什么用,都是给官家孩子们准备,练书法和乐器太贵了,赛不出来!私塾老师上半天要多少钱你知道不知道?” 李含光当然不知道了,韩氏伸手比给她看,“五百!要出成绩,一个月起码上四个半天,我们家老于一个月有没有挣得到两千块噢!” “那肯定有了。”李含光笑了,“我都听说了,于叔叔人很能干,特别会赚钱。” 没有谁不喜欢被夸奖,尤其是被李含光这样干净清秀女孩很认真地夸奖,于屠夫笑得合不拢嘴,承认了下来,“有,有,比两千块多很多。” 韩氏剜了丈夫一眼,“瞎说!” 转头叮嘱李含光,“回去不要乱说啊,于叔叔没那么赚钱……不管怎么讲,我们一般人家,这个课哪里上得起,乐器又贵,笔又贵、纸又贵,这不是我们这种人去比。我们也就比比杨善榆算学了,全市小孩都要比这个,你说说吧,要考第一名多难。” “于同学……”李含光看了于元正一眼。 韩氏很骄傲,“小正去年考了第四名!” 能加一分……于元正李含光目光沐浴下,忽然觉得自己去年引以为豪这个成绩非常拿不上台面。 李含光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顺水推舟地问了一点宝信中学事。韩氏平时也是很难和别人念叨这个——孩子要读书,男人嫌她啰嗦,出去讲又有点曲高和寡嫌疑,这条巷子里除了于元正以外别人家孩子都是要上慈恩中学——所以一顿饭吃下来,对李含光是真很亲切了,主动端了一盘下橘子进来给两个孩子吃。 李含光吃完饭也没有就走意思,还翻阅杨善榆提高班教材。于元正坐床边看着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好渺小。 “你……想考桂树啊?”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桂树去年录取第一名,一共多少加分啊?”李含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加了四十分。”于元正说。 “那后一名呢?”李含光又问。 于元正既然不想上慈恩中学,或者说既然韩氏不想他上,这些信息肯定都是去研究过,他索性和李含光交底。“一般来讲,拿两个竞赛第二名,有十个加分就稳上了。分数线低时候,录进去也有15分这样,就多加了零点五分。” 那也是某次竞赛中拿到前五名了,全西安府一年就有七八次竞赛,而且是不分年级一体参加,小学生人数多少于元正不知道,起码上万吧。能拿到第五名其实也已经挺优秀——而且,要说加分事,还得先考到双百。桂树中学去年第一名他六年小学生涯里,六十四次竞赛中起码是拿过四次第一,就小学生来说是非常非常优秀了,这往往意味着他自己擅长领域能够蝉联。 于元正好像是为了打击李含光一样,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几年一般低加分也有五分,零点五那是很少见情况。” 李含光哦了一声,又和于元正了解,“那到底都有些什么竞赛呢。” 于元正都有点生气了——李含光怎么还不肯认清现实呢?他*地说,“杨善榆算学、文华荟英——比作文、精诚金石,比书法,丹青秀色,比国画,大雅赛,比音乐,还有每年府运会里小学生参赛两样长跑和游泳,如果得头名也有加分,别舞蹈、手工虽然有赛,但是桂树那里不加分。” 李含光是个很喜欢寻根究底人,她马上问,“为什么?” “哎,还不懂吗。”于元正烦躁道,“桂树就是想多筛点官宦人家子弟进去,你听说过官家孩子学跳舞做手工吗?当然不加啦。” “噢……”李含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见识少,多问了几句,不好意思啊。” 她这么一说,于元正立刻觉得自己脾气发得好没有道理,他闷气一下消光了,赶红着脸道歉,“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莫名其妙生气了!” 气氛这么一闹,反而活跃起来了,于元正好奇地问李含光,“你还打算考桂树吗?” 李含光沉吟了一下,“试试看又不会少块肉。” “可——”于元正又有点说不出话了,说白了,一个慈幼局孩子,没上私塾怎么去和那么多人竞争?于元正夸她可以去参加文华荟英,并不是说她去了就能得名次。 “试试看又不会少块肉啊。”李含光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还有一年半吗,文华荟英、精诚金石和丹青秀色我都可以试试看嘛。” “啊,你不参加杨善榆算学啊?”于元正已经完全被李含光给绕进去了。 “杨善榆算学第一名……”李含光一本正经地说,“当然要留给你咯。” 望着于元正目瞪口呆傻样,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一起找你做题吧。” 于元正目送她出了门都没回过神来,等他清醒过来,李含光人都走得没影儿了,倒把他急得坐立不安,恨不得跑到慈幼局去问问李含光,她到底是认真,还是只开玩笑。 可再回心一想——对啊,为什么他不能试试看呢? 本来是国文成绩太差了,算学再好也有点瘸腿,可被李含光这几句指点,现于元正看作文题感觉都不像以前那么抓瞎了。如果他也能保证考到双百,那……他为什么不能试试看考桂树呢? 于元正床上躺了半下午都没起来,却也没睡,只是望着屋梁发呆。 “小正,去踢球啊!”太阳落山时候,外头有人来喊了。换做往常,于元正早跳下地,一溜烟跑出去玩耍了。 可今日他却仿佛被点醒了一般,身子一弹跳了起来。 “不去——”他冲窗外喊,“我读书呢——” 暑假结束了,秋季学期要开始了,明年就是六年级,明年冬天,他们就要考初等试了。当一个人开始认真地对待学习时候,他总会发现时间是如此不够。 *按,本文设定一年一学期,上学期是三月份开始,下学期是九月份开始。 蓝颜祸水 李含光这几天心情也确不错。 或许是为了弥补她前世凄凉命运,此次重生,虽然一无所有,但路却走得比较顺。比起顺利和于元正结下了友谊,她高兴还是发觉自己算学上也不能说没有天赋——这对她来说,确是很鲜讯息。 前世她父亲乃是江南总督,不但能于庶务,而且学术上也有过不小建树,诸子百家都有涉猎,算学虽为小道,但却通了国计民生,家里先生也有精通此道。她居于其间耳濡目染,想要学,资源何止比此时多出百倍?却是从来也未想过自己有这样天赋,去攻克如此艰深偏僻算学之道。 说实话,李含光从前虽然不承认,但心底,她以为自己是很笨。琴棋书画,比不过她姐姐妹妹,处事理家之道,是懵懵懂懂,不但自己不懂,也找不到人来教她。她虽有嫡女傲气,面上不肯让人,但心里却十分清楚:除了出身,自己说不上有什么长处。 可现,一切却都不一样了,虽说这是很初级课程,日后越学越艰深,也许她天赋就有些赶不上了,并且现,她等于是和小了自己七岁小朋友们竞争,就算居前也没有什么好骄傲,但是…… 这种可以求学感觉很好,这种有一条明确道路求学生涯很好,甚至于这种求学本身过程也很好。算学看似枯燥,其实一旦钻研进去,那种巧妙解题思路,就像是一个个小小诡计,透过一道道题目和出题人周旋感觉,令李含光感到了一种几乎是从未有过欣与喜悦。 惨淡物质条件,与之相比似乎已经很无关紧要了。 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间已经回了慈幼局,李含光轻脚步一顿,她回想着前世时常看到那种漠然面具,也是越来越熟练地给自己挂上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表情。 这种表情,从前她七妹刚到正院她母亲身边养活时,也是经常摆经常见,对于大部分人都有很好吓阻效果。虽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李含光也没打算慈幼局交什么朋友。 并不是她势利眼,只是她实没有太多时间拿来社交。 午饭刚过,许多孩童院子里玩耍,娱乐室里电视声也传了出来,“据我们统计,皇后陛下今年出席公开活动所穿襦裙礼服一共四十二套,其中由纤绣坊出品十三套,夺天工缝制十一套,尚大家请问你怎么看这两者之间微妙数字比例。” “我们都知道这两间绣房高级定制界也是一贯明争暗斗,甚至说竞争火花都已经烧到海外去了,纤绣坊海外关系上是得天独厚,一向很受到鲁国名媛青睐。夺天工这一步上就慢了一些了,现夺天工主要策略应该是力保国内市场不失,但很可惜从我们上半年盘点来看,国内市场夺天工也露出了颓势……” 李含光虽然不怎么热衷于看电视,但也知道这不是慈幼局惯看频道。现一套丝绸襦裙,入门级别都要□千起,劳动阶级大家又倾向于方便做事裤装,对慈幼局女童来说,这种节目和她们关系约等于零。 果然,娱乐室里空无一人,几个女童门口窃窃私语,看到李含光过来,都把眼神移开。这景象,不必看都知道有事发生。 一顿饭没回来吃,难道是这么大事?慈幼局就餐前虽然要点名,但那也只是虚应故事而已,局里三十多个孤儿,每天总有些人因为各式各样理由没来吃饭。含光之前不于家吃饭,何尝是不能留,不过是不想留而已。 她有点纳闷,却没打听什么。——打从张嬷嬷许她出去找于元正补习开始,含光慈幼局里就越发没人搭理了。这种封闭而沉闷环境里,连一点外出特权都能惹来一致排挤和仇视。现除了李莲湖以外,没人会和她说话。就连李莲湖也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和她公共场合有什么过多接触。现去问人,无异于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抱着书直接回了屋子,李含光一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李莲湖床铺和书桌有点太凌乱了。 慈幼局卫生工作还是搞得很好,每天嬷嬷们都会过来检查打分,分数过低要惹来训斥,李含光不知道处处和嬷嬷们做对会有什么结果,但她完全无意挑战这个未知禁忌,就她所知,所有别女童也都一样,李莲湖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她年纪虽小,但个人卫生都不用李含光怎么帮忙,自己就收拾得很妥当了。 但这会儿,她床上,被垛也歪了,枕巾也乱了,桌上书本也被扫得乱七八糟。 ——看起来,就像是她桌前坐着时候,被人强行带走了…… 含光立刻想到了刚才接收到那些眼神,她还有什么好不明白?李莲湖明显是被人带走了! 说不定,还是受了她连累…… 她什么也没有想,站起身就出了门。慈幼局不大,能藏人地方不多,她不信还有人敢把李莲湖带出慈幼局去!一个个找,总是能找到。 确,慈幼局并不大,三排小楼,第一排是办公楼,肯定不会有人白目地去那里闹事,第二排是女童宿舍,目前也是静悄悄没人说话,含光想了一下,下楼直接就从穿堂出去,走到了她基本很少到第二个小院子。 这里也就是这具身体之前溺水地方了,含光扫视了一圈并不大院子,心里也有些淡淡不是滋味:慈幼局应该是从前四合院改建,后院里这一亩水塘,说是水塘,应该就是以前这户人家蓄水池。——西安府僻处西北,难免天旱,住户难免都有储水习惯。 因为后一排底屋比较低矮,采光也不好,一楼是不住人,只有二楼住了一些等待领养男童——慈幼局男童,只要不是有残障,基本都会很短时间内被领养走。这会儿局里就根本没有健康男童存,所以这排小楼是空置,现也是安安静静,没有什么人声。 含光一时难免有几分失措,她甚至壮着胆子走到水池边上看了一眼——深怕看到李莲湖就浮里面。只是这一眼看去,却是不免又怔了一下。 水池里水并不是很脏,看来平时也是有做蓄水池使用,清澈可以见底。 而由肉眼判断,池水深浅应该是连李莲湖都淹不死,别说含光了。 重生以来,她一直有意识地回避着此处,就是偶然经过,也不会池边多加逗留。含光现才明白李局管为什么一再询问她真凶是谁——这个水池,就是真失足跌落,只要能站直就绝对淹不死人。 她脑海里顿时飘过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画面:一个面目模糊凶手,正按着这具肉身头,把小女孩肩颈死死地按水里,直到她挣扎渐渐地减弱了,才就势将人掀入了水池中…… 王副局管和张嬷嬷也太大胆了!这哪里是失足落水,少都是个失手杀人!这样事,难道她们就想靠着哄她几句,就这样把事情给压下来了? 含光从小也生活一个人命不大值钱环境里,她所生活园林中,也不知埋葬了几个花样少女,但,她从前世界中,不值钱那是别人命,她自己命,却从来都是很值钱…… 也不知出了多久神,含光忽然听到了轻轻脚步声——这绝对静谧环境里,一点动静,都能令神经十足紧张她跳将起来。她扭过头去,惊惶地做出了防御姿态,倒退了两步,却又差点被水池边缘绊倒,无需任何人推动,都要跌进去了。 好踱过来那位似乎并没有和李含光为难意思,她反而被李含光慌张给逗笑了——李慈恩抱着手靠一棵树下,阴沉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虽然带了浓浓嘲讽意味,但已是足够稀奇了。 “推你进去人又不是我。”她用下巴努了努水池。“你怕什么?” 含光脑子里顿时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她没有多加考虑,就说了实话。 “我不是很记得了。”她含含糊糊地说着,冲水池方向挥了挥手。“再说,我不是被人推进去……应该是被按进去。” 她疑惑地扫了李慈恩一眼。 李慈恩耸了耸肩,“你觉得我有这个力气吗。” 这倒是实话,李慈恩看起来确不像有这个力气样子,她们俩年龄差距并不大,而李慈恩也并没有特别高壮。 而且从她表情来看,架走李莲湖人应该也不是她。这个慈幼局里虽然有拉帮结派现象,但却并没有形成很严密组织。李慈恩或者可能呼朋引伴地把李莲湖欺负一顿,事后也绝不会有人出去告密,但要说她能指使人看着李莲湖出来和含光谈条件,那也是有点太离奇了。 “你知道莲湖哪吗?”含光现已经没心思去考虑她姐姐妹妹会怎么办了,她直接问,“你知道是谁推我下去?” “谁害你我不知道,”李慈恩面上颇有些深沉之色,“至于谁带走莲湖……局里除了我,还有谁敢这么嚣张?” 不消一秒答案就出来了:李永宁。除了她,还有谁? 李慈恩为什么会出来提示她自然也很明白了,这两人一直都是龙争虎斗,含光张嬷嬷跟前又还颇有些体面,李慈恩自然乐见双方爆发冲突,李永宁遭受打击。 她很热情地提示含光,“你近和于元正走得太近了。” 别看李永宁人高马大,她今年也才六年级而已,不过比含光和于元正大了一岁。十二岁姑娘,早熟一点,已经是到了春心萌动年纪了。于元正生得挺秀气,西安府这样地方,算是难得白面小生,虽然还是个孩子样,但因为成绩不错、形象不错,惹来别人喜欢也不奇怪。 含光不禁一阵无语,她有种自己看电视剧感觉,讨厌是她还是其中很重要一个角色——讨厌是,这种层次勾心斗角,以前她连吃茶都不愿意拿来配,现身处其中了,反而还觉得挺吃力。 罢了,以后事以后再想,含光直接问,“她们现哪里?” 李慈恩比了比二楼一个空房间——“老育婴室里。” 她看起来是不想和含光一起去营救李莲湖,含光也没有邀请她参与意思,她旋风一般地卷上了二楼。 都无需刻意营造气势,只要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和这种人勾心斗角,含光心里便充斥了一股说不出怒火,走上二楼猛地推门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喝了一句,“我已经告诉张嬷嬷了!” 毕竟是以大欺小,还要再部署策略那就有点大材小用了。含光一句话,一群人都回过头来,露出了被迫人群中央李莲湖。 小姑娘辫子蓬乱、面色惨白,看来犹有些狼狈,但却硬挺住了没掉眼泪。含光上前一把握住她手往外带,“走,去见嬷嬷!” 一屋子人没一个敢拦,全看着李永宁——可李永宁平时虽然还敢于和李慈恩顶嘴呢,这会儿却是被含光压住,有点耸了:慈幼局孩子们纷争,按理是没有人会去告嬷嬷。含光第一句话就无视了规矩,别人倒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她了。 含光当然却没有带她找嬷嬷意思,她牵着李莲湖直接进了一层办公楼,但却没往二楼走,而是二层楼梯间停了下来。 李局管不,王副局管和张嬷嬷性子她已经很清楚了,现过去告状,可能会让李永宁得到一次训斥,但这终究不痛不痒,双方已经结下仇怨情况下,李永宁有大把时间继续欺压她和李莲湖。 “她们打你没有?”她悄声问李莲湖。 小姑娘摇了摇头,掀开衬衫给含光看——衬衫底下红红都是淡淡掐痕,但却没有什么青紫。李永宁毕竟还是不敢过分,她也惧怕李含光去告嬷嬷。 但即使是这样,含光也是看得一阵愤怒,她摇了摇头,压下了心底怒火。 “她们说了为什么没有?” 李莲湖又摇了摇头,她细声说,“以前经常这样……也用不着说为什么。” 是啊,孤儿就是孤儿,人家看你不顺就是一顿掐,似李莲湖这样小姑娘,除了受着,还能有什么别办法? 含光压抑着火气,轻声细语地说,“你这一次应该是被我连累了……对不住,我没想到她们会这样做。” 李莲湖拼命摇头,她伸出白生生小手,揪住了李含光衬衫,抬起头看着她,细声说,“多谢你来救我……” 这双黑嗔嗔大眼睛,一下就撞进了李含光心底很柔软一处地方,她突然很为李莲湖难过。这么漂亮清秀、这么懂事小姑娘,本来应该拥有一个很幸福家庭,她本不该被这样随随便便对待,谁有什么气,都能往她身上踹一脚。 “不要这样说。”她情不自禁地道,“以后你跟着我——我来照顾你!” 虽说之前一个多月里,李莲湖本来也就和小尾巴一样跟着她,可含光却并没有和她发展友谊意思,她自知能力有限,自己要这世上活下去,都已殊为不易,要再多照顾一个人,也实是有些力有未逮。 可这句话说出口以后,不知怎地,她却觉得心里实也是一松。——虽然现是她来照顾李莲湖,李莲湖并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她地方,但能有一个人可以一起依靠着走下去,到底是令她有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踏实感…… 李莲湖眼睛也微微地瞪大了——这孩子心思内敛,不论什么事,似乎都难以令她有太大反应,然而,她揪着衬衫手,却是不知不觉间揪得紧了些,而抿紧双唇,也隐隐地透出了她心情。 “时常欺负你人,除了李永宁还有谁?”含光也没和她继续说这事儿——有些事,自己心里下定决心也就够了。她领着李莲湖往楼下走。“李慈恩?” 李莲湖摇了摇头,说了几个人名,有些人是开学就要去上职校大女孩,有些人李含光还挺熟悉,都是比她小几岁女孩子。 这其中也就是李永宁名字显眼,其余人等,都不必过多操心。不是即将要离开慈幼局,就是年岁比李含光小,可被她完全压住。 两人手牵着手走进了女童宿舍,李永宁和她党羽正等楼梯口,她们全都密切地注视着含光二人,但却没人开口。楼梯口气氛,可说是略有几分诡谲。 如此注视下,李莲湖手不免微微地僵硬了起来,含光便用力地捏着她,一群人注视中仰首挺胸地走上了楼梯。 李永宁从头到尾都没有勇气阻止她。 ——从她们站立位置,可以方便地看到第一栋楼楼梯口,李含光和李莲湖明明白白,就是从办公楼层下来。她们去办公楼层是做什么去?恐怕不需要太好脑子也能猜得出来。 进了两人宿舍,含光便告知李莲湖,“她们肯定以为我们去见张嬷嬷,之后一阵子,应该都不会来找我们麻烦——肯定是光顾着害怕张嬷嬷她们了。” 这里面道理,李莲湖也是明白,她瞪大了眼,“所以姐姐带我过去楼梯间坐着……” 一点心机而已,李含光可没有和她一起赞叹兴致,她干脆利落地说,“但这也缓不得多久,这一阵子,你躲着她走,一个人呆屋里时候,把门给反插上。” 她做了个抹脖子姿势,“我会找机会把她给——” 李莲湖顿时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一瞬间,她有了一点符合年纪天真,李含光看着,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才说,“我会找机会把她给赶走,机会到来之前,咱们先韬光隐晦一阵子吧……” 忽然间,她又想到了一个熟悉故人。 啊,她七妹,出手之前,永远是那样低调,她是把韬光隐晦这四个字,刻到自己骨头里去了…… 虽然很羡慕七妹胸有成竹、从容不迫,但李含光却知道,七妹风格,她永远都只能仿,不能学。她自然有她性子,江山易改,肉身都能换,恐怕本性,却始终难移。 今日韬晦,不过是形势所迫,他年风云际会时,她也自然有她活法。 此之前一切低调,一切努力和一切汗水,为,也都是他年风云际会时,她可以攫青云之末,从此飞扬跋扈、浪荡逍遥。 机会是一定会来,她所欠缺,只是积累时间。 开挂 生活毕竟不是戏剧,不可能永远□迭起。大部分时间,人们总还是平平淡淡地度过日升月落。李永宁挑衅本来也只是慈幼局中很寻常一幕,她既然被含光利用张嬷嬷吓退,那么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起码,李永宁心里是这样,她不过是反常地沉默了几天,张嬷嬷没找她谈话以后,便又一如既往地活跃了起来。 含光也暂时无暇顾及李永宁,她正集中全副注意力去攻克眼前又一个难关。 开学,一直都是学生生活中一件大事,对于含光来说就是如此了。每天早出晚归学校生涯,也意味着她和这个世界接触时间大大增多了。——虽然她活动范围还只集中慈恩小学附近,但起码每天早晚步行上下学,都是一次和社会集中接触大好机会。自行车,汽车、公车,甚至是藏地底下地铁,天上飞飞机……这些东西,含光大多数只是电视里看过,如今或者是坐过,或者是摸过,又或者是仰头看着它从天空中飞过,开学不到一周,她俨然是和这个社会又融合了一点。 值此海绵一样吸收知识时刻,李永宁之流根本就不她考虑内了。毕竟,除了学校以外知识,学校以内课业才是她要考虑重中之重。 国文不必多说了,五年级下学期开始教授文言文,比她看过课本要艰深一些,但多也就到《世说语》里比较浅显级别。诗也不过读到《童趣》而已,她那个时代,一般九岁孩子都已经脱离《百家姓》、《千字文》,开始往《论语》进军了,追求乃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境界。含光唯一问题就是她还不是很良好拼音基础,还有一些古今语音变化,至于别,那都是秒杀级别。 算学话,五年级下学期,几何学内容便加多了,有许多作图课程也是开,这些鲜符号和角度,她之前于元正那里只是见识到了一些皮毛,虽说要花费精力,但也没有什么太大难度——李含光去世时候年纪不大,脑子还很活泛,正是吸收知识佳时间,再加上她毕竟比一般孩子多了几分成年人自制力,一顿恶补以后,已可以轻松跟上小学课业进程。 这两门主课,看来到小学毕业都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含光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副科——她现琢磨事,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估计都能恶心得吐出来。 含光考虑她该挑选哪门副科来一鸣惊人。 之前说过不会参与杨善榆算学竞赛,她是很认真。第一个,于元正若要考桂树中学,杨善榆算学竞赛是他唯一机会,抢不抢得过是一回事,去不去抢是一个态度问题。不论于元正想不想考,她都不会这件事上去和他抢风头。第二个,算学毕竟是她刚刚涉猎学科,根基未稳,要取得佳绩,少不得得花费大量功夫。但除了算学以外,国文、音乐、书法、绘画还有于元正、韩氏压根没提起女红、马术,这个年龄段,她都是欺负小朋友节奏。问题只于她怎么能合情合理地冒出头来而已。 一个孤儿院普通孤女忽然间擅长弹琴吹箫,估计都会被人怀疑是鬼上身了。同理还有绘画、女红和马术,都是需要大量练习和特定材料,马术就不说了,含光早了解过,现一匹宝马价值和她那个时候差不多,基本都不是贫民能接触到高贵物事。绘画、女红取得成果之前都会出现大批量习作,而且技法发展也都是有脉络可循。她若是虎口夺食,从别人口中夺去了这个加分项,别人质疑起来话,她拿不出习作啊。一张绣屏起码要三个月时间来做,一幅画也需要一盘颜料来画,她上哪去速制作成品? 思来想去,唯独能容得下她大放异彩,也就是书法一项了。先把才女名声给打出去了,日后砍瓜切菜般地给自己争取额外加分,收到质疑声自然也就小得多了。 至于她是如何从一个钢笔字都写不明白差生变成书法达人……这个问题含光决定先不去细想。 很,开学已有半个月了。含光充分地把握学校每一分每一秒来完成慈恩小学说不上繁重家庭作业。她几乎没有经过什么努力,就很轻松地掌握了目前这几门课业进度。如此惊人变化竟没有惹来议论,说起来还要得益于这具身体原主零存感。原来李含光同学里居然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同桌都和她没话说。就是现,她角落里埋头写作业身姿都没有引来任何一点多余注意。 李含光虽没刻意去了解,但毕竟慈恩小学也不大,她又起码还算是有点城府和观察力,无需特别留意,也很了解了几个熟人慈恩小学境况。 李永宁、李莲湖都慈恩小学就读,李永宁六年级,李莲湖一年级。她们学校里毫无例外都属于乏人搭理那种孤僻同学。 也不是说就有什么孤立、欺凌举动了,没有,只是单纯漠视。也许是慈幼局孤儿不知道如何和外人沟通,也许是同学们也不知道怎么和这些特别存相处,慈幼局孩子慈恩小学绝对是自成一派,顶了天能和同桌之类不痛不痒地说上几句,要说打成一片那是不论哪个人身上都没发生过。 含光也无意打破这个惯例,她继续努力做作业,钢笔墨水用得比别人好几倍,去领时候还被张嬷嬷说了,“又不是天天都上书法课,墨水怎么用这么。” 书法课一周也就只有两节,一节上硬笔书法,也就是钢笔书法,还有一节上毛笔书法。平时人们都用一种科技发明‘水笔’写字,还有圆珠笔等等,这些笔虽然上不得档次,但架不住方便。用惯了两种笔,连钢笔都有很多孩子用得坑坑绊绊,一到书法课上就到处乱甩墨水。毛笔课那就不必说了,学校都要求孩子们自备罩衣,免得四面八方甩来墨汁把衣服染得成纯黑色。 只有那些真正殷实人家,现还保持了用毛笔手书信件习惯,这样人家孩子,才能自如地运用毛笔写出大字,理所当然,精诚金石竞赛头名,也就是为他们准备了。 杨老师心不焉地教室里巡视了几圈,心里还想着今年精诚金石竞赛——慈恩小学地段不是很好,大雁塔老城区里毕竟是稍微偏僻了点,这里传统住户都是平民百姓,时至今日还有谁会用毛笔写字?年年精诚金石,慈恩小学都是垫底丢人。这关系到杨老师评等和束修,虽说一时也无计解决,但稍微惆怅一下那还是要。 手上还滴着一点墨水——刚才被张良宇给甩上去,死孩子越来越淘气了。杨老师视线一张张大字上飞了过去,他越看越有些伤感。 古人谤字书为‘筋书’、‘墨猪’,那好歹还是字,眼下看到这些,连字都不算,鬼画符都要勉强,很多人都直接写成一团墨了——偏偏还都是屏息静气极为用心,叫人还不好多说什么。起点就这么低,也只能是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 正这样想着,杨老师眼神忽然间不经意地掠过了一副碑帖。 是,他能反应过来之前,他眼睛已经自动地识别出了类别:这不是大字贴,不是描红贴,而是一张正儿八经临摹碑帖。 大字,是打了大大格子,一张纸只给写四到八个字,描红,是纸上勾勒了红格,练习者只要填满那就成了。临摹碑帖,用是一张长方形宣纸打了竖条,照着碑帖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不能描,必须看着写。 小学生能临摹碑帖,就算是饱读诗书之家也是不错成就,毕竟现课业多了,分散了精力,书法终究只是修养一种。不可能全力专攻。一般写大字要写三年,描红小字描到五年级以后,进展不错就可以脱稿来临摹了。至于写出一手漂亮秀气字,按现进度来说那都是高中生才能达到水准了。 杨老师先本能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赏,而后,他反应过来了。 还没来得及吃惊呢,眼睛又回馈给他一个信息。 这个女学生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文房四宝以外没有别书本。 也就是说没有原帖……她不是临摹,她是默写。 杨老师现心情已经完全不是吃惊可以描述,他张大了嘴,停了桌前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妍美流变行书。 盖闻二仪有像。显复载以含生。四时无形。潜寒暑以化物。 这个女学生仿佛压根没留意到杨老师视线,她还专注地写,稚嫩脊背挺得和小松树一样,手肘悬空,速而流畅地写:是以窥天鉴地,庸愚皆识其端。 刚才还为书法竞赛烦恼杨老师,现却有点无法相信自己眼睛了。 这……这是《圣教序碑》啊! 杨老师的良心(上) 杨老师眼神停留含光背上,就像是一根刺,刺得她怪不舒服,很想扭肩拧背,缓解一下这隐隐刺痛。但多年来养成习惯,使得她近乎是本能地摒弃了心中杂念,几乎是抱着虔诚心情,继续书写着大唐时传承下来名碑贴。 说来也是好笑,当年开始练字,只是为了和她那小小年纪就刻苦得近乎妖孽七妹怄气,可练着练着,却是练出了乐趣,书法成为了她前世拿得出手特长。甚至因为书法出众,她也曾得到父亲看重,激起了他教女兴致。繁忙公务中,她父亲也曾抽出几个下午,指点她临摹特地从西北搜求来几张名贵碑帖,含光到现都还记得父亲声音,“飘若游云、矫若惊龙,书圣是刚柔并济,可称二绝。我也不指望你能兼收并蓄,你能把书圣柔给学去了,再兼上一二分刚强。当今天下女子书法,能比得过你那也不多了,要学王右军,别碑帖多有伪作,你且先把《圣教序碑》临熟了再说。为人处事,难得持之以恒,王右军学书,墨染青池,我且看看你能染黑几缸水吧。” 王羲之传世名帖不少,但有名还是集众帖镌出《圣教序碑》,当时只是这个碑帖,她就学了两年。此时一提笔,昔年往事顿时纷至沓来,占据了脑海,前世那鲜亮锦绣、泼天富贵、含糊笑语,仿佛都回到了眼前……含光是真写进去了,等她回过神来时,一张纸已经写完,而杨老师也已经站她身边很久了。 放学了,同学们虽然也投了好奇眼神过来,但这份好奇可比不上对放学铃声渴望。既然杨老师已经停留含光身边很久,课堂秩序也就不那么良好了,许多学生们都交头接耳地说着小话,教室这个角落并没有吸引多少注意力。含光也就很平常,甚至是有几分吃惊地看了杨老师一眼——她演技不好,这几分惊容,真是准备了好久才敢露出来给杨老师看到。 杨老师却也早度过了开始震惊期,现他看着含光眼神已经是带着深思了。 “这个碑,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他问含光。 “《圣教序碑》啊。”含光很自然地回答。 下课铃声响了起来,杨老师深深地看了含光一眼,“你和我到办公室来。” 放学期间,大部分老师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办公室里空落落,只有几个留堂学生听班主任训话,杨老师没有留下来和同僚寒暄,他急匆匆地来到自己办公桌前,随手清了一下桌子,便铺排开了自己文房四宝。“你用这套写几个字我看看。” 学生练字,能用多好笔?笔锋干涩、劈叉都是很常见事,就是纸张,也用是便宜麻纸。杨老师自己这套文房四宝,起码是有点名堂了,含光端详了一下:砚台用居然是洮河砚,如果不是近年来洮河砚跌价了,那杨老师家底可不容小视,墨是墨,味儿却也不错,比她用罐装墨汁要好得多了,笔是狼毫,纸看来也是上好正宗宣纸。杨老师衣着简朴,穿是老师们常穿青布直缀,不想这一套文房四宝倒是大见身份。 虽说指尖已经是有点发痒了,但含光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磨墨冲动,她故作无辜地看了杨老师一眼,“老师,我没磨过墨……” 杨老师拍了自己额头一下,“噢,我都忘了,你们都用是盒装方便墨汁。” 他摇了摇头,也不教含光,自己麻利地就挽袖子开始磨墨了,不多时便得了一泓墨水,给李含光出题,“就写大秦盛世、并蒂花开八个字。” 含光看了杨老师一眼,心里也是若有所悟了,她虽然有意要写得差一点儿,但当着杨老师面也有点紧张,不知该如何把握分寸,索性就随意着笔,做出完全懵懂无知样子,按着杨老师要求把横幅给写了出来。 杨老师已是看得一脸讶色了,他用一种极其陌生眼神看了李含光一眼,又去办公桌前翻阅了一下作业,估计是想找出李含光原来作业做对比。——不过刚开学,书法课都没布置过作业呢,找找到底也只能放弃了。 “我记得你以前写字没这么好吧!”他问李含光。 “我现写得很好吗?”李含光故作惊讶。 ……杨老师无语了。 “你住附近吗?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下班?”他决定直接和李含光家人沟通。 这个清秀小女孩却平顺安详地回答。“我是孤儿,老师,就住皇家慈幼局里。” 杨老师这才留意到她名字,他脱口而出,“哦!你是含光门被捡到啊?” 孤儿随天家姓自然姓李,含光说是她哪里被收养。李莲湖、李慈恩名字都是这么来,事实上李慈恩很可能就是慈恩小学门口被捡到。 含光也算是证实了心里一个猜测,她点了点头,默认了杨老师说法。 杨老师也没有为自己点破李含光身世,可能刺伤了小女孩玻璃心事道歉,事实上,他正盘算一个很不错主意。——这个主意也就是刚才,知道了李含光身世以后才突然出现他脑海里,可他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行,越想越是兴奋。 “走。”他不由分说地站起来,拉住了李含光手,“我们去慈幼局找你——” “我们都是嬷嬷们管。”含光提供信息。 杨老师喷了喷鼻子,“老妈妈们?他们可管不了事。” 他又停下脚步,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便说,“你等等啊。” 当下就掏出手机,摁了几个号码。 “修文,问你件事,慈恩小学边上那个皇家慈幼局还是你表嫂管吗?”杨老师嗯嗯了几声,“是,我有点事找她——行,那你帮我打电话问问,她要是家,我直接带人上她家去谈。” 还真是坐言起行啊,一点缓冲都不打。 含光多少也明白了杨老师打算,不过,这盘算对她自然是只有有利,她也就继续端着一脸懵懂,看杨老师那张罗了。 这个修文很就把电话给打回来了,杨老师又直接给李局管打了个电话,便领着李含光出了学校,自己开出一辆车来。 “上车吧。”他笑着对李含光说,“我带你去你们李局管家里蹭饭。” #李含光上回坐车那还是从医院回慈幼局时候了,那坐还是又高又大公车,头一次接触这样比较玲珑小巧私车,难免左顾右盼,伸手想要摸汽车香水,可手指动了一动,发觉杨老师眼角余光正瞥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然地把手给收回去了:虽然她现什么也不是了,但到底还算是总督家女儿,就是见着了鲜物事,也不能这么大惊小怪…… 杨老师却很宽厚,他含笑说,“很少坐车吧?以后就习惯了,坐车不要盯着香水,多看看窗外,不然一会晕车呢。” 又问李含光,“去过你们李局管家里吗?” 李含光摇了摇头,杨老师说,“你们李局管家比较有底蕴,住房子好。她丈夫是谁你知道吗?” 含光承认她对李局管近乎一无所知。 杨老师就给她科普,“你们李局管嫁就是桂花奶业董事长。” 含光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杨老师有点吃惊了。“你没喝过桂花牛奶?桂花飘,牛奶香……” 含光现可以肯定杨老师家境也不差了,她咳嗽了一下,量藏住笑意,很自然地告诉杨老师,“老师,我们早上都喝小米粥配馒头,有白面馒头都很好了。桂花牛奶多少钱一瓶啊?” “……四块多吧。”杨老师一脸震惊,半晌才喃喃了一句。 他看着李含光眼神,就又充满了一种疑虑:连牛奶都喝不起慈幼局,是怎么培养出李含光这么一个书法小天才? 过了一会,杨老师思绪从自己事业上忽然又转到了李含光生活上,他想到了李含光那句话:有白面馒头都很好了。 这么清秀可爱小姑娘,平时就喝点小米粥,吃点杂面馒头……这也太惨了。杨老师要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简直眼圈都要红了,他心里暗下决心:就是为了李含光,也非得把自己想法贯彻出来不可。要是桂太太不愿意配合话,少不得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沉浸自己思绪里杨老师,听见李含光问他,“老师,你是不是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啊?” 杨老师模模糊糊地就回答,“嗯,第一年。” 回答完了,好像觉得刚才李含光声音里充满了笑意——他狐疑地扫了李含光一眼,却又什么都没看出来。 西安府老城区不是很大,不多会车就开到了目地,杨老师让李含光先下车,他自己把车开去停了,回来就见李含光站巷子里左顾右盼,见到他便好奇地问,“老师,这里原来是不是将军府啊?” “你怎么知道呢?”杨老师领着李含光上前摁门铃。 这还不简单?所谓文东武西,以钟鼓楼为中轴线两边话,西安府官衙也就是省政府肯定是中轴线上,刚才他们开车经过时候含光已经发现了提督衙门后世之身——西安府大礼堂。大礼堂坐北朝南,左侧也就是城西面大衙门肯定就是将军府了,她那个时代,西北战事频繁,将军衙门不可能规模太小,而且必定是常设衙门。再说,看看门钉、石狮子、门当什么,还有李局管夫家姓氏,多少也能猜出来这是哪儿了。——她那个时代,桂家可是牢牢地把持着西北军事,西安府里桂家人住宅子,规模又这么大品级这么高,不是将军府是哪儿呢? “……我瞎猜。”含光吞下了一肚子话,忍辱负重地说。 “挺会猜嘛。”杨老师摸了摸含光头,“进去吧,运气好话,咱们还能混一顿桂家家宴吃。” 见小女孩瞪大眼望着自己,他哈哈一笑,“没事,运气不好混不到饭话,老师就带你去下馆子。” 好容易遇到这么个书法好苗子,他是真心起了要收徒念头,杨老师现对李含光充满了同情心和保护欲,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李含光体验一下正常孩童生活。起码,得让她尝一瓶桂花牛奶才算是对得起杨老师现正隐隐作痛良心——要知道,从小到大,杨老师牛奶就根本没断过顿,他是从来也没想过世上还有人连牛奶都没有尝过一口。 而他万般同情李含光,现正左顾右盼地打量着院子里陈设,看了半天,她暗地里撇了撇嘴:虽然这时代科技进步了,可审美却真是不敢恭维。屏风摆门前,那是因为以前大门常开所以遮掩一下院子,现大门都不常开了,还摆个屏风,本身就挺多此一举了。却还非得要选个大理石山水红木框屏风……也真是够庸俗了。 心底狠狠地鄙视着将军府品味,含光对杨老师露出了‘期待’笑容,量雀跃道,“好啊好啊,有好东西吃喽。” 杨老师看眼里,心底又是一痛:可怜这孩子,毕竟是没吃过几顿好…… 他也冲李含光很和蔼、很轻柔地笑了笑,两个人于是就这么和谐地向着迎出门外李局管走了过去。 第10章杨老师的良心下 含光前世出身名门,她父亲虽然是江南总督,但老家却在西北。在她那个时代,和把持了西北军事的桂家,也是相互交映的名门世族。既然有同乡之谊,她对桂家的情况,也是比较了解的——在她骤然去世之前,她的七妹,还正和桂家的宗子议亲呢。含光也是多少听说过这个鬼面将军的名声的,只是自她穿越以来,要烦恼的事实在多不胜数,而特定时代的几个特定人物,要追寻其下落,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终究不论昔年际遇如何,他们都早化作了尘土,再深究又有何意义?含光试着努力了一把,却也没在身边得到过什么线索和信息,便将此事束之高阁了。 不想,今日却是走到了桂家旧宅,更是影影绰绰地发觉这两周来也见惯了的杨老师,身份也没那么简单,含光一时也是有些说不出口的古怪感觉。仿似前世的幻影,又重叠到了今生。虽然眼看着的是站在门口的李局管,但她眼前浮现的,却是数百年前,这将军府内车水马龙、衣香鬓影的奢遮场面。 那时候的桂宅,又岂是如此容易进的?纵有人带着,女子轻易也不能从正门进,更遑论如此站在二门外迎客了。走在这条青石甬道上的,多数都是朱紫之辈,他们面上虽然表情各异,对宅子的主人,却往往都带着盛大的笑容…… “小生见过李局管。”杨老师对李局管拱了拱手,他的表情要比和含光说话时慎重一些,谈吐也更有古意了。“初次见面,多承修文牵线了。在下杨毓连,家父是学政厅高等教育处处长杨讳启文。” 李局管笑了,“早听修文说过了,这个辈分也不知道怎么论,说起来我和令尊也是见过的,都是平辈。可这么一来,你和修文又是错了辈了。” 杨老师忙说,“各论各的,各论各的。局管和我父亲是同僚,我当以长辈视之。” 以李局管的随意来看,她的确是把杨老师看作小辈,杨老师做出这样的态度,是很合适的。他虽然一团天真浪漫,但这时却说得上是谈吐有度。含光心里多少有数了——继良海善庆,大英启毓流,从排行上来看,这一位应该是西北杨家的十几世孙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进宝信中学执教,而是落入了慈恩小学中。 “还叫什么局管啊?”李局管冲含光随意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叫李阿姨吧——说起来,你父亲也是够避嫌的了,你好歹也是国子监的高材生,怎么连宝信中学都不让你进,要把你发到慈恩小学?” 杨老师的笑容有点发苦,“年轻人总是要吃点苦,锻炼一下的。” 虽然宅邸外表,也许和两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但内部却已经是十分现代化了。含光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几处灯饰,恰到好处地给庭院提供了光源,夜色中灯火处处,很容易能看得出来,这处巨大的桂家宅邸,内部还是住满了人口。 含光也算是藉由于元正接触了一下这时代的平民百姓,由于不再种地的关系,儿女数目多寡,好像已经不太重要,再加上房价走高,多一个儿子就要多筹措一处房产,平民百姓们多数都是生育两个就到极限了。在如今这种四口之家比较盛行的社会环境里,大家大族的底蕴,倒是越发容易显示得出来了。就是李局管,在慈幼局里穿得和一般的妇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上衫下裤的工作服,可在自己家里就算是露出真面目了。一袭袄裙半新不旧,看着怪家常的,可含光扫了一眼便看出来了:这是织金云纹蟒缎的一套料子。在她那个时代,不是有品级的命妇,还不能穿着这个。 她忽然觉得李局管实在也很有意思,身为如此衣食无忧的贵妇,却是试图在慈幼局里和低等管事仆妇们周旋,而且看其态度,进展还不是很顺利的样子。这好像不是她理解中一般贵妇的行事逻辑。 “年轻时候多吃点苦也是好的。”李局管自然不会留意含光了,一边和杨老师随口寒暄,一边把他们带上了一条偏路,从宅子的中轴线判断,这里应该是府里左翼的一间偏院,位置不差,但却不是中轴线上的左正院——李局管一家很可能不是元帅府里的话事人,甚至都不能说是很有分量的住户。正院属于家主居住,左、右院子,一般都是给嫡长子、嫡次子居住的,起码在含光那个时代是如此。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含光对世事的理解来说的话,她也无法接受一届商人住在将军府的正院里。杨老师的父亲都是学政厅里的处长了——据她理解,起码也是正七品、正六品的曹官,他的做派也不过如此,李局管从派头上来说比杨老师还奢遮,架子也比杨老师还大,她背后肯定是有比一个桂花奶业更牢固的靠山吧。 哎,这些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含光到底还是收敛了八卦的心思,自嘲地一笑——她父亲昔年是天下一品不假,可现在的她,别说正六品、正七品的官员了,连个吏员都要仰望的,还有什么资格去了解这么上层的游戏?遇到杨老师,都已经是她的运气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一个宽敞的小院子,院子里几间屋都亮了灯火,隐约还能听见孩童的说话的声气——听起来,李局管的孩子年纪和含光也差不多。不过她并没有引介孩子们给杨老师认识的意思,而是直接把他们带进了客厅。 稍事寒暄以后,李含光被赐予一个苹果抱着啃,早有些迫不及待的杨老师一欠身,道出了来意。“李阿姨接手慈幼局也有三年多了,这三年来,慈幼局的改变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和从前比,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含光微微一惊:难道以前还能更差? 李局管不动声色,“其实也不能说是我管得好,那几年打仗,的确物价也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杨老师又稚嫩吹捧李局管几句,遂道,“就是慈幼局的孩子学习成绩都只是平平——毕竟是条件有限,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小侄今日,是发觉了含光这株好书法苗子,也不忍心她就这么埋没下去了,所以特地来和阿姨商量一下含光以后的教育问题。” 翻译:你接手慈幼局三年,还没有什么成绩出来。正好我也需要一点成果方便日后提拔,现在李含光书法天分超群,你我二人不如合作栽培,等她得奖,两人都有政绩,实在一双两好,是桩合算的买卖。 比起她前世见识的那些太太小姐,只懂得拐一个弯说话的杨老师简直就是在讲大白话。连含光都不必动脑子也可直接理解清楚,李局管自然也不会误会他的意思,她面色一动,略带惊异又颇富深意地看了含光一眼。“哦?我倒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呢。” 杨老师做事也很直接,他请李局管端出文房四宝。“含光,你默写一下《圣教序碑》给李阿姨看看。” 李局管家的文房四宝就更高端洋气上档次了,洒金宣纸、古端砚、散发着松烟味道的老墨已用残了一半,可见李局管是时常用它写字的,再加上一筒大小不一的湖州笔…… 见猎心喜,用着屎一样的烂笔写了好几天字的含光也是有些技痒,挥毫写了几个字,李局管面上已是闪过惊容。她首次正眼打量李含光,“你这一手字——哪里学来的?” 含光背诵已想好的答案,“暑假里经常去碑林玩耍,听别的游客说,《圣教序碑》是千古名碑,再加上保存得最完好,就时常过去观览,回去试着写了几遍,渐渐地好像也学会了这样的写法。” 李局管对慈幼局的规矩还是很了解的,她捉住了李含光话里的小辫子。“局里无事不是不准外出的吗?你怎么能经常去碑林玩耍?” 含光祭出于元正。“我算学作业不会做,嬷嬷许我去找同巷子的于元正补习,做完作业以后……不愿立时回去,就经常走到碑林逛逛。” 碑林距离慈幼局和慈恩小学都不算远,再加上开方游览,暑假里也是游人如织,李含光会过去趁热闹十分正常。李局管也是语塞了:说不定人家就是有这样的天分呢?只是以前都没被允许去碑林赏玩书法,所以一直都是明珠蒙尘。 “你以前的书法作业——”她望了杨老师一眼。 杨老师忙道,“比较中规中矩,也许是那时候还小,还没开窍!” 李局管啊了一声,这下也释然了,“说不定!她暑假里出了个意外——” 到底是还有点耿耿于怀,扫过李含光的眼神颇有些锋锐,“都说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很多人都是出了一桩事以后这就忽然开窍的——还懂得去请教功课,说不定就是开在这学习上了。” “这样的例子很多啊!”杨老师也亢奋起来了。“阿姨你看了新闻没有,鲁国一个少女,确诊忧郁症的……” 含光没有搭理杨老师嘴里跑的马儿,对自己通过了李局管这一关也没什么欣喜之情——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若她所料不差,杨老师多少是有点想给她造势的念头,能放出自己这颗新星,对他的名声也是有很大帮助的。此事需要李局管的配合,所以他才直接登门拜访,李局管和杨老师都是很想在任上做出点成绩的人,自己在书法上出成绩,符合了两人共同的利益。这里头就算是有什么疑点,她的本事是真的,李局管又何必去寻根究底和自己的政绩过不去? 原本还在想着如何于绘画上合情合理地出点成绩,书法不过是铺垫的一步,没想到她运气这么好,居然遇到了杨老师这样的贵人,第一步就把以后的路都给铺平了。桂树中学看来已经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她能考到水平线上,几项加分赛的结果乃至被杨老师运作出的名气,都能保证她踏入这所一流中学。若是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也许这名气还能护佑着她走到大学,也是说不定的事。毕竟,从中学入学试的模式来看,大学入学试,只怕也是实力和名气缺一不可的…… 然而含光却还没有细想此点的意思,她现在主要还在犹豫一件事:要不要再提起暑假溺水意外的事。 和她想得不一样,水池之浅,已经排除了任何意外的因素。除了被人蓄意摁进水里以外,她没有别的溺水昏迷理由。李局管想必是深悉此点,才不愿放弃追查此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都要第二次在她跟前重提这件事。若含光没有看错,以她名门小姐的傲气来说,这算是很执着的表现了。 李慈恩已经表示自己没有害她的意图,也的确博取到了含光的信任,那么李永宁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她的视野,她有这个力气,看起来也许也有这个潜质。毕竟,慈幼局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大部分人只是很平常地活着而已。含光肉身的前主人更是一个非常平凡而沉默的小孩,几乎不可能给自己招惹到什么杀身之祸,除非就是撞上哪个恶霸心情不好,才会被那样对待了。 李局管对慈幼局形势有了解的话,她只需要几句轻轻的暗示和一些语焉不详的提示,很有可能就会让她认定了李永宁就是那个霸凌凶手。这件事非但没有任何难度可言,而且还能乘势结好李局管,向她证明自己之前不是蓄意不合作,而是的确记不起来了。 而李永宁对李莲湖做过的那些事,虽然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也足够含光把她记恨上好一阵子了。她有足够的理由和能力,借着李局管刚才的一句话口,把李永宁赶出慈幼局去。——若是蓄意摁压含光入水的罪名成立,这么危险的少女,含光有九成把握,李局管不会再让她留在慈幼局里。多半会随着她的夺权行动,把李永宁和王副局管、张嬷嬷等人一道清除出去。 但含光就是犹豫这一点。 王副局管和张嬷嬷的去向她不关心,也不会同情,她们都是成年人了,经得住这个打击,也应该被这样打击,蓄意谋害这样的事都想抹成意外,这种愚昧已经算得上是渎职了。失去这份职业,可能让她们的家庭经济出现困难,但影响不到她们的一生。 但李永宁却不一样了,慈幼局已经算是人间的底限,从这里出去的孤儿,除非和含光一样及早就开始努力谋划,又或者是天分智力过人。大部分时候她们要非常努力,才能在社会上立足,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拥有正常平民拥有的最基本资源:一个住处,一份工作,一些朋友,一个家庭。 如果连慈幼局都呆不住了,要被排斥到更底层的地方去,李永宁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含光不能不想到她曾误以为的那些出路,李永宁将来会不会需要出卖自己的*才能在这社会上活下去?又或者更惨,连*都没法出卖? 不是她看不起李永宁,实在她的外表也不是十分出色…… 她对李莲湖做的事的确是很过分,但这是不是就能令她的一生就这么沉沦下去?李永宁所有的本来不多,把这些都剥夺掉的话,她还剩下多少路可以走? 含光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不是个杀伐果决的角色,这一点曾在前世令她的母亲极为不满,大家闺秀,未来的世家主母,在必要的时候就是要狠得下心来。当断不断,徒受其乱。 但缺点如果能改,就不是缺点了。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在情绪上来的时候也曾想做个杀伐果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但在下决定的时刻,她总是不能迈出这一步,她总是在不断地想:虽然她冒犯了我的利益,但这点错误,真的值得赔上她的一生吗? 前世在发落下人时她不能不如此想,对于掌握了主人阴私的仆役,让她好手好脚地被卖到附近,是最蠢的手段,不识字的,灌下哑药也能让人放心,若是识字,又实在握有见不得人的阴私,一条命免不得就被这么糟践了。灌哑药、发配到庄子里,卖到海外,卖去煤窑,甚至于直接一帖药,一条绳索…… 这些,都是她母亲乃至是她的姐妹,她的妯娌们惯用的手段。那些温柔雅致的贵妇人轻言浅笑之间,就有一条乃至数条人命就此被下了定论。而含光能接受打、接受骂,甚至接受转卖,接受贬斥,她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剥取别人的声音,别人的肢体和别人的性命。 她母亲曾责骂她是‘难当大事,肩上扛不了人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含光现在也自觉扛不了李永宁的一辈子。 但……留下李永宁,对她和李莲湖的安宁,始终都是个隐患。含光不是一个很无私的人,她对于安稳环境的渴求也是相当迫切的,甚至于她也愿意为了这一点去损害一些别人的利益。 只要损害的不是一辈子的前途…… 这一犹豫,就犹豫了一个晚上,一直到杨老师牵起李含光的手就此告辞,含光还是没能把那几句话说出口。 当桂家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含光也知道,这个机会窗口,已经永远地关上了: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再要提起此事,就没那么容易了。李局管少不得要怀疑怀疑她的动机……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很有贵妇人对下位者喜怒无常的特征,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此事还是不要再提起为好。 虽然也感到些微遗憾,但含光心头也是一阵放松:既然如此,再考虑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就让这个想法就此过去吧。 她就又及时地把自己的心思凝聚到了杨老师的话上。——杨老师刚谈定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桩大事,颇有些兴奋,他对李含光说。“没吃到桂家家宴也不要紧,走,我带你回家吃饭,顺便带你看看你以后练字的书房!” 啊?含光有点诧异,原来在她走神的时候,杨老师和李局管都谈到这个地步了? 第11章八卦 从古到今,有钱有权的人居住的区域都是相对集中的,这个定律在现代也没有被打破。杨老师的房子距离将军府并不远,不过却并不是四合院了,而是一个比较高尚的小区,门口围墙高耸,墙内绿树如茵,还有一些穿得和捕头很像的卫士在各大出入要津把守,基本上和含光在电视里捞过两眼的豪宅没什么太大的出入。而且里头还有电梯——杨老师的家在二十多楼。 不必讳言,电梯这么高端洋气的东西含光也是第一次接触。即使她无意表现出自己的土气和寒酸,但当电梯门合上开始上升的时候,含光还是不适应地捂住了胸口,往杨老师那里瑟缩了一下。 她生得不难看,打扮得又清清爽爽,兼之才华过人,‘气质特别’,谈吐不似一般无知小学生,早已给杨老师留下深刻印象,此时偶一露怯,顿时令他更为同情。“可惜,我们家没女眷,不然倒可以把你接来一起住。” 含光瞥了杨老师一眼,并不太诧异。在她那个时代,老师对于看重的学生,很多是做得比这个更到位。供食宿、给路费什么的都不说了,等学生进入官场以后,还会尽力给他介绍人脉。这种师生关系往往是要持续一生的,杨老师动念把她接到家里住并不令人奇怪。 这两个多月,她也大致了解了如今秦国的世风民情——和她那个时代差不多,民间往往是风俗变异最快的,李含光刚穿越时在慈幼局,那里的生活和她以前的日子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谈吐言辞,都完全和数百年前截然不同。但在杨老师和李局管身上,她隐约发觉,秦国的上层社会,似乎还是留有浓厚的古代遗风。 难说是好是坏,反正事实就是这样了。含光也只能尽量去融入各阶层的生活,像她这样的孤女,最忌就是不识眼色,她已是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一无所有,每个人都能在一念之间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她必须尽量去回避冲突。而识看眼色知道进退,正是回避冲突的第一课。 “怎么好太麻烦老师呢。”她和杨老师客气,顺便还表现了一下自己的气节。“再说,无功不受禄,此地虽好,却不是我能住的地方……” 文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分明是追名逐利之辈,但却很重表面功夫。这还是她从她父亲口中偶然听到的笑谈,这句话在杨老师身上得到了印证。虽然是他提出让李含光住到他家的,不过她的婉拒,还是让杨老师对她更为欣赏。他面上顿时露出了浓厚的赞赏之色。“说得是,好好读书,以后你住的房子要比我好!” 他既然姓杨,父亲又是官员,含光对杨老师的家境就没什么怀疑了。身为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别的不懂,对于各官职的厚薄苦乐却肯定要了然于胸,在这一点上她父亲是没放松对子女们的教育的。学政厅的官员,又是什么高等教育处的正职,一听便是油水丰厚的去处,果然,虽说杨家住在楼房里,可这楼房的面积丝毫也不比四合院小,上下两层做了个小小的‘楼中楼’,自成天地一般,含光一眼扫去,空房间起码都有七八处。 两人放学后先留下来写了一番书法,又跑去将军府,已经是错过晚饭时点了。李局管估计都是吃过饭才会客的,这会儿再回到杨家,时间都快指向八点半,杨老师一进屋就喊道,“张姆姆,再做两个菜吧,今天有小客人过来。” 遂有一名保姆擦着手从厨房出来,她好奇地看了含光一眼,和杨老师低语了几句,便进去做饭了。 杨老师兴致勃勃地带她去书房看自己的条案,“以后你来就在这里练习——你要是男孩子就好了,练习晚了可以直接住在这里,不然我还要送你。” “女孩子不行吗?”含光故作无知。 小孩子偶发天真语,没有人会吃惊的,杨老师也一反之前的笑容满面,很正经地道,“女孩子不行,男女大防嘛!” 哦……含光在心里记了一笔:估计一般有点身份的人家,还是很在乎这个的。 至于她出身的慈幼局以及街坊邻居等等,本来都是很底层的,哪个时代都不讲男女大防,所以也没什么参考的价值了。 杨老师又给她秀了几件自己收藏的文房四宝,此时张姆姆已经做好饭菜,两人遂出去吃饭了。含光免不得好奇问几句,“老师一个人住这里吗?” “我妈过世早,”杨老师说,“我爹又再婚了,他们和我兄弟们住在刚才我们去过的那一带。这里是就我自己住。” 提到他父亲,杨老师面上又掠过了一丝阴影。张姆姆正好端菜出来,闻言是满面的不敢苟同,插了一句,“不是再婚,是扶正。少爷不好叫错的。” 只这两句话,含光脑内已经疯狂脑补出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故事了:反正这在前世她那个阶层是最常见不过的现象。不过扶正两字却令她有点过敏:就她所知,姨娘、小妾什么的,在这个时代似乎是已经绝迹了。起码在今晚之前她是从来没听人提起的,怎么现在张姆姆却是很自然地就提起了这两个字? 不过她肯定也不能寻根究底的,含光夹了一筷子清炒笋片,眯着眼享受了一会这清雅的味道——能在秋天的西北吃到笋片,在她那个时代也简直是神仙级别待遇了,换了个话题。“老师姓杨——我看书的时候,看到过我们陕西也出过一个有名的杨宰相。” 她毕竟是忍不住要探探底的,虽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杨家不会有什么人和她有直系的血缘关系了。但如果杨老师是她兄弟的后代,那…… 那李含光除了感到怪怪的以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的确还是会忍不住有点好奇就对了。 “你是说杨海东族祖吧。”杨老师哈哈笑了起来。“我们是一族的,不过在他那代就快出五服了,说不上是什么亲戚。” 这个有点话痨潜质的年轻老师也是几句话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虽说澄清了含光的猜测,但却也又留下了一些尾巴:这也不大愿意谈,那也不大愿意谈,怎么搞的难道杨家这一房和本家关系还不好? 含光越发有些好奇,却也不好问,只好默默吃饭。杨老师估计也是觉得他有点不够健谈了,遂咳嗽一声,给含光夹菜,“多吃点,这是我们陕北有名的石家老肉,卤味双拼都有三四百年了,黄羊肉和熏雁翅那都是一绝。今天你运气好,估计姆姆买菜回来是切到了,往常我想吃还经常卖完了呢。” 含光久已未尝珍馐美味,此时浅尝一口熏雁翅,果然是糟香浓郁,说得上是不错的下酒菜了。她眯起眼惬意地品尝了一下,无意间便道,“这菜宜下酒……” 话说了一半,才想起来以自己身份怎么可能知道这些讲究,后半句‘最宜配南边的惠泉酒’,就被吞进了肚子里。好在杨老师这人粗疏,含光白出了一点冷汗,他却未曾留意,只顾着张罗给含光夹菜。又说些李局管的家世给含光知道,“你李局管出身可是上等,一般人都比不上的——闽越王郡主嫁过来的,虽然现在宗室也不值钱了,可身份还是贵重。难得又是个做事的人,为人……也挺有冲劲儿的,你以后都可以和她多亲近亲近。” 杨老师的提点之意已经是很明显了,含光微觉感动,却也有点好笑,她含蓄道:“老师,局管平时都不大来慈幼局的。” 杨老师嘿嘿一笑,颇有些神秘地道,“以前我也不和你说这话,不过等你在精诚金石拿了名次就不一样了——你还记不记得你们以前的局管?” 含光庆幸自己年纪还不大,她面露迷惘之色,摇头道,“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 “反正你就知道,能把慈幼局管出成绩来是李局管一直以来的愿望就行了。”杨老师颇有几分狡狯地道。“你要是能在精诚金石上拿了名次,李老师说不定更喜欢你,讲不定亲自内推你去桂树中学读书了。” 要不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呢?名利权位是好东西啊!于元正那样人家,要考桂树中学简直比中头彩还难。她李含光不过是会写几笔书法,得了杨老师青眼,几句话就勾勒出一条比她想得更光明的捷径了。而且还特别合理,桂树中学,桂花奶业,用屁股想都知道这都是桂家的产业。李局管一句话,含光说不定真能内推上了。 见含光懵懵懂懂的深思样子,杨老师禁不住一笑,又略微透露,“也是你运气好,非得是精诚金石才好,换做别的大赛,你们李局管还未必这么高兴呢。” 含光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但杨老师却没有回答,反而催着含光快点吃饭。吃完了,又让她用家里的好纸好生写了“大秦盛世、并蒂花开”八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估计也是想找点东西来指点含光,不过又找不到——李含光这手字,也不是他能随意臧否的了,他俩水平最多都是在伯仲之间,这还是含光客气的说法。 看完了,杨老师也满意了。“后天就要截止报名,我明天刚好跑一跑这事儿。” 含光也是恍然大悟:难怪,杨老师毕竟是名门子弟,没个理由,他不可能这么心急的。 吃过饭时间也不早了,杨老师送了李含光一套说得过去的文房四宝,还有一大堆碑帖,叮嘱她在慈幼局也要加紧练习。遂开车送李含光回了慈幼局。 车在院门口就停了下来,含光拎着一个大袋子下了车,弯腰很慎重地给杨老师鞠了一躬。 “谢谢老师的教诲和提拔。”她诚心诚意地说。 杨老师本来人坐在车里的,这下坐不住了,赶快下车过来扶起李含光,“干嘛干嘛,不要这么客气。” 地方不便,不能叩头,含光只好规规矩矩鞠了三躬,并不因为杨老师的稚气和客气有所改变。尊师重道,师者受礼类父,她的几个启蒙师父,逢年过节都受磕头礼的。 杨老师急得抓耳挠腮,又不好上来和李含光撕扯,只好很纠结地受了礼,倒是被李含光搞得很尴尬。含光行完礼起来,看着他这样,噗哧一声倒被逗乐了。“老师,不早了,我进去了,您也早些休息。” “哎哎。”杨老师倒被含光安排了,“那——那你先进去吧!” 想了一下,又不放心,“不行,你忽然晚归,生活老师说不定要骂你的,我去帮你解释一下。” 遂又领着含光进了门,找到当值的张嬷嬷说了一番原委,这才出门去了。含光站在当地望着他的背影出去,心底也回荡着淡淡的暖意。 一回过头,却是和张嬷嬷稀罕而惊异的眼光对了个正着——张嬷嬷现在看她的表情,就像她突然长出了两只角似的。 含光也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只是含笑看着张嬷嬷,两人默然相对片刻,张嬷嬷抽了抽嘴角,就说了一句,“你现在是攀上高枝了!” 话里居然还有点酸酸的味道——杨老师的做派,含光是不懂世事看不出底蕴,可却又哪里能瞒得过张嬷嬷。 含光才要说话,听见院子外的车声,一时也是欲语无言:虽说都住在西安府里,但张嬷嬷和杨老师,过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两者之间的差别之大,又何异于鸿沟? 其实就是她,路之所以走得这么顺,不也因为她原来也曾是那群人的一员,具备了他们所看重的素质?虽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说到底,要从这社会的底层往上攀爬,若是没有前世的积累,又是谈何容易? 她不免低下头去,望了望这双和前世有极大不同的手。 曾以为身体变了,人也就跟着变了,两世为人,为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然而今日不知如何,听着那轰鸣远去的引擎声,含光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感:也许即使变了环境,变了身份,她也还是无法和前世那个失败的自己割裂联系。 感慨了一会,她也就去洗漱睡觉了。同屋的李莲湖年小贪睡,虽然明显试图等她,却也是早瘫在床上熟睡了过去。含光洗漱回来,给她脱鞋盖了被子,自己合上眼,也是酣然入睡一夜无梦——昨天对她来说,也是够折腾的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李含光愕然发现,李永宁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 第12章木秀于林 一夕成名。 含光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时候完全体会到了这个词的意思,她的的确确是已经一夕成名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流言蜚语传播的速度能有这么快——就连早她五分钟出去洗漱的李莲湖,从洗漱台边上回来了都是特别怪异地看着她,满脸的欲言又止。等到她出去吃早饭的时候,连打饭的厨房妈妈都知道她‘攀上高枝’了,居然还多给了她一个白面馍馍。 是的,仅仅就是这么一件很简单的事而已:杨老师昨晚是把让她参加精诚金石的消息告诉了张嬷嬷。目前来看也就是这件事被张嬷嬷广而告之了。——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令得含光在慈幼局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所有人看着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不止是厨房妈妈多给了她一个馍馍,连那些从前不大搭理她的同龄人也都拿异样的眼神看她。诸如李慈恩、李永宁之辈,还有些拉不下脸,有些小女孩眼里却已经是写满了羡妒。 含光很无语:她还没拿奖呢,至于这样吗?其实就是她拿了奖,又能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 不是说她不喜欢被人崇拜,只是这种另眼相待里没有多少真诚,反而令含光感到了一种沉默的妒忌和惊异。除了李莲湖以外,只怕没有人真心为她高兴。 李莲湖倒是真的又惊又喜,她在人前一向不多话,和含光两人走去上学时,却打开了话匣子,有些语无伦次地称赞含光,“姐姐真厉害!” 只要看到莲湖的眼神,便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和慈幼局别人心态上的不同。李莲湖很羡慕她,含光看得出来——她也看得出来,李莲湖很想成为她这样的人。 至于李永宁等人,估计还是沉浸在“恨人有、笑人无”的心态里吧。只是大家一样一无所有,所以从前还不至于笑她无,现在她有了一个晋身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荣耀,哪怕除了含光自己和于元正以外,还没有人知道她想要考桂树中学——只是这么一个参加书法大赛的机会,都令她一下超出了慈幼局的阶级,让她成为了那种让人敬而远之的异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含光虽然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茂才,甚至不想去承认人和人生来就有差别,但她也不能不承认,她和慈幼局的这些女童之间是存在很多层次差别的。在这里,她实在是鹤立鸡群。 一整天她都有些隐隐的担心,却不是怕自己在慈幼局里无法立足——大不了直接请杨老师告到李局管那里。她是担心李莲湖再次沦为她的替身被人欺负,那就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她好像都没给李莲湖带来过什么好处,就光连累她了。说起来,这小姑娘还是救了她一命呢,要不是她及时喊了人来,含光估计自己才穿越进那具身体就得继续溺死。 不过事实证明,她实在是太多虑了。李永宁也好,李慈恩也罢,慈幼局里的大姐级人物,第二天对她就改了态度。尤其是李永宁,因为之前起过冲突,现在对她可客气了。含光连开水都不必打了,每天李永宁麾下的小妹都会把她们屋里的开水瓶拿去打好。现在含光什么时候拎起壶来,里面的水都是满的。 至于食堂的特殊待遇也延续了下来,现在含光每天都能额外多占一份好东西,肉、蛋,甚至是白面馍馍——这是连李慈恩和李永宁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这基本也就是慈幼局能给含光提供的最好条件了,而引来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消息:李老师让她写去的“大秦盛世、花开并蒂”其实就是精诚金石初赛的题目,含光送上去的大字自然是顺利地通过了初赛。她的名字在次日也被书写在红榜上,张贴到了慈恩小学的布告栏里。 如果说之前一天,慈幼局众人看她的眼神里还带着疑虑的话,在这个消息出来以后,含光可以说是正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慈幼局学霸。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上学和做官还连在一起,学霸就是格外受人尊敬的。而且,越不会读书的人往往也越敬畏学霸,李永宁和李慈恩现在已经从“恨人有笑人无”的心理泥沼里走出来,不再怀疑含光是耍了什么手段才得了杨老师的垂青,开始坦然接受含光和她们就是不一样的现实了。 既然如此,待遇不同那也就是没办法的事,慈幼局上上下下,对李含光坐火箭一样的蹿升速度居然都表现得心服口服。本来暗潮汹涌的气氛,现在已经是和谐得不行。 含光除了继续无语,还能如何呢?——说实话,从那种勾心斗角不死不休,生命不息斗争不止的环境里走出来,慈幼局现在的这种平和气氛,还真令她有点不适应。要换做是在前世,这么招眼,只怕她早都被人从后头阴死了,哪里还能和现在一样,享用着种种特权待遇? 精诚金石的复赛在半个月后,通过复赛筛选出十人进入一个月后的现场决赛。含光的练习(即占用杨家文房四宝资源随便写字)的时间也就只有一个月。杨老师令含光每周到他家练习两次顺便改善伙食,这个她是肯定要去的。虽说杨老师水平也就那样,但技艺也需要切磋,他对于书法的一些看法,也是糅合了含光死后到穿越前这段历史中的新潮流,对她也有很强的吸引力。 在这两日之外的时间,含光就不太练习书法。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拿来——做模拟试卷。 五年级下学期的算学课程基本都被她自学得差不多了,慈恩小学和大部分小学一样,把六年级下学期空出来做总复习之用,所以事实上六年的课程是用五年半上完,现在含光还没学过的也就只有六年级下册的课本而已。她很顺利地就从李永宁手上拿到了几乎全新的课本翻阅了几遍。 没什么太难而无法理解的知识点,大部分都在于元正给她强化补习的那周里涉猎过了,再加上毫无问题的国文。她可以说是基本学完了小学六年的考试内容,别的课本虽然有些颇为有趣,令她想要详细翻看,但含光把翻阅时间安排在了学校,晚上她是变着法子地给自己自测水平,每天晚上都组织起码一场模拟考试。 只要有考试,就有应试教育,做模拟试卷肯定是最重要的一环。尤其在含光来看,出卷人的意图有时候还是挺明显的,历年真题也有一个套路在。她的分数从一开始的七八十很顺利地就提升到了九十余。只是有时粗心,有时知识点掌握不牢固,却还不能稳定在百分。 还有一年半,一切不必太着急,有进展就好。含光也无意逼自己太紧,余下来的时间,她用来教导李莲湖。 李莲湖也是个聪明孩子,做功课不必自己督促。——说实话,她要和含光黏在一块,也必须学习含光的学霸作风,不然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很容易就南辕北辙了。再加上小学一二年级课程简单,只要好好做功课,脑子又不是猪般笨,成绩是很容易就上去的。含光没有检查莲湖的作业,只让她遇到难点就来问自己。她主要做的是教莲湖写书法,杨老师那边给她的文房四宝,倒有一半被她分给莲湖用。 “想不想和我一样?想和我一样就不要怕苦。”她不是那种循循善诱的性子,待学生的态度也比较严苛。直接就拿以前要求自己的心气来要求莲湖。“要学书法,你这个年纪开始打底子是最好的,刻刻苦苦学上四年。你也能参加精诚金石——要知道,学书法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你拿什么和她们比?只有拿你的刻苦。人家一天写一张,你一天写一百张。把手感练出来了,把字给写出精气神了,别人不评你第一都不行。” 她真的要求李莲湖一天写一百张,和她前世刻苦练字时一样。只是她前世锦衣玉食,一天除了练字以外没有别的苦活,而莲湖还要上课,还要打理自己的衣食起居。其中辛苦,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含光却没有放松要求的意思,她说得没有一句假话。李莲湖在这世上一无所有,想要摆脱自己既定的命运,所能付出的只有长年累月不懈的努力。没这种自我折磨的狠劲,她大可从开始就放弃去争取。 莲湖毕竟只是孩子,咬牙坚持了几天,实在是累得厉害——在学校里握笔写字时手都会抖。她不敢耍脾气,只是多少有几分迷惘地问含光,“就算在精诚金石上得了奖……又能怎么样啊?” 含光就和她把考上桂树中学的关窍说了一遍,“你得了奖虽未必能上,但不得奖却肯定不能上。” 看得出来,莲湖连桂树中学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纯粹是被含光的气势给压服了,才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含光看在眼里,不免叹了口气,道,“你是想以后出人头地,从慈幼局里出去呢,还是一辈子都被困在慈幼局里,走和别人一样的路?” 这么说就有效果了,李莲湖的眼睛腾地一下亮了起来。——虽然她没见识过更好的生活,但冷暖自知,慈幼局生活好不好,李莲湖虽小,却也是心知肚明。 她就再也不抱怨练字累了,每天早起和含光一起学习,含光看数学她练字,两人都是一语不发,专心致志。含光有时看她一眼,也汲取一点力量——说给莲湖那些话,其实又何尝不是她在自勉?心大了几岁,心事就多,要摒弃杂念专心学习,其实也不轻松。她不是她的七妹,从幼时到长成,从来不曾断绝过那股认真学习的劲头。 若是前世,只怕已经拈轻怕重早早放弃,可也许正因为如此,前世她才落得那样下场,这一世重活,含光却是再不忍得放弃光阴了。幼时多一分努力,日后必然是有好处的,所差者,只是好处多少而已。这一点,从她七妹身上她已是得到了最好的验证。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含光的“一衣带水、源远流长”顺利地取得了复赛第一,杨老师颇为高兴,决定带含光下馆子庆祝一番,却为含光婉拒。——第二天就是月考了,她总得复习复习。 五年级下学期的第一次月考,李含光以算学九十八,国文一百的好成绩名列全年第一。紧随其后的是于元正,他的算学按例考了一百,国文成绩也是大幅提升,竟考到了九十六分。 韩氏当天就跑去找张嬷嬷了。 ——她想要收养李含光。 第13章李含光加油 韩氏的心思其实也很简单。 她和老于成亲多年没有孩子,医院也去过了,检查结果是她于韩氏的问题,体质难以受孕。——试管婴儿太贵,做不起,西安府好像也没几家医院能做,她还以为老于会去外头抱一个孩子回来——说是抱,其实也就是找个女人来生儿子。可老于却是拉着她到慈幼局把于元正给领养回来了。 办好所有手续,把于元正接回家里,教得这个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她一声娘的那天。韩氏背着人哭了一个下午,那以后她就把于元正当自己的亲儿子养了,不论是国家打仗物价飞涨的前些年,还是老于渐渐发家致富家庭经济步入小康的这些年,韩氏有一分钱都先花在丈夫和儿子身上。于元正就是她的眼珠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韩氏眼皮子底下,成绩的突飞猛进,又如何能瞒得过她? 这本来是好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元正主动告诉父母,自己在国文上的进步,是因为李含光交给他一种新的应试办法。顺带着还科普了一把李含光用一周就把算学进度赶上来的神奇事迹——这一次月考,她的算学已经是考到九十八分了。 韩氏当时已经深以为异,却还没说什么,当天下午她带儿子去吃石家老肉,这是西安府闻名遐迩的小吃,当然卖得也比较贵。韩氏虽然疼爱于元正,也只能隔上一段时间才带他去开开荤。 小孩嘴浅,于元正吃得开心时,自己就漏了李含光和他说的那些话——要考桂树中学,把杨善榆算学大赛的头名留给于元正…… 如果说是之前听到这话,韩氏怕也就是一笑了之,最多在心里鄙视一番李含光的不自量力而已。可慈幼局和于家就隔了一条巷子,老于早就听说了李含光在精诚金石复赛上的好成绩,于元正当然更不会放过这个褒扬李含光的机会。这时候听到这番话,韩氏就要犯嘀咕了。 这个小姑娘,心里很有数啊!一步步这么走下去的话,说不定还真就让她考上桂树中学了! 她于韩氏的儿子,当然是要出人头地做大官的。韩氏对于元正期望很高,这份期望,自然是越早开始实现越好,现在高人一头,以后可就是高人一丈了。但即使如此,桂树中学对他们家来说,也是镜花水月一般的存在。李含光没有半点家世背景,就说一声要考,还真能考得上? 问题就是按照现在的态度来说,她还真有很大的可能可以考得上。 韩氏没有半点犹豫,就和老于商量起了领养李含光的事。 “在宝鸡的大妹妹不是没有女儿吗?几个孩子也都大了,让她出面办下领养手续,但是含光的户口还是放在我们这里。”韩氏一眨眼就把蓝图都给勾勒出来了。“住在我们家,由我们养活,就让她出个名字。” 老于对领养李含光不置可否,于家不缺她一口饭吃,一个女孩子也花不得多少钱,起码不必为她筹措婚房。他只有些奇怪,“我们就元正一个,再领养她也可以啊,怎么就一定要大妹来办呢?” 韩氏白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老于片刻后才恍然大悟,“这这这——孩子们都才几岁啊!你这也是想太多了吧。” “都十一岁了,就是五十年前,十三岁也可以成亲了呢。”韩氏执拗地道,“娶妻娶贤,你别觉得我想太远了我和你说,这个小姑娘我看很有本事,不乘现在定下来,十年二十年后,元正未必能追得上她!” “这都说到哪去了。”老于啼笑皆非。“八字还没一撇呢,你都想到十年后了。” 不过,于元正的变化也令于屠夫十分喜悦,虽说没读过书,却也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寻思片刻,他便拍板点头了。“你先上慈幼局问问吧,现在含光得意起来了,她们未必肯放人。” “慈幼局的孩子都是要给社会收养的。”韩氏凶巴巴地说,“我们家境殷实,元正被养得这么好大家也都看见的,难道她们还为了慈幼局的名气硬留着含光?” 当天下午她到慈幼局的时候,打的就是先礼后兵的主意,直接走去见了王副局管,笑着把含光夸了一遍,紧跟着就提出了收养含光的要求。 王副局管嘴角一抽一抽的,表情有点复杂。 “李含光的档案已经被我们局管抽走了。”她说,“好像是有人想要领养她吧。” 韩氏没料到这一出,她啊了一声,反射性地追问道,“哪天抽走的啊?” 王副局管斩钉截铁地回复,“她通过复赛的那天!” 韩氏一拳打到空处,不免有点怅然若失,走到慈幼局门口很怅惘地看了看高耸的老城墙,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整个人看来很有几分诗意。 把整件事想明白了,她一跺脚,迅速回家找到了刚放学的于元正。 “以后你每天都去慈幼局找李含光一块上学,”她严厉地叮咛于元正,“放学也尽量和她一块走——对了,她不是很有算学天分嘛,你问问她,想不想上你上的那个私塾。就说她要是想又不好意思和慈幼局说,那我们帮她出钱。” “对了,慈幼局的饭菜——”韩氏过去的时候厨房正在做菜,她想到那股味道都还有些嫌恶,“简直都没法说!以后你多带她回家吃饭,就说妈让你带她回来的。反正以后你多和她亲近就是了!” 于元正大张着口,很茫然,“这是干嘛呀。” 韩氏看他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把于元正搂进怀里亲了一口。“她教你功课,娘感谢她不行吗?乖,就按我说的做,以后尽有你的好处。” 于元正瞟了母亲几眼,欲言又止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下来。 # 韩氏想要收养她的事情,于元正一无所知,但含光却早通过慈幼局里发达的八卦网络了解了大概。——这一部分传言,已经是又给她很虚幻的光环添上了几分传奇的色彩。要知道,在慈幼局众小心里,于元正已经算是神级高富帅了。他们家住得好、吃得好,又有钱……也只有含光这样的人,才配被他们家收养去享福。 不过含光却是心知肚明,现在名气打出来,她就更不可能被收养了。如果李局管做得绝点,说不定还会把她的档案压到她考入大学为止。这位贵妇也许然开始时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在她通过复赛以后却也已经很把她当一回事了,不然,她也没必要那天特地到慈幼局来,把她的档案给抽走压住。 这却也正合她意,于家虽然吃好穿好,但韩氏个性摆在那里,含光不讨厌她,却不觉得她们俩会有多合得来。再说,于家能给她在学业上提供的助力,和李局管那边的潜力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李局管要是动起真格来,说不定还能把她一路捧到国子监大学里去。 也所以,虽然在李局管调走她的档案那天起,王副局管看她的表情就变得很复杂,含光却依旧是泰然处之。这个代价,她是情愿承受也必须承受的。王副局管怎么打算出路,那是她的问题。 毕竟是经过一世的人,当于元正忽然开始找她上学时,含光多少也猜出了韩氏的心思:不能拥有,那就尽量沾光吧。 这份心思也不能说多么龌龊,就是难免势利了一点。可于元正本人并不知情,还是那么乐呵呵的又有点腼腆。含光也没有戳穿韩氏的意思,更不会因此疏远于元正,反正两个人一道说说笑笑,再牵一个李莲湖去上学也蛮好的。有时候她要留堂练习书法,于元正还正好带李莲湖回家。不然,李莲湖一个人走那么一段路,她老担心她被车撞呀,被人拐跑了什么的。 大家都是孩子,很快就熟惯了起来。于元正和李莲湖也十分投缘——李莲湖现在是很了解他的家境和经历了,望着他的眼神里简直有一种莫名的崇拜。 至于于元正,在听说连李莲湖都要早起练字以后,看着含光的眼神就有点怪怪的了。含光经韩氏再三间接邀请,周末去他家吃饭的时候,韩氏就是喜气洋洋地和她分享。“现在小正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诵读经典半个多小时!” 一边说,一边把大鸡腿、明虾什么的往含光碗里夹,还催促她,“多喝点汽水,我买了一箱呢!管喝管够!” 学国文,无非博闻强识,多看多背。日积月累的水磨工夫做到位了,成绩不可能有多差的。含光也为于元正高兴,他的桂树中学梦看来是又真实几分了。不过至于韩氏提出的算学私塾,含光却是毫不犹豫地婉拒了。韩氏这种人的人情不是好欠的,她虽然前世涉世不深,但这点事情倒还看得分明。冒着酸甜气息,喝了肚子里会滚滚的汽水多喝几口没关系,这笔不大不小的金钱支出那就还是算了。 算学那边如果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杨老师吗?按两人现在的师徒关系,含光是不会羞于开口的,之所以没有提起,不过是因为眼下还要以精诚金石为重罢了。 其实决赛也就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慈幼局里的斗争现在也波及不到地位超然的学霸.李含光,十多天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精诚金石决赛那天早上,上学路上于元正和李莲湖都表现得很兴奋,于元正比含光还紧张,一路上问了含光四次,“东西都带上没有?” 含光也很耐心地回答了四次,“都带上了。” 于元正呼吸都比之前快,又和含光确认,“你上完两节课才去对不对?千万别记错,不要迟到啊——” 含光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于元正,你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晕倒一样。” 于元正被她笑了个大红脸,却也没生气,眼看校门在望,他很慎重地对含光说,“李含光,努力!好运!” 含光也努力收敛笑意,注视着于元正很认真地说,“我会努力,你也一样,共勉!” 于元正望着她,有一会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才点头说,“我也一样,共勉!” 两个人还想拉李莲湖来热血一下呢,结果李莲湖看时间快到,早就奔去上早读了。 以自己擅长的,受过名家教导的书法去欺负小学生,要说含光会因此紧张那就太小看她了。悠闲地上完了国文课,算学课才上到一半时,杨老师已在教室外头冲她招手,他看起来都比含光紧张几分。“走吧,早点过去也好。” 连慈恩小学的校长先生都出面在教室门口给他们壮行色,惹得一班的同学都直往窗外看。“李同学,祝你好运。” 含光也很慎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校长。” 杨老师就牵着她走到了教学楼下头,穿过穿堂往后院走——他的车停在那里。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李含光上的五年三班全体同学都扑在窗户边上,一开始小小声地喊,“李含光,加油啊——” 到后来索性齐声叫,“李含光加油——” 这下把一栋楼的学生都引来了,别班的孩童凑趣,都怪腔怪调跟着叫,“李含光——李含光——” 一年级的楼层却有人很稚嫩地喊,“含光姐加油!” 陆陆续续,慈幼局众人就读的班级里都传来了加油声,李永宁粗犷的声音尤其刺耳,于元正就读的五年一班也齐声给她加油。 杨老师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拉着含光站住身,望了望惊疑不定的学生,不由分说道,“你也和他们表示一下吧!” “呃……”含光也不是不感动,她更多的是不明白。不明白该怎么做,也不明白为什么。——慈幼局等人也罢了,她和她的同班同学交流几乎无限趋近于零,参加精诚金石大赛并没有改变局面,因为她上学时一般都很忙于学习。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齐心地给她交流,这个震撼甚至比校长到班级门口送她更大。 不过杨老师都这么说了,现在也不是细想的时候,含光只好回过头,凭着本能冲同学们挥了挥手。 “一起加油!”她慌慌张张地喊。 青涩的声音,失措的态度顿时惹来了一楼人的哄堂大笑,杨老师也不禁摇头失笑,带着李含光坐上了他的国威牌汽车。 精诚金石大赛决赛场地安排在华清小学,距离慈恩小学的确有很长一段路。根据杨老师在路上的只言片语,含光也多少猜出来了:华清池一带背靠骊山又有温泉,肯定是很好的别业所在,住在那边的人应该都比较有钱。 理所当然的,华清小学虽然都到临潼了,却也是一所十分高尚的名校,起码从气魄上就秒杀了慈恩小学,在杨老师把车拐进校门口的时候,含光都没意识到她是到了小学校里——她还以为杨老师半路停下来是要和她在这山庄里吃午饭呢。 车行半个时辰,其实是有点累的,尤其她全程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窗外的景色,刚下车含光还有点转向,不过,决赛是午饭后开始,还有一段休息的时间。杨老师引着含光走向了一座气派的二层建筑,“先去礼堂吧,签到、开会、吃午饭,给你找个地方歇一会儿,下午好好写几个字就行了。” 含光对此也无异议,她充分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左顾右盼四处打量着这所辽阔的小学校——从停车场走到礼堂的一路上她都没看见一个学生,可见教学楼都在更远的地方。 “华清小学管理很严格的。”杨老师也注意到了李含光的好奇,遂随意介绍道,“安保就相当出色,我们没有门卡,只能进到外面的大礼堂,真正的教学区域还在里面……” 说话间师生两个已经进了礼堂签到,紧接着就是走去会议室等开会了。期间含光自然免不得各种大开眼界——电梯、厚地毯、水晶灯……她的眼睛都快被水晶灯给闪坏了。 当杨老师推开会议室的门,两人一起进入会议室时,含光是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眼睛快被闪瞎的感觉。 ……喝!难怪慈恩小学上下同学包括校长反应都这么大! ——会议室几乎已经全部坐满了,杨老师的动作又大,他们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九个小学生正严肃地打量着含光这个竞争对手…… 而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穿着整洁名贵的丝缎校服,虽然制式各有不同,但服色昂贵却是共同的特点。 ——再结合表情、发型、气质、佩饰…… 含光愕然发觉,恐怕除了她一个人以外,决赛的所有参赛者,全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再结合慈恩小学上下的反应,她可以继续合理推测——只怕历年来,精诚金石的参赛者也都全没有穷过,她有可能是数年甚至十数年来参加精诚金石的唯一一个身无恒产者。 ……一路脱离状况到现在,含光终于开始觉得有点点压力了。 她一面跟着杨老师往前走,一面漫无目的地扫视着人群——反正她也谁都不认识,目测这些人估计也没什么兴致认识她—— 才这样想着,她还真就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含光是真的很吃惊,她扯了扯杨老师的袖子,附耳说,“老师,我看到李局管了!” 现在她开始吃惊和紧张,杨老师反倒是镇定下来了,看着李含光紧张对他来说也是很有趣的放松。他瞥了李局管方向一眼,凑在含光耳边说,“当然!我不是和你说了,你李局管的丈夫是桂花奶业的董事长!” 换言之,李局管也就是当地名媛了。含光点了点头,望着李局管身边的小男孩,“但你没说她的孩子也要参赛啊!” 杨老师忽然用手护住了自己的嘴巴,使得他的声音更加保密了。“那不是她的孩子,那是她的……亲戚,这一次你是肯定可以拿头名的,就算拿不到,你的名次也要压过他一头最好了,知道吗?” 含光一头雾水,却也只能点头应是——横竖她本来就是预定第一的,这孩子除非是……呃,除非是她那个年代的学霸再世,否则都注定会被她无情地碾压。 不过,显然人人都有争先的念头,含光落座不一会以后,便发觉四周学生有意无意投来的眼神都不太友好——不过,杨老师毕竟还在身边,也没人多说什么。 等到大会开完大家移师去吃饭的时候,杨老师就不能带着含光落座了,老师和学生是分开来坐的,这个年纪的小学生,多数也都可以独自进餐了。 座位按名字笔画来排,分了两张小圆桌,当含光在她那一桌落座时,余下四个小学生齐刷刷投来的眼神那是相当的一致。高高在上、冷淡嫌恶……一言以蔽之,这几个小学生的眼神都说的是一句话—— 就凭你,也配和爷坐在一桌? 第14章优越感 含光肯定不至于和小学生置气,要不是场合不合适,她简直都要笑出声了:这种氛围她熟悉啊!从前她就是这种摆谱的行家啊!眼前这些小伙伴,充其量也就达到她七八岁的水平。她看着这几个人心里可不是亲切极了?这感觉真就和回了家一样。以前李含光姐妹几个坐在一起的时候,眉眼官司打得要比这个厉害。 其实真要说起来,起码这一桌的四个小学生,论身份应该是还远远比不上她前世的出身。前世李含光出生的时候,她父亲已经是江苏布政使了——也就是江苏省省长,她懂事的时候,她父亲坐到了江南总督的位置上,现在秦国没了总督这个职位,真要拿来比较的话,起码也是江苏、浙江、福建三省长官。官居一品,对应过来的话就是现在的副国级干部……她们家的庶女要入读桂树中学那都是一句话的事,哪里需要参加书法竞赛来为自己博取加分? 当然,也不是说有点权力就能直接入读桂树中学了,估计对于中层干部以及一般的富户来说,他们也是得努把力才能考上桂树中学的。这基本就和含光那个时代的省学、国子监感觉一样,除非是手握重权的顶级人家能够直接从中关说,否则教育资源对于这么多权贵阶级来说始终还是僧多粥少,大家都得按照既定的规则去争夺名额。想要保证家族世代传承不倒,除了这一代给力以外,下一代也得继续给力。 这些小学生们,估计家里最多也就是个四品最多了,三品以上那是高官,子弟肯定都有别的途径入学的。除非是孩子实在优秀,放出来养养望造造势,才会参加这样的比赛。即使如此,也会被人私下嘲笑与民争利……官场的阶级可一直都是最为森严的,正一品和从七品那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可惜,因为校服统一的关系,没法从料子上判断出他们各自的家境——这可是含光的拿手好戏,也是她那个时代千金小姐们的必备技能。至于说孩子们身上的佩饰,目前她看到的也就是几只手表,不过这东西她不熟,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这群人虽然都看不起含光,但彼此也是竞争对手,好像也谁愿意主动出面张罗聊天的。含光本人就更是不着急说话了,她几乎是怀念地回想起她被自己的七妹气得七窍生烟的过往。那时候年纪小,对庶女总是看不过眼,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满心里想的都是立威。结果……当然是屡屡铩羽而归。现在回头再看,倒是很轻松就明白了,对待这种鄙视,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去在意。 ——她也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看着这群小伙伴,就像是看到从前的自己一样,含光非但没有生气,还觉得挺好玩的。 她素来不是个很会遮掩情绪的人,心里觉得好玩,眼神和表情自然都有流露,几个小伙伴又不是不识眼色之辈,能入选决赛,怎么都有几分干货的。看了李含光表情,心里如何能不生气? “卫京。”其中把厌恶表达得最明显的一个女学生便直接开口道,“你出息啦,今年暑假连个电话都没有的。” 她身穿的应该就是华清小学的制服,胸口部分绣了华清小学的校徽,先不说这贡缎品质的料子,只说这绣工都是十分精致,看上去和别人制服上的校徽不太一样。含光不动神色地打量了几眼就琢磨出来了:别人衣服上的绣样毕竟呆板了点,没有神韵。应该是用机器绣成的,这位女学生的校徽秀逸自然,看来是人手绣的。 比较讲究啊,看来家里还是有几分底蕴的…… 被她点名的是个白面红唇虎头虎脑的男生,闻言笑道,“哦,我和我爹他们出国去了,你也知道南亚那边的鬼样子,信号不好,手机带去也没法用。子昭你没出去?我还以为你今年要去欧洲呢。” “南亚有什么好去的。”子昭哼了一声,看不出是真的看不起还是玩笑般磕碜卫京。“又热又潮、又脏又臭,下等人的地方,你去那里,少说都要晒脱一层皮。——怎么还是这么白胖白胖的。” “柳子昭你又不是不知道,卫京一直都这样,怎么晒也晒不黑的。”另一个男生参加进了对话,他和卫京穿着一样的玄色直缀,就是人比卫京黑点。“哎我说老卫,你本来不是要去鲁国的吗?怎么又改去南亚了?” “我们家在吕宋的种植园要改建,出了点小问题,我爹就改道过去了,”卫京叹了口气,“我也准备了去鲁国的啊,都说好了去加勒比海玩的。飞机刚落地就又被叫回去了。” 一桌五个人,三个人都开始聊天了,余下第四个肯定很怕被孤立,小女孩忙不迭道,“夏天还是去冷点的地方好,我们去了长白山,也挺好的,又凉快,自己家的庄子还能骑骑马,也挺敞亮。” 三个人对她都很客气,“莫宜娴你们家的庄子当然大啦,要是我们在东北有那么多地,也不去别的地方了。” 反正有钱人聊起来话题都是无穷无尽的,虽说年纪还小,也无需打理自己的衣食起居,但凑在一起说说时新的旅游地点啦,高科技玩具什么的,话题自然而然也就把李含光这个无父无母,倒提起来都抖不出一个大子儿的孤儿给排斥在外了。一行人聊到后来也不只是为了叫李含光自惭形秽,真正是说出兴头了,柳子昭笑着说,“卫京你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在吕宋肯定没少玩枪。” 她扭头时,眼神不经意地掠过了含光——这一看就看得有点内伤了。 其实含光也没做什么,她就是含笑靠在椅背上嗑瓜子而已。 一边从容的微笑,一边望着聊得热热闹闹的她们四个嗑瓜子…… 柳子昭忽然觉得李含光好像在看电视,或者换句话说,李含光在赏猴戏——她的那个态度就是赏猴戏的态度。 演猴戏的人是谁那当然不必多说了。 小姑娘心高气傲,从小顺遂惯了,如何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她的脸一下就涨红了,若非家教严格几乎都没听过脏话,柳子昭说不定都能骂出些非常不中听的话来。 现在呢,憋了半天,也就只是憋出来一句,“你看什么看!我们说话也是你能看的么!” 她是真心这样认为的,柳子昭读的华清小学,一个年级也就几十学生,家里非富即贵,出入也是车接车送,在她心里,李含光根本都不配和她坐下来一起吃饭。今儿这顿饭她都没打算动筷子,她怕李含光夹过的菜都能让她染上病。 结果,这个讨人厌的李含光连脸上的笑容都没褪色,她放下手里的瓜子,转头就举起手。 “老师。”她清脆地道,声音不大不小。“柳子昭说我不配看她们说话。” 一屋子就这么大,虽然说华清小学有能力给每桌都安排独立包间,但毕竟有两桌都还是小学生,大人们也怕孩子自己吃饭出事。再说,和老师们比,小学生的身份多数还更贵重,可前头又有尊师重道卡着。所以最后折衷下来,领导们自己单开包间去了。两桌老师就在一屋子里一起吃,四桌中间只是拿盆栽做了简单的隔断,都没过腰际的。 柳子昭他们刚才热聊,隔邻三桌其实也都听得很清楚,不过富贵人家的孩子聚在一起说的肯定都是这些话题,众人也不觉有异。直到刚才柳子昭这一叱,虽说声音不大,但到底还是有个把耳朵灵的人听到。当下都往柳子昭这边看了过来,气氛本来就受到了些微影响。含光再一开腔,得,一屋子人都安静下来。 柳子昭荣登关注焦点,感受到的却不是喜悦,而是莫大的压力。——李含光没偷没抢,甚至连话都没说,就是坐在那里嗑瓜子而已,柳子昭还要说她不配看自己等人说话。这里面高人一等的歧视味道,实在是有点重。 杨老师第一个就站起来了,大有要过问的意思,不过华清池的老师比他还要快了一步,一个不怒而威,看起来十分有师道尊严的老师怒道,“柳子昭,你真的说了这话?” 柳子昭看来还是比较尊重老师,她慌忙站起身来,“老师,我——” “还不向这位同学道歉!”须知道,有些话你心里可以想,嘴里却是不能说的。说出来那就犯政治错误了,哪怕所有人心里多少都有点认同柳子昭的话,态度也必须摆出来。这位老师的态度就很端正。 李含光也拍拍裙子站起身来,她的态度倒还没变,依然是唇角悠然带笑,此时也就是很淡然地望着柳子昭,等着她的下一步。 她要是生气郁怒也罢了,现在这样从容不迫居高临下,一脸悲天悯人的感觉,让柳子昭如何的道歉如何能说得出口?小姑娘嘴角抽动了几下,待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毕竟还是好面子的,被一群竞争者环绕着看她出丑,小女孩心里怎么下得了台? 大家僵持了一会儿,老师又喝了一声,“柳子昭!” 柳子昭哇地一声,哭着就奔出屋子里去了。卫京赶忙追了出去,口中还喊道,“子昭——哎呀子昭——” 年纪小,估计场面见识得也不多,家里人怕也没好好教吧……含光心里也有点感慨。换做是她,就算是心里再难受,面子上也要撑住的,起码,也要有个试图去撑住的态度,眼下这一跑,痛快是痛快了,可问题根本没解决,她还要不要回来?总是要回来面对的。 日子好过了,连孩子们都跟着娇生惯养了起来。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点小学生斗争的水平,充其量只相当于她七八岁时候和姐妹们玩的游戏。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宅斗界辈分超高的祖奶奶一边暗暗感慨,一边就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此时,侧门一开,几行侍应鱼贯摆上菜来,含光今早也是够折腾的了,见这里是冷盘热菜一起上,大有一气上完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要是和她那个时代吃宴席一样的上法,估计吃到下午两三点都吃不完。 她穿越回来也就是几个月功夫,只吃了大概一个月左右的低水平伙食,之后不是在于元正家加餐,就是到杨老师家改善伙食,慈幼局也是特殊待遇。自然也不会见了美食就忘乎所以了,再说含光也知道人稍饿一点的话会更精神,她中午也不愿吃得太饱,便拿出从前在家里吃宴席的态度,一道菜拣一两筷子细嚼慢咽。餐桌礼仪和同龄人相比,自然要高出一筹。桌上剩下两个孩子都被她吃得没声音了,这顿饭,含光吃得还很安静。 席终以后,华清小学的老师压着柳子昭过来给她道歉了。柳子昭双眼通红,看得出来是哭过的样子,却是早没了之前的傲气,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给她赔礼,“无意间说错话了,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李同学……对不起。” 含光就很客气地冲她弯了弯眼睛,“不要紧,柳同学,我没往心里去。” 废话没往心里去,就她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谁都看得出来她根本就是在耍猴呢,看着柳子昭出丑,她笑还来不及,还会往心里去吗?几个和柳子昭没那么友好的小学生此时都是住了脚隔远看着热闹,还有个女学生没忍住,嘻地笑了一声。柳子昭脸涨得通红,不言声就甩手退到一边了,卫京自然上前哄着不提。含光这里自然去找杨老师。 杨老师表面上虎着脸一脸的严肃,等到了休息室就变成掩口葫芦了,不过他没多提这事儿,就是叮嘱含光,“休息休息,一会好好写。” 含光逗杨老师,“老师,我得罪柳子昭了,一会还能拿第一名吗?” “有什么不能拿的。”杨老师脱口而出,“不就是柳家三房的女儿吗,还轮不到她来搞什么特权——你只管好好比,水平表现出来了,谁敢压着你?” 含光其实也就是想知道这个,虽然柳子昭家里极有背景的可能性不高,但终究还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现在杨老师都这么说了,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杨老师怕她多心,还仔细给她说了一下柳家的背景,“她们家吃的还是上两代的老本,最高也就只到省部级,现在也就是在陕西有点名气了,到了北京那都不必多提的。这和你李局管的背景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你没必要担心她。” 含光一听也明白了——这和她当时也差不多,一族底气如何,还得看家里最会做官的那个人走到了哪一步。就比如说她父亲以前做到江南总督,就算和本家不大亲近,但本家杨家在陕西一省也非常奢遮了。柳子昭爷爷辈估计是出过高官的,当时累积的背景和资产到现在都在发挥作用,不过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按她那个时代的风气,再过两代没有牛人出现,柳家的家产肯定要缩水的。没那么多权力,根本维护不住那么大的盘子。 横竖都八卦起来了,她顺便也问了一下卫京和莫宜娴,“卫家和莫家也都是老有钱的人家了吧。” 杨老师也不大看得上卫家,“就靠着他们家在南亚的两个种植园……钱是有点,可没什么底蕴。倒是莫家真是传了有五代以上,她们在东北地多。莫宜娴……不知道是哪房的,要是本家宗房,这小姑娘不得了。将来她的嫁妆随便陪一块地,都比卫家的种植园值钱。” 含光更懂了:基本规则,即使过了两百多年都没变,莫家牛,所以莫宜娴虽然软绵绵的,可柳子昭等人对她也客气。这个圈子和一般平民子弟的圈子不一样,任何人都不可能随心所欲的行事,还是很看重一个人背后的身家背景的。 不过杨老师也就只肯点评这么多了,他怕含光休息不好下午犯困,急着催促她稍微小憩一会,自己为怕吵到含光,还跑出门去瞎逛了。含光也没啥办法,只好真的午睡了一番。 下午起来,打理了一下外表,杨老师便牵着她的手走入比赛会场。含光一进去,又呆住了。 哇——这——杨老师没和她说啊? 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拍摄现场,但好歹新闻里也经常有人扛着个摄像机窜来窜去的。含光一扫会议室就明白了——合着这比赛还要录像啊? 再听主持人在那试音:西安府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第一现场的主持人…… 含光晕了:感情不但要录像,而且还是现场直播啊? 这……完全没听提啊,于元正参加算学比赛好像都没直播的! 她赶忙拉了拉杨老师的袖子要问个究竟,却不妨自己面上的诧异,早都落入了他人眼中。 柳子昭一直面色沉凝,进了屋子也是一句话不说,就窝在角落里,卫京跟在她身边安慰了半天,她都没言声的,这会儿被卫京引导着打量了含光几眼,又听他说了半天,她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下九流人物,本就是上不得台盘,就算刚才落了她的脸面又怎么样?被镜头对着,她能写得好字吗?她丢人,丢给几个人看而已,李含光丢人,却要丢给全市人看。 就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了吧。她满意地想,又看了含光一眼,这一回,唇角露出的笑意,倒也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样子。 第15章泼墨门 精诚金石叫得好听,其实也就是个书法竞赛,每年大雅赛、云门赛到了决赛,电视台倒是会搞直播了,但一来那是全国范围内的,二来,那好歹也都是高中学段的竞赛了。一群小学生在这里写大字有什么好直播的?还要挤占陕西省电视台的资源。 要不是上头下了令,《第一现场》根本都不会做这个特辑,天知道为了找个直播的理由,把节目的重心给安排出来,组里的策划揪掉了多少根头发。罗英和同事们私下也是在八卦,不知这一届参赛者,是哪一个上头有神仙了——上头就是在决赛名单下来以后安排的这个任务,很明显,就是为了要凸显一下其中一位参赛者的风采。 如果是外国人说的‘newmoney’办事,多数都是很直截了当的,在发下命令的时候就把这个人给圈出来了。但这一次出手的估计是俗说的五代之家了,明明就是搞特权玩铺垫,却还做得很文雅,就这十个参赛者,也没说要重点照顾谁,《第一现场》节目组也只能揣测着上头的心意做事。罗英一边笑容满面地念着提词器上的开场白,一边在心里出神:这老牌世家考虑得也比较周到,有可能是因为没能内定冠军,所以就先不指明人选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决赛名单策划们也研究过了,好像还没有谁的背景硬得可以直接内定冠军的。 权贵人士的想法,不是罗英这样的小主持人可以揣测的,虽然她觉得与其搞直播,不如把人脉花在内定冠军上,但事态如此,节目组也只好尽量把镜头平均花在每个参赛的小选手身上。连名单上最没有分量的慈恩小学选手李含光都没忽略——说起来,如果不是这个节目直播明显另有目的,节目组肯定是会在李含光身上大做文章的,一个孤儿院出身,慈恩小学这样平庸的小学就读的女孩子,怎么就能顺利地打入决赛,这个梗就很吸引眼球。就算是明知道主角另有其人的现在,节目组都预备多问李含光几句话,她们节目也要为自己考虑,正常直播如果平庸又毫无看点,收视率下跌了怎么办? 由于这十个人里九个人都很有身家背景,节目组丝毫不敢怠慢,连访问顺序都是严格按照拼音排序来的,先访了两个孩子,倒也都落落大方,先自我介绍,又展示了一下初赛、复赛的书法作品,罗英倒也觉得这现场直播做得不算是完全没价值。这几年全国都在狠抓传统国学教育,据她所知西安府也正愁着这方面的典型,这几个孩子的书法水平的确是不错的,也可以在西安府乃至是陕西省起到一个模范作用。 紧接着就到了这一期节目的第一个重点人物了:就读于桂树私塾的桂思阳。 桂家在西安府厉害到什么地步?桂花奶业、桂实铁路、桂叶航空、桂根地产……听名字都知道是谁家的产业,桂树中学和宝信中学其实历年考上大学的人数都是差不多的,为什么宝信中学就是万年老二,不就是因为桂树中学是桂家兴办的吗?这桂树私塾声名不显,但罗英却是知道底细的,这是桂家人给自己的孩子们准备的家塾,挂靠在桂树中学底下,一年就招收他们桂家嫡系的孩子,出了五服的都不收。一个学校顶天了一百多人,每年新收的学生最多不过二十个,几乎都能直升桂树中学。可以说,现在西安府内姓桂的人多了去了,你要看这个桂某人是不是和桂家财团有密切联系,就问他读过桂树私塾那就行了。凡是上过桂树私塾的,这辈子生计根本都不愁问题,区别只在于身家多少而已。 但,也因为桂树私塾是这么牛,所以在外界反而声名不著,私塾里的学童都很少有出来参加各种比赛的。原因也很简单,大部分学童参加比赛,是为了挣加分进桂树中学,他们那是能直升的节奏,何必还为了比赛勤学苦练的? 罗英对桂思阳也挺好奇的,她按部就班地问了几个问题,‘你多大了,读哪所中学’等等,便笑着问,“桂思阳,你能不能告诉大家你是为什么参加比赛呢?” 桂思阳是个很俊美的小男孩,一双丹凤眼特别有关中地区的特点,但脸颊又是秀气的瓜子脸,虽然家世还不清楚,但是就凭这个姓和这张脸,估计都够那些同龄的小女生意淫个半天了。他穿着一袭玄色深衣,举止有度,就是罗英一直不喜欢世家子弟,也不能不在心里承认:人家那举手投足,就是比一般人家有气质。你比如说刚才受过采访的安芳芳,财政厅厅长的女儿又如何?虽然也是活泼爱笑,但是举止和桂思阳一比,就显得有点粗鲁了。 “因为希望获得荣誉。”桂思阳的眼睛笑成了弯月牙,一点也没有世家子弟的傲气。 “那希望获得第一名吗?”别说同龄小女生了,罗英看了都觉得爱,声音都放柔了。 “重在参与吧。”桂思阳还是笑眯眯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进入决赛对我来讲就算是赢了。” 十一二岁的小孩子,说一番话都是这么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有哲理。罗英都被说得愣了一下,才哈哈笑着把桂思阳放过了。虽然有心多问几句,但这是做直播而不是录影,不能逮着谁就问个没完没了的。 桂思阳以后是接连几个l开头的小姑娘,柳子昭眼睛有点红,但看着心情不错,也是有问必答,态度虽然有点难免的疏离感,却也很是得体。刘德瑜,副省长家的千金,笑眯眯的很有亲和力,不过罗英是不敢小看她的。在场这些人里就数她父亲和宣传口的关系最直接,直接分管的副省长。她也多问了刘德瑜几句话,刘德瑜的表现没桂思阳亮眼,不过也挺大方的。刘家虽然不是桂家这样传承了有三百多年的老牌世家,但也有一两代人的底蕴了。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李含光了,说实话,罗英也是早都留意到了这个小姑娘,她身穿的校服在这一群人里首先就是很显眼的。一群人都穿着丝绸儒衫的时候,就李含光穿着简单的棉布西式衣裙——秦国但凡是有点名堂的家庭,都不会把这种西式服装穿到场面上来,再方便也好,那终究是在需要做工赚钱的群体里才流行的服装。 长得挺清秀,气质居然也是落落大方的,没有一般平民面对镜头那种天然的畏缩和局促,虽然也是有点小紧张,但总体给人的感觉并不会太上不得台面……罗英捞了她几眼,感觉都不错,此时也是堆起笑容,先问了些基本问题,便笑道。 “含光啊,第一次上电视吧?紧张不紧张啊?” 李含光有点脸红,但姿态却不畏缩,声音也很平稳,按照指示直面镜头笑道,“嗯,是有一点点紧张。” “据我所知,你是你们学校第一个进入精诚金石决赛的学生,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罗英问了个比较刁钻的问题。 “要感谢我的书法老师杨毓连先生和我的局管老师,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参加精诚金石并且取得这么好的成绩,都是杨老师发掘了我的天分,慈幼局鼓励、栽培我在书法上有所发展。”李含光很自然地就把这个问题给顺下来了,还对着镜头鞠了一躬,“不敢奢望取得多么好的成绩,以我的家庭环境,能进入决赛已经是意外之喜。真的要谢谢杨老师和李局管对我的栽培。” 罗英罕见地短暂失语了——这孩子表现得比很多第一次上镜头的官僚还要更得体…… 这番话,礼数周到不说,一下就很自然地把话题拉到了她的身世上,罗英要往下深挖都完全可以继续的,如果她拿了一个比较好的名次,一转眼就是一条新闻出来了。社会新闻组的同事天天都愁着素材呢,就是《第一现场》不做,都可以转给社会新闻。这像是十一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吗?还有那个表情、仪态……除了这身衣服以外,她表现得简直比桂思阳更像是个世家子弟。 现在这年头,世家子弟已经不是光耍傲气就行了,除了和桂家一样牛的老牌世家以外,一般的世家不会应对媒体搞公关,始终都是吃亏。罗英平时接触的一些世家子都很看重这方面的素质,他们的表现也就和李含光差不多了。这孩子可还小呢…… 什么时候慈幼局也养的出这种妖孽了?罗英都有点恍惚了,看着导播的示意才回过神来:不能往下问了,后头还有孩子呢。 鼓励了李含光两句,让她展示了一下她的初复赛作品,罗英就继续去采访下一个小选手了。这一切做完以后再和主办方的媒体联络员聊个天,便切了广告,这边也正式开始准备比赛了。 罗英自己是不懂书法的,这十个人的作品她可看不出好坏,女人么总是有点八卦的,乘着这点休息的当口,她就跑到组里的策划身边了:这位家境也是殷实的,从小雅好书法,虽然没参加精诚金石,但却有收藏书法的癖好。 “怎么样,看出来谁是‘那一位’没?”她一边让化妆师给补妆一边和策划唠嗑。 策划摇了摇头,都没正眼瞧罗英的——他的眼神就一直黏在李含光身上了,罗英拿话筒戳了他一下,“问你话那!” 策划这才有了反应,他摇摇头,有点失魂落魄地说,“看来我们是都猜错了,背景最深那个根本就没背景。” “啊?”罗英不明白了。 “你看着吧。”策划的语气很肯定,“只要初复赛的作品是真的,拿第一的绝对是那个李含光……这……按她这个年纪……她是书法神童啊我靠!” 罗英一下也说不出话了,“你和我开玩笑呢吧?” “绝对没有。”策划回过头来斩钉截铁地和罗英说。“你等着看吧,这期节目是直播……都没法删减的,就是想搞黑幕都没法了我和你说,西安府肯定有书法爱好者在看,如果她的水平真有那么好,不给她书法协会绝对要闹起来的……靠,难道让我们搞直播就是这个用意?” 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尽在那自言自语了。罗英倒是被他搞得又疑惑又兴奋,可惜她是看不出门道,只好一直去看李含光的脸色,想看出点不对来。不过李含光看起来镇定无比,现在比赛是已经开始了,她正和所有人一样,忙着磨墨呢。 磨墨这么无聊的场景当然不会列入直播,但罗英看着李含光,渐渐也是有点挪不开眼神了:李含光磨墨……还真的挺好看的,那个兰花指微微翘着,那个动作的幅度、韵律……她也说不清好看在哪,但就觉得李含光磨墨确实都硬是要比别人优雅一点。 罗英觉得自己肯定是很久没去慈幼局了,这还是她印象里的那个慈幼局吗?啊?这李含光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从那个慈幼局里走出来的人啊。别——别是什么名门私生女,养到十多岁了送到慈幼局打个转来博出身的吧? 她想入非非了一会,这边广告也结束了,罗英压低声量和镜头介绍了几句现在的情况,便引导着摄像机开始直播每个参赛者挥毫的场面。十台摄像机分别对准一个,电视台那边也是分割出十个格子,丝毫都不带厚此薄彼的。摄像机也是很富有经验,都从远处拉焦,不会干扰到参赛者集中精神。 饶是如此,在这种多人场合挥毫,和在自己家的书房练字肯定还是不一样的,几个参赛者都有出现写废的情况,不过好在规则也允许有一定的废稿,只要在十分钟内写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二十二个字就行了。考虑到墨水是有限的,字数也不少,这个要求还是比较苛刻的,容错率并不是很高。 不过,罗英重点关注的李含光却是丝毫问题也没有,就和不知道有人在拍摄一样,以极其端正的姿势略微俯身挥毫,连腰弯下来的幅度都显得那么有美感……罗英觉得自己估计是工作太多有点眼花了,要不然怎么会横看竖看李含光都觉得她特优雅? 眼看李含光已经写到最后一个平字了,时间差不多也过完了八分钟,罗英看了下手表,正要去关注别人的情况时,就听得哎呀一声,李含光隔邻方向,忽然泼了一团墨过来。 第16章罗生门 这……这也太儿戏了吧。 含光望着那一团墨往这里泼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这还是直播呢,咱能严肃点吗。这种伪装不小心来打击报复对手的手段她们姐妹估计五岁左右就不会再用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墨汁都泼过来了,她也不是武林高手,可以瞬间拿起条幅闪避,顶多就是把条幅往远端扯了一下,尽量弯身遮挡。含光心里还在想呢,自己要不要也惊慌地把墨汁甩出,再多连累几个人便可以重赛呢—— 紧跟着她就目送着这团墨汁飞过自己桌前,直扑她前头的安芳芳去了。 因为要容纳摄像机镜头角度的关系,桌子之间的距离都是拉得很开的,这团墨汁一路泼洒,也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礼物。含光的衣服和桌面上留下了桃花一样的溅痕,安芳芳的校服裙子是全毁了,人也被吓得绊了一跤,笔锋一滑就在纸上扯出了长长的墨痕。小姑娘毕竟年纪不大,估计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整个人懵在当地,回头看了看墨汁飞来的方向,哇地一声就哭了。 “都是你!”她指着柳子昭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坏!想害李含光……呜呜呜,怎么又害到我了!” 哎哟娘喂,千金大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摄制组全体的汗都下来了:这正在直播呢! 希望电视台那边能及时反应过来切一段广告吧,罗英默默地想——这种直播节目,一般都会打个半分钟的余量出来方便做风险控制的。不过,《第一现场》本来也就是个家长里短类型的节目,就不知道台里的导播有没有这个敏感度,察觉到这些小学生们个个显赫的来头了。 这事就算是播放事故,那也和她没什么关系,罗英一边想,一边也不耽误她看八卦——现在屋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齐刷刷地全都看向柳子昭了,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柳子昭心里别提多冤了! 虽然心里巴望着李含光出丑的想法落了空,令她很是失望,但她毕竟也是有身份的人,心情很快也是冷静了下来,想进桂树中学,并不是说一定要在比赛里拿上第一名,李含光就是写得再好,拿了状元又能如何,考不到双百,她还是有很大可能被刷下去。而她只需要获得第二、第三名,有了特别加分,上桂树便是十拿九稳——这几年来她也从别的竞赛中取得了八分的特别加分了。 十分钟写二十多个字,时间真的不多,她也没什么心思去算计别人,只顾着埋头写字了,虽然有点烦在她身后走动的摄像师,但柳子昭也不会让这点小事影响到她的心情。她倒是快手,废稿也不多,这会儿已经是把条幅给写出来了,便把文房四宝推到一边,预备给自己的字画用印。 也就是这时候,她留意到自己脚边有一条缆线——这是摄影师来回取景的时候无意间拖到她身边的,现在正随着摄影师的脚步在地上扫来扫去的,时不时还碰到柳子昭的脚面。 小姑娘也没想太多,随意就想踢开这碍事的东西,结果,就是这一踢坏了事,缆线太滑了,她要踢,结果没踢着反而给踩上去了。摄像师一个踉跄,手反射性要扶桌子,结果就按到了砚台上,上好的秦砖砚一下就给打得翘上了半空,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也不想想,就是要和李含光做对,她至于这么低等吗,两人隔了这么一大段的距离,她哪怕是站着对准了李含光泼呢,怕是都泼不到她的条幅上,她……她至于这么笨吗? 柳子昭再老成,毕竟也就才十一岁,被安芳芳这么一嚷,大家这么一看,感受到的压力能不大吗?而比起这种瞩目,更可怕的事,还是所有人脸上那种隐隐认同的神色…… 这下柳子昭小朋友也急得要哭了,“我没有,是他打翻的砚台!” 摄像大哥哪管柳子昭的背景啊,安芳芳那是谁的闺女?现任财政厅厅长!柳家起码现在是没人在台上了,他不能给柳子昭背这个黑锅啊,当下忙道,“小姑娘,话虽这么说,可是你踩了我的连接线啊!” 大家的视线又全部都集中到了地上那截数据线上了,深黑色缆线上的确很清楚有一道鞋印一般的灰尘——而且明显看得出来也不是成年人的大小。 得,这下整个逻辑线更明显了,安芳芳叫道,“还说不是你!你故意的,就是要害李含光,她写得那么好,你妒忌!要不然你干嘛说她不配和你一起吃饭!” 小孩子激动的时候往往是比较口不择言的,安芳芳完全嚷错了。但也使得不明就里的摄制组群众看着柳子昭的眼神完全变了个样:这个小姑娘,心思很深啊…… 然后又不免同情地去看李含光。 寒门孤女在焕发光彩的过程中,遭到恶毒心机大小姐女配的阻挠,受到种种排挤、虐待甚至是手段下作的陷害,但最终顺利度过风雨,安然无恙——这一直是群众很喜闻乐见的经典情节。虽然李含光还十分的小,书法竞赛也算不上什么蜕变,而柳子昭的年纪似乎和恶毒心机还扯不上什么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做出种种联想,从而更激赏于李含光处变不惊的淡然。 看,即使现在真相大白,李含光也都还是那么淡淡的,她还帮柳子昭说话呢。 “多数只是意外罢了,哪能算得到这么巧。”含光听了柳子昭的辩白,倒觉得也许真的只是意外,“安同学也别哭啦,快擦擦眼泪,把下面的字写好吧。” 息事宁人的态度已经是完全表现出来了……如此心胸,虽然只是个孩子,不,正因为只是个孩子,才更让人钦佩啊! 李含光的品德甚至博得了华清池小学这边的赞许,作为场地主人和柳子昭的老师,刚才出面呵斥柳子昭的那位主任沉着脸瞪了柳子昭一眼,上前温言安慰了安芳芳几句,便特许她重写未完成的那几个字,把写废了的那个字给裁掉,余下的部分等到装裱时自然可以接驳起来。 至于未写完的余下数人,得益于这个插曲,也就不限时间可以慢慢地雕琢完成,含光这边也就是不无遗憾地把平字的最后一笔给写完了:因为这个意外,笔意也随之出现中断,这是无可弥补的缺陷。 不过,这终归只是无伤大雅,在刚才的戏剧性场面之后,冠军谁属,在含光看来已是很明白的事了。 # 虽说只是西安府电视台的节目,又是上学、上班的日子,但毕竟《第一现场》也是有人气在的,再说这又是和考中学息息相关的竞赛,世上总有不少家长望子成龙,不少家庭主妇都是准时地打开了电视机,连赛前采访都没有错过。 比起那些神色矜持、服色高贵的世家子弟,李含光肯定是更亲民的,她这孤女的身世,慈恩小学的出身也都很惹人好奇。电视机前的观众没多少懂书法的,也是纷纷都在议论、在猜测她能得上什么样的名次。很多人都觉得她最多也就拿个安慰奖了,就连正看电视的韩氏也和老于说,“难不成还真能拿个第一啊?” “这可难说了。”老于今天生意好,肉早早地就卖完了,回了家刚好赶上直播——这个直播事前没做什么宣传,街坊邻居都是一无所知,只有固定观众群现在才在收看。“看慈幼局那个郡主局管的样子,说不定还真能拿个第一呢。” 韩氏立刻张开了想象的翅膀,她酸溜溜地说,“要是元正会写书法就好了,他也是慈幼局出来的么!说不定也能被这么提拔。” “说什么呢。”老于扫了妻子一眼,“元正被领养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前任的功绩,后人会尽心去发扬吗?” 韩氏不甘心地嘟囔了几句,两夫妻都认真地盯着电视上属于李含光的那个小方格,虽然半懂不懂的,却也是尽量在欣赏着这流畅的字体。——当然也就没有错过那突发的插曲。 也许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口角一向是《第一现场》的风格,也许是因为没能意识到这场比赛的参加者是多么的高端洋气上档次,导播非但没有切了直播,反而还把镜头给还原到了一直在摄录的镜头,虽然取景不是很完美,但安芳芳的哭声和指责声,柳子昭、摄影师的说话声倒是很完整地都录下来了。 这可比电视剧还好看,韩氏一下就来了精神,坐直了身子,生怕放过一点画面,就连老于都集中了注意力,摇头叹道。“这个小姑娘心太坏了。” 韩氏更是嗤之以鼻,“什么千金大小姐,我看她倒比我们含光更像个野丫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配不配一起吃饭的!” 理所当然的,含光那大气的表现也是引来了两人的交口称赞,韩氏是又得意于自己眼光好,又扼腕于下手迟了一步,整个人忽喜忽怒,等节目暂时告一段落了都没平静下来,开门就出去找人闲话了。——这条街的三姑六婆都有看《第一现场》的习惯,这会早是门里户外地喊起来了,都在议论李含光呢。 好容易过了半个多小时,节目又恢复了直播,成绩也出来了,却是没学一些节目搞什么悬念。直接就把前五名给张贴了出来。 头三名是冠亚季,后两名得的是优胜奖,第一名居然大出韩氏等人意料,真的是李含光! 韩氏激动得恨不得分做两个人,一个出去八卦,还有一个留在屋里看颁奖仪式。——这慈恩小学、天恩慈幼局出身的草根孤儿,居然击败了这么多权贵子弟,一举夺魁?!简直是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 街坊邻居们早都已经热闹成一团了,就连天恩慈幼局里也传来了连续不断的惊叹声,全市不知多少家庭都在这一刻欣快而解气地叹息:“这个李含光,很争气啊!” 有很多善心人家已经同情起来了,“小小年纪,在慈幼局里长大,还要练习书法……这孩子过得不容易啊,不知道能不能指定捐点钱,也算是鼓励一下后进。” 当然了,更多的平民百姓还只是在感慨着,“瞧人家孩子,虽然是孤儿,可比我们那个有爹娘的孽畜要强多了!以后可得让孩子多和她学着点!你快听这主持人介绍,人家的书法写得就是这么好!” 罗英这会儿正对着镜头介绍优胜作品呢,“据我们西安府书法协会副会长邱老先生的点评呢,李含光这幅书法‘势巧形密、从容秀美,已得王体真意’。邱老先生还说,以李含光的年纪以及练习书法的时间来看,这个成就是非常让人惊叹的。可以说李含光的水平已经是超出了同龄人不少,给人以浸j□j法之道十余年的感觉,虽然还有女子学书一贯的弱点:笔力比较柔弱,笔画间流露出的这种情绪和气质也还是有些青涩,但在这小学组已经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了。” ‘非常惊叹、超出同龄、毫无争议’……这么高的评价,韩氏看了都有点发晕了,之后的介绍她压根都没听进去,就光顾着盯着电视,看李含光上前领奖了。 短短走了几步路,上前,接奖、鞠躬、发表简短感言……虽然身上还有墨星点点,但面上的笑容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是这么的……韩氏也不知该怎么说——就和她第一眼看到李含光时的感觉一样,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特别的简练到位,特别的……特别的……特别的好看。 她不由得摇了摇头,也是叹了口气:这样的姑娘,若是被他们家收养…… 虽然遗憾,但韩氏心底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样的姑娘落在她老于家,也的确是有点委屈了。 李含光这种大方优雅的气质,隔着电视机都能传递出来,现场观众如何能忽略过去?柳子昭坐在台下,僵硬地望着李含光手持话筒,得体地表示对她的老师和慈幼局的感谢,心里却是什么情绪都没有,甚至都谈不上苦涩了。 虽然自己的老师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也没有人对她有什么责怪,但奖项已经表现出大家的态度了。 柳子昭的作品是在泼墨事件前完成的,自认为是自己的水平之作。起码从头到尾一气呵成,不像是大部分人的字体都有个明显的断层。她在复赛中排名第三,仅弱于李含光和刘德瑜,今天的冠亚军也是保持了复赛的排名,李含光第一,刘德瑜第二,卫京第三,桂思阳第四,而哭过一场的安芳芳得了第五——她是以第九名进入决赛的。 至于她柳子昭,根本连名次都没有,和余下四人一样都只能拿个参与奖,而参与奖是没有加分的。 这个结果并不公平,却很合理,柳子昭都不能说自己有多讶异,她早都料到了这个结果,甚至也不能不承认李含光的书法水平确实值得这个第一名,这点鉴赏水平她还是有的。 只是,虽然料到了,也能理解,心里却是怎么也过不去这道坎啊…… 柳子昭死死地盯着台上的李含光,她秀气的鼻子慢慢地皱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推测着事态的发展。 成绩亮眼,身世飘零,这一次又把好人给捞走,风头全抢了过去,这么十全十美、家境贫寒的女孩子,只要分数够了,即使特殊加分不够,都会被桂树中学录取吧……这一次又是全市直播,说不定一场比赛下来,她就成名了也不一定呢,到时候,就是没有桂夫人,她要上桂树中学也是易如反掌。就连天恩慈幼局,这一次也是大大地露了脸…… 她飘了镇定地坐在台下的桂夫人一眼,李含光虽然也谈到了慈幼局对她的帮助,但她显然没有上台露面的意思:宗室出身的女眷,总是不大喜欢抛头露面的。 多看了神色自然,犹自笑容满面的桂思阳几眼,又扫了扫眼圈儿还有些红的安芳芳,柳子昭的双拳悄悄地收紧了。 以后同学的日子还多得很。 会再见的。 第17章草根英雄 虽说是插曲连连、惊喜连连,但含光以无可争议的优势胜出获得头名,始终是件喜事,杨老师面上自然也有光辉,倒是李局管,面上一直都是淡淡的,就和不认识李含光一样,等散会后冲杨老师点了个头,便把桂思阳给带走了。 中午招待了一顿饭,晚上主办方这里肯定也是有聚餐的,不过含光却未参与,她和杨老师被书法协会过来审评作品的几位成员拉去吃饭了,席间杨老师免不得又多次讲述含光如何从一方《圣教序碑》中悟出了王体书法奥义的故事,而众位老先生虽然表面上赞叹连连,但就含光看来,他们多少都有些将信将疑。 外人看书法,那是雾里看花,这些书法协会的老先生们,虽然际遇不同,但起码在各色金石之道上那都是得窥堂奥的行家了。自己这手字背后蕴藏了多少年的苦功,他们应该是能猜出来的。不过无论如何,电视都直播了,水平造不了假,这个奖肯定还是她的,至于她是怎么练起来的手艺,别人也不会去寻根究底,毕竟这里是还隔了一个慈幼局的政绩问题。 杨老师可能没想通里头的关窍,吃完饭开车送含光回家的时候还若有所失,“还以为今天你得了奖,在场哪位名家一高兴,没准就收你为徒了呢。” 含光却是很明白这里头的讲究:杨老师的水平是教不出她这样的学生的,李局管又是名媛,人脉关系肯定不少。估计都是以为她背后已经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书法名家师父,苦练了五六年现在出来捧成新星造势的,在一切还没清楚之前,就是再好的苗子,都不足以让这些书法名家来趟这摊子浑水。 也难怪他们做此想,含光自己都很好奇,到底是谁联络的电视直播,如果是李局管,自己不知道也罢了,杨老师不至于一无所知吧? 想了想,她又觉得也不是没可能,李局管行事颇有几分莫测,似乎大得妇人喜怒无常之风,接掌慈幼局就是一例,和王副局管斗争也是一例,如果她不是真的喜怒无常的话,那么这些背后肯定也是有些隐情的,焉知秘密联络电视直播不是隐情的一部分? “我已经有一位老师了啊。”她没有和杨老师深入讨论这个的意思,而是接了杨老师的话茬,认真地道。 杨老师倒是红了脸,有点慌张,要不是手还在方向盘上,简直就要去摸鼻子了。“哎……我这个水平,教你是还欠了点。话又说回来,今天过来的那些人里,除了邱老先生以外我看也没有谁有资格教你。闻道达者为先,你再练几年,可以做他们的老师了。” 这个含光也是有信心的,她是魂魄重生,始终有一个灵肉相合的问题,不是说这具身体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一阵子的练习成果和前世比,的确还少了一分韵味,随着大量的练习和学习,在几年后当可回到前世的水平,也许随着阅历的增长,书法还能更进一步,以她在杨老师家浏览的一些本地名家作品来看的话,届时她在西安府应该也算是很能拿得出手了。——毕竟,和她那个时代相比,书法的土壤终究是减薄了不少,总体水平还是日趋退步的。她在两百多年前能有八十分的话,在现代就可以打到一百分了。 虽说是打了水墨丹青的主意,但无心插柳柳成荫,在书法上走出一条路子,含光也无意再发展一个特长了,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她现在在一个小范围内也算是千人瞩目,尤其是柳子昭这样的人嫌她挡路,本来就讨厌她了,若是再发展出书画这个特长,那可就真是触了众怒。再说,怎么解释自己离奇的绘画水平也令人头疼,总不能把碑林传奇再搬来一次吧? “话虽如此,可明年就要考初中了,功课也不能拉下呢。”含光赤.裸/裸地把自己的要求给提了出来。她参赛的目的又不是为了艳惊四座,主要还是要考大学啊。 杨老师还搁那傻乐呢,“呵呵呵,是是,应该的,应该的,都不能落下了。” 过了一会才想起来关心学生,“对了,含光,你的月考成绩我也看了,怎么距离双百还有一点差距呢?这国文是满分对吧,算学成绩好像差了点啊。” “也是基础没打牢靠。”含光很欣慰:总算还是孺子可教,懂得把话给接下去。“有一年多的时间来弥补应该是够了的。” “嗯,一个人读死书也不好。”杨老师沉吟了一下,“这样吧,我和修文商量一下,他消息灵通,要是最近有什么名师要开算学私塾,就把你给塞进去。” 含光客气了一下,“学费……” “和老师你还说这个。”杨老师不高兴了,他威严地瞪了女学生一眼,见含光被瞪得默然不语了,方满意问道,“是了,这次你拿了奖金来,准备怎么花啊?” 含光没有丝毫考虑便回答道,“上缴给局管老师们。” 非常伟光正的回答,杨老师都被这答案里散发出的隐隐正气给压得说不出话来,他哈哈干笑了两声,“是、是,应该的、应该的。” 过了一会,又忍不住说,“不过,按说这个钱你们局管是不会收的,你先交一下,要是她不收,最好去银行开个户存起来,大笔现金放在身边总是不保险的。” 也就只有真正的授业恩师,才会为她打算得这么无微不至了。含光禁不住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 其实,就是把那一千块现金留在身边,含光也有把握不会被人偷走。——在今天的直播过后,她在慈幼局享受的待遇又进一步提升了,杨老师把她送回慈幼局以后,别说娱乐室里的一干同学全都拥出来和她搭话恭喜,就连厨房都特别给她做了一碗油泼辣子面作为夜宵,王副局管下班去了,张嬷嬷今天留下来看夜,她身上的派系色彩可能相对淡一些,看含光崛起,也有几分为她高兴,拍着她的肩膀感慨了半天,又拉着她去娱乐室,重放了一下下午被她录下来的直播。 慈幼局的小伙伴们也是围在含光身边问长问短的,主要都集中在安芳芳说的那几句话上——没办法,谁让那几句话实在是太戏剧性了点?背后感觉隐藏了很深的故事啊! 含光勉强塞完了油泼辣子面,在这边一一对恭喜道谢,一时还顾不得回答问题呢,那边连张嬷嬷都忍不住了,迫切问她,“之前那个柳同学到底怎么你了。” 含光也不可能为柳子昭去遮掩什么,要遮掩也是无从遮掩起,只能如实回答道,“也许因我出身慈幼局,没她们家有钱有势,她同另外几个人看我不大顺眼。饭桌上只顾着彼此说话,并不搭理我,我好奇多看她们几眼,柳同学就恼了,说道‘你也配看我们说话’。” 群众顿时发出了愤怒的呼啸,连张嬷嬷都很生气:她要是有权有势,也不来做慈幼局的嬷嬷了。怎么说也服役多年,总是对慈幼局有一份感情。 “那老师们听了就没有训斥她吗!”她问。 “坐得远,也许是没听到吧,”含光说,“我就举手告了老师,柳同学的老师把她训斥了一顿,让她给我道歉,柳同学不乐意,就哭着跑出去了。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众人顿时又纷纷欣然而笑:装逼被打脸实乃群众第一喜闻乐见之事。含光以慈幼局孤女、慈恩小学学生的身份挫败了柳子昭这样一看就很有身份的贵族小学大小姐,慈幼局群众焉能不以英雄视之? 知道前情以后,再看那一段,大家就都觉得柳子昭肯定是有意为之了,底层孩子们,也很难去学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李永宁愤慨道,“你就不应该为她说话!就让她们狗咬狗去!” “就是。”李慈恩难得和她一个看法。“怎么还能让她继续比赛!” 含光不便解释,只好微笑。还是张嬷嬷打了圆场,“好了,心胸宽广以德报怨那是好事,到底是谁有错,看过电视的心里都有数的。——时间也不早了,都去洗漱睡觉吧!” 众人又再议论一顿,也就散去。含光带着李莲湖回了屋子,把自己得的奖金给她看了。“一千块,真的钱呢。” 莲湖望着李含光的眼神已经不是一般的崇拜了,含光摸摸她的脑门,道,“少生事,多读书、多练字,以后你也能拿这一千块。” 慈幼局的孩子是没有零花钱可言的,逢年过节的压岁钱是一人一块,这就是她们理论上的全部收入。一千块对于慈幼局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一笔天文数字了。 什么刺激都比不上就在身边的荣耀和金钱,莲湖双眼放光,看来恨不得不眠不休,一直练到拿冠军为止。含光见了,不由哑然失笑,摸了摸孩子的头,两人遂一道洗漱睡觉去了。 第二天醒来到了学校,含光才知自己是错估了电视的威力,她本以为自己这个成绩本班同学高兴一下也就完了—— 结果证明她是错的。 从上学路上开始,就不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的,进了校门以后更是间歇就有惊呼响起,“哎呀,是李含光!” 各种偷窥小眼神陪着含光进了教室,往昔对她淡漠有加的同学们呼啦一下就围上来了,个个都是兴奋得满脸放光,各种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了过来,基本都和昨天慈幼局那边问得差不多。含光险些都招架不住了,只好把昨天发生的事儿讲述了几遍,得到的反应基本也和昨天的差不多。 别说他们班了,下课的时候走到走廊上一看,基本有慈幼局孤儿入读的班级都是一样的,一群人围着一个知情人士在那八卦——然后余下一些更爱凑热闹的人,就来五年级围观李含光。 如果是恶意的围观,甚至是冷漠的围观那也就算了,含光自忖也不是应付不过去。问题是现在过来看她的人,脸上全都是挂着大大的微笑,眼神如梦似幻的写的都是崇拜,完全就是把含光看成英雄了,这种善意的围观含光真是招架不来,这么热情的环境那根本都不是她前世习惯应付的。她是压根都没有一点经验,完全不知所措了。 就连老师们,显然在办公室也是和杨老师八卦过了,现在看着含光的眼神都是那么透着温存:和杨老师那样很有背景的老师终究是少数,大多数老师也就是平民出身,尤其慈恩小学又穷,和那些贵族小学都没法比,在同行间多少也是有些抬不起头来。含光在精诚金石里扬眉吐气,力挫高傲恶毒目无下尘的一干贵族子弟,他们自然也觉得骄傲解气。 正好,当周五就是班委选举,什么也不必说了,李含光自然顺理成章被推举成了班长,而余下什么班优异学生、校优异学生,班优异干部、校优异干部之类的荣誉,落在谁身上,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了。 还没回过神来呢,含光都被作为府优异学生的候选人给报到府里去了——在街坊邻居乃至慈恩小学,她自然也成了名副其实的传奇人物,享受起了种种的特权待遇…… 第18章带你去见大佬 不知不觉就又到了夏天。 西安府的夏天带了明显的北方色彩,昼夜温差很大,晚上夜风吹来,有时候都不需要开电扇的,但七月上旬到八月中旬这段日子,白天却的确很烤人。地被发白的阳光晒得烫脚,如果住的是公寓楼又没有空调,白天大约是有点难过的。 于家院子却相对要好一些,多年的老房子,屋梁高所以比较通风,在冬天保暖比较成问题,可夏天却自然就有股阴凉。韩氏有心,在于元正的卧室里放了一大碗冰——于屠夫又杀猪又卖肉,当然要自备冰柜。于家要用冰也是很方便的——又放了一座电扇在冰后,书桌前的三个孩子压根都感觉不到一丝暑意的。 是的,现在是三个孩子了,李莲湖这个小跟屁虫也跟进了于家,正和两个哥哥姐姐一道做着暑假作业呢。 现在是二年级的年中暑假,莲湖早已经是做完了二年级该做的所有作业,可却是半点都没有懈怠,正翻着书自习着三年级的教材。至于于元正和李含光,一个人看小说,一个人做数学作业,一屋子安安静静的,比图书馆的氛围还好。 屋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李莲湖一蹦一跳地过去拉开了门,韩氏端着一大盘西瓜进来了,为了方便食用,她还贴心地为孩子们切成了小块,又一人备了一个小碗,里头都装了有淡淡的盐水。 “白鹿原的瓜,今天早上别人刚摘了送来的,沾点盐水再吃啊——败火。”韩氏面上却是再没了从前面对含光的那股子优越感,她亲切而自然地招呼着,伸手摸了摸含光的肩背,“今天中午想吃什么,和伯母说啊,这就去给你做。” “于伯母太客气了。”含光浅浅一笑,眼睛弯成了两弯小月亮,“什么都好,您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 她倒是没提回去慈幼局吃饭的事了,这个暑假一开始,韩氏就和张嬷嬷打了招呼,让含光到他们家来读书,管早晚两顿饭。含光当时推说自己要给李莲湖补习,谁知韩氏很干脆地就把李莲湖的伙食也一起承包下来了。 其实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几乎每个周末含光都会和于元正一起聚一聚,久而久之大家熟稔了,韩氏又是诚心诚意要结交含光,连莲湖都跟着沾光,是过来吃过几顿饭的。也因为有此前情,含光到底还是没有推拒韩氏的邀请。反正她到于家读书,对大家都有好处,第一,于元正的国文有人补习了,第二,于元正的算学有人讨论了,第三,慈幼局的大家进进出出,也不必蹑手蹑脚了。 是的,自从她在精诚金石夺得头名以后,含光在慈幼局乃至这条街巷的地位就非常超然了。李局管没有给她调换宿舍,她还是住在老地方,所以晚上、周末她在宿舍读书的时候,一层楼的大家进出都会小心安静,免得吵到她。不过即使如此,慈幼局毕竟人多嘈杂,论环境肯定是比不上于家清静的。 “莲湖,想吃什么啊?吃虾好不好?”韩氏见含光嘴里还是那句话,便转移了目标,攻向李莲湖。“还是想吃红烧肉?” 李莲湖冲韩氏微微一笑,神态居然和含光身上流露出的那种从容气质有几分相似,“谢谢伯母,让伯母费心了。” 她转向于元正,扯了扯于元正的袖子,“元正哥哥想吃什么啊?” 于元正看书正入神呢,闻言便不耐烦道,“吃虾吧吃虾吧。” 才说完,鼻尖就又埋进书里去了。 韩氏笑骂了一声,“小畜生。”摇头就出了屋子,心里却是也有几分感慨:这个李含光,到底是怎么教的,她自己处处出色也就算了,身边带的小跟班也是这么着得体大方的——这孩子还真给人几分深不可测的感觉。 平白就招待两个孩子一暑假的茶饭,虽说女孩子食量不大,但两个多月这也是一笔开销,此外,每天的水果、点心,韩氏也不含糊,都是按精致去准备的,这两个月,于屠夫怕是都存不下多少结余。可话虽如此,韩氏却是心甘情愿,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在过去的一年里,于元正的国文可谓是突飞猛进,再加上原本偶然的粗心现在也不见踪影了,六年级上学期,次次考试他都是双百。 杨善榆提高班他一直都有在上,也不知是开了那个窍,成绩越来越好,说不定考试夺个名次,明年就真能去桂树中学上学了。而这一切变化,起码有李含光九成功劳,这一点,韩氏心里也清楚。 要不是她,儿子会这么自动自觉发奋读书?会这么钻进书里出不来?就说这一点,韩氏都是真心感谢李含光,更别说和她时常在一块学习以后,元正为人处事,都比以前稳了很多……别说两个月的饭了,两年的饭韩氏都愿意管,她这一年天天都在遗憾,怎么没有早日动念收养这个处处优秀的小女孩。 现在,虽然心里还抱着个指望,但韩氏也明白,想收养李含光肯定是没戏了。她那个书法老师杨什么,每周两次,雷打不动车接车送,带着李含光到他家去练字,国威牌轿车在这条巷子都混了脸熟。一辆国威轿车多少钱?最便宜的都要二十万!哪是那些外国的贱价货能比的,老于开的那部什么宝马,到手也才只六万块……两家的家境这能比吗?人家杨老师都没提收养李含光的事,为什么?因为慈幼局不可能放人啊! 韩氏在这点上还是很清醒的:眼看九月又是连番竞赛了,李含光如果能蝉联精诚金石,去年的热潮说不定都会再来一次。——去年她得奖以后,连府电视台都来采访,各家报纸也没有落下的,要不是李含光还是个孩子,必须以学习为重,就接受了府电视台和两家报纸的采访,谁知道这热潮会烧到什么时候去? 从去年到今年,慈幼局的变化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那个出身尊贵的郡主局管几乎隔三差五就来坐班,慈幼局里做饭的、买菜的人都给换了一批,房屋也有零星翻修。李莲湖和李含光也都谈到了伙食上的明显改善……原来说一不二的王副局管,现在老实得和鹌鹑一样,每天上下班都是垂着头走……要说这和李含光取得的成绩没关系,韩氏都不会信。 现在还在读小学,那往后还有初中呢,高中呢,大学呢,这都是成绩!慈幼局会放人才怪了。就是肯放,也多的是好人家要收养…… 韩氏叹了口气,换了身衣服推门出了院子——小正这个小畜生,尽会给她添麻烦,各种肉家里都是现成的,可这虾那必须得现买啊不是。也就是他,每天成碗的肉吃个没够,竟是挑肥拣瘦的,这又想吃虾了。 才走到巷口,就见到那辆国威牌轿车缓缓地开了进来,韩氏心头一动,站住脚等了一会,果然那辆车停到了她身边,杨老师摇下车窗笑道,“阿姨,含光在你们屋吗?” 韩氏也是一脸热情的笑意,“在呢在呢,您有事——不急的话就在家一起吃一口再走,我这正买菜呢。” 杨老师自然忙说不必,“书法协会那边有点事,要含光过去一下。我接上她就走了。” 韩氏又在心底啧啧地赞叹羡慕了一番——一样都是有特长,这书法、绘画就是贵重,杨善榆算学赛一年得奖的学生也有好几个啊,就不见都和李含光似的出风头。 带着笑给杨老师指点了一下门扉,韩氏一边遗憾着于元正的天分为什么就应不到这书法上,一面却是又算计起了去哪家买虾更便宜…… # 含光从于家出来的时候也挺吃惊的,她熟门熟路地上了车,扣好了安全带,便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呀。” 按说,这种授业恩师都是喊先生的,可杨老师年轻好弄,上回含光到家里来时正好他在看《西游记》改拍的电视剧,当下就要求含光都喊他师父了,含光虽然无语,却也是顺从了杨老师的想望。就是每叫一声都在心里想:师父,你是不是盼着女妖精来把你吃掉呀? 杨老师今年二十五岁,在这个社会还算是相当年轻——虽说电视里经常在宣传早婚早育、多生多养,前几年的日本战争也的确是使得秦国人口有所短缺,但在城市里晚婚已经成了风气,却不是政府的倡导可以改变的。含光有时候心里都想,要是她前世能晚出嫁几年,是不是就不至于产后大出血就这么去了。 想到前世,她心里顿时有几分郁闷:她前世活得失败到什么地步?连到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月子里喝了一碗药以后,莫名其妙就开始大出血,吃毒药都没这么见效。当时去世前,心里觉得是有人害她,可现在回头想想,论毒药她也是接触过一些的,哪个毒药也没这么好的效果啊。到底是倒霉还是被害,含光是到现在都没个定论。 不过不管怎么说,女人最佳生育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这个常识她是从杂志上给了解到了,现在秦国有些女性年过三十才成亲的也有,再加上男人比女人大几岁也没什么,所以杨老师还没着急找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含光有时候会想,这真正非常守礼的人家除外,她那个年代,大户人家成亲前都会给放几个通房丫头的,小户人家也会上青楼楚馆开开荤。杨老师看来不像是去过青楼的样子,他……怎么还不着急找啊? 胡思乱想了一通有的没的,这边杨老师已经嘱咐她了,“今天是几个重要人物到西安府来了——” 他通过车内镜看了含光一眼,有点无语了——这娃淡然着呢,丝毫不因自己要去见‘重要人物’而激动。 “——其中就有我的老师,你的师公。”杨老师给补了一句。 含光这下坐直身子开始整理仪容了,这种尊师重道的习惯,基本就和她的举止仪态一样,都已经是烙进脑子里,拔也拔不掉了。 杨老师看了这才满意,遂又继续叮嘱含光,“都是从北京过来的,行程安排得很紧,我老师未必有空和我坐下来谈天的,我们过去先相机等着,要是有空档了,你写几个字给老人家看看。若是老人家满意了……” 他不愿给含光太多希望,话说到这也就不继续了。看含光还是那样笃笃定定仿佛和没听懂似的,杨老师也是在心里一叹:这个李含光,实在是太稳了。好像什么功名利禄都无法打动她一样,就没看到她为这种事着急过! 殊不知含光心底却是有几分不以为然——她现在最需要的,一个是钱,还有一个就是教育资源。北京来的过江龙就是再奢遮,难道看了她的字画,还就能把她给办到国子监大学去读书?求人不如求己,若说在宅院里她学到了什么,第一件事就是别指望天上能掉下钱来,你没这个资本,就是好处来了也拿不住。 不过话虽如此,她看人脸色的功夫还是日益精进的,见杨老师似乎有未尽之意,遂乖巧顺着他的期待问道,“师公是在北京的吗?到西安府来做什么呀,师公叫什么名字呢?” 故作可爱无知得实在是太明显了,杨老师都看破,趁着红灯,他敲了含光脑门一下,方才道,“你师公是国子监大学的老教授,到西安府就是路过,主要是到法门寺考察工作的。” 含光搞不懂一个学书法的去法门寺考古做什么——这一周内电视经常播放法门寺的考古大发现,她也是知道在法门寺塔中发现了一个地宫,现在正在慢慢地往里考古呢。这一阵西安府要比往年都还更热闹了一些,除了官面上的人物,黑白两道的估计都是没少来人。 “噢。”她应了一声,“那怕是要在陕西呆一阵子了。” “我们看看,若是运气的话,只怕也能跟着去扶风那边凑凑热闹。”杨老师兴致高昂地压低了嗓门,“你知不知道,法门寺那边已经考据出来了,那个地宫,安放的是佛祖真身舍利!” 也不知如何,听到这几个字,含光心头突然一跳,仿佛有人在她心上揪了一把似的,她忙定了定神,才道,“可是真有这事呢?电视里一直都在猜测这个地宫里封存了都是什么宝贝。” “那宝贝可就多了,前一阵子考古进展很慢,都是拿机器去扫的,就是因为抽真空机没到。”杨老师对考古居然也是如数家珍,“要是能跟着去看你就知道了,这是最新科技,法门寺地宫不大,塔又全倒了,正好可以在地宫上做一个真空层的,进去以后一切都是原样的。要比马王堆那边保护得更好。” 含光被说得也是兴趣大起,在她那个时代,唐也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唐代的古董在当时就能卖出高价,她父亲收藏了一只唐代宫廷御用的金盆,也是视如至宝,得闲都不给儿女辈赏玩的,也就是她们家唯一的儿子,她弟弟洗三那天,拿出来做了洗三的面盆。当时她还小,却是早记不清楚了。 “若是能跟着凑凑热闹就好了。”这下她开始在意和老师公的见面了,遂又缠着杨老师问些老师公的事。杨老师只是随口敷衍着, 车驾很快就到了一处酒店,杨老师领着含光一边走一边低声说,“一会要是人多,你紧跟着我,和老师见面的机会可是稍纵即逝。” 正说着,两人也进了电梯,含光还寻思呢,这老先生有这么红吗。 却是才一出电梯就惊呆了:这人已经都是满到走廊上来了,一条走廊人声鼎沸的,连条道都没剩,所有人一概面朝的都是一个方向,应该按常理来说,等待的也就都是杨老师的老师了。 杨老师见她震撼,也是面有得色,此时方和含光介绍道,“老师乃是金石之学的泰斗级人物,不论是碑文书法还是古董重器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行家,你这小妮子方才还那样淡淡的……你能有和他见个面的可能都是极好的了,这一走廊都是请他鉴宝的人,就是等上几天也未必能见到老师呢。” 不合声音大了点,顿时惹来灼灼注视,杨老师吓得把含光一拉,往人群中直挤了进去,好容易到了房间门口报名开门了。一进去含光又傻眼了:靠,合着这会客室里的人也丝毫都不少哇。 不过,这一屋子深衣襦裙的男男女女,多数也都是成年人了,对于杨老师和含光的出现,他们并未如何留意,含光游目四顾时,只见到了三个同龄人,却是有两个都是她认识的。 一个是刘德瑜,书法竞赛里打过照面的。 还有一个嘛…… 含光的头皮都有点发麻了:居然是桂思阳。 她还没去请示杨老师呢,桂思阳也看到了她,他笑眯眯地冲含光招了招手。含光还拿不定主意怎么回复他时,杨老师匆匆道,“啊,老师喊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可别乱跑!” 于是,然后,这个唯一清楚桂思阳身世的人,就这样挥了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地消失在了通往里间的房门中…… 第19章衙内的威风 按照含光前世的规矩,这当着外人的面,不论两人间的矛盾有多大,面子上都是要绷住的。虽说桂思阳和含光之间的关系比较尴尬,但还谈不上有什么矛盾。桂思阳既然叫她,她不过去那就不大礼貌了。所以含光虽然很纠结,但还是走过去笑着同他和刘德瑜打了个招呼,道,“你也是被带来的么。” 至于被带来干嘛,这个太明显了,也不必特地去说。桂思阳露齿而笑,道,“是啊,我叔叔带我来的,他现在也进去了。” 桂思阳的父亲是谁含光都不知道,更别提叔叔了,她报以微笑,却不接腔。巴望着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不想桂思阳谈兴却颇浓郁,又同含光道,“刘德瑜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我还当我们这一代,西安府里的书法就数她最强,没想到去年倒是横空出世杀了你出来。你平时都是怎么临贴的,难道真和新闻里说的一样,就是看看就会写了?” 含光面上有些发烧——这欺负小朋友得来的荣誉,并不能使她感到得意。“也练,每天早起都要写三十张纸的。” 刘德瑜本来也是乖乖袖手站在窗边,此时听到在说书法,不由得便蹭过来了,因笑道,“三十张纸,比我写得多了。我每天都想写三十张,结果老起迟了,急急忙忙的写个二十张就得去上学。” 一般上学时间是在早上八点,去掉吃早饭和路上用时,二十张大字怎么都得写一小时,刘德瑜每天都是六点起床,确实算是比较刻苦的了。含光暗自点了点头:不论刘家底蕴如何,这教女都算得上是严格了,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才能代代都有人进入官场,维持着家族的名声势力不坠。 桂思阳笑道,“哇,你们都太厉害,我练这个就是玩玩,家里也没人逼我学,每晚写个几张罢了。” 都是书法爱好者,基本水平还是看得出来的,桂思阳说法若是属实的话,他的天分那就相当高了,刘德瑜笑道,“那你是够厉害的了,随便练练都能进决赛。再加把劲,可不是就得冠军了?” 桂思阳扮了个鬼脸。“字就是写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随便练练打发时间便得了。那么用心做什么。” 刘德瑜道,“不是这样说的呀,练字也是练心么。我奶奶说,能沉下心来练字的,将来遇到大事也就有静气了。” “哦——”桂思阳就笑话刘德瑜,“上回你在我们家打《超级张三》的时候,你那表现也叫有静气?” 刘德瑜脸一下就红透了,她强道,“我那就是玩得入神么!打电动又不是大事,干嘛要有静气啊?” 含光这下是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只好保持微笑。这时她不认识那人便走来笑道,“德瑜、思阳,什么时候又凑在一起打游戏,我怎么不知道?” 看来这三人都是认识的,只是按含光瞧着,算不上多熟悉而已。桂思阳也对那人绽开笑脸,“老何你那时候不在啊,去乡下度暑假了吧。” 他今年才十一二岁,却叫一个同龄人老何,含光倒被逗乐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桂思阳和刘德瑜还未如何呢,‘老何’不高兴了,瞪了含光一眼,道,“你笑什么笑。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你?” 含光笑意一敛还没说话呢,桂思阳已经打圆场道,“好了,人家又没笑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嘛。” ‘老何’对着桂思阳和刘德瑜挺热情的,看含光却是拿眼角在瞄,也难为他了,怪清秀的一张脸上,竟能堆得下如此之多的恶意和鄙视,“我又没说错,她不就是那个李含光吗。没爹没妈,她买得起游戏机?思阳你也是,刚就不该和她搭话,倒是被她给粘上来了。” 如果说柳子昭的鄙视还是比较婉转,比较有腔调的话。这位老何的轻视那就是恨不得把轻.视两个字摆到含光眼前,几乎已经沦为人身攻击了。含光前世的社交场里,几乎不会出现这么小儿打架般的招数,一时怔了一怔,还不知怎么回话好呢。桂思阳已皱眉道,“英晨,这样讲话没意思,李同学虽是孤儿,却能上进,正值得我们学习,是我不会说话,不合提起游戏的事。” 刘德瑜也皱眉道,“何英晨,你老实点吧,这又不是你家,轮得到你这么大剌剌地说话吗。” 两个人的性格倒是鲜明地表现了出来:桂思阳明显比刘德瑜会做人一点,说话都是尽量两边不得罪的。刘德瑜就有些天真烂漫了,按何英晨的性子,他这话只会越发刺激他。 含光也没动气——这就像是她前世养的那只‘斑斓虎’捣乱时她不会动气一样的,她却不想把事态继续扩大下去了,现在屋里的大人已有人看了过来,不论她占理不占理,在师公的地盘上闹出纠纷,总不太好。 “我是不懂游戏的事,”她平静地说,“但却不是和两位同学没话说。何同学,今日我们是来拜见金石大家的,为的就是瞻仰大家的风采,俾可在金石之道上更进一步。我和两位同学在书法上志同道合,正好一起谈谈笔锋、笔意。不知你要和我们谈什么,谈游戏么?” 她实在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你今日过来是做什么的。何同学,你懂得书法吗?” 何英晨面容扭曲,却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刘德瑜抿着唇,很明显在忍住笑意,又是桂思阳打圆场道,“英晨应该也是跟着家里长辈过来的吧——是谈古董的事?” 何英晨便重又得意起来,胸膛挺得高高的,拿眼角瞥着含光道,“我和我伯伯过来的,我们家最近收了一尊大开门的好货,想请老人家帮着掌掌眼。” 他也不是全无头脑,虽然姿态做得高,但声音却并不大。一边说还一边扫视着屋内其余诸人,生怕被偷听去了似的。“如果没走眼,这可是大几千万的买卖了。” 含光现在也不是觉得恼,她就是有点被何英晨给弄烦了,哪怕一只猫呢,喵喵叫个不停也挺惹人烦的。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冲何英晨鼓励地拍了拍掌,道,“我明白了,何同学,你可不必再说了。” 这损人的事就得有个捧哏的才能往下继续,桂思阳没接腔,但刘德瑜却耐不住道,“啊?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你家很有钱了。”含光带点同情地望着何英晨,淡淡道,“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尽力表现的不就是这点吗?” 何英晨目瞪口呆,面孔一下涨得血红。连刘德瑜和桂思阳一下都说不出话来,靠得三个孩子挺近的几个大人却都是没给面子,接连传出了几声暗笑。含光扫了他们一眼,也不在乎:反正丢人的是何英晨,又不是她。 这个李含光,嘴巴实在是太毒了。不带一个脏字,损人可损得厉害,桂思阳都难得有点无语:最关键还是她那个神态,还说何英晨傲慢呢,她那个神态,看起来是挺亲切的,可这亲切里含着的那种居高临下却又是明明白白的。叫人是心里又难受,又挑不出毛病来。 那天柳子昭说不定就是被这个表情给激出来的那番话。桂思阳想着,又瞪了刘德瑜一眼——叫你凑热闹,口中正欲岔开话题时,何英晨忽然动了。 “我就是有钱,怎么了吧!”何英晨一边说一边就哆嗦着手去掏口袋,看来都是快被气出心脏病了。桂思阳心里正觉不妙时,他已是抽出了厚厚一叠钱,数也不数,直接扔到脚下,望着李含光挑衅地道,“——这辈子你见过这么多钱吗?这叠钱,本少爷今儿就不要了!你捡吧,捡起来那就是你的了!” 桂思阳的眼神都不免盯上了那叠钱——他轻轻地嘶了一口气:何家是发疯了?这才多大啊,怎么何英晨身上随便就带了这么多钱?看厚度,起码都有一万了……虽说他们家是暴发了点,可也不至于这么宠孩子吧? 就连屋内都有点小小的骚动,大人们的眼神都盯过来了。——于屠夫在平民百姓里算是小康的了,一个月收入也就是三千上下,何英晨出手就是一万,在他这个年纪的确算是相当大手笔。 不过,屋内的大人们却是都没有介入的意思,含光刚才也是看出来了,这真有门路有背景的,现在都在里屋了,外屋等着的,可能论社会层次是和桂思阳、刘德瑜和何英晨这样的衙内没法比。他们不进去,只是因为里面都是大人,一时不好把孩子带进去罢了。这些人不进去,却是因为层次还没到。 衙内炫富,他们掺和进来打圆场,就算原本认识,现在也可能被何英晨冲回去,自然是不愿意丢这个人了…… 这些想法,也就是一瞬间便在她脑子里打过了转。含光就又微微地笑了一下。 欺负小朋友实在是太没快感了。 “哎呀。看来我刚才说错了。”她说,“原来你们家还不是很有钱,我却是误会了——” 她故意停顿了下,把气氛吊住了,才慢悠悠地道,“怎么,一万块,就能买得人弯腰啦?原来你的眼界,也就只到这里为止了啊……” 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原来你连装b都只能装到这一步啊。 何英晨气得眼睛都红了,伸手就要来抓含光,“你——” 到了这一步,大人们不能不出来打圆场了,都是忙把他抱住,“大家开玩笑,小朋友何必如此当真呢。” 桂思阳亲自弯腰把钱给捡起来塞回去了,“逗你呢!真认真了反而不好。走走走,老何,见者有份啊,我看里面也没这么快,隔壁不就是万有商城吗?我今儿就吃你这个大户了,上回我看中了刚出的掌机,还没来得及买……” 半强迫半诱惑地,到底是把何英晨的面子给哄住了,拉到了屋外去。含光倒有点不好意思的,和刘德瑜道,“哎呀,因为我,他跑开了,不知一会会不会受长辈的责怪。” 刘德瑜笑道,“管他呢,他滑头得很,总是有话说的。” 说着便捂着嘴笑对含光道,“你怎么这么能说会道!何英晨总是那么横行霸道的,我还没看见他和今天这样气成这个样子呢。” 含光微微一笑,自然也是殊无得意之情,还自我反省,“其实不该和他争这份闲气的。” 刘德瑜居然也很赞同,“是啊,你不知道他爸爸是谁吧?那是教育厅厅长……我好像见过你那老师一面,他父亲是不是教育厅里的呀?不知道何英晨回去告了状会不会有妨碍,他家里还是挺宠他的。” 含光不禁微微色变,心里打了个突:糟,前世习气到底难改,这一次她只想着自己的背景是李局管,看桂思阳的样子,何英晨无论如何也是为难不到她的,却是忘记了自己还有杨老师这个亲友…… 脑内思绪万千想法数变,还没想好该怎么办呢,通往里屋的门吱呀打开了,杨老师探头出来,冲含光招了招手,热诚笑道,“快进来吧!秦老师要见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