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金狼》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naztar(lkid:wdr550) 既然你拿起这本书,代表你应该挺喜欢看书的吧。你可有改变自己人生的一本书?能够斩钉截铁地说「就是这本书改变了我」吗? 我可以,那本书就是《哈利波特:凤凰会的密令》。 说归说,但这本书我连一行也没看过。不光是这一集,整个系列我都没看过。那么,为何这本书能改变我的人生?这是因为我打工的书店店长,在《哈利波特:凤凰会的密令》发售时得意忘形地进了一堆货,结果只卖出一半,整个里间都被库存淹没,而且书还是买断的,不能退货,所以店长因为精神崩溃而离职了。实际上的亏损并不大,他却崩溃至此,真是个软弱的家伙。 「我看他早就在找离职的藉口吧?」 书店老板志津子女士是这么说的。坐拥不动产的贵妇,即使面临紧急状况也十分冷静。 「不如这样吧,宫内,你来当店长。」 「不,我还是大学生,而且未成年耶。」 「这样才好啊。就算书店出了什么问题,也有少年法保护。」 「少年法保护的是我!不是书店!」 「时薪三倍。」 「我做。」 从那一天起,虽然我在名义上只是个工读生店员,却接下了所有店长的职务;自大学中辍以后,我便正式成为店长。 当然,我也曾感到后悔。 前任店长早就在找离职的藉口──志津子女士的推测八成是正确的,因为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就算时薪三倍也划不来。 首先,根本没赚头。举个例子,卖掉一本定价六百圆的文库本,你知道书店可以从中赚得多少钱吗?毛利大约是两成,一百二十圆;再扣掉各种经营成本,净利顶多只有营业额的百分之一。这下子,你应该可以理解书店店员为什么像痛恨蟑螂般痛恨扒手了吧?精虫冲脑的处男国中生,只要偷拿一本a漫,二十本书的利润就飞了,我们会那么拚死拚活也是正常的。 说归说,又不能为了防范扒手而增加人手。人事费用向来吃紧,所以人手永远不足;工读生好不容易学会工作,没多久又辞职。 『啊,我找到其他薪水更高的打工了,所以我要辞职。』 才雇用五天的大学生打电话来辞职的情况可说是屡见不鲜。 「店长,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每当班表又出现空缺,老鸟工读生吉村小姐便会一脸厌倦地如此说道: 「教育新人要花时间啊!新人来来去去,我根本无法工作,老实说,这样还不如别雇新人!」 「如果有三个吉村小姐,我就不会雇用新人了……」 「是啊,店长面试的工读生里,也只有我一个像样的。」 吉村小姐自吹自擂的功夫固然惊人,但她的能干确实不容否定。她细心、迅速又高效率的工作表现,往往让我联想到为冬眠做准备的松鼠。刚进书店时,她还是个大学女生,现在则是住在家里的打工族。说来有点幸灾乐祸,当我得知她找不到正职工作而决定留在我们书店时,我在桌子底下偷偷做了个胜利手势。能干的店员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看店长根本没有看人的眼光吧?」 她每次都这么说。 欸,吉村小姐,我还是基层工读生的时候,看著前任店长,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个大叔真没有看人的眼光,连一个月都撑不了的烂草莓,雇了反而麻烦。不过,我现在明白了。这里位于新宿中心,多的是其他时薪高又光鲜亮丽的工作,会来应徵时薪仅有九百三十圆的朴实服务业的人,原本就寥寥无几,所以,我们根本没有立场挑人。 不过,跟吉村小姐说这些也没用。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在无可奈何的日积月累下,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当了十几年的书店店长。《哈利波特》早已完结,我也迈入而立之年,不能使用魔法了。变成大叔,指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 我从以前就常因为这张脸而吃亏。 「宫内先生刚当上店长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多了。」 定期前来书店的熟识出版社的业务员曾对我这么说。 「现在看起来反而比实际年龄年轻,真让人羡慕啊。」 「常有人这么说我。大概是因为我的长相和小时候差不多吧。」 学生时代被嫌老,上了年纪以后又被晚辈瞧不起,根本没半点好处。非但如此,业务员摆在会客桌上的净是《用鼓励代替指挥部下》、《领导能力的五十大真相》、《谁都可以成为魅力型领袖》之类的商业书籍,教我忍不住怀疑这个阿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来应徵工读生的人都很年轻,面试时一说我是店长,他们就会露出奇怪的表情。你是大学生吗──这种问题我只能容忍到二十八岁。我以为戴上眼镜看起来会成熟一些,便买了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谁知收到的却是反效果,大家还是一样用和朋友聊天的语气对我说话。我是用line管理班表,结果高中工读生经常传写著「今天我会晚一点到~」这种台词的漫画贴图给我。连我自己都觉得,他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宫吔,对不起!」 迟到四十五分钟的高中女工读生金子(这是本名吗?)对著在收银台替客人服务的我合掌吐舌头之后,冲进了里间。我已经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倒是吉村小姐代我训斥金子: 「有事会晚到要提前一天报备!还有,就算是那副德行,他毕竟是店长,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你也一样,别用连收银台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声嚷嚷「就算是那副德行,他毕竟是店长」行不行?虽然我很感激你替我训斥她啦。 「咦?可是……」金子说道:「宫吔那么瘦弱,看起来又像个大学生,感觉上不需要用敬语啊。」 「就是说啊。」高中生男店员的附和声跟著传来。慢著,就算我是大学生,也还是比你们年长,拜托你们萌生「需要用敬语」的感觉行不行? 后来,吉村小姐来到店面,骂了我一顿。 「店长太纵容那些年轻人,才会被他们爬到头上!像那样说迟到就迟到还得了!」 「吉村小姐也很年轻啊。」 老是回些不必要的废话,是我的坏毛病。吉村小姐满脸通红,气呼呼地说道:「请别转移话题!」 「别的不说,什么叫『宫吔』?高中生那样叫你,你不生气吗?」 「不就是宫内的谐音吗?」 「我不是在说这个。」 「你想这么叫我也行啊。」 「我也不是在说这个!」 我为了缓和气氛而说的笑话让她更加生气。我真是学不乖。 「再说,我从前就说过了,我反对雇用高中生。」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雇用高中生,但是人手不足,无可奈何啊。」 「店长的口头禅就是『无可奈何』。」 这句话的杀伤力最大。 「只要你容许其中一个人用那种态度对待你,不久后,所有高中生都会叫你『宫吔』,工作起来像在玩社团一样。你不觉得这样很窝囊吗?」 「我窝囊的部分有吉村小姐替我补足嘛。」 乾脆你来当店长好了──我半开玩笑地补上这一句,结果,她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 饶是这样的吉村小姐也有仰赖我的事,书籍上架就是一例。 不知从几时开始,店里多了条黄金定律:我 和吉村小姐都喜欢的书一定会大卖。截至目前为止,无论是漫画、小说或实用书,这条定律都没有破功过。无论她再怎么喜欢,若是我看了以后没有感觉就不会热卖,反之亦然。换句话说,我们的喜好正好完全相反。 吉村小姐从刚开始在杂志上连载时就完全迷上的漫画总算要出第一集,在她的催促下,我向出版社索取校样试阅稿。那是一部很棒的料理漫画,画功好,剧情也引人入胜,我有预感这部漫画一定会红。 「吉村小姐,平台区可以交给你陈列吗?还是由我来?」 「我来,怎么能交给店长!」 真不知道该说她可靠,还是让人想哭。 漫画发售前一天,吉村小姐留下来加班到末班车发车的时间。她将那部料理漫画平铺在书架尾端的平台上,顺便在旁边叠放作者的旧作,并摆设大量绘有作中角色──像到令人怀疑她是不是作者本人──的手绘广告。结果,放胆大批进货的漫画第一集,仅仅三天就销售一空,出版社的业务员还带著营业部长官喜孜孜地来到本店,说本地区第一集销售量最高的就是这家书店,所以第二集发售时,希望能在这里举办签名会。当天晚上,我请吉村小姐去吃烧肉,举杯庆功。 「偶尔遇上这种事,就觉得做这一行真好。」 吉村小姐一面喝烧酒一面感慨良多地说道,我完全同意。只不过,我是年过三十的别扭大叔,使用的表达方式有点不同:「如果不是偶尔有这种好事,这一行根本做不下去。」 隔天我因为宿醉迟到,和我喝得一样多的吉村小姐却是若无其事地准时上班,狠狠训了我一顿。 * 为了不错失偶尔出现的全垒打而大量阅读毫无兴趣的书籍,可说是书店店长的日常生活。 我们书店是晚上十点打烊,打烊后,还得结算营业额、打包待退还书籍、替换架上书籍等等,工作繁多,所以回到家时,日期往往已经变了。 我住在高田马场的独立套房公寓,这栋公寓也是书店老板志津子女士持有的不动产,她用比行情价便宜许多的价格租给我,也因此我面对她时,变得更加抬不起头来。 聆听著背后传来的《原子小金刚》发车旋律,超越醉醺醺的上班族,走下月台的楼梯,经过在kiosk超商旁喧闹的早大生前方,来到新目白路,走进右手边的家庭餐厅,这是我每天的固定路线。我一面将冷掉的奶油培根义大利面和著乌龙茶灌进胃袋中,一面阅读自己带来的书。 当我去上厕所时,听见写著「staff only」的门板彼端传来年轻女店员的说话声:那个人每次都看不一样的商业书耶!哈哈哈,他以前还拿了一整叠的减肥书在看呢!他好像也看过心灵励志方面的书籍?都是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书,有够废的,我绝对不要变成那种人…… 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们店里的店员,别在门边说客人的坏话,要说去里间的最深处悄悄说──我如此暗下决心,走进厕所。 我每天晚上都阅读不同的实用书是基于工作需求。必须尽早掌握可能登上畅销排行榜的书籍,否则要是需要加订却得等待退书或再版,就会错失良机…… 发现在心中抒发毫无意义的藉口是多么空虚的行为后,我不禁对著小便池叹气。洗完手回到座位一看,吃到一半的义大利面的奶油酱汁像纸黏土般凝固了,与倒盖在一旁的商业书书腰上那番自信满满的字句相形之下,令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在书店工作十二年,发现了许多不想发现的真相。 比如说,越低俗的书卖得越好。 这个可以用来当作新书的书名,《越低俗的书卖得越好》。书腰上的广告词我也想好了:「读者追求的只有三件事!受人尊敬、长保健康、睥睨一切。」如何?越是鼓吹毫无根据的歪理,就卖得越好。 回到家以后,我连电灯也没开便倒在床上,抵抗著睡魔摸索遥控器。打开电视,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便确认预先录下的「国王的早午餐」书籍专栏。我拉过枕边的ipad,上网浏览演艺或运动等通俗新闻。知名电影评论家因为癌症过世了,我立刻萌生「搜集他的著作,设置纪念专区」的念头。真是个充满罪孽的行业啊,真正低俗的人是我自己。 我趴下来,把脸埋在枕头里。 十二年啊?真亏我能持续这么久。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和平、无聊,喜怒哀乐都只能持续十五秒,像从二楼窗户眺望蚂蚁行进般的日子。 这样就好,足够了──我如此告诉自己,闭上眼睛。 *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轻易地结束了。 十一月下旬,某个天空灰蒙蒙又略带凉意的星期四,客人不多的上午时段,我在平台边拆箱取书的时候,有人对我搭话。 「请问……」 「是,您在找什么吗?」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吓人,所以面对客人时总是格外客气,但往往造成反效果,令对方大吃一惊。当时的客人也一样,抬头一看,是个身穿粗呢大衣、围著围巾、深戴毛线帽遮住半边脸的女孩,应该是高中生吧。 她战战兢兢地说道: 「……请问这家店里……有一位叫做宫内……直人的人吗?」 「就是我。」我指著自己。 毛线帽底下的眼睛睁得老大。那是双强而有力的眼睛,给人深刻的印象。 「咦……不,呃……就、就是您?」 我不能是宫内直人吗?望著她的脸,我终于察觉了。 我对她有印象。 虽然没有和她见过面,但我认得这个女孩。我看过她很多次,在萤幕中,或是杂志封面上。 听到她接下来的话语,我的心情跌落谷底。 「呃……您认识荒川总经理吧?是总经理介绍我来的……他说宫内直人先生,呃……可以帮忙处理『这类问题』。不过,您真的是宫内先生吗?」 「不,您应该是找错人了。」 我冷淡地说。 「可是,您刚才说您就是宫内直人。」 「大概是同名同姓吧。」 我点头致意,逃离原地。正当我察觉对方打算开口叫住我时,喊著「店长~」的声音从反方向靠近,是抱著十几本《young jump》的新人工读生小野田。 「青年杂志区的位置变了吗?《young jump》要放哪里?」 「不,是放在收银台前──」 小野田注意到我身后的毛线帽女孩,接著看了看《young jump》的封面后,顿时愣住了。他比较了杂志封面上的女孩和毛线帽女孩两、三次。 毛线帽女孩垂下头来,跑过我的身边,冲出店门口。 「……咦……不……咦?咦?」 小野田一脸错愕地呆立原地,望著店门口,然后视线又垂落到《young jump》封面上。「天使降临!全日本都恋爱了」──印著这般粉红色圆滚滚字体宣传词的白色水手服少女,正在杂志封面上微笑,最下方印著大大的名字「桃坂琴美」。 真厉害──我不禁感叹。 上自眉毛、下至嘴唇全都被厚厚的羊毛布料盖住,仍然丝毫无法遮掩她的亮丽与美貌。 「呃,店长,刚才的女孩是……」 小野田指著店门口说道。我用近乎粗暴的力道,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哦,她在找书,只不过我们店里没有。别说这个了,《young jump》是放在收银台前,因为今天是发售日。」 唯有这种时刻,我才会感谢完全不记工作内容的小野田。他打扰得正 是时候。 回到里间,我一面整理票据一面回想那个女孩所说的一字一句:荒川总经理,可以帮忙处理「这类问题」。 饶了我吧! 我拿起不知从几天前就放在桌上的罐装咖啡,一饮而尽。 那个「直人」已经不在了,现在存在的是「鲸堂书店」店长、落魄潦倒的宫内直人,只是个同名同姓的人而已。 当天晚上,结束打烊工作之后,我和陪我加班的吉村小姐一同走出店门。晚上十一点的靖国路上还有许多行人,车道也被等红灯的车子淹没。我望著林立于大楼旁的餐饮店,打算请她吃顿晚餐表达谢意。 「对了,小野田说……」吉村小姐说道:「中午有偶像来店里,还面色凝重地向店长拜托事情。」 那个混小子。我内心大为愤慨。原来他听见了?平时明明是个连讲谈社和光文社都会听错的呆瓜,为何偏偏在这种时候变得如此耳聪目明? 为了避免看来像在装蒜,我使尽所有演技,摆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偶像?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是小野田误会了吧?那小子本来就是个天兵。」 「就是说啊。我听了也说:『怎么可能?』可是他坚持他看到了。说得也是,谁会拜托店长办事?」 谢谢你,小野田,谢谢你从平时就不得信任。 不过故事并未就此结束。正当我们迈开脚步时,一辆大得夸张的黑头轿车在我们眼前停下来。引擎盖前端闪闪发亮的展翅女神像,如鲸鱼胡须一般夸张的水箱罩──是劳斯莱斯幻影。 接著又是一辆,再来一辆。这两辆是宾士,一样是黑色的。 吉村小姐嘴巴半开,愣在原地,周围行人也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停下脚步。三辆高级车一齐打开车门,一群身穿暗色系西装的彪形大汉鱼贯而出,在步道上列队,行了个一丝不苟的最敬礼。我当时的心情,绝望到恨不得天空立刻降下陨石将一切炸毁的地步。 「直人先生,辛苦了!」 最左端那个格外壮硕的男人说道,抬起头来。我认得他,他好像叫做茂森。其他人也慢了一拍地抬起头来。 「突然找上门来,很抱歉。老大要我们带直人先生去见他,请上车吧。」 「……呃,呃,呃!」 不知几时间躲到我背后的吉村小姐用抽搐的声音小声说道: 「店长,你、你做了什么事?啊,真是的,谁教店长平时那么散漫。」 「喂,女人!」右端的年轻瘪三一面威吓一面走过来。「竟敢对直人先生说这种没礼貌的话。他可是……」 吉村小姐吓得脸部扭曲,缩起脖子。 「喂,住手!」 我发出了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低沉声音。接著,我故意深深地叹一口气,将愤怒推回胃袋底部。 我拿下没有度数的眼镜,插进大衣的胸前口袋里。 「……好啦、好啦,我会去见他,快把这些夸张的车子从店门前移开。还有,别碰我的店员。」 「谢谢。」茂森微微低下头来,打开劳斯莱斯的后车门。我扶起跌坐在步道上的吉村小姐,对她附耳说道: 「对不起,以后我再跟你说明。」 待我坐上车、关上车门后,劳斯莱斯便如发现猎物的杀人鲸般静静地奔驰。这真是个差劲透顶的夜晚。 我被带往新宿御苑后方的办公大楼,在地下停车场下车,在暗色系西装大汉的团团包围下搭上电梯。我的心境宛若保龄球的五号球瓶,最好有一颗重达千磅的巨大保龄球滚过来,把我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撂倒──我开始做这番无谓的想像。 电梯门在十四楼开启。 铺著苔藓绿地毯的地板,设有读卡机的玻璃门,墙上是以间接照明打光的公司名称标志──说这是黑道的办公室,有几个人会相信?在「暴力团新法」一而再、再而三的修订之下,不断被取缔的黑道组织努力经营企业,最后以这种模式定型下来。仔细一看,公司的标志是将「月与九曜」纹章稍加改造而来;充满时尚感的公司名称「moon river」和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毫无关联,单纯是「月川组」的直译。 我被带往的会客室里摆设了甲冑,巨大的盆栽里种著松树,还有写得龙飞凤舞、我根本看不懂的书法匾额,充满黑道风格,这反而令我松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等候我的灰发男子露出笑容,站了起来。从卡其色作务衣【注】底下,可看出他的个子虽然矮小,体格却结实壮硕。【注1:原本是禅宗的僧侣处理日常杂务时的衣著,现为一般的日式家居服。】 「直人,欢迎、欢迎!」 我无视他伸出的手,在对侧的沙发坐下来。 和替我带路的小弟不同的另一批人分别站在两边的沙发后方,一边各五个人,老实说,非常不方便谈话,不过我只想快点解决这档事回家,因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道:「就是你向荒川制作公司的总经理介绍我的吗?桶谷先生。」 灰发男子露出了贼笑。 桶谷敬三,指定暴力团「月川组」的第三代头目,不过,我不知道他在这间掩护用的公司里担任什么职位。 「没错。话说回来,听说你满口胡诌,把那孩子赶回去了?连荒川总经理都很傻眼呢。」 「当然啊。我已经引退了,结果你居然派了一打小弟来我的书店,根本是妨碍营业。还被我的店员看见了。」 站在后方的几个小弟似乎对我的口气感到不满,露骨地皱眉歪唇瞪著我。 「我知道,所以我才先让当事人自己去找你啊。本来以为当红偶像去拜托你,你应该不会给人家吃闭门羹,至少会听听她怎么说,谁知道……连我都很傻眼。」桶谷组长半是笑道:「还是你不知道她是谁?」 「怎么可能不知道?欸,我靠处理地下纠纷赚零用钱已经是过去的事,现在我是书店店长,卖杂志和写真集都要仰赖桃坂琴美,当然立刻就认出她了。」 桃坂琴美是当红五人偶像团体「colorful sisters」的中心人物,在团体中,她的人气远远凌驾其他人之上;从销售时点管理系统(point of sales)的数据也可知晓,只要她上封面,当期杂志的销售量便会显著提升。 「那你就听听她怎么说啊。」 桶谷组长扯开嗓门。 「我说过,我已经引退了,臭老头。」 「喂,小子!」 离我最近的小弟青筋暴现,抓住我的肩膀。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最好注意你的口──」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我微微抬起腰来,抓住他的手,把他往正下方拽。大而无用的身体转了半圈,背部狠狠摔到沙发上。我用腋下夹住他的手臂,使劲一扭,只听见喀一声,令人发寒的手感传来。他发出不成声的哀号,滚到沙发脚下。 「啊,抱歉,习惯性地拆了关节。」 我踩住痛苦挣扎的男人背部,双手抓住他往怪异角度弯曲的手臂,用力往下压。一股令人发毛的手感再度传来,男人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们帮个忙,送他去医院吧。」 我对其他愣在原地哑然无语的小弟说道。「……啊,是!」有两个人回过神来,合力抬起伤患,离开会客室。我吐了口气,再度往沙发坐下。我并没打算下那么重的手。短短十年,似乎不足以消除长年养成的习惯──我恨恨地暗想。 「……真有你的,直人。」 待骚动平息后,桶谷若无其事地说道: 「功夫完全没搁下。要是你再晚半秒钟动手,我的手下就会打断那小子的四、五根骨头了。 待会儿我叫那小子向你道谢。」 别说得好像是我救了他一样。我隔著肩膀瞥了一眼,只见站在身后的两个男人把戴著手指虎的拳头藏回背后。黑道真的没半个正常人。 「很多小弟不认识从前的你,你就原谅他的无礼吧。」 「如果全都把我忘了,我会更加感激。」 「这是强人所难啊,想想你过去做过的事吧。」 说得也是,我是自作自受。 「回到正题。我不知道是什么纠纷,总之我已经金盆洗手。」 「荒川制作付起钱来可是很慷慨的喔。」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缺钱。」 「书店店长这种时薪三千圆的无聊工作是在浪费你的才干。」 我眯起眼睛,瞪著桶谷的脸。 「……你再侮辱我的工作试试看,就算是你,以后也只能靠全口假牙过活了。」 就连认得我的小弟也全身紧绷,散发出杀气,只有桶谷本人依然好整以暇。 「抱歉,我不会再说这种话……不过你应该还欠我一份人情吧?就是妹妹的事。」 我微微睁大眼睛,身子倚向沙发的椅背。 「……你要为了这种事用掉那份人情?」 「什么叫做这种事?」桶谷挑起眉毛。「爱怎么用是我的自由。」 「好吧,我就听听内容。是什么纠纷?月川组自己处理不就好了吗?」 桶谷露出不悦的表情。 「要是能这么做,我早就做了。人家是偶像,光是背后有黑道的影子就很危险,媒体可是随时盯著她啊。」 我点了点头。经纪公司背后必定有黑道撑腰已经是过去式,在任何资讯都能于转眼间绕行地球七圈半的现代,社会大众对于偶像纯净度的要求,可说是到了几近病态的地步。 「详情你去问本人吧。当然,这件事不能报警……直人,这是你的专业范畴。」 我的专业范畴是新宿三丁目大楼一楼那片被书架淹没的三百坪空间啦,臭老头。 哎,算了,我也不必亲自处理,只要听听内容,介绍其他人给对方就行了。我认识的人里,总会有几个手头很紧、不惜干骯脏事来赚钱的人吧。 不过,有件事倒是令我耿耿于怀。唯独这一点,我必须听桶谷本人亲口说明。 「桶谷先生,你为何这么尽心尽力?你欠了荒川制作这么大的人情吗?」 面对这个问题,桶谷头一次语塞。片刻过后,他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儿子是桃坂琴美的忠实粉丝。」 多亏我很能忍,才没从沙发上滑下来。 「从她正式出道之前就很支持她,我是说我儿子。握手会从不缺席,我是说我儿子。圣诞公演的门票,也是动员我们组里的所有小弟去买的,为了我儿子。我儿子说,一想到桃坂琴美要是出了什么事,就连饭也吃不下。琴美是我的天使,为了琴琴,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儿子是这么说的。」 「桶谷先生,我记得你只有一个女儿。」 桶谷没有回答。 「你还叫她『琴琴』?」 桶谷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堂堂月川组组长,都一把年纪了还迷恋十几岁的偶像?」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桶谷激动地说道。 「其实我很想亲自帮琴琴解决问题!是怕她被写负面报导才介绍你!可是你!可是你!却把她赶回去!」 在桶谷的铁拳数度敲击下,厚厚的玻璃桌上多出一大道裂痕。接著,桶谷立刻打电话给荒川制作,在一番粗鲁无文的对答后,他挂断电话,将视线移回我身上。 「琴琴会再去找你一次。混蛋,混蛋混蛋!居然去找你两次!好羡慕!」 年近花甲还能够爱上聚光灯下的天使,你的青春活力才让我羡慕咧。 在大批小弟的送行下,我离开moon river公司的办公室。我在办公室入口制止那些坚持开车送我回家的小伙子。 穿过玻璃门时,背后传来窃窃私语声。 「那个人是什么来头啊?和老大讲话那么不客气。」 「还有刚刚的身手,我完全看不见他的动作。」 「哦,你们是外地来的,所以不知道。直人先生是──」 玻璃门关上,隔绝了对话。 是新宿三丁目「鲸堂书店」的店长──我无声地回答他们。请多关照,下次来店的时候顺便买本周刊漫画《goraku》吧。 走出大楼,拿出智慧型手机一看,整个画面都是吉村小姐的来电通知。日期已经变了,我有点迟疑,但还是主动打了通电话给她。 『──店长?』 电话彼端传来她大吃一惊的声音。 『你、你、你在哪里?你被带到哪里去了?呃、呃,我是不是该去报警?还是叫救护车……』 「不,我没事,他们没对我怎么样。」 我是头一次看到吉村小姐如此慌张失措。没想到她会这么担心我,令我反而担心起她。 「呃,嗯,欸,已经很晚了,这件事又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以后我再找时间跟你说吧。晚安。」 吉村小姐好像说了什么,但我已经把智慧型手机从耳边拿开。抱歉──我在心中喃喃说道,挂断电话。 当红偶像遇上不能报警的问题,是一件光是想像就觉得麻烦的事,但老实说,比起这件事,一想到明天又得在同一个职场和吉村小姐碰面、一起工作──而且还得设法蒙混许多事──这个现实更让我感到沉重许多。 第二章 隔天晚上,桃坂琴美再度来到「鲸堂书店」。 除了昨天的毛线帽和围巾,她又加了副墨镜来遮挡脸庞,非但如此,这次她不是独自前来,而是带著三个男人。一个是脖粗肩宽、看似有橄榄球或柔道经验的年轻人,一个是骨瘦如柴、看来颇为神经质的四十来岁上班族样貌男子,最后一个是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我认得那个中年人就是荒川制作公司的总经理。 「嗨嗨,宫内老弟,好久不见啦。昨天真抱歉,这孩子太性急了,自已先跑来找你,我本来是打算像现在这样正式来向你致意的。」 总经理一面摇晃松垮的肚皮,一面伸出手来。干嘛跑来店里?而且离打烊还有十五分钟,客人都在看耶!我边在心中埋怨边和他握手,接著瞥了桃坂琴美埋在毛线帽里的脸一眼,只见她满脸歉意地垂下双眼。 「宫内老弟,这是这孩子明年春天预定发售的写真集,是色彩校样。」 说著,荒川总经理将一个厚厚的a4信封塞进我手里。看了看内容,是一叠折成两半的全彩试印稿。身穿夏日色彩的服装,在海边、森林或废校的教室里微笑的桃坂琴美。我一头雾水,望著总经理的脸。 「发售以后,我想在这间书店办签名会,今天就是来讨论这件事的。」 说到这儿,荒川总经理走近一步,在我耳边补上一句: 「……就当作是这样吧。」 哦,原来如此。 桃坂琴美来到我们书店的风声铁定会走漏,既然如此,就瞎掰个假理由来掩盖真相。签名会啊?乾脆真的拜托他办吧?不不不,对方可是当红偶像,不是漫画家或小说家,到时不知道会有几千个人跑来,引发多大的骚动。我们店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还是放弃为宜。 「我们去楼上谈吧。」 收银台前的吉村小姐的视线刺得我发疼,因此我快步走向书店后门。我什么都还没跟她说,因为今天早上很忙──这是藉口,其实是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我带著荒川总经理一行人来到书店大楼二楼的仓库。 「灰尘很多,不好意思,也不能泡茶给各位喝,请随便找个箱子坐吧。」 说著,我在某个装满退书的纸箱上坐下。这是唯一可以隐密谈话的地方。只有总经理毫不客气地坐下,年轻的壮汉巍然屹立于我身旁,瘦巴巴的眼镜中年人靠在墙边,依然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至于桃坂琴美,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总经理身旁。 「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听听内容而已。我也很忙,已经不干从前那些蠢事,顶多只能替你们介绍肯帮忙的人。」 「哈哈哈!又来了。小宫,你嘴上这么说,最后还是会帮忙的。」 他的称呼居然变成「小宫」,我心想真是个混帐。 的确,从前你带来的那些麻烦事,我都是抱怨归抱怨,最后还是帮忙解决。不过,那是因为当时我就是干那一行的。现在不同了,我只是个单纯的书店店长。 「……呃、呃,昨天突然跑来,又突然逃走,真、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桃坂琴美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说道。 「如果您是为了这件事情生气,呃,我道歉。」 「我没有生气。」我叹了口气。 「呃,我……听总经理形容,还以为宫内先生是像流氓一样恐怖的人,可是……您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所以……」 多谢夸奖。没度数的眼镜也有这种效果,看来我并没白买。 「他才不是普通人咧!」 站在我身旁的壮汉突然说道。我错愕地抬头望向他,只见他兴奋地靠过来。 「桃坂小姐,你不知道吗?宫内直人是我们那个世代的传说啊!他组了一个叫做『scars』的团队,打遍关东无敌手。」我才没打遍关东咧,哪有那么闲?「我还听说他跟黑道正面对干,毁掉五、六个组,所以一直很期待和他见面。拜托,请帮我签名!」 总经理看著被吓到的我,笑咪咪地说道: 「这么晚才介绍,不好意思。他叫安达军平,是我雇来给我们家琴美当保镳的,你可以信任他。他本来是我朋友经营的摔角团体旗下的选手,但是团体破产,改由我来照顾他。」 「我叫安达,直人先生,请多指教!」 安达军平用近乎头槌的劲道深深低下头。 「还有这一位……」荒川总经理用下巴指了指墙边的眼镜中年人。「是琴美的经纪人梅川。」 梅川一脸不快地说道: 「速战速决,桃坂很忙。宫内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是从事哪一行的……是私家侦探吗?总之,请务必严守秘密。我什么也不期待,只希望你多小心,别让媒体知道这件事。真是的,蠢毙了。」 荒川总经理慌慌张张地劝阻:「等、等等,梅川老弟。」我却反而感到安心,原来还有个正常人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把当红偶像的问题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书店店长处理,怎么想都是愚蠢的行为。 「我也希望速战速决,快说吧。」 众人沉默片刻,大概是没有事先说好要由谁来说明原委。梅川只是交互打量著总经理和桃坂琴美,桃坂琴美则是窥探我的脸色,数度欲言又止。 最后开口说明的是荒川总经理。 「是跟踪狂,而且是非常恶劣的那一种。」 说来尽是些老套的情节。有人写了封长达三十页a4报告用纸的恶心情书,不是寄到经纪公司,而是直接放在后台休息室;桃坂琴美的住家周围,频繁出现站在路边窥探玄关的可疑人物;连她就寝中的照片都被上传网路;舞台服装被偷,后来找到时已经被割得破破烂烂。 「……为什么不报警?」 我询问,总经理瞥了桃坂琴美一眼,她垂下视线。谁都行,快点说啊!我在心里乾著急。我只想快点回到店里关收银机,打包退还的书籍。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应该去报警。」 梅川不悦地说道: 「可是琴美不希望我们这么做,说会把家人拖下水。」 桃坂琴美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说道: 「跟踪狂……好像认识我爸爸。他在信里提过很多次,说我爸爸在做违法勾当,威胁要报警……我不希望被警察知道这件事。」 我凝视著桃坂琴美的脸庞。 昨天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副模样。 这个少女显然很害怕,畏畏缩缩、驼背打颤,隐藏著某些心事。 「就这样?」 我故意冷淡地询问,桃坂琴美的肩膀微微一震。 「……对。」 「是什么违法勾当?」 「……他说我爸爸从前从事不动产买卖时,做了很多近似黑道的事。」 「不是那个跟踪狂胡说八道吗?」 「……我问过妈妈,全都是真的。」 桃坂琴美的声音越来越低落。 「而你不希望你爸被逮捕?」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爸爸好几年前就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回来。可是,如果警察出面,媒体就会知道爸爸的事,这样会造成妈妈和哥哥的困扰。」 「所以你们开始寻找能暗地里解决这件事的人,而桶谷老爹介绍了我,是吧?」 「……对。」 桃坂琴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后,乾硬的沉默再度造访。梅川在抖脚,大概是菸瘾犯了;安达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著我,活像等待演唱会开演的观众;荒川总经理挂著油腻腻的笑容,对我频频点头。 「拜托啦,小宫。要是等到这孩子出事以后才处理, 就太迟了。再说,跟踪狂搞不好也会危害其他团员。你能不能替我把人揪出来?我猜应该不只一人,或许得费不少功夫,不过要多少钱都没问题。」 「我拒绝。」 我冷冷地说道,站了起来。或许是我的语气出奇严厉,吓著他们了,只见在场众人都一脸错愕地看著我。 「我本来是打算在能够帮忙的范围内尽量帮忙,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为、为什么?」总经理慌慌张张地抬起腰来。由于持续支撑他的体重,纸箱像是吃到一半的司康饼般塌陷。我不是对著总经理,而是对著桃坂琴美说: 「你在隐瞒实情。你不说出不能报警的真正理由,却想叫我替你解决麻烦事,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回去吧。」 少女的脸上浮现明显的惊愕与羞耻之情。 「……您……您怎么知道……」 「我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的表情明明烦恼得要死,说出来的理由却无关紧要。当我是白痴吗?」 「不、不,等、等等,宫内老弟……琴美,他说的是真的吗?」 总经理慌张失措地交互打量我和桃坂琴美,就连梅川和安达也开了口想说话,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听,快步走出仓库。 回到店里以后,我交代晚班工读生,如果刚才那些人又来了,就跟他们说我已经回去。接著,我躲进里间。 越想越不爽,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去听那些废话,我明明还有一堆杂事要做。 我用传真一口气向出版社下完所有订单。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种时代还用传真下订单,简直蠢得可以;然而在我们业界,下单基本上就是透过传真。读者只要点击一下,便能在网路下单、隔天收到书籍;但是书店订书,却还是得把订单一张一张放进化石般的机器里,等候一个多礼拜才能拿到书。难怪赢不过亚马逊──我忍不住如此埋怨。 至今仍无法善用发达的网路,依旧仰赖传真的业界还有一个,就是黑道。不知何故,他们不信任电子邮件,所以我写给桶谷老爹的道歉信也是用传真发送的。我拒绝了荒川总经理的请托,扫了你的面子,对不起。 结束诸事之后,我趴在事务机上。 打从昨天开始,麻烦就接踵而来,我真的累垮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看了出勤卡一眼。吉村小姐似乎已先一步下班,看来今天不必向她说明原委。 * 然而,那一夜并未就此结束。 我在日期即将变换时回到家,冲了个澡,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阅《达文西》月刊时,门铃突然响了。 玄关外,站在快熄灭的日光灯下的,是头戴毛线帽、身穿藏青色粗呢大衣、围著炭灰色围巾的娇小人影。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窥探帽子与围巾间的些微空隙数次,但那确实是桃坂琴美。 「……呃、呃……对不起。」 她用宛若毛线互相摩擦的细微声音说完这句话以后,便默默地垂下头。我犹疑一会儿,姑且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进屋里、关上门。桃坂琴美发出惊叫声:「呀!」敞开门站著说话,若被邻居看见可就麻烦;但如果不理她,直接把门关上,她在走廊上嚷嚷则会更加麻烦,所以我只能让她进来屋里。 我把她搁在脱鞋处,走进厨房烧开水。天气冷得受不了,我拿起拉弗格威士忌酒瓶含了口酒。血液回到指尖。 「进来吧。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不过至少可以泡杯咖啡给你。」 桃坂琴美脱下靴子走进屋里,正好是我冲好咖啡的时候。我拿出另一个马克杯,放在暖炉桌上。桃坂琴美战战兢兢地环顾屋内。放不进书架的书本和杂志淹没了地板,几乎无处可坐,无可奈何之下,我把吉川英治和横沟正史的书堆叠起来,腾出空位。 她在暖炉桌前怯生生地坐下,脱下帽子和围巾,但大衣依旧穿著,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感到后悔,应该跟经纪人讨张名片的。 不知道她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找上门来,偷偷联络经纪人带她回去,是最为和平的解决方式。然而,刚才我冷冰冰地把他们全都赶回去了,根本没索取联络方式。 我用双手捧著自己的马克杯,观察桃坂琴美。低垂的长睫毛,高低起伏的脸颊与鼻子,留有些微稚气的锐角嘴唇。 真是了得──我如此暗想。该怎么说呢?她拥有命中注定的美貌,给人一种错觉,彷佛是专为自己绽放的花朵。将这种错觉当成南柯一梦享受的人,买了几百张内附握手会入场券的cd,而痴迷成狂的人则是去打探她家住址、偷舞台服装、寄送恶心的情书。两者都是艰辛的人生。 她悄悄抬起眼来,察觉到我的视线又垂下头。我朝著马克杯叹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呃、呃……刚才我打电话给桶谷先生,请、请他告诉我的。」 那个臭老爹,居然多管闲事。喂,桃坂琴美,你好歹是个艺人,做事别这么鲁莽行不行?竟然打电话给黑道老大打听某人的住址。 「总经理和经纪人知道这件事吗?」 桃坂琴美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跑来的。」 我想也是,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她大半夜里,孤身跑来男人的住处?昨天她来我们书店,似乎也是独断独行。真是个伤脑筋的女孩。 「你到底有什么事?」 感觉起来反倒是我比较蠢──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询问。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在午夜零时过后找上门,我该做的不是立刻把她扫地出门睡大头觉,就是立刻把她拐上床睡大头觉。可是,我却特地泡咖啡听她说话,到底在想什么? 「呃……刚才的事……很抱歉。」 她依然垂著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可是,我没有撒谎。跟踪狂对我做的事,还有我爸爸的事,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故意冷冷地说:「你并不是擅长撒谎的那种人,说的应该都是真话。不过,你也没有说出所有实情。」 桃坂琴美终于正视我的脸。偌大的双眸彷佛在水底摇荡。 「所以你特地跑来道歉?在这种大半夜里?」 「总经理也劝我打消拜托宫内先生帮忙的念头……可是,除了宫内先生,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所以想再郑重地拜托一次……」 我喝光了咖啡。看来事情比我想像的更不寻常。 「这代表你有不能向总经理和经纪人说明的理由吧?如果你老实说,我就姑且听听看。」 她的脸颊和耳朵边缘逐渐染成红色。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刚才也一样,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烦恼得要死……」 喂,那当然只是在套话啊,就算猜错也没有任何损失,所以我才随口胡诌。别的不说,昨天你也是孤身跑来找我,这么做代表你有不想被人知道的苦衷,所以我才猜出你刚才在仓库里说得口沫横飞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不过一一说明这些细节太蠢了,所以我只是默默点头。 「你说跟踪狂去过你家好几次?」 桃坂琴美开始一点一滴地诉说。 「甚至还曾经闯进我家。我家在老公寓的一楼,要闯进去很容易。可是,呃……有一次,跟踪狂受了伤,倒在地上。」 我皱起眉头,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入侵她家的跟踪狂负伤倒地? 「有天傍晚,我回到家,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倒在我家窗边,头部在流血。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那个人听到我的叫声以后就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跳窗逃走了。」 跟踪狂从窗户偷溜进屋的时候滑倒,头部撞到地板,昏迷了一阵子──是这个意思吗?不过,听她的口吻,似乎没这么单纯。 「还有一次,有个摔得稀巴烂的数位相机掉在我家前面,上头还有血迹,很恐怖。后来我检查相机里的记忆卡,发现里头全是偷拍我的相片。」 一股不快的感觉爬上喉咙。 「还不只这些。有个在网路上很有名的……有点让人伤脑筋的粉丝,他在部落格上说握手会结束以后,他守在外头等我出来,打算跟踪我,却被人用棒子打晕了……」 「也就是说,你怀疑有人替你四处制裁跟踪狂?」 「对。」 这样不是很好吗?既可以省下保镳的薪水,就算出事,被逮捕的也是那个多事的家伙……但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便能打发过去。 「你知道那个正义使者是谁吗?」 面对我的问题,桃坂琴美紧咬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猜是我哥哥做的。」 「你哥?」 「对,我希望能够找到哥哥,劝他收手。他这么做很危险,而且说不定会被逮捕。这才是拜托您帮忙的真正理由。」 「为什么你觉得是你哥干的?是他本人说的吗?」 桃坂琴美摇了摇头,发梢在黑暗中划出银色弧线。 「哥哥和妈妈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也联络不上他。可是……哥哥的帽子就掉在受伤倒地的跟踪狂旁边;握手会后被打晕的那个人,在部落格上描述的犯人特徵,也和哥哥完全吻合。」 「……只有这样?」 沉默降临。 如果只有这点证据,一切都还说不准。那是她家,她哥哥的帽子掉在家中地板上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至于部落格上描述的人物特徵,若是用先入为主的眼光去看,任何人都可能吻合。 证据应该不只有这些。 桃坂琴美竖起黑色裤袜包覆的膝盖,紧紧抱在胸口,喃喃说道: 「是哥哥,绝对是哥哥,因为哥哥总是保护我。」 她的话语中带著些微热度。 「哥哥总是陪在我身旁,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我等著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只有听到呜咽声。我啼笑皆非地走向厨房,冲了另一杯咖啡,又顺便热了杯牛奶端给桃坂琴美。比起咖啡,牛奶应该更适合小孩。 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在她身边坐下。她把脸埋在双手中哭泣。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个人的推测。」 我说道,她的肩膀似乎没有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听完以后有何感想是你的自由……我在书店工作,你替杂志拍的照片我全都看过,那些跟垃圾差不多的周刊和谈话性节目的话题我也大致确认过。有两件事引起我的注意。第一件事,你是『colorful sisters』里唯一不穿泳装的。坊间有各种臆测,有的说你有特别待遇,有的说你想走清纯派路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团体中的其他四人穿泳装是家常便饭,你却连一次也没穿过。第二件事,就是只有你一个人使用不同更衣室换衣服的传闻。这是不是事实,我不得而知,不过很多杂志都写过这件事。当然,这是用来佐证你和其他团员不合。」 我打住话头,喝一口咖啡。咖啡太烫了,令我分不出是苦是酸。 「如果我刚才说的两件事和你父亲对你做的事有关,你就不用说下去了。」 桃坂琴美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凝视著我,并用嘶哑的嗓音小声说道: 「……为什么……你连这些都知道?」 「我说过,你不用说下去了。」 我冷冷地说道,咬住马克杯边缘。 此时,桃坂琴美突然转为跪姿,脱下粗呢大衣。她抓住毛衣下襬,眼看著就要将毛衣掀起来,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臂制止她。 「不必给我看,白痴!」 我压在她娇小的身子上,书山随之崩塌。 但我隐约看见了。 刻划在苗条侧腹和胸脯上的无数伤痕。 大概是被皮带抽打的伤痕吧──我对于分辨得出的自己感到恶心,一股呕吐感涌上喉头。 这个女人疯了,她的脑袋铁定有问题。她昨天才刚认识我,居然如此坦诚相对,太不正常了。不过,她拥有充分的理由变得如此不正常──我对于能够理解这点的自己也感到恶心。 我撑著暖炉桌,想离开不慎压倒的她,然而,桌板似乎早就歪掉,大大地倾斜浮空,马克杯里的热咖啡整个洒到我的运动衫上。我被烫得发不出声音,连忙脱掉运动衫,擦拭侧腹。 桃坂琴美倒抽一口气,摀著嘴巴,怯生生地坐起身子。她那双睁得大开的眼睛凝视著我的胸膛。 凝视著我那身宛若用烤肉网烙印过一般,满布浅黑色伤痕的皮肤。 「……那是……」 她喃喃说道,哑然失声。 我把弄脏的运动衫丢向浴室门口,恨恨地咬著牙。 「我还是个屁孩的时候,常和朋友比赛谁身上的伤比较多。育幼院里尽是这类成长环境有问题的屁孩,蠢毙了。」 我挪开书山,走向橱柜找衣服穿。混蛋,都怪我偷懒不洗衣服,现在连件t恤都找不到。 「……文字……?」 桃坂琴美喃喃说道。我俯视自己的右侧腹。 一道格外醒目的伤痕,形成五个楔形文字状的字母。 「……我们觉得不甘心,自己弄上去的。」 我一面翻箱倒柜一面说道。 「我们气自己只能任凭混蛋父母和亲戚凌虐,想把他们留下的伤痕盖掉。简直莫名其妙,对吧?屁孩只想得出这种烂主意,以为自己制造伤痕就赢了。」 既然要弄,就弄成文字吧──如此提议的是玲次。 特地拿英日辞典,找出这个单字的是发条。 提议用这个单字当队名的是一贵。 设计成楔形文字的是俊。 从办公室的工具箱里偷拿烙铁的是智也。 而头一个握住发烫的烙铁抵住自己侧腹的是我。 在浓烈的烤肉味之中刻下的五个字,将我们六个人连在一起。 scars。 「……保镳安达先生所说的团队……就是这个?」 我点头肯定桃坂琴美的话语,从橱柜底部拉出终于找到的衬衫穿上。布料贴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感觉甚是冰冷。 「上高中以后,大家读的学校都不一样,但还是常常混在一起,痛扁那些跑来找碴的人,消磨时间。后来,大家觉得打这种必胜无疑的架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发条又出了一个主意──会耍这种小聪明的向来是他──我们开始赌钱。」 我们故意设定以三打十之类的不利条件,如果对手够蠢,几万圆都肯赌。起先我们赚了不少钱,但是久而久之,就没人肯和我们打赌。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我们改成靠调停别人的纠纷赚钱。这方面也一样,我们起先小赚了一笔,但不久就没人上门委托。在我们的周围,不再发生无意义的斗殴。据我推测,八成是因为扯上钱、变成一门生意以后,大家开始觉得为了不值钱的面子流血是件愚蠢至极的事。而我们也正好在这个时期从高中毕业。 由于我们在同年代之间的人面很广,便开始考虑靠这个做生意。我们六个人都是在穷困的环境中长大,爱钱是我们的共通点。打造出商业模式的是当时就读校风最为开放的大学的一贵,他找 上都心某些不合潮流的酒馆及麻将馆,游说店家转换营业型态,改为经营俱乐部、女孩酒吧等等,迎合年轻人的胃口。要转换营业型态,围事的黑道是一大阻碍,而店家也早已受够了被敲诈保护费,因此都很乐意委托我们帮忙。我们帮助店家和黑道划清界线(大多是靠拳头),并介绍顾客给转换型态的店家。还记得一贵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是从事经纪业。不久后,开始有人委托我们举办大型活动。聪明的黑道认为与其和我们为敌,不如一起赚钱比较有利。所以,说我们击垮了黑道组织的传言全是假的。以为我们带著几百人打遍关东的白痴很多。拜托,谁会干这种赚不到半毛钱的事?「scars」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们六个人为了赚钱而组的团队。透过生意关系,我们也认识一些演艺圈的人,和荒川总经理就是在那时候相识的。工作一个接一个上门,「遇上麻烦就找scars」逐渐成为当时的风潮。 二十二岁那一年,我解散了scars。 「……为什么……不做了?」桃坂琴美喃喃问道。 「因为书店的工作太忙。」 她瞪大眼睛。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 「我本来是一边打工一边做scars的工作,可是当了店长以后,书店的工作量暴增。当时我已经休学,书店和团队两头烧,不久之后就感到力不从心。」 圆滚滚的大眼眨动好几次。 「……咦?为、为什么?我不懂。团队的工作……不是很顺利吗?赚了很多钱……又有朋友为伴,为什么要……」 我抓了抓头,叹一口气。 「你不懂?哎,八成不懂吧。」 当我提议解散时,立刻理解的人──只有俊一个。其他人的反应都和现在的桃坂琴美一样。 对我而言,却是基于再单纯不过的道理。 「我们的团队很棒,伙伴也是最棒的;解决各种麻烦的感觉很爽快,也很有趣,钱又好赚。不过,比起做那种工作,我更喜欢书店,如此而已。我已经不当纠纷调停人了。」 桃坂琴美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我……」 我迷迷糊糊地望著散落在脚边的文库本,迟疑片刻。同情不会为自己或对方带来幸福,这是我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学到的道理之一。我明白,非常明白。 混蛋──我咒骂自己。 我早已拿定主意,所以才会拉拉杂杂地说这么多。 「不过……」我说道:「我可以暂时回归调停业。」 琴美淌著泪珠,笑逐颜开。倘若我只有十几岁,看到她这般绝美的表情,或许会立刻成为她的粉丝吧。 第三章 虽说是暂时的,但既然要重操旧业,就得先找到书店的代班人员。一旦开始调查,我就顾不得书店的工作。 找桶谷组长商量这件事,是我的错误。 『书店的工作?交给我处理。我有个好人选,明天就派他过去。』 隔天早上,出现在店里的是月川组的茂森,就是前阵子来接我的那个年轻大块头。 「我是茂森!请多指教!」 剃了五分头的魁梧大汉围上印有「鲸堂书店」可爱标志的围裙,向其他店员深深低头致意。大家显然都感到害怕。 「没有长得普通一点的吗?」我对茂森附耳问道。 「我老家开书店,是最适合的人选!只要六秒钟,我就可以包好一本书的书套。」 的确,茂森包书套的手法非常俐落。不只如此,无论是收银、补货、退货作业或是客人的洽询,他处理起来都得心应手。只见店员们刚才的警戒之色已然消失无踪,转变为欢迎的氛围。 「太厉害了!」 「我觉得他比店长更能干。」 「店长真的很没用。」 虽然他们说得很过分,但茂森被接纳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我默不吭声。然而不知何故,茂森本人发起脾气。 「你们在说什么?直人先生从前在我们业界,名气可是大到一搬出名号就有人磕头求饶的地步──」 我使出勒颈锁喉技,将茂森拖进里间。 「别多嘴。店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我把茂森压在墙上,沉声威吓,只见他点头如捣蒜。 「不过直人先生,您为什么要当书店店长?以您的本事,可以做更大的生意啊!」 「别啰唆了,快回店面。」 我把茂森赶出里间,叹一口气。 虽然意外获得能干的代班人员,但总不能连店长的工作都交给他。能够托付这般重责大任的,说来遗憾,我只想得到一个人。 「早安。」 随著这道声音,里间的门打开来,吉村小姐穿著圆滚滚的羽绒衣走进来。她的视线一与我对上,便面露怒色,用焦躁的动作将出勤卡插入打卡钟内。 「……呃,吉村小姐,今天……有新人来上班。」 「我知道,刚才在店里听见其他人在谈论。听说新人虽然长得很恐怖,但是工作能力比某位店长强上很多!」 她的怒气强得活像空气中带了电一般,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 「这阵子我有些私事要办,不能常来书店,茂森就是来补我的缺。我会尽量抽空来店里解决只有我能做的工作,但还是有很多事得拜托吉村小姐代为处理。」 「不用你交代,我也会做。比起这个,你应该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吧?」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吉村小姐脱下外套,走向铁柜,系上围裙回来。这段期间里我一直犹疑不定,然而在她的冰冷视线注视下,我也只能豁出去了。 「……我想你大概也猜出来了,从前我做过一阵子演艺圈的相关工作,认识一些和流氓差不多的人,这次对方有件工作找我帮忙。不是危险的工作,只是办活动,所以这阵子我都会忙那边的事。」 吉村小姐瞪著我说: 「不是和流氓差不多,根本就是流氓吧?那些人前阵子也硬生生把你带走……」 「绝对不会给书店惹上麻烦的,我保证。」 「我不是因为担心书店才说这些话!」 她涨红了脸,颤抖著声音说完,大步走向店面。 也难怪她会生气。虽然我豁出去了,说出来的却几乎是敷衍之词,聪慧如吉村小姐,想必全看出来了。 唉,也罢,以后再思考该怎么补偿她吧。我脱下围裙、披上夹克,离开书店。 * 「colorful sisters」是五人偶像团体,于三年前成军。 头一年她们没没无闻,主要是靠著在购物中心的舞台区表演打基础;后来,团员之一桃坂琴美的照片在网路上掀起话题,再加上几个名人也在社群网站上提及,推波助澜之下,照片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整个团体的知名度也在桃坂的人气牵引下急速上升,转眼间便闻名全国,五张单曲、两张专辑都打进ori公信榜前十名,武道馆的公演叫好叫座,在成军第三年的今年,终于获邀参加《红白歌唱大赛》。 ……这些是众所皆知的资讯,我想知道的是她们在突然造访的荣耀背后,见过哪些黑暗面,有何感想── 「团名叫『colorful sisters』,可是一点也不五彩缤纷。」 说著,最年长的团长赤羽凛凛子笑了。她是团体中唯一的成年人,也是个酒窝充满魅力的短发女孩。在高挑身材的衬托下,她显得相当成熟。老实说,犹如高中制服的红格子服装并不适合她。 「虽然大家的名字里都有颜色,但我是红色,琴琴是粉红色,绚音是白色,都有点重复!而且剩下的两人是蓝色和黑色,配色未免太朴素了吧。」 「colorful sisters」的五人分别是赤羽凛凛子、桃坂琴美、白石绚音、青叶有香、黑川未玖。确实,配色大可以再花俏一些。 「青是『青叶』,所以实际上应该是绿色吧?」我笑著回应。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还是很朴素啊!而且配色变得更诡异了。」 她是个笑口常开的女孩。站在房门口待命的梅川经纪人清了清喉咙。现在是拍写真照的等候时间,所以我才有机会借用摄影棚的会议室和凛凛子谈话。经纪人大概是要我们别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之上吧。 「抱歉,梅川先生,能不能请你暂时去外面等候?」我说道。 「为什么?」梅川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因为我可能会问一些经纪人在场的话不方便回答的问题。拜托了。」 「咦?什么意思啊?」 凛凛子面露惊喜之色,但我是认真的,目不转睛地瞪著梅川。梅川震慑于我的气势,缩了缩头说:「好吧!听好了,只有十五分钟喔!」说完,他便离开会议室。 「……我、我没有交男朋友,真的。」 两人独处,我什么都还没问,凛凛子便慌张失措地回答。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要谈这个。我想问的是桃坂琴美小姐和跟踪狂的事。」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好险。」 我看她八成有男朋友,但与我无关就是了。 「你知道琴美小姐被跟踪狂骚扰的事吗?」 「完全不知道,是最近听总经理说才知道的。她干嘛不早点跟我商量啊?她突然在网路上爆红,还不习惯这些事。我资历比较长,也比较有经验。」 赤羽凛凛子打从十二岁就待在这个业界,艺名也已经换了三个,是个吃过苦的人。 「你说习惯,意思是跟踪狂很常见?」 「对,简直是家常便饭。应该这么说,死忠粉丝和跟踪狂根本无法区别。啊,这句话可别说出去喔。说穿了,法律又没有规定哪些事可以对偶像做、哪些事不能做。欸,宫内先生,我们算是靠握手会吃饭的,你知道握手时可以摸哪里吗?」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 「既然是握手,就是……手吧?」 「从这里到这里都是手,对吧?」凛凛子用右手手指比划自己的左手指尖至左肩肩峰。「这可不是脑筋急转弯喔,真的有这种人,认为既然是握手,手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握。握手腕的比比皆是,还有人喜欢手肘内侧这块柔软部位。 我们经纪公司是规定上臂以上都不行,所以遇上这种状况,会有工作人员过来把人拉开,也听说有些团体是连手腕都不给碰。啊,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呃,也就是说,跟踪狂和死忠粉丝的界线是非常难以划清的。其他还有拥抱会,你知道吗?就是握手会的拥抱版,由偶像拥抱粉丝。站在我们的角度来看,会觉得『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这个我真的办不到』,不过,举办拥抱会的人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上阵的。也有那种正统派或清纯派的偶像,是连握手会也不办,这类人看到我们一天要和几百个人握手,或许也觉得换成是她们铁定做不到。对不起,你大概不懂我的意思吧?」 「不,我懂。」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种事是相对的。对于不准握手的偶像,就算只是握手,也和跟踪骚扰的意思差不多。」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宫内先生,你好聪明!我总是抓不住重点,对不起。」 那倒不见得,这个女孩才是聪明人。等她引退以后,如果出回忆录一定会大卖,到时我就在书店里大力推荐──我甚至萌生这种想法。 「所以,呃,我又把话题扯远了,对不起。换句话说,对于我们而言,有没有被跟踪骚扰是很难界定的。有人认为守在外头等偶像是跟踪狂的行径,我们团体也从去年开始禁止粉丝守在外头。可是,我们刚出道的时候是ok的,因为不珍惜这些守在外头的铁粉,活动根本办不起来。对于从那时候就开始支持我们的粉丝而言,因为经纪公司换了套标准,自己就变成跟踪狂,谁受得了?」 哎,当然,恶心的家伙实际上真的很恶心──赤羽凛凛子又若无其事地补上这一句,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完全没发现琴琴被骚扰。啊,我只是想说明这一点,却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前言,真的很抱歉……」 她在谈话节目里应该很受欢迎吧。的确,她的一番话中完全没有我想要的情报,我却听得很入迷。 「而且,琴琴有刻意和人保持距离的倾向。」 我探出身子来。 「你们感情不好?」 凛凛子笑著摇了摇手。 「我们的感情不错啊,虽然周刊杂志很希望我们闹不合。哎,不过,要问我们私底下有没有来往嘛,倒也没有这种美国时间就是了。」 「听说换衣服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别处换,是真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凛凛子的脸上初次蒙上些许阴霾。 「是真的……她好像有什么苦衷,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肌肤。我猜可能是受过重伤,因此留下疤痕吧。」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既然琴美连对团员都守口如瓶,我当然不能说出来。 「还有另一个问题。关于琴美的哥哥,你知道多少?」 「我听琴琴提过很多次。她根本有恋兄情节,说得活像哥哥是保护自己的王子一般。我听了只觉得,天底下哪有这种哥哥?真的存在吗?该不会是妄想吧?」 我露出苦笑,因为她的感想和我一样。 「有得到什么有用的资讯吗?」 一走出会议室,梅川便立刻询问。 「不,几乎没有。」 倒是听到一些有趣的内容。梅川大概是担心凛凛子说了什么过分有趣的话吧。她那么健谈,身为经纪人,想必十分担忧她惹上口舌之灾。 「接下来我想去找桃坂琴美的母亲谈谈,能请你代为安排吗?」 我如此请托,梅川露出露骨的厌恶之色。 「母亲啊?哎,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个要求。嗯,不,我懂。跟踪狂出现在家里,当然也得找母亲谈谈。好,我会请总经理联络她。今天吗?」 他似乎很不情愿,而我随即便明白理由为何。 * 琴美的母亲时枝和女儿不太相像。 如果化淡妆、穿得素雅一点,应该是个美人吧,她却故意装年轻,化了一脸浓妆反而显老,头发也因为过度漂白而乾燥分岔。她驼著背坐在榻榻米被晒得褪色的三坪大房间里,模样看来相当凄凉。 「琴美她……去拜托您的?」 时枝用怯生生的眼神望著我说道。 「荒川总经理跟我提过……呃,您是徵信社的人?」 「敝姓宫内。」 我递出一张印有「荒川制作总务部?宫内直人」字样的名片。荒川总经理认为进行调查的时候,自称是公司员工较为方便,因此替我制作了名片。 「也不算徵信社啦……哎,我是某个专业调查机构外派来的。我已经和琴美小姐谈过,听说跟踪狂的行径越来越过火?」 「……对,甚至还闯进我们家里。」 我再次环顾屋内。 剥落的砂墙,被尼古丁熏黄的纸门,吊在天花板下、满布尘埃的日光灯。格格不入的大型液晶电视,和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名牌手提包,反而让整间屋子看起来更穷酸,一点也不像是当红偶像的住处。邮件也是直接堆放在榻榻米上,全是信用卡公司的通知单,收件人姓名是「桃坂时枝女士」。原来桃坂是本姓啊?这样只要稍微瞄一眼塞在信箱里的邮件,不就可以确定这里即是桃坂琴美家吗? 「您不考虑搬家吗?这里太没有防备了,又位于一楼。」 我望了窗外一眼。外头就是公寓后方的停车场,窗户用的是极为普通的钩锁,任何有心人都可以轻易入侵。 「嗯,荒川总经理替我们准备了一户大厦住宅,但是那孩子……琴美说要继续住在这里……我想,大概是因为这间屋子有一家团圆的回忆吧……」 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比起这种玩意儿,人身安全来得重要多了吧。下次碰面,我说什么也要说服她搬家。 「我想请教关于琴美小姐的哥哥──宏武先生的事。」 我一提起这个名字,时枝的身子便紧绷起来。 「琴美小姐说他完全不回家,是真的吗?」 时枝的脑袋不安地上下摆动。 「对、对……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如果家里有个男人,生活上也比较安心,只有我们母女俩,成天担惊受怕的。」 「有没有哪个朋友可能供他借住?」 「……我不清楚。他高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游手好闲……今年夏天我叨念了几句,要他振作一点,他就大发脾气,离家出走,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儿,时枝猛然醒悟,用手摀住嘴巴。 「等一下,现在是在讨论跟踪狂的问题吧?和宏武有什么关系?」 我略微迟疑地环顾屋里,五斗柜上的藏青色棒球帽映入眼帘。上头的帽徽是s加罗盘,是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 琴美所说的哥哥帽子,就是这一顶吗? 其实我并不是全盘相信琴美的话,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测。不过,就让琴美感到不安这一点而言,无论是跟踪狂或哥哥,都是个问题。听琴美的语气,她似乎比较挂念哥哥,因此哥哥才是正题。 我决定据实以告:似乎有人在制裁跟踪狂,琴美认为这个人就是哥哥宏武。 「怎么会──不可能。」 时枝瞪大眼睛,探出身子,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宏武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大吃一惊,因为时枝一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现在却突然用如此强硬的语气断言。 「那孩子怎么会、怎么会……」 「请冷静下来,这只是琴美小姐的猜测而已。」 是不愿相信儿子竟会做出那种犯罪行为吗?还是担心这件事一旦曝光,便会危及桃 坂琴美在演艺圈的立场,现在靠著女儿收入维持的生活也会受到威胁?虽然我感到事有蹊跷,还是继续说: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单纯是因为琴美小姐这么说,我才著手调查的。」 「这样啊……」时枝垂下肩膀。 接著,我徵得时枝的许可,检查宏武的物品,这么做是因为或许可以从中找出关于宏武下落的线索。说归说,一家人住在三坪大的屋子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摆放私人物品,只有衣服、帽子与鞋子而已。放在牛仔外套口袋中的几张收据,是为数不多的收获。 我询问有无宏武的照片,时枝在壁橱里找出了一张。那是时枝和两个身穿学生服的男女并立于某处门前的照片。穿著水手服的女孩是琴美,她微微歪著脑袋,脸上带著腼腆之色;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抱著纸袋和奖状筒的男孩,戴著眼镜、板著脸孔,微微撇开视线,无论五官或氛围都和琴美有点相似。分开来看或许不会察觉,但是站在一起看,便知道他们是兄妹。 「这是前年的照片。」时枝说道:「在宏武的毕业典礼上拍的。」 我用智慧型手机拍下毕业照,并把宏武的部分裁剪下来,另外存档。 两年前啊?琴美这时候还是高中一年级生。兄妹俩既然进同一所高中读书,想必感情很好。琴美对哥哥的敬爱之情是无庸置疑的,不过宏武呢?真的有为了保护妹妹,不惜四处制裁跟踪狂的强烈兄妹爱吗?又或者只是琴美一厢情愿地如此认定而已? ──哥哥总是陪在我身旁。 ──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我想起琴美的话语。 这么做或许只是多管闲事,但我还是开口询问: 「听说您的丈夫离家出走了?」 时枝的肩膀倏地一震。 「……那、那和这件事又、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工作就是调查两者有没有关系。他似乎是个不太顾家的丈夫?」 使用「不顾家」这种委婉的表达方式,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时枝垂下肩膀,喃喃说道: 「都已经不在的人,提他做什么?」 「听说他从事不动产买卖,而且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和黑道有关吗?」 「我、我不知道!」时枝紧紧抓住裙襬。「我知道他和某些不三不四、看起来像流氓的人有来往,可是其他的一概不知。那个人完全不提他的工作。」 「他曾经对琴美小姐施暴过吗?」 时枝露出错愕的表情。 「琴美她、她这么说的吗?」 「她没说。」我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要是琴美事后被母亲责备,未免太可怜。「但是听她的描述,像是会做这种事的男人。」 「他对琴美有时候或许过于严厉一点。」 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叫做「有时候或许过于严厉一点」?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然而,对琴美母亲发火也无济于事,因此我把怒气连同酸溜溜的口水一起吞下肚。时枝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频频摩娑,衣袖随之上翻,露出满是伤痕的肌肤。时枝察觉我的视线,连忙拉下衣袖,尴尬地撇开视线。 我微微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那是──割伤。 那么多伤痕,不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意外造成的。 对女儿「过于严厉」的男人,对妻子也是采取同样态度,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您说他不在了,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他失踪了,对吧?有没有留下字条之类的?」 「没有,只是不回来而已。我已经……连是几年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时枝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平时他就常常一声不吭地离家好几天,所以起先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个月左右,好几个声称借钱给他的人上门讨债,我才知道他搞失踪。」 「您有报警找人吗?」 我询问,时枝脸部抽搐,连连摇头。 「那种人回来了反而伤脑筋。」 这似乎是我头一次听到她不加掩饰的真心话。接著,时枝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我,颤抖著声音询问: 「……呃……您该不会要跟警察说吧?说我丈夫和宏武的事。要是您这么做,琴美会被媒体……」 「别担心,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经纪公司才会找我这种人来处理。」 时枝的视线垂落至榻榻米上,大叹了一口几近夸张的气。 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我道谢过后便离开。嘴里有股讨厌的味道,鼻腔里则是有股呛鼻的馊味残留著。 一想到有段时期是一家四口挤在那个空间里生活,我就感到很郁闷。收留我的设施虽然是一间房住六个人,但床铺是上下铺,有桌椅,也有收纳空间,环境要来得好上许多。 走到离公寓有段距离的位置后,我仰望晴朗的冬季天空。该从哪里著手呢? 我拿出宏武外套里的收据,有超商、家庭餐厅、影片出租店,每张收据的日期都在半年前以上。我在里头找到一张印有「青山日落阳台阅读咖啡馆」店名的收据。 * 那家阅读咖啡馆位于青山路后巷的一栋乾净大楼的一楼。虽然天气寒冷,漆成白色的露天座位上仍有几个客人,一面喝咖啡取暖,一面读书或敲打笔记型电脑的键盘。 店内相当宽敞,十几张圆桌都坐满了人。左手边和深处的两面墙壁都放著高大的书架,柱子上也有小书架。右手边的柜台彼端,身穿衬衫和黑色腰间围裙的年轻男店员说了声「欢迎光临」,露出爽朗的微笑。 出于书店工作者的天性,我劈头就是确认店内的书籍种类与陈列方式。文艺作品以社会派推理小说、历史小说和言情小说居多,纪实作品则有运动选手自传、战争实录、创业相关书籍、游记、育儿随笔和国际情势解读……该怎么说呢?品味好到有些做作的地步。陈列方式也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却在以阿拉伯为舞台的犯罪小说旁边,排放伊斯兰解说书及伊朗游记等等,可以强烈感受到经手店员的用心。我们书店也很想参考这样的做法,但这应该是小规模的门市才能维持的品质吧。 不不不,我可不是来参观的。我走向柜台。 「请问是第一次来店吗?」店员笑容满面地询问。 我从西装内袋中拿出名片盒,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名片上印著「ggs协会?保全有限公司 综合警备部 安田真二郎」。这是真实存在的保全公司的假名片。为了鱼目混珠,我还特地换上西装。 「敝姓安田,来自ggs协会,是为了贵店的防盗设备来访。请问门市负责人在吗?」 店员眨了眨眼,交互打量名片与我的脸。 我被带往里间。比我年长几岁的店长接过名片,同样露出讶异的表情。 「是总公司委托我来的。」我继续胡扯。「基于贵店的盘点结果,总公司认为必须尽快拟定专业的商品损失对策。」 「哦,是保全公司啊……呃,就是所谓的防窃巡逻员吗?」 「防窃当然也是重点对策,除此以外,确认造成商品损失的疏失和不当行为亦是我们的工作。非常抱歉,没有事先联络就突然来访,不过,如果事先联络,在我们进行调查前,证据可能会被湮灭。换句话说,虽然这话有点难以启齿,但不光是顾客,员工及交货业者也是我们的调查对象。」 「连我们的店员都受到怀疑吗?」店长皱起眉头。 「请您谅解。」我低下头。「尤其贵店也兼营出租业务,导致商品损失的原因比一般书店更多,必须进行大范围调查。」 「好吧。」 店长死心地点了点头。他似乎信了我的胡说八道。 这家阅读咖啡馆是一间提供免费借书服务的罕见商店,我想看的是借阅纪录。令人惊讶的是,借阅纪录居然只是让客人在市售的a4笔记本上手写姓名、住址及电话号码而已,各式各样的笔迹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页面之上。 「只用这个管理?这简直……像在欢迎制造损失一样啊……」 我不禁真心替这家店担心起来了。 「是啊。不过……」店长露出腼腆的笑容。「要是制作借书卡、用电脑建档管理,就会形成客人无法随兴借阅的气氛,不是吗?站在我们的立场,是希望客人可以轻松把喝咖啡时读到一半的书借回家看完,来还书的时候顺便再点杯咖啡,或是买本书回去……再说,手写感觉起来比较有温度吧?」 原来如此,单纯当作是制造回头客的手段,倒还不赖──我忍不住以书店工作者的立场暗自寻思。不,我告诉自己,现在应该把精神集中在调停工作上。 「而且,出借的书籍大多是店员的寄赠书。」店长说道。 「不过,小偷也可能在带走出借书籍的时候夹带贩卖用的书籍。这样一来还是会……」我一面说话,一面翻阅笔记本。 翻了六页,终于找到那个名字。 桃坂宏武。 那是坚硬却纤细的字迹。 日期是上上周,借阅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这本书我从前也读过,但已经不记得内容。我又继续翻页,只见十月和九月也有宏武的名字。他似乎会定期光顾这家店。 我声称是要附在报告中当样本,用智慧型手机拍下写著宏武名字的页面。其实我很想影印所有页面,或说索取整本笔记本,但是我想不出藉口。我也考虑过出示宏武的照片,询问店长他最近有没有来店,或是拜托他下次来店时通知我,但是也不能这么做。我伪造身分获取顾客的个人资讯,已经是一种犯罪行为了,岂能留下联络方式? 之后,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我又说了些防盗重点。由于同样身为书店店长,我们聊得意外起劲。 「圣诞季快到了,正要开始忙碌呢。经验不足的新人店员一遇上要求包装绘本的客人,就会手忙脚乱。」 「是啊,因为绘本的开本都不太一样,要是有客人一口气拿好几本来,要求一起包装,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回答后,店长连声附和「对、对」,又歪头纳闷: 「咦?您以前也当过书店店员吗?」 「是、是啊。我以前是在书店工作,现在的公司就是看中我这份经验才雇用我的。」 「原来如此。」 幸好他相信了。好险,我差点忘记自己现在是假扮保全公司的防窃巡逻员,居然和对方大谈起书店店员经。 再说下去我怕会露出马脚,道谢之后便离开书店。 来到车站月台,我重新检视借阅纪录的照片。在《航路》之前借的书是沙林杰的《法兰妮与卓依》,更之前是中岛罗门的《永远也已过半》,真是令人一头雾水的组合。桃坂宏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哎,我也不认为光靠三本借阅书籍,便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就是了。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借书日与还书日。借阅期限是一个月,而桃坂宏武都是在届满一个月时来店还书,同时借阅下一本书。这么说来,只要我在《航路》的归还期限──下下个礼拜五到那家店堵人,或许就能逮住他。 不过,这个方法并非万无一失,而且这两个礼拜间,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如果留下的不是阅读咖啡馆,而是网咖的收据就好了。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很可能睡在网咖,应该能成为更加有力的线索。 接下来,我该去找受到制裁的跟踪狂谈谈。即使哥哥是犯人只是琴美一厢情愿的臆测,还是得让对方停止跟踪骚扰才行。我去找那个跟踪狂吓唬吓唬他,顺便问问他是被什么模样的人攻击。 要做这件事──去拜托那小子最快。 虽然我非常提不起劲就是了。 第四章 表参道之丘后方,天然食品咖啡馆、画廊及珠宝品牌直营店林立的道路上,有栋漂亮的四层楼房,采用在混凝土墙面上直接嵌入玻璃的大胆设计,玄关旁挂著下列金色文字。 underdog co., ltd. 丧家犬股份有限公司。真有品味。 我没有预约,在入口大厅等待许久,之后被直接带往总经理室。放下百叶窗帘的昏暗房间中,那小子盘坐在桌上,眼睛盯著萤幕,敲打膝上的键盘。他像是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打了五分钟的键盘之后,才抬起头来。 松垮垮的黑色t恤,牛仔裤管高高卷起,露出满是脚毛的小腿;赤脚加拖鞋,还有几乎遮住双眼的一头乱发。 「要我说几次?我很忙,不要突然跑来找我。你是白痴啊?」 他嘀咕道,拿起手边的宝特瓶装碳酸饮料喝了一口。 「发条,还不是因为就算事先预约,你还是会忘记?」 说著,我把买来的伴手礼哈根达斯冰淇淋放在桌上。 这个活像发育过剩的座敷童子的男人名叫金岛喜一(kanezima kiichi),我们把名字截头去尾,就成了发条(nezimaki)。在scars之中,他的脑筋最好,也最精通机械,所以听说他在团队解散后开了间it公司,我一点也不惊讶。说归说,看到《日经电脑》刊登他的专访时,我还是大吃一惊就是了。 发条打开冰淇淋外盒,拿出迷你杯。 「最近有什么好看的书吗?」 他一面大快朵颐蓝莓冰淇淋一面询问。 「就算跟你说,你也不会来我店里买。」 「废话,都什么时代了,干嘛自找麻烦买纸本书?」 「像你这种人,要是有一天陨石坠落、文明毁灭,所有电子仪器都不能使用,没得查询挖井或捕鱼的方法,就等著死在路边吧!」 「我对于没有哈根达斯可吃的世界毫无眷恋,死了也没差。」 吃光六个迷你杯的发条坐在桌上,双脚晃来晃去。 「好,有什么事?看在六个迷你杯的分上,我姑且听听。」 「我想拜托你替我办一件事。」 「滚回去。你知道我的收入换算成时薪是多少吗?」 发条再度把键盘放上膝盖,视线也移回萤幕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说道: 「你知道一个叫桃坂琴美的偶像明星吗?」 「我对现实中的女人没兴趣。」 「她最近被跟踪狂骚扰。」 「别当偶像不就好了?」 冷淡的答覆在敲键声之间传来,他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网路上很有名的某个粉丝在部落格上说他跟踪桃坂琴美,却被某个人痛扁一顿。这是这个月初的事,他的昵称是『企鹅黑』。」 「直人,你不是金盆洗手,不干这种捞垃圾的工作了吗?」 「我是碍于人情,不得不接下这份工作。我要找这个『企鹅黑』问点事,你能替我查出他的真实身分吗?」 「我有什么理由帮你?话说在前头,我不缺钱。」 这点一目了然。我压低声音,打出王牌。 「我们店里有《少女月刊紫罗兰》连载作家的联合签名板。」 发条的手指倏地停下来。他抬起头,浏海底下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我们店里之前办活动的礼物,当时请作者们先试签一张练习,我们店里还保存著。那可是签错字的超级珍品喔。」 「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说?混小子。」 如果一开始就说,事情的确好办许多,不过每次看他一秒变脸都觉得很好玩,所以我忍不住卖起关子。 「所以你肯帮我啰?」 「我已经在查了,现在传给你。」 发条说完这句话的同时,智慧型手机在我的口袋里震动起来。我吓了一跳,拿出手机,是发条传来的简讯,没有主旨。打开一看,上头写著「富永均 千叶县柏市增尾台── 工作地点:els保全股份有限公司」,让我更加吃惊了。 「那是什么表情?你以为我是谁?」发条一脸不满地说道。 和我说话时他大概就已经在收集资讯,即使如此,这种速度未免太过异常。 「那个人在网路上恶名昭彰,还曾经引发网友围剿,对吧?早就有一堆人肉搜过他,查出了不少资料。哎,虽然大多数都是假的,但只要把真的挑出来就行了,很简单。」 我知道这一点也不简单。我说明来意后还不到一分钟啊。真是个了不得的男人。 「还有一件事,能不能替我查出这个东西的主人?」 我从包包里拿出装在塑胶袋里的数位相机。外壳已经碎裂,开关按键也脱落了好几个。这是琴美在家门前发现的相机。 「虽然相机已经坏了,但是里头的sd记忆卡完好如初。」 发条接过相机,拿出sd卡插入电脑中,确认内容之后,露出不快的表情。 「这家伙拚命拍现实中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乐趣?」 我凑近电脑萤幕,指著图像一览的其中一张。那是琴美剪脚趾甲的照片,大腿内侧的光滑肌肤极为性感。 「这张就是被传上网路,轰动一时的偷拍照片。」 「何必要我帮你查相机的主人是谁?这个相机不就是你从它的主人手上拿走的吗?」 我说明相机是掉在琴美家附近。 「也就是说,偷拍的混蛋掉了相机,没捡回去就逃之夭夭?这可怪了。」发条皱起眉头。「照理说,应该会回来拿才对啊。」 「我也不明白。总之,我有事要问相机的主人,替我查明是谁。」 发条咂了下舌头,拔出sd卡。 「给我一天的时间。」 「之后我会送签名板过来。」 说完,我正要离开总经理室时,发条喃喃说道: 「当初你不惜解散团队,选择书店工作。做得如何?日子过得开心吗?」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略微思考过后回答: 「日子过得很辛苦。」 发条停下敲打键盘的手,从头发之间讶异地瞪著我。 「在scars的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大伙一起吵吵闹闹,打必胜无疑的架,要赚多少钱就有多少钱。不过,我追求的不是这些。书店里有在scars绝对得不到的东西,如此而已。」 「你不觉得对不起我们吗?」 「如果觉得,就不会解散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要是我说觉得对不起你们,我看你就会把椅子扔过来了吧?」 「怎么可能扔把椅子就放过你?我打算扔桌子。」 他的恐怖之处,就是这句话不见得是在说笑。 「发条,你呢?当it新贵,日子过得开心吗?」 「每天都充满惊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无脑的人这么多,连scars的人都显得有脑袋了。」 我们面露苦笑,彼此道别。 * 我在东武野田线的增尾站下车,穿过脚踏车停车场旁边的窄巷,走了一会儿后,两层楼公寓矗立于眼前。我按下二〇六号室的门铃。企鹅黑,也就是富永均上的应该是夜班,白天大概在家里睡觉吧。如我所料,片刻过后,对讲机传来睡意浓厚的声音。 『……喂?』 「呃,请问是富永先生吗?我是千叶快递的机车宅配员,有包裹要请您签收。」 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谎有点拙劣,门却应声开启 ,我立刻将指尖插进门缝里。来到玄关的微胖运动衫男子露出错愕的表情。 「您就是企鹅黑先生吧?」 双颊丰腴的脸庞倏地发青。 「……咦、咦?你、你是干嘛的?」 「我是荒川制作的人,感谢您平时的支持。关于您的后援活动,我有些话想跟您说,能让我进去吗?」 富永均放开门把,退到走廊上。我把他的举动视为应允之意,踏入玄关。 只见深处的四坪房间被桃坂琴美淹没了。 无论是墙壁或天花板,都贴满身穿轻柔舞台服装、摆出动人姿势的琴美海报。架子上塞满杂志、小册子、cd与bd,放不下的便在地板上堆成小山,杂志封面和专辑封套的照片都是琴美,就连晾著的t恤也印著「colorful sisters」的图样。代替窗帘遮住窗户的,是印有「一辈子支持琴琴」大字的布幕。 整个房间充斥一股我从未闻过的味道,令人恶心。这是积聚了妄想、性欲与劣等感的腐臭味。 一来没有空间可坐,二来我也不想坐下,因此我便靠在房门口旁的墙上。富永均一屁股往床铺坐下,垂著头说: 「……干、干嘛?有什么事?你、你这是犯罪行为吧!制作公司可以干这种事吗?」 我什么都还没做啊。 「话说在前头。」我慎重地拣选词语。「这次我不打算追究你四处跟踪桃坂琴美的事。」 富永均用忍耐呕吐般的扭曲脸庞看著我。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这么做没问题。今后我不希望你再做这些事情了。你的名字、住址、公司和家人我都全知道,只要我想,随时可以追究,这一点你要铭记在心。不过,偶像这门行业之所以能够成立,就是靠你这种死忠的粉丝支持,我很感谢;只要你别做出逾矩的行为,以后还是要请你继续支持。」 「……那、那你是来干嘛的?」 富永的额头上冒出冷汗。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是为了你在部落格写的那件引发网友围剿的事情而来。你说你在握手会结束后守在外头等桃坂琴美出来,结果被人攻击?」 「……那、那是……」富永结结巴巴,撇开了脸。「那又不是我的错,我是被害人耶!」 「哎,我知道。我在追查打你的人。」 富永愣了一愣。我拿出智慧型手机,向他秀出宏武的照片。 「是这个男人吗?」 富永从床上起身,靠过来窥探液晶萤幕,发出奇妙的呻吟声。 「……或许……是这家伙。他的个子比我矮,体格也是这样瘦瘦的。只不过他戴著棒球帽,长相看不清楚。」 「棒球帽?水手队的吗?」 「水手队?」 我切换为网页浏览器,搜寻水手队的棒球帽给他看。富永点了两次头。 「嗯、嗯,就是这顶。」 我感到一股寒气。 在心里某处,我一直认定十之八九是琴美一厢情愿的臆测,但是现在得到的情报使得可能性一口气变大了。当然,这种帽子并不稀奇,到处都有卖,但仍是无法以「单纯的巧合」带过的一致。 * 说来令人傻眼,当天晚上,我就收到发条的简讯。他查出数位相机的主人,换句话说,即是偷拍犯的身分,连名字、住址、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都一应俱全。 『上传到网路上的照片会被到处转载,要找出最先上传的那张很麻烦,不过,只要找出来,再和记忆卡里的其他照片比对,要查出是谁上传的就很容易。』 发条在简讯中如此写道。幸好这小子对现实中的女人毫无兴趣,要是他也变成跟踪狂,那可会是一场恶梦。 偷拍犯的名字是木岛嘉人,住址和琴美的公寓同样位于练马区。原来如此,就是因为正巧住得近,所以才能一再偷拍啊──我恍然大悟,但是不久后,我便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我在练马站下车时,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不过,在我寄出附上数张偷拍照的邮件给木岛嘉人之后,立刻就收到回信。我约他在站前的家庭餐厅见面。 二十分钟后,气喘吁吁地前来赴约的是个看来年过四十的温顺男子。他打扮得相当体面,发型也整齐乾净。我一表示「我是荒川制作公司的人」,男人便立刻低下头用额头抵著桌面。 他对于罪状坦承不讳,省去我不少功夫。这点固然值得庆幸,但他偷拍的开端令我大吃一惊。 「我知道琴琴住在练马,所以就在这一带租房子、找工作。」 木岛是药剂师,本来在广岛的药局工作,是为了接近桃坂琴美而搬来练马区。他并不是正巧住在练马,而是为了亲近偶像,拋弃了故乡与熟悉的职场,大老远移居到练马来。 「起先我期待的……呃,只是在街上擦肩而过,或是搭乘同一辆电车这类的小巧合而已。」 然而,当他尝了几次这种「小巧合」的甜头后,渐渐地再也无法为此满足,便跟踪起琴美、调查她的私生活周期,最后甚至开始偷拍。 他说他之所以把战利品上传到网路,是为了炫耀。 「……求、求求您,我不会再犯了,请您千万、千万别报警。」 或许因为木岛嘉人与「企鹅黑」富永均不同,社会地位不低,他始终维持卑躬屈膝的态度。我只想快点结束话题,便说道: 「不能再犯是当然的。只要你老实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这次的事我就不追究。」 「是、是。」 「我要问的是你遗失数位相机时的事。当时你又跑去桃坂琴美家偷拍,对吧?」 木岛顺从地点了点头。 「对。」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上上个礼拜的事。」 「请你详细说明当时的状况。」 当时,木岛从「colorful sisters」的活动及录影行程推算出琴美会在傍晚回家,便拿著相机前往琴美的公寓。当他从停车场那一侧走向窗边时,公寓后方突然有道人影冲出来,拿著某种细长物体打落木岛手中的相机。木岛大吃一惊,连忙逃离原地。 「那个人戴著棒球帽、穿著运动衫,手上拿的应该是球棒吧。是个年轻的男人,大概是高中生或大学生。」 我先出示宏武的照片。 「啊……对、对,就是他……应该没错。」 接著,我又切换成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照片。 「啊,对,他戴的应该就是这款帽子。」 我叹一口气──看来是宾果了。 「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桃坂琴美的住址?是你自己跟踪发现的吗?还是像你这样狂热的粉丝都知道她住在哪里?」 「……我向别人问来的。有一个琴琴的狂热粉丝社群,里头有个叫『神速王响』的人,对于琴琴的隐私瞭若指掌,我就是问他的。」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著木岛,宛若要烙下印子一般问道: 「你付了钱?」 「……对。」木岛细若蚊声地回答。 遗憾的是木岛是以itune卡的序号付款,并不知道那个捞什子王响的真实身分。不过,木岛随即又说了一句几乎可以确定对方身分的话。 「神速王说他和琴琴是读同一所学校。实际上,他也曾经独家上传琴琴在学校里的照片到社群。」 太棒了。我要求木岛嘉人告知那个狂热粉丝社群的位址及登入密码之后,便放他离开。 有了这些资料,我也能独力查出对方的身分。 我打电话给琴美, 她立即接起电话。 『宫内先生?关于我哥哥的事,您查到什么了吗?』 劈头就问这件事?我的心情倏地郁闷起来。如果告诉她,对跟踪狂动粗的人似乎真的是她哥哥,不知她做何感想?我可以想像出她高兴与悲叹的样子,但两者我都不乐见。 「不,还在调查。」我打了马虎眼。「对了,你下次去学校是什么时候?」 『……学校?明天第一节课我会出席。』 「我想请你做一件事。我需要你教室的照片,从后门斜看教室的角度。还有,座位表及学生名簿也要。」 『好是好,可是,为什么──』 说到一半,琴美倒抽一口气。 『我、我们班上有跟踪狂吗?』 我暗自赞叹,这家伙脑筋不差嘛。 「还不确定,或许有。你知道可能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我们学校里的艺人很多,常听到这种传闻,像是有人在买卖照片之类的。』 买卖的不只有照片,但我现在姑且不说。 「还有,总经理不是替你准备了一户大厦住宅吗?明天立刻搬过去。你还想在那么危险的地方住到什么时候?」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 案情变得越来越令人作呕,但现在才刚开头而已。 * 隔天上午,我照常到书店上班。原以为工作想必累积了不少,谁知这个月和下个月的书展日程及班表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令我赞叹不已。代我安排的吉村小姐对我冷嘲热讽: 「现在我非常明白,没有店长也完全不成问题。」 等事情解决以后,请她吃烧肉吧。不,不请一顿法国料理,她的气大概不会消。我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 过了中午我便下班,避开吉村小姐偷偷离开书店。 琴美就读的高中位于世田谷。我在京王线的陌生车站下车,穿过商店街,在墓地与寺院神社众多的静谧住宅区里走了十分钟左右,茂密树丛环绕的校区映入眼帘。 这所高中有许多艺人就读,如果我在校门前等候,警卫铁定马上过来,因此,我决定直捣黄龙。 「我是荒川制作公司的人。」我向门边的警卫出示员工证。这是荒川总经理替我制作的,以备不时之需。 「辛苦了。」警卫有些讶异地点头致意。 「我们的艺人一放学,我就要立刻接她走。我可以在这里等吗?」 「哦,请进来里面等。」警卫点头。「在马路上等应该不太方便吧。不好意思,请别进入校舍,这是规定。」 走进校门后,我在广场花圃前的长椅坐下来。这所学校漂亮到令人不爽的地步。并列于葡萄色仿砖墙上的优美拱型窗,顶著角锥屋顶的时钟塔。在这种学校,老师大概连微笑的方式和说恭维话的技巧都会传授吧。我看了时钟一眼,刚过下午三点,此时大概正在上第六节课,整间学校鸦雀无声。我看到两次学生在穿廊上奔跑的身影,除此之外,直到打钟为止,都没有任何动静。 钟声一响,校舍四处便开始骚动。我离开学校已有十年,但是一听见众人一齐拉动椅子的声音,依然可以回想起放学后的解放感。 说归说,我没时间沉浸在怀旧之情里。我站起来望向玄关,鞋柜前已经可以望见几个身穿制服的回家社社员归心似箭的身影。 那名男学生现身,是在打钟后约十五分钟左右。 我首先确认他是从一年d班──和琴美同班──的鞋柜中拿出鞋子,接著是长相,再来是书包。全都一致,错不了。 说来走运,他是落单的。 我靠近走出校舍的他问:「您就是三宅卓司先生吧?」 男学生从智慧型手机画面抬起视线,狐疑地瞪著我。 「您和桃坂琴美小姐同班,对吧?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哦,你是媒体的人?」三宅卓司脸上浮现轻蔑之色。「不行啦,我们学校禁止学生跟媒体交谈或提供媒体任何东西。」 我对于打算走过我身边的三宅轻声说道: 「那学校没禁止你上传照片到网路上吗?」 三宅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啊?」了一声,走向门口。我有些佩服他。富永和木岛这两个中年跟踪狂都是稍微威胁一下便立刻招认,反倒是身为高中生的这小子依然厚著脸皮继续装蒜。屁孩反而比较有毅力呢。 我追著三宅走出校门。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只要问两、三个问题就好。」 三宅加快了脚步,我也加大步伐,与他并肩而行。 「你是谁?」 对方主动沟通,正中我的下怀。 「和媒体差不多,我想采访『神速王响』先生。」 他并未停下脚步或看向我的脸,值得夸赞。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外行人,毫无反应装过了头,反而显得不自然。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我要报警了喔。」 三宅的声音渐渐失去从容。 「我只是走在你身边说话而已,你干的事却是偷拍。自己好好想一想如果报警,是谁比较伤脑筋吧。」 老实说,如果闹上警局,今天一天就报销了,我也敬谢不敏。不过要论王牌,是我手上比较多,赌注要下多大都没问题。 当商店街入口映入眼帘时,三宅卓司咂了下舌头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我就姑且听听好了。」 三宅快步横越行人穿越道,走进超商隔壁的罗多伦咖啡,我也随后跟上。 在没有客人的二楼座席区,我和三宅隔著放了综合咖啡与热巧克力的桌子相对而坐。我们都没有脱掉外套,也没有碰饮料。三宅的双手依然插在大衣口袋中。 「好了,『神速王响』先生。」 「……那是什么鬼?」 三宅喃喃说道。 「谁知道?我才想问你干嘛取这么丢脸的昵称。不过,这不重要。首先,以后别再偷拍了。当然,也不可以把照片上传到网路,或把桃坂琴美的个人资讯外流给其他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偷拍?桃坂琴美?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做的?」 他似乎打算贯彻装蒜的方针。这可怪了,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进咖啡店听我说话?他的口气和态度也不像是单纯的脸皮很厚,而是负隅顽抗的感觉。 「证据多的是。欸,我现在的意思是,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不报警。警察一出动,你就完蛋了,因为你在社群网站的留言和电子邮件的纪录都还留著。」 三宅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僵硬。 然而不知何故,他依然不屈服。 「我说过,我不知道。你想报警就去吧,我也会跟警察说有个奇怪的中年人缠著我,还威胁我。」 他的话语虽然强硬,声音却正好相反,微微颤抖著。我在嘴里玩味这股异样感,予以反驳: 「你希望我报警的话,我会去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有很多事要问你。你对哪些人外流了什么资讯?」 「我根本不知道的事,要我怎么回答?」 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有好几个人。我拉开椅子,抬起腰来,转头观看。出现在楼梯口的是穿著皮夹克或军装外套的年轻男人,共有四人,个个眯眼瞪著我,鼻子、耳朵及嘴唇都有闪闪发亮的金属环,脖子上刺青外露。 「……卓司,你在搞什么鬼?太迷糊了吧。」 穿了醒目鼻环的男人,隔著我的肩膀看著三宅卓司说道。 「接下来交给我们处理。」 另一个没有眉毛的男 人面露贼笑说道。三宅喀当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原来如此,他走进店里,佯装要听我说话,其实只是在拖延时间,等这些人到来。他大概是在口袋中拨打智慧型手机把他们叫来的。 「卓司,你没多嘴吧?」 鼻环男询问,三宅卓司默默地点了几次头,离开我身边。 「那就快滚。」 鼻环男沉声威吓后,三宅卓司就缩著脖子走过那群男人身边下楼。居然被摆了一道──我感到哭笑不得。要追三宅,得先突破这四个人,怎样都会引起骚动。 「好啦,大叔。」鼻环男转向我。「在这里会妨碍店家做生意,我们去外头谈吧。」 四人把我带往大楼缝隙间的垃圾堆,又打又踹。最糟的是空间狭窄这一点,稍微一动便会撞到墙壁,无处可逃,受到的伤害也跟著倍增。 换句话说,我无法手下留情。 不到三十秒,我便收拾了四人。非但如此,其中三人的脑袋不知撞到什么东西,流了不少血。糟糕,我本来只打算给他们几拳,让他们安分一点而已。 我揪著埋在垃圾堆中呻吟的鼻环男的衣襟,拉他起身。 「喂,你们是什么人?和三宅卓司是什么关系?」 我使劲把他压在大楼的墙壁上逼问。 「……放手,王八蛋龟儿子!」 词汇不怎么丰富的鼻环男咒骂道,我把鼻环男的手臂扭向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弯曲的角度。 「咿吱咿吱吱!」 这人疼痛时发出的叫声和叫骂的词句相比,倒是独特多了。我稍微放松力道,又询问一次: 「你刚才叫三宅别多嘴,那你知道多少内情?」 「……啰、啰唆,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八蛋!」 我再度使劲,鼻环男的脸庞痛苦地扭曲。 不过,我也有种碰壁的感觉。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知道多少内情,逼问的方法有限。 此时,上方传来一道叫声:「呜!」 仔细一看,大楼的小窗户是开著的,有个中年妇女探出头来。她的视线一和我对上,表情便因为恐惧而扭曲。 女人立刻把头缩回去。不妙,被她看见了,她会不会报警? 其他四人的反应比我更快。他们站起来,拍落沾附在外套上的垃圾、吐掉带血的口水后,便拖著脚从大楼缝隙间逃走了。我也不能继续在原地发愣,追著他们来到马路上时,只见四人的背影已经混入走向车站的人群之中。 * 我暂且回到「鲸堂书店」。当我悄悄地走进里间时,耳聪目明的吉村小姐立刻发现我。 「店长!你的脸是怎么回事?都肿起来了,嘴唇也受伤!」 「啊,嗯,不小心……」 跌倒了──这种欲盖弥彰的老套藉口我实在说不出来。我刚才挨了几拳,似乎伤到嘴角。身手变差了,换作从前,那种小喽啰连我的一根汗毛都碰不到。 「我去拿急救箱!」 吉村小姐从铁柜上拿下一个小木盒,也不管我说要自己来,便立刻替我擦消毒水、贴ok绷。 「店长的眼神本来就很凶恶,要是脸上又受伤,一去店里就会把客人吓跑,请快点治好。」 说著,吉村小姐用双手拍打我的脸颊。 「……对不起……事事都麻烦你……」 「与其跟我道歉,不如跟我说明原委或是好好工作。」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就在我犹豫该说什么时,智慧型手机收到了简讯。是荒川总经理,他说琴美终于决定搬家,要我去帮忙,还有,他顺便想听听我报告目前进展。 怎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我本来打算今天留在书店工作到打烊为止,这样吉村小姐的心情也会好转一些。 「……抱歉,我又得……出去一趟。」 吉村小姐气呼呼地走出里间。我叹一口气,把智慧型手机收进口袋中,轻轻抚摸她替我上药的嘴唇伤口。 * 荒川制作公司为琴美准备的大厦住宅位于涩谷的樱丘町。 「劳烦您了,直人先生!」 在入口大厅迎接我的是那个叫安达的保镳,他带我前往位于十七楼的套房。走进玄关,在客厅入口拆纸箱的琴美一发现我,立刻跑上前来。 「宫内先生?您的伤──」 「没什么。总经理呢?」 我推开琴美,走进客厅。荒川总经理正在安装影音器材。 「哦,小宫,不好意思,要你特地跑一趟。行李很少,应该很快就可以结束。」 仔细一问,原来总经理担心搬家业者泄漏琴美的住处,所以亲自出马搬运行李。这个套房似乎附带家具,橱柜、沙发、桌子和床铺都是原本就有的。 「这里离经纪公司近,也有许多艺人住在这里,安全上万无一失。哎呀,你总算下定决心搬家,我太开心了,琴美。」 荒川总经理一面摇晃松垮的肚子,一面说道。 「……因为宫内先生交代我绝对要搬家。」琴美抬眼望著我。「可是这样一来,妈妈就变成自己一个人住。」 一个人住?我环顾室内。这么一提,屋里不见琴美母亲的身影。 「她妈妈一直反对搬家。」荒川总经理说道:「她说那间公寓有很多回忆,不想和邻居分开之类的,最后决定留在那里。」 我皱起眉头。这可奇怪,琴美的母亲明明说,是因为琴美不肯搬家才住在那栋公寓里。 总经理似乎察觉我的讶异之情,要我到阳台上去。他点了菸,一面朝著冷飕飕的天空吞云吐雾,一面说道: 「你现在查到多少了?跟我说说。」 荒川总经理是委托人,所以我把目前查明的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和富永均、木岛嘉人两个中年跟踪狂见面,打听跟踪狂猎人的消息;原本也打算向琴美的同班同学三宅卓司问话,他却叫了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过来,自己逃之夭夭。 「嗯……」 总经理焦虑地咬著香菸滤嘴。 「这么说来,琴美的哥哥……真的四处动粗惹事?」 「还无法确定,不过可能性变得越来越高。」 「糟糕,嗯,很糟糕。」总经理抓了抓他的自然卷发。「媒体大多知道琴美的家庭环境很特殊,只是因为过去没有具体的爆点,才没有报导出来。」 倘若亲人成了犯罪者,媒体一定会立即蜂拥而上,将她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越是腥膻的新闻就卖得越好。 「你和琴美的母亲也见过面了?」 「对,我向她打听琴美小姐哥哥的事。」 「那个人啊,嗯……你有什么感想?」 总经理语带含糊地问,但是我听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她的母亲显然在隐瞒什么,说的话大有问题。」 「这样啊。嗯,果然如此……」 「她跟我说,不搬家是因为琴美小姐不想搬,和刚才总经理说的完全不同。别的不说,花那么多钱在电视、衣服和包包上的女人,居然能够忍受在三坪小房间里生活,真令人难以置信。」 总经理一脸不快地频频点头。 「那个人啊,谈合约的时候连金额的零头都斤斤计较。不只这样,前阵子我瞒著琴美偷偷确认她的存摺……」 说到这里,总经理变得支支吾吾,白烟打断了下文片刻。 「怎么样?」我催促他说下去。 「嗯……这半年来的开销有点奇怪,每个月都会提领两、三笔大钱,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之类的。」 「是因为她买名牌吧?」 「那间屋子里哪有那么多位置可以放?再说,她买昂贵的物品都是刷卡,干嘛提领那么多现金?」 「会不会是领钱给别人?」 「我猜应该是。半年前,正好是琴美的哥哥离家出走的时期。」 我把手肘放在阳台的扶手,瞪著下方首都高速三号线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我在想,或许是她哥哥不时偷偷回家跟妈妈拿钱。她妈妈不愿意离开那栋公寓,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是这样,金额也未免太大了。 「所以,小宫,你要朝这个方向问问看。我实在是不擅长应付那个人,光是看著她,就觉得会感染她的不幸。」 我也一样提不起劲。如果确定她有问题,我不会留情,但现在只是略有嫌疑的阶段,总不能打她一顿、逼她从实招来。她可是琴美的母亲啊。 和我说完话,总经理便声称自己有工作,待会儿会派经纪人梅川过来,要我在那之前帮忙照应,接著便离开套房。安达搬完行李后,也出去采买面纸及厕纸等日用品。 成堆的纸箱淹没半个客厅。这么多行李是打哪儿来的?那间狭窄的公寓套房里,明明几乎没有琴美的私人物品啊。一想到得整理这些东西,我就一个头两个大。 在拆封之前,琴美替我泡了杯咖啡,小憩片刻。 「呃……您的伤真的不要紧吗?发生什么事?是跟踪狂打的吗?」 「不是。我确实找过几个跟踪狂当面谈判,但是和这些伤无关。」 「……您……和他们见过面了?」 「我已经查出他们的身分,也要他们保证不会再犯。啊,对了,你的班上有个叫做三宅卓司的小子吧?」 琴美眨了眨眼。 「呃、呃……好像有。对不起,我不常去上课,记不清班上有哪些人。」 「就是坐在窗边,从前面数来第四个座位的人。他不但偷拍你,还把你家住址卖给别人,你要多小心。」 看著脸色发青的琴美,我暗自替她担心起来。这时候她应该要露出「啊,果然是他」的表情才对吧。她家住址被那么多人知道,首先该怀疑的当然是身边的人,尤其是同校的学生。 「等我找到明确的证据以后,就可以告诉学校,让那小子退学。」 琴美咬著嘴唇摇了摇头。 「不必这么做,只要他别再偷拍就好了。」 「心肠别这么软。三宅那小子,我去找他谈判,他还是继续装蒜,根本不是会遵守口头约定的人,让他退学才保险。」 「可是……」 琴美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低下头,支支吾吾地不说话。我叹了口气。 「再说,三宅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那些人个个戴耳环又刺青,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光是有这些人在身边,就够危险了。」 「他们该不会是……」 「你认得他们?」 琴美的表情黯淡下来。 「……听说那所学校有一些可怕的学长……哥哥以前也认识他们,常常被敲竹杠。」 「太糟糕了吧?你最好办休学。」 「我想至少读到高中毕业……出席日数不够也会通融的只有那所学校了。」 我故意大叹一口气,好让垂著头的琴美也能清楚听见。 「有一个方法可以轻易解决所有问题。」 琴美抬起头来。 「你别干这一行就行了。」我冷淡地说。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琴美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 「我不能这么做,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工作了。」 「是因为你不干了,会造成经纪公司的困扰?还是怕养不起母亲?这些事不是身为高中生的你该烦恼的。」 琴美的嘴角依然挂著哀伤的淡淡微笑,她在纸箱旁蹲下,撕下胶带。 「……理由……不只这些……」 她细声说道,从箱子里拿出女用衬衫和裙子。 理由不只这些?意思是她也需要钱吗?不能把家计交给毫无工作意愿的母亲?那倒是。如今生活水准已经攀升至涩谷的艺人专用大厦十七楼,岂能再倒退回又小又脏的三坪房间? 我吞下嘲讽,跟著拆箱。纸箱很重,撕下胶带一看,里头塞满折叠起来的各色纸张。我原本以为是她保存的宣传单,但是抽出其中几张打开一看,才知道是信纸。每张信纸上都用绚烂的圆形字体写著绚烂的文章。 『琴琴我爱你!』 『谢谢你带给我准备大考的动力。』 『新歌超棒的!演唱会我一定会去。』 『我会贡献所有财产,一辈子支持琴琴!』 『认识琴琴真好,谢谢你来到人世。』 光看一遍,我便觉得喘不过气,连忙把信纸塞回箱子里。 「啊,那个!」 琴美察觉了,红著脸跑向我。 「那个不用拆。呃,还有……」 她似乎搞不清楚哪个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只好把每个纸箱的胶带都撕下来,确认内容物。只见她连拆了好几箱,都是信纸和明信片。到最后,她拆了整整十二箱的信纸。 「这些全都是粉丝来信?」我傻眼地询问。琴美点了点头。 「本来是经纪公司代为保管,但是没地方放了,而且我也还没有回完所有来信。」 回信?我再次望著堆积如山的纸箱。数量这么多,八成是数以万计。她打算全部回信? 「其他箱子可以麻烦您帮忙吗?」 琴美腼腆地笑道。 其实大量行李几乎都是粉丝的来信,需要整理的物品极为稀少。衣服三箱,这个轮不到我整理;化妆品一箱,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放哪里,所以交给琴美处理。最后一箱装著些许书本,除了教科书和参考书以外,还有发声训练、爵士舞指南、戏剧史、舞台制作和表演技巧训练等书籍,每本显然都被反覆翻阅过,页面边缘都因为手垢而泛黑;至于漫画和小说,则是连一本也没有。我很喜欢看著别人的书架想像那个人的性格,但是藏书如此贫乏,我感觉到的只有窘迫与窒息感。 「啊……不、不好意思。」 琴美察觉我手边的书,连忙靠过来整叠搬走。 「被星探发掘,进了公司以后,我就临时抱佛脚,找这些书来看。」 我无言以对,只能走进厨房,冲泡第二杯咖啡。 别当偶像就行了,这样一切的问题都能轻易解决…… 我为自己随口说出这种话感到后悔不已。 她是个专业艺人,并不是光靠长相和肢体接触混饭吃的,就像我们书店不会只卖减肥书与占卜书一样。啊,混蛋,我对琴美说的话,不就正好和玲次当年对我说的话一模一样吗? 我也端了一杯咖啡给琴美。 「是我错了。」 听我突然这么说,琴美停下折衣服的手,歪头纳闷。我继续说道: 「当我提议解散『scars』的时候,有个叫玲次的成员对我这么说:『你把书店的工作辞掉就好了。』当时我听了很生气……可是,刚才我对你说的话,就和玲次惹我生气的话一模一样。对不起。」 「宫内先生不需要道歉。」 琴美瞪大眼睛,摇了摇手。接著,她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不过……是啊,要是不喜欢这份工作,怎么做得下去呢?」 我想起纸张的气味、装满退书的箱子重量,与满是空缺的排班表。一点也没错,要是不喜欢这份工作,根本做不下去。 安达回来之后,我决定返回书 店。 「宫内先生,您要回去了吗?」 琴美追到玄关来。 「行李已经大致整理完了吧?」 再说,帮忙搬家只是顺便,我主要是来向荒川总经理报告目前状况。 「这样啊……」琴美垂眼望著自己的脚趾甲。「呃,不过,欢迎您常来玩。一个人住,心里难免有点不安。」 这家伙是不是误会啦?我啼笑皆非地说道: 「我不是被雇来陪你聊天的。别的不说,要是被捕风捉影,说你交了男朋友该怎么办?拜拜。」 我在琴美继续说下去之前就离开套房。 和那个女人说话,总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没想到我居然会想起和玲次之间的往事。 来到首都高的桥下,我停下脚步,仰望太阳下山后的涩谷天空。天空的色调宛若蒙上一层灰的红炭。 玲次啊? 如果能够借助他的力量,事情就好办了。琴美也说了一句令人在意的话──她哥哥宏武和高中的毕业学长们有来往。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 第五章 位于六本木的崭新时尚大楼地下室。 通风管和配线外露的天花板上,亮著几根赤裸裸的日光灯,照亮了素面的混凝土地板与墙壁。地板的面积大约是两百平方米,完全没有遮蔽物,因此看起来格外宽敞。穿著同样藏青色连帽上衣的男人们,有的拿著智慧型手机或平板电脑互相讨论,有的则是拿著卷尺丈量地板。连帽上衣的胸口印有「band」字样。 荒地,新团队的名字,充满讽刺之意。 中央底端高了一截的舞台上,唯一一个服装不同的男人被三个藏青色连帽上衣男包围著。他的个子比别人高出一颗头,隔著t恤也看得出他背部的肌肉有多么结实。用不著把脸转过来,我便可一眼认出他。 「喂!你不可以随便跑进来!」 入口旁一个藏青色连帽上衣男发现了我,立刻说道。 「我有事找玲次,打扰了。」 说著,我走向舞台。 「等一下──」男人抓住我的肩膀,试图制止我。当他的视线停在我的脸上,立刻愣住了。「你、你该不会是……」 其他人也察觉我的存在,纷纷望向我,最后,身穿t恤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我走到舞台前,仰望他的脸。 「玲次,好久不见。」 「外人不要随便跑进来,快滚。」玲次说道。 「我有事想拜托你。我会付钱的。」 「你看不出来吗?我正在准备开新店,忙得很。快滚!」 我耸了耸肩。 「直人大哥,好久不见了。」 玲次身旁的家伙殷勤地低下头来。他叫笃志,从以前就在玲次身边当小弟。其他几个熟面孔也纷纷靠过来说:「好久不见!」「真高兴看到您!」玲次见状,不快地皱起眉头。 玲次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继续从事「scars」时代工作的人,头衔说得专业一点,是经纪人或协调人。他贩卖知识技术与人脉给有钱人、资产家,藉以累积更多的知识技术与人脉。就拿这块场地来说,以我这颗引退已久的过时脑袋,只想得出改装成俱乐部或飞镖酒吧之类的用途,不过换成玲次,想必有其他超乎想像的用法。我知道他很忙,但若事先联络他,他一定会让我吃闭门羹,所以我只好直接找上门。 「至少听我说完嘛,玲次。」 「我不想听,反正一定是和荒川制作有关的案子。」 原来他知道?那倒也是,要在这个业界生存,消息灵通是必要条件。在我迟疑著该说什么时,远远围观的荒地成员的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那是谁啊?」「玲次大哥的朋友吗?」 随即又传来训斥声:「你是白痴啊?那就是直人大哥。」「scars的?」 「真的假的?」 「就是他?」 大家都只有二十来岁,不认识我的人很多。玲次,你真了不起,几乎是从零开始重新召集人手,创设了band。独自背负团队空壳的你,一直无法原谅舍弃团队的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荒川总经理在这件事上出手很大方。再说,卖荒川制作公司一个人情,没什么损失。」 「但是欠你人情让我反胃。」 「我没这个意思,是我欠你人情才对。」 「这同样让我反胃。」 玲次走向舞台边的铁门。我擅自走上舞台,挡在门前。 「不然,玲次,你可以打我打到你开心为止。」 「我就是看你这一点不爽!」 玲次的拳头打穿我的脸庞旁边两公分处。扭曲的金属声在整个地下室回荡,周围的藏青色连帽上衣男全都变得一脸苍白。我的眼睛连眨也没眨一下,只是目不转睛地回瞪玲次。接著,我将脸微微转向一旁,只见铁门完全凹陷了。 「我是叫你打我耶。还没开张就把设备弄坏,没关系吗?」 「啰唆,滚回去。」 「知道了,打扰了。」 我下了舞台,走向出口。 来到楼梯中段时,背后传来门的开阖声与脚步声。 「直人大哥!」 回头一看,是个身穿藏青色连帽上衣、剃了五分头的粗犷男人,笃志。 「对不起,玲次大哥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不是心情不好,他面对我时一向是那种态度。」 「所以,呃,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您需要帮手吧?」 「要是你私下接受我的请托,玲次会抓狂的。」 「到时候我挨个几拳就好了。直人大哥难得来一趟,怎么能让您空手而归?」 我倚在楼梯的墙壁上,叹一口气。这小子也和从前一样完全没变。 「要是他揍你,你跟我讲一声,我会把医疗费加在酬劳里。」 「谢谢。」 这不是该道谢的事吧? 我说出琴美的高中校名,问道:「听说这所学校的某些恶霸学长自己组了帮派,你听过吗?」 「哦,我知道,那所学校的蠢蛋很多。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笃志龇牙咧嘴地说道: 「听说他们甚至干出集体掳掠女人这类无法无天的事。那些人怎么了?」 「能不能替我仔细调查一下?」 「包在我身上!」 笃志双手盘在身后,深深低下头允诺。年轻人的这种举动让我怪难为情的。 走出大楼、前往车站的路上,我想起仍待在设施里的往事。 我和玲次是同一天进设施的,分到同一张床的上下铺,当时为了争夺上铺,我们大打出手。被狠心的父母凌虐拋弃的屁孩大多是这副德行。两天后,我们发现睡下铺方便许多,又打了一架,战绩是一胜一败。一个叫村木的年轻男职员发现我们打架,狠狠地揍了我们一顿,罚我们当天晚上不准吃饭,还把我们关在厕所的打扫工具间一整晚。工具间的空间不够我们打第三场架,我们便开始讨论如何报复村木。隔天,我们向其他小孩寻求协助,响应的人意外地多。村木似乎以凌虐小孩为乐,一面叨念「你们是人渣父母生养的人渣小孩」一面揍人是他每天的例行事项。原来如此,他对我和玲次也说过同样的话。 既然已知道没必要对村木手下留情,我们隔周就立刻实行计画。我们派设施里长得最可爱的女孩为饵,将村木引到仓库,制造气氛,等他脱掉裤子以后便大声尖叫,并撕掉自己的衣服。接著,我和玲次冲进去把村木痛殴一顿。恼羞成怒的村木回殴我们时,其他职员赶到现场,想当然耳,是其他小孩算好时间叫他们来的。村木拚命否认强奸,但我们坚称村木袭击女孩。如果只有我、玲次和受害女孩的证词,或许大人会怀疑,可是其他小孩也纷纷指证是村木将不断抵抗的女孩拉进仓库里。只怕连佛祖也想不到,包含前阵子才刚摆脱尿布的三岁小孩都会配合作伪证吧。最关键的一点,是仓库大门平时是锁起来的,钥匙放在职员室里保管。哎,实际上是我把钥匙偷出来,事先将仓库门打开,并趁著挨揍的时候,将钥匙偷偷放进村木口袋里。 村木随即被开除了。 从此,我和玲次变得形影不离。只要有看不顺眼的人──无论是设施里的小孩、职员,或是小学的老师和学生──就会联手教训对方,如果没有,就两个人打架,争强斗胜。我的胜率是五成五,不过就玲次的说法,他的胜率才是五成五。 设施的六人房常换新面孔,但我和玲次一直是同房。发条、智也与一贵是在小学毕业前住进来的,俊最晚,是上了国中以后。我和玲次的态度非常狂妄,连设施职员和年长者都不放在眼 里,大家受到我们的影响,也都变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们六人之所以组成团队,在离开设施以后依然一起鬼混,想必就是因为我和玲次这种不可思议的关系。我们并不亲密,也没有上下之分。如果我们是好朋友,其他四人和我们两人便会产生隔阂;而我和玲次若有上下之分,就会变成一个老大、五个手下的组织结构,团队必定无法长久维持,离开设施之后就会解散了。正因为我和玲次这两头落单的野狼总是在互咬,其余四人才能毫无顾忌地打入圈子里;正因为我和玲次从不妥协,总是坚持己见,我们才能继续往前奔跑。有人嚷著想赚钱,爱书的我便提议转卖旧书牟利,发条则自行写了个高效率搜寻程式帮我的忙;另一方面,玲次提议替偏远地区居民代购没有网购通路的时尚杂物,在女性朋友众多的一贵相助之下大赚一笔,利润是我的整整两倍。听闻同班同学被外校生勒索五万圆,玲次立刻冲去把犯人痛殴一顿,我则是找出向那个勒索混球收取贡金的高年级生,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抢回了十万圆(后来有三十个人来报复,被我们六人合力反击,打得落花流水)。 像我们这样的屁孩常会讨论谁最强之类的蠢问题,玲次不在场的时候,我向来主张「玲次最强」;听说玲次也一样,在我不在场的时候,总是说「直人最强」。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因为我说的也是真心话。 scars是最棒的团队、伙伴比任何事物都重要这类廉价又恶心的话,我们从没说过,因为是玲次与我之间一开始的那种乾脆爽快气氛,塑造出这个团队。这一点让我感到很自在。 也因此,当我提议解散scars、看见玲次真的发火时,我半是感到惊讶半是能够理解。玲次也和我一样──不,他远比我更加珍惜这个团队。我以为我明白,但其实不明白。 我想,那应该是我和玲次在真正的意义上吵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架。 因为只有那时候玲次没有揍我。 不过,玲次……我一面在地下铁大江户线的月台上等车,一面暗想。当时我只有两个选择,脱离团队,或是解散团队。如果我选择留下团队、自己退出,那就等于是把解散团队的工作推给你,而我不愿意这么做。虽然无论做出哪一种选择,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 隔天一大早,笃志便联络我。 『我已经查出那个帮派的其中几个成员。该怎么办?要教训他们一下吗?』 「不不,别动粗。嗯,如果有负责跑腿的,我想见见他,问他几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这种人?」 笃志在话筒彼端和某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对我说道: 『提供我们情报的人叫吉敷,就是负责跑腿的。他好像很想脱离那个帮派。』 傍晚,我和笃志在家庭餐厅会合。他带来一个像是罹患黄疸症的瘦小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吉敷。 吉敷两年前从高中毕业,现在就读美容专科学校。由于头发严重漂白,他看起来像一根发育不良的玉米。 「他们真的超会使唤人。半夜三点突然打电话来,叫我弄一台ps4给他们。不然就是叫我至少带十个女人,去参加两天后的活动。甚至还叫我在首都高逆向行驶,证明我有种。」 我什么话都没说,他便开始抱怨。 「笃志大哥,让我加入band好不好?」 「你想加入,就去旗下的分店当工读生,争取店长或经理的肯定吧。」 笃志相当冷淡。 「直人大哥,能不能帮帮我?」 吉敷转而向我求救。 「宫内直人可是传说级的人物耶,能不能帮我教训他们?」 我本来想说明自己并不是干这种行业的,又发现让他误会办起事来比较方便,便含糊地点了点头。 「笃志,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去其他座位等我?你在场的话,有些事我不方便问这小子。」 「好。」 待笃志离席后,我重新询问吉敷。 「既然这样,你把他们的事详细告诉我。那是个有组织的帮派吗?有没有帮派名和根据地之类的?」 「呃,我不太清楚,只负责跑腿打杂。不过,我看他们只是一起鬼混而已,不像是有组织。他们倒是常常把我叫去某一间店。」 他把那间餐酒馆的名字告诉我。 「你们全都是那所高中的毕业生吗?」 「几乎都是,也有中辍生。里头应该仍有高中生。」 「你看过这小子吗?」 我出示三宅卓司的照片,吉敷点了点头。 「啊,我认识这小子。他被黑岩大哥盯上,三不五时就得拿钱来孝敬。」 「黑岩?」 「黑岩大哥就是……说他是老大,好像也不太对……总之是最恐怖的人。他的脑子根本不正常。只有他不是我们学校的毕业生,好像是从鉴别所【注】出来的,整天在拉k。他会突然把叉子插在旁边的人脚上,哈哈大笑,还会叫人把点了火的龙舌兰酒全部喝光。」【注2:少年鉴别所的简称,在家事法庭针对保护管束的少年进行调查、审判前,收容当事人并进行医学、心理等鉴定的单位。】 「这个人在勒索三宅?」 「光是我看到的,大概就噱了一百万吧。」 难怪三宅得出卖同班同学的个人隐私来赚取零用钱。不过,他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就是了。 「哎,幸好有三宅这只肥羊,不然被盯上的就是我。」 看来吉敷也是个不值得同情的男人。 如果三宅是因为定期被勒索缺钱而偷拍琴美,光是像先前那样稍微吓唬他,或许仍不足以让他收手。我必须真的逼他退学,或是断绝源头。 接著,我又想起琴美的哥哥也是那所高中的毕业生,开口询问: 「你认识一个叫桃坂宏武的人吗?是小你两岁的学弟。」 吉敷歪了歪头。我向他出示存在智慧型手机里的宏武照片。 「啊,我认识、我认识,妹妹是偶像的宏武,我想起来了。我没跟他说过话,但是看过他和黑岩大哥他们在一起。」 我凝视著吉敷的脸。 「他也是你们帮派的成员?」 「我不知道,只有在超商集合的时候看过他一次。」 「他们说了什么?」 「不清楚,人很快就被带走了……啊,不过,最近黑岩大哥他们手头很宽裕,还说这都是『多亏宏武奉献自己』。我在想,他们大概又找到其他摇钱树了吧?」 我喝一口冷掉的咖啡润喉,略微思索。 我将智慧型手机的画面往旁边滑动,显示前一张照片,也就是裁切前的桃坂一家毕业照,并放大母亲──时枝的脸给吉敷看。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这是谁啊?」 「不认识最好。」 吉敷眯起眼睛,把脸凑向智慧型手机的画面。 「……哦,嗯……是那个女人,我看过她。」 我很担心自己吞口水的声音被吉敷听见。 「在哪里?」 「学长他们曾经把这个欧巴桑叫到家庭餐厅和唐吉诃德【注】后面。」【注3:日本的知名连锁杂货用品店。】 勒索集团和琴美的母亲连上线了。我低声确认: 「真的是这个女人?不只一次?」 「她长得满漂亮的,而且妆很浓,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大概看过她三、四次吧。」 「你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事叫她出来的吗?」 「不,这我就不清楚了,只有看见他们在一起而已。因为我只负责 跑腿。」 我倚著家庭餐厅的坚硬沙发,陷入沉默。或许是我的表情很吓人,吉敷自然不用说,就连前来替我倒水的女服务生见了,也脸色发青。 倘若琴美的母亲被勒索,便能解释她最近接连提领几十万圆的事。不知道是拿什么事来勒索她?是不是威胁要向媒体揭露关乎桃坂琴美偶像生涯的事? 宏武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比方说,起先是宏武被恐吓,但宏武没有钱,所以提供了母亲的把柄给威胁他的勒索集团──有这个可能吗? 之后,我又继续追问吉敷,问出帮派时常聚集的场所以及主要成员的名字。我道谢过后,告知他电话号码,起身去叫在吸菸席等候的笃志,结清了两桌的帐单,离开餐厅。 时值黄昏,堵塞的明治路上满是车头灯,电器量贩店迫不及待地在店门前挂上圣诞铃铛。 「要我再去调查一下吗?」走在身边的笃志询问。 「目前还不用。太过使唤你们,玲次会杀了我。」 我拿出调查费交给笃志,笃志却坚持不收,我只好抓著他的衣襟,硬把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 「这种事情维持金钱上的关系很重要,记住这一点。」 「是,对不起。」 我在新宿站南口和笃志道别,一面缓步走在新宿南方广场,一面思考。 若不快点让琴美的母亲坦白招认她在隐瞒的事,后果不堪设想。不过,那个女人显然不信任我。 犹豫许久之后,我打了通电话给荒川总经理。我猜她大概也不信任总经理,不过至少强过对我的信任。 『……这些事……小宫,有多少可信度?』 听完我的说明,荒川总经理用僵硬的声音询问。 「目前只有那个叫吉敷的小子提供的目击证词,不过依我的直觉,可信度应该很高。」 关于宏武的部分我全都避之未提。目前还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好,我会去找她妈妈问问看。啊,糟糕了、糟糕了……』 总经理喃喃自语著挂断电话。我把智慧型手机塞进大衣口袋中,抓了抓头发。 虽然现在后悔为时已晚,但我实在不该接下这件案子。本来只是驱除跟踪狂,后来又附带寻找哥哥,现在还得处理母亲被勒索的问题。越是深入追查,事情就变得越棘手。 * 电话是在半夜打来的。 被震动声吵醒的我看见智慧型手机画面中显示的来电者名称「km」,一时间想不起是谁。 「……喂?」 『是宫内先生吗?』 听见刺耳的少女声,我才想起是琴美。为了慎重起见,我用名字拼音(kotomi)的字母开头登录在手机中。 「怎么了?」 『呃,抱歉,在这种时间打电话……呃……』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您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现在?」 『……对……对不起……』 我将智慧型手机从耳边拿开,再次确认画面上显示的时间。再过不久,日期就要变了。 「发生什么事?」 『……有一封奇怪的信……放在玄关外面,我很害怕……』 我跳下床铺,在黑暗之中摸索,一把抓起大衣。 走出家门,冰冷的晚风划裂了耳朵。我跑到早稻田路上叫一辆计程车,夜间加成的电子显示板刺痛了眼睛。我告知司机要前往涩谷,坐进座位。依然盘踞在眼皮上的睡意微微烧灼著我。 在门口迎接我的琴美是一身厚棉运动衣裤的随兴打扮。她一看见我,似乎松了口气,跌坐在玄关的垫子上。 「谢、谢谢……」 整间屋子灯火通明,厨房、盥洗室、浴室,甚至连步入式衣柜的灯都点亮了。看来她真的很害怕。 「你说的信呢?」 我一走进客厅便立刻询问。琴美将放在桌上的纸张战战兢兢地推过来。那是一张折成四折的a4影印纸。打开一看,神经质的细小文字映入眼帘。 『桃坂琴美 我不会放过你 都是你害的 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叹了口气,把纸张重新折好。 「这放在什么地方?」 「……外面的信箱。我正想去超商,就……」 她说晚上九点回家时,信箱里还空空如也,可见是有人在大半夜里入侵放置的。这栋大厦采取双重安全措施,入口和电梯都必须刷卡,外人无法轻易进入。别的不说,对方是怎么知道琴美住在这一户?她明明才刚搬来不久。 是跟踪?或是──资讯外泄? 外泄?从哪里外泄的?搬家时甚至连搬家公司都没找,知道这里的只有荒川总经理、经纪人、我、保镳安达,还有…… 琴美本人和她的家人。 「你联络总经理和经纪人了吗?」 琴美摇了摇头。我一拿出智慧型手机,她便立刻扑向我的手臂。 「不、不行,别打电话。」 「你在说什么?」 「要是被总经理知道,这次他真的会报警。」 「当然啊,这已经超过死忠粉丝的界线了。」 我用手背敲了敲威胁信。琴美的脸庞罩上一层阴霾。 「可是,他又没写具体上要做什么。」 「这代表他有点小聪明,这样就算你报警,胁迫罪名也无法成立。」 「那么,就算报警也没有意义──对吧?」 「可以依『跟踪狂规制法』立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琴美结结巴巴,抱著坐垫和双膝缩在沙发上。我叹了口气。 「你干嘛叫我来?你以为我一个人可以帮你解决所有问题吗?」 「嗯……因为宫内先生是传说中的──」 「我不知道安达跟你胡吹什么,但过去的我只是个流氓,而现在的我只是个书店店长。」 「可是,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我了。」 「你不是说你哥总是在保护你吗?」 话说出口,我立刻反省自己不该做这种无谓的挖苦。琴美低下头来,用额头抵著坐垫。 「你也该认清现实了。你哥如果有心保护你,就会回家了。」 「我知道。」琴美喃喃说道:「所以只剩下宫内先生可以帮我。」 她微微抬起脸来,泛红的脸颊从绒毛玩具的缝隙间露出来。 「……我很害怕……今天晚上请留下来陪我。」 我懒得和她争论,便答应了。说来也真够现实的,我答应之后,琴美立刻元气十足地向我道谢。 「我去泡咖啡。啊,对了,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我哑然无语。 「你在说什么蠢话?快去睡觉。」 琴美缩了缩头。 「对不起……可是,我积了很多dvd要看。」 电视柜旁边是堆积如山的dvd。《铁达尼号》、《麻雀变凤凰》、《第六感生死恋》──彷佛是依照销售排行榜上的名次所购买,令人难以评论。 「现在和我合作的女星很喜欢看爱情片,可是我几乎不看电影,和她完全没话聊。她说连《铁达尼号》和《第六感生死恋》都没看过的人没资格当演员……所以我现在正在恶补。」 在我看来,那个女星比较没资格当演员。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陪琴美一起看《第六感生死恋》。她说我若是想睡可以睡床铺,但我的神经可没粗到在黛咪.摩尔和派屈克.史威兹超越生死热恋的时候,钻进隔 壁房间的高中女生被窝里呼呼大睡的地步。 眼看著即将迈入最后一场戏,琴美已经哭成泪人儿。我感到非常尴尬,起身去厨房泡了好几次咖啡。我不禁暗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我对这种戏真的很没辙。」 待工作人员名单播放完毕,琴美一面搓揉哭肿的眼皮一面说道。 「我看《铁达尼号》的时候倒是完全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说著,琴美咬住装了热牛奶的马克杯。 「我也不喜欢那部电影。一想到根本是人祸,就无法投入剧情里。」 「您会在意这种事啊?」琴美笑了。「不过,我好像也差不多。之前我在某本书上看到,《铁达尼号》的电影把船员演得太糟糕,其实大家都竭尽心力地救助乘客。或许我是因为看了那本书,才无法投入电影的剧情之中。」 「这个说法我也听──」 我猛然回过神来,闭上嘴巴。 「快睡吧,我不是来陪你聊电影的。你该不会还想再看一片吧?」 琴美露出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表情,我则是咬牙切齿地瞪著她。 「对不起。」 琴美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里。 她真的是因为害怕而叫我来的吗?该不会只是想找个人陪她聊天吧?我忍不住怀疑。她是个只活了我一半岁数的小鬼,自顾不暇,就算想出什么任性的主意也不足为奇。别的不说,不但深夜让男人进屋,还毫无戒心地倒头大睡,根本连半点身为偶像的自觉都没有。 我到厨房里烧开水冲泡咖啡,一面瞪著通往寝室的门,一面啜饮不知是第几杯的咖啡。 又或许她这么做是为了封我的口。和她在屋里共度一晚的内疚,会使我难以启齿向荒川总经理和梅川经纪人报告此事。 其实琴美知道威胁信是谁写的吧。 所以她不希望我报警。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放在桌上摊开的威胁信旁,并找出在阅读咖啡馆拍下的借阅纪录照片,放大桃坂宏武的名字。 我比对了「桃坂」二字好几次。 很相似,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躺在沙发上,看著崭新的天花板灯。 连我都察觉了,琴美不可能没发现。哥哥的字她已经看了许多年。 宏武,你在做什么?不但没保护妹妹,甚至还威胁妹妹,为何这么做?莫非勒索母亲一事,你也参与其中?是想制造新的勒索把柄吗?被逼到绝路、视野变得狭隘的屁孩会做出什么事,没人预料得到;更何况他是被害者的家人,更是棘手无比。 总之,必须先逮住桃坂宏武──我咬牙切齿地闭上眼睛。 其实我才是屁孩──事后,我才痛切体认到这一点。那时候我应该多用点脑袋才对,明明讯息已经全都明摆在眼前。 第六章 一道爆裂声吵醒我。 我坐起身子,盖住肩膀的毛毯和棉被同时滑落至沙发椅脚下。环顾客厅,由于灯一直没关,我一时间竟没有察觉窗外的天色还很暗。 一阵油香味传来。 「啊,早安。」 双手端著盘子从厨房走来的是身穿高中制服、围著围裙的琴美。桌上放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和吐司。 「宫内先生要不要吃?」 脑袋仍未完全清醒的我含糊地点了点头。查看智慧型手机,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我只睡了四个小时左右。 「你平时都这么早起?」 我询问看起来毫无睡意的琴美。 「家中早餐和便当是我负责做的,早就养成早起的习惯。」琴美笑道:「再说,今天是宝贵的上学日,我要提早去学校预习。」 我咬了口吐司,和著咖啡吞入肚子里。昨晚我查看冰箱的时候是空的,可见她八成是一大早就去大厦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购买食材。自己竟然没有被她进出玄关的声音吵醒,令我打从心底感到窝囊。这样岂不是代表即使有人入侵,我也浑然不觉吗? 「……昨天,呃……」琴美在我的对面坐下,抬眼望著我说:「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害您大半夜专程跑来……谢谢。」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向荒川总经理请款的时候会多灌一点水。」 琴美惶恐地垂下眼睛,将自己的吐司送到嘴边。好一阵子,四周除了平淡的咀嚼声以外悄然无声。 「谢谢您直话直说。」 吃完吐司之后,琴美突然如此说道。 「直说什么?」我窥探她的脸。 「哥哥的事,叫我认清现实……是啊,哥哥不会回来了,也不会保护我了,我必须自立自强。我明白,其实我明白,可是……我一个人,心里真的很不安。」 琴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细。 「……我只是希望哥哥回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封信是谁写的……」我瞥了桌上的威胁信一眼。「你其实知道吧?」 琴美的肩膀猛然一震。她用双手捧著马克杯,犹如对著咖啡吐气似地喃喃说道: 「……宫内先生……也知道了?」 「当然。」 「说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说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必须自立自强了。」 不是还有总经理和经纪人陪著你吗?大家都想尽办法在保护你──我也可以说这番大道理,但是决定试探她一下。 「你妈还不搬家吗?你曾邀她一起过来住吧?」 琴美的视线四处游移。 「我妈说,呃,她还是打算留在原来的家。」 「我问你妈为什么不搬家,她跟我说是因为你不肯搬家,所以你们才继续住在那间破公寓里。她在说谎。」 「咦……」 「老实说,你妈显然在隐瞒什么。最近她花钱花得很凶,对吧?有人在勒索她。她不愿意搬家,也是因为她必须留在那栋公寓里定期和某人见面吧?」 琴美用夸张的动作连连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妈妈为何这么做。」 「如果你知道任何可能的原因,立刻告诉我。」 「我不知道,对不起。」 琴美就像是想甩掉我的话语一般站了起来。她拿起衣架上的红色粗呢大衣穿上,拎起书包。 「呃、呃,我该去学校了。我出门啰,把门锁上以后,请把钥匙丢进信箱里。」 琴美将玄关钥匙放在桌上,离开套房。被留下的我抓了抓头发。 不光是母亲,琴美本人也有所隐瞒。别添乱了,你可是委托人啊! 我焦躁地坐在沙发上思索,不知不觉间竟然打起盹。当我猛然睁开眼睛查看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糟糕,今天原本打算回书店工作的。现在回到高田马场冲个澡、换套衣服,再去新宿上班,顶多只能勉强赶上八点半。 越想越没劲,我还是直接去上班吧。 * 从涩谷站搭乘山手线时,不知是幸或不幸,我遇上熟面孔。在涌入车内的上班族及学生推挤下,我来到对侧的车门口,拥著一个娇小的女生挤在角落。她在我怀中发出微小的呻吟。这声音好熟悉,短发也很熟悉──仔细一看,竟是吉村小姐。 「店长?」 她瞪大眼睛。 「你为什么从涩谷上车?」 「啊,嗯。」我支支吾吾地说道:「因为另一件工作的关系,昨晚我在外头过夜。」 吉村小姐不快地眯起眼睛,用鼻子哼了一声。 「所以早上直接来上班?衣服也和昨天一样……」 她看得真仔细。味道有这么重吗?现在是冬天耶。 「请你先回家洗个澡、换套衣服以后再来,毕竟我们是服务业。」 「我知道。」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其实我的心里直冒冷汗。要是就这样去上班,在书店里遇见吉村小姐,不知道会被她骂得多惨。 「关于圣诞节的限定包装,我觉得把包装后的样本商品放到架上和圣诞卡一起陈列比较──」 「你居然在这种状态下谈工作?」 我和吉村小姐的身体就像热压三明治一样紧密贴合,她的声音从我的胸口传来,而我每次答话,下巴都险些撞上她的脑袋。 「还不是因为店长一天到晚往外跑,我只能抓紧机会讨论。」 吉村小姐不快地说道。无可奈何之下,在列车到站前的几分钟里,我只能和她一起讨论圣诞季的陈列事宜。 列车即将抵达新宿站,车内广播声传入耳中。 「店长,你好像没睡饱。」吉村小姐从正下方望著我的脸说道。 「不,没有啊。」 「别硬撑了,我光看你的脸就知道。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工作,不过你八成没时间睡觉吧?」 要是我老实说出是和高中女生一起看《第六感生死恋》,不知吉村小姐会有什么反应?我很好奇,但是这点分寸我还有。 「我的确很想睡,脑袋迷迷糊糊的,吉村小姐看起来就像是年轻的黛咪?摩尔。」 她既没笑,也没生气,只是露出错愕的表情,我猜她八成不知道黛咪?摩尔是谁。所谓的老人味,大概就是这种别人根本听不懂的笑话在肚子里腐烂造成的。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之请你先回家小睡一小时。早上送来的货我会先处理。」 「怎么能全部丢给你做呢?」 「要是你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工作,反而会增加我的麻烦。」吉村小姐戳了戳我的胸口说道。 电车停了,乘客纷纷走下新宿站的月台。 「听好了,十点再来上班!」 吉村小姐留下这句话,转眼间便不见踪影。我抓著吊环以免被人潮挤走,待车门关上之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瞧她那副凶巴巴的模样,要是我八点半去上班,她铁定会叫我去仓库补眠,我还是乖乖接受她的好意吧。 当我如此决定的瞬间,一股宛若脚下崩塌般的睡意便席卷而来,让我险些坐过高田马场站。 梅川经纪人是在傍晚来到「鲸堂书店」。 「琴美在新宿的摄影棚录影,要等很久,所以我就顺道过来了。」 一转移阵地到二楼的仓库,梅川便用愤懑不平的语气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是要跟你谈谈琴美的母亲。你拜托我们总经理确认她有没有被勒索,对吧?所以我就去找她问这件事。哎呀,我真受 不了那个女人。」 那只老狐狸居然推给部下处理?但我也一样把这件事推给荒川总经理,没资格批评别人就是了。 「简直整死我了。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发作,坚称她没被恐吓,钱是拿去还高利贷。我问她知不知道琴美哥哥的下落,她几乎是哭吼著说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确在隐瞒某些事。真是够了,饶了我吧。」 「辛苦你了。」我低下头来。我也只能这么说。 「我和总经理本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为了琴美的将来,我们不愿惊动警察。但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女人若不是知道儿子在哪里,就是仍然和儿子定期联络。她不愿意离开那栋公寓,大概也是因为儿子偶尔会回来吧。」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 「那个女人的手臂上都是伤,你有发现吗?」 「有,刚见面时稍微瞄到了。那是割伤。」 「我猜那应该是她老公对她家暴造成的。琴美从前也常被虐待,既然打了女儿,会打老婆也没什么好奇怪。不过,最近每次碰到琴美的母亲,她身上的伤口都会变多。」 我皱起眉头。 「回想起来,应该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她儿子发飙离家出走,也正好是这个时期。」 关于宏武离家出走的经过,梅川知道得较为清楚。六月的那个周末夜晚,梅川和其他员工留在涩谷的办公室里加班,琴美突然前来,说她的母亲和哥哥在家里吵得很厉害,她吓得夺门而出。 梅川前往桃坂一家居住的公寓查探情况,公寓里只剩手臂受伤的时枝。时枝说他们大吵一架,宏武在盛怒之下朝著她丢掷剪刀后离开了。 「后来,我因为工作关系也常和那个女人碰面,她手臂上的绷带一直没拆下来;非但如此,连其他部位也贴上新的纱布,伤口显然增加了。我在想,那应该是被儿子打的,可能是她儿子偶尔会跑回来对她动粗,向她讨钱。今天也一样,我一问她儿子的事,她就吓得心惊胆跳。」 一瞬间,我迟疑著是否该把昨天收到的威胁信说出来,然而琴美是因为信任我才告知此事,我不能背叛她。 「而且她还被不良集团勒索?她儿子也是那个集团的一员吧?和狐群狗党一起敲诈自己的母亲,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人渣,真令人难以置信。那女人也真是的,被勒索那么多钱,怎么不报警呢?」 梅川如此说道,脸上焦虑之色毕露。 「我不知道她是为了袒护儿子,还是顾虑琴美的立场才不想闹大,但要是继续放任下去,到时连琴美都被拖下水,可就太迟了……啊,不过年底有《红白歌唱大赛》,我希望你等到过年以后再采取行动。要是在重要关头爆出这种新闻,被迫主动辞演,损失可就大了。」 他身为经纪人的真心话暴露无遗,可是跟我说这些,我也很为难。 「琴美小姐好像也在袒护她的哥哥。」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岂止是好像,我亲眼见到她袒护哥哥的证据,但我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对,这一点也很伤脑筋。」梅川叹一口气。「父亲是个家暴混球,家人之间就会产生无谓的团结意识。她好像也完全不觉得母亲有问题,就算自己赚来的钱被盗用几百万也一样。哎,她本来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明白的是,对方究竟是抓住什么把柄来勒索?半年就勒索了几百万,一定是很大的把柄。」 「那个女人根本不承认自己被勒索,无从得知。」梅川垂下肩膀。 半年。 没错,一切都是始于半年前。宏武离家出走,帮派开始勒索,时枝频频受伤。 半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说回来,起先明明只是想解决跟踪狂的问题而已……」梅川万分无奈地说:「结果不知不觉间居然变成勒索事件。可以继续拜托你吧?宫内先生。」 「头都剃了,总不能不洗。」我耸了耸肩。「比起不知得对付多少人才能解决的跟踪狂问题,阻止勒索至少看得到尽头,轻松多了。只要快点找出勒索犯,把事情解决,就算琴美小姐和她妈妈有所隐瞒也无所谓。」 我说完,梅川用谄媚的眼神抬眼望著我说: 「说到这件事,呃……听说您以前也常常逞凶斗狠,希望您千万别闹出暴力事件;就算闹出暴力事件,也别让自己成为加害者。如果警察出面,请您千万别提到桃坂琴美和荒川制作公司的名字,我们和这些事毫无关联。拜托了。」 「我明白。」 这个男人确实极有演艺圈经纪人的本色,让我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离开仓库。目送梅川离去后,我并未立刻返回店内,而是在逃生梯的楼梯间打了通电话给笃志。 「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今天吗?』 「嗯,我想去找那个勒索集团,但是自己一个人去,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会没有后援,而你知道事情的原委……」 『哦!不过,把这种重责大任交给我没关系吗?既然要和直人大哥一起去跟他们火拼,还是应该找玲次大哥──』 「我哪有脸拜托他啊?还有,这不是火拼,只是要跟他们谈判。为了预防谈判破裂遇上危险,我必须先保个保险。」 『直人大哥铁定没问题的。从前您杠上群马的飙车族时,不是以一敌两百,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吗?』 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拜托你啊,再说,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以一敌两百当然是某个白痴加油添醋而成的瞎掰故事。 「总之,拜托你了。」 我懒得反驳,只说了这么一句。 『好,这是我的荣幸!是新宿吧?要我几点过去?』 「你要过来?太好了。」 我告知书店的地址及下班时间之后,便将智慧型手机塞入口袋中,走下逃生梯。当我旋踵打算返回店内时,有样东西闪过视野边缘。是隔壁大楼的逃生梯门。仔细一看,一颗戴著藏青色帽子的脑袋缩回了扶手后方。 我脚蹬柏油路面,拔腿追赶,对方似乎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刻站起来。 我和他四目相交。是在毕业照上看见的那张脸,以及瘦弱的体格、牛仔衣裤和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 「宏武!」 我一呼唤他,他便转身拔足疾奔。矮小的人影转眼间便被靖国路的人潮淹没,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步道上时,已经不见人影。 我定睛凝视著在五光十色的大楼招牌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未发现藏青色的棒球帽。 我焦躁地握拳捶打自己的脚。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书店在哪里?不,他多的是知道的机会。如果他一直在跟踪琴美,自然会知道我的来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而来?是来侦查的吗?刚才的电话内容他可有听见?混蛋,如果我逮住他,或许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我叹一口气,循著小巷走向书店。 既然被他逃了也无可奈何。往好处想吧,这代表那小子还在附近。他既然在我面前现身一次,说不定还会现身第二次。 对了,梅川刚才说琴美正在新宿录影,莫非宏武是为了琴美来到新宿? 我传讯到梅川的手机:『我刚才看见宏武,或许他也会跑去你们那里,替我注意一下,他一现身就抓住他。』 回到书店以后,工读生小野田一脸兴奋地走过来问道: 「店长,刚才那个人是琴琴的经纪人吧?」 我瞪了小野田一眼。这么一提,这小子在琴美头一次来店里找我时,目睹了整个过程。 「要在我们书店办签名会的事是真的吗?已经敲定了吗?握手会当然也会办吧?我是店员,可以拿号码牌吗?」 我回以苦笑。从前梅川准备的假理由似乎相当奏效。 「还没敲定,也有可能破局。」 我不忍心让小野田继续抱持注定破灭的期待,慎重地拣选词语叮咛他: 「绝对不可以说出去。不光是签名会,写真集的事也一样。」 「我知道!哎呀,不过本人都来我们书店勘查场地两次了,应该是几乎敲定了吧?好期待喔!」 「小野田,工作。」吉村小姐走过来冷冷说道。小野田缩了缩头,回到收银台,我则是继续补货。 「又是另一件工作的事?」 吉村小姐一面帮我补货,一面小声询问。 「嗯。不过我今天不会早退,放心。」 「放什么心?没人在担这种心。」她嘟起嘴巴。 「下周的班表我也排好了。」 「我说了,没人在担这种心。」 「要送你的圣诞礼物我也已经买好了。」 「谁在担这种心啊!别说蠢话了!」 吉村小姐气呼呼地返回里间。或许我从今以后都不该再对她开玩笑,又或许我该真的去把礼物买好。 * 「鲸堂书店」位于东京都心,因此营业时间很长,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我身为店长,从开店到打烊都待在店里的机率很高。想当然耳,出勤卡上的纪录是工作八小时。虽然十分血汗,但人手不足,我也无可奈何。尤其我最近时常请假,工作越积越多,因而当天同样是一直忙到打烊为止,让晚上十点来店的笃志等候许久。 「抱歉,弄到刚刚才下完订单。」 好不容易解决当天的工作后,我随即买了罐咖啡给在铁卷门外等候的笃志。 「不,请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太早来了。」笃志说道,接过咖啡一口气喝光。「话说回来,原来直人大哥真的是书店店长啊。以前我也经过这家书店好几次,完全没发现直人大哥在这里工作。」 笃志望著印有「鲸堂书店」字样的铁卷门。 「请多多光顾……没办法给你折扣就是了。」 「好,我会尽量来这间书店看白书!」 闻言,我险些忘记笃志对我的恩情,动手开扁。然而,见到他脸颊上的瘀青,我又打消念头。 「你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被打了?」 「哦,这个啊。」笃志摸著脸颊,腼腆地笑说:「被玲次大哥打的。」 我皱起眉头。 「他发现你在帮我的忙?」 「倒也不是他发现的,是我老实跟他说。不要紧,玲次大哥虽然生气,但什么也没说。」 「……这样啊。」 我无言以对,也开不了口道歉。与其道歉,不如一开始就别拜托笃志帮忙。玲次虽然生气却什么都没说,代表他虽然不满笃志帮我的忙,却也没有阻止的理由。这种应对方式十分符合玲次的作风。 「别说这个了,我们这就要去火拼了吧?」 笃志吐著白色的气息,双眼闪闪发光。 「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我们不是去打架,是去谈判。不过在谈判之前,先去吃顿饭吧。听吉敷说,那帮人每晚都在常去的店里喝到很晚,时间应该还很充裕。」 「好啊。天气很冷,吃拉面如何?这一带有什么好吃的店?」 「有是有,可是就算在这种时间也是大排长龙。」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穿越僻静的巷子,走向新宿站的方向。事后回想,我不该这么做的,应该先走到靖国路,挑人多的地方走才对。 当我们走进路灯照不到的大楼阴影处时,突然有无数气息包围住我们,皮肤因为刺人的敌意而发毛。 「笃志!」 几乎在我出声提醒的同一时间,笃志已经站到我的身后,与我背抵著背。脚步声随即分散,人影飞扑而来。有个物体扫过我大大倾斜的头部上方两公分处。我弯起手肘和膝盖,给对方毫无防备的腹部锐利一击。对手软倒下来,呕吐物溅在我的肩膀上,他手上的棒状物体掉落柏油路面。我无暇确认对方是否昏厥,下一道人影、下一道攻击便从右手边袭来,他的皮夹克反射了从车道射入的些微光线。我及时跳开,伏地施展一记扫腿攻击。一人栽了个斤斗,倒地不起。 青白色的火花在黑暗中飞散,是敌人手上的棒子发出的火花。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电击棒,不是按压小型电极使用的那种,而是整根棒子都带著电流的电击棒。非但如此,对方人多势众,光就我看到的便有六个人。 「喂,笃志,快逃──」 我的话语被一道钝重的声音打断。背后的笃志身子一软,倚著我滑落到地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 冷冽的寂静覆盖住我。 踩著笃志朝我扑来的大汉鬼吼鬼叫,手上的电击棒劈哩啪啦地烧灼空气,但我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我钻进对方怀里,朝著他的脸庞施展肘击。牙齿与鼻骨断裂的触感沿著上臂传来,感觉却和浅眠之间听见的远处雷声一样模糊。 你知道打架的必胜法则是什么吗?就是只打会赢的架,以及没有必胜把握时先逃再说。一直以来,我都谨守这个原则。不过有些时候,却会遇上显然赢不了却又不能逃的状况。 比如现在。 我不能搁下笃志逃走,但若要扛著笃志逃跑,只怕我连交叉路口都到不了。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尽可能多打倒一个人,争取时间。 这种时候,意识往往是冰冷的。流遍全身的滚烫血液、皮开肉绽的痛楚、对手的刺耳怒骂声和自己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一切感觉都空洞不已。我靠近外围某个手持电击棒的人,没给他挥棒攻击的时间,用扫腿拦腰踢去,踢断他的手臂。口沫四溅的哀号声响彻小巷,我又走向心生畏惧的另一人,揪住他的衣襟,用额头撞击他的鼻子。 我察觉背后传来的气息,一回身便顺势使出肘击。随著物体碎裂的触感,麻痹贯穿全身。 当我回过神来,脸颊已经被压在地上,口水弄脏了柏油路面。一时间天摇地晃,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是趴在地上,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笑声与骂声自头顶落下。 一阵钝痛穿过背部,被压扁的肺部挤出带著血腥味的气息。一道黑影遮住视野,随即火花四溅,断颈般的剧痛袭来。我花了片刻才明白是有人在踢我的脸。两次、三次,鼻腔深处宛如遭火烧灼一般滚烫,腐蚀的铁锈味与臭味堵住喉咙。这些痛楚感觉起来彷佛全都不关己事。为何我的呻吟声是从远处下方传来的?转头一看,才发现那是笃志的声音。他被三个人包围,脖子和侧腹在坚硬的脚趾甲反覆戳刺下变得鲜血淋漓。 「黑岩大哥。」 某人呼唤,踩著我背部的力道减轻了。 一道脚步声靠近。在来回震荡的痛楚中,我硬生生地抬起头来,站在面前的人影映入眼帘。他屈身把脸凑近我,那是个年轻男人,留著只剃掉右侧头发的奇异发型,略微斜视的双眼混浊不堪,满布血丝。 「……你就是宫内直人?scars的?哦?」 那是和煮过的焦油一样黏稠又危险的声音。原来这小子就是黑岩啊?我回瞪那双混浊的红眼。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喂,对吧?喂,说话啊!我看你应该是个废物才对吧!废物一个,还敢摆架子。」 黑岩挺直腰杆,踹了我的侧腹一脚。我的肋骨喀吱作响,喘不过气来。 「老头子一个,就别跑出来逞能了。像你这种老废物,乖乖去领残障年金,躺在 床上过尿失禁的生活──」 打断黑岩的是警笛声。袭击者的脸庞不约而同地僵硬起来。黑岩对著巷口的某人怒吼:「看啥!找死啊!」 「黑岩大哥,不好了,是警察!」 其他人说道。我可以感觉出脚步声逐渐离我远去。 「喂,宫内,别再多管闲事,不然下次就宰了你。」 黑岩的声音也在我的头盖骨里回荡,逐渐远去。 我撑著柏油路面,拖著身子转换方向,爬向笃志。笃志的耳朵在流血。糟糕,他的伤势比我严重许多。奔向我们的脚步声震得我伤口发疼,我听见某人大叫:「救护车!」意识渐渐被泥淖吞没。 第七章 我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那是一片宽敞的绿地。环顾四周,只有被炎炎夏日晒得萎靡不振的草地和四处奔跑的小孩。天空里白云密布,形状好似用扫把扫过的沙地,从云朵缝隙间可窥见淡淡的蓝色。青草间的热气闷得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玲次躺在我的身旁看云。他穿著国中的夏季制服,从前他的个子比我矮上许多。智也站在不远处,凝视著一群看似幼稚园童的小孩,用口哨巧妙地吹奏著〈my heart will go on〉,不过,智也才不可能看那种赚人热泪的电影。发条正在用智慧型手机拍摄周围的全景图,但我们读国中时,智慧型手机根本还没普及,可见这也是我在作梦的证据。俊用木棒在地上画图,一贵灵巧地用双手指缝夹著六根霜淇淋过来,一面分发霜淇淋一面说:「那边有条河,有好多女生在玩水,我们也过去吧。」玲次回答:「不要,好麻烦。」翻了个身。一只银蜻蜓停在俊用来代替画笔的木棒前端,俊便开始逗弄它。我咬了霜淇淋的尖端一口,迷迷糊糊地暗想自己可以待在这种地方偷闲吗?发条的霜淇淋掉到地上,智也哈哈大笑,蚂蚁立刻聚集过来,见状,俊的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梦。我明白,现在只是暂时小憩片刻而已。 有人在呼唤我。我回过头,寻找声音的主人。「玲次,你叫我?」我询问,玲次一脸不快地微微睁开眼皮,翻了个身背对我。智也正忙著击退试图抢夺霜淇淋的发条,一贵则是和俊一道前往穿著清凉的女孩们聚集的河边。 那么,是谁在呼唤我? 我觉得自己似乎搁下了什么做到一半的事跑来这里。明明还有许多事情等著我处理,但阳光、柔软的草皮和舒爽的凉风令人心旷神怡,令我舍不得起身。 哎,也罢。 我已经够操劳了,在梦中休息一下,应该没人会责怪我吧?我枕著双臂,仰躺在草地上凝视著天空,脸颊有种被卷积云轻抚的感觉。 又有人在呼唤我了。 我转过头,头发与青草摩擦,泥土味环绕。是谁?为何呼唤我?我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吗?有什么该救的人、该打的人吗?流血抢钱,将对手打入无声的黑暗之中,就是我的工作吗? 不,不对。我的工作是── 「……店长!」 一道声音传来。 我的工作是──书店店长。 * 当我醒来时,吉村小姐的脸就在身旁。她睁大了哭肿的双眼,泪水滴落在我的脸庞上。 「店长……」 她喃喃说道,接著猛然回过神来,双手摀住嘴巴缩回了头,从我的视野消失。我想坐起来,但是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光是微微转动脖子,背部至腰间便有一股剧痛窜过。我痛得受不了,只好放松力气,把头枕在柔软的物体上。 陌生的天花板、外露的日光灯、环绕床铺的布帘轨道,以及闻不惯的淡漠气味。 一阵脚步声靠近,围住了我。是身穿白衣的男女。 哦,原来如此,这里是医院。 记忆一面刺激脑部,一面凝固成形。医生询问我的姓名、年龄以及现在是西元几年等问题,不容分说地打破了意识的薄膜,现实感直刺皮肤。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您还记得昏倒之前的事吗?」医生问。 「记得。我离开书店,被人围殴──」我吞下话语,又说道:「笃志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他在隔壁的病房。」医生用事务性的口吻说道:「他的伤势比您严重,不过请放心,他没有生命危险,都是能够治好的伤。」 我松一口气,把脸埋在枕头里。黏稠沉重的睡意袭来,我连医生所说的话都听不清楚。护士小姐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替我确认点滴,更换腹部的纱布。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头微微转向旁边,只见医生背后是缩著身子、一脸不悦地坐在椅子上的吉村小姐。视线一对上,她立刻把头撇开。 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如此暗想,沉入梦乡。 * 说来令人作呕,头一个来探望我的竟然是警察。 「怎么搞的?直人,金盆洗手之后身手变钝啦?居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从前你不是一向自诩最强吗?」 这个身穿ralphuren休闲西装、好看得过头的斯文男子名叫早濑真澄,是我的大学学长。说归说,他大了我十岁,我们并不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在学时因故进了警局,当时的承办警官就是这个人,闲聊之间,得知我们读的是同一所大学,而且修过同一位教授的课,意气甚为相投。 「为什么是真澄大哥过来?」我瞪著他那张爽朗的笑脸。「我记得你升任总厅的参事官了吧?以你的身分,还需要亲自向被害者询问案情吗?」 「就算成为参事官,刑警依然是刑警。听说被害者是你,我想顺便挖苦你几句,就自告奋勇跑来问案。」 这话听起来虽然充满税金米虫的气味,不过应该不是真心话。真澄大哥一定是认为要让我吐露案情,唯有亲自出马一途。唉,不过这次就算他亲自出马,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是谁干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他还真是开门见山。受伤只有在这种时候方便,我全身上下疲软无力,只要稍微使劲就发疼,因此自然而然变得面无表情。 「唔,不知道耶,我和人结下的梁子实在太多了。」 「现场逮到一个被你反过来打趴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他的老大,什么也不说。你现在直接跟我说最快,要是让对方先说,只怕会说出一堆对你不利的内容。」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逼问那个家伙吧。还有,什么叫『反过来打趴』?我根本是一路挨打。」 真澄大哥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脸,接著垂下视线,轻轻地吐一口气。 「抱歉,说抓到人是骗你的。」 我看你才是离开第一线之后,脑筋变迟钝了吧──我在心里反唇相讥。从前他还待在辖区的时候,套话的技巧比现在高明多了。 「喂,直人。」 真澄大哥往病床探出身子,凑过脸来。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你到底惹上什么事?你们不相信警察,自己鲁莽行事,结果造成事态恶化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吧。你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吗?都三十好几的人,还想当街头霸王?」 「我是被害者耶,真澄大哥,你是不是搞错威吓的对象?」 我似乎听见咂舌和咬牙的声音,然而实际上,真澄大哥只是变得和灰浆墙一样面无表情却又隐约带刺而已。 「我的背又开始痛了。真澄大哥,辛苦你了。」 我按下护士呼叫铃,用这种方式合法赶走不利于己的访客是病患的特权之一。 「我会再来的。」真澄大哥说完,站了起来。 * 我传简讯交代荒川总经理绝对不可前来医院。警察已经出动,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可就糟了。 然而,我却顾此失彼,忘记联络月川组,因此,桶谷组长和他手下的流氓浩浩荡荡地跑来病房。 「哈哈哈,直人,你被打得好惨!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你这么凄惨的模样,真爽!好,你总不可能乖乖挨打吧?你把几个人送进医院啦?我从前当杀手的时候,被二十个人包围,用卡拉什尼科夫──」 「桶谷先生,够了,这里可不是单人病房。」 我啼笑皆非地说道。同房的其他三床病人,一看到月川组一行人来探病,便立刻拉上布帘。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笃志的伙伴──「band」团队当然也来了不少人。 「直人大哥,幸好您平安无事。」 「笃志也被打断了四、五根骨头,不过他已经可以吃饭了。」 「到底是谁干的?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请您下令,让我们大伙一起去修理他们!」 我说过,这里不是单人病房,别大声嚷嚷这种社会观感不佳的话行不行? 非但如此,这帮人居然在探病时间中,轮番前来我的病房。该不会band的成员全都跑来医院了吧?你们是闲著没事干吗? 谜底不久后便揭晓。band的一名成员告诉我: 「那些人搞不好还会来袭击直人大哥和笃志,所以探病时间我们都在这里看守。」 我叹一口气。虽然差点开口嫌他们鸡婆,但仔细想想,黑岩等人潜入医院对我们下毒手的可能性确实不是零。我身上只有一些跌打损伤,紧要关头可以溜之大吉,但笃志似乎还站不起来,只能坐以待毙。 「玲次大哥交代我们轮流看守的,请放心。」 「玲次大哥如果也来探病就好了。」 「这次他为什么这么冷淡啊?」 「就是说啊。这次不只笃志,连直人大哥都受伤了耶。」 正是因为受伤的是我,他才不来啊。我也一样,要是他来探望我,我铁定会笑到伤口裂开,再不然就是恶心得呕吐。 「如果玲次大哥和直人大哥都不下令,我们就自己去找犯人,把他们痛扁一顿。」 「笃志被打断五根骨头,我们五十倍奉还。」 「那就是三百根!」 是两百五十根。还有,人类的骨头只有两百零六根。 结果是吉村小姐替我把这些占据床边大聊血腥话题的蠢蛋们赶走。她这几天都是在晚上七点左右来探望我。 「不要刺激伤患!别带酒来探病!要聊天去大厅聊!你们会吵到其他病人!」 不知何故,band的成员全都乖乖听从吉村小姐的命令。他们似乎误会了我和她的关系,但我又懒得订正,便置之不理。 「我替你送换洗衣物来了。」吉村小姐把一个大纸袋放在床边的架子上。 「谢谢,真的……麻烦你了。」 说来窝囊,我无法直视吉村小姐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搞不懂。店长跷班去搞奇怪的副业……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等一切结束以后,我会说明的。现在还不能说。」 「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 吉村小姐语带怒意地说道。 「每次都随口说说敷衍我,你该受伤的是嘴巴。店里的事不用担心,来支援的茂森先生已经上手了,圣诞季的准备也已完成,年底的排班我也调整好了。就算你回来,也没有工作可做,尽量休息吧!」 「……谢谢。」 我觉得只能说这句话的自己好悲惨。 「我还从你的套房随便拿了些书过来。」 吉村小姐从纸袋里拿出几本文库本,堆在墙边的桌上。 「其他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有,谢谢你的帮忙。」 「保重!」 吉村小姐离开了病房。直到最后,她不快的语气都没有改变。这也是当然。我叹一口气,仰躺在床上。 我被黑岩等人打伤后,似乎整整昏迷了一天。今天是我入院的第三天,追踪桃坂宏武的工作都耽搁了。我拿起智慧型手机,发现琴美传给我大量简讯:对不起,都是我害的。我很想去探望您,可是公司不准我去。请别再调查哥哥的事了。对不起,对不起…… 光看文字,伤口便开始发疼,因此我并未回覆就关机。 我瞪著天花板自问。 ──要停手吗? 良久没有答案。 我用手掌摸索自己的身体。满是绷带和纱布的躯体,胸口一带光是触摸便有股刺痛感。不过,医生说骨头没有异常。双脚虽然无力,但是并非不能动弹。 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桃坂宏武,当时你为何在那里?出现在我的书店外,偷听我和经纪人梅川的对话,看到我以后拔腿就跑。数小时后──我和笃志就被黑岩等人袭击。 你真的是那帮人的同伙吗?是你联络那帮人来袭击我们的?为何这么做?为何跟踪妹妹,甚至寄出威胁信?我实在不明白,你妹妹是那么想念你啊。 一切都蠢毙了。 乾脆打电话给真澄大哥,说出一切算了。荒川总经理和梅川经纪人也都认为警方介入已是无可避免的事,而且我没有任何袒护宏武的理由。如果我的直觉无误,宏武根本是敌人。 焦躁感滞钝地刺激全身伤口。 我将头转向旁边,脸颊抵著枕头,吉村小姐留下的成堆文库本映入眼帘。她带来的似乎是我最近打算阅读而另外放在桌上的书,都是些美国作家的翻译作品。夹在寇特?冯内果、钱德勒、柯波帝作品间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上下集。 那是桃坂宏武向阅读咖啡馆借阅的小说。 我记得自己也有这部作品,便从书架上找出来放在桌上,打算有空时重看。 我伸出手重新堆叠书山,抽出《航路》,漫不经心地打开封面。 我并不认为阅读同一本书就能了解桃坂宏武的心情,只是随手翻阅而已。宛若将指尖插入与体温同样温暖的水,我逐渐被吸入文章之中。那是欲用科学方法探究濒死体验的心理学家与神经内科医师的故事。威利斯用笔埋下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大量资讯与伏笔,并以幽默与悬疑交织的轻快风格逐步编织作品世界。记忆鲜明地复苏,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的故事。这些科学家为了拯救病患的些微可能性,一面与迷信抗战,一面寻找真实的片鳞半爪。划破船底而出的巨大冰山,湓溢的暗喻奔流。即使身在倾斜的船上,乐团依然持续演奏著赞美歌。 我一阵呆然,把读到一半的上集放在膝盖上。 怎么会忘了呢?为何没有立刻察觉?答案近在眼前,当时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那是sos,求救的信号。 当我回过神来,熄灯时间早已过了。我关掉读书灯。或许是因为黑暗降临之故,身体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我把棉被拉到肩膀上,发著抖一页一页地翻阅记忆,推敲思索。 我所忽略的事。 以及必须揭发的事。 * 隔天是访客格外众多的一天。 探望我的人原本就络绎不绝,这一天其他床的病患也都有访客,我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上和许多既非病患也非医院员工的人频繁地擦身而过。下午的探病时间才刚开始,为何有这么多访客?还不到周末啊。 稍加思索过后,我才想到今天是国定假日,天皇诞生日。 这么说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看来会是个充满消毒液与小便味道的悲惨圣夜。 琴美的──「colorful sisters」的圣诞公演也是明天举行。我从病房的窗户仰望灰蒙蒙的阴郁天空。 既然如此,就趁著今天做个了结吧,无论结果变得如何。 等到傍晚,我往走廊探头,向站在外头看守的band成员招手。 「有什么事吗?直人大哥。」 身穿藏青色连帽上衣的四个男人逐一走进病房。我回到床上后,拉上布帘,压低声音说道: 「帮我一个忙,我想溜出医院。」 我不过 是说了这句话而已,他们的眼睛便闪闪发亮。 「终于要行动了吗!」 「要去火拼了,对吧?」 「所以打伤笃志的是哪里的什么人?」 「请带我们一起去!」 想当然耳,变成了这种局面。我烦恼著该如何解开误会,但确实想带几个人一起去,因为我需要人手。 「还不到这个阶段。」我慎重地拣选词语。「必须先找到对方才行。你们愿意帮忙吗?嗯……希望有一个人能跟我一起来。」 「我去。」 「我要去!」 他们争先恐后地举手,我从中选了个长相有印象的,接著又挑了一个和我体格相似的,和他交换衣服。我脱下睡衣、换上自己的便服后,向他借穿band的藏青色连帽上衣;担任替身的他则是穿上我的睡衣,钻进被窝。 「你不用一直假扮我,反正到了量体温的时间就会穿帮,等我离开以后,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去。」 「能够假扮直人大哥是我的光荣!」 这些人的反应实在教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留下床上的替身,离开病房,戴上连帽上衣的帽子遮住脸。 「直人大哥,您的身体不要紧吧?您一直躺著。」 走在走廊上,其中一人对我附耳问道。 「不碍事。」 这话是逞强,其实脑袋和脚步都摇摇晃晃的,腹部的皮肤紧绷发疼。不过,我并不是去打架,顾不得这些。 经过隔壁的病房时,他又小声问我: 「要不要顺便去看看笃志?」 我停下脚步,略微迟疑过后,摇了摇头。 「我赶时间,抱歉。」 其实是我没脸去见笃志。我把他拖下水,害他受了比我更严重的伤。我垂下头,经过病房门前。 我留下两个人继续看守著病房,带一个人从后门离开医院。太阳似乎已经下山很久,并排停放在宽阔停车场里的众多车辆沉落于暗夜之中,每一辆看上去都是浓浓的鼠灰色。寒气穿透单薄的连帽上衣和伤痕累累的皮肤,渗入五脏六腑与骨头。 我们招了一辆计程车。告知地址、车子开始行驶后,我试著回忆临时搭档的名字。记得他从以前就跟在玲次的身边当小弟。 「呃,小松崎。」 「是。」 说对了,我暗自松一口气。 「接下来我们要去的是某个女人的家。老实说,我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能够找到什么线索,不过,她应该握有和打伤笃志的那帮人有关的资讯。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照著我的话去做。」 「我知道,请尽管吩咐。」 小松崎意气风发地点头。些微的罪恶感哽住喉咙,虽然我那番话不是谎言,但是有说和没说差不多。 一切都只是推测,或许我完全猜错了。 即使如此,我不能继续沉浸在舒适的暖意中呼呼大睡。 * 我们在目白路和环七路的交叉路口下了计程车,沿著步道在首都高的高架桥形成的漆黑阴影中前进,走进一条小巷。不知是不是被我的紧张感染,小松崎也不发一语地跟在我的半步之后。路灯变得稀稀疏疏,放眼望去,只有停车场和廉价公寓。虽然才刚入夜,路上却完全不见行人的踪影。 来到一栋格外破落的两层楼房前,我停下脚步。走廊的铁皮屋檐四处破洞,排水管裂开,楼梯口的灯泡像第九天的萤火虫般虚弱闪烁著。 我绕到公寓后方,确认窗户的亮光。二楼的五户之中有四户是亮著的,一楼却只有正中央那一户点著灯。这样正好,等一下或许会引发骚动,邻居不在家比较方便。 我再次回到公寓正面,用手势指示小松崎离开门边以后,才按下一〇三号室的电铃。 『……喂?』 不安的女声从门后传来。 「我是荒川制作公司的宫内,先前来拜访过。」 我尽可能放柔语气说道。 「这么晚来打扰,不好意思。琴美小姐有些东西想放在老家,我送过来了。」 门打开一道缝,桃坂时枝探出头来。不知她是不是刚洗完澡,头发有点湿,身上穿著米黄色的厚睡袍。她对我投以怯生生的视线,我微微地点头致意。 「抱歉,打扰您休息。我可以搬进去吗?一下子就好了。东西很大一箱,所以还有另一个员工帮忙搬。」 「……咦?啊,好……」 「失礼了。」 我说道,把时枝推进屋里,并将身体插入门缝之间,向身后的小松崎打了个信号。时枝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我和小松崎在狭窄的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 「呃,东西呢?」时枝交互打量我们两人的脸,如此询问。我牢牢地关上玄关的门,上了锁、扣上门链,转身对时枝说道: 「说要放东西是骗你的。我是来跟你谈谈你被黑岩那帮人勒索的事。」 时枝目瞪口呆。 「……啊?呃,什么?」 我边巡视走廊、浴室、厕所、厨房,边微微地加强语气说道: 「我已经知道他们用来勒索的把柄是什么,也知道那个把柄就藏在这间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即使靠女儿的收入减轻经济负担,经纪公司提供大厦住宅供你们住,你还是坚持不肯搬离这里,理由就在于这个把柄。」 女人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我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只是虚张声势,不过,看到时枝的表情,我明白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这件事令我感到绝望。 「在哪里?」 我更加压低声音。时枝的视线四处游移。当一个人被指摘在掩藏某样东西时,视线往往会忍不住移向那样东西──这是假的,其实是会下意识地避免把视线移向那样东西。我一面说话一面四处巡视,就是为了观察这一点。 我望向厨房深处,瓦斯炉底下,垃圾桶、纸箱和空瓶空罐摆放之处。我走向那儿,蹲下来瞥了后方一眼,只见时枝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 我把视线移回地板。地板有接缝,墙边有个收纳式握把。 「小松崎。」我呼唤道:「这里好像可以打开。地板下方应该有空间,你开开看。」 「啊?你、你别乱动,我要叫警察了!」 我站起来,瞪著时枝。 「想叫警察尽管叫,赶来的警察也会看到底下的东西。」 时枝的喉咙发出怪声,沉默下来,从睡袍袖子底下露出的手紧紧握著智慧型手机,不断发抖。我向小松崎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待会儿再说明原委,总之你先照著我的话去做。我伤口发疼,使不上力。」 「好。」 「住手!你在想什么?快住──」 「要是你大声嚷嚷,其他住户说不定会报警。」 我瞪了一眼,时枝立即畏缩。小松崎迅速移开垃圾桶和空瓶,将正方形地板盖掀起来。时枝的嘴巴漏出了刻意压抑的声音。 地板下方出现安装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金属门板。虽然生了锈又脏兮兮的,但是附有拉出式握把,所以勉强能够分辨出来。门缘的缝隙用布质胶带封住了。 下头应该是地窖,建筑物地基的坑洞部分。 因为盖上两层盖子──所以臭味才没有外泄? 「直人大哥,这些黑色污渍……」小松崎喃喃说道。靠近一看,门板和周围的混凝土上都有黑色污渍沾附。 「八成是搬进来的时候沾到的血吧。」我说道。 「不是!不是!」时枝大叫:「那是我!是我的!」 回过头的 我一阵愕然,因为时枝的手上多了把剪刀,非但如此,她是以刀刃打开的状态反手握著。 她挥落剪刀,我严阵以待。 然而,刀刃挥落的目标是──她自己的手臂。刀刃刺进卷起的睡袍袖子底下那条伤痕累累的瘦小手臂。当她拔出刀刃,全新的伤口随之扩大,鲜血汩汩流出,沿著手臂、指尖滴落至厨房地板。 我奔向时枝,抓住她握著剪刀的右手手腕。她用从那细小的手腕难以想像的蛮力抵抗著。 「是我的血!我、我有自残的习惯!我常常这么做,只是沾到当时的血而已!是我,是我的!」 我扭转不断挣扎的时枝手臂,从她的手上抢过剪刀。时枝跌坐下来,用手摀著伤口哭泣。我拿起厨房里的毛巾缠在她的手臂上,替她做应急的止血处理。 我发现连她的上臂都布满旧伤。 这些都是自残的伤痕? 为了自我催眠混凝土和金属门上沾附的血迹是自己的血,她不断自残手臂? 简直是疯了。 不过,我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惊讶。我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确实可能这么做。 我对哑然望著我的小松崎说道: 「不用管我,把门打开,检查里头有什么。」 小松崎脸色发青地点头,转向金属门撕下胶带。他用手指勾住握把拉起,随即又呻吟一声,往后跳开。拉起的门板掉落关闭,发出令人不快的扭曲金属声。 「怎么了?」 「有一股……很浓的臭味。」 「嗯,你替我打开,我下去看。帮我看著这个女人。」 小松崎皱起眉头屏住呼吸,把门打开之后便立刻往后退,我则是与他错身而过,走向洞口。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往后仰。无法形容那是怎么样的臭味,因为我立刻停止用鼻子呼吸了。 金属门下方有道梯子,底下是个天花板低矮的地下室,十分狭窄,即使弯著腰也会撞到头。眼睛感到刺痛,胸口也渐渐地喘不过气来。我用智慧型手机的萤幕光线代替手电筒,往深处匍匐前进。 墙边有东西。 是被蓝色塑胶布覆盖的庞大物体,共有两个,在一片昏暗之中,看起来宛若巨大的毛虫。 我抓住边缘,将塑胶布扯下,里头的东西滚到混凝土地板上。我紧咬嘴唇,朝另一个包裹伸出手。这个包裹似乎更旧,塑胶布乾燥粗糙,里头的东西黏住了塑胶布很难扯下,触感就像是缓缓抠下结痂,教人不禁发疼。 我用液晶萤幕的微弱光线确认塑胶布底下的物体后,便慢慢返回地窖出口。小松崎从洞口窥探著我。 「……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因为没用鼻子呼吸,小松崎说话的方式活像个醉汉。我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他: 「是尸体。」 我爬上梯子、关上门,再度用胶带封住缝隙,把地板嵌回去。臭味似乎完全没有消散,不知是因为已经溢漏到屋子里,还是鼻子被熏得分辨不出有无臭味。 尸体有两具,其中一具已经化成白骨。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我望著像只海虱一样缩在地板上的时枝。 「两个人──都是你杀的?」 我质问她,只见她频频摇头,披头散发地抓挠著地板。我倚著流理台跌坐到地板上,叹了口气。 全被我猜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还用说?当然是报警。既然发现了尸体,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 琴美的演艺事业想必会受到影响吧。明天是圣诞演唱会,接下来还有梅川提过的《红白歌唱大赛》。不过,那又如何?事情曝光只是迟早的问题。 当我打算跟时枝说话而再次望向她时,发现她双手握著某样东西。剪刀……?不是,是智慧型手机。 我逼近时枝,打算抢走手机;时枝扭动身子,逃到墙边。 一瞬间,我看见了手机画面。简讯软体呈现开启状态,寄件纪录中有「黑岩」的名字,而我并未遗漏这一幕。 「喂,你传了什么简讯给黑岩?」 我把手放在时枝的肩膀上摇晃她。时枝露出冷笑说: 「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没错。都是、都是那孩子,是那孩子,啊,呜,啊……」 智慧型手机从时枝手上滑落。我捡起手机,确认最新的寄件纪录。果然是传给黑岩的。 『地板下的事,荒川制作的宫内知道了,救我。』 我感觉到脑袋倏地冷下来。背后的小松崎过来询问发生什么事,但是在我听来,他所说的话根本不成语句。 她通知了黑岩。该怎么办?对于那家伙而言,时枝是摇钱树,同时是恐吓取财罪的证人。只要堵上我的嘴,他就能够一如既往地继续敲诈时枝。 既然如此,黑岩会怎么对付我? 答案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和出乎意料的形式揭晓。我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 电话是吉村小姐打来的。我观看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早已过了她来探病的时段,所以我以为她是发现我溜出医院而打电话来。 然而,我接起电话,传来的是黏腻又令人不快的男声。 『……是宫内吗?』 一瞬间,我不明白对方是谁。 『你还真会挑时间啊,王八蛋。』对方发出低俗的笑声。 我这才联想到他是谁,不禁毛骨悚然。 「……黑岩?」 我不敢置信地把智慧型手机从耳边拿开,确认画面上显示的来电者姓名──确实是吉村小姐。为何吉村小姐的手机在黑岩手上?一股寒气爬上背部。 「你怎么会用这个号码打电话给我?」我压抑声音询问。 『轮不到你发问!』黑岩厉声说道:『我把你的女人抓来了,你要听听她的声音吗?』 黑岩的声音倏地远去,背后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他们大概是在车子里,我分辨得出引擎的咆哮声与风拍打窗户的声音。还有…… 住手,好痛,很痛耶!放开我啦──女人的声音,是吉村小姐。我顿时有种五脏六腑沸腾的感觉。 第八章 『听见了没?』黑岩说道:『我跑去医院解决你这个好狗运没死的人渣,但你居然跑了。以为我闲著没事干啊?杂碎。』 医院──正如玲次推测,黑岩他们跑去医院对付我,然而我不在病房里。 『我当然不能两手空空就回去啊,你懂吧?扑了个空,我心里正不爽,刚好在停车场看到这个眼熟的女人。』 他就这样把前来探望我的吉村小姐给绑走了?我差点捏碎手中的智慧型手机。 我细细地吐了口气,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快想办法。 『我本来想先轮奸一晚,再叫你过来海扁一顿,可是桃坂老太婆传了那封乱七八糟的简讯来。喂,宫内,我说过吧?再多管闲事就宰了你。』 就是这个,还有谈条件的余地。我颤抖著声音说道: 「我还没有报警,看到尸体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要是你敢动她半根汗毛……」 『你有立场跟我谈条件吗?』 黑岩怒吼。 「你想围殴我,就说个地点,我会一个人过去,但是你要放了女人。只要你动她半根汗毛,警方就会立刻收到消息。」 黑岩的咒骂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由于他的词汇实在太过贫乏,我就不详细记述。喘口气之后,黑岩说道: 『我等你一个小时,地点是「工厂」,详情去问桃坂老太婆。你只能一个人来。我讨厌等人,只要等超过一秒钟,就立刻开始「摄影会」。』 我一挂断电话,便揪住时枝的衣襟,将她压在墙上逼问: 「黑岩说的『工厂』在哪里?」 时枝扭动身体,连连咳了好几声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她说她去那个地方交过几次钱,是北池袋一处废弃汽车维修厂。 我把时枝往墙壁推开,回头对小松崎说道: 「替我看著这个女人,千万别让她联络其他人,要是被那帮人发现知道有尸体的不只我一个人就糟了。」 「……我知道了……呃,请问一下,我搞不太懂发生什么事……」 「打伤笃志的那帮人绑走我的朋友。」 小松崎瞪大眼睛。 「我如果不立刻单独赴约,那个女人会有危险。」 「您自己去?不、不,可是,依那帮人的作风,您会被做掉的。」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是在这种圈子打滚的人。可是她只是个普通人,不该被我拖下水。这是我的责任。」 「可是,直人大哥……」 「麻烦你了,要是我到早上还是没有联络你,你就去通知荒川制作公司一个姓梅川的男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我留下杵在原地的小松崎和依然念念有词的时枝,离开公寓。风变强了,附近的树梢发出不祥的呢喃声,冰冷的空气毫不容情地划裂我的耳朵和脸颊。我来到目白路,跳上计程车。 * 我在北池袋的车站前下了计程车,一面寻找时枝单凭不确切的记忆描述的道路,一面在黑暗中奔驰。巷弄狭窄又错纵复杂,沿路前进,常常来到意想不到的场所。地点是废弃工厂,所以也无法查询住址。 路上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吉村小姐的手机──也就是打给黑岩──询问路径,但是对他而言,我迟到比较有意思,所以他只是嘿嘿冷笑,完全不理会我。即使如此,我的电话并没有白打,话筒彼端传来列车行驶声和平交道的警告声,这代表工厂位于铁路沿线,而且是在平交道附近。非但如此,我在铁路旁奔跑时听见的电车声和电话传来的声音几乎同步,可知工厂就在附近。 我不知道自己在黯淡无光的夜路上跑了多久。寒冷、疲劳、焦躁、愤怒和伤口的痛楚交杂,麻痹了我的大半意识。当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出现围墙、大门以及另一头的建筑物黑影。 贴在门柱上的招牌因为日晒而严重褪色,几乎分辨不出上头的文字,只能隐约辨认出「维修」二字。 应该就是这里吧,比我预测的还要广阔。我翻越横向推开的大门,踏进厂区。由于四周一片幽暗,我不知道面积有多大,但是看得出厂房不只一栋。左手边有栋大了一圈的两层楼房,透过窗户可看见几盏灯光,入口的大型铁卷门也是半开的。我跑过去,钻进铁卷门,灯光直刺双眼。 「黑岩!」 呼唤声在挑高的天花板虚无地回荡著。这里大得足以轻松容纳一座篮球场,过去大概摆放了千斤顶及吊车等大型器械,现在却是空空荡荡。墙边的架子上也空无一物,骨架外露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大半坏了。 相当于二楼的高度有一条回廊,回廊上有几道人影。 「来了。」「他还真的一个人来耶。」「那家伙真厉害。」 是一群穿著运动衫或牛仔外套的年轻人,看来大约二十岁左右,个个眼神凶恶,一贼笑便露出又黑又脏的牙齿。 「上次修理得果然还不够狠。」「宰了他吧!」 「把女人交出来。」我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你们没对她做任何事吧?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宰了你们。」 其中几个人的表情变得僵硬,大概是前阵子袭击我和笃志的人。只要他们想起我的反击,萌生一丝畏怯之意,就算是我赚到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 「如果我在九点前没有传讯取消指令,就会有人替我报警。把女人放了。只要把她完好无缺地交给我,我就取消指令。」 这是种不值钱的虚张声势,不过这些人应该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有助于我争取时间。几道咂舌声传入耳中。 「这些话去跟黑岩大哥说吧。」 其中一人说道,指向仓库深处、正好位于我正面的不锈钢门。 「反正你也不可能活著回去。」 「你就继续嘴炮吧。」 我承受著四面八方传来的嘲笑声,缓缓走向维修厂深处。确认周围,光是我看到的就有八个人,全都拿著武器──锁链、木材,还有一个人拿著上次的电击棒。这里不是大街上,他们也有可能动刀。 无可奈何,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打开门一看,是个十分狭窄的房间,应该是并列于墙边的鼠灰色玻璃门橱柜造成的印象。这里从前似乎是办公室,地板上留有清晰的桌脚痕迹。正面有另一扇门,门上是标示紧急出口的绿灯。 我一踏进房里,左手边就传来一道声音:「店长?」 我循声望去,只见深处有张三人座的黑色沙发,穿著毛皮夹克的黑岩伸长了双脚坐在沙发上滑手机,一旁有个只穿内衣裤的女生蹲在沙发和墙壁之间。 是吉村小姐。她的双手被散发黑色光泽的细绳──八成是电线──牢牢捆住,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望著我的眼神中露出喜悦与安心之色,但我则是因为罪恶感而无地自容,险些撇开脸。 外伤──看来似乎没有,该安心的是我。 「……搞什么,赶上啦?」 黑岩依然盯著液晶画面,恨恨地低喃。 「我都已经准备好要上她了。」 「……店长,对、对不、对不起。」 吉村小姐泪汪汪地说道。你干嘛道歉?过热的无理怒气在我肚子里蠕动。你倒是说说看,你做错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你只是被害者。干嘛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你应该更轻蔑我、责备我才对啊!混蛋,一切都让我火大。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忍著几乎快从全身喷发而出的激愤说道: 「放了女人,我就不报警。」 「叫更漂亮的女人过来。你认识那个偶像吧?叫她过来,我就放了这个路人脸 。」 「我没跟你谈过这种条件。如果我没有任何动作,就会有人去报警。只要我确认女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取消指令。」 「想想你的立场,垃圾。你以为你能够指挥我?」 黑岩眼中的光芒倏地消失。他站起来靠近吉村小姐,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拉她起身,并揍了她裸露的肚子一拳。 「──唔!」 吉村小姐的身体弯成ㄑ字形,撞上橱柜。由于她的手被绑住,因此是以脸朝下的姿势倒地。 「喂!」 我逼近黑岩,抓住他的手腕,他立刻甩开我,反过来揪住我的衣襟,将我压在墙壁上。混浊的双眼近在眼前,酸腐的口臭令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不禁想起地窖内的尸臭。黑岩的左手手指上留有几根吉村小姐的头发。 「冷静点,宫内老兄。我把这个女人剥个精光之后,可是整整忍了一小时,什么也没做耶。现在只不过是揍了她的肚子一拳,你少大呼小叫,杂碎。」 「……你干这种事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们所有人的身分都已经曝光,警察一出动,你们就完蛋了。」 黑岩勒著我的喉咙,哈哈大笑。 「我已经玩腻啦,太麻烦了。警察?要来就来吧。只要收拾你和这个女人,再堵上桃坂老太婆的嘴巴就行了。」 我感觉到血液因为绝望而逐渐变冷。黑岩把我的身体当成抹布,一面摩擦墙壁一面拖到门边,并一脚踹进工厂里。「店长!」吉村小姐泫然欲泣的声音传来。我栽了个斤斗,倒在混凝土地上。当我撑著手抬起头时,只见黑岩走出了办公室,身上只剩内衣裤的吉村小姐也被他抓著头发拉出来。一见到她苍白的肢体,回廊上便传来色眯眯的起哄声。 我抹了抹被尘埃弄脏的嘴角,站起身来。 这不是可以玩弄小把戏的对手。打从吉村小姐被绑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选择。 「可以开扁了。」黑岩说道。回廊上的男人有的走楼梯,有的直接翻过扶手跳下来。不只如此,还有好几个男人从我刚才进来的铁卷门缝隙钻进来。最后一人拉下铁卷门,刺耳的金属咿轧声回荡在维修厂里。 「打了几下自己算,待会儿从打最多的开始玩这个女人。」 「不要~~~~~~!」 吉村小姐的尖叫声成为开打的信号。首先采取行动的是我,我走向距离最近的鼻环男,把脱下的连帽上衣扔到他眼前,趁他视野受阻迟疑之际,一脚踢向他的胯下,并在他痛得跪地时抓住他的脑袋,用膝盖撞烂他的鼻脸。鼻血和断齿四处飞散。 当我捡起从他手中掉落的木材时,包围我的众人一齐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声杀了上来。愤怒是恐惧的另一面。打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的架,技术和臂力往往无关紧要,只能打精神战,所以我专打脸部。用木材刺眼睛,一抓住头便用膝盖顶、一钻进敌人怀里就使用手肘攻击对方的脸。脸部容易出血,而且容易受伤变形,因此攻击脸部是让对手想起疼痛的最有效方法。我让自己变得更加冷血,一心只想著如何破坏对手的脸。甩动的锁链划裂我的皮肤,铁棒结结实实地打中我的上臂,但我还是踩住了脚,用头槌敲碎对手的鼻梁。我分不清污染视野的红色是我自己的血还是他们的血,只顾著将痛觉排出体外。不能意识到──疼痛就是疼痛,只是一种记号,从远处观看,无论是自己的疼痛或敌人的疼痛,都不过是种意义不明的小污渍。人类花了数万年才获得想像力之光,但是在互殴时,无法拋弃想像力的人便会输。人类绝对赢不了野兽,野兽绝对赢不了机械。我毫不容情地践踏下巴碎裂、蜷曲在地的男人后脑,在混凝土地板上涂抹带血的口水。突然,我的膝盖一软。积蓄的疼痛与疲劳迟早会侵蚀现实中的肉体。我是在入院期间偷跑出来的,很快便会达到极限。 「──你们在搞什么鬼!」 一道骂声响起,是黑岩。我转过头,只见黑岩把吉村小姐推倒在地,大步走过来。我露出了带有两种意义的笑容。吉村小姐暂时不会受到威胁,不过──或许我撑不下去了。那双混浊的双眼,显然是把对于疼痛的想像力留在母亲肚子里的人才会有的眼神。非但如此,他手上还拿著一把和手臂差不多长的扳手。 「对付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啊!你们这些喽啰!杂碎、人渣!」 高举的扳手朝著我的额头笔直挥落,我及时握住铁棒格挡。一阵冲击直达腰骨,铁棒弯成ㄑ字形,扳手前端在我的脸部上方数公分处抖动,停了下来。 黑岩再度挥动扳手,铁棒从我麻痹的手中掉落。四周都被包围,我只能正面冲向黑岩。扳手击中我的肩膀,由于打击点在握柄部位,并没有完全反映出力道,但还是教我险些单膝跪地。我朝著黑岩的肚子揍了一拳。扳手掉落地板,发出钝重的声响,但那只是因为打击点离手很近,所以扳手才脱了手,并不是我的拳头奏效。他的拳头随即打中我的脸。我眼冒金星,意识于一瞬间吐出口中,视野转暗,直到撞上混凝土地才又恢复意识。而这一瞬间成了致命伤。 剧痛贯穿我的肚子。 是黑岩的鞋尖。我咳出血沫,倒在混凝土地上。疼痛终于俘虏我的身心。 「别睡啦!」「之前不是很嚣张吗?」 其他人的声音跟著落下来。几个人围住我,对著我的背部、下腹部与后脑又踹又踢。嘴里充满烧灼的铁味。我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驼著背、缩起四肢。 「店长,别、别、别打了!」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喂,停下来。」 紧接著传来的是黑岩下流的声音。席卷全身的足球踢风暴戛然而止。 「要是他昏倒,不就错过好戏了吗?压住他,当著他的面轮奸那个女人。」 几个人合力把我的双手双脚压在地板上。我抱著不惜扭断脖子的决心抬起头来,怒视黑岩。鲜血流进我的眼睛里,但是我依然没有阖上眼皮。黑岩抓著吉村小姐的上臂,把她拖到我的面前。 「不、不、不要,住手,请你住手,求求你。」 吉村小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一道骇人的低吼与她的声音重叠,传入我的耳中。我察觉声音是从自己喉咙发出来的,我的全身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要宰了你们,现在就把你们全都宰了,只要这个身体能动。快动啊!站起来,要在地上趴到什么时候?混蛋,快给我动起来!就算手脚断了也没关系,立刻给我动起来! 黑岩将吉村小姐的裸体以伏地的姿势压在地板上,扯下她的内衣。她的尖锐叫声刺痛我的耳朵,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 「──啊?」 「臭小子,你是谁?」 「──呜!」 背后接连响起闷哼声及钝物互相撞击的声音,压著我四肢的力道也跟著松开。黑岩停下动作,讶异地转过头来。 我使出浑身之力,将自己的身体扒离混凝土地,试著站起来。 下一瞬间发生的事令人难以置信──却是我极为熟悉的现象。一道巨大的影子从我的正上方落下,掠过正要起身的我的鼻尖,猛烈撞上眼前的地板。 是人。 高头大马的男人一个接一个飞上空中,又摔落到混凝土地面上。包围我的众人哑然无语地愣在原地,不过,这样的光景我已经看过许多次。当年,大家都是心怀畏惧地如此形容── ──那家伙一抓狂,岂只是下血雨,还会下人雨! 刚才把我当沙包打的那群人,胆颤心惊地往后退,我可以清楚看见缓缓走向我的修长身影。蓝色系半身外套和黑色皮裤,往后 梳的钢铁色头发令人联想到猛禽的翼梢,双眼宛若用刀子随意划开的割痕一般,散发锐利又粗野的光芒。 「打伤笃志的是谁?不回答的话就把你们全宰了。」 他环顾维修厂内,低声说道。 「玲次……」 我喃喃说道,但喉咙受创,发不出声音。玲次看著我的脸,打从心底不快地歪起嘴角。 「……你要躺到什么时候?栽在这种杂碎手上两次,不觉得丢脸吗?」 为何玲次会跑来这里?我如此暗想,随即想到答案。是小松崎打电话告诉他的。我逼问时枝「工厂」的地点时,小松崎也听见了。 伙伴笃志被打到送医,这小子当然不可能默不吭声。 「我和你不一样,是文化工作者。」 我自然而然地耍起嘴皮子,这是种好倾向。玲次立刻反唇相讥: 「解决这些垃圾就和扫水沟差不多,快点上工吧,文化工作者。」 我们话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的「垃圾」之一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挥舞电击棒扑向玲次。玲次压低身子,朝对手的胸口出拳。 玲次不像我那样耍小聪明,他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与速度。只见他缩起壮硕的身躯,翻身窜进对手怀中,下一瞬间,那个有勇无谋的垃圾便浮空了。那是足以刺破内脏的重拳。玲次轻轻松松地扛起昏厥软倒的对手,将他丢向旁边的另一个垃圾。 「王八蛋!」「围起来!」「围殴他!」 三个人同时扑向玲次。我用身体冲撞正后方的人,左手边的人则是被玲次的下踢踢翻,跌了个四脚朝天;剩下的右手边那人挥落的木刀,玲次连看也没看便用手接住。 我们并没有研拟战略,甚至连眼色也没使,却理所当然地背对著背,将所有映入眼帘的对手逐一收拾。虽然我遍体鳞伤,只要稍微松懈就会倒下来,可是只要一想到玲次在身后,便能放心将最后一滴力气贯注于拳头上,击倒对手。 好怀念。 从前组队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干这种事。我们从不认为自己会输,因为全世界最强的人,正在自己背后忙著痛殴其他对手。我和玲次都是真心这么认为,实际上我们也确实未曾输过,只是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击垮对手,堵住对方的嘴巴,又继续打── 「──宫内!」 这道声音令我回过神来。 如今广阔的维修厂内已几乎没有人站著了。我的拳头磨破皮,沾满自己的鲜血和多出数倍的他人鲜血。玲次早已不在我的身后。对了,打到最后,我开始主动追击逃窜的敌人拳打脚踢,直到对方昏倒为止。玲次也一样。好个文化工作者。玲次人在哪里? 我四下张望,发现了他。 玲次的背影在通往办公室的门前。被玲次逼得走投无路的黑岩背部抵著门板,架住赤身裸体的吉村小姐。 「喂,宫内!」 黑岩大叫: 「快过来拦住这只大猩猩!不然我就宰了这个女人!」 黑岩的手上握著一个小小的金属制物品,抵著吉村小姐的喉咙──是小刀。我立刻奔向玲次背后。 「玲次,等等,快住手!」 我抓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甩开。 「那个女人跟我无关,你想杀就杀吧。我只是来算笃志的帐而已。」 「……店长,呃、呃,我、我……」 吉村小姐的声音在颤抖。她一开口说话,抵在喉咙上的刀刃便划裂皮肤,渗出血来。 「宫内,你不希望这个女人没命,就快点拦住那只大猩猩!」 黑岩大叫。玲次继续逼近,我用比刚才更加强劲的力道抓住他的肩膀。 「玲次,拜托。」 「要是让这个杂碎逃走,他一定又会趁夜偷袭你。」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让吉村小姐死,绝对不行。我的手指嵌进玲次的肩膀。黑岩嘲笑道: 「很好,宫内。这个女人我带走了,你可别动歪脑筋。」 恶寒几乎快扭曲我的背部。黑岩要带走她。就算她不会被杀,也会被黑岩用各种方法残害身心。不行,还是不能放他离开,我得想个办法。一瞬间,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黑岩丝毫没有大意,一面盯著我们,一面用左手转动门把,打开了门。就在这时候,我隔著黑岩的肩膀看见办公室正面底端的便门打开,一道矮小的人影冲了进来──牛仔外套和深戴的藏青色棒球帽,以及手上的木制球棒。黑岩也吃了一惊,转过头去。 球棒从头顶上高高挥落,黑岩情急之下护住头部,松开架著吉村小姐脖子的右手。玲次没有放过这一瞬间,扑向吉村小姐。几乎在球棒击中黑岩左臂的同一时间,玲次也将吉村小姐从黑岩的手中抢过来。 直透骨头的殴打声与黑岩苦闷的呻吟声响起。 接著,球棒从细瘦的手中滑落,和混凝土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见棒球帽檐底下的眼睛闪动著困惑的色彩,脸上浮现怯意。那人随即旋踵离去,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消失在便门外的黑暗中。 「啊──混蛋,给我站住!」 黑岩叫道,瞥了玲次怀中的吉村小姐一眼,咂了一下舌头之后,便追著身穿牛仔外套的背影冲向外头。 「玲次,那个女人就拜托你!」 我也随后追去。 穿过紧急出口的瞬间,一股直至凶暴的冷空气迎面扑来,我的脚步不禁为之瑟缩。宽广厂区里的光源,只有从刚才离开的门溢出的光线,脚底下是沙砾的触感。我四下张望,在黑暗中定睛细看。 此时,传来了踩踏沙砾的声音。我朝著那个方向拔足疾奔。 前方的黑暗中有道微小的光芒一闪而逝──是黑岩,他压著身穿牛仔外套的矮小身躯,高举刀子! 我的手抢在脑袋思考之前动了。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用尽全力扔过去。扁平的小机器旋转著划裂黑暗,击中黑岩的右手背。 刀子掉了下来。 穿著牛仔外套的瘦小身躯,趁著黑岩畏怯的时候从他的双脚之间溜走,在沙砾上打了几个滚,与黑岩拉开距离。黑岩起身瞪著我。即使在这样的黑暗中,也看得出他的双眼燃烧著熊熊怒火。 「宫内!」 黑岩蹬地而起。面对以惊人的相对速度飞来的拳头,我微微歪头闪避。炮弹般的一击削过耳朵,同时,加上所有体重的左拳击中黑岩的脸庞。 贯穿手肘和肩膀的冲击给我一种舒畅的感觉。黑岩往后仰倒,身体浮空,血沫自碎裂的鼻子飞溅而出,他头下脚上地摔落地面。 麻痹感如余音般萦绕全身,良久不散。 我停下脚步,垂下手臂,鲜血从虚软无力地张开的左手指尖滴落。我连喘了好几口气,炽热燃烧的全身被黑夜吸走热气,急速冷却下来。 脚下的黑岩一动也不动,总不至于死了吧,应该只是昏倒而已。夜色昏暗,他的脸又鲜血淋漓,难以辨识,但勉强可以看出他翻了白眼。 我抱著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寻找另一人的踪影。 我找到了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那人站起来背对我,拖著脚正要迈步离去。 出声呼唤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跟踪我吗?还是向母亲──时枝问来的?两者似乎都不太可能。 哎,也罢。我的疑惑也只剩下这一点,其他的全都已水落石出。 所以,我呼唤对方的名字。 「──琴美。」 脚步停下来。 她缓缓回过头,拿下棒球帽,解开固定于后脑的头发。发夹和橡皮圈掉到 她的脚下,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肩头上。 从黑暗中现身的琴美,双眼显得冷冰冰的。她并非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没有哀伤之色。是心灰意冷?也不太对。没错,勉强说来,应该是认了。 认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命运吧。 「您是什么时候……」琴美用嘶哑的嗓音问:「知道的?」 我垂下眼睛。这是个令人惭愧的答案。 「……昨天才知道的。」 「是吗?」她露出哀伤的笑容。「对不起,一直撒谎欺骗您。我甚至想过,或许您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一切,只是没有戳破我而已。」 「我的脑筋没那么灵光。」 我俯视著自己的双手掌心。 「昨天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如果我没有突然动起阅读康妮?威利斯作品的念头,根本不会发现。」 琴美歪头纳闷,冰冻的双眼逐渐融化。 「你在半夜叫我过去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不是提过《铁达尼号》吗?你说你看过的书上说,船员其实没那么糟糕。」 「……嗯。」 「那本书就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昨天重看时,我想起这一点。那是你在阅读咖啡馆借的书。」 「咦……您、您怎么知道阅读咖啡馆的事?」 「我调查过了,本来是在找你哥的踪迹。那间咖啡馆是采用客人在借阅纪录上签名的制度。用桃坂宏武的名义借书的人是你,至少这三个月来借书的是你。」 琴美彷佛现在才觉得会冷一般,合拢外套,微微点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头。 「借阅纪录的字迹和威胁信的字迹是一样的。」 琴美的脸颊变红,但夜色昏暗,或许是我看错了。 「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那封威胁信是你自己写的?」 「……您不是一看就发现了吗?我觉得很惭愧……所以才……」 说来窝囊,当时我完全误会了。我以为那封威胁信是哥哥宏武寄的,而琴美心知肚明。我想起当天早上和她的对话。 ──那封信是谁写的……你其实知道吧? ──宫内先生……也知道了? ──当然。 ──说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说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必须自立自强了。 该惭愧的是我。当时她以为自导自演的事被发现,才会说出那番话。由于对话阴错阳差地说得通,我也就继续误会下去。其实,真相要来得单纯许多,那一晚琴美想叫我过去,因此才捏造了威胁信。 「那间咖啡馆本来真的是你哥常去的店吧?」 「……对。哥哥失踪以后,我发现了会员卡,后来实际去看,觉得那家店很棒,所以偶尔会假扮哥哥去借书。」 哥哥留下的少许事物。 外套、帽子、咖啡馆会员卡,还有──些微的心意。 「我是认真的。」 琴美将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抱在胸前,喃喃说道: 「穿上哥哥的衣服、戴起哥哥的帽子……我和哥哥相像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彷佛真的变成哥哥,彷佛哥哥还陪在身旁。这为我带来勇气,让我变得无所不能。」 于是,她便不时化身为桃坂宏武,亲手制裁跟踪狂。琴美做不到的事,宏武做得到,因为保护妹妹是哥哥的工作。这是多么悲哀又强烈的自我欺瞒啊。 「不过,这些都是假的。」 琴美的声音在突然转强的晚风吹袭下,变得有些嘶哑。 「哥哥已经不在了,不会保护我了。可是,我却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哥哥,不是我,甚至开始使用暴力……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怕。」 「我该早一点发现的。」我打断她的话语。「我一直在怀疑你说的话和你哥,认为你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才认定哥哥是护著你的,其实你哥根本把你当成摇钱树……不过,我错了,你哥是真的在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 不知几时间,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几乎快夺眶而出。 「您知道吗?哥哥失踪那天发生的事……」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是猜得出来。再说……」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黑岩。 「这家伙八成知道。」 我蹲下来,从黑岩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很快地从保存图像一览中找到那段影片。 播放。 影片色调昏暗,焦点又模糊不定,非常难以辨识。那是用智慧型手机从窗帘缝隙对著公寓的某户人家拍下的影片。影片中有三个人,一个是琴美,她背对著镜头位于最近的位置,缩著头跪在地上。 与她相对而立的是时枝,反手握著打开的剪刀,神情激动地叫骂。 还有另一个人。 背部抵著墙壁、表情充满惧意的,是一名个子比琴美略高、体格瘦弱的少年──是宏武。 由于隔著窗户,几乎听不到声音;摄影者似乎也很激动,镜头晃来晃去,所以我分不清时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乱。不知几时间,时枝逼近琴美,抓住琴美的肩膀大呼小叫,并高高举起剪刀。宏武扑向时枝的手,试图抢下剪刀,却被一把甩开倒在地上。接著,他又冲进母女之间,护著背后的琴美。琴美发抖著后退,离镜头越来越近,后脑遮住了半个画面。 因此,那一瞬间并未清楚地映在画面上。 时枝朝著琴美挥落剪刀,宏武抱住琴美,保护她不受时枝伤害。画面剧烈摇晃,影片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关掉智慧型手机的电源,凝视著失去光芒的液晶萤幕好一阵子。 八成是同班的偷拍狂三宅,为了取得琴美的新私人照而前往桃坂家,偶然拍下了这一幕。那小子不仅没报警,甚至把影片交给黑岩,因为他发现凶案并未曝光,可以用来当作勒索的把柄。 「……那一天,我逃走了。」琴美用死气沉沉的声音喃喃说道:「哥哥在我的眼前被刺伤,鲜血从脖子后面不断流出来,不久之后就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就逃到经纪公司借住了一晚。隔天回到家,哥哥已经失踪了。任何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 连尸体也没有。 因为时枝藏到地窖里。 「妈妈说哥哥离家出走了,所以我告诉自己:『哦,原来哥哥离家出走了,那他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我明明亲眼看见哥哥死在面前……我告诉自己,那是假的、是梦,其实哥哥在别处,只要我遇上麻烦,他就会来救我。」 琴美的声音被呜咽吞没,泪水沿著脸颊滑落。那是宛如会直接化成冰的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我……」 藏青色帽子从她的手中滑落,沾上了沙砾。 我走向琴美,捡起帽子,拍掉沙子之后替她戴上。无依无靠的湿润双眼诧异地望著我。 「你是对的。你一直透过这种方式和哥哥在一起,对吧?他在保护你,在你遇上麻烦的时候救了你。这不是假的,也不是作梦。桃坂宏武刚才也救了我。」 琴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的脸抵著我穿著t恤的胸口,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抱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与她分享体温。 不知道哭了多久? 琴美静静地离开我,低著头说道: 「对不起,我真的对宫内先生……做出很过分的事。我撒了很多谎,把您耍得团团转,还害您受那么严重的伤。」 「我受伤不是你的错。的确,我是在调查你的假委托的过程中受伤,但那是因为我粗心大意,惹上这个 杂碎。追根究柢,没看穿你的谎言就接下委托的是我,我自己要负全责。」我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黑岩说道。 琴美顶著泪痕未乾、涕泪交错的脸庞勉强笑了。 「宫内先生,您人真好。」 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我必须维持这种观念才能存活下去。不过,琴美大概无法理解吧。 「不过,请让我补偿您,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不用了,总经理有付钱给我,你的委托也只是顺便而已。」 「那怎么行呢?」 说来令人傻眼,琴美接著居然说她要自己回去。 「别说傻话了。天色这么黑,更何况那帮人的残党说不定还在附近。」 「可是,宫内先生,您的女朋友还留在里面吧?她刚才遇上那么可怕的事。」 女朋友?是指吉村小姐吗?但现在不是订正的时候。 「我先回去一趟,你也跟我一起来。」 琴美摇了摇头。 「警察说不定会来,要是我在场会有麻烦。明天就是圣诞演唱会了。」 我哑然无语。 在这种状况下,这个女人居然还能考虑演艺活动? 她是专业人士。比起当不好书店店长也当不好流氓、一事无成的我,年方十七的她要来得专业许多。 「再说,不要紧。」 琴美深深地拉下棒球帽帽檐,合拢外套前襟。 「有哥哥陪著我。」 琴美转身迈出两、三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宫内先生,谢谢。」 她的泪水已经乾了。 「谢谢您发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只能呆呆杵在原地,目送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离去。我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和体力。还有一堆善后工作等著我去做,躺在旁边的黑岩也是其一。正如琴美所言,我把吉村小姐丢给玲次照顾,必须立刻回去;而我一回去,地上就是大量的混混等著我处理。 我开始觉得眼前发黑。 我把昏倒的黑岩扛在肩上,全身的骨头和肌腱都发出哀号。几小时前,你还是个住院的病患耶──我如此痛骂自己。 回到医院以后,不知道医生会怎么叨念我──不但快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还新增了两打左右的裂伤和跌打损伤──光是想像,我就开始发毛。 不过,不做不行,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 被重担压得摇摇晃晃的我,以彼方门口隐约透出的灯光为目标,在一片漆黑之中迈开脚步。 第九章 毫无疑问地,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悲惨的正月。在位于表参道的丧家犬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室和发条一起享用外送披萨,是唯一的正月活动。至于我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是因为发条说「反正元旦没人上班,闲著没事干,我也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而叫我过去,正好我也不想吃医院准备的年菜,便开开心心地偷溜出去。然而,实际上和发条一起蹲在地毯上猛啃玛格丽特披萨之后,又觉得留在医院要来得好多了,至少周围人很多。 「你有看《红白》吗?」 发条一面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橄榄油一面问我。 「怎么可能看?当时我在呼呼大睡。发条,你会看那种节目啊?」 「我只看了『colorful sisters』的部分。」 「哦?感想如何?」 「歌唱得很烂。」 这一点我有同感。发条继续说道: 「不过看了以后,觉得现实中的女人其实也不赖。哎,不赖的只有委托你的那个疯女人就是了。」 「她不是疯子。」 琴美只是太过拚命而已,无论是在逃避、掩饰、奋斗或生存等各方面。 她没有疯,精神异常的人无法像她那样悬崖勒马。 发条用鼻子哼了一声。 「话说回来,上新闻快报的时机未免太凑巧了吧?『colorful sisters』正在唱歌跳舞的时候,『练马区公寓地下室发现两具尸体』的跑马灯刚好打出来。那是算好的吗?」 「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够算准新闻快报的跑马灯秀出来的时间?当然是巧合。」我回答:「不过,几乎在《红白》播出的同一时间上新闻,应该是经纪公司刻意安排的。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他们好像拖延了一阵子才让母亲去自首。」 「哎,不能让事情在《红白》之前曝光的道理我明白。」发条打开第二盒披萨。「要是被迫主动辞演就糟了。不过,为何故意选在《红白》播出时爆出新闻?」 「不是说了吗?我不知道。」 不过我倒是可以推测。无论事情何时曝光,对于琴美的伤害都是无法避免的,所以经纪公司选了个不会妨碍到最近一场大型演出《红白歌唱大赛》,而且又最早的时机。我猜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没有上网看网友们的反应,不过即使过了一个晚上,应该还是闹得沸沸扬扬。可以想像用鲜艳的原色巨大字体打出的体育报标题── 『桃坂琴美(的母亲)杀人(?)』 两具遗体。 一具腐烂,另一具已完全化为白骨。 「这代表──老公也被她杀了,对吧?」 发条满不在乎地说道。 「是不是被杀的还不知道。」 我嘴上说的是持平之论,其实心里认为八成是那个女人杀的。 琴美的父亲,一再对妻儿施暴、好几年前失踪的男人,其实是在混凝土包围的黑暗中静静地化为枯骨。琴美的母亲为何杀死他,警方迟早会查出来,但我对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 我只希望警方查明虐待孩子的是否只有父亲一人。在我看来,母亲──时枝铁定也做了同样的事。 针对那天晚上为何要拿剪刀刺女儿,时枝是这么说明的: 『我叫琴美休学,专心顾好演艺事业,她不听,我一时生气,就举起剪刀来,没想到宏武会挡在中间。当时我气昏了头,剪刀就这么刺下去……』 这番话简直是狗屁不通。为什么会亮出剪刀?为什么狠得下心拿这种玩意儿刺孩子? 不过我们很清楚,世上就是有这种父母。这类人透过凌虐小孩的日常过程来扼杀自己的想像力。我打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知道。 我拿著冷掉的披萨陷入沉思,发条带著促狭的眼神询问: 「你和那个疯子偶像没再见面了?」 「她不是疯子。怎么可能见面?我在住院,而她正逢年底,表演一场接一场。」 「不过,她爱上你了吧?」 我把两片披萨一起塞进口中,含糊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吧。自导自演收到威胁信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想把我叫到家里。我和梅川经纪人谈话过后,之所以在书店后头看见她,也是因为她跑来看我。梅川说他们在新宿录影,想必她是换装偷偷溜出摄影棚。 最关键的证据就是她在紧要关头来到北池袋的废弃维修厂的理由。 「直人,她趁著你睡觉的时候偷偷把你的手机设定成可用gps定位,对吧?那个女人自己还比较像跟踪狂咧。」 说著,发条嘿嘿冷笑。 说来难以置信,但确实是如此。在我被叫去看《第六感生死恋》并借宿一晚的隔天早上,比我先醒来的琴美,擅自将我的手机设定成可以从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追踪所在位置。 我溜出医院的那一天,琴美换上了宏武的衣服,偷偷跑去医院看我。然而,当时我已经消失无踪,医生和护士一阵哗然,于是她便靠著gps追踪我。 难怪发条说她是疯子。别的不说,如果她一开始没有撒谎,这件事根本不会变得如此复杂。 「哎,无所谓,反正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了。」 我冷冷说道,用乌龙茶将口中的油腻冲进喉咙里。 「是吗?或许对方不这么想呢。」 「拜托你别乌鸦嘴。老实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毕竟她可不是个好惹的女人。长得一副忍气吞声、胆颤心惊地活在哥哥庇护之下的模样,可是母亲自首后,为了尽量减少对演艺事业的伤害,她居然坚称:「我完全不知道哥哥死了,以为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哥哥只是离家出走而已。」真是了得。 凭著这股坚强,或许她能够存活下来。 我、发条、玲次和琴美都是「存活者」,即使被骨肉至亲殴打痛骂、千刀万剐依然没有死。这全是靠著些许的韧性与幸运,这样的我们只能透过伤痕(scars)互相吸引。我祈祷桃坂琴美今后也能够继续幸运下去,希望她在与我无缘的遥远世界,连gps也找不到的地方得到幸福。 吃完披萨以后,我向发条提起正题。 「发条,你的公司现在有在徵人吗?」 「在我们这个业界,无论哪间公司都在随时徵求即战力。问这个干嘛?你该不会要说想来我们公司工作吧?」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发条大为错愕,频频打量我的脸。 「直人,你知道java和javascript的差别吗?」 「不知道,是《星际大战》里的怪物吗?」 发条连吐嘈一下都不肯。 「哎,总之我不需要你。虽然雇用从前对我呼来唤去的人当部下好像挺有趣的,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财力雇一个没用处的人放在公司里。」 「抱歉,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把披萨盒折成好几折。 「书店那边怎么了?因为你惹出这场风波,把你开除了吗?」 「不,老板什么也没说,只叫我快点把伤养好,回去上班。」 「那你干嘛找工作?」 「我哪有脸继续待下去啊?不光是请假去干流氓工作,还把店员拖下水。」 「她不是平安无事吗?只是被揍了一拳,没被怎么样。」 「这不是平安无事就好的问题。」 那种麻烦又骯脏的业界。」 「那就去其他书店,从工读生做起吧。」 闻言,我认真考虑起这个提议来了。 临别前,发条突然问道: 「对了,听说你被痛扁的时候,玲次跑去救你?」 我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一夜在废弃维修厂发生的事,我几乎没对任何人提过具体细节。 「band的小松崎跟我说的。」 「哦,是那小子啊……」 他帮过我的忙,联络玲次也是为了救我,所以我不好批评他,但依然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气他管不住嘴巴。 「哎,我因此得救是事实,不过那小子不是来救我的,是去教训打伤笃志的那帮人。再说,他很晚才来,只是捡我的尾刀而已。我击倒的人比较多。」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说词很逊,不过一牵涉到玲次,我就会变成这种思考模式。发条抖动著肩膀笑道: 「如果是玲次陷入危机,你去救他,他大概也会这样死鸭子嘴硬地说:『他不是来救我的,我没有靠他救,我比较占上风。』」 「是啊。」 发条特地送我到办公室的入口大厅。 「虽然这次我只帮了一点小忙……」发条说道:「但是很久没这样了,很开心。下次又有签名书或签名板的时候,记得跟我说一声。」 「我不是说了?我要辞掉书店的工作啦。」 「哦,对喔,那你还是去别家书店工作吧。」 「我不知道基层工读生有没有机会拿到这类东西,哎,总之我会考虑的。」 发条露出讽刺的笑容,回办公室去了。我合拢大衣前襟,围上围巾,朝著车站迈开脚步。 路上,智慧型手机响了,是琴美传来的简讯。 『新年快乐。』她在开头如此写道。『这次承蒙您帮了我许多忙,我想接下来应该会有各种无法想像的难题等著我。警察来找过我一次,我还没去面会妈妈。害得「colorful sisters」的其他团员也被媒体追著跑,真的很过意不去,不过我会加油的。总经理、梅川先生还有其他许多人都这么帮我,我会撑下去的。啊,当然,宫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喂,我可不会再帮你了─我对著简讯无声地反驳。工作已经结束,酬劳也已经领了,从此以后就两不相干。我滑动内文,只见下方写著:『下次一起看《铁达尼号》吧。两个人一起看,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受。』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仰望灰蒙蒙的寒冬天空。 * 想当然耳,自元旦以来两度开溜的我一回到病房,就被护理长叮得满头包,还被威胁:「你想住院一辈子吗?」整个新年期间,我都是在病床上度过。我不觉得自己的伤有那么严重,但是腹部被踹,似乎伤到了内脏,血尿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伤势比我严重的笃志反而先出院。 空闲时间很多,我便把看到一半的《航路》看完。这是一本好小说。结构如此庞大复杂,目的地却十分明确,没有丝毫摇摆。这个故事本身就像一艘大船,寻找求助之声的漫长旅途的航路。 她正是在求助──我如此暗想。 琴美的委托全都是谎言,因为制裁跟踪狂的正是假扮成哥哥的琴美自己。虽然如此,她却拜托我找出哥哥,加以制止。 我没能看穿她的谎言。 琴美和荒川总经理一起来到书店时撒的谎,我一眼就看穿了;但是当天晚上她来到我的住处时所撒的谎,我却深信不疑。 我想应该是因为当时琴美说的是真心话。 找出宏武。 制止宏武。 我想起琴美曾说她害怕假扮哥哥以后开始使用暴力的自己。她大概很痛苦吧。必须有人埋葬宏武才行。 我把看完的《航路》放回墙边的桌子上,拿起冯内果的《猫的摇篮》。这也是从前读过的书,但是已经记不得细节,应该可以好好享受。医院的夜晚还很漫长。 * bannd的成员依然轮番来探望我,我还没开口询问,他们便主动告知黑岩等人的下场。帮派所有成员都因绑架、强奸未遂及伤害罪嫌而被逮捕。不过,警察来到废弃维修厂时,现场已是尸横遍野,站著的人只剩我、玲次和吉村小姐,我们或许会被判定是防卫过当。 哎,这样也无妨。 反正我早就有前科,书店工作也要辞了,不会再给正当人增添更多麻烦。虽然我已经添了够多麻烦。 月川组的桶谷组长似乎也听到我要辞去书店工作的风声,大过年的便跑来挖角。警视厅的真澄大哥也一样,彷佛在强调警察没有新年假期似地,每天都跑来问案,顺便说教。 不过吉村小姐连一次也没来探望我。打从那一夜以来,我和她完全没有见到面,就这么迎向出院日。 * 一月八日清晨,我去了「鲸堂书店」一趟。 我从新宿站东口走到青梅街道,和在歌舞伎町喝了一整晚的醉汉,与睡意浓厚、眼皮沉重的上班族,于斑马线上错身而过。冬天的阴暗天空看起来比平时低矮许多,林立的摩天大楼宛若局促地弯著腰一般。 我已经打电话向老板志津子女士表达辞职之意,她只回一句「哦,知道了」。但就这样离职未免太过草率,所以,我今天打算前往大楼的办公室致意,正式递出辞呈。在那之前,要先去书店一趟,回收我的私人物品。 我刻意选在店员都尚未出勤的清晨,然而「鲸堂书店」的里间居然亮著灯。我悄悄走入,正在穿围裙的人回过头来。 视线相交,双方都僵住了──是吉村小姐。 「……新年快乐。」 先开口说话的是吉村小姐。 「你出院啦?伤势已经不要紧了吗?」 她的口气恭而不敬,像是基于礼貌、无可奈何之下才问问。 「……啊,嗯,托你的福……你呢?你也受了伤吧?」 「我只受了一点跌打损伤和擦伤而已。」 「这样啊,那就好。」 在我语塞之际,她绑好围裙、打完了卡,开始确认今天的班表与早班的进货预定表。 「我要再次向你道歉。对不起,把你拖下水。」 我低头道歉,她回以冷冷的视线。 「害我受皮肉痛的是那个叫黑岩的神经病,不是店长。你跟我道歉,我反而困扰。」 「不,可是,要是我没接下那种工作……如果我是和那种腐败世界无缘的人,你也不会遭受池鱼之殃。都是因为和我扯上关系,你才会遇上那种事。」 「要这么说的话!」 她突然柳眉倒竖,大声说道: 「就是和店长扯上关系的我有错啰!是我的错,对吧!」 我眨了眨眼。我知道她在生气,却不明白她在生什么气、为何如此气愤。道歉岂止无用,甚至还造成反效果。 我还是直接问她吧。 「我知道自己大概做了很多让你生气的事,可是,我不知道你现在气的是哪一点。我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如果可以补偿你,我会补偿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生什么气?」 吉村小姐的脸色立刻沉下来。 「你真的不明白?」 我点了点头。想得到的可能原因太多了。 「昨天志津子女士告诉我,你要辞职。」 「……嗯,对,会先找个暂时的店长来支援,其他的就交给志津子女士……我今天是来拿私人物品的,等一下会向志津子女士正式提出辞呈。」 「辞呈? 给我看看。」 我半张著嘴。 「……为什么?」 「别问了,快给我看。」 吉村小姐伸出手来,我不明就里地从包包中拿出写有「辞呈」毛笔字的白色信封,放到她的掌心。 只见吉村小姐将信封撕成两半,又叠在一起撕成四块,接著又撕成八块,最后当著哑然无语的我的面,塞进垃圾桶里。 「……你……」 你在干什么──这句话未能成声。 「让我生气的事?没有很多,只有一件。」 吉村小姐涨红了脸,用食指戳著我的胸口。 「你明明是店长,却没做店长该做的工作!」 我踉跄几步,屁股撞上办公桌。 我挨揍的次数连数都数不清,有用拳头的、用铁管的、用木刀的。我也被踹过很多次,被踹脸、踹肚子、踹背部。然而,刚才吉村小姐戳我胸口的手指和那番话,却是目前经历中最痛的。 「如果你还是想辞职就请便,我不管了!你喜欢的漫画最好全都被腰斩!」 吉村小姐撂下书店店员不该有的怪异诅咒之后,便想离开里间。我奔向她的身后,抓住她的手臂。 「干、干嘛?」 吉村小姐挑起眉毛,回过头来。 「啊,不。」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她。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轻轻放开手,垂下视线。 「对不起,我……」 我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也不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吉村小姐微微地叹一口气,突然放柔了声音。 「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吗?欸,我不明说你就不明白吗?你辞职,最会造成我的困扰。我不希望你辞职。」 吉村小姐的声音再度热了起来,脸颊也开始泛红。 「别让我开口求你别辞职!」 吉村小姐轻轻地推开我,走向店面。 我在冰冷的暗处呆立好一阵子,只有空洞的换气扇声响彻四周。 我真的──是个傻瓜。 根本没有什么该说的话,我并不是来说话的。这里是「鲸堂书店」,有的只有该做的事,我的工作。 年头年尾总是有大量合并号出刊,不但发售日不规则,还附了一堆令人厌烦的新春附录,早班的验货、进货可说是战争。 我脱下大衣塞进铁柜,拉出芥末黄色的围裙围上。戴上许久未戴的无度数眼镜,鼻头有种痒痒的异样感,然而不久后,皮肤也渐渐适应眼镜了。 打完卡后,我走出里间。店里只有部分照明亮著,因而一片昏暗,并且飘荡著怀念的纸张味。吉村小姐在收银台内确认书套和手提袋等用品,见我出来,便把脸撇向一旁说道: 「怎么?不是拿了私人物品以后就要回去吗?围裙是书店的公物耶。」 看来有好一阵子都得听她的冷言冷语了,但我也只能逆来顺受。 「我不在的时候,谢谢你替我管理书店。多亏有你。」 「道谢就不用了,替我加时薪吧。」 「我会跟志津子女士说看看。呃,今天先请你吃晚餐好了。」 「我要吃烧肉!」 我悄悄地松一口气。太好了,是平时的她。不过她应该还没有完全原谅我。 今晚边喝边聊吧,聊聊另一个我──不是宫内直人,而是scars的直人,还有这桩匪夷所思的事件的来龙去脉。 还有,我得去向老板志津子女士道歉,撤回辞职宣言,请她让我继续工作。她现在大概正在找代理店长,实在对她很过意不去。接下来一个月,大概一碰面就得听她一脸开心地讽刺我。 无可奈何,全都是我自己招来的。 正要返回收银台的吉村小姐,突然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停下脚步,旋踵小跑步到我身边说: 「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 「我在生气的事。」 我有点畏怯。她的眼神比刚才恐怖十五倍。 「都到这个关头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呃……」 吉村小姐欲言又止,视线四处游移。 「店长,你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就是,我……呃……被抓住,衣服……」 「哦!」 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能将视线移向远方。 「在那种状况下也无可奈何。我会努力忘掉的。」 「那一天刚好洗完的衣服还没乾,所以内衣裤才不是成套的,真的。还有,都是因为店长不在,工作太忙碌,呃,所以我没时间保养。啊,真是的,我到底在说什么!总之……」 真的,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 后记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如此这般,邪门歪道又毫无计画的书店店员硬派小说诞生了。 结果,无论是角色或故事写起来都得心应手,令我不禁感叹,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写这个题材。片冈老师不只寄送封面草图给我,甚至还画了其他没打算绘制成插画的角色草图,让我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我的宝物。多亏了老师,我才能顺利将《书店的金狼》献给各位读者。 平时我在后记里总是胡说八道,偏偏这次说的百分之百是事实,所以才棘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责编k先生道歉,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给您增添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另外,我也要借这个场合向绘制了美丽封面的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致上深深的谢意。还有,总是带著满满的爱将我们的书交给读者的全国书店店员,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无上的感谢之意。真的很谢谢你们。 二〇一六年一月 杉井光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如此这般,邪门歪道又毫无计画的书店店员硬派小说诞生了。 结果,无论是角色或故事写起来都得心应手,令我不禁感叹,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写这个题材。片冈老师不只寄送封面草图给我,甚至还画了其他没打算绘制成插画的角色草图,让我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我的宝物。多亏了老师,我才能顺利将《书店的金狼》献给各位读者。 平时我在后记里总是胡说八道,偏偏这次说的百分之百是事实,所以才棘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责编k先生道歉,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给您增添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另外,我也要借这个场合向绘制了美丽封面的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致上深深的谢意。还有,总是带著满满的爱将我们的书交给读者的全国书店店员,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无上的感谢之意。真的很谢谢你们。 二〇一六年一月 杉井光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一年前左右,久未联络、不知何时成为kadokawa一员的某出版社的编辑k先生寄信给我。本来以为他是要和我讨论少年向刊物的新企画,没想到竟然是要创设新书系。 虽然我的工作档期很满,但是一问之下,得知新书系是以年龄层较高的读者为客群、网罗男性帅气的故事,于是搜索了企画库存,找到一部无处投稿的一册完结科幻小说大纲。那是我很久以前试写却失败的作品,个人对它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一直想著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将它完成,因此便姑且一试,提交了企画。虽然无法延伸为系列作,但如果这样也无妨,我愿意写写看。 当时得到的回覆是ok,于是我便慢条斯理地完成其他工作,直到截稿期已变得相当紧迫的时候,才著手撰写这部科幻小说。 然而,打从序章开始,进展就非常缓慢;非但如此,我根本不明白自己写不出来的原因。这代表大纲本身有著根本上的错误。 只能选择重写或放弃,但是我的判断下得太迟了。 我紧咬著花了两周写下的十几页序章不放,不断告诉自己:「应该写得出来吧!放弃多可惜啊!」结果浪费了更多时间。以经济学观点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沉没成本谬误【注】」。无论我选择继续写或放弃,花在那十几页上的时间都不会回来,我应该从零开始考量进退问题。根据某位经济学者的说法,这种沉没成本谬误──因为可惜,即使不合理也要继续维持现况的人类习性──缔造了财产权观念,促进资本主义经济的进化。但是,它无法让我眼前的原稿进化,所以是种毫无用处的学说。【注3:人们在决定是否去做一件事情时,不仅会看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的好处,也会沉溺在过去已投入且不能回收的成本中,而做出不理性的选择。】 我抱著沉痛的心情写了封信给k先生:『这个故事看来是写不出来了,能不能取消?另一部少年向的作品,我会一如往常写个欢乐的故事。』 我原本以为k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个欢乐的提案,然而收到的是这样的回信: 『您已经名列书系创刊成员之一,现在才要取消有点困难……能不能请您想办法写下去……啊,插画家已经找好了!是《死囚乐园》的……』 这正是所谓的进退两难。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替我绘制封面的机会,可说是千载难逢,绝不能错过。 只有一个选择。 各位读者想必也猜到了,我把科幻小说企画束之高阁,当场想出另一个全新的企画。虽然小说家这一行已经干了十年,但我至今仍是毫无计画性可言。 截稿日都已经过了才要从头开始构思故事,是种天理不容的行径。我姑且从脑海一隅挖出某个点子,那是从前我和其他出版社的编辑聚餐时随口胡诌的故事。 不如写篇以书店店员为主角的故事如何?而且这个书店店员是位大英雄,超级帅气、精明干练,能够解决任何问题,打架的本领也很高强,大受女人欢迎,而且是个书店店员。总之,书店店员很厉害,现在的潮流正是书店店员。如果出版这样的小说,书店店员说不定会很喜欢,不但会把书摆在平台上,还会用手写广告板替我大力推荐呢! 当时那位编辑,是带著「这家伙是白痴吗?」的表情在听我说话。老实说,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面对一片空白的稿纸,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符。 如此这般,邪门歪道又毫无计画的书店店员硬派小说诞生了。 结果,无论是角色或故事写起来都得心应手,令我不禁感叹,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写这个题材。片冈老师不只寄送封面草图给我,甚至还画了其他没打算绘制成插画的角色草图,让我感动得痛哭流涕。这是我的宝物。多亏了老师,我才能顺利将《书店的金狼》献给各位读者。 平时我在后记里总是胡说八道,偏偏这次说的百分之百是事实,所以才棘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责编k先生道歉,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给您增添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另外,我也要借这个场合向绘制了美丽封面的片冈人生、近藤一马两位老师致上深深的谢意。还有,总是带著满满的爱将我们的书交给读者的全国书店店员,我也要向你们致上无上的感谢之意。真的很谢谢你们。 二〇一六年一月 杉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