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妾闺门札记》 一朝穿越 铮铮亮午头阳光刀子般照得人毛孔松了又紧。 欢娘被妇人一只老糙大手拽着,沿着热闹集市边走,穿着不合尺寸平底锁线绿萝鞋,一双脚板子被憋得痛痒,半走半停,嘴里哼哼咿咿,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停下来歇脚。 田六姑知道这黄毛丫头不比瘦马馆内其他女娃胆小懦痴,一贯懂得说好话,讨求情,现见她耍赖,也不稀奇,瘦马馆做了多年老人,就算是亲手带大丫头,骂起来也不留情:“小姐身子丫鬟命,你当你是皇宫里头天子膝下帝姬王女?不过就是个换钱来使财货,老身现是带你去见你日后衣食父母,可不是去带你去逍遥活,诸多要求……” 瘦马馆为时下养妾之所,为达官商贾家中提供妾侍使女,瘦马即是馆内姑娘,是江南富庶之地瀚川府肇县一大特色,其中又以常春馆名声是出挑。 馆内素来收养穷苦人家六至八岁,面目姣好女孩,自幼调习各类技艺,包括吹拉弹唱,匀脸梳头,画眉染唇,甚或男女床帏间奇技淫巧,成人后,被人挑选回府,为侍妾,或者奴婢,命运不济者,则堕入秦楚之地,成为烟花女子。 瘦马之流,顾名思义,以纤瘦为美,被男子骑~跨。 因为吃食上长年累月受了克制,不管一张脸儿美不美,瘦马馆姑娘身材倒是个个养得轻盈,肖似风一吹就要羽化成仙前朝魏娘娘,加上馆子内有专人教化坐立行走,天资高瘦马,是学得很有几分闺秀风范,被当成镇店压箱宝。 这魏娘娘是先帝宫闱中一名传奇美人,以蛮腰笋臂著称,极擅舞,深宫受宠大半辈子,也是民间一众风流儿郎诗词歌赋中常客,引无数男子竞折腰,几乎是本朝指标性美人儿,无奈天妒红颜,三旬开外就过世,不到一载,多病先帝爷也跟着伤心去了,艳名是一时无两。 欢娘一直想,也不知这瘦马馆开馆祖师爷是不是那名魏娘娘粉丝,立下了行规,瘦马个个必须按那套杨柳儿身材培养,弄得馆子里成年姑娘,个个腰细不足一尺七,平胸瘪臀,若是长得好看,配得住苗条身段,也算是个轻灵似仙清秀佳人,若是长得不好,便成了黄皮寡瘦,摸肉见骨麻杆子。 欢娘倒是没魏娘娘楚楚翩姿,相反,再如何饿肚子,也是养得水色淋淋端丰润,自然就沦为中下品,跟先被客主挑选一品瘦马无缘了。 不过这样也好,避免了年龄小小就被人买去当妾当使女,成为男主子信手拈来宠物,主母横眉冷对残害对象,家奴排挤嘲笑谈资,可悲是兑入勾栏,成了买\春\客身下泻火良器。 十二三岁对于瘦马正是黄金年龄,可禁受男女之事乃至孕育子嗣,却嫌过早。 被带出常春馆小瘦马们,还没长齐全身子,承欢无力,玩弄之下,或伤或残或死,或终生难孕,被卖沦落火坑,欢娘听多了,心有余悸。 遇到个有良心主子还算好,可这世道多半是无道薄幸之人。 前年有个姊妹,年岁刚好,被肇县一名富贾挑去做妾。 一夜下来,也不知那色胚子使出什么邪技,次日那小姊妹被打包送回,气息奄奄,惨不忍睹,两条细腿儿怎么并,都并不拢。 那商人富甲一方,却抠门到可笑,不甘心买了个再用不了玩宠,竟赖回给了常春馆,要求退货,说馆子以次充好,这瘦马像个豆腐似,一碰就碎,配不起花费银子。 做瘦马馆这行生意,背后岂会无人撑腰?大老板当然不礼让,两方争执一通,闹到了县太爷那头,官司打了几场,两边才各退一步。 可怜了那瘦马,送回馆内,因玩坏了身子,又经这一场风波,再出不了个好价,被移送到了章台之地,供人玩弄。 妾,本就为立女之奴,不值一提。 瘦马出阁,身份比良妾要低贱一等,通常由侍妾开始,艰难无比。 欢娘躲来躲去,今日,再躲不过了,再过两个月,便得要十四,若再呆下去,下场便是勾栏瓦院了。 做人妾,不好,可总好过一点朱唇万人尝妓子。 来了这异世,摊上这么个多舛身份,欢娘学会乐观,也学会了认命。 先不谈日子滋润不滋润,眼睛带色儿,择优而栖,才有好活路。 听田六姑还喋喋不休地唠叨自己,欢娘展开天生娇嫩笋尖儿指头,搭饱满额前,挡住烈日,嘟噜小嘴儿: “哎呀好姑奶奶,就算是财货,六姑也得包装得光鲜,才能卖出个好价钱,谁愿意买个缺损货?半价抛售,别人就算面上高兴地要了,心里头也是瞧不起,奴家是个货物,倒无所谓,可折损还是您好名声。”说着将手里水壶递到妈妈嘴儿边,笑盈盈地讨巧儿: “妈妈也喝两口,天气热,妈妈这雪白一张脸蛋,蚊子都舍不得叮,可别捂出了痱子疙瘩,损了美貌。” 这次主家,是田六姑帮寻到,欢娘只耳闻是一户郑姓乡绅,家主名济安,原为外地一名地方官员,年岁渐长,长年病病歪歪,请上罢官。 因品阶不高,职衔也不吃重,上头也就很批了准函,准放回祖籍。 郑济安致仕后,带着一妻一妾,先四下游历了一番,途中又纳了个年方十七小妾,回了祖地肇县安定下来,居住东城门牌楼附近荷花巷内老宅里,平日没事做,打理着城内与县郊乡下地皮与店铺生意,富足疏散度日。 如今家中常主子,也就是郑济安同郑夫人夫妻二人,另外便是两名妾室,余下是丫头婆子家丁,暂时并没听到膝下有什么儿女孙辈。 欢娘见六姑不明说,也不穷追猛打地问自己到底是当妾当婢。 她嘴刁心开,可也知道有些事问多了不讨喜,这郑家是殷实之户,人口也不复杂,主家不是什么声名外浪荡子,罢罢罢,那还有什么问?也许,这该是目前相对较好归处。 这桩买卖,前后都是田六姑交接过手,只有前几日,郑家遣了个婆子来看了一下,把欢娘上下摸了摸,又闭了房门,卸了外衣中裤,瞧了瞧女孩儿家关键处毫发无损,便打道回府。 田六姑听欢娘夸赞,心软了半分,伸出指头,去戳她娇丽粉颊:“就你牙尖嘴厉。”伸手出来,佯装要掌嘴,却只用了一两分力气,做个吓唬样子,难得找了个下家,哪儿舍得真拍出个伤来,又将随时携带水葫芦往女孩儿手里送,见她拔掉木塞,抱住小嘴,喝得淋漓酣畅,眼神下移,瞧着她一袭青色布裙下面露出天足,又叹了口气。 从保婴堂抱回这孱弱瘦小小幼女,如今已近豆蔻之龄,正到了荷花沾露,芙蓉带雨好时光,生得白皮细肉,一双眼一张嘴都是诗情画意,不笑时也是个笑模样,不像其他抱来丫头粗黑瘦弱又木气,看得真叫人吃了糖一般甜,才被冠了个“欢”名。 这丫头虽然不大符合当下绝品瘦马标准,可样貌甜娇,加上一副好口齿,脑子也流利,早早寻个主顾,订下个价钱,本来也不话下,无奈,偏偏就是一双大脚害了事,弄得拖拉到如今,才总算有人看中。 说起这大脚,田六姑就一阵来气儿。 本朝以三寸金莲为美,一双束于鸳鸯小靴内,不见天日娇纤小足,才受男子宠爱。 欢娘被驵侩与保婴堂管事人立了买卖手续,抱回瘦马馆时,已经五六岁,按缠足惯例,本来这年岁刚刚好,再迟些就嫌晚了。 偏偏欢娘一回来,发了场热,烧得浑浑噩噩,以前人事一概不记得了,正鬼门关儿打转,谁还想到去给她绑脚?再一绑,估计连性命都给整没了。 欢娘被丢馆内侧院小屋,给点下人们万用药,每日送点粗食,半管不管地任其自生自灭,居然也活了下来。 再待管事发现欢娘病愈,脸上长出些颜色,一堆丫鬟婆妇堆里择出来,接回了前院,准备将她作为一品高级瘦马培养,头一件事就是找来调\\教妈妈,扯来一卷白布条,强行束脚。 谁想欢娘骨头已经长硬了,缠上去疼得昏天暗地,夜夜哭得惨无人道,还没好齐全身子,又发了一场热,妈妈们任由她哭,哪肯卸掉布条。 欢娘受不住剧痛,这回可没上次那般好命,一口气儿没接上来,厥死过去。 再等醒来,活活缠足痛死苦命小欢娘,芳魂登了极乐,已由现代一抹游魂取代了下半生性命。 生来为妾 常春馆主事人只当这丫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指不定得遇个达官贵人,给馆里讨个好彩头,毕竟是生意人,又琢磨这丫头容貌还算美,若没了三寸小足,至多是个贱价货,万一疼死了,那才是真正打了水漂,油星子都捞不着,一权衡利弊,便勒令调、教妈妈解开绑绳,顺其生长罢了。 只是因为一双大脚,折了身价,再如何貌美,也成不了一等一高级瘦马,又叫人将欢娘迁到下等厢去。 从此,欢娘便跟着田六姑长大。 田六姑是常春馆老妈妈,说是老妈妈,却也只刚过三旬,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就是额头上有块指甲壳儿大小烫疤,毁了容貌,平时总爱用头发挡着。 后来久年相处中,欢娘才知田六姑原先好像是个大户人家大丫头,不知是犯了个什么错事,被主母拎到柴房去施了私刑,又叫人几棍子打了出来,后来流落烟花地时,被常春馆老板看中她经验丰富,做事麻利,买回来调、教瘦马馆姑娘。 田六姑向来管理中下等瘦马,院子里姑娘不是身量不足,就是面容有缺损,素来被别院妈妈嘲笑,故此对这大脚美娇娘,颇是可惜,也当成手头一块招牌,悉心打造。 小欢娘知道没有出常春馆之前,田六姑是直接上司,得罪不起,倒也乖巧懂事,决不忤逆,当跟个贴心奉承跟班儿,时日久了,深得这调、教妈妈宠信同欢心。 平日馆厢内,一、二品瘦马因为要养着一身好皮肉,不用做粗重力气活,一双手也不能沾阳春水,免得给磨糙了。 中下等瘦马则要分派做些灶房里头活计,欢娘因得了田六姑眷顾,拉身边当心腹,除了些许针黹女工,也就是做些跑腿传话私活儿。 有田六姑大半时辰护着,欢娘常春馆六七年,倒也不算太苦,总比冬天里把手泡到井水里搓衣裳,三伏天里顶着太阳院子里熬汤药,要幸福得多。 这让她愈发坚信,靠山,很重要,如何选择靠山,叫靠山心甘情愿被自己靠,也是门学问。 此刻,欢娘见田六姑凝视自己裙下双脚,眼神带着惋惜与嫌弃,像是看什么蛇虫鼠蚁似,也知道她心里头顾虑。 虽然那郑家对于欢娘天足并没多说什么,可田六姑还是有些紧张,生怕客主见着不喜欢,前几日便开始将欢娘一双早就没了奔头大脚,用白布缠住,往小靴里头塞,做个样子也好。 这不是自欺欺人么,定了型脚,怎么塞也塞不小,又不是泥巴,捏捏就能重塑了个形。 可也没法子,欢娘这几日都是趁妈妈不察,偷放布条,让脚松口气儿,可今日去见自己日后银主,只能强行穿上。 田六姑惋惜嫌弃,打从一睁眼,欢娘知道自己成了瘦马馆姑娘,何尝又不惋惜,不嫌弃? 惋惜自己怎么死得太不值,嫌弃自己怎么就穿成个这种身份。 穿成个妾室,木已成舟,倒还好说,偏成了个一辈子注定了就得做小伏低命种,是糟心。 自幼被训练成一名曲意承欢合格妾室,待沽而售,成年后成为一个受主奴轻视,连自己儿女都不待见标准姨娘? 前世她也只是个小老百姓,日日操心房价菜价小人物,可再怎么,也比注定就生来为妾瘦马要幸福百倍。 这个陌生而遥远古朝旧代活长了,欢娘还没忘记前世那段死亡经历,真真是活到了现世,还啼笑皆非,长叹息都是无力。 那天她跟踪多时不打照面,神出鬼没未婚夫,见到他搂着个女人出了酒店,耐不住子,上前刮了耳光就大步跑开。 男友是公务员,成年兴致勃勃,处心积虑地亟待升职,那女人是他们局里老大千金。 男人上前来拉,嘴里还解释,她一脸泪,脑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觉两人拉拉扯扯,追追打打地就到了车水马龙大街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辆疲劳驾驶卡车迎面过来,还没反应过来,银光一闪,她只觉身子被未婚夫往人行道上推了一把,可还是慢了一拍…… 就此卷了进车轮,此后之痛,如坠炼狱,不欲多言,说多了不是泪,是血。 未婚夫当时几乎跟她贴一块儿,她不知道,这负心汉是不是也死了。 形势比人强,容不得人活回忆里。 不管他死了没,她却还得生存。 思绪如山倒,一想,就不知道时辰飞逝了。 不过想想也好,能忘记些脚上痛楚,不知不觉,欢娘再一抬头,已经进了荷花巷,一座五进绿檐院子伫眼跟前。 门楣郑字匾牌赫然醒目,门槛前立着个中年妇人,套个雀蓝比甲,略微发福,一脸精明相,俨然管家模样,正是郑府后院管事婆子,父家姓纪,夫婿则是郑家成管家,夫妇两人是跟着那郑老爷从外地迁到肇县,主仆情分自然不一般。 成纪氏见着田六姑带着丫头过来,晃着圆润身子上前,打了声招呼,引到侧门进府,到了前院,跨过西边月亮门,入了一间厅厢,有两名妇人已坐里面,下手边那位年龄稍长,五官秀丽,银盘脸儿,身子丰满,约莫有三十出头了。 坐主位年岁浅些,看打扮态势,应该是当家主母,一身绿闪缎子对襟绸衫,一双凤头咀儿翘靴,虽是个奶奶,估摸因春秋不大,五官仍有一股天生娇艳未泯,又是个爱俏年龄,整体看来,并无宅院内太太死板气儿,举手投足,倒有几分妩媚姿态。 听闻那郑老爷今年已是三十好几人,这郑夫人看上去,多不过二十五六,居然还是个老夫少妻配。 有这么个年轻妻房,那郑老爷还一房又一房地往里头纳妾,若非男子好色本性作怪,大抵是因为后继香火缘故。 欢娘暗忖。 果然,还没跨进高门大槛,成纪氏转头,朝田六姑暗作提示: “里面那位是咱们家里头现如今奶奶柳氏,下头坐着是高姨娘,是老家人了,因夫人近段日子身子不爽利,也是高姨娘帮衬着夫人,负责挑拣了你家姑娘。院子里头还有个小姨娘,是老爷外地买,今儿没来,院子里人都称妙姐,人如其名,生得妙,爹爹还是乡下私塾先生,识字懂理儿,可性子冷清又乖僻,平时只爱关她那小院子里,画画儿写字,老爷夫人大度,怜她年龄小,一个人背井离乡,也迁就她。你家这姑娘看起来也伶俐,老身不担心,把馆子里你们平日教化规矩用起来,等会儿好生说话,应对着,应该是不成问题。若是过关了,今儿就当着两房面,把字据立了,欢娘就留下了。” “嗳,好嗳。”田六姑一甩帕子,喜不自禁,转头瞧瞧自己培育姑娘,正常发挥哪儿会不过关?相当有自信。 欢娘这边却另有琢磨。 姨娘年纪比夫人年纪尚要长这么一大截儿,要么这姨娘是早先进门妾,要么这夫人是晚进门填房。 欢娘本就这么猜疑,再加上成纪氏口描述,说那郑夫人是“家里头现如今奶奶”,有些七八分笃定。 奶奶便是奶奶,又哪里有个现如今、昔往日说法? 这也恐怕是郑老爷同郑夫人年龄悬殊缘故了。 欢娘自己是个女人,还是个两辈子女人,上一世因职业缘故,接触女人也多,光是听着同事跟客户们聊八卦,吐老公不忠,怒儿子不乖那些糟心事,就恨不能听成个心理学家了。 这郑夫人虽是主母,却不像个贤惠安分人物,身量高儿,容长一张瓜子脸儿,尖尖下巴,一双狭长凤眼微微向上勾起,薄唇如柳叶,却略显凌冽。 倒是那高姨娘,也不知是不是年龄稍大些,轮廓圆润,眉眼和善从容,一身温婉气儿,似乎是个受人喜爱,很好说话人。 田六姑听了成纪氏嘱咐,连连点头,满脸堆笑,鱼尾纹都拧起来,拉了欢娘就跨槛而过。 进厅隔得远远,拜过郑夫人,又问了高姨娘,欢娘照着田六姑同成纪氏眼色,捻起裙子角儿,上前两步,隔了一丈之遥,跪青色水磨地砖上,垂下纤纤细颈子,不大不小,带着三分稚气,轻轻开声: “奴家贱字欢娘,痴长十三,今日幸见郑家奶奶,宛如得见天宫里王母,桂魄中嫦娥,欢娘痴顽陋钝,沾了奶奶光,人都觉得轻飘了几分——”声音说得一扬一抑,高低起伏,宛如唱着时下流行折子戏一般,起承转合,异常动听,都是常春馆里练出来。 郑夫人父家姓柳,闺名双字倩娥,眼下听这女孩儿奉承,故意道:“啧啧,轻飘了几分,那不是飞天当神仙去了?还怎么做我家人?” 欢娘眼珠子一转:“——再一见人间有座郑姓华邸,十分耀眼璀璨,欢娘忍不住看多了几眼,冷不丁又跌了下来。” 厅内几名主仆纷纷笑起来,柳倩娥笑道:“啧啧,这小嘴儿,甜得赛过蜜糖,名字确也取得恰如其分,就不改了。” 田六姑一听这话,知道事儿恐怕成了八、九,笑眯了眼。 座下高姨娘见这夫人笑,也是晕上一脸笑:“可不是,妾就说这妮子比那些呆呆木木瘦马,要灵光得多,怕是跟咱们家妙姐儿一样,念过书,指不定也是个读书家里出来哩。” 欢娘见众人征询目光落自己身上,忙接话应答: “常春馆本来只有一二品瘦马才有读书习字造化,可欢娘有幸,得了田妈妈照护,空闲也能旁听会儿,拣姑娘们书看两眼,故此认识几个小字,不至被人诓骗。至于出身,却是欢娘不幸,尚襁褓,被狠心爹娘遗弃保婴堂大门外,后又被转予常春馆做瘦马,一来一去,连自己个儿真姓名都不知,不知道自家到底是个什么出身了。” 成纪氏等人听她身世凄惨,字句道来却是一派乐观,稚嫩还没脱全脸蛋儿红粉扑扑,心中对这女孩子生了几分好感。 柳倩娥一听欢娘前半句,却刹住了笑意,细眉儿一抖,又仔细端详了这小丫头一圈儿,朝她裙底下望,这么一看,脸色变了,语气也没刚刚那样闲淡自若: “你不是一流瘦马?” 宅内邀宠 这话问得太不给面子了。 欢娘暗下撇撇小嘴儿,瞧一眼田六姑,恭敬答应着:“奴家自小被养芦萍院。” 常春馆芦萍院为下等瘦马居住院落。 柳倩娥手一动,撞到了案上甜白瓷盅,里头舞鹤红泡得艳红透明,溅出几滴,身边丫头上前递了帕子给夫人去拂擦,又重去续茶。 这失态虽然短暂,欢娘却看得清楚,又见柳倩娥匆匆望了高姨娘一眼,目光是说不清不满。 成纪氏瞧出端倪,见气氛跌宕下来,忙给田六姑猛打眼色:“正午了,你跟丫头就先留下来,出去用个饭吧。”又叫婢子领一老一少去倒座房那边下人灶房。 田六姑见这奶奶刚刚对欢娘还算慈眉善目,这么会儿功夫却转了阴天,心生不详,只怕这买卖要泡汤,哪儿还吃得下饭,愁眉苦脸拉着欢娘往倒座房那头走去。 欢娘念着自己面试没过关,也颇有些颓丧。 原先常春馆还不觉得,现被刷下来,才感到紧张,常春馆瘦马被挑选次数都有期限,过了几次若是还不被瞧中,结果就是往烟柳巷里丢了。 两人各怀心事之际,大厅那头,柳倩娥已斥退了下人,将白瓷盅儿往红木八仙桌上拿起,又“噗”地一磕,冷冷望向座下妇人:“我病了这么些时候,你代我操持后院琐碎家务,本就辛苦你了,轮到替小公子挑妾这回事,你又揽下身来,我见你是老人儿,也随你,没料你却挑了个下等瘦马,你明知老爷对这事看得极重,是故意叫老爷责难我吗?” 高姨娘面露惊惶,眸子却掠过些不易察觉舒坦,站起身,弯了弯腰,差点儿要跪下去:“折杀贱妾了!贱妾哪里敢离间老爷与夫人!妾挑选瘦马之前,专门去精舍询过高人,说是这阴阳亲事阳间女方,必须得要生得丰润合度,不可太孱瘦娇弱,不然阳气难胜,也不能替小公子凡间积德,所以贱妾才替奶奶精心拣了这么个丫头!这事儿,贱妾先前也跟老爷提过,想必老爷也同奶奶说过。”说到这儿,眉一挑,暗暗瞥向柳倩娥,不无得意。 柳倩娥听她后一句,越发气闷胸。 进门前,家务事向来是这高姨娘管理,这狐媚子深得郑济安信任。自己进了郑门,老头子也习惯成了自然,大多事仍问这姨娘,前段日子自己病得浑浑噩噩,还真没听老爷说过挑选瘦马具体事宜。 如今这话怎么听,都像是笑话自己与老爷夫妻关系生分。 柳倩娥明白这高姨娘仗着与老爷情分厚,又比自己呆这屋檐下多呆几十年,打心眼儿底瞧不起自己这个进继室,这次说什么也不能顺了她,怎么也得杀杀她锐气,树个主母威,语气凉薄: “模样儿丰润瘦马,我偏不信只能从下等馆厢里挑,难不成一二品瘦马就寻不出来合适了?你非要老爷寻我短不成?” 郑济安眼里,她这年轻填房掌管家务,已经是不如这老狐媚子妥帖,如今还得要被高姨娘害得叫老爷对自己印象不佳? 高姨娘又是一阵冤枉,跪下来,毫不吝惜地将脑门儿磕得咚咚响。 柳倩娥见不得她这副装弱势模样,磕坏了头被老爷瞧着,虽老爷不至于说自己,其实总是不大舒服自己太委屈了这姨娘,还越发觉得自己年龄小不懂事,于是发了烦心,手一抬:“别磕了!” 高姨娘这才眼泪汪汪起了身,顺了奶奶意,回了座位坐下,却揪出罗帕子,仍是不时地抹眼角。 柳倩娥见她这情状,愈发不爽,难不成是想撑着这委屈样子等老爷回来看? 装可怜,那就叫你可怜个够本儿,故意不叫她下去,任她陪着干坐,叫丫鬟给自己扇风,重泡一壶好茉莉,端起茶盅,悠哉地吃茶解气儿起来。 妻妾二人正是暗下交锋,田六姑跟欢娘早已到了灶房,添了饭,二人却食不下咽。 欢娘吃了几口,放了筷子,跑到院子外,见几个小丫鬟正踢鸡毛毽子,便围上去一起玩。 正午阳光有些烈,小少女们浑然不知热,停下来后,坐树荫下,麻雀似家长里短,从潘楼北街王氏梅花包子,侃到茶沥巷曹婆肉饼、徐家瓠羹,聊得涎水滴,肚皮瘪了,白费了午头刚填饱肚子饭菜,才算转了话题,又谈时下流行妆容发饰。 欢娘本来心绪不佳,听丫鬟们叽里呱啦,开怀了不少,见其中一个梳双平髻绿裙丫鬟尤其健谈,一张嘴皮子完全停不下,乘中途歇气儿,将那丫鬟拉过来,托着腮儿,又故意问了几样城内奇人异事。 那丫鬟名叫袅烟,名字取得倒是多情,人却疯里疯气,半日不说话,人得憋疯,是郑家这一群年轻丫鬟里顶出挑豁嘴皮子,眼看满肚子牛皮还没打完,人都散了,正扼腕,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生脸孔女孩儿过来套近乎,一问对方身份,欢娘含糊说跟着妈妈来郑家见工。 袅烟只当是牙婆带来郑家丫头,信口又满天胡地诌起来,被欢娘唆使下,又透露了几件郑家院内家务事。 原来堂中那位年轻郑夫人,果然是郑济安续娶之妻,进门五六年,是郑济安任职地一家当铺朝奉家长女。 郑济安任时丧妻,经人穿针引线,看中城内柳朝奉家闺女生得不错,动了心思。 柳倩娥虽出身平平,却也心气坚决,放话过去,虽然郑济安是官,自己是民,家境悬殊有别,可自己正当吐蕊妙龄,又是黄花闺女,嫁了个鳏夫,多有不值,所以只做妻,绝不当妾。 这话说,也只有郑济安当时正迷恋她年青貌美,才听得进去,倒也爽,三媒六聘把柳倩娥娶了过来,填了房。 而妾室高姨娘,原来是郑济安堂兄家伺候老太君身边心腹丫头,家生子,颇得老太太宠。 郑济安早年进京读书考试,借居京中经商堂兄家,堂兄遣这丫头专门照顾他,少爷同丫鬟间,正是青春萌动,一来一往,自然有些说不清款曲。 后来郑济安入仕,堂兄为与这堂弟攀好关系,将高氏转送于他。 高姨娘将郑堂兄家当成半个娘家,郑济安任时,不时帮衬着两边来往,疏通桥梁。 几年下来,官商相助,郑济安官场之路少不了堂兄钱银开道,堂兄产业也有官场中堂弟作杖。 两厢得益,顺风顺水,其中高姨娘这人,自然功不可没。 再则,柳倩娥进门多年没有生育,高姨娘早年却还给枝叶凋零郑济安添了个女儿,生得算雪灵,颇得他欢心。 所以,比起进门不久,娘家也不厚实柳倩娥,郑济安心多少偏向高姨娘,也所难免,而高姨娘,自恃着与家主这层关系,多少也有些憋屈,瞧不大起这任主母。 一来有青梅竹马初恋感情做奠基,二来又帮了事业,哪个男人不喜欢。 如此想来,柳倩娥和高姨娘,表面和气,恐怕也是一笔宅内混账。 欢娘想想也是,古往今来,后宅人员再简单,也是一山不容两虎,除非一公一母,妻妾间事儿,又哪能真理得顺。 自己进门若是当郑济安妾,怕也不是那么安生。 还有一则爆料是关键,郑济安原来有个独子,是亡妻原配留下血脉,除了高姨娘生庶女,这儿子也是郑济安唯一子嗣,家人都称一声小公子,年纪小小就有相如之才,诗书文墨,一点即通,郑济安心头肉,入泮后一直当成宝贝眼珠子似悉心栽培。 老天爷偏心,小公子非但学业优秀,人也是长得也是俊美无匹,郑济安任地,家家户户有女儿,吊长了颈子,都恨不能伸出橄榄枝,将其招纳为陈龙婿,人气旺盛得很。 小公子中了孝廉后,次年二月,与书院一群同窗赶赴京城参加春闱,考贡士去了。 刚考完初九、十二两场会试,还剩十五一场,也不知道是不是信心十足肯定能中会元,小公子兴奋过头了,前一晚跑去京城有名紫微湖游船吃酒,结果一夜没归。 再等同窗报官,京衙差人去湖里捞了一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捞到了小公子帽冠和一只鞋子,恐怕是醉酒后,失足从船上落水。紫微湖深不见底,尸体谁知道沉到了哪儿去… 郑济安中年痛失爱子,胸骨捶碎了都悔不回来,大病一场,老了十年,从此一蹶不振,后来才提前罢官,回了老家肇县,颐养天年。 欢娘正听八卦听得兴致勃勃,再准备多问一些,只见袅烟“哎呀”一声起了身:“光顾着跟你掏故事了,院子里还有一盆衣裳没洗,被纪妈妈见着,又得把我额头捶个包!你自个儿玩吧。” 欢娘瞧她神神叨叨,居然还是个有责任心,噗呲一笑,又回头瞟灶房里,见田六姑刚刚吃完,又倒了点儿厨子小米酒,正自斟自饮,应该还得耗会儿,便跟袅烟屁股后头,打算一块儿跟去。 走到一半,经过一道圆拱门,袅烟闪身过去了,欢娘正要跨过院门跟紧,侧边廊子下急急走来个十五六岁小厮,刚进郑家做工,还摸不清楚人头,只当欢娘是家中人,将她喝住:“来来,你来帮个手!” 欢娘正要开口说自己不是郑家下人,眼掠过小厮,见长廊后立着个中年男子,形容削瘦,长须及胸,头戴纱帽,穿着件葵花色直裰,褐带皂靴,颇有些官相,看面貌也不算太老,头发却已都花白,身后还伴着几名同龄男子,都是外客,打扮都差不多,该是同城乡绅官吏,正齐齐正盯过来,又听小厮回头回应了几声,欢娘才知道,领头这人,便是郑家家主郑济安。 小厮见欢娘不动,急了,推了一把:“发个什么呆?老爷带了客人回来,其中一名贵客外面喝多了些,起不来身,你赶紧去客房先伺候着。” 欢娘思忖,这郑家奶奶刚刚变了脸色,似乎对自己去留有了保留意见,这会儿推拒,只怕印象分差,相反,眼下倒是个邀功好机会,正撞上了郑家家主,表现表现,或许还有一线机会,老板谁会嫌弃做事勤不偷懒下属? 不多想,欢娘便跟郑济安对上一眼,颔首一福身,对那名小厮清脆应下声:“这就去。”跟着人奔到了客房那边。 群客之中有人眼睛利索,又对女色敏感,见这小丫鬟身量虽还幼嫩,一言一举,却有股娇妩,一双大脚跑得飞,煞是活泼可爱,不禁做些宅院内私下调笑: “郑兄好福分,后院花儿,一株赛过一株。” 郑济安倒没看明白那丫鬟长是个什么样,隔得远远,连是不是自家后院丫头,也没瞧清,随口唔两声,一颗心发愁地放了客房那名醉汉祖宗身上。 昭武校尉 西边院落客房内醉酒人,姓霍名怀勋。 这人原是郑济安任地桐城霍家商户子弟,家大人旺,家中嫡子嫡孙中排行老七,外祖家这一辈还是京中皇商,专门给宫里头娘娘们购办置备水粉胭脂,表舅表兄那儿,同户部一众京官与几名宫里各部公公也是来往得紧。 长辈给这七郎取名字倒是庄重,无奈霍怀勋空辜负个好名,凭着好命,没半点勋业,是城里出了名小霸王。 这人年轻时不学好,读书不成材,只惦记跟酒肉朋友胡混,仗着家中有几个钱,外也是悍气十足,耀武扬威,唬小孩戏小媳妇儿,所到之地,鸡飞狗跳,人走雁飞,毛儿都不剩,后来娶了妻也不收心,直至妻房染疫身亡,愈发是成日不着家,还时不时因着一些说不出口混账事,进几趟衙门,是桐城出了名神仙绕道鬼见愁。 亏得官衙长官同他家长辈交好,每回看钱银面子,都压了下来。 郑济安虽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可还算是个正统人物,瞧不惯这纨绔子斑斑劣行,彼时担任同知一职,亲眼见过他犯了不少事儿,不是携器斗殴,便是聚众酗酒,实是个不成气候商家纨绔子,同自己宝贝儿子天壤之别,想着终有一日,这败家子得要自食苦果。 谁想还真被他料中,次年霍怀勋又犯了案子,聚众群架中,不慎打死对方其中一名,赶上桐城来了京中御史巡游,又正逢三年一度京察,县官不敢包庇,惊堂木一扔,呵来衙差,将这霸王混混拎来提审。 霍怀勋吓了半死,也是反应,提前收到风,屁股一拍,连夜出逃,就此一去不回。 官府下了缉捕文书,却迟迟捉不到人,桐城百姓却统统松口气。 时光一晃,等霍怀勋再亮眼于人前,除了洗清罪名,重获清白之身,竟还成了正六品昭武校尉,虽是个武散官职衔,并无实职,可一名通缉要犯衣锦还乡,还成了个身负皇命臣子,也是叫人跌眼珠子。 再后来,众人才知,霍怀勋背后有人。出逃这些年,不知使了什么通天手段,他竟搭上了皇族内靠山,狼狈不堪潜逃变成了大摇大摆游幕,背后人正是当今岳河郡王。 霍怀勋这月带了副尉来了肇县,包了城东客栈天字号上房住下,弄得县里四邻八方一众官员缙绅,都蠢蠢欲动,要么巴结以待日后所需,要么恳请现所求。 霍怀勋倒也不傲不清高,乐呵呵地一一接待,有来接自己出外吃喝玩乐,也大大方方地不客气,又差人递了帖子,找着了郑济安这个家乡老相识叙旧。 郑济安不太喜欢他,无奈人家现鸡犬升天,是皇亲幕僚,连县太爷都亲自上门陪着身段儿,哪能不好生应酬着。 这人出去逃了一趟难,怕是磨炼了一场,再不比以前那么张牙舞爪,虽一双眼偶尔带些歪邪气儿,却比以往要沉稳些,叫人心惊,琢磨不透。 今日郑济安又出门陪了一回,轮到出酒楼,这厮却喝高了,走不动路。 偏偏有人指了荷花巷,借花献佛:“哟,巧得边上正好是郑公宅子,霍爷若腿软,何不先歇息歇息。” 这厮还真是应景,立马腿就软了。 郑济安哪好装聋,只好随着一行人,将这昭武校尉,恭恭敬敬请到了自家,先歇息醒酒。 ** 再说欢娘随着小厮来了西边院子,先去小厨拿了醒酒茶,又去打了盆水,咯吱一声,推门而入。 刚进门槛,就闻到一股酒味。 欢娘见青纱帘后摆着一张红酸枝杠子床,上面隐约横躺着个偌大个人影,不用仔细看,应该也烂作一滩泥。 欢娘上前隔着帘子,莺语脆生道: “奴家是来西院服侍大人醒酒,水已经打好了,也备了茶,大人可出来用。” 霍怀勋正喝得有些烧热,听见外面帘子响起动静,心忖该是郑家派来丫鬟,不见其人,声音娇滴滴,很有几分勾人心弦,就是有些不懂事,展开双臂,枕脑勺下,懒洋洋地不耐应道: “你家主子没教过你规矩?哪有叫客人亲自出来用水用茶?还叫爷亲自脱了裤子给你擦屁股?你月钱是白领不成?” 欢娘暗啐一声,喝得烂醉,倒别人家,满嘴跑驴子,说什么乌烟瘴气混账话!这叫懂规矩?亏还是当官儿,瞧这样儿,十成十是个卖官鬻爵无赖!又想郑济安跟这种人结交,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正当迟疑着,里头再次传出催促,欢娘才脱口而出: “奴家第一次服侍主子,当真不懂规矩,叫大人笑话了。” 霍怀勋现如今还算收敛,当了个官儿,又是皇亲下面红人,这些年外面多少装出个人形狗状稳重相,现听这丫鬟有趣大胆,又借着七八分酒意,醉醺醺道:“哟,还是个来雏儿被我赶上了啊!那爷教你规矩,你进来,给我擦身喂茶。” 事至此地,欢娘也不好忤逆,只得先端了铜盆,搭着巾条儿,掀了纱帘,踱步进去,只见杠床上斜倚着个二十七八青壮男子,虽没站起身,也看得出身型高大过人,头束缎武生公子巾,身穿宝蓝色缎箭袖袍,精赤窄腰绑了个鸾带,大抵是醉酒嫌燥热,衣领被扒松开了,里面月白中衬,露出小半。 相貌倒是英挺,浓眉柱鼻,薄唇炯眼,望得人心里有什么事情无所遁形,嘴角弯弯,微微带钩,又略有些歪道气。 行迹太放荡,再好貌,欢娘也生不出什么好感,将铜盆往架上一放,拎了帕走过去,移开眼儿,往这昭武校尉身上马马虎虎地胡乱揩去。 霍怀勋醉眼朦胧,只见到个小少女身影进来,身着淡青布挂裙,绑着两条时下室女扎小辫儿,眉眼容貌看不大清,皮肤却是白得腻人,看上去未及笄,可一举一动,特别娇俏,将盆子重重一放,似闹脾气,又格外好玩,还没沉积下去火气又烧起来,聚小腹附近,有些不好过,干脆褪掉外衫,挺尸一样,躺平了,抬起一只胳臂,由着欢娘擦拭。 欢娘避开眼,也看不到哪儿擦干净没,哪儿还脏着,反正就囫囵吞枣地一气儿猛擦。 霍怀勋被她弄凉了,逗趣:“小丫头手太短,擦不够,过来点。” 欢娘往那边挪了挪,只觉床上这人身子一翻,转了个边儿,手一松,往下一滑,正碰到个不该碰地方,吓得马上缩回。 霍怀勋被挨得爽得很,打了个酒嗝,赤着醉酒俊脸,指胯叫嚣:“大胆!竟敢私闯朝廷命官私人庭院!论罪,得要军棍处罚!” 欢娘虽然骨子里不是完全不禁人事,可听这话,也是红了半张脸,这狗官,明显是借酒卖疯!却也不好回叱,只得嘟嘴儿:“大人庭院脏了,奴家刚给洒了把水……” 霍怀勋本来只是酒气冲天,随口撩撩,打算吓唬得这小丫头哭着求饶,戏弄戏弄,平一平酒中兴奋罢了,听她还真振振有词地回嘴,揉了把眼,见面前一张粉嫩如花瓣似唇儿上下一张一合,半边玉腮鼓鼓,白净里滴出酡红血色,招得叫人恨不得捏一把,突然也不知道撞了什么邪,酒气攻心,举臂把她一把带过来。 欢娘一个不慎,“哎哟”一声,正坐他大腿上,跟他一张脸贴得紧紧,下面锦袍内,又有什么突挺东西,硌夏裙外面,酒气阵阵扑面而来,站起来就要逃,却被这昭武校尉拦腰一揽。 软玉温香,霍怀勋得意极了,酒昏之间,手直直盖住这小丫鬟胸脯,旋转着揉了一把。 身子骨儿还没长齐,小小一坨软肉包,还没自己大掌一半大,却鼓鼓翘翘,十分傲然,来日想必也是不凡。 霍怀勋长叹着褒赞:“……软温剥鸡头肉……嗝……滑腻初凝塞上酥啊塞上酥啊酥……” 这登徒子捏乳儿根本没怜香惜玉意思,欢娘这副身子正发育,近些月,这些娇嫩敏,感处是一碰就疼,哪儿受得了他这么掐,呼了一声痛,又听他念这艳诗,气得要命,抓他手,却抓不下来。 霍怀勋脑子也被她挣得高低起伏,精神不济,半阖目,却抖了抖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将她强压红酸枝杠床床板子上,用物件直挺挺地抵住…… 欢娘千万没有料到不过是送个茶水,来着一场天降劫难,也知道这人耍酒疯,已经昏聩了脑子,不常理之中,忙苦笑宛如哄小孩儿:“奴家是大脚,不合大人口味!” 霍怀勋打了个酒嗝儿:“爷我今年就喜欢大脚!”一个匍匐,压得欢娘几乎断了气儿,又不要脸地贴过来,胡乱喊:“娇娇心肝,让爷品品你小蜜汁——” 欢娘转过颈,免得被他熏死,又喊:“我家老爷来了!” 霍怀勋笑得邪哒哒:“郑老儿胆敢管我?反了天了还!” 欢娘恨恨推他:“县太爷也郑家,马上得来了!” 霍怀勋腆脸笑得越发蔑,勾住她下巴,两边晃了晃:“娇娇肉疙瘩,你别费心思了,天皇老子来了也不中用!” 欢娘陡然想起刚才一路过来时,那小厮提及过这校尉军人是岳河郡王心腹,也顾不得不敬,拿出杀手锏:“郡王来了!” 果然,天皇老子不怕,怕就是这名郡王。 霍怀勋长躯一滞,欢娘寻着空当儿滚下来,摔得半边身子疼也管不着了,哪管三七二十一,朝门边奔去,谁想霍怀勋回过神来,长腿落地,下榻去追。 欢娘虽然没缠足,一双脚也跑得不如后面男子。 霍怀勋三五步赶上,身型一荡,大手去抓,竟生生勾住欢娘腰带,把她下头半截儿襦裙给挂拉下来。 这么会儿,欢娘刚巧已打开了屋子门,门口那小厮见着欢娘迟迟没出,正伸颈望,见到这小丫鬟褪了下裙子,呆呆站门槛儿前,大吃一惊,脸上白一块红一块,说不出话来。 欢娘提起裙子,绑上带子,回头只恨不得把这醉鬼踹一脚。 那贱厮禁这一场动静,却疲累得不行,被院子外阳光一照,阵阵发昏,打个呵欠,回头睡觉去了。 ** 昭武校尉醉酒戏宾主家丫鬟事,不到半刻,传到了郑济安那边。 郑济安生怕怠慢了那阎王,领了一排人便赶过去。 成纪氏听闻,也连忙跑去灶房,喊来田六姑。 田六姑还烦着这一趟生意怕是成不了,一听巨细,先是惊讶,又是窃喜,过去西院那边时,见到郑济安与一群街坊名流耆老正站客厢外头,似询问昭武校尉现如何,再一瞥,欢娘正倚墙角根下,头发还有些零散。 田六姑脑门一亮,计上心头,拧出帕子,撇下成纪氏,一边擦着眼一边扑上前,对着郑济安一干人,俯身干嚎呼起了冤枉: “老爷们啊,可怜了老身这命不好姑娘——” 卖身进宅 众乡绅见一个三十多妇人劈头盖脸地冲过来跪下,嘴巴里像是拜衙门喊冤似,纷纷望向郑济安。 郑家肇县前宅后院,统共有十来名固定长工,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聘用短工跟店铺里来报信儿伙计也不少,郑济安是严肃一家之长,一大老爷儿们哪能将仆妇面貌个个认得清楚,瞧了半会儿没瞧清这小老婆子是哪个,直到成纪氏过来耳语一通,才算是明白前因后果。 原来被那祖宗调戏,正是今日来家中瘦马馆姑娘。 成纪氏老人儿精,瞧那田六姑做派,晓得打什么主意,又低声朝家主禀:“刚刚厅子里见了一面,夫人并不大中意,想要退回去……” 田六姑见郑家老爷不动声色,又见成纪氏他耳边窸窣,哭得愈大声儿:“我这姑娘今日本要鲤跃龙门,脱了贱籍,刚刚郑奶奶还当着大厅里满堂奴婢们夸我姑娘口头伶俐赛过糖,跟名儿一样般配,以后也不改了,这一闹怎么是好哇……” 这么一哭,倒还真伤感起来,挤出好些眼泪花子。 能不伤感么?筹谋了月余生意,算是丢了水里,白费自个儿一番苦心不谈,把人重领回去,上等院子里那些尖酸刻薄长嘴婆娘,肯定也得嘲笑自己,想来哭得是凄厉,引得众人窃窃私语。 成纪氏暗啐一口,心头斥,这田六姑到底是市井里出来老虔婆!心眼儿辣又舍得脸皮儿,将夫人话传一半,省一半,光拣要害来说,如今闹得这样响动,也不过就是图逼着老爷,顺顺畅畅地接了这笔货罢了。 这会儿,欢娘已经系好辫子,理顺了衣裙,见田六姑哭吵不休,大抵也是猜出了几分她算盘,从墙根旮旯下走出来,并不随着一起哭,只蹲下|身,搀住妇人肩:“六姑莫哭,莫哭。”声音小小弱弱,低啁如晨曦光照中雏鸟儿,虽不含泣,众人侧目以望,一个个也是心生怜悯。 田六姑见形势喜人,一把抱住欢娘,愈发嚎啕:“哎哟我姑娘啊,你怎生得这般命舛,明明是个好性情人儿,如今也总算明珠投身,寻着个大善之家,却——” 欢娘一具小腰被两臂粗藤老臂拽得连摇带晃儿,坐船似,险些昏了头,也不知这六姑哪儿来好演技,正想着,腰肉被六姑暗中一掐,顿时“啊哟”一声,疼得眼泪飚出,终于哇一声,哭了。 一老一小,抱头痛哭,好不凄惨,县中一干街坊大户,先后摇头,有一名德高望重老鸿儒捋须叹息:“倒是苦命,倒是苦命。” 郑济安年岁大爱面子,此刻已是面色发暗,老脸烧红,身上爬了虫子一样儿,千般不自,只是个瘦马,清白算得了什么,可这形状,倒是像自家将无辜人无端端给祸害了,还甩脸儿不认人,弃之如敝屣。 郑家家风厚道,郑济安跟其他读书人没两般,又当过父母官儿,看重贤德宽和名声,这景象,传得歪掉,外人还当自己对待贱民奴婢手段残忍,到头来影响了自个儿家声。 郑济安再瞧这小瘦马,虽头低得下下,身子尚薄,一颦一展,却分外动人,也看得出是个好胚子。 罢罢罢,郑济安叫成纪氏过去拉两人起身,又整肃衣袍,轻咳两声:“方才一场不过误会,你家这姑娘刚进家门,女婢服侍男客规矩还不学熟,小题大做了,还差点儿叫校尉看了我家门笑话。”那祖宗调戏完了,里头睡得热火朝天,自己还得外院,一头热汗地给他收拾烂摊子外加顺面子,郑济安心头把那霍怀勋祖宗十八代都要骂出蛆儿来。 田六姑一听郑老爷这话,大喜过望,眼泪变杂耍似,没了,牵着欢娘手,给郑济安鞠一大躬:“老爷说是,刚刚也是我家姑……哦,是欢娘姑娘不懂事儿,也是欢娘自幼没见过外男,姑娘家,总是脸儿薄,闹了笑话,以后便由成大娘好生调、教了。”又朝成纪氏弯了一弯身子。 ** 经这一闹,欢娘却是因祸得福,郑家留住了。 去往官衙立过字据,已过了半日。纸契上言明是为婢,并非纳妾婚契,虽都是个卖,都是当下人,但具体职位一般契书上,也会注明得清楚。 欢娘见成纪氏收妥一份,纳入袖内,心中奇怪,瘦马馆姑娘个个按着妾室模子驯养,比奴市中婢子要精贵一些,主顾过来挑拣,多半是买来当妾,买回去当婢子丫头,也不是说不可以,只是有些杀鸡用牛刀,暴殄天物。又想有部分主顾,喜欢先买瘦马回家,用家规调养着,以后再收纳入房抬一级,如此合心意,怕这郑家也是如此。 猜测归猜测,今后路如何,还是得瞧老天,想多了也是急不来,欢娘收拾好心情,青天衙门门阶下,就要跟田六姑分道扬镳。 成纪氏见田六姑支支吾吾,好像还有些交代,也通融地松了欢娘小手儿。 两人走到衙门前方一颗参天桐树下,田六姑掏出帕子,抹了抹眼。 欢娘看到,这回,她可是真哭了。 眼皮子底下跑跑跳跳了好几年丫头片子,又经自己费心教化,平日再怎么骂得口水直喷,临到分别,总归还是有些感叹。 欢娘看得也是喉咙管儿酸酸涩涩,眼睛一潮,只死死咬住唇,捏住衣角。 这是个喜日,按照瘦马出馆不成文规矩,哭不得。 瘦马本就是个浮萍命,容贵户玩弄,就算前夕恩爱,说不准下一刻便被转手于人,再一沾水,越发是浪打浮萍,随水逐流。 这跟娘出嫁截然相反,人家明媒正娶,越哭越旺,自己这侧门进,就算是干得一身龟裂,也得吞住眼泪,去做妾做婢。 欢娘倒是不迷信这个,可田六姑忌讳。 这怕也是后一遭跟六姑见面了,就后顺她一回心意罢…… 打从自己满了十岁,六姑穷心思给自己找下家、抬价钱,有时还站常春馆门口,扯住从上等厢出来,没挑出满意瘦马贵人,大力引荐自己。看着也是好笑,可有什么法子呢?欢娘叹息。 少顷,田六姑压了愁绪,捉了姑娘手,弯身叮嘱: “欢娘啊,你这一去,就是郑家人了,别事儿六姑没能耐教,只记住,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拿着一身骨气铮铮,那是英雄好汉,不是咱们娘儿们,折腰要比硬骨难做。谁叫你生了这么个被人遗弃命,谁叫当年那保婴堂主事输了银钱,要补裆子,刚巧抱了你这命不好来堵骷颅眼儿?若你爹娘不丢你,你再穷得没饭吃,总算也有骨肉相伴,若你保婴堂长大,被没生育好人家夫妻抱走,如今是个小闺秀也指不准儿。可这天下就偏偏没有如果!跟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诫你,是这命,就别肖想一些不属于自己道道。仰人鼻息,便收起你这年纪妄想,郑家乖生做人,若得宠,好……可也不好,” 说到这儿,田六姑叹了口气,下意识拨弄了一番头发,露出额上一小截儿烫疤,隔了这么多年,仍是凹凸不平,肉芽丛生,又继续:“……几位主子,不得厚此薄彼,都得伺候好。普天下夫妇一体,多少薄命存了痴心,以为仗了男主子宠,得意忘形,怠慢了主母,下场如何,不用六姑多说。” 田六姑语气从没像今日这样和善,以前虽对自己也不坏,却总有一股泼辣劲头,欢娘听她话里藏话,也算是猜出个七八。 这六姑原先被大户人家赶出户,临走被主母鞭笞外加毁了容貌。 还有什么能叫一个女人对个身份低微婢子,赶走自生自灭都不解其恨,非要弄伤她相貌? 想必这田六姑过往也算是风光过,但这风光代价太高,弄得流落风尘,面庞带疤,想嫁人也是难。 就连常春馆街尾那个横肉缀生,满脸匪气杀猪丑屠户,还想要个脸孔完整,没缺失媳妇儿哩。 听六姑感慨完,欢娘也颔首,答应不负所望。 常春馆这六七年,别倒学得普普通通,偏偏就是养了一身软骨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谈不上八面玲珑,倒也是巴心巴肝儿地收起锋芒,乖顺柔俏。比起那些因为不甘做妾,受不住调|教轻贱而被打得惨绝人寰瘦马,自己倒是少受了不少苦。 上一辈子,自己虽不是什么愤世嫉俗文青,可正年轻着,也是个锐气十足人啊,欢娘叹,不然也不会当头给男友一耳光,不会落得个哭笑不得横死街头。 可这偏远古代,纵是贵妇娇女,也得屏气过活,何况自己? 软骨头好啊。 软骨头,骨头难折。 ** 回了郑家,欢娘被暂时安排后边儿小院下人厢房歇下,与郑济安小姨娘妙姐儿院子,只隔着一条廊子,拐个弯儿便到。 郑家男仆跟其他大户人家一样,都是住南边儿倒座房,紧挨着正门,以防贼护宅。 婆子丫鬟们则西院一排青瓦平房内,紧邻着灶房同后院,方便服侍几名主子。 与欢娘同住一屋,恰是那个疯疯癫癫活泼丫头袅烟。 说了两句,欢娘才知,袅烟比自己长两岁,今年已是十五了,去年被嫂子卖进郑家。 这丫头倒也没被别,就是话多,胆儿滔天,一见这忠实听众来了郑家,今日便留下,高兴坏了。 欢娘被她捉着说了半会儿话,又听了些郑家大大小小情况。 那袅烟也是听说了今日西院田六姑哭闹那档子事,自然忍不住问:“那校尉爷,可真是欺辱你啦?” 欢娘摇头:“我是个下人,贵客哪儿能瞧得起我,同老爷说一样,是我多心了,没见过世面,白担惊受怕了一场。”心头却啐骂哼斥,那登徒子,可别醉死。 袅烟拍胸脯儿:“幸亏不真,若他瞧得上你,找老爷将你要了去,你可算是走了霉运。” 欢娘一愣:“那位大人,名声不好么。” 袅烟又来了兴致:“该不是什么正派好人儿,自从他来了肇县啊,别看咱们老爷对着他当祖宗奉着,关上家门,每天晚上,都得把他骂得像孙子,骂那可叫一个漂亮,都能赶上茶馆儿里说书了,听得格外带劲儿……你呆久了就晓得了。” 欢娘唔了一声,心想也不奇怪。又听袅烟说:“不过哇,今儿你可是听不到了,改明儿吧。” 欢娘奇怪:“怎么今天听不到?” 袅烟道:“那校尉酒还没醒,现还睡西院哩。县里衙门当差李爷拍马屁,说什么醉酒者不宜搬动,免得散了汗禁了风,今儿就不回旅舍了,郑家住一宿,又通知了那霍爷副尉,老爷哪能说个不好。人家里,咱老爷还怎么骂?怕今晚上得要憋一夜,别急,明儿一走,肯定得骂双份,听得痛。” ** 两名小丫头侃来聊去,天色稍阴下来,欢娘才被成纪氏唤出去,说是老爷夫人饭前传自己,交代今后郑家些许事务。 纯粹当丫头,哪儿又犯得着叫一对家主亲自叮咛,欢娘打着小九九,跟成纪氏屁股后头,到了前厅,再等知道这郑家买来自己意图,果然是惊住了当下,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个什么好…… 少寡妾室 近年肇县来了个玄学道长。 这悟愧道长早年脱离道观,云游四野,修了一身好本领,尤擅五行命理,阴阳八卦,名声传出后,时常进出朱门高府,为达官贵人瞧看风水人相,阳邸阴宅,盛名一时无两。 晚年悟愧嫌京城浮躁,定居肇县,继续修造化。 有富贵信徒给他专辟一所,号“鹤翱观”,供他居住,成日香客不断,可他也就月头月尾,腾出几个名额,开放接待,平日深居简出,避不见人。 郑济安也是排队排得脖子长了,才同这名望道长,见了一面。 还能为了个什么?不就是自己那死不见尸宝贝独生子! 悟愧道长摆卦端相,又将写着小公子生辰八字黄纸,拿来掐指算计,末了道出结果,说这小公子无论是先天,亦或后福,非但命不该绝,还该是福大命长之辈,无奈出事之前,不慎误撞了煞星,才有此一劫。 这么一提,郑济安倒是想起一件事儿。 就儿子离家考试前一日,肇县下了一场雨,刚读完书儿子出来透气儿,院落里,踩到地上有什么凸物,只当是风雨吹起来什么,心生好奇,喊来个打理园子老长工,要来个锄头,垦翻了几下,竟挖出一坨肉状物体,足足一条成年人胳膊折起来那般粗细长短,鲜嫩淋淋,跟人脂肪一样差不多,看起来甚是可怖。 老家丁经验丰富,一瞧,当场变了脸,只当时阖家上下正忙着予小公子准备包裹,安排陪行书童与下人,也不好说。 事后待那小公子离家了,老家丁提起这事,郑济安才知小公子挖出来那条肉,正是肉灵芝,俗称,“太岁”。 欢娘知道,肉灵芝不过就是个长泥土里菌类植物罢了,现代还挺贵呢,防癌抗氧化,保健品和护肤品里头添加一点儿,价格就得翻个翻儿,可古人却是避之不及,不知道从哪朝起,成了个灾星。 说是哪家哪户挖出,便得遭一场灾难,也就是民间老话“犯太岁”。 果然,郑济安一听,很有些担心,可时日久了,家宅平安,也并不当回事儿了。 后儿子夭亡信儿传来,郑济安悲痛万分,连病数场,忙着递折子休官,也忘了这码事儿,如今被悟愧一提,才醒悟儿子果真是犯了太岁!又越发信任这道长厉害功夫,事事都听他。 按悟愧说法,这郑家儿子遗骸不归故里,竖是个空荡荡衣冠冢,又尚不娶妻,连个未亡人都没,三道轮回里,生生世世都是个孤魂野鬼,不如寻个阳间亲事,便能叫这郑家小公子有个依托,阎王殿上,也能有底气是个男子汉。 儿子尚不成家便登了极乐,着实是郑济安心头悔憾,总觉这可怜儿,百年后连个扫墓祭祀都没,再听悟愧一说,是笃定心思,决定安个女孩家为儿守节。 小公子本来少时订了一门亲事,人死茶凉,人家怎可能叫女儿给他郑家结阴亲? 稍微端正一点儿人家,也少有拿自家闺女儿嫁给死鬼守活寡,再往乡下挑,大半都是粗手大脚,天残地缺,字儿不识,体面话都说不清村姑,真真是两厢不得齐美。 思前想后,郑济安才叫继室去瘦马馆,择个顶级姑娘,配给儿子做媳妇儿。当时柳倩娥恰好染了风热,拖严重了,便只得交了高姨娘料理。 只这瘦马馆姑娘,再如何优质且是冰清处子,毕竟不是良家户,郑济安多少也是瞧不大起,左右一打算,决定叫这买来瘦马,先给亡子当妾,妻位,再留待日后,边走边瞧。 这守阳妾室职责,正是落了欢娘身上。 听完郑济安唾沫横飞地说完,欢娘除了吃惊,却也是哭笑不得。 做妾本就可怜凄惨,没料自己倒霉,还不是做人妾,竟是做鬼妾,连个巴望奔头都是难得有。 按着郑济安意思,会择个好日,将自己迁至小公子生前住东边大院,家人面前过个眼,抬成小公子水娘,即是妾室,今后须得素衣简服,不施粉黛,不缀珠钗,还得长年茹素,潜心佛前,早晚念经,替夫主超度。 未当嫁娘,先成寡妇。 名义是妾,倒像出家当了姑子。 却也免了其他一些烦恼,例如被大婆压制,同其他侧室通房勾心斗角,避免摊上个厌恶男人还得要忍着恶心,软腰屈膝地承欢于前。 欢娘想,自己大概只需将讨好夫主和正房力气,拿来对待郑家夫妇,安安心心,本本分分这乡绅后院,做个寄生米饭虫。 总之,下半生,便是一株孤零零,冷清清后院无根草,连花儿都谈不上,花儿还得有人来时时浇灌着呐,这般一想,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厅内,郑济安言明意思,欢娘正是默默想着,一时气氛安静。 柳倩娥本来不厌恶欢娘,无奈一向跟高姨娘不对盘儿,自己已经发话不要这匹瘦马,后还是进了门,想着高姨娘占了个小上风,心里不痛,见欢娘久不开声,发了话:“怎,你是不甘心?” 欢娘俯首:“奴家已是郑家人,哪儿来不甘心。”除非有朝一日把那衙门和郑家卖身契毁了去,还她一个自由身…… 郑济安挥挥手,又提点了几句,叫成纪氏先打发欢娘下去了。 下人们一走,柳倩娥便沉不住气儿了,见这夫婿脸色还算平和,撒口便道:“高姨娘做事不清不楚,这瘦马是芦萍院里择出来,压根儿不是好货色,也不怕怠慢了我家少爷!” 不提还好,一提,郑济安便又想起因为霍怀勋不老实放荡之举,弄得自己众人前头吃了哑巴亏,是厌恶那霸王祖宗,想着霍怀勋今儿还留宿,刚刚还好声好气儿地亲自过去慰问被子褥子垫子够不够,加一层气闷,将怒火泄柳倩娥身上,一拍桌: “就你放些马后炮!本是你事儿,你交给翠翠做,她若错了,你也得顶一大半!可别说你病了,没来得及过目,若你真对我儿子上心,就算是病得要死了,也得爬起来,提前先看看那瘦马,再领回来!” 柳倩娥气急捶胸:“可是天地良心哇!小公子虽不是妾身所诞,也不曾跟妾身相处太多辰光,但妾身一向不忘为母之责——”说着捻出绣帕,摁住眼角,话儿都说不下去了,长一声,短一声儿地哽起来。 郑济安泄过怒后,舒服了些许,见这妻房模样,语气才和缓一些,却还是很不耐,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这心思,我都懂,这瘦马,来了就来了,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好,口齿伶俐,相貌干净,不比小家碧玉差多少,何况只是个姨娘罢了,又有什么太金贵?不过为了叫我儿那边添个人,多些香火不太寂寞罢了。” 柳倩娥见老爷安慰,生了骄心,又听他说了句“只是个姨娘罢了”,牙齿一咬,冷冷道:“是啊,只是个姨娘罢了,本该命贱人微,可有姨娘怎就这样得主子宠爱,地位这般不凡?” 郑济安见她说来说去,又绕回老话题,懒得听她埋汰高氏做些争风事儿,撩袍便出了大厅,朝高姨娘瑞雪院走去。 柳倩娥蹬着缎子鞋儿跟到门首,瞧着夫婿走方向,气得调头,将案几上茶盅拿起来,“哐啷”一声,朝顶梁柱上摔去。 门外进来个五十几老婆子,瞥一眼地上残片,唤来丫头,拾掇了去,才将柳倩娥搀回主座,拍背顺气儿,苦口婆心地劝:“我小姐,何苦跟自己夫婿为了个姨娘怄气呢。” 这老婆子也是桐城人,原是柳倩娥娘家一名街坊,夫家是个农户。 柳倩娥幼年丧母,为了赚取些用度,老婆子奶过幼时柳倩娥,后丧夫,膝下无所出,见柳倩娥嫁了个有几分家产,便一起从桐城跟到了肇县,又改嫁了个姓焦贩子,平日里头,柳倩娥与他关系也是亲密,当做娘家人一般,这焦大娘喊惯了口,私下将柳倩娥家里称呼也带来了,少喊太太,多喊小姐。 柳倩娥哼一声,面上霜冷霜冷:“焦妈妈,你当我还真为了个半老头子,要死要活地捻酸食醋了?我不过是不服这口气儿罢了!他郑济安娶我时,说得信誓旦旦,何事都向着我,若非瞧他当时有官职身,有几分权位,话又说得俏皮,我正当花般年纪,长得又没麻子没疤,哪里嫁不到一个白首齐眉同龄佳婿,怎么就非要嫁这没了妻还拖着个儿子糟鳏夫!焦妈妈你也晓得,桐城爱慕我青年郎,街头排到街尾都是绰绰有余!可我算是瞎了眼……他倒好,正是步步高升年纪,为了个夭折子,废了身子,丢了前程,如今日子一长,对我厌倦,光一个姨娘,他心目中就不比我低!焦妈妈,你说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焦大娘将她嘴儿一捂:“哎哟,这就是气话了!跟我说说就罢了,被老爷听到,不是又得意了那高狐狸?什么爱慕你青年郎,什么街头排到街尾?这话哪儿是出嫁妇人说!可不能再耍性子了。”又劝了几句,才算安抚下柳倩娥。 柳倩娥虽暂且消了脾气,可仍是寒了心,由大厅回主屋途中,特意往瑞雪院那头绕了个圈儿,远远一看,见小院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高翠翠莺声燕语,隔着窗纸,似乎还能依稀见着成双成对影子,你侬我侬缠缠绕绕。 想那高翠翠比自己大好几岁,样貌也并不比自己艳丽,平日里穿戴头饰样样儿都不敢越过自己,还算朴素,可谁又晓得脱了衣裳,是个什么风骚形状? 三十岁妇人,至如今还能困住男人一颗心儿,想必定有些见不得人手段,念及此,柳倩娥咄一声:“贱人!”转身离开。 ***** 欢娘这边还没迁屋前,暂时仍住西院,与袅烟一厢。 第一夜,择床,欢娘辗转难眠,想来想去,越想越往乐观想,觉得这一趟买卖,是好事儿。 伺候个不知道反抗亡人,总比伺候个要求多多死鬼强啊。 就是今后得长年不能沾荤腥,杜绝肉食这档子事,有些吐血。 踢毽事件 常春馆时,为了养身材,欢娘同其他瘦马一样,也是被克制着三餐,统共算下来,一天估计吃不到一两半米饭,青菜滤水少盐,跟现代减肥餐谱差不多了。 满了一定岁数,欢娘开始照着瘦马规矩养,刚刚开始吃这种魔鬼套餐,每日都是饿得提心吊胆,觉都睡不着,幸亏田六姑时不时塞几个馒首卷子,给自己开点儿小灶,逢年过节,六姑也私人掏腰包,去街市拎点儿红肉回来,熬点肉羹,或者给青菜里加点儿肉沫,给手下几个喜欢丫头片子打打牙祭,时间久了,欢娘也慢慢习惯了这半饱不饥日子。 倒也幸运,这身子先天条件盛,没饿成个瘦皮猴儿,没得什么青少年营养不良病症。 欢娘依稀还记得,现代有个天后级明星曾放过话,有朝一日要是离开娱乐圈,一定敞开肚皮吃个痛。她想法也一样,若是出了瘦马馆,到了别家,什么不要都好,叫苦连天也得求个胡吃海喝,叫那可怜兮兮胃,享点儿福气。 没料还变本加厉,如今跟常春馆一样,甚至还绝了肉食,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人家明星虽然很多也茹素,可也服用杂七杂八营养素补充。 欢娘担心现十三四岁,正是长身子骨儿时候,长期缺少蛋白质,营养不良,只怕勉强活下来,也得歪怏怏,落个病根子。 只这是后话,以后再说罢。欢娘心态阔,不爱钻一件事儿上使劲儿想,没一会儿,也就转头,跟炕床那头袅烟说起夜话。 古人日子贫乏,天一黑,饭一用,该做事儿一做,便得往床上倒。睡不着能作甚?还不就是闲磕牙。 欢娘原先跟几名瘦马住,那几名个个要么比自己小,话都说不大清楚,要么就不爱讲话,每日都是垂脸屏气儿小媳妇样子,可不把她憋死,如今才知,有个健谈室友,原是多么好事。 嗒吧一通,无非就是问郑家家宅一些家务事,今后若无意外,就得活这小院子里,哪儿能不问问清楚。 欢娘想着这郑济安本就子嗣单薄,才一嫡子,一庶女,如今那小公子死了,是绝了户,话儿涌到嘴边,不禁感叹了几声:“老爷正是壮年,这后院人也算齐全,怎就是这么冷清。” 袅烟通铺那边一动,滚来凑近。 欢娘见她行迹诡异,晓得又有鲜事儿,便也附耳过去,只听袅烟贴耳小声道:“高姨娘年轻时生绣绣小姐时产厄,听说险些丧命,当时郑家原配夫人还不过世,听说极好心,特意给她请了个妇科出名杏林圣手来,才算是保住母女性命,可是妇人家要害地方伤了,再难得生了。咱们现如今这位夫人,娶进门到年底,得满五年,肚子也没信儿。打从小公子没了,咱家老爷是急昏了头,桐城做官儿时也养过两名外室,说是谁生了儿子,便将谁带回郑府,结果硬是没一个人有这运道儿……如今也是往家里药材铺子里,每日拿回不晓得多少添丁旺嗣药材给夫人吃,却还是绝了音讯,这不,按着本朝律法,年过四十无子嗣须纳妾,夫人被逼着没法,怕担了悍妒之名,才不得不给老爷又挑了个妙姐儿回来,只这妙姐儿也不大中用,进门至如今,还是不曾有个动静。”说到这儿,袅烟声音又低一分: “……一群肚子洒种,却没一个能发芽,大伙儿都说,是那小公子死得不值,冤魂勾住了弟妹命,不让降生呢。” 欢娘倒不信什么鬼神,心想若是满屋子女人生不了,只怕就是男人有问题了。 可这郑济安早年也生过一双儿女,不像天生就没生育能力,根据那幼女绣绣年龄来看,便刚好从郑济安到桐城任同知一职开始,再没生过孩子,只怕是官场压力大,人情周旋辛苦,弄得内分泌不正常,身子垮了,得了什么少精症或者弱精症。 欢娘上一世虽不是医生,但想着郑济安那一张蜡黄干瘦脸同身子板,也晓得定有隐疾。 可古代男子不能生,大半赖女人身上,尤其像郑济安,原先诞过儿女,难得从自个儿身上找原因了。 只这样,也不知还得害几个女人进门,给这无子嗣男子当做生子工具了。 想着想着,欢娘睡意袭来,将袅烟高低起伏闲侃和窗棂外夜虫低啁权当做催眠小曲儿,慢吞吞地沉沉眠去。 ** 次日天光还不亮,袅烟便早起去后院生炉烧水,涮碗洗筷。 欢娘跟袅烟同床夜话,也晓得了她大半是做洗刷晾晒活计。 这算是粗实活儿,尤其冬天,一双手浸冷水里,可是要人命。 袅烟脸孔还算娇嫩,一年下来,一双手却折腾得看不入眼,毛毛糙糙,裂口甚多,像个萝卜似,生了好几个茧,倒像是四十来岁老妈子手。 欢娘同她提点:“你这手得保养,不说你未来郎君看了不舒坦,到了冬天,也容易冻,自己吃亏。”袅烟嘻嘻哈哈:“我这下人奴婢,谈什么保养,那不是乞丐头上插花儿笑话人。”欢娘虽已习惯了身份卑贱,可心底还是存着股善待自己意识,见袅烟破罐子破摔,也不好说什么。 因还等着迁院,并无别事,成纪氏只叫欢娘呆下人院子里,不要出去,欢娘也只好一个人下人厢内等着安排。 空荡荡一间厢,没了袅烟,十分冷寂,还不如那常春馆丝乐管竹,莺声燕语,热闹如集市呢。 坐到日头升起,坐不下去,欢娘踱到厢外,也不敢走太远,只沿着院边矮篱笆墙闲晃,却见墙外对面走来一名少女,大约比自己还要小半载一岁,粉罗裙鸳鸯鞋,身量清瘦,一张脸儿我见犹怜,美玉塑成一般,柳叶眉儿间似嗔不嗔,秋水瞳仁含水沾露,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绑了小足,走路不大自,极慢极仔细,靠旁边丫鬟搀扶。 用现代眼光来看,这女孩就是个精致无暇sd娃娃,随便摆个姿势p上网,绝对就是一夜爆红网路红人,除了走路姿势有些怪异,简直无可挑剔。 欢娘好赏女色胜男色一筹,不免看呆了眼。 那少女见另一个女孩儿正篱笆墙内望着自己,问了身边丫鬟两句,又仔细将欢娘端详一次,轻喊一声:“你便是爹爹给大哥寻回来小媳妇儿么。” 欢娘顿时明白,这秋水为骨小美女正是高姨娘给郑济安生女儿郑绣绣,想那郑济安不算美男子,高姨娘虽姿态柔媚婉约,却也只能算中上之姿,可这女儿倒是美貌非凡。 正是迟疑,郑绣绣身边侍女不耐:“小姐问你话呢,你怎不吭气儿?”又面露不屑,附耳低道:“哪儿是什么小媳妇儿,听成大娘说,不过是买来给小公子抱牌位通房,给少爷那边院子填个冷清,连妾位都不定能抬得上…” 欢娘虽是昨日才进家门,郑济安未当家人正式通知,但人口不多,一会儿便传了个遍,此刻见这丫鬟对自己不单是瞧不起,有些敌视,心头疑惑胜过气恼,又想这郑绣绣虽是庶女,却是郑家如今唯一宝贝疙瘩,可得罪不起,忙迭声道:“绣绣小姐真是美得我差点儿隔了早食,话儿卡喉咙管,硬是吐不出了。” 郑绣绣被这女孩赞得心里高兴,又见她晓得自己闺名,一笑,是仙子般清丽无双,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欢娘跟自己差不多大,一抬手,袖儿一滑,露出皓白雪腕,夺人眼球:“你来。” 欢娘多想出院转悠转悠啊,就是怕成纪氏见了责怪自己,如今见郑绣绣亲自放话,只暗自想,嘿嘿,我如今还站院墙里头,这可是你家姑娘邀请,我拒绝不得,便弯身醒行了个礼,忙道:“嗳,奴家这就来。” 那侍女见这小瘦马竟将召了小姐满意,面色不甚开怀,可也没法,只得跟后面。 郑绣绣自幼到大,虽随着父亲从桐城到肇县一路跑,却因自身说不出缘故,一直养深闺,难得见几个外人,现下见着个同龄玩伴儿,见这女孩嘴巴甜滋,每句话都听得沁入骨子里,极受用,且这女孩见识也不浅,讲是自己没听过事儿,心情大好,仍是保持着闺秀般矜雅,声音却激动起来:“你是常春馆出来,给我讲讲瘦马事儿罢,你们平日学什么。” 欢娘可没傻,哪儿敢讲瘦马馆那些杂七杂八污糟事儿。 学什么?学可是春宫图上花式儿,这能对着没出阁仙女儿般小姐说么?传到家主耳朵里,自己哪能落个好,只呵呵一笑,含糊一笔带过,将一些瘦马馆听到民间轶闻,转给郑绣绣听。 郑绣绣听兴奋了,自然不放欢娘走,毕竟年龄小,忘了此次出屋目,什么事儿都撇到一边去,又将欢娘拉了后边大院子里去玩儿。 大院儿里巧得有两名小丫头正打毽子,欢娘见郑绣绣面生欣羡,不由道:“郑家人踢毽子是绝活儿,个个踢得好,昨日奴家刚来,院子饭后玩耍,也是输给了袅烟。” 郑绣绣坐石头墩子上,低头看一眼自己裙下双足,脸色暗下,并不说话,又看一眼欢娘,见她皮肤白白细细,两个颊儿却是透着蜜色,桃儿一般娇艳,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身量却丰润饱满许多,说话也是清清脆脆,看来踢毽子一次踢好几十回,都能不落地儿,想着想着,本是开心心绪,沉下来。 欢娘也不知自己讲错了什么,叫这小姐突然阴了脸儿,下意识闭紧口,再不发一语。 没弄清情形前,沉默是金。 只那两名小丫头,也不知是不是踢忘形,脚下失控,鸡毛毽子咻声射歪了去,正凌空朝郑绣绣这边儿飞来。 欢娘与侍女一左一右,却挡不及,正叫喊出声,只见郑绣绣惊愕白嫩小脸儿前头赫然出现一只大手,不偏不倚,捏住那毽子,定住须臾,旋即扬起,往地上掷去。 那大手骨节恁粗,不用细看,也知是个男子,却显然不是郑宅内男子。 郑绣绣长到十几都没见过外男,惊吓过度,滑下石墩。 欢娘仔细一看,这男子竟是昨日客厢内,戏弄过自己,留宿郑家那名昭武校尉。 这人醒了酒,并没昨日二流子气儿,却也好不到哪儿去,眸里带笑,弯着眼儿伸过矫壮臂膀:“小姐怎么摔了。” 郑绣绣抬头见这男子,看似比自己要大十来多岁,可生得十分英俊,身型亦是魁硕不凡,倒吸一口冷气,一张小脸儿刷一下通红,心里宛如打雷闪电,软成了一团泥儿,地上爬不起来,越发柔若无骨,楚楚可怜。 欢娘跟那侍女一块儿,合力抱了半天,竟死活抱不起这小姐,心想看她连人带衣裳带妆加首饰多也不过五六十来斤,怎硬是像个石头,就是起不来,见那霍怀勋摇着头,像头大尾巴狼似步步逼近,连忙加了把劲儿,心里啐:“起来,起来,起来!” 谁想欢娘面前一暗,光线被遮住。那厮嘿嘿两声,大脚一移,已然走到面前站定,笑得加灿烂:“姑娘家力气小,是要晚生来抱?” 郑绣绣见这俊朗阳刚男子靠近,咬了下唇,微微一垂首,不胜娇羞,脸色仍然红得冒血儿,如幼猫一般,并不反抗。 欢娘扶额,郑小姐,是对这贱人,一见钟情了! 闺心萌动 果然,郑绣绣一听霍怀勋问话,娇生滴滴地捏了裙袂,看模样儿,倒是极想答应,只是碍着室女身份,才难为情开口。 霍怀勋早看出这少女是郑家女儿,刚刚只不过占个口头便宜,压根儿不负责,哪想到她并不拒绝,见她盘坐地上,扭扭捏捏,脸得能淌出血儿来,像是害了大病似,肉送嘴边岂有不吃之理?弯眸一笑,跨前一步,便要去伸手搀一把。 欢娘想郑济安不喜欢这浪气十足、背景不干净校尉官,怎能待见他损了自家女儿闺誉,今日自己陪郑绣绣身边,无论如何也是脱不了责任,上岗翌日便得罪了上级,这可怎么是好! 念及此,欢娘扑身展臂,护住郑绣绣,瞪了一眼霍怀勋:“莫劳烦了大人,奴家来搀!”又同那侍女使眼色。 霍怀勋没捞着美人儿抱,倒吃了一瞪。 寻常人要么退避三舍,要么心生怨怼,他偏骨头发痒,摸摸下巴,那杏仁圆眼儿,冷光含艳,飞射来一瞬,弄得自己像夏日里吃个串冰儿,通体爽。 有意思,有意思。他眼神追过去,打算细细看这小丫鬟容貌。 欢娘哪儿注意到霍怀勋意图,只跟那侍女重蹲下身,将郑绣绣小腰身合着一箍,臂一沉,往上托抬。 郑绣绣虽是个没分量身子骨儿,无奈此刻根本不用劲儿,只顾傻愣愣坐青卵石地面,痴痴盯着这男子。 欢娘跟那侍女也不过十来岁没做过粗活儿女娃,力气都不大,半会才是勉强抱起来,将这痴了魂儿闺秀送到了石墩子上。 郑绣绣睁着两只似水柔情美眸,眼巴巴望着霍怀勋,嫌弃丫鬟同欢娘手太,甚至觉得是多管了闲事一般,垮了脸,临坐下一刹,臂儿下意识地懊恼一甩,不慎顶着欢娘。 欢娘得力不稳,手肘撞到石头砌成棋盘桌子边角,“咚“一响,肿高了一块儿,疼得呲牙,轻轻揉了两把。 脸蛋儿虽微微扭曲着,霍怀勋掠过去一眼,也算看清全貌,只觉这青裙女孩儿有些眼熟,不禁多瞧了几眼。 欢娘正疼着,见这昭武校尉不住打量过来,眼神却陌生,似是并不记得自己,天生薄唇带着个勾,就像嘲笑一般,想着昨日被他醉酒扯下了裙子,今儿又被他见着狼狈景象,越发焦心,银牙嵌下唇,甩了几记冷眼。 对了郑家人卑躬屈膝,曲意承欢是生计所迫,对着这外来登徒子犯不着扮一副奴才嘴脸,万一这登徒子找主家告状,便说自个儿天生眼球硕圆外凸也就好了。 想来,欢娘眼白一翻,没个好脸色。 霍怀勋这许多年外头混得上天入地,潦倒高升,样样经历,算是看了无数脸色,也给了脸色给无数人看,却是头一回被个丫头片子摆谱儿,倒是鲜,又是摸摸下巴,嘴巴歪了半边:小辣椒,小辣椒。 郑绣绣看来英俊绝伦风华无双笑容,欢娘看来是淫猥,想着昨儿那一出客厢艳景,不是跑得,便得被他得手,是气不打一处,目眦灼灼一记,才叫霍怀勋倒吸一口冷气,略收回目光:太泼,太泼。琢磨了半会,还是没想明白这丫头眼熟劲儿怎么来,也懒得去管了。 郑绣绣此刻已坐稳,梨枝迎风吁喘两口气儿,娇娇柔柔开了口:“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霍怀勋刚刚正打量欢娘,也没仔细听郑绣绣话儿,随便摆了个动作,咧了咧嘴,敷衍回应一通。 不过是拦个毽子,多大个事!欢娘垂头退了后面,揉着肘子,微一抬眼,见那人端起英雄救美态势,摆手微笑,一派不必客气模样,心里越发鄙夷。 天下果真有这等居功不傲好男儿,宛如从话本里走出英雄豪杰一般,郑绣绣心头一漾,俏脸抹粉,愈发动容。 正值几人各怀心思,不远处那两名小丫头见冒犯了自家小姐,已急急过来。 两人晓得这小姐身子有些殊况,摔不得,生怕受罚,双双”噗咚“跪下。 郑绣绣望一眼面前这伟岸男子,眸儿都成了泉眼,能渗出水来,瞥向那两名丫鬟,脸色宛如春季晴日,语气万般和蔼温婉:“起来吧,下去干活儿吧,你们也不是有心,我不会跟爹爹多说。” 心慈则貌美,这郑绣绣本就生得不俗,哪儿还禁得起这样善解人意,慈悲为怀,打点儿背景柔光,都成观音娘娘了。 两名小丫头如临大赦,磕了两回头,又瞧一眼这小姐腿脚,犹豫道:“咱们去叫人来帮忙。”匆匆退了下去。 郑绣绣见那霍怀勋眼眸似有赞赏,愈发赧然,头都抬不起来,举袖挡了半张颊。 幸亏那侍女还算心眼清明,见小姐同个外男对久了不妥,轻催慢促:“小姐先回屋吧。” 谁想郑绣绣轻蹙黛眉,弯身揉了一把踝儿,不挪屁股。 那侍女一见郑绣绣摸脚,脸色暗下一变。 也不知是不是这日头升高了,照得欢娘背后直冒汗,这倒霉催没见过世面娇小姐,难得见着个长得像人样男子,就春心泛滥,也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这昭武校尉就不是好鸟儿,昨儿醉酒荒唐之举就不提了,一成年男子,瞧这年纪,家中大小老婆只怕都有好几房了,却撩拨十二三岁小姑娘,哪儿能是个好德性?说得难听,指不定还有恋童癖倾向。 想着欢娘倒打了个寒战,自己跟郑绣绣也差不多大,亏得昨日没被他害了。 欢娘见郑绣绣含情脉脉,身上擦着火绒都能点着了,全然不知危机,正略感头痛,那头传来纷沓脚步声,原是两名丫头跑了去,叫了成纪氏,成纪氏一听,换了两名小厮,抬了个木制担架来。 欢娘见这阵仗浩大,弄得连木头担床都搬来了,十分惊奇,郑绣绣也不是伤残人士,用不用闹得这样兴师动众。 成纪氏没顾得上欢娘,望见郑绣绣面色潮红,又见那昭武校尉场,心头雀子乱飞似,很是忌惮,也不能发作什么,指挥家里婆子把郑绣绣搀上去,先送回小绣楼。 郑绣绣人已上了架子,两个眼睛却还偷偷朝霍怀勋身上瞥,渐行渐远中,才百般寥落地转回头。 成纪氏打理妥事,朝霍怀勋一弯身,客气道:“霍大人怎有兴致逛来了这边?老爷前厅等着大人呢。” 霍怀勋袖子一甩,背了手,慢悠悠踱着四平八稳标准官步,朝前厅去会郑老儿了,正同欢娘擦身而过,却听这妮子眼儿望天,嘴里若有若无蹦出个:“痞子。” 风波小起 欢娘不过做个口型,哪儿真敢叱出声音。 偏偏霍怀勋一肚子贼水猴精儿人,收眼底,嘿,那两片小香唇,骂人哩。 他不说话,只侧过半边,低下脑袋,望了一眼比自己矮了两个多头女娃娃,笑了一笑。 欢娘见他笑得极有内涵,也没曾意,只默默听着成纪氏叨念。 霍怀勋走了几步,只听背后老妇人声儿飘来:“……叫你屋子里呆着,你怎出来了?” 又听那丫头搬出由头:“是绣绣小姐经过,唤奴家出来陪她。” 成纪氏怀疑:“绣绣小姐性子温驯娇顺,平日话都难得说几句,况且又不是没人伺候,怎会无端端喊你来陪她?可是你对着她说了什么哄人话儿,诱骗她带你出来?” 这绣绣小姐确实看上去比绵羊还温驯单纯,可心里头清楚得很,也不是三五七岁幼女,刚刚还懂得对着心怡男子放电呢!皇天后土,我哪儿有本事去诱骗她?欢娘苦笑。 无奈眼下也无人作证,欢娘只得低了头,打算听成纪氏责几句,也就大事化小了。 原先常春馆也这样,有时上头管事妈妈站院子里拎着教化棒开骂,也不一定是真事儿其罪当诛,不过是借机泄泄脾气立立威罢了。能骂谁?还不是身份地位低。 待成纪氏说了几句,松弛了口风,看情形,要就此作罢了,前头那厮竟一驻足,声音悠悠传来:“这丫头脸生得凶,瞪着一双眼,像个要干架牛蛙,郑小姐那样胆小心善之人怎么镇得住,只怕……” 一箭之仇,算是报了。女娃娃又怎样?犯我者,三岁孩童也得诛。 欢娘气得举目眺去,那货泼完了脏水,大摇大摆地离了。 成纪氏自然不信欢娘胆敢摆凶脸给小姐瞧,无奈贵客丢了这一席话,总不能叫外人说郑家家规不严,只得当了几名婆子面,朝欢娘叱道:“你这小人儿正是活泼年纪,关不住也正常,可不该拖着绣绣小姐闹,伤了怎是好!”说着,叫来一名牙松背驼老婆子,命她将欢娘押回下人屋厢去亲自看管着。 欢娘心里恨那昭武校尉恨得要命,却辩解无门,被那老婆子扭了手往院外拉回去。 这老婆子娘家姓尤,郑家老宅向来做灶房里烧火劈柴活儿,成日灰头土脸,不见天日,难得跟主子打交道,今日也是成纪氏正灶厨里听郑绣绣摔了,才顺便喊了她来,虽已六十好几,耳朵都半聋了,手脚力气却大得很,完全不懂温柔。 欢娘撞过伤处被蹭得烧疼烧疼,只得瘪了脸小声讨饶:“妈妈力气小点儿……妈妈走路慢点儿……” 尤婆子晓得这丫头是要搬进小公子院儿里人,又知道是从常春馆出来瘦马姑娘,倒是鲜,非但不怜香惜玉一些,反将欢娘袖子一掀,将笋般嫩胳膊儿捏手中,买肉一般掂量:“啧啧,老奴还是第一次见着真瘦马,果然是娇养出来,生得这般细软,像是弹出来棉花……若是块肉,不用怎么烹煨,怕都是入口即化……” 尤婆子一双老手上净是刺人拱凸厚茧,不一会便将白皮嫩肉上摩出些红痕,见这小瘦马哀哀呼痛,听得甚是舒爽,笑着亮出脏乎乎黄板牙,又隔了肚兜儿,将欢娘胸脯鼓起捏一把:“这生得好,这生得好!难怪男人们纳妾非喜欢瘦马馆子里挑,也不吝钱银,啧啧……那一百大几十两银子,够买好十几名上等丫鬟了呐!原来是这般好货色,压着肉实,享用着舒坦,物有所值,物有所值哇。”越说越下流。 古代大户人家婢鬟成群,长年冷清寂寞,私通男子风险大,还有珠胎暗结等后顾之忧,所以仆妇之间私下不乏磨镜之乐,有甚者心理已趋变态,性子强势主事妈妈,仗着位份或年龄,看中些不懂事进小鬟,占为己有也是常有事。 类似宅门秘辛,欢娘也是听过一二,现被尤婆子捏得生痛生痛,见她一双泛黄混浊眼珠盯着自己,像看鲜肉野物一般垂涎,好话都嫌恶说了,挣力要避开,不慎勾了婆子发髻,弄得大乱。 尤婆子蓬头散发,宛如鬼魅,见她不服帖,几步冲了上前,甩手一巴掌呼去,把这女孩掀翻地,还不解气儿,暗想毕竟是买来给那死鬼少爷院子里人,伤了脸太显眼,又往欢娘肚皮上闷踢一脚,学主子打罚下人手法,不伤头脸,只暗处下狠手。 这一脚下去,力气下了七八分,欢娘抱了肚便难得起身,见那尤婆子气势汹汹,只怕又得受苦,急道:“奴家是小公子那头人,妈妈怎能下这狠手!” 尤婆子这一辈子窝灶房里,被人小丫鬟瞧不起,被老妈妈教训,今儿能修理修理这瘦马,日后说出去,也算是个风光事儿,如今得了成纪氏嘱托,已是仗着几分势,兴奋过头,逼过去咧开黄牙,口臭熏得欢娘欲死:“哎哟,半拉主子都谈不上,还将这狐狸尾巴翘到了天上!小公子那头人?你可有夫君替你撑腰?”又要朝她腹下踹去。 刚把脚一伸,太湖石砌成假山后头转出个男子身影,将这尤婆子拉了开,朝她心窝子就是一脚猛踹去,又开起骂来:“老虔婆!还不滚去灶房做事!今日蜜饯燕窝羹还不做好,炉子都熄了!夫人正发着脾气!你倒是这儿过起主子瘾来了!” 遇舅老爷 尤婆子被男子踢翻地,滚了个半圈,待爬起来,看清面前人,气焰消了大半,却犹自不甘心地犟嘴:“是成大娘叫奴婢押她回屋看着。” 男子大喝:“成大娘那边,自有我去说!” 尤婆子被吼了一通,这才捧着心,喊冤呼痛地下去了。 男子约莫二十有余,绸袍青帽,装扮并非读书文士,倒像个精干麻利商户子弟,身量极清瘦,颧骨微显,透显出几分阴鸷气,鹰钩鼻,薄嘴唇,一双眼瞳沉阴阴,眼睑下眼圈一片青。 有黑眼圈瘦子通常都是内火重,心事多,思虑沉,加上这男子着装相貌,欢娘只觉得这男子似是个心思颇重,很有打算人。 男子将尤婆子赶下去,才过来搀欢娘,触手一碰,见她吃痛避开,骤生几分怜爱,气力温柔了一些,慢慢将她扶到一边廊下美人靠上坐下。 近距相处,男子只觉绵绵处子稚香扑鼻,指腹犹余少女软滑肌肤触感,毕竟正是血气方刚年纪,打从来了异乡,妻眷也没跟身边,忍不住腹下一热,泛出一些无边际绮思。 须臾,男子制住思绪,才将欢娘上下打量一通,大略猜出这少女身份:“娘子是昨天才从常春馆来吧?” 欢娘没料到那个烧火粗使婆子这样凶狠,坐到美人靠上,才反应过来腮帮子阵阵疼痛,惊魂未定地揉着,一时并没来得及回应。 那男子也不赶不催,站一边,一边儿负手任她回魂,一边安静欣赏这受了惊吓小娇娘。 郑家年轻丫头不少,生得好看,也有那么几个,可哪儿又赶得上天生为男人订制打造瘦马? 一举手一投足,俱是风情……现下,连喘个气儿,也是香喷喷。 待歇过气儿,欢娘才打量面前人一通,不由又联想起害了自己昭武校尉,若不是他多嘴贱舌,自己怎会受人污辱还被掌了一嘴!腹内恨不得又将霍怀勋骂了上千回,再想这男子知道自己身份,尤婆子又如此惧怕他,忙躬身谢道:“多谢管事。” 那男子一怔,笑得和煦:“娘子误会了,下不是管事,只是郑家亲戚,刚巧暂住郑宅罢了。” 欢娘若有所思:“公子是哪房贵戚?” 男子走近两步,犹含笑意:“你家柳奶奶,是我嫡亲大姐。”正是柳倩娥亲弟弟柳嵩,今年刚从桐城来了肇县投靠姐姐,本想借着姐夫原先官场人脉同如今家业,做些买卖,谁知郑济安做事谨慎,并没那样好说话,如今只被安排郑家下面一家香粉铺里当二掌柜,帮忙料理些无足轻重事务,因为还没来得及置产,暂时留居姐姐家中。 欢娘捻裙福身:“原是舅老爷。” 小小人儿素衫布裙,揖身一拜,说不出俏。柳嵩小声关切:“娘子可没被那婆娘轻薄吧?” 这问题尴尬死人,被男人轻薄也就罢了,被个婆子轻薄,真是难说出口。欢娘脸一烧:“不曾,舅老爷有心了。”退了两步。 柳嵩见这女孩儿避讳,倒也风度地倾后几寸,并不步步紧逼着,寄人篱下本不该多管事儿,却倾前问:“刚刚瞧那婆娘下了死手,可没伤了娘子哪处吧,可需下帮衬什么?” 欢娘见柳嵩关切,无缘无故竟想起那狗仗人势、心胸狭窄贼官儿,都是男人,怎么就悬殊这么大?既然主动上门想要提供帮助,也不好费了这机会,想了想,垂袖福身:“并没大碍,只不知老爷现下可府中?不晓得奴家这会儿,可否有机会同老爷见上一见。” 柳嵩只当她要向家主告状,眯目点头:“这等恶奴,确实该要整治。” 遭了满口污言秽语侮辱,加上一巴掌一脚,确叫人气愤,可欢娘刚到郑家,还没底气闹事,这点儿委屈,尚且能忍。 她找郑济安只不过是考虑到,郑绣绣后院遇外男,又遭了惊吓后被抬走事儿,自己场,必定瞒不过。 那个昭武校尉小肚鸡肠,有仇必报,完全没一点儿男子汉胸襟气魄,万一哪根筋不对,嘴巴发了痒,也不知会不会老爷面前又添油加醋埋汰自己两句。 她原先只当身正不怕影子斜,可现才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与其叫老爷对自己生了误会与怨怒,不如拿个主动权,自行先去解释,好过被他人栽赃。 欢娘将顾虑和目说出来,柳嵩听毕,道:“原来是误惹了外甥女,她腿脚不好,家人自然紧张一些,娘子先行去说说,也是有道理。” 欢娘听柳嵩说郑绣绣腿脚不好,一惊,再听他细说,才知原来郑绣绣走路怪异,并非是束小脚缘故,而是幼年发了一场烧后,得了小儿麻痹,治了几年,年纪大些后,也不算严重,可还是略微一高一低。 有人教她残足绣花靴儿内垫个布块,便于平衡,但走路姿势还是跟正常人有些区别。 这事儿到如今,郑济安对外都是瞒着紧,不许老宅里人内外乱说。 袅烟虽是关不住嘴巴疯丫头一个,但怕挨打,故此欢娘并没从袅烟口里听说这桩事。 今年上半年,郑济安也不知道是哪里找来个极会保媒拉纤冰人,铁齿铜牙,半哄半扯,给郑绣绣说下一门好亲事。对方是肇县乡绅一名儿子,年龄相当,会读书,年纪小小便中了秀才,郑济安愈发是立下家规,不许内宅子中人乱说这女儿异状,否则家法处置。 欢娘是猜疑成纪氏像是对待伤残人士似对待郑绣绣,如今才知,好端端一个家世清白良家美人儿,原来是个残疾,果然是瓜无滚圆,人无十全。 听柳嵩大致讲完郑绣绣情况,欢娘有些忐忑。 柳嵩见欢娘脸色发白,主动道:“我正巧也得去找姐夫有点儿事,不如同娘子一道过去。” 这男人,还是头一次见面,又是主母娘家男眷,于情于理似乎都该保持点儿距离,欢娘心底其实有几分警惕,可想着他到底是郑济安内弟,去了,也算是个挡风板,总好过自个儿一人,便也应承下来,只念着身份,怕被人瞧着不好,一路很隔开些距离,一边走,一边又将那名祸首骂了几回。 ** 正厅那头,霍怀勋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郑济安叫婢子满上热茶,又及时慰问:“昨晚起了风,大人可不是着凉了吧?老夫不是嘱咐那头下人加过毯被了么。” 霍怀勋呡一口香茗,扬手一摆,大人有大量:“不怪,不怪。” 郑济安瞧他二五八万,还真拿起架子,恨得几乎一脚踹响凳子,也只得忍气吞声,字句应答着,想他这次来肇县,说是协理郡王地方一些产业,居期不定。 可这才来多久,便弄得一干人马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自己早就退了官,该是颐养天年时光了,偏偏运气不好,跟他是半个同乡,又被他主动贴着,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纵不大愿意,也被县里官绅们逼着伺候这祖宗爷儿们。 想来郑济安不免犯愁。 现如今这年月,为政不得罪巨户,商人地位不高,可是实权倒不一定小,京城宫墙官道上都开了皇铺,管事人是公公,当朝天子都三不五时,换下龙袍,私下出外撷商人之趣,下头就是不消说。 稍稍说得上话皇亲国戚中央与地方都有些大大小小生意,许多甚至是无本买卖,光各自府邸坐着,就有奇货可居又有眼水商人托门客,找关系,主动寻上门来。 一个有权,一心敛财,一个多金,想要攀贵,各有所图,正好一拍即合。 当今圣上对这些龙子凤孙们生意经儿,还管得宽松,只颁了几条金科玉律:一不可贩私,二不可开赌坊、地下钱庄以及收放高利贷,说白了,众位爱卿你们捞钱归捞钱,不可影响我小金库,也不能丢了我这张龙脸。 偏偏赌坊钱庄乃是从古至今,银钱来得买卖,哪个不心痒? 金钱便是万恶之源首,但凡有成倍利润,能叫一个人甘愿冒着上断头台风险,一干人明里不敢,暗下妄为不少。 有些爵位高或者名声清廉,怕被有心人当成把柄弹劾,也有将店铺顶他人名字,私下瞒了朝廷做这些黑市买卖。 时日一久,京城各路生意门道儿被皇亲国戚们蚕食瓜分,已经趋近饱和。 肇县位处江南一带,虽比不上京城繁华富庶,却人口密集,天然资源丰富,又是开国战乱后朝廷重点关照修生养息之地,民生发达,也算是贵人们近来瞄中捞外水宝地。 那老郡王肇县有私产也并不稀奇,派来个正宠幸武官来视察产业,该也是常理事。 ** 郑济安窝着一口气儿,陪答陪坐陪茶,三陪到底捱到日头又高了些,霍怀勋见这前胸贴后背、面无二两肉郑老儿坐久了,脸色惨青,袍下两个乌头靴都打颤,生怕把他熬死了,才撩袍起身:“看这时辰也差不多了,昨晚贵宅叨扰了一夜,就不多逗留了。” 郑济安一听,回光返照一般,刷地站起来,疾步往大屋外头走去:“老夫送大人,送大人。” 霍怀勋见他起死回生,一副如释重负喜气洋洋,哪儿像是送大人,分明是送瘟神!鼻腔一哼,不顺气儿了,绿着一张俊朗脸,停住:“隔几日,得去曹家庄查视水田,听闻郑家庄子上也有田产,我头次去那边,道路情况不大通熟,郑爷可有兴致一同前去?” 郑济安见他骤然停下步子,心中已水桶般七上八下不知又打什么主意,一听他要自己陪着下乡巡田,嗓门儿隔住似,脸红一块白一块。 这货替主子巡产,命自己伴行开道,简直一派狐假虎威!可郑家曹家庄有田产事儿他都提前晓得,分明有备而来,不容拒绝。 官字两个口,何况这人有皇气罩着,郑济安致仕前也是父母头顶天,自然晓得不好得罪,只好拢袖屏气,答应下来:“大人说甚便是甚。” 霍怀勋这才满意,猛拍郑济安骨瘦如柴肩膀:“你我私下叫什么大人,要论桐城称呼,我还得叫你一声年伯父,年伯身子不大好,无须亲送了,折了骨头,还怎么陪我下田?我自行出府,顺便活络活络腿脚,坐久了,酸麻。” 论桐城称呼,你还是个逃通缉犯,还是老夫亲自押盖缉文公章呐!郑济安心头叱骂,却不得不站门槛儿后头,叫家奴好生牵引着,目送离了正堂。 甫一见人影儿没了,郑济安忍不住心头火气,扯了喉咙开骂:“杀人放火舔屁股卖五脏道能鸡犬升天,像我儿子这样纯良孩儿,怎老天就不开眼,偏偏收了去?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 正巧欢娘到了堂外,这喋喋咒骂,正入了耳朵。 杀人放火,这个好理解。 舔屁股媚上欺下,那种嘴脸人,每天做十桩,也没什么奇怪。 ……不过卖五脏道是个什么意思?听起来怎么这样邪恶? 欢娘也没机会多想,见郑济安骂够了,才弱弱加默默跟柳嵩后头进了正堂内。 墙内红杏 柳嵩请过安,寒暄一通,将后院那茬风波给姐夫说了一遍,欢娘赶紧出列,俯身趴跪,说明缘由,从郑绣绣唤自己出去陪行,到偶遇昭武校尉,再到校尉挡毽,后到郑绣绣不慎滑了一跤。 看得郑济安还是很给这内弟几分面子,有柳嵩开道,郑济安也并没太怪责欢娘,想霍怀勋擅自乱闯后院本就大忌,遇着室女也不避讳,越发嫌恶这厮行为不检,又皱眉问:“他有没有见着……” 柳嵩自然明白郑济安担忧什么,望一眼欢娘,又朝姐夫道:“不过撞了个面罢了。幸亏欢娘手,挡了前头,外甥女儿也及时回了小楼,只怕连绣绣相貌都不曾看清哩,哪儿还见得到别处。” 欢娘见柳嵩为自己又说一通好话,抬眼瞥去,正被柳嵩收了入眼,只觉这一眼波如禁了微风秋水,堪堪泼到了自己心坎儿上,魂都被这小娇娘销了一半走,历来只知少妇媚色动人,哪儿想到十三四半大少女也有这个风姿,只暗下思忖,今日这一帮腔,必定得了她好感。 这女孩有名无实,替那挂名外甥担当个守房寡妾位,没夫婿倚仗,年龄小好唆摆,日后总得有些便宜机会可以占,想来心头跳得紧,说不出来地方,又有些发了燥热。 欢娘感激归感激,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理儿,自己无财无权,一名男子对个女子献好,还能图个什么?这世上就没无缘无故好处。 她见柳嵩眸内含了深意,悄悄望了自己一眼,不无浓色,也大半猜到他腹内几分心思,只低头考虑,这男人虽有些不怀好意,可如今身居一宅,抬头不见低头见,想避也是难,若拿捏得好,倒也能成个郑家立稳足砝码。只是以身饲虎,总有些风险,以后他若真有这份邪心,还得看怎么控制好。 柳嵩见她垂颈模样,娇娇滴滴,似是被自己瞧得害羞了,心头一动,不免又郑济安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郑济安听得疲了,又开始头疼过几日后得陪那阎王爷下乡巡田事儿,也就不做计较,将欢娘先放回房去了。 待人走了,又打发下两名家奴,柳嵩陪着这姐夫哥喝了两盅茶,见他精神提上来一些,及时开口:“姐夫,那日跟您提过,顶下城东酒楼那档子事儿……” 郑济安呷茶挥手:“这世道生意不好做,你若有这劲头,姐夫铺子里玩玩手也就好,何必另外再顶下一间?老话说得好,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你还专门儿挑个酒楼生意做,不好,不好哇。” 柳嵩心里冷斥一声:“铁公鸡,话倒是一堆。”面上却只陪着款款笑意,又唤进婢子续热水,斟满了,亲自端到郑济安前面,再不多说。 __ 霍怀勋那头踱至偏院角门,守门家奴不知哪儿去,惟独一射开外之地青柱廊下一隅,坐了个少妇,身穿宁绸金缉滚边裙,外搭个锦鸡五彩缎子坎肩儿,梳着个高高发髻,上头插了一柄金香玉翡翠坠簪,旁边伴了个年老婆子。 他步履一停,似笑非笑,也不靠近。 那美妇人见着,只跟他遥遥对着望,美眸内含嗔带怨,一改出嫁妇人端庄,倒添几分少女姿态。 霍怀勋早知她恐怕已将偏门这儿清得一干二净,也不忌讳,竟泼着胆子玩笑:“几时郑家主母亲自看家了,郑老儿太不懂怜香惜玉,生生叫爷娇娇成了个门子。” 焦婆子自然晓得这昭武校尉同自家夫人未成婚前首尾,只料不到这校尉说话行举如此癫狂,朝柳倩娥叮咛:“长话短叙。”便离了几步,给两人弯角把风。 霍怀勋几步上前,站廊下,柳倩娥剜过去一眼,嗔怨带情:“冤家!你可算还记得故人!” 霍怀勋笑得脸不红,心不慌:“当年我一走,你多等一刻都舍不得,忙不迭嫁了郑济安,还搬来了肇县,我这不千里迢迢寻了来……你现还来怪我不记得,你啊你,把我心都弄碎了。” 柳倩娥哼一声:“七郎会心碎?七郎连心都没,家中有了妻房,还来勾引我这不出阁……后一走了之,难不成还得叫我代替你那死鬼老婆死守活捱?你来肇县是为了我?我还不如相信你这些年能系紧裤腰带!”说到这儿,竟捻起罗帕,无声哽咽起来。 霍怀勋站廊下连哄带劝,才叫柳倩娥止了泪,又戏谑:“瞧郑老儿待你不过如此,不如重跟了爷可好。” 柳倩娥自然晓得他又信口开河,只冷冷一笑:“你对哪个妇人没说这些甜言蜜语?今儿早,还院后戏弄了我那美貌女儿不是?我算什么,都人老珠黄了,你如今眼里,瞧得起恐怕只有黄花大闺女。”虽骂,却犹有醋意。 霍怀勋眨个眼儿都忘了院里那事儿,摇头晃脑:“你那女儿?普通货色,不合我意,谁戏弄她了?不过扶个手而已,还被个厉害妮子给挡了一把。”提到欢娘,眼亮了,摸摸下巴,又道:“不是一般厉害啊,用眼珠子瞪我,还对个嘴型儿骂我!不晓得我早年跑江湖可是学过腹语!哼!” 柳倩娥实太熟这旧日情人性子,看似叱骂,实则怕是对那丫头是动了什么鲜念头,嗤道:“我道怎么绣绣就不合你意,原来是瞧中另一个啊,你同她还真是有缘分,你刚来,她便到,你当这郑家成了你寻芳地?” 霍怀勋浓眉扬立,再多想几层,才一拍大腿!原来是昨天醉酒时给自己送茶抹身那雏儿丫鬟!是说怪眼熟!醉狠了,硬是没记起,难怪给自己摆脸色。 柳倩娥见他脸廓一动,心想依他往日作派,看中肉就没放过,管他是人/妻还是人女,越是浇熄,他反而还越是兴奋,也只偏过身子,淡道:“那丫头是我家老爷从常春馆高价买来,给他那死鬼儿子安一门亲事,过两日迁了屋院,过了明路,也算这郑家小半主子,日后还得拿我跟老爷当婆婆公公一般侍奉!我家这老爷处处都软,偏就这个儿子,是他心口疤,眼里宝,事关那小公子,硬得像块石头!你要了他帮儿子瞧中人,天王老子,怕他也得跟你来个大翻脸。” 霍怀勋这一趟来肇县,因着一些事务,目标人物便是郑济安,眼下怎会跟他扯破脸皮,只垂着眼皮恶忖着,今后逮着机会,再将那骂人妮子给上天下地地折腾一番,也就转了话题,随口流气道:“我跟你夫婿也是一样,处处软,惟独一处硬。” 柳倩娥一个纱帕子甩他英俊脸庞上,啐一口:“下流痞子!” 霍怀勋听她骂“痞子”,莫名想起昨日那小人儿对着自己梭嘴皮子,也骂痞子,竟暗下做了个比对,柳倩娥这一声痞子同那妮子一声痞子,哪个叫得动听一些,没来由发了些滚热,顺手将飘脸上纱帕一捏,一使劲儿,揪了过来。 柳倩娥始料不及,一下子从廊阶上顺着滑下去,不偏不倚,滚进男子怀里,身子如丢进了铁水里,烫得火星乱窜,酥了身子,却也不躲,只蜷了粉拳他硬铮胸膛前乱捶乱敲:“冤家,冤家!打从你不要我,这些年我过得可是真正苦……”说着竟真心实意地抽泣起来,不比刚才那样冰冰冷。 焦婆子墙角那望过来一瞧,直冒冷汗丝子。 年岁活到如今,有什么不曾瞧过,私通偷人算得了什么?只是发生自己主子身上,偏偏使不得,还得背靠着郑家这大树好乘凉哩,想这夫人简直是猪油懵了心窍儿,夫婿都还府上,也不怕被人瞧着!又见那昭武校尉将那夫人裙子面儿都掀起了半张,手也不知放到了哪儿,摸得柳倩娥连哼带着喘,又隐约听见那校尉盘伊人耳边安抚:“……怎会不要你?你好生郑家先呆着……郑老儿那边……”接下去话,再听不大清了。 那夫人也就颤声柔气儿地伏男子怀里,像是中了咒似,只晓得应着,软成个水似,脸也红得似霞。 焦婆子同为桐城人,往年柳倩娥没出嫁前,也算见过这霍怀勋两次,晓得他那臭名声,只觉这小子英俊透了顶,性子又太跳,是个害人家伙,不管哪家闺女看上他,都得倒霉,因为实难拿得住。 几年转瞬过,这男子又长了几岁,正是壮年,非但不减潇洒,反倒添了英武魁骏。 怂软得像一坨老鼻涕郑济安哪里及得上他一根毫毛,焦婆子思忖柳倩娥招架不住也是正常,自个儿若是年轻十来岁,怕也是得生爱慕之情。 焦婆子很是发了些癔想,才醒悟,拔腿奔过去压着声音,苦脸喊:“我奶奶爷爷,这儿可不是……”将闲叙旧情两人分开,又催促着柳倩娥匆匆离了偏院。 —— 因郑绣绣后院那一茬风波,被郑济安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一通,又禁了几日不出屋。 郑绣绣打从见了霍怀勋,就一直有个挂念,听爹爹责骂自己主动与外男攀谈,不注意好生护着闺女宝贵颜面,险些叫外人占了便宜,只觉被戳中了说不出口心事,哭得梨花带雨,回了屋里禁足,也是恹恹不乐。 旁人都只当是这娇娇弱弱姑娘禁不起骂,也不当回事儿,只是郑济安事后消了气,怕闺女家脸皮薄,想不开,叫高姨娘每日去小绣楼陪陪那女儿,宽慰宽慰。 欢娘这边因提前请了罪,又被柳嵩开口求了两道情,郑济安也并没多说,只把那两名始作俑踢毽家生小丫鬟揪出来,吩咐按着家规,打了顿,又关了柴房,饿了两日。 两名小丫鬟本以为逃了责罚,还指望着郑绣绣说情,受罚前大哭,说小姐答应过不会罚她们。 郑绣绣心头郁卒,还记挂着那名校尉大人,正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哪儿有当日院子里闲心情去当观世音,话都懒得说半句,不提求情。 那两名丫头也就当了主子心情时好时坏炮仗灰尘,被拖了下去施罚了。 郑济安找悟愧道长拣好了黄道吉日,便与柳倩娥将欢娘带到府上下人们面前,亮了一道眼,又将欢娘按着儿妾身份,迁到了小公子原先住东边院落。 这日天清气朗,欢娘按着水娘规矩,着了一身粉红衣衫,先去了偏门,再由府内韩姓婆子牵引着,入了东院厢内,住进了主屋旁边耳房。 初夜祟影 韩婆子本是柳倩娥那边人,约莫四十七八,生得腰臀不分,路都难得走得,惟满脸肉儿挤得一双小眼聚光,看上去异常老练精明,主母分派下,跟着一道留东院这边,与欢娘同住。 东院静悄悄,空气里净是了无人烟寂寥味。打从小公子没了,空无一人,苍蝇都懒得飞进来,每隔两日才来个婆子做扫除,开窗散味。 主屋内纤尘不染,郑家少爷床榻柜橱书案光洁如洗,书房案上水墨虽干,砚台笔洗笔架等文房用具却一应俱全,毫无缺损。想必是郑济安至今叫下人好生保养着,既然死不见尸,总是存着那么一丝儿明知不可能奢念。 虽只从窗户里瞟去一眼,欢娘也能感受到主人原先文雅书卷气,生了些惋惜,要是这小公子还活着,又真是这么个玉雕锦塑人,这年代,红袖添香陪伴他呆上一世倒也值,可是他要是真活着,恐怕也轮不到自己来进这郑家门。 世事两难全呵。 欢娘进去主厢外小厅内,楠木四脚桌上已提前摆好了那小公子衣冠与贡品,跪蒲团上,拜了三拜,奉过香火,算是走完程序,了了一桩事。 韩婆子过来,将她搀起,眼睛眯做缝儿:“从今儿后,姨娘便是自家人,由奴婢来伺候您,若有不周,可得千万跟奴婢说。” 欢娘知道,这个婆子半是服侍自己,一半也算监管着,日常给主子报报自己这边动静,见她虽是称奴道婢,腰都不弯一分,哪儿像是个好应付人,主动福了腰,道:“有劳韩妈妈了。”又从袖内拿出一小锭银钱,掩着袖子放韩婆子手心里:“初来乍到,家中规矩还不熟,日后就有劳妈妈提点了。” 常春馆瘦马按着级别,每月有些许例钱,田六姑偶尔接一些针黹私活儿,做不完,分给瘦马姑娘们帮忙,也会象征性给点儿奖励,虽杂七杂八加起来,少得可怜,但因为平日食宿都馆子内,花不了什么,天长日久,倒也能积少成多。 别看这一小锭银,欢娘却是足足攒了好几年,这会儿一下子给了出去,说不心疼,那是假。 韩婆子瞥一眼那银钱,还瞧不大起,可有总比没好,迅速卷了袖袋内,咳了两声,冷脸儿好歹松了一些:“日后这边只有咱们孤寡二人相处,姨娘是奴婢主子,奴婢自然会好生照应着。” 临到傍晚,用过饭后,东院这边儿没了声响,倒是高姨娘亲自领了婢子过来,看了看房间床褥被垫,问候了两句。 欢娘道谢,高姨娘只笑着将她手一捏,亲亲热热:“你我现如今一家人,还分个什么内外?” 欢娘看得出这高氏应该是想笼络自己,只眼下情形不大明朗,也并不说什么,见韩婆子旁边看着,只收回手来,笑了两下。 欢娘想过无数次被卖作妾初夜,可现实总想象之外,万般也没料到是这副场景。 刚睡熟了下人厢房,又搬了院子,一晚上,欢娘辗转反侧,想着第二日一大早还得早起给郑氏夫妇请安,强逼自己睡觉,是难以入眠。 白日里本来没什么,一到这滴水都能听得清晰半夜三,欢娘睁着眼望着顶梁屋脊,精神一振奋,越想越多,竟发了寒颤。 这偌大一个院子,几间房加上外面天井,起码有百来个平方,现只有自己跟外间睡得死过去韩婆子两人。 谁说现代人核儿就不怕鬼,就一定是无神论了,她现代,不敢一个人看恐怖片,晚上上个厕所还得把灯都打开呢。 胆子小,这是妈生天注定,可管不着是哪个年代人! 这东院到底是不认识死人住过屋子,自己又跟这死鬼扯了个亲密干系,欢娘白日里大太阳照着,不觉着什么,现阴森森,总有点儿瘆得慌,再想着袅烟说过这小公子死得冤枉,将弟妹魂儿都勾住了一席话,愈发脊背窜凉,将被子蒙过头去,默默念叨着:“小公子……我只是帮你守个灵……日子也不好混啊……阴间漂亮女鬼多,你长得那样英俊不凡,鬼见鬼爱,怕早就是儿女鬼崽子成群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了……” 帘外蜡烛禁了夜风,闪了一闪,灭了下来。 欢娘心头一炸,疑心生暗魅,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朝隔间外头跑去,跑到韩婆子搭床边摇了一摇:“妈妈,醒一醒——” 韩婆子脂肪厚,嗜睡,一见着周公,打雷闪电都懒得翻身,这会儿正是云里雾里,被推猛了,皱眉反手一推,梦呓着劈里啪啦骂:“作死大半夜吵人瞌睡也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欢娘被糊了一脸儿口水,没法儿,里间蜡烛熄了,黑咕隆咚,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回去,只得裹了寝衣,走到院子里,打算先站会儿,平息平息心情。 院内月光素冷,薄云掩星,约莫已是下半夜辰光,再过一个时辰就得天亮,正是万物酣眠深时候,怕是连虫子鸟儿都休眠中。 欢娘站了会儿,觉得冷,围着篱笆墙走动,不远处有什么一闪,不自禁望去,一个人形身影一晃,再是定睛一瞧,似是从旁边一座屋厢内出来,背影匆忙,转瞬不见。 人影倒霎是眼熟,只这半夜三这儿出现,行迹着实有些诡异。欢娘心里猜疑着,竟连小公子亡魂也不怕了,轻手踮足地,悄声悄气地进了屋。 次日天亮,韩婆子给欢娘打水梳洗,见她眼皮儿略肿,底下挂了青色眼圈,不免埋怨:“这高床暖衾……欢姨娘没睡好不成?第一日便这模样,老爷见着,不说你,倒是得怪奴婢招呼不周了。” 欢娘瞧自己这样子,也确有些憔悴,寡居之屋,又刚搬进来,自然没有购置脂粉,恳请韩婆子去找个年轻小鬟看能不能左一些妆面上物事,稍微打理一下容貌。 先前跟袅烟住一块儿,欢娘见她就有个竹制妆奁,里面装着胭脂香粉眉石,穷人家闺女儿也爱美,自己赚钱买花戴。 韩婆子晓得她想法,也就去拿了些过来。欢娘将胭脂膏用水调淡了一些,对了铜镜,均匀晕略显苍白两个颊上,又用茉莉花籽粉放手心儿一小坨,搓平展了,用嘴吹了一道,才抹脸上,后将黑眼圈摁了摁,再换上韩婆子备好月白裙衫。 韩婆子见她才三下五除二功夫,便精神了不少,宛如变了小半个人,却又不像时下粉堆三寸高那般浓艳逼人,道:“这浅妆上得好,明明擦了粉,又像是没有擦过,清透清透,不叫人讨厌。瘦马馆姑娘们,可都是这么个化法儿?” 欢娘心忖哪能不清透,材料不多,身份限制,充其量画个裸妆提提精神罢了,点头笑:“各有各化法。” 韩婆子见她稍稍上了一些淡胭薄脂,套个孀寡穿素衣裳,也是遮不住面泛桃花,咋了咋舌,含沙射影地咂:“听说瘦马总有嫁给七八十老头儿,原先觉得苦命,现看来,倒也不一定,再怎么着,也有个男人,管他那器物中用不中用,指不准还能享受几年男女乐趣,有福气话,还能得个子嗣养老……” 话不好说全,言下之意无非便是欢娘连那几年光阴乐趣都没,别提享儿女之福。 欢娘不想被她说垮了心情,将头一偏,望了敞窗外头,一指:“那院子,是家中谁住?” 韩婆子瞥一眼,道:“家里账房库子。”欢娘心里疑窦一生,脱口:“账房?” 韩婆子当她不懂,道:“收罗家中店契地契货仓锁匙库房,平日由一名赵相公做账房,成大娘夫婿成管事也帮忙料理着。娘子问这个作甚?” 欢娘忙回应:“没什么,只是见到跟我这边隔得近,以为是哪位家人,想着还得过去拜访拜访。” 韩婆子瞧她一眼:“库房安东院这头,也是老爷早年想将家业交到小公子手上,自小叫他耳濡目染,熟悉熟悉家中过往账目……谁想世事不由人。” 欢娘再不多说了,整理了一番,便与韩婆子去了主院正厅,给郑济安夫妇请安。 来了正厅这边,除了郑绣绣仍是禁绣楼里,郑家大半人都聚全了。 郑济安坐上位,柳倩娥旁,身着一袭茄花紫绘金宽袖串枝莲纹褙子,虽是个庄重色,却掩不住年轻奶奶俊俏气儿。 高姨娘则柳倩娥下方座位,穿戴打扮稍轻佻一些,几日不见,比欢娘头一次见她时,姿色似乎加充沛,红粉滋润,灌了水田一般,加上天生一派不徐不疾端雅气,倒比座上那年青,似大。 柳嵩也场,见小娇娘移步进室,压眸追去,要想俏,一身孝,那趣致眉眼,俏丽唇鼻,初初长成一对小苞山,衬着一身雪色,真真越看越觉暴殄天物,白浪费了那死鬼外甥名下,还不如叫自己这当舅舅代那外甥入她绣帏好……想来想去,情不自禁发了些混梦。 柳倩娥眼儿尖,见状望过去一眼,才叫胞弟收敛。 攀交奸党 奉茶请安完毕,郑济安见着欢娘亭亭玉立驻厅中,自家吃睡养了几日,颜色足了几分,原先小辫绾上去,成了个妇人髻,不免又伤感起独子早夭。 既纳进了儿子院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头事,郑济安白日还得外出,说了几句,交给了夫人打理。 高姨娘见老爷要走,立起身,扬了帕喊:“老爷可别操持累了,顾着身子。”又连声嘱咐随行老苍头:“嗳哟,拿着伞,拿着伞!今儿日头大,太阳一烈燥起来,怕晒昏了头——” 郑济安转身笑笑,暗下捏了把高氏手,也不避忌。高姨娘娇娇一笑,将手儿反了抓住老爷,轻揉一记。 这几日郑济安又是瑞雪院宿,这贱狐媚子,近又飞上了天。柳倩娥半冷着脸呷口茶,只瞧着那高姨娘黄熟梅子卖青,不言不语,轮着老爷要出门,才不温不火道:“妙姐那边,老爷许久也没过去了吧?这几日老爷若闲下来,不如去西院那边瞧瞧。” 高姨娘知道这夫人是用那小来打压自己,微微动眉,却只默默伴老爷身边,不动皮肉声色。 妙姐是柳倩娥亲自挑买回来,性子一直古怪闷气儿,没有高翠翠半点知情达趣,郑济安并不大喜欢,自打纳回了家里,去次数,扳着指头都能数清楚,眼下听妻房提示,只点着头,嘴巴上敷衍两句:“再说,再说。” 柳倩娥见他温水一般吞吞,看那高姨娘脸上掠过一丝活,又缓道:“老爷是纳了个大活人,不是买个根木头回来放着。如今这府上,子嗣冷清,咱们一双两双眼睛,可就都瞅着妙姐造化了,不中用贫瘠废土上乱费力气白耗辰光事小,耽误了郑家血脉才事大。” 这话把高姨娘刺激得不轻。 那一次生产伤了身子,可大夫一句“……日后艰于孕育”却还是叫她抠字眼儿地存了期冀,只是说怀孕艰难罢了,又不是说一定就绝了孕育,这些年,她偷偷吃养身调经药,寻偏门暗方,前后都不知耗了多少私房银子,总还是盼着再能生养。 这会儿当着老爷面,正被柳倩娥戳到心头疤,高姨娘哪有不气怨,却只垂下头:“夫人说是,妙姐正是个开花结果年龄,责任重大得很,妾身不该霸了好光阴,贻误了正事儿。” 郑济安素来维护着高姨娘,见她此刻做低伏小,大庭广众下将责任揽自己头上,甚是心疼,也不好说什么,只朝柳倩娥应声下来:“好好,闲下来,便去那边。”这才跨槛儿离开大院。 柳倩娥待老爷走了,开始将郑家一些家规庭训,说给欢娘听,因为将高姨娘气焰打下来一些,人也精神了,说话气都高昂了不少。 欢娘职责大概是,早起定时一柱清香,决不可怠慢延误,午后替亡人念祷从翱鹤观里请回经咒替小公子行未亡人超度之责,晚间上香添加贡品,期间不可啖肉食荤。 全是那悟愧道长交代下来,郑济安自然奉若圭臬。 欢娘只听说那句不可啖肉食荤就头晕目眩,却只能先俯首一一应下来,不时对上几句。 高姨娘早回了座位,见中途训话停了,插嘴笑道:“可别说,欢姨娘真是选得好,妹妹这回可算是有了一次眼光,给老爷跟姐姐挑了个可心人儿,幸亏当时没退了。” 刚还愁苦着一张脸皮,这会儿又开始没脸没皮地姐姐妹妹地你来我往了。 柳倩娥哪能叫她得意,听她话里藏针说自己没眼光差点儿退了好货,心头冷哼,越见她赞欢娘,越挑眉横眼,不住挑刺,见欢娘说慢了嘴,马上拎出来责几句,用实际行动来打高姨娘脸。 欢娘心底苦笑,只恨不得拿团布条塞了高姨娘嘴巴,原以为成个寡居,能躲过妻妾争风,没料还是个夹心饼干!如今瞧这情形,但凡高姨娘赞同喜欢,柳倩娥都得反对到底。 欢娘琢磨高姨娘与郑济安感情不一般,得宠,又生了孩子,郑家有了主母,还能拿捏着部分家务,看似风光,说到底却只是个妾,还废了身子,再难生育。柳倩娥虽是个穷娘家继室,也没生育,但毕竟是现今主母,拿权大,又还年轻,哪日有了子嗣也保不准。 自己想郑家呆得安稳,恐怕还是得朝大这位看齐。 柳嵩见姐姐字句带刺,问得欢娘抬不起头,不免开声打了两回茬儿。 知弟莫若姐,柳倩娥先前见那胞弟看欢娘模样,就猜出柳嵩安了什么肠子,再见他此刻帮腔,看高姨娘看久了又堵心,干脆将人都打发了下去,各自回去,自己同柳嵩转去旁院二厅。 一进厅内离了人,柳倩娥甩了袖,竖了柳条儿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心痒莫过偷不着!别当我不晓得你这肚子里心思!你现如今住谁屋子里,可要记得清楚,念着他银钱也就罢了,那些歪心思就不消想了。” 柳嵩讨了几句饶,又说好话打岔:“自然是妻不如妾,可妾又几时比得上妻,瞧那姨娘如何蹦也是蹦不到姐姐头顶上就知道了。” 柳倩娥一提高姨娘就火大,刚刚大厅藏掖着脾气再忍不住,摔坐圈椅内,抓着焦婆子,半撒娇半泄恨地说些气话:“那个老狐狸精,我再懒得费工夫跟她九湾十八路地绕圈子玩心思,改明儿就直接几棍子打出去卖了!我连这点儿权都没,还当什么郑家夫人?” 焦婆子哄人功夫不赖:“谁说不行?天下主母都有本事将狐狸精打出去,可为着夫婿为着脸皮,偏偏又是打不得,不然来一个打一个,这家里人岂不打空了,哪还有那些丑行丑状跳梁小丑服侍奶奶,叫奶奶看笑话取乐?” 柳倩娥听了,这才算是消了气儿。 柳嵩见姐姐舒坦了,还有正形事,也就叫焦婆子掩上二厅两扇门扉,凑近低语:“姐姐近日与校尉大人可有往来?” 虽是自家人,这问也太赤-裸。柳倩娥抚抚盅盖,装聋作哑:“你说是哪个校尉大人?” 柳嵩笑道:“姐姐对你自个儿娘家亲兄弟还防范不成?我说校尉大人,自然是姐姐心心念着那一名。” 柳倩娥啐一口,见柳嵩神色,也晓得他是有求。 这弟弟,同自己一样,出身不怎么好,也没摊上什么贵人扶持,偏偏一口心倒是不小,自己原先大好佳年华时,见京里公公提着皇榜,来桐城给皇帝老儿充实后宫,发梦凭自己姿色,当个娘娘也不是没边没际事儿,指不定就被看上了,成日往那公公入住县衙大门石狮子前走来走去,结果硬是连皇城门槛儿都没摸着。 这胞弟也是一样,心思精细,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只偏偏自己这夫婿,对于钱财看得紧。 怪就怪自己蓬门陋户出来,当年嫁妆都大半是靠郑家贴,如今见郑济安不帮弟弟,也没什么底气恳求。 想来柳倩娥对这弟弟有些愧疚,说话亲热许多:“有什么,直说吧。” 柳嵩只说,霍怀勋正是个官场暴发户,还有岳河一党作倚仗,如今执了那郡王南下大半产业帮忙料理,思虑前后,若想生意上有个出路,与其等那姐夫转性等到寅年卯月,还不如说通霍怀勋,随便蹭他些油皮肉沫也总有个出路,所以托姐姐修一封书,他拜帖上门后,也好凭人情,借一步说话。 霍怀勋是姐姐旧人,刚好又赶上亲下肇县,这机会,柳嵩哪有错过道理。正牌姐夫靠不着,靠个冒牌姐夫也是好,姐夫多了不碍事,多个姐夫多条路啊。 柳倩娥却有徘徊:“被老爷晓得,我这儿可是不得了,你这个小舅子,经商寻资不找自家人盘算,找个外人,这叫什么说法?老家伙闹起来,岂不还得休了我。” 柳嵩一听来气,劈里啪啦就来: “我倒是想找姐夫盘算,他愿意听我?光是顶个城东小酒楼,牙齿咬断了都死活不允,硬是像我要拿他银子丢到水里去!面上待我嘘寒问暖当半个儿子,实则处处打压我,不就是瞧着他子息空虚,生怕我这内弟觊觎他财产,百年后给他谋了去?” 语气一缓,又添几分喜:“霍爷那边就不一样了,他那效命主子岳河郡王跟前朝魏娘娘是个什么关系,咱们明面儿不提,私下哪个百姓不晓得?不就是魏娘娘进宫前给前夫野男人生儿子!跟如今圣上,那可是实打实一个肚子里钻出来!同母兄弟大过天,如今皇帝心目中地位,那岳河郡王可是比几个亲王还受待见!托了多少名目,安了多少功劳,给这异父弟兄罩上个郡王名头,还觉着委屈这兄弟,白日黑夜捋着龙须叹息对不住生母魏娘娘。岳河郡王这可是红透了顶儿烧着头大人物,霍爷连这种人都拿下了,门道可有多宽!他们这些官面上人物,哪儿能不给自己谋划,随便左一左皇帝家钱银,吃吃黑洗个白,又算得上什么大事儿?我若得了他扶持,不比被这郑姐夫照顾要好上百倍!” 柳倩娥本就与这夫婿夫妻情分不深,近年愈是冷淡相对,如今听这胞弟说排,恰恰说中了心头难言之隐,对郑济安怨气又加几分,心思是一飘,滑到了霍怀勋身上。 见柳倩娥若有所思,柳嵩趁热打铁:“姐姐担心也不成问题,霍爷同我们都是桐城人,就算被姐夫晓得,横说竖说哪里还扯不到个由头?影响不了姐姐这边。” 柳倩娥想着也是。 其实就这一个兄弟,娘家这边只有他一人,又哪有不帮道理?郑家也没个说话人,无非就靠着这弟弟了,拼死了也是得帮。却还是正经提醒:“霍大人虽跟我是旧交,但他如今到底是官场中人,面上再随和,心里也自有一套想法,不会叫你一说就什么都应了,你可别高兴得太早。退一步说,就当他用了你,你事办不好,怕他那种人,也不会因为我情面对你有个笑脸。” 柳嵩闻言,面色稍凝,陷了沉思,想那霍怀勋确实是个不好相与货。 前年其人下头一名武功至武翼郎想要升个正位,钱面上没打理好,结果那名武功至武翼郎非但没升迁,反倒一纸调令下来,被贬成了个九品城砦。 去年岳河郡王下面有一处生意出了纰漏,闹出人命官司,问责了霍怀勋两句,霍怀勋迁怒那名地方生意负责人,说是试军器库来刀,试着试着,说是手误,把人给一刀子削平展了……事后还嫌人把自个儿刀口子给磨卷了。 有一则传闻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只说这霍怀勋有个挠人痒怪癖好,一回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见一个家养小妾正吃饭,来了兴致,好端端跑去逗弄,将人挠痒挠得死去活来,眼泪都流不出来,求饶都没了力气,正巧一个大肉园子还没吞下去,笑得卡喉咙里,活活给噎死了…… 这样个阴鸷狠辣,行事荒唐奸党,柳嵩既然想要找他挣前途,哪会不做功夫,事先好生查查道理?见姐姐有松口帮自己意思,他已喜出望外,信心满满:“霍爷是个什么人我自然晓得,别说现已经自成一派为官儿风范了,就光说当年他扒上郡王那些说不得巧手段……” 柳倩娥立刻阻道:“那些街头巷尾坊间传闻,你姐夫像个妇道人家似关上家门天黑骂骂也就算了,你啊你,明知说不得还胡乱说?仔细害这张嘴巴上。” 柳嵩连忙笑:“也就顺口一说,弟弟有那么傻?”为了叫柳倩娥宽心,又不无深意,慢道:“既然上门拜访,自然得带礼物讨宾主欢心,我已准备好,定能叫霍爷喜欢。” 柳倩娥稀奇了,却晓得这胞弟历来周密,见他闭口不说,不再多问,只过后亲笔给霍怀勋题信一封,信内托付胞弟,自然也不乏旧日情谊之词,用火漆封了,折好私下交给柳嵩。 吃肉之计 三鼓角四鸡,日色高升月色低。几日晃过,欢娘谨守郑家家规,按着柳倩娥交代,倒也习惯了,并不如之前想那样难熬。 日子短,素食能熬得住,时间久了总得有个办法。 供品根据季节天气,隔几日一换,每次都是韩婆子从灶房拿来,由欢娘亲自奉上。 欢娘由不得,打起了供品心思。 除了一些时令水果,就是整鸡全鸭肉食,太招人眼,缺了一口两口,就算韩婆子不注意,拿到灶房去,也得被别下人怀疑。 欢娘每回跪堂前蒲团儿前念经祷咒,盯着口水都哗了半尺,也不好下手。 没几日,正巧赶上小公子生祭,供品里出乎欢娘意外,有一大瓷碗鲜肉小馄饨。 韩婆子说是小公子生前喜欢,以往过生时,人家小孩儿都是吃长寿面,这小公子另外还得加一碗馄饨,后来慢慢成了习惯。 后来,每逢这儿子生死两祭,老爷仍是差人做上一大碗,放来东院这边。 端过来奉上供桌上时,还冒着热气儿,汤上飘着绿油油葱花和金灿灿油星子,皮薄肉馅馄饨一个个透着粉色鲜肉光泽,勾引得欢娘哈喇子又掉了几颗,许久没见荤,眼珠子都绿了。 这散食好啊,缺漏一两个,也叫人察觉不出来。 无奈郑济安也是习惯成自然了,鸡鸭鱼肉倒是日日不落,偏偏一碗馄饨,还非得等着有纪念意义日子才端来供着。 当天趁韩婆子不,欢娘悄悄舀了两颗,填了点儿没油肚子,世界顿时精彩了。 欢娘摸着可怜兮兮小肚皮儿,对着手指头琢磨,也不能每年就等着这两次吃点肉啊。 翌日破晓前夕,还不天明,韩婆子早起烧水,刚晃着肥胖身子下床,只听见内帏尖叫一声,等冲进去,见欢娘由榻上坐起,满头大汗,气儿都没喘匀,直勾勾盯着半开窗棂外。 韩婆子忙问:“姨娘这是干嘛?”记得窗户昨夜是关了,晚上也没起风哇,现下大敞着,支架子都地上滚了老远。 欢娘白着一张脸儿,指着窗户,颤声:“少爷他可是走了?” 韩婆子出了身冷汗,却也只当欢娘发了噩梦,再听她说得似模似样,想着搬进东院头一夜,这丫头也是闹过一场,难不成这屋真是有什么不干净?吓得赶紧跟郑济安说了。 打从儿子没了,郑济安从没梦过,一听欢娘梦到了,喜忧交加,激动得拉了欢娘,要她说个明白。 堂下十几岁守灵小妾侍,面色寡白寡白,揪着个裙角喃念,只说自己睡到半夜,也不知是梦是醒,见着个蓝衣公子,约莫二十上下,温文儒雅,修俊如谪仙,站窗户边,问自己可是来家人,自己当时睡得糊里糊涂,也不知道害怕,点头说是。那蓝衣公子忽冷眉一翻,变了脸色,咆哮开骂,说自己既然是家人,为什么逢生辰才给自己煮馄饨。再等欢娘惊悟,眨个眼儿,蓝衣公子已经是翻窗而过……不见了踪影。 欢娘师承田六姑,演技自然不弱,说得神神叨叨,又恐慌至极,听得郑济安那叫一个捶胸顿足,老泪纵横,儿子生前喜好身着圆领大袖蓝色襕衫,再听欢娘描述相貌,那梦中人不是儿子又是哪个。 儿啊儿,你要馄饨都要到了梦里,可见为父是有多怠慢,只晓得烧纸马僮仆,叫你阴间不捱穷,哪儿又想到你还留恋阳间舌尖上一点烟火……郑济安想着心肝脾脏腑都是疼,每日照三餐地给东院那头供上馄饨一大碗,又悉数将小公子生前爱吃酥点甜糕羊油烤饼等添加上面。 其中有道菜叫“过门香”,就是将各式各样鸡鸭牛羊肉捏成团儿,下油锅炸,也是那小公子生前挚爱。 欢娘简直被小公子嘴巴嗜好感动得泪花儿直迸,这不就是为自己量身订造菜式么。既便利,又是全肉大宴,早晚给他奉香磕头都响了不少。 时间一长,欢娘知道了分寸,看着情况东挪西移,便能私下借着供品捞点儿肚子油水,餐食不至于太寡淡。 吃肉补营养问题,勉强算是暂且解决了。 那小公子长什么样儿,她哪儿知道?不就是瞧着郑绣绣模样胡乱懵,听袅烟说小公子是个美男子,郑绣绣生得也好,那么这兄妹两人,五官该不会差得太远。再说了,长得俊古代读书人,再怎么千变万化,总不是面如冠玉,皎若玉树,濯濯如春日柳?再如何,也不会是个矮子胖子麻子。 而那蓝衣,就是花了点儿心思。主屋红木四脚衣橱内,亡人服侍冠帽保存得极好,欢娘见里头蓝色袍子居多,想必是这小公子喜欢颜色,便顺带加了一句。 除了小公子服饰,欢娘发现个好去处。 小公子卧厢外西侧是两层楼书房,离欢娘这边住耳房都东院内,但隔了一扇月洞门,拐个弯儿就到,修葺得很花心思,从卧厢边挑出一间,单独而造,青瓦元宝脊上祥兽鸱吻高伫,顶楼两排梨木万字书格不沾灰尘,架上藏书丰富,分门别类。 这年代科举同明代相类,考试重头内容近似于四书五经与八股策论严谨,可小公子藏书内,却有很多宽松风雅词赋诗论,甚至还有通俗易懂民间话本和传奇演义,这些书压里面,外头统统包了一层皮,遮得严实。 欢娘意外,这小公子面上是个成绩好乖学生,其实也不算太老实,私下偷看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呢。 原先常春馆内,虽能看两个字,却哪儿又叫读书,零零碎碎不全面。欢娘也就主动领下扫除书房任务,每日过来读书打发时光。 —— 不觉近秋,天气渐凉,几日下了连绵秋雨,添几分瑟冷。 这天正是月中十五,郑氏夫妇一如平时,去城内佛堂找送子观音娘娘求子,按往日惯例,得是用了午饭,添完香油才回,家人一道跟去有高姨娘、焦婆子同各自几个小厮丫鬟,浩浩荡荡走了一排,家中顿空了不少。 郑绣绣知道爹爹一向不许自己出门,往日也从没费嘴皮子恳请过,这日却不知道怎么,站门口送行时,咬了半会儿唇,才托身边婢子腊梅过去,说想一道儿去。 郑济安看上去很意外,可自然不许,手一挥,叫腊梅将女儿强搀进去。 欢娘彼时也站人群堆里,见郑绣绣霎时变了脸色,还不愿意进去,又多求了几次。 郑济安不高兴了,高姨娘生怕惹了老爷出外兴致,这才过去跟郑绣绣劝了两声。 郑绣绣不敢忤逆爹爹,很是不满地望了这姨娘生母一样,轻轻甩了手,一副小脸扭成了个丝瓜馕儿,才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大门,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闺房走去。 养家里好好闺女儿,闹着要出门,欢娘免不了心头一动,悄声问韩婆子:“老爷这次出门,是不是跟友人同行?” 韩婆子心想这小鬼灵光,还挺会看形势,答应着:“还不是那霍大人,说是这肇县香火地儿还没去过,到个地方当然得要拜一拜当地神灵,今儿见老爷一家要去,说顺便一道,门口接人马车都是霍大人特地赁来,今儿卯时便来了,停了半天。” 郑济安被赶鸭子上架,被那霍怀勋硬生生逼成了个陪游。 果然那郑绣绣就是害了相思病,可怜,可怜,哪里找不到个多情公子,非得惹上这么个孽缘。 欢娘呲牙感叹着回了东院,待料理完小公子供奉事儿,转去书楼掸扬尘,半途下了雨,想着今天也不用去给郑氏夫妇请安行礼,干脆一边等雨停,一边随手抽了本豪杰刺马案,不自觉倚着柜角儿,坐木头地板上看了小半卷,再一抬头,天色还阴着,但时候已经不早了,起身下楼,只听楼下门外传来人声动静: “欢姨娘里头?” 楼梯窄陡,阴天白日里,又没掌灯,乌漆漆,欢娘听见是柳嵩声音,想这家主都不宅内,他怎么跑了这儿来?吃了惊,脚下一滑,差点儿没跌下去。 柳嵩听里头“啊”一声压得低低呼叫,大声问:“欢姨娘怎么了?” 欢娘怕他进来了,连搁楼梯拐弯儿毛掸子都忘了拿,扶牢了把手:“没事儿,这就下来。”慢慢下去开了门,见这舅老爷腋下夹了个彩陶制长方奁盒站门口檐下,出外福了个身子,左右望:“韩婆子去了哪儿?舅老爷怎么跑书房这边来了?” 门一开,柳嵩看小妇人从楼上奔下来,站定面前,见欢娘着浅藕小襦衫,银白绉纱裤,软软一具腰肢儿间还系个鸾带,侧边打个花结子,乌鬓松款款地绾个髻,除了一小柄茉莉簪子,浑身上下,半点耳珰吊坠饰物都没,却是俏到了骨子缝里,再见她露出一段颈项雪白如玉,竟呆了小半会,口干舌燥。 他打理郑家香粉铺,宅内每月脂粉香膏、胰子头油等女眷用度都由他安排分配,然后叫各房婢子婆子过来挑选领取。 今儿晌午前,正巧铺头那边长工将宅内用度送来,不知怎,柳嵩见这宅子一空,竟发了别样心思,亲自拿了粉膏,过来了东院。 想着那小娇娘身边跟着个婆子,又不便进去院子里,柳嵩并不作指望,远远月门外头,望一眼图个眼睛舒爽舒爽也好,谁想天从人愿,老天爷竟是给了个大好机会,那婆子说欢娘去了死鬼外甥书楼那边。 他夹了妆奁,随便说了两句,趁韩婆子进厢,鬼使神差由另边篱笆小门进了主卧那边书楼,本还揣着一丝儿不安,这会儿见着面,那点儿不安都没了个干净。 欢娘也不好这儿逗留,只道:“怎好麻烦了舅老爷亲自跑一趟送这些身外物,这哪像话,韩妈妈也是……妾身去拿掸子,再跟舅老爷去主院那边。” 拿掸子?欢娘事后只恨不能掌自个嘴,这当口还管什么鸡毛掸子我去。一转身,只觉背后热浪一扑,两边腰被人一掐,抱了个不撒手。 柳嵩是个不白走路势利人,既然来这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 本来还撑得住,见这小娇娘回个头,上楼去拿打扬尘掸子,屁股一扭一扭,柳嵩忍不得一股子滚热由头往下沉积,直冲小腹,摔下盒子,上前就搂住一团软玉,想要借这外甥黑咕隆咚书楼行个好事,将怀里肉儿推着就往地板儿上压,呐呐恳道:“娇娇,打从你进了家门,我是早也想晚也想……想得我做事都不得力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从了我吧……” 挣私房钱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男人哇,见一个心头好,就是娇娇。 欢娘咂着是攻他下盘还是击他上围,却发现两边无路,肘子被拐死了,推也推不动。柳嵩得了势头,愈发来劲儿,将这小人儿拦腰抱了就要蹬上楼,刚抬脚踩得木头缝咯吱一响,欢娘转去半边脸儿,虎脸喝了两声。 红唇樱桃滴露般,潋滟开合,瞧得柳嵩越发魂飞魄销,三迷五道,恨不能将这小人儿摁了地上大入海干一场,却见她将两手强撑边上扶手,死活不上梯,倒不像个惊慌妇孺,不哭不闹,蔷薇檀口里字句如箭:“舅老爷这是要逼/奸妾身不成?” 柳嵩见她冷静,反倒添几分兴致,如下了锅鱼,煎得冒热气儿,脚都软得不像话,情不自禁要将舌头往那方银牙编贝里面钻,只将欢娘当做幼儿哄:“何必说得这样难听,舅老爷这是疼你。你没得夫婿怜惜,小小年纪,孤寡一人,外头受了委曲都没个说话人,今后舅老爷就是你贴心人……就给我一次,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求你……求你……舅老爷给你买吃食,给你买花衣……”嘴巴说着,手也不歇气儿,堪堪覆上一对养得娇气丰隆,攥了掌心儿像乞丐接着了馒头,死活再不放。 啊呸!欢娘一把打开他手,佩服他一边亲得热乎,一边还接得上气说这么一串溜儿话来,居然还没被噎死,避了嘴脸就将柳嵩朝外推:“孟浪!就不怕妾身跟老爷说吗?舅老爷就不怕被扫地出门——” 怪道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自己这名不正言不顺,啼笑皆非死人妾。 虽然没个倚仗,到底还有老爷和这一大家子,还没沦落到是不是个男人就敢肖想地步。 这威胁若是早一刻说,或许还能震住柳嵩,这会儿欲/火攻心,就是跟皇帝老子说也不中用了。 柳嵩稍稍一滞,却不是怕郑济安,而是诧异,之前只当欢娘年纪小好糊弄,现才知并非是个没主见,又多下一份功夫,扑拢上来,为了镇住欢娘,将说不得话都掏了出来:“大姐是疼我,多骂我一顿,我那姐夫哥看上去脾气不小,其实也是个好说话,难不成为了沾了你身,还拿我去衙门?我那外甥没了,郑家如今连个男人都没,旁枝也没几个人了,你当日后会落哪个手里……” 这话来诱哄不经人事小少女,怕也混过去了。欢娘绉纱裤子被他扒拉下来几寸,只得大声道:“老爷是礼让着舅老爷,可难道还能礼让到舅老爷偷闯郑家库房做些鼠窃贼偷事,都不做声儿么!” 柳嵩一惊,只料不到被她瞧见了夜半潜入事,胯/下孽障生生萎靡下来,松臂,从欢娘身边退开几尺。 若柳嵩不强行求欢,这事儿本就烂了欢娘肚里头,这会儿讲出来,其实有些胆颤。 住郑家,抱着姐夫哥腿谋生,这舅老爷已算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说话都不好大声。账房是何等重要地方,就是一大家子财源命脉,他一个妻家内弟半夜三偷偷摸摸进去,若说郑济安提前是知道,欢娘铁定不信! 郑济安没了儿子,钱财方面,本就神经敏感,生怕外人虎视眈眈有什么图谋算盘。若知道柳嵩行径,就算不报官,也铁定是得将他叉出去,变成拒绝往来户。 欢娘将这见不得人秘密来应急,却还担心柳嵩被逼急了一个冲动,将自己给灭了,一说完,趁他退了几尺,连忙起身往门口走去,还没拉开门,见柳嵩再次过来,生怕他又得纠缠,一惊惧,甩手一个耳光摔去,“啪”一声,正划过他清瘦脸门上。 指甲壳儿蓄得尖尖细细,一不留神,将柳嵩左腮,拉出个半寸长红印子。 柳嵩是个分轻重聪明人,不是精虫上脑就成了个牛脑子,见这小娇娘软硬不吃,哪儿敢闹大。 进库房图个什么,还不是为着巴结那霍怀勋!这可是连姐姐都不晓得私下行迹,若抖出,别说郑济安将自己大卸八块,姐姐再维护自己,也不会得罪夫家。 这会儿柳嵩哪还顾着那些风花雪月,刚刚上前不过是试探试探,没想欢娘回了脸就是劈头一耳光,耳朵嗡了两下,苦笑捂了脸:“我姑奶奶,哪儿想到你这样厉害,只是来给你告饶,你扔我耳刮子作甚?” 欢娘心忖扔你耳刮子我还嫌手疼呢,却见他将彩陶妆盒拾起来,又主动开门走出去,咳两声,清清嗓子:“来挑挑有什么喜欢,若还有缺度,直接跟我说,我再去铺头拿。” 欢娘闭上书楼门,见外面雨停了,阳光照得院落光堂,这才放下心,见柳嵩已是一副没事人儿样子,全没刚才强意,晓得他是收敛了歪心思,全当白日被鬼压了一回,赶紧捡了几个香囊膏盒,朝月门那边主院走去。 柳嵩见她不吭气儿,恐怕她还有郁结,到时想不通又跑去告状,跟后头叮嘱连连:“那晚事,姨娘千万给忘了,今儿书楼这回,就当我是鬼遮了眼。” 欢娘见他穷追猛打,晓得这事儿成了他疙瘩,只怕今后还成了个撇不开尾巴,偏颈答道:“你我说白了,不过都是寄人篱下,没个底气闲人。妾身薄命,怕是得这宅子呆上一世,满身力气劲头没处用,只得拼了命想法子叫自己过得好,不叫别人迫害自己。舅老爷是个有经纬大男人,不会一辈子屈居这宅院,不必为着这院子里小人小事费心。舅老爷不犯妾身,妾身必然碍不着舅老爷。” 这话将柳嵩听得无言好回,半晌才瞄着这十几岁小人儿,口气极不是滋味:“我瞧你这造化,郑家怕也是困不住你,你可别妄自菲薄了。”说着已走到月门口,柳嵩眼看她要跨过去,突然一伸臂,将门拦住。 欢娘竖了警戒:“舅老爷又怎了?” 柳嵩就是个裹筋缠肉纠结肠,对郑家家产有多深心思,就有多怕险心曝露,思前想后,还是不大放心授人以柄。 若是这欢姨娘跟长相一样软糯糯,倒也不怕,眼看她先抑后扬,又说出这么一摊子话,分明不是个由人牵鼻子,如今冒犯了她,又有口实捏了她手里,就怕她今儿说得好好,改明儿变卦了,拿住了自己。 他自己是个藏异心,看别人,统统觉得肚子里有诡。叫人闭嘴法子,除了杀人害命,也就是将这人拉到一条绳栓上了。 杀人害命柳嵩就不敢了,只笑道:“欢姨娘说得没错,你我境遇相似,性子也贴合,欢姨娘可有想过同我一样,给自己个儿谋划谋划,攒些私用,以图日后也安心。我是男儿身,到哪儿都好做事,欢姨娘虽是个女子,手足拘束一些,但胆识也不算小,有我响应着,必定也能得些好处。”一来牵制住,二来总还没死绝了心气儿,天长日久,总还是有些机会。 欢娘嘴上不说,腹内却一动,自己说是安于郑家当个米虫,半侍半妾、冷冷清清过完下辈子算了,其实又哪儿能没个指望呢?难不成还真想一个人孤零零,每日上香,吃斋,去书楼看看书,循环往复,打发完这一世么? 骨子里,到底有几分不服气啊。可这指望打哪儿来?说穿了头,除了钱,还是钱。 这年头,撑起一个家,自招女婿顶梁孤寡女子,还是有,并非她原先认为,古代女就该窝内宅不见天日地等死。可对于她这出身,实难度太高,所以没怎么想过。 连个自由身都没,卖身契还攥人家手上,还谈什么别? 可如今柳嵩这么一讲,她倒是悟了。她也明白柳嵩用意不单纯,可书楼这一遭,也算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机会。奔头奔头,不奔哪儿有活头。 想了想,欢娘停住脚步,并不跨过月门去。柳嵩一见有戏,示意她跟自己一齐走到旁边墙缝边,暗中瞧她行止淡定,经了刚才一番戏弄,也没个恍惚和脸红,说是脸皮厚不知羞风骚/妇人吧,又不像,对这瘦马馆出来添了复杂心情,造次念头彻底掐成了齑粉。 欢娘看他审视自己,只想速战速决,反倒主动开口:“妾身并没过人长处,又不能出宅,能做得什么?” 柳嵩只想将这小娘子给收服拉拢了,脑子里大略将郑济安名下所涉生意过了一道,问:“姨娘可会纺纱织布?” 欢娘摇头:“瘦马馆不教这个。” 柳嵩唔一声:“针黹女红可是利索?” 欢娘犹豫:“谈不上。”所以原先给田六姑捞外水,一群帮工中挣得少,来了这年头七八年,这手上缝缝补补活计,就是差半口气儿,不如别人穿针引线得龙飞凤舞。 柳嵩拣这都是堂而皇之能叫她宅内捞些进项名目,寡居无事,侍奉家主之余,拾掇拾掇手头活儿,彰显贤惠温柔,偏偏跟她技艺样样儿不对口,倒是有些头疼:“总不能叫你去教小童识字念书罢。” 这般一说,他记起听姐姐讲,这小娘子瘦马馆似是跟着念过几天书,脑门儿一拍,转了心思:“我如今给姐夫哥料理香铺,托县里官夫人富太太赏脸,铺子生意算紧俏,铺内香粉膏脂,须记录其中香料名称种类数量,若有常客要求,也得摘抄下来,随货单一道儿送去。这些笔头上事务,逢了年节旺季,忙不过来,姨娘要是识字,可一试,我到时跟大姐说一说,该是不成问题。”其实哪儿又有忙不过来,不过找个由头。 怎能不试,欢娘连番点头,说起这调脂弄粉事儿就难不倒几个女子。 二人粗粗合计一番,前后离了月洞门口。欢娘想着能有些进项,这日子渐渐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准,心思扬高了不少,拿着毛掸子走路轻飘飘,不觉透出了几分少女习性。 柳嵩盯着那雪造身子骨猛看会儿,直至拐了弯儿不见了,才从篱笆墙门探出身去,不走两步,只见不远处有个熟悉影子,扒半截青巍巍荼蘼架子后头,探头探脑。 虽是郑宅丫鬟打扮,却是一脸不安生相,这会儿勾眉溜儿眼,正朝这边打量得欢。 自己个儿撞上来!柳嵩眸子一暗,大步过去,拉了那人,几步拽到边上无人小客厢内,“哐”一声,拉下门闩,又跑去扯紧了帘子。 杀她风头 那丫鬟正是郑绣绣身边腊梅。 门一闭上,柳嵩一把邪火还汹汹积着,话懒得讲,也来不及进去内间,将腊梅推了罗汉矮脚榻上就要办事。 腊梅装模作样儿推了两回,捺不住了,往他裤裆里一掏,掏出来个老相好,握了手上还急吼跳动,叽叽咕咕地奉承:“舅老爷生得龙腾虎跃好生精神……看得奴奴一颗心都是噗咚咚得跳,可得怜惜着奴奴……” 这婢子与柳嵩不是一次两次,自然晓得说什么话能讨他欢心,那儿纵是条两寸蚯蚓,也得睁眼说瞎话给他夸成是个擀面棍。果然,柳嵩一听炽欲大涨,直接扯了腊梅身上绣蝶鲜色肚兜儿,举起两条腿架了肩上,进巷狂|抽急捣。 腊梅早破过身子,倒也轻车熟路,一具小腰扭得甚美,偶夹时缩,间或说些舅老爷威武、舅老爷雄壮淫|语浪|话,将身上男子伺候得淋漓畅。 对垒两刻,云消雨歇,柳嵩舒坦了,将光溜溜女身推下,记起刚才,斥道:“胆子倒是不小了,盯我哨!” 腊梅起身给这舅老爷整衣束冠,接口:“奴婢哪敢!只是许多天不见舅老爷,奴婢惦记得慌,今儿难得见家里人不,又见舅老爷院子里走动,不自禁跟了上前,这一跟,哪又晓得跟到了东院那边。” 柳嵩晓得这丫头不安于跟自己露水之情,打从搭上自己,就是想要个名分,皱皱眉,将她又推一把:“什么东院西院?你这悬乎口气,没事也说得像是有事,我同那来小寡娘送点用度,天经地义,正大光明,里头还有韩婆子看着,是怎还碍了你腊梅姐不成?” 腊梅瞥他颊上那一条女人家指甲划出来血印子,心里呸一口,嘴巴上却道:“舅老爷这话说……腊梅今儿什么都没看着,什么都没看着。”想着那日欢娘也是得了自家小姐抬爱,如今竟又被舅老爷瞧上了眼,口中虽没甚,心上却被浇了两勺醋。 柳嵩见腊梅脸色不大好看,从袖口掏出个精致银香球,捏指间她脸孔前故意转了一转绕了个圈儿。 腊梅接过来,见这硬面香囊是镂空罩面,里头层层绕绕,做得十分细密,凑近鼻下,净是幽香,却又适可而止,并不冲鼻,十成十是高人巧匠打造手艺活儿,晓得不是个便宜货,喜出望外:“这可精贵着吧,舅老爷舍得给了婢子?” 柳嵩有几分得意:“算你识货,这可是过了当朝郡王手!没什么不舍得,从今往后,这类物事多了去,只要你乖巧听话,好处大大少不了你。这个,就当你上次给我打点妥当了账房那边事……” 郑家管理账房赵相公恰是腊梅一名远房伯父,腊梅进郑家做活也是经这赵相公推引。 柳嵩夜闯库房,就是腊梅将伯父夜间灌了个死醉,偷打了主家重地锁匙,给了柳嵩。 若被主家知道,就是死路一条,可为讨这舅老爷欢心,腊梅也就豁出去了。郑家,无非就是个奴儿婢子,毫无出路,年岁久了,做得再好,要么跟着郑绣绣陪嫁出去,要么便是留郑家,配个小厮,继续为奴为婢,纵出去,还是嫁个门当户对穷鬼过完下世。 腊梅听柳嵩说完,忖他平头百姓一个,几时能跟皇亲国戚有了干系,当他吹牛屁,却还是将银香球儿认真裹了贴身小衣里,夹胸脯中央两团雪软当中,当个龙宫夜明珠一般珍惜着,又悄悄望柳嵩一眼,蹙了眉尖提醒:“就当没这打赏,舅老爷吩咐,婢子也得肝脑涂地。只舅老爷应承过,说是库房那事儿办好了,就拟日子迎腊梅过门,腊梅一个字都没忘,可眼巴巴瞅着呐。” 偷匙一事重大,不搬出这条件,怎能换得到腊梅舍得一身剐给自己办事? 柳嵩当时也就信口一说,甭说瞧不起这低贱粗鄙内宅丫头,就算有这意思,留桐城那母老虎也不得依自己外头讨小,这一路来肇县盘缠和结交人脉生意本儿,还都是那岳丈家给呢。 想着,他将腊梅揽了过来,手摸进胸衣内,把玩着打茬过去。 —— 再说柳嵩那头,这日跟柳倩娥大致说了叫欢娘帮手铺面意思。 本来这事儿有些说不过去,颇棘手,却也刚巧叫欢娘碰上了好彩。 郑济安前几日陪霍怀勋下曹家庄时,水田边摔了一跤,当时不觉什么,回来后一夜之间脚背肿了老高,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地,本就身子骨脆,这一下,虽不曾摔个半死,却也是半死不活了。 铺子那边大半交给成管事与柳嵩交替督促料理,郑济安哪儿还管得着别,每日挺尸床上,嗷嗷指天怨地大骂霍怀勋都没功夫。 柳倩娥晓得这胞弟怕是于心不死,却拗不过痴缠,无非内宅女眷屋院里头搭个手事,又正是家中多事之秋,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提醒柳嵩先别跟姐夫说,免得又叫他多操些心。 柳嵩点头应下,心不焉接道:“要不要我跟铺头那边打声招呼,去姐夫旁边伺候几日。” 柳倩娥见他漫不经心,哪像是真关心人,晓得也就是个客气话,摆摆手:“歇了几日,敷了几记膏药,也能下床走动了,就是心情不好才不愿意出门罢了,不中用哇,跌一跤,把一点儿男人劲都跌没了。你将外务给他打理好就得了,用不着去当孝子,”顿了一顿,语气变了:“再说了,伺候人多着呢,有人贴着像膏药,扒都难得扒下来,不知道还以为她是郑家夫人!” 柳嵩晓得这姐姐又来精神了,也就陪着笑道:“姐夫摔跤这机会,可别好事了那高姨娘。她会做样子,大姐就算懒得做,也得交给别人去做,杀她风头。” 柳倩娥当然明白弟弟说别人是谁,颇有些烦:“你不知道,那妙姐真是个扶不上墙烂泥巴!上回我叫老爷去她那边儿过夜,老爷难得听了我,当天回家就去了,结果第二日又转去了瑞雪院。我一问妙姐身边伺候鸽儿,她说妙姐还是跟往日一样,做事笨手笨脚,浑浑噩噩,五六岁娃娃都不如,老爷去了,连给他摘个帽子脱个衣服都是蹑手缩脚,捧个茶摔了,泼了人一身,老爷说了两句,声音大了些,她硬是吓得躲墙角不出来了……你说说,我要是个男人,我也是喜欢不起来哇,何况我家这老头子尝惯了高翠翠那狐媚子劲儿!” 柳嵩声音压低,一笑:“姐姐当初选了这名小姨娘进门,不就是看中她像个五六岁娃娃么,现又怪什么烂泥扶不上墙。” 当初柳倩娥给郑济安主动买妾,一是迫不得已为承继香火,二来也是为打压高翠翠,可又怎会真心给自己多安个锋芒盛敌手。 挑那些粗丑,显得自己居心不好,又压不住姨娘,郑济安不会瞧得起。 刚好从桐城返乡路上,人牙子来信儿,说临近乡下闹了一场瘟疫,一个私塾先生家里人都死绝户了,剩下一个女儿,实难得养得起,又不忍心叫她跟着一起饿死,当婢子嫌糟蹋了,只四处打听,想托付个清白好人家当妾,又说那女孩儿长得倒是不错,白白净净,秀秀气气,不像那些个乡下大脚粗丫头。 柳倩娥将人拉来一瞧,乐了。确实标致年青,还识字,爹爹是个秀才,不胜过高姨娘百倍?可心儿是,妙姐漂亮,难够得上威胁,估计是乡下人,憨厚老实,像个鹅似,缩成一团儿,话都不敢多说,正合自己拿捏。 谁想接回来才知,这妙姐竟是过了头痴,完全吃不住那老头子,别说代自己应付高姨娘了。 听了柳嵩话,柳倩娥面色一讪:“是,我是满意她性子才领回来,可,可这也太傻气了啊!我买个柿子还能吃呢!说她有病吧,她能吃能睡!说她是个白痴吧,看着也不像哇,还会画画写字呢!唉,总归是我看走了眼儿。”说是如此,还是叹一声:“我这是过什么日子,一边儿得防着贱人,一边还得教个傻子!倒霉。”亲自领着焦婆子,去了西边小院儿那头亲自调/教妙姐,打算叫她换下高姨娘,去侍奉养伤郑济安。 —— 柳嵩这边打了招呼,也就从郑家香铺内遣人先带些简单笔头事情回宅内,转给欢娘手上。 中间总得有个交手人,韩婆子懒惰,又是个老油条,脾性掐不准,欢娘想了想,怕她懈怠或者污了自己钱银,递个信儿过去,叫袅烟帮忙着两边传送着。 袅烟是关不住人,一听能时时出门放风,欢喜还来不及,忙不迭应下。 这时代办公自然没有高科技,但每一担进出库存货物却还是得真刀实枪地明白记录,尤其是郑家香粉铺,比上不足,却也总算这一带同行里龙头旗舰了,近旁县镇同行小店每隔些日子,都会来进货,所以出库单入库单还不少。 香铺送来纸单上包括库单和货单,前者是针对铺子内部流通使用,后者是随货一道给客户,若是熟客或者货大,货物会由郑家伙计赁车派去,故纸单上还包括送货具体府宅与主家名讳。 香料名称繁复杂陈,多了叫人看得眼花缭乱,说到底,却也只是个不费脑子重复工种,照着原纸誊撰,再送去铺内扎成整部,没过半日,欢娘也就上了手。 —— 欢娘将头一次誊写成果叫人送去店铺后,被伙计顺手置放铺子里柜台角边几天。 柳嵩这日得闲,倚铺子柜台,拿起来随意一看,瞧那字迹,先还没注意,再想起是哪个墨宝,倒很有些意外。 家中那小姨娘生得娇滴滴,可字却是一钩一捺,一折一撇,煞是行云流水,有点儿劲道气魄,若不说,还当是个小少年写出。 柳嵩看着那字,只忖总算是跟那宅内小娇娘拉扯了干系,不自觉摸了摸脸上刚结痂指甲印儿,打心眼儿笑咧嘴,自己这边刚刚结交了昭武校尉,家里那病怏怏姐夫哥再两脚一蹬,好日子就算是真正来了。 想着,他不由拨弄了两把算盘子儿,又将欢娘碰过库单捏手里摩,只当是蹂那小娇娘玉肌雪肤,正白日里发大梦,听店子阶下传来脚步声,走来煞是眼熟一道身影。 错调脂粉 郑家香铺对着县内主街,柜台前面是一条官道,沿边一溜儿酒肆茶寮、贩夫走卒,铺子门口向来聚着临时待客拉活儿马夫轿夫,因逛香铺贵户女客居多,甚或还夹杂几名不及驱赶叫花子趁机混了进来讨钱。 铺子门口白日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已成一道风景,这会儿阶下身影走近,人群却渐而安静下来,又慢慢退散开去。 一名三十来岁男子面白无须,眉清目秀,堪比女子,一副武官精贵装扮,正皱着眉头,嘴巴里吆喝着驱走一干白丁,为后头主子开道,声音雌雄难辨,叉了腰就斥:“穷鬼还不滚远些!堵了个水泄不通挡了爷道儿,将你们个个叉进衙门大牢里去关个七八上十天才晓得厉害!” 有个不知好歹小叫花子看不清形势,只见来人衣着锦绣,不像普通布衣,傻里傻气上前举手讨铜板,那白面男子发烦,抬腿就踹去:“当我跟你说玩笑话!” 这人正是陪同昭武校尉一道来肇县副尉官儿窦小凤,也是郡王府出身阉奴,自幼岳河郡王旁边伺候着长大。 本朝阉宦之职大半只司府邸内务,不得逾越政事,不得插手军权,可这窦小凤被主子谏上,弄了个副尉军官职衔,可见极其得宠。 其人跟霍怀勋关系好到个不行。 据闻霍怀勋当年凭戴罪之身踏进郡王府门槛儿,窦小凤也是推手之一。后来将岳怀勋引荐为主子跟前红人儿,二人是沟壑一气,结党甚深,这回也是郡王吩咐下,担着副尉辅职,同霍怀勋一道来肇县。 柳嵩一见打头这位,忙不迭放下手头事。 去城东客栈找了霍怀勋几次,帮着传信儿便是这阉人,见了几次也算熟人脸孔了。 后一次见面,霍怀勋接了柳嵩带去那份伴手礼,并不说什么,只赏了几盅好茶,拨了两个金贵饰品给他,叫他回家等信儿,再无下文。 今儿竟然上门来,定是有不得了好差事,柳嵩想着恨不得一蹦老高,转出柜面,下阶像迎老子似:“哎哟!霍爷,小凤爷,两位爷可是叫草民大不敬了!来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只见昭武校尉今日着了墨绫箭袖袍,青缎压云薄底靴,一身武官常服,衬得人鸢背蜂腰,极矫魁修长,似是出来晃荡,满身锦衣绣裳都压盖不住骨子里透出悠哉市井闲气,正从窦小凤后头显出昂长身影,弯腰将踢得半死小叫花子扶起来,朝窦小凤摇头指点:“凤啊,待百姓就该待自家儿孙般,怎么能这样粗鲁?小孩子家骨头还没长扎实,被你这么一攮,给散了架怎是好。”又拍拍小叫花子腿,语气温和:“没摔着吧。” 窦小凤心忖,装,你就使劲儿装,装死为止。老娘这辈子都甭指望有儿孙,你这龟儿子不又奚落老娘么,也习惯了他外人面前竖父母官形象虚模伪样,双臂一抱,嗯哼一声,不当一回事儿。 那小叫花子同乡连忙上前磕了两个响头,将小孩子带走。 窦小凤先一步走到柜台前,将案面上账簿录本捡起来,瞟一眼柳嵩:“哟,柳公子这小舅子当得好,给姐夫哥看铺子可真是心竭力啊。” 这话旁人只当夸赞,实则满满揶揄讽刺,柳嵩心里明白,脸上悻悻,却也只利索吩咐铺内僮仆去煮茶搬椅,又毕恭毕敬将人请到香铺里堂去,拉拢门帘,将下人统统驱散。 三人面对坐下,柳嵩率先沉不住气儿,谄声问道:“霍爷今儿来,可是有什么好差事?” 霍怀勋哼笑:“瞧你那副还没见着金子眼睛就放光贼猫模样儿!今儿来自然是主子那头来了信,欣赏你那礼物。你立了一记大功,可也不要忘记缝牢嘴皮子,今后郑家定是要起些风波,可别得意忘形了。” 柳嵩一听大喜,起身拱手就道:“自然,自然,这事儿草民也是有份,就算是卸了草民腿,草民也是不敢吐露半个字哇。” 夜闯郑家库房,柳嵩窃走不是别物,正是郑家老祖产中一张地契,位置肇县附近乡下。 第一回拜访霍怀勋时,柳嵩便从对方口中得知,岳河郡王瞧上肇县近郊一块地,一如昔日,假着他人名字去访问地主,想要买过去,谁想地主咬死牙关,任是漫天高价,也坚决不卖出。 柳嵩心水清人儿,一听就知霍怀勋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讲这个,一问那地皮具体位置,地主正是自家姐夫郑济安。 那姐夫不卖这块地儿缘由,柳嵩晓得约莫有二。 一来那块地如今被郑家使来当香圃,请了几名乡下老农当园丁管理着,自种自栽花草香卉,既可买卖,又可当成香粉铺原料,自给自足,算是郑家取之不竭财源之一。 二来倒是至关紧要,这块地是郑家几代祖传下来,从未离过手,据姐姐讲,原本是郑家祖上受人恩惠,承担下来一块地,有些渊源情意成分,故家训中有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郑家子孙不得出让这块地皮。 那姐夫哥就是个死心眼儿,以孝为大,怎会忤逆了祖宗遗训?自然是天价也抱了不放手。 现如今这年月,地契分为白契与红契,红契是经过官府验证正规契据。 白契则相反,是买卖人之间私下立合同,不经过官府手续,契书上只需买卖当事人双方,再找个街坊亲属当见证人,一起签字盖章,也不须找官府纳税银,故此衙门那头并不备案,契书仅两名当事人各保留一份。 红契麻烦,买卖双方得去衙门购买专门买卖合同,合同不便宜,完了再去缴纳契税,税率是不低,办理这些手续同时,还得给胥吏可劲儿塞红包,递好礼,否则还拖着不办,将你地皮和契约都压着拖死你。 一般两般人家,都懒得去走那过场,要走也走不起,长此以往,民间私下立白契,还是居多。 立白契坏处是若是纸契掉了,活该你认栽,谁捡了都能去占你良田,纵是打官司也是他占理儿。 故此,哪家哪户都将契书找个家中牢靠地儿,锁得蚊子苍蝇都飞不进去。 好死不死,郑家这块地皮正是立白契。 如今对方那卖家,早已人去楼空,根本寻不着踪影了,也就是郑家手持一份。 这一拿出去,乡下那块地,就彻底成了别人口中肉,与郑家再无瓜葛。 霍怀勋晓得柳嵩精明,也不担心他糊里糊涂说溜了口,满意点头,又将此次来目说了,为表嘉许,给了一笔大买卖机会,说是皇帝老头儿酷爱玩灯,宫里头一个月得费十几万斤黄蜡,弄得如今京内蜡源紧俏得很,供不应求,连京城里百姓臣子家都难得用蜡了,这信儿还没传到外地,提前跟柳嵩放个风。 这商机价值胜过万金,柳嵩一听就明白了,喜得差点儿俯身下趴磕头。 两人夙愿都满足了,又成一路人,自然多说了几句。 霍怀勋借柳嵩这郑家内鬼,郡王面前再加一功,心情极好,不免俊眸斜挑,打起趣儿:“你那脸是被你婆娘抓?这回发了财,亲都来不及,再舍不得挠你了罢。” 柳嵩心情正是亮敞,将这校尉当作再造父母一般供奉着,也就讪讪一笑:“浑家尚家乡,没一道儿跟来,我这伤啊,是被个小野猫给抓了,这爪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毒,这许多天还不好。”说着举手去抚。 霍怀勋见他摸伤竟摸得情意绵绵,道:“什么野猫,是你相好吧。看是哪家妇人,竟敢伤了如今郡王下头功臣,待爷拿了,给你出口熊气。” 柳嵩这才粗着脖子热着脸道:“这回待草民做出些眉目,光耀了祖宗,不用霍爷出手,草民自个儿也得将那小猫拿下,指不准那猫儿还自个儿爬草民身上,赖了不走。” 霍怀勋笑话:“爷高估了你,原来还没得手啊!” 柳嵩见他面上不无嘲讽,虽不敢得罪其人,到底是个男子,禁不起这奚落,愤道:“霍爷不晓得啊,那猫儿好生厉害,”顿了顿,也不知该不该将欢娘撞见自己夜闯库房,才能威胁自己不得行蛮事说出来,想了想,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不能讲,咽下去,吞吐道:“……总归,就是厉害得紧。” 霍怀勋见他支支吾吾讲不出个名堂,嗤一声,正值此际,堂外有店铺长工来隔门相禀:“二掌柜,家里袅烟来了。” 柳嵩疑忖单据前日才叫袅烟拿回去,怎这么就抄誊好了?站起身,挥挥手:“叫她找掌柜去领,我这边还有事儿。” 那长工却不走,嘴里道:“袅烟说,有事儿找二掌柜。” 柳嵩奇怪,却也只叫人将袅烟唤进来,请霍怀勋同窦小凤堂内先坐会儿,自己后脚出了门。 袅烟一见柳嵩,行过礼张嘴就道:“舅老爷,那单子恐怕有些纰漏,欢姨娘叫婢子来讲一声。” 柳嵩一讶:“什么纰漏?” 袅烟倾前两步,将袖内纸条送上。柳嵩接来一看,是一张送货单,正是送给县太爷刁大人家中两房妻妾。 单上写得分明,大太太那边儿订脂粉内有几盒茉莉金桂粉,二姨太则有几盒桃花香脐粉。 柳嵩一时还不明白,反倒是好笑宅内妇人稍微揽点事儿,就小题大做:“是哪儿有纰漏?白纸黑字,说得清楚明白,写好了单据,即时就能发货。” 袅烟遵着欢娘话,凑近低语:“刁大太太素来有狐臭之症,这事儿举县都知,茉莉与桂花气味素来脂粉内是数一数二烈,她一贯就不用这类浓香,而那二姨太正身怀六甲,桃花活血,香脐催产,都是众所周知影响孕体发物,又怎能用得了桃花香脐粉?” 柳嵩放心上,马上去前店一对比询问,方知两房太太订购脂粉有几盒恰恰弄反了,正好就是袅烟刚刚说茉莉金桂粉与桃花香脐粉,赶紧差店徒换过来,才算免去一桩可大可小过失。 将袅烟打发回去,柳嵩捏着那张出了差池货单,刚是转身,见霍怀勋正倚门角槛子内,呐呐开口:“霍爷怎出来了……” 霍怀勋走出来,将柳嵩手内纸条儿抽出,夹指间,瞥了几眼,牙齿一磕:“果然就是那猫儿!” 柳嵩恍了会儿,才猛然记起,这霍爷跟欢娘因为郑绣绣后院见过面,非但见过面,欢娘第一日来郑家,还闹过一场风波,被喝得烂醉霍爷戏弄了一回,不觉呐道:“霍爷还记得我家这姨娘啊……” 霍怀勋冷笑:“已经嫁了你家啦?难怪还有婢子使唤跑腿儿。” 柳嵩不知道这霍爷为何很有些记恨欢娘似,见他脸色不好看,道:“那欢姨娘如今正帮香铺料理一些事务。” 霍怀勋阴了眸:“这还了得,当下人时便有些派头,当了个半拉主子,是拿大起来。” 柳嵩晓得这霍七郎是个阴狭之辈,别说一个弱质女流,就算一条猫将他得罪了,也得将那猫剥皮拔爪,忙道:“那欢姨娘倒也还好,并没怎样拿大,不过是个寡位小妾奴而已,守着夫婿牌位过活儿,连个倚仗都没,老爷至爱我那外甥,家里人尊敬,才叫一声姨娘,不然跟个丫鬟也没甚区别,哪里又拿得了什么大?” 霍怀勋浓森森两条英眉一扬,面上浮上一副为民除害神情:“没人教?成,我隔两日公务妥了,你到时领她来香铺,爷勉为其难,费些精气神,教教她这不知上下尊卑。” 姨妈来了 欢娘晓得那货睚眦必报,可也没想到瞪个眼珠子就叫人记恨上了,没料到招惹了怎样人物,这些日子,也没怎么停着,正迷上了手头活计。 守寡妾侍身份,就算开心,也只得咽肚子里去,屏声静气垂头丧脸地过活儿,架不住欢娘这一世就是个大马哈性没出息,再苦日子都捱了,如今暂且有个归宿,是懒得去搞那些伤春悲秋,这些日子心情愉悦,就算不摆出个笑脸儿,也是粉颊透酡,玉腮含喜。 别人倒没多注意这角落里小人儿,只腊梅自从晓得舅老爷那一回趁家人不,私入东院事后,多少上了些心,见欢娘入了郑家,不见萎靡,短短辰光,反是容颜似玉,日日被雕琢出形,心头不免气恨,看那副样子,有什么好穷活?不说还当是郑家讨来当少奶奶!也不知道是哪里来这副精神劲头,免不了自家小姐耳朵边嘀咕几句。 郑绣绣跟自家那异母哥哥没什么感情,又是个不理家务内院闺女,自然对于欢娘如何守寡,是否循规蹈矩,没有任何情绪,反倒听腊梅念叨,生了好奇。 她自生下来到现,除了丫头们,身边就没个同龄人,心中总还是有几分苦闷,前段日子见家中添了妙姐,还会画画写字,总是跑去妙姐那边,却发现对方寡言少语,压根不睬自己,去了两回,也没讨出个什么意思,如今又来了个活泼许多欢娘,巴不得她话多事多呢,听腊梅说东院那小寡妇成日对着花草书本拾掇,便趁老头子卧床养伤,嫡母姨娘都围着团团转,日日跑去东院那头,见欢娘采花摘叶,蒸捣窨香,也就旁看着。 ## 原先常春馆里,了解香脂粉料属于妆容技艺之一,也是瘦马平日要学。 田六姑说过,女体媚香,甚至胜过容颜美貌与骨肉均匀。 一夕欢愉,灯一灭,男人起来拍个屁股,算不着连你什么样儿都忘了,可香味却是直接,给人观感,保持时间久。 只那时,哪学过配料制作那么深入,不过就是熟悉哪个熏香能催|情,哪个脂粉能壮|阳罢了。 现下每日对着单据上香料名称,欢娘陷内宅没处发热劲头,倒是有个宣泄处。 不期没几日,欢娘去书楼做打扫,一日往常翻那些藏里头书。 根据经验,越是宝贝奇书,那小公子越是藏得紧,藏得深。 这段日子,但凡能扒到传奇话本,欢娘也算看了个齐整。 想这古人编故事,也着实没个意,鬼狐魂仙得道升天已经算是这年代异类,哪里现代那么多稀奇古怪、光怪陆离题材,看多了,来来去去无非那几样,才子佳人便是经历万千波折后花好月圆,英雄豪杰则是侠肝义胆为国捐躯,旧瓶装酒,没多大个意思。 这天仔细翻找了里头,欢娘找到几本《香谱》、《桂海香志》、《名香录》,扉页泛黄,边角卷皱,似是压了许久没动过,看名字不像诗词话本,足足一尺高一摞,沧海遗珠般,被杂书掩盖,再一翻看,全都是调香制香书籍,想必是因为郑家祖产中有香铺,才有这些私下收罗。 这倒是惊喜。 读了几册,欢娘上了瘾,每日给亡主奉香祷经,给郑氏夫妇晨昏定省后,若无其他闲事,镇日埋书楼。 打从那日看出县太爷家两房妻妾脂粉调错之事,柳嵩对这小姨娘有些刮目,别不说,心思细腻,还有些天赋,也就松动了一些。 乡下郑家香圃庄园,隔三岔五就会送些鲜花卉到香铺这头,袅烟得了允可,每次赶上了,还能拿些样品回家,越发是叫欢娘多了些资源,比对着名字,一个个通熟,颇有些无师自通造化。 前世精油风靡一时,欢娘也算是跟风迷过阵子,还报名上过国际芳香疗法师专门课程,兴致勃勃时,专门弄了个熏香台,抱回一套熏香工具。 这些日一接触,那点儿兴趣瘾又勾上来,院内叫韩婆子翻出一些空置瓶罐香炉,擦抹干净了,将郑家香圃里采摘下来鲜植卉,照着书本,依葫芦画瓢地琢磨配比,饶有兴致地打火扇风,研磨晾晒,浸泡密封,总算是有个寄托。 韩婆子就看着这姨娘成天穷思量慢鼓捣,倒不像是个安分守寡,面上虽是遵着她意思,并无责难,私下却免不得去柳倩娥那边儿抱怨两句。 主母叫自己监管这来挂名姨娘,就算对方没个错,也得寻个不是出来,才显得自己忠职守,没疏于岗位。 柳倩娥听了韩婆子告状,忖毕竟是自己答应胞弟叫这姨娘帮手香铺事,见欢娘再如何也是关自己小院内,加上正烦着郑济安伤病未愈事儿,也并没多余精神寻欢娘由头,暂时先记了心底,压下不表。 几日下来,欢娘也能拾掇出些成品,郑绣绣看着稀奇,叫她给自己用凤仙花汁水染了指甲。 袅烟手上倒刺厚茧多,刚好手头材料算齐全,欢娘又将杏仁磨粉调和了蜜,制成香膏给她用,里头还熬了些玫瑰花瓣儿,是润泽开化,活血活气东西。 袅烟倒不觉得这妇道人家随手研弄出香膏真能管什么用,只看见膏体晶莹剔透,里头还嵌着瑰丽花瓣丝子,别不说,还挺赏心悦目,也就道了谢礼,接过去了。 一轮辰光下来,柳嵩为了叫欢娘那边心底有个数,得些甜头,先私下拨了一笔银资,托心腹转到欢娘手上,说是薪给。 工资方面问题,欢娘当时只想,能有个攒私房渠道就很好了,并没过细问,眼下拿到手了,不多不少,按着辰光,刚巧半吊铜钱,合计了一下能买东西,虽少,总算比瘦马馆那边要捷得多,去小公子书楼上,找了个废旧坛罐,清洗干净了,将钱存里头,放床板子下面。 头天夜晚,枕着铜钱睡,欢娘觉得胸里那口心都像是踏实了不少。 半夜半梦半醒,发了梦,梦见自己正大光明攥了卖身契,去衙门卸了奴籍,走出了郑府家门,搭了个房子,开了小饭馆儿,还招了个良婿,生了两个胖娃娃,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那些世情小说看多了,正过得甜美,剧情一转,又梦到恶霸来了,砸了饭馆,打死了夫婿,抱走了娃娃……梦里欢娘抡拳哭着就要上前跟那恶霸拼命,脚直直一蹬,正踢到床头柱上,疼醒了。 欢娘坐起来,抱住脚丫子,嗳哟,疼,真疼,可好像也不止是脚疼,再琢磨过劲儿,只觉小腹也是坠坠胀胀,像是潮水涌退,褪裤一瞧,果然,姨妈来了。 这是欢娘初潮。 这副身子如今十四,差不多也是来月信时候,可一直没个动静,欢娘原本想如今营养不比现代,晚个两年也是正常,并没防着,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拿了钱,兴奋了,受了刺激。 这没出息。 下床,换裤,换床单,天明一些,又去推醒韩婆子,打热水,沐洗身子。 第一次来癸水,也不知怎特别疼,疼得欢娘一两日都面青唇乌,没个力气,想起前世这痛经毛病虽偶尔有,却不像现这样,疼得大汗直冒,几乎下不得床,口里发馋,想要吃碗红糖鸡蛋 韩婆子只瞥她一眼:“鸡蛋,那可是荤物呢。” 欢娘见这婆子压根不将女人病当成一回事儿,反倒嫌弃自己娇气,再多两句,人都不见了,也没法子,想来想去,见桌子上还剩几片玫瑰花瓣,用沸水冲泡了饮下,才稍缓解些。 ## 与此同时,柳嵩见欢姨娘那边没个声响,恐怕已经过了危机,不会将自己事情乱宣扬,也是暂且松了口气儿。 可这边松口气,那边又吃紧了起来。 当天那校尉大人叫他将家中小姨娘领去香铺,柳嵩只当是随口一说,隔了几日,也没个音讯,只当就此一笔过去了。 谁想再过两日,窦小凤上了门,门帘一闭就来问罪,说自己全没个诚心! 柳嵩刚着手黄蜡生意,预计打捞一笔,本钱有限,正是托霍怀勋人脉关系,县内县外腊商中左右逢源,借钱生钱,有一名巨贾是霍怀勋外公家表亲,这会儿哪敢得罪,吓得连声追问窦小凤到底什么个情况,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那祖宗爷还等着自己个儿给他递时辰,同欢娘见面呢。 郑济安那头自顾不暇,将寡室内眷弄出宅事,好瞒天过海。 姐姐那边,柳嵩也是不敢吐露半个字。 柳嵩清楚姐姐与那昭武校尉是个什么关系,只心内咄骂霍怀勋,这郑家女人,你一来就是风卷残云,旧老幼都是不放过!也不怕吃杂了坏了肚子! 说是如此,这日支开了韩婆子,柳嵩还是叫铺内一名心腹小厮良哥来家中接人,只说铺子内货单据杂陈,得要分类,可能须欢娘亲自过去整理,再拿回宅内誊撰。 欢娘这会儿正还疼得厉害,勉强捧着肚子,算是走得动路。这青天白日,也不疑有他,只始终对柳嵩不大放心,说要带人一道去,韩婆子不,便喊来袅烟,陪着自己一起去香铺。 血染风采 到了香铺,已经是日中,良哥将欢娘和袅烟主仆二人迎到里间天井,先去通传了。 等了半会儿,不见回音。 欢娘进来时,见两名郑家老长工和小学徒正吃着午饭,只当柳嵩等人也午间小憩或被事缠住了,又等了半天,还是没反应,见日头越来越猛,晒得头晕脑胀,肚子疼也没减轻,也不干站着傻等,拉了袅烟跑到一边儿廊下坐了。 一名老长工给前头柜台熟客送冰片茉莉,见是郑家人,还好心好意特地留了一壶下来。 欢娘二人道了谢,坐廊下,一边品茶,一边唠嗑,肚痛稍好了一些。 里边窦小凤翘着屁股隔着窗户瞅,甩了个脸回头哼唧:“小娘子还挺不会委屈自己!” 霍怀勋叫她暴晒,就是想先给个下马威,凑近过去看,只见多时不见那名小人儿正坐天井对面廊柱下。 他眼皮子一动,立了窗格子前。 廊下那人一身月白裙褂,腰上绕了个缃色丝结束带,挽了个斜髻,插一根素钗,这么些日子没见,好像还养得油光水滑了一些,眉是眉,眼是眼,这会安安乐乐坐着,像一头皮肉丰-满、颜色盈足,正晒太阳娇慵小宠猫,与边上那丫鬟有说有唱,竟然还享受起来了。 这严重违背了霍怀勋本来意愿。 他压下刚刚那么点怪异出格心神,头也不回,朝柳嵩挥:“去去去,将那蹄子给叫进来。” 柳嵩虽早有预料,一听霍怀勋要室内亲见这姨娘,还是心里揣个兔子似慌得紧。 这就是个见不得人事儿,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半点都不敢忤逆校尉大人,只得出去。 欢娘见柳嵩终于现了身,带了袅烟过去,福了身道:“舅老爷交给妾身活计可备好了?妾身出来也有些时辰了,怕家里人说,该早些回去了。” 柳嵩心里有鬼,脸上自然也正常不到哪儿去,支吾:“你先进去里头誊吧,大部头难得带回去,遗失了麻烦,家里那头用不着担心。”叫袅烟外面守着,催了欢娘进屋去。 欢娘虽晓得柳嵩对自己生了忌讳,再不敢做出当天那种昏了头事,却还是半天不跨槛:“舅老爷,这于理不合,虽是帮衬家中铺店,奶奶却没叫我外头料理,奶奶到时不满,罚是我,可不是您。” 柳嵩见这小人儿屁事多,想得还不浅,急了:“我小姑奶奶,您进去,我不进,您就放一百个心,成了把!”只怕她要走,就着手一搡。 欢娘一个踉跄跌进槛子里去,背后哐啷一声,门闭了,闩都落了下来,晓得不对劲儿,转身就要捶门,却听里间一声半傲半气声音喊: “凤,把她给捉进来!” 分明是个男人声音,乍一听还有些说不出耳熟。 一个阴阳怪气、白皮粉脸男子撩帘出来,将欢娘两臂一架就朝内拖去。 欢娘还没稳回神儿,见着个脸庞熟悉男子坐室内仙鹤八仙桌边,身躯高大魁梧,虽是坐着,倒也比自己这小身子板儿低不了多少,乌金窄袖袍,上绣威猛蹲兽,精壮窄腰紧紧一收敛,束着一条犀牛菱牙腰带,脚踩缁色官靴,一身公服都还没脱下,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那郑绣绣朝思暮想命中冤家! 她傻了,不是装傻,倒是真闭了气,小腹内气血本就运行不畅通,这会儿因为紧张,是堵得难受,痉挛起来,捂了肚子就弯下腰去。 霍怀勋得意自己长得威严,还没讲话,光见个面就把人唬着了,军营里习惯来了,直接叱道:“跟爷立正了!”不对,民见官,得下跪,又重叱:“跪下!” 欢娘想不通昭武校尉怎么会把自己给诱骗到郑家香铺,想来想去,无非就是上回郑家惹了他。 她向来就是思想上巨人,行动上矮子,眼看着上天入地没门,外间有个不知道是公是母守着,柳嵩那帮凶也不知跑了去哪儿,只好扶着边上案几,缓缓屈膝,一弯腿儿,小膝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吻,哭丧着一张脸儿:“大人,民妇是哪儿得罪了你不成。” 外面柳嵩虽将欢娘一手推了进去,哪儿又敢走远,贴了窗纸听里头动静,隐约好似听到那娇娘讨饶声伴着喘,心里头说不出一震,既是懊恼,又是悲愤,有三两分说不出口兴奋,小腹都发了热,掌心攥得紧紧,流了汗。 可怜自己还没将这娇娘吃到口里,今儿竟是成了拉皮条龟公,被迫将意~淫了百千遍那小小儿送到了霍怀勋这豺狼嘴下,柳嵩急得爪子挠墙,耳朵却竖得越发直挺,又怕那欢娘不从,逼急了,生出些祸事,不好交代,准备随时救场子。 门窗里头,霍怀勋见欢娘还不知悔改,又见她摆出个丧夫脸,两抹粉艳艳小□一蠕一蠕,两个颊儿也是汪汪透着红,心里刚才那一下子奇异感,不知怎,又呼呼升起来了,还咯噔一下,绊了一声。 他突然振奋地发现自己怎么才能高兴了! 她哭,她痛,她抱着自己大腿求饶,他就活! 欢娘偷掀眼皮,见这校尉大人脸上紫红难辨,半喜半激动,有一种摩拳擦掌诡异神色,不知又发什么白日梦……再不敢动嘴皮子骂了,只心里埋汰了千遍,却见他将手边窑瓷青茶杯当成惊堂木一磕:“不是喜欢用眼珠子瞪人么?不是喜欢骂人痞子么?来,今儿爷就再给你瞪个够骂个齐。”特地站起来,凑到欢娘跟前,将俊脸移近。 这不是生得贱吗?欢娘心底泛咕噜,还有上赶着叫人骂。 霍怀勋见她不出声,也没哭没怕,又朝前逼了几寸。 欢娘准备死守着牙关,见他越迫越近,一张脸越放越大,才有几分心惊肉跳,这货不是还想做些别什么爱做事吧…… 想他第一回跟自己见面,虽然是因为醉酒神志不清才做了一把禽兽事情,可这不能说明他不醉酒,神志清醒时就不是个禽兽啊! 欢娘低低咕噜道:“大人……香铺出门左转是万花楼。” 朝廷现如今对于官员嫖~妓也没个严禁明文,何况天高皇帝远,又是个大红人儿。 霍怀勋本没这个打算,听她一说,目光一挪,放了她鼓鼓两团儿上,斜睨一眼:“说是小笼包,小笼包都不服气!”拿自己当成没见过世面,见着个女人就坐不住登徒色~胚子货了?身子都还没长齐小童女一个,也亏她好意思觉得男人对她有肖想。 说是如此,一具伟岸长躯还是没停,朝前面人儿逼去。 对待一个有可能产生暴行暴徒,欢娘跟他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体格力气,悬殊都太大,不一个等级,没法以暴制暴,只能双臂往后一倾,撑水磨石地板儿上,身子往后折,见他那张脸就要跟自己零距离,赶紧好心提醒:“民妇生得丑陋,大人这样盯着民妇,晚上会发噩梦……” 霍怀勋猛吸一口那小嘴里吐出绵香气儿:“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啊!大人是青天大老爷,顶罩皇气,脚踩祥云,手执金吾,不怕那些魑魅魍魉噩梦!” 一说话,男子热气就往欢娘脸上直扑,一紧张,腹内绞痛是加剧,潮来潮往,感觉一股大浪淘沙势头,有些撑不住了,脸上一白。 第一次用月事带,欢娘这方面多少保持了一些现代人洁癖,看袅烟她们那些小丫鬟,月信期都是将裹了草灰月事布条绑腰上,堆得密密厚厚,走路都走不顺畅,一个周期才换洗一次,总觉得不够干净。 想着自己呆屋子里时间多,难得出去,欢娘便给自己缝制了几个轻薄,一天换一回,便于走动做事,也卫生干净。 今日临时出来,想着只是拿了东西就回来,欢娘还是用自制轻薄款,也没来得及换,再加上这一身寡居白衫裙,眼下这么一颠簸一闹腾,估计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裙子下头绝对是成了血染风采! 这要被人瞧着,可不得丢人丢到家里去! 霍怀勋见她脸色十分难看,红一块白一块,非但没怎么听自己讲话,反而去低头望裙子,不顺气了,将她下巴一捏,朝自己掰正了:“跟大人讲话,眼睛往哪儿放?” 却见面前这小娇人儿喉咙管儿一松动,扬起一张脸:“民妇不大舒服……撑不住了……大人先放民妇回去罢。” 放了?放了就是有去无回了。 霍怀勋兜住她脸儿,拇指揉她软兮兮下颌:“撑不住了?得了什么大病,还撑不住了?”正琢磨着再怎么个吓唬吓唬她,外间传来不大不小骚动。 原是柳嵩见着里头半天没动静,敲窗唤窦小凤,求起情来。 他倒不全为了欢娘,自己带个完整人出来,总得带个完人儿回去,再如何大胆,还没大胆到全然不顾那姐夫哥颜面。 窦小凤正倚窗炕边悠哉吃茶,见窗户被咚咚咚敲得响,挥挥手,安抚:“柳公子,别急,别急!等会儿,等会儿,我有经验,霍爷一般不会太久!” 柳嵩一听,惊惶了,扯起喉咙就朝里头喊:“哎哟喂我霍爷!人是草民偷出来,爷省着点儿用啊,用坏了被家人瞧出纰漏可怎得了啊——” 欢娘隐约听见柳嵩话,气极,本就又疼又紧张,这会儿两条臂就像灌了铅,实支不住地了,朝下打着滑。 霍怀勋眼疾手,下意识长臂一捞,将这小娇娘后腰一搂,又下意识朝下滑了几寸,还没曾有个动作,只觉手上黏黏糊糊,放了人,朝手掌一瞄,乌红鲜明,大怒: “我草他二大爷!这老子绝对是要倒霉一年!” 继续找茬(加了字数) 男子视经期女子为不洁不祥,好比赌徒见不得书,尸虫见不得光。 再讲究忌讳一些男子,家中女眷身子不干净时,也是避之不及。 别提活生生见着经血,跟见着洪水猛兽没两样了。 晦气啊晦气! 霍怀勋该是暴跳如雷,见这始作俑者一屁股瘫坐地上,顾捂了肚子呻~吟,似是疼得紧,竟是跳不起来。 这是撞了哪一门子邪! 他眉头一挺,不大信邪:“别跟爷来这一套唧唧歪歪,爷不吃!装蒜是一个,至于疼得要死要活吗!” 欢娘嘀咕,你下辈子少长一根东西就晓得了。 刚刚一声喝,惊动了外间窦小凤,茶盅一磕,脚一落地,下了榻就要进来查看。 欢娘正腹诽,听着脚步,心忖这幅光景模样,引来一堆人进来瞧看猴儿把戏,再顶着个鲜血淋淋裙子出去,我还要不要活了,情急下娇声一喊:“别让他进来!” 霍怀勋活见鬼,估摸着自己是被血光之灾给慑住了,跟着条件反射:“滚出去!” 窦小凤嗤一声,不是听你叫得像杀猪,八抬大轿抬老娘还不进呢!想着撅着屁股,又傲傲娇娇回了临窗炕床上去喝茶平气儿去了。 欢娘听外头没了动静,指了指霍怀勋染红狗爪子:“大人要不要去端盆水进来,洗洗?” 霍怀勋哪用她说,人早凑到帘门口,偏头叫窦小凤赶紧催柳嵩弄盆清水和汗巾脸帕进来。 柳嵩一接了窦小凤传话,脸色烧得跟鸡公一样,脑子不得不多想些乱七八糟,心里懊得很,又醋又愤,却还是乖乖打了水,闷头跩脑地由窗户口递给了窦小凤。 霍怀勋将黄铜盆端进来,正要清手,见欢娘还坐地上,眼巴巴瞅着自己……下面盆水,心里焦火,将盆子一推:“你先弄干净了!一股子腥骚劲儿!别……别转过来叫爷看着你那儿……你这小妖精,爷这一年都害了你手上!小妖精,你这小日子,就彻底别想过得好了!” 一年多短啊,我要有本事,还想祸害你倒霉一辈子哩。 欢娘将脸帕子握手掌里拧了半遭,听他骂骂咧咧,末了停下来。 霍怀勋见她两个眼珠子,一转一转汪着水儿似,活脱脱像个被捕兔子问猎人:你要吃我吗,你真要吃我吗,你确定要吃我吗?不免焦躁起来:“还磨蹭什么,速战速决!别把你那地儿朝着我,别!千万别叫我看着了——别!” 欢娘吞口唾,弱弱道:“大人转过身去……不就看不着民妇了。” 不足两丈长宽斗室,一边儿叫我别让你看到,一边儿又盯着我不放,你倒是给我腾个地儿躲着去啊!欢娘心里头排山倒海咆哮兽奔赴来往。 霍怀勋哼哼唧唧地转过身去。 欢娘想他是个不靠谱,哪儿敢磨叽着慢吞吞,将晕脏了裙摆用水匆匆打湿洗净,拧了个干,算是将显眼污渍弄没了,虽水淋淋贴身上怪难受,可也没法子,只是这样一冰,腹绞似加剧了几分,又是初潮,怕落下什么病根子,只想些回去。 半晌,霍怀勋听背后那祸害人小妖精低声一呐:“好了,大人。” 他转身,碎碎念着洗了手,揩干,瞥见她下裙摆湿漉漉,还没来得及起身,仍坐冰凉冷硬地面上,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些不合时宜东西,过去就搂住她腰,打横一抱。 嘿,这十来岁小娇人儿,个子还没长到自己胸口高,看得不过一坨儿棉花肉,抱起来还挺沉。 那儿……不知弄好了没,可别又污了自个一手秽气…… 他眉毛一立,手臂倒是没松半分。 刚刚还没这样放肆,怎现还得寸进尺了!欢娘被他一抱,惊得抡拳砸他胸骨,捶得咚咚响。 霍怀勋将她脑袋瓜子一摁,压进怀里,四周粗粗一扫视,屁大点儿小破屋,连个像样儿榻椅都没,将她丢到一旁靠着墙,铺着厚厚软皮榉木半桌上。 欢娘两只脚儿悬空,晃了两晃才坐稳柔软垫子上:“大人这是干嘛?”说着就要跳桌。 霍怀勋被她问得一愣,思忖完蛋,这绝对就是今年开始倒霉前兆,素日引以为豪灵光脑壳都开始糊涂了,做什么都说不清楚个缘由! 他双臂一直,抵墙上,将欢娘生生夹中间:“这么矮半桌,脚尖儿还够不着地,小矮子一个也不怕摔死!别当今儿用这一套就顶过去了,刚才事儿没完!你可算又大大惹了爷一次!今儿不叫爷消了这口子气,别想安生!” 无赖就罢了,还是个小肚鸡肠无赖。 欢娘两只掉半空脚儿,恨不能把他踢得不能人道,心内愤愤然,脸蛋肉却松垮垮,轻声好气儿:“大人怎么才能消气……” 霍怀勋抬眸凝她,半桌背后壁上嵌着一叠竹林七贤瓷板画,画上人物仙风道骨,把酒言欢,翩翩冠袍,几欲成风,画前人儿却是一派人间烟火,生得润腻如玉,肉葱嫩香,哪一处都是勾得叫人啃吞一口! 他发了赖皮性子,勾她下巴:“来,先叫一声好哥哥听听。” 哥哥?您多大我多大!叫您叔叔都嫌把您叫年轻了!叫您大伯爷爷还差不多!老不修还好意思! 欢娘睫儿忽闪一眨,还是软趴下来,眼睑落下一片乌影,捏细声音:“哥哥……” 掉了个字,他不依,眉毛狠狠一抖。 “好哥哥,”欢娘忍住一背鸡皮疙瘩,已经是折了腰,就叫他痛个够,这样动不动被把自己找来折腾一番,次数多了哪儿掐得住!想着,欢娘又低迷了声音,裙下莲尖儿一荡,玉螓一垂,酥手撑两侧,生摆出个千人怜万人爱娇态,“好哥哥……民妇错了……好哥哥就是饶了民妇那一回也不掉块肉……” 掉肉?凌迟才好呢!这厮作派,任他现再春风得意,再威风八面,总得有一日得跌官场! 眼喷火,嘴儿里却捧得人上天。 包子有肉不褶儿上,果然是经了常春馆调出来娇芽芽。看似痴痴糯糯,没沾男人气儿,却能有这副没个羞杀心姿态。 霍怀勋被她叫得一起一伏,宛如枕波浪上,舒爽得很,只那声“民妇”这会听得有些怪异。 他不爱听,找茬:“什么民妇,你是哪个男人妇人?你家男人叫什么?” 自称民妇大半会儿,也没见这狗官说个什么,如今莫名其妙来挑自己刺,欢娘虽不大明白,却也算识相,敛首低眉,换了称呼:“哥哥饶了民……民女往日不敬罪。” 霍怀勋爽了,哈哈大笑,逼近两寸,将桌上人儿迫到墙上卡个死:“你不是民妇,也不是民女,你是叫爷活小奴!是爷寻开心甜果子!” 啊呸这怪胎。欢娘脸一热,住了嘴。 粉腻腻一张脸,苍白了会儿,这下一红润,罩了层薄光般,看得霍怀勋很有些肌赤筋贲,手心儿窜汗,陡然一举,搁上她颈边。 欢娘只当他要摘自己衣襟,赶紧挡了,却见那手倒并没造次,只是滑到自己脖子里,手指头一蜷,竟然……挠起痒痒来。 这想一出是一出怪胎!是哪来狗屁怪癖好? ### 挠痒这回事就是个气死人东西。 有人天生痒痒肉,挨都是挨不得,偏偏欢娘是另一种,任人挠断了气也能岿然不动,可眼下见霍怀勋饶有趣味,总得顺他意思,便也给他个反应,将身子骨儿躬成一团,翕唇哀哀叫唤:“爷……不要……嗳哟……嗳……痒死了……爷坏死了……弄死人了……爷饶命……” 表演功夫可不是盖,欢娘又生生挤出些眼泪,端起脸蛋,忍气吞声地汪汪泪眼瞧他。 倒是奇怪,这货做这孩子气事,脸上竟少了七八分无赖嘴脸,反而透出些痴迷,一双略显轻佻俊眸也是清澈明朗,漾着些忆苦思甜柔情,霎时沉稳了不少,变了一个人似。 挠个痒痒还那副圣人表情,像是听妈妈讲过去故事似,回味个什么劲儿? 欢娘一边演,一边心头怀疑。 霍怀勋并没察觉自己表情变化,只是见这小娇人儿被挠得又哭又笑,得意万分,免不了手劲儿一大,又朝几处痒肉挠,听她叫得过头,又开始沉不住气儿露出大尾巴:“娇娇肉肉,别叫了,叫得爷到时硬起来了,看你怎么收场!你这么小个架子,爷怕把你给捅撕了!” 欢娘听他开始说得露骨,有点儿忘形,唬得连忙住嘴。 窦小凤外面听那郑家小妾叫得一浪接过一浪,叫得人骨头都酥了,也不知道那爷玩什么把戏,又恐怕柳嵩趴外面听墙角,肥水不流外人田,将支棍一抽,窗扇落下来,捂紧实了。 不消半刻,霍怀勋见欢娘两个腮帮帮粉粉艳艳,宛如朝夕霞光,鼻翼一抽:“爷厉害不厉害?” 欢娘呜呜点头:“厉害……” 厉害你个大头鬼,封你个挠痒将军看你要脸不要。 霍怀勋哼哼:“爷弄得你活不活。” 欢娘丢个嗔,抿嘴儿:“活……” 一天到晚哼哼哼,有鼻窦炎要治啊! 霍怀勋处处都满足了,瞳仁里光泽却散淡下来,好像失了些兴致,手滑下来,笑意褪了。 再等他双手瘫软垂,欢娘才趁机脚儿一踮,跳下榉木半桌,抖抖裙面,朝门处走去。 却也意外,那厮居然没继续找茬,连身子都没转。 欢娘夺门而出前,还回头速瞄了一眼,脊背微微颤动,刚才那兴奋劲儿消失殆……估计是挠累了吧?正要拔腿,背后传来声音:”欸,你……”声音低沉了几度,没之前那般高昂。 欢娘哪儿受得了他这样纠缠不休,挡他出声前就开口,字字带着哽:“大人,今日这样,民妇已经是刀口针尖上走,若被家人晓得,民妇就是个不守妇道,光天化日被抬去沉了潭,也没人可怜半句!大人还得将民妇逼到什么地步……今日就当是泄了大人心头恨……若再有这事发生……大人还不如现就给民妇一刀子,免得民妇担惊受怕……”说着两个眼珠子四处乱溜,摆出一副拼死找利器自戕得了,偏偏就是找不到含恨样。 欢娘说这话也没抱什么信心,这些日家也听郑济安叽歪骂过,这人白披着一身官服,其实就是个商户出身市井之徒,交友甚杂,还有案底身,他若是个能体会别人苦水人,自己现如今怎么会站这儿。 谁想霍怀勋听了这哐啷一席话,却沉默,也不知是听了哪一句,目色还像个掐灭了灯芯,咻一下黯了。 欢娘心里有些奇异,却没来得及多想,趁他不语,赶紧扒开门帘,逃也似出去。 欢娘一出门,领着袅烟兔子般就直朝大门走去,柳嵩料不到霍怀勋头一回玩这么大,赶着去拦截欢娘,试探风声。 窦小凤单独进来,见霍怀勋正拿着铜盆,亲自往旁边座地盆栽内咕噜咕噜倒水,再瞥那巾帕子上略有些红痕,冷道:“哟,这动静,还玩得不小!” 霍怀勋呸一声:“玩你爹熊屁!”才将来去前后说了。 窦小凤捧腹:“原来是得了个开门红哇,您这算是被这小娘子给钳住了。” 霍怀勋刚刚颓丧气儿又没了,摸摸下巴。 他屁股一撅,窦小凤就晓得要干嘛,怎会看不出他那点儿花花肠子。 这郑家今年也算是倒了大霉,被人谋了宝贵地皮,还被人谋家里女人。窦小凤不得不提醒:“那小娘子胚子是还不错,就是年纪小了几岁,瞧那小嘴儿上胎毛都还没褪齐整呢……再养几年还差不多,又是别人家妇人。女人么,不多是,爷就甭多想了,刚郡王面前立了个功,若闹出些不好听,不白忙活了。” 这些顾虑对于霍怀勋来讲,那就是个屁。 窦小凤说了一大摞话,他只拣到了自己喜欢那句,笑着继续摸下巴:“养几年?成,那就先养着吧……” 窦小凤见他一副猪养大了再杀了吃表情,哼一声,也再不多说了。 那边柳嵩趁欢娘还没出后边天井,拦截住,见她衣衫还算整齐,并没什么羞赧欲死悲痛至极反应,捉摸不出屋内情形,只吞吐道:“那……那霍大人,可没对姨娘怎样吧?” 欢娘盯住柳嵩:“妾身就是个郑家奴婢,主子拿我当做顺水人情,给人取乐,末了还来关切一声,妾身还得感激舅老爷呢!” 柳嵩面色微红,听她还有力气精神讽刺,晓得估计也没什么太大事,便也求了两句情,自然将自己说得迫不得已,穷途末路,又告诫她回去可千万不要乱说。 欢娘懒得跟他多说,嗯呜两句就跟袅烟离了香铺。 柳嵩连忙唤来旁边伺候良哥,耳语一番,又叫他跟上送人,盯着欢娘背影离了,才返回屋内,上前,俯下腰,好声好气道:“霍爷,这回可是满意啦?” 借刀杀人 霍怀勋满意,可不满足。 一半满意,一半不满足,造成结果就是脸上阴阳怪气,欲~求不满。 他自己不察觉,却看得柳嵩心头像挑了十八桶水七上八下,苦哈哈地劝些好话: “霍爷,这事儿一次就算了,再来一回两回,草民可撑不住啊!您也体谅体谅小人,小人这不还待郑家,还没自立门庭吗?别叫小人为难哇。再说了,草民家这姨娘打从遇着了您,可就没安生过,上回家里为了爷,还被家中烧火粗使老婆子踹了一脚,这回是亲自来跟您道了歉……大人是个爱恨分明,心胸宽真英雄,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如今,什么仇什么怨都该是烟消云散了。” 霍怀勋眼睛仁儿一闪,摸摸下巴:“被人踹啦?” 柳嵩痴痴点了点头:“还摸了两把呢。” 霍怀勋不是滋味,老子都还没来得及摸呢。 ## 欢娘与袅烟由良哥送回家,跟出门时一样,从后门进了宅子,良哥又将柳嵩吩咐多说了两句,提醒欢娘休要乱说。 欢娘道:“妾身不乱说,就看舅老爷今后乱不乱做了。”说着拉了袅烟跨过月门,朝东边院子走去。 两人前脚刚离了后院,良哥也出宅回铺去了,对面布着爬墙虎粉墙后头,却是人影一闪,一名丫鬟着了一身秋香夏布裁成对襟小衫,探出身型,正是腊梅其人。 日日无事盯着欢娘这头,今儿哪会错漏了。她哪会不晓得良哥是那相好跟班儿,只贴了门墙后,竖直了耳朵,隐约听见声音飘来:“……今天事……姨娘主子可千万别……” 腊梅醋意大涌,见着那妖妖娆娆小身影领着个丫鬟离了,又是说不出怨恨,一个瘦马馆出来,凭什么就能使唤上丫头了。 一个身份尴尬妇人,跑到外头去料理夫主家店务,还有不能说事?能是什么好事!肯定是见不得人事,也必定和舅老爷脱不了干系。 若夫人知道,舅老爷不怕有事,那贱人该有些苦果子吃。 腊梅被柳嵩喝叱过,自然不敢直接出面告状,一路想着又不大甘心,回了下人厢房,烦闷地蒙头盖被睡了,睡到一半被吵醒,门板乒乓作响,见是同住一屋尤婆子进来,起身骂了两句:“我睡觉,你大手大脚,也不能顾忌着一些!” 尤婆子豁着漏风牙回嘴:“就你金贵!睡个觉旁人连出个声都出不得了?拿自己当成千金小姐少奶奶了不成?个丫头片子,不伺候主子,大白日里躲房里睡大头觉,可甭叫我老婆子你家小姐前头告一状!” 腊梅叉了腰,正准备下榻撒泼干架,脑子一闪,记起这尤婆子跟欢娘之前有过节,因为欢娘被柳嵩踢过一脚,那日回来还捂着心窝,叨念了一晚上。 告状这种吃力不讨好粗使活计,何必亲自上阵,留着嘴巴岔,脑子糊人去做也好。 转了念,腊梅面色一宽,心情好多了,重躺回去,哼笑:“怎么着,你瞧不起下等人?我今天不是千金小姐少奶奶,明天可不一定不是,咱们家不是有开河先例了么。” 尤婆子一听,火引子立马被拉到另一处:“她那也算是主子?比咱们可高不出多少!” 腊梅继续激她:“你这话可就是吃不到葡萄了!你卖身钱能抵得她一小撮零头么?她怎么不算是主子了,如今连袅烟那疯丫头都有眼色,围着人家打转儿呢!帮着递东西,陪着铲土挖泥摘花,说一不二!刚还见着从后门进宅,搀得人家紧紧,一同回院子。不是主子能这般奉承?” 尤婆子浊目一转:“东院那人今儿出府了?跟谁?” 腊梅打个呵欠,卷了被子:“谁晓得呢,只见着家中香铺良哥同她一道回来。”说着扭过身子,再不多说了。 尤婆子果真上了心。 她想这姨娘出外事情,家中全没个风声,今日又是从后门偷偷摸摸回来,定是没得过家主允许,找了一日,见欢娘一个人后院小圃里采采挖挖,袅烟临时被喊去做事,四周没人,冷笑一声,上前行了个礼。 欢娘打从进郑家那一日被这丑婆子欺辱过一次,之后还没见过面,来来去去,早将这号提不上台面人物忘了八八/九九,见她主动过来施礼,晓得有些不对劲儿,果然,还没说两句,尤婆子就露了本相,说起那日欢娘从后门出外事。 那日香铺跟霍怀勋碰面后,欢娘就是个傻子,也明白柳嵩将自己带出这码事儿,绝对是没给上头回报,回头想想,也是一身冷汗,这会儿虽不知道尤婆子是打哪儿知道看到,只见她一脸馋相,就晓得,这贼婆子,胆子不小,生了胁迫心。 哎,也不能说她胆子大,谁叫自己就是这么个尴尬位份,区区个烧火柴房婆子,也敢有这份骑头拉屎勇气? 这婆子,当然是不敢要挟柳嵩等人,只有从自己这里捞油水了。 人善被人欺,位低也被人踩。 是个人就不爱被人威胁,欢娘也不例外,况且还有旧恨没消,那一脚踹了自己肚子,活活疼了三两日。 她来这郑家,可不是为了被个狗眼看人低下三滥蠢钝婆子打。 欢娘斜眼睨一下旁边佝偻着个腰婆子,步履没停,款着编篓,沿了小径,继续查视叶茎,平心静气:“尤妈妈是有什么想法?” 想法可多了去!尤婆子也不遮了,大咧咧黄板牙外翻:“我老婆子就说欢姨娘是个造化高,一点就通,叫人省多少口水呢!” 省了你口水,可别怪折你寿。 欢娘将枝头一桠成熟了花瓣肉儿掐下来,扔了篓子里。 尤婆子见她面无表情又没说话,进一步,搓手道:“老婆子还能有个什么想法,欢姨娘这么个神仙人物,奴婢是肖想不得了,只好求个手头暖和。” 打劫也得看对象,老婆子不单猥琐,还真是栽钱眼儿里去了。 欢娘撩她:“要多少?”停下脚步,转头望住这婆子,看她得有多大野心。 尤婆子一听大喜:“天下人都像欢姨娘这么好说话,衙门都得关门了!”又见她睁着一双乌溜眸子望着自己,看着稚气,似是有几分哀求意,想她不足及笄小女娃,好哄弄,如今竟还害怕地主动询起价来,也就挺起腰板儿,哼一声,狮子大开口:“奴婢近日手背,玩了两把小牌,输了一笔棺材本,割肉一般,这心哇,痛得很,那就先来……”说着,摊开两只老手,举起来。 十贯钱?还真是敢想。 这肇县县太爷月俸银子也不到这个数啊。 还有个先呢,看来拿自己当成了长期提款机。 欢娘听那边有脚步传来,似是袅烟干完事儿回来了,轻声道:“十贯岂不委屈了妈妈,不如……” 尤婆子见她嘴皮子嗫嚅,说话极小声,竖了耳朵:“啊?说大些声!”凑近身子,却见欢娘一松手,将篓子甩了地上,还没回过神,肚腹被她一脚踹个正,摔到地上,好容易直了腰,晓得受了她捉弄,一时大怒,想着如今就算给她点儿厉害瞧瞧,她回头为了遮掩出门丑事,也不敢说什么,正要趁没人,起身刮她两刮子,袅烟已经过来,大吃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欢娘委屈:“正摘弄花儿呢,这婆子过来没见着人似,一头撞过来,把我一篮子成果都弄散了。”又蹲下身去,一片片捡起来。 尤婆子不好说什么,嘴巴里叽里咕噜地骂骂咧咧,拍着屁股站起来。 人都免不了怜惜弱,敌视强,况且袅烟一贯就疯癫蛮气,又好打不平,今儿也不例外,见这当下人婆子撞了人没个悔改,欢娘反倒还默默捡东西,一股子火气就冒上来,拉了欢娘手腕子,将篓子甩给尤婆子,朝欢娘道:“还搞反了吧!太欺负人!叫她来捡!不捡赶净了,甭说我那跟她没完,绣绣小姐那边沐身玫瑰花露没得用,也得叫她不下地!”说着扯了欢娘离了后院。 尤婆子经这一事,又添一笔仇怨。 如欢娘所想,尤婆子自然不敢去找柳嵩麻烦,柳嵩是夫人家亲弟兄,夫人那头就算不知道,告状也是撞南墙,琢磨来去,去了瑞雪院,将这事儿私下告诉了高姨娘。 打从柳倩娥填了房,高姨娘下半生也没什么别事做,除了千方百计将老爷勾得死死,就是等着一个个叫主院那人不好看机会。 平时小打小闹,至多就是给柳倩娥添一口闷气堵着,无伤大雅,这事儿倒是能伤她元气。 自家弟弟住夫家,还将买来给继子院内填冷寂,蓄香火妾运出去,再怎么,也是她这当主母和姐姐,管制不严,败坏了家风。 郑济安岂能容。 这么一想,高姨娘坐不住了,拿定主意,给了尤婆子几锭银子,打发她回县郊老姊妹家住几日,先不要回郑家,后脚打算跟老爷吹风去。 尤婆子得了银子,也就收了个包裹,找管家告了假,屁颠屁颠地出府,等高姨娘另行通知。 这些日子郑济安尚养伤,本来好了,孰料换季染了些风寒,脚伤化脓,有些缠绵之势,加上曹家庄众人面前摔跤,脸面上过不去,又趁机躲霍怀勋,干脆暂府门挂了回避牌,闭门不见客。 过了几日,嫌主院这边人来人往,闹人,拣了后头一处清净小院,搬了过去休养。 本来是高姨娘一直随旁照顾着,柳倩娥那日领了妙姐过去,说她照顾了这么多时,也该歇歇了,又将妙姐暂安置主院耳房内住下。 高姨娘无奈,当天回了自己院子。 次日她再晃去主院那边,见柳倩娥那个家乡带来随从老妇焦婆子被放门口照应,每回不是说老爷刚服了药睡下了,就是说妙姐正服侍着老爷,不便。 这日难得瞅准了时机,撇开妙姐,柳倩娥也不主院,高姨娘终于进去,同老爷见上面,才说两句,倚病榻前散了性子,挨过去贴得牢牢,呢哝:“老爷,妙姐年纪小,不会照顾人,瞧这些日子把您都给伺候瘦了……”还没撒完娇,纱窗外头黑影一闪,那焦婆子又像个黑面神似,门口盯着。 高姨娘被她盯着瘆人,觉着自己像是个囚犯似,心里毛躁得很,翻不出个浪花花来,也就慰问了两句,走了。 这次告状也不例外,高姨娘去了两回郑济安那边,还是被焦婆子挡了,只得暗下咄骂着,悻悻而归,再想法子。 焦婆子见高姨娘这几日来得特别勤,每次还獐头鼠脑朝里望,比前段时日还要迫不及待,一张脸还火急火燎,姜是老辣,晓得肯定有问题,自然跟柳倩娥说了。 柳倩娥支了个口严又灵活丫鬟,高姨娘贴身婢子那边三言两语暗中一盘一问,知道了大概,将弟弟叫过来,训骂了一通。 柳嵩自然不敢说是霍怀勋意思,晓得姐姐也不得拿自己怎样,抹干净脸上口水,嘀咕:“不是姐姐允许将欢姨娘借给香铺么,我不过是请了出去用用,半日不到就叫良哥送回来了。” 柳倩娥回头坐了藤椅上,手捏瓷盅,直接戳破他心思:“我那弟媳没来,你馋女人,我支银子给你去找粉头都好,怎么非就是看上家里这个动不得?” 柳嵩呵呵一笑:“还不是她生得好看。我也是想着姐夫哥如今卧床,姐姐家务事也不少,才没将这小事告诉姐姐。” 柳倩娥啐道:“小事?你倒是说得牙齿不碰舌头,轻巧得很!如今跟我对着干人都晓得了,惟独我蒙鼓里,这可好,那贱人准备去告状了,你当她不晓得你两年店铺里私饱中囊,亏空营款事?只没个机会借题发挥罢了!老爷本就一碗水端不平,要是晓得这事儿,那人被几棍子打死不要紧,我都怕是得被你连累得连家务都管不得了,你到时被你姐夫赶出宅子,可别指望我给你送救济!他郑济安再懦弱再好说话,毕竟还是这郑家一家之主,哪能叫你个外男随意帮他做主安排,谋他家女人。” 这样一说,柳嵩也慌了,忙拉了姐姐取经:“那怎么办才好?” 柳倩娥白一眼弟弟:“你现一路小跑,赶紧去灶房,找厨子拿一把磨得锋利刀!” 柳嵩疑惑:“拿刀?干什么?” 柳倩娥剜他一眼:“杀了高翠翠,杀了这屋子和香铺里晓得你将那欢姨娘运出去人,岂不就好了!” 柳嵩挠头,苦笑:“这关口,姐姐怎么还有心跟弟弟开玩笑!” 惩治恶奴 柳倩娥见这弟弟终于明白厉害关系,才悠道: “高翠翠那边,拦也拦不久,总得跟老爷碰面。还能怎么是好,死咬着牙关不认账呗!香铺那边你去打理打理,你好歹铺子做了这么久,这点儿能耐该是有吧!我还不信老爷有那精气神儿,跑去店面那头,抓人一个个去对峙。” 柳嵩连连点头:“成!那日良哥接送人,都是进香铺后门,没人见着,进了内院天井,也就一个眼瞽耳聋老帮佣送茶时见过那小姨娘,我随便寻个机会将那老头子打发了也就是了,铺子里那些喽啰,弟弟还算能震得住,服侍欢娘那个肥婆当日被弟弟打发出外采购东西,比欢娘还晚回一两个时辰,又是姐姐这边人,没什么。” 柳倩娥勉强平和一些,沉吟片刻:“家中这边,听那婢子说,好像是个烧火婆子撞见了,多嘴跟高翠翠说,我再想想法子,看怎么跟那贱人周旋。”说着无端又发了烦,挥挥手:“你先去做该做吧,别站这儿碍我眼。” 待柳嵩夹着尾巴灰溜溜离了,柳倩娥自顾喝了两盅茶,不大放心,又叫人将欢娘喊过来。 欢娘早晨才给奶奶定时请过安,刚刚回了东院,正擦拭供桌,置换供食,又得了召唤,说是去二院那边,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一路已经有了猜测,等到了二院,见到柳倩娥脸色,已笃定了大半。 柳倩娥见着座下这有名无份小寡娘,素裹银装,衬得乌发绯腮,正是花儿待开时光,心忖要是自己,也不甘心为个没见过面死人,每日对着神龛念经食斋。 不管胞弟有没同她有首尾事,光看这样子,柳倩娥也是有些沉不住气,如今这小人儿年龄尚幼,就有些招惹人姿态,再过几年,心眼活络了,环境熟识了,又没个男人约束,那还得了。 由古至今,大户偷情小妾和逃亡小妾,实不能说不多,所以一般人家夫主一亡,向来是留妻守寡,放卖妾侍,以免管束不住,给家门蒙羞,可如今却是掉了个面儿,偏寻个绮年玉貌,正当青春小娇娘,不承妻位,却行妻责,时日久了,不甘不愿,禁不起诱惑也是正常。 想着,柳倩娥又由不得念起那日霍怀勋提过欢娘几句,心窝子是一刺一刺,扎得人不舒泰,叫她过来本就打算是恐吓一番,这会儿双重恼恨是都来了,将案上茶盅连盖带盏子一起朝欢娘扔去:“你可知道犯下大错!” 茶杯飞溅着水和茶叶梗子迎头泼来,是个人条件反射都想要避,欢娘却不能避,避了只怕惹这夫人怒,生生摁下身子,任茶水砸到身上,水咕噜咕噜淌下来,湿了半面衣裳,幸亏这茶水没来得及蓄热,已经是温,不至于烫着,又忙俯身应道:“有错!夫人说有错,妾身就是有错!” 人屋檐下,不是自己错也得揽过来! 柳倩娥见她这奉承巴结模样儿,算是消了些气,声音犹冷如霜:“你既知道错,就不用我多说了,老爷那头到时如何处置你,就看你造化了!” 欢娘晓得柳倩娥是试探,垮了脸,摆出大惊色:“奶奶不信妾身,还不信舅老爷吗?妾身打从成了郑家人,总想着出份薄力,老爷卧病,那头有奶奶和两位姨娘料理,妾身沾不上手,得奶奶允可,宅内帮衬生意内务,从来不奢望什么功劳苦劳,可也没想过坐家中也会天上掉祸!”确实是坐家中天上掉了个霍,那贱人害死人了,想着欢娘又是恨得牙痒。 柳倩娥装模作样:“我自然是信我那弟弟,你可真是没同他做出伤大雅苟且事?” 欢娘使劲儿掐自己大腿内侧,白出一张脸给柳倩娥看:“怎么敢!妾身跟舅老爷都是一心一意为着老爷,可不知道得罪了哪个无中生有,用这种大不敬事冤枉妾身!”又抱柳倩娥大腿死死不放:“还望奶奶救妾身!” 就说了吧,男人这生物,靠不住,没他什么事儿时,狗似缠着人不放,关键时刻,派不上半点用场,那柳嵩把自己弄出去时言之凿凿说没事没事,这关卡,人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还是得靠自己。 欢娘想着气愤,掐肉劲儿都大了些。 柳倩娥见欢娘已将性命压自己身上,晓得她如今就是个陀螺,随着自己拉线转,也就叫她同袅烟到时咬死牙关,千万别说漏了嘴,就说当日只待家里,没曾出户半步。 欢娘听说是尤婆子捅篓子,不禁开口:“高姨娘那边得意,不过是因为有个人证,可那人证若是个没诚信不受信赖,说什么都是不管用吧。” 柳倩娥这几日叫柳嵩找那尤婆子,本是打算找到后,给些黄白物,半胁半诱地叫她闭嘴也就好了,如今听欢娘一说,心想若是能借那尤婆子反将高翠翠一军,怕是好,凤眼一瞥:“你有法子?” 欢娘道:“夫人这边若有机会,不妨叫我跟老爷见一见面,免得他人捷足先登,恶人先告状了,到时就不好说话了。” 柳倩娥见她有把握,却还不放心:“你可别乱捣腾。” 欢娘喏道:“这事儿干系妾身自己,妾身往后郑家还得过上一辈子,哪儿敢乱来,那种口出恶语,胡乱告状小人,就算这次压下去,说不定下次又来,好一次给她打回原形,叫她不得翻身,也震慑震慑那些想胡闹人。这事儿有舅老爷份儿,夫人若是主动出马为难个下人,不单旁人不信,也会叫家人说闲话,污了贤惠名声,就叫妾身去找老爷说一说。” 欢娘口里小人是尤婆子,柳倩娥听耳里却是高姨娘,嗤道:“是!就得叫她翻不了身!老爷这两日又发了温病,脚也疼得紧,不好见人,你见面了也难得说个什么,待他稍舒坦些,我再差人唤你来。” ## 欢娘一回东院这边,将袅烟叫到跟前来交代了一番。 袅烟虽疯,可怕还是挨屁股打,听欢娘说得郑重其事,唬得发誓,就算是刀子架脖子上也不敢说那日陪欢娘出外过,见欢娘有些愁眉不展,反而还好心道:“别愁,姨娘又不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事!容不得那些牛鬼蛇神乱说一气!咱老爷原先到底是个做官,心里悬着一把明镜,又不是个傻子由人掰!” 还真就是做了见不得人事啊……袅烟不说还好,一提,勾起欢娘心事,都宽面条泪了。 袅烟见她脸色不好看,讨她欢心:“今儿看见那尤婆子用头巾蒙着脸,佝手佝脚地从小侧门回来了,还被奴婢给逮着了,觉着不对劲儿,上前用手一扯,哈!脸肿得像猪头,整张脸没一块好皮!被胖揍了一顿。” 欢娘心忖尤婆子既回了,想必是高姨娘该有动作了,又听她被揍,咯噔一下:“被揍了……” 袅烟笑嘻嘻地撒气:“活该,那老婆子恶死了,对着位份高上头人像孙子,老欺负进宅子小丫鬟,前几日奴婢还见着个十一二小丫头被她占了手头便宜,躲角落里直哭!这回老天给咱们解了气儿。” 欢娘眼眸一动:“被谁揍?” 袅烟笑得咯咯:“那婆子平日就讨人嫌,谁晓得外面惹了谁……奴婢问过腊梅,她说尤婆子回厢骂过,说是那日一出门,一个麻布袋扛下来,被好几个人连打带着踹……鬼知道是哪个,只听到打人骂,叫你手贱乱摸!叫你脚残乱踢!” 虽然不知道凶手是谁,欢娘却忠心感谢,这是哪家英雄好汉?这个时候,打得可真正好。 ## 黄昏时分,欢娘找过柳倩娥一趟,暂领了些钱银,又往尤婆子做活儿偏院过,趁没人烟,避了耳目,进了灶房,掩上门,笑眯眯喊了声:“尤妈妈。” 尤婆子见这姨娘来,见她堆笑,似有讨好意,明白了,只怕是高姨娘那头告状事情,被她晓得,要来套个近乎,立刻趾高气昂,爱理不理:“姨娘现才晓得奴婢重要了?早干嘛去了,算是晚了!” 欢娘笑道:“怎么会晚?尤妈妈是个老道,老爷到时问起来,自然有一套说法应对,既能够不得罪高姨娘,妾身这边也有个转圜余地。”又掏出早就备好字墨与荷包,递过去,道:“里面银子恰好是尤妈妈先前索要一半,若尤妈妈救了妾身,余下那一半,自然会赠上,今后也会不断孝敬。为叫妈妈放心,妾身还特地立了个收据,妈妈同妾身盖上手印,免得到时妈妈担忧妾身赖账。” 尤婆子瞧着里头串银,眼一亮,再瞧那字据,虽大字不认得几个,银子数目还是认得,吃两家饭未尝不可?自己还有把柄手,就算没这收据也不怕,心思一痒,摁下了指印,抱走了银袋。 翌日午后,郑济安退下烧热,身子好了些,柳倩娥叫人将欢娘唤来。 欢娘被引进老爷卧房外间时,妙姐里间正伺候着,还没走进去,嗅到一股药味黏空气里,又听见里面传来声音沙哑颓气,心想这郑济安刚过四十,古代虽不算青年,可也是个干事业黄金年龄,现代不消说,一枝花呢,若不罢官,还是个小官僚,不知能引得多拜金女前仆后继,趋之若鹜,当二奶也不话下,残成这副模样儿,也是白瞎了这家业,不免温婉应道:“老爷,是欢娘,得了夫人允,来伺候您了。” 说着进去给妙姐打下手,递药泥,换纱布,拧帕子。 郑济安见她细致,心里感慨,又想起自己儿子要是没死,指不定已是妻妾成群,自己都抱上孙子了,哭着老生重弹:“我儿啊……你怎么非要去那个鬼紫微湖呢……紫微不就是个扫帚星么……你啊你,这小兔崽子,一时贪玩,害得你老子我没了儿子……害得郑家绝了户……到了地底下都不能跟你爷爷太祖交代……呜呜呜呜呜……” 欢娘逮着良机,眼眶子一湿,抬袖飞拭去:“妾身也不至于被人指了鼻羞辱。” 郑济安哭得嘎然一止:“羞辱你什么?哪个羞辱你?” 欢娘又擦擦眼角:“小事不该惹了老爷烦,妾身也是听了老爷话,勾了伤心,想起妾身那薄命夫主才发了感触。” 一听有关儿子,郑济安躺棺材都得坐起来,声音都大了两倍:“叫你说就说!” 欢娘道:“前日院子里碰着个灶厨里仆妇,说是赌博输了钱银,没了棺材本,晓得家规严厉,不敢找主子吱声,平辈下人又都穷得叮当响,只好找妾身借贷。妾身糊涂,看她可怜,将积蓄拨了一些借出,谁想她胃口养大了,隔日又来借,妾身不愿,她竟放了狠话,”说到这儿,颈子一转,眉黛婉转,拧得不像话,再也说不下去神色,被郑济安催了几通,才继续: “……婆子说妾身连个倚仗郎君都没,若是捏造由头,冤枉妾身偷人出墙、野性不驯名目,大伙儿肯定都会信。妾身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受她要挟,说自己到底是少爷这边人,她却冷嘲热讽,反问妾身夫君何……今儿听老爷这么一说,心里却是感慨得很,若少爷还,妾身又哪儿轮得到被她羞辱。” 正骂到郑济安心坎疮痍上,气得发抖,脚一伸,蹬掉了脚凳上锦花铜盆:“囚攮贱妇!一口一个笑话我没儿子送宗!凭什么由她个下人来给我指手画脚!这算哪根葱!” 不消半刻,郑济安叫人将尤婆子拎到疗养小院内,亲自由妙姐搀着下床,走到天井里。 这一闹,惊动得高姨娘喝柳倩娥后脚也赶过来。 尤婆子见高姨娘来了,有了撑腰,先是矢口否认,打死不认:“奴婢并没找欢姨娘借钱!” 欢娘拿出盖了手印收据,递到郑济安面前。 尤婆子心里一慌,仍是横气十足:“那钱,全因奴婢捏着欢姨娘过失,知道她偷出家门,她为了堵妾身嘴,才送给奴婢!”又大哭着奔到阶下,要抱家主腿脚:“老爷啊老爷,奴婢给郑家做了二三十年,难不成还信不过奴婢德行么?欢姨娘趁老爷病得不起,擅自出府,被舅老爷接了去香铺,与良哥一同从后门回来,鬼晓得外面见了什么贼人,做了什么丑事!”说着,眼睛直朝柳倩娥那边眨。 高姨娘弱弱帮腔:“尤妈妈确实一向是个本分人,不然郑家也留不住这么长。” 欢娘转首,面朝尤婆子:“妾身送钱给你?妾身又不是富婆,连你要挟十贯钱,都只能先付一半,若是有那个闲钱送,何不再多送点儿叫你满意透!字据上都说得清清楚楚,上面有指印,大可一对,你杀红了眼找妾身借钱,无非就是赌博输了棺材本儿,借钱不成,又来诋毁妾身清誉。你自己说过话可以不认,可你浑身上下棒打伤怎么解释,清白老实、不和外人打交道妇道人家,怎会无端端遭这毒手?尤妈妈,你一没夫家儿女,二少亲戚六眷,三没家底财产,妾身瞧着,也不像是有人会觊觎你美色……王法世界,还有什么缘故,能叫人能蛮不讲理海扁你一通,无非就是你欠人款项,遭来赌坊打手。你讲德行?不是可笑。” 道观偷香 高姨娘恼恨自己迟了,被人抢了先机,现说什么老爷都只会当是家奴威胁主子不遂,生了报复心,胡乱放出流言,见柳倩娥朝自己神态玩味,已顾不得丢车保帅,弃掉这枚不中用棋子,退了几步。 郑济安被闹得心里乱哄哄,头痛欲裂。 柳倩娥忙叫妙姐搀好,拂袖催促家丁:“还不把那贱妇关去柴房!” 尤婆子见家主再不信自己半句,高姨娘也不维护,慌了,转头朝她奔去:“高姨娘可要帮奴婢!” 高姨娘连忙挣腿:“你拉我干嘛……” 柳倩娥笑:“原来背后有人撑腰,难怪污水四处乱泼,还敢污到舅老爷头上。” 郑济安听柳倩娥这么说,再见高姨娘白了一张脸,心里明白了几分,只怕又是两人争风下一场闹剧,摆摆手,烦躁地再不多理会,由妙姐扶了进去。 ** 尤婆子当夜被关进柴房。 下半夜,欢娘睡不踏实,突然门外脚步声咚咚不绝,再隔着窗牖一看,院子外头火光。 一向睡得死去活来韩婆子都惊醒了,跑出去打探。 欢娘心里不安,徘徊下,又听隐约传来凄厉声,挖肉摧骨一般,叫得人慌。 半盏茶功夫,韩婆子满头大汗跑回,惊魂未定,猛灌一口凉水,道:“尤婆子半夜从柴房跑出来,偷卷了家中古玩,从后门跑路时被护院逮住了,人赃并获,夫人叫人绑去了前堂南院执家法,棍棍往死里打……奴婢去时,屁股都成了血豆腐……” 这么一闹,是坐实了尤婆子赌博欠债,卷了东家财务逃跑不遂不争事实。 南院正对着高姨娘厢房,一声声惨叫穿墙过壁,只怕叫她几日都难得睡个通透觉。 欢娘倒是不信尤婆子有本事从关押柴房逃出生天,翻墙时还能顺便去内室捞一笔,这尼玛简直太破人体极限了。 只怕是柳倩娥故意安排。 保了地位和胞弟,骇住了高姨娘,个下人婆子算什么。 这一场反客为主下来,欢娘有一种自己出酱油,柳倩娥出螃蟹感觉。 次日当午,欢娘临窗摹着香铺那头送回货单,韩婆子从外头回来,面色煞白:“尤婆子不行了,抬回房间后,折腾了半日,裤子黏着屁股肉,一扯就撕下一大片皮肉……叫唤力气都没了,好生吓人,半个时辰前,断了气儿……” 欢娘将小笔搁回笔架,心里头跳得猛。 这是头一次见着宅门内杀伐不留情,这些日跟柳倩娥相处,觉得这夫人虽生得冷艳有余,慈和不足,但不知道是不是身为继室缘故,平日管家不温不火,也没怎么尤其出挑。 现看来,这妇人发起狠辣来,也是不逊色。 欢娘决定,对柳倩娥那条大腿,抱得再紧一些。 ^^^ 尤婆子被杖毙身后事被柳倩娥交给高姨娘去操办,只说是遵着老爷平日心意,与这老姨娘分理家务事。 高姨娘去下人厢房亲见了尤婆子死状,当场变了脸色,回了瑞雪院,传话说头痛脚酸,托病房间内,避了这糟心事,几日没出。 风波平息下来,郑济安嫌家中死了人,染了血腥不吉利,叫柳倩娥去鹤翱观那边,奉点香火,讨要些福贴圣水,压一压庭院里戾气。 柳倩娥也没说什么,马上差人去办,回来后老苍头却报,说是悟愧道长来了信儿,将牛皮信札递给家主。 信内意思大概是说,家中有血光之灾,只怕亡人不安,好是派去个家人,观内亲自拜奉真武祖师八大仙人,以显诚心。 郑济安病着,妙姐被柳倩娥押管着伺候,高姨娘受了惊吓,还躲院里装死赖活。 这事自然是义不容辞又名正言顺地落了欢娘头上。 ^^^ 定下日子,一大清早,天还没全亮,欢娘带了韩婆子和袅烟,另外携着个跑腿传信小厮,上了骡车,去了县东鹤翱观。 袅烟本来不司东院这边事,欢娘用惯了手,再经尤婆子那事后,柳倩娥也不放心那丫头,听之任之,将袅烟拨去了欢娘那边。 欢娘早听说这鹤翱观是悟愧道长信徒帮忙盖,今日第一回见着,还是小小震了一把。 这出资人,不知是哪家土豪。 虽然是私人建造,百来亩道观,前院后殿,只怕不下三十座殿室,廊柱镀了灵芝和八卦道家标金图纹,十分抢眼。 道家崇尚自然和修身养性,侧院连凿了个人工湖,修了个水榭,岸边放了几艘船只,供给香客租赁游湖。 亭子旁边开辟了几亩菜地,搭了两处温棚,种植小菜蔬果,平日由道观里牛鼻子们自给自足,那些吃得肥肠满脑富户香客偶尔逛着来了兴致,也能亲自下田体验一把农家乐趣,——自然也是少不得付银钱。 园林中,还有不少身着道袍小道士,引荐客人进殿奉香火,兜售道家各类物品。 难怪鹤翱观香火越来越鼎盛,连外地人都会特地驱车来。 舍得下血本包装,又有商业手段推销,再加上个名气本就不小道长坐观,软硬技术都不缺,每月进项只怕叫幕~后东家数钱都来不及。 欢娘被人引去正殿,按着规矩,依次拜了三尊和丘处机,再被请入斋堂,跟袅烟韩婆子一道用过素膳,末了,沿着青石板小径,引进后殿小厢。 这边是香客厢房,绿琉璃瓦重檐歇山顶几座屋子连作一排,远离前庭人烟,院内绿竹青松,清风拂绕,时辰还早,除了郑家一行人,并没其他入住香客,异常清幽僻静。 引路小道士十四五岁,偷偷瞅面前少妇,不开声脸先红了半边,腼腆得让人想调戏:“道长刚下了早坛,还要检阅弟子们功课,今日又排满了访客,怕是不能亲见夫人。房间内置有除诟经书,如家中一样,潜心念祷就好,到了黄昏时分,就功德圆满了。”又朝袅烟和韩婆子伸臂另引:“两位姐姐妈妈,请跟小道偏厢住下。” 就是说得道观带上一整天了。 欢娘进了厢,见室内布置整洁,正中放了个仙鹤翱翅落地炉,线烟袅袅升腾扩散,香气甘甜,十分独特。 太上老君绣像前奉着一本《太上感应篇》和《文昌帝君阴骘文》。 欢娘翻看了一下,经文密密麻麻像虫子,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比家里每日那小公子衣冠前置备那些还要艰涩难懂,反正也没人监视,顺手放到一边,却听见门板一响,像是狗爪子挠门似,噗呲噗呲扒着。 她只当是那名小道有什么事情折返却又不好意思进来,走过去轻问:“是小道爷?” 门外声响一停,爪子没挠门板儿了。 欢娘疑惑,不会是道观里养看门狗误闯跑进来了吧? 可这一路逛了半晌,也没见着哪儿养了狗啊…… 正想着,那爪子拽到了闩上,似是想要进来。 欢娘觉得不对头了,那小道士应该不会这么猥琐!又拔高了声音,将脸儿贴到门身,再试探:“是不是小道爷?” 一股力朝自己迎头扑进来,门开了,还没等欢娘回神,一个人影窜进来,顺了手栓上门,将她两边腰身一掐,拦住一搂,全没顾忌,声音又大又得瑟:“娇娇、娇娇、娇娇!是霍七爷,不是道爷!爷帮你出了气……你爽不爽……要不要谢一谢爷!” 欢娘被那几个娇娇砸昏了头,又吓了一大跳,再见到面前人是谁,心里明白了,差人群殴尤婆子哪是什么英雄好汉,竟是这厮,见他一脸邀功企盼样,努力挤出一脸不可置信,吞吐道:“喔,是霍大人……” 霍怀勋脸一垮:“怎么!不谢谢爷吗?” 欢娘喉里梗着什么,半会儿才生硬道:“谢……霍大人。” 这货显然不是个智障,见她往后退避,审视了会儿,眉头一皱,眸子里还有些失望:“娇娇,你这不像是感激爷样子啊。” 欢娘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道观里来,苦脸道:“霍大人您每次出场都太突然了,民妇实难得适应。” 霍怀勋想想也理,眨巴了长睫,点头:“等你成了爷人,咱们见面就不突然了!爷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这样每次鼠窃狗偷,也不是个事啊!娇娇别急哈!” 急你祖宗啊哈你妹啊。 欢娘凌乱:“怎么民妇就成了大人人?民妇可是有主,大人是当官儿,乱了法纪,污了名声,遭人口实可是官场大忌。” 霍怀勋见她恐慌,矫臂一捞,将她重扯进怀里,笑眯眯也没讲话,登徒爪一勾,趁机摸揉了两把:“我乖乖,你还晓得官场大忌不简单啊喂!娇娇别担心爷,你先郑家等着,养点儿个头出来……瞧你这矮,爷总怕不小心把你给踩死了……爷下半月启程回京给上头述职,回来后,就将你想法子讨要过来。” 不是接到郡王那头急函,霍怀勋也不得这么过来打招呼。 想来想去,还有什么比将这妮子圈养起来,每日翻来覆去折腾,有趣味? 想着这几天觉都没睡踏实。 说有多喜欢,没计算过,总之就像是发现了个能拨住他心玩意!跟往常一样,死也得抢过来! 这天杀终于要走了!哦咧! ……可是还得回来!呜呜。 这种半喜半忧心情,太复杂了,欢娘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瘦马馆出来大半皆是贱妾位份,随意转手于人是常事,可欢娘已熟了郑家生活,觉得挺适合。 多好啊,没大房打压,没小妾争风,不用夫婿跟前处心积虑邀宠,虽然上头两个刀光剑影会波及旁人,有时还得受些职场性骚扰,可再怎么,一定比跟着这货要强! 依这贱人作风,家中妻妾只怕车载斗量都不够……还有,这种突然发达,今天红得发紫,改日摔跤定是惨重,还比不上郑家像养老院一样,稳当。 跳槽可以,但得骑驴找马,不能骑驴找骡子,下一个东家还比不上眼下这个,穷折腾个什么劲儿。 霍怀勋见她不吭气,收起笑容,双眼瞪圆了,像是出乎意料得很:“咦,难道你不愿意?” 这货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就该愿意? 欢娘再畏怕面前这人,到这关头,只能瘪出一张脸给他,泪光盈盈地望住面前人,小鼻头一搐一搐。 霍怀勋将她鼻头捏了一捏,抹一把汗,嘘口气:“娇娇真调皮,把爷吓坏了,还当你不愿意呢!强抢民妇什么,不适合爷。” 欢娘真想给自己脑门画几条黑线,满脸都写着“我不愿意”四个大字,这人装作看不见? 也不知怎竟惹了这玩意儿,她眼眶一热,真有些想哭了。 霍怀勋见她白嫩嫩小鼻翼还一鼓一鼓,将她腰一搂,十分奇怪: “娇娇又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让爷开心开心。” 狗衔肉包 欢娘一股子懑懊,使出力气,一把将他推开,汪着一泡儿泪,豁出去,直接道:“大人是非得叫人将话挑明了说么?民妇不愿意!民妇愿意留郑家!” 霍怀勋愣愣盯着面前人,顿了俄顷,乌黑眸子像条被人打了一棍子狗儿,里头有点受伤。 欢娘没心思研究他表情,看见他不做声,心想稍微有点脸皮,听了这话就不会再自作多情了,无奈这货不要脸,现……不会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要发脾气了吧? 她汗毛竖起,等他发难,随时准备鱼死网破。 沉默之后,霍怀勋长叹一声:“来来,咱们谈点儿别,这话题,太伤和气了。” 欢娘绝望了。 霍怀勋见她痴痴朦朦样子,手发痒,伸了她腰上,像是小孩子玩玩具似东揉揉,西揉揉:“娇娇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啊?”自己官相威严,百姓自然畏惧,何况是个没见过人事小丫头,那就平易近人一些,拉近些距离。 欢娘哭了,这人脑回路属于意识流,喜欢自说自话,完全活自己世界,不顾别人反应。 罢罢罢,先应付着,依他这么跳跃性子,这一去,保不齐还没回京,半路就不记得自己了,现他肇县出差,说不定只是寂寞了……事儿都还没到,先顾着眼下就好,何必操那么早心? 她瞥一眼绣像图下经书,苦着脸随口应道:“看书。” 霍怀勋眼球一亮:“看书?看书好啊!爷家里藏书可丰富了!什么鸳衾春啊、玉台十八式啊、浪蝶偷香啊,多了去了——” 欢娘正疑惑这书名怎么都这么耳熟,他还兴致勃勃,唾沫横飞:“……等娇娇跟了爷,咱们每日照着试——”说得又兴奋了,爪子沿了细腰游动,刚差一点就要盖上臀儿,被啪一声打开,举起爪子,装模作样咝咝呼痛起来,两只乌溜溜眼睛盯住欢娘,那种受伤神色又出现了,不说还当他是受害者,欢娘是施暴人。 欢娘手拍过去一用劲,浑身力气像是丧了一半,骨酥筋软,口齿一张,发出臊人声音:“哎……” 霍怀勋睫一闪,轻手一拉,将这小粉嫩整个儿拽了怀里,直接拖了手上抱着,一屁股坐到椅子内,瞥一眼那鼎仙鹤香炉,嘴里兀自埋怨:“……时辰迟这么久,明儿就把那卖赝货掌柜一巴掌拍死……” 欢娘一惊:“你也太下贱了吧,下药这种下三滥事你也做得出!”晕晕沉沉,管他是哪个也顾不得了,举起拳头,飞起绣靴挣力又打又踢。 霍怀勋被骂得虎躯一颠,反倒精神了,由着她搔痒痒似打了几下,将她一带,制死怀里,又玲珑身段上揉了两把。 欢娘心底脏话乱飙,不知哪儿来力,倾一推,缩榻角,背抵窗外幽竹静林,眼眶发热,努力叫眼泪流得凶猛再凶猛: “若郑家真惧于权势,将民妇赠给大人,民妇无话好说,可这之前,民妇是郑家人,还想保着这条命,大人真是想要民妇,从今以后千万再不要做那次香铺和今天这种事,做多了,迟早被人发现,到时大人能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民妇搭上却是条命!上回就因为大人贪玩,郑家已是起了一场风波,还有人丢了性命,多少人提心吊胆……今天民妇跟家中仆妇一道来,若被发现,民妇可再没本事自保了……” 说得半泣半哽,字句带血,用生命博同情,末了,欢娘悄悄掀起眼皮儿,偷看面前人反应。 霍怀勋神情变得很凝重,似斟酌,眼光盯小少女哭花脸蛋儿上,睫扑来扑去,眉头一跳,面色柔和了一些,伸出手,再没碰不该碰地方,只用指尖刮面颊上一串串清莹珠泪。 欢娘暗暗嘘口气,幸亏不是个禽兽,还有点人性。 那厮大拇指她脸上将眼泪抹干净了,叹口气:“上面流这么多水有什么用,糟蹋了,省着点,等会儿下面用。” 欢娘脸色一白,哇一声,这回是真心哭了。 霍怀勋这才变了脸,捏捏她鼻子,笑道:“爷跟你开玩笑呢!爷就爱看你被爷吓唬!就爱看你被爷欺负!哈哈哈哈哈!” 还没等欢娘把心情调整过来,霍怀勋又将她揽过来,抱了怀里。 虽是玩笑,可那熏香是情香不假。 按欢娘以往瘦马馆经验,现回味过来,估计只是普通催~情香,下得也不重,不至于叫人失心反常,可就是骨头没劲儿,站不直,坐不正。 她被霍怀勋抱了个紧,像揉面儿似揉了一圈儿,头都昏了,夹着还没干眼泪泡儿:“既然是玩笑,大人开完了,也该好了吧?妾身人你也见过了,该走了吧?” 霍怀勋这才停手,脸色装了个万般为难,鼓了鼓纤俊好看薄唇:“娇娇也别急,爷又不是乡下土包子没见过女人……这种破烂鬼地方,爷才不屑跟娇娇来合卺之喜!”扇了扇鼻翼,嫌弃地打量了下周遭。 这厮居然还挑环境。 他皱皱鼻子,又继续:“你被那婆子摸了,爷也得好好摸一把,不然爷不爽,爷也应承你,把你要过来前再不找你麻烦,再不会害你被郑老头儿罚了!” 染熏香,原来是方便他好摸。 欢娘眼皮子直跳。 这交易……能做么? 反正也被他碰了这么多把了。 估计是受了他影响,欢娘觉得把节操和下限,越来越当做身外物。 霍怀勋见她虽没说好,也没拒绝,大喜,狗头一俯,轻手轻脚摘了对襟花边小衣领,露出个小胸衣浅型儿,荷花莲纹闺中妇人样子,霎时目光一亮,小心翼翼举了手指,隔了胸衣,戳戳丰软处,像试探。 待狗儿尝到了肉包子肉味,他虎口一崩,环握住整个,掌心还留了不少剩余空间。 小小一颗,真是……跟小笼包差不了多少,可这小笼包,软软娇娇……太够味儿了。 霍怀勋眼睛珠儿一闪一闪,找着大陆:“娇娇养得两团好乳啊,敢情长个子劲头儿都用到这上头去了。”虎口还一缩一紧,注意力又转到另一处。 山丘点着两颗蓓蕾小红玉,勾了指头一拨一弄,立刻伸长了脑袋,扬得高高,从轻薄小衣内透出形状,看得霍怀勋乐死了:“瞧,娇娇也喜欢爷呢!” 欢娘脸腮红出血来,终于不受身子控制,“啊”一声叫出来。 霍怀勋听得十分开心,竟嚣张起来,一头栽进去,隔着沁凉光滑绣丝小衣,狗衔肉包子似,左右摩挲。 这货不是精神分裂吧!怪吓人。 欢娘将他狗头朝外拨:“过头了,过头了,说好是摸。”说完只觉节操又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是摸,是摸,爷用脑袋摸呢。”霍怀勋一脸冤枉地呢喃,手扶欢娘玉肩,头一躬,又蹭了几下。 第 25 章 蹭了会儿,又开始挠痒。 欢娘实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烂癖好,见他眼睛蹭亮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嗨过头了,闪着波光,脸上又出现之前香铺里那种表情,微微痴迷发懵。 这样来看,怪胎长得还真是不错。 不像现代花样美男,纤细像个瓷娃,五官很是阳劲,鼻子高耸笔直,眉毛威武英挺,两颗大眼珠子,不用瞪就炯炯有神,像个哈士奇,一弱下来又像个大比熊。 睫毛是亮点,浓长得天怒人怨……肤色除了估计职业关系,晒得有些黑,却比女孩子还要细致,连个毛孔都瞧不见,也不知是怎样保养……。 分明是做这种猥琐事,偏偏倒像撒娇。 真是世道不公,不怕流氓耍无赖,就怕无赖长得帅。 霍怀勋见她目光掠过自己眼睫,眸子一黯,不算高兴。 商户家养儿子颇娇贵,也没官宦人家那么多规矩,锦丝华绸往小男童身上披,长辈心血来潮,还喜欢涂脂抹粉,弄得小孩儿粉面朱口红艳艳。 霍怀勋生下来时长得白皙精致,浑肖个布偶娃娃,尤其一双大眼,水波萦绕,再加这一打扮,就是个十成十小娇娇,谁想偏偏长了个小霸王个性,四岁那年跟家中被其他房兄弟打架,打赢了,正叉腰骑人身上得意,却被对方恼羞成怒地嘲讽:“长得一副娘儿们脸!再威风也威风不起来!” 小小勋当场五雷轰顶,打架赢了兴致都消瘪了,耷了头,回房后趁家中奶妈子不注意,对着镜子双泪长流,稚嫩幼/男心受了打击,长得英俊也有罪啊!可总不能挖掉眼珠子,便拾起剪子,默默剪了睫毛……刚下手,被下人进门发现拦住,只剪了一点儿,没剪全,不知为何,睫毛硬是春风吹又生,反倒还生密长了,越发是显得一双眼睛精美。 这事是霍怀勋年幼时一口疤,现下见欢娘盯得死,心里不满意,也不好说甚,手又滑到她手感滑溜小腹上,用劲儿揉了两把,眉头攒成个蜿蜒山路,叫嚣:“那糟老婆子!竟敢动娇娇这里!这儿也能瞎踢!踢坏了怎么给爷生儿子!糟老婆子!爷恨不得再踢几脚得好!” 尤婆子虽有千日不好,不是什么良善辈,毕竟已经死了。 欢娘这几日心里还慌着,总有点儿兔死狐悲后怕,听了霍怀勋斥,连有只手还自己身子上穷捣鼓都忘了,心头茫然,脱口:“那人,霍大人一辈子再没机会见着了。” 霍怀勋心眼精,立刻听出意思,本来是想拍大腿大喝三声好,见腿上这小人并不算高兴,也就闭了嘴,手伸向小娇娘肚皮肉,继续埋头苦干。 手肚子上大力一蹭,欢娘觉得斋堂吃杂菜清粥肚子里咕噜一响,饿了。 就算是挪了供品来吃,到底还得看灶厨安排,哪能随心所欲,肚子里总是差一口油水。 今天难得出外,欢娘还奢望鹤翱观,说不定能吃些家中吃不到东西,没料还不如郑家。照道观规矩,早饭后还得空腹一日,才好虔心念经。 那点能够照镜子菜粥面团疙瘩,从卯时初刻不到撑到现,早就饿得欢娘前胸贴后背。 霍怀勋听到响亮一声,哈哈大笑:“娇娇肚子唱曲!” 欢娘狠瞪他一眼:“没有!” 霍怀勋沉下脸:“爷饿了!”说着走到门口。 欢娘见他像是要出门,心里一喜,紧跟其后,打算等他一出去就锁闩,谁料那厮早就想到了前头,转身幽幽看她一眼,阴涔涔:“娇娇,爷脾气上来了自己都害怕,等爷回来,要是进不来这扇门,做出些爬窗撞门事,闹得这院子人都来了,可别怪爷事先没跟你打招呼。” 欢娘眼巴巴见着这无赖大摇大摆走了,隔了半柱清香时辰回来,他手上拎了个大号四层朱漆食盒。 食盒上头刻着食肆名号,是县里头响当当熟食馆子,城头城尾开了好几间分号,现斩现卖,配备外送,极受肇县吃货们欢迎。 原先常春馆,好吃调~教妈妈常去那馆子买些回来打牙祭,吃不完剩下,也会分给手下得意丫头。 欢娘每每想起来,口水直流,来了郑家,午夜梦回饿得慌时,是魂牵梦萦。 关了门,霍怀勋将食盒放圆桌上,一打开,满室飘香,净是馆子招牌菜。 半只肥不腻劈晒鸡,一盘银白嫩生柳蒸糟鲥鱼,一瓯烧得油滋水晶蹄膀,另还配了两小碗佐餐噶饭,一小壶银素儿葡萄酒,另有个白瓷瓮里不知装甚。 这厮,倒是很会吃。 欢娘瞳孔放大,喉咙急速滚动。 鸡和蹄膀就不说了,糟鲥鱼可是金贵着,货源都难得找,就算不缺货时,也得提前预订。 这鱼名气,欢娘听了两辈子。 前世那本经典名著里,某位西门大官人,爱就是这糟鲥鱼。 就连西门氏这种一方土豪大户,每回托人买到糟鲥鱼,都得分三顿吃,连宠小潘都舍不得给,还将余下切成一小段一小段,腌到瓦缸里,来日再和米饭里蒸了吃。 可见这吃食珍稀得紧。 欢娘只闻其名,从没见过这鱼本尊,现一看,肚子又猛叫了几下。 霍怀勋见她自己都没察觉地伸出舌尖舔嘴角,招招手,大方得很:“来来来,陪爷吃一点。” 吃个饭,能填食欲,又能避开他骚扰,何乐而不为? 欢娘坐了圆桌边,拿起筷子,开动。 霍怀勋说是叫她陪着吃,自己从头至尾也没拿筷子,只时不时呡两口银素儿,像个奶妈子,拍她脑袋:“慢点儿慢点儿,瞧瞧郑家也不知受了什么罪,一点儿肉都坐不住了。”又给她剔鱼刺。 欢娘抬眸偷瞄,他虽是商户公子爷出身兼后天恶棍头子,后来是营帐打滚,跟儒雅书卷、文质彬彬不搭调,剔起鱼刺来却是有板有眼,很有手法,三下五除二又干净利落地剖出完整鱼肉,扔到了她青花碟内,见她吃得噎,举起那个白瓷瓮,倒出些白色流质,笑眯眯:“来,喝这个,喝什么补什么。” 欢娘疑惑一看,是牛乳。 古时牛乳没经过现代工艺加工调制,气味腥膻,再听他嘴巴又开始乱跑,欢娘不想喝,却禁不住痴缠,被强灌了几口。 再待吃完,霍怀勋将桌面上残羹扒开,见她捧着肚皮,撑得翻白眼,悠悠走过去,贱贱地笑:“娇娇吃饱了吗。” 一说话,葡萄香气起扑了欢娘面上,站起身退后:“吃饱了。”身上气力也全回来了。 霍怀勋见她要走,反手一捞,抱了个满怀:“吃饱了就溜号?爷瞧瞧是真吃饱,还是假吃饱。”手伸了进外衫,又隔了小衣,上下左右,狠捏一通,这才满意了:“嗯!还是爷会养!一会儿小肚子肉就起来了!” 这是养狗还是养猫儿…… 好容易叫他胸脯儿里捣鼓个够,占够便宜,霍怀勋松了手,见欢娘将小衣外衫系好,喜道:“下一次,咱们玩别,爷到时再给你买好吃。” 欢娘想起那日柳嵩也是说过类似话,吃饱了不知怎廉耻心大涌,嗓眼干干:“你们……都是一路……没分别。” 这话讲得有些没头没尾,霍怀勋听得眉头一抖,出乎意料,没多问什么,就是鼻翼扩大了一下,两个爪子蜷起来,像个气呼呼哈士奇,也不晓得是气个什么劲。 半晌,他才平静下来,差不多好时光将,后郑重声明:“娇娇,爷走了,记得好生郑家等爷,别红杏出墙给爷戴绿帽子,你生是爷人,死是爷鬼,爷就算先嗝屁了,你也得给爷守节守到死……不是爷啰嗦,可你从现开始就得树立这意识,蛤?”又拍拍她天灵盖。 欢娘鼻子直抽,死了不晓得多少个脑细胞才压下将他俊脸揍烂脾气。 她算是知道了,他今天偷偷摸摸跑来观里,就是想走之前来教育自己,提醒自己,并且给自己盖个印记,让自己加强记忆! 不过总算是要走了。欢娘勉强舒口气。 霍怀勋一瞥,正逮着她脸蛋儿开怀表情,双手往怀里摸,后掏出个梅花形珍珠金扳指,塞了欢娘手里,气呼呼:”给爷拿着,就当是定情物了,想爷时,捂小笼包那儿,就当是爷。” 这厮,非但自作多情,人走了还一脑子邪水儿。欢娘哭笑不得,瞟了一眼那偌大扳指,也不晓得多贵重,懒得多跟他磨叽,只得匆匆放进袖袋内。 霍怀勋见她还没挽留意思,完全不接受暗示,脸孔生出些浓浓哀怨:“娇娇,爷这一去,许久都摸不着你了,你也见不到爷脸了,你真就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能说安心上路、一路走好吗? 欢娘只想些将他打发走,举了巴掌五指一合一闭,嘀咕:“公事为重,大人可千万别着急回来。” 霍怀勋垂头丧气地扒开闩,欢娘脑子一闪,连忙开声:“大人等会儿!” 那厮刚还耷着脊背,一听这话,一蹦老高,喜滋滋地跳回来,搓手:“就晓得你舍不得爷!” 这生物到底是什么构造。 欢娘呆住,平静下来,道:“民妇想晓得,大人是怎么知道民妇今日会来鹤翱观,又怎么能混进这边女厢?” 上次是因为柳嵩这吃里扒外。 这次也得看看是哪儿出了差池。 柳嵩近来被尤婆子伙同高姨娘告状一事给唬住了,应该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晓得是不是又出了内奸,知道了,从今后也能阻绝跟他见面任何可能因素。 霍怀勋一愣,脸上好像十分失望,头都垂下去半截,心不焉答:“噢,悟愧牛鼻子这座道观是爷办。” 悟愧往日京城接触过达官贵人中,其中一名便是岳河郡王。 后来悟愧定居肇县,霍怀勋出身商贾,虽早年贪玩,后入宦场,多少还是有些商机意识,主动找了悟愧,建了这座观堂,借他名声,幕/后大揽资产。 这回自然是悟愧通风报信兼安排。 好吧……这货原来就是鹤翱观那个赞助商。 欢娘吞吞唾,没话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老猫手榴弹和尘北北地雷 第 26 章 霍怀勋出观时,日头已中,撩袍跨阶,离了观门。 窦小凤掀帘,见他红光满面,中气十足,整个人都释放着一股欠扁光彩,下车迎过去:“哟,今儿回了旅舍,只怕饭都要多吃两大碗啊。”又见他手头攥了个细颈胖肚瓶,仔细一瞄,疑道:“怎么这绵嗣香,还没用完?难不成是那小妇人根本用不着,早就是对爷有了好感,自个儿趴上来都趴不赢?我就说吧,天下女人,都是口是心非,说一套做一套……这回可是美死爷了吧,腰还安好?” 霍怀勋将那瓶子举起来,一头摔到硬冷地面,哐啷一声,磕了个粉,拍拍手,皱攒浓眉:“废话,你这龟孙子别罗里吧嗦!老子一身清白,行得正,站得直,不用那种下九流手段……好吧,就先倒了点儿香炉里,后来忘记了,没用……” 窦小凤听得嘴角犯抽。 是哪个千方百计按着民间密宗方子寻催情药。 是哪个威逼利诱那药师多下点儿分量。 是哪个进道观前还笑得一脸自信兮兮。 如今全失忆了。 窦小凤白他一眼:“当我傻?备好了东西不用,用了还放过了煮熟鸭子……这不像爷作派,爷不是另打别什么算盘吧。” 霍怀勋摸下巴:“哪儿有什么算盘!爷就是突然想着,郑老头是个死硬刚烈老学究,万一这一回叫爷一击即中了,她一妇道人家可怎么办?就是死路一条了。” 窦小凤一怔,旋即咯咯笑:“爷对自个儿信心倒是十足得很啊。” “那当然,爷男人中男人,雄姿英发,百发百中,跟你说也白搭,你是体会不到这种矛盾心情。”霍怀勋得意。 窦小凤下意识瞅一眼下面,心绪颇是萧条。 原先只当这随行上级对那名寡妇不过是一时眼馋,鲜而已,现才颇诧异,难不成还真是上了心? 窦小凤免不了故意试探:“再过几日就得上路,错过这一村,再没这个店了,京里那边一拖拉,还不晓得几时能再来肇县。爷这次扮了正人君子,肥肉说不定就得长翅膀飞了。” 霍怀勋听了这话,收敛住笑意,也不晓得是哪句话敲到了心事,沉默下来,再没刚才谑耍之色。 窦小凤了解他行事作风,见他变脸,晓得这会儿不是个开玩笑时候,也再不多嘴。 二人前后上了马车,车辕夹风奔驰,上了主道,霍怀勋突握拳,朝边上车厢内锦凳冷冷一砸,瓮气咆哮:“不是廖宗望那祸害吏部进谗言!爷这回怎么会紧赶慢赶地回京去解决麻烦!”说着,脸上添了两分哀怨,嘟嘴:“还匆匆忙忙撇下了爷娇娇。” 窦小凤平日与霍怀勋说话阴阳怪气,偶尔还夹枪带棒,一遇外敌,却还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勾了指甲壳儿抠抠,毫无压力:“也不是头一次了,爷还没习惯吗?他背后是六王爷,咱们背后是岳河郡王,皇帝器重哪个,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亲王又如何?今年连趟宫都没进去过呢,咱们郡王一天可是跟天子打几回照面!爷这次回去,去吏部澄清,郡王再开口帮帮腔,也就没事儿了。” 两人口里六王爷乃是天子异母弟弟,京郊坐拥王府。 六王爷性子耿直外放,有一说一,一贯就瞧不顺眼皇帝偏爱那个叫皇家名声蒙羞杂种郡王。 宫妃进宫之前已成过婚、产过子,已经算是丢丑事,可谁又叫先帝爷就是不爱处子,偏好人/妻,晓得明明是人妇人母,还当做眼珠子似,召进宫来封了贵妃?还搞得民间一时上行下效,刮起风潮,室闺女滞销,倒是寡妇成了香饽饽。 这也罢了,还把那外姓兄弟封王赐爵,岂有此理! 当年岳河郡王被封爵位前夕,领着群臣殿上疾呼劝阻,正是这名六王爷,岳河 郡王恨他恨得一头包,从此结下梁子。 后来外埠,遇上争产夺地生意事,岳河郡王也不退让半分,跟六王爷明争暗斗。 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皇帝明显维护同母哥哥,只要两人战火不绵延到台面上,管他下面打得你死我活,睁只眼闭只眼,不理。 得了纵容,岳河郡王是不给六王爷留面子。 六王爷自然也不是个好欺负,时时还以重击。 有这两个针尖对麦芒主子,下面爱臣良将、属官私客自然也是刀光剑影,火花四射。 那廖宗望是侍卫步军司人,料理巡视皇城安全事务,官居从五品,老父是六王爷府上一把手大管家廖慕贞,其人年幼一段时光,王府长大,父子二人都是深受六王爷恩德,与主子亦主仆,亦友人,情分不浅。 去年年底,霍怀勋去了西北,将一块地儿给圈了,刚巧就是六王爷私产,却装傻充愣,当不知道。 廖宗望替主子出头,亲去西北蛮荒地,找霍怀勋算账。 廖宗望与霍怀勋职衔上算是勉勉强强打个平手,不相上下,偏偏跟主子一样,率耿了一些,行事手法直来直去,敌不过姓霍狡猾。 霍怀勋先礼后兵,对其拜访十分恭敬客气,却阳奉阴违,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将老实人廖宗望骗得凄惨,不但连原产契都诓去,还被耍得西北牧了半月牛羊,丢颜面。 廖宗望血性汉子,为人也是正经,哪禁得起被这个遭过通缉贼臣侮辱,就算不为了六王爷,也自此跟姓霍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回了京城,公务之余,成日盯霍怀勋梢,揪他小辫子。 这次也不例外。 霍怀勋下肇县视察产业,被官绅乡吏包围献媚事,传了京中廖宗望耳里,找吏部递状纸,告这厮假借公务,外勾结地方官员,威逼利诱对方进贡,还举出实例,例如,住县内贵客栈内天字号上房,每日连县太爷刁大吉都得亲自报道慰问,其他人上门,是得人手一份贽见,才能得个好脸色。 这种事是官场常态,哪个外派官员出门外不捞些油水。 尤其当朝民生富足,社稷已稳,官员没有几个能够禁得起查,别做得太过分,也没人会特意找你茬儿。 偏偏廖宗望九头牛都拉不回,缠着吏部长官,说是如不查清,秉公办理,便直接击天鼓,告御状。 吏部老头子们算是被这愣头青小子缠怕了,只得跟岳河郡王打了声招呼。 岳河郡王面上倒也大公无私,说关系国法,绝无偏袒,招了霍怀勋回来,叫他禀明外地情况。 车轱辘咔嚓踏过青石板地面,霍怀勋想着那廖宗望,顶都生烟了。 他脸阴了半会儿,道:“喜欢揪人不放?待爷回京拨了他爪子!” 窦小凤想他霸狠惯了,虽是他自己挑起来火头,但也不会容别人坐头上拉屎,这回可算是被逼急了,正要开声,却听他扒开车帘朝外一瞥,恢复脸色,扬声: “走,先去郑家香铺。” ^^ 鹤翱观惊魂过后,欢娘回了郑家,数日当做一日过,时光飞逝。 霍怀勋那边再没动静。 再隔些日子,郑济安开始下床走动,伤病似乎一夜之间不药而愈,神清气爽,再也不骂人了。 于是,欢娘知道,那人终于是离开了肇县。 每个人生活,各就各位,回了轨道。 她长吁一口气,可还没吸完,又生吞回腹。 ……还要回。 肇县又恢复往昔慢慢吞吞,不温不火。 县太爷每日衙署,捧着肥墩墩腮,一边打瞌睡一边坐镇,各个乡绅开始慵慵懒懒地提鸟笼,听小曲,逛街市。 那厮就像个八号风球,一走,刮走了县人所有活力劲儿。 欢娘偶尔看见郑绣绣,也是落寞了不少,有时来看自己调制花粉,也是没精打采,话都说不了半句。 到年尾,风起温降,添了棉衣袄裙,眨个眼,欢娘郑家跨了年。 欢娘头一个月提心吊胆霍怀勋哪日从天而降,第二个月慢慢淡了,再过两个月,基本已经忘了。 那货临走前说回,搞得欢娘浮躁到一连几月都不大安生,可谁又晓得那个“”是几时? 只怕真如自己原先想,不过一时贪玩,早忘了。 活人可不能把自己紧张死。 欢娘大大松了口气。 因尤婆子那事,欢娘暂时柳倩娥这边伺候时光也多了。 柳倩娥对欢娘也并不是真好感值飙升,只是怕弟弟又有骚动再给自己添乱,又怕这丫头心思花了,时时放手边亲自监管着得了。 欢娘伴柳倩娥身边多,跟妙姐那边碰头也多了。 每次碰头,基本都是柳倩娥将妙姐拉到手边,耳提面令,或斥或逼,偶尔还问到了琐碎深入闺房事。 欢娘原先只从旁人嘴里听说这妙姐性子不合群,见了两次,才觉得有些怪异。 回避对方目光,对人声有些抗拒,反应也迟钝,受不得惊吓,表情漠然,回话时慢两拍,总是重复对方问题,再说出答案。 并不是普通孤僻内向,倒像是有自闭症明显症状。 这柳倩娥只想寻个老实听话好拿捏妾,臣服听命于自己,甚至给自己出谋划策,去闹腾高姨娘,挑了妙姐却是过了头,非但心愿达不成,每回沟通都把自己累个半死,次次都要将妙姐骂痴货骂得狗血淋头。 欢娘也不能跟柳倩娥说,你自己眼光有问题,挑了个病重患者,还指望她给你飞天呢。 只可怜了妙姐,这头孤立无援地顶着柳倩娥口水,那头还得被押着继续郑济安身边伺着。 欢娘虽不好柳倩娥跟前说什么,但始终有些同情,妙姐跟自己出身、进郑家缘故以及身份环境,倒有些相近,每回等柳倩娥骂完,领她出门,都会劝两句。 妙姐每次都是泪盈盈地望着欢娘,不说话,凄苦苦样儿,看得是个人都得心里焦一焦。 许是老天爷偶尔心情好了,也会给可怜人开两回眼。 又过些日子,郑家传出天大喜讯,妙姐身上有了消息。 接连几日,举宅沸腾。 第 27 章 [首页][我收藏] [报错] [退出] 上一章 目录 设置27、v章 打从那一摔跤,郑济安身子又弱了不少,三天两头不是头疼就是脑热。 妙姐有孕消息,简直就是郑济安续命丸和强心剂。 郑济安本来不大喜欢妙姐,就连妙姐被夫人派来伺候自己,也是不冷不淡,偶尔脚疼厉害了,还发两场脾气,如今却是大大改观。 他一生都迷信,刚得了好信儿,就找人来算,说这一胎,是个儿子,是乐得飘飘然,浑然不晓天地。 因肚子里还没来得及成型小胎儿,郑济安对母亲都是抬爱了不少,每日嘘寒问暖,轻怜蜜爱。 郑济安中年失子,临近晚年,身体垮了,已经心如死灰,想这辈子肯定断子绝孙对不住老郑家了,没料得了这一胎,恨不得日日夜夜守孕妇身边,等她生产为止,但因妙姐孕期不足,胎势还不稳,又不敢妄动,于是每日去几趟西边侧院看望,去一趟就坐着不走,每回对着还没明显隆起肚皮,又摸又笑。 郑宅其他家人对于妙姐有喜,则是各个不同嘴脸。 高姨娘自然不必说,霜打过茄子,又紫又青又瘪。 柳倩娥晓得高姨娘不爽,这日活到不行,转个脸,多想想,脸色却还是沉下来。 欢娘彼时正站她身边服侍,见她模样,哪里会猜不出她心思。 柳倩娥与郑济安年龄不大匹配,心思也有些倨傲,并不大瞧得起那夫婿。 可就算跟夫婿关系再淡漠,就算是为了压制另一名心头刺,看着丈夫叫小妾怀孕,估计也没几个女人会打心眼儿里击鼓庆祝。 无关感情,事关主权。 这患得患失……可真是自己折磨自己。 焦婆子显然也是半喜半忧,撅撅嘴,稀奇道:“那妙姐虽那副德性,肚子还是争气,老爷前头那些日子病成那模样,那身子骨儿……倒也能叫她怀上。”又见主母脸色不佳,补道:“倒也好,叫高翠翠那边彻底没了指望,等妙姐生下来,小姐抱来自己当个嫡子养。这还不彻底气死那个生不出儿子狐狸!” 这一句“生不出儿子”,让柳倩娥脸是一变。 焦婆子自知失言,骂外人骂到了自家主子头上,惹了心结,忙将欢娘支去外面蓄热水。 欢娘刚一出去,柳倩娥就叹哭起来,钻了牛角尖:“……我生来就该接手别人夫婿和儿子不成?这辈子要男人没男人,要亲孩子也没个亲孩子,我心里头稀罕跟我刚见一面,又隔了个远远,今生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一次!我这活还有一丝乐趣吗?……焦妈妈,虽是我安排妙姐去伺候老爷,但我如今悔了,要我养别人崽子,我还不如断子绝孙!……” 欢娘那边蓄了热水,端到门口,听得心里咯噔一响,难怪这名艳丽年轻填房奶奶与夫君感情不和睦,原来是有个心上人,嫁进来几年了都没忘情,竟还见了一面,这不跟自己一样,差点儿犯了丧贞洁事吗?不免有些同仇敌忾心,不管是姓霍,还是柳倩娥那个旧人,都不是好货!鄙视鄙视鄙视!两个臭男人,好都去下了油锅算了! 焦婆子听柳倩倩娥说出格,连忙又捂她嘴,欢娘听两人里面窸窸窣窣,也不知是进还是不进好,一时为难,驻门槛外头,听柳倩娥愤声也飘出: “……高翠翠碍我眼,难不成日后还又添个小崽子戳我肉?……待老头子百年后,要我看着别人儿子把持这家业,我绝对是一万个不甘心!” 语气虽压着冷,还是远远透出股子不妥协煞寒气。 欢娘心头略一惊,有些不好预感,手打了个颤,差丁点就砸了杯子,听里头传来询声,才连忙叩了两门。 ^^ 郑家就是个老枯井,平日若没什么事,寂寞得很。 妙姐有喜事,就像是大石砸进了深井,立刻引起骚动,说了上十日都没消停,反倒叫内宅人越说兴奋,都说这小姨娘后来者居上,看似不起眼,倒成了如今这郑家有福气,还有些大胆有眼力劲跑到西院那边奉承。 高姨娘第一次得知妙姐有喜事,还是由女儿郑绣绣那边收到风。 自从前几月那校尉郑家宿了一夜,与郑绣绣撞了正,郑济安虽是个男人,见女儿后来几次反应,也生出一些怀疑,吩咐高姨娘多陪陪这女儿,说些遏制话,叫她安心待嫁,不要想别心思。 高姨娘对这女儿,有些复杂感情,谈不上怜爱,有些藏得紧怨意,总觉着要不是为了生这赔钱货,就不会误了身子,总有些疙瘩。 只是对于老爷嘱咐,她仍是照做,有空就来陪。 郑绣绣对这生母,也算不上亲厚。 这女儿生下来,先被小公子生母,也就是郑济安原配养身边一段日子,后来那原配病重,郑绣绣也大了,又被奶妈婆子养着。 亲娘只顾着贴牢老爷和生子大计,并没多这亲女儿身上下心思,拉关系,郑绣绣从小跟这亲娘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有些瞧不大起,平日里家里撞见,说不上两句话。 这一对母女,回回对着,其实也是大眼瞪小眼,颇是拘束。 这日,高姨娘又来了小绣,伴着女儿坐了会儿,见郑绣绣爱理不理,半途跑去拿了本书看起来,压根不听自己话,心里焦躁得很:“你怨托胎托到了我肚皮里,我还恨你这赔钱货挡了你弟弟生路和你亲娘福分呢!就是个瘸了腿庶女,再如何也成不了个大家闺秀,和我有多大分别瞧不起生你,等你日后自己见识了夫家厉害,看还能不能端这架子。”想着想着,也屁股一扭,坐到临窗榻上去想心思,不管了。 正是各顾各,却见伺候郑绣绣腊梅进来,悄声说了几句。 高姨娘耳朵根子长年习惯下尖,一下子就听得清楚。 腊梅告诉女儿,说是见着郎中刚出了西院,似是诊出妙姐有了身子。 郑绣绣被养闺内,自幼不让出家门,逢年过节都不许上街,见妙姐会读书识字,不像粗鄙乡下女孩儿,总爱主动上门缠。 郑济安虽然不喜女儿与妾室来往得密,想着女儿长年关家里像是关禁闭,也就算了。 就连那次郑绣绣出院子,第一次碰着欢娘,也是本来想去找妙姐,只是见着妙姐年纪跟自己相仿,又会讲话逗自己欢心,小女孩喜厌旧,一时忘了目。 这次也是因为妙姐好几日都没出房门,郑绣绣听鸽儿说她病了,才叫腊梅再去问问,谁想提前先得了这信儿,又被高姨娘从女儿这先晓得了。 高姨娘和柳倩娥虽然各怀私心,见老爷欢喜地拿妙姐当做宝,自然还是时不时上门探视,样子还是做。 说是看望害喜人,个个却是领着婆子丫鬟大张旗鼓地过去,生怕别人不晓得。 可怜了妙姐,本来就惧怕人气,这下子是每日一副受惊过度模样,见着个人来了,畏畏缩缩躲床榻角落,捂着还没全显怀肚子,话也不敢说。 柳倩娥到底是正室,看了两次,大多时候也就叫焦妈妈代自己去了。 倒是高翠翠,晨昏定省,去得频繁,有时竟是连柳倩娥那边都不去请安了,说是自己忙着照顾手孕妇,老爷同意,免不得又将柳倩娥气得难受。 郑济安为了尤婆子那事儿,本来对高姨娘还有些介怀,这会儿见她跑得勤,不做声不做气儿,又不吃醋,心里宽慰,去了瑞雪院,反被她推回,说是这家里如今该陪不是自己,听得郑济安是感怀不已,什么结都打开了,与高姨娘恢复了和美。 ^^ 这日,欢娘陪着柳倩娥去西院,正撞见了高姨娘和郑济安双双都。 郑济安正临窗大案上写字,望着老二温柔妥善地照顾老三,屋中摆了个小火盆,炭火烧得暖意融融,有妾有子,夫复何求,看得他十分受用。 妙姐因怀孕缘故,长得胖了一些,脸上腰身都添了些肉,不到隆冬,却穿了两件厚实棉袄,坐榻上,被高姨娘一口一口喂食汤药,脸上有点儿无奈,却还是努力吞咽,见欢娘跟奶奶后面来了,脸皮儿一动,笑了一笑,好像很是高兴。 她虽与常人有些不一样,但这家里谁真心对自己好,还是隐隐清楚。 柳倩娥见高姨娘只跟自己行了个坐礼,就转过身,继续喂安胎药,那着紧模样儿就像自己怀了个大胖小子似,忍住心头愠,坐了下来,不冷不淡:“三两日来一次也就好了,一日来几趟,就是个健康人,也嫌闹得很,何况是个孕妇。” 高姨娘瞥一眼不远处老爷,客气笑应:“家中事杂,姐姐得要一件件儿理顺,忙不过来,三两日来一次自然没问题。妾身无所谓,总归也是坐着发闲,就来多探探三妹。再说了,这家里头,就妾身一个人怀过孩子,三妹是头胎,妾身是有经验过来人,总能帮忙提点一些。” 柳倩娥火气一涌,见高姨娘这次竟是摆到台面上羞辱自己,又见郑济安完全没帮腔意思,自顾写画着,满满都是纵容,啪一声,站起来,劲儿过猛,不慎摔了手边案上铜造小手炉。 声音一响,妙姐被吓着,不由自主将身子一缩,却也晓得不能得罪夫人,只死死咬了下唇,不敢说什么。 倒是高姨娘得了这机会,连忙将妙姐一抱,露个惊惶相:“嗳哟,吓着了,可别动了胎气。” 郑济安那边心里一慌,掷了笔,陡然开口:“别闹了!闹什么闹!该回屋回屋去!” 这屋里还有谁是多余。 高姨娘得了老爷这一吼,壮了势,扬起脸,朝柳倩娥一笑。 柳倩娥心里凉了半截。 欢娘搀着她,只觉她身子筛着。 半晌,柳倩娥慢慢平复下来,坐下来歇了会儿,问了两句,搭了焦妈妈和欢娘手起身。 临出门前,柳倩娥回头一看,见到高姨娘脸上闪过讽意,又端起碗勺,装模作样儿给妙姐递羹喂汤,不时还温言细语:“……妹妹多少吃些。这两个月是有些吃不下,哎,我当初比你还厉害着呢……这家里啊,也就咱们两个能惺惺相惜,体会这女人怀孩子苦楚了,旁人啊,肚子里没得存货,也就只知道张张嘴皮了……” 走出门外,瑟瑟塑风一扑,经过院井入冬凋残树下枝条儿,柳倩娥陡然撒开手,停住脚步。 欢娘和焦婆子自然也不敢超步,跟着驻足,悄悄望过去。 “男子婚前都是千日好……我如今倒彻底成了这家里多余。”柳倩娥语气萧索冷漠,不像平日那样放狠话,可听得欢娘却是加心惊,那种惴惴不安未知预感,越发深重。 纤指一抓,咔嚓一声,枯枝被柳倩娥扯下一截,扭手里,竟是生生拧断。 已是气到了极致。 第 28 章 月份一过,妙姐肚子逐渐隆起。 冬季大雪覆城,很有一段时日,雪封官道,城门不通出入,铺店关门闭户,郑家人倒也闲散,干脆个个窝房间内,烧了火盆,捂了手炉,室内休养生息。 郑济安大半辰光还是陪妙姐这边院落,高姨娘犹风头上,日日来西院,三人共作伴。 整个冬季无聊,欢娘也没别事,除了完成日常基本任务,就是继续给香铺滕单撰笔,研弄那些脂粉调香,因为过年期间,铺子几名工人告假回乡,香铺生意也没个明显淡旺季,案头工作比平日还增加了。倒也不赖,按劳分配,做得多,拿得多,还能攒丰厚些银钱。 欢娘将霍怀勋强行赠那个珍珠扳指用牛皮纸包好,跟越攒越多银钱一起放了瓦罐里头,虽然是不情愿收下,但丢掉?大可不必,她可没这么傻。 这暴发户手上东西,不会是廉价货。 只是虽留着,但也不能被人瞧见,欢娘心忖自己一个孀居内宅妇人,哪儿来这么个贵重货,就算不当成贼赃,也当成偷人铁证,便藏板子下,夜夜贴了脑袋睡觉,才放心一些。 除此之外,欢娘便是随柳倩娥偶尔去妙姐那儿,眼见妙姐肚腹越来越高挺,身边这奶奶脸色越来越阴戾,又是高兴,又有些说不得怪异,总觉一口心宛如肇县冬雪,积得厚厚,剖开后又不知道里面露出什么。 柳倩娥因受了郑济安气,又因高姨娘和妙姐耿耿于怀,总闹着说喉咙管儿堵着,胸腹不畅,欲呕难呕,加上天气缘故,整个季节都是手脚冰凉,面色苍青,原先白净脸皮儿,犹添了些瑕斑,穿得再多也不禁寒,以为染了病,请郎中回来,又查不出个所以然,只当成普通妇人带下不畅症状调养着。 郑济安问过几声,再没个下问,大半时光仍是陪西院,余下小半也是窝高姨娘香帐玉枕。柳倩娥心思越发悲凉,原先还焦婆子面前骂上两句老不死没良心,慢慢,言语都少了,只窝软被厚衾内晃神儿,一晃就能发呆个大半日,整个人都萧条下去。 恰好郑家香蒲由温室送来些培育花卉,这日袅烟从铺子带些回来,欢娘见其中有芍药,配了些夏秋尚存着干制玫瑰瓣,另加了蜂蜜和生姜,泡作热饮给奶奶端去,也算是趁人落难时,讨个欢心。 柳倩娥头两回见着欢娘端花茶来,并不当回事,只是寂寥之余,随口多问了几句。 欢娘知无不言:“芍药养血柔肝,散淤祛淤,泡制成热茶饮,能促得血脉通畅,犹适严寒。”柳倩娥喝了两口,味道酸甜,倒也不赖,嘴巴上仍不屑:“你才几大,连正经学堂都没进过,稍微接触些花花粉粉,倒还成了郎中。” 欢娘也不好说自个儿成日书楼扒制香焚香书,只道:“这类花茶,常春馆妈妈们也偶尔饮,有几名妈妈喝得久了,容颜如玉,肌肤柔腻,脸上色斑都是淡化了不少,妾才觉得可以一试。”女子不管年岁,到底总是爱俏,柳倩娥听了这话,再没别话好说,免不得开始叫欢娘每日煮几回送来。 欢娘见她将这花茶当水饮,又有些无奈,不得不阻止:“再好茶饮跟药剂一样,过犹不及,适可而止即好,芍药虽艳,却有小毒。”焦婆子旁边总得逞个能,咄嘴:“有毒野花野草还给奶奶喝。” 欢娘连忙道:“此毒非彼毒,女子身子属阴,虚不受大补,这类花茶都有活血排淤效果,喝多了,怕反倒透支了血气。” 柳倩娥当场并没言语,隔了半日,却差欢娘过来,说是喝了这茶,近来手足确实热乎了,只是不能时时饮,干脆磨成粉子,方便。 欢娘照做,磨杵成齑粉,装了瓶罐里送过去。 又过十来日,年后瑞雪渐融,郑济安趁精神好,由成管家陪同着,一道亲去乡下祖产处佃户家收租子。 临行前家人聚集正堂内,郑济安将家事交了柳倩娥好生打理,别倒没什么,惟独担忧妙姐怀孕近七月,肚大如锣,路都难得走,性子又不比正常人,只怕自己不时出些纰漏,想这段时间高姨娘照顾得很妥帖,本来还是想交给她料理,见柳倩娥脸色蜡黄,恹恹少语,心里也晓得这些日子亏待怠慢了她,一时不好开口。 柳倩娥见老爷眼神迟疑,提到妙姐安排就打了哽,不时望座下高翠翠,也猜出八/九,拢起双袖,眼皮儿也不抬,半垂了脸,疲乏道:“妙姐那头,妾身定会看护着,离生产还有两个来月,老爷也用不着操心,一路也别太惦记着。” 郑济安见她这副提不起精神病秧儿样,说话中气都不稳,哪儿能放得下心来。 一对家主形色,高姨娘收眼底,立身福腰:“妾身也会辅着夫人,一齐陪着妙姐儿,不得有事。”柳倩娥举目瞥去,眼神微微涣着,像是个病患,连个中心点都捕不到似,一脸颓然。 高姨娘看得心头欢喜,这夫人原先一双眼看人还算凶厉,如今连这点儿精神都没了,再折腾个几月,丢了命好不过,年轻又如何,阳寿还不一定长呐。 柳倩娥缓道:“妙姐这几月都是你照顾,你顺了手,又有育儿经,我也不跟你抢这功劳,家务事多,我身子近也不爽利,就劳烦你多费心思,两头跑跑吧。”郑济安就等自家夫人主动讲这话,立马心里一宽,朝高姨娘提了声儿:“是啊,夫人近日身子也不好,一人挑不起两头事,你就代她继续照顾你三妹妹吧。” 高姨娘得了柳倩娥退让,又听郑济安托付,横下腰肢,喜滋滋应了。 郑济安离府七八日,家宅一如平日,无风无浪。这日不到昏光,天暗下来,风刮得劲道,隐有雪兆,欢娘正要叫韩婆子和袅烟将院子前门后窗闭紧,外头传了婆妇惶惶步伐声,出去叫袅烟抓了个人问,只晓得是西院那边出了事,披了个毛氅,赶了过去。 去到西院,门口有婆子守着,欢娘远远一看,篱墙内柳倩娥和高姨娘都,柳倩娥面朝厢窗,看不清头脸,脊背挺得高直,愈显身子清冷。 高姨娘却是抽走了三魂六魄般,垮着一张背,往日不疾不徐温雅气态,早没了。 厢内女子痛苦声不绝,压得极低,像是想叫又不敢叫,或是根本已没力气叫了。欢娘心猛跳,正要几步进去,却被焦婆子迎过来,一手挡了,皱了花白眉,压低声儿:“欢姨娘到这头来是干什么,夫人又没叫你,回去。” 韩婆子得令,忙将欢娘胳膊一挽,不管不顾,强拖了回院。 欢娘心里明白有事,虽妙姐身上,却又察觉得跟自己脱不了干系,整夜和衣无眠,再等次日天刚亮,汲鞋下地,呼着冷气,连炭盆都来不及生就叫袅烟去探,才晓得妙姐昨夜六月早产,闹腾一夜,生下个死胎,还是个男婴。 破晓甫过,清晨空气还是寒凉,欢娘由脚趾头冷到了顶,抓住袅烟袖口问:“产妇怎样?” 袅烟也是头一次经历这事,神魂还没完全回转,半晌才搓着手,吐出白雾:“小姨娘大出血,又疼了一夜……还昏睡着呢,不过依稳婆和郎中讲,胜年轻,性命该是没大碍。倒是高姨娘那边不得了,听闻小姨娘早产前,喂她喝汤剂里有些孕妇碰不得,还一连喂了好几日,郎中说,怕就是这个,催了产,如今被夫人关了柴房内,打了几棍子,呼天号地叫老爷回家主持公道。”见欢娘脸色寡白,只怕冻出毛病,连忙去拿了个热脚炉放边上,又去拾掇炭盆。 欢娘盯着袅烟风风火火背影,将两只脚拢进毯,却仍是镇不住寒意。 郑济安接信儿,慌张赶回家,惟见着妙姐儿消瘪下去肚皮,却见不着自己心心盼着肚皮里那块肉,大为悲恸,只觉希冀全消,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冲了柴房去,不分青红皂白将高姨娘拳打脚踢一通。 高姨娘晓得自个儿是着了柳倩娥道,见老爷正是怒火滔天,求情只会火上浇油,怪只怪自己当初为了讨欢心,又为了接近老爷,扒上了西院孕妇,后来又被夫人撺掇着揽下照顾孕妇任务,才被人摆了一道,也亏得有些忍性,忍着剧疼,被郑济安踹完,才趴柴禾草垛里头,双泪长流,说自己并不知道药汤里会有异物,别说自己压根儿不晓得这些花草药性,就算晓得,也是没渠道拿到手,自己每月用例都有单有据,如若不信,大可一查对外笔笔花销。 郑济安虽心神崩溃,却也晓得高姨娘是个什么道行,况且,既然她被交付料理孕妇责任,也不会笨得正撞矛头上,总是有些猜疑。 柳倩娥见老爷迟疑,叫来郑绣绣,一盘一对,搜出小绣楼中有不少芍药花瓣儿,也就是妙姐接连几日安胎药中投粉末。 郑绣绣本就是个娇弱性儿,遇这大事,哭泣不止,除了不知道三个字,再不懂说别,见老子雷霆大怒,主母冷眉循诱,才抽泣着小脸腮儿,说绣楼里这些花草,都是平日跟欢娘一道玩时,顺手拿来缝制香包,也不是头一天了,并不是这一回才特意拿来,旁边婆子婢子都可作证,至于少了一些,根本没注意,不提还跑去追问是哪个拿。 这话一出,再不用柳倩娥补刀了。众人都能想到,许是高姨娘现如今一边照顾妙姐,一边也就是陪着那待嫁女儿了,大有可能妒忌心起,从女儿闺处偷来碾磨成粉害性命。 那具死胎,柳倩娥也没丢,对着宅内人,只说隆冬腊月,腐不了,暂找铺子临时租了个小棺材,将血水糊糊,浑身粉毛皱皮婴孩放进去,留着叫老爷回来看后一眼,免得是个遗憾,述完高姨娘罪证,又将那具四尺多长楠木小棺木叫家丁抱过来。 郑济安一见那老鼠般缩一团死儿子,惊悚不堪,肺腑剧痛,那何止是个婴尸,全然就是郑家企盼毁了个绝,老泪纵横,再听不进半句话,倚靠枕上昏了半会儿,念着旧日恩爱,又觉得对不住郑家香火,思前想后,将高姨娘五花大绑了,叫上两个老苍头和一名粗使婆娘,将她押出了府,送到了郊外庄子上。 等押送家奴回来,禀了庄上安置情况,郑济安只觉心胸一痛,又虚空一大片儿,呕出一大口乌血,仰头昏死过 第 29 章 欢娘得知主院那头郑绣绣汇报,不好预感成了现实,坐榻上心思纠乱,想郑济安醒来后,自己该是脱不了盘责审问。 郑绣绣确实经常从自己这儿拿些色泽艳丽,气味浓郁花草过去,小闺女家缝制香囊罢了,当时哪儿晓得柳倩娥会借这事陷害高姨娘,这倒好,她拔了眼中钉不说,自己也得受牵连。 就连民间传得神乎其神麝香之流,也并没那么夸张,并不是一碰就能轻易流产滑胎,区区几片芍药瓣儿,虽有活血化瘀效力,还真能厉害到活活催下六七个月肉? 柳倩娥叫自己磨花粉送去,掺进高姨娘给妙姐安胎药里,不过只是个给人看表面罪证罢了,另一头,谁知道又暗中下了什么无色无味、瞧不出声息狼虎药。 只可怜了妙姐,本是该苦甘来。 操不完别人心,欢娘又忧自己。 果然,郑济安一醒来,就叫家仆将欢娘唤过去。 欢娘过去主院,进了内室,只见家主脸色乌青,额上敷了巾子,大冬天里头冒虚汗,床边脚凳上还摆了张脸盆,里头有吐出来血团儿,又见柳倩娥立旁边,瞳珠冷光晶莹,身板岿然不动,却毫不紧张,这副气色仪态,哪儿像是半天前还看到病怏怏。 这场病,从头至尾莫不是就是装出来?为就是将这照护孕妇任务堂而皇之教给高姨娘?欢娘心里想着,刚拜了一双家主,听郑济安厉声道:“是绣绣你那儿拿那东西?” 这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老爷朝自己发怒。欢娘并不敢抬头,腰板子跟地面平行,骨头都被他吓化了:“是。”却觉有目光宛如利刺,直撅脊梁额头,越发大气不敢出。心里直默念我不要挨打,我不要受罚。 那夜尤婆子被杖打,虽没亲眼见,光听惨叫也是销走了半边魂,若像她那样被刮了裤子,大庭广众下被人打屁股,裤子黏着血肉,真还不如死了得了。 郑济安舒净一口苦恶气,泪光浮眶:“你无端端领这些物事回宅内,害了我郑家子嗣!”脚伤稍稍好了后,他也晓得欢娘宅内帮家里香铺做些誊抄活儿,被柳倩娥劝了两句,想想也没甚,便由她了。 这简直是找无辜群众泄愤,赤/裸裸冤枉,家中不利孕妇东西也不止一样两样,运道不好,连吃饭桌子、地上石子儿都能将胎儿撞跌出来,别人我这儿拿了去使坏,我能怎么着,就算罚,你女儿罪名也比我大!可这话又怎能讲得出口,欢娘被老爷一句话梗住,偷偷掀眉去瞧柳倩娥。 平日抱大腿结果,就是主子只会利用你,利用完了屁都不放一声。 柳倩娥见欢娘无声求救,只将脸颅撇到一边,不言语。 欢娘抖着心肉,见郑济安目色渐浓,似要发难,攒了一手汗,却见临窗那边站起个身影,原来舅老爷也一室,只是从进来到现太畏惧,没发现。 柳嵩走近两步,脸色沉痛,语气也是诚恳:“姐夫,这事是懊恼,可也怪不到欢姨娘头上,绣绣外甥女儿拿去,她也没法,被那高翠翠利用,她那就是料不到了,拿这些花样回宅子,也是为了不弄错那些录单,比对着誊罢了,想那回,还是欢姨娘看出了伙计调错县宰两房夫人花粉,给郑家免去了一起纠纷呢!” 这话一出,柳倩娥狠狠瞪过去一眼,怨他怎就贪色到这个地步,这种关头还不忘给人说好话,忘记了自己平日教诲。 倒也是奇怪,柳嵩平日精干自私之徒,这会儿也不怕引火烧身,见姐夫脸色还是难看,又多劝了几句。 郑济安恸哭一场、昏死一回,早就泄了大半怨恨,现听内弟一说,通身满脑都是疲惫,只感慨是天意,喉头甜血还滚,又脸盆里吐出两小口。 柳倩娥只怕牵连了弟弟,趁机将这夫婿搀回了床上,又示意众人退下去。 欢娘勉强逃过一劫,却料不到是柳嵩帮腔搭救,想他自从去年诱骗自己去香铺被霍怀勋戏弄后,就安分不少,后来从鹤翱观回来后,柳嵩这小半年家是连看都不多看自己一眼,跟陌生人差不多了,今儿却是反了常性。 走出庭院外,欢娘与柳嵩不约而同,对上一眼,却也没多问,穿过跨院回厢,刚走上一道短廊子,后头却窜了人影儿,噔噔几步上前,拦了去路。 欢娘一见是柳嵩,心头一明:“多谢舅老爷为妾身出声,舅老爷是还有什么事?” 柳嵩晓得她会错意,当自己有什么图谋,哼笑不无冷意:“我小祖宗,姑奶奶,要不是你那人面前进谗言,猛说我坏话,我哪能拼了性命给你说好话!你甭躲得跟什么似,我可再不愿意叫人打乌了眼睛、拧紫了脖子!我那天连你一根汗毛都没动,你可得摸着胸口说良心话啊!我无端端受了这屈辱,你说我冤不冤……总之我遵着他话,只要还有一j□j气儿,就帮你不这宅子里受半毫委屈,得了吧?”越说越气,明明刚刚帮了欢娘,却又像是对欢娘有什么极大愤慨,讲完甩袖就走。 这话听得欢娘莫名其妙,回屋细想,才理顺了,怕是霍怀勋离开前对柳嵩交代过什么,可自己几时又霍怀勋面前说过柳嵩坏话。 听柳嵩意思,他原先对自己书楼用强事,霍怀勋似是晓得了,又隐约记起,从鹤翱观回来后,接连几日,柳嵩确实是脸青脖子肿,说是店铺帮忙搬货时不小心摔了,当时不觉什么,现想着,竟是那厮下狠手。 ~~~ 一年之间又伤又病,再经这一拳重击,郑济安病情一日比一日重,先呕出来血还时有鲜红,慢慢转成了乌色,怪是骇人,请了几名郎中,都说无力回天,数着日子过了。 郑济安一倒下,郑家内外大小,统统都捏到了这姊弟手里。 少了一个高姨娘,柳倩娥这继室夫人,做事明显轻不少,管理人事井井有条,比原来精许多,县内几个铺头,也大半交给了胞弟料理。 欢娘见柳倩娥每天一张脸不笑胜过笑,从来没有过眉飞色舞,心里感叹要男人有什么用呢?遇着好才活,遇着不好,人都给他折磨得老十岁,只有银权才真真是十足十叫人活东西。 这日又去端茶侍奉,欢娘刚进了天井,听柳倩娥厢房里头莺燕笑语,尤其欣喜。 柳倩娥近来开心,不过是藏心里,毕竟夫婿病得要死,哪好明目张胆,今儿却是毫不避讳。 欢娘心里颇意外,也不知是什么高兴成这样,叩叩门,里头声音才消失。 ~~~~ 离妙姐产子不到小半月,开了春,城里虽是春寒料峭,街甬湿冷,铺肆却都纷纷扫雪开张,热闹起来。 郑家乡下看花圃主事老园丁托信给东家,前日一场春雪下得突然,浩浩荡荡,刮塌了温室棚子,还伤了两名正里头忙伙计,一个折了腿,一个砸了头。 因两个伙计都是聘当地农人,主事先叫人将受伤伙计抬回各自家中休养。 现如今两名伙计家属据理力争地讨要汤药费,凶得紧,余下几名伙计因为同乡受伤关系,做事也都找借口懒懒散散。 眼下正是年头辰光,招工难,怠慢不得,主事便来找郑家要个解决法子,又说好是请东家亲去安抚安抚。 柳倩娥也没二话,叫柳嵩亲下乡去慰问伤者。 赶来城里传信儿人一听,却为难:“郑奶奶不好亲自去一趟?话,半日一日也就能回了。乡下那些人,怕是光凭着舅老爷,压不下来。”没敢说柳嵩是个外姓人,怕那些泥腿子不买账,当家奶奶就不一样了,气势摆那儿,又是个妇道人家,那些乡下抠脚汉子再怎么野,总有三分顾忌。 郑济安病危,就吊着一口半口气了,柳倩娥这一走,万一翘了辫子,连个送终都没得,哪儿敢随随便便离开。 柳嵩见姐姐踌躇,拉到一边,私下协商:“叫欢姨娘去,她是郑家人,这些时对香铺事儿也算有几分熟,那些大老粗们半辈子都难得看到个天仙般富户女眷,见咱们带了个姨娘去,也该晓得郑家诚心,再不得闹。” 这事虽荒唐,但柳倩娥担心却是弟弟与那小娇娘单独一道。 柳嵩指天为誓:“做弟弟这一年来是个什么表现,姐姐还没看出来吗?尤婆子那事儿后,你弟弟我都没血气了,如今是去做正经事,家丁婆子跟一路,我还能将她给吃了?” 柳倩娥禁不起弟弟唆,也就答应下来,给东院打了招呼,叫袅烟和韩婆子收拾些随行细软,后日陪欢娘下一趟乡间。 ~~~~~ 出府那日,天光泛青,飘了几朵彤云。欢娘一行人与柳嵩登了前后两俩车马,直奔城门外。 袅烟能出大门,激动得很,一路撩帘赏冬天街景。 韩婆子晓得乡下条件艰苦,眼看天色又有些落雪势头,生怕受苦,不住叨念回程。 袅烟扯开车帐,刮入几记冷风,吹得欢娘鼻头都冻红了,却也不拦不斥,反倒跟袅烟嘻嘻哈哈。 韩婆子见两人年青,不知疾苦,婢子也就罢了,那主子也不晓得享受,反倒当做踏青了,活像个小孩子,哼一声,坐了一边儿去再不理睬,由着两人疯闹。 ~~~ 到了乡下圃园,午时过半,正赶上用午饭。 用毕,花圃内乡下老婆子引欢娘与随行妇人先园子里转了一圈,又领到后面小屋子休憩,说是赶了小半日路程,先歇歇,午后再与舅老爷一道去村子里伤者家中探视。 乡下花圃里房屋很简陋,也不宽敞,却还算布置得整洁,怕是因为工人晓得郑家要来女眷,床褥被单枕巾都换过。 三人挤一个通间,袅烟和焦婆子禁不住一路奔波,没两刻就倚了睡下。 欢娘是头一次出肇县,就连常春馆也没出过门,以为一辈子就关死城门里头了,虽然这儿不过是近郊,离不了多远,却完全没疲倦意思,大脑皮层都是兴奋,顺了刚才婆子领路,离了小陋院,花圃内闲打转。 郑家五进老院不算豪宅,铺子也不是顶级阔店,倒是这花圃,不同花种分门别类,错落有致,算得上独一无二。 这一块土壤显然是个很适合植被引种、繁殖培育佳地,踩足下土地,松软绵柔,连空气闻着都是湿润润,香甜浮动,加上被人打理得精心,种栽出来花卉个个优质上品。 还有个小园,专展盆景桩景,供给上门客人赏看挑拣。 欢娘心忖,这倒是难怪,郑家对祖产生意并不上心,全靠吃老本,但光是凭着花圃提供原料,却也能成一时行首。 沿着覆着薄雪泥石小径,欢娘走到幼苗培育丛中间,眺目过去,一大片苗芽乳白纸膜温床下透出嫩绿色,虽天冷,不到铺天满地花开季节,也想象得出暖和后定是一片花洋。 云车接轸,羽盖成阴,或置酒林泉,题诗花圃,折藕浮瓜,以为兴适,堪堪适合洛阳迦南记上名句。 欢娘上世也算有些小资情调,这一世没机会风雅,现一个人离开宅院独处,天高地阔,空气劲爽,无拘无束,心胸一宽,默默念出来,话音没落,听到不远处哪里,地上薄冰咔嚓一响,转过去并没人,只当听错,继续游逛。 再走几步,眼前一所温房,中间顶梁柱那部分坍了,旁边还有残木碎屑,样子歪歪斜斜。 欢娘猜测那该就是砸伤花圃工人棚子,走过去。 温房不高,怕是还没到长得魁梧成年男子长,欢娘头抬得高一些,踮踮脚就能触到顶。 她围着转了一圈儿,弯腰进了温房,里头大多花草都移走了,空空荡荡,却还有清芬芳味,巡视周遭,生了些怀疑。 来前听花圃里人说是大雪压垮了棚顶,可现一看,只有顶梁中间凹处个洞,倒是奇了,难不成雪只集中下到了一处? 再顺着查看支撑棚子四根柱子,除了垮下去一处柱子跟着断了,已经被人移出去,两根完好,一根柱子下方却有一道道刮痕,不想是虫蚁咬过,倒像是人为破坏。 欢娘心里一动,转身想出去跟柳嵩说,没走两步,半死不活温房似是禁不起脚步震荡,晃了一晃,那边已经塌陷下去,哐啷一下,彻底垮下来。 欢娘呆住,不好!危房!脑梗塞了竟没想到! 空间窄小,她又披了个从头罩到尾毛领厚氅,薅住了腿脚,难得伶俐地避开,眼睁睁看着就要被埋里头,手臂被人一拉,生生被人拽到了外面,一下子掉到了个暖呼呼宽怀厚臂中,鼻子都被撞歪了。 第 30 章 来人着缂丝滚边棉袍,中段束着鎏金北珠捍带,外面披一张黑色大狐裘,一双猿臂将欢娘箍得扎紧,噔噔几步踩着深筒革履,拉离了坍垮了半边温房。 欢娘人小腿儿也不长,赶不上他脚步,脚下腾空,溜冰似被他地上拖行,待站定了,才喘了几口,却又被这人一把揽了厚实保暖狐裘里头,只能钻出个脑袋。 身上气味熟悉得很,这都隔了一年,怎还是……不陌生得很啊。 欢娘惊魂未定,撑住他硬挺挺胸口,抬脸,还没说话,他已经俯下头,笑得透心润肺:“娇娇,爷回了。”一张大掌将欢娘一双手蜷掌心哈着热气儿:“冻死了吧。爷给你捂捂热!” 怎么,是没死么……欢娘哀莫大于心死,抽回手,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找来郑家花圃,只觉他手伸到狐裘下,极不老实,拍打下来:“活活活大人,怎怎怎么来这儿了……” 霍怀勋见她结巴,心里痒得慌,把她拢大氅里头,俯头就吧嗒啃亲几口:“可不是!本来早就来了,作死大雪封路,害爷晚了半月,城外望得脖子都长了,操!”藉着长裘遮掩,将一具细软腰肢拧死不放,一只手往她披风里钻去,攥掌心捏啊揉:“娇娇长大了,小笼包也大了……爷一手都掌握不住了。” 这语气猥琐流也就罢了,还这么自豪,又不是长他身上……欢娘听得羞愤不已,却又见他撅唇:“爷这一年每晚只要想到你,觉都睡不好啊,做些事儿才能硬撑着睡过去。” 不用说欢娘也知道他睡不着做什么好事,竟被他活活意|淫了一年,有些毛骨悚然,用身子板儿将他撞开:“大人这不是拿民妇当傻子幺,就算没娇妻美妾陪着,大人哪儿找不到个……” 话没说完,霍怀勋急了:“说来你不信!这一年,爷还真是没怎么碰女人!可怜见!”又箍实了,摸了摸乳~儿,又俯头要去再啄她唇瓣,倒还真像个憋久了母猪赛貂蝉乡巴佬。 信了才有鬼,他能做一年和尚?那可是京城,又不是山里。欢娘懒得跟他多讲,只生怕被花圃人撞着,避开脸,抡拳又捶。 敲身上,宛如鸡子啄米,不疼反倒爽得很,他愈发生骄:“好了好了,别闹了,爷这就将你要过去,蛤!?” 蛤你妹。 欢娘原先尚抱着念想,这次晓得再难打发了,吞口唾:“要是民妇不能跟大人呢?” 霍怀勋眉毛竖了竖,十分笃定:“爷得不到,一般都毁了。” 欢娘失色:“大人不是喜欢民妇吗……” 霍怀勋叹气:“越是喜欢,才越得毁啊,不然看着又拿不到,多闹心啊!对了,你舍得叫爷闹心么,娇娇?” 这世上有两种逻辑,正常人逻辑和霍怀勋逻辑……欢娘噤声了。 霍怀勋倒猜不透这小娇娘心思,只觉软兮兮一团儿抱怀里,轻微挣扎就像捶骨,通体舒泰得很,管他娘老子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哪里管得上有没人看见。 他几日前就抵了肇县,差人打听,得知大半年之间,郑济安那老小子如今已是油灯枯将死人,家中都由柳倩娥料,正给这老相好递了个拜帖,准备择日上门,又听郑家人传信儿,说是舅老爷柳嵩要带欢娘下乡去,门也不上了,转了方向,携着部将就马先赶来,借着访客身份住进了郑家花圃,就等着兔子落网。 花圃内一年四季时有买家亲自上门,有时为了观察花卉品种相貌,连住上三两日都有,后院安排了一列厢,供买卖人居住。 故此,这回东家派人来,花圃主事人也并没特别打招呼说有客入住。 霍怀勋午后得知欢娘进了女厢,尾随过来,临到半刻前,见她站冰胚泥地里赏景,穿着一身素白银氅,远看似仙,近看似妖,再有些忍不住。 年事高人长一岁两岁看不出变化,小娇娇一年不见,却明显是变了许多,媚容艳质显出了八、九,露出一小截儿颈子,冻腻莹白不输雪,衬得头顶乌丝如云。 就是个头儿娇娇小小,总是长不高似,看得叫人心里发急,恨不得给她朝上揠一把得好。 脸蛋儿稍一转,绿鬓斜插芙蓉钗,一张嫣红小嘴儿还嘀嘀咕咕,不知念叨什么,看得霍怀勋老马失蹄,这冷天里头,若将这娇肉肉围被子里取暖,胜过火炉千倍,想得出神,误踩着脚下枯枝,脑子里晃过记得牢那首酒楼艳曲儿,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段白松松,白莲刚好摸藕吃,红藕则好结莲蓬…… 那小人儿倒是长了只狐狸耳朵,一听声响,马上循声望过来,这一望,满幅春景展露霍怀勋眼中,桃萼玉腮,秋波杏眼,春黛眉山,轮廓都生出来了,下巴一点尖俏,除去粉颊上两坨婴儿赘肥犹没褪干净,其余处处都有了妇人姿态,可一边跺脚取暖,一边搓手呵气模样儿,又还是略带奶气。 熟了锅包子……该出笼了。 再说欢娘只顾着把霍怀勋推开,嫌恶地搓搓沾了口水脸:“校尉大人劳烦松松手,不是说好了再不撩民妇了吗,这光天化日,还郑家地皮,被人看见……” 霍怀勋见她完全没有一丁点喜相逢热乎劲儿,失望透顶,牙齿磨了一把,发了无赖:“爷如今可是都尉了,身负皇命,来瀚川府督促军政,被人看见?看见又怎样!爷为百姓呕心沥血,累死累活,连摸都摸不得了!日!” 这是哪儿跟哪儿!欢娘无语了。 瞧这满口污言诟语地痞性子……这人到底是怎么当官儿?说不是拿钱买,绝对不信……为官不该都是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头顶个大缸地端着过活儿吗?这样癫纵,还当他迟早跌得惨,怎么这官阶还越爬越高了? 欢娘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再不相信什么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了。 霍怀勋升官事,倒也没欺哄欢娘。 去年回京,又衍生一笔传奇,只是没还没传到京外罢了。 一抵京,他去吏部那群老头子和岳河郡王那边,呈过情,走了几趟过场,撇了罪名,却百般不顺气,想着怎么报复廖宗望。 轮武力值,人家是中央保镖等级,硬拼?划不来。 轮智慧度,他有信心比那个牛脑子傻大个儿高几个等级,架不住廖宗望压根不睬自己,作风也十分正派,一身正气凛然、干净清白得叫人发指,平日独来独往,连个朝中密友都没,一时之间难得见缝插针陷害。 霍怀勋痒得挠爪子啊啊啊,霸王性子打小就养惯了,这口气,就算玉石俱焚也是得出。 那次刚巧有机会,霍怀勋陪郡王进了一趟宫。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每次郡王陪皇帝老头儿下棋品茶作乐拉家常,霍怀勋也就外殿守着。 他性子活,辰光长了,与守殿内侍有些交情,那次进宫,还特地带了几件小珍玩,送给其中一名内侍长官。 霍怀勋天生不受正派人士喜欢,偏偏是个被太监热爱。 这名内侍长官非但跟霍怀勋关系不错,还刚好是霍怀勋皇商外祖父家宫内联络人,八竿子交情足得很,这日得了礼物,笑得合不拢嘴。 霍怀勋头一偏,正好见着廖宗望由东边庑廊下走过,估计是进宫找侍卫步军司上级述职,暗骂一声:“妈比,这回还不栽老子手板板上。” 转了脑壳对那内侍长官道:“我家郡王爷近脚气犯了,隔半个时辰就得脱靴换一双,敞一敞气儿,不然痒得抓心,今儿圣上传召得急,咱们外头直接赶过来,没带鞋。” 内侍长官笑道:“那有什么问题,宫里头难道连双鞋子都没有么。”马上叫人去取。 霍怀勋一拦:“来不及了,郡王爷习惯换旧,鞋没开张,挤脚,有脚气穿得难受,”一指不远处廖宗望:“我瞧那位步帅大人身型跟我家郡王差不多,脚大小长短应该也一样,就有劳内侍大人帮帮忙了。” 内侍大人循着一望,见是廖宗望,自然晓得二人恩怨,清楚霍怀勋是假公济私地报复,稍显犹豫。 霍怀勋抱臂:“我家郡王爷脚气发作,强忍着疼痛不适伴驾倒无所谓,叫圣上不喜欢,侮慢了御前,可是大问题了!” 叫大红人忍着脚痒,叫皇帝不满,两个都是天大棘手事儿,也只好牺牲廖宗望了,内侍再不迟疑,差人喊了廖步帅过来,请其脱靴。 廖宗望见霍怀勋场,晓得肯定是他出馊主意,却敌不过上头意思,忍气吞声,脱掉长官靴,恭敬递去。 霍怀勋拿了鞋子转到殿后,扔了池塘内,又特地喊了几名小内侍同宫女姑姑们去围观。 廖宗望堂堂个男子汉,身上穿着官服,赤着脚丫子等了半会儿不见鞋子回来,反倒见宫人鱼贯经过,像赏西洋国飞禽走兽似,怒发冲冠,待穿上下属送来靴子,走到宫门,撞上陪同主子出宫霍怀勋,捺不住,大吼一声:“奸狗!”扑上去将那厮拽下车轿,一拳打得霍怀勋鼻血横向飚出,半空划出一道优美弧线。 霍怀勋还受得了这气,把鼻血吸回去,半点亏都不能吃,回骂:“傻逼!”从地上爬起来,袖子一撸,飞扑骑到廖宗望身上,就地宫门前干起架来。 霍怀勋虽是军官职衔,力气多半用心思脑袋上,没受过几天军营辛苦操练,可胜个子高,手脚矫长,敏捷利落,跟孔武有力,一身肌肉群组廖宗望一时也是打得不分上下,此起彼落。 内侍官一个个想拦,偏偏都是没力气阉货,哪儿拦得下来两个热血正旺、粘一起牛皮膏药,倒是引来几个大胆宫女看热闹,偷偷下注买定小赌一把看谁赢。 皇宫东殿门口打架,简直是无法无天,拿皇宫当菜市场了。 这事儿传到皇帝耳里,就算晓得犯事者是两名皇弟膝下爱将,也不得不勒令,将两个互殴得吐血冒烟人押进牢里,经刑部提审,过都察院、大理寺量核,终降了刑责。 第 31 章 霍、廖二人各被削了一级品阶,罚了俸禄。 因是霍怀勋率先挑起纷争,被判服刑坐监一年。 廖宗望身为官身,禁不起撩拨,明知故犯,宫内犯忌,也被判了八个月。 却也是霍怀勋天生好命,坐满七个月后,赶上万寿节。 九十岁太皇太后估计见自己活成了半仙年龄,心情不错,叫皇帝孙儿大赦天下。 霍怀勋还没来得及深刻体会监狱风云滋味,又洗净屁股出来了,反倒没老实人廖宗望坐得久。 故此这点倒也没骗欢娘,离京后大半辰光都泡牢里,狱头卒子倒是天天见,哪儿有女人可摸。 出来后,他缩了尾巴,安分做事,非但没损元气,反倒又多了个耍横口头禅,老子也算是皇宫打过架人。没过半月,又被那郡王爷外派至蛮地,立了几记功,不单归位,还提了两品,得了个正四品上轻车都尉,被安了观察使职位,外放立功。 刚好派来就是肇县所瀚川府。 如果说上轻车都尉只是个勋官虚位,那观察使就是个实实职官了,监管当地知府,协理地方军政民生,下面捧着,上面怕着,若遇着个居心不良,俨然就是披了官服恶霸。 得亏欢娘只晓得他升了官,还不晓得他到底升成个什么德性,现也不至于紧张,只退后了几步:“民妇该回去了,下午舅老爷还得找民妇去慰问工人呢,找不到该急了。” 霍怀勋一听舅老爷三个字,箭弦上似:“这一年,那姓柳小子,家里可没对你怎样吧!可有照顾你?” 欢娘这才确定,果真是他背后使了些动作,一时也不晓得该说甚,本该感激,可对这人又哪儿感激得起来,好比一个人踹了自己一脚,却拦着要杀自己别人叫嚣你不能杀她,她只能被我一个人踹死……真正是头痛。 欢娘正想托辞,一眼瞥见他捍带里别了把金鞘小刀,注意力又被那温房吸引过去,心思一动,不知怎,趁他不备,”咻“一声,拔出他腰上那刀。 霍怀勋手疾眼,拽住她腕子,恶狠狠道:“娇娇,你可不能做傻事!你要是死了,爷就把你尸首剁烂了喂狗!挫骨扬灰!” 欢娘骇出一身冷汗,又哭笑不得:“没做傻事,就是借大人官刀用用。”反正他现就是不放自己走,干脆拿他刀试试,转了身,重钻进那个半边塌下温房里去,只听见霍怀勋外头跳脚乱喊:“傻乖乖!仔细房子又塌了!怎么只长了个子没长脑子……” 欢娘见这温房已经塌了两次,垮无可垮,反倒是稳当了,也不担忧。霍怀勋没想多久,弯身跟进去,个子太高了,不察,额头门“咚”一下擂了个包。 欢娘回头,忍不住,噗呲一笑。 霍怀勋心湖一翻,尼玛这还不喜欢老子?装模作样,小凤果真是懂女人,妇道人家都是口是心非,就没一个实诚货。 欢娘嘲笑完,拔出匕首,蹲下来,比划着,一根柱子上划了几下。 一对比,刚刚看到那几道割痕,果然就是刀割过痕迹。 欢娘心中疑窦渐清,外头传来花圃老婆子叫唤,原是到了时辰,柳嵩着人过去女厢那边喊,谁想没见着自己,叫人沿路找来了。 欢娘吓得够呛,刀子跌地,连忙将霍怀勋推到里头:“你千万别出去,让民妇先走!” 霍怀勋自然也是听见有人喊,这会儿不趁火打劫可不是自己作风,将她腰一勾,环住,低喘:“那再得给我摸摸。” 摸摸摸摸摸摸,这人一双爪子满脑子除了摸,还会做什么啊!欢娘不想哭,只想给他跪了。 才迟疑了一小会儿,他捡起刀,不耐烦了:“操!强扭瓜不甜,爷走人了!” 欢娘见他就要冒失出去,忙把他狐裘角儿一拉:“那你,点点!” 霍怀勋得逞了,回头将她裹了氅里,从上面小衣领口,探下手去,冬天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不方便,下手重了些,只听这小人儿急喊:“别扯坏了!” 他也急了:“扯坏了爷给你赔十件!”哗啦一声,生生撕烂了胸衣,终是触碰热乎乎隆起峰峦,俏生生酥~乳,正等了人攀。 丝棉小衣轻薄,根本掩不住叠嶂山形,他酣畅玩弄,夹指缝儿里,或挤或摩,运用指头力气推出珠蕊儿:“爷给娇娇定情信物,娇娇还收着吧。” 欢娘一个没留神,“啊”了一声,慢了一拍,他虎了脸,大力蹂躏乳~首,她才回神:“呜呜呜,收着哩!”他方满意,见她抿嘴蹙眉,脸儿垂得老低,心驰荡漾,得了颜色开染坊,用手指戳戳自己脸庞:“这儿,香一口。” 见她将脑袋转过去,他一撒手就要走,她连忙又将他拉住,踮脚亲了他脸颊一下。 他浑身行气活血,开怀了。欢娘感觉腿根子处被顶着,低头一看,他狐毛披风里袍子中间支起来半寸,挺得还不矮,就算这冷天穿得厚实,也明显得很,又恼又臊,避又避不得,缩又难得缩,只好嫌弃地啐:“还、还不收起来!” 他见她一副腮腮都出血了,将她手一抓,往下头探:“行,娇娇来给爷收刀!”欢娘笋儿尖尖刚刚触到顶首,刚硬似铁杵,隐隐跳弹,宛如血口战龙,吓得像是指头要被吞了似缩回手。 霍怀勋呲牙:“你又不愿意给爷配个紧窄些鞘,怎么收得住!” 欢娘哑口,这脑子,怕也就是邪言谑语反应了。他见她不语,心生恶趣,翻起两人外面各自披风大氅,将她白**儿拉起一条,盘腰上,连作几个朝上冲刺动作,顶得她东倒西歪,才将她连头带颈子重狠亲一通,算是放过。 待欢娘随那老婆子回去女厢,其他人也没留意她动态,倒是醒了找不到人袅烟正倚门槛儿上等,见这主子神色遑遑、捂着氅内领子地回来,多打量了几回。回到屋里,欢娘稍松了外袍,袅烟眼尖,见到她小袄白绫竖领扣子崩掉了一颗,心里生了惊疑,忙翻行李,重另外找了件天青色云缎披袄给她换上。 欢娘见袅烟喊自己换衣,一惊,晓得她是看出什么,万分尴尬,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一呆。袅烟低声催道:“些,免得叫韩婆子看着了不好。”欢娘才赶紧换上衣。 换好行头,欢娘去了花圃前厅,跟柳嵩与郑家乡下主事汇合。 几人正拟定先去哪一家,欢娘犹豫之下,还是将温房里发现,跟两人说了。 柳嵩来了乡下,只想着如何安抚下人,还没想过到亲自去事发地点看看,如今听说有问题,与主事商量了一下,赶紧吩咐人去查。 如此一来一往,时辰拖久了一些,柳嵩变了计划,差工人传信,叫那两名受伤者亲自来花圃这边来。 工人犹豫:“两人还伤着呢,脾气也大得很,万一不过来呢?” 柳嵩冷笑:“就说是来拿银子,看过不过来。” 果然三刻不至,两名头破手折乡下工人被家人或搀或抬,来了花圃门口,一见东家面,客气话还没说两句便开始伸手要钱,果然是恶声恶气,狠形劣状,一副地头蛇作派。 欢娘见那这两家人背后还跟了几名粗汉子,大冷天袒胸露背,横肉打结,晓得肯定是各自亲戚死党,拉来助威。 两家人都不磨叽,直接开门见山,谈起条件,汤药费,误工费,养伤期请亲朋好友料理奔波那些费用,七七八八拉拉杂杂加了一起,漫天要价,近似勒索。 柳嵩只等着打发出去僮仆找证据回来,听伤者要挟,也不意,字句都是敷衍,但被呛了几回,自恃是半个主子身份,语气也不友善了。 欢娘见那几名肌肉汉子开始拧眉毛卷袖子,恐怕被人当做由头,中了计,又起了纠纷,到时不是郑家错也成了郑家错,眼看柳嵩口气越来越重,忙趁空当儿插话进去:“若是郑家责任,赔自然是要赔。” 两家人见是个还有几分稚气青年女子,身披大袄,露出一张粉脸儿,立还没消融黑土冰地里,先是一讶,再一听是郑家一起来一名府内姨娘,说话娟细又和气,才将绷紧皮肉松下来一些,又见她生得好欺负样子,便都只盯着她一个人拿捏: “当然是郑家责任,伤你们花圃内,不是你们责任,还是我责任?既然是说得上话,那就些定下来,不然别说咱们乡里人不懂事!东家不做作西家而已,咱们衙门见!到时败坏可是你们自个儿名声,这十里八方,看还谁给你们这吸血不吐骨郑家卖命。” 说这话是两家人当中一个中年汉子,读过两年私塾,识字,也还懂几分道理,欢娘见他说得口水乱溅,引得人群又开始沸腾,只得力压:“郑家地皮出事,就一定是郑家责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郑家地,也是圣上地,本朝疆界内磕了碰了,告御状找天子能有几个。”无非就是捡软欺。 那中年人得呛,恼羞成怒,明晓得是强词夺理,却又不知怎么反驳,刚才装书生讲道理相没了,立刻抹脸,大步上前,瞪着目,用气势压面前这小少妇:“这就是想赖账了?那何必叫咱们来?拿乡下人当猴儿耍?” 欢娘见惯霍怀勋威逼利诱腆狗脸,见这人凶恶,竟有些免疫了,道:“不管乡下人还是城里人,占理才行。叫大伙儿来,就是想当着乡亲面,来说说这祸事责任,有错逃不了,没错也不能平白被冤枉,这些日子净叫你们说了,咱们也该给自己辩几句了,你稍安勿躁,等半刻就好。” 两名伤者对觑一眼,脸上有鬼,跟各自亲眷耳语一通,几名汉子立刻发了飚:“还有什么好等?现不立马赔钱,掀了你家花圃!” 郑家老工人们见连那年纪幼小姨娘都不动声色,也都个个沉如坐定老僧。 两家人马见郑家人个个稳如磐石,似等什么,终于摁不住性子,狗急了跳墙。 一名冲动立时冲上,拣弱欺,直奔欢娘,扬起粗拉拉大手,啪一巴掌就要扇去,给点儿教训,却听门口那头脚步如风,几乎是以一种杀敌势态呼呼过来,还夹着暴怒喝止:“看看是哪个王八犊子敢动爷娇——” 一个娇还没转音,见欢娘眼神一下子瞪过来,恨不得要将自己给生吞活剥了,霍怀勋走到那打人汉子身边,一脚踹平了,继续:“……娇、叫、叫你牛!叫你闹!吵得爷午睡都睡不安生!” 作者有话要说:@@来嘛,收个专栏嘛。 第 32 章 第 32 章 花圃主事老人一见是前日来客官,上前拉开:“怎么是霍相公!” 霍怀勋以商客身份住进来,并没言明官职,花圃内人只当他是普通商贾,并不知是个官场中人。 柳嵩一见霍怀勋,却刷白了脸,赶紧将欢娘祖奶奶似拉到后边儿,叫袅烟看护着,又拖了张椅子,甩袖子掸了掸灰,想他既然不露官牌,不报身份,肯定不想叫人知道,柳嵩低声道:“霍爷回了肇县,怎么也不通知草民一声。” 霍怀勋眼白翻到没了眼珠子:“爷走哪儿都得跟你先请个旨?” 柳嵩苦脸忙摇手,晓得他见欢娘场,肯定是蜜蜂沾了花粉,一时半会儿不得走,将他请到椅子里坐下。 霍怀勋见他尚算解自己心意,勉强也不怪罪了,大喇撩袍坐下。 被踹了几脚汉子却不依,气势汹汹扑上来。霍怀勋带一名青年小部将生怕侮了上司,不知轻重,将那人拦腰一个过肩摔甩出去,磕得鼻青脸肿。 恶人自有恶人磨,一干人见着来人,只当是个横行恶霸,再不好说甚,注意力又转移到了郑家这边。 这么会儿,柳嵩派家奴去找人已来了,一名店铺小工打扮青年男子,一名身着布袄、头束棉帽皓须老者。 两个伤者一瞧那两人,变了脸色,那腿折坐不住,差点儿由担架上跳起来:“这是干嘛?” 柳嵩道:“干嘛?戳你们这些贼子短!棚倒之事,绝非天灾,而是**,就是你们自个儿故意弄,还栽给东家!” 伤者吞吞吐吐:“放、放屁!证据呢!”却黔驴技穷,气短不少。 柳嵩难得坐庄一回,声音高耸入云:“物证就是温房里头被划得乱七八糟那根撑柱,人证便是这两人。” 那小工得了眼色,上前先众人面前自报家门:“小村头铁器铺做活,上十日前晚上轮小值店,正拉风箱烧火赶活计,有位客人上门,问什么刀割拳头粗细木梁既又厉,小给介绍了,那客官叫小按说样子,连夜赶制一把,又加了一吊铜钱,叫小别把这笔活记进账去,也别告诉东家,权当是给小私活儿。”又指那折了腿工人:“就是这人。” 轮到那老人,眼神咄咄地剜住那头上破了个洞,望得人无所遁形:“老朽姓章,原邻县蒋大户家做工,是府上管事,这人原是蒋府一养马,后因偷了母马下崽子拿出去卖,被主家打板子赶了出去,后被另家不知情招去看家护院,老朽听一同行说,贼行不改,见那户主凋零,独子远游,惟一名老实年长家主和名弱质妇人当家,说是东家处染了恶疾,借机诈银耍赖,生生讹去东家一百大几十两白银。” 两人一听,各自顾不得伤势,暴跳起来,柳嵩叫工人将人摁住:“还胆敢叫嚣不成?这回你们不报官,我还要报官!一个买凶使坏,一个前科累累,还敢上门赔钱!讹诈到了我郑家,算是见了鬼,也不瞧瞧我们郑家主事是哪个,拿你柳爷当傻帽儿?我来戳穿你们西洋镜,看你们这些小鬼小妖还有什么好话可说!” 霍怀勋坐边上本没做声,听了柳嵩这话,咂摸下巴一把,不是个味儿,打岔:“我说这西洋镜不是你戳穿吧?你这人不能乱抢功啊!本朝军律,无功而自邀者,等同祸乱军心罪,军棍二十起跳。” 百姓自家官司而已,怎就跟军律扯到了一起,柳嵩一愣,皮肉一紧,才会意过来,干笑:“对,是咱家欢姨娘戳破!说了嘴!”又转身朝那一行闹众重申了一次。 霍怀勋鼻子闷哼两声,这才满意了。 一场闹剧下来,两家带来粗汉子再不敢跳脚,余下两人被柳嵩派人压去官衙,其他看热闹和讨不到好处也都接连散去。 欢娘跟袅烟也跟了人流进去。霍怀勋见那小短影披着一身白,被个丫鬟搀着,眼看就没啦,想跟上去,想着她刚才忿恨眼神,琢磨了下,还是忍下。 及至晚间,衙门处传来信儿,案子已立下,人证物证俱全,两名工人是讹诈东家惯犯,劣迹斑斑,进了衙署,光见着县宰面,就已吓软了脚,大半招供。 郑家花圃纷争至此大半了结,只是衙门皂吏带话来,说是因为程序,还须郑家这边留个人下来,两边跑跑,取供词,所以柳嵩与欢娘一行人便也得花圃多耽搁一日。 柳嵩无所谓,霍怀勋喜眯了眼,担心却是欢娘,跟禽兽待一个屋檐下,多待半刻都是危险,何况……还是两个禽兽,虽然一个禽兽能完全压制另一个禽兽,但那种身边乌云环绕,天际响雷感觉,还是不怎么好。 头一回,她无比想重回到郑家那个牢笼。 ~ 临了入夜,袅烟端了饭菜进厢,主仆三人一起围炉吃,并无别事,就是韩婆子吃到一半,打量了欢娘一通,问出早就怀疑问题:“姨娘怎么临时换了衣裳。” 欢娘一惊,筷子都差点儿握不稳,倒是袅烟平日大大咧咧,一遇事儿却还算靠谱,立刻接道:“那件褂子弄脏了!” 韩婆子平时本就盯欢娘盯得紧,这次出来,受过柳倩娥叮嘱,要将这小姨娘看牢,见欢娘脸色和袅烟那急吼样,晓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故意道:“哦,那拿给老奴,老奴来洗洗。” 扣子都崩掉了一颗,给这精婆子一瞧还得了,不知想哪儿去了。袅烟自知说错,不知怎么接口,倒是欢娘醒过神儿,夹了菜到粗瓷碗里,淡应:“袅烟当时就拿去搓了,这会儿都该是都干了。” 袅烟也连连点头,含着一口米饭支吾不清:“是是是,搓了,搓了。”韩婆子见两人配合得好,去也不好紧逼着问,只闷头吃起饭来。 饭后,袅烟兑好热水端进来给欢娘洗沐,乡下地方,样样简单,欢娘舀水通身浇了一下,擦干净了,叫袅烟闭好门窗,换了套寝衫,也就歇息了。 袅烟临走前留了一盏烛,因怕欢娘陌生地方起夜,黑咕隆咚摸不着地儿摔了,欢娘睡到半夜,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只觉那烛火熄了下来,不知怎么,困意一散,坐起来,才发觉是窗子有风漏进来,把灯给吹灭了。 乡间初春夜风寒凉胜过县城,吹进来虽一丝一丝,却能刺人骨髓,冷到心坎儿里去。 欢娘听见外间韩婆子震天鼾声和袅烟夹杂其间平稳吐息,抱了臂,顶住一口冷气,汲鞋步下床,正要挑醒烛芯,再燃一把炭火,听东壁嵌窗传来响声,镇日提着心,一下子跳到喉咙口,轻轻过去,听那爪子挠窗声音哪能不熟,再见那窗纸上身影,想不到他这样大胆,急了,过去就压紧了窗户边钩子:“霍大人,你逼人太甚了!” 霍怀勋站窗下已不止半刻一刻,见将里头人惊醒了,正好,压低声音:“娇娇,,给爷开窗,前门被你两条狗给看住了,爷靴底都给雪水浸湿了。” 欢娘听他还发出嘶嘶叫冷声,又是好笑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浸湿了还不回去睡觉,寒从脚下起,染了肺痨,到时救都就不回了!” 说完,外面半天再没声响,欢娘忖这话到底还是管用,怕死呢,刚转身要回榻,却听东窗动静没了,西窗那头又响起来,噗咚一声,有东西落地,心里一惊,糟糕! 果不其然,她转脸一望,那厮哪儿走了,竟趁自己说得正欢,从另一头窗户给翻爬进来了。 正要喊,霍怀勋已经三步过来,大手一捂,将她大半张头脸都盖实了,又往怀里一挤,拖到榻沿。欢娘唔唔几声,急忙猛翻白眼儿,才叫他撒开了手。 霍怀勋将床幔一放,将二人拢里头,附过去道:“别说爷不讲道理,想叫就叫吧!” 两人围个帐子里,还怎么叫!欢娘见他无赖蛮横到这个地步,想着外头郑家两人离不过几丈远距离,动静大一点,恐怕就得吵醒,心思一慌,热泪顺着冷脸哗啦留下来。 这回轮霍怀勋慌了,连忙端起她脸,左摸右捏:“娇娇别哭,把爷心疼死了!爷什么都不做,捂个脚就走!爷你窗户下望了半天,脚板都冻掉了,比前年冬天军营操练还可怜!你瞧瞧。”又脱了长靴,真将一双脚丫子伸到床上,举起来给欢娘看,袜子被雪水浸得半湿,脚趾头还一搐一搐:“都麻了……走不动路了,爷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 欢娘厌恶死了,走不动路算什么,瘫痪了好。 杀你千刀,捂个脚用捂到别人屋子里来吗! 这人为什么每回都能讲得这么理所当然,明明鼠窃狗偷,倒像是自己欠了他。 霍怀勋见她粉脸冻得红扑扑,还骨碌骨碌流眼泪,热气都成了白雾,身上只披了个单薄寝衣,晓得她受冷,将她罗袜一摘,果真是两团铁般冰肉,袍子一掀,塞到自己小腹上,又用被子将她给裹了。 欢娘要收脚,面前这人却不依,贴了小会儿,终是暖和了,见他手掌有松动,脚又一挪,却往下滑了两寸,正踢到他胯部。 欢娘确定这孙子绝对是装蒜,抖着眉毛,抱着子孙根叫疼:“操!娇娇故意!”脸上分明兴奋到不行,恨不得写着再来一脚。 外面韩婆子平日睡得死去一般,今夜不知道是不是择床,被霍怀勋这么一叫,醒了过来,心里一紧,念起白日里疑窦,悄悄走到门前,贴了耳朵听了会儿,没闻动静,开声:“欢姨娘里头做什么?” 欢娘吓得半死,拉紧了帐子,想也没想:“没什么,晚上被蚊子叮醒了,起来打蚊子!”说完只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子,大冷天哪儿来蚊子。 韩婆子自然也是听出蹊跷,故道:“那老奴就先睡下了。” 欢娘松了口气儿,再受不了这种惊吓了,这样下去,被人撞见也就是个迟早事,听外面没了声儿,撩了帐,将霍怀勋使劲儿往下面推。 正推到一半,门哐啷一声开了,韩婆子趁里头人不备,闯了进来,就想抓个正着,一眼见着房内情景,虽有预料,却也大惊,一个陌生面孔男子竟都钻进了寡居姨娘帐子里,还得了! 欢娘也怂了当下,气都不晓得呼了,要是手头有把刀,真想先砍死这害死人,再砍死自己!心里头乱得慌,只忖着,完了,这回真是完了。 两个妇人大眼瞪小眼儿,因太过震惊,双双怔了当场,反倒是那始作俑者不慌不急,徐徐套上深靴,由欢娘床上翻身下来,经过炭盆时还烤了会儿手,走到韩婆子面前:“跟爷出来。” 韩婆子吓傻了,听了这话才醒觉,抬头见这昂长男子,哪儿像偷别人家节妇,简直就是集市里头遛鸟儿,偷情偷到这么悠闲份儿,还是头一回见到,半晌才张张嗓门儿,正要开口大叫,霍怀勋伸手过去,一把飞拧了这妇人脖颈子,也不知是拧到了哪一处,生生叫韩婆子失了声,像个亟待被宰家禽,梗挺了脖子,发出呜呜声。 欢娘亲眼瞧着韩婆子两只脚悬空挣扎,脸色由红变青,晓得他不是个善类,这么一闹,为了保他自己官威名声,只怕韩婆子凶多吉少,差点儿滚下去开声就阻止:“不要——” 霍怀勋回头见她脸孔惊惧,露出白森森齐整牙齿:“娇娇,别怕,爷不你面前害人。”转过头去,虎下一张脸,手劲一沉,活活将韩婆子又拽了半寸起来,拖到了屋子外头去。 欢娘看出他不是玩笑,也不知是该追还不是不该追,末了还是急得追出去要拦,还没出门槛儿,回头见袅烟被闹醒了,睡意朦胧地揉揉眼睛,朝门外探头望。 欢娘生怕袅烟也瞧见了,到时跟韩婆子一样被霍怀勋加害,又调转回头,一把将她搂住,捂了她眼,眼睁睁见着霍怀勋提着韩婆子朝外头拐了几步,没了踪影。 第 33 章 这夜袅烟外堂睡得云雾缭绕,被脚步声扰醒,一摸,身边韩婆子没了,再揉着眼爬起来,模模糊糊之间,只见门板大开,有人拖着什么朝外大步走,还当是发噩梦,正不知所措,已被欢娘扑上来,拉进了内卧,再一听始末,吓哭起来。 欢娘没被霍怀勋骇住,倒被袅烟吓到了,再一想又怎么能不怕,妇人下乡,由外男夜闯了闺房,被下人撞了好事杀人灭口,自己若是个原生土长胆怯妇人,吓得抹脖子都是有可能,只得好生将袅烟安抚住。 两人合计一夜,也不晓得明日得出什么乱子,不知道霍怀勋到底要将韩婆子怎么样,悬着一颗心,倚床头墙角,好容易才熬到了天发白。 公鸡一鸣,袅烟出门看情形,再等回来,说顺着花圃晃了一圈,跟平时没两样儿,工人们园子里修苗培土,婆子们洗衣择菜给东家备早食,其余再没动静,一说完,又哭起来:“那人也不知是将韩婆子怎么处理了,竟连个风声都没半点!这可怎么好,这屋子里三个人变成两个,迟早得被人发现!” 欢娘拉了袅烟走到前厅,刚巧遇着柳嵩带着郑家老苍头,要去衙门支供递证。 柳嵩见欢娘脸色惨惨淡淡,旁边丫鬟眼角还有残泪,本是赶着要出门,脚下一停,回过头来:“欢姨娘慌慌张张,是有什么事儿?” 袅烟再沉不住气了,张嘴就要说,欢娘暗下将她衣角一拉,稳住声音,先试探:“一上午没见着韩妈妈,出来找找,舅老爷可看到了?” 柳嵩“哦”了一声,脸上没半点儿惊诧:“当什么事神神叨叨。下人没知会你们两个?韩婆子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就来告假,说是她乡籍堂叔病得要死了,赶着回去送终奔丧,事情急,见你还没起身,也没来得及跟你说,先跟我备了个案。”衙役还外头等着,也再没辰光多耗,交代完就同老苍头出了门。 欢娘怔然,云里雾里,等醒悟过来却又将信将疑,但听韩婆子还活着,总算松了一大截子气。 没闹出人命案就好,亏那凶徒总算有些理智,还没丧心病狂。 ~ 花圃之行正赶着大冷天两边奔波,再禁这一闹腾,欢娘和袅烟都身心俱疲,亏得衙门那头办事效率还算不低,次日得了通融,柳嵩便带了家中人,离乡回了家里。 抵了城内,已经有老家人城门牌楼处守着,欢娘还不进宅,一路听那老奴与柳嵩说话声传过来,隐约只说似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欢娘怕是老爷病情又有什么变化,拉了来问,才晓得刚好相反,非但没恶化,人倒还清醒了不少。 究其原因,老家奴说,与郑济安有生意往来一名老友前些日从京城经商回来,带来个麒麟玉佩,病榻上奄奄一息郑济安一看,马上回光返照。 那玉佩是小公子满月时,郑济安还任上,请一名能工巧匠雕琢润色而成,天下再没另一枚一模一样,独生儿子一直佩戴身上,落水后随着尸身也不知沉到哪去了。 郑家这名生意上老友常与郑家往来,自然与世侄相熟,对那玉佩也是大有印象,大半月前,也是无意间自家京中当铺里见着,一回忆,这回回乡,特意拿来给郑济安瞧瞧。 郑济安这一看,死活存了希望,拖着病体,叫一名信得过老奴随老友一齐进京去,再打探打探。 这么一折腾,存了期冀,精神旺得很。 听老奴一讲,众人都啧啧称奇,奇完之后,一个个也不当回事,欢娘也没那么乐观,不说那玉到底是不是郑家少爷所有,就算真是,大有可能也是被人捞上来转手流通买卖,人都没了这么多年,若是真还活着,还不早就沿路找回来了? 只怕郑济安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时是难抵打击。 ~ 进了宅子,欢娘去前厅先拜了柳倩娥,汇报了一路琐事,又小心翼翼地说了韩婆子突然回乡,并没事先通知事,想一来一回少了个大活人,还是她遣来盯自己要人,再怎么也得受些盘问,没料柳倩娥神色不定,似乎有些心事,只说晓得了,并没心思多问。 倒好,若真深问下来,只怕就得露陷儿。 欢娘服侍完,打转回院,还不进门就见袅烟匆匆过来,说是不这几日,家中除小公子玉佩现身一事,还有另一件不好事,只都瞒着郑济安罢了。 前日有个外地人打扮男客递贴,带了几名家丁上门,自称是郑家原先那名赠地异姓兄弟,还拿了乡下花圃地契,估计瞧着如今做主当家是个奶奶,说话倒是客气有礼,字里行间却是不依不挠,叫郑家五日内衙内办理手续,处理归还地皮事宜。 柳倩娥待那人走后,连忙叫账房先生领着,亲去库房搜花圃地契,却死活寻不到,想那陈年老契,也就是为防止虫蠹潮腐,隔个一年半载才拿出来晾晒一下,哪儿又想得到是家中出了内贼。 那块地是郑家同宗一名好友共有,柳倩娥倒是知道,只对方那人早就大半托给了郑家,门户早年也迁到了外地,绝了音讯来往,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现突然冒出来索要地皮,谁知道是鬼是神。 柳倩娥慌了神儿,又不敢跟病入膏肓,受不得刺激郑济安说,只自己筹谋法子,眼看期限要到,今儿一早,那人又派家奴上门催了一次。 欢娘这才明白柳倩娥晃神缘故,听郑家花圃要被人占去,也是扼腕,谁叫地契就是地皮命脉,握谁手,就得听谁叫,人家有另一半地契,郑家却失了,怕就算是打官司,也不理。 ~ 柳倩娥虽来来去去将家务管理顺了手,突遇这一变况,还是乱了心神,胞弟一回来,就拉来商议对策。 柳嵩先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说不出个里外,再就是无奈奉劝,叫姐姐干脆放了那地儿得了,衙门两边开,无钱莫进来,打官司伤筋动骨,如今家主病危,柳倩娥一名妇道人家跑去为了一块地抛头露面,拼了家财跟人打官司,不好听,胜算也小,况且郑家祖业也多,少不了那一块地皮。 柳倩娥心里清楚那地是香铺来源,又是郑济安宝贝,哪儿敢,再说了,无端端白白送出个地,怎么着也是不甘心,架不住唯一说得上话就是这弟弟,被说了几次,还是被说动了心思。 柳嵩见姐姐为争地事操劳得略显疲态,嘴上又关切:“姐姐真是个实心人,现如今霍大人县里,这样个大人物,关键时刻不拿来使,怎么对得起认识一回!” 柳倩娥哪能没想到,心里早像是虫子爬,只不敢主动提罢了,听弟弟提议,叫他帮忙安排。 ~ 霍怀勋外放办公衙署本瀚川府另座中心重镇,与知府公署府邸连一处,但因观察使职责,肇县也设有一处落脚点,还是刁县宰亲自铺设宅院,本是正街上一间富商留下南方大院,扩充了一下,改成观察使别馆。 柳倩娥叫弟弟递了帖子,不多时得了回音,趁霍怀勋这日拨出空闲,由柳嵩、焦婆子及几名小厮陪同着,租了顶轿子,带了几份厚礼,亲自去了观察使衙署。 郑家一行人被小婢从鹅卵石径进了花厅,待坐下,小婢笑殷殷道:“我家大人手头事处理好了,就过来,劳郑家夫人再稍等片刻。” 柳倩娥见屋内装设是梨花檀木,区区个官员别驿,养却是一群堪比朱门贵户等级文秀丫鬟,奉上来煮茶也是优质香茗,说不惆怅,当年哪晓得这人一年比一年有出息,若辰光反转,嫁了这宅子主人,雅婢俊鬟伺着,出门有高头大马,回家也有专人开道,定是享不官夫人尊宠,何苦像现,守着要死病鬼夫婿,亲自奔波。只怨那会儿年纪小,心高,觉得他是个有亲事,又是个商户,再大也大不过当官儿,再后来见他闹出案子跑路,多年没个信儿,庆幸不已,如今再回头看,后悔不迭。 柳倩娥正心潮紊乱,一抬头,宅子主人已由门外廊口过来,跨进了屋里,见他今日穿着公服,腰缠金束封,别着鱼袋,忙与柳嵩、焦婆子俯身趴下地行官民之礼。 三人还不挺起躯,霍怀勋已将打头郑家夫人一把搀起,和煦道:“这儿也没个外人,何必行大礼。”又瞥门外院井内郑家带来几个箱笼:“本官才到任,这不是叫人看见了说闲话吗。” 柳倩娥晓得是些官面话,跟送贽礼其他人一样,道:“权当民妇孝敬给霍老爷子一点儿养生药材罢了,民妇打从嫁了出来,再没回乡过一次,这回托人带了些特产回去给娘家老父,顺便也带些老爷子。”口里霍老爷子自然就是霍怀勋桐城祖籍颐养天年祖父,已是近八十高寿了。 说到此处,见霍怀勋脸色平和,再无拒意,柳倩娥又趁热打铁:“再则,便是民妇夫家有些棘手事儿,得靠大人费心神,给民妇做个倚仗了。” 霍怀勋坐到上首学士椅内,浮上些浅笑,也就顺她话:“都是乡里乡亲,何必弄得见外,”话音一止,缓和不少,“郑夫人同本官什么关系。” 柳嵩与焦婆子互觑一眼,额头朝天,装聋作哑。 柳倩娥见惯了他素日散漫形状,这会儿见他客气儒雅,换了份姿态,对自己言语暗带撩拨,心里是噗咚跳得响动,无端生了些骄足自信,也就将来意禀了一次,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这一年不见,面前人又英武了不少,想上一次郑家碰面场景,绮思大起。 待柳倩娥讲完,霍怀勋无奈摇头:“郑家事,我到底是个外人,不好插手啊,怕被你家那些宗族街坊说闲话。” 柳嵩抢一步接盘:“全靠老爷大人做主了,草民姐夫病得不起,家中没个顶梁柱,惟独姐姐一人,大人是青天,又是咱们同乡,出手搭救一把,谁能说闲话?那地事儿要是解决不好,又得给我姐夫刺上一刀了。”柳倩娥也是连连点头。 霍怀勋这才勉为其难,像是下了万千决心:“清官难断家务事,可你家这事,如今确实也不拘家中了,闹到衙门打官司,你姐姐这妇道人家,怕吃不消。那你们愿意都听我?” 哪能不听,个个点头如捣蒜。 霍怀勋说差心腹长随去与那索地外地人周旋,真是难得要回,就为郑家多争取些好处,叫那外地人纵拿了地,也得刮层皮下来,怎么说郑家也将那地养了这些年。 柳倩娥听这话,地皮似乎没希望要回来,但听那口气,好歹能索偿些不菲银两,本就是为了个利字而已,想了想,咬咬牙,也就应承下来,交由霍怀勋全权处理。 协商下,郑家花圃事不消多时敲定下来,柳倩娥了了一件心事,带着弟弟和老奶妈亲自弯膝,连磕几个响头。 霍怀勋这回也再不拦阻了,呵呵一笑,由着人拜。 柳嵩一边磕,一边见霍怀勋一脸正经样儿,只想这人倒是阴诡得很,面上几套,分明耍计谋夺了人家地,偏还叫人将他当作再生父母,要不是自己晓得内情,现也得感激涕零。 正经事毕,先前引路那小婢子来了前厅,与自家主子对上一眼,款款笑着侧身福道:“主子聊事,这位小老爷同妈妈,随奴婢去偏厅等会儿罢。” 焦妈妈虽知不妥,经不住那小婢子拉扯,又见舅老爷已带头挪了步子,便也一起过去了。 柳倩娥见霍怀勋单独留了自己,虽是出阁好些年妇人,竟生出些少女思-春情怀,呡了两口热茶,还是心乱。 霍怀勋瞥到座位下妇人脸上红晕,站起身,背手走了两步,环视一圈,挠挠后颈:“屋内没生火,夫人怎么还这样畏热?” 第 34 章 柳倩娥明知他故意,暗啐一口,却又听得怪舒坦,只觉他说什么都像个羽毛搔到心底,见他一步步走近,高大身躯遮得头顶一阵阴影,再忍不住,哗啦一下站起来,用手抵住他胸膛,细如蚊蝇地怨:“冤家,逼得妾身都没地坐了,怎么是还让妾身再给你磕两个响头,当做报酬不成!” 话音一落,腰肢生生这男子一扭,柳倩娥一个失重跌了他怀,脸大红,酥着身子,抡拳咚咚砸他胸前浩然官服:“还当你升了官,年岁渐长,该是一年比一年沉稳,脱了这身官皮还是这脾气……” 霍怀勋脾气难改,正经事也暂时放了边上,手掌一紧,将软腰掐得愈牢,惹得怀里妇人粉拳落了下来,才俯颅一个逼近,逗笑:“什么脾气?不爱爷这脾气,怎么还把爷箍得紧巴巴,爷都被你夹得透不过气了!” 柳倩娥听他变回了称呼,说话又开始没个正形,再见他眉目飞扬,股股阳气扑头罩脸而来,察觉他对自己不无情意,不然也不会帮自己,心头骄矜又生了大半起,说话也开始忘形:“什么脾气?不就是神龙不见首德性!以前就不谈,光前几日,才叫人递了拜帖,说要上门,却不见了人影,这不是拿人不当回数不是……”越说越是娇。 霍怀勋听她说着后一句,才敛了调笑,缓缓松臂,面色却还是和蔼:“磕头就不必,我给你郑家解决了一桩大事,你也得给我个好处,这才公道。” ·· 却说柳嵩偏厅吃茶等着,待柳倩娥黑着一张脸出来,有些奇怪,忐忑着一颗心与姐姐一同离了别驿,登车回家。 一路柳嵩见这姐姐脸色阴阴,半句话不说,是惴惴不安,一回宅,到了正厅,柳倩娥闭上几扇门,打发了下人,柳嵩还没喘个大口气儿,迎面被这姐姐劈头一耳光,打得魂飞魄散,心里一亮,当是自己当家贼事败露,垮□子,栽头跪下。 柳倩娥还不解恨,猛抽冷气:“现晓得跪了!你将家里女人运出去时怎么就不怕?我一直防着你自己偷,谁晓得你是帮人家偷!” 柳嵩这才晓得会错意了,倒是松了口气儿,比起监守自盗,偷个无足轻重小妇人出去,总是轻一些,这姐姐哪是怨恨自己偷郑家女人,分明是因为那对象才醋意横生,捂着肿脸,叫苦连天:“姐,霍爷性子,你难道不比我清楚?他要东西,弟弟有本事能说个不字不成?” 柳倩娥由愤慨中消下来,瘫坐圈椅里,通身无力:“我是奇怪韩婆子怎么去了一趟乡下就凭空没了,是不是也是他背后搞出……” 韩婆子突然告假一事,柳嵩本也奇怪,那日清晨被吵醒,这老婆子肿着一张脸说家里死了人,要讨假,他本是不立刻放人,谁想霍怀勋身边长随过来说了几句,才不得不答应准放这家奴临时走了。 待衙门官司了结,回了花圃,那长随又来提点,说是韩婆子此去再不会回郑家,契银琐事日后会结清,柳嵩才生了怀疑,这会子被姐姐一说,才笃定下来,那韩婆子是一路伺候欢娘人,怕是撞了什么不该撞。 姊弟二人心里都渐渐明白,却都不作声,半晌,柳嵩才叹气劝:“欢姨娘来郑家本来就是个天大笑话,哪有儿子死了再给儿子院子里放个妾,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干自找麻烦么!无非就是那牛鼻子老道为了赚银子戏耍姐夫哥,那姨娘放家里没半点用处,如今也算是派上些用场,起码拴住了霍爷向着郑家心啊——” 柳倩娥听得无来由气,又欲掌嘴,柳嵩这才护好脸求饶:“得得,木已成舟怎是好,现霍爷可是……来找姐姐要人?”见其脸色大变,知道猜中,忍不住:“虽是个无足轻重,也不好就这么给出去,姐姐是怎么回复霍爷?” 柳倩娥从没像今儿这么恨弟弟:“怎么说?自然是叫他给我一条生路,别逼得太急!我家老爷还没死,他那边帮了郑家,我这头上赶着送个女人给他,这叫什么事,叫人晓得,不气死那老头子,也得叫人戳破我脊梁骨!” 柳嵩脸上不信,忙问:“姐姐这么一说,霍爷也就答应了?” 怎么可能答应!算是没将自己逼死,却撂了个死期。 那是个对女人相当极端家伙,她知道。不喜欢女人,纵是个玉女天仙,便是褪光了爬上来,他也嫌弃得不行,委委屈屈地恨不得那女人要来糟蹋自己。但凡有心思,又是能哄女人上天。 当柳倩娥犹豫甚至有拒绝意思时,就看出他脸色不对劲了,隔了这大半时辰,柳倩娥现想着他眼神,都是胆寒。 柳倩娥木然不语,心内又是涌酸,又是夹恨,想着先前还当他对自己情意不改,就是恨不能刨个地洞钻进去,听弟弟追问,额头一阵疼闷,挥挥手,打发了下去。 ~ 与此之际,庄子那边传来信儿,说是高姨娘前些日子开春换季时,染了疫症,虽请了大夫,却没熬过去,撑了个把月,死了。 这事柳倩娥怕引发了老爷疾病,不敢多说,家人得了这奶奶严禁,上上下下也都瞒得紧。 郑绣绣晓得生母死了庄子上,只木木呆呆,虽然并没怎么哭,魂气却是像被抽了小半走。欢娘看出她跟那高姨娘感情不深厚,但如何也是亲生母女,现如今肯定是不舒服,碰着面了免不了安慰几句。 日子转瞬一迁,已是春末,赶上了端午,暖风熏得游人醉,按惯例,城内百姓会携家带口往户外踏青,顺道逛庙会,尤其一些女眷,趁着这女儿节,是难得放风辰光,挨家逐户出动环钗碧玉不少。 郑家虽风雨飘扬,也没错漏这节日。 安排下,柳倩娥盘点好家中几名女眷一道去城内寺庙祈福,郑绣绣领着腊梅特地去哀求主母一道前往,柳倩娥见她这些时日消瘦不少,一双眼本就大,如今是凹陷到了眼窝子里,想她是待嫁人,只怕家里头关久了害了病,影响了嫁杏期,到头来害自己又得多一摊子事,也就答应下来。 女儿节是日,一行人,柳倩娥由焦婆子陪着前头,欢娘与郑绣绣被袅烟和腊梅两人陪着后面跟着。 游逛不消两刻,几人顺着人流分散了些,除了袅烟还跟得牢,那个向来不怎么靠谱腊梅已不知去了哪儿偷懒。 欢娘怕郑绣绣腿脚不好被人撞了,一直牵得紧紧,倒是郑绣绣,估计是许久没出过门,东张西望,神魂不定,不住甩开欢娘手,脚步比欢娘还,又不听喊,叫欢娘跟屁股后面都跟不及,一直到了一处僻静殿堂才停下。 欢娘见没两个香客,又怕柳倩娥找不着人不喜,拉了郑绣绣衣袖:“咱们过去吧。”郑绣绣却道:“这儿正好,我想一个人拜拜菩萨,你们先出去等等我吧。”语气温温,又是不容置喙。 欢娘不敢离开她,但见她执意,也不好拗,叫袅烟去门口,自己却几座佛像后头偷守着,却有些奇怪,郑绣绣并没拜佛,只四下张望,等大殿里本就不多香客一个个离了,才跪倒尘埃,对准一面金身佛祖,嘴巴里念念叨叨。 欢娘隐约听见少女娇声灰尘悬浮半空起伏,因庙堂静谧,字句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一惊,又见郑绣绣起身步走到大殿小侧门外面,左右一望,从宽敞衣袖内掏出一叠捆得牢紧蜡黄冥镪,借着天井内香客留下清香,点燃焚起来,一边烧,一边仍是嘴里默道:“……姨娘你安心上路……切莫怪我……”语气不无愧疚。 郑绣绣到底是个不沾烟尘娇小姐,大概是初次做这种焚香烧火事,笨手笨脚,一阵细风刮来,将、纸钱上火星子吹蹦到了袖子上,顿吓得惊跳起来。 欢娘本来想当做没听见,见这样子,只好赶紧过去,帮她拍打干净。 郑绣绣见欢娘突然出现,脸色青红,随即白了大片,被欢娘拉到一边林荫下青石墩下坐下,才呐呐道:“你,刚刚都听见了?” 欢娘大半猜出郑绣绣跟高姨娘被陷害事有关,本想装傻冲愣混过去就好,没料这痴小姐心理素质不好,竟主动问出口,见她一双美目灼灼,盯得自己生紧,只得含糊:“都过去了。” 这些日子郑绣绣背着个大包袱,今日出外拜佛目之一就是为了化解心魔,见被欢娘发觉,倒也轻,将还没烧化半张冥纸捏手里,木木道:“我那儿花草,压根儿没少。当初爹爹和母亲逼得紧,她运道不好,正摊上了,人家证据都摆上来了,我能有个什么法子。只没料到她……竟然死了。” 欢娘将她一具瘦弱脊背托抬起来,听她自找托词,并不出声,只心忖别人害你亲娘,那是别人事,你何苦又再加踩一脚,那大奶奶跟你亲娘不对盘,情有可原,你亲娘却不至于跟你有仇……郑绣绣似乎看出她心思,站定身子,无端端笑了笑,笑得又是百般无奈,小小年龄却像个沧桑老者似凄凉:“你可别瞧不起我,我这残脚又能去骂谁呢。那年夫人病了,将我交给她养了几日,她倒照得好……若不是她忙着取悦父亲,连个下人都舍不得花辰光通知,我也不至烧坏了一只腿……我如今给她烧些纸钱,每日给她念念经书,总算也对得住她了。” 欢娘心里一动,还没出声,两个丫鬟已过来了。 袅烟见两人迟迟不出,殿室里又不见人影,已跟赶来腊梅前后找来。 郑绣绣又恢复纤纤碧玉仪态,脸上平展,牵了牵裙摆,将手搭了腊梅胳膊肘上,离了天井。 欢娘心里还波动着,与袅烟后面跟着一起过去主殿柳倩娥那儿。 四人一前一后,正走人流攒动大雄宝殿门口,见阶上走下几名男子,除去左右几名虞侯装壮年家将,其余个个锦衣丝袍,鎏带束腰,打扮不似平头百姓,中间一名身型格外高挺。 今日是特殊节庆日子,天气也适合出游,城隍庙是人山人海热闹地,什么身份人都有,就算当中掺进个王公贵胄,也算不上稀奇,可这几人阶上出现,却还是尤其醒目,引得游客从旁边过都禁不住侧目。 欢娘个儿小,被前头挡住了视线,学着旁边人,刚扬长了脖子踮脚去看,却见前面郑绣绣身子板一抖,脚步嘎然一停,绣花小鞋下像是粘了个钉子,再走不动路了。 第 35 章 阶上左右几名男子是县衙几名官老爷内亲外戚,皆是城内大户出身,个个正当青年,各具标美仪态,此刻前呼后拥地迎着中间那人说笑,像是一起陪同逛庙会。 当中一名鹦哥绿袍少年,是县丞家秀才少爷,恰好就是与郑绣绣订过亲事,郑绣绣大抵也晓得那县丞少爷,却哪儿注意得到未婚夫婿,一双眼牢牢锁了中间人身上,心里像是烧开水。 想自己未婚夫若单独挑出来,也算是风度翩翩,年少清俊,可万事都拼不过一个比字,好东西放好东西身边,就落了下乘。 县丞少爷虽没见过未婚妻面,但旁边家丁跟腊梅打过交道,被人耳语一通,晓得了迎面撞上出游女郎是哪个,以前听说过郑家女儿生得好,没料是真正美貌,年少人沉不住气儿,嘴上得意:“云缎压鬓,雪幔纹肌,细腰娟颈软萝萝,好生一股子端秀仙子态。” 缙绅子弟平日家束缚紧了,今日离了父辈制约,外面放风放岔了性子,个个言辞不拘起起来,起哄赏芳。 腊梅怕被主母知道了怪罪,催郑绣绣走。郑绣绣见霍怀勋场,百般不愿意走,但听几人说话放荡,也只得满脸通红地踱步离开,因一只脚有恙,怕人瞧着不雅,外走路通常都是慢吞吞才不显出异状,这会见心怡场,是走得一步三停,大半个人撑腊梅肘弯子里。 众人见这小姐走得细致,宛如鸳鸯凫水,藤萝依树,只当她是娇雅惯了,是赞不绝口。 霍怀勋听县丞少爷将郑绣绣夸到天上去,眼睛只盯到郑绣绣后头跟着那一名:“那一个长得好看多了。” 余下众人压根不晓得郑绣绣后面是哪个,人是圆是方都没看清就点头奉承:“是好看,是好看。” 县丞家少爷虽不敢得罪这都尉,却年少气盛,不减王婆卖瓜心,脖子一梗,瞟了一眼欢娘,忍不住犟嘴:“娇稚了些,身量也还没j□j,像是没雕出来石头,不能看。”又瞥到欢娘裙下一双天足,是摇头:“还是个‘半朝銮驾’。” 众人心里一惊,都怪这小少年口不择言,刷刷望向霍怀勋,见他一会儿功夫竟是涨赤了脸,甩手啪啦过去,不慎将县丞少爷方巾打下来,气得直哼:“哪家小孩子!女人都没摸过还敢乱放厥词,不懂事!不懂事!”县丞少爷心里不甘,却也只得忍气吞声叫家丁捡来方巾绑上,哭着脸告罪。 郑绣绣一行人这会儿已经走了过去,并不知道后头情形,尤其欢娘,只恨一双腿长短了撩不开,好容易进入大殿里,却觉察郑绣绣魂都飞了。 焦婆子同几名婆妇殿内守着,说是奶奶进内堂祈福添香油去了,郑绣绣唔了两声,声音虚晃,只说自己走得唇敞舌焦,焦婆子忙去找水。 欢娘看出她心里有事,果然,等人各自忙着,没曾注意,被郑绣绣拉了旁边。 郑绣绣见她跟自己奔走大半座庙宇,全不发喘,光洁螓首上渗出莹丝子,两个脸颊红扑灿灿,心里生了羡慕,又有些嫉妒,半晌才压平心绪,掏出袖袋内一个鸳鸯图纹绣花荷囊,低头埋脑塞到欢娘怀里,声细如呐:“欢娘,好欢娘,帮帮我,把这个给了刚才见到那人。” 郑绣绣难为情仔细说是哪一个,欢娘哪儿能不知道,差点儿蹦起来,推挡出去。 郑绣绣急得哭了,掌大小脸儿皱成丝瓜,声音由低一成:“欢娘,我是拿你当成自家贴心,才求你帮忙,我一生命苦……我连腊梅都不说,就告诉你一个人。” 哪儿是不跟腊梅说,分明晓得那婢子是个破蒸笼,嘴巴喜欢敞气,怕出问题才不敢托付,可一生命苦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生生把欢娘堵到了巷尾。 郑绣绣晓得有戏,左右一看,没人望过来,忽就涌了泪花子,将欢娘吓得一跳:“我出来无非也是为了碰一碰他,原想若碰不到了,就收了这条心算了,既然碰到了,说明是天意,老天爷让我跟他还是有缘……欢娘,你就足一足我这心愿,将这个给了他,我只要个答复就好。” 欢娘心肠毕竟不是铁作,被她连捶带着挠,终归是球儿般瘪下一口气。 郑绣绣趁势附耳道:“……我听他们说会去后头侧殿放生池,就是咱们刚刚去过。”如此交代一番,又特意支了几个铜钱,只叫欢娘顺便去庙会门口买糖食,免得叫郑家人看着怀疑。 欢娘拿着铜板去庙会大门口买了两串泥糖人,心里紧张,剥开纸舔了几口。到了侧殿,仍是清净,放生池边却没要找人,她又转到殿堂里头,见气氛静谧,惟三两名香客,心里大松一口气,找不到好,回去就说碰不到人,想着心里也高兴了,举着糖人都忍不住多舔了几口,调头正要出槛,进来两名威武男子,状若家将,一人横前面堵住去路,另名将外地香客匆匆赶走,欢娘瞠目结舌,还没来及喊,侧殿几扇门恍若疾风劲刮,啪声连连关上,困兽一般,活活锁死了佛祖身边,再一看,一名熟悉人影早就进来,大步过来。 霍怀勋先阶上见着郑家女眷就有些心痒,心思悬浮着,早就打发了伴行几人,独自背着手庙内闲逛,察觉有人跟过来,先还没会意,慢慢这小人儿似找自己,故意避开偷望,见她吮着个零嘴儿,活像个四岁奶娃似没头没脑撞进了侧殿里头,心里那块儿痒处蓬勃了,赶紧挥手叫来部将,来个瓮中捉鳖再讲。 欢娘见四下无人,差点儿将手上糖人给扔了,霍怀勋将她手一扶,救住了那糖人,怕她喊,将一柄长棍黏着要化掉糖,硬塞到她小嘴里,长臂将她卷到怀里:“偷儿似跟了爷半天……想爷了?” 欢娘将糖吐出来,掏出荷囊丢到霍怀勋手里:“我家姑娘给你。”说着就奔到门口去,霍怀勋哪儿去管什么姑娘荷囊,将她横托竖拉硬生扯回来,抱得不放:“娇娇,爷想死你了!白日黑夜想!你这是急什么急!每次都像撞了鬼似!香一个再走又不掉块肉!”说着就强行把她头扭了,把脸凑过去,欢娘脖子都被他弄断了,一个激灵,将余下那糖人塞他嘴里,堵住去路。 他顺势吸住那糖人,呸一声,吐到地上,受了刺激,猛力欺上香唇,把舌头往里头伸。 甜津蜜唾,勾缠互兑,偶泛水泽声,听得欢娘羞恼,又想着是巍峨庄严菩萨眼皮子底下,张口要叱喊,非但发不出一个音,反倒将他放进来多,绞得一寸丁香死死,阳热和着刚才糖味儿,一**来回环绕。 待他终于挺起身子,却不是因为满足了,挠挠颈椎,反倒埋怨:“……爷辛苦死了。”还不等欢娘回神,腰身一空,他长手一卷,将她生生被抱了几寸起来,直接水平相对,又附过去轻咬慢舐,扫来摩去,玩得好不兴,等觉得怀里人绝了气,才放过。 霍怀勋身心俱爽了,也就顺了她意思,一手将她箍得紧,另只手勉强打开那荷囊,百般不耐:“好好好,爷看看是个什么。”囊内是张纸,甩开,一看是首情诗,却笑了,眼眸半阖,又看一眼欢娘:“你家这姑娘思春了。” 欢娘只顾推搡,又顾着掏帕子抹嘴,什么都管不得了,霍怀勋见她置若罔闻,眉峰一躬,小心试探:“娇娇,你就不吃醋?” 欢娘对他真是要强强不过,要哄也是难得哄,只道:“绣绣小姐若不是个民间女子,姿貌堪称得上国色天香,又是有父母荫罩女公子,民妇陋鄙失亲,奴籍位份,哪儿有一点及得上她,有什么好捻酸呷醋?配得起大人,只有此类女子。” 霍怀勋脸色凝下来,松了两臂:“你说这话,爷听得心里怎么就不舒服呢。” 欢娘见他果真阴下一张俊朗脸,眉毛还微微搐着,想趁这机会描白心思也好,咬唇含贝,语带萧瑟:“大人总说要民妇,可要了民妇,大人是想将民妇置于何处呢?可能当妻?” 霍怀勋并不发言。 欢娘略一叹:“别说当妻,若以郑家妾身份跟了大人,民妇怕是连个堂堂正正侧位都是难得到,京中繁华,大人是当朝后秀贵,府邸后院艳质芳卿定当不少,民妇这样去了大人家中,一日得宠便是好,两日恩情尚也能维系,数月累年下来呢?民妇资质平凡,不会争不会抢,就连偏远小城一个郑家闺秀,也能好过民妇百倍,不提跟京中妇人们夺宠爱。” 说着,眼角不觉真渗出些涓涓湿润,欢娘垂头抬眸,打量霍怀勋反应,见他捂住胸口,沉痛着脸:“你怎么一下子说得这么凄凉!爷心里不舒服了。” 若是真是被自己打动才好,可欢娘与他接触这一次两回,也晓得了他德性,无心无肺,铁石心肠足以概括,哪儿会真这么容易心软?果然,转个脸,他又将自己一搂:“别看爷长得和蔼亲善,爷家规立得严得很,家里风调雨顺,没人敢无法无天,怕个什么怕,娇娇要有信心。”说是如此,手却慢慢放开。 欢娘只怕他哪根筋又搭错了重来个饿狼扑食,一见他松手,连郑绣绣要回复都再不多问了,奔到门口,扒开门闩就赶紧溜了号。 回去一路,柳倩娥领着婆子跟着,郑绣绣也不好问,一回家中,马上偷拉了欢娘到角落问起来。欢娘只支吾,说是交了他部将就走,并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郑绣绣魂不守舍,只得苦等回音,几日一晃,霍怀勋那边音讯没等着,却等到了县丞家里来人,对方与郑家商议,想要将婚事提上日程,给一双儿女完了亲事。 柳倩娥自然疑虑,多问了几句,亲家那边才放了话,差人委婉言明,说郑家家主如今病势汹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郑家要是出了丧事,女儿守孝,耽误了一对儿女,干脆叫郑绣绣早些进门,还能给娘家父亲冲个喜事。 郑绣绣年龄着实小了些,年底虚岁才满十四,但若是真热孝身,前前后后,一来一去得耗上三年光阴,上了十七才嫁虽不算老姑娘,但却得把人家儿子拖到二十多。 如此,县丞家人有个疙瘩,也是自然。 柳倩娥与老爷一商议,难得给郑绣绣寻个好门户,那家少爷虽是妾生,却是记正室夫人名下,且是个极会读书,有了功名主儿,自家闺女是个什么情况清楚不过,只怕丢了好货色,便有了松动,同意下来,开始安排嫁奁。 郑绣绣这边听说,大惊,平日是温顺人却犟住了嘴,只说爹爹重病,病榻行孝都来不及,怎么能出嫁,这不是灭绝天理违逆人性么,硬是不依。 别人不晓得,郑济安病中却有几分清,猜出女儿心意,原来以为这么久了,早就烟消云散,谁想真被那祸害牵绊住了,成了个结。 这夜托着病体,劝说不听,大老爷儿们也不好直接戳破闺中少女心意,郑济安只得心硬口硬地打消女儿企盼:“依你资质,若不是腿脚不灵活,进宫当娘娘福分都是有,偏偏造化弄人,能嫁给县丞家那名老幺当妻,已算是高攀了,再等那幺儿谋了官职,你可就是名正言顺官太太,好日子指不准就来了,那些求不得心思,你还想什么呢?” 郑绣绣被父亲正讲中疮疤,神色一滞,默默看自己腿脚一眼,想自己生得这样貌美,却只不过越发凸显残腿可怜罢了,若自己康健,加上千里挑一出众美色,也不求当什么娘娘,惟独求那人能够当自己裙下臣就好,想着心情大跌,一脸泪泡,却仍不松话。 郑济安料不到她痴念这么深,想儿子生死不明,京里家奴还没有回音,这边女儿又不争气,悔恨不该将个外男领回家里埋了隐患,也没耐心了,大骂:“怪不得人家生了女儿都要扔进水里淹死,都是些胳膊肘往外拐气死爹娘东西!大逆不道!父母之命事,别说不想嫁,这心思都不能再有!” 郑绣绣被骂得再不敢多说,搀了爹爹躺下,哭出来便找着东院这边诉苦。 欢娘原先觉得郑绣绣只是个闺阁弱女,通过她对亲母怀抱怨怼,心存报复那件事,察觉到她自有一番心思,再见她敢递情书给心上人,越发感觉她是个有主见,也不敢多说什么安慰话了,怕把她心思劝活络了,反倒闹些丑事出来,故此郑绣绣偶尔找来哭诉,欢娘不是去书楼扫除,就是顾着誊抄香铺单据,叫袅烟将她支回去。 郑绣绣不是傻,见欢娘有意避开,去了两次也就不去了,再过些日子,订下黄道吉日,两家聘了傧相,下了喜帖,备好一干迎娶事宜,郑济安生怕郑绣绣这关卡给自己来什么幺蛾子,撑着病体提点柳倩娥,叫她多弄些婆子丫头看着,不得叫她离开绣楼,一心一意待嫁。 欢娘这边也帮着家中准备喜事,柳倩娥忙不过来,便对照礼单奁据点着婚礼物事,抄写喜帖诸务。 离佳期不到五日,这天昏时,焦婆子过来喊。 欢娘听是奶奶叫,只当还有婚礼琐碎事有交代,跟着一路过去,却不知大事临头。 第 36 章 欢娘到了前厅,柳倩娥叫人端出个喜庆红梨木盘,里头是用金丝线扎成一叠团书,吩咐欢娘代自己分发出去。 欢娘奇怪,喜帖早就由家中成管事和成纪氏前几日派过一道了,就算还没分派完,郑家人手再不够用,外务事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头上,随意一翻,每封团书都由牛皮信封包着,外面题有宴客者名讳与居所,是几名陌生门户,却不敢多问,只望住座上奶奶。 柳倩娥见她迟疑,也有些不定神,又被她盯得心里头发毛,平白生了一股戾气和烦躁,蜷紧了拳,又松开。 欢娘本是个会察言观色,只觉这奶奶今儿是十足十不对劲,一双眸冷生生,像是吐芯子竹叶青,活想剖开什么才能泄恨得好,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自己是有什么得罪处。 这些日子她柳倩娥身边服侍着,也算是摸熟了这奶奶大半脾性,人都差不多,只要是顺着毛抚,哪怕只是面上,也总能得个好脸,所以大半也没受什么委曲。前些天开始,因要准备郑绣绣婚事,加上香铺琐事,欢娘手头活计多了,免了主院那头晨昏定省,专心自己院子操办。 今日陡然一见柳倩娥,见她脸色极差,欢娘心里担着水似。 半晌,柳倩娥脸皮才松展下去,看一眼那扎团书,语气倒还缓和:“这些都是老爷早年官场上僚友,近些日子见郑家娶亲,才给面子前后来了县里,有还宦场,不好怠慢,派柬本该是老爷亲去做事儿,现如今这样子哪做得来。我今天还得亲去了结一下花圃官司事儿,你就由焦婆子陪着,代我与老爷出门去送一送罢。” 欢娘这才松了口气,只当刚刚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心了,俯腰应下来:“那妾身回院子先去把袅烟唤过来。”又转向焦婆子:“妈妈等一等。” 焦婆子听她要带袅烟,一怔,与奶奶交换了个眼色,柳倩娥也是顿了一顿,却摆摆手:“去吧。” 等欢娘离了厅内,焦婆子才将门帘拉了,老脸儿一皱,犹豫了下,才道:“小姐,这可不会出什么事吧,又带着袅烟那疯气丫头……” 柳倩娥直直盯住前头青灰砖地,养足了元气才开口:“带就带吧,不带才叫人猜疑呢。你一道去,我好歹放心些,我现还能信谁,你老辣,万一等会儿有什么事,总能想法子应着。” 焦婆子咬牙应下,见柳倩娥脸色难看,晓得她肯定是又酸又气又是难做,有什么后患,届时还得收拾烂摊子,只怕她堵住了气门想不开,走过去,将她手一牵,握着轻轻抚,心疼:“那霍大人也是,怎么能把小姐逼成这样?往日情分都不顾了么。” “情分?”柳倩娥冷笑:“他就是用跟我那点儿可怜情分,才逼得我做这种送女人丑事。”力气又损耗一截儿,“得了,就当是还他帮我家官司那一茬,这样想,我心里总能舒服些。你帮我换身衣罢,下午还得跟那外地人到衙门结银算账。”再懒耗力多说,又叮嘱焦婆子随机应变,眼盯得牢实些,才起身回了里屋。 欢娘带着袅烟与焦婆子出门,乘了家中一辆骡车,沿路派贴,每到一户,叩过门环,门子便叫来家中管事迎客,对方接过帖子,见是个家中妇人,都还算温和,有大户人家拘礼,是递来赏银,欢娘不忤对方面子,次次接了银子,道谢回车,袅烟却看得不大痛,嘟囔:“这是拿您当家奴呢。奶奶也是,送个团书,找个下人来不是一样。” 何尝又不是家奴,不过多个名号而已, 欢娘拍拍她脑袋瓜子,笑嘻嘻:“就当出来散心走动,下回再过节出来不晓得又是几时了。”再上车去,翻了下一张要送,包裹请柬牛皮纸上赤泥字迹映得她心头一怔,上书“石牌楼街金虎巷观察使驿馆”,旁边一列小字,正是她见一次想躲一次那个名字。 郑家嫁娶,怎么能缺得了霍怀勋这一杯水酒。 可这会儿也不能不派。总归就是门前递个帖,欢娘只得叫车把式赶车朝金虎巷驱去。 一路,欢娘望着团书上官职与驿馆名称,免不了呐问:“这个观察使是个什么官……怎么名讳落又是个都尉?” 袅烟难得充个人,兴冲冲地跟她解释,欢娘听得脸色愈发不安,原来都封了个勋位,还拿了个实权位。 到了驿馆门口,陪行郑家小厮先行下车,打头敲门。 观察使驿馆门子将来客女眷上下打量一通,进去禀报,随即来了名青衣老者,方帽宽裰,似有几分官职身,报了家门,原是与观察使一道来肇县随行节度掌书记,说了几句,倒是跟别家不一样,十分客气:“郑家姨奶奶亲来送周公六礼书,也算是大事,别叫人说失了礼,进去喝杯茶水再走不迟。” 袅烟心忖到底是京里派来,气派都不一样,懂礼数,不像别家,门口拿了请柬就关门,打发人像是打发叫花子一样,拿人不当数。欢娘却摆手:“民妇家中还有要务,就不多留了。” 掌书记老官捋胡道:“小娘子说这话不中听,难不成给我家大人送柬就不是要务了么。” 焦婆子一听,连忙将欢娘朝里头推:“霍大人是郑家贵客,请都不一定能去,姨娘不能失礼了。” 袅烟也从旁劝着,欢娘没法,被前拥后推地送进去,一路由那掌书记带路,沿着卵石小径,穿廊过厦,到了里一间跨院内会客小花厅,坐定后,掌书下去叫驿内僮仆筛茶了。 斗大四方室内静悄悄,待仆妇端上热茶,再没人过来,欢娘虽晓得这只是他公署,抵不过心里发慌,敷衍着喝了几口茶,叫袅烟去驿馆内找个下人来,打声招呼,走人算了。 焦婆子心思一转,拉了袅烟胳膊就朝外走:“那咱们去找人。” 欢娘忙唤住焦婆子:“袅烟一个人去就行了,焦妈妈你留我身边。”焦婆子拍腿:“嗳哟,这官员驿馆大,规矩也多,咱们两个一道找人,便利些。” 欢娘家里都抵不过这婆子大,到了外面不消说,哪儿拦得住她,眼见着两人离了花厅,回了座位坐了小会儿,非但没等着人,反觉得头晕身酥,趴了小会儿,昏着目,见手头那盏热茶还飘着淡汽,心里一紧,手勉力伸直了,将矮盅撞摔地,“哐啷一声”,盖杯分离,水渍染湿了毛织地毯,一张嘴,热气直冒,像发了瘟症一样,抬头隐约见斑竹帘被一只手撩了,匆匆忙忙进来个人,身上还穿着庄严公服,不就是那熟人旧影。 霍怀勋将圈椅里迷昏了头小人儿拦腰抱起,如入无人界,大喇喇地直走进了内室。 欢娘身如稀泥,身下垫着片柔软衾丝,身上罩着个浩然人形热物,只觉缀物一片片给褪了,忽□一阵凉风飕飕,连绿绸夹裤都扒了下来,就算没力气看,也知道成了条被人剥皮鱼,抬起脚,拼着一身余劲就去踢,口齿打战,含糊不清:“你今天要是胆敢,我一定得跟奶奶说——” 霍怀勋一手接过她踝儿,顺便将她两只劈丝软靴给拔了,啪一声掷到榻边儿:“就是你奶奶将你送上门!” 欢娘受惊,那一脚将力气耗了,呆若木鱼,连哭喊劲儿都受了药性制,发不出来,一排银牙嵌得下唇紧扎扎。 霍怀勋只顾着先把她给剥干净了,这会儿瞄清楚她脸上光景,生怕她把嘴唇肉还给咬破了皮,沉眼汲眉:“娇娇!你不能蛮不讲道理!爷这辈子就没对女人这么好过!你说比不过别人,爷就叫那个什么郑绣绣提早嫁出去不碍你眼不堵你心!你还要怎样!你一日不跟了爷,总是不放心,爷免得你成日东想西想磨磨蹭蹭,不果断——”健躯一挺一弯,以口就着那雪莹莹胸脯肉儿,直接用嘴去扯下面人贴身小衣,又挪出手拔掉自个儿腰上鸾带,官员令牌并着紫青鱼袋哗啦掉了一榻。 他身型就算放高挑个中也算魁梧,不提跟她相比,稍一屈一折,活活就能将她裹没了。春末夏初,胸衣绳结穿胛,后颈系成个绳结,早就换作薄如蝉翼冰光细丝小衫,色泽浅素,刚刚遮住半胸一双鲜果,纵是不摘,禁不住这样一揉一搓,小小椒/乳早就涨出了丰/丘形状,缀梅两颗突出平川,显出瑰色。 两条贝壳玉藕臂撑床榻左右,硬被支得开开,看得他目赤额跳,耳热心止,用卸下腰带将两只手系了床柱上,绑了个死结,安抚:“娇娇,我怕你挠我,你忍着点儿啊——酸了疼了咱们再说——” 欢娘晓得他今日势必得,两只腿由着被他掰拖开,又被他架了肩头,有气无力,犹说些不搭边昏话:“霍怀勋——你今天要敢用强——我日后得势,一定闹得你鸡犬不宁——” 霍怀勋听她要挟,反倒越来兴儿,精赤腰身浑浑一抖,将两条粉白小腿勾住自己:“你个小丫头片子得个什么势!你巴望得势不如盼爷得势,爷得了势,才能捧你上天!” 说话间,欢娘感觉下头被撑开,肉兽暴跳如雷,卡了玉门,似备战冲锋一般,顿眼睫一合一眨,终于有力气渗出涓流。 霍怀勋将她手捞起来,拉到下头,垂垂满满一把,送进她手掌心,没曾摩挲两下,注了气焰一般,翘首挺身,惊得欢娘要抽也抽不走,反见他一沉腰,狠狠推了进去。 第 37 章 器大,路窄,卡了一半。 别说欢娘疼得要死,霍怀勋也不舒服,叫起疼:“操!紧得爷都走不动了!” 欢娘哇一声哭出,他狠下心肠,腰一撞,全根没入,硬冲进峰峦叠嶂去。 欢娘被一刀入肉,生生将劈开两半,来不及“啊”一声,视野全是银光,疼到心窝子,活被那利器捅得痛死过去…… 头一次,霍怀勋不想玩得太厉害,却被她逼得控制不住,不消多回,已经是挥汗如雨,见她厥过去了,虽有几分肉疼,又想完成,免得叫她受痛,抽|捣大耸,活活将身下给摇醒,见她睁了迷瞪眼儿,忍不住趴下,笑得和煦:“娇娇,醒了——” 欢娘一看见他脸,受不住木已成舟打击,又晕了一回。 霍怀勋见她又晕,也就闭了嘴,继续实干。 床柱上绑着个出入平安镇宅辟邪瑞兽,下边用红线缠着两个小铃,随着床架子前后晃动悠悠摆动,他心潮一动,顺手取下,绕了几圈,缠住欢娘一只纤素小踝上,铃铛随着进出韵律震个不停,催得他势头旺。 伴着铃儿清脆,宛如丝竹凑兴,他热汗飚溅,见她乌睫一闪,似有醒兆,喜不自禁,愈发澎湃,撞得身下一团粉肉颠来倒去,瞥一管皓腕银白透红,透着股雪青乌淤,晓得绑久了,手一挥,解开绳结。 臂一松散,她睁眼,挂他长脊上十指笋尖儿立时入肉,嵌进他肩里,一下子连肉带皮滑了几寸多长,还没继续掐,已被霍怀勋调了个面儿,一颗头埋软枕里,呜咽不出。 他左右一瞧,大臂腋下是红辣辣指甲痕儿,气不打一处,正要发作,看下首一具裸背泛着珍珠粉酡,净是情醉之色,俯□一嗅,又是满鼻情动香味,心思痒动,扯了个靠背,朝雪股两巴掌“啪啪”扇去。 欢娘一疼,条件反射躬了腰,霍怀勋赶紧将靠背垫她□,两只大掌掐了两侧一挤,生将这小儿一副浑圆桃瓣圆臀撅得高高,挺了腰,对准春湾,就着未涸莹浆,从后头入进去…… ** 袅烟那边被焦婆子拖着驿馆逛了一圈,见到两个下,正要上前,却被焦婆子扯住,心生奇怪,嚷着要回去,焦婆子拉了不许,袅烟觉得不对劲儿,甩了婆子,一回花厅,哪儿还有欢娘影,想起乡下那夜情形,总觉有些关联,痴性子发作,撒开腿丫子,管这是哪儿,乒乓作响地拉门扯帘,一路找,焦婆子跟后面,又是喊又是叫,毕竟年纪大,赶不上袅烟步伐,却仍追个没完。 霍怀勋为了独占春/色,特意叫将郑家一行请到里间一进院子厅内,又打发了周遭驿馆僮仆,眼下四下无,近似死城荒镇,哪有阻止郑家两闯。 小半会儿,袅烟竟也摸到了后头,听着斑竹帘后一处小厢似有动静,预感作祟,扒上朱漆镂雕门板,细细一听,隔着几道帘帷,有铃声传来,又杂着细细嘤嘤女声,哭不像哭,喊也不像喊,却分明是那小姨奶奶声音,再过细了听,又是一阵乒乓作响,伴着男子浓呼深喘。 养大户家丫鬟,什么不知道,袅烟心里像是爆竹似,一下子炸开了花,也不知出来送个团书怎么会平白得了这劫难,张了嘴就嚎起来:“完了!姨奶奶受了歹污——要去衙门告官、要去告诉老爷和奶奶——” 还没说出口,一只糙茧大手扇过来死死捂住。 焦婆子喘着气赶到,将这丫鬟给制住,往旁边拖抱:“瞎说什么个气儿!这儿就是衙门!告哪儿去!再胡说八道,小心奶奶剪烂了嘴皮子——” 好容易将这失了心窍婢子拉了边角,门板呼一声被甩开,还不等两回神,见那官驿主已是出来,个个都呆住。 尤其袅烟,见霍怀勋站廊下,一双眼阴鸷得很,只盯住自己,胆色劲儿早褪了大半,吓得不敢动。 霍怀勋将袅烟当做那韩婆子一样对付,麻溜儿地斥来部将,将袅烟嘴巴塞了布条,押到衙署内牢里,由牢头亲自看着。 焦婆子见袅烟被两大块头兵汉呜呜咽咽地架走,生怕受了连累,忙上阶跪下,抱住前面足踝,表明身份:“老奴是遵着家里奶奶意思,陪姨奶奶来……大可千万别责罚老奴——” 霍怀勋弯身,搀起这婆子:“说什么混话,大是青天大老爷,为难干嘛,还不起来!” 焦婆子见他阴阴晴晴,实琢磨不透,又见他虽穿得齐整,颈项上露出女家指甲印却骗不了,心里咯噔咯噔碰,念起柳倩娥嘱咐,惦着里面,总得带个活回去,哭丧道:“可否叫老奴进去瞧一瞧。”得了允许,扒了几层丝棉帘子进去,见欢娘趴一张简榻上,昏迷不醒,衣裳虽穿了,却分明是别给帮忙穿戴,歪歪斜斜。 焦婆子镇住心神,不去嗅空气里头怪诞甜香,凑过去,把这小姨奶奶搡醒。 短短时辰,欢娘被折腾了不下三四来回,左右开弓,前后夹击,加上迷药还没褪,现三魂六魄还没归窍,这会子一听焦婆子声音,晓得她是柳倩娥帮凶,卯劲坐起来就朝床边摔了一嘴巴子,又啐出一口,直扑焦婆子脸,骂道:“狗奴!” 打从进了郑家,欢娘为免事端,从上到下都是处处不得罪乃至处处讨好,见焦婆子是当家奶奶亲厚养娘,待她自然也像半个主子一般,可做个和气有什么用,临到关头,还是被当做情送。 焦婆子捱了这一耳光,若不是怕这小东西想不开要死要活坏了事,早就发威了,忍下来,一字一句:“姨娘要晓得自己可是一百二十两真金白银由奶奶买回来。” 余下话不言而喻,总得做些值一百二十两事。 一座宅子价钱,总不能真只做些端茶送水、伺候亡事。 如今这霍大是郑家一根顶梁,十方背景,外派途中旅居寂寞,这具没用之身,被主子推出去陪一陪床又算什么。 欢娘呆坐半刻,忍着酸痛下床,整好衣裳,浑浑噩噩地被焦婆子搀出门,却没料霍怀勋还门口,。 欢娘魂还飘,眼里没其他,左右一望:“袅烟呢。”字字都像是含了口棉花。 焦婆子畏畏瞥一眼霍怀勋,并不作答。 霍怀勋喝来个亲随:“混账!是哪个把那小丫头给弄不见了!把那婢子领到门口去,还家。”又嘱咐焦婆子:“出门前记得去账房那儿领三两喜银,两对银花和一匹红缎尺头。”这是送喜帖回礼规矩,因是官门,送得又是比别家重些。 焦婆子道谢点头,答应下来。欢娘见两交易,硬觉得像自己卖身钱,卖了一次,谁想又得卖一次,出来送个请柬,倒把自己给送出去了,还有比自己可笑么,脸色惨白一大片。 霍怀勋虽一直跟焦婆子交代,眼神却是一直望着那小儿,现见她魂游模样,想自己都跟她那个了,这下还没吃定心丸么?妇嘛,都一样,没那个时候男面前端着跟什么似,那个了以后就不蹦跶了,现盯着自己这种杀眼光,一定是表示那个得还不够力,等以后多那个那个,就惯了,没事,铁定没事。 欢娘本就是掐住一口气儿,眼看他唇角发抽,眼色得瑟,一只手悄悄攥了拳,焦婆子感觉她身子绷直了,只当她又想去冒犯霍怀勋,暗中将她扯得紧紧,叫她分毫不能动弹。 霍怀勋见她一张脸憋得涨红,眼里冰霜又是一层深过一层,才知道她真是记恨上了,顾不得郑家家奴场,直接凑过去安慰:“娇娇,等爷,待郑家亲事办完,就接过门。” 欢娘忽然觉得自己这股子仇恨宛如击棉絮上,连怨力气都没了,这个,他天生就瞧不见自己过错,他意识里,怎么会认为强迫有罪,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抛心剖肝,受了委屈,她反倒成了蛮不讲理。 他若是明知而故犯,她还能恨,可他就是这么一个性子根深蒂固,她能怎么恨?三岁不知事小童,能怪他捣乱么。 她呼出一口气,鼻头中有些发酸了,氤氲着水白雾气,焦婆子桎梏下,回他话,鼻音哝哝,嗓门也哑了,这一世,竟是头一回发了驴性子:“过了门,也得叫鸡犬不宁。”他从郑家要了自己是一回事,可被诓骗来任他占了便宜,又是一回事。 焦婆子大吃一惊,恨不得堵她嘴,怕她又得说些什么混话,拖了就告辞离开。 霍怀勋怔了小半会儿,一拍大腿,自己苦心劳力,两腿还发软,腰还酸着,却还被记恨上了。 ** 欢娘与焦婆子到了门口,见袅烟双手被缚,嘴巴里被团粗布给塞着,忙过去松绑拔了布条,上了车。 车帘一闭,袅烟盯住欢娘,忽放声大哭,引得赶车回头直望。 焦婆子果决,一耳光拍去,打得这婢子七荤八素,顿时消停了,又逼脸过去,沉斥:“哭什么哭!皇帝不急急了公公,这是操哪门子心!本来没什么事,回家要是胆敢宅子里乱说一句,仔细奶奶将三日内卖到城郊花船上去!” 欢娘握住袅烟手,袅烟见她也并没哭天抢地,倒是一脸淡漠,又受了恐吓,只忍吞下去。 回郑家,焦婆子亲将欢娘送回东院,才去了主院。 半日下来,家里什么动静都没,除了晚间柳倩娥并没叫自己过去请安,不过平常一日而已。 欢娘待小公子衣冠灵前,发了多时呆,及夜降,才叫袅烟舀了热水,闭门濯洗,一褪衫,身子是青红紫,不乏齿印,羞处不消说,趴桶缘上,到水凉透了,都不起身。 袅烟心里有疙瘩,外头盯得紧,见欢娘迟迟没唤,终于忍不住,不打招呼冲进去,见她只是趴水边寐着了,才松了一口气,再一探水温冰了,连忙把她摇醒。 泡了冷水,欢娘如自己打算,次日就发了热症,起不来身,病愈前,免了去柳倩娥边上立规矩,打照面,也能免去郑绣绣结亲那日与霍怀勋再次碰面可能。 这两,如今看了都闹心闭气。 五日后,正是郑家嫁女日。 郑绣绣再不甘心又有什么法子,车马喧闹锣鼓滔天中,宾客盈门,终是含恨嫁了不愿嫁。 第 38 章 38 婚事三日后,郑绣绣与姑爷携礼带仆,回郑家拜门。 欢娘热症早退下,听柳倩娥那边催唤,也就下床出厅伺候着,与这刚出嫁姑娘会了面。 十四为君妇,后院伺夫婿,前厅见公婆,惟己作羹汤。 三日不见,郑绣绣没有半点初为妇光彩,反倒清减半圈,只是刚刚去主院拜过病父,才不至于太过无精打采,一转到厅里,绾了妇人髻一颗美人头,又耷拉下来。 倒是县丞家那名姑爷,城隍庙那日头次见了郑绣绣,已经一见倾心,不到月余就抱得美人归,正是兴奋辰光,读书人擅长说话,从进门到宴席上,一路对答如流,恭敬和谦,引得郑家上下赞不绝口,连挑剔柳倩娥笑意也是不减。 要不是霍怀勋不知县丞那儿使了什么手段,郑绣绣也不得这节骨眼上嫁得匆忙,加上婚前对郑绣绣避而不见,欢娘当日见着她,多少有些说不出惭愧,但见姑爷体贴温柔,对她足疾似乎也没介怀,才算安些心。 陪了大半日,欢娘没机会跟郑绣绣近距相处,只偶尔能见到郑绣绣瞥过来,不经意扫自己几眼,看不清情绪。 到日斜时分,小夫妻拜别了父母,欢娘代替奶奶,按照当地风俗,去后院库房择了五匹彩缎,一盆鹅蛋,几捧冠花和一缸盛了油蜜银缸,当做三日回门女方回礼,将一对伉俪送出娘家。 两家奴仆转接礼物时,姑爷年轻活泼,呆不住,也跑去到车子旁指挥。 郑宅所荷花巷门前地势开阔,临入夜,夕阳余晖盖下来,照得一片乌金华璨,郑绣绣事不关己一般,叫侍女搀自己到边上,一双眼不看自家英俊郎,不搭理人,只盯着三两成群家奴忙活,慢慢才落到欢娘身上,见她给一群仆妇搭手,忙得不亦乐乎,不是递盒子就是送尺头,脸皮小绒毛金光熠熠,闪着晶丝子,不时抬袖拂上一把汗,才呓了一句。 旁边夫家侍女奇怪,问这进门少奶奶:“什么难怪?” 说话这会儿,回礼都搬到了车厢后面,郑绣绣手一勾,绕住那婢子肘,径直上了车。 欢娘拍了拍沾了灰手,再转个身,郑绣绣已被人搀抱进厢,本想把事做完了,磨出时光跟她说两句,没料她走得,失了机会,跑了两步凑到车轱辘边,却见小窗里伸出只半截软腻素手,刷一下,直剌剌拉下了帘子。 竹削制拉帘受不住陡然一施力,咔兹朝下滑,声音刺耳。 没过多久,姑爷也登了车,趁着夜色没降,带着小娇妻返家。 欢娘也没多想,只望着颠簸而去青布盖头马车,有些遗憾,恐怕再是难得见一面了。 ** 夫妻回门后不到几日,郑家花圃官司也尘埃落定。 官府裁决,地皮依照律法,判给持有地契外地商人,但因郑家蓄养地皮多年,所耗人力物力心力颇重,地契持有者也得偿一笔银子予郑家,这样才算是皆大欢喜,两不拖欠,彰显公正。 一亩地按着时下市价四两银子计算,四顷地就让郑家得了大约一千六七百两,柳倩娥叫账房前后一估算,一笔赔金折下来,比原本地价还要高出倍余,加起来赶上郑家店铺几年下来纯利润。 这一番判决下来,柳倩娥哪还像当初被人上门要地那般情绪低落,只恨不得自家夫婿没多些这样地皮,成日就坐家里等着打官司数银子得了,只当是霍怀勋早跟官府打好招呼,关系门道了得,大喜过望,就连送妇人到他床上事,都不那么憋屈了。 只这事,柳倩娥还是瞒着老爷紧紧,趁着郑济安这些日病势不稳,掌控了一副家业,虽怨那弟弟不成气,谁叫是娘家人,藉夫君病得不清不楚,浑浑噩噩,左撺右掇之下,挪了两处商铺过到弟弟名目下打理,积了些私产,总算有些底气。 柳嵩去年因为霍怀勋荐黄蜡生意,已是狠狠攒了一笔不菲私房。 一有钱,人就不安分。其后,柳嵩又私下入了别些赚钱生意股,不乏银子来得贩私,钱生钱,利滚利,荷包日日暖起来,早就瞒着姐姐,外头添了两处宅铺,所以瞧不大起柳倩娥托付这两家小店面,只蚊子腿儿也是肉,还是装作喜不自禁,一拜三叩首地接过来。 花圃官司,柳倩娥这边欢喜,柳嵩暗中却奇怪得很。 这霍爷弄些弯道谋了郑家这块地,就算是不赔一分钱,郑家也不能说什么,就算为了安抚郑家不多想,随便打发些银子是个意思也就行了,如今竟赔付了超过价值银两给郑家,总不能说他是个大善人或者良心发现了,那么,对这地,肯定是志不钱。 谋地不为钱,那得是图个什么?皇亲国戚闲着没事干,倒也是有意思。 精明如柳嵩,自然也不得傻了吧唧去穷究,这事暂且也就放下了。 柳倩娥丰了银袋,也晓得霍怀勋立马得来动静。 果然,官司一结,不出两日,观察使驿馆那边来了个奚僮,说是奉了大人命过来送信。 柳倩娥接了密封私信,打开一瞧,果然就是来索要人。 原以为他玩玩就好,没料还真是铁了心,想把人要去长期暖床。 别说柳倩娥酸得很,打心底不愿意,这下子将人给了出去,官司一事儿也就彻底藏不住,得被郑济安晓得,只支吾两句,是敷衍。 奚僮经了主子严嘱,不是好打发,见这奶奶没个准信儿,待侧门也不走。 柳倩娥见霍怀勋逼得紧,心里发躁,捏住纸函,又怕家人瞧见了风声不慎传了老棺材秧子那边,才当场回了个信,说正想法子找个好理由,说服那老头子,又能叫人不疑,再宽宥些日子。 奚僮这才不逼了,却还是不走,踅足四周望:“小除了给奶奶送信,还给那小姨奶奶送东西。” 柳倩娥料不到他做得这样张头扬脑,竟都鸿雁传情起来了,忍住脾气:“你交了我手上,我转给她。”奚僮也就掏出个物件,恭敬递过去。 柳倩娥见奚僮走了,哪还真去东院送东西,打开外头裹绸,里头是个素白帕子,虽是上好丝织,倒也不稀奇,上面没个只言片语,只有一朵吐蕊梅花,绽放枝头。 看了半会儿,也没个特别,再琢磨,柳倩娥才发觉那梅花有些怪异,不像别绣品梅颜色鲜足,而是乌红乌红,深浅不一,不均匀,拿来对着光线细瞧,梅花形状像是沿着那一抹红色勾出来一般…… 她心里一蹦,晓得了这是什么,怄极了,醋味又直窜,这几日因钱银压下去不适又翻了上来,将这元红帕子撕扯半天,撕不烂,丢到地上,狠劲儿轧了鞋下,胡踩得面目全非,又用泥巴给掩了,才算是泄了气。 ** 郑绣绣出嫁之喜,也到底还是没将父亲病给冲好。 不上月余,郑济安派去京中打探小公子下落家奴,迄今没个回音,已经绝了希望,正如欢娘当初所想,弄得受打击,病情加重了,这一加重,就像是入了冬雨,下一场凉一场,人比原先差。 欢娘去伏侍了两回,见这老爷眼凹额凸,两颊如沟,整个人都垮了,又晓得柳倩娥听了几名大夫劝,遵着话,开始安排后事。 这天,郑家来了名古稀老者,是郑家如今说得上话一名长辈,论起辈分,是郑济安叔父。 郑济安油灯罄,偏偏膝下无半点香火,柳倩娥早知必得惊动那些打郑家心思人,当天见郑家叔父临门,藏身卧内纱帘后头偷听。 果然,那叔父奉劝郑济安,及早过继一名子嗣到家里,以防家业落了外人手,又荐了个族内子弟,今年刚满了十七,得唤郑济安一声大伯。 郑济安倚病榻,并没及时应承下来,虽病得重,心眼却不糊涂,有几分计量。 柳倩娥站帘后听宗亲逼产,心里冷笑,谁不晓得那小孩儿生得粉面肥头,平日只会斗鸡走狗,钓鱼套雀,幼年失怙,被个寡母宠得像个金元宝,摔不得碰不得,养出一身娇惯脾性。 这副家业交到那种人手里,别说败光了叫人呕血,自己同胞弟日后还得有什么好日子过。想着想着又是后悔,当时应该听焦婆子,忍下一口酸气,叫妙姐那男胎养下来,怎么也比将家业送给外人强。 等郑家叔父走了,柳倩娥将夫婿喂喂洗洗,好生伺候了一通,见他脸色回了一些血色,才拖了个绣面杌子,坐到脚凳边抹起泪,说起了夫妻私房话:“妙姐没福分,那婴儿要是活着,咱们郑家也不至于随随便便被人觊觎。” 郑济安禁不起说,心酸又憋屈,发作起来,又是咳喘半会儿。 柳倩娥瞧出夫婿比自己还不情愿过继那纨绔儿,脑筋一动,附耳说些自己心意,不如将柳嵩孩儿过房,当做嗣子养,旁人对郑家再有什么谋划,也好当个由头推拒,绝了外人那些心思。 郑济安开始犹豫,柳倩娥又擦眼角,含着颤音:“尾街上没后继灯火老李家,还叫自家女儿和女婿生了一胎,将外孙过继来当儿子继承家业哩,有什么法子!一个内弟,难不成还抵不过外嫁女么?我嫁了老爷才五载光阴,没个福分给老爷开枝散叶,却也不愿意叫偌大祖业毁了,嵩哥儿他来了郑家不是一日两日,老爷看眼里,他虽不是什么成大器人,但平日敬您如山,您喘气,他不敢呼声,是个什么秉性,老爷清楚,再怎么,总比那些不知底细外人要强。” 郑济安左右思量,想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口风稍松。 柳倩娥大喜,不免又趁势追击,多劝了一些。 夫妇商讨中,郑济安枯憔着一张脸,答应下来,唯一一点,就是不愿过继柳嵩桐城已有些年岁儿子,只叫柳嵩另生一子,再将小婴儿抱来,当亲生子养育。 柳倩娥明白他打算,这老不死,对自家弟弟终归还是有些防范心,若不是被逼到头,哪会愿意?却也顺着夫婿话,点头:“老爷想得周道,我小侄儿已八岁了,打从他爹爹出外经商,就一直养他娘身边,我弟妹小户人家出身,为人粗鄙,对儿子教养不精细,过继到咱们家不合适,不如另生一个,顺着老爷家风培育,日后才堪大任。” 郑济安也晓得柳嵩老婆黄氏,生得五短身材,泼辣至极,醋意又极旺,桐城有了名母大虫,骂起街来半日不喝水都能不歇气,家里一跺脚,能生生吓得柳嵩半日不敢讲话,成婚这都十年了,别说买小老婆、逛窑子,就连柳嵩评一评别家漂亮媳妇和闺女儿,那弟妹也得关上门上演全武行,将柳嵩暴打一顿。 这内弟出来一半是谋生,一半恨不得是避难。 郑济安极不喜欢那弟妇,加上黄氏这会儿人也不肇县,思量下来,叫柳倩娥给柳嵩买个妾,给郑家生个过嗣香火。 柳倩娥私心早定好,那老相好要人,自己拖不了多久,若把人无声无息给折磨死,霍怀勋不是傻,定得找自己扯皮拉筋,借郑家传嗣大事,将欢娘给了弟弟,那人要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待欢娘有了个活人夫君,他总不会像现这么猖獗,再等大了肚子,他热乎劲儿也就该是慢慢消了,便朝夫婿建议:“还买个什么妾呐,家里现成一名。买个生人,再花心思养亲了,耗时光,嵩哥儿与欢娘都是自家人,喂熟了,不用操心,借了欢娘肚皮,给郑家添个香火,门都不用迈。” 郑济安听得有理,不过是个替儿守灵阴妾,做给自己家里看,当个心理疗慰,也没个实份儿,转手给内弟生下嗣子,延续香火才是至关重要,没什么气力多盘算,全权交给了柳倩娥操办。 柳倩娥回头出来,将意思转给胞弟,柳嵩大喜过望,但念着出门前,被妻房叮咛过,若胆敢外面讨小置妾,就直接提头回见,又有些忐忑。 柳倩娥见他畏惧成这个样子,不问也晓得那弟妹家如何霸道了,忍不住嗤:“这是大事,她能说个什么!有姐姐,不怕!况她家中带儿子,哪就能传到桐城去!你安安心心,给我好好生个白胖小子就得了!” 柳嵩这才放下心,又不忘嘱咐:“大姐,您晓得弟弟爱腰细屁股大那类,可得给弟弟买个合心意啊!” 柳倩娥哂笑:“合心意?像东院那人模子,合不合?” 柳嵩一惊:“好不过!” 柳倩娥嘲:“什么好不过?就是她,才好不过吧!” 柳嵩这才听懂姐姐意思,不敢置信,得知姐夫哥已是准了,喜得天旋地转,只等了姐姐操办纳妾事。 转手个贱妾而已,不需什么过场,备个婚契,拣个日子就好,不消说柳倩娥如今只想绝了霍怀勋心思,是办得火急火燎。 ** 霍怀勋不是吃素,见柳倩娥迟了几日,已经是吹胡子瞪眼,横竖不耐烦。 凭着往日性子,若是天子脚下,说不定直接去抢人了,正因为委任外放,不愿叫随行御史抓把柄,他反倒收敛了一些,忍着不发。 再等两日,他听人来传信,说是郑宅柳老爷匆匆娶了小老婆,这会儿正自己院子里办喜酒,只因是纳小星,并没张扬,再一听那小老婆是哪个,又听说半个时辰前送进了那舅老爷屋子里,不啻老虎头上拔毛,肺都要气炸了,取了墙上官刀,公服官帽都没来得及卸下,领了部将就朝郑家杀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晏三生地雷 39、第 39 章 纳妾不拘正礼,何况只是为了家中继嗣,柳倩娥怕叫病中老爷不喜,不准弟弟大张旗鼓,只令家奴将欢娘送去柳嵩屋院就行了。 奈何柳嵩被泼妇老婆压迫了多年,生平头一回翻身做主,鲜劲上头,不甘太寂寞,执意内院挂了几道红绸,请了三五个私交好生意伙伴,不做声不做气地偷偷自己院子角办了一桌,连姐姐那边都是瞒着。 柳嵩屋院是个披厦,与姐姐姐夫主院仅隔着一面墙,来往却得要转几个门洞,私下招呼些好友来,闭了门,斥走了院内下,只将心腹小厮良哥留门口看着,也不张扬。 霍怀勋带过去时,一桌宾客玩划拳,赛酒令,喝得脸红脖子粗,正是酣畅,良哥扒到柳嵩耳根边通传:“霍七爷来啦,正从门口过来舅老爷院子这边!” 柳嵩喝茫了头,扬了关公脸回骂:“什么七爷八爷九十爷!今天什么爷都滚一边儿去,柳爷大!”旁边客也就顺水推舟,叱开良哥,继续给郎官灌酒,又说些助兴话。 霍怀勋领着到了天井门口时,正好见到两名男客跟身穿朱袍,喜气洋洋柳嵩撞杯,一不停斟酒:“贤弟小登科,可得多喝些才能兴!”另一名喝住同伴,嘴皮子喷邪气:“喝太多也不成,没了力气,屋里头小花晚上没浇,去帮忙?” 那喝高了,搓手,笑得猥琐:“倒想,又不想?可贤弟不得答应。” 柳嵩想想发热燥,酒意上头,又都是些密友,说话也岔:“们别指望了。不怕各位笑话,愚兄都憋了一年,今儿就算被们整得没力了,也得将她调过来翻过去,折腾个半死才不白受委屈。这几日腰腿恐怕不济,铺子那头都打好招呼了。” 引得席间男一阵放荡淫}笑。 这种低级趣味酒席调笑,霍怀勋打从成了年,参加过不下百场,原先也是其中一份子,还是笑得大声、黄段子讲得利索一个,这会一听,却厌恶得不行,像是受了什么荼毒,皱得两条眉毛都拧起来了,飞起一脚,踢了郑家家奴放门口杌子:“狗杂}种说什么下}流话?老子日他们先!” 部将见他气翻了天,生怕他拔了官刀去杀,将他大臂一拉,劝:“大,想玩这小子,法子多是,千万别冲动。” 霍怀勋鼓鼓瞪部将:“爷要这毛孩子教!爷像是个冲动?” 不像?听到柳嵩置妾信,硬像是兽出了闸,沿路赶过来,踩翻了四五个菜摊子,弄得鸡飞狗跳,钱都还没来及赔,这会儿菜贩子估计都去驿馆门口排队等着要钱了。 小部将努努嘴,也不敢反驳。却也是他跟霍怀勋短了,将上司看得太片面,世上有大智若愚,自然也有外方内圆,霍怀勋粗中有精,精中有阴,就是个杂粮兽,除非是被京里那个廖宗望直接当众被打了鼻梁才孰不可忍,否则哪会真摆明大闹,没过须臾,霍怀勋膀子一抽,衣袖从部将指缝里一滑,垂首对着部将耳朵,低语一通。 小部将听得惊奇,也不知这爷要干什么,却还是照着吩咐,飞奔而去。 霍怀勋跨进栅门里,径直朝柳嵩那一桌走去。 柳嵩醉意朦胧间,见个龙行虎步过来,当头像被淋了一记冷水,醒了酒。 他原先也担忧过,怕霍怀勋那边不好交代,禁不起姐姐唆,又拗不过对欢娘死灰复燃肖想,想偷偷完了这笔姻事,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哪料随时有探子盯着郑家这边,刚一办酒,就引了财狼来。 骇得柳嵩揉了把眼,滚下凳踉跄去过,吞吐:“霍、霍爷,怎、怎么突然来了——” 霍怀勋拍他肩,笑得阴森:“娶小妻,连杯水酒都不叫爷来喝,是忘了还是忘了。” 要是说忘了,不就是证明自己拿他不当回事,柳嵩可不会掉他圈套里,脑子还算转得,扯理由:“哪敢忘,前些日子霍爷刚去亲证外甥女儿与县丞家公子婚礼,已经算是大驾光临,蓬荜生辉,给了郑家面子,这才不到一月,不过是个迎妾小事,哪好意思又来劳顿霍爷一回。” 柳嵩叽里呱啦解释得正溜,霍怀勋已坐下了,手掌扒开酒盅,拎了个绿彩执壶,直接往三拳口径大小白瓷空碗里倒满,一指:“来,喝了,爷就顺气了。”’ 柳嵩一愣,轻掴自个儿两耳刮子:“是,是,草民自罚,自罚。”端起水酒,灌到肚子里。 霍怀勋又亲斟一碗,循循善诱:“爷这心里,还是有点儿犯堵。” 柳嵩本来就喝了不少,刚刚一海碗下去,足有小半斤,顶不住了,却还是犟着喝下去,一放下碗,头晕目眩,摇手:“霍爷,再真是不能喝了——” 霍怀勋继续倒第三碗,语气越发温和:“后一碗,爷跟一道干,给足面子了吧。” 柳嵩见他果然自斟一碗,哪好拒绝,咬咬牙,端了,再看对面霍怀勋已端起大碗,两只手臂将脸遮了大半,也狠下心,憋着气儿咕噜咕噜往嘴里倒,后一滴落肚,头一闷,视野模糊,倒席案上,呼呼昏睡。 霍怀勋余光一厉扫,手松了,沾都没沾着唇大碗落地,摔了个清脆响,嗤:“傻逼不是。” 宴客均瞠目,见这郎官儿被放倒了,不知怎么是好,一时气氛尴尬。 霍怀勋双臂抱颈,朝后仰着,靠圈椅内,见几名客还傻乎乎,迟迟不走,指着一名:“爸死了,还不回去抢孝帽。”又指另一名:“老婆家偷汉,赶紧回去抓奸。” 利益场上酒肉朋友讲什么意气,见柳嵩不省事,一个个又被霍怀勋一张烂嘴气得够呛,油嘴一抹,甩了袖,前后走了。 醉鬼不知死活,犹自趴桌子上,阖目呢喃,说醉话:“婚契都备了,都转到名下,送到房里了!看哪个不要脸还能抢去!哼,小家伙,等爷来收拾——” 霍怀勋眼神微冽,瞥他一眼:“行,就叫美美地当郎。”又举了碗,给他灌了一大碗。 柳嵩呛得呜呜,再撑不住,这才满意地鸣着鼾睡死过去。 这会子功夫,小部将已经带着霍怀勋要来了。 门前伺候着良哥见这小将旁边多了个柳腰轻荡影儿,罩着一身乌青披袍,从头盖到脚,只露出一张粉堆三寸高雪白脸,风韵徐娘之年,骚眉浪眼儿一双秋波乱转,很不安分。 良哥看出这不是良家妇女,且有几分眼熟似,也不记得是哪儿见过,十分奇怪:“军小哥,这又是哪个?” 小部将本是个纯良小少年,跟着上司跟久了,也学了几分无赖气,一扬脖子:“家大送给柳爷礼,晚一步带来了,怎么,是不让进?” 良哥没话说,只得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霍怀勋见两进来,长臂将柳嵩一拉,推进那女子怀里。 女子力气不小,对付醉鬼熟得很,一只纤臂一把勾住柳嵩肘子,另只手缠住腰,搀得牢牢。柳嵩虽醉得半死,嗅到软玉温香,不自觉朝里拱了一拱,一只手掌“啪”一下拍高耸山丘上,握住,舒坦地呢哝几声。 女子利着嗓子,妖娇哎哟哎哟两声,却挺高了胸脯,由着他轻薄:“这位爷心急得很哟,是个好伺候。”显然晓得这个就是今日主顾,朝霍怀勋丢个媚眼,拍胸脯:“包了奴家身上。”将柳嵩稳稳当当搀进抵着天井厢门。 小部将看着j□j将郎官拖走背影,晓得这娼头城内出了名厉害功夫,也晓得她有说不出一身暗病,总觉得有些缺德,可这缺德事儿,除了自家爷,也再没第二做出了。 小少年良心未泯,有些哀叹,又默想家乡有个老街坊,年轻时不懂事,被诱去不干净窑子玩了一回,染了病,治了二十年都没治利索,到现都不能生育,凄惨得很。 霍怀勋见那娼门女郎将柳嵩背走了,却喃道:“爷这样,该是不霸道,不蛮横,讲道理了吧。”那小东西,不大喜欢行蛮。寻常女子被占了好处,要么挠死,要么哭死,她有自知之明,不哭,不吵,一双眼却也不盯,叫他呕心裂肺不舒坦。 确实不霸道蛮横,这是阴险毒辣了。 这要是叫讲道理,那还不如不讲道理呢。 小将苦笑,也不敢吱声,却见霍怀勋甩开袖子,将腰间官刀插紧了,一摆手:“见了鬼,居然问,小毛孩懂什么。” 扬长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紫气东来肉丸子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13-11-9 15:47:2 晏三生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13-11-9 1:23:4 太破费,太惶恐,让这小破文一下子前进了几千名。 ⊙﹏⊙ 第 40 章 欢娘那边从晓得被转给柳嵩,一直到塞进柳嵩院里,还不到一两日辰光。来去匆忙,没来得及收拾,她惦记着留东院那罐子钱,好容易见袅烟到房来送茶酒,才托付她将床板子底下罐子带过来,又房摸到个看似牢实地藏住,算是安心了。 袅烟见她穿着个水粉浅红小妻婚衫,房子里外忙忙碌碌,只记挂着坛坛罐罐,哭笑不得:“我小奶奶,还记得您今天跟舅老爷成亲么?” 欢娘怎么不记得,就是这样一个命,有什么法子,钱是保命丸,若连那些好容易攒下银子都没了,那才是真没了期盼。 内宅被人转手,总好过扔到外面被卖来卖去好。还能绝了那混球心思,有个男人身边,就算再懦再没用,总是个屏障。 那个舅老爷也不是什么能够托付终身良人,可至少见难晓收,没做出将别人家妇人诓出去骗奸恶事。 这是干什么呢,两个矮子里拔高子?都是禽兽,何必分个你高我低。 但那姓霍家伙,却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疯子。 这些时日也听过他那点儿流于外家事,成婚后就是个克妻命,夫人才十五六便难产死了祖籍,留下个襁褓嫡女,早产儿,一身病,由家中长辈看顾着。 那会儿,他该还是个商户家少爷,半大孩子,玩都是没玩醒,懂什么夫妻感情和父女天伦,后桐城事发,拍屁股溜号,京城发迹后,也没正正经经地续个弦,倒是养了一府姬妾,偶尔送出几个,不管是横着抬出还是竖着推出,再进项几个,挺会保持平衡。 她实不敢想象,若是跟了他,得是个什么命运。 他一张嘴偶尔倒是说得甜,可这人有真心么,难。 待袅烟走了,过了晡时,欢娘才想起柳嵩迟迟没来。 再过半刻,夜都黑透了,一个老婆子进房伺候欢娘端水卸妆,才说舅老爷那边厢房灯都灭了,不用等了,怕是喝喜酒喝过了头,动不了,主厢睡下了。 欢娘喜出望外,迭声应下,闹了半日,身乏力疲,洗了就熄灯睡下- 柳嵩纳妾之后,接连几日,没过欢娘那边。 柳倩娥得知,叫人把胞弟喊过来,家奴却说舅老爷身子不适,房门关得紧,再亲自去敲门,捶得咚咚响,里头弟弟只有气无力:“大姐先回去,弟弟隔两日再过去。” 柳倩娥摈开下人,气不打一处对着门吼:“先不是喜欢得紧吗,又怎么缩这儿,我跟你说,你现可是为着老郑家,别小孩子气了!给我赶过去把房给圆了!” 半天才传来声响,还是老话:“有些不舒服,隔两日再说……” 柳倩娥这才听那弟弟声音委实虚弱,见柳嵩还是死活不开门,叫来了牛犊子般健壮家丁,撞开门扇,嗅到一室烟熏火燎味儿。 这弟弟自己个儿拾掇了个炉子,放房里,不知是煎什么,八仙桌上摊着一沓网面白纱,有簇,有糊着黄黄黑黑,看着恶心。 才几日光景,人都憔悴了不少,穿着个夏秋季节透气宽敞绸子衫裤,两只腿大大岔开,瘫坐木圈椅上。 柳倩娥这才知弟弟没骗自己,扑过去就变了脸:“你这是哪儿不好了!”迎面一阵混着药恶臭,鼻子都来不及捂。 柳嵩眼见瞒不过,这才关了门,一边抓挠下}身,一边跟姐姐倒了苦水。 那日他醉得没知觉,被妓}女爬上攀下,啜咬啃揉强上了一通,次日透支了体力,又因酒醉,浑噩睡了一日多,再等醒过,身子有些异样,j□j极痒,找了个密医,才晓得是染了情寄之疡。 娶妾日栽妓合欢,红绫被里染脓腥,这种事哪好意思说,柳嵩自己躲房里熬药膏,没料拖了几日下来,还重了。 柳倩娥前后一听,晓得是霍怀勋使手段,气不打一处,赶紧叫了个信得过郎中上门,给弟弟重瞧了瞧,有些溃烂症状,不敢怠慢,将郎中留柳嵩院子里贴身看着,对宅子里人说胞弟染了急病,吹不得风,只叫嘴紧良哥照顾,不准其他人进去- 日子一过,柳嵩能下床走动,身子也轻松了半截,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开始朝偏厢耳房那边望,只因郎中嘱过,近期忌行}房,为了来日性福,只能憋着。 别人不晓得,与柳嵩同住一院欢娘光是闻着旁边屋那气味,也晓得有些问题,再撞了两回那郎中,大略知道柳嵩得了什么病,未免泛些嫌恶。 这天柳嵩屋里呆不住,姐姐将下人都打发走了,良哥也不,转到自己院里小灶房舀凉水。 欢娘正小灶里烹粥,一个小炉子边弓着身子,背对着门口煽风点火。 柳嵩瞧她撅着屁股,耐不住了,过去卷进来摸揉,嘴里也是不歇气儿:“贤惠娘子,委屈你了独守空闺,等过段时日,咱们不负众望,给姐夫哥和姐姐生个小子继香火——” 大活人娶进来了暂时不能用,逞个手头活也好。 欢娘这两辈子也没什么洁癖,但得了性}病男人,还是打心眼地厌恶,被他一搂,条件反射地像是沾了臭虫,脚板子痒到心窝子,反肘推开他:“夫人外地,贱妾哪儿来福分当舅老爷娘子——” 欢娘两只没绑脚跑得飞,柳嵩私人部位敷着药,只恨步子跨不大,没追上,喊:“你怎么还叫我舅老爷,是要我将你婚契丢出来给你这瞎眼蹄子瞧瞧?”原先因为霍怀勋缘故,柳嵩对欢娘有几分避忌,现将她纳了,那股子畏惧也消弭了不少,拿起了几分家主架子。 时不与我,欢娘只得消他脾气:“夫君。” 柳嵩听着顺耳,又欲欺身上前得些便宜。男人好用强,怕越是抵抗越是激了他兴致,欢娘以手当槌,朝前猛捶他胸骨,扮出娇状奉态:“好些再说不迟。” 柳嵩被她生生捶远了几尺远,也只当撒娇,笑着挠一把下}身,兀自念:“姐夫姐姐安排好姻缘,你还有什么不爽,总比往日守空房要好得多。等咱们儿子给姐姐握实了郑家家业,再等我踢走我家那个凶悍妇人,把你转了正都行——”说着又要搂。 欢娘闪身一避,幸亏屋外那名贴身看护郎中回来院子,见不到柳嵩人影,四处找。 老郎中循了动静,过来瞄到两人对峙,当是婚二人挨不住分开,躲开人正**,得了郑家奶奶嘱,忙拦住柳嵩:“柳老爷莫急,症忌房事,您这会儿正是收口子辰光,不能这个时候绊了患处。”柳嵩这才随郎中进了屋。 欢娘后脚离了灶房,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被那个性病患者挨了一两下而已,浑身作痒,想着待他病好些,难不成还真得要跟他行周公之礼。这种病,谁晓得断不断了根,是不是真能痊愈,传染却肯定是有,想着越发不自,记起天井有几条柚子叶,是家奴拿来熏驱蚊虫,正好消毒避垢,准备拿几条擦一擦身子。 刚抱了柚叶条准备回厢,门口有声响传来,像是肉撞了土胚声,欢娘眺目一望,腊梅行迹鬼祟,篱墙外探脑望,不慎碰到了墙,心里一奇,打从进了柳嵩院子,不止一回瞥见这丫鬟院门外绕来转去,先还没意,下意识挺直了腰肢,厉声唤道:“贼头鼠脑干嘛!还不进来!” 腊梅心嗤,有了个活人靠山底气足,声量都大了,真拿自个儿当成了个正主儿呢,慢悠悠过去,施了个半截子礼,特地扯了扯褙子,亮出腰际口缠着银香囊给她瞧,灭她威风,嘴巴毫不客气:“哟,舅姨奶奶啊。什么贼头鼠脑啊说得不动听,婢子不过刚巧打这儿过,行正坐端光明正大,姨奶奶要不是角落里头望得精巴巴,哪儿又看得见婢子。”原先还是东院里死人抱灵婢妾,一年辰光成了给家主添香火肚子,瞧她好不好意思,难不成还真觉得步步高了。 欢娘过去一年家中遇着这丫鬟,已瞧出她对自己怠慢,只当她就是个跟红踩白性子,瞧不起自己身份,反正不打交道,也懒得理睬,如今才察觉,腊梅近些日子尤甚,这会儿是一脸鄙薄,满口挑衅,又略带些愤愤,倒是像自己碍了她什么路,夺了她什么好处似。 想到这儿,欢娘眼光落到她腰间鸾带处银球香囊上,明明是头一回见到这物什,又觉有些怪熟,手中柚条一甩,直直打到腊梅脸皮子上,趁她护脸,又将她往后一搡:“你倒真是个知礼节好奴婢哇,顶嘴都顶到我鼻子底下来了!” 腊梅腰间香囊被她大力一掼,松脱摔地上。 欢娘比她早一步,飞弯身拾起来一看,只觉那香囊确实是没见过,但手工像是哪儿见过,稍一多想,豁然明白,就跟霍怀勋送给自己那枚珍珠梅花扳指做工雷同,该是出自同一匠人手,连饰物上细小纹路都一样。 她心里头有了些揣摩,捏住银香球,凝住那婢子,故意道:“你小小个下人,有这样金贵东西,肯定是不知哪儿偷,走,跟我一道去见奶奶!” 腊梅被她一打一胁,见她不像以往对自己让步,不像家人面前那般软糯,已有些吃惊,再听她说要告状,要去抢银球:“这是舅老爷给婢子。”虽有几分紧张,却又不无得意,正好杀杀这姨奶奶威风。 这丫鬟果然跟柳嵩有私情。欢娘眼珠子一转,只觉耀武扬威腊梅倒成了自己福音,将银球背到身后,扭过腰儿,避开她夺:“胡说,这东西金贵得像个贡品。我来了这院子多时,也没见过夫君有这类精致物事,别说送给你!”摆出一副与丫鬟争风吃醋样子。 腊梅眉黛一曲,跳了两跳,唇齿含笑,颇有些怜悯:“舅老爷有些话没对姨奶奶说,可不一定没对婢子说。这银香球儿可是时下大红人岳河郡王那儿得来。” 岳河郡王不就是霍怀勋背后大靠山?欢娘心里生疑,面上犹咬唇冷眸,煽睫眨目娇声娇气:“是胡说了,我家夫君几时能跟郡王爷攀上了关系!就算真是从皇亲那儿得了什么赏,还能这么大手笔,把这样珍稀小古玩随便给了你这小奴。” 腊梅是不争赢这口气誓不罢休了:“就不许舅老爷给人皇亲办妥了大事么?舅老爷说过,以后这类东西,多得很!给一两个奴婢又算什么!” 欢娘晓得霍怀勋跟柳嵩有牵扯,却也想不出柳嵩给那皇亲办过什么大事才被赏了这些贵重玩意,只放心里,暂且不出声了。 腊梅见她不语,赶忙一把扯过来,将银球塞进荷包里,只当占了上风,不轻不重,傲剜一眼面前人。 欢娘秀眸忽闪,捻出胸襟小罗帕搁嘴边儿遮住小半,一副讥笑样,媚气道:“那又怎么样,你是舅老爷正经房里人?待你再好,也就是私下哄哄你,见不得人。从今后有我,你这蹄子不消发什么指望。” 腊梅再瞧不起欢娘,位份上确也压自己一头,现听得血气乱撞,却也不敢真回斥,跺了个脚,闪身跑了。 欢娘见腊梅离了,转身进廊上阶,又听主厢那头飘来柳嵩上药换纱时呼痛惨叫声,眉头一簇,回屋用柚叶泡水,净了身子,把袅烟唤了进来。 袅烟见她两条臂擦得辣红辣红,也知道她嫌厌心思,劝了几句。欢娘却把她拉到内帏,悄悄道:“袅烟,你愿不愿意帮我。” 打从跟了欢娘,袅烟已将她看做主心骨子,比起正经主子,都是通了买卖,身份相近,又亲近一些,再经上次官员驿馆一事后,扯得愈拢,这会子迭声应下:“只要别叫奴婢饿肚皮关牢门挨鞭子,什么都帮。” 欢娘凝住她目:“有我一日,就算你饿肚挨鞭,我也给你顶一大半下来,你只帮我递个信儿到桐城去,通知柳嵩那个老婆来一趟就行了。你也别亲自跑这事,有人代你做。” 袅烟一诧:“……哪个?” 欢娘涓涓动容:“想找人来打压我,多呢。” 41、第 41 章 黄氏来肇县这日,鸡还不打鸣,晨雾朦白,早露未散,郑家一大家子正睡得迷噔,看门苍头一开门,见着一名蓝花布面墩实少妇,一脸凶相,牵着个半大孩,背后跟了个提包袱老家人,揉着睡眼泛迷糊:“一大清早,这位娘子是哪家,找谁啊。” 老家人替主子报了来头,指着妇人跟小孩对苍头道:“这是你家老爷弟媳妇儿,这是我家小少爷。” 苍头还没会过来:“舅老爷家奶奶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大早天还没亮,通知了舅老爷跟我家奶奶没——” 话没说完,黄氏已是发作了脾气,按捺不住,一腿就把苍头踢了几尺远,眉立唇翻:“还用通知?就是来捉奸——” 老苍头料不到这主子家弟妇这泼狠,捂了胸口朝里禀报家主去了。 柳嵩这些日子症状又好了些,正发了一夜梦,想着这两日身子再松散些,就将耳房那人给收用了,听了外面动静,说是自家媳妇已花厅等着了,从床上滚下来赶去找姐姐拿主意。 这弟妹经常给自己爹妈和弟弟气受,柳倩娥也不是个好相与包子,只是碍着一道外嫁女身份,并不好作声,如今见黄氏还没进门,就打了自己屋里家奴,分明不给自己脸面,拉了弟弟手:“你堂堂个男子汉,还被个妒妇给制住了?不就是纳个妾,多大个事,瞧你怕成什么样了!走,一道出去,姐姐给你教媳妇!” 柳嵩是经年累月妻管严,一时半刻改不了,想那妻子正气头上,生怕挨打,只想叫姐姐先给把火灭下去再见不迟,硬是躲内堂不出。 柳倩娥恨铁不成钢,只得一个人过去,一去花厅,见弟妹使奴唤婢,又自顾端了几盒零嘴到案边,倒是反客为主了, 顿娥眉攒紧,拂拂衣袖,咳了两声。 黄氏瞟过去一眼,抓了一小把果仁儿喂到儿子口里,才转了个半截头,轻轻淡淡了一声:“哟,大姐啊,我家那个不成器老公呐?被你藏住了?怎么不见出来。” 柳倩娥见她无法无天,到了别人家竟还摆出个主家作态,气急,也是再懒得作样子,撕垮了脸:“我是瞧你给柳家生了个一男半女才叫你一声弟妹,不然你这副作态,早就被嵩哥儿休出了家门!你一个妇道人家,丢了家里,带着孩子不打招呼来地跑来外地,成个什么体统,我今儿就给你置车,马上把侄子带回去,不要把撒泼相带到这儿来,丢丑!” 黄氏一听,一口瓜子仁吐到柳倩娥脸上,炸开了锅:“休我?还得有那本事!要不是我娘家兄弟银两照应,他能置产添地,能有资本到处跑着做小买卖?还能娶小老婆?姐夫喜欢买小妾置二房,那是姑奶奶家事儿,可不要把别人屋里风气也弄脏了。丢了家里跑来外地?我再不跑来,这位置都得被人占了!我是犯了哪一条七出,是没给你家生儿子,还是偷人了?告到衙门去,他不占道理,我兄弟也得把他大卸八块!别当我好欺负,我娘家人可没死绝啊大姐!” 柳倩娥也算狠,但论泼辣就差几分,见黄氏粗蛮,气得直哆嗦,不就是得了这弟媳妇一点儿嫁妆,硬生生得像个五指山压身上,一辈子都逃不过被她指鼻子蔑视了,像是羞辱自己没嫁妆,只能眼睁睁瞧着郑济安娶小老婆,旧怨仇一起蹦上来,抹干净了脸上涎水,嗤道:“光善妒一条,你说当休不当休!昔日我管不着,如今是为着我家家业,才给了嵩哥儿一名妾,给我家生个香火,手续文书全得很,是堂堂正正纳进来,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也不能说个什么,你一来就乱喊什么捉奸,你倒给我说清楚,是哪儿来奸?敢情我这姐姐家继嗣大事和朝廷衙门律法,你眼里都是个屁!” 黄氏呸一声,瞪着目骂:“你们自然都是个屁!我管你这泼出去水继嗣干什么,管不着什么朝廷律法,我只把我不成器那口子管好就成了!想成家,置两犁,要破家,置两妻,你这当大姐,不想着叫弟弟合家安宁,还硬是塞个人给弟弟,这叫什么居心!非要我家无宁日才舒坦是不是——” 柳倩娥见她将自己骂得像个孙,脸都涨紫了,想当年,若不是自家屋里境遇不好,也不至于给弟弟娶了这个还算有些家资小泼妇,全家没少受她窝囊夹磨,自己也是看过她不少脸色,可现是自己家里,哪容得了她继续嚣张狂妄,暂且忍住,故意反问:“现纳都纳进来了,弟妹要怎样。” 黄氏眼仁儿一亮:“不是妾么!把她挪我身边儿,服侍我,人家主母都有妾端茶送水,洗脚捶背,我也尝尝这鲜味儿。” 柳倩娥就等她这话,冷笑回讽:“唤别人奴儿婢子去伺候自己,也不嫌不要脸?那个妾是我出钱买,跟你半厘钱关系都没,契我手上捏着,要伺候也是伺候我,要打要杀要卖统统也是我说了算,你几时成了主子?你拿去干嘛?磨死了这一个,还得有下一个,你折腾得完?再说了,不是打击你,想当被妾伺候主母,也得看看自个儿造化,弟妹这模子,出去了,还指不定像是个伺候人,别叫人笑话了。” 黄氏一落了下风,抓头挠面,一唱三和大哭起来,躺地面,就地打起连滚:“反正今儿我是不走了,我就带着儿子留这儿,免得被狐狸精祸害得日后家宅不安——”将旁边儿子都吓得哭起来,室内乱成一锅粥,劝都劝不住。 柳倩娥晓得她是越理越来劲,叫人将门一关,喝走了家奴,甩袖走了。 黄氏一来一闹,虽没达到目,却叫柳嵩暂时再不敢打耳房那人主意。 柳倩娥与这弟妹撕破脸,郑家留不住黄氏,柳嵩只好将赖着不走妻房安置客栈内住下。 黄氏晓得柳嵩染了些见不得人病,又是一阵哭天喊地打骂,引得客栈几层都侧目望,来了肇县不到几日,彪悍名声就传出来了。 打骂过后,黄氏是看管得严,只说要亲自照顾丈夫,迫使柳嵩留下,日日煎药护理。 等柳嵩病稍微好些,每日去香铺开半天工,黄氏也扒着丈夫不放,白日拉了儿子守店铺,夕阳一下,督促丈夫跟自己一起回客栈,连苍蝇都难飞近,弄得柳嵩难回郑家,每回因账务回去,黄氏也是跟后头紧紧,半个眼儿不眨,生怕丈夫趁这丁点儿光景溜去做了坏事。 腊梅见状,也算是平了心意,托了腿去外地报信那笔钱,一点儿都不心疼了。 袅烟瞧这情形,有黄氏严关把守一日,舅老爷难得近身,也是遂了心意,只还是不免后怕,一日闲来喟:“要是夫人当时一口气软下来,真答应了那个舅奶奶,把你调去伺候可怎么好。” 什么办法都有缺失,难得十全,无非就是此轻彼重。欢娘起初也不是没这份儿担心,可一想着要被传染了那种误终生脏病,比死也好不了多少,哪里还怕别。 还能有谁制住柳嵩?只有他大房。经了这一年光阴,欢娘也算了解柳倩娥是个什么人,从小家贫户爬上来当家奶奶,怎么禁得起被旧日瞧不起自己亲戚鄙夷。 柳倩娥如今是当家,老爷和家人眼皮底下操办继嗣事,弟媳妇一来大闹,她便软下来,失了家法,怎么可能?再凭黄氏出了名脾气,柳倩娥岂能忍吞,一个跃不过自己高姨娘都不放过,怎可能被一个外来弟媳妇骑头上。 这平静时光也持续不了多少,时日一久,柳倩娥肯定会不依,黄氏虽厉害,总也不可能真时刻盯着丈夫,欢娘日祈夜祷,只恨不能黄氏河东狮吼再给力一些,直接抖出狠性儿,将丈夫拉回家乡去算了。 正是这会儿,被派去京中打探小公子家奴回来了。 此际,郑济安已经是气息奄奄,等家奴上前跪榻前脚凳,兀自闭住一口气听人禀,心鼓如擂。 老家奴先循着麒麟玉佩,追询典当源头,有郑家老友相协,也顺当,查出那个当户是个京人,一般百姓而已,早些时候外赌钱,对方赌输了,将这个玉佩拿出抵赌资。当户是个内行,见玉成色十足,做工精巧,也就接了。赌徒是个四下游荡散户,如今根本找不到人了,但听当户讲那赌徒似乎原先是个水猫子,也就是打捞淹尸活计。 线索至此断了线,老家奴又拿着人相京里茶寮酒馆打听,还真一家问出个子丑演卯,有个跑堂回忆起来,对小公子相貌有些印象,像是来过几回客官,还就是这一年内。 老家奴心忖既是常来,表示长居京中,再看这酒肆很是奢丽,上设雅间,下置回廊,还有不少雅妓穿插,皇城脚下也是数一数二豪店,听闻股东有几名国戚,来去客人俱是衣冠楚楚,没一个掉价货,自家少爷若真是还活着,又能出入这地方,也该是混得光鲜,想着不免大喜,却又疑虑若是真活着怎么不回乡。偏偏跑堂又记不清楚那客官是出自何处,不记得是谁家谁户,老家奴等了几日没等着,又收到了肇县来信,说老爷不行了,也没辰光继续待下去,给那跑堂留了个信儿,哀求等那肖似小公子客官再来,将口信留给那客官,这才星夜赶回家乡,给老爷交代。 郑济安攥着麒玉佩,但听不语,直到家奴住嘴,灰朦朦消瘦脸上渐变了色泽,喉咙里卡了两声,浓痰卡住了嗓。 柳倩娥跟郎中旁边脸色一变,暗叫不好,只见自家老爷唇角泛出诡异笑,整张脸皱纹拨开,透出几分回光返照振奋光彩,将迎上来柳倩娥手腕一捉,腮帮咬鼓,直直盯住夫人,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柳倩娥知道老爷是说要继续将儿子找到,也不多想,点点头。 郑济安一口气满足了,含着笑意厥过去。 室内一干人手忙脚乱,又是递人参掐人中,又是灌药施针,无力回天,郑济安熬了大半夜,众人嚎哭中,还是去了,虽远远不到喜丧之龄,总也是得了个好信儿,了了一块心病才走,算活活喜死。 一夜后,郑家挂出丧幡,门楣前置了灯笼,扯了白绫素幔,办起丧事,上下都是忙得脚不挨地,连黄氏也再不好说什么,放丈夫去姐夫家帮手。 柳倩娥将正厅布置成灵堂,放了棺材停灵,只待几日后扶棺下葬。 头七还不过,唁客每日来多,欢娘大半跟着奶奶身边一起伺候,这日听家奴说,霍姓观察使带着副官上门来亲自吊唁亡者和慰问未亡人,左磨右蹭,找了些事情,就是不出去,临近黄昏,算计着客人都差不多都散了,才出去。 灵堂前守了会儿,柳倩娥身子酸软,脚身发肿,禁不住一阵头发麻,打了个趔趄,幸亏被欢娘一手挽住,道:“奶奶这几日忙过了头,饭都没吃两口,还是先回后室歇歇,今天就由妾身来守灵。” 柳倩娥想自己这个年龄成了寡妇,又没儿子,前途无亮,一边摸着楠木棺身,一边忽落了泪:“伺候夫君后上路,我哪能不亲力亲为,你要真体恤我,就争气些,些给我生一个。” 欢娘鸡子般点头,柳倩娥看她那样子,前有柳嵩病拦路,中有母老虎压阵,后面又有这丧事临门,估计到现还没来得及跟弟弟圆房,嘴巴一张,正要责斥两句,胸膈一阵潮涌,一弯身,呕出两小口黄水。 焦婆子急得冲上来:“这再是犟不得了吧!瞧瞧,脸都肿了!”连忙将柳倩娥往里头扶。 欢娘也到门口去喊了个下人,叫郎中来家中瞧,又嘘了一口气,总算免去一阵唠叨,回头继续做没完事。 过了戌时,天色渐浓。 欢娘做完事,半跪蒲团边烧了一捆冥钱,奉了几柱香,家人大半都睡下了,才觉阴涔涔,夜风一灌,缠门廊白帐子吹得晃幽幽,灯笼一摇一摆,只听门槛子外有脚步声,汗毛直竖,再一看,只见柳嵩跨门而入。 欢娘这才松口气,可马上一紧,一口气又提上去了,半夜过来能是什么好事。 柳嵩难得趁姐夫丧期,才有正当理由来了郑家,一身麻白丧服都还没脱,匆匆抓了欢娘手就往里头拖:“这样耗下去不是法子,趁我家母老虎松了口气,今晚我俩就把房圆了。” 第 42 章 欢娘甩开柳嵩手:“疯了不成!老爷头七还没过,您身上还戴着孝,猪狗不如事也敢做,就不怕老爷找您——” 柳嵩急了,这会儿不借姐夫丧事亲近,下一次不知几时了,家里那母老虎盯着紧呢,见欢娘跑到棺材那边儿去了,跑去抓:“姐姐都允了!姐夫哥晓得是为了郑家子嗣,也不得找!别磨蹭,那口子还给掂着时辰,晚回去了又得一通好说——一会儿就好,花不了多久时辰!还能出来守个下半夜呢!” 欢娘呸一口,满脸鄙夷,闪开身子。 两围了棺材,一个追,一个跑,又是多亏了脚大,一时没叫柳嵩抓个正,再等欢娘转了身子,后面一阵风卷,扬长进来了黑影,还当是吵来了家奴,不想那挥手就是一掌子劈去,闷声一记,柳嵩还没叫唤,訇然一响,摔倒棺木旁边。 柳嵩昏了,那还不解气,一脚踏上去狠踩,骏眉倒钩,怒骂:“妈就知道这小子转头回来不安好心!妈!操!日死!” 室内灯影一晃荡,投那身上,照得脸半边阴霾,半边明朗,欢娘呆住:“不是早走了么,是怎么又闯进家来了——”又怕他郑济安灵堂打死柳嵩,见柳嵩脑际有血渗出,骇得一把上前就箍住他腰,叫他不能动弹:“别打了,别打了,要弄出命!” 霍怀勋第一回见她主动抱自己,心里受用,美滋滋地任她揽住腰身,又多踢了几回,才把不省事,可怜兮兮柳嵩一脚蹬开,将欢娘揽到帘子后头,见她一张小肉脸儿都吓白了,摸她头发哄着:“死不了,多睡个半日一日。这短命脏病还没好就开始动心思,早知就多给他下些猛料,叫他直接给烂了!” 欢娘这才晓得柳嵩病恐怕是害他手上,想自己这大半月为了躲柳嵩求欢,提心吊胆,都是拜他所赐,扬拳就捶。 霍怀勋捏住她腕子,怒指棺材:“难不成还想真跟这没出息给死老鬼生儿子?” 欢娘一怔。 这还要想?自己跟那种低贱无能货色比较,她居然还犹豫? 霍怀勋受不了这屈辱,径直冲到棺木前,扬起一脚,武官官靴乌钢头,踢得木身咚咚响,似要随时迸裂。 欢娘吓个半死,扑过去,重抱住他腰阻止:“您还有没有性!家老爷躺里头,还尸骨未寒呢,您冒犯亡者,也不怕遭报应!您得想想自己家里也有长辈!” 霍怀勋见她泪花子都冒出来了,这才不气死透了郑济安,见她忍不住了,像是要喊,扬手一掐,捏住她脖子,眼眸半眯着,大言不惭:“要是怕劳什子报应,早就死桐城官衙铡刀下了,哪还能站这儿跟讲话!好没一个长命,讲什么性鬼性,家这老爷,当官时廉贞,退下来也跩个二五八万,不跟结党,结果呢?一身病,送终都没,留一屋寡妇为他撑门面苦熬!喜欢就得趁还活着拿到手,这才实惠!自己开心,旁边也活!” 欢娘多恨他怎么就没死,家灵堂打踢棺,还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悲壮雄浑,喉咙被他掐得哽住,说不了话,只得翻了个白眼。 霍怀勋连忙一松,这才松了脸色:“娇娇,下手不重啊!别跟装蒜哈!”小心翼翼抬起大爪子,扒了她两下。 欢娘鼓足勇气,颤巍巍:“不愿意做个实诚,还一堆理由,您可真是脸皮厚到了家。您这一辈子,就算是位极臣了,也不觉得您有多高。” 霍怀勋心里凉了半截。 晾她一段时日,没料还晾出鬼了,反倒还越推越远了。 欢娘打着寒战讲完,只当得他得动怒,随时也准备豁出去扯嗓子喊了,没料这厮竟转个身,将柳嵩扛起来,给了个苍凉背影,走了。 ^^ 次日中午,柳倩娥喊家中去主院聚集。 欢娘守着灵堂,忐忑了一晚,没料过去后,见柳嵩捂着头,皱着眉圈椅内坐着,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才松了口气,再一环视,郑家大小都到了,包括养好了身子妙姐也被鸽儿陪着,白着一张小脸,坐柳倩娥下首。 欢娘打从来了郑家一年,还没见到得这么齐全,柳倩娥治家后专权,郑济安病危后,她处理家务是不跟打招呼,完全就是个一言堂,今天这情况倒是怪异,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通报下来,举家才知,原来这奶奶意欲重分派事务,整顿家,简称,分家。 照例说,如今郑家,丁稀薄,儿子没了,女儿外嫁,也没谈不上分家之说,固定家奴要使唤,卖不得,主要对象无非就两个,一个妙姐,一个柳嵩。 柳嵩一听,脑袋都不捂了,显然事先不知情,背挺直了,诧异望住姐姐。 柳倩娥红唇白齿,不紧不慢,一一道来。 言下中心之意是,家主已殁,家业虽不算大,毕竟还有些底子,她一名妇孺,寡之初,没本事打理得全,恐怕日后出差池给郑家蒙羞,商议之下,对外转出几个铺面,恰好就是柳嵩手头打理,对内也是能散则散,量精简。 至于妙姐,正当风华正茂,没孩子,跟老爷时日尚短,怕不好管束,稍后找个家送走。 另外,又叫焦婆子通报,遣了三四名丫鬟婆子,净是原先高姨娘那边老。 欢娘见柳倩娥一夜没见,一派扫出户架势。连亲弟弟都要打发出门,很是奇怪,柳嵩也跳起来,还不及讲话,见这亲姐姐却是眼神一凛,只得憋下去。 柳倩娥又转向妙姐:“可愿意?”若是寻常姨娘,都晓得做生不如做熟,被大妇再卖一回,肯定是越卖越惨,必得争取几句,妙姐却不是个寻常,哪儿懂,只会旁边婆子嗦摆下,茫茫然点头:“奶奶说什么,便是什么。” 打发了家之后,待众退干净了,柳倩娥才起了身,这一起身起得太猛,晃了一下,焦婆子上前扶住:“再可得记挂着自个儿情形,爱惜些了。” 欢娘疑虑深,焦婆子见她神色,与奶奶对望,换了眼色,想她每日来伺候柳倩娥,迟早晓得,这才道:“昨儿郎中来瞧过了,奶奶有了孕,如今家中还办丧事,郑家如今惟有这么点儿血脉,未足月,怕冲撞了,待过些日子,胎儿大些再公布,日后也得加倍用心思照顾奶奶,切勿有半点遗漏,舅老爷那边暂别过去了,奶奶这边需手,就待主院。” 欢娘惊诧,却也晓得了,柳倩娥这是为自己孩儿扫除障碍开道呢,那郑济安说可怜,却也有几分福气,到底还能留个遗腹子。 自己被留主院,也是柳倩娥再不需要那弟弟开枝散叶,倒也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倩娥这一胎,真是一场及时雨。 ^^ 几日下来,郑家家走走散散,空了不少。 柳嵩这些年郑家中饱私囊,捞了不少油水,现被姐姐打发了,虽心里不甘,到底也算满足了,并没多抱怨甚。 欢娘对妙姐有些记挂,不免替她打听下家,只听焦婆子说安排了几个门户,都是县里几个不错家。 欢娘略一打听,晓得都是些三妻四妾地主家,男主子好色花心,妇相互厮杀,苛刻奸险成风,妙姐这样一去,哪有什么好活路,怕是骨头渣子都啃得不剩。 妙姐却并不知道,自从怀孕生子又失子后,言语少,却好像渐通了些事,见要离开郑家,次次见欢娘来,拉着她手,不晓得说话,只晓得泛泪眼。 这日欢娘又抽空过来,拉了妙姐,鸽儿陪同下院外散心,不自觉走远了,过了跨院,到了外屋天井,只见有家丁领着个扛了柴火布衣汉子进来,朝后院走去,怕是给家中物需。 汉子是个乡郊农夫,长得老实敦厚,迎面撞上主家女眷,红着脸低下头,非礼勿视。经过时,欢娘却见他匆匆抬起眼皮,不易察觉望过来一眼。 当然不是偷觑自己。欢娘看一眼妙姐,见她一贯淡泊脸一紧,也露出几分绯色,心里生了几分疑惑。 将妙姐送回西院,欢娘出来走了几步,见有个影外头探头探脑,迟迟徘徊不走,看清楚后,猛一喝:“是哪儿来登徒子,胆敢别家偷窥,也不怕被叉到官府去!” 正是刚才那名送柴汉子。 他骇得上前作揖:“这位小奶奶,小并非登徒子,只是送完了柴找不到出去路了,小这就走。” 欢娘见他分明偷觑妙姐居所,将他喊住,压低声:“还敢满口谎话?是哪家送柴,姓什么?刚才便瞧心怀不轨,盯着别家妇,今日不拿了,以后还得胆大。” 汉子脸色一变,见她戳破自己心思,也不瞒了,当场跪下,磕了几记响头。 欢娘眉一捻,见左右没,将他拉到树荫底下,汉子语气萧索:“小姓赵,贱名阿九,与贵宅那位姨娘是青梅竹马旧识,打从那姨娘嫁到郑家,小有了牵挂,一同跟着来了肇县——” “好啊,竟敢偷跟别家女眷!”欢娘打断。 赵阿九忙道:“只是小放不下她,自个儿偷偷跟着罢了,这么些年,没跟她见过一次面……刚刚天井,还是小与她近一回。”说着,糙脸上透出红。 见欢娘不语,赵阿九继续羞道:“这几日听闻郑家奶奶要卖……小生了希望,才上门询询,可……” 不用说,欢娘也知赵阿九一听那赎身银需,失望了,这汉子一看就是家徒四壁,柳倩娥又怎会将家中姨娘卖给个穷得叮当响砍柴汉。 欢娘见赵阿九年龄二十左右,生得虽不算英俊,但健壮憨厚,一看就是个牢靠,可贵对妙姐儿一份心,实难得,迟疑半会儿,问:“赵阿九,家中有没有媳妇?” 赵阿九答道:“小至今未娶,打从五岁那年起,就只认她一作妻房,再不易别。” 欢娘动容:“这女子再好,也是残花败柳,嫁过,还生过个孩子,今日没得到,才觉得珍惜,她是个有病,若是厌倦了,她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赵阿九一介粗汉,此际唇边却浮出浅笑,露出细腻:“嫁不是她错,都怪两家穷,又碰上瘟疫。小这些年除了这一身力气,也学了一门手艺,她太苦了,小今后就算自己没吃没穿,也不会叫她过半点苦日子。” 欢娘怕引来下,说了两句,将他打发走了。转头回了西院,只见妙姐倚床边发呆,欢娘闭了门,试探:“有个叫阿九——” 话音不落,妙姐睫展腮震,忽落泪:“阿九哥哥,那是小时候给掏鸟蛋哥哥。” 欢娘替她拭去眼泪:“他待好不好。” 妙姐脸上露出奇异神采,竟跟赵阿九刚才如出一辙,语气像个小孩子:“可好了,小时候乡下,别孩子骂傻子,打,阿九哥哥护着,不让他们欺负,还跟他们打架……” 欢娘两世没遇到个好男,不是薄情汉,就是神经病,都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了,如今见着一个赵阿九,忽然间又相信爱情了,这是个信仰,无关帮不帮,就凭着这点儿精神上食粮,她也得叫他们好。 妙姐赎身银子,欢娘帮香铺抄单子攒下铜板还不够,想来想去,拿了那枚珍珠梅花扳指。 这厮,坏了一辈子,总得做些好事儿吧。 待赵阿九再次来郑家送柴时,欢娘将那扳指给了他,叫他当了,当做赎资,也考虑过这物事是出自郡王处,赵阿九这穷汉有这东西,怕遭怀疑,反给他引来了麻烦,嘱咐他找个私当铺,不要过了外眼。 赵阿九感激不,将欢娘叮咛一一答应下来。 这汉子也是个有造化,拿了银子后,换了身见衣裳,又特地花钱雇了个婆子,一起上门来赎妙姐。 那婆子是四邻八方出名舌灿莲花,柳倩娥听到了心里,见银子也实惠,再看赵阿九诚心恭敬,也就将妙姐儿东家订下了。 赵阿九也是个老实,赎完妙姐银子,还剩不少,寻了个机会,托还给了欢娘,又是三跪九叩,感谢了几回,说是来日挣够了钱,一定奉还。 妙姐虽命不好,却能遇到这么一个好男,欢娘喜乐,不免有点儿伤感。 ^^ 妙姐一事了结,欢娘也是主意已定。 这会儿正是个出户大好机会,过了这趟家奴出府潮,下次再难碰到良机。 这奶奶虽再不需要自己继嗣,但自己到底还柳嵩名下,现这柳倩娥是想杜绝一切觊觎家财,才冷淡了弟弟,哪日她若是又想与弟弟结关系,将自己给了柳嵩,也大有可能。 欢娘这日找了个机会,提入庵堂,为小公子和老爷吃长斋念头。 柳倩娥但听半会儿,才悠悠望她一眼:“还年轻,果真愿意?是老爷给小公子置下,不愿意家说连老爷身边一个都不留下来。” 呵,老爷身边真正犯了您眼,您都打发得渣都不剩了呢。欢娘心里嘀咕,却俯身跪下,表决了心意。 柳倩娥如今将肚内这一团肉看得好比整个前途,比命还重,平日只怕影响了腹内胎儿,脾气都不如平日尖利,这次也只是挥挥手:“再想想吧。” 欢娘晓得她是不愿意,不甘心错失了这个好机会,狠了狠心,回去拿了剪子,剃了半截发。 柳倩娥那边见她用这种方式彰显决心,也是有些惊异,却仍旧没松口。 欢娘那边等了几日,不见反应,已经绝了大半希望,到了第四日,窝院子里,听到外面有脚步,竟还掺着柳倩娥声音,忙将剪得乱七八糟头发抓了一把,唤袅烟:“,将那几碗没吃饭都端到桌子上去!” 柳倩娥被焦婆子搀进来,见室内鬼气沉沉,桌上饭菜颗粒未动,冷得风干,欢娘披散着乱发,嗤道:“还真是决心大着啊,当不晓得心思,离了郑家,去了佛座边上,可不一定就自由了,到时憋屈了,想回也回不来。” 欢娘叩首:“妾身晓得,妾身只愿长居佛前,不问世事,给奶奶祈福,给老爷小公子超度念经。”只要离了这笼子,没压制着,哪还没个转机和奔头。 柳倩娥冷道:“还不起来,就算是去侍佛,也得弄得光鲜些,别失了郑家颜面!” 幸福总是来得这样,欢娘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倩娥就转了心思,竟答应了。 洗把脸,换身衣,欢娘收罗好了这一年多来积蓄,择了日子,上了一辆牛车,由郑家小厮领着离了郑家。 除了有些舍不得袅烟,其他都是满满欢喜。 牛蹄突突,行到一半,欢娘只觉方向不对头。 订好尼姑庵郊外,得要出城门,怎这越走越多,越发热闹了? 这路,怎还挺眼熟? 欢娘扒开窗帘望了望,实忍不住,喊赶车小厮:“这是往哪儿去?” 第 43 章 车把式也不讲话,发了速疾奔,欢娘变色,却也不能跳车,被车子送到一座宅邸后门,落车就被两名等了许久婆妇推搡了进去,觉得眼熟,才知道是来过一道观察使驿馆,顿时一清二楚,什么都明白了,还后园便挣臂嚷:“还有没王法?民妇是郑家人!” 还没喊完,左手边上一名花布衣衫中年婆子将她胳膊一折架紧,骂了两句:“小娼妇!郑家奶奶将你给了大人,你现如今是可是正儿八经都尉大人人,要你坐,你不能站,想杀你你还得递脑袋过去,你不依,那才是不遵王法!” 欢娘这才晓得柳倩娥怎么就答应了将自己送出家门,怕是趁这机会,那厮将自己索了去,却脱口道:“胡话,我家奶奶是要将我送去庵堂,岂是你们一张嘴两排牙说了算?我得去亲自问问我家奶奶!” 那婆子险些被她挣脱,不知哪儿扯来个布条儿,一口塞了欢娘嘴里,又发了狠心,一脚踢中她踝骨,拦腰将她抱住,又骂:“小贱人!说一套做一套,忒有理!要不是你自个儿郑家就不守妇道勾搭了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哪儿会找你家奶奶要你?你好日子算是来了,从今后不如了你愿?那边儿担着给郑家爷两个吃长斋好名声,这边又能享受荣华富贵,麻雀飞了枝头,不美死你!” 欢娘被堵住口,说不出话。另名婆子见同伙又骂又打,却迟疑,竟是不敢下重手样,劝道:“都尉大人要人……动静可别弄大了!都尉大人发起火来你又不是不晓得……”凶狠婆子见同伴畏畏缩缩,:“再不强点儿,人都跑了,看都尉大人不下你胯子!”那名才不发话了。 欢娘被两名野性蛮力婆子拖到一处偏厢,关门锁了,关了一日,次日金乌落了后,才迎来这宅子主子。 霍怀勋昨儿便想着要来,与知府巡县耽搁了,今日一应付完官场事就赶来,一进院子,一脚就蹬开门。 欢娘本是又急又气,见霍怀勋来这一出,也不知怎,噗呲笑了,笑完却又哭了:“这是您自家门,不爱惜就算了,民妇是别家人,您这算什么?” 霍怀勋见她笑,正开怀着,见她又落了泪,皱眉道:“怎么他们还没跟你说,柳奶奶将你给了爷!今后你再不用担惊受怕之苦了,爷也一样!”给她揩干泪,再拨了两边几缕剪掉残缺头发,才见她脸上有两道红痕,原是昨儿那两个婆子强行将她拖来一路上,一拉一扯,指甲不慎给划了,顿暴跳起来:“就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原来是被人打了!”说着就哗一下站起跑到门槛边,叫来个下人,吩咐将那两名老妇拉下去打板子。 欢娘自个儿都不知脸上有了划痕,扯都扯不住。霍怀勋打发下人下去办事儿,转过头来,脸上竟泛出两分孩子神色,又嘀嘀咕咕:“瞧爷待你多好!再可得收收心啦。” 欢娘想这男人心性不定,时阴时晴,对下人凭心情,自个儿又何尝不是个下人?今后他对自己失了这份鲜,怕也是难逃好下场,就算嫁个赵阿九那样男人,也不能跟这种人。想来想去,只能先奉承着,再想法子出户,既郑家也能走,离开霍门也不一定是痴人做梦,总能有点儿希望。 离开郑家要搜身,这一年积攒下铜板,肯定是带不出去。所以她找机会又跟赵阿九碰了一次面,将这一年存下来银两交给他,叫他帮忙存入银号,换了张轻薄银票带出郑家。 将积蓄交给个半生不熟人手上,风险不小。但欢娘信任赵阿九,大好男儿只身跑来异地,苦苦守着一个已成为别j□j妾爱人,又能将换了扳指剩余银子还给自己,决不多贪一份好处,这么个长情老实汉子,她决定赌一把。 欢娘眼光好,没看错人,赵阿九已视她为自己夫妻二人大恩人,拿了一笔钱财,马上便去银号换了银票,偷转给欢娘。 如今欢娘薄有小产,若是能逃离生天,脱了奴籍,拿了契书,消了官府备案,今后才算是真正过自己日子。 这般想着,欢娘心情平顺了一些,定下主意,先暂时敷衍着,叫他失了防范心再说,见他等不及要来搂,手一推,压低口气:“妾身跟了大人,得是个什么位份?这样名不正言不顺,随便哪个都是能踩妾身一脚。“ 霍怀勋见她突然变了称呼,欣喜不已,发力将她搂进怀里:“爷早想过了,不得委曲了你,下旬爷要回京述职,带你一道回去,从此就好生生待府上,安安心心做爷人。爷亲自带回去人,哪个敢怠慢。” 欢娘心念一转:“大人不是派来瀚川府当观察使么,述职完了可还得回来?那妾身到时也还是一人留京师么?” 霍怀勋见她考虑得这样周全细致,欢喜地吧嗒一声亲她额:“爷也是头疼这事儿啊!如今瀚川府这边军政待定,爷恐怕两月就得来一趟。这次将你这小东西带回去,爷都顶了些压力,还怕人给爷参一笔,到时再将你带着一起走任,怕有些棘手……” 欢娘一喜,还没来得及高兴,霍怀勋得意道:“……但谁叫你好运气,跟了爷这个通天能手?爷法子多,到时总得叫你跟爷不分开!” 欢娘咬唇半晌,才唔一声。 霍怀勋观察她脸色忽明忽暗,沉声沉气,嘿嘿一笑:“娇娇,今儿可是咱们一起第一日,爷想死你了……” 欢娘晓得他打什么主意,撩起短长不一,剪烂了发卷儿,泪光闪闪:“妾身现这模样,自己都瞧得恶心,爷等些日子可好?” 女子视发如命,跟脸蛋差不多了,这一刀子剪下去,绞得乱七八糟,近似毁容了,这话霍怀勋也不疑有他,发了几丝怜悯,却还是舍不得,搂着不放:“爷不,爷不。爷就要,爷不嫌弃你。”手摸到她胸衣内,开始掀。 欢娘见他撒娇,忍了恶心,就算改日真能离了他,跟他这些日子,恐怕也免不了和他欢好,但一想他头一次是用强,心里总有阴影,与他行房好是能少则少,将他手一拦,颤道:“妾身头发长得……大人不嫌,妾身自个儿嫌……顶着这副丑样子,妾身心里有障碍……怕伺候不好大人。” 霍怀勋生气了,要是家里哪个女人挡了自己,说一声“今儿妾不大舒服,就不伺候您了”诸如此类话,早就两腿子踢过去叫人横着抬出去埋了,这会儿对着她,却又舍不得责骂,只得将她一推,坐到边上去一个人置气。 欢娘见他这样,生怕将他得罪得太过,只得将他袖口一拉,没话找话:“爷,您将那两名婆子弄哪儿去了?” 霍怀勋见她主动跟着自己讲话,又高兴了,转过来眼珠子瞪鼓了:“打板子去了!打得她们下不了地,谁叫她们害你伤了脸!” 欢娘想那两名婆子是他京中一起来家人,瞧那打扮和架势应该还是地位不低老家人,自己今后跟他边上,免不了与他家人朝夕相对,若被人记恨上了盯眼里,又是一笔麻烦事,树敌不如拉拢人,又拉拉他袖子:“爷,也是妾身当时不晓得分寸,都怪您,没提前跟妾身打招呼,妾身以为是进了强盗窝,挣扎得厉害,那两名老妈妈才下手重了点儿,无心之失,您就饶了吧。这一来,就叫妾身不招人喜欢,今后还怎么做人啊。” 霍怀勋抱住欢娘一阵猛亲:“我乖乖,你真是心善!爷就晓得爷没看错人,有眼光,你就是个宝!” 欢娘被他亲得喘不过气儿,好容易不着余地地轻推开他,呼了几口,才蹙眉道:“那爷……是答应妾身啦?” 霍怀勋嗯嗯嗯地点头,起身开门,叫下人去将打了一半两名老婆子松绑。 欢娘从背后戳他:“爷,把她们……喊过来,好不好。”霍怀勋被她戳得骨头都酥了,官场都游刃有余,精得像猴儿似人,怎么不晓得内宅妇人腹内一些打算,喝一声:“来,把两个人提过来。” 等那两名老婆子被驿馆下人押过来,见着主子就跪下,霍怀勋望一眼欢娘,朝两人道:“你们起来吧,今儿要不是姨娘主子给你们求情,本来连卷尸首草席子都给你们备好了!” 两人一听大惊,吓出一身冷汗,挪了个方位,朝欢娘磕头:“是老奴昨日不敬,将姨娘给伤了,就算真将老奴给剐了,老奴也不敢说甚!” 欢娘过去将两人扶起来,朝霍怀勋道:“妾身说慢了,两位妈妈还是挨了几板子,大人这几日可能叫两位妈妈放了手头活儿,休息休息,再给些药钱,叫灶房开点儿小灶,没事儿时,送点治疗皮肉损伤汤药过去?好得些,两名妈妈能来伺候妾身,妾身也能得这两位妈妈提点,熟悉熟悉府上情况。”说着朝两名婆子努嘴眨眼。 霍怀勋哪会不应,点头点得跟什么似:“要得,要得。”两名婆子感激不已,老泪纵横,哪儿还有昨日鄙夷怠慢,将欢娘早看作观世音,退了下去。 == 肇县观察使驿馆没住下四五日,霍怀勋督令部属备好车马,收拾行装,带了欢娘,踏上了回京返程。 一路上一会儿官道,一会儿小径,欢娘旁边陪着虽不是自己喜欢人,心情却是开阔不少,车上那厮又套了几回近乎,幸亏车厢不便,又有外人,只得摁下火气,再到京城城门时,欢娘又经了颠簸,染了些风寒,是不好强来。 京师不比小县城。 肇县这些年头也算是热闹,却哪比得了京城一根汗毛。 都尉府设京城正接主道上一条大巷内,门环光鲜,匾牌簇,七进七出大院九级台阶,两边驻着雄狮,里面不用看也知是一应俱全。 果然是个官场暴发户作态。 欢娘后面小车,先掀帘子,还没靠近都尉府,就瞄到到门前一排黑影憧憧,应该是霍府管事与家奴,早早出来等候家主回来。 她由两名一路收复得妥帖婆子扶了下车,霍怀勋前头大车早一步已下来了,却并没进家门,反大步过来,就将她一拉,拥过来几寸,见她车子里憋久了,脸色潮红,伸手去探她额:“是不是还没好?不会又烧起来了吧?回了府再请个好手来瞧瞧。” 欢娘第一回来他府上,见门口有人踮脚望,怕成了众矢之,将他手握了拿下,道:“妾身没事,左妈妈她们照顾得好,早退了热。”两名婆子听了,是欢喜这姨娘懂事。 霍怀勋见她讲话时又咳了两声,却不信,正要再说话,阶上一道小身影奔下来,脚丫子撒得甚,身后两名丫鬟和奶妈追赶不及,一下子便被甩到后头,只嘴里叫唤:“小姐——” 还不等刚刚落车一干人醒悟过来,那小身影已将霍怀勋拦腰一抱,抬起娟秀白嫩小脸儿,软软喊出一声:“爹。”又望向欢娘,马上变一副脸孔,幼细一名孩童,估计不到五六岁,目中光芒,胜似冰霜。 44、第44章 却说欢娘来了霍家,不知不觉就过了上十天近半月时光,被霍怀勋安置都尉府内偏西北角一爿院内,与别姬妾隔了好几道门,却离主人大院近,霍怀勋又另外遣了两名伶俐麻利丫头,与左婆子一起伺候她。 旁人都说这名入府姨娘不一般,但也知道自己家中大人除了脾气不好时候,心情好时对女人还算体贴,尤其是这鲜劲儿还没到顶,自然是不一般了,也没太意。平日欢娘出去院子外,虽偶尔听到几句酸不溜秋言语,倒也没受什么踩踏欺压。 她原本以为霍怀勋家中堆满女人,如今一看,虽也是有,但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多,收房丫头就不知了,像自己一样名正言顺,过了明路,也不过四名,统统住东边一排红瓦厢房,第一回被左婆子领着熟悉府邸,遥遥望见时,竟失笑:“这倒是名符其实红楼。” 左婆子不明就里,却是被来找欢娘霍怀勋听到耳里,也不顾大白天,又不房间里,将她一揽,东摸西揉,又去亲她娇脸:“说什么?” 左婆子有自知之明,忙拉了两个丫鬟退得远远。欢娘红脸将他推开:“没甚,只是觉得冤枉了大人。”霍怀勋也管不着自己受了什么冤枉,见她红着脸儿十分娇美,又上来抱得不放,黏得像个泥巴:“还叫大人?再说一遍。” 欢娘将他脖一勾,也不得曲意:“冤枉了爷。”霍怀勋被她香气一熏,活了心意,将她打横就抱起来。欢娘连忙推:“爷不许作怪……妾身病还没好呢。”霍怀勋数着日子过,不理她挣扎:“又想骗爷,回家都过了十天,什么病都好了。”说着就抱回西北小院中,欢娘实拗不过他,只得给了他一次。 第一次驿馆,匆匆忙忙,没尝够味儿,这一回颠龙倒凤,梅开二度后,霍怀勋才算是饱足,是恋战不止,一连十几日,主人院子也不回,只宿欢娘那处。却才是叫欢娘真正被人重视,成了眼中钉。 四名有些名头妾侍中,以两名为跋扈,一个名唤美姑,因为进府日子长,很会伺候人,深得主子宠信,平日后院还能张罗着一些家事,又因没主母,时日久了,便真拿自己当成半个奶奶。 另一名是岳河郡王赠给霍怀勋,叫秋眉,因原是郡王府丫头,又是郡王送,平日眼光高人一等,也爱拿乔。 这两人刚聚一块儿时,也免不了争风吃醋过一段日子,后来稍安宁了些,如今见家中来了个专宠,心里不舒服,竟是私下筹谋过几次。 这天秋眉身边服侍丫头碧儿打听回来,说欢娘正与左婆子后院,去旁屋喊了美姑就一块儿跟了去。 欢娘这几日被霍怀勋缠得紧,身子骨散了架,今儿好不容易得个空,霍怀勋得了郡王召,有事儿,估摸着几日不能回,才能出来走走。 她这些日见府中暗中收罗不少催情补品,心中冷笑,倒还真是个会玩,想了想,干脆也叫左婆子拿些过来,去灶房熬制,每回霍怀勋过来就给他倒上一碗,只巴不得将他补得流鼻血,过度贪欢而精人亡。霍怀勋每次都高高兴兴饮下,反觉贴心,床上是卖力。 三人院内碰上,美姑见这妾侍脸肉红润,腰肢轻摆,浑身绫罗绸缎,比自己跟秋眉还要穿得好了,整人儿比上半月刚进府那一面见着要添了几分妖娆,有了气儿,想她来了这么多天,竟也不来拜一拜,虽说位份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可也得讲求个先来后到。 可美姑老道,并不出声,只是暗暗撺掇秋眉:“瞧她那狐骚儿样,爷是个人来疯脾气,等玩儿够了,就有她好看。”秋眉比美姑年纪小些,又比她骄横,沉不住气,听了这撺掇,想自从欢娘进了家门,连霍怀勋面都没见过两次,走上前就揽住欢娘去路:“我与美姑两个大活人儿站你面前,难不成当没看见?” 难不成还要自己来拜?拜天拜地拜父母也不会拜两个妾侍,若按着平日性子,欢娘也就随意礼貌礼貌,说两句好话,应付一下算了,可如今她巴不得将霍怀勋后院挑起事端,弄得鸡犬不宁,又见秋眉气势嚣张,反倒笑:“哟,还真没看见。”秋眉一气,竟要去掌欢娘嘴,欢娘眼疾手,一把捏住,转头朝左婆子斥道:“妈妈一笔笔瞧着,回头告诉爷她们是怎么联起手来欺负我!” 美姑上前冷道:“咱们也是受过宠,你可别得意了,莫当你自己一头独大,爷再专喜你一人,也是有个限度,难不成为着你个小贱人,还将咱们都给卖了?” 欢娘甩开秋眉手,笑道:“那就瞧瞧吧。”说完,领了左婆子与两名丫鬟就返身走了。秋眉被欢娘甩了个趔趄,一下子摔了地,气得吐血,顺手抓起一把小石子便要扔她后脑勺,却被美姑拦住,再一瞧她眼神,循了一望,竟是霍家小姐。 霍怀勋这女儿前两年还养桐城祖父祖母那儿,去年霍怀勋祖母病势,祖父年事高了,这孙女儿一日比一日大,也不便看管了,虽晓得京城孙子还没续弦,平日公务也操劳,但还是差人送了过来。 这霍小姐闺名涓涓,来了父亲京城府宅,大半时光见不着父亲,身边只有一名家乡跟过来奶娘和一名年长丫鬟。 霍怀勋哪懂教孩子,要教也没功夫,父女间又隔着些礼节,不方便,见女儿长到六岁才与她相聚,心里有几分怜惜同愧疚,也就晓得让下人宠着溺着,府上又没个奶奶管教,不到一年时光,霍涓涓脾气就养起来了。 她虽然小,但还算明白事理,瞧不起爹爹养府上一众妾侍,每回见着都是端着小姐架子,有时还做些小孩子恶作剧捉弄她们。美姑与秋眉见这霍涓涓虽然没母亲,但到底是嫡出女儿,也得罪不起,每回都是避得远远,这一次院子里撞见了,美姑却是计上心头,脸一皱,扶起秋眉便哭:“我好妹妹,你可没摔得怎样吧?” 秋眉虽有些莽撞,但不傻,见美姑霍涓涓面前挤鼻子眨眼,知道有打算,也摸着腿儿嚎起来:“可别是折了啊,那骚狐狸,可真是下狠手啊。” 美姑大声道:“受了委屈也得吞了,千万别说,还千万别爷面前抱怨,回屋去姐姐这就给你擦药。可得罪不起人家啊,人家说了,这府上有人胆敢欺负她,走着瞧呢!她一人独大了,这家里谁都碰不得她了,别人都去死了算了。等你伤好了,还得去拜拜她,求她饶过你。”秋眉总算是明白美姑意思了,哼一声:“什么她一人独大,不是还有小姐吗!她算什么主子?小姐她娘虽不了,灵位还祠堂供着,咱们拜夫人还拜不过来,哪就轮到拜她了。” 两人一哭一闹,吵吵嚷嚷地走了。霍涓涓听得字句不漏,小脸一变,抓起奶娘手也跟着离了院子。 欢娘这边并不晓得美姑与秋眉竟借个不懂事小女孩来使坏,次日正房间内歇着,听外面传来叫唤,出外一看,竟是霍涓涓。 欢娘从第一日来便察觉这女童对自个儿有敌视,后来发现她对府上霍怀勋几个妾侍都是异常嫌恶神色,也就没多注意了,反正也搭不上边儿,今儿见霍涓涓亲自找来,却是一讶,道:“小姐是有什么事儿?” 霍涓涓冷冷指着欢娘小院外头一两丈高大枣树,道:“你屋子外头枣子都熟了,我要吃,你给我爬上去,打下来。” 45、第45章 欢娘见霍涓涓没带婆子,找了架梯子爬上去,霍涓涓下面指挥,她一慌,还没开始摇叶子就摔下来,爬起来回屋,小肚十分疼,再摸,一手血。 一场意外下来,家中都知来姨娘流掉了两个月身孕。 她也没料自己有孕,但倒也好,反正也不愿意生这孩子,是下定决定要走。霍怀勋调查之下,知道了始作俑者,将美姑秋眉赶出家门。 小产两月后,霍府空荡一清。岳河郡王那边传来信,要派霍怀勋回肇县。欢娘多天没跟他说话,见他要走,强颜欢笑跟他周旋,一问,才知道是他此次去是煤山督办铁矿,煤山便是郑家花圃所地,而朝廷如今大力征纳铁矿是因为要与边境敌国开战,置备兵器盔甲,到时他也会随军。 欢娘联系郑家花圃被人收走和柳嵩讨好获得珍宝事,原来是被岳河郡王取走,中间全部是霍怀勋搞鬼,心中加厌恶,巴不得他走。霍怀勋感情上浑噩,但还是懂,欢娘跟了自己这么久,也看出她对自己是什么心意,只是不想面对,临走前两日,才道:“这次采矿结束,我随军去北,建了功业就回,总得给你瞧个样子……” 欢娘不当成一回事,不讲话。霍怀勋见她脸色,将后半截话吞下去,想着回来再说,伸过手去摸她脸,她只当他又有什么想法,厌恶打开,不置一词。 又过几天,霍怀勋离开京城。欢娘收罗细软,又想法子托信给赵阿九,从回信得知两夫妻肇县附近乡下居住,种着两亩农田,心里开始计划。 霍怀勋一走已经是两月,边境战讯断续传到京城。虽是小战,但还是有伤亡。这日欢娘正卧室内做些针黹缝补活计,外面传来苦信,心里一惊,唤来管事,才知道是霍怀勋副将报信,说是霍怀勋那一只队遭了敌人埋伏,全军覆灭。她虽然盼着他死,但还是震惊地很,问:“大人怎么样?”管事哭道:“活着,但是已经缺了一条胳膊,如今军营养伤,过些日子就回。”霍涓涓旁边听得也是哭起来。 欢娘回到卧室,一夜无语。 又过几天,霍怀勋回城,她见他一条衣袖空荡荡,模样憔悴,再没往日意气,觉得十分陌生。 霍怀勋残疾之后,家成天借酒浇愁,颓废得很,又因没了一条手臂,被岳河郡王闲置了,满腹精力没地方发泄,原先风风光减了大半。原先得宠,活得风光时,欢娘想离开,现见他这个样子,想跑也犹豫了。 光阴一闪,这日霍府却传来人来拜,原是京城府衙上官差,说是有人要状告霍怀勋,罪名是夺取别家妾婢,正是欢娘。 欢娘一震,却想不到是哪个。那边状告人,一场官司下来,也没路面,全部交给了状师和管家对外打理。虽然柳倩娥当时将欢娘契约送给了霍怀勋,但对方铁齿铜牙,非要说霍怀勋是权势压人,逼人就范,竟还将柳嵩找来,证明霍怀勋之前就对郑家妾心存不轨,几番周折下来,欢娘被判给了状告人,就算霍怀勋击天鼓也没用,只得放了手。 不下一月,官司一了结,欢娘被送去状告人家。那家府邸不比都尉府小,欢娘是从侧门进去,一路花园小径,铺排精美,住进一间小厢。 隔了七八日,家人才领欢娘与家主见面。正午到了厅内,欢娘见到这次官司大厅内主子,华服锦衣,斯文英俊,二十多岁一名青年,拜过之后,竟是郑济安流落外失踪几年独子郑爵。 依郑爵所说,当时他跌下湖后,被人救上来,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不记得家何方,所幸脑子学识还,便跟着那名救人老者,改名换姓,当了义子。那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一名致仕京官,也是有私心,晚年丧偶,膝下无子无女,见郑爵英俊白净,又很是聪明,使了一些手段,将他换了个户籍,安自己宗祠中。 郑爵几年下来,伴义父身边苦读,考了功名,加上义父早年官场关系,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当朝五品大员。他也是前段时间去酒肆时,收到郑家家奴留跑堂处口信,才知自己身世,回乡一看,才知生父已殁,只留了个刚刚生下遗腹子继母。柳倩娥见这小公子回来,颇为吃惊,可也不得不好生款待,与他分管家业。郑爵善后家产时,发现生父为关心花圃转给了外人,上了心,觉得有些蹊跷,再拖官场朋友与义父一打听,才知是霍怀勋想法弄走,十分气愤,又知道郑济安替自己纳过个阴妾,还被继母送出去。柳倩娥自然不敢流露自己和霍怀勋半点关系,焦婆子也哭着说是霍怀勋威逼利诱,一个妇道人家,又是寡妇实没法子,郑爵越发气愤这才借机告上来打击。 欢娘见郑爵为人谦和,说话不像如今男子个个都是大男子主义,对待女子十分温和有礼,也不介怀自己委身给外人,只是为了报复霍怀勋才将自己弄来,也不知道自己来日日子怎么样,便试探:“妾身无奈跟了霍大人,是不洁人,如今郑少爷府上人也都齐全,妾身难为情再伺候少爷,不如叫妾身府上为奴为婢,还完了放妾身一条出路。”郑爵想不到她会想走,倒是奇怪:“平常女子能得个可以倚仗,留下来都来不及,你反倒要走,你一个女子,走了能去哪儿。”欢娘只要有自由身就好,回乡去找赵阿九夫妇种田求活路都好,道:“妾身郑家和霍家近两年时光,已经尝够寄人篱下苦楚,就算锦衣玉食也是难过,只要少爷让妾身恢复了良籍,妾身自有活路。” 郑爵并没做声,叫欢娘先住下,再说。欢娘临走时,莫名回头问:“他……现如何?”郑爵心思细,猜到她说是谁,道:“你还惦记他?”欢娘摇头:“走得匆忙,总是有些记挂,所以顺便问问。”郑爵一笑:“谋他人田产那一笔,他后面有郡王,我就不提了,仗势抢别人妾,他逃不了罪责,又是朝廷命官,被施了棍责,本就残了一只手,还打了五十大板,如今已经是瘫床上,没死,但下半身还不知能不能起来,就算好起来,也是半个废人了,再不可能比得上常人了。” 欢娘也再没说什么,对霍怀勋似乎也谈不上恨了,反正已经是前程过往,与他一笔,已经是勾销了,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了。 郑府又过不知不觉过了一月时光,日子平定下来。郑爵那边还是没音讯,也没说到底放不放她走,欢娘等得心焦,暂时也只以郑家老家人身份住府上。这日院子闲逛,隔着一扇墙听见有笑声传来。她身份不明,也不好见光,避开身子,却听那边声音传来:“郑兄这一两月都没去找兰萍县主,她今儿还我面前气得不得了,问我郑兄是不是偷偷安置了妾侍。”郑爵声音传来:“哪来妾侍,愚兄家中那一笔官司刚了结,事情正多,改两日便去向县主请罪。”“兰萍县主心眼儿小又爱吃醋,郑兄保重啊。”众人笑起来。郑爵却是胸有成足:“没事。”有人十分感叹:“兰萍县主谁都不服,就只有郑兄能哄好她。郑兄那些哄女子手段,我们真是赶不上,也不知道是哪儿来,还有什么,什么来着?魔术?说是西洋来。硬是能将女子哄得心花怒放。” 欢娘听着,默默回屋,找了个下人旁敲侧击,才听说那名兰萍县主是六王爷姨妈家表妹,也就是太妃家外甥女,人长得漂亮伶俐,如今住京城,不知什么机会与郑爵碰过一次面,后来与郑爵关系一直交好,盘算了下,等到下午,去找了郑爵,一见面就跪倒说明了心意,表示自己身份尴尬,但郑爵是要娶贵族小姐,实不好继续留着,就算郑爵不愿意还自己良家身份,放自己回肇县庵堂去食斋都好。 郑爵见她也听说过那兰萍县主,道:“就算她未来是郑家主母,你也不必走,她虽刁蛮了些,但对于夫君三妻四妾,还是开明,你是我爹给我纳,兰萍知道我孝顺,对你不会差。” 欢娘记起前世男友劈腿,听这话仍旧不舒服,脱口而出:“少爷留着一颗心,好生爱护妻子就好,何必又多牵扯个人进去?三人不嫌挤得慌么?”郑爵一听,竟扯住欢娘袖子:“你再说一次?”欢娘奇怪,又重复一次,郑爵脸色一变,叫下人将欢娘送进了厢房,几天再没打照面。 作者有话要说:近修实体稿,所以这文慢了不好意思,这几天会,文也完了,放心不会坑。 46、番外 刚入冬时,开矿炼铁队伍就启程了,然后便是直接北上,迎敌。 像这样局部小战,依照以往情形,不会维持太长,身为都尉一职,去了不过也是军营督军,整肃军心,但窦小凤一路都见霍怀勋神思不定,便忍不住开玩笑:“哟,霍爷每次都雄赳赳要杀敌,这回怎么怕了?” 霍怀勋是怕了。 这是他与家里那个人一块儿后,第一回离开她,他怕她小产过后身子虚弱,怕她又会被人欺负。 不知道是不是失了孩子,她无精打采,对自己爱理不理。 其实临走前,他对她还没说完半截儿话是:回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将抬为妻。 但他知道,她听不进去。可他又实舍不得她,所以他只能偷了她一只手绢儿,一路藏怀里,每天热烘烘地捂着。 就等回去了。 回去,他就得告诉她心里话。 47、番 外 欢娘想不到有朝一日,霍怀勋会跟自己肇县郊外有一座小庄子。 就像她从来没料到过自己会跟妙姐赵阿九夫妇能成为兄妹与邻居。 人生总是难料。 那日倚院外晒太阳,她正操心霍涓涓婚事。 大了两岁,总得开始谋划谋划,哪户人家有适龄儿子匹配,虽不急,但提前做个准备也好,况且那小丫头,虽一日比一日水灵,性子却冷清得很。 这两年,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才收复。 她絮絮叨叨中,他忽然将她摁腿上坐着。 她挣扎不过,又没有他力气大,准备去挠痒,他却脸皮一动,脸上生了比午后太阳还要暖融融光采:“还记得爷原先挠你痒痒吗?” 欢娘捏他颊:“哪儿不记得。” “便是那日,我觉得你亲近……你跟我娘一样,怕痒时候,一样笑得开花儿,还流出眼泪。”面前男人倒退回孩童,呓语。 欢娘实不忍心告诉他,那是自己装出来。 她转移话题,又扯到涓涓头上,正说得兴高采烈,男人气息扑过来:“光说女儿,你自己呢?” 那一胎过后,两年无音讯。 她一怔,已经被他手臂一弯,光天化日下,院子内竖直抱了起来。 一只手,反倒比以前力气大了。 她也是无奈。 她被他往屋子里抱去,勾住他脖:“怪你不勤恳。” 他吻,还不进屋,就细细密密如夏雨般砸下来。 一室春/色浓情。 48、第46章 一天入夜后,欢娘刚刚用完晚饭,郑爵过来了。 欢娘见他过来连忙起身相迎伺候,郑爵迎面过来,脸色不像平日那样和蔼,阴阴像下过小雨后布满青苔路面,叫人心里也跟着冷。 一干老妈子和婢子看眼里,都纷纷弯腰退下。 大伙儿都知道,这名妇人是打官司要回来,虽还没有来得及上个名分,但与主子原先是个什么关系也都慢慢清楚了,如今两人一直谨守礼节,但这主子若是想要有什么举动,谁又敢说什么。 欢娘见室内安静下来,给郑爵奉上茶,见他仍是阴沉沉望着自己,看不透到底想些什么,心里也像是茶水骨碌转儿,十分不安,看他半天不言不语,气氛十分尴尬,咳两声道:“不知少爷近日可考虑好了……”话一说毕,郑爵将她腕子一扯,竟拉到腿上坐下。 欢娘没有做好准备,花容失色,正要跳起来,却觉郑爵抬起手,伸到自个儿脖子腰肢挠起来,忽然记起霍怀勋曾经也这样胡闹地挠过,心情一低,竟莫名难受起来。 她不怕痒,当初是装给霍怀勋看,如今却不用装给人看了,自然是呆郑爵腿上,半刻都没反应。 半晌,郑爵放下手,眼中一亮,才道:“你不怕痒。” 欢娘也不知道郑爵为什么会冒出这一局,不知道他看起来稳重,怎么会做出这种失格无礼事儿,只是点点头。 郑爵对准这女子瞳仁,深褐色,近乌黑,有暖光缓缓流动,有惊惧,有忍耐,多则是,不愿。 这个女子明明是一张刚刚才熟悉不多时脸,却又好像认识了多年,几天前跑来跟自己请辞时那一席话,又是许久之前某个人跟自己讲过,一字不漏,包括将那话时神情和眼色,都是一模一样,那人,是曾几何时亲近。 这女子还跟那人一样,不怕痒。 莫非真是那人?可,怎么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次次地推翻自己,又一次次地肯定,矛盾之下,欢娘见他脸色不好,想要起身,弱声开口:“夜深了,少爷白天外公务繁忙,不如些回房歇……” 郑爵还徘徊,心里也有疑惑,哪儿睡得着,将她手腕往下一压,不让她起身,贴近她脸儿。男子热气十分盛,热热,欢娘难以抵抗,以为他有什么歪念,将头偏向旁边,恭恭敬敬地低道:“少爷……” 郑爵这才移开脸,靠椅子背后,道:“这几年我外漂泊,不知根,不知道父母,不知道家乡,很寂寞……” 欢娘见他竟自己拉起家常,聊起来心事,也是很惊讶,却被他拨动了心,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时之间,也就不动弹,安静下来。 郑爵盯住欢娘眼神,轻轻地叹了一小口气,继续说:“可我还记得一些人一些事,怕是下半辈子也再难得忘了。”不是说记忆都没了么,到现都还没记齐全郑家人,怎么还能记得一些人一些事? 49、结局章(全本完结) 欢娘奇怪,却也不好细问,郑爵也不仔细说,突然问:“你可试过被人冤枉?” 欢娘不解,郑爵叹气:“这滋味儿可真是不好受。尤其被喜欢人冤枉,想解释,却一世再没机会,可真是难受。” 欢娘被他说得心肉抖着,越来越糊涂,却又觉得有种隐隐有种讲不出感觉,他却将她手腕子一抓,眼色似有深意:“你若想留下来,就算我娶了别人,也不会叫你过一天苦日子。” 欢娘胸口气息一空,挣出手:“若妾身不愿呢?” 郑爵赫然一笑,不无苦涩:“那我又怎么能强求你。” 欢娘被他越弄越糊涂,弄不清楚他到底如何了,自个儿不过是个奴籍妾侍,随便哪个人都能来强求,这小公子之前也是死咬着不放,怎么现反倒软下来了了。 他终是将她一放,慢道:“改日去官府,我替你解了契,从此你是良家妇人,你想回肇县,我便差人送你回去。”说完便起身走了。 这日以后,再不曾来。 春日来得早,京城郑府住了两月后,郑爵如承诺,没有食言,去官府与她结了主仆约。 欢娘就此除掉了奴籍,虽是今后日子不知如何,却也算是有了个希望,到底不必再事事听从别人,一世为逢迎曲意承欢,为人奴婢。 她想,这样自己,也许才是真正生活开始吧?从前那些,全当是一场又一场没做完梦而已。 出了官衙时,天高地大,阳春暖风吹过来,吹得人心窝子都是暖,一口空气呼进来,这才是真正自由空气,欢娘腰杆儿都挺直了,心开了。 郑爵并没跟来,派了个府上老家奴跟着办理,又叫家人备好了马车,停城门口,嘱咐老家奴办好手续后便直接将欢娘送到城门口。 临出门,欢娘正要登车,被老家奴喊住。她转头,被老家奴拉到一旁,老家奴掏出一张白色纸张,低低道:“这是郑大人给欢娘。” 欢娘接过来,竟是一张票面,是全国连锁一家大型银庄,遍地都有兑换铺行,再一看面额,那一笔银子竟是普通人家一家四口五年间口粮。 老家奴见她错愕,催促她将银票折叠起来,藏紧了,又嘱:“大人不敢给多了,娘子毕竟年轻,身边没有男人,怕被人觊觎,但大人说了,今后娘子乡间若再差用度,再来信儿,能帮定帮。” 这还不叫多?欢娘惊奇,不敢收,老家奴硬塞给她手上,她也只得收下。 郑爵待自己好缘故,今生怕也难知道了。依他深沉性子,怕也是不会告诉自己。 那就只好祝这旧日主子步步高升罢。欢娘对这个郑爵并无特别好感,也无恶感,多日没见,甚至连他长相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但现却有种老熟人感觉,莫非是钱财叫人拉近距离?她自嘲笑,但这银子,确实又是立足之物。 赶车人扬鞭一挥,马车朝大前门外驶去…… 刚出了城门哨岗,还瞧得清楚城门口守卫与兵士,欢娘觉车子听了,赶车回头喊道:“娘子,似是熟人!”欢娘撩帘探出脸,不是别人,竟是霍家左婆子,还牵着霍涓涓。 几月不见,小女孩个头长高了一些,眼神仍然有些冷漠,但却松开左婆子手,迎上来:“欢姨娘。”欢娘料不到她这样唤自己,勉强挤出笑意:“我再不是你家姨娘。”霍涓涓还没开声,左婆子却突然扑上来哭道:“姨娘不如回去看看我家爷吧,一夜夫妻百日恩啊,总算您也是咱们家里呆过。” 霍涓涓眼神软下来,并没讲话,却有松动。 欢娘冷笑:“我吃他用他受他宠,可该还也还了,从头到尾都没抱怨过,连孩子也给了一个,只是他没福气,害了他自家人手上,我和他还有什么恩呢?”说完,催促马车扬长离开。 回到车厢,马儿奔腾起来,带起一阵风,吹进窗内,欢娘脸上发痒,小虫爬。 * 回到肇县,欢娘下了乡,与赵阿九夫妻结为邻居,平日以兄妹姐妹相城,想来想去,拿出郑爵赠送那一笔钱,买了两块地,赵阿九帮忙下,盖了个瓦房,自立女户,再过两月,又找牙行,挑买了一爿小花圃,将原先郑家学识用起来,做些花卉买卖,日子一久,事务慢慢顺手了,倒也是过得充实。 赵阿九总说要托镇上婆子给欢娘寻个好亲事,总得要个男人顶门户。时间久了,妙姐也会玩笑两句。 欢娘每到此时都是赶紧推拒,妙姐儿不懂为什么,赵阿九却略有所闻,试探:“姐姐是不是还想着……” 怎么会?欢娘每到此时,又赶紧否认。赵阿九叹气:“那就好,听闻那郡王底下大红人儿,自从没了手臂,终日不事生产,已经形容废人,已经官场消失匿迹了……” 欢娘眉毛一动,什么都没说。 欢娘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与妙姐结为邻居,但如今确是如此。 每日空闲下来时光,看着病情渐好妙姐跑来自己院子内绣花织帕,她觉得从未有过充实和温暖,但是那一片充足温暖背后,却有一种怪异空虚。 她不知道这种空虚是什么,直到一日像平时一样看着妙姐做活儿,妙姐抬手抹了抹她眼角,她才发觉竟是流泪了。 不想让妙姐儿看见惧怕,欢娘匆匆出了院子,为了压住心绪,抱起一束水芙蓉给铺子送货去。 那是镇上开张一家香铺。 做了两趟生意,这老板虽是人,许多地方不熟,但十分诚实好学,总拖人来问花卉知识,每次交易也童叟无欺,绝无欺骗。 今儿那香铺生意忙,一贯来欢娘这儿拿花工人没来,欢娘亲自跑一趟,给他家送去。 到了香铺,果然是出出进进,人多得很。 欢娘笑着沿路道着“生意兴隆”进去,掌柜见过欢娘一次,高声喊:“哟,老板娘来了!” 欢娘见他们忙,也就帮着搭手,将花种捧进去,掀开帘子,进了内院天井,听里面传来声音:“……今天账目……” 声音异常熟悉。 她脚下一滞,身子一颤,停了当场。 那声音又响起来:“花圃那边,钱银都可付了她了?” 欢娘喉咙一动,将花放院子内石头桌子上,转身要走,碰着角儿,顿疼得喊出声。 里面人听到动静,飞出来。 她忍住痛,拼命朝门外走去,却被后面人追上来,还没跨出门槛,有人从后面搂住自己,低呼:“既然来了,走这么!” 声音还是那样,略带跋扈,可抱住自己,却只有一只手。 欢娘眼睛一涩,被人活活掰过来,正对上面前男人脸。 已是多久没见他了?那张可恨脸啊,却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瘦了许多,很憔悴,官服脱了,换成了商人丝绸长袍,倒有几分文质彬彬,空荡荡那一条袖子,叫她眉头一蹙,终是眼眶子,半天,才别别扭扭地道:“我如今可是良家女——” 霍怀勋一只手臂箍住她,再不放过了,唇角却卷起笑意:“那好,正好当妻。” 哭就哭吧,反正好日子就得来了——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46,47是两个小番外,可看可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