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庄》 圣域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1 打扫完附近的指定垃圾集中处回来时,两名妇人正站在我租来做为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前交谈。一位是斜对面「柳药局」的老板娘,另一位年纪与柳太太相仿,偶尔会在药局看到她。 「杉村先生,早安。」 「辛苦你值日打扫了。」 三十八岁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叔」,但在大叔我的眼中也是「大婶」的两人,朝气十足地向我寒暄。 「早安。」 「这位是盛田女士。」柳太太介绍她的朋友。「跟杉村先生一样,都是竹中家的房客。」 「我住在『竹中粉彩大楼』。」 柳太太系著围裙,盛田女士则是穿薄大衣配贴身长裤,肩上搭著皮包,也许正要去上班, 「竹中粉彩大楼」是房仲商一开始推荐我的单身人士公寓,因此盛田女士应该是单身。 「不好意思, 一早就来吵你。」 现下是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二,早上刚过六点半。 「要是白天过来,担心会打扰到你工作。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请说。」 「其实是有点事想拜托你。」 这幢租来的房子,(在房东宽大的同意下),我将一楼改建成事务所,可直接穿鞋进入,但毕竟是屋龄四十年的木造双层建筑,外观完全是普通的民宅。透过玄关拉门窥见屋内,盛田女士浮现讶异的神情。 另一方面,柳太太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改建完毕,刚搬进来时,二楼的和室跳蚤成灾,承蒙柳药局和柳太太的诸多关照。 柳太太迅速走进事务所的会客区,打开墙边的小型天然气暖风扇,开口道: 「杉村先生,不必麻烦,我向『侘助』订了咖啡和早餐。」 迅速周到。托她的福,似乎能省下一次早餐钱。好了,她到底要拜托我什么事? 尾上町位于东京都北区的东北部,隅田川上游就在附近,自从在此落脚,开始现在的工作后,我拥有两种名片。 一种印的是「调查员 杉村三郎」,另一种是「杉村侦探事务所 杉村三郎」,手机和电子信箱都一样,但后者还附上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我称为「事务所名片」。 「调查员」的名片,是承包「蛎设办公室」业务时使用。「蛎壳办公室」是一家调查公司,这个管道为我带来独立创业的契机。事务所的名片,主要用在自行承接的案子上,我在今年一月十五日开业,勉强撑过十个月。目前送出名片的机会,调查员的名片占压倒性多数。如果没有「蛎壳办公室」这条救命索,我恐怕连这幢老房子的租金都付不出来。 我生长在山梨县的山间小鎭,上大学时来到东京。毕业后进入童书出版社工作,与担任编辑时认识的女性结婚,转职到她父亲领导的「今多财团」巨大企业集团。我和妻子生有一个女儿,但结婚十一年后离了婚,恢复单身,也辞去在今多财团的职务。 儿时梦想的未来,早就不复记忆,结婚、离婚姑且不论,在三十八岁成为私家侦探,根本完全超乎想像。对于一个生长在山中果园的孩子来说,私家侦探这个职业,跟太空人一样毫不现实。 私家侦探这一行,往后能坚持多久,仍是个未知数。总之,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协助我击退跳蚤大军的大恩人柳太太,即将成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第一号委托人――我怀才不遇的事务所名片,终于获得登场的机会。 「看到鬼?」 「没错。」 算是这一类的事,对吧?柳太太向盛田女士点点头,寻求同意。 「嗯。抱歉, 一大早就讲这种奇怪的事。」 「哪里奇怪?除了看到鬼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杉村先生,你说是不是?柳太太转向我。 「死掉的人还活著,四处乱晃,不就是鬼吗?」 「呃,不一定吧。」 (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著,那就不是鬼了。若是死人复生,不是超自然现象,便是吹牛皮。 「我只看过一次。」盛田女士扭捏起来。「所以,不能说那鬼四处乱晃……」 「不过,你清清楚楚看到脸了吧?」 「是啊……」 这时,咖啡和早餐送达。 「早安,让各位久等了。 「老板,好慢喔。」 「抱歉,打工人员临时打电话请假, 一时忙不过来。」 「侘助」也在尾上町,位于崭新公寓的一楼,是一家拥有红色遮阳篷,十分抢眼的咖啡厅。老板水田大造在我任职「今多财团」时,在同一栋大楼经营名为「睡莲」的咖啡厅,我是常客之一。 决定辞职后,我去向老板道别,他却提及「睡莲」的租约也快到期。 ――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满腻的,不如换个新环境。搬去杉村先生附近好了。你会想念我的热三明治吧? 我以为这只是玩笑话,没想到通知老板我落脚此地,开设事务所后,他居然眞的说要到附近开店,接著找好地点、签约装潢,在五月初迎来「侘助」的开幕。 老板冲的咖啡和红茶都极为芳醇,轻食十分美味,尤其是热三明治,是人间极品。不过,和光靠上班族午餐钱就能支撑的「睡莲」不一样,这一带是住宅区,不管离最近的车站,或快速道路的环状七号线皆有段距离,我忍不住(瞥开自身的处境)担心起他的生意。然而,老板顺利虏获客人的胃,还雇用「睡莲」时代没有的打工人员。 「咦,早餐怎么只有两份?」 「不是两份吗?」 「我点的是三份啊。老板,今天早上眞有这么忙,忙到你都昏头了吗? 「打工的临时请假嘛。」 他与成为常客的柳太太的对话,甚至有种老相熟的味道。 「眞没办法,那我去帮你一下吧。」 「柳太太,你不用顾店吗?」 「我们九点才开门。」 柳太太速速决定,催著老板离开事务所。 「杉村先生,详情你就问盛田女士吧。我会再回来,拜托你了。」 老板瞥向我,使了个眼色。从「睡莲」时代开始,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他都是个顺风耳、情报通,也喜欢凑热闹,应该很好奇是什么事吧。 玄关拉门顺畅地关上,我对盛田女士说:「来吃早餐吧。」 今天的早餐是起司吐司搭配马铃薯沙拉。 「不好意思……」 盛田女士缩了缩脖子,为我从保温瓶里倒出咖啡。 「其实没什么详情,眞的只有刚才说的那样而已。」 「竹中粉彩公寓」是精致的双层公寓,一、二楼各有三户,盛田女士住的是二楼的二○二室,正下方是一0二室。 「那里本来住著一个叫三云胜枝的老奶奶,不过今年春天,约莫是三月中旬,她去世了。」 一0二室暂时成为空房,现已住进新房客。然而,上周四盛田女士外出时,看到长得和三云胜枝一模一样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和推轮椅的年轻小姐有说有笑。 「当时要是直接走上前,跟她打声招呼就好了。」 盛田女士似乎吓一跳。 「长得非常像,但肯定是认错人。因为三云奶奶早就过世。」 然而,盛田女士却忘不了此事。跟三云胜枝如出一辙的老妇人,那副笑容令她耿耿于怀。 「所以,我昨天下班绕去柳药局,和柳太太提了一下。她认为实在古怪,一定要找杉村先生谈谈。」 ――毕竟他是私家侦探。 我是这个町的新人。尾上町很大,人口密度也高,大部分的居民我都还不认识。我只挂上「杉村」的住家门牌,并未挂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抬出私家侦探,马上就获得你的信任吗? 盛田女士微微一笑: 「柳太太说,杉村先生是正派人士,以前在大企业上班……而且,你是町内会的治安干部吧?我在传阅板上看到你的名字。」 原来这个身分更值得信赖吗? 「那是房东带我去向町内会会长打招呼时,顺势答应下来的。」 尾上町的町内会长是一名退休教师,在家里开设补习班,他是个身材壮硕慑人,态度也十分强势的绅士。 ――你这个年纪的人都不愿意担任干部呢。单身又是自营业,你时间上应该比较有弹性吧? 我的职务就这么决定。 「不过,这点小事用不著麻烦侦探吧?」 「哪里的话。」 收拾餐具后,我取出便条本和原子笔。 「我稍微笔记一下。不好意思,盛田女士的芳名是?」 「啊,我叫盛田赖子。」 「冒昧请教芳龄是……?呃,目前是以盛田女士的感觉为基准,也就是说……」 「我是昭和二十八年五月生的。」 西元一九五三年出生。现在是二0一0年十一月,等于是五十七岁。 「在你眼中,三云胜枝这名妇人,也是个『老奶奶』?」 盛田女士的双眸一亮,「以我的感觉为基准,就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这倒也是,从外表来判断年龄都是如此。唔……」她思索片刻,「我没问过三云奶奶的年纪,不过在我看来,和我母亲差不多。我母亲出生于昭和五年,若还在世,就是八十岁。感觉是这个年纪。」 完全是长辈、老奶奶。 「三云奶奶虽然瘦小,并不是弱不禁风,不用拐杖也能照常行走。啊,所以,我才会认为只是容貌相似。」 「上周四你看到的妇人坐轮椅,对吧?」 「对……可是……很难讲,到了那种年纪,一点小意外就容易骨折。」 盛田女士说著,仍颇为迟疑。 「好的。那么,虽然有些直接,我们先设想可能的情况吧。三云胜枝女士在今年三月逝世,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 「不可能。」盛田女士立即回答。「管理员明确地告诉我,三云奶奶过世了,还问我有没有借三云奶奶什么东西。因为房东要清空她的住处。」 实际上,几天后一0二室就成为空屋。 「『竹中粉彩公寓』是巡回式管理吧?」 「对,你怎么知道?」 「租下这里之前,房仲商向我介绍过。」 「哦,那你不妨问问管理员,他应该知道状况。」 我笔记下来。 「你和三云女士很要好吗?」 「要好……」盛田女士寻思起来。「唔,算得上要好吗?『粉彩公寓』住的都是单身人士,邻居之间不太会打交道。在房客中,嗯……算是要好的吧。」 两人在公寓前或超市偶遇,会聊上几句。有时盛田女士出门上班,「三云奶奶会说今天要去看牙医,配合我出门的时间,一起走去车站。」 盛田女士不曾踏进对方的住处,也不曾邀请对方到家里。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三云奶奶搬来时,向我打过招呼。」 ――我是刚搬进你楼下的房客。我这把老骨头,应该不会吵吵闹闹,若是打扰到你,还请多多包涵。 「礼数眞周到。」 「嗯,她给人的印象真的不错。」盛田女士微笑。「由于我父母都不在了,一想到那么瘦弱的老奶奶独自住在楼下,不禁有些心痛。虽然是多管闲事,不过,当时我想著要随时替她多多留意才行。」 这话从相貌浑圆善良的盛田女士口中说出来,恰如其分。 「话是这么说,但我平日上班不在家,假日也经常出门办事,根本没办法替她留意什么。」 「盛田女士是做哪一行?」 「我在印刷公司上班。事务所员工很少,所以经常加班。」 「眞辛苦。」 「总比失业好。」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凝重。 「只差几年就退休了。往后的事,光是想到眼前就一片漆黑,我都要自己别去想。」 我顿时沉默,她害臊地笑。 「不好意思,我的事不重要。」她又接著说:「我刚才形容为『瘦弱的老奶奶』, 不过三云奶奶感觉并没有严重的宿疾。因此,那时我问管理员,三云奶奶看起来明明十分健康,怎么会去世?管理员表示,他也不清楚。」!这么一听,确实有些启人疑窦。 「我会仔细询问管理员。三云女士有家人吗?」 「依我所知,她从未提起家人,也没有看似家人的人来访。」 「你在『粉彩公寓』住了很久吗?」 「十一年,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她轻轻一笑,「三云奶奶住的时间较短,约莫一年半。明明这里能长久住下去。靠年金生活的老人家,我们房东似乎都不收礼金和续约金(注)。」 (注:在日本,租屋时房客会给房东一笔礼金,全额约为一至二个月的房租,不会退还。续约金则是在续约时支付给房东的谢酬,性质与礼金相近。礼金和续约金皆无法律根据,完全只是惯例作法。)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粉彩公寓」和我这幢老房子的屋主竹中家,是当地的大地主,尾上町四成的土地属于竹中家,即使对老人家破例慷慨,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收入。 「三云奶奶很感谢房东。」 盛田女士在面前合掌。实际上,当时三云胜枝或许也是相同的反应。 「我一样是独身女子,父母逝世后,老家卖掉,要租房子时,遇到许多困难。幸好碰上竹中先生这么有良心的房东。」 「你本来住在哪里?」 「赤羽市内。父亲在我四十岁、母亲在我四十五岁时过世。虽然想一直住在原本的家……但弟弟和弟媳没好脸色。」 恐怕是遗产的问题吧。 「很遗憾,这种情形颇为常见。」 「是啊。」盛田女士应道。「光是愿意公平分配遗产,我弟还算是有良心。弟媳吵得可凶了,认为长男有权利分到更多遗产。」 她的语气头一次带有酸意。 「那么,回到上周四吧。你在哪里看到长得肖似三云胜枝女士的人?」 盛田女士眨眨眼,「对,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她说是上野车站。 「那里是叫公园口吗?靠近动物园和美术馆的出口。」 「是的,我知道那里。」 「就在那里的验票口外面,所以是在路边看到的。我有事去那附近,正往车站走,发现坐轮椅的老奶奶在前方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变绿灯,她就过了马路。」 由于是晴朗的下午三点,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吗?」 「这个嘛……」她眨了眨眼。 「啊,膝上盖著薄毯,另外,她化了妆。」 盛田女士十分诧异,才会仔细观察。 「住在『粉彩公寓』时,我从没见过三云奶奶化妆。可是,那天她至少画了眉毛,还搽口红。」 「发型呢?也不一样吗?」 盛田女士目不转睛地看著我。 「她染了头发。住在『粉彩公寓』的三云奶奶,头发一半是白的,坐轮椅的老奶奶头发却染过,不是纯黑,感觉是灰色系。」 「这样啊。」 「实在令人惊讶。这么一问,我还眞的想起来。」 有时是眞的想起来,但也可能是编造出记忆,或与其他记忆混淆。 「所以,跟我认识的三云奶奶相比,那个老奶奶整体上时髦许多,似乎更有钱、有闲。」 「嗯,我懂你的意思。」 踏进事务所后,盛田女士第一次露出没自信的眼神。 「果然是我认错人吗?」 「还不清楚。刚提到有人陪著她,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就现代的女孩。」 「二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 「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染著明亮的茶发,类似大波浪的中长发。」 「她是什么打扮?」 盛田女士彷佛凝目观察著眼前的空间: 「牛仔裤、外套――不对,那叫什么?不是一般女孩穿的,好像有特别的名字。虽然是外套。,可是不便宜我在电视上看过演员穿,上面有花俏的布章……」 「运动外套?」 「不是,是别的名字。」 「轰炸外套?飞行外套?」 「啊,对了!就是飞行外套。」 我点点头,记下来。这么一来,不太可能是看护机构的员工。这种身分的照护员,陪同被照护者外出时,应该会穿一眼就能辨识的制服。 「飞行外套挺贵的吧?连中古衣价格也相当惊人。」 「如果是珍品的话。」 「所以,那个女孩一定也是……呃……。怎么说……」 盛田女士寻找著恰当的形容,我停笔静候。 「可以说是家境富裕吗?」 没穿金戴银,但很有钱。 「不过,轮椅上的老奶奶,看起来眞的就是三云奶奶。」她仿佛在告诉自己。 「虽然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不过她跟年轻女孩交谈的表情和动作,怎么看都是三云奶奶。」 这是比外貌相似更重要的线索。 「应该要知道的事,我大致上问完了。我会先去找管理员打听。」 「真不好意思。仔细想想,这也许是我去问问就能解决的事。」 「才不会,当然是交给专家比较好。」 吓我一跳,柳太太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们谈到分财产问题的时候。」 当初装潢时,玄关的拉门连框都都换过,开关极为顺畅,无声无息。以后我得留心点。 「『侘助』那边忙完了吗?」 「客人还是很多,我找侄子去帮忙。好像是最近登上杂志的缘故。老板也眞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眞教人头疼。」 柳太太拿起保温瓶,「空啦?对了,杉村先生,你不打算做生意吧?根本没提到费用。」 我正要提。 「目前听来,不是需要收费的大事。」 「讲这种话,小心这家事务所很快就会撑不下去。总之,那叫什么……不是押金……聘用金?」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五千圆钞票,放到桌上。 「算个整数,就这张吧。然后,酬金的部分――」 「不,到时再……」 「一年如何?」 「什么?」 盛田女士缩起身体,又说一次「眞对不起」。 柳太太强势地继续道: 「垃圾集中处的打扫值日,替你轮一年,如何?」 「这……」 「要是调查起来很麻烦,就延长成两年。超级麻烦的话,就三年。可以吧?好,就这么决定。」 在我的故乡也是如此,当地的欧巴桑所向无敌。 「早餐算我请客。」 「不行,不行,我来付。」盛田女士说。 「别这样,是我提议的。」 「太不好意思啦。」 「对了,盛田女士,你上班要迟到喽。」 听著两人争论,我写下「聘用金五千圆整」的收据。 2 地主竹中家光是在北区,便拥有五栋公寓和两栋透天厝。这些出租物业的管理,交给田上新作一手包办。他就是我们的巡回管理员。 公寓需要定期清扫周边环境和清理垃圾,但独栋的出租房屋,由房客自行负责清洁,因此我有一阵子没见到管理人,不过他曾告诉我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我一拨号,管理人立刻接起,劈头就问:「哦,果然不行了吗?」 「什么?」 「热水器。」 我租的老房子,中央热水器似乎大限将至。 「不,幸好热水器没事。其实,我是为了工作联络你。」 「工作?杉村先生的工作吗?」 太好了!他相当替我开心。 「那我去你那边,顺便查看排水沟。」 听到公寓或物业管理员,一般都会联想到大叔般的外表,但我们的巡回管理员不一样。他比我年轻,三十一岁,热爱健身和运动,体脂率(推测)只有一位数,执勤时总在光头上绑条头巾,穿著胸口绣有「管理员」三个字的工作服。 田上驾驶著他的业务用车――后面装设工具箱的五段变速自行车过来。 「你好,我先去瞧瞧排水沟。」 进行调查中,一般不能透露委托人的身分,但这次盛田女士本人提过「或许我去问清楚就好,于是我直接说出实情。 田上微微睁圆眼,「哇!原来三云奶奶还活著吗?」 「意思是……?」 「那个时候,也就是一0二室变成空屋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很确定她是不是眞的逝世。等等我查一下日期。」 他从腰包取出智慧型手机,开始操作。 「我都用这个记录业务日志。」 「你好认眞。」 「需要查资料时挺方便。」 找到了,他停下手。 「我是在三月二十日清理三云奶奶的私人物品。在那之前,我通知过其他房客,盛田女士没记错。」 ――你有没有借东西给三云女士? 「有什么内情吗?」 田上滑动手机画面,再次确认日期,抬头回答:「再上一个月的二月四日,三云奶奶打电话到我的这个号码。」 ――抱歉,我付不出房租。 「然后,她说……我活得太累,我要去死。声音非常虚弱。」 田上闻言,吓一大跳。 「我立刻说:不可以讲这种话!你在哪里?公寓吗?但三云奶奶只是不停道歉。」 ――东西都帮我丢掉吧。房东和你都对我这么好,眞的对不起。 「那通电话有没有显示号码?」 「是公共电话。」 田上随即赶到「竹中粉彩公寓」。 「我骑自行车冲过去,发现门没锁,大概是想为我省点麻烦吧。屋里收拾得乾乾净净,不见三云奶奶的身影。」 她的住处本来就没什么东西。 「著手整理后我很惊讶,她的住处没家具、没电视、没垫被,也没床垫,连电话都没申请。」 「手机呢?」 「才没有手机呢。我看一下,三云奶奶搬进来是在……」 他又以手机查阅日志,接著道: 「前年,二00八年十二月四日,房东特地关照过,提醒我新房客是没电话的老人家, 要我偶尔去探望。」 我们的房东就是这么好心。 「所以,我特别留心。不过,要是三不五时上门,担心会太打扰,我都趁打扫时顺便去瞧瞧。夏天炎热的日子,就注意有没有开空调。」 「她会开空调吗?」 田上摇摇头,「她说老人家不怕热,真的很热,会去超市吹冷气,厨房里堆满杯面,没看过其他食材。而且, 一年到头都这样。」 杯面一个才九十八圆嘛,田上解释。 「她过得非常节俭,感觉是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 「她有家人吗?」 「我没问过,详情房东比较清楚。还有,清空屋子时,有一些东西不好丢掉,我全交给房东,应该还收著。」 「那就太感谢。」 「要是三云奶奶还活著,就能物归原主。」 虽然有些腼腆,田上开心地笑道: 「实在太好了。原来她没寻短,回心转意。」 「还不清楚是不是眞的。」 「清理屋子时,我不好随便向其他房客乱说,况且不是什么喜事。竹中太太吩咐我告诉其他人三云奶奶逝世,我总觉得心虚。」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田上,你看过三云奶奶化妆吗?」 他愣一下,「化妆?」 「搽口红之类的。」 「不,没有。我上门清理管线时,盥洗室里只有牙刷和肥皂盘。」 住在「粉彩公寓」的三云胜枝,穷困到――或节省到只吃泡面,连洗发精都不买。这样一个老妇人,在二月向管理员倾诉生活穷因,留下一句「我要去死」,消失无踪,然后十一月再度出现,看起来过得富裕又幸福。 眞的是同一人吗?不是长得相似的别人吗? 「杉村先生……」 我从笔记本上抬头一看,田上显得浮躁难安。 「或许我不该多嘴……」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我觉得三云奶奶有点像在跑路。」 跑路? 「你是指,有人在追她?」 「只是随便乱猜,但我当下想到的就是欠债。所以,我猜她是不是连夜从哪里逃离,流落到『粉彩公寓』,东西才会那么少,然后就这样空无一物地生活。」 「搞不好情况不妙,又必须马上逃离?」 田上点点头,「我看过几个这样的例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也会向房东打听一下。」 「关于公寓的事,要找彩子女士。」 竹中家位在邻町,三代同堂,除了户主竹中夫妻以外,还有大女儿夫妻一家、大儿子夫妻一家、二儿子夫妻一家,及单身的三儿子和二女儿。 约莫是对我感兴趣,签约当天,房仲商将我介绍给他们全家,但我记不得每个成员的长相、名字和序列组合。房仲商和田上这些与竹中家相关的人员,为了避免混乱,私下都以代号来称呼。 「彩子女士是哪位?」 「二号媳妇啊。」 这是指二儿子的妻子。虽然失礼,但这样称呼确实方便。顺带一提,代号是柳太太取的。不过,她不是记不住,只是觉得好玩。 竹中彩子(二号媳妇)是身材苗条的美女。 ――私家侦探?就是像马修.史卡德(注)吧。 (注: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是美国小创家劳伦斯.卜洛克(wrence block,一九三八~)笔下的私家侦探角色。) 初次见面,她一脸兴味十足。 我非常喜欢推理小说。 不好意思,谁是史卡德?」我一问,她笑著借我几本口袋书。那是美国的私家侦探小说。 之后,竹中家二号媳妇与我便亲近起来(当然,完全谨守房东媳妇与房客的分际)。此刻也不例外,一听说缘由,她立刻搬出一个小纸箱。 「不动产契约全交给诸井先生处理……」 这是指曾为我仲介的不动产公司社长诸井和男。公司的名称有点搞笑,叫「诸诸房屋」。 「要是连房客留下的物品都请他保管,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暂时收在我们家里。」 原来三云奶奶还活著啊,她低喃。 「还不清楚。我能打开看看吗?」 「请便。」 竹中家很大,但并非豪宅。这里的土地本来就大,最早是边缘有栋双层房屋,配合孩了们成长逐渐增建,最后成为风格独特的拼接大屋。像我这种并非贵宾的客人,通常会带到拼接屋角落的一个房间。这里设有简朴的会客区和档案柜,墙上挂著神秘的抽象画,有时会更换。据说是就读艺术大学的三儿子的大作。 「没有衣物。不是三云奶奶拿走,就是不想被人看到,先丢掉了吧。所以,这箱子里的――这么讲不太好听,只是一堆不要的东西。」 确实如此。用过的信笺组、没水的旧钢笔、空的零钱包、交通安全护身符、随身针线盒、铃铛小吊饰,镜架弯曲的老花眼镜,唯有平装书尺寸的布书套,还装在薄塑胶套里,也许是新品。 「清洁剂、刷子、洗衣夹之类丢掉了。」 几双拖鞋和鞋子,也都送去垃圾集中场。意外地,难以丢弃的是一条盖被、毯子和两枚座垫。 「还很乾净,晒过后换了被单,捐给町集会所。」 「你记得三云女士是怎样的人吗?」 「记得。签约时,是我和婆婆到场。」 她是个娇小的老奶奶。 「如果她活著就好了。」竹中家二号媳妇表情有些苦涩,「要是过得不错,怎么不来跟我们打声招呼?」 「你们对这名房客特别优惠吧?」 竹中家二号媳妇点点头,「免押金、礼金,还免保证人, 一开始的房租也等她年金入帐再支付。而且,我婆婆借她两万圆,暂时充当生活费。」 当时,三云奶奶几乎快流落街头――她压低声音。 「来到『诸诸房屋』时,三云奶奶只带一个包包。」 面对明显经济困窘、别有隐情的三云胜枝,「诸诸房屋」没拒于大门之外,而是为她介绍竹中――有个善心的房东。 然后,竹中夫人和二号媳妇前往「诸诸房屋」。 「一看到三云奶奶,我就知道婆婆不会拒绝,果然如此。」 不过,她们问出相当深入的内情。 「你问我记不记得那位老奶奶的长相,我没自信,不过她的经历我倒是记得。我实在太震惊,世上居然有那么狠心的女儿,会那样对待母亲。」 竹中家二号媳妇的表情变得严峻。 「三云奶奶丈夫早逝,和女儿相依为命。她一个女人家,努力将女儿拉拔到高中毕业。」 女儿毕业后找到工作,结了婚,但在快四十岁时离婚。 「由于没孩子,她一个人回到三云奶奶那里,后来也没再婚。」 ――或许是太寂寞。 三云女士这么告诉她们。 「她女儿迷上奇怪的东西,愈来愈不可自拔。」 「迷上奇怪的东西?」 竹中家二号媳妇皱起眉,「当下我听不太明白,现在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是属于算命那一类吗……」 总之,是迷上一个会吐出「神谕」的「大师」,捐钱给他。 「噢,这种情形颇常见。」 今天第二次产生相同的感想。 「我婆婆认为『一定是敛财宗教』。」 女儿将赚的钱都捐出去,执拗地逼迫母亲布施给「大师 」。三云胜枝不愿意,两人便闹翻。 「最后,女儿投奔『大师』。不晓得是去当情妇,还是弟子。」 那是二00八年十二月,约一年前的事。 「麻烦并未就此结束吧?」 「是啊。」 为「大师」散财的女儿,继续回来找母亲要钱。三云胜枝不愿意,她就擅自取走钱包或抽屉里的现金,或变卖值钱的物品。 「还有,那个女儿啊……」 竹中家二号媳妇换上不齿的口吻,表情像吃到酸东西。 「听说嘴巴非常厉害。她会等到三云奶奶年金入帐的日子,才上门要钱, 一下哭、一下求,胡扯么奉献净财给『大师』,也是为母亲消业积福。三云奶奶在我们面前说到快掉泪。」 ――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宠孩子,只是笨。女儿多说几句,就硬不起心肠拒绝她。 「那女儿还说『妈不借钱给我,我就去找小额信贷』。」 ――居然想去干那种傻事,我吓到脑袋空白。 「三云奶奶把压箱底的老本,三百万圆的定存解约,女儿全拿走。」 再么样都太傻,―― 竹中家二号媳妇语带叹息,就像在为自己不平。 「现在的小颔信贷又不可怕,女儿说要借,就让她去借嘛。」 「在老人家看来,小额信贷等同高利贷,非常可怕吧。」我安抚道。 不过,积蓄遭到抢夺,年金三不五时受到榨取,生活陷入困境是迟早的问题。即使是难以拒絶女儿的三云胜枝也忍无可忍,大骂「我要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撕破了脸。 ――那约莫是十月初。 「没想到,女儿居然说要先分遗产,拿走她年金帐户的提款卡。」 三云胜枝急忙办理帐户变更,可惜晚一步,帐户被提领一空。加上水电费迟缴,经常拖延房租,管理公司下达最后通牒。 ――要是遭人扫地出门,简直比死丢脸。 于是,三云胜枝逃离住处,暂时投靠朋友。然而,寄人篱下的生活无法长久。 ――只要一.五坪大的空间就好,我想著能不能租个地方栖身…… 十二月四日,三云胜枝摇摇晃晃地踏进「诸诸房屋」。 「三云奶奶刚结婚时,丈夫的公司宿舍就在这一带,她还算熟悉。」 ――我很怀念从前。 所以才会流落到这个町吗? 田上猜对了,三云胜枝眞的在跑路。不过,索讨金钱的不是债权人或高利贷,而是亲女儿,因此更加难缠。 「竹中小姐,记得三云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竹中家二号媳妇眨眨细长的眼,「不记得。这么说来,三云奶奶没提过。」 眞是疏忽了,她十分懊悔。 「意外地都是这样的,毕竟只要说『我女儿』、『你女儿』就懂了。」 「明明会是个线索,眞对不起。」 「不必在意。况且,三云女士的女儿不一定仍用本名。」 竹中家二号媳妇怪叫一声: 「我第一次觉得杉村先生像正牌侦探。」 「这箱子方便交给我保管吗?」 「请,我会跟公婆说一声。」 房东夫妻正出国旅行。 「去塞纳河古堡八日游。」 「提到古堡,是罗亚尔河吧?」 「是吗?」 「还有一件事,三云胜枝女士搬进『粉彩公寓』时,有没有留下先前的住处资料?」 「我们请她填写迁入申请书,文件应该在诸井先生那里。」 我抱著纸箱,辞别竹中家。 罗亚尔河古堡之旅――我曾和离婚的妻子讨论过这项行程,希望哪一天能同游。 ――等到我们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再一起去吧。 想起不该想起的事了。 3 「诸诸房屋」有限公司,位于京滨东北线的王子车站前,一栋大型住商大楼的一楼。上门一看,幸运的是诸井社长在办公室,很快理解我的来意。 三云胜枝在「粉彩公寓」的迁入申请书上填写的原先的住址,是江东区森下町的 「森下安洁公寓」二○三室。森下町,是邻近隅田川下游的老街。 「当时你联络过这里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接触。万一害三云女士又让她女儿找到就糟了。」 诸井和男社长的外貌,是典型的日本中年上班族,但一戴上墨镜,立刻变得像「道上兄弟」。对房仲商来说,有时相当方便。 「杉村先生,如果你要去那里,先吃午饭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咖哩店。 「原来三云女士仍活著啊…………」 「不,还不清楚。」 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不认为盛田女士看到的是长得相像的陌生人。我正觉得他们心地真是善良,社长便笑道: 「我才不是老好人。当时我就觉得挺可疑,因为我也接到三云女士的电话。」 原来不单单打给田上。 「她蚊子般轻声说没钱,付不出房租,活著也没意思,所以要去死。电话随即挂断。」 电话是打到公司的代表号码,来电显示一样是「公共电话」。 「你觉得什么地方可疑? 诸井社长立刻回答:「因为她的房租都定时缴纳。」 三云胜枝从未迟缴「粉彩公寓」的房租。 「付不出房租跑掉的人,通常会先出现迟缴纪录。然而,三云女士每个月都按时缴交房租、彩子小姐没提到这一点吗?」 诸井社长表示,如果房客迟缴租金,他们会马上向负责公寓出租事务的竹中彩子报告。 「就是竹中家的大媳妇。」 「彩子小姐是二儿子的太太。」 「咦,是吗?那一号媳妇是麻美小姐吗?」 就像这样,我们一下便搞糊涂。 「接到电话后,我们根据契约上的条文,等待超过一个月,才清空一0二室,完全符合规定。」 由于没收到下个月的房租,解除租赁契约,清理遗留的物品。 「你们考虑过向警方通报三云女士失踪吗?」 诸井社长明确回答: 「二号媳妇问我是不是该报警比较好,但我制止她,认为最好不要。」 「那么,从之前的住址来看,是江东区公所的辖区吗?你们没去询问,确认有无收到三云胜枝的死亡通知――」 「才没有呢,我们不会这么多事。」 记得三云胜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社长拿著咖哩匙,思索三秒。,「sanae,汉字应该是一般的『早苗』。」 「三云早苗是吗?」 「大概吧,毕竟都离婚回去跟母亲住了。啊,也可能没从夫姓改回旧姓。」 要看离婚时的状况。 「杉村先生,你瞧瞧申请书的附件,有三云女士的健保卡影本。」 我翻阅社长递出的薄薄档案,确实有健保卡影本。 「昭和十五年五月出生……」 「对。一九四0年出生,所以搬进『粉彩公寓』时是六十八岁。现在还活著,就满七十岁。」诸井社长苦笑。「不是盛田女士不会看人,其实我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三云女士,也觉得她是年近八十的老奶奶。她外表眞的很苍老,恐怕这辈子就是过得那么苦吧。」 ――我就知道婆婆不会拒絶。 我渐渐体认到二号媳妇这句话的含意。 「那个年代死了丈夫,一个 人外出工作,将孩子养到高中毕业,实在是非常辛苦。当时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社会福利。」 「三云女士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在成衣公司工作。结婚时辞掉工作,丈夫过世后又回去公司,一直做到退休。」 社长「嗯,嗯」点著头,渐渐想起来,注视著我说: 「竹中家善待那样的老人家,是件好事。不过,我毕竟是生意人,即使有年金可付房租,也得弄清楚她能领多少。」 「这我当然明白。」 「她重新进公司后,属于计时人员,不是全缴厚生年金(注),缴国民年金的期间比较长,以能领到的钱很少。」 (注:日本年金制度的一种,在五人以上公司工作者需缴纳此种年金,其余纳入国民年金制度。) 可是啊……他不解地歪头。 「再怎么少,年金每两个月都会固定支付一次。在『粉彩公寓』安顿后,女儿也没来讨钱,只是为了钱的问题,不会突然被逼得想寻死。」 我在咖哩香中点点头。 「于是,我设想各种可能性。比方,检查出严重的疾病。」 癌症,或心脏病之类的。 「某些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重病。」 「治疗需要花上大笔医疗费。」 「因为必须对抗病魔,想必会对往后感到不安,然后钻起牛角尖,心想乾脆一了百了。」 在这样的情绪下,打电话给社长和田上,从「粉彩公寓」消失。虽然不清楚是不是眞的死去,不过―― 「不无可能。」 「另一个可能的状况是……」社长表情痛苦得一歪,「三云女士的女儿找到她,或是三云女士自行联络女儿,破镜重圆,啊,她们不是夫妻,不能这样形容。」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过,三云女士可能主动回去女儿那里吗?」 「这就是亲子关系的奥妙之处。她似乎没别人可依靠,她们又是孤儿寡母。」 约莫是在「粉彩公寓」安顿后,三云胜枝感到寂寞,不然就是担心起女儿。 「这是最有可能的。眞是如此,很难坦白说出口吧?我也就罢了,她怎么有脸跟竹中夫人说?」 房东那么照顾她。 「只是默默消失,万一房东报警搜寻就麻烦了,才会说什么『我要去死』,含糊其词,一走了之。」 这都是我猜的啦,社长笑道。 「如果是其他情况,三云女士就算还活著也不奇怪。不过,变得比之前更时髦、有钱,我就不懂了。」 没错,这个问题极为费解。还有,陪著她的年轻女孩是谁? 「关于她女儿早苗信仰的『大师』,你曾听说什么吗?」 诸井社长摇摇头,「反正是骗人的敛财宗教吧。」 和竹中夫人意见相同。 我在咖哩店前和社长道别,前往江东区的森下町。我第一次来,街道井井有条,循著街区告示版一路走去,很快就找到「森下安洁公寓」 那是一栋双层公寓,灰泥外墙,平屋顶,通道和阶梯都在户外,洗衣机也在户外,一、二楼各有有五户,看起来,像是「竹中粉彩公寓」加上几户,再放置二十年后的模样。 户外阶梯靠外面这一侧设有金属信箱,上下两排各五个,一样十分老旧,处处生锈,有些还凹陷。 二○三室的嵌式名牌上标示: 「三云」。 我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走上户外阶梯,按下二○三室的门铃。 一声、两声、三声。第三声「叮咚」响起时,传来开锁声。门系著门链,打开约十公分宽。 「不好意思……」 从门缝间露出脸的,是一名褐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成套的皱巴巴运动服,似乎刚起床,嫌刺眼地眯著双眸。 「抱歉突然打扰,请问三云女士在吗?」 褐发女子眨眨眼,「三云女士?」 她的话声颇沙哑,我应道:「是的。」 「你是哪位?」 「敝姓杉村,来找三云胜枝女士。」 褐发女子讶异地看著我 「找胜枝女士?」 「对。」 「不是早苗女士?」 我努力保持表情不变: 「早苗女士,是胜枝女士的女儿吧?她住在这里吗?」 门突然关上,我在原地等待。 不久,门又打开。这次门链也拿下来,现身的是另一名女子,比刚才的褐发女子更清醒一些。她穿长袖衬衫和牛仔裤,一样留著褐色长发,在后脑绑成一束,三十岁左右。 「抱歉,你是哪位?」 语气俐落。仔细一瞧,她身后除了刚才的褐发女子,还有一名黑色短发、穿热裤的年轻女孩(可能不到二十岁),挨在一起望著门口。 三个人神情都很不安。 「敝姓杉村,是侦探事务所的人员。」 我递出事务所的名片。 「我在找三云胜枝女士,想联络上她。我知道她一直到二00八年十月都住在这里。」 长袖衬衫女子撩起落至额上的一绺发丝,交互看著我的名片和脸。 「侦探事务所?」 「是的。」 「不是管理公司的人吗? 「不是的。」 接著,她问了个超乎我现阶段预期的问题: 「也不是警察?」 我装出适度惊讶的表情: 「你们遇上什么问题,需要求助警方吗?」 我表现出恰当的关心,或许是这样的态度起了效果,长袖衬衫女子瞥身后的两人一眼,回答: 「我们不认识胜枝女士,从来没见过早苗女士的母亲。」 「原来如此。你们是早苗女士的室友吗?」 「嗯,对。」 后面的短发女孩补上一句:「我们是星友。」 长袖衬衫女子猛然回头,仿佛在叫她不要多嘴,随即转回来,掩饰地说: 「是室友。早苗女士也住在这里……」 她眼神游移,欲言又止。我尽力维持恳切的表情等待。 这番努力是值得的,她继续道:「不过她不在。」 「出门了吗?」 「这……不太清楚。」 现场的三人里,她似乎属于大姊头的角色,也因此显得最为不安。看得出那不安已满到杯子边缘,我这样的第三者一问,就会溢出来。 「她大概三个月不见人影。没来『圣域』,手机也打不通。我们不晓得早苗女士去哪里。」 听完她们的话,我拿著长袖衬衫女子翻遍屋子挖出的「森下安洁公寓」管理公司负责人的名片,前去拜访。地址在一站之外的地下铁车站前。 现身的负责人年轻时尚,穿著贴身的体面西装,发型也颇帅气。我说明联络不上三云胜枝和她女儿早苗,正在找她们。 一开始有些鸡同鸭讲,但对方听著,出现狐疑的神色,接著慌张起来。 「那房租呢?帐户还在吧?」 令人惊讶的是,不仅是三云早苗,他以为胜枝也仍住在「森下安洁公寓」的二○三室。这是有理由的。 从他进公司以前,三云母女一直住在「森下安洁公寓」,是模范房客。然而,从二00八年春天起,接连发生房租户头扣不到款的情形。打电话一问,三云胜枝便急忙亲自过来缴房租,但到九月底,她终于开口要求: ――能不能请你们宽限一阵子? 「又不是古装剧的大杂院,办法随便通融。我告 诉她,如果欠缴房租,一个月后就得请她搬出去。那次她似乎设法筹到钱,付清房租。」 可是,十月又扣不到款,电话也打不通。负责人前往一看,二○三室无人应门,天然气总开关紧关,电表也没在跑。由于天然气和电费都没缴交,遭停止供应。这部分和刚刚竹中家二号媳妇说的内容符合。 这时,负责人才联络同住的女儿早苗,而不是找签约当事人三云胜枝。由于紧急联络人填的是早苗的手机,他打过去说明状况,早苗便惊慌失措地冲到管理公司。 ――对不起!我和妈妈吵架,暂时离家出走。妈妈一个人可能管不好钱。 实际上,当时三云胜枝四处投靠朋友,几乎快沦为游民,到了十二月初,总算住进「竹中粉彩公寓」。 三云早苗立即付清欠缴的房租。 ――我想办理变更手续,以后房租都从我的户头扣。 当时事情就这样解决,隔年的二00九年三月,二○三室更新租约时,早苗说: ――我妈年纪大了,能不能改成用我的名义签约?要重新签约也没关系。 取得房东同意(重新签约,又能拿到一笔礼金,何乐而不为?),管理公司便帮忙处理,就这么一直到今天。 连母亲的棺材本都抢夺一空(或者,正因如此?),三云早苗出手却相当大方――暂且不提这一点。 我不像竹中夫人那样心胸宽大,不过,目前我不会揭发三云早苗瞒著房东,擅自找三名室友 (这可能违反租约) 。因为我对这名爱打扮的年轻负责人感到愤怒,但不是他拒绝我的要求的缘故。 「你们知道三云早苗女士的工作地点吗?」 「这类个资我们不能透露。」 如同他说的,现代的不动产管理公司,和古代的大杂院管事的不一样,凡事都以契约为优先,只要违反条文,一律不通融,但也没办法。 然而,三云胜枝是从他进公司以前就住在那里的房客,从未发生重大问题,而且是老人家,某天突然缴不出房租,他却连一句「出了什么事吗?」都不肯关心。 明知对方全靠年金生活, 一旦房租迟缴,却只晓得严加催讨,不肯瞭解状况。更糟糕的是,和早苗谈妥后,即使没联络上三云胜枝,甚至没看见她的人影,却完全没确认:「你和母亲住一起吧?她还好吗?」 这不是业务范围的问题,而是身为一个人,有没有体恤之心的问题。 这年头的年轻人实在太不像话!如果我这么抱怨,几个朋友一定会爆笑。我想著那几个朋友。折返「森下安洁公寓」。这次她们让我进门,还请我在厨房的椅子坐下。 塞内很乱,休闲服和华丽的外出服混在一起,到处堆置或挂放,也有整齐吊在衣架上的。没看到飞行外套。 我说明租约的事,三名女子似乎都松一口气。 「我们不会马上被赶出去吧?」 我佯装纳闷:「你们有出房租吗?」 长袖衬衫女子回答:「有。房租是一个月五万五千圆,加上水电费,她们一人出一万圆,我出两万圆。」 这一户是约五十平方公尺的二房二厅,尽管全是女性,住四个人也相当局促。 「没得到房东同意就擅自分租,是违约的。」 「我们知道……」 「你们从什么时候住在一起?」 「去年四月,早苗女士说这里刚续约。」 和管理公司负责人的话相符。或许三云早苗在签约时,就计画找人合住,分担房租。 「现在房租和各种费用的支付,是怎么处理的?」 三人对望,又是长袖衬衫女子回答:「全交给早苗女士处理,从她的户头扣款,所以我们也不清楚……」 难怪,开始和我交谈时,她会问: 「你是管理公司的人吗?」 「万一户头的钱扣光,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个年轻女孩顿时垂头丧气。 「桥到船头自然直。」身为大姊头的长袖衬衫女子,板著脸丢下一句。「今年起,早苗女士经常外宿没回来。有时说是去旅行,整个星期都没回来,这次也是……」 以为她很快会回来,拖拖拉拉,三个月就过去了。 「你们和早苗女士,」我指向贴在客厅后方墙壁的海报,「是在那里认识的吗?」 海报约一张榻榻米大,上面一名女子打扮得犹如电影中的魔法师, 一手拿著银锡杖,一手高举,像在宣誓。头上合成的银河闪闪发亮,脚下百花盛开。 「为你指点迷津的银河精灵」。 「聆听亚特兰提斯圣女艾拉的神谕」。 团体名称似乎是「灿星之子」,中央的魔法师是代表人或教祖,为中心人物。由于那角色扮演般的衣饰加上化妆,教人看不出年纪,推测是四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没错,我们都是那里的成员。」长袖衬衫女子冷笑。「你内心在嘲笑我们吧?」 我顿时一愣。 「没关系,我们早习惯被嘲笑。可是,会嘲笑的人不可能懂我们的心情,也不可能帮助我们。」 其余两人点点头。 「这里的成员就是『星友』吗?」 「对,灵通时特别契合、能够彼此共鸣,使力量增幅的对象,称为『姊妹』。早苗女士和我是姊妹。」 「会员多半是女性吗?」 「全是女的。」 「这张海报上的人……」 「是领导,我们都叫她『大师』。」 原来三云早苗沉迷的 非男性教祖。 长袖衬衫女子似乎曲解我的惊讶,冷笑更深: 『灿星之子』没有教义,不是宗教团体,是一群在外界的社会受到伤害的人聚集在一起,为了进行更高次元的灵通而洁净身心。所以,很多成员和我们一样,离开家里,共同生活。不过大家都有工作,有孩子的人也会好好照顾孩子。」 我仰望海报,仔细检视,再次承受三人严肃的目光。 「方便请教你们的名字吗?」 始终沉默的年纪最小的女孩,挑衅般尖锐应道:「只能说星友的名字。」 「嗯,也行。」 长袖衬衫女子懒懒地叹一口气,早一步自报「我叫贝儿」,接著介绍「她叫布可,这是琳格」。 然后,她对琳格说:「这些名宇对外界的人没意义啊。」 「不,目前知道这些名字就可以。三云早苗女士的星友名是什么?」 「坎德儿。」 我取出笔记本,「我能写下来吗?」 「请便。」 「刚才你……贝儿小姐提到『圣域』?」 「那是『灿星之子』的总部。」 圣域,指的是她们的教堂吧。三云早苗连那里也没去,已过三个月左右。 「那是大师的住家。住址、电话和电邮都印在那边。」 就印在海报下方。 「有成员住在圣域吗?」 「无处可去的人,圣域会保护她们。尤其是有婴儿或孩子的人,会优先受到保护。」 三云胜枝描述的遭遇,似乎带掺杂相当多的误会。女儿早苗不是迷上怪宗教,成为教祖的情妇,或许只是加入这个团体,和其他成员一同生活。不过,在遭到勒索的母亲眼中,或许没太大差别,也无心瞭解详情, 一厢情愿地认定女儿会变成这副德性,就是被男人欺骗。 「经营圣域需要花钱,所以钱愈多愈好。」 贝儿不必要地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 「成员会工作赚钱,布施给圣域。这是 为了所有成员,并不是为了供养大师。」 我点点头,贝儿露出探询的眼神:「你眞的相信?」 「请继续。」 又是一声懒散的叹气。 「如果没有圣域,我早就死掉。她们也有类似的遭遇。」 「我是逃离继父。」布克又刺眼般眯起双眸,像刚睡醒。「一开始,我是从家里去圣域,但家里的人不肯让我去,我便逃走。」 「这样啊……」 「琳格是在学校受到霸凌。」 「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啦。」琳格厉声抗议,生气地瞪著我:「请回吧。坎德儿不在,你没事了吧?到处探听别人的隐私,不觉得很下三滥――」 「你们两个,」贝儿打断她的话,「去买东西吧。」 「不要。」 「琳格,你那种态度对吗?」 令人惊讶的是,布克臭著脸、琳格神情气愤,却仍起身离开玄关。 「你是指导者的身分呢。」 贝儿点点头,「我只是比她们待得久一点。在这里,坎德儿资历最长。」 不过,圣域才成立六年。 「我提过许多次,圣域并不是多大的组织。」 「嗯,我渐渐明白了。你们是将大师视为心灵支柱的女性团体,而非神秘宗教之类,对吧?」 贝儿颔首,「我们都喜欢大师,也尊敬她。」 「可是,你知道吗?为了布施,坎德儿拿走母亲的存款和年金。」 贝儿皱起脸,厌烦地撩起垂落额前的头发: 「我知道坎德儿相当勉强自己。为了这件事,太师责骂她好几次。」 这又与过去的资讯得到的印象不同。 「坎德儿误以为,布施得愈多,升得愈快,会变成圣域里的大人物。这不仅是错误的想法,更是对大师的冒渎。」 她语气中切实、眞挚与压抑的强烈愤怒,令我无法插口。 「她…… 当然她是受了伤,但并非眞的无处可去才来到圣域,跟我们不一样。」 一口气说完,贝儿严厉地补上一句:「她很世俗,执著于在现世过好日子。」 「坎德儿离过婚,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们听过满多次。」贝儿的表情依旧愤怒。「我们会围绕在大师身旁进行告解,用自己的话,说出自己的过去。一开始颇情绪化,再三告解后,心情会渐渐平静下来。这就是告解的目的,不过,坎德儿每次提到离婚,总以被害人自居,歇斯底里。」 ――我是被拋弃的。 「她和职场上的同事外遇,被老公发现,才会离婚。根本是自作自受,她却不肯承认。」 ――我只是一时被激情冲昏头! 「老公很快再婚,还生了孩子,她气得直跳脚。」 太阳西沉,屋内不知何时变得昏暗。贝儿起身,打开头顶的照明。 「你知道早苗女士在哪里工作吗?」 屋内亮起来后,混在运动服和ㄒ恤里的华丽衣饰的颜色,便清楚浮现。我忍不住望向那些衣服,贝儿注意到我的视线,解释道: 「我和布克是酒店小姐,琳格总有一天会步上我们的后尘,但坎德儿不一样。她认为踏进特种行业,就永远不再是正当的人。」 贝儿不晓得坎德儿在哪里工作。 「我们没问过,她也没提过。」 「圣域」本来就不追究成员在社会上的属性。 那与一个人的本质无关。坎德儿都穿套装出门上班,应该是一般上班族吧。」 看来,只能追问那个爱打扮的管理负责人。 「这里有她的照片吗?」 贝儿不仅给我看照片,还用笔电让我看影片。拍的是「圣域」举办的定期交流会和圣诞派对。 「就是她。」 那一看就是中年妇人,但服装年轻,五官立体。头发及肩,但在不同的照片和影片中,发型变化颇大,包括发髻、辫子、鲍伯头、鬈发,也有穿魔法师风格服装的照片。 「这是在灵通,其实是不能乱拍的。」 我向她借一张照片,是简单的套装打扮,全身几乎都入镜。 贝儿收起电脑,「如果坎德儿脱离『圣域』,我一点都不讶异。」 大概从去年秋天起,隐约就有类似的迹象。 「她会跟大师顶嘴,或在灵通时心思散漫……」 「在你们的团体里,这种行为是禁忌吧?」 贝儿没回答,而是说: 「不管传递再宝贵的眞谛,如果聆听的人不是由衷相信,有时热情也会冷却。」然后,她又补上一句:「坎德儿埋怨,努力布施没得到半点好处,也没遇到好男人。我骂她太不庄重。」 遇到好男人?哈!贝儿一脸唾弃。 「不过,她没回来这里,真教人不懂。这是她的家啊。」 怒意从贝儿的脸上退去,恢复成冰冷的不安,像湿冷的沙地逐渐显露出来。 「至于坎德儿的母亲,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我不认为她在撒谎,或有所隐瞒。 「她的手机打不通?」 「好像关机了。」 传简讯也没回覆。 「请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还有,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早苗女士,是什么时候?我想尽可能知道正确的时间。」 这时,布克和琳格提著超市袋子回来,我请三人讨论一下。 「大概是八月七日或八日。」她们答覆。 如同贝儿说的,她们也不晓得三云早苗在哪里工作。不过,关于早苗讨厌特种行业的理由,布克给了我有趣的情报: 「坎德儿说,如果找到不错的再婚对象,做的是酒店工作会很不利。」 虽然要看对方的身分及如何认识,但不失为一种观点。 「我突然上门打扰,你们却告诉我这么多,非常感谢。要是想到什么,或联络上早苗女士,希望能通知我一声。」 起身后,我忽然想到,多余地补一句: 「目前还不清楚早苗女士发生什么事。这里只住你们三位,请务必小心。」 布克和琳格受到超乎预期的惊吓,贝儿马上以那懒散的语气说: 「放心,有我在。」 她不给我追问的机会,继续道: 「我杀过人,什么都不怕。我不在乎。」 挑衅的口吻冻结气氛。贝儿转身背对我,走进厨房,著手整理布克和琳格买回来的物品。 我在玄关穿好鞋子,穿过外廊,走到马路时,布克和琳格追上来。 「呃,不好意思。」 外头已入夜,空气清澈冰冷。 「贝儿说的不是眞的。」 我杀过人。这与她先前提到「要不是圣域,我早就死掉」似乎有关。 「贝儿不是坏人。」 「嗯,我也 这么认为。」 「她说什么杀人……」布克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其实是开车撞到人。那是意外,她不是故意的。」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每次告解贝儿都会哭,她一定非常自责。」 我默默向她们点头。 「这个给你。」 她们递出两张名片。一张是酒店小姐的名片,另一张是咖啡厅的名片。 「我们打工的地方。」 「这样啊,我收下了。」 「刚才眞不好意思。」琳格说。 她浑圆的眼珠宛如黑水晶,在小鎭的巷弄里悄然散发光辉。 「大师总是叮嘱我们不可以讲别人坏话,我道行还不够。」 「不,我才不好意思。」 星友们返回住处,一个人伫立在初次造访的街区,沐浴在路灯下,我忽然一阵疲倦,感到十分塞冷。 4 三云早苗的手机打不通。 「您播的电话现在关机,或无法收讯。」 只听到熟悉的语音合成讯息,手机尚未解约。 「噢,原来『灵通』是和灵联系沟通,而『灵通者』就是灵媒的意思。」 一晩过去,「侘助」的老板又外送早餐过来。我没订餐,老板是上门听八卦的。不过,他不仅是情报通,嘴巴也牢靠,向他说明状况的同时,我能顺便梳理思路。 我吃著早餐,老板用我的笔电连上「灿星之子」官网,不晓得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发问。 「杉村先生,上面的术语你都懂吗?」 「不必全部瞭解,照样能办事。」 「上面写著,跟高次元宇宙的精灵灵通,便能得知这个世界赋予自己的使命。」 好厉害,他十分佩服。 「可是,精灵和灵是一样的吗?灵是鬼怪的一种吧?」 「老板,你不用顾店吗?」 「有打工店员和柳太太的侄子帮忙。这样啊……」老板不停点著滑鼠,「『圣域』就是『sanctuary』啊。不管是一贫如洗的人,或是罪人,只要向投奔『灿星之子』,她们就会伸出援手。」 「具体来说,就像基督教的教堂。」 「是吗?噢,这个好可爱。」 萤幕上出现装扮成精灵的幼童。 「圣域里的孩子,会在复活节打扮成这种模样,寻找彩蛋。」 「昨晚我看过。」 「可是,虽然使用类似基督教的用词,节日也和基督教一样,却不是宗教团体 ,她们必未招揽信徒。」 确实,「灿星之子」宣称藉由灵通和宇宙神圣的精灵对话,让所有女性成为传达精灵讯息的女巫,即可实现「身为大宇宙边境,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地球之子的终极幸福」,但这不是教义,同时,「灿星之子」呼吁,只要希望觉醒为女巫(也就是找到自己的指导灵)的女性,不管任何人,随时欢迎。海报上的亚特兰提斯圣女艾拉,便是这里的「大师」――领导人的指导灵。 老????转过椅了,「受到这种宣传吸引的人,现实生活中果然都有些问题吧?」 「不无可能。」 「然后,由于是要成为『女巫』,聚集而来的自然会是弱势的女性。」 换句话说,是一种庇护所。 「不过,光靠善意互助的形式,不会产生纠纷吗?」老板流露担忧的神色。「像这样有了人和钱,或许会遭心术不正的人盯上。」 「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心术不正的人在经营。」 「这里不是。」 「我可不敢断定。」 「杉村先生真是个悲观主义者,不过,想想你的人生,倒也难怪。」 要你多嘴。 「今天的早餐记在帐上。」老板发出「嘿休」一声站起,忽然想到似地说:「昨天你打听到的那些星友的名字……」 贝儿、布克、琳格、坎德儿。 「贝儿是bell,钟;布克不是一般的昼,而是『the book』,也就是圣经;坎德儿是dle,蜡烛。这是象徵女巫的三种道具。」 我颇为惊讶:「你真内行。」 「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很久很久以前,教皇将罪人逐出宗门时,会一边宣告,一边敲钟,并逐一熄掉烛火。」 由于这个典故,这二项物品的组合,开始用来指称女巫。 「那琳格呢?」 「或许是ring――代表教皇权威的戒指吧。」 「你的小知识挺有趣,但对现况有什么帮助吗?」 「应该没有,拜。」 之后没多久,我也出门,去向「森下安洁公寓」的住户和邻近居民打听。从管理公司的年轻负责人任职前,三云母女就住在那边,或许与街坊有过交流。 然而,走一整天,我腿都快断了,收获却乏善可陈。 当然,公寓的住户和街坊邻居对三云母女不是毫无印象。隔壁二○二室的老夫妇,知道有段时间二○三室被停掉天然气和电源,却没进一步关心或采取行动。 大多是如此。知道,但不会涉入,也没往来。所以,没人发现胜枝不见。 四处向邻近住户的打听,我发现一件事:三云母女并非在「森下安洁公寓」居住十年、十五年,顶多四、五年。或许是早苗离婚回到母亲身旁时,两人一起搬过来。 唯独附近洗衣店的老板记得早苗,说早苗常送洗衣服。 「这么一提,好一阵子没看到她。」 有一次,老板接到清洗垫被的委托,上门取件并送还,但那是三年前的事。当时他也见到胜枝。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那时,三云早苗这么说。 「后来,三云早苗女士还曾提起母亲吗?」 「唔,没有。」 不是这一带的人特别冷漠,这是痛恨令人窒息的地缘束缚的我们,及上一世代积极期望并打造出来、现代日本普遍的地方社群样貌。在大都会地区,这种样貌几乎完全实现。 傍晚时分,我打算先撤退,于是往都营新宿线的森下站走去,忽然接到管理公司那名冷酷――换个不太过分的形容,不机灵的年轻负责人的电话。 「白天我去『森下安洁公寓』看过,三云女士的住处有人啊。」 他似乎和我错过。 「你遇到谁吗?」 「没有。不过,信箱上挂名牌,报纸都收进屋,电表也在跑。」 这样就够了,是吗? 「还有,关于三云早苗女士的工作地点――」 他终于愿意提供个资吗? 「我查看签约的文件……」他也感到不安,不得不进行确认吧。「派遣人员,不清楚是不是在固定的职场。」 「这样啊,谢谢。」 「房租都顺利扣缴,应该没问题吧?」 去问你的上司吧。 「再观察一阵子如何?」 他似乎松一口气:「也是。」 我在地下铁车厢内,摇摇晃晃地思考。 前年十一月,三云早苗接到管理公司的联络,立刻赶去。她想必是吓一跳,或许自觉做得太过火,担心母亲在哪里、现在怎么了――最起码应该很不安。实际上的问题是,她有办法寻找母亲吗?三云胜枝说过,母女相依为命,没有别人可依靠。 早苗付清迟缴的房租,并续约(虽然精明地找室友分租),可能是对母亲感到过意不去,希望留在这里,也许母亲总有一天会回来。 另一方面,三云胜枝怎么了呢?今年二月四日,她打电话给诸井社长和田上管理员,声称「我要去死」。当时,她是不是也联络女儿早苗?胜枝没手机,但早苗有。她应该可以拨打女儿的手机号码。 ――她蚊子叫般轻声说…… 听到母亲说「我要去死」,早苗会有何反应? 我漫无边际地想著,从地下铁转乘jr,在王子站下车,年关将近,我穿过站前的人潮,瞥见一项东西,脑海掠过疑问。 靠年金生活的检朴老人,可能突然变得富有吗? 可能。遇上天大的幸运,就有可能。 我仰望站前彩券行上翻飞的广告旗。 年终大乐透。 从时间上来看,是去年的年终大乐透。大奖是二亿圆,加上前后连号奬 希望庄 1 等红绿灯时,雨水变成大朵的雪花。 趁绿灯穿过斑马线,踏进正面大楼「指定看护保险特定设施 花笼安养院」入口的自动门,一名靠在入口门厅的大窗户旁,看著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转过头,向我走近。 「是杉村先生吗?」 他穿衬衫配领带,蓝色夹克的胸口别著附照片的证件。 我们迅速交换名片。男子的名片是彩色印刷,附有和证件一样的圆脸照片。「社会工作师 花笼安养院经理 柿沼芳典」。 「很快就找到这里吗?」 「是的,我的事务所在附近。」 「这样啊。不过,天公可眞不作美。」 一早就开始下雨,但现在窗外雪花纷飞,一片雪国景色,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埼玉市南部的市区。 「大衣和雨伞请交给我,这边走。」 大厅设有柜台,但此刻没人。看似提供给访客的几组会客沙发空空荡荡。没有背景音乐,鸦雀无声。 「现在是早餐后的休息时间。」柿沼经理解释:「下午就会热闹起来,也会有外面的访客。」 「原来如此,抱歉在这种时间打扰。」 「相泽先生较早到。房间在二楼,走楼梯好吗?」 「当然。」 敞开的防火门外,楼梯间阴暗冰冷。墙上油漆有漏水的痕迹,阶梯上的止滑条处处脱落缺损,与大厅是天壤之别。大厅以暖色系的装潢和摆设统一风格,既温暖又舒适。我彷佛看到不能见人的后台。 再次来到华丽舞台的二楼一看,壁纸是苔绿色,铺米黄色油毡地毯的走廊旁,木纹拉门一字排开,清洁明亮而温暖。 「这一楼都是单人房。武藤宽二先生住的是二○三室。」 他指示的单人房拉门敞开,一名大块头男子正在忙碌。衣著轻便,是毛衣搭牛仔裤。 「相泽先生,客人到喽。」 柿招经理出声打招呼,男子迅速回头。 「幸会,我是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杉村三郎。」 我在单人房门口轻轻颔首。 「呃,嗯。」男子发出暧昧的应声,「幸会,我是相泽幸司。」 他毛躁地摸索牛仔裤口袋,朝室内努努下巴。 「不好意思,里面很乱。咦,我忘记带名片盒出门吗?」 对方似乎不是严谨的人。 「我可以保证,这位就是相泽先生。」柿沼经理和他似乎颇熟。「那么,有什么事请叫我。」 柿沼经理关上拉门离开。 这是约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按钮就能操作的看护床,设在要处的扶手,显示出这是安养院的单人房。除此之外,设备与一般商务旅馆大同小异。 房间确实挺乱。单门衣柜和床边的五斗柜抽屉都开著,东西全堆在床上。几乎都是衣物,也有杂志和书籍。其中成人纸尿布的包装特别引人注目。 相泽先生拿起一旁布面高脚椅上的大型波士顿包。 「请坐。」 然后,他收起笑容,面向我。 「如果要认眞调查,最好让侦探看一下我爸的私人物品,所以请你来这里。抱歉,要你跑一趟。」 他的父亲武藤宽二,在上上个星期一 ,二0一一年一月三日上午五点三十二分,心肌梗塞逝世,享年七十八岁。从逝世的两个月前起,他对安养院的工作人员和柿沼经理,还有一次是对儿子相泽先生,不时进行告白。尽管断断续续,但掺杂许多具体的事实。 他说自己杀过人。 而我被找来,就是为了调查这番告白的真实性。 「我爸是在去年三月住进这家安养院。」 相泽先生坐在床上,微微蜷著背说。 「在那之前,我们会利用这里的短期住宿服务,他也挺中意,觉得住在这里可以放心。他都会自己做这类决定。」 相泽先生一双大手的粗手指不安地动著。 「所以,虽然我想在家照顾爸爸,但他的腿不行,没办法走路,也曾跌倒骨折,就算能坐轮椅,一个人上下轮椅仍有困难。」 如厕也不方便――的声音变小。 「我和内子都是全职工作,实在难以负荷。」 将年事已高、日常生活需要贴身照护的父母送进安养院――明明不是可耻的事,也没人有资格有责备,孩子却会于心不安,无法不为自己辩护几句。我的父亲病逝,母亲健在,但我能体谅他的心情。 「我能理解,这里的环境相当不错。」 「嗯,唔,我想最起码让他住单人房 」 「令尊喜欢将棋(注)吗?」 (注:从中国传至日本的棋类游戏,也称日本象棋。) 仔细看看留下来的杂志,全是将棋杂志。书籍也都是棋士的评传,及将棋专书。 相泽的笑容回到脸上,「我爸最喜欢将棋,这是他唯一的兴趣。」 「他厉害吗?」 「我完全不会下棋,所以不懂,不过我爸会玩高级玩家的电脑游戏。」 「那应该很有一手。」 「他常玩『诘将棋』。我爸说那算是一种谜题,跟将棋又是另一种乐趣。」 他怀念地眯起眼。 「只是,这些兴趣也……跌倒撞断腰骨,是在三年前吧,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渐渐没办法玩。体力不支,可能也没办法专心。顶多看看电视上的对弈转播,或翻翻杂志。」 决定搬进这里,收拾行李时,相泽先生本来想把父亲在家爱用的棋盘和棋子放进去,但父亲说: ――那些东西留著吧,有人想要就送出去。 「不过,他并未痴呆,所以……」 即使欲口又止,我也晓得他的意思。该进入正题了。 「首先,我想请教,相泽先生的家人都同意这次调查吗?」 相泽先生不仅块头大,五官也很硕大。双眼圆滚滚。 「不,内子和儿子一无所知。听到我爸那番话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你有儿子。」 「对,有两个。我们家共五个人,我爸单身――啊,这样说挺奇怪。他和我母亲年轻时就离婚,之后一直单身。」 「原来如此,你也没告诉家人。」 「这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内容。」 他的表情不单是严肃,还带有一丝怯意。 「柿沼先生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可能告诉你的家人?」 「不会,我请他们不要透露。」 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内容――他压低声音。 「要是我爸以前开车肇事逃逸,或酒后发生冲突,失手打死人之类,还算好的――说好也是有语病啦。」 他语气急促,表情歪曲。 「但这件事……说白一点,就是我爸,呃……做了像变态一样的事……」 我平静地打断:「目前不清楚是不是事实。」 「咦?"啊,对。」 「那么,我只跟相泽先生一个人联络和报告。」 麻烦你了,相泽先生弯下庞大的身躯行礼。 「说明一下我们事务所的规定。这类调查会先收取五千圆当聘用金。一星期后进行初步调查报告,到时再讨论是否继续调查。如果决定继续调查,会说明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相泽先生的嘴巴张成一个「0」字型,于是我停下话。 「五千圆?只要五千圆吗?」 「第一个星期花的几乎都是交通费。除非去太远的地方,否则五千圆应该足够。」 其实是,去年十一 月,杉村侦探事务所开张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聘用金就是五千圆,而且案子顺利解决,为了讨个吉利,订下此一价码,不过这就保密吧。 相泽先生又微弱地「哦……」一声,接著笑道: 「没有啦,竹中太太说杉村先生是个规矩的人,看来是惧的。几乎是憨厚到家――啊,说人家憨不好。」 「不会。」 竹中太太是我租来当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的屋主,是一位资产家夫人。相泽夫妻在池袋经营义大利餐厅,竹中一家似乎是他们的熟客,由于这层关系,才会把我介绍给他。 「那么,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内容我会做笔记。」 我取出淡黄色笔记纸和原子笔,相泽先生在床上重新坐好。 「方便起见,武藤宽二先生吐露的内容,我就称为『告白』。首先,这番告白有哪些人听到?」 「我,柿沼先生,及负责照顾我爸的看护见山小姐。啊,还有一个人,不过他不是直接听我爸说,说,是我们交谈时,他恰巧在场。」 是清洁人员之一 ,名叫羽崎新太郎的青年。 「我爸突然说起那些话时,他刚好来打扫,便听到了。」 相泽先生从外套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 「我们餐厅周四和周日公休,我习惯在周四下午来看爸爸。呃,行事历在――」 他操作手机。 「对,是上个月十六日。当时,羽崎匆匆忙忙赶到,道歉并解释他去帮忙厨房大扫除,晚了一此来打扫。会客时间是下午,一般打扫和洗衣之类的杂务,应该上午就结束。」 羽崎打扫整理时,相泽先生坐在角落―― 「我爸坐在床上看电视。在这里,他大部分都是像这样打发时间。」 电视播著下午的综合新闻节目。 「没多久,我爸开始嘟嘟哝哝。」 ――这种情况啊,像附在身上的脏东西,挡也挡不住。 「我问他在说什么,他伸手指向电视。电视凑巧在播一名年轻女子惨遭杀售的新闻,详情我记不清楚……」 查一下应该就知道。 「令尊指著那则新闻,说『像附在身上的脏东西』,是吗?」 「对。所以,我回应:是这样吗?就像遇到路煞吧,真可怜。我爸又说:不仅是被杀的人,杀人的也一样。」 ――会干出这种事,就是被坏东西缠上,自己是无可奈何的。 相泽先生收起智慧型手机,大手按在额头上。 「请稍等,我说明一下正确的对话内容。」 ――爸的观点眞奇特。 ――会吗?不过有些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吧? ――唔,或许有某些原因。比方,为了分手争吵之类的。 ――不是那样,这个女生是遭到攻击吧?是被坏东西附身的男人干的。就是有这种情况,我再清楚不过。 ――爸怎会冒出这么奇怪的话?说得彷佛你有经验。 ――明明完全没那个意思,却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我停下原子笔,「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对。」 「他确实是这样描述吗?」 相泽先生点点头。「我无从附和,含糊笑笑,敷衍过去,对话就到此结束。」 「令尊没继续说吗?」 「对。不过,他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瞪著电视,我默默一起看。这时,羽崎表示 『我打扫完了先失陪』,准备要离开,我便跟著他到走廊。」 ――我爸刚才冒出奇怪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他有什么反应?」 「他露出不懂我在讲什么的表情,但毕竟是年轻人,相当老宝,看起来有些惊慌。」 我觉得满尴尬――相泽先生搔掻头。 「后来,我留在这里将近一小时,观察我爸的情况,不过没任何异状。他没再冒出奇怪的话,因为,闻播完,就开始重播悬疑剧。」 ――爸,你常看这类电视剧吗? ――这很无聊,我才不看,只是让电视开著而已。房间太安静我会睡著。 「我以为是爸爸推理剧看太多,把剧情和现实混淆,想试探一下,但看来并不是。」 相泽先生返回时,父亲开著电视,在看将棋杂志。 「那天我回家后,仍十分挂心,周日又来找柿沼先生商量。」 柿沼经理是管理这家安养院的照护、生活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也是与家属的对应窗口。 「我和柿沼先生满聊得来,于是我告诉他,其实周四发生这样的事,没想到……」 ――宽二先生也跟你提起这件事吗? 「柿沼先生解释,我爸对他和看护儿山小姐说出类似的内容。从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初起,前前后后说了几次。柿沼先生很犹豫要不要向我报告。」 我们立刻请看护见山小姐过来,说明状况后,她也一脸困惑。 「她安慰我,有时老人家会突然冒出奇怪的活,惊吓旁人。」 不过,相泽先生从看护见山看护那里,听到三个具体的细节;宽二先生提到他形容为「铸下大错」的事,是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有个年轻女子遇害,但凶手没有落网」,「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 「在我看来,事情愈来愈令人担忧。」 「之后,令尊曾再提起这件事吗?」 「没有,对我只有那一次。」 「你主动问过他吗?」 「或许我应该这么做,但我问不出口。我只跟柿沼先生和见山小姐谈过。」 他觉得实在无从问起。 「除此之外,令尊有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感觉上没有……」相泽先生噘起唇,接著说:「也可能是我太迟钝。毕竟我连爸爸的死亡徵兆都没察觉。」 一月二日傍晚,宽二先生在安养院的餐厅心脏病发作,紧急送医,隔天一早便在医院逝世。 「医生解释,我爸的动脉硬化严重,全身血管脆弱得像玻璃。由于血液循环不顺,他总是手脚冰冷。」 相泽先生突然想起般摩擦双手。 「血栓塞住大脑,就是脑梗塞:塞住心脏动脉,就是心肌梗塞。主治医生提过,我爸的情形,随时可能出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我沉默著,没说出谁都能想到的安慰话语,比方「幸好没痛苦太久」。 「不过,现在回想……」相泽先生望著远处继续道:「我爸都会在除夕回家,住到元旦晚上,初二的上午回到这边。我们是做餐厅生意的,过年要营业,我和内子还得四处拜年,相当忙碌,所以我爸也能体谅。然后,上次送我爸回来,他坐在这里……」 相泽先生轻拍床铺。 「一脸满足,笑咪咪地说,伸江――啊,伸江是内子,做的年糕杂菜汤眞好吃。为了避免我爸噎住喉咙,内子把年糕切得很小块再煮,都融在汤里,糊糊烂烂的。与其说是年糕杂菜汤,更像添加鸡肉,小松菜和鱼板的麻糬汤,我爸却说好吃。」 ――眞的谢谢你们。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可能有不久人世的预感。」 我露出微笑,「如果那是令尊给你的道别,实在教人羡慕。」 「是吗?」 「是的。」 「那么,来看看我爸的物品吧。」 约莫是一直坐著交谈,他不禁难受起来。 衣物和杂物、消耗品类没什么异状,杂志和书籍没注记,没东西夹在书页里,也没特别折起的书页。 我爸的老照片和贺年卡之类的收藏,虽然不多,但都在家里。应该会需要看看吧?」 「如果能暂时借给我,帮助很大。令尊的朋友和知交会参加葬礼吗?」 「我们只进行家祭,仅仅通知亲戚。不过,我爸应该有一小本通讯录――」他环顾室内,苦笑道:「或许在这里,我找找。」 「麻烦了。因为是要追查过去的事,必须仰赖身边朋友的记忆。」 不料,相泽先生露出有些困窘的表情: 「这样啊……可是,杉村先生,坦白讲,我不是很瞭解我爸爸。」 什么意思? 「哦,我和爸爸在十年前重逢――过了年,所以是十一年前。重逢后的事我当然知道,之前就……我小学就和爸爸分开,长达三十年都没见面。」 2 委托侦探进行调查,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一辈子可能仅有一次的经验。每个人都不熟悉流程,经常到了后面,才透露出重要的讯息。 「我的父母在一九七○年离婚――那个时候我九岁。我爸是入赘女婿,离婚后就离开家里。讲白一点,他是被赶出去。」 一样是一月,大概是这个时期的事。 「大过年的,亲戚聚集在家里,决定我父母离婚,我爸必须离开相泽家。约莫一周后,我爸就离开。直到二000年初春,爸爸到店里来找我,他都下落不明。其实,之前我连他是不是还活著都不清楚。」 我缓缓点头,「本来想找机会请教为什么令尊姓武藤,原来有这样的缘由。」 这对父子之间,有一段长达三十年的空白。出事的昭和五十年,是西元一九七五年,如果宽二先生的告白是事实,就是发生在这段空白时期的事。是离婚后五年,他四十二岁时的事。 相泽先生说:「所以,或许是爸爸到了晚年,不小心吐露我完全不知情的人生经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痛。」 原本我有些纳闷,父亲提到如此可疑的事,本人又已逝世,孩子却特地雇人调查,实在教人不解。若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理解。 「容我问个私人的问题,你父母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相泽先生的表情,彷佛看到生理上无法接受的景象,说: 「我母亲有别的男人。」 我在笔记写上「母亲外遇」。 「相泽家从我外祖父那一代起,在千叶开设机器零件工厂,叫相泽有限公司。昭和二十四年创业, 一开始是家小工厂,但隔年韩战爆发,工厂规模一口气扩大。 是所谓的「韩鲜特需」。 「即使在我记忆的范围内,生意也做得非常大,全盛时期雇用二十名以上的员工。」 武藤宽二就是工厂的员工之一。 「我母亲是独生女,她对我爸一见钟情,吵著无论如何都要跟他结婚。母亲当时十九岁,外祖父母大力反对,但母亲大吵大闹,威胁不让他们结婚就离家出走。由于闹得没完,外祖父母终于让步,让我爸入赘相泽家。」 昭和三十四年春天,两人结婚,宽二入赘相泽家。隔年的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五月,长男幸司出生。相泽有限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帆风顺。 「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安逸,没想到一夕变调,才九岁我就醒悟人生无常的道理。」 相泽先生的母亲外遇的对象,是经常出入公司的当地银行业务员。 「我爸原本只是一介雇工,这是最不利的地方。外祖父不想搞坏和银行的关系,母亲又坚称她的婚姻欠缺考虑,是一时冲动,想重新来过。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她都有了。」 相泽先生做出表示怀孕的动作。 「那个时侯,也可能是宽二先生的孩子吧?」 「母亲一口咬定绝不可能,我爸完全没反驳,所以应该是别人的吧。」 室内暖气颇强,他却感到寒冷般哆嗦一下。 「这眞是男人的恶梦。不过,从很久以前,他们夫凑恐怕就是名存实亡。在母亲,心中,我爸又变得只是一介雇工了吧,我长大结婚生子后,渐渐开始这么想。」 爱意是会冷却的,他感叹道。 「母亲不喜欢我爸,一旦爱情冷却,便没办法继续一起过日子,然后,她无法忍受和不喜欢的男人维持夫妻状态。她是个千金小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忍耐。」 一九七0年一月,宽二先生恢复旧姓武藤,两手空空地离开相泽家。他前脚才刚离开,母亲的外遇对象后脚就补上来,辞掉银行的工作,当上相泽有限公司的副社长,七月正式入赘。秋天,与相泽幸司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 「母亲和我爸离婚时,说我是相泽家的继承人,会妥善照顾我。不过,弟弟出生后,"这样的口头约定……」大块头的相泽先生用厚实的大手掌,在大脸前甩了甩:「忘得一乾二净。外祖父母和母亲,都只关心弟弟,我像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担任副社长的继父颇有生意头脑,将相泽有限公司的事业进一步扩大,这对相泽先生也不是好事。 「继父待我很冷漠,从没看他笑过。母亲成天巴结讨好他,更别提要拉近我们的关系……」 相泽先生的母亲甚至说: ――谁教你这么像你爸。 相泽轻抚宽下巴,笑道:「这张脸和我爸真的挺像,高壮的身材也一模一样。恐怕是愈大愈像,母亲和那个人看著不舒服吧。」 他称呼父亲为「我爸」,但称呼母亲为「母亲」,而不是「我妈」。 「由于家里的状况,高中我读寄宿学校,一毕业就去东京上厨艺学校。学费是外祖父出的,生活费靠打工。」 「你年轻时就立志当厨师吗?」 「我只是希望学得一技之长,自食其力。而且,我想从事与家业完全无关的工作。」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 「成年后,我仅仅回那个家一次,是去参加外祖父的葬礼。当时我以奠仪的名目, 一毛钱不少地将他出的学费全数归还。除了弟弟以外,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但直到回去前,我根本不晓得有最小的妹妹。」 后来一直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 「成年后,你想过要找令尊吗?」 之前对我的问题都立刻回答的相泽先生,第一次略显踌躇。 「不是完全没想过。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再去找他,可能会给他添麻烦。」 我爸或许也拥有新的家庭。 「小时候,心里对我爸有一种――不,不是恨,应该是失望吧。」 爸爸不肯来接我,连爸爸都不要我。 「被家人当成累赘时,经常幻想、期待爸爸会来接我。过年到神社拜拜,我都会祈祷,希望今年他来接我。很可爱吧?」 「嗯,听起来挺难过,却也教人莞尔。」 相泽先生腼腆地笑。「况且,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寻找爸爸的线索。既不晓得他的老家在哪里,和那边的亲戚也不曾打交道。」 重逢后,相泽先生总算能询问父亲的出生地和家人。 「我爸的老家是栃木县的农户,非常贫穷。在三男二女中,他排行老二,小学毕业就离家工作,家里只期待他寄钱回去,不可能资助他。加上入赘相泽家后,他真的是粉身碎骨地拚命工作,连亲生父母的葬礼都没参加。」 离婚恢复武藤宽二的身分后,「他回老家看过一次,但整座建筑消失不见。田地变成别人的,谁也不晓得这家人去哪里。」 爸爸变得比我孤独―― 「虽然耗费三十年,令尊和你终于重逢。」 「对,多 亏有电视。」 二000年二月,当时相泽先生和太太一起经营的小餐厅,受到电视节目报导。 「现在的店开在池袋西口,不过当时的店位在东口的住商大楼里,实际上是仅有两坪的小店,如今回想,我眞是走在时代的最先端。」 那是一家立食餐厅,却提供道地的义大利料理。 「就是这一点有趣,吸引艺人上门采访。在电视上顶多播出三分钟,但我爸偶然看到那个节目,才会来找我。」 ――相泽先生,有位老先生红著眼睛待在大楼门口,长得跟你很像。 「隔壁店家的人来告诉我,我想著『不会吧』,出去一看,居然真的是我爸。哎,幸好我们父子长得实在太像,即使暌违三十年,仍一眼就认出来。我爸那张脸,好似镜子里变老的我。」 当时,父亲武藤宽二是六十七岁,儿子相泽幸司即将步入四十大关。 「我立刻向伸江介绍爸爸,开始往来。那时他住在位于大森的公寓,在附近超市当停车场指挥人员。」 ――没想到住得这么近。 「起先我爸非常客气。当然,不管是对伸江或我都一样。不过,我想快点和爸爸住在一起,伸江也明白我的心情。」 离婚后,宽二先生前往东京,辗转在与相泽有限公司类似的机器零件公司或工厂任职,一直工作到六十岁。他没再婚,退休后便做起计时人员。 「他说有年金,足够老头子一个人生活。」 二00三年,相泽先生迁移到现今的店面,二00五年在埼玉县和光市盖起自己的房子。他们说服宽二先生搬来一起住。 「我爸性格老实,但内子仍有所顾虑,生活上难免发生磨擦。内子付出许多,我非常感激。」 相泽先生的表情,第一次打心底变得明亮柔和。 「如今,愈来愈多的年轻人因为家庭的关系犯罪,每次看到报导都感到切身之痛。只要一个差错,我也可能步入歧途。」 是伸江救了我,他继续道。 「内子是我高中同学的妹妹。我十六岁认识她,一直交往到结婚。」 伸江家感情极好,相泽先生透过她,首度体会到家庭的温暖。 「多亏内子,我才能拥有家庭。她让我瞭解家人在一起的喜悦。所以,希望我爸能体会到那样的幸福,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这没必要记下来,我默默望著他。 「不过,杉村先生,至今我仍无法原谅母亲他们的残忍。」 相泽先生的语气转为严峻。 「我也曾明白地告诉爸爸,听完他哭了。」 ――是我不好,害你这么寂寞、吃这么多不必要的苦,都怪我太没用。 「我爸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你妈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明白结婚生子、继承家业是怎么回事。 ――只要我拒绝,逃走就好,但我心生贪念,妄想和小姐结婚,往后就能变成工厂的老板。 「我爸还在替母亲讲话。善良到这种地步,我都不禁可怜起他。」 相泽先生的语气苦涩到不行。 「但看到他哭著这么说,我总觉得气消了。」 相泽先生耸耸肩,再度苦笑。 「我和爸爸之间,过往的事从此一笔勾消。然而,我依旧无法原谅母亲。」 无法压抑的愤怒,令他的目光阴沉。 「连身为儿子的我都忿忿不平,身为遭到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我爸当时不晓得多不甘心。可是,他却压抑著这些念头,硬逼自己忍下来,继续过日子。」 万一长久的忍耐,忽然鬼迷心窍般爆发? 「我不是怀疑,只是认为就算真的发生过我爸告白的那种事,也无法苛责。」 所以我才害怕,相泽先生解释。 「昭和五十年,已是三十五年前,但对当时的我爸来说,被赶出相泽家仅仅五年。」 不是人生剧变已过五年,而是仅仅五年。是在枯萎、变成温和的老人更久以前,正值盛年的四十二岁。 「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不过,我爸一时气昏头杀害的女人,搞不好很像母亲。正因能理解我爸心中的痛,我既伤心又难过,而且害怕。」 我停顿一下,「喀嚓」一声按回原子笔的笔尖。 「我知道了。」 相泽先生一震,抬头看我。 「我接受委托。这代表从此刻起,你的担忧全交到我的手中。」 相泽先生注视我半晌,不久后垂下肩膀。「嗯,交给你了。」 「要查到令尊与你重逢前的住处,需要住民票(注)和户籍誊本。他已逝世,恐怕都注销了,不过有这些资料,可以更快、更确实地查出。我想拜托你申请这些资料。」 (注:日本各地由市町村制作的居民资料文件,以个人为单位,有编号、姓名、生日等资料。) 「好的,我会立刻处理。」 我环顾室内,「你一个人来整理吗?」 「咦?对,内子要顾店。」 他看看手表,有些慌张: 「她想来帮忙,但我担心自己会哭,让我独处比较好。」 这想必也是一段温馨的对话吧。 将相泽先生留在二○三室,下楼途中,我在楼梯平台深呼吸。 过去的我,也有部分是「遭到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不是完全,仅仅是部分。所以,只要深呼吸,便能平复内心的波澜。 柿沼经理的办公室在一楼事务所的深处。放置电脑的办公桌前,设有简单的会客区。 「怎么样?要不要找见山小姐过来?还是要分开,证词才不会互相影响?」 「不需要这么严格,两位一起吧。清洁人员的羽崎新太郎先生……」 「他今天休假。」 柿沼经理拨打内线电话,约五分钟后,见山看护走进办公室。令人感激的是,她还端来放有咖啡的拖盘。 「恰巧是休息时间。」 见山看护约三十五岁,留著短发,看起来个性活泼。 「我和看护人员曾提交日报,可从纪录上确认何时发生什么事。」 柿沼经理启动桌上菂电脑。「日报也是用电脑记录呢。」我说。 根据见山看护的日报,武藤宽二先生第一次「告白」,是去年十一月九日星期二 ,用过午饭后。 「这天,武藤先生不是在餐厅用餐,而是在房间。早上量体温时他有点发烧,我协助他进食,一直陪他到服下饭后的药。」 当时房里一样开著电视,宽二先生在看白天的综合新闻节目。 「节目里提到,东京都内一名年轻女子遭到杀害。」 ――眞可怕。见山小姐是女性,看到这类报导,一定比我害怕。毕竟世上有许多坏男人。 ――是啊,我得多加小心。 ――再怎么小心, 一旦遇上没良心的家伙,想跑都没地方跑。 ――咦,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可是,没良心的人,天生就没良心。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只要一把火上来,就会变了个人。我很清楚。 ――咦,你很清楚? ――嗯,我有经验。讲这种话,见山小姐恐怕会讨厌我,其实,我挺没良心的。 见山看护回溯记忆,露出困扰的苦笑。 「那时我笑著敷衍过去:咦,今天宽哥怎么啦?净说些可怕的话。」 「宽哥?」 「对,我们看护人员都这么称呼他。武藤先生说,这是他年轻时的绰号,喜欢我们这么喊。」 「我叫他宽二先生。」柿沼经理出声。 「原来如此。日报上,怎么记录这段对话?」 沼经理看著电脑萤幕念出:「『午餐时,武藤先生情绪有些低落,说自己是没良心的人。下午三点量体温,体温恢复正常。』」 这时,柿沼经理和见山看护,都没怎么把宽二先生的发在放在心上。 「老人家偶尔会想起往昔的事,突然发脾气,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陷入沮丧。」 「那眞的都是本人的体验吗?」 经理和看护对望一眼。 「几乎都是。」见山看护回答。「不过,有时会把不是自己的经历,当成亲身体验。」 柿沼经理点点头,「比方,某个人的母亲吃了很多苦,那个人便想著『啊,妈这辈子过得实在太苦了』,然后像自己的事一样心痛不已,向别人诉说。不是故意撒谎,也不是编造的。」 「这要怎么确定?」 「我们不会逐一确认真假,但大部分的情况,自然而然就会知道。」 第二次发生在十一月十八日,这次是柿沼经理听到宽二先生倾诉。 「宽二先生在三楼的复健室接受脚部温热疗法时,我巡视经过。」 脚部的温热疗法,是使用具备与足浴相同效果的机器来温暖双脚。 「疗程约二十分钟,所以我坐到他旁边闲聊一下……」 宽二先生表示,这阵子他夜里都睡不好。 「他会梦见以前的事,于是我问他是怎样的梦?」 ――以前我干过大逆不道的事,死人才会入梦来找我。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语气平淡,态度也相当平静。」 ――你一定受到不小的惊吓吧。 ――毕竟我干了坏事,自作自受啊。 ――你干了什么坏事? ――唯独这件事,连对经理也不能透露。就是这么坏的事。 这个时候,他也说「我是没良心的人」。 「我写在日报里。当时,我和宽二先生的主治医生讨论过。」 宽二先生在安养院合作的医院血液循环科看诊。 「而且,他可能需要安眠药。」 「血压也偏高。」见山看护插话。「即使服用降血压药,血压也降不下来。」 「对对对,我们很担心,在想是不是该换个药。」 宽二先生接受主治医生的诊察。 「但本人表示,没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医生认为,与其说是身体不适,更可能是心理造成的问题,或许有什么事让武藤先生心情紧张,连带影响到血压。」 「有什么让他紧张的事,是吗?」 「对,像是和院友或工作人员吵架。简单地说,就是情感上的问题。」 「有吗?」 「我们完全没注意到类似的情形,所以……」 可能是「告白」引发的疑虑并未消失。 见山看护点点头,「接下来是十二月后,我在日报上写的是……」 「二日和八日。」柿沼经理卷动电脑画面。「然后,二日再次提起时,宽二先生第一次提及具体内容,说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事。」 当时,见山看护在协助他用早餐。 「我一时弄不清那是多久以前,拿纸笔计算,才晓得是三十五年前的事。」 ――那么久以前啦…… 「他百感交集地说著。」 ――可是,见山小姐,如今杀人没有时效了吧? 「我不清楚,于是应道:咦,这样吗?」 ――命案没有时效, 一旦杀人,只能一辈子逃亡。 「眞是如此吗?」柿沼经理问。 我点点头,「是的。去年四月,修订后的刑事诉讼法生效,废除杀人等重大刑案的公诉时效。」 「不过,那适用于法律公布后的案子吧?」 「假如尚未到达时效,基本上过去的案子也适用于新法。」 经理和看护又是一阵惊讶。 「宽哥居然知道这种事。」 「毕竟他看的新闻比我们多。」 然后,宽二先生这么说: ――那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某一天,闷热得要命。就算静静坐著,也热到脑袋发昏,才会被怪东西缠上吧。 「内容逐渐变得具体,我有些害怕,头一次主动问:宽哥,到底发生什么事?」 ――还什么事,就杀了个年轻小姐啊。真是太残忍啦。没良心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没良心的人是抓不到的。 ――太可怕了,是在哪里发生的? ――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在附近闹出那样的事,我眞的很过意不去。 然后,他反覆说著「凶手没抓到」、「没良心的人必须躲躲藏藏一辈子」 宽二先生并未明讲「没良心的人」就是自己、他就是凶手,却如此暗示。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可能不是单纯的记忆混乱。」见山看护掩住嘴巴。 「我和经理讨论,是不是应该和家人――相泽先生商量?没想到……再下一次是八日吧?」 柿沼经理看了看日报,「对,这天见山小姐协助宽二先生入浴。」 「入浴结束,换好衣服,我推著轮椅送宽哥回房,宽哥突然开口。」 ――上次说那些话,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我会看人说话,你不用担心。 我将这段发言一字不差地记下。会看人说话? 「宽哥一副歉疚的神情,接连向我说两次『对不起』。」 「所以,我们想再观察一阵子,磨磨蹭蹭一直没解决,最后是相泽先生来找我们。」 那是十二月十六日。 「除了两位和相泽先生以外,其他工作人员知道吗?」 「没有。」柿沼先生立刻回答。「啊,相泽先生来找我后,我和羽崎谈过一次,其他员工都不知情。如果有什么异状,应该会向我报告,这是可以确定的。」 避免打草惊蛇,柿沼经理没询问其他员工。 「我也一样。」见山看护附和。 「宽二先生不是只有见山小姐一个人照顾吧?」 「当然。我们会排班表,起码有三名看护轮流。不过,我和宽哥感情最好。」 「你们十分亲近呢。」 「宽哥是好人。」见山看护充满活力的圆脸笼上阴影。「他突然走掉,实在令人寂寞。」 是啊――柿沼经理低喃。 「明天能见到清洁人员的羽崎先生吗?」 「可以,他上早班,七点就会来上班。」 「我会尽量迅速谈完,还请多多包涵。」 「我会再陪同。」柿沼经理应道。 「麻烦了。不过,听起来,武藤宽二先生思路相当清晰。」 「是啊,他脑袋非常清楚。」见山看护强调。「他仅有身体状况差,思绪清明。只要他想下将棋, 一定还是很厉害。」 她与武藤宽二感情好应该不是谎言,语气十分诚恳。 「这样一来,他的这番『告白』,想必有些道理或依据。」 我渐渐认为,这不是记忆混乱,或现实与虚构故事混淆。两人也有相同想法,才会感到困惑。 「这……会吗?」 见山看护神色消沉。 「唔,牵扯到记忆,是心理上的问题吧?有些事唯有本人才知道,你不必这么认真烦恼。」 柿沼先生开朗地安慰她。 「这次的调查也一样,只要相泽先生心情上能接受就行。杉村先生,对不对?」 「大慨吧。」 我避免明确回答。 「刚刚在楼上听相泽先生谈起往事,宽二先生年轻时离婚,和儿子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吃过不少苦。」 「宽二先生曾是入赘女婿呢。他逝世后,听相泽先生提到这些事,我们都很惊讶。」 「宽二先生主动谈过相泽家,或埋怨相泽家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宽二先生想法相当正面,从来不会向别人埋怨。」 「我也只听宽哥说,多亏电视才能和儿子重逢……」 「两位平常都和宽二先生聊什么?」 柿沼经理微微偏愿,望向见山看护: 「聊什么……,但他并不是健谈的人。」 「嗯,嗯。」见山看护点头附和: 「我们照顾的长辈中,有些渴望交谈,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宽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沉默寡言吗?」 「算是普通,跟他聊天颇愉快。」 「我不懂将棋,不过他会和名叫佐佐木的男看护聊将棋。」 「他喜欢高中棒球。」见山看护似乎突然想起,「也常看电视的相扑转播。」 「他提过以前的工作吗?」 柿沼经理交抱双臂,「宽二先生以前是工程师。」 见山看护噗哧 笑, 「有一次柿沼经理这么说,引来宽哥取笑吧?」 「是吗?」 「宽哥是传统的师傅啦。他说在当师傅的期间,是很棒的时代,这个国家的制造业相当兴旺不愁没工作。」 「他是做机器零件的吧?」 「应该没错。他退休后,好几年指甲都是全黑,怎么也弄不乾净。大概是机油渗进去。」 「他曾待在日产汽车(nissan)吧?」 「那是三楼的小山先生。宽哥告诉我,他在造船公司做了满久的。喏,现在是叫ihi吗?」 约莫是指石川岛播磨重工业。 「不过,宽哥待的是下游承包商的小镇工厂,不是大企业的员工。」 「你记忆力眞强。」柿沼经理搔搔鼻头。「我实在不行,一堆人说的事都混在一起。」 两人和乐融融地笑著。 「这样啊。抱歉占用你们的时间,最后我再问个问题。」 虽然可能会破坏难得的温馨气氛,但不能不问。 「只是慎重起见,希望不会冒犯到你们。武藤宽二先生的死因,有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柿沼经理纯粹是吓一跳,见山看护似乎不明白问题的意思。 「可疑?」她反问。 「完全没有。」柿沼经理回答。「他坐在餐厅的桌旁,等晚饭上桌,突然心脏病发作。当时我在场,立刻进行急救,并叫救护车,还是来不及。」 是病逝,柿沼经理说。「毫无疑点。」 他的语气已没先前温和。 「原来『可疑』是这个意思?」见山看护总算理解,目光转为锐利。「你怀疑院里有人害死宽哥吗?」 「别生气。喏,杉村先生也强调,只是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对帮忙打圆场的柿沼经理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接著问:「有没有可能是自杀?毕竟是在那样的『告白』后发生的。」 ――我满没良心的。 「自杀!怎么可能?」见山看护惊呼,脸色大变。「别人也就算了,宽哥绝不可能这么做。」 见山小姐、见山小姐……柿沼经理试图安抚。 然而,她非常激动: 「我们绝不会让入住的长辈自杀,他们不会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明白了――我应一声,结束话题。道别离开之际,见山看护仍满脸怒容。 入口门厅的大窗外,大雪又变回雨水。这场冰雨,十分适合向温柔的人们投以冷酷质问的侦探。我在冰雨中打开伞。 3 我必须查证两起案件。第一起,当然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女子遇害案;另一起,是疑似触发宽二先生「告白」的,去年十一月的年轻女子命案。 这种时候,如果是昔日的侦探,应该会前往图书馆,打开报纸合订本。现代的侦探则是坐在电脑前,搜寻几家新闻网站。 去年十一月的命案,我很快找到相关报导。九日星期二清晨六点左右,有人在东京都板桥区一座运动公园内,发现一具遭到勒毙的女尸, 一身慢跑打扮。第一发现者是邻近住户、清晨去慢跑的夫妻。遗体在公园内慢跑路线旁的灌木丛中,仰躺在地。 警方迅速查出身分,由于被害人爱好慢跑,与发现遗体的夫妻相熟。,死者是住在现场附近单房公寓的服饰公司员工,高室成美,二十三岁。她一个人住,不过前晚十点半左右,与朋友传简讯聊天时提到「我出门慢跑一下」,推测是后来离开公寓前往运动公园,在慢跑道上遭受攻击。现场情楚留下挣扎推挤的痕迹。死者在与凶手扭打的过程中流鼻血, 灌木丛的叶子验出斑斑血迹。由于查明是死者的血液,攻击与杀害地点应该就是此处。 死者并未遭到性侵,但衣著凌乱。运动衣和短裤被褪下,底下的紧身裤拉到膝盖处。袜子和运动鞋还穿著,手套、护目镜和帽子掉落在草丛里,只有运动毛巾不知为何整齐叠成三折,放在遗体旁的地上。 凶器是她携带的ipod耳机线,在她的脖子缠绕三圈,深深陷进皮肤。 据说,高室习惯下班回家后,每周在公园夜跑两、三次。朋友好几次劝她,女生独自在阴暗的公园慢跑很危险,但她说: ――晚上跑一跑比较好睡。 她表示会提高警戒,不必担心。实际上,除了ipod以外,她还带著防身警报器,可惜没能派上用场。 十一月九日中午,见山看护协助用餐时,宽二先生在电视上看到的应该就是这起命案的报导。这是年轻女子惨遭杀害的悲惨案件,而且刚发现「热腾腾」的遗体,白天的综合新闻节目想必会当成头条处理。以报纸来比喻,相当于占据头版。 然后,宽二先生对见山看护说:世上有许多坏男人。 这起发生在运动公园的命案,明显是性犯罪。虽然详情不明,但认定凶手是男性也不奇怪。宽二先生说,身为女性的见山小姐应该会感到害怕,算是一般的反应。不过,这种情况下的「一般」意义重大,表示宽二先生的记忆并未模糊,而且情绪平静,甚至会替亲近的看护人员担心。 命案报导持续几天,暂时归于沉静,但到了十一月十五日,警方查到一个监视器画面,又引发话题。现场附近全是民宅,没有超商,找到的影像也是设置在民宅玄关的监视器拍到的,这户人家,位在被怪人从住处前往运动公园的路线正中间。 案发当晚的十点四十二分,被害人一身慢跑打扮,戴著鸭舌帽,摆动双手,转著脖子,悠哉走过监视器镜头。录影画质不错,但由于镜头的角度,看不清楚她的脸。 约二十秒后,同样从画面右边至左边,一名戴黑毛线帽、穿黑夹克的男子骑自行车经过。几乎看不到男子的脸,但既不显得匆忙,也没可疑之处。 然而,约四十分钟后的影片中,戴黑毛线帽、穿黑夹克的男子,匆匆骑著自行车, 从左往右边通过。 从右至左,是前往运动公园的「去程」,相反则是「回程」。 理所当然,戴黑毛线帽的自行车男子嫌疑重大,媒体也大篇幅报导,徵求相关情报。监视画面中,没有马路护栏等可供对比 的景物,但被害人身高一六二公分,推估男子身高约一七0公分,年龄二十到三十岁,自行车款式普通,但仔细分析后,发现前轮有白色污渍。 后续报导到此为止。那么,十二月十六日,宽二先生向儿子「告白」时,「神情可怕地瞪著」的电视在播些什么? 谜底很快查出。这天,被害人高室的父母召开记者曾,悬赏一百万圆,给提供案件情报的人。下午的两个综合新闻节目报导这场记者会,还从案发的运动公园连线,回顾整起案情。宽二先生看了这个节目,说出「会干出这种事的人……」这句话。 后来调查没有进展。监视器的自行车男仅是可疑的嫌犯,未能查出身分。线索只有那段影片,案情迟早会陷入胶著。穿上类似的服装,感觉我也符合影片中的人物特徵。 不论凶手是一开始就盯上高室成美,或碰巧在路上看中,应该都十分熟悉附近的环境。由于没查到可疑的车辆,推测凶手是徒步或骑自行车到现场。从这一点来看,自行车男确实具备头号嫌犯资格。 被害人似乎遭到凶手殴打,流了鼻血。右眼周瘀血,鼻梁右侧和右眼下颧骨突出的地方,有一眼即可辨识的擦伤。 行凶之际,凶手应该戴著粗糙的手套,因而造成擦伤。另外,从凶手殴打被害人的右脸判断,很可能是左撇子。这一点在报导中也反覆提及。 戴黑毛线帽的自行车男,在监视器画面中没戴手套。十一月九日还不够冷,即使是夜里,戴手套御寒仍会显得不自然。如果是工作手套,除非身上的服装符合,否则一样突兀,容易引起注意。不管凶手是自行车男或别人,应该都是携带手套,犯案前才戴上。 这一点让人怀疑是预谋犯案,但凶器是被害人身上的耳机线,又似乎是一时情急,抓起手边的物品使用。歹徒原本是意图强暴,并无杀人的打算,因此遭到女子反抗,慌了手脚。为了制服被害人,歹徒失手杀人,畏怯之余,尽管褪下被害人衣物,却无法达成一开始的目的,逃离现场――会是这样吗? 可是,为何要将运动毛巾叠成三折,摆在被害人身旁? 我在电脑前撑著脸颊寻思, 一旁的智慧型手机响起。是「侘助」的老板。 「喂,杉村先生吗?」 由于我没回简讯,他直接打来。 「今晚的定食是俄罗斯酸奶牛肉,你要吃吗?。」 「要。」 还附奶油番红花饭喔,老板补充。 「老板,什么情况下,会把运动毛巾折叠放在地上?」 老板沉默片刻,回答: 「毛巾放在地上?不是铺在地上吗?」 「如果不是摊开,而是叠成三折,是要做什么?」 「一样啊,折叠起来,坐在上面。换成是我,就会这么做。」 通话结束。坐在上面?总觉得不适合这起命案的现场状况。 虽然有些挂心,但也不能净是执著于这一点。在我眼中,另一起命案才是正题。 昭和时期的案件,尤其是战后的案子,相关纪录和报导十分丰富,其中大部分都数位化,上传到网路,因此和去年十一月的案子一样,先透过搜寻引擎找线索就行。我暂时离席,煮热水冲泡即溶咖啡,然后拿著马克杯,直接打电话给「蛎壳办公室」的某位人士。铃响三声,对方就接起。 「我在睡觉……」 「抱歉。小木,我是杉村。」 木田光彦,二十六岁。他是「蛎壳办公室」的兼职员工,但不知为何,不论什么时候打电话,他总在办公室,几乎形同定居。他负责调查工作,主战场是网路汪洋。他严重运动不足,虚弱到挪开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都可能闪到腰,在网路汪洋中却是一名悍将。据他本人声称:「我是无敌海贼王的手下,大概名列三号队长。」 「我三十八小时没睡耶。」小木哀叹。「杉村先生真的跟我犯冲,每次都在我睡觉时打来。」 「抱歉,我想拜托你查件事。」 「你查要花三天,但交给我只要三十分钟的差事,是吧?那算你三万就好。」 我都叫他小木(第一次见面时,本人如此要求) ,不过认识他的人几乎都叫他― ―keyboad的key ,而且他的嗓音尖锐。 我简短说明委托内容。 「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未侦破的杀人悬案?」 小木尖声反问。 「对,被害人是年轻女子。这个『年轻』,范围可以放宽一点。」 「地点在哪里?」 「自称与那起案件有关的人,」我避免使用「凶手」这个字眼,「当时住在东京城东区,他说『发生在附近』。」 「那样一来,杉村先生,不用查我也知道。城东区不必说,整个东京都内,昭和五十年夏天都没有那种天侦破的悬案。」 「你记得?」 「当时我还没出生好吗?我不是记得,是知道。」 我对悬案特别有一套啦,小木解释。 「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请你大略调查一下。」 「我才不会做什么大略调查,只会精准、执拗、绵密地调查。」 小木虽然能干,但很爱碎碎念。 去「侘助」吃过晚饭回来一看,已收到调查报告。小木爱碎碎念,但眞的非常能干。 有两个大型档案,内容是报纸和周刊的报导,及类似「刑案史」的资料摘录,也有照片。 「我找到两起案子,不过凶手都落网了。」 一起是昭和五十年八月三日,东京都中野区的四十八岁主妇三田荣子,在自家遭到刺杀的命案。一周后,警方逮捕她的小叔。疑似是金钱纠纷引发杀机。 另一起发生在八月十六日,城东区三角町某货运公司仓库,有人发现该公司的女职员陈尸其中。被害人名叫田中弓子,二十三岁,遭到性侵后勒毙。 这起案子很快侦破。两天后的十八日,同一家货运公司的二十岁员工茅野次郎,在朋友陪同下前往城东警署的特别专案小组自首,坦承犯行,当场逮捕。盂兰盆节连假期间,茅野在办公室见到被害人,遂而行凶。 报纸社会版的报导简略,但小木找到的晚报报导详尽一些。田中因住得近,假日有时会到公司,喂食办公室里养的金鱼。这天,她出门前跟家人说「我去一下办公室」。遗体是在仓库找到的,但行凶现场是办公室,而且有翻找值钱物品的痕迹。因此,当初认为田中可能是遇上行窃的小偷,才会惨遭横祸。实际上,下手的是她的同事。 据说,田中是吉永货运的招牌小妹,非常受欢迎。茅野从以前就爱慕著田中,案发半个月前要求交往却遭到拒绝,但他并未死心。出事的十六日当天,「我想再跟她谈谈」,于是守在办公室等她来喂金鱼,没想到反遭田中唾骂「你烦不烦」、 「恶心」,「我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茅野如此供称。 案情概要与这样的供词,都符合宽二先生的「告白」。 我在电脑前一个哆嗦。昭和五十年八月的命案,被害人是年轻女子,凶手是男性, 「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茅野次郎的照片,报上的画质粗糙,看不清长相。周刊谁志的彩照应该是移送检方的场面,在两名刑警左右包夹下,他坐在警车后座,垂著头,蜷著背。然而,这张彩照也只看得出理了个大平头。 下一份档案,小木附上这样的说明: 「你提到的未侦破悬案,也可解释为嫌犯在法庭上否认行凶、声称自己是冤枉的,所以顺便附上审理资料。」 是两起案子的审判相关资讯。中 野区的案子,我草草浏览过去。我关注的是城东区三角町的案子。 遭到逮捕后,经过半年的首次开庭,检方依强奸杀人罪嫌起诉茅野次郎,求刑十五年。律师展开辩论,主张被告并无杀意,他会自首,就是深具悔意的缘故。此外,犯案的三周前,被告刚过二十岁生日,应该援用《少年法》的规定。 不愧是小木,这场审判的报导,引自法律杂志《判例研究》。昭和五十三年六月发行,总卷第一二五期。附带一提,这期杂志会提到「货运公司职员命案」,是因为一二五期是针对「《少年法》的援用是否恰当」的特集。 或许是律师的辩论说服力十足,判决是强奸致死罪,处十年徒刑。茅野次郎没上诉,入狱服刑。 这起案子在司法上的处理完全结束。 如果相信小木的记忆力(及死缠烂打的执著),宽二先生「告白」的案子,只可能是吉永货运的命案。然而,最关键的凶手已落网,案件侦破,这部份与「告白」不符。 我又在电脑前撑著脸颊,自言自语:「眞奇怪……」 ――哪里奇怪? 没人反问我。 离婚后经过整整两年,我已习惯。武藤宽二花了几年才习惯?习惯这种眞正孤单一人、自言自语的凄凉。 4 「花笼安养院」的清洁人员,上午特别忙碌。我联络柿沼经理约了九点,但一直等到十点多。原本要陪同的柿沼经理有急事,不久就离开,最后我在他的办公室,和青年羽崎面对面。 羽崎穿淡蓝色全套工作服,脚上是橡胶底的便鞋,头发理得很短,胡子也刮得相当乾净,没打耳洞。身高约一七0公分,偏瘦,差不多二十岁出头。 「抱歉打扰你工作,请坐。」 羽崎僵硬地坐到沙发边缘。 「别紧张,只是请教几个问题。」我笑道。 青年抹抹人中,小声说:「我很少进来。」 「你不负责这里的打扫工作吗?」 青年缩著肩膀点点头,又抹了抹人中,也许是他的习惯。他的指甲剪得颇短。 「只有挨骂时,柿沼经理才会找我过来。」 「这样啊……柿沼先生很严格吗?」 「如果接到客诉,他也只能骂我们。」 「明明打扫得这么乾净,眞的会有人抱怨吗?」 「唔,很多啦。」 不是冷漠粗鲁,他应该是害羞,也像不习惯与人交谈。 「那么,进入正题。关于之前住在二○三室的武藤宽二先生……」 我提出来意。羽崎低著头,音量不大,但仍好好地回答。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事,他还记得,不过主要是打扫完毕要离开二○三室时,相泽先生叮嘱他不要乱讲话。 「他叫我别放在心上,可是我不懂他在指什么。 「你在打扫时,没听到相泽先生和武藤宽二先生的交谈内容吗?」 「上头交代我们要把耳朵关起来。」 「柿沼经理交代的?」 「主任交代的,清洁主任。」 「因为入住者和访客的对话是隐私?」 他低下头似地点点头: 「有些人会生气,怪我们偷听。」 「哦,这样啊……眞的很辛苦。」 他沉默不语。 「武藤宽二先生是怎样的人?」 「他……」羽崎吸了吸鼻涕,「他不会啰嗦。」 「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打扫时我们不会聊天。」 「那么,不只是和武藤先生,你们清洁人员和入住者或访客……」 他打断我的话: 「完全不熟。」 他第一次直视我,然而,我却不晓得他在看哪里,也许是他显得浮躁不安的缘故。那穿著便鞋的脚尖动个不停。 「好。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 羽崎很快站起,刚要转向门口,又犹豫地望著我。 「听说……你是侦探?」 「是的。」 「你在调查什么?武藤先生做过什么事,是吗?」 我摆出笑容,「这你不用在意。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目送羽崎离去。他推著放在走廊角落的清洁用具推车,步向大厅",今天北风一样寒冷,但天空一反昨日,一片晴朗。大厅也有职员的身影。羽崎缩著身体,快步经过他们旁边。 我忽然想起,昨天上二楼时行经的阴冷楼梯间,也就是这家安养院的后台。跟羽崎的身分一样,不会出现在舞台上。他们努力维持安养院的清洁与舒适,却彷佛不存在于这里。 我回到事务所,处理必须先解决的杂务,下午一点多,玄关门铃响起。门口是一名少年,穿红色羽绒衣搭牛仔裤,右手提著纸袋。 「杉村先生吗?」 个头小,五官像女儿节娃娃般端正。 「对。抱歉,你是哪位?」 「我是相泽。」少年回答:「爸爸派我来的。」 委托调查的事,不是瞒著家人吗? 少年提起纸袋: 「这是我爷爷的相关文件,里面有爸爸给你的信。」 「这样啊,谢谢。」 我接过纸袋。 「我可以进去吗?」少年问。 他的鼻头都冻红了。 「啊,请进。」 我请他进屋,打开纸袋。相泽先生的信是一张便条,潦草写著大大的字。 「被我小儿子发现了。他叫干生,读高一。他想见你,所以我派他过去。办完差事,请立刻打发他回来,麻烦你了。」 抬头一看,我对上相泽干生的视线。 「爸爸和妈妈都忙得要命。」 「店里生意很好呢。」 少年歪著头,「你来过我们家的餐厅吗?」 「没有,可是听常客提过,也看过美食杂志上的介绍。」 「这样啊。」 干生脱下羽绒外套,底下只穿一件长袖t恤。身材瘦小,长相和体格约莫都遗传自母亲。 他在事务所的会客区沙发坐下,观察超室内。 「呃,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学校放假。」 见我没回话,他停止东张西望,看著我补上一句: 「创校纪念日。」 既然父亲派他来,应该是眞的。 「纸袋,请看看里面。」 「咦?啊,也是。」 纸袋里装著一本薄薄的相簿,及一个透明文件夹,收著各种影本,户籍誊本、住民票、驾照和健保卡,年金手册记载姓名和基础年金编号的一页。 「这是以前留下的吧?」 这些是武藤宽二在世时的文件影本。誊本类的日期,大多是前年的二月或三月。 「爷爷搬去安养院时需要办手续,所以申请各种文件。」 「为什么影印起来?」 「之后就晓得交过哪些文件。」 相当周全的作法。相泽先生应该是想到,我的调查只需要影本就足够,可省下跑机关申请的时间。我立刻著手确定实际上是否如此。 二00五年,武藤宽二搬到埼玉县和光市,与儿子相泽先生同住,住民票随之转移。相泽先生提过,父亲以前住在大田区大森的公寓,符合住民票上的纪录。搬迁前的住址是,大森四丁目二之五之一0五。 要再追溯二十年前的事,必须取得更早的住民票纪录,但看过户籍誊本的影本,我就知道不必麻烦了。 一九七○ 年(昭和四十五年)一月宽二先生离婚,脱离相泽家的户籍后,户籍暂时迁回栃木的老家,隔年四月又迁出。本籍虽然可任意设在本人希望的地方,但一般都是设在出生地或居住地。 宽二先生应该是得知老家的人都已离散,便前往东京,找到工作和住处,安顿下来,才迁移本籍。 东京都城东区春川町二丁目三号。我拿出地图对照,春川町就在发生职员命案的三角町隔壁。 「私家侦探不需要执照吗?」 干生检查完室内,似乎准备检查我。 「没有国家考试。」 「我也没看到你挂出执照或资格证书。即使是我,也能自称私家侦探吗?」 「未成年不行。」 「校内侦探呢?」 「跟学生会长一样,要先候补,经过选举才能当吧。」 干生冷哼一声。听不出是瞧不起学生会长、选举,还是我的回答。 「谢谢,辛苦你跑一趟。」 他没要起身的样子。 「难得学校放假,怎么不出去玩?」 「你在调查我爷爷的什么事?」 「你怎么晓得令尊委托我调查?」 「我爸讲电话时,声音大得要命。」 我不禁笑道:「这样啊。不过,你只晓得是『爷爷的事』,却不晓得详情。」 「我有点渴。」 「要喝咖啡,还是日本茶?」 相泽干生扬起一边嘴角,坏心地笑:「我想喝可可。」 虽然很神奇,但家里居然有。上周末,前妻带女儿过来,我急忙跑去买。 五分钟后,干生喝一口我(礼数周到地)以客用茶杯奉上的热可可,嫌难喝般伸舌:「粉粉的。 」 「不巧没牛奶了。」 我打开宽二先生留下的相簿。第一页夹著相泽先生的便条: 「这是我爸的照片,他过年回家的时候拍的。遗照就是这张。」 背景约莫是相泽家的客厅。大花瓶里插著松枝、草珊瑚和叶牡丹,充满新年的气息,宽二先生和相泽先生并坐在前面。眞是一对极为相像的父子。宽二先生眼眶有些泛红,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可以帮忙。」干生开口。 我大吃一惊,但没表现出来。 「要调查我爷爷的事,有亲人帮忙比较快吧?」 我没回话,翻著相簿。大部分是搬进儿子家后的照片,只有前面几张是往昔的照片。独居男人少有机会拍照入镜。 四十多岁的宽二先生、五十多岁的宽二先生、六十多岁的宽二先生。某些宴会场合,旅行出游的地点、工作场所,工厂拉下的铁门前。比较稀罕的一张,是宽二先生背对小神社的鸟居伫立,年纪比现在的相泽先生大。只有一张是褪成黄色的黑白照,穿日式围裙的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婴儿。这也是宽二先生吧。从亲人离散的老家传到他手中,硕果仅存的一张过去。 相片中没任何可确认案发地点的线索,直接调查城东区春川町和三角町比较快。 干生焦急地提高嗓音:「我说要帮忙,你没听到吗?」 我抬起头,「如同你看到的,这是个人事务所,没钱雇助手。」 「我可以当义工。」 「这里不需要外行人。」 「明明你也没执照。」 这个少年真的很会酸人。 「居然派你过来,看来令尊对这件事,而没有我想像中重视。」 「家父非常重视。」 也很会学人口舌。 「我说要向妈妈告状,爸爸拗不过我,才让我过来。」 「你都这样威胁父母吗?」 「有时候,不这么做,他们不会听我说话。」 我阖上相簿,转向干生。他明显受到惊吓,微微敛起下巴。 「你非常担心吧。」 少年一阵慌乱,徒劳地努力掩饰。 「不过,目前你只能耐心等调查结果出炉。我的委托人是你父亲,对他有保密义务。这次的情况,更是为了保护你爷爷的名声。」 我不再开口,干生也不吭声,某处清楚传来秒针走动的声响。事务所开幕时,我收到好几个时钟贺礼,全挂上去或摆起来,不晓得是来自哪一个钟。 干生小声问: 「我爷爷做了什么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做了坏事吗?」 我本来想应一句「回家问你父亲」,忽然灵光一闪,反问: 「你知道什么,是吗?」 干生益发惊慌。 「果然没错。」 他瞪著我,抓起羽绒外套站起。 「烦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骂人的话,干生已跑出事务所。我追上去,在门口停步。 新春的阳光下,杂乱但住起来惬意的街景中,相泽干生小跑步沿著处处凹陷的道路护栏离去。 这幕情景似曾相识。几小时前,我才看到十分相像的背影。那是「花笼安养院」的羽崎。一个是想从周围目光中隐去自己,另一个是想无视周围,但背影同样寂寞。 要调查过去的土地状况,找地方自治团体的公所负责单位(多半是住宅课或住宅整备课),及上当地图书馆查询住居地图比较快。 我事前查过图书馆的藏画资讯,幸运的是,城东区规模最大的区民中央图昼馆有齐全的旧住居地图。前往一看,发现有很棒的阅览室供查阅这些资料,只需在入口登记即可。 找到昭和五十年的住居地图后,接下来只差一支好用的放大镜。幸好我恰巧也有。一样是事务所开幕的贺礼,是以前的职场上司送我的。 ――侦探怎能缺少放大镜,对吧? 透过放大镜,我在昭和五十年的城东区三角町,找到吉永货运有限公司。往昔的住居地图记载不一定完善,也有缺漏,但上头记载的范围内,三角町的运输公司仅有这么一家。 另一方面,春川町二丁目三号,只显示建筑物所在的方框,不知名称,与周围相比,方框尺寸不大,应该是住宅。如果三十五年前,当时四十二岁的武藤宽二住在这里,会是公寓吗?如果是透天厝,他有同居人吗? 宽二先生没再婚。这一点从户籍资料看得出,但若他人生某段时期曾和女人同居,而没登记,也是很自然的事。倒不如说,三十七岁恢复单身后,完全没与女人交往的可能性更低。 离开图书馆时,太阳已西下。明天再开始打听,不过先去三角町和春川町走走也不错。我正这么想,手机响起,是柿沼经理打来的。 「杉村先生吗?啊,今天没办法陪同,眞是抱歉。你有没有和羽崎说到话?」 「有 一下就谈完了。」 「这样啊……」 「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 周围十分吵杂,而且透过电话总有层隔阂,我立刻提议: 「我现在过去好吗?我在东京都内,差不多要一小时。」 「那太好了,我等你。」 抵达「花笼安养院」时,柿沼经理在柜台和职员讨论事情,但很快就拿著外套走近。 「我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饭?附近有家不错的店。」 才刚认识,并非委托人,纯粹是关系人,忽然表现得如此友善,必定都有理由。 柿沼经理带我去的不是居酒屋也不是食堂,而是日式小餐馆。柿沼经理似乎是常客,和师傅、老板娘稍微打声招呼,立刻被带进里面。包厢非常小,坐三个人就嫌挤。 啤酒 沙男 二0一一年过了立春,时序应当进入春季的二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四点。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步向新宿车站,忽然有人叫我: 「三郎先生!」 我停步左右张望,一回头,差点与背后的男子撞个正著。新宿的街道连深夜行人都络绎不绝,星期日下午更是犹如沙丁鱼群大迁移。我是打乱鱼群方向,逆流而上的沙丁鱼。 放眼望去全是人,找不到声音来源。但我并未放弃,环顾四周。我不觉得是叫错人,况且东京几乎没人会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还加上「先生」。 「这边,在这边。三郎先生!」 一群看似学生的人潮涌来。他们的肩膀缝隙间,一只戴绿褐色手套的手左右挥舞著。我在移动的人墙之间,瞥见那只手的主人。 我忍不住大声应道: 「店长!」 分开人潮走过去,只见中村康夫抓著护栏,垫起脚尖向我挥手,脚边放著一个小波士顿包。及塞得鼓鼓的,看似沉甸甸的胶膜纸袋。 「果然是三郎先生!」 中村先生和我相差二十岁,今年五十九岁。距离六十大关只差一步,但身体很健朗。他不仅脸圆,个性也很圆融,而且活力十足,朴素的西装上穿若卡其色登山外套,脚上踩著陈旧的黑色短靴。 「店长,好久不见。」 「许久没联络,杉村组长。」 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日本人一样,互相行礼。 「今天来洽公?」 「嗯,参加关农振的讲座,顺便拜访客户,刚要回去。」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他拍拍我的手肘。 「听杉村先生说,事务所生意很忙?」 这边提到的「杉村先生」指的是我哥哥,杉村一男。 「虽然成天穷忙,不过托你的福,还算过得去。中村先生,你要搭几点的azusa号』回去?如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三郎先生有空吗?」 「今天是星期日,我没问题。」 不过,也正因是星期日,车站附近找不到可悠闲捧著聊天的咖啡厅,于是我们走了一段路到饭店富设的咖啡厅,才安坐下来。虽然店长推辞,但移动时我替他提纸袋,颇为沉重"。 「袋里装著讲座上拿到的资料,又去神保町买一些书。我想在回程途中读一下。」「店长还是老样子,真用功。 」 「可是,讲座上我睡著了。」 关农振――关东甲信越(注)农林振兴协会,顾名思义,是促进关东甲信越地方自营农家的交流与振兴的民间团体。我的故乡,山梨县的桑田町也有不少农家和农业生产法人加盟。 (注:甲信越地方各别为日本旧地名「甲斐」、「信浓」、「越后」,为现今的山梨县、长野县和新泻县。) 「这次的讲题是《网路市场上的产地直送商业新模式的形成,及与新兴it业者的新型态合作关系》。」 「都是很新的议题呢,我大概也会睡著。」 「就是说吧?」 中村先生本身不是农家的人,他做了很久的水果盘商,不过十年前,包括我哥哥家在内的桑田町八家农户,联合组成「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时,他一开始是以业务顾问的身分参加。后来集团经营上轨道,他便担任直营店「夏目市场」的店长,经营店铺的同时,一步一脚印地持续开拓「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产品通路,是个生意人。 中村先生和我喝著咖啡,互道近况。「夏目市场」和集团本身似乎都生意兴隆,实在令人开心,拿来跟我捉襟见肘的事务所相比,都嫌不好意思。他告诉我,最近学校和医院的客户增加不少。 「由于这个缘故,我对医院餐和减肥餐熟悉许多。」 「医院餐还能理解,但怎会有减肥餐?」 「假如是女校,除了营养之外,最必须注意的就是热量啊。不努力钻研一番,会赶不上时代潮流。」 所以他才会买一堆书研读。 店长十分忙碌,而且妻子在家里等,不好挽留他太久。见中村先生瞥一眼手表,我便结束话题。 「你下次何时返乡?」 应该是盂兰盆节连假。」 「寿子女士身体健康 ,不过有时看超来挺寂寞。」 寿子是我母亲。 「电话里倒是完全听不出来。」 中村先生一笑,「她就是那种个性。」 我的母亲颇没口德,是众所皆知的「尖牙利齿」,连姊姊都怕她,说「妈简直是蛇蝎的同类」。 我们又穿越拥挤的人潮前往新宿车站南口。通过验票口,临别之际,中村先生忽然想起般回头。 「三郎先生,你在这里……」 在这个辽阔的东京。 「虽然不太可能,但应该没碰到卷田先生――广树先生吧?」 我看著他的双眼,摇摇头。 「这样啊,倒也难怪。」 他望向往来的人潮,低喃著「毕竟人这么多」。 「而且他不一定在东京。」 就是啊,店长又说。 「那么,虽然更不可能,但你应该没想过要找他吧?」 车站里的广播很吵。 「没想过。」我回答。 这样啊。中村先生像是放心,也像是失望。 「嗯,那就好。」他露出微笑。「尽管为时已晚,但也因事过境迁,才说得出口。当时我一直在猜想……」 「猜想?」 「三郎先生决定再次回到东京,开侦探事务所――当然,最大的理由是蛎壳家的少爷挖角你,不过……」 实际上并非如此,但在心情上,「蛎壳办公室」确实形同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母公司。即使那里的所长,在中村先生眼中,也是个「少爷」。不过,所长眞的很年轻,被当成小少爷看行也没办法。 「可是,我还是会想,会不会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三郎先生无法完全放弃,总有一天要真正解决。我想太多了吗?」 中村先生看起来是希望我肯定,又像是希望我否定。 我也是如此,怀抱两种矛盾的心情。答案为「是」与「不是」参半。 「那起事件,是让我开始这份工作的契机。」我回答。「不过,也仅止于此。」 中村先生望著我,没说「这样啊」。也没点头。 「在这里交谈会妨碍通行呢。」他只是说说,并无移动的意思。我也一样。 「『伊织』目前的情况如何?」 「早就倒了。味道变差,完全不行。」 「啊,果然。」 「现在是一家豚骨拉面店。豚骨拉面是九州名产吧?怎会流行成这样?」 「东京的豚骨拉面店也很多,有知名连锁店来开店。」 「是嘛,那我试著去推销食材。」 中村先生眨眨眼,彷佛还想说什么,却打消念头。这是与意外重逢的杉村三郎道别的最佳时机。 中村先生轻轻举起手,「那么,希望能早日再会。」 我行一礼,「好的,希望很快能再碰面。」 车站内往来的人潮吞没他的卡其色外套,一下就消失不见。 我走向中央线的月台。反省著自己太不机灵。中村太太爱吃甜食,刚刚应该买些「流行成这样」的甜点当伴手礼,给中村先生带回去。 样一起事件。 2 高中毕业前,我一直住在山梨县北部的桑田町。上大学去了东京,一、二年级住在都内的大学宿舍双人房,三、四年级独自住在神田神保町的老公寓。为了赚取房租,我打工的地方之一,是童书出版社「蓝天昼房」,毕业后幸运成为正职员工。 「侘助」的老板水田大造说我是「悲观主义者」,还分析「想想你的人生历程,倒也难怪」。根据老板的划分,身为蓝天书房编辑时,是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一期。 我的人生第二期,以和今多菜穗子的婚姻揭幕。由于这场婚姻,我辞掉蓝天书房,成为菜穗的父亲――今多嘉亲会长统率的今多财团的一员,这是今多会长提出的结婚条件,我接受了。我很喜欢童书编辑的工作。甚至认为那是我的天职,不免感到可惜,但并不后悔。在我心中,菜穗子就是如此重要。 今多会长将我招入门下,不是要女婿继承事业,菜穂子是会长外室的女儿,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非常杰出优秀,今多财团的事务只需交给哥哥们即可,菜穗子过得无忧无虑,身为丈夫的我,当然也没什么重要的责任(这不是指我的身分轻松,而是地位无足轻重) 。我被派到发行人为社长的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继续当编辑。 虽然是巧合,不过这份宣传杂志,也就是社内刊物,同样名为《蓝天》。换句话说与菜穗子结婚,导致我的生活环境出现巨大的变化,但我依然是「蓝天」的编辑。 今多嘉亲是财经界的龙头之一,资产庞大到难以想像。菜穂子在父亲的羽翼庇护下,过得安乐富裕。成为她丈夫的我,也得到富裕的生活,就是所谓的钓到「金龟妻」。因此,尽管生活环境剧变,但对我来说。完全是幸运,后来我们生下女儿桃子,身在老板所谓「如诗如画的幸福」中。 可是,我们夫妻之间,潜藏著那幸福的诗画无法彻底表达的题材,我察觉这一点,菜穗子也注意到了, 然后,比我更诚实,在好的意义上是出身良好而不知害怕、勇敢无畏的她,率先停止无视这个问题。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画下句点。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二期结束。 那是二00九年一月的事。 我下定决心返回故乡,想暂时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切割。那时,哥哥告诉我父亲重病,于是我毫无犹豫。 话虽如此,短短「决心」两个字,却是义无反愿的重大决心。因为母亲曾大力反对这桩婚姻,盛怒之下竟丢出一句: 「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女儿的小白脸!」 当时,家里几乎与我断绝关系,除了母亲觉得可稍微软化态度时以外,都当成世上没有我这个儿子。这不是我的被害妄想,母亲曾一清二楚地宣告:我就当你这个儿子死了。 这样一提,返乡后, 我前往父亲的病房探望时,姊姊喜代子恰巧也来医院。一看到我,她就说: 「咦,死人复活了。」 姊姊认为母亲的毒舌媲美蛇蝎,但我觉得她也不遑多让。 她没恶意,就是舌头太锋利。至于病床上的父亲,听著没笑也没生气(那时并非打太多止痛药,导致神智混浊的状态),像与母亲厮守的岁月中一直以来那样,仅仅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于是,老板口中的「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三期」开始。三十六岁离婚,同时失业,回到出生的故乡,宝物只有七岁的女儿和探视权。 孓然一身地返乡一看,暌违约十年的故乡整个改头换面,比我的体感记忆扩大两倍,出现许多新大楼和房屋,农地减少,县道沿线多出大型购物中心,并开拓新的分流道和桥梁。 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姊姊。生活也焕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职,同时经营小果园(种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姊姊,生活也焕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职,同时经营小果园(种梨子和李子)的哥哥,不知何时,居然成为专业农户,而且是农业生产法人「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干部。哥哥的长男在北海道的大学攻读林业,长女就读高一。 姊姊是当地小学的教师。比她大十一岁的姊夫洼田原本是国中校长,但现在姊姊转调学校,姊夫进入地区教育委员会,成为教育长。两人之间没有孩子。以为他们夫妻过著悠闲的生活,没想到不知何时养一只尾巴卷卷,长相聪明的柴犬,宠到甚至雇用保姆来照顾。柴犬是公的,名叫健太郎。我寄住在姊姊家,和健太郎混得很熟,非常清楚姊姊和姊夫如此溺爱它的理由。 我返乡不久,父亲便出院,开始在家疗养。哥哥和大嫂都忙于果园和「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工作。母亲身为主妇,料理家事,照护父亲, 一有空就到果园劳动。 我好几次向母亲和哥哥提议,想住在家里照顾父亲,及帮忙果园的工作。但前一个请求母亲严厉拒绝,后一个请求则是哥哥婉拒。 母亲至今仍在生我的气。我有三大罪状,罪状一:不顾父母大力反对,执意结婚,,罪状二:这场婚姻失败了。罪状三:过了三十五岁,竟失业在家。 罪一和二,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但罪状三,我也觉得没脸见人。我会考虑透过 时代的关系,继续找编辑的工作。只是,我希望待在父亲身边,直到他病情稳定,而且也不想在这段期间无所事事地寄人篱下,才会向哥哥提议「帮忙果园」。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实在意外。 哥哥首先是说:「现在不能因为是亲人,就任意决定要怎么做。」 这一点我理解,既然加入农业生产法人组织,果园就不单属于杉村家的资产。但以家人的身分帮忙农务,不是什么大问题吧?实际上,母亲也会帮忙,「夏目产地直销集团」应该也不会毫不通融。 成员都是当地人,有些从我小时侯就认识,甚至还有我的同学。 我这么辩驳,哥哥支吾起来。 「你没办法再务农了。」他接著解释:「你在都市生活的时间,比在这里更久,早就是都市人。况且,十几年来过著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富裕生活,怎么可能下田搞得浑身是泥?」 要是大肆宣称我在东京「被都市的千金小姐一时兴起捡去,过著小白脸生活」的母亲也就罢了,居然连哥哥都这么说。我愤慨不已,但我也不是平白度过十年婚姻生活。哥哥不擅言词,对这件事的回答却宛如朗读官方声明,让我悟出背后有鬼。 于是,我询问姊姊,她当下肯定我的疑虑: 「没错,和美讨厌你。」 杉村和美是我大嫂。 「果然……」 「她很生气,说你事到如今跑回老家,到底想干么?一定别有目的。」 「我才没有什么目的。 「我知道,因为我瞭解你,不过,和美不这么想。何况,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她的解读才是一般人的想法。」 「姊,大嫂直接跟你说的吗?」 「怎么可能?你这个傻瓜,我是听到的。」 听到那些在各处反射的回音,她解释道。 我心知回到老家,会在周围激起一些反应,所以谨守分际。但对大嫂周围的人――讲得更明确点,站在大嫂那边的人,实在无从表明心志。 「所以,你不要住在家里比较好。不必顾虑我们,先住在我们家吧。」 然后,快点找到工作。 「多大的人了,成天无所事事,会腐蚀心志。工作不是义务,而是为自己好。」 挺有教师说教的派头。 「我知道。不过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找到差事吧?」 「你会做什么?」 活到三十六岁,我却无法抬头挺胸当场回答,实在窝囊 。 「会做什么……我之前是编辑 」 「我们家爸爸人面很广,他应该能帮忙介绍。」 「我们家爸爸」指的是姊夫。在我的记忆范围内,他们以前是互喊名字,但自从养健太郎后,便开始互称「爸爸」、「妈妈」。 「去当观光导览所发行的免费报记者,怎么样?或者,补习班讲师?你大学不是念教育系吗?」 「嗯,是啊……」 「再挑三捡四,小心会一直失业下去。」 「我明白。可是,哥为什么不替我跟大嫂解释,我没要觊觎家产?」 比起工作,我觉得这个问题更严重。 「埋怨也没用,你哥本来就不会说话。」 这是事实。 「而且,在这类问题上,男人都是听老婆的。」 「那么,对我说那种话的不是哥,而是大嫂的腹语术人偶喽?」 你眞爱计较――姊姊笑道。 「腹语术?嗯,是啊。不过,哥只是个小人偶,顶多指头大吧。」 听到这话,我顿时释怀。 「我去应徵免费报的记者好了。」 在种种意义上,这都不是太困难的工作,因为这个职位根本不算「记者」。这份免费报是由包括桑田町在内,邻近五个町的观光导览所出版,介绍当地美食和伴手礼,我的工作是负责分送到签约的店铺。这份报纸是周报,等于一周只需工作一天。 不过,这下总算脱离「待业中」的状态,我三不五时回老家探望。老家距离姊姊家骑自行车只要五分钟,有时我会带著健太郎一起去。 父亲的病况稳定,逐步恢复,气候变得温暖时,已能陪同到附近走走。哥哥的寡默和不擅言词就是遗传自父亲,所以我们父子只是静静散步,但我依然十分享受这段时光。 每逢假日,麻美有时会加人散步。麻美是哥哥的大女儿,父亲的孙女,及我的侄女。她小时候很文静,是动不动就躲到母亲背后的害羞孩子,如今长成活泼外向得令人讶异的高中生。她参加袋棍球社团,在一、二年级队员里跑得最快,相当引以为豪。 这个爱笑又健谈、最喜欢爷爷,并且和普通青少年一样,跟母亲不时「关系紧张」的侄女,或许多少也是基于反抗母亲的心理,对我怀有善意的好奇。之前女儿的表哥表姊们都彬彬有礼地喊我「杉村先生」,久违的「叔叔」称呼,教我既难为情又开心。 据她所述,「叔叔不来,奶奶会生气。可是,叔叔来,奶奶也要生气。」 「眞是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奶奶不是在生气,就是不高兴。有时就算在笑,其实也是在生气。爷爷,对吧?」 在这类闲聊中,不管是什么话题,父亲只会淡淡应一句「是啊」。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直到逝世都不改作风。 第一个问起我的女儿桃子的,也是麻美。一样是初春时节,我去分发免费报回来的路上,巧遇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她。 「叔叔,要不要吃点什么填肚子?」 她带我去当时迷上的咖啡厅,推荐披萨吐司和果酱吐司,于是我各点一份。聊到学校和社团,她问: 「这么说来,叔叔有小孩吧?几岁?上学了吗?」 「她读小二。 麻美想看照片,我便秀出手机里的存档。麻美微微睁大眼,惊呼: 「好可爱!眞像叔叔。」 「谢谢。」 「你随时都能看到她吗?」 「大部分的时候。」 「可是,叔叔在这里不方便见面吧?平常都怎么联络?」 「传简讯,或用skype视讯。」 「这样啊……」 感情眞好。她说著,冷不防问: 「离婚你很伤心吗?」 返乡后,从来没人问过我,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希望有人关心。 所以,我直率回答:「嗯,很伤心。」 一阵沉默。 麻美小声开口:「抱歉,问了怪问题。」 「不会,一点都不奇怪。」我自然地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这样啊……麻美点点头,客气地、提心吊胆地微笑: 「那太好了。」 之后,我的心情轻松许多。 五月中旬,有人邀我到「夏目市场」工作。 同一时期,父亲身体不适再次住院,重新接受检查。借用哥哥的说法,检查结果是「动手术也只是安慰而已」,我变得比之前更无力、茫然。 「夏目市场」位在桑田町南端,连接中央快速道路的县道旁。以前每到梨子和葡萄的收获季节,几户农家会向地主日租土地,搭起帐篷,开设直营店,做起观光客的生意。后方是杂木林,不过土地呈横长条状,约有小学体育馆大。 「夏目市场」正式承租这块土地,盖起排球场大小的简单店铺。土地剩下的一半 ,整理后当成停车场,并设置厕所和盥洗室。 之前,我每周会去送一次免费报,与中村店长也是第一次拜访时打过招呼而已,并不特别亲近。那天,我送当周的免费报过去,回收上周剩下的份,准备回去时,店长叫住我: 「杉村先生,请里面坐。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中村店长很忙碌,忙碌的人说话都特别快,当时也是如此。端出来的茶还没完全凉掉,便约定我要在此当销售员。 听来似乎挺随便,但在我的感觉上就是如此。或许是我满脑子父亲的病情,心思散漫,但最重要的是中村先生既爽朗又强势。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工作?一起共事吧!好,就这么说定! 「由于是必要程序,请填一下履历表。明天上午七点到集货仓库集合,不是这里喔……」 「喊『杉村先生』,会和一男先生搞混,叫你『三郎先生』可以吧?」 「我完全没有营业或销售方面的经验。」 「没关系。三郎先生在东京去过许多超市和大卖场吧?希望你活用那些经验,对商品的摆设和宣传pop的设置提供一些意见。」 「喔……」 「还有粗活。」 不过也不是多劳累的粗活,女员工都做得来,他笑道。 发免费报的工作可继续。我们也有配送业务,所以你兼职没关系。观光导览所那边,我会去说一声。」 然后,中村店长眯起眼: 「如果三郎先生肯来我们这里工作,你爸一定会很高兴。」 我惊讶地望向他。 「这里的工作很有趣喔,请多指教。」 后来才知道,中村先生和我哥十分要好,以前就向哥哥提过想雇用我,要哥哥询问我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一直没传达给我。不过,我明白中村先生会在这时候直接叫住我,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父亲。 晨会和打烊后的会议,在中村店长主持下交流意见。 「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没有畜牧农家参加,但「夏目市场」会向外部签约农家进货土鸡蛋、火腿和培根,由坂井副店长负责。坂井先生大我三岁,从盘商时代就是中村先生的部下。,负责财务和总务的前山先生是退休的当地银行员,如同字面形容,是「夏目市场」的金库看守员,而且长年饱受腰痛困扰(有时严重得教人同情),得以免除卖场等清扫工作,不过客人多时,他会去停车场指挥交通。他说伸展腰部走一走,可缓和腰痛。 除了我以外,员工都不是集团的家人或亲友。其中有人从甲府或韭崎市来上班。 桑田町和近邻从以前就盛行果园经营,但也持续住宅区化。我离开的十年之间,这样的情形益发严重,目前一半的町成为都市地区的「睡城」。所以,「夏目市场」的主要客层,是以通勤者为中心的当地居民。,假日观光客贡献的营业额,则是令人感激的额外营收。 「在甲府市开分店」。 「贩卖肉品、鲜鱼和熟食」。 这是中村店长和坂井副店长理想中的未来蓝图,将「夏目市场」打造成一个产地直销型的超级市场,这家店是第一步,敲进岩壁的第一个攀岩钉。 我进行接待客人的实习、打收银机,每天写许多商品的pop广告,像是:「○○先生种的菜」、「○○园的梨子」,并附上生产农家负责人的照片,标明农产品的营养成分,与推荐食谱一同展示。虽然会出门送货,不过也曾自以为是当地人知道路,却在搬去东京期间完全变样的城鎭里迷失方向,出了大糗。另一方面,我提议制作在配送时分发的单张广告「夏目新闻」,成为责任编辑。 工作眞的很有趣。 有段时期,我过著「人人羡慕」的生活(不管母亲如何顽固地当我死了,这样的消息仍会流传出去) ,却失去一切,回到故乡。在旁人眼中,我是个失败者。此外,我在婚姻生活中,几次卷入登上新闻的大案子,有一次甚至害妻子遭遇危险。从这一点来看,我也是个瘟神。即使别人认为我的人生失败,不光是不幸找上我,其实是我本身吸引不幸,也莫可奈何。 身边的人,不管是同学、朋友、亲戚或他们的亲戚,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也许是觉得我看了可怜、觉得我活该,替我丢脸。可能是怜悯我,可能是怕我,也可能全部都是。 然而,在「夏目市场」不一样。由于每天忙碌工作,加速全身血液循环,让我不再是行尸走肉――我总算恢复正常,足以认识到先前的我是一具行尸走肉。「夏目市场」的人,把我当成一分子。 梅雨过去,桑田町迎接夏季观光季节时,我成为销售组长。我是新来的(而且是兼职人员)却担任什么组长,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一开始我辞退了。 「不要这样讲,你就当嘛。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客人吵著叫负责人出来时,有个男的职员出来挡,我们也比较轻松。」 女员工里最年长的林女士这句话,说服我答应。「夏目市场」极少遇上客人发怒,而且碰到问题时,还有副店长出面,但她们这样倚重我,我十分开心。 这时,父亲住进县内的安宁病房,在开车单程半小时的地方。多亏姊姊和姊夫四处奔走安排,出了必要的费用,不过,父亲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昏昏沉沉,其余多在睡梦里度过。 我的生活稳定下来。是不是该搬离姊姊家,到外面租公寓?那样一来,就不能跟健太郎住在一起,也不能传〈今天的健太郎〉影片和照片给桃子。她一定会很失望,该怎么办?如果不论父亲的病情,我只有这点程度的烦恼。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发生那起事件,忙让我结识蛎壳少爷。 3 「伊织」是贩卖手打荞麦面,和甲州名产「餺飥」(注)的店。这家古民宅风的店铺,和「夏目市场」一样位在县道沿线,地点良好。靠近中央快速道路的会合地点,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和登山路线,当地居民和观光客都很爱光顾。同时,店里提供的食材大半是从「夏目市场」进货,也是我们的客人。 (注:山梨县的乡上料理,是一种扁面加蔬菜及味噌煮成的麺食。) 老板卷田夫妻住在桑田町,除了公休日的星期一以外,每天早上八点半左右,都会在前往开店的途中经过「夏目市场」。双方谈妥前天以电话或电邮订货,「夏目市场」会预先准备好商品,每半个月结帐一次,现金付款 虽然是小客户,却是理想的客人。 不过,这天――七月三十日星期四早上,有些异于往常。虽然前天收到订单,但这天将近十点,卷田夫妻都没现身。 女性销售员和我不一样,不是上全天班,而是分成早班和晚班。前天接到订单的是一名叫藤原的年轻员工,这天早上跟我一起准备开店的是林女士。 「填了订购单,应该不是弄错。」 林女士纳闷地说,但仍打电话向藤原确认。 「确定是今天早上要来取货。」 「会不会是临时公休?搞不好是罹患夏季感冒。」 卷田夫妻还很年轻,丈夫广树三十五岁,妻子典子看起来才三十岁出头。约莫是年轻有体力才有办法,他们夫妻单独操持吧台加雅座约二十个座位的店。如果其中一人生病,店也只能休息。 「那种情况,他们一定会打电话来。」 虽然是大受欢迎的店,毕竟是地方小镇的餐饮店,「伊织」的来客数受到季节和天候的影响。营收有所变动。有时他们几乎天天向「夏目市场」订食材,有时长达一周都没消息,才会发展成前天订购,隔天早上取货的惯例。林女士比我资深,很清楚这部分的状况。 我打电话去「伊织」,却转入语音信箱。由于从来没这个必要,「夏目市场」没人知道卷田夫妻的手机号码。 对子邻 这时,我们第一次发现,没人与忠实顾客的卷田夫妻有私交。卷田夫妻温和明朗,是一对好邻居,但社交方面并不活跃。 「嗳,再等等吧。」 然而,过了中午,卷田夫妻依旧没现身。电话也一样转入语音信箱。 我和坂井副店长商量后,决定前往探看状况。我是骑机车上班,骑一下就抵达目的地。 只见「伊织」店门深锁,挂著「准备中」的牌子。店铺旁的停车区停著两辆车, 一对看似夫妻的男女和穿工作服的两名男子,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盛夏季节的中午时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热。 我出声打招呼:「今天休息吗?」 看似夫妻的男女应道: 「好像是。」 「明明不是公休日。」 仔细一瞧,出入口的格子门前,插著以纸带扎起的三家报纸。 果然是临时公休,我骑车折返,回到桑田町。 卷田夫妻住在町里的西北侧,一座平缓的丘陵地上。小时候,虽然数量不多,但这一带有养蚕人家,丘陵大半是桑田,结出红色果实时,景色极美。 如今桑田已消失,散布的住宅之间,填满葱田、密集的玉米田、番茄和茄子温室。 住宅种类形形色色,有全新的三层楼房,或木板墙围绕,附有传统菱纹墙仓库的木造双层大屋子,及似乎是租给单身者的小巧公寓。丘陵上没天然气管线,每户人家屋外都有瓦斯桶接头。 单调的灰色石板。屋子呈长方形,横边比进深稍长,正面有一道骯脏的胭脂红油漆门,房子旁有条长长的绿廊,四面落地窗并排,所有窗帘都拉上。 没有外墙或篱笆,屋子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外。右边是一块完全乾燥龟裂的空地,不知是休耕或弃耕地。后方是杂木林。左边也是空地,但应该是某些业者的资材放置场所,旧轮胎和撕掉标签的金属方罐堆积如山。银色金属方罐反射著阳光,格外刺眼。 缘廊前面是平地,掉落著几个空的大花盆,摆著水桶和束起来的水管,是用来洗车的吗?地面有一道轮胎痕。这里应该是卷田家的停车位。 卷田夫妻开的是深蓝色箱形车。虽是六人座,但可收起后车座挪出空间,因此总是将货物堆放在那里。我帮忙过几次,颇有印象。 既然车子不在,表示卷田夫妻一起出门了吗?因为有急事出门,忘记昨天在「夏目市场」订购食材吗? 我跳下机车,前往玄关门口、门上的置物盒空空如也。这么一想,刚才店里有没收进去的报纸。 门铃也是,一看就是旧型。我按一下,屋里响起叮咚声。隔一段时间再按,我总共按三次。 没有反应,我敲敲门。 「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我绕到绿廊。窗帘似乎是遮光厚窗帘,右边两面和左边两面的颜色和花纹都不一样。 「不好意思,卷田先生、卷田太太,你们在家吗?我是『夏目市场』的人。」 我呼唤几声, 一样没回应,窗帘也没动静。 我不经意地绕到屋了后面,忍不住发出「啊」一声。杂木林深处,已是丘陵另一侧的斜坡上,是一片墓地。从这里望去是俯视的角度,树林枝桠间可看到许多墓碑顶部。 在地方小鎭,这种情形并不罕见。生者过日子的地方,邻近与死者沉眠的墓地,没人会害怕或厌恶。生活在祖灵旁边,非常自然。我之所以脱口「啊」一声,是由于这样的感觉深藏许久。但我不惊讶,因为我尚未失去熟悉的感性。 我注意到另一件事。面对杂木林设置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嗡嗡低音,吐出微弱的风。 我折返屋子旁,单膝跪在绿廊,身体前探,准备敲窗。这时,窗帘分开,缝隙间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孔。 我吓到心脏停一拍。 是卷田太太――典子小姐。 我急忙挪下膝盖行礼。 「不好意思,我是『夏目市场』的杉村。」 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说道。 「今天早上你们没来取货,我们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是身体不舒服吗?」 卷田太太留著快及肩的黑发,刘海在眼睛上方剪成一条横线。她是宛如日本人偶的美女,即使在盛夏期间,肤色依然白皙,单眼皮的细眸透著一股清凉。但现在看来,反倒像鬼魂。 约莫是听到我的呼唤,她从窗帘缝隙间消失。我赶往门口,听见解开门链的声响。 门打开了。卷田太太打赤脚,抓著门把,摇摇欲坠地撑住身体。无袖的淡蓝色洋装皱巴巴。 室内流出空调的冷气。由于与户外空气温差很大,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在这当中,我嗅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味道。类似盛夏的泳池气味,消毒用的氯水。 「对不起……」 卷田太太细声开口,几乎快要听不见。 「我完全……忘记了……」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憔悴万分,但似乎不是生病。别说没化妆、 好像连脸都没洗。眼皮浮肿双颊 泪痕斑斑。 她在哭。 「发生什么事?」 这么一间,恍惚的卷田太太眼神游移。 「昨天晚上……外子走了……」 她喃喃自语,赤脚走下玄关泥土地。一步、两步,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 「他在外面有女人。」 她哑声说完,昏了过去,倒进我的怀里。 打电话叫救护车,将典子小姐送到桑田町唯一的急救医院后,「夏目市场」的成员一同请求桑田町会的妇女部支援。虽然详情不明,但感觉需要女性协助。姊姊有段时期在妇女部担任干部,似乎经常往来,我从她口中得知后续情形。 据说昏倒时,卷田太太有轻微的脱水症状。幸好没生命危险,八月一日出院后便回娘家。 「她的娘家在龙王町。」 那里有jr中央本线的车站。现在因为合并,变成甲斐市的一部分。 「她的娘家开餺飥面店『卷田』,在当地是老字号。」 「『卷田』?原来卷田是太太的姓氏。」 「对,她老公是入赘女婿,居然敢搞外遇。 卷田典子从当地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短大。出社会工作后,一直在东京生活,但认识了广树,一起回到故乡山梨。那是九年前,二○○○年的事。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了『伊织』?」 「二○○二年五月,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典子小姐几岁?」 「三十一岁,她老公三十三岁。」 广树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大。 「那就是短大毕业两年后就回来了。」 「不知是有什么考量,还是想家,理由很多吧。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老实受教:「没错,就是这样。」 「那家店是租的,屋主是龙王町的人,你应该不认识。在『伊织』之前,那里也是一家荞麦面店,忘记叫什么店名,可是很难吃。」 那么,桑田町的房子也是租的吧。钱和时间都花在店里,全心全意顾著生意,住处才会如此简陋吗? 「明明娘家开店,他们夫妻却特地来这里创业吗?」 「住在一起,总是会感到窒息吧……有些事得夫妻一起从头打拚吃苦,才会学到。」姊姊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哥和大嫂要是出去吃个苦再回来,或许会比较不一样。」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不同?我懒得追问,敷衍地应一声。 「广树先生以前做过餐饮业吗?」 完全没经验的人,有办法两年就打造出一家像「伊织」的店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会不会是在太太的娘家努力修行过?」 餺飥是甲州的郷土料理,手打荞麦面地有人当成兴趣,热心钻研。 「又不是怀石料理或法国菜之类的高级料理。」 「也对。不晓得他们以后会怎么处理?」 我和姊姊夫妻,还有「夏目市场」的同事去过「伊织」几次,美味名不虚传,这下店却关了。 「只能收起来吧。」 「眞可惜。」 星期日傍晚,我正和姊姊一起准备晚餐。我在厨房桌上剥毛豆,姊姊在剥蚕豆。她停下手,抬头望著我: 「你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 「典子小姐的遭遇,和你的经历十分类似吧?」 我离婚最直接的原因,是妻子外遇,但远因在于我们夫妻关系的基础。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担心你触景伤情。」 明明在担心,姊姊的表情却像在生气,这也很像我们的母亲。 「放心,早就是过去的事。」 我环顾篮里堆高的毛豆和蚕豆。 「剥这么多豆子要做什么?」 「毛豆当然是要烫,蚕豆要和小虾子一起炸。」 上个月中旬,『伊织』的客人在甲府车站附近,看到老公和陌生的年轻女人走在一起。」 「这样啊。」 「还挽著手。」 姊姊的语气像在指责那是犯罪。 「大家议论纷纷,但老婆似乎完全没发现,不过,发生这种情况,意外地另一 半都不会察觉吗?。」 「姊。」 「干么?」 「你那样大剌剌地问我意见,我还是会受伤的。」 姊姊回过头,凶狠地瞪著我。 「干、干么啦?」 「你的风评没有自己想像的差。」 语气很凶,只有熟悉姊姊的人才听得出,其实她在安慰我,还带著鼓励。 「妇女部的人都说,三郎似乎在东京遇到很多事,可是完全没变。」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呃,这……」 我应该要说「多亏『夏目市场』的同事」,准备开口时,玄关传来姊夫「我回来了」的打招呼声。健太郎吠声,这是它的「我回来了」。他们傍晚去散步。 「孩子的爸,叫你顺便买辛香料,你没忘记吧?」姊姊问。「晚上吃面线。」 「既然要炸东西,可以做天妇罗盖饭吗?」 「蚕豆炸物就沾盐巴好吗?」 姊姊又转身背对我,著手做菜。我起身准备拍摄〈今天的健太郎〉影片。 「伊织」果然歇业,一星期后,插起出租的看板。 「店里的装潢全部保留出租吗?」 「希望还会有好吃的荞麦面店进来。」 我们员工像这样聊著,但中村店长意见有些不同。 「乾脆趁这个机会,租下当我们的直营餐厅如何?」 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听到这话,坂井副店长也说: 「杉村先生,我们去上手打荞麦面课程吧。」 姑且不论是不是要在餐厅工作,我觉得很有趣。然而,这个计画却遭林女士一口驳回: 「盂兰盆节连假马上就要到了,那可是最赚钱的时候。要作梦,等赚够再来。」 实际上,盂兰盆节连假期间,「夏目市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络绎不绝,工作人员忙到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客人携家带眷,店里热闹得平日完全无法相较,进来工作后,我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喧闹, 一天结束,整个人都累瘫了。我连续两天无法传送〈今天的健太郎〉影片,桃子还传简讯催促。 二十日过去,盂兰盆节连假的盛况总算告终。暑假的观光季节仍在持续,但 「夏目市场」的人员轮流各放两、三天的假。毕竟员工也有家人,孩子都期待暑假出游旅行。 身为新人,我得到两天暑休。一天去探望在安宁病房的父亲,一天去东京陪桃子到游泳池。桃子被健太郎的可爱迷倒,吵著要养柴犬。 「爷爷说好,可是妈妈不答应,说有舅舅家的莱诺了。」 我的前妻今多菜穗子在世田谷区松原的娘家,跟父亲和哥哥们住在一起。莱诺是她的大哥一家养的拉布拉多犬。 「爷爷都好吗?」 「嗯,不过上次在医院住了一星期。」 这是个令人担忧的消息。过去十年我的岳父兼上司今多嘉亲,至今仍是我最尊敬的人。他已八十三岁,身体随时可能出状况。 跟女儿的约会,事先说定到下午五点。不是我送她回松原的家,而是菜穗子来迎接。可是,出现在帝国饭店大厅的,却是今多家的女佣之一 。 桃子似乎颇熟悉对方,但我不认识。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分,态度生疏。我无法询问菜穗子没来的理由,是她本身的缘故,还是她父亲身体状况欠佳。 「爸爸,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我们再讨论看看。你第二学期有运动会吧?」 「不是啦,是校庆。」 「我记错了。桃子的班级今年要做什么?」 幼小的女儿拉开嘴角,难以发音般回答:「音,音乐剧。」 「好厉害,爸爸一定会去参观。」 「爸爸,要帮桃子摸摸健太郎喔。」 「嗯,爸爸会每天帮你摸摸。」 放开牵著女儿的手时,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那应该是伤口痊愈的过程中形成的痂吧。然后,又流出一点血。 隔天,我将在东京买的马卡龙分给「夏目市场」的大伙。完全不会喝酒、超级热爱甜食的坂井副店长休假,女员工口口声声同情他,却把他的份吃得一乾二净。 这天下午的配送业务,我也要负责副店长的份。我参考他留下来的联络纸条,汗流浃背地开著「夏目市场」的小货卡四处奔波。 桑田町是一片与渡假胜地无绿的土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别墅。这天最后的送货地点,位于桑田町西侧山中的「斜阳庄」,就是其中一处。 坂井副店长留下的便条写著:「屋主是蛎殻先生,除了夏季以外会长期滞留。管家不在时,货品须搬进屋内妥为存放。」 住的是老人家吗?我暗暗猜想著,在杂木林里的私有道路前进,看见陡峭的红色屋顶。设在屋檐处的卫星天线颇为醒目。 私人道路前方,在杂木林包围下,有一栋小木屋风格的宏伟双层住家。占地宽广,前面有附屋顶的车库,延伸出两条车道, 一条通往玄关前,另一条延伸至建筑物右侧。前院的草坪和篱笆修剪得宜,盛开著一串鲜红。 我小心翼翼地开著小卡车,绕到屋子旁。厨房后门在那里,附有门铃。但我还没按门铃,便听见「咚、咚」的规则声响。我下车走到屋子后面查看。 那里有座网球场,以围栏与周围的杂木林隔开,一名穿ㄒ恤、短裤及遮阳帽的男子,对著射出黄色网球的机器练习接球。 我看得出神,他的球技极为精湛。 机器应该很高级。球速非常快,不仅是轨道和速度有变化,有时还会射出上旋球。戴遮阳帽的男子逐一接住,准确地回击,也击出一些角度刁钻的球。如果是比赛,对方可能会回无暇应接。 他机敏地纵横球场,发出「啾、啾」磨擦声。不是蓝色硬地网球场与网球鞋底的磨擦声,而是运动用的轮椅,呈八字张开的车轮发出的声响。戴遮阳帽的男子是一名轮椅网球手,而且是左撇子。 机器发出嗡嗡空转声,接著停止,约莫是球射光了。遮阳帽男子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甩一下球拍,搭在肩上,转向我。 打招呼前,我忍不住先鼓掌。遮阳帽男子微微歪头。 我行一礼,开口:「抱歉,我是『夏目市场』的员工,过来送货。」 对方依然歪著头。我以为他是在疑惑,怎么来的不是坂井副店长,没想到他说 「你是杉村先生吧?」 「是的。今天坂井先生暑休,所以……」 对方不理会我的说明,我行我素地继续道: 「我是蛎壳昴。刚好,我正想见你。」 「什么?」 「后门密码是388 ,方便请你送到厨房吗?我马上过去。」 「谢谢。」 他瞥一眼收纳橱柜说。 语气自然,既不傲慢,也不盛气凌人。 「接下来你还要送货吗?」 「没有,今天府上是最后一站。」 「我想也是。我总是请坂井先生最后再送货到这里。」 只有这句话,语气带著亲昵。 「请随便坐,喝冰红茶好吗?」 他从橱柜拿出杯子,打开冰箱取出水壶。动作俐落,根本没机会让我客气或说 「我来」。还有,他似乎只有打网球时是左撇子。 开放式厨房、餐厅,及偌大的客厅打通,天花板挑高,露出粗大的屋梁。家具不多,但都很高级。客厅一隅,摆著家庭音响和大萤幕电视,两个外接音箱设在墙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加冰块的红茶吸引力十足,我拿起杯子。这种状况不适合推辞,而且不光是流汗,我有点紧张,喉咙一阵乾渴。 这名年轻人长得俊俏,似乎很有教养,但我不认识他,也不曾在「夏目市场」听 过他的事,为何他会「想见我」? 「抱歉,你一定吓到了。」 约莫是看透我的心思,他淡淡地说。 「其实我很清楚你这个人。」 「这样吗?我在『夏目市场』是新人,是坂井先生――」 「不,我调查过你。」 我差点没把红茶喷出来。 「意思是……?」 蛎壳昴先生在扶手椅坐下,摆出放松的姿势。脸上没笑容,但也并非不高兴,而是雍容自在。 「杉村先生,你在东京曾多次卷入案件吧?第一次是三年前,一名打工女职员遭到你们编辑部开除,挟怨报复,对你和同事下安眠药。」 这是事实。 「那名女子变本加厉,闯入你家,持刀威胁太太,还抓你女儿当人质,引发轩然大波。」 这也是事实。 「后来不到两年,你卷入公车劫持案。歹徒死亡,但在那之前曾犯下其他杀人案,是一起错综复杂的案子。」 我像红茶杯一样冒出汗,「你眞清楚。」 「刚刚提过 ,我调查过你。」他喝一口冰红茶。「正确地说,是派我底下的人调查过你。」 我不单紧张,还迷糊起来。 「意思是,呃……」 「我有一家调查公司。」 蛎壳昴先生说到这里,第一次浮现看得出是笑容的微笑。 ,他总是三分 「创业的是我父亲,但前年我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公司交给我。不是因为我优秀,他总是三钟热度,一下就见异思迁。目前他忙著经营夜总会。」 我无法反应。 「夜,总、会。」 他重复一次,似乎以为我没听见。 「那是供出于苦衷,必须从事这一行赚取丰厚薪资的女性,能安心工作的、健康的夜总会。」 这样啊,我应一声。 「所以,我的父亲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你前岳父今多嘉亲那样,可登上伟人励志传记的人物。」 是更不正经的人,他继续道。 「顺带一提,我的祖父也一样。他是所谓的投机客。据说,今多嘉亲被称为财经界的猛禽,而我的祖父绰号叫兜町的鵺(注)。」 (注:《平家物语》中出现的怪物,头似猿猴、身体似狸猫、尾巴似蛇,脚似老虎。之后用来譬喻神秘不可捉摸的人。) 不过祖父去世了,他说。 「葬礼时,冒出三个自称爷爷私生子的人。」 「哈哈,场面一定很混乱。」 「我们家没半个人感到惊讶。」 我又一阵沉默。 「这些闲话不重要,我们进入正题吧。」 他微微倾身向前。 「我的公司叫『蛎壳办公室』。法人社长仍是我父亲的名义,因此我是所长,实质上是经营负责人。然后,我以这样的身分,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觉得轻率询问「什么事」,可能惹祸上身。 「杉村先生,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杯里融化的冰块动一下。 「是最近我们接到的案子――或者说,是我答应要接下的案子。因为就发生在身边。」 「身边?」 「没错,近在身边。」 他略微强调「近在身边」四个字。 「是『伊织』卷田夫妻的事。换句话说,跟你不无关系。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离家出走,卷田太太憔悴失神,就是你发现她的异状,并叫救护车的吧? 之后过了快一个月。 「是这样没错……」 「事有蹊跷。」 他单刀直入地说。 「坦白讲,非常可疑。那起事件,可能没这么单纯。卷田典子指控抢她丈夫的女人叫井上乔美的母亲主张不可能,依我们调查的结果,她的说法颇为可信。」 我困惑地反问:「为什么需要我帮忙?」 蛎壳昴先生当场回答:「若是你去见卷田典子,完全不会引起警戒。你只要说是去探望她,询问后来的状况即可。」 我又考虑五秒。 「这样就行了吗?」 「要看你。不过,你应该会想继续追查。」 毕竟你是好奇心旺盛的人――蛎壳昴先生说。 麻烦的是,我认为他看人的眼光十分精准。 4 不能丢下做到一半的工作,等「夏目市场」的营业时间结束,我再次前往斜阳庄。厨房充满诱人的香味,桌上已备妥西班牙海鲜炖饭,网烤菲力牛排及蔬菜温沙拉。 此刻,我的惊讶不下于看到他在网球场上的表现。 「这是你准备的?」 「没你想像中难。」 对于只会剥毛豆的我来说,太困难了。 我们没喝酒,迅速用餐完毕。蛎壳昴先生认为边吃边聊案情有害消化,于是告诉我,这栋他父亲「投注所有创意和心血」兴建的别墅来历。比方,挖地基时发现古老的墓碑,他父亲说要当装饰品摆在庭院,遭到施工业者责骂;还有,他父亲太啰嗦挑剔,换了三个设计师:「斜阳庄」是昴先生那身为太宰治(注)迷的母亲取名的,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另外,后院一开始有泳池,昴先生开始打轮椅网球后,父亲便立刻将泳池填起来,改建为网球场,而这应该跟父亲和现任妻子 (第四任)的婚事有关。 (注:太宰治(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战后无赖派代表作家。描写没落贵族的《斜阳》为其代表作之一) 「我纯粹是出于对父亲的关心,劝他不要登记,当同居人就好。但父亲似乎以为我反对这桩婚姻,盖网球场弥补我。」 「令尊为什么认为你会反对?」 「因为他现任的太太和我同年。」 态度云淡风轻。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有一股淡淡的、(感觉)讨喜的神色。他长得不错,颇为俊俏,但不过分端正。从简洁扼要的说话方式来看,脑袋也相当聪明。如果他是上班族,情人节时桌上一定会堆满巧克力。 昴先生说,他经常一个人住在这里。这种时候,管家每三天会来打扫洗衣一次。 「我请坂井先生陪我打过几次网球。中村先生和我父亲从以前就很要好,一年大概两、三次,他们会在这里聆赏蓝调名盘,喝得醉醺醺。」 这是我初次耳闻的朋友关系。 「中村先生会带著各种食材造访,也会顺便夹带食谱来点菜。」 ――少爷,请你做这道 菜好吗? 用完餐,我负责洗碗,不过也只是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洗洗锅子而已。 「谢谢,我来泡咖啡。」 蛎壳少爷用的是正统的虹吸式咖啡壶。 除了饭后的咖啡,还一起送上调查资料。那是一份薄薄的档案。 「请看。」 翻开档案,第一页是年轻女子的照片影本。穿著套装,朝镜头比出胜利手势。除了身材清瘦以外,容貌 不特别吸引人。 「这名女子就是井上乔美。」 卷田广树的外遇对象。 在千叶县市川市的公寓。」 「二十九岁。直到今年三月底,她都任职于东京都内的不动产管理公司,和五十六岁的母亲住在千叶县市川市的公寓。」 她的父亲从事建筑相关行业,在女儿幼时就去世。 「母亲是护士。井上乔美高中毕业后,也进入护理学校,但读半年就退学。」 影印的照片底下,有手写的简短经历。 「所以,她是公司在毕业季以外录取的?」 「对。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公寓管理,但近年业绩不振。她曾在三月底离职,也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而是裁员的关系。」 昴先生双肘拄在桌上,手指交握。 「档案里有记录母亲说词的报告书,我大致说明一下。井上乔美失业后,立刻积极球职。、公司应该给了她一笔离职金,而且有失业保险给付,但也不能一直领下去。」 当然,职业介绍所鼓励她求职。 「然而,如今景气这么差,即使想找正职的行政职缺,恐怕也很困难。」 我应道。「找派遣公司应该是很快,但往后令人不安。」 「没错。井上乔美不像杉村先生,有中村店长那样可依靠的熟人。」 他连这都知道。 「我可是计时人员。」 「我知道。」昴先生乾脆地说。「她投了许多履历,想必是挫败连连。到了五月,她告诉母亲,想考取正式资格,重新就职。」 ――我要再次以护理师为目标。 「她尊敬和憧憬母亲的职业,之前半途而废,也让她心生羞愧。至少母亲说是感觉到这一点。」 于是,母亲劝女儿: ――现在要再考取资格,会很辛苦。 「因为又得重新进入护理学校就读。」 比起高中刚毕业就考进去,必须更加把劲,重头读起。 「学费也是一笔开销。」我说。 昴先生点点头,「她们母女的生活,经济本来就不宽裕。母亲很想帮女儿,只是如今,才怀抱这样的梦想,与其说是不可能,更接近有勇无谋,母亲表示,她曾劝告女儿,但女儿非常乐观。」 ――没问题,我还有一点存款,妈不用担心。 「然后,从那个时候开始,」昴先生一顿,嘴角微微歪曲。「井上乔美常没告知母亲就出门,然后深夜才回家。」 我立刻问:「她是不是做起特种行业?」 像是夜总会之类的。 「母亲也这么怀疑,乔美没有兼职打工的样子,更是可疑。但乔美不是每天出门,最多一周两次。有时十天都没出门,有时连续两天不在家。哪里的酒廊能让小姐排这种班?」 「我想不到,不过蛎壳先生的父亲是不是会知道?」 我并非调侃,而是认眞询问。昴先生似乎理解我的用意,附和「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徵询父亲的意见。他认为乔美要当酒店小姐,年纪太大,况且就算是特种行业,也没办法排这么不规则的班。」 ――除非她是超级名模等级的美女,又是秘密俱乐部的高级应召女郎,否则绝对不可能。 「父亲告诉我,完全的素人踏进特种行业,首先服装和化妆会改变。百分之百准确,所以可从这上面看出来。」 「井上乔美小姐有这样的情形吗?」 「没有。这是她母亲说的,应该可以相信。母亲工作忙碌,还要上夜班,无法完全掌握女儿的行动。因此,井上乔美的外出频率是否如同刚才提到的,并不确实,也可能更频繁。但 化妆和服装的变化, 一眼便能看出。」 确实如此,我喝一口咖啡。 「母亲好几次询问她去哪里、做什么,但每次乔美都回答找朋友、去参观似乎不错的学校等等,理由很多。每一个理由都煞有介事,但听起来不像眞的。不过,女儿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母亲无法更进一步追究。」 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是吗? 「不对劲亦有程度之分。」 我这么一说,昴先生点点头: 「依母亲的观察,勉强要说,乔美似乎有些浮躁不安。」 昴先生抓起拐杖站起,到厨房泡第二杯咖啡。 「简而言之,她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和卷田广树交往?姑且不论两人是在哪里,怎么认识,她会浮躁不安,是恋爱的缘故,而且是和有家室的男人。」 昴先生没回应,我抬头看他。 「听家姊说,上个月中旬,有人在甲府车站附近,看见广树先生和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挽著手走在一起,一副情侣的样子,所以传出他可能在外头有女人的风声。」 「似乎是呢。」 他也调查到此事了吗? 「时间点上应该吻合。井上乔美是五月中旬起变得浮躁不安吧?然后,两人在七月三十日私奔。」 这段期间,将近三个月――昴先生低喃。 「不过,我无法判断这期间算长还是短。」 「我也不瞭解私奔男女的心情。」我回道。「不过,这类恋爱的进展特别快。跟配偶以外的异性发展出的规密关系,怎么讲――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终点。」 我和妻子的情况也不例外,他们的关系进展迅速。虽然结束得也很乾脆。 「你的意思是,会燃烧得特别炽烈吗?」昴先生一本正经地问。「如同俗话中的乾柴烈火。」 「唔,就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一段时间过去,两人可能会突然回来。直线上升的热情会冷却下来,也就是恢复冷静。」 昴先生微微扬起眉毛: 「你是指,卷田广树曾回到妻子身边,井上乔美回到母亲身边?」 「对。」 我倒不这么想,他说。 「总之,母亲最后一次见到乔美,是七月二十九日早上。她声称要去大阪找朋友。」 ――可能会待一、两天。我会住在朋友家,不用担心。 「母亲问她要去做什么,她表情明亮,说要讨论求职的事。」 如果当时她已打算和卷田广树私奔,这段话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表情明亮,应该不是装出来。 「你看看后面的资料,有两人私奔后,乔美传给母亲的信件内容。」 我翻到后面。有三封邮件,依编号排列,主旨都是「妈 我是乔美」。 第一封是七月三十日,晚上十点二十二分寄送: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我会再联络」。 第二封是八月一日,下午一点五十五分寄送: 「抱歉一直瞒著妈 其实我在跟一个已婚男人交往 我们烦恼很久 但讨论后 决定要一起生活 他是入赘女婿在家里抬不起头 家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 太太绝对不会跟他离婚 所以我要和他私奔 等我安顿下来就会联络妈 不要担心」。 第三封是五天后,六日晚上十点十分寄送: 「暂时决定了住处 我过得挺好 接下来有一 阵子没办法联络妈 不过我很幸福 我们会认真生活 问题都解决后 我会去找妈 请妈保重身体」 内容似乎没有可疑之处。然后,我发现忘了最基本的问题。 「乔美小姐的母亲收到女儿报平安的信,为何还会向「蛎壳办公室』求助?」 昴先生注视著我,回答: 「理由之一,是身为母亲的直觉。她不认为这是女儿写的,感觉不太对劲。况且,母亲是单方面收到讯息,即使回信,也毫无回音。」 原来如此。我几乎每天都和桃子互传讯息,理解这样的心情。 「此外,母亲说女儿真的和别人外遇,私奔前一定会向她坦白。实际上,乔美一交男友,总会立刻告诉母亲。即使女儿没说,母规也猜得到,因为女儿的表现会变得不太一样。唯独这次,一点交男友的迹象都没有。」 一直以来,母女都是相依为命,可以理解母亲的想法。 「其他呢?」 「乔美把父亲的遗物留在家里。那是父亲去世前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狗布偶,乔美非常珍惜。」 ――如果乔美眞的打算离开这个家,一定会一起带走。 「母亲先是找当地警局,但警方不理会。」 因为是男女关系的问题,而且乍看之下是自发性的离家出走。 「警方判断,由于是不伦恋,乔美难以向母亲启齿,没带走布偶,应该是很快会回来拿,或意外地只是忘了。」 ――太太,女人谈起恋爱都会变成这样。 乔美的母亲无法接受。 「所以,她才想到委托民间的调查公司。她翻查工商黄页电话簿,亲自拜访几家公司,据说我们的职员态度最为诚恳。我身为所长,眞是为我们的职员感到骄傲,她眞的很有眼光。」 收到第三封邮件的四天后,八月十日,乔美的母亲拜访「蛎壳办公室」。 「然后,我们首先调查电子邮件的寄件源头。」 第一封是从东京都,井上乔美的智慧型手机寄出。 「第二封和第三封也来自东京都,不过是从涩谷和新宿的网咖电脑寄出。」 听到这里,我才有些不安起来。 离家出走的女儿要联络母亲,怎会特地去网咖寄电了邮件? 「你应该也知道,智慧型手机有gps定位功能,从一些下载的应用程式,可轻易查出手机所在位置。」昂先生说。「不过,她的母亲没这方面的知识,才会找警察,或委托我们这样的专家。」 然后,「蛎壳办公室」循线查到寄件的源头。 「这一点更引起我们的怀疑。如果邮件眞的是乔美本人寄的,去网咖未免太不自然。况且,她没必要如此害怕被母亲找到。事实上,信里写著『等问题都解决,我会去找妈』。」 虽然是女儿,但她已是二十九岁的独立成人。 「所以,起码第二封和第三封邮件不是她本人写的。这两封邮件,应该是某个不希望井上乔美被查出在哪里的人寄的,才会利用网咖,反倒是欲盖弥彰。」 甚至招来疑问:这眞的只是不伦情侣的私奔吗? 「后来还有收到邮件吗?」 「没有。」 联络就此中断,手机完全打不通。 「这也十分可疑。」 咖啡滚了。我站起来,制止昴先生起身,往彼此的杯中倒入新的咖啡。他说「谢谢」。 「另一方面,卷田典子完全没要寻找丈夫的样子。」 昴先生第一杯喝的是黑咖啡,第二杯加了许多砂糖后,继续道。 顺带一是,她的父母虽然安慰女儿,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可是,典子小姐是眞的伤心。她憔悴到走路都走不稳。」 我亲自去见过她,用这双手抱住昏倒的她。 「当时她都需要住院治疗了,这一点我也不怀疑。可是――」 昴先生的语气依旧淡漠。 「她憔悴的原因,或许不是丈夫的外遇与私奔。」 昂先生指著桌上的资料,「请读到最后。」 我急忙翻页浏览,不禁瞪大双眼: 「原来她们以前是同事……」 井上乔美任职到今年三月底的不动产管理公司,是卷田典子的前职场。 「年龄方面,典子大两岁,不过乔美是十九岁时,在毕业季以外进入公司,因此她们曾共事。或许是意气相投,两人感情很好。」 这家公司(不知是否裁员政策奏效)依然健在,打听起来满容易。不仅是员工的证词,还有尾牙和迎新会的照片。档案里夹著几张照片影本,包括约莫二十岁的卷田典子和井上乔美年轻可爱又活泼的笑容,及两人高举啤酒乾杯的画面,似乎是在夏季的啤酒馆拍的。 「当时的上司表示,她们情同姊妹。」 是一对手帕交。 「听家姊说,典子小姐和广树先生是在东京认识。」 「没错,似乎是从短大时代开始交往,不过没向身边的人介绍。而且典子个性温和,不太引人注目。」 我想起在「伊织」的典子小姐,点点头。 「对,她是传统日本美女,给人的印象安静斯文,话也不多。」 与那种会主动谈论自己的类型完全相反。 「可是,换成是自己的好友,恐怕就要另当别论。」 她约莫是把男友介绍给情同姊妹的井上乔美。 「卷田广街和井上乔美的交集应该就在这里。」昴先生语气有些苦涩。「毕竟女人这种生物,总会忍不住要向好友炫耀男友。」 这话的口气像过来人,我望向他,只见他的表情苦涩到家。 「不是我的经验。我们经手的案子里,很多像这样引发的三角恋纠纷。」 「原来如此。」 「我眞想忠告她们:宝贝男友就好好藏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接著问:「既然你调查过我,应该知道我会离婚,原因也是妻子外遇。」 昴先生点点头,这次没说「我知道」。 「对方绝对不是坏男人。他的年纪比我小,在工作表现上,我甚至是尊敬他的。所以我的情况,全怪我没把妻子藏好吧。」 昴先生沉默半晌,开口:「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么轻佻的话。」 「不,哪里。」 「不过,大家都评价杉村先生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看来是眞的。」 我缩起身体,「真抱歉。」 昴先生淡淡地拉回话题: 「一开始,收到调查员的报告时,我也认为是三角恋纠纷:卷田广树――旧姓香川,香川广树和井上乔美,在东京时已发生关系。」 他怀疑广树、典子和乔美,不仅是现在,过去也曾是三角关系。 「最后,他选择卷田典子,所以典子才会辞掉公司返乡。香川广树跟著她一起离开,井上乔美一个人被拋下。」 时隔九年,广树和乔美却因某些契机再次重逢,恋情死灰复燃…… 我叹一口气,「不无可能。」 「对吧?不过,依我们调查员向上司和同事打听到的范围内,直到典子离职,她们的关系都非常良好。」昴先生在桌上托起腮帮。「那么,即使广树和乔美当时已搞上,典子也没发现,而乔美隐瞒到底,有这种可能吗?」 我的脑中没浮现任何意见。 分身 「倾斜了呢。」我说。 「嗯,倾斜了。」诸井社长说。 「有吗……?」 我们的巡回管理员田上低喃,竹中夫人轻拍他紧实的背部说: 「你啊,明明有在运动,姿势却歪七扭八,才会看不出来。」 四人在我向竹中家租借的,事务所兼自宅的老房子前一字排开。现在是二○一 一年五月十一日,下午三点多。 东日本大地震后,刚满两个月。地震发生的下午两点四十六分,我们四人配合收音机广播,进行一分钟的默祷。接著,进入竹中夫人口中的「面对问题,立下决心」的协议。 竹中家是大资产家,拥有许多不动产。我租借的老房子,在其中也是屋龄最古老的木造房屋。搬进去时说是屋龄四十年,但这次仔细检查,发现正确来讲,在今年四月屋龄跨入四十三年。签约后在房东大方的同意下,我稍微更动内部装潢,但外观没变动,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栋老房子。 如今这栋老屋倾斜了。当然,是那天震度五级的地震造成的。 「看过去的右边,感觉像是整体往前拉了,对吧?」 「或许屋子变成平行四边形。不过那是歪斜,跟倾斜不一样吧?」 「总之,一样危险啦。」 倾斜的角度是多少?是往三六○度的哪个方向倾斜?这倾斜是源自于房屋哪个部分的损坏?地基更深处的地盘下陷了吗?详细情形,必须委托专门业者调查才知道。 「我问过大松设计的师傅,不过对方手头有超过二十件的房屋健检案子。其实,他接到更多委托,尽管以人多的地方为优先,仍忙到假日都得加班。所以,他说不好意思,暂时没办法处理我们竹中家的这栋老房子。」 竹中夫人双臂交抱,哼一声。 「他还表示,这栋老房子检查也是白费工夫,应该要行个礼,感谢这副老骨头撑过漫长的主震和没完没了的余震,慰劳它实在辛苦了,然后拆掉重盖――说得真容易。」 「如果是竹中夫人家,就能毫不犹豫地重盖。」诸井社长说。 「即使是我们家,拆掉一栋房子重盖,也是很花钱的。」 竹中夫人――竹中松子七十岁,一四三公分的娇小身躯上,顶著一头灿烂的银发。无论何时见到她,脸上必定略施脂粉。根据斜对面柳药局的柳太太提供的情报,除了居家服以外,竹中夫人全部的衣服都是订做。 不是有钱所以奢侈,而是找不到她能穿的成衣。因为她的体型像个小木桶。 接著,柳太太补充道: ――别创是我透露的啊。不过,这话也是在称赞。竹中太太是小又坚固的木桶,里面装的东西非常高级。虽然我不晓得到底装些什么,总之很高级。 竹中夫人符合身材的小脚,紧踏在人行道上仰望我。「杉村先生,你死心吧。修补这栋房子对竹中家来说只是浪费钱。但继续租给你,害得前途无量的私家侦探被压死在租屋处,身为房东也会睡梦难安。」 面对花钱的搬家",及必须从头设立事务所的现实难题,在茫然失措前,我反倒不小心笑出来。前途无量的侦探,眞是好笑的形容。 田上似乎有同感。那张一年四季都晒得一样黑的脸,笑了开来: 「是啊,如果老房子压垮杉村先生的未来,可是大家的损失。」 「讨厌啦,你们两个,有什么好笑的?」 「没错,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诸井社长一脸若无其事,但眼睛也在笑。 「杉村先生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吧?」 听到田上的话,尽管我有些懊恼,仍点点头。 「只能搬走了。」 地震发生前,我就感觉这栋房子老旧到进行修缮,也只能撑过一阵。有时地板 下的横木和柱子会发出倾轧声,厨房和盥先室的地板,如果用力踩踏某两个地方,便会沉陷。二楼和室的榻榻米,边缘微微浮起,没办法压得平整。阶梯的踢面和踏板之间出现空隙,扶手一推就摇摇晃晃。 当天,我待在这栋老房子一楼的事务所,面对著电脑,阅读桃子的学校定期传给家长的电子报。女儿跟著前妻,与外公和舅舅的家人热闹地住在一起。新学期开始,她就升上小学四年。六月生日过去,便满十岁。 一开始感到摇晃时,我在看「新年度行事历」,想著原来小学四年级就有第一次的校外教学露营。突然间,晃动变大。 我还坐在电脑椅上。五脚椅的滚轮移动,椅子左右滑行。 好大的地震――我心生戒备,却觉得不太对劲。有横摇这么久的地震吗? ――难道房子要塌了? 饶过我吧……正当我这么想,瞬间窗玻璃震响,巨大的摇晃袭来,彷佛整栋房子在哆嗦。我看见走在窗外的西装男子惊呼「噢」一声,蹲到地上。不是这栋房子的问题,真的是地震!我抓起手机冲出屋外,还记得趿上拖鞋。 谈定租这栋老房子时,诸井社长严肃地忠告过我。 ――依我的直觉,这栋房子顶多耐得住四级地震。要是超过四级,赶快离开,如果窗玻璃劈啪作响,就超过四级了。 ――隔壁的木工所虽然小,但屋子很新。而且不是一整片的地基,是打了摩擦椿,屋子盖在上面,耐震性极佳。平日要和对方打好关系,万一遇上地震,就过去避难吧。 我遵守忠告,因此一来到隔壁的尾岛大工制作所门口,抓著办公桌站著的尾岛社长便向我招手: 「杉村先生, 这边、这边!」 女职员躲在桌子底下。后方的作业所,穿工作服的男子抱著头,背贴在墙上。 「只有你一个人?客户呢?」 「没有客人。」 我一进去自动门便没再关上(事后听说,那道自动门采用的系统,是一侦测到强烈地震,就会自动固定在开门) 。除了电线沙沙摇晃的声响,户外还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是斜对面的柳药局。我又想出去,但尾岛社长抓住我的手肘制止: 「等停了再说。」 玻璃的鸣响停止,晃动渐渐减弱,持续好久,我生平从未经验过这么漫长的地震。 「还在摇,怎么搞的?」 社长呻吟似地说,一手抓著办公桌,另一手按住档案柜。躲在桌底下的女职员几乎要哭出来: 「是震源很远, 一定是东海大地震。」 社长朝后面的作业所吼道: 「山田,开收音机!听广播!」 很快地,nhk播报员冷静的话声传来:涩谷电台发生强烈地震,目前摇晃已渐渐平息,请各位听众留意落下的物品,并检查火源…… 我离开屋外,穿过马路,冲进柳药局。店内变得五颜六色,商品架上的货品掉了满地。 「柳太太,你不要紧吧?」 「啊,杉村先生!」 柜台里冒出柳太太和另一名中年妇女的头,应该是恰巧在店里的客人。她们似乎一起钻进柜台底下。两人都一脸苍白。 「这是关东大地震吗?」 「不清楚。」 不是啦、不是啦,中年妇人拉扯柳太太的袖子。 「后面的电视说大阪也在摇。」 乱成一团的事务所里踱步,于是尾岛社长拿了一顶安全帽来借我。书架上的物品全数掉落,柜子抽屉滑开,厨房的餐具几乎全碎光,一时兴起在夜市摊贩买的仙人掌盆栽也摔破。头顶不时有碎尘沙沙落下,黄色安全帽令人感到格外安心。 但没多久,我就停止收拾事务所,及在室内绕圈子。因为我在电视机新闻画面前动弹不得――据说是千年一次的大灾难,也就是那场大海啸的影像。 「哦,你没被压死啊。」 门口传来声音,我都没转头,是「睡莲」的老板、水田大造先生。 「眞难为这栋破房子撑住。可是,杉村先生,还是收拾一下重要物品,去我那里避难吧。余震一定也很大,待在这里非常危险。」 「老板,比起余震,你看这个,不得了――」 「我知道不得了,才会从店里跑出来。客人都守在电视机前,但我不想看。」 不想看,没办法看,我绝对不看……老板不停低喃,眞的像在逃难,又不晓得跑去哪里。 老板租下「侘助」所在的新公寓三楼当住处。我听从他的好意,暂时栖身在那里。后来,即使白天待在事务所,或在其他地方活动,睡觉时也都回去老板的住处。 我能继续住在这栋老房子吗?租约能继续吗?我知道房东竹中家、仲介的房仲业者诸井社长及房客我,三方必须尽快聚首商议才行。但我们都很忙碌,加上有段时期周围的状况不允许我们这么做,直到地震过后整整两个月的今天,才能会合。我不在时,偶尔会来看看的田上说: 「不管要修缮或拆掉,都得赶快动手,否则房子就像受了濒死的重伤,不停在哀号。」 田上一直很担心这栋房子,总算听到竹中大人要让它安息的决定,或许他是最感到松了一口气的人。 「问题在于,如果盖新房子出租,租金就得调涨。」 诸井社长回头望向我:「杉村先生,你负担得起吗?」 我立刻回答:「没办法。」 「真老实。」竹中夫人笑道。 「或者说,还有个问题。」田上有些客气地开口:「在社长面前讲这种话是班门弄斧,不过这栋老房子根本是违建吧?这一带是准工业区,整片土地却盖满一户户双层住家。」 诸井社长一愣,点头同意:「唔,这么一提,的确是这样。」 准工业区若要兴建住宅,建坪率是百分之六。前妻在兴建新居时,我也在旁边观 察,因而得知。 「竹中夫人,这建筑许可申请是怎么通过的?」 「我不晓得,又不是我们盖的。」 听到这话,社长和田上不约而同发出「咦」一声。 「竹中夫人,原来这栋房子是你们买的吗?」 「是啊,三十年前我们买下时,房子还很新。」 「怎么会买下这栋房子?」 「交情啦。屋主付不出房贷,哭求我们收购。」 原来如此――这回社长和田上都恍然大悟。我也有同感。竹中夫妻从以前就是这个町的权贵显要(在好的意义上),凡事总与人为善。 「既然不是竹中家盖的,会破损成这样,便不难理解。若好的业者挑选建材,规规矩矩地盖,就算是木造住宅,也能撑上五十年。」 实际上,像法隆寺就维持得很好――诸井社长说。 「法隆寺又不是住宅。」竹中夫人反驳。 田上连连乾咳。 「总之,如果拆掉,就不能再盖一样大的住宅,会变成所谓的『狭小住宅』 「那改成投币式停车场吧,不然就租给尾岛先生。」 是指隔壁的尾岛木工制作所。 「他老是在埋怨,资材放置场的租金太贵。」 「那我去找他谈谈?」诸井社长问。 「是啊,麻烦你了。」 事情谈妥是很好,但我该怎么办?即使可暂时投靠老板,可是没事务所,实在伤脑筋。 诸井社长用一种念诵文件的语气声明:「物件因自然灾害损毁的情况,出租人对承租人可免负义务。」 「我知道。」 无法期待拿到搬迁费或提供替代方案,我得自己想办法。 「我会再帮你介绍房子。毕竟是天灾,手续费会算你便宜点。」 「可是,杉村先生现在开销很大吧?」 「所以,你看这么办如何?」竹中夫人垫起脚尖注视我。「昌子离开后,家里会有空房。田上,你知道吧?最西边的,靠近青木家停车场的地方。」 竹中家是尾上町内唯一称得上「宅第」的大房子,在凸型的宽阔土地上,坐落著随家中成员增加而不断增建的房屋,因此结构变得相当复杂(据说每次增建,需要的特制门窗等,大部分是尾岛木工承制) 。我也去办过几次事,那里几乎像座迷宫。诸井社长每次去都迷路。 在这部分,田上不愧是竹中家物产的巡回管理员,兼卸用万事通。 「哦,一楼西边走廊再过去的一区。」 「没错、没错。」 谈论个人住宅时,使用「区」这种词汇,一般会格格不入。但竹中家的情况,这是最贴切的形容。证据就是,诸井社长也这么说: 「是平房区西边角落,有小厨房的地方吧?三坪房间和二坪房间,还有阁楼是吗?」 「那不是阁楼啦。只有那里,从西边走廊上面嵌进二楼的房屋。昌子无论如何都想要阁楼,所以放了梯子,凑合改装一下。」 田上告诉我:「那叫断头梯,脚一滑摔下来必死无疑。」 「你摔过两次,不也活得好端端?」 「我平常有在训练。」 田上拍拍从光头延伸下来的厚实后头。确实,那里的肌肉高高隆起。 「喔……」我只能附和。 「反正是空房,就用跟这里一样的价钱租给你吧。虽然小,不过也有玄关和门铃,可当独立住宅使用。」 不光是小厨房,还附有「直立棺材般的淋浴间」。 「走路三分钟的地方,就有附设可用热水的投币式先衣店的澡堂。」田上补充重要的资讯。「澡堂从下午三点开到十一点,先衣店则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可是,把屋子租出去,昌子小姐怎么办?」 诸井社长问,竹中夫人明显露出怒容: 「谁管她啊。那丫头说这次一定要渡过庐比孔河(注) ,离家出走。」 (注:crossing the rubi,西方谚语,意指破釜沆舟。典出凯撒打破不得越过卢比孔河的禁忌,进军罗马,获得胜利。 二儿子一家、未婚的 竹中家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住著竹中夫妻和大儿子一家、大女儿一家、 三儿子和二女儿,不,从刚才的话听来,这已是过去式。 昌子小姐是二女儿,我跟她打过一次招呼。她年约二十五,是个感觉很害羞的人。包括大儿子和二儿子的太太们在内,竹中家的成员都大方热情,因此她格外与众不同。 「昌子小姐什么时候搬出去的?」诸井社长问。 「二月初吧。」 「她和谁住在一起吗? 「不用『谁』啦,社长你明明知道,就是那个没用的家伙。昌子为什么不肯和那家伙分手?拖拖拉拉黏在一起,这次外子眞的动怒,逼她在那男人和父母之间选一个。」 「哦,地震发生后,不是弥漫著一股要更加珍惜家人的氛围吗?」 「你说谁?」 「谁?就全体国民啊。」 「那昌子一定不是日本国民,她连通电话也没打回家。」 田上敬畏地惊呼一声,诸井社长(不知为何)伸长人中,用指头搓著。 这时, 一道沉稳的声音插话: 「站在外头聊天也不是个事,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说曹操,曹操就到,是尾岛木工的尾岛社长。他在自动门前,朝我们微微举手。 「刚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呼叫?」 「对对对,尾岛社长,如果隔壁变成空地,你愿意租吗?租金算你便宜点。」 竹中夫人说著,走向尾岛木工的门口。诸井社长跟上去。 「两位也一起来吧,不过,咖啡是用自来水冲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中外泄的放射性物质,污染东京的自来水,究竟是危险到不适合饮用,或者,其实还好?世人担心体内曝露,整个社会疑神疑鬼超过一个月。一开始的恐慌虽然平息,但包括「自称」在内的专家之间,意见仍是众说纷纭,疑虑只是潜伏到水面下,并未消除。 「我不在乎,那我就不客气了。」 田上说完,以只有旁边的我听得到的音量补了句: 「不过,我都买天然水给小孩喝。」 「我们家也是。」我说。 事情决定三天后,我搬到竹中家的西区。搬家时,田上和诸井社长部下的男职员开著小卡车来帮忙。多亏有他们,我省下请搬家公司的花费。 幸好室内电话兼传真机的号码不变。不过,我本来就没挂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而且,目前接到和婉拒的委托,都是经由绍介来的,即使搬迁,影响也不大。只是,借用房东的屋子一隅的私家侦探,或许看起来比住在老房子的私家侦探更不可靠――我微不足道的虚荣心会隐隐作痛。 午餐我叫了「侘助」的外送,老板亲自提餐盒过来。我们吃著烤鸡三明治时,他走来走去,查看我的新事务所兼自家。 「这里全是木地板,不必担心跳蚤大爆发。」 「托你的福。! 「天哪,淋浴间几乎和更衣室的寄物柜一样大。杉村先生,哪天你交了女朋友,也没办法在这里恩爱。」 除了我以外,两人贼笑起来。他们笑的点应该是「哪天」吧。 「咦,这是杉村先生的吗?」 令老板惊讶的是壁挂式的发条报时钟。 「不,是那栋老房子的。我很中意,请竹中夫人送给我的。」 「不过,它不会动了耶。」 报时钟背面刻有铭文「田中时钟店制造 昭和三十年四月吉日」,是与那栋老屋子年纪有得拚的老古董,却一直尽忠职守地为我报时。在三月十一日停止走动,时针指著两点四十六分。 「原来如此,是在地震时停住。」 「对,似乎终于坏掉。」 「不拿去修理吗?」 「这样的老钟, 一时应该也找不到可修理的师傅吧。况且,就这样保留起来,总觉得有什么意义。」 这回三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我解释道: 「恐怕我的工作,往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理的都会是与那场地震有关的案子。」 原来如此――田上呻吟道。 「整个世界都变了样。」 「嗯。」 我简洁地点点头,其实理由更复杂。像我这样的侦探,往后遇到的案子,应该会是社会因那场地震而改变、没有改变、非改变不可但无法改变、不想改变却被迫改变――种种冲突引发的扭曲所形成的案子。 而是被命令留在东京,负责分配及发送来自首都圈全区的支援物资 这并非我的创见,而是「蛎壳办公室」的蛎壳所长,在地震后第五天,召集社员和约聘调查员训示时提到的话。 训示结束,蛎壳所长招募愿意参加灾区支援活动的志工。我也举手了,不过我没被派往灾区,而是被命令留在东京,负责分配及发送来自首都圈全区的支援物资。 「目前核电厂事故不晓得是什么状况,我不能把还有年幼孩子的杉村先生送去灾区。况且,你没有大型车辆驾照,无法在搬运物资上做出贡献。」 命令果断明确。 我被派去的港口仓库,有蛎壳所长的旧识担任代表的npo在那里指挥整体作业。 送来的支援物资五花八门,从派得上紧急用场的物品,到令人怀疑捐赠者以援助为藉口,实际上根本只是想处理掉垃圾的东西,什么都有。有些让人体会到人的善意温暖,有些让人想诅咒人的愚蠢。 确保通讯方式后,便出现依据灾区要求,募集必要物资的业务。这个npo也是灾区支援活动的志工联络窗口,因此状况稳定下来后,行政工作暴增,像是志工登记,及联络灾区地方自治单位负责人等业务。我开始协助这部分的工作,于是这两个月左右,侦探事务所都处于开店休业的状态。地震刚发生时,除了以尾上町町内会治安干部的身分巡视,独居老人和高龄者家庭打扫和采买之外,社区的事务我几乎都丢下不管(因此被柳太太念了几句)。 如果我不是轻松的单身汉,没想起桃子,或许会采取不同的行动。换个立场,如果我依然拥有家庭,比起支援活动,或许我会优先选择陪伴妻子和女儿。 「这种时候,说『或许』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尽一份力量就是了。」 蛎壳所长说。 「蛎壳办公室」在地震后立刻推出专门网站,为委托人查询在灾区的亲人是否安好。这部分属于业务项目(不过价格订得很低),有专责的调查员,由网路魔鬼小木负责指挥。但有时光靠网站上的交谈不得要领,需要亲自去见委托人,我也支援其中几个案子。在我协助的范围内,找到的亲属都平安无事,让人感到极大的安慰。 隔著午餐休息时间,下午四点左右,我的新窝完全整理妥当。 「杉村先生要睡在哪里?」 「大房间的沙发床。」 我想过睡阁楼,但没自信能在睡眼惺忪的状态下,安全上下断头梯。幸好大房间有座大壁橱,日常用品可收在里面。我打算平常把那里当事务所使用,下班时间一到,就转为私人住家。 「我想将阁楼当成储藏室。」 「上下楼梯千万要小心。」 不单是田上,连诸井社长的部下都如此叮咛。 这天晚上,老板不是在「侘助」,而是在他的住处,煮拿手的什锦火锅招待我。 「澡堂公休,不想在棺材淋浴间冲澡时,可以过来我这里。」 「谢谢。」 「杉村侦探事务所重新装潢开幕,接下来就祈祷快点有委托人上门――在杉村先生饿死之前。」 老板喝著红酒,淡淡笑著,或许意外地他是眞心如此祈祷,也或许是老天爷听到他的祈祷。 说「或许」没有意义。但就在两天后,重新装潢开幕的侦探专务所,迎来第一个委托人。 2 那名少女穿得一身黑。 眉毛浅淡,嘴唇苍白乾燥。 毛线帽,连帽ㄒˋ底下的上衣、牛仔裤、运动鞋,搭在左肩上看起来很沉重的背包,连毛线帽底下,长度到下巴的头发也是漆黑的。 此外,还有一个共通点――都很老旧。连帽ㄒ的衣襟磨得泛白,运动鞋穿得快烂了,鞋带也软趴趴。 她本身也疲惫万分。瘦到连一般尺寸的连帽t,套在她 身上都显得松垮,脸色颇糟。没化妆,眉毛浅淡,嘴唇苍白乾燥。 听到铃响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她时,我想到各种推销的可能性,比如推销订报或宣传新兴宗教,作梦也没想到她曾是委托人。当时我在拆纸箱,整理内容物,因此手很脏,而且穿著运动衣,脖子上绑著毛巾。 她向这样的我行一礼: 「你是杉村先生吗?」 她问,声音像夏季尾声将死的蚊子振翅声。下午三点,坐西朝东的玄关位于日阴处,也不是寒冷的季节,她却眯著眼,彷佛阳光或冷气刺得她难以睁眼。 我急忙抓起毛巾擦脸: 「是的,我就是杉村。」 她的眼睛眯得更细: 「我是相泽干生介绍来的,他说认识不错的私家侦探。」 声音和粗糙的嘴唇一样,缺乏水分。 「我有事想商量,你能听我说吗?」 我应该僵了两秒左右。 「当然,请进。」 她脱下运动鞋,踩上我并拢递过去的拖鞋。没穿袜子。脚趾甲很长。 「请坐那里,不用紧张。」 会客区的沙发是暂时摆放,我还不确定是否真的要放在那个位置。后面还积著未拆封的纸箱。 「乱糟糟的,眞不好意思。我刚搬过来。」 少女在沙发坐下,摘下毛线帽。发型是率性的鲍伯头。暗淡无光的头发乾燥受损 ,耳后和后脑、后颈处的头发翘来翘去。 她把背包放在膝上,打开拉炼,将毛线帽塞进去。拉上拉炼后,似乎是介意背包歪七扭八的样了,轻拉一下正面的方形外袋,理好形状,决定好它在膝上的位置,接著双手宝贝地环抱。我忍不住观察她一连串的动作,感觉有种莫名的严谨。 少女抬头,我们对望。我友善地笑著,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是相泽干生的朋友?」 她避开这个问题,低声喃喃:「他告诉我的地址,是之前的事务所。」 「啊,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没通知他我搬家了。」 「然后,我找到一栋好破旧的房子,门口贴著『禁止进入』的告示。」 「你吓一跳吧。」 「然后,斜对面的药局走出来一个大婶,说杉村先生搬家了,告诉我这里的地址。」 药局的柳太太十分热心助人。 「然后,你要和相泽确认吗?」 看来「然后」是她的口头禅。 「确认什么?」 「我的身分之类的……」 「你是他的同学?」 「我读不起那么贵的学校。」 少女打开背包拉炼,翻找里面的东西。 「可是,相泽很能干,人又好。在我们里面,他是最受欢迎的一个。」 相泽干生是我在地震前经手的调查工作中的关系人。他是委托人的二儿子,当时就读高中一年级,现在应该已进入新学期,升上二年级。 我们透过调查,亲近了一些,起码我认为赢得他一点信赖,而且似乎不是自我感觉良好。毕竟他把我介绍给「朋友」。 「然后,这个……」 少女递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小手册。她的眼神空洞,朝我伸出手的姿势不是拚命或紧张,而是纯然的粗鲁、顽固。 「学生手册?」 「我没有其他可证明身分的东西。」 「那我看一下。」 接过手册时,我留意不要碰到她的指头。 手册深蓝色的封面上烫著细小的金字「东京都立朝川高等学校学生手册,校规集」。 「第一页有名字和照片。」 翻开一看,如同少女说的。照片下方,标示「组别,学年」的地方贴著贴纸。 「文组学分制 二年级 伊知明日菜」。 「你的名字是伊知明日菜?」 「对。」 「我不清楚现在的高中制度,这边写的文组学分制是……?」 「可以选想修的课,只要学分够了,就能毕业。」 「好像大学呢。」 「对。」 「这边写的文组,跟大学的主修是一样的意思吗? 「没分得那么清楚,理组要成绩很好的人才能进去。」 组别和年级的贴纸会更新,但照片应该一直都是入学照。比起眼前的伊知明日 菜,照片里的她头发更长、表情更明亮,脸颊也更丰满。 「谢谢你。」 我把学生手册还给她。 「你跟相泽一样,很懂事。」 明日菜没回答,学生手册消失在背包里。她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塞在这个鼓鼓的背包里吗? 「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所以就直说了。抱歉,我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调查委托。不单单是我,大部分的调查事务所和侦探社应该都一样。 明日菜接近呢喃般小声说:「我会付钱。」 「不是钱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是职业伦理的问题。」 虽然隐隐约约,但明日菜空洞的目光里浮现烦躁的神色。 「不过,我不会因为不能答应,就立刻请你离开。如果你遇上什么麻烦,我可以跟你聊聊,再一起思考该怎么解决。如果你的问题最好和学校或家人讨论――」 「跟我妈说也没用。」 明日菜冷冷应道。语气变重,缺乏水分的嗓音乾哑。 我刻意沉默五秒,一动也不动。 明日菜吸了吸鼻子,抬起目光。乾燥的嘴唇看起来很痛。 「我们是单亲家庭,小时候妈妈和爸爸离婚,一直是妈妈一个人把我养大。」 说著说著,明日菜音量又降回和蚊子叫一样,但语气果决。 「也完全没有要再婚的样子。可是去年秋天,她交了男友。虽然她瞒著我。」 「可是你发现了。」 「对。至于为什么我会发现,有很多原因……」 「那么,这个晚点再谈。然后呢?」 明日菜吸一口气,停顿一拍后,继续说明: 「那个人――妈妈的男友,地震以后就失踪了。他前一天创要去东北,搞不好是碰到地震死掉。可是,妈妈没采取任何行动,所以我想找他……」 「等一下。」 我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便条本和原子笔回来。明日菜维持相同的姿势和表情,文风不动。 我翻开便倏本,写下日期和「谘询人 伊知明日菜都立朝川高中二年级」。 「我可以笔记吗?」 明日菜看一眼写在便条本上的她的名字,点点头。 「这不代表我决定接受你的委托。如果想确定可能在灾区的人是否平安,比起雇用我,还有更恰当的方法。」 我想到的是「蛎殻办公室」的专门网站,也想到几个往来灾区的ngo成员。 「我应该能替你连系可帮忙进行这类查询和调查的地方。所以,请你大略告诉我状况,办起事比较顺利。」 「好的。」 明日菜并拢膝盖,抱紧背包,倾身向前。 「首先,下落不明的人叫什么名字?」 「昭见丰。」 她说明字怎么写。 「你知道他的住址或上班的地方吗?」 「他在市谷的车站附近开店,是一家杂货店。」 珍惜。 「轻古玩akimi 昭见丰」。 「是古董店啊?」 明日菜点点头,「可是卖的不是昂费的古董,是更便宜的东西,像是电影海报、老玩具、马口铁别针之类。」 「原来如此,是卖类似古董的老杂货的商店。」 所以才叫「轻」古玩。 「他经常去许多地方采购。不仅是国内,也会出国。」 「那么,地震前天他会去东北地方,也是……」 「对,应该是去采购。」 名片翻到背面,印著一行字:官网「akimi通讯」,并附上一行网址。 「那是店铺的部落格。」 「我来看看。」 我把笔电放到桌上,连上去一看,在「akimi通讯」的标题底下,有一张大照片,是图案色彩和尺寸各异的罐子。不是罐头,而是装饼乾或仙贝之类的铁罐。 「akimi通讯 本月强打 空罐乐园」。 往下拉动,很快出现第二张照片。一名头发染成栗色,戴波士顿框眼镜的中年男子,双手捧著图案鲜艳的方型平罐,对著镜头满脸笑容。图说写著: 「英国huntley&palmers公司的饼乾罐,一八七○年制,是前年在伦敦的古董店挖到的。该公司运输车主题的印刷图案精美别致。」 我大略浏览前后的文章,大意是说,饼乾空罐似乎也具有古董的价值,因此昭见先生推荐为「任何人都能轻松入门的古董收藏品」。 「每个月都有主打商品。」明日菜解释。「上次我看到时,是百事可乐的瓶盖。」 「那种东西也可以收藏吗?」 「瓶盖有时会推出不同设计的期间限定款式。」 「akimi通讯」从二○○九年四月起,每个月一次,在月初刊出文章,过去的期数全部都能阅览。〈空罐乐园〉是最新一期,更新的日期是三月三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就此打住,没有四月和五月的内容。 「这名戴眼镜的男子,就是昭见先生吧?」 「对。」 「名片上没职称?」 「那家店是昭见先生的,也算是店长,或者说社长……」 店铺只有市谷的「足立大楼1f」一个地方,没有分店。部落格上介绍一些店里贩卖的轻古玩商品,但似乎没有网购服务。 部落格上没有昭见先生的行动纪录和日记。有一区叫「akimi访客簿」,供顾客和部落格读者留言,但现在关闭,无法写下新留言,也不能观看过去的留言。 「你知道店面现在怎么了吗?」 「店关了,不过有个打工人员。他说会等到社长回来。」 「是年轻人吗?」 「好像是大学生。」 如果是从地震以后就下落不明,已过两个月。打工人员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要顾,他肯无酬为老板看店,看来极为忠实。 「昭见先生有家人吗?」 「松永先生说,昭见先生有个哥哥。啊,松永先生是那个打工的人。」 「昭见先生没有妻子或小孩吗?」 「没有。正确来讲,他似乎是说没有。」 用词相当谨慎。 「实际上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妈在这部分真的很傻。」 我思索片刻,把这段话解释为「我妈有时很轻率,会和不晓得(或对方不肯明说) 有没有家室的男人交往」。明日菜的语气颇为刻薄,这样解释应该没错。 「你见过昭见先生吗?」 明日菜默默点头。 「你和他很熟吗?跟母亲三个人一起见过面吗?」 「怎么可能?」 她当下斩钉截铁地否定。 「那么,你也不是跟昭见先生很要好?」 她又默默点头。 「然而,你却想雇用我这样的人,确定昭见先生是否平安。是同情母亲的缘故吗?」 明日菜盯著电脑萤幕。 「她每天都在哭。」 那目光十分尖锐。 「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实在烦死人。」 这并不奇怪。在码头仓库一起工作的成员里,也有个女孩会在工作时忽然想起什么而哭泣。我没询问详情,不过她应该是看到什么,或和别人交谈,听到什么。任何一点契机都可能勾起内心的伤病。 「十一日那天,她从早哭到晚,也没去上班。」 五月十一日,电视和报纸都充斥著地震与海啸的话题和画面。 「你母亲是不知道昭见先生怎么了,才会担心得哭泣?」 「不是不知道吧?一定是死了嘛。松永先生也叫我妈死心。」 明日菜一股作气地说,猛然抬起头。 「如果他还活著,不可能丢下店不管。可是,妈妈实在太傻,就是没办法死心。」 她不再用敬语说话,不是与我的距离拉近,而是她这个年纪在说出难以启齿、不愿启齿的事时,没办法彬彬有礼地使用敬语。 「那么,由你去拜托松永先生怎么样?」 「拜托他什么?」 「说你担心昭见先生,请他联络昭见先生的哥哥。亲人或许会知道详情。」 明日菜垂下头。 「你认识伀永先生吧?只要跟他说,你母亲和昭见先生感情很好,他一定能理解你们会担心是理所当然。」 明日菜噘起下唇,撇下嘴角。 「有够笨的……」 「嗯?」 地瞪著我,流露明显责怪、轻蔑的眼神。 「要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做了。」 接著,她表情一歪,彷佛突然哪里病了起来。 「对不起,我嘴巴很坏。」 她用力咬紧牙关。 「没关系。确实,我的反应满迟钝。不过,会来我们这类事务所的人,不是焦急就是愤怒、害怕,总之情绪很亢奋,所以有时我会故意装迟钝。」 明日菜皱著脸沉默著,笔电的萤幕暗下来。 「喝杯咖啡吧。」 我起身走向小厨房。多亏有「侘助」的老板庆祝我的事务所重新开幕,送给我「一眨眼就沸腾的电热水壶」,我得以迅速包好即溶咖啡。 我将冒著蒸气的杯子放到桌上。明日菜连碰都不碰。于是,我径自喝了起来。说真的,这话题让人想来杯热咖啡。 「即使你这样说明,打工的松永先生也不肯理会吗?」 明日菜点点头,表情像痛得快哭出来。 「这样啊。」 「他是店员,所以态度还好。可是,那都玩是表面上而已。 我放下杯子,在纸上写下「店员松永」,并圈起来。 「他知道你母亲与昭见先生在交往吗?」 「知道。」 「然后他不赞成这件事。」 「对。有一次他露出别有深意的表情说:社长家很有钱,其实是个大少爷,他生活的世界和我们这些凡人不一样。」 来到这家事务所后,明日菜第一次悄声叹息。 「地震发生后大概两天,昭见先生的手机完全打不通,所以妈妈去了店里。」 「你也一起去吗?」 「只有我妈。可是,她有跟我说要去『akimi』。」 「这样啊。然后呢?」 电视机前面。」 是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的报导。当时一有时间,我也会守在电视机前。 「他告诉我:明日菜,如果你在西日本有亲戚,最好赶快去避难。」 ――我得待在这里,等社长回来。我和社长的哥哥约定,会守住这家店。 「我说,我和妈妈也很担心昭见先生 」 ――别提社长了,我们都自身难保。东京会被炸掉。 「根本没办法谈。可是,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觉得搞不好东京也曾因为核电厂爆炸,而被炸掉……」 经过十天左右,中隔春分的周末连假结束,核电厂事故的状况还是一样严重,但明日菜渐渐觉得东京应该不会被「炸掉」,于是再次前往「akimi」。 「没想到,松永先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了。」 ――幸好有自卫队帮忙,总算没事。 「那么,昭见先生呢?」 「昭见先生的哥哥在找他,但完全没消息。」 搞不好没救了。 「我说妈妈担心得一直哭,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形,并跟昭见先生的哥哥谈谈,他却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这样会给人家添麻烦。 「所以,他不能告诉我昭见先生哥哥的联络方法,还说我们和昭见先生已没关系。」 明日菜喘著气,一股脑说到这里,喉咙「咕噜」一声,又补一句: 「他表示不会向社长的哥哥,提起妈妈跟社长拿钱的事,叫我们不要再继续纠缠。」 明日菜咽下口水,呼吸却依旧急促。 「你母亲向昭见先生借钱吗?」 「我不知道。可是,既然松永先生这样说,应该是眞的。不过,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不管怎样,「不要再继续纠缠」是很失礼的说法。他把担心昭见丰安危的伊知母女当成上门讨钱的,明日菜会激动到喘气也是难怪。 我渐渐看出状况。 「好,我知道了。我会调查看看昭见丰先生是否平安。」 明日菜一愣,这是她截至目前最自然的表情,露出这样的表情,看起来便相当可爱。 「你不是说,不能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吗?」 「我不是接受你的委托,而是担心某家有趣的轻古玩店的老板安危,才会想调查看看。这不是工作,我没办法给你一个期限,也无法保证一定会有结果,所以也不需要手续费,这样如何?」 明日菜的眼神转为尖锐。 「我最讨厌这种的。」她的口气像在咒骂。「假意亲切,其实根本瞧不起人。」 「你的嘴巴真的很坏。」 她彷佛被当头泼了盆水,顿时退缩。 「我还不认识你这个人,要怎么瞧不起你?不过,把我介绍给你的相泽干生,我还算瞭解。我不想害他没面子,也不能违背职业伦理,这完全是一种折衷方法。」 明日菜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背包。眼前的少女,像紧抓住救命绳的漂流者。她诅咒、气愤居然落得在海上漂流的自己。 我平静地说:「刚才忘了问,你和干生是怎么认识的?如果不是高中同学,是国小或国中同学吗?」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明日菜变回一开始垂死蚊子般的声音。 「line的朋友。」 「你们见过面吗?」 不管是line的朋友,或其他网路社群的朋友,这都不是能轻松透过手机告诉朋友的朋友的内容。 「跟朋友一起……」 明日菜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她整个身体都在倾诉:不要再追问下去。 「这样啊。总之,我不能辜负干生的信赖。或者说,我得露几把刷子给他瞧瞧。」 我露出笑容。 「我会尽一切努力。请你不要再行动,等我联络。况且,你还是个学生。今天你是放学后过来吧?」 「对,等一下要去打工。」 她在新宿车站南口的速食店打工。 「每天都打工吗?」 「五点到九点。星期六和日的班表会变动,不过都上八小时的班。」 这名少女根本没时间享受高中生活吧? 我把名片递给她,和她交换手机信箱。 「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吧。」 「为什么?」 虽然也可对她训诲一番,说明在社会上,只要是正式工作,就不能只因手机可随时联络,就不留住址。 「如果不知道你的住址,要是你为某些理由不回应我的联络,而我又想联络你时,就只能问学校喽?」 明日菜不情愿地在我递出的便条本上写下住址。是小田急线沿线的住宅区。 「交通很方便呢。」 「电车只有每站停的,不太方便,而且是老公寓。」 「我以前的事务所,也是屋龄超过四十年的老房子。由于地震造成倾斜,只好搬家。」 明日菜率直地睁圆双眼: 「我们家附近也有破旧得要命的老房子,可是没怎样。」 「那就是我运气不好。」 昨晚我懒得去澡堂,用了棺材淋浴间,才切身体会到这一点。 明日菜对著便条本,突然想起般绷紧脸: 「那个……调查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我不会说是你拜托的,会想办法瞒著。」 这样应该比较方便行动。 「不过,我必须去找你母亲和松永先生谈谈,所以你要假装不认识我。」 「好。」 「那么,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明日菜重新拿起原子笔,写下「伊织千鹤子」,接著道: 「ichi chizuko,很难念吧?我老是觉得,眞不晓得我妈的父母在想什么。」 「我妈的父母」,而不是「外公和外婆」。这样的称呼,隐约透露出这名女高中生的成长环境。 等明日菜戴好毛线帽,背上背包,我和她一起走到大马路。 「这房子好惊人。」 竹中家的房子,不管在占地广阔、花钱、拼接增建奇观等意义上,都相当惊人。 「我只租借边角的这区住处,里面似乎像一座迷宫。」 明日菜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 「我说话很没礼貌,对不起。」 我目送她深深行礼后远去的背影,发现原因来自她的运动鞋。左右两边都仅有外侧磨损,鞋底是斜的。 ――不清楚是昭见先生给妈妈钱,还是妈妈向他借钱。 我不禁纳闷,明日菜的母亲没能用那笔钱,为上学还要打工的女儿买双新的运动鞋吗? 3 足立大楼位在从jr市谷站往四谷站徒步五分钟的地方。 那是一栋老旧的三楼住商大楼,呈深长形。「akimi」的店铺就在大楼正面,铁卷门关著。没有招牌或标示,我会知道那里就是「akimi」,是铁门上有油漆字的缘故。 「从今天起你也是收藏家 精搜全世界各式古玩 akimi 营业时间 上午十点?晚上八点 星期四公休」。 之处,在于不著重物品的金钱价值,甚至是罕见度,他主张,只要依据自身的喜好决定要搜集什么,并以网罗为目标,每天的生活便会顿时变得有趣又有劲。 如果是「纸类」,可搜集在书店购买新书时赠送的书签、印有餐厅店名的杯垫或筷袋、澡堂或温泉设施的入浴劵票根。若是「盖类」,就是饮料瓶盖,或杯面盖子,至于「盒类」,「不是散漫地搜集纸盒或木盒,而是只锁定蜂蜜蛋糕盒之类」。确实,这样一来,门槛便降低许多,也不用花多少本钱。 「搜集轻古玩,千万不能想著往后要用这些收藏大赚一笔。与他人比较,忽喜忽忧,也是粗人的行为。」 读到这句话,我觉得好像很久没看到「粗人」这样的形容。 第二个发现,是昭见先生有段时期,似乎曾为杂志写稿。部落格里提到「我写专栏的杂志」、「以前我替杂志采访时找到的」。文章整体十分纯熟易读。 昭见这个姓氏相当少见,不过他曾担任杂志写手,也可能是笔名,我这么想,搜寻一下,起码书藉中没发现「作者.昭见丰」的作品。若要寻找杂志上的文章,必须缩小时间和种类的范围,否则难有收获。这部分感觉我处理不来,决定若有必要就拜托小木,接下来便欣赏部落格中介绍的各种轻古玩照片?于是,昨晚收拾工作没做完,还在最后一刻冲进即将打烊的澡堂。 不能想靠轻古玩赚钱。所以,推广轻古玩的人开的店,尽管标榜「全世界」,规模也很小。足立大楼不仅老旧,墙壁泛黑,空间狭窄。如果铁卷门里面是车库,顶多勉强容纳两辆小轿车。 我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吗」,敲敲铁门,没有反应。 铁门右边的墙壁吊了个东西,像剖开一半的白铁水桶,侧边以油性麦克笔手写著「akimi」。我手指勾住半圆形的盖子,轻易就打开。如果这是信箱,未免太不小心。 我环顾周围,附近都是大楼和商店。对面是连锁印刷店,两侧似乎是办公大楼,此刻没什么人进出。 我站在原地,思忖该怎么办才好。这时,一名高瘦的青年小跑步过来: 「啊,不好意思。」 牛仔裤配t恤,脚上趿著树脂拖鞋。背上的迷彩纹背包陈旧的程度,与伊知明日菜的黑色背包不相上下。 「要找『akimi吗』?」 我点点头,询问:「今天休息吗?」 「对,现在有点……」 青年和我保持距离,微微弯身,眼神像在观察。 「呃,请问你是哪位?」 今天早上的我不是运动服打扮,而是穿得像个上班族。 「说我是客人有点厚脸皮吧,我还没在这里买过东西。」 我露出微笑。 「前年年底我经过时,看到这家店,觉得挺有意思,进去逛过。我本来想挑送女儿的圣诞节礼物。」 「哦,这样啊。」 「当时我遇到昭见先生,聊得非常投机。你是……店员吗?」 青年点点头,「我是打工的,去年四月开始在这里工作。」 「这样一来,我应该没遇过你。后来,我一直在关注这家店的部落格『akimi通讯』可是,有一阵子没更新吧?」 「对。」 「所以,我纳闷是怎么了……今天恰巧有事到这一带,顺道过来瞧瞧。」 这样啊――打工青年应一声,视线落到脚边,明显支吾其词: 「呃,那个,现在店里有点不方便……」 「店不做了吗?」 「对,就是……」 我压低音量:「难道是昭见先生患病,才不能更新部落格?」 打工青年抬头,抱歉地缩起脖子说: 「其实他失踪一阵子了。」 我有些夸张地惊叫:「咦,怎么回事?」 「因为地震……」 我直视打工青年,他也看著我。 「不会吧?昭见先生去东北?」 「是的。」 「去带货?」 「嗯,可是昭见先生经常没有特定目的,临时起意四处去旅行。当然,有时会在旅行的地方找到有趣的东西带回来。」 打工青年不是称他「社长」或「店长」,而是「昭见先生」。 「那么,这次也是刚好……?」 「是的。」 我按住额头,好一阵子定住不动。 「真是是不巧……」 「是的。」 「他什么时候去的?」 「不太滑楚。十日星期四是公休,我没遇到他。」 打工青年抹了抹嘴唇上方的人中处。 「他打一通电话给我,说要出门旅行一趟,叫我顾店两、三天。」 「那个时候他在哪里?」 打工青年继续抹著人中,而后手指按住,含糊地说: 「我没问……」 「嗳,既然他经常这样,想必你也不会多问。昭见先生说要去东北吗?」 「他觉得那个方位有宝贝等著他去挖掘,这也是常有的情况。」 「宝贝啊……」我不住呻吟,蹙起眉头。「既然是下落不明,可能只是联络不上,或许他平安无事,对吧?」 我拍拍打工青年的肩膀。 「打起精神,不要放弃希望。」 他蜷著背行礼,「谢谢。」 「店面会暂时保留吗?」 「目前是这样,但还有房租的问题……」 「啊,这里是租的?」 「对,所以我正在整理。」 打工青年拉过背包,从侧袋取出钥匙串。钥匙圈上哗啦啦地挂著许多钥匙。他拿其中一把打开铁门,用力掀开。铁卷门里是面玻璃墙,即使不打开单片门,也可清楚看到店内的情况。 商品的陈列架几乎都空了。约三坪的小店里,拥挤地堆满纸箱和纸盒。包装用的半透明舒美布、成捆的气泡纸立放在前面的橱窗中。 「你一个人在处理吗?」 「对,反正也没有重物。」 「这些要拿去哪里保管?」 「要移到出租仓库。呃……如果你有什么想找的东西,我拿给你看。」 我举起双手,像在推回他的提议: 「不不不,请不用在意我。你现在应该不能随便卖东西,我也眞的只是顺路过来瞧瞧。」 打工青年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店门。门上标示「拉」,他却用推的。门被纸箱挡住,只能打开一半。 店铺空间深处,似乎有个可脱鞋上去的空间。没有隔门,不过有个拱形出入口。那里的地板高出约三十公分,前面放几双拖鞋。可能是休息区,或昭见先生的住处。 打工青年回过头,我将视线移向前面,只见气泡纸卷旁边的纸箱,用黑字写著「明信片」。昭见先生在部落格里提到,「我有五千张东京铁塔的明信片」。换句话说,光是东京铁塔的明信片便多达五千种。 「昭见先生的家人一定很担心吧。」 「是啊。」 「他的太太和孩子……」 「他没结婚。」 「那他的家人呢?」 「他有个哥哥在名古屋,我现在是听他的指示办事。」 「他哥哥也是叫『昭见先生』?」 「是啊……」 「这个姓氏十分特别,我以为是笔名。那你加油吧,打扰了。」 我准备离开,又转身折回来。 的表情惊讶到出乎我的意料。 「或许我是多管闲事,不过,我觉得可运用那个部落格。」 「什么?」 「应该有许多人和我一样,喜欢昭见先生的部落格「akimi通讯』。或许可开放『访客簿』,告诉访客目前的状况,并搜集资讯。像地震那天晚上,推特就派上很大的用场。这种情况,网路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打工青年顶出下巴般,点点头: 「本来有的。」 「咦?」 「客人为昭见先生担心固然值得感激,可是留太多,一片混乱,也有些人留下不确实的消息,反倒造成混乱,所以半个月前关掉了。」 原来如此。 「这样啊。那真的是我多管闲事了,抱歉。」 我微微举起手,离开「akimi」。 「我觉得没可疑到需要杉村先生去揣测的地步。」 我从jr市谷站月台打直通电话,小木马上接听。听完我的说明,他如此宣告。 「光凭一般使用电脑的人,想找到特定人士是否平安的资讯,太困难了。现在网路上消息一片混乱,而且就像那个打工小哥说的,有人散布不确实的消息,害拚命寻找家人和朋友的人被耍得晕头转向。真的是乱成一团。」 原来如此。 「我不是在怀疑那名打工人员,只是有点纳闷为何不利用『访客簿』。」 「我得提出忠告,你最好也不要随便乱来,否则一定会搞到无法收拾,还是透过我们的官网委托吧。」 「这要先找到昭见先生的家属,谈过后再决定。然后,我有事要拜托你。」 如果是名古屋的「昭见」,容易缩小搜寻范围。 「现在是我这辈子最忙碌的时候……」 「交给你的心腹手下处理也行,请尽快。」 我迅速结束通话,搭上凑巧进站的电车。先回去事务所,收拾完东西吧。如果今天运气继续这么好,或许能像奇迹联络上小木一样,傍晚顺利遇到下班回家的伊知明日菜的母亲。 我运气真的很好。 眼前这栋「田中住宅」,宛如将隔热材料与防火砖墙组合起来的简陋建筑,严重老朽,明日菜说这里是公寓,其实是排屋公寓(或古代的连栋大杂院)风格的双层房屋,有一号室到五号室。伊知家是三号室。我从最近的车站,循著住居标示穿过住宅区走到这里,只见三号室前,一名提著沉甸甸超市购物袋的妇人准备开门。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伊知千鹤子女士吗?」 妇人回头。简单绑成的髻掺杂著醒目的白发,脂粉未施,穿著朴素的外套和黑长裤,应该是通勤服。 她似乎很困、很累。脸颊凹陷,圆领处的锁骨凸出。如果是高二女儿的母亲,即使年龄估得老一点,应该也才五十多岁。然而,她看起来却比七旬老妇的竹中夫人衰老。因为她毫无生气。 「抱歉,冒昧打扰。这是我的名片。」 我递出刚重新印好的事务所名片,向她行礼。 「我来请教昭见丰先生的事。不好意思,在晚饭时间上门。」 约莫是昭见丰的名字起了作用,伊知千鹤子讶异的神色随即消散。 「找到他了吗?」 除了离婚的妻子以外,我没被女人紧紧抓住的经验。不过,现在感觉她只差一步就要扑上来。 「昭见先生平安无事吗?」 我一阵心痛。地震发生后,以灾区为中心,全日本到处上演著类似的对话,这一瞬间一定也不例外。找到人了吗?平安无事吗? 「很遗憾,还不清楚。」 她的表情倏地萎缩,像影子在瞬间淡去消失。 「这样啊……」 「敝姓杉村,如同名片上写的,是侦探事务所的人。我接到昭见丰先生的家人委托,正在调查他的下落。」 伊知千鹤子重新检视我的名片。她把装著许多食品和宝特瓶的超市购物袋放到脚边。 「侦探事务所……」 「是的。」 「如果要找他,在东京也找不到人吧?」 「没错,但灾区广大,漫无目的四处寻找,也只是浪费时间。所以,我们打算重头来过,询问昭见先生的亲朋好友,锁定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再重新找起。」 这样啊-――她彷佛这么说,缓缓点头。在近处一看,五官和明日菜很像。暮气沉沉的气质也一模一样,但这不是遗传问题,应该是家境使然。 「伊知女士是昭见先生的朋友吧?」 「你是从谁那里……」她问到一半,在我回答前便说:「松永先生那里是吗?」 「『akim1』的店员?不是他,是昭见先生的家人告诉我的。」 这个谎满冒险的,但我得到期望的反应。 「他在名古屋的哥哥吗?」 我客气地浅笑,闪避这个问题。 「我从松永先生那里听到令嫒的事。」 这次反应的方向虽然如同预期,强度却出乎意料。 「松永先生?他说我女儿什么?他怎么说的?」 如果这名女子更朝气蓬勃一些,此刻的气势会让人想形容为「勃然变色」。或许她也察觉,身体挣动一下。 「别站在这里说话,请进。」 她为我开门,我进入屋内。狭小的脱鞋处,掉著一双应该是明日菜的夏季拖鞋――或许应该称为凉鞋。这双凉鞋的鞋底也是单边磨损,整体有些变形。 「屋里颇乱……」 伊知千鹤子道著歉,把凉鞋并拢挪到旁边,脱下脚上的黑色便鞋,并排在侧。然后,她打开小鞋柜,取出拖鞋。 我接著开口:「我的问题不多,在这里谈就好。」 「这样吗?不好意思……」 「哪里,是我突然上门打扰。如果你愿意,请先把买的东西收起来没关系。」 实际上,根本用不著进入室内。紧邻门边就是狭小的厨房,没有隔墙, 也没有可挂帘子遮蔽的空间。餐桌有一脚可能松动了,脚底大剌剌地用布包裹起来。 伊知千鹤子匆忙整理购物袋里的东西,我面对墙壁,避免直接盯著看。冰箱里大大小小的保鲜盒堆叠,像是塞满母女检朴的生活。 提到简朴,鞋柜这么小,居然能收进客用拖鞋,是她们母女的鞋子很少的缘故吧。明日菜应该是上学或打工穿那双黑色运动鞋,出门到附近,就穿这双凉鞋。 收拾完毕,伊知千鹤子走到小电视橙旁,打开底下的抽屉,取出一些物品。 「这是去年底收到的,不知能不能当成参考……」 那是以秋田的竿灯祭照片印成的明信片。 「我看看。」 明信片翻过来,上面的字迹并不流丽,但中规中矩,墨水是蓝黑色。邮戳是去年十二月十八日。 「伊知千鹤子女士:我在这里发现好东西,致赠其中一张给你。这是昭和四十五年夏季的竿灯祭照片。昭见」 「他投宿的旅馆,保留商店卖剩的旧明信片。」 所以,虽然是约五个月前寄来的明信片,纸张却年代久远。 「他告诉我,明信片即使是用过的,也能成为收藏品。」 「约莫是使用过,更能烙下岁月的痕迹吧。」 柔的说明,字里行间便彷佛渗透出亲近感。 「昭见先生总是像这样出门旅行吗?」 「似乎是。」 不知为何,伊知千鹤子尴尬地垂下目光: 「我只晓得他最近一年的事……如果请教忪永先生和昭见先生的哥哥,应该能问到更多线索。」 我把明信片还给她: 「抱歉,突然问个私人问题。你和昭见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伊知千鹤子依然垂著头。视线前方是鞋跟磨损的便鞋,及变形的凉鞋。 「昭见先生的家人知道我多少事呢?听说他和哥哥感情很好。」 她暂时闭口,犹豫片刻,接著道: 「果然是松永先生向你告的状吧?」 我没肯定,也没否定。「告状」这种说法令人好奇。 「而且,我女儿做出那种事,身为母亲也有责任。我是眞心觉得不能太依赖昭见先生,给他添麻烦。地震后我会去店里,也纯粹是担心他的安危。」 她的话声愈来愈小,母女这地方非常像。 「抱歉,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平静地说,歪头露出疑惑的样子。 「我只是从丰先生的家人那里听说,你是他要好的朋友之一,冒昧请教,难道发生过什么问题吗?」 伊知千鹤子抬起头,显得十分惊讶。我努力用表情传达: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除非你说明刚才提到的内容,否则我不会罢休。 我的表情起了效果。 「去年暑假,我女儿――她读高中,在昭见先生的店里偷东西。」 哦?看来,明日菜对我有所保留。 「她想偷一些饰品,被昭见先生抓到。」 「然后,店家联络你吗? 「对。我要上班,没办法立刻赶过去,就算店家报警也没办法,但昭见先生没这么做,把我女儿留在店里,要她帮忙杂务,等我到达。」 两人就是这样认识的。 「不清楚你是否知道,我们是单亲家庭,家境真的很拮据。可是,我女儿不是那种会偷东西的人。她居然偷窃,我实在难以置信。不过……她正值别扭的年纪,我也没自信……」 那天,伊知千鹤子再三向店家赔罪后,带著女儿回家。 「我女儿不肯道歉,也没辩解,只是臭著一张脸。我觉得不太对劲。」 由于内心的疑惑没消失,几天后她再次前往「akimi」,想询问更详细的情形。 「然后,昭见先生……」 这个母亲也很喜欢用「然后」。 「他认为,我女儿可能不是自己想偷东西,而是被朋友逼的,我简直吓坏了。」 「是令嫒告诉昭见先生的吗?」 「不,她没明确地这么说。不过,当时我女儿在店里走来走去――就是所谓的『物色』吧,有|些年轻的孩子在外头张望。」 这相当可疑。 「我女儿的态度也……怎么说,故意表现非常可疑,一眼就能看出她想做什么。真的逮到她后,她默不吭声,既不反抗,也没逃走。」 ――我立刻就看出来,这孩子根本不想偷东西。 行窃失败,她反倒松一口气――昭见丰如此描述。 「令嫒被抓到后,那些孩子呢?」 「一眨眼就跑光。」 那就更可疑了。 「昭见先生表示,如果我女儿再去店里,他会尽量问问是怎么回事。我感激万分,暗想幸好老板是个大好人。」 回家后,她狠下心逼问女儿,女儿几乎是哭著坦承。 「她没举出朋友的名字,不过,从不久之前,就遇到这样的事――霸凌,或者说,遭朋友强迫。」 「素行不良的朋友使唤她。」 伊知千鹤子点点头。「她答应我,绝对不会再犯,也会和那些朋友断绝关系。那时恰好是暑假,不会在学校碰面。」 表面上是这样,但那类团体,即使出了校门,一样具有影响力。甚至会有年长的人参与其中,绝对不能轻忽大意。 「后来呢?」 「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她也说没事了。」 虽然她如此断言,眉心不安的深纹却依然纠结。我想起明日菜拜访事务所时阴郁的神情,心底逐渐萌生出不安。这是否也是个必须解开,或者说,解决、解毒的问题? 「现在她很努力打工,」伊知千鹤子接著道:「之前去过好几次『akimi』,似乎和昭见先生变得满熟。」 「所以,身为母亲的你也……」 母亲又扭动一下身体。「眞是让人见笑了,不过,那是……呃,跟我女儿的问题无关……」 我不是来责备她,或害她感到羞耻。 「抱歉,问了让你不舒服的问题。那么,你和昭见先生,是在去年夏天以后开始交往的?」 「是的,我女儿……发生那件事,是在八月初。」 「你会陪著昭见先生一起旅行吗?」 「没那回事!」 她拋开羞耻,转为腼腆。两者的差异十分微妙,但任何人都看得出其中的不同。 「除了这张明信片,他曾传简讯或打电话,说正在旅途中吗?」 她没深思太多,很快回答:「有过几次。他曾在旅行的地方吃到美食,用宅配寄给我。」 是中年男女窝心的交往。 「记得是在哪些地方吗?」 「这个嘛……」她思索片刻,「有一次是博多。他说博多人偶以前非常昂贵、精致,但现下不太受欢迎。不过,博多人偶还是很棒的工艺品,他觉得挺可惜,忍不住买好几个。」 如今,那些人偶应该掩没在打工人员松永封箱的库存品中。 「其他还有京都、大阪……」 伊知千鹤子低喃著,摇摇头。 「总之,他会去许多地方,也曾因车站便当的包装纸能当成有趣的收藏品,专程搭特急或新干线……」 「他一到假日就会出门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也要工作。」她似乎突然回到现实,眼神变得严厉。 「没办法像年轻人那样,成天联络不断。」 两人交往不到一年,而且,女方有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 「地震发生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月,三月以后,只有互传简讯……」 即使生活在首都,也有许多人因为那天的大地震,日常遭铲截断,三一一以前的过往回忆,变得比实际上更遥远,无法清楚忆起。这也是无可奈何。 「我在服饰量贩店工作,换季时特别忙,经常加班,有时假日也要上班。坦白讲,我完全没想起昭见先生。」 事到如今,她才为此深自懊悔吧。她紧咬嘴唇。 「早知道就多联络。如果他要出远门,应该问一下他要去哪里,起码会有个线索……」 「请不要自责,这是没人料想得到的天灾。」 简短道别后,我离开屋子。我似乎能看见独处后的伊知千鹤子,对著一脚松动的餐桌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上,不久后双手掩面的模样。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