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 夜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一 丧礼的照片好像冲洗出来了。 说著,新来的部下把一个茶色信封放到桌上。他大概以为我想要,但老实说我压根儿不想看。况且,不须仰赖照片,公祭的情景也已铭刻记忆中。包括当时的色调、气味,乃至晩秋的风有多么冷。 兹因川藤浩志巡查勇敢执行任务持升二阶,晋升为警部补*以兹奖励。那是 个与我八字不合的男人,唯有不爱拍照这点似乎与我一样,祭坛中央挂著的遗照是丑陋的臭脸。吊文由警署署长与本部长朗读,连话都没讲过几句还要褒奖对方的死想必很困难吧。讲稿中描述的那个川藤警部补与他本人的差异大得可悲,他若真是那么了不起的警察也不会那样死掉了!我正在如此暗自生气时,已轮到我上香献花。于是我冷漠无情的名声好像因此更响亮了。 (注:日本警察阶级自下至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监、警视总监。) 家属似乎认识我。我发现有个肤色微黑的男人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但我不想在闹剧的场合谈论那家伙,目送移灵起棺后我立刻走出殡仪馆。由于安排的是警察公祭,甚至有电视摄影机与新闻记者混入场内。对于丧礼弄得闹哄哄,应该道歉才对。即便并非是我所安排。 从敞开的玻璃门, 一如往常望著车辆穿梭的国道六十号线。有一阵子就在眼前施工,但如今已结束道路工程,恢复平常的景色。光是今天一天不知就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他们压根儿没发现路旁这间派出所死了一个巡查,说来理所当然,并不是当了二十年警察的男人事到如今该有的感慨,但是唯独今天,不知何故就是让我格外恼火。在这种日子我尤其愤恨派出所禁于的规定。桌上只放了地图与档案夹以及电话,早在很久之前就没有菸灰缸了。而现在,放著一个装照片的茶色信封。 川藤的死,大致是被这样报导。 ――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左右,住在市内的四十几岁女性打一一0报案,声称丈夫田原胜(五十一岁)寻衅滋事,赶到现场的三名员警试图劝说,但田原持短刀(刀长三十公分)攻击员警,川藤浩志巡查(二十三岁)持手枪总计发射五枪。命中胸部与腹部,田原当场死亡。川藤巡查中刀被送往医院,六日凌晨零点二十九分宣告不治。警方公开表示「视为恰当的手枪使用」。 社会大众起初似乎不知该如何看待这则新闻,是该视为菜鸟巡查无法制伏嫌犯竟持枪射杀的丑闻?还是勇敢的警察不惜牺牲生命打倒凶恶狂徒?随著时间过去,田原的恶形恶状公开、川藤的人品被报导出来,新闻报导的走向也逐渐倾向后者。公祭的吊文虽然充满谎目,但在拥护川藤的立场上无可挑剔。防刃背心的功能不足,首批赶往现场员身警对案件掉以轻心云云、批判警方的话题不断。但是至少,非难警察射杀嫌犯之举的声音变小了。 川藤警部补阁下……吗? 听起来像是很不好笑的冷笑话。部下就在旁边。我压低音量以免被听见,继续自言自语。那家伙,终究是个不适合当警察的人。 二 自警察学校毕业后,川藤首先被分发的单位就是这个绿一派出所。 「柳冈巡查部长阁下。我是今日报到的川藤浩志。」 打从在警署地域课*。他来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我就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的声音异样高亢、孱弱,虽说第一天报到人人都会紧张,但那家伙紧张得过分了。看脖子的话可以看出他好歹也锻炼过,却还是抹不去软弱的印象,大概是因为身体的线条天生就较为纤细吧 (注:地域课乃警署部门之一。最贴近市民生活的警车及派出所、110受理报案等皆属于地域课的主管业务。) 「喊我所长就好。」 「是,所长!」 他的声音拔尖分岔。 派出所勤务是三人一组分成三班制轮班执行。八名部下的谁与谁一组表面上由地域课课长决定,但只要我这个派出所所长提出意见大抵都会被接受。 课长想叫川藤与我一组时,我没有反对,部下当中也有老鸟负责带新人,但我想把川藤放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倒也不算是交换条件,但三人一组的另一名组员我选了可以信任的男人。资历比我晚两年的梶井。他虽有公文写太慢、身材太胖的缺点,但最大的优点就是人缘好,只要地域课带他去处理民众投诉的问题多半都能圆满收场,就派出所而言是难得可贵的才华。和臭脸的我与菜鸟川藤搭档,正是最佳人选。 川藤执勤的第一天。翻开当时的日志,上面写著上午有汽车与脚踏车擦撞事故,中午过后有民众检举违规停车,傍晚有两件脚踏车失窃案,晚上酒廊有人闹事。我让川藤填写每份报告与日志。川藤异样浑圆的字迹令我感到厌恶,但写出来的公文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您看如何?」 川藤不安地说。 「可以吧。就新手来说算是很好了!」 我这么一说,他当下笑得开怀。眞是老实旳男人。 値完班与下一班交接完毕,回到警署已过了翌晨十点。把手枪放回保管库换上便衣之后,就可以回家睡觉了。临走前我去抽菸室打算抽根菸,发现梶井已在里面。 「您好。」 我对收起下巴行礼的梶井点头回应,点燃香菸。吸了第一口后,像叹气般长长吐出。 「装备课,很神经质吧?」 我开口找他闲聊,梶井苦笑。 「也难怪他们那样。」 去缴回手枪与子弹时,被迫听了长篇演讲叫我要小心处理。事到如今还用得著说,不过这是有理由的,最近在都心区那边,发生警察将手枪遗落在车站厕所的事件。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每次上面都会提醒我们要彻底管理枪弹听得耳朵都要长茧。 「受不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以为话题就此结束了,但一看之下梶井把菸夹在指间毫无吸菸之意。我当下 醒悟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给他搭台阶。 「有什么事吗?」 「噢,没有啦。倒也不是因为刚才的话才想起……」 「你说说看。」 梶井看著自己手头冒起的冉冉青烟回答: 「川藤恐怕有点不妙。」 「你这么觉得吗? 「对。」 虽然这么问,但我其实对答案不抱期待。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用言语说明,究竟是对川藤的哪一点感到不安,但梶井开口说道: 「是『小百合』的争吵事件。」 接获「小百合」酒廊报案,是在晚间十一点三十一分。对方不是打110,而是直接打到派出所,据说有两名男客发生口角,其中一人开始挥舞威士忌的角瓶。 那间店的客层不坏。虽然位于国道边但是没有停车场,因此自然成为附近居民走路光顾的店。之前应该不可能从未发生纠纷,但是接到报案还是头一次。地址距离派出所不到五十公尺。我们名符其实地立刻赶到后,只见两个五十几岁的男人扭成一团。 一方口齿不清地大吼,另一方不断重复「啊?啊?」不过看起来不像经常闹事的人。大概是本来打算喝一杯结果喝多了行为失控吧。报案提到的酒瓶躺在地毯上,乍看之下双方都没有外伤。所以只看一眼便可判断应该不会演变成刑案。 梶井介入自称是警察后,二人顿时变得安分,看来并没有醉到完全失去理智。之后我照例对双方说教,梶井再出面扮白险安抚。然后我威胁他们下次再犯就拉回警局就 此收场。大概不到三十分钟就解决了。虽非棘手的争执,但我当时无暇顾及川藤。 「他怎么了?」 「不是啦……」 梶井把香菸在菸灰缸摁熄。那是菸蒂几乎溢出、乌漆抹黑的骯脏菸灰缸。 「那家伙,当时把手放到腰上。」 我浅吸一口菸,呼地吐出。 「这样啊。」 「那,我先走了。」 梶井直到最后,都不肯正眼看我。大概是知道这件事若认眞计较起来会很麻烦吧。他说川藤当时把手放在腰上,但他碰触的若是警棍,梶井不会特地向我报告。 那种程度的骚动就伸手拿枪的话,的确不妙。 香菸的滋味变差了。 新人被嫌弃,是因为他们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话多多少少会增添无谓的工作。工作增加有时会令同事陷入危险,所以越是危险的部门越讨厌新人。 但那只能靠时间解决。就算新人再怎么活蹦乱跳迟早也会习惯警察这池水,放松多余的力气。渐渐就会懂得区分有些事件告诫一番即可解决而有些事件必须当成刑案处理,起初令人怀疑此人怎会当警察的脸孔,过个三年也变得有模有样。所以老鸟调教新人等于例行活动,没啥深刻的意义。 但即便如此,偶尔也会有无药可救的家伙加人,照理说已通过警察人员考试也熬过了警校的训练,但时间越久就越致命地曝露此人有多么不适合当警察。 例如,身为警察应该遵守的不成文规定与最后的底线,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与这种无药可救的人打交道久了,某种程度上,自己的感觉也会无可避免地麻痹。也有很多同事认为伦理道德那种东西不如拿去喂狗,就连我自己,真要计较起来也不是洁白无暇。但我好歹还是自我的底线。有时或许会忘记那个,有时也可能明知故犯地逾越底线,但是,如果连那条底线都感觉不到,那种人不可能继椟当警察。 把自己眼中所见当成世间一切的人,同样也不太适合这份工作。有些人认定所谓的坏人就是扒窃犯,无法抽离「警察一出现就会哭泣道歉」这种自己的经验法则。有些人深信所有的人剥下外皮都是漆黑的,人们说的话全都是谎言,无论是哪一种,趁早辞职对大家都好。 川藤浩志,无法归类为那些类型。 就在他来报到大约一周后的某个上午。早早解决与前一天值班人员的交接工作。上学时间也过了。终于清闲下来。派出所周围的道路我大致都教过他,但还有多条小巷,我也叫他要自己看地图或利用不当值的时间走走把路线记住,但还是实际带他走一趟最快。 「川藤,跟我去巡逻。」 「是。开警车吗?」 「不,骑脚踏车去。我带路,你眼在后面。梶井留守。」 我们就这样出去巡逻。 虽已十月气温仍不见下降,这是古怪的一年。九月像八月一样热,十月彷佛感染了九月的残暑,一切似乎都走了调,就在这令人冒汗的温热空气中,我们前往熟悉的街道巡逻。 非假日的上午,安静的住宅区也不时可见人影,送快递的小货车冲出的活泼男子,溜狗的中年女人,垮著肩膀失魂落魄走路的年轻男人……几乎每个人都不肯与我们目光相接。他们并未撇开脸,只是彷佛坚决不肯对上眼,不自然地将视线固定在正前方。他们并没有做亏心事。毋宁正因警察与自己无关,所以才不掩惊讶与警戒。如果不习惯这种被人敬而远之又受到信赖的待遇,干不了我们这一行。 从小学旁边,走进大树后面不易发现的小巷。那是勉强可容一辆汽车经过、有著微妙弧度的巷道,是单行道。 我们一路走到这里都没开口。但是,沿著这条有高大银杏树茂密如拱,在头上伸展枝条的巷道走到一半时,有车子从对面过来了。是轻型小汽车。我停下脚踏车,看向川藤。他的脸孔僵硬。 「川藤。」 「是。」 我们下了脚踏车。轻型小汽车的驾驶座上,可以看到初老男人不快地皱著脸,大概以为这条路难得有车经过,迅速驶过应该没问题。既然与违反单向行驶的车子遇个正著,我们当然不可能不执行勤务。 我告诉川藤如何开罚单…… 「你去处理。」 我下令。 「是。我这就去。」 脚踏车后面,架设了1个白铁置物箱。川藤打开箱子的锁,取出垫板与蓝色的罚单。对著熄火下车的驾驶,照例以他那高亢的声音说: 「喂,你应该知道吧?你违规了。」 我不得不按捺想敲川藤脑袋的冲动。这种说话方式,不管好坏都是熟谙这份工作的人才有的。一个今天第一次到现场的菜鸟,没资格摆出那种尖刻的态度,我恼火地啧了一声。 但是,气恼恨快就消失。反正川藤在警界也待不久,即使这小子一句话就把简单的工作搞得的很复杂,我也没有好心到为了他的将来去责骂他。况且,川藤并没有做错事。只是让我看不顺眼罢了。 在左手拿的垫板上开单子是有窍门的。川藤挥洒他那笔远眺也能看出很丑的字迹,总算开完罚单。驾驶接下被川藤狠狠塞过去的单子,气呼呼地钻上车。 川藤满足地扭头看我,但我不理他,径自走近汽车。敲敲车窗让对方开窗。驾驶像在看脏东西似地直视我。 「还要干嘛? 「叫你倒这大概也不可能。我会暂时不让其他车辆进入。你就这么开出去吧。」 我命令一脸困惑的川藤守在路口。正値车流量较少的时段,车子得以毫无悬念地驶出。错身而过时,驾驶微微向我点头致谢。 除此之外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件。结束巡逻回到派出所。午餐每次都是叫外卖,一次叫三人份,胖胖的梶井已满脸迫不及待。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待外卖时,乃至把只有份量可取的盖饭扒下肚时,川藤都像有话要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外卖时,乃至于眨有份量可取的盖饭扒下肚时,川藤都像有话要问似地一再瞄我,这种新人会说的话大抵猜也猜得出来。他想问的是,明知违规还让对方逆向行驶单行道是否妥当。当然不妥,但让对方在那条弯曲的小巷倒车是强人所难。那样才眞的会出事。我懒得向川藤解释,这里又是学校。 然后,就在同一天。川藤打从吃完午饭就有点不对劲。看起来毛毛躁躁坐立难安。很像在憋尿。可是,我一看他,他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待会值夜班正打算轮流休息时,他终于像临时想到似地过来说: 「请让我再去巡逻一次,」 还以为他在想什么,搞了半天是那个啊,我觉得很无聊,但他没有理由回絶。 「好啊。梶井,你跟他一起去。」 「不,那个,我一个人去就好。」 平日敦厚的梶井,愕然瞪大双眼,川藤并未发觉。 「我想确认,自己是否能够独自按照您教的路线巡逻。」 他说得义正词严,但是免谈。 「笨蛋。你在警察学校到底学了什么!」 若是只有一个警察驻守的派出所也就算了,否则两人以上一同巡逻是原则。 一个人,而且是新人,怎么可能单独巡逻。那种是川藤应该也知道才对。挨骂之后。 川藤立刻说「对不起」,但他还是依依不舍看著脚踏车。我当下察觉有问题。 当场就此不了了之,但之后找让川藤去休息,自己趁机去检查脚踏车。我发现置物箱没有上锁。 「原来是这个?」 想必是川藤发觉忘记上锁,于是,他想瞒著我与梶井偷偷上锁,才说要一个人去巡逻。这是不 可能得逞的小聪明,但我,无法嘲笑他那种浅薄。 那天晚上。让两人先休息后我独自坐在桌前, 一直沉溺在夹杂睡意的沉思中。 脚踏车的置物箱里除了交通违规罚单,还有巡逻必要的文件。按照规定必须确实上锁。然而,若是里面的东西被偷当然不用说,单只是忘了上锁的话并不是太大的问题。顶多教训他下次小心点也就算了。可是,川藤却想用小伎俩蒙混过去。 他是个胆小鬼。纯粹只是害怕挨骂。就像小孩。 胆小鬼也有瞻小鬼的用处,好好教育的话,这种瞻小鬼不定可以让他成为谨慎的警察。总比莽撞无谋好。就算真的不行,调去做内勤至少应该也能不出大错地干下去。 但是,川藤这种胆小鬼最糟。他是那种当伙伴会很可怕的人。他想蒙混的若只是忘记上锁的那种小事倒还算可爱。不会造成实际损害。可是,下次不见得还是如此。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这种部下,我感到胃部有异物梗著似的不快。 以前我选在刑事课时,有一个体格壮硕的部下加入。此人肩宽身长,长相也很威严,所以我满怀期待以为他应该会成为极有气势的刑警。他叫做三木。 但是,我立刻发现人不可貌相,他虽有好身材但并不擅长格斗技术,他会找正当理由闪躲我叫他做的事情,情势对他不利时就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推给别人。他擅长虚张声势,但只要稍微讲两句话立刻曝露他的软弱……他的这些毛病在普通生活或许不至于有影响,但我直觉他若是当刑警铁定会出问题。那个问题,说不定会夺走某人的性命。 因此我对三木非常严厉。趁著担任他的指导,工作的做法自然不用说,就连桌子该怎么收拾乃至走路的方式都彻底训练他,三木不管做什么,我从来不会说一声「行了」就放过他。不过,三木若能进步到无可挑剔地完成工作,我倒也不会硬要找他的碴,他如果能够成长那是最好。但我想他恐怕没希望了。如果三木受不了自动求去,那样对警方也是好事。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到我的态度,同事自然也改变对三木的态度,不管去警署的何处,三木都不停挨骂。 「人渣!」 「白痴!」 「什么都做不好的家伙!」 「你干嘛当警察!」 「别找藉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 「把该做的做完之后再开口!」 「你为什么不立刻报告?」 「你很碍眼……」 「去死!」 一年夜,三木辞职了。就在我觉得他好歹总算开始学会工作,说不定可以把他培育成材的时候。刑事课里,有种少了只会耍嘴皮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笨蛋眞是谢大谢地的氛围,然而,我本来一开始就是抱著这个目的才骂三木,现在却无法真的那么高兴。 再次见到三木,是三个月之后,我接到地域课的电话,叫我去某间公寓,这么忙的时候叫我干嘛,我气恼地赶往指定的公寓,小巡查以冰冷的眼神迎接我。 「不好意思。联络不到死者家属,无法确认死者身分。通报警署后,他们说柳冈先生应该最了解。」 那是栋旧公寓。我沿著油漆剥落铁锈斑斑的楼梯走上去。公共走道堆放著洗衣机,下可燃垃圾、绑起的旧报纸、弯曲的晒衣竿、车轴变形的三轮车。巡查带我去的,是最后一间。 就在那晒不到阳光的北向一房一厅陋室,三木上吊身亡,被踢开的踏脚台把单薄的砂壁撞凹了一块,他的个子髙,所以即使自横粱上吊,脚离地不到十公分。他的眼晴暴睁舌头吐出。散发出屎尿臭味。我早已见惯尸体。脑中某处,立刻做比大约死亡一天的判断。 「柳冈先生最了解这个人吧?」 我的确最了解。因为,就是我害死三木。 我调到緑一派出所,其实是贬职。 三木的确不适合当警察。我一直深信排除他才是为大家好。然后三木死了。 川藤也不适合当警察。那小子迟早一定会出问题吧。 然而,我已不想再害死部下。 三 川藤殉职的那天,从一早就怪事连连。 轮值的早上我通常会在上午九点先去警署报到。气象预报说今天会下雨,我对天空的状况耿耿于怀,在玄关门口抬头一看,浅色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可是空气很潮湿,我记得当时还觉得这个早晨很诡异。 我在警署的寄物间换上制服,备妥交班所需的文件。然后与梶井、川藤一同前往手枪保管库。 领取手枪与子弹后,在装备课课长的身旁排成一列,等待「取枪!」的号令。我们拔出手枪,拉开回转式手枪的弹膛。 「装弹!」 没想到这天偏偏失手了,可装五发子弹的弹匣才填入1发,子弹就从手上滑落。为了防止弹药爆炸,地上铺著长毛地毯。即使子弹落地,也没有声音,若是新人失手这时恐怕已被臭骂一顿,但我与装备课课课长同期,他虽然没有笑。却忍不住调侃我。 「柳冈,你怎么了?年纪大了?」 「抱歉。」 「只要弄丢一发,就得请你卷铺盖走人喔。」 这不尽然是开玩笑。枪弹的管理严格得吓人。 我捡起子弹,塞进弹匣。干了二十年警察,隶属刑事课与地域课时也拿过手枪。自从调到派出所后只有值班时才会领到枪。但是把子弹掉到地上还是头一遭。 梶井与川藤早已装好子弹。正在等待拖拖拉拉的我装弹。 「收枪!」的号令响起。 我们钻上警署派出的交通车。交通车会把当値员警送到四个派出所。所以车上共有十二人。平时会聊聊小钢珠或赌马,偶尔也会大谈夜间娱乐场所。不过。这天的对话不知何故有一搭没一搭,直到下车之前唯有引擎的声音特别刺耳。 国道六十号线正在施工,现在派出所对面正在重新铺柏油。而派出所已有来客。 「天啊,是二号。」 梶井难得地语带烦躁。 「那个人,又来了吗?」 川藤也皱眉头,。 待在派出所的,是个令人猜想若再年轻十岁想必气势凌人的美女。秋日天寒,她裹著皮草大衣。夜晚看起来想必说她二十几岁也能唬人,但在日光下浓妆一览无遗,看得山四十五、六岁的眞实年龄,田原美代子这个女人,就住在与国道隔了两条马路的独栋房屋。 常来派山所求助,报案的民众有几个熟面孔,首推相看两相厌十年以上的两户民宅居民,他们会以「他家的树枝伸到我家这边」或「屋顶有猫在叫」这类理由报案,叫我们逮捕邻居。他们在派出所私下专用的代号被称为「一号」。 有位自称当过警察的老人也常来报到。他整天到处闲逛,会向我们报告那边的公园有小孩在玩球,对面的书店在卖不像话的刊物云云。而 临走时必定会撂下一句「这么松懈,要是我还在警界你们通通都会被开除」。基本上我们还是向警署确认过,但至少在本警署并没有人认识这名老人。他是「三号」。 这种人物一直排到五号,像田原美代子这样的美人光是来派出所就已是事件,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她通常在晚间来。之前问她职业时,她毫不迟疑地说自己是酒店小姐、谈话内容:每次都一样,是她老公太爱吃醋令她心生畏惧。 这点同样也向警署确认过,美代子的丈夫名叫田厚胜,有两次伤害前科,其中一次据说因符合杀人未遂要件还被题出讨论。实际上,他的确是个粗暴危险的男人,与只是骚扰我们的那些熟面孔不同,他被列入必须警戒的黑名单。在巡逻的途中也曾多 次遇见他,外表看起来是个潦倒穷酸的男人,不禁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像美代子那样的美女会选择他。说不定就是受到这种心态影响,他对妻子的执念才会特别强。 「他曾对著在玄关门口与美代交谈的送货员亮出菜刀。」 在这间派出所比我资深的某人,之前曾这样告诉我。 现在派出所里鸡飞狗跳。美代子像要揪住警察的胸口般咄咄逼人。 「这样算是你碍公务喔。」 川藤笑著说。美代子的确是个祸水,但我压根儿没想过因此就要把她视为罪犯。 「怎么办?我们乾脆直接去巡逻吧? 连梶井都跟著开起玩笑。 「那些人才刚值完夜班,赶紧去跟他们换班吧。 」 一看到我们,派出所内的三名值班员警一同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美代子基于过去的经验,知道我是所长,于是她转过身,直接找上我。 「太好了。柳冈先生,跟这些人简直说不通!」 「请你冷静。不管怎样,先坐下来好不好?川藤,替我泡杯咖啡。田原太太也要吗?」 「免了。」 美代子不客气地顶回来,交抱双臂晃动身体。 「好了。所以,你有何贵干?」 「我跟这几个人讲过了。」 「是,但是请你再说一次。」 美代子刻意长叹一口气。 「好吧。反正这几个人也不中用。你听我说。我啊,说不定会被我老公杀死。」 「原来如此。坐吧? 「也好。」 美代子终于在小小的旋转椅坐下。大概稍微平静一点了。 在我取出本子备妥原子笔之际,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梶井,已和前晚的值班同事进行文书交接。川藤送咖啡过来时,他们说声「那么所长,我们失陪了」就离开了。他们回到警署,还得处理交通违规罚单之类的文件,把手枪与子弹归还后才能返家。 「喂,没有菸灰缸吗?」 「你应该知道吧?派出所现在禁菸。」 「无聊。在敞开的门外抽菸就可以。好冷,快把门关上。」 「依规定必须要开著门。」 「那干嘛还要装设大门?简直跟便利商店的铁卷门一样…… 」 「田原太太,若要闲话家常请去别处。」 美代子像要道歉般微微举起双手。 「眞到了该说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我老公吧?」 我点点头。梶井与川藤不时偷瞄我们这边,一边继续浏览交接的文书资料。 「他本来就是危险人物,但最近特别不对劲,看到我和男人讲话他就不高兴,可是最近,我什么都没做他也会质问我『有外遇吧』,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原来如此。」 「他没工作,都是靠我赚钱养家,所以他应该也知道我的工作内容。可是我每次去上班,他就说我『要去见野男人』,我的客人的确多半是男人。但他却眼神晦暗,一个人嘀嘀咕咕。之前他本来还不会这样。」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选没有发生动粗之类的具体事件。」 「刚才那几个警察也是这么说,拜托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还有吗?那你请说。」 「我老公,最近还买了刀子、该怎么悦,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很大的、和露营用的不同、很危险的玩意。」 我朝梶井投以一瞥,梶井的脸色也有点变化。 「是双刃吗?」 美代子蹙眉。 「我没有仔细看。这很重要吗?」 「基本上,还是得确认一下。」 美代子瞪著空中看了一下,最后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忘了东西回家拿,发现他眼神涣散地盯著刀子,可是,他一看到我立刻把刀子藏起来,嘴里嘀咕什么「你可别搞外遇」还笑呢。你看,柳冈先生,这样也难怪我会害怕吧?」 我停下握原子笔写字的手。 「我知道了。我们会加强巡逻。」 「我都已经跟你说我不敢回家了。」 「请充分小心。我会转告警署的生活安全课你来找我们谘商过。一旦你先生动粗,请立刻去找生活安全课求助。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美代子叹气。 「意思是叫我被杀之后再打电话通知你们是吧?每次都这样。」 「就算在家中发现刀子,我们也不能单凭这点就逮捕他,好歹,我还是先把派出所的电话唬码也告诉你。田原太太的联络方式……」 「上次不是说过了?」 民众来咨询时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除非本人拒绝否则都会存档记录。 「是的,我正想说上次已经问过了。那么,请多保重。」 美代子愤然起身,撂下一句「干你们这行眞轻松」就走出派出所。 川藤盯著她的背影说: 「这女人真令人火大。我们才不轻松咧。」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如果每次被称为税金小偷就生气,那你的胃会吃不消喔。」 我从档案夹取出谘商记录。田原的那一页贴有标签,所以立刻就找到了。我一邉抄下地址与电话号码,一边问梶井: 「你怎么看?」 「谁教她自己不跟那种男人离婚非要黏在一起,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什么锅配什么盖。虽然她嚷著会被从未动粗的老公杀死,但我看很难说。哎,搞不好只是另类的秀恩爱方式。」 「我想也是。不过,田原有前科。他是个只要扯上女人就会变得凶暴的家伙,」 「所长认为他会再犯吗?」 「很难说。田原美代子讲的,也不见得全都是真的。 「请把档案也给我看看。好歹还是要特别留意一下。」 田原家位于何处,透过每日巡逻早已清楚。记住正确的地址,在万一出事时可以方便呼叫支援。或者便于叫救护车。梶井抄写时。川藤露出诡异的冷笑杵在一旁。大概是在无言之中主张「那种女人根本用不著注意」。 梶井收起档案,终于开始正常业务。 「那么,交接工作呢? 「有三件物损案。两件脚踏车失窃案。还有,民众前来谘商失智患者在外迷途。好像并未请求协寻。」 这时,敞开的门口窜入轰天巨响,是铺设柏油的工程进行,巩固柏油的手提机械起动了。外形如特大号捣麻糬机的机械不停跳动。梶井露出苦瓜脸。 「这下子,没希望。睡觉了。」 上午的巡逻我没有带川藤去,其实别无他意。 这次巡逻顺便也要寻找迷途的失智老人。或许需要比较精细敏感的判断,所以我认为梶井比较适任。基于累积经验的角度我一直尽量派川藤出去巡逻,但我认为留守同样也是一种经验。 根据谘商纪录,失踪的老人现年八十四岁。今早六点左右,家人发现他不在家中。披说在失智症状恶化的同时也患有心脏病。老人的身体硬朗,所以家人也没把握他能够走多远。 国道六十号线是单侧二线道的道路,黎明时会有大量的大货车经过,很难过马路。虽说武断是恶魔,但我研判老人没有穿越国道的可能性极高。谘商者的住处位于国道的西面,所以我以该区为中心四度巡视。 对方没有报案请求警方协寻,这表示对方即便找到失踪老人也有可能不会通知派出所。即便如此,我还是比平时耗费更多时间仔细巡逻。费了两小时才回到派出所,已过了十二点半,根据当时的纪录是十二点 三十三分。 铺设路面的施工单位大概也在午休,机械停止了。不过。来往车辆发出噪音实在谈不上安静。我正想叫份迟到的午餐,。川藤亢奋地过来向我报告。 「所长。刚才在施工现场有人倒下!」 「是意外事故吗? 「八成是。我当时坐在桌前,负责疏导交通的交管人员忽然头一仰就倒下了。我过去一看。据说好像是头部被什么东西打到。」 「嗯――」 我在椅子坐下,在巡逻报告填写回来的时间。吩咐梶井:「鸡肉滑蛋饭。大碗。」梶井拿起电话川藤慌忙说:「不好意思,我要大碗的猪排饭。」 「然后呢?」 「啊?」 「交管人员不是昏倒了吗?然后呢?」 「是,然后啊……」 川藤舔唇。 「我过一看,他们说大概是车子驶过弹起的小石子。这是常有的事,但是据说被打中的案例很少见。安全帽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找那颗小石子找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没找到疑似小石子的东西!」 我从报告抬起头。 「我不是问这个。那个人受伤了吗?」 蓦然间。川藤的表情闪过一丝畏怯。 「那个……如果受伤了,要展开侦查吗?哪怕只是被来往车辆弹起的小石子打中。 」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是说,少了交管人员疏导交通,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应该立刻通知交通课。」 川藤呼地吐出一口气,神色肃穆地说: 「那倒是不要紧。交管人员只是在冲击之下摔倒,立刻就爬起来了。我想他下午也会继续工作。」 「这样啊。那就好。」 我把文件收齐,夹进档案夹川藤又嘀嘀咕咕: 「说的也是。根本找不到弹起小石子的肇事单辆嘛。」 午休结束时,施工,再次开始。再度传来噪音与震动。 一看之下,交管人员如往常地挥动疏导灯。正如川藤所言,似乎并无大碍。 接下来一直到入夜都一切如常。 下午出去巡逻前,接到物损事件的通报。事发现场的超市有点远所以驾驶警车前往。轻型小汽车的车头与迷你厢型车的车尾撞烂……神情疲惫的中年男子泫然欲泣说他踩错油门与煞车 。由于无人受伤,双方和解收场。根据纪录,我们在下午两点四分出发,三十一分回到派出所。 结束巡逻的三点五十八分,打电话给失踪的失智老人家属。果然老人已被寻获,回到家属身边。我记得电话那头还抱歉地说:「其实我们并未请求警方协寻……」 施工的噪音到了傍晚变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天色漆黑的六点九分, 一名国中生声称到朋友家玩,要回家时却不知该怎么走,所以来询问公车站牌在何处。川藤说:「国中生怎么可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你的姓名和住址是?」「去补习的日子还更晚回家呀。」国中生如此回嘴后,「谁跟你扯这个!」川藤扯高嗓门怒吼。 晚间十一点十分,有民众投诉邻居家的电视太大声。是邻居互斗的报案常客「一号」中的某一方,现年七十一岁的男性。我们赶到现场后,据说眼吵的邻居家连灯都没亮,悄然无声。「应该已经睡了吧。」我说,「他是看到警察来才慌忙装睡、请你别管他直接上门。」老人说著挥舞手臂。 回到派出所,记下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这个时间。 根据纪录,警署接到110通报,也是在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 四 公祭之后,我去拜访川藤的家属。 名册上在记的住址,是盖在散发水沟臭气的河畔老旧公寓,我想起昔日,替三木认尸时造访的那栋公寓。 按下门铃后,在丧礼见过的男人出现。晒得微黑的脸上,残留星星点点的花白胡碴。我事先已通知要来访,所以毋须报上姓名对方就开口了:「是柳冈先生吧?」声音沙哑粗厚。与身材纤细声音高亢的川藤正好相反,但是看脸孔的话分明有血缘关系。如果光拍眼部的照片,恐怕难以区分二人。 「浩志生前承蒙你照顾了。我是他哥哥隆博。」 「我是柳冈。今天不好意思 请先让我上炷香。」 「里面请,家里只有男人所以很乱。」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弥漫菸味,矮桌与电视之外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泛黄的榻榻米一隅放著以崭新木头搭成的供桌,牌位就放在那上面。没有香炉,只放了一个空啤酒罐。我点燃线香,插进空罐,双手合十。 室内没有坐垫,我们直接在榻榻米上隔著矮桌对坐。 「这次眞的很遗憾。」 我这么一说,川藤隆博的脸上毫无感情, 「唉,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说。 当我部下的期间,川藤从未谈过私事,我也没问。但是,在警校据说与他很要好的交通课某人,曾向我透露过一点。 「隆博先生。听说,你一直兄代父职。」 隆博没有点头,只是垂眼注视矮桌。 「据说你们是福井人。」 「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声音虽粗厚,却很平静。 「和我老爸合不来,也很少联络。浩志的事我写信通知他了,但是没收到回音。在电视上看到他,他还是老样子。」 川藤的殉职被报导出来时,川藤的父亲曾数度上电视。那是个看起来有点狡猾的男人,「那小子,从小就是正义感特别强的孩子。」父亲哭著说 「浩志出生时,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很少回家。我妈很勤劳,可惜早早就死了。谈不上兄代父职,但我的确得经常照顾他。」 「他是了不起的警察。多亏有他,人质才能获救。」 美代子身负三处刀伤,但或许是因为穿著羽绒衣,每个伤口都不深。我们破门而入后她被敲昏头,当时头盖骨的龟裂骨折是她全身最严重的伤处。 「我听说了。」 「对方是凶暴的罪犯。我们也幸好有他帮助。」 事实上,事后我想了很久。川藤如果没拔枪,要制伏持短刀的田原恐伯不容易。关于我不等支援抵达就破门而入的判断,也受到上级的严厉指责。但是,当时只要再迟一分钟,田原美代子恐怕已经死了。 隆博再次重复同样的话。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昏暗的室内,我与隆博片刻无言。我看看手表,正准备说「那我也该告辞了」。但隆博像要压下我的声音,开口说道: 「但是,我认为不对。」 「你指的不对是?」 隆博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他彷佛是在整理自己的心声,断断续续地说: 「我很了解那家伙。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他根本不够格当警察,我不愿意说这是遗传,但他有些地方的确很像我爸。脑子不笨却胆子太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偏偏又是傻大胆……那家伙爱玩枪。他是那种会为了用枪持地出国旅行, 一回来就拚命炫耀自己快速射击成绩的家伙,我猜他可能只是因为可以持枪才去当警察。 「所以,他根本不是为了保护人质オ开枪。那縻伟大的死法,不是我弟弟做得出来的。」 然后,他像是现在才赫然发觉般抬起头说: 「柳冈先生,那家伙死亡时,你也在现场吧? 「是的。」 「我知道警方也有不能说的事,如果你们说不能抖出去那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否请你全部告诉我?」 隆博说得没错。警方,警察,也有不能说的事。 无论是在警方公祭的殡仪馆,或现在这个场合,我都没有以指挥官的身分为自己无法阻止川藤死亡正式道歉。在警界混了二十年的经验,让我不能道歉。 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家属,是绝不可能的。说得越多,就等于给对方可乘之机证明警方应对有不当之处。纵使对方声明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明天就接受电视采访爆料指控警方失误也不足为奇…… 「柳冈先生!」 然而,我累了。 对于川藤,我一直不希望让他像三木那样死去。我也知道那家伙不适合当警察,明知如此,但是想倒如果责备川滕他这可能也会死,我就沉默了。我不想从被泛职的派出所再贬到更糟的地方。 可结果川藤还是死了,脖子以下染成鲜红,死状凄惨。如果,我事先有多教他一些当警察的心得?如果我不借痛殴他一顿也要告诉他,他的性格去现场会很危险? 三木是被我的独善其身害死的。而害死川藤的,或许是我的明哲保身吧。 辞职吧。我,同样是个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这么一想,当天发生的事顿时历历如在眼前。 「那天……从一早就怪事连连!」 我告诉他了。 田原美代子上午曾来派出所谘商求助。 我们事前就知道田原胜的样子不对劲。 我们去寻找失踪老人,超市发生的意外事故。迷路的国中生。报案常客那通紧急住很低的通报。 我连川滕的午餐是猪排饭都说了。 隆博闭著眼,看起来甚至像充耳不闻。若其是那样也无所谓。 被烟油染黄、混杂线香的烟雾乃至弥漫水沟臭气的六帖房间,成了我的告解室。 我的叙述,最后来到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 五 那晚没有下雨,但气温很低。 过了午夜零时本该轮到我与川藤休息,梶井先值夜班。从现场回来,还来不及脱下大衣就听到无线电传来指示。 「本部呼叫绿一请讲。」 「绿一收到。这是绿一 ,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接获女性通报,丈夫持刀相向。姓氏为田原。田地的田,原野的原。还没问住址对方就挂断了。对方声称绿一派出所已掌握状况,绿一知道吗?请讲。」 握紧的拳头用力。我比手势喊梶井,他似乎单凭这样就理解了,取出记事本翻到抄写田原住址的那一页给我看。 「绿一收到。绿一知道。地址是绿町一丁目二巷七号,报案者应是田原胜的妻子,田原美代子。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绿町一丁目二巷七号,田原胜,收到。承办员警请赶往现场确认。请讲。」 「绿一收到。立刻赶往。请讲。」 「本部收到。许注意无线电。完毕。」 梶井在我通话期间,已脱下大衣……川藤神色紧张,但依然保持刚回来时的姿势站著。我也一边朝自己的大衣钮扣伸手,一边指示: 「穿上防刃背心,动作快!」 遇上紧急情况时,所人的反应终究慢了一拍。我与梶井已穿上背心,川藤还在拖拖拉拉没套上。背心的材质硬挺所以的确不好穿,但期间我与梶井已套上大衣。梶井问: 「臀杖要带吗?」 派出所的墙边,竖著长一点一点二公尺的警杖。太长了,若骑脚踏车的话不好拿。警车倒是装得下,但不巧田原家附近多半是单行道,开车去的话得绕个大圈子。 「不带了。争取时间。」 「知道了。」 这时川藤终于穿上防刃背心。也已朝大衣伸手。 「走吧!」 我制止他,冲出派出所。 说来还眞搞不懂,我平时并没有那种仰首望天的闲情逸致,唯独那晚的月亮记得特别清楚。预报有雨的天空笼罩微云,满月看似朦胧。虽是紧急出动,也不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以夸张的速度飙车。急忙之中,好歹还有余暇意识到腰间的警棍。 接获通报的七分钟后,我们于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五十六分抵逵现场。附近居民早已跑到马路上,不安地注视某户到门独院的房屋。在睡衣外披著大挂的老人,一看到我们就说:「啊呀你们可来了,警察先生,这边这边。」他朝我们招手。 「刚才还有好吓人的尖叫,现在却静悄悄……」 话还没讲完,忽然冒出尖锐的声音响彻四方。 「不要!饶了我!」 没听见男人的声音。我立刻抓起无线对讲机。 「绿一呼叫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请讲。 「绿一收到。已抵进田原美代子住处。看似事态紧急。请求支援。请讲。」 「本部收到。会派出支援,完毕。」 挂断无线后,梶井立刻问我: 「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等候支援吗?我还来不及回答,川藤已抢先说: 「先行动吧。民众来谘商的当天就死掉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瞪视川藤。死亡,不该轻易挂在嘴上。 但是,田原胜既已持刀大闹,的确是分秒必争。 「行动吧。」 「知道了。」 田原家是双层楼房,有水泥围墙环绕。看得见玄关,但是位于路灯稀少的住宅区,所以看不见其他情况。也不保证玄关大门没锁。若有阳台的落地窗,弄得不好,也得考虑从那里破窗强行攻入。 「梶井,你打头阵!」 「遵命。」 梶井、川藤、我依序奔向玄关。梶井肉嘟嘟旳手指搭在门把上。他朝我转头,颔首。门好像没锁,梶井用右手抽出警棍,左手再次握住门把。 「上!」 在这个暗号下,梶井冲进屋内,同样手持警棍的川藤紧接在后,我在瞬间扫视周遭确认状况。水泥墙内侧是裸露的泥土地,放著圆筒形的大型型胶垃圾桶。红砖围绕妁一角大慨是花坛,或许是季节的关系,现在寸草不生。 尾随二人之后,我也进入田原家。屋里亮著灯。而且,木板走廊上留有点点血迹,走廊朝左边呈l形弯曲,右边有楼梯,察觉梶井的困惑,我扬声说: 「田原!到此为止了!」 还是没听见男人的声音。但一个刺耳的高亢嗓音回答: 「救命!我在这里!」 「在一楼!」 不等我发话,梶井鞋也没说就冲进房间。「快点!快点!快点!」在这带著哭腔的声音引导下,我们跑过不大的家中,被玻璃门隔开看似客厅的,空无一人。 声音戛然而止,但是,传来某种殴打东西的钝响,最快对那声音做出反应的是川藤。他跑回走廊,朝屋内更深处冲去。纸门是拉开的,有一间没开灯的房间,他冲进那里。 两间六帖房间相连的屋内深虞,纸门倒下,落地窗敞开。美代子就在檐廊外,裸露泥土的庭院中。她坐在地上,倚靠水泥墙没有抬头。月光下,大概下班回来还来不及脱掉的外套被斜砍一刀,露出里面的羽绒。 而美代子的身旁站著一个男人。瘦得颧骨凸起,个子很高,虽然憔悴,但变化还不至于大到认不出来。是田原胜。 我们穿过室内,准备走下院子。我暗忖是否能直接制伏他,但田原不知打哪儿冒出的凄厉声音大吼一声: 「不许动! 」我们当下站住不动,并不是因为他那声大吼。而是因为田原拿刀抵在美代子的脖子上。月光中。刀子看起来异常巨大。那不是我之前担忧的双刃刀,但看似有弧度是短刀。 田原在起初大喝一 声就态度一变,以谄媚的声音说: 「让你们看笑话了,警察先生,请你们就当没看见,这只是家庭问题。」 「别闹了,你疯了吗?」 「对于美代子的外遇,我已经厌倦了。」 「你冷静点。不管怎样先放下刀!」 位置不妙。领头的是川藤,梶井刚从檐廊下来,就站在川藤后方。若想做什么,会被川藤挡到无法迅速行动,我没有走下院子。从檐廊到田原那边,约有五、六公尺。没把警丈带来真是失策!这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 「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就任你们处置。只是,我――」 川藤忽然打断田原求助似的台词,猛然大喊: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绿一派出所!」 第一次逮犯人往往会语无伦次。也有菜鸟对著挥舞铁撬的嫌疑犯大喊:「请结束!」所以我并不觉得川藤的话有多奇怪,但是,他那句话令田原险色大变。 「绿一?就是你吗!」 短刀离开美代子的脖了,田原本来甚至垂似软弱的神色一变,凹陷的眼窝深处,凶暴的双眼已不像正常人。 「就是你对美代子!」 他扑过来。 我从檐廊跳下、梶井抓著警棍,这后一步。短刀朝川藤捅过去时,我一双脚已踩在泥土上。 被梶井的身体挡住,我看不清楚前方。但是,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中除了在训练场以外不曾听过,却又可以清楚辨认的声音传来:――是枪声。 是快速射击。声音,听来是一连串。 但田原没有停下。短刀伸出。 随即,田原的身体猛然歪倒。保持冲向前的姿势,自膝盖显然倾倒般倒下。 「逮捕!」 我扬声,弯身滑行,扑在倒下的田原身上。按住他握短刀的右手。 然而,本该跟在后面行动的部下没有动。 抬起头,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血。自脖子喷起。川藤的手想按住自己的脖子,但鲜血如水管喷水自指间涌出。甚至喷溅到水泥墙上。 「川藤!」 梶井发出勉强挤出似的声音,我没有放开田原。 鸣笛声逐渐接近。救謢车来了,川藤得救了,我暗想。 身为现职警察,连警笛分不清楚实在可耻之至。 赶到的当然是支援的警车,当下呼叫救护车,等到救护车抵达已经又过十四分钟。 救护车来了两辆,留下田原载走了川藤与美代子。这点事后也遭到批判。但田原当场死亡。川藤还活著,这成了表面上的理由。 然而我个人,并不相信川藤在那一刻还活著。 六 叙述硈束时,插在空罐旳线香已燃尽。 闭上嘴后六帖房间很安静,彷佛没有任何邻人般寂静无声。也听不见车声。只是似乎隐约可听见臭水沟的水声。 在医院恢复清醒的美代千心神错乱,暂时无法接受询问。观察两天,盘算著她应该已稳定下来后才去问话,但她说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天,美代子一如往常出门上班。虽说是酒吧的酒女,但实质上该店近似俱乐部。晩间十一点半打烊,一回到家,据说就遭到丈夫攻击。 「他始终一口咬定『你果然有外遇,我都知道了』,我跟他根本讲不通……我早就知道他是疯子。迟早台变成这样。但是――」 不意间,美代子以熊熊燃烧怒火的眼神瞪视我。 「你们也犯不著杀了他吧!杀人凶手。」 事后找才知道,在这一刻田原美代子并不知道川藤已死。只是,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改变她的丈夫遭到枪杀的事实。 田原胜一听见绿一派出所这个名称就态度骤变,八成是因为他认定美代子的外遇对象是派出所的员警。事实上,美代千的确频繁造访绿一派出所。疑心生暗鬼的田原胡思乱想也不足为奇。 ……关于美代子是否眞的没有与警察外过,警方做了秘密调查。如果川藤与美代子确有不告人的关系,那么本案的犯案动机就成了感情纠纷。是否要公开先不谈,总之先就事实进行了查证。 结果二人是清白的。田原胜死后美代子仍坚持没有外遇。调查结果也没有可疑之处。基本上川藤被分发到绿一派出所,也不过是在案发前一个月前。 闭著眼不动如石的隆博,这时缓缓睁眼。 「柳冈先生,有几个问题,可以请教你吗?」 「请说。」 「那家伙没有当场死亡,他用手按住脖子,还撑了一阵子。对吧?」 我点头。 「……临死前。那家伙没有说什么吗?」 我回想。当时支援员警的怒吼。自己以异样淡漠的声音呼叫救謢车的声音。 一再呼喊川藤名字的梶井。喷溅在川藤惨白如纸的脸上,那鲜血的艳红。 直到断气,川藤都没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他说『不该是这样的』。」 「就只有这样吗?」 「他还说『明明很顺利』。他一再重复这句。『明明很顺利』。」 明明很顺利。隆博自己也一再低喃这句话。 「你认为他是指什么?」 「应该是指射击吧这。川藤射出的子弹,的确命中田原。川藤想必确信已成功阻止了田原。但田原没有停止动作、犯人明明应该已中枪,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死,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是否同意,隆博低著头文风不动。 「那家伙的子弹,全部打中犯人吗?」 这点已经做过勘验。虽然官方说法是恰当使用手枪,但警察开枪还是会被视为丑闻。现场勘验做得很彻底。 「不,他打中四发。其中一发命中心脏。」 「我看报纸写说他一共开了五枪。 」 「是的。」 「手枪装了几发子弹?」 「五发。」 「我弟把所有的子弹都用光了。」 「是的。」 片刻沉默后,隆博说: 「没打中那一发在哪里?」 关于这点,没有任何媒体报导。 「掉在院子里。」 「掉在院子。但是刚才,你说院子是泥土地。」 但这是事实。 打中的那发子弹是我找找的。川藤与美代子被送上救护车,院子只剩下田原的尸体,被我找到嵌在土里的金属,因为已听说派了鉴识人员,所以我没碰触,但那玩意,分明就是从川藤的手枪发射的子弹。 「是掉在院子里。但,并非川藤没打中。」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对空鸣枪威吓吧。然后那发子弹掉落。」 「那家伙有对空鸣枪威吓吗?」 我没有马上点头。 当时我的眼前站著梶井挡住了我的视线。若问我是否看见川藤对空鸣枪咸吓,我并未看见。我想,也没有那个余暇去注意。但是―― 「应该有吧。子弹掉在地上是不争的事实,也只能这么判断了。」 隆博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再次追问。只是,他像要道歉般问我: 「可以抽菸吗?」 我俩抽菸时,彼此都没开口。隆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自己,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冲进田原家时,川藤千持警棍、梶井左手抓门把右手持警棍时,川藤也拿著警棍。这个我记得。但是田原扑过来时,川藤间不容发地开枪了,他是什么时候把警棍换成手枪的? 不过,川藤有 渴望使枪的毛病也是不可否认的非实。只要想起「小百合」酒廊那件事,多少便可理解。 隆博喷出长烟,把菸蒂塞进当菸灰缸用的空罐。等我的菸抽完,他取出手机。 「其实,柳冈先生。那天,我弟曾经传简讯给我。」 这是头一次听说。 隆博操作手机,给我看那则简讯。 ――大事了。 内容只有这样,收讯时间,是十一月五日,上午十一点十八分。 「那家伙传送简讯时,你没发现吗?」 「那个时间我出去巡逻了。派出所只有川藤一个人在。」 把手机放在矮桌上,隆博说: 「那家伙会对我说『出大事了』,通常是在他闯祸时。绝对不会错。」 那是粗厚平静、带著确信的声音。 「那家伙念高中时,同样对我讲过『出大事了』,当时他有个女朋友,结果那女的说怀孕了。因为他胆子小所以吓得屁滚尿流,打电话给我。说不定该庆幸我妈早就死了,知果还活著,他八成会跑去找我老妈哭诉。 」 「……」 「一查之下,才发现那女的是为了钱欺骗他。真是个烂女人。或许我不该在柳冈先生面前这么说,但是为了摆平那件事 ,我也使出了粗暴的手段。 「他考大学时,又说出大事了。他把入学金全都拿去打小钢珠输光了,我的存款不够,只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这边一万,那边五千地借钱,最后总算勉强凑齐了,那次是最惨的。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卯起来狠揍我弟。」 隆博说到这里,蓦然正视我 「你懂吗?柳冈先生。那家伙说『出大事了』,就是要求我帮他收拾烂溅子时。」 「那天,也是你――」 但隆博摇头。 「不,那天我什么也没做。我把手机忘在家里就出门了。回来才发现那则简讯,我心想不知出了什么事,结果到了晚上――」 川藤治志就殉职了。 「柳冈先生,怎么样?。那家伙传给我的那句『出大事了』是指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我只能继续沉默。那天,在我们外出巡逻时,川藤发生了什么事?我压根儿没想过。 「总而言之,」 隆博的声音颓然失去张力。犹如呢喃般,他最后说道: 「我不认为那家伙是英勇殉职。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那,才是我所认识的浩志。」 我还是无言以对。 但隆博的话,好像让我渐渐明白,第五发子弹为何会掉在院子了。 七 您不看丧礼照片吗? 新来的部下,这样问我。 「待会再看。」 我只撂下这句就把他打发掉。部下哼一声转身走人,大概不认为我还能继续待在警界吧。川藤的哥哥信守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关于把川藤殉职经过泄漏给老百姓这点我用不著负责任。但是,身为莽撞破门而入害死部下的人,明里暗里都在逼我退职。而我已无力再去对抗那些压力。漫然度过的日子里,我只是不断思考川藤身上发生的「大事」。 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见国道六十号线。路面铺设工程已结束,汽车驶过崭新漆黑的柏油路面。 十一月五日,打中施工现场疏导交通人员那顶安全帽的,究竟是什么? 川藤说是汽车弹起的小石子。不,是他如此强调。那小子一再声称「车子弹起的小石子」到了令人耿耿于怀的地步。 现在的我,好像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是手枪子弹。 会为了射漀特地出国旅行的川藤。就连在酒廊的小争执,都想掏枪的川藤。一个人在派出所的川藤,该不会碰了手枪吧?不知是闲著没事干拿出来玩,还是发现手枪脏了取出清洁保养。总之,川藤开枪了。 派出所的玻璃门,二十四小时敞开。于是子弹飞到外面。 拜施工噪音与震动所限,枪声被掩盖。但是,川藤看到交管人员倒下。是被走火的枪弹击中 川藤冲出派出所,奔向交管人员,幸好,那人没有受伤,子弹似乎只是擦过安全帽。交管人员以为是汽车驶过弹起的小石子。川藤暗自抚胸庆幸。 但是随即,他大概就发现自己濒临毁灭。 在警界,枪弹管里严格得吓人。只要有一发子弹遗失就永无出头之日,弄不好甚至被迫这职。而且川藤的情况,不仅枪枝走火,还打到人,光是自动退职还不够,恐怕会被起诉。 川藤急忙发简讯给哥哥。――出大事了,但是没收到回音,不过,就算隆博当时看到简讯,这次想必也无能为力。 为了掩饰失误,哪伯不可能也得一试。就像上次他忘记锁脚踏车置物箱时,极力主张要一个人去巡逻。川藤绞尽脑汁。该如何隐瞒枪枝走火。交管人员没发现是被枪打中。川藤声称要找那颗小石子到处走来走去,想必幸运地,让他找到子弹,但问题在于怎么归还。 一旦结束值班,就得把枪与子弹交还。如果少了一发子弹当场就会被发现…… 于是他最役做出的结论是,为了隐瞒走火只要开枪就行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川藤打电话给田原。谘商纪录上就有联络方式。田原没工作,白天也在家。然后川藤这么告诉他: ――你老婆有外遇。对象是绿一派出所的警察。 田原本就处于相当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接到来历不明的电话自然无法一笑置之,他大概认为无风不起浪吧。川藤选定田原胜作为可以合法开枪的目标。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田原攻击返家的美代子。美代子报警。明明已告诉她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她却打110或许出乎川滕的预料,但不管怎样最靠近田原家的绿一派出所最后还是接到出动命令。一旦抵达现场后,对于暗示等待支援的梶井,强烈主张破门而入的。不正是川藤吗? 进入田原家时,他握著警棍。如果他一开始就拔枪,我肯定会阻止他。所以他趁著侦查行动混乱之际才改拿手枪,寻找田原。 然而对峙的田原意外地老实。虽然嘴里叫喊异常发言,但是并无攻击我们的迹象。于是川藤大喊:「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绿一派出所!」这句话,就像暗号,立刻让田原激动起来…… 当时,我听到几发枪声?不知道,我只听见连串枪声。 枪声,或许只有四发?川藤全部命中,然后走火那一发子弹丢在脚下。想必再用力踩踏,让子弹嵌进上中。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然而,川藤犯了 个严重失误。他太小看人的执念。 被短刀割开颈动脉。流失全身血液时,川藤不停呢喃: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很顺利。明明很顺利……」 我问过美代子、田原是否从以前就怀疑她的外遇对象是警察。美代子斩钉截铁地说完全没那种迹象。她说,直到那晚之前丈夫一直都怀疑是店里的客人。 不用值班的日子,我在派出所对面的行道树发现伤痕。树干某处被刀子割伤,留下深深戳刺再拔出的痕迹。 隆博想必已发现弟弟做了什么,而我大概会离开警界。 无数车辆驶过国道六十号线。载著每个人的人生。在他们之中,想必也有天生就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但在这间派出所的,是一群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在这种日子,我尤其愤恨派出所禁菸的规定。 (夜警完) 死人旅馆 听说找到佐和子的下落,我连东西都来不及拿就忙不迭冲出家门,是在残暑这还拖著长长尾巴的九月底。披说就在栃木县深入八沟山的地方,有个不为人知的温泉旅馆。佐和子就在那里当服务生。 近距离之内没有电车车站,大略查了一下好像也没有公车经过。最近我已不再自己开车,但我想总会有办法,所以还是心一横租了车。起先开得很惊险,摇摇晃晃穿过市区,进入绿意盎然的山中时总算大致找回以前驾车的手感。 不知几时路面的车道线已消失,前后也不见其他车辆。我性子急,忍不住猛踩油门。根据事先准备的地图,从国道转弯后应该就没有岔路了,但实际行驶才发现有小路朝左右两侧延伸,走这条路眞的对吗?前方真的有佐和子吗?我忽然有点不安。沿著徐缓的斜坡开辟的田园染上金黄色,田里茂密的青色大概是竽头叶子。家家户户屋顶上油漆的人工色彩,不时突兀浮现,蓦然回神才发现道路沿河而行。一瞥之下,水流似乎很湍急。 但我好像还是来到了上游。一看之下,河面架设了鱼粱。万里无云的晴空洒下的强烈阳光仍如夏秊,却已到了秋天香鱼产卵的季节 河流的一部分以竹制杓简易水坝拦住,等侯顺流而下的香鱼,就河岸的宽度看来这条河本来应该更宽,大概是最近一直没下雨令水量变少了吧。鱼粱几乎塞满河面的宽度,河岸盖了小屋。似乎是在那里将捕获的香鱼供客人享用。正值中午,简单以粗绳区隔的停车场停了几辆车。 我也把车停在河岸。现在虽无心品尝香鱼,但路途意外遥远令我渐感不安。鱼梁的主人是个晒成古铜色年约五十的男人,看起来不太亲切,但得知我不是食客后倒也没有面露不悦。 「噢,要去那间旅馆的话那你走的路线没错。」 但是,他不时窥探似地偷瞄我的脸,令我有点怪不自在的。 「大概一个小时就会到。」 我草草行礼道谢,急忙回去取车。 对方说一个小时,结果更久。,路越走越艰险,越变越窄,甚至令人惊讶居然铺设了柏油 村落的风景不知不觉掠过,道路不断朝溪谷深入。路旁护栏消失了,道路奔驰在高处,只要方向盘一个失误就会倒栽葱摔进谷底。紧张令我的身体僵硬,以龟速逐一弯过每个转角。鱼梁主人说的一个小时,大概是走惯这条路的人才有的时间感,阳光被林冠遮蔽,四下一片昏暗,明明才刚过正午不久,我已开始焦虑 样下去能否赶在天色暗下之前抵达。 但是,才刚觉得好似自树林之间窥视见红漆,建筑物已唐途出现。红色原来是先到的客人开的车子颜色。这里肯定就是我要找的旅馆。终于到了,我吐出一口气,艰险的路途显然格外吃力,紧绷的肩膀阵阵酸痛。 大概是注意到引擎声。有人从旅馆出来。 寻寻觅觅独庆久都找不到她。没想到重逢如此简单。身穿工作服的佐和子就在眼前。 不过话说回来,我深深佩服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盖旅馆。 下车一看,山谷并无想像中那么深,与流经眼下的河流大约有五公尺的落差吧。但是此地毕竟是深山,光是搬运建材肯定就得大费周章。也不可能取得充分的平地,旅馆只好沿著山坡往下盖。乃至于停车场是突出半空中,靠钢筋铁架支撑。 睽违两年的佐和子,果然有点变了。见到我倒也不怎么惊讶,说声「啊,好久不见」迎接我。若是以前的佐和子,即便造访职场的是恋人,也只会当成一个正经客人对待。 距离做晚餐的时间还早,旅馆的工作似乎正是清闲,她没带我去旅客用的房间,倒是去了后方的会客室。放了座椅的六帖和室似乎很久无人造访,空荡荡的高低装饰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佐和子泡茶的动作很熟练,看来已完全适应旅馆服务生的工作,我一直保持沉默。本来是一心想见活著的佐和子才远道来此,现在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喝了一口茶水后,佐和子微笑说: 「我早就猜测你迟早会来。」 这个地方,是我从任职旅行社的友人那里听说的。他也认识佐和子,一眼就认山参加温泉街聚会的佐和子。从那时起,佐和子或许就已预感到我的来访。 但她未免也太泰然自若了。与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畏怯的模样截然不同。当时的佐和子果然不正常。 我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愿意回来吗?就算难以复职,但我一定会想办法。」 她轻咦一声。 「你肯帮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我的心。 我与佐和子,当初是在有乐町的钢琴演奏会相识,我俩本来都是要和朋友一起去,但临到当天朋友却无法赶来。于是从不经意的交谈开始我们的交往。 佐和子当时在私立大学当事务员。我才刚进证券公司,充满干劲正打算好好大干一番。我们还年轻,很享受二人时光。虽未具体意识过结婚,但没有意外的话我想将来迟会步入礼堂。 但就在我们交往一年后,佐和子的样子开始不对劲。 ――在职场,做得很不顺。 佐和子自嘲地撇嘴如此说道。她声称与上司合不来。对此,我的反应有点像在说教。 ――不管去哪里,都会碰到讨厌的家伙。如果动不动就跟那种人计较那你就输了。只能当作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看开一点。 之后,佐和子,再对我抱怨同样的话。我也同样一再说教。说到与上司不和其实我也一样,是佐和子太天眞了,我如此信之不疑。 我没发现那是她求助的呼声。 佐和子辞职了。也断绝与友人的交往,将公寓退租,包括我在内,无人帮助她。佐和子从不肯帮助她的人们面前消失了。 在她大约失踪半年后,她以前任职的大学爆发丑闻,受不了上司的一再恶意刁难与恫吓,事务员集体提起诉讼。名门大学爆发的这起事件被杂志与电视当成八卦新闻争相报导,但对我而那每一则报导都令我后悔不已,佐和子说的话既不夸张也不天眞。她的的确确,遭到过分的欺辱。 可我却只会对她说教。远道来此,或许就是为了向她道歉吧。 「我一定会帮你。」 言外之意也强调出,这次一定会。佐和子只是含笑却未置一词。我扬声说:「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就算躲在这种深山野岭,也没有前途吧。」 「会吗?」 佐和子微微歪头说道。 「用深山野岭形容太过分了吧。这可是我的老家。」 我当下冒冷汗。 「呵呵,骗你的啦。这是我叔叔的家。你说这里没前途,但生意其实挺好的。毕竟这可是传说中的知名温泉。」 这间旅馆赚不赚钱,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佐和子似乎误会了我的表情。 「是真的喔。你没听说过?我记得应该被报导过很多次。」 「不知道。」 「也对,你是大忙人嘛。或许没时间连不重要的社会新闻也看。」 佐和子说著露出有点淘气的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在这间旅馆,或者该说在这个温泉,经常发生不幸的意外喔。」 佐和子用双手温柔地包围茶杯,津津乐道。 「从这里走下河岸,有块容易淤积火山瓦斯的洼地。那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人死掉。」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为什么在那么危险的场所――」 「所以才好呀。不是跟你说了这是传说中的知名温泉吗?」 然后佐和子好似要测试我的智慧般盯著我。我说不出 话,有人死掉的旅馆固然可伯,轻松说出这种事的佐和子如此变化更令我哑然。 佐和子没有卖关子。 「在想自杀的人之间,好像很出名喔。可以轻松,美丽地死去,所以就算不是旅游旺季,这里的客人也络绎不绝。不过真的会去吸瓦斯的人一年也没几个,所以就算那几个人死了收不回房钱,对旅馆来说?是很划算。况且,很多客人或许是当作最后的晩餐都很舍得在大钱喔。」 「……」 「叔叔没有孩子。他已经说好了,万一他出事这间旅馆就由我继承,一间温泉旅馆也算是不错的财产吧?我并不觉得没前途。――哪怕,这间旅馆是『死人旅馆』。」 大概是该回去工作的时间到了,佐和子倏然起身1瞥走又扭过头说: 「即便听到刚才的故事,你还想留下过夜?如果想,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二 我被带去的房间挂著「龙胆」的门牌。进去之后是附带壁龛的和室,约有十张榻榻米大,装饰架上放著细口花瓶,瓶中插有夹竹桃。本以为是假花, 一摸之下很新鲜,看来应该是不久之前连枝剪下的。或许还有其他的女服务生,但我总觉得那瓶花是佐和子的心意。 这趟急著出门,所以我根本没带什么旅行装备。本来无意过夜,但白天佐和子想必也得工作。若要与她好好长谈,只能等到晚间。 蓦然回神,纸门外传来沙沙沙的声音。我暗自狐疑,开门一看,窗外就有阔叶树摇曳,叶片摩擦沙沙作响。脚下的山谷好似形成风的甬道。 我在十帖大的房间躺卧休息。早上出门时压根儿没想到,但今天这一天看来会是久违的休假。一旦放松心神,开车的疲劳顿时涌现。可是,神经依然激昂不肯休息。 反正都已特地来到温泉旅馆了。我爬起来决定去泡温泉。 旅馆紧贴山谷而建,所以馆内楼梯很多,玄关位于最高的位置。之后一路向下。似乎是沿著地形而建的走廊忽左忽右徐缓曲折,看似刷了石灰的白墙无止境地向下,甚至令人感到已不在人世。墙上贴著铁皮看板 斑剥的涂料,指示室内池与露天池的方向,天气很好。我选择露天池。 狭小的走廊前方,蓦然出现黑发。身穿蓝底流水图案浴衣的女子迎面走来。从她的湿发看来,大概刚泡完温泉,发现我在眼前后她垂下头,虽穿拖鞋却无声无息地与我错身而过,那是个虽然美丽、气质却有点凝重的女人。佐和子讲的耸动历史仍留在脑海,或许因此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往下走的走廊比想像中更长。本以为露天池在谷底的河岸,不过没走到谷底就看到写有「汤」的布帘。钻过帘子,是藤编地板的脱衣间。看不到拖鞋,所以大概没有客人。我悠然脱下衣服扔进藤篮,走进浴室。 我还以为会永远那么热,秋天果然到了吗?抑或是因为已进入深山?外面的风一吹甚至有点冷。浴室的地板是用水泥固定的装饰石,浴池看似是用自然的石头堆砌而成,水大致透明,但好像有点泛黑,我随便在身上泼水冲一下就进了池子。我吐出一口长气。事情发展至此很古怪。温泉这种地方,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泡过了。 叶片摩擦的声音依旧不止,也传来小鸟吱吱吱的叫声。只因高于谷底河流一段,也听得见潺潺水声,简直难以置信就在今早才心焦如焚地急著冲出家门。 ――不告而别就此失踪的佐和子。我希望她不要冲动做傻事。并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在这世上某处得到幸福。本来应该那样就够了。 但是真的见到面听到声音,我变得贪心。我渴望将她带回去。我不知这个心愿能否实现。在这间旅馆,佐和子似乎已找回开朗,找回心力。我从未见过佐和子露出那么安稳快乐的表情。如果她已习惯新生活,找到生活目标,那么对她本人而言或许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换言之,想带佐和子回去并为她著想,只不过是我自己想与她复合的愿望罢了。 但是话说回来。 佐和子叙述这间旅馆的阴森历史时,未免太不当回下了。那是真的吗?想自杀的人聚集而来,可以轻松死去的旅馆……刚听到时我毛骨悚然,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总觉得那不可能是眞的。那应该是佐和子在开玩笑吧?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种用意那样说,但是说不定是为了把我赶走。受到她这种程度的刁难并不冤枉。 热水,从设在浴池角落的竹筒流入。一片枯叶,不停打转漂过来。还不到落叶的季节,所以八成是去年以前掉落的叶子没有腐烂,被风吹过来了。我不经意一看,枯叶开始漂往某处,从靠近浴池底端的边缘流出去。我把身子浸在水中走近一看,小树枝与枯叶、白色纸屑之类的东西卡在邉緑,溢出的热水似乎就这样直接流入河中。一旦发现这点,在露天池也不好意思用肥皀了。我决定待会再去室内浴池,只是胡乱洗把脸,就此结束露天温泉体验。 就在我正要离开时,一个男人从盥洗间走进来。大概是学生,很年轻,而且很瘦。我无意盯著别人的裸体打量,但他凸起的肋骨触目惊心。 对方主动低头行礼,于是我也回礼。但 ,对方并未抬头。看来他并不是要默默行礼,只是一径低头而已。 在我泡温泉之际,房间已铺好被窝。 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时段不上不下。外而天色已暗,从窗子看出去树林之间的夜色深沉。便服勒紧身体令我感到气闷,于是换上房间备妥的深蓝色浴衣。 确定佐和子好歹平安无事后,我又开始担心起工作。本来今天也得假日加班,但我谎称父亲住院,而且虽说是事出无奈但在温泉旅馆休息还是有点心虚。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窗邉。眺望夕暮中的山景,无事可做,大概就这样消磨了一个小时吧。 不意间敲门声响起。若有人来访那只可能是佐和子。她应该还在工作才对。我惑到不可思议,还是小跑步冲向门口开锁。果然,站在眼前的是佐和子。她依旧穿著工作服。与刚才不同,她的脸上已无温柔的笑意。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我本想问她丢下工作是否不要紧,旋即又把话吞回肚里。我不可能自己毁掉谈话的良机。 「当然,请进。」 佐和子点点头,走进房间。她走在榻榻米上的举止优雅,我发现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连走路方式都变了,我俩隔著小桌相向而坐。当然佐和子应该是找我有事,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把话跟她说清楚。 「那个,不管怎样,」 这样做个开场白后,我说。 「总之你没事就好。很高兴看到你平安。」 「干嘛突然这么正经八百。」 佐和子原本僵硬的表情,绷不住有点羞赧地笑了。相较之下,我没笑。 「这是当然的吧。直到前天为止,别说是你的下落,我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刚才太惊讶,所以忘记讲了。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佐和子略微低头。 「谢谢。我很高兴。当初我那样不告而别,你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无意寻短。虽然工作没了,但我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我是个乐天派喔。」 两年前, 一点也看不出她是那种人,当时佐和子完全坡击垮了。而面对那种状态的她,我却一直说她不够努力。等我脸色发白地惊觉她那样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时,她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 「当时我什么都没帮上忙。我武断地认定那是你自己想太多,反正一定没啥大不了,不仅没帮你反而让你更痛苦。是我太笨了。……请你原谅我。」 这是我老早就想说的话。我不知道佐和子会不会原谅我 。但是,在她最痛苦时没有支持她,这件事如果不道歉我实在过意不去。 佐和子以略显冷漠的声音说: 「反正就连当时,我也没抱人大期待,毕竟,说穿了我们终究是不相干的外人。」 「佐和子,我没那样想。」 「算了,以前的事就不谈了。我想问现在的事,你刚才说以前没能帮助我对吧?」 我点头。 「但是,你想强调现在不同了?」 我点头。 「那是只帮我?成者,你认为自己已成为能够帮助他人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轻易点头。为了向佐和子赎罪,并且可以的话与她重修旧好,现在我应该绘毫不犹豫地帮她!但是,我敢说自己已成为个能够帮助陌生人的重义之人吗? 我不这么认为。活在都市一直在血淋淋的竞争中不断踢落他人的我,终究不可能成为什么君子。 「若说不分对象全力付出,那当然不可能。但是,自从你离开后,」 我一边慎选遣词用字,一边说道。 「我好像学到了有时慈悲比合理性更重要。」 佐和子听了,顿时眯起眼。她似乎很高兴听到我这么说,同时,看起来好像也有点怀疑。 「……那样就够了。」 她说著,把手伸入怀中,她取出的是一个信封。上面没有收信人与寄信人的名字, 一片空白。我当下萌生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然后想起佐和子提过的死人旅馆的历史。 「你是聪明人,所以我希望你帮个忙。」 佐和子将那个信封放在桌上。信封放在我俩之间,但我迟迟不敢伸手。我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却说不出口。 「这是――?」 「这露天浴池四点开始打扫。结果,我发现这个放在某个脱衣篮中。我心想,啊,又来了。因为这种白色信封我之前也见过。不过,在脱衣间发现还是头一次。所以我确认了一下客人的情况,目前为止全体平安无事。」 「换言之?」 佐和子轻叹一声,说出那句话: 「是不慎遗落的遗书。接下来有人想自杀,」 她把一个白色信封塞给我,「你看一下。」她说。我踌躇不决,但还是接过信封。 方方正正宛如铅字印刷的字体,在框线之间拘谨地填满整张信纸。 我做出恩将仇报的行为,无颜面对所有的人。 这些年一直忍辱偷生,到今日已满两年,我终于可以处置自己。 关于还款事项交由佐藤先生负责。 也给旅馆的各位添麻烦了。死前能得到舒适的招待,非常感谢。在这里我度过数年来仅有的安稳时光。皮包中的茶色信封请收下当作住宿费。 日后。说不定,有人问起我的忌日。届时,若能指证我就是死在今天。如此我已了无遗憾。 很安静。 想到自己终于可摆脱这生不如死的地狱,现在,我真的如释重担。 原来如此,果眞是遗书啊,我心想。 三 在证券公司这种地方待久了,不再觉得自杀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因为股票赔了钱而寻死。但是,亲眼看到遗书这种东西倒是第一次。 我垂眼看著内容问道: 「今天投宿的客人有多少?」 佐和子立刻回答: 「三个。年轻男性,长发偏瘦的女性,以及短发染成紫色的女性。」 「我看过其中两个。」 去露天温泉时,与长发女子擦身而过。当我从温泉离开时。紧接著进去的是年轻男子。 「刚才说确认过状况,他们全都在房间吗?」 「在房间的有两个。 头发成紫色的女人在她自己的车上听音乐。就是玄关门口的那辆红色汽车。」 「噢。我记得 。」 遗书提到充作住宿费的钱。如此说来,应该不是这间旅馆的员工想死,遗落遗书的人。就在除我之外的三名客人之中。 我抬起头。 「或许该报警比较好吧?」 佐和子一听,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她的眼神极冷,彷佛要看穿我的心底最深处。 我赫然一惊。如果,我只是抱著把烫手山芋丢给警方的打算提议报警,佐和子恐怕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我猝然间明白了,佐和子或许想帮助遗书的主人,但是同时,她也在考验我。 然而,我并非随随便便想逃避责任才那么说。 「人命关天,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人可以出面控制比较好吧,」 「警察不会来的。」 佐和子带著叹息说。 「每次都这样。如果有人死掉当然会出面。但在那之前,既非犯罪也不算是非自然死亡案件。」 从她的语气,可以推知?去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被她这么一说,的确目前只不过是发现一封信。 既然警察靠不住,那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直接去问三名客人「遗失这封遗书的是不是你」, 对不相干的另外二人而言很触霉头。就算此地眞有死人旅馆的称号,连我也知道从事服务业的人不能那样做。可是也不能一直按兵不动。 「不能在淤积瓦斯的洼地守著吗?」 佐和子摇头。 「如果要保持安全距离,就算有人躲在树林里悄悄接近也难以发现。」 「那么笔迹呢?总有住房登记簿吧?」 「登记簿上菂字迹,三人都写得很潦草这无法与这整齐的字迹相比。」 「那么,至少能不能设法在不惹争议的情况下让我见见那三人?」 我这么一问,佐和子一边点头已迅速起身。 「我想那应该可以。你等一下。」 十几分钟后。我穿上工作服,跟在佐和子身后走过旅馆的走廊。我要假扮成旅馆员工,若无其事地偷窥三人的样子。我想效法佐和子那种迅速却不显慌张的走路方式,然而只像是踩著小碎步,动作很奇怪。我立刻放弃,决定好好扮演选不熟悉工作的菜鸟。来到挂有「杜鹃」门牌的客房前,佐和子朝我传身。 「千,不要多嘴。也不许盯著客人看。」 「我知道。」 佐和子点头,这才敲门。 「打扰了。我是服务生。」 好一阵子无人回应。就在我开始怀疑室内无人时,才有一个低微的声音回答: 「……请进。」 佐和子听了,从怀里取出钥匙开门。在脱拖鞋的门口,纸拉门是关著的。佐和子在纸门前端正跪坐,然后拉开纸门。 待在室内的,是削瘦的女人,她的嘴角甚至试图挤出笑容,但死气沉沉的眼睛还是抹不去晦暗。之前擦身而过时她的头发是湿的,现在似乎已完全乾了。 佐和子以迥异于她面对我时的开朗态度问道: 「打扰您休息很不好意思,是关于您的晚餐,今天有上等的岩鱼,不知您喜欢做成天妇罗还是盐烤,厨师想先了解一下。」 「噢,这样啊?我想想。」 我跪坐在佐和子的后方,尽可能低调、但迅速地扫视屋内,或许是因为离我住生的龙胆很近,这里也听得见我在房间听到的那种树叶摩擦的声音。 回话的女人,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她似乎是在担心佐和子另有来意,是我想太多吗? 「那么,请做成盐烤。」 「我知道了。很快就会准备好,请稍等片刻。」 佐和子含笑说完,彬彬有礼、非常爽快地关上纸门。我得以窥见杜鹃室内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秒。 来到走廊上,她小声问我: 「怎么样?」 时间虽短,还是有些发现,我看著关上的房门,低声说: 「桌上有信纸,但是,没看到笔。」 信纸看似白色,但我不确定是否与遗书的纸张相同。 第二个房间,挂著「木莲」的门牌。 与杜鹃房一样,佐和子敲。,等对方回应后进屋,听声音就已知道,这个房间住的是男人。在露天温泉碰到时,他的肋骨凸起触目惊心,现在再次看到,我发现他的脸颊也凹陷到足以看清骨头的形状,脸色也很差,有种分明是病人的不健康感,佐和子做出与杜鹃房同样的开场白。然后。 「天妇罗与盐烤您喜欢哪一种,厨师想先了解一下。」 这也是与之前一样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便回答: 「我要盐烤。」 声音带有难以隐藏的不悦,屋内扔著脱下的流水图案浴衣,看起来很不搭调的运动旅行袋几乎是头下脚上随手扔在房间角落。他甚至不肯与佐和子的目光相对。 「我知道了。」 佐和子低头行礼时,男人撂话: 「啊!那个。如果接下来还有事,不要直接过来。用打电话的可以吗?明明有电话。」 客房的确有电话。佐和子伸手掩口。 「对不起。那么,今后我会记得这么做。也会吩咐其他人。请好好休息。」 「麻烦你了。」 走出房间,佐和子向我射来疑问的眼光,我摇头,遗书使用的应该是信纸与信封,还有笔。 但我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我没告诉佐和子,我对男人有一个印象改观。 在温泉 到时我以为他是学生,但是这样在房间休息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年纪更大,他应该超过二十五岁,说不定甚至有三十以上。 第三个人的房间名称是「核桃」。 这个房间,一再敲门也没反应。佐和子。歪头不解地说:「也许她还在车上。 」转身要走时,总算听到一声慢吞吞的「请进」。 和长发女子及年轻男人比起来,核桃房的客人健康丰腴。虽然缺乏蓬勃生气,但那似乎只是因为懒散无聊。正如佐和子所言,染成紫色的头发首先映入眼帘,再仔细一看,她在这种荒郊野外的旅馆还化了完整的彩妆,眼影的色彩浓艳,睫毛也向上卷翘,脖子上挂著耳机。 「……天妇罗与盐烤您喜欢哪一种,厨师想先了解一下。」 对于这个问题,她歪头思忖。 「咦?我记得菜单上已经写著『盐烤岩鱼』。」 「是。是这样没错,但毕竟是少有的珍贵材料,所以厨师也打算好好发挥手艺。」 「嗯哼。」 她嘟囔,但显然没有被说服。幸好佐和子稳如泰山。 「哎,算了。我已经先付钱了,请你们不要突然更动菜单!」 「那就是盐烤。我知道了!」 客人在怀疑我们。也因此,很难趁她不注意时检视房间。不过,我还是看到樱花图案的白色浴衣挂在墙上,榻榻米上扔著一个有轮子的大型行李箱。 另外,我也发现桌上放了一本书,书很厚,书背面向我这邉,但距离太远 不滑书名,我想好像是《……的方法》。 来到走廊上,佐和子问:「如何?」我老实回答: 「我认为很可疑。」 「啊?」 「不,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看到她的手腕了吗?」 「噢,你说那个啊。」 看来佐和子果然也注意到了,紫发女人的手腕留有好几道伤痕。 四 回到龙胆房,我俩再次相向而坐。 单凭第一印象判断他人的技术,是忙于工作的每日不可或缺之物,但是同时,光靠第一印象判断人也会发生严重错误。我沉默半晌。 先打破沉默的是佐和子。 「三人之中的二人,你先前就已见过了吧?是在哪见到的?」 「啊,对了。」 没想到那个,看来我果然也心神大乱。 「杜鹃房的女人,是在前往露天温泉的走廊擦身而过。等我泡过温泉,要出来时,木莲房的男人正好进去。……遗书就是在露天温泉找到的吧?」 据说遗落在脱衣篮中。 「我进去时,没发现信封。不过,我也没有仔细看。」 说著,我忽然发现不对 「露天温泉只有一个吗?」 「对呀。」 「男女是怎么分开的?如果,今天是男性泡温泉的日子……」 如果遗书是今天被放在篮中,到露天温泉的只可能是木莲房的男人,但佐和子摇头。 「通常我们会在一开始就先说明,露天温泉是男女混浴,客人多的时候,只有脱衣间会以屏风区隔……这毕竟是老旧的旅馆。」 如此说来,刚洗过头发的杜鹃房女子,或许在我之前刚泡过露天温泉。也可能泡的是室内浴池。 「那个信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太愿意称为遗书,所以只好这么问。 「三人都是昨天入住的客人,露天温泉四点开始打扫。昨天还没发现遗书。」 「那就是从昨天的四点之后到今天的四点吗?」 时间太长难以锁定,三人之中,无论是谁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将遗书忘在那里。 遗书现在放在桌上。信封很单调,并没有写明是遗书。甚至没有书写邮递区号的红框。我觉得这种信封很罕见,但是要找出卖信封的商店太困难了。盯著看久了,信封的白色与遗书的内容,好像都渐渐变得格外戏剧化。 「这真的是不慎遗落的吗?」 我嘀咕。 佐和子没回答,于是我自己继续说: 「"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去露天温泉很奇怪,不。遗落更是常理难以想像。说不定,是为了让谁看见才故意放在那里。」 说著说著,我渐渐觉得那才是真相。 「此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自杀,说不定只想让人发现貌似遗书的东西,唤起同情,若是露天温泉迟早一定会有人进去,这个信封的洁白,我猜可能也是为了让人更容易发现。」 如果这封遗书是造假,说得更直接点若是恶质的恶作剧,那究竟会是谁干的? 「假使全部都是谎言或者捏造的,信中提到要付住宿费一事或许也是骗人的留下这种东西的人根本不打算付钱,再不然也可能是打从一开始就不用付钱的人……换言之,也可能是旅馆的员工!」 至少应该不会是佐和子。佐和子的字我认得出来。严格说来比较浑圆,字体柔和,而遗书的字体方正得几可错认为铅字,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没啥人味。就算佐和子自两年前失踪后性格大变,字体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转变。 「如果不是那样,那我猜八成是木莲房的男人。」 「嗯―― 为什么?」 被她催问,我说道: 「起先,我怀疑是核桃房的女人 因为她看起来是那种不太考虑会不会造成他人困扰的个性,而且她手腕的伤痕,就算是自己割的八成也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割。不过,若是那样,遗书内容未免太中规中矩。不够悲剧性。书写方式不够感伤,让我觉得比较男性化。」 我朝信封伸手取出遗书。看著笔迹,一邉暗想,这过于规矩拘谨的字体,的确和那个看似神经质的男人很相称。 「不过,就算是打算骗人也可能演变到事态无法收拾,或发生意外眞的死掉,为了保险起见,或许还 是小心盯紧一点比较好。」 为此,我打算尽力帮忙,我抬头正准备这么说,然而,我当下哑然。 佐和子在这一瞬间,看似一下子老了十岁。她颓然垂肩低头,眼睛充满疑问地看著我,而那并非我第一次看到的表情。两年前,佐和子失踪前,正是如此疲惫的模样。 她说: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 「你说自己已经变了。但是看来显然错了。」 对此我不得不反驳。 「不。两年前的我,想必不可能为了他人的遗书拚命思考。」 但佐和子听到我的反驳后笑了。那是冰冷乾涩的笑容。 「或许是。但结论并未改变吧?」 「没那回事。」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了。 『常理难以想像』 。你想说若以常理判断这遗封根本是骗人的吧?」 是的。 而我,终于察觉。佐和子说得没错,我又说出两年前一样的话。 「是我不该看到你的脸,忍不住心生怀念拜托你。我想你大概才是对的。这封遗书想必只是谎言……我也希望,真是这样就好。」 然后佐和子起身。「我还有工作要做,先走了。」她说完,留下遗书和我径自走出房间。 好像吹起特别强烈的狂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充斥龙胆房。 两年前,我亲眼看到佐和子饱受与上司关系恶化所苦,却以常理判断叫她忍耐。以常理判断不可能有社会人士做出那么过分的恶意刁难,所以即便佐和子诉苦我也只以一句你太天眞来打发她。 后来,我刻骨铭心地发现自己错了。那是当然。 但现在我等于对著佐和子说「以常理判断,这个人其实并不痛苦。我不认为自己的猜测完全乱七八糟荒诞不通,毕竟把遗书遗忘在脱衣篮。本就正常情况下难以想像的。 但是,「不寻常」并不等于「不可能发生」,这我不是已经学到教训 吗?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若要全部认真看待会陷入杞人忧天,合理思考下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不予以漠视会连路都没法走。但是,我刚刚才对佐和子说过, ……有时慈悲比合理性更重要。 我凝视眼前的遗书。这或许是捏造的内容。但也可能是眞的。这里据说是以能够轻松自杀闻名的「死人旅馆」。而佐和子,想必在这两年之中,亲眼见过许多自寻短见的人。 是我错了。若说是为了其他的人我压根儿无感。只为了佐和子,至少今晚,我应该对她说的话更认真看待。 我睨视遣书。凝视内容。一心一意认定写这封信的人打算现在立刻寻死。 这下子,我终于看到某些东西。 例如文末。信纸最后写的「很安静」这句话若是写信者的眞实感受,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虽只是不时意识到,但这间龙胆房的确一直充斥著叶片摩擦的声音,至少,并非完全「安静」,而刚才造访三名客人的房间时,察觉那个房间也可听见叶片摩擦声的只有杜鹃房。如果写信者想强调的是完全的「安静」,那么杜鹃房的女人应该可以排除吧? 还有别的。 信中为自己给旅馆的人添麻烦道歉后,还提到住宿费放在皮包里的茶色信封。换言之写信者的房间里,应该有那个装钱的茶色信对与装信封的皮包。木莲房,有一个与脸色很差的男人毫不搭调的运动旅行袋。核桃房是有轮子的行李箱。但杜鹃房内没看到任何皮包。 说倒钱,核桃房的女人被问起岩鱼的烹调方式时,沟了奇怪的话。她说菜单上写明是盐烤岩鱼,她说她已经先付钱了,请不要更动菜色,可是会把钱装在茶色信封的人,应该是要等退房时才付钱吧? 综合这些发现来推断,会是怎样呢? 我默默思考了一会。 自从来到这间旅馆后的所见所闻。与遗书对照,能否找出什么意义呢?我不断思索。 最后我做出结论:我所注意到的全都毫无意义。 即便杜鹃房不断听见叶片摩擦声,也不见得住在里面的女人不会写下「很安静」。说不定在写这封遗书的前后风刚好停了,眞的很安静。还有。「安静」或许是与都市的喧嚣相较而言,些许大自然的声音并末入耳。 基本上也可能只是「逃离了烦琐的人际关系心情很安静」的心象风景。 至于皮包就更靠不住了。我只不过是躲在跪坐门口的佐和子身后,每个房间各看十几秒而已。就算我在杜鹃房没看到皮包。眞的能够断言那个房间的客人没带皮包来吗?皮包或许放在我的视线死角。也可能放在壁橱里,一切通通无法确定。 关于金钱也是。核桃房的客人事先付的或许不是全额,而是一部分,也可能已付清全额,但是要拜托旅馆处理死人很抱歉所以想多留一点钱给旅馆。若眞是如此不该写「住宿费」应该是「赔偿费」才对。不过至少现在我已决定不要用「正常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想法去判断。 「八成如此」的推测也不行。我必须明确判定。这若真的是遗书,那么写信者肯定就是这个某某人。 然而,那种事我做得到吗? 不知不觉外而天色已暗。白天的热度与夏天无异,但早早天黑已是秋季的现象。电灯的光线下,我凝视遗书。 信中,写著「今天就满两年了」。 这著那个,我渐渐怀疑这该不会果真是佐和子的遗书吧。佐和子在职场遭到残酷的对待不告而别,就是在两年前。 然而,那是冬天的事。当时我因空气乾燥罹患感冒,但我还是连日忙于堆积如山的工作,直到佐和子的友人打电话来问我「知不知道她的下落」。接下来那几日的狂乱,与寒冷一同令我印象深刻。所以正确况来今天并非届满两年。……不,抑或,对佐和子而言这个九月某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我想了一下,还是排除这个可能。如果相信这封遗书是佐和子写的,而且是出于眞心所写,那么佐和子谎称捡到此信找我商量又有什么好处?即便我知道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但佐和子如果会做出那么迂回的举动,那我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假设不是她而是三名客人之中的某人写这封遗书,那么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脱离严密思绪,开始推测。 我猜想,大概是借了钱。就「恩将仇报」这句话看来,该不会是请别人作保结果自己却倒债跑路?基于工作关系,我知道有好几个人都是这样逃走的。然后痛苦地熬过岁月,好不容易过了两年…… 好不想到这里,我的猜测停止。 就算过了两年又怎样?。为何过了两年就可以「处置自己」了? 而且基本上,我还看错了一个地……写信者痛苦的不是两年,信中提及在旅馆受到招待,度过「数年来唯一」安稳的时光,如果毫无安稳时光、「生不如死的日子」长达数年,那么俩年又是指什么?为何之前不死,过了两年就这可以死 仔细一看,写信者非常在意死期。「到今天满两年」。「或许有人问起我的忌日」。老早就想死,但是还没满两年所以不能死。 那是为什么? 「……啊,我懂了。」 适切的答案,来自适切的问题。思考两年这个时间与自杀有何关联时,顿时好像迷雾散去。 现在,理由已明明白白。我低语: 「是保险。」 寿险在投保者死亡时会付款给指定的人物。但是如果投保之后立刻自杀也理赔的话,保险无法成立。所以通常投保之后有一定的期间是免责期,如果自杀就不会给付保险金。 至于免 责期间视契约内容各有不同。有的是一年,也有的是三年。当然,两年的也有。 写信者等待自杀免责期的两年过去,今天终于等到了那一天,所以为了用保险金还债而自杀,企图结束几年来生不如死的地狱生活。 然而,单纯自杀的场合,也可能领不到保险金。尸体虽在那天发现但如果判定死亡日在更早之前,便可适用免责期,对写信者而言,想必绝对要避免这一点。所以需要证人。证明此人在某月某日为止还活著,所以信上才会说「若能指证我就是死在今天,如此我已了无遗憾」…… 若说猜测,还有一种猜测:说不定基于某种特殊信仰,有这种自某日起的两年禁止自杀的风俗习惯。,执著于忌日,或许也只是因为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但这个猜测,与声音、皮包、住宿费的猜测不同,有可能导出严密的结论。 我恨不得探出身子。把遗书瞪出一个洞。 是的。这封遗书致命性地少了某些东西。 姓名与日期。 在内容中,看不出是谁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对写信者而言免责期如果那么重要,死亡日的「今天」是几月几日应该非常重要才对。怎么会少了那个? 原因很简单,因为遗书不只这一张。 可能在前面或后面,甚至前后都还有内容。写信时,通常会把日期与收信人、自己的姓名写在最后,而这张信纸连最后一行都写完了。所以想必后面应该还有下文。 如果只找到数张遗书中的一张,那么其他的又到哪去了? 「是写坏扔掉了吗?」 遗书不是事前在自己家里撰写。是在这问旅馆写的。否则,不可能写上对旅馆招待的感谢。 还有,这封遗书的笔迹,未免太规矩了。就算据此认定写信者很在意字体的美丑,应该也不算瞎猜吧。在人生最后一刻不愿留下字迹丑陋的书面是很自然的想法。 在旅馆一室,撰写遗书。一张写好了。但另一张或另几张有些地方不满意。如此一来当然要重写。写坏的信纸,自然会扔掉! 若在自己家,写坏的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就解决了。但这里是旅馆。即使扔进垃圾桶。翌日会有服务生回收。如果不想护任何人 到写坏的遗书。比方说烧掉就是个万全之策,如果不用火,就用水? 我站起来。连拖鞋也没穿就冲到走廊上。 幸运的是,佐和子就在附近,正好遇到她把包括喷香的盐烤岩鱼在内,装满山珍美味的餐盘送来。她看到我也没有露出好脸色。不过现在,那已不重要。 三名客人之中是谁写了遗书?不靠猜测,也不是凭狭隘的常识推断,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看署名。只要能够找到扔弃地点,就有那么一丝可能找到线索,我朝佐和子几乎是大吼著说: 「是鱼梁!扔进河里的废弃信纸或许有署名!」 佐和子只是瞪圆双眼,什么也没回答。 五 即便事后回想,也想不透当时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沿著那条大白天都得战战兢兢行走的山道,我在黑暗中奔驰而过。本来觉得旅馆与鱼梁的距离是段永无止境的长路,这时却感觉近在眼前。 鱼梁主人那边佐和子已联络过。 「啊,要救人?小心别被水流冲走喔。」 背对这令人哭笑不得的赠言 ,我把脚伸进鱼梁。从山里出来就是月夜,鱼梁主人也替我打开了观光用的泛光灯。要找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地轻易找到。白色信纸的一角,卡在捞捕香鱼的鱼梁上。或许是因为日照强烈,鱼梁几乎塞满现在的河面宽度。只要有东西漂过来极可能被拦下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写遗书的人,把写坏的信纸撕碎,扔进河里。不用特地走下河岸,从露天温泉漂出去自然会落到河里。我进露天温泉时,看到浴池边缘卡著纸屑,那时我以为只是垃圾,但是想到写坏的信纸可能被扔掉时,当下直觉就是那个。浴池不大可能还留有其他纸片。如果有那样的东西,佐和子去打扫浴室时必定早就发现了。写坏的信纸大半无疑已经流走。然后,想到流到河里的东西会怎样,我几乎是立刻想起鱼梁。 纸片之一,写有看似姓名的字。虽已渗水,倒还不至于无法辨认,发现「丸田」这个姓氏后,我当场打电话给佐和子。 「客人之中有姓丸田的吗?」 可以感到佐和子在电话那头倒抽一口气。 「水莲房的客人。就是丸田先生。」 「就是他,他打算今晩动手。我现在就回去,你盯紧他。」 木莲房的客人丸田佑司,他担心不在房间时遗书被人发现所以把遗书带出去,结果却发现不知忘在哪里、他被不得不死的强迫观念,以及遗失的遗书不知下落如何的不安逼得走投无路。当我和佐和子拿著白色信封去木莲房,他凹陷的双眼顿时积满泪水,不知为何拼命向我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眞正想道歉的对象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他在找们取出遗书时,明显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想他或许一直在等待某人阻止他,不过,这当然也只是我根据常识做的猜测。 翌晨,我穿著浴衣吃早餐时,佐和子来访,她很抱歉在我用餐途中打扰我,但在我几乎都快吃完之后仍只是默默喝茶。 我很想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于是主动问起: 「丸田先生怎么样了?」 「他回去了。叫我替他向你道谢。」 我做了什么值得让他感谢的事吗?我并不是想救他,起初面对佐和子,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已经改变了。最后是被什么推动呢?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至少今早的确是神清气爽。 「我很高兴。」 「啊?」 「我很高兴。我就是来说这个的。因为昨晚没机会说。」 佐和子穿著工作服端正跪坐,略低著头姐此说道。 「噢。幸好及时阻止了他。」 「不,我不是说那个。」 佐和子抬起头凝视我。她的眼中泛著水光。 「因为你什么也没问。」 「什么也没问?我明明问了很多。」 「不。对不起,应该说,有些事你没问 你没问,为什么非得阻止寻死的人不可。」 啊!我脱口惊呼。 我的确没问那个。被她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并不是想拯救丸田的人生。就算他缺钱,我恐怕也不会从皮夹掏出一千圆。昨天虽被阻止,但他寻死的原因只要还在,难保哪天不会再次寻死。我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去劝阻。 但是昨晚,我认为那封遗书若是真的就该阻止自杀。我压根儿没想过,那就算是真的与自己无关。 「真不可思议。」 这时佐和子说。 「果然,这两年你也有点变了。」 「或许吧。」 纸窗外传来动静。今早不是叶片摩擦声。好像是人声。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声音强劲有力。我把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佐和子没回话。 把意识转向那边后,渐渐听清声音。好像不止一个人。都是男人的声音。不知有几人。是新客人抵达吗? 正在这么猜想时,一个格外高亢的叫声窜入耳中。 「该死,不管怎样先抬上去!否则又冒出瓦斯连我们也会中毒!」 那个声音,令我吃惊地回头看佐和子。 佐和子级缓说道: 「没办法、大抵,皆是如此。」 「……」 「核桃房的客人死了。遗书上写著, 要追随爱人于地下。」 现在,外面的声音已通通变成怒吼。 「轻一点!动作轻一点!」 「还活著吗?喂,还有呼吸吗!」 「我哪知道!救护车还没来吗! 佐和子说: 「我不认为还有救。吸了一整晚,应该已窒息了。」 「怎么会……」 我哑然,冲向窗口。拉开纸窗,手放在窗台上。山间初秋清新的空气流入屋内。 就在眼下,某人正被搬上担架。紫色的头发,以及…… 「啊啊!」 叫声贯穿喉头。僵硬不动的她,穿著浴衣。白底,点缀些许樱花的浴衣。 这间旅馆的客房准备的浴衣,是蓝底流水圄案。可是,为什么只有她的房间,有不一样的浴衣? 我居然没发现。我应该早点发现才对。 「那个,原来是她的寿衣。为了在最后穿上那个,她……」 一只手放到我背上。是温热、柔软的手。 「不。谁也没办法。」 秋风吹过。 那群男人中的某一人唾骂的话,格外清楚地吹送到耳边。 「妈的,该死的死人旅馆,这下子,肯定又会生意兴隆。」 (死人旅馆 完) 石榴 一. 沙织 我的父母严格说来都不是引人注目的俊男美女、但外婆年轻时,据说是出名的美人还上过报纸,看到年幼的我,许多亲戚都说我长得像外婆。而我美丽地长大了。人们赞美我的容貌。我自己也引以为傲,始终致力于让自己更美丽。 上了中学后,人人都开始意识到美貌的强人。我备受注目。通常不等我开口,已有三、四个女学生揣摩我的心意,我也意识到男同学时而炽热、时而执拗的视视 起先那大为取悦了我的虚荣心,但是幸好我终于察觉危险。看到连我的跟班都开始举止傲慢,我深深自戒。所以到了髙中,我得以赢得「虽是美女却不会目中无人」的名声。 我与佐原成海是在大学的小组讨论课相识。他不是美男子,穿著也不算高级。但是交谈之下,他那悦耳的嗓音与引人专注倾听的说话方式莫名的吸引异性。没人能够不喜欢他。我也同样,被他说话时那不可思议的抑扬顿挫给俘虏。 小组讨论的的女同学们不断为他发生暗门。流言与背后说坏话成了打击敌人的手段,人人争先恐后想要诱惑他。败者被贬低,甚至有人精神异常而离开大学。研究室的气氛紧绷,不相干的男同学们实在令人同情。 我很有自信。因为这并非我第一次与别的女人争男人,而且我从未输过。首先,我显然比所有的竞争者都美丽。再加上,我还有小心避开陷阱反过来陷害对方的智慧。在大学被同性排斥,远比在高中与国中受到这种待遇的打击小多了。我把其它竞争者全数击垮,在学期间便与成海定婚。 母亲很赞成我们结婚。她本来就很少反对我做的事,我把成海带回去后,母亲也同样成了成海的信徒。 「这人满不错嘛。」 母亲说。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抓住好男人得到幸福。别等毕业了,你们现在就登记结婚吧。」 但是,父亲的反应正好相反。平日他惜字如金,可那次却断断续续,不惜耗费好几个小时说服我。 「他不中用。你再重新考虑一下。」 对于父亲的反对,我只当作父亲对女儿结婚都会有的反弹,父亲并非第一个不喜欢成海的男人。几乎可以说所有的男人都讨厌成海。我虽然早已发现,但当然,我认为那是嫉妒。其他男人都无法像成海那么有魅力,所以产生反感。我只觉得父亲也不例外。 佐原成海是我的奖杯。我经历那么惨烈的竞争才到手的荣誉,不可能不完美,我没有试图反驳父亲。父亲全心全意提出的热切忠告,全然被我当成马耳东风。在得知我怀孕之前,父亲始终不肯放弃劝说。 婚礼很简单地结束了。父亲并未把心结带到喜宴上,可能破坏婚礼的人我从一开始就没送喜帖,虽然当时我已怀孕届满六个月。但从筹备婚礼到蜜月旅行,我的身体并未特别不适。 生下第一个女儿后,从病房看到的晚霞鲜艳的红色令我印象深刻,丈夫意外也有作风老派的地方。我本想取个充满现代感的时髦名字,他却以那甜蜜的声音对我说: 「应该把这么美丽的天空当作女儿来到人世最初的回忆。 」 于是女儿取名为夕子。 两年后,我生下第二个孩子。我是在半夜感觉快要生了,家里只有两岁的夕子与我。好不容易抵达医院却是难产,等我安顿下来时天已快亮了。从病房看到的天空已发白。但满月依然清亮浮现。老二也是女儿,取名为月子。 独自生产令我很不安,也非常担心留在家中的夕子。但成海不见踪影。 对于与成海共度的人生,我想就是在那个早晨第一次产生疑问。 生了两个女儿,让仪察觉自己的另一面。 我是如此深爱两个女儿,甚至难以致信过去曾仗著容貌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为辉煌的恋爱战果沾沾自喜。宛如水门大开,水库的水滚滚泄洪无法遏止,我止不住满心爱怜…… 日渐减少的友人取笑我的改变 「老实说,我以前压根儿不相信你也会有母爱。」 即便是那种话,我也可以一笑置之。因为我自己也有同感。 当然,我并非把女儿当成小宠物。该责骂时我会严厉斥骂,也不止一两次动手教训。况且,我也是人,身体状况与心情也有高低起伏。为了兼顾育儿与赚钱养家疲于奔命,有时也会把气出在女儿身上。 那次,记得两个孩子都还在上托儿所。当天的晩餐,我已忘了菜色有哪些,总之有胡萝卜,夕子虽然不会把喜好挂在嘴上,但只要看她吃饭的模样便可清楚知道她讨厌那个。 当时,我在不动产管理公司当事务员。虽然有一些职场经验,但我从未待过那么不舒服的地方。把粉底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兼职女员工,卯足了劲刁难我。那天,我只不过是高跟鞋的鞋跟比较高,她就说我「都有小孩了还不知检点。反正你一定丢下小孩,晩上也在外面鬼混」,我气得要死,回到家后手还在发抖。 夕子没有错。讨厌的就是讨厌,不能勉强,我自己若有别的可吃,也不会主动吃胡萝卜。而且夕子只是皱起小脸,未抱怨就乖乖吃掉了。可是,我却忍不住对她迁怒。 「摆那种死脸给谁看,不想吃就永远不要吃!」 我重重拍桌怒吼连盘子都跟著跳起来,然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躲在铺满母女三人被窝的房间,我连灯也没开就哭了。在职场被批评的话早已自脑海消失。我只是觉得,迫一点小事都受不了的自己很窝囊,我觉得自己是个差劲的母亲,像小孩一样抱膝低头之际,黑暗的房间倏然射入一道光线。我这才发现背后的纸门开了。 「妈妈。」 是夕子的声音。 「妈妈。」 以及连话都还讲不清楚的月子。 我没有转头。被我那样不讲理地凶了一顿,女儿不知作何感想。该不会目瞪口呆从此讨厌我吧?我甚至不敢抬头,我只顾著思考自己的事,连女儿啜泣的声音都没发现,见我不回答,也不知那么小的身体是从哪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夕子高喊: 「很好吃!」 我惊愕回头,只见满脸糊满眼泪鼻涕的夕子笔直伫立。虽然拉开纸门却没有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口扬声大喊。 「很好吃!妈妈煮的饭,很好吃!我还想吃!」 把无辜的女儿吓成那样,就算再过多少年我也忘不了。至今好似仍有椎心之痛。 只是,这种回忆每一椿必然都带来教训。 也就是说,我与女儿一同成长了。 关于我的婚姻,父母的意见分歧,结果,最后不得不说父亲是对的而母亲错了 当然,如果没有丈夫我也不可能拥有夕子与月子。所以我对这椿婚姻本身并不后悔。只是,佐原成海就家人而言绝对不算是好人。 丈夫在大学毕业后没有固定职业。对此他并未提出替自己正当化的辩解之词。也没有谈论过虚无的梦想。他说:「我好像没啥出息要让你操心了。」也说:「不过,至少生活费没问题。」坐在身过的丈夫以那不可思议的抑扬顿挫许诺将来时。我彷佛又回到学生时代想起了恋情。那时只有我俩非常幸福。 哪怕他与可疑人物交往,参与我不懂那样能赚钱的「副业」,每过三个星期就辞去兼职工作,只要他声称没问题我就觉得没问题。甚至就连我发现他偶尔给我的生活费不是他自己赚的,而是是我不认识的那些女人给他的,我也没有责备过成海。 每周一天、两天……他不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到最后,一个月也不得能见到他的人影几天,但是只要听见那寥寥几的「我回来了」我就觉得没关系。 然而,世上没有永远管用的魔法。 替我解除魔法的,当然是两个女儿。夕子与月子平安长大了。夕子聪颖美丽。 月子温柔可爱,而且俩人都很健康。 但今后不见得还能知此,万一孩子们受了重伤怎么办?万一罹患重病怎么办?就算运气好没发生这种事,她们若有意上大学那我想送她们去,她们若说要出国留学我也想满足她们,可是家中收入只有我的月薪,成海偶尔心血来潮会留下几万块钱,但他向我讨零用钱的次数远远更多。父亲曾评断成海说「他不中用」。的确,成海不中用。 若替将来著想,就不能和成海在一起,他会夺走我抚养女儿的金钱与时间。我无法同时照顾三人。在孩子们上国中之前,我己隐约发现这点。 但是,我无法对他反感。他并没有讨厌我,也没讨厌女儿。毋宁爱著我们。他只是是无法把关爱与生活这个字眼连结。正因为明白这点,我迟迟无法做出决断。每当他长期离家,令我打算这次一定要做个了断时,成海就会忽然回家扮演好父亲。 记得是夕子六年级的夏天。 七月初,在杂司谷的鬼子母神堂有个小小的市集。说是市集,其实等于是较早举行的夏季庙会活动。狭小的神社境内挤满章鱼丸子及大阪烧、射飞镖等等摊子。孩子们的娱乐活动与我小时侯虽已大不相同。但是对于夜市的热闹,现在的小孩好像一样会心动,两个女儿也是每年都很期待。 明明说好等她们上了国中再买浴衣,但夏天接近后,夕子开始使性子吵闹。她坚持今年就想穿浴衣去逛庙会。 「小纱她们去年就穿了。」 她拿同学当例子吵著叫我买,可是一旦打破上国中再买的约定,月子一定会觉得 什么只有姐姐有。我没那么多钱一次给两姐妹都买。况且两人今后还会长大,我眞的很想过一段时间再说。 但是,夕子吵闹不休,正因为她平常是乖巧听话的孩子所以我更想满足她的心愿。我不动声色地试探月子,撇开是否眞心不谈,她表示「目前还不需要」。我答应她只要她好好用功就买给她。 我家的家计从来没有宽裕的时期。虽然很窝囊地只能买人造聚纤维做的廉价浴衣,不这夕子已经很开心了,她不知从哪儿弄来百货公司的商品型录来回比对。 「妈妈,你觉得哪件比较适合我?」 她问。把型录放在六帖房间,我们母女三人围成一圈专心挑选,甚至忘却时间。 最后买回来的浴衣是紫藤话图案。夕子自己非常满意,但我担心会不会有点太成熟。没想到,穿上一看比想像中更适合她。不知不觉中女儿已撑得起这种颜色了吗?已经到了自己挑选适合自己的衣物的年纪了吗?这种琐碎的小事令我很开心。 庙会那天虽未下雨,但一早就是标准的夏天,非常炎热。往年都会闹到夜里很晚。所以我心想等凉快一点再去就行了也不急著替地著装。不知该说此举是好是坏。就在我们差不多准备出发时,丈夫忽然回来了。他明明已离家多日,却好像只是出门买包香菸,毫无愧色。他穿著浆得笔挺的白色衬衫。我不愿去想是在何处由谁替他买的衣服,于是撤开眼。 「嗨,家里怎么这么热闹。」 但两个女儿当时还很依恋父亲。天真无邪地欢迎久违的父亲返家。 「你看,爸爸。妈妈给我买了新衣服。」 夕子说著甩动浴衣的袖子。 「这么好啊。很适合你喔。夕子成了大小姐了!」 说著,丈夫抚摸夕子的脑袋。是一如既往宛如梳发的动作。然后他朝我微笑。 「要去逛庙会吗?」 丈夫笑著时的眼神很温柔,仿佛率眞的孩童。那总是不由令我心软。 「那我回来得正好。我也一起去吧。」 我本来不打算去。孩子都已经小学六年级了,至少逛庙会时我想让她们 自己玩个痛快,况且自己也因连日来的工作身心俱疲。但月子格外开心。 「那,我们全家一起去!」 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仰望我,令我无法拒绝。仔细想想,月子凭著孩童特有的直觉,或许打从那时就已感到什么。 我们一路走到鬼子母神堂。 路灯恰好在眼前点亮。住宅区的路上,不时可以见到与女儿一样穿浴衣的身影。平日天黑之后路上就悄然无声,现在人这么多想必还是因为有庙会吧。等待果然是对的,风已变得稍微凉爽。砖墙之间的巷道很窄,月子默默伸出手,丈夫握住那只小手。 丈夫也朝夕子伸手, 「来呀。过来。」 夕子把脸往旁边一扭。 「不要,很丢脸。」 然后她对妹妹意外坚定地说: 「月子,你也不要老是撒娇。你都四年级了吧?」 「啊?恩。」 月子虽然支支吾吾,还是不肯松开紧握的手。走在一家四口最后面的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个幸福的傍晩 然而,我们终究无法一直牵手同行。夕子要考高中的那年,我终于做出决断。 丈夫也同意离婚。 二、夕子 我早就知道爸妈在谈离婚。所以,即便听到他们宣布也没有受到冲击。 这是莫可奈何的事。妈妈几乎是独力把我们姐妹养大 虽已年近四十却不灭当年的年轻美貌,明知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让我觉得她有点像怪物,但她最近脸上终究还是露出疲色。一旦离婚,依妈妈的条件就算再好的男人应该也能手到擒来,不,其实她不离婚也能交到男朋友,但妈妈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一定也是为了我们姐妹吧。 爸爸好像已同意离婚。所以离婚应该马上便会成立,或许甚至已经办妥手续。但那并不代表全部结束。 「他说想要监护权。」 妈妈叹息著这么说。 父亲。爸爸。打从我懂事开始,他几乎都不在家。妈妈说「爸爸工作很忙」,有段时间我也真的相信了。我想大概有相信圣诞老人存在的期间那么久。不知几时起,我察觉真相。爸爸并没有有正当工作。他是个无法自律的无用大人。 就算创监护权我也不太懂。两边都是父母,即使离婚也不会改变这点。在心情上虽然没把握可以立刻这样切割清楚,但我想迟早会安稳下来。月子应该也是。所以听到某一方会成为监护人我实没什么概念,但是妈妈解释: 「要决定你们跟谁一起住、由谁供应三餐,谁送们上学。」 我才明白此事意外的麻烦。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书店,在「家庭法律」那一区寻找离婚的书。本来想买,但比想像中昂贵所以只能站在店里翻阅。虽也在意书店老板的眼光,但我更怕学校同学撞见我在看那种书会非常不妙,我让月子替我把风,迅速看完后已大致了解情形。 对于监护权,爸妈似乎都不打算让步。如此一来,会交由法院裁决。说到法院,我还以为会打官司,但书上说会先透过调停的手段让双方对谈,如果还是谈不拢才会动用审判的方式。调查官会调查把监护橘判给那一方对孩子更好。我很好奇那种事要怎么调查,据说基本上会被叫去法院问话。 闹上法院,似乎令妈妈非常惊讶,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爸爸会这么想要照顾我们。 「会很耗时间。」 她如此发牢骚 不仅耗时间,说不定也要花很多钱。但妈妈对于审判结果似乎并无不安。 也难怪她会这么想。就我在书店翻阅所见,争夺监护权时,有钱的那一方似乎较有利,还有,实际与孩子同住的那一方较有利。如此一来爸爸毫无胜算。 爸爸只会向妈妈伸手要钱,而且几乎天天不回家。 于胜负分明,还有更致命性的一点。父亲与母亲争夺监攫权时。除非母亲这边有重大问题,否则通常好像都会是母亲胜诉。正确的文章内容我己忘了。但我在书店翻这的书中提到类似「父亲若不放弃,当然不能说绝对没有机会,总之尽量加油吧」的大意。 还有,书上也提到会尽可能不让兄弟姐妹被拆散。,总之不管怎样我都可以和月子在一起。 放学后的教室,还留著的学生只有我一人。 蓦然回神,窗外已染成一片通红。是瑰丽得可怕的晚霞。我的名字夕子,据说就是因为我出生那天的夕阳很美丽,所以爸爸才替我取了这个名字。想必一定就是像今天一样的日子吧。 下个星期,我与月子必须去法院。据说要听听孩子是怎么想的。根据法律,一定要徵询十五岁以上孩子的想法,但这好像并不代表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就不用问。我喜欢妈妈,也喜欢爸爸。无法二选一。对于两人,我基于不同的理由都喜欢,为了在法院充分陈述,我必须先做准备。 为此我有事要和月子商量。所以我叫她来我的教室,但她还没来。我已经等得厌烦,于是朝桌上的书本伸手。 我很爱看书。不管怎么说,絶对比看电影或听音乐便宜。班上同学好像有「夕子长得漂亮所以家里一定很有钱」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那是天大的误会。在学校的图书室借,与其说是因为爱看书,家里没钱才是更大的理由。不过,桌上的这本书是我自己的。已看过很多遍,边缘都起毛了。 但是,我没有翻开书本。现在红光太强刺痛眼睛。我回忆书中我最想看的那段故事,随时可以想起来。是石榴的故事。 石榴。我见过那种树。 记得那是小学六年级 夏天。爸爸难得回来 ,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去鬼子母神堂逛庙会。吵著叫妈妈替我买的新浴衣让我很骄傲,却也有点心虚。我知道妈妈是勉强凑钱买给我的,而且月子仍穿著平时的便服。 平日安静的神社境内,这天排满夜市摊子,有章鱼丸子、炒面、串烧,无论哪一样,我知道都没那么好吃!更好吃、更便宜的店在商店街多的是。但是,我理解夜市卖的商品不是食物而是庙会的气氛,天色暗下来后,到处亮起灯泡。欢乐祥和的喧嚣不断。 月子想要吃鸡蛋糕。妈妈买那个时,爸爸与我去鬼子母神堂参拜。夜市每个摊子都有很多人排队,去参拜的人却寥寥无几,可以近距离看见模仿蜡烛的微光照亮的佛像。我没有捐香油钱,只是双手合十在口中喃喃许愿。请保佑我能够与爸爸生活。蓦然一看,爸爸只是随便合掌摆个姿势,一如往常在发呆。 拜殿的角落好像在卖东西。 「过去看一下。」 爸爸说,我跟过去一看,除了绘马*这还有平安符、神签以及土铃。是白色陶土素烧的土铃,把手绑了粗绳。好像被微微压扁般歪斜。上面用木片笔直刻划了切口。 (注:在日本神社、寺庙许愿用的小木牌。人们会将自己的心愿与姓名写在上面) 爸爸拿起一个土铃,偷快地眯眼。 「你看,夕子。这个土铃很像石榴。」 「石榴?」 当时的我还没听过石榴的故事。 「那是蛋糕使用的果实吧?为什么会在寺庙? 「这个啊――」 放下土铃后,爸爸告告诉我。关于鬼子母神的故事。 鬼子母神每到夜晚就会到街上,是抓小孩吃的恶鬼,为了惩罚它,释迦牟尼佛把鬼子母神的小孩藏起来,释迦牟尼佛教训伤心的鬼子母神。 ――父母对小孩的疼爱人人皆同。你既然懂得失去小孩的痛苦,今后就不可以吃人家的小孩。 我无法理解。 「可是,鬼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吧?叫它不可以吃,不就等于叫它去死吗?」 爸爸苦笑。 「夕子变聪明「。的确没错。但是,鬼子母神听了之后从此不再吃小孩。既然可以戒掉,可见应该只是爱吃才吃。」 「搞什么嘛。」 「后来鬼子母神被人们视为育儿与安产之神,被画成手持石榴的模样。石榴的种子很多,代表多子多孙。」 「种子很多吗?」 「对呀。夕子没看过石榴吧?」 我点头,爸爸弯身配合的身高,像要透露秘密般甜蜜地说: 「那等到秋天咱俩一起出门吧。一起去看石榴结果,如果已经熟了,就摘下来吃。」 「真的?」 「眞的。一言为定喔。夕子没忘记的话。」 我噘起嘴。 「才不是。是『爸爸没忘记的话』才对。」 爸爸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没事。对夕子而言秋天或许还很遥远,但对大人来说就等于明天。」 我好爱听爸爸讲话。爸爸讲得没错,对我而秋天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我很高兴与爸爸有了约定。秋天到底什么时候才来?到了九月就算是秋天了吗?必须等到十月才算是吗?等待时间漫长。我甚至觉得那个夏天好像永不终止。 然后在秋天,我吃到石榴。 就只有我与爸爸,在无人造访的山中。 「姐姐。」 沉溺回忆的我,被略显顾忌的声音唤醒。 拉门开启,不知几时月子站在门口。 她的表情蒙上无助的阴影,肩榜怯懦缩起。低著头抬眼注视我。水手服的白领结,染上晚霞的艳红。月子果然可爱。我遗传了妈妈的美貌。月子除了那个,还具备了有时甚至令人想用力搂紧的娇弱。 「对不起。姐姐等很久了吧?」 我微笑。 「你若太早来也很麻烦。」 学校如果还有太多人留著,就无法商量重要的事。妈妈会赶回家煮晩餐,所以在家里也不能谈。 我俩可以独处的时间顶多只有放学后。 我缓缓起身离席。我们互相走近对方。近距离看著月子的睑,我问道: 「所以,你下定决心了?」 游移的视线,扭绞的手指,清楚表朝她的犹豫不决。她根本没有下定决心,但月子说: 「嗯。」 「好吧。那么,我也有所觉悟。」 月子赫然抬头。以受伤的眼神看著我。或许她期待能察觉她的迟疑。但此时此刻我决定了,我一定要拉扯月子一把。我从口袋取出一排药丸。 「那是什么?」 月子问。 「是妈妈的药。睡不著时吃的药。」 「噢……」 她似乎见过,听了点点头,但立刻讶异地蹙眉。 「姐姐拿那个干嘛?」 「我想如果困了可能就比较不觉得痛,如果你害怕可以吃一颗。」 我觉得这是好主意。但月子摇头。 「不用。我不需要。」 「噢!」 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她服药,但她自己说不用我也没办法。我环视教室 「这里,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来。」 学校关门的时间快到了,如果接下来还有人会来这间教室,应该也是巡逻的老师吧。但月子以意外强硬的话语拒绝。 「不要。我不要在这里!」 「……;好吧。没关系。我事先找好空教室了!」 说著,我拎起书包。 然后我们走到走廊上。默默步行。我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朝月子回头。如果四目相接,我怕月子或许会改变心意。更重要的是,我怕自己会泄气!虽然脸上装得很平静,但我 的脚步飘忽踩都踩不稳。 我看中的教室在校舍角落,冷清无人。是我上了三年级才发现的教室。若能在学校与家里之外。找个其他不相干的场所最理想。但那是不可能的。门上虽有锁,但没有锁住。 轻清开门,我先进ㄊ。室内空荡荡。没有桌子,只有老旧的讲桌蒙上灰尘弃之一旁。傍晚的时间已过,窗外正逐渐转为灰色。想必很快就会暗的伸手不见五指。那样或许更方便。看到月子接近电灯开关,我阻止她: 「就这样别开灯。 」 我把书包放在讲桌上,背对月子说: 「我先挨打。 」 「姐姐。 我装没听见她小声喊我。取出装在书包里的东西,我抓在手里转身。 「来吧。」 那是鞋拔。暗金色的黄铜制品,很久以前就摆在家里的玄关,但从未见到它被使用。我也没想到会派上这种用场。 月子彷佛当那是火烫的棒子,战战兢兢伸出手,她撇开眼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呢喃: 「真的要做吗…… ?」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想到我妹妹怎会被养得这么善良,有时我都想诅咒自己,不过现在只能把决定要做的事贯彻到底。我正面直视月子,以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告: 「想想爸爸,已经别无他法了。」 我知道,那是对付月子的必杀台词。 「爸爸。」 声音虽小,但我知道她握住鞋拔的手倏然用力。没问题。这下子月子应该会动手。 「准备好了喔。」 我说著背对月子,手放在水手服上,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没出息,我紧闭双眼。一如月子,只要是为了爸爸我也愿意努力,况且对方不就是月子吗? 我脱下衣服,也脱掉内衣。裙子不用脱。只要上半身赤裸就够了。本想把水手服直接放在讲桌上,但一看之下布满灰尘很讨厌。没办法,虽然不稳也只好放在书包上。 我扭过头,勉强一笑。 「好了,动手吧。」 月子点头,挥起鞋拔。 我看著窗外。天空出现淡淡的满月。月子就是诞生在这样的夜晚吗?第一下打在我的裸身上,响起乾扁爽脆的声音。 三.沙织 在家事法院的走廊上,与两个笑嘻嘻的人擦身而过,他们愉快的对话片段不经意传入耳中。 「我家的石榴也开花了。」 于是,我感慨万千地想,啊――夏天到了! 离婚虽已成立,监护权之争却拖了好几个月,终于拖到石榴花开的季节。也给孩子们增加很大的负担。明明是要决定家族与孩子的事,家事法院却只有非假日的白天开庭,法院说必须在父母不介入的情况下询问孩子,所以孩子们不得不从学校早退。我也有这种体验,家里如果出了事被学校同学知道会很难受。夕子与月子,不知是用什么理由离明学校的。 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但是,我最近好像的确有点软弱。有时连续多日都得耗到黎明才睡著。也有时反而不知不觉就像晕厥般昏睡不醒。每次法院传讯就得请假导致我在职场上风评不佳,不过那总算要结束了。今天,就会做出审判结果。 我被带去的房间一如既往。只有折叠椅与组合式桌子。本以为法院是更具权威的地方,但直到最后一天都简朴得冷清。有三人并排而坐。坐在两邉的初老男女是调查官,他们从调停阶段就负责承办我这个案子。根据之前的过程 ,我认为女性调查官果然还是比较同情我。 中央坐了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这位大概就是法官。或许是因为有看似严肃的他坐镇,室内氛围比平时更紧绷。不知是否错觉,两个调查官的表情也很难看。 「请坐下。」 我听从法官的声音,在他们的对面坐下。我身旁还空著一张椅子。是前夫成海的位子,虽然已不太想与他碰面,但这次恐怕由不得我。 「你是皆川沙织女士吧?」 法官没有从文件堆抬头,刻意以事务化的声音问道。「是。」我回答。法官瞥向手表。 「还有两分钟。起稍候。」 我本以为自己提早抵达,但是看来好像只是勉强及时赶到。八成是我的手表慢了。及时赶到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这种时候成海还没来又令我心头一阵不安。 我不认为接下来问的问题可以改变审判内容。结果已经确定,今天应该只是向我们宣布一下。成海肯定也这么想。所以乾脆不来了。毕竟结论已经很清楚。 监护权肯定会判给我。虽然不算富裕但我好歹有份固定工作,也一直用心抚养孩子。成海在调停与审判期间, 一直强调他其实很爱女儿。不能说他骗人。我也不恨他。但他既然未以行动表明,显然还不够资格当父亲。法院应该也明白这点。……我如此告诉自己,但那两分钟的时间还是令我窒息。 「时间到了。」 法官冷漠地说著,抬起头。 「那么,佐原成海先生视为缺席。」 他不肯与我的目光相对。像要逃避视线般盯著文件。 「现在宣布审判结果。」 「麻烦您了。」 「关于夕子,月子二人,监护权属于佐原成海。」 啊?我差点失声惊呼。但声音在喉头深处冻结。 我不太懂法律,也是第一次涉及审判。所以,我以为接下来法官应该还有别的话要说于是保持沉默。法官的确还有下文,但他说的内容是: 「还有,皆川沙织与孩子会面亦无妨。」 仅此而已。换言之,法院不会禁止我与女儿见面。 那本来应该是针对成海做出的结论才对。监护权归我。尽量提供机会让成海与孩子们见面。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为――」 我无法顺利发话。 「为什么?我应该已告诉过两位调查官。佐原这几年,甚至不回家。」 是之前的调查没有表达清楚吗?或者,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差错?法官之前从未参与调查。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想到这里,我求助似地看著左右两边的调查官。 但是,他们似乎已完全丧失之前经常流露的人性化表情,只是冷然看著我,光是看到那种表情,便可清楚知道做出的审判是他们事先就决定好的。 但是为什么!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要把女儿从我身边夺走?」 我以颤抖的声意勉强挤出这句话。我很茫然。是谁散播了荒谬的虚假流言吗?抑或是那个深不可测的佐原成海私下使了手段?我只能想到那种不可能的念头。 时间虽短,但我没错过法官的叹息。他只把目光传向我。 「你要提出异议吗?」 他说。 「不,总而言之,请告诉我理由。佐原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男人。如果把孩子交给他,孩子们……」 我讲不下去了。,基本上成海是否有固定住址都令人怀疑,他八成是靠著那种可怕的魅力在女人的裙下四处迁徒吧。那么女儿该怎么办? 「皆川女士。的确――」 男调查官插嘴了。不是安慰,也不是劝说,他的说话方式就像在安抚无理取闹的顾客。 「佐原先生的确没有生活能力。这点我们也同意。但是,这是您两个女儿的意思。」 「喂!」 女调查官看似慌张地尖声阻止他,于是,我明白这是本来不该告诉我的事。 「没关系啦,如果不告诉她,她怎么会死心。」 男人有点不耐烦地回嘴。我趁势追问: 「是孩子们这么说的吗?」 「对,呃,算是啦!」 我不敢断言当孩子们被迫二选一时一定会选我,纵使成海再怎么没出息,毕竟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是,那样眞的对孩子好吗?我拚命倾诉。 「她们是善良的孩子,想到父亲过著不规律的生活,大概很同情他。说不定是一时冲动想帮助父亲才那样说。可是请你们想想看。那两个孩子还是国中生,让她们照顾一个连工作也不去做的父亲,你们不觉得太残忍吗?」 「那个,皆川女士。」 这次是法官打断我。 「调查官,还是由我来说明理由。」 「噢。」 男调查官气闷地闭嘴。法官翻开他之前阅览的文件之一 。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 「根据调查报告……夕子与月子二人希望与父亲同住的理由的确如你所言,他虽无生活能力但毕竟是父亲,所以孩子们声称想照顾他。但是,法院必须以孩子的福利为第一优先,所以这只是作为参考意见。 「既然如此――」 「但是。两个孩子还说出另一件事。」 法官一径低著头,唯有眼睛冷然注视我。 「二人声称,遭到你的暴力对待。」 暴力。 没错,我的确打过女儿。当她们想偷别人的东西时。当她们说谎被拆穿还想推到别人身上时。当我身为母亲无法坐视不管时,有时的确只能想到打耳光这个方法。 「那两个孩子,眞有那么……」 「可是,那只有在孩子还小时。在她们还不懂事时。」 眞有那么受伤吗? 「报告书上提到,」 法官不听我的辩解,径自往下说。 「你最近精神很不稳定,滥用酒精及医生开的药物。而目在心神耗弱的状态下……换言之在酒醉或药物作用导致意识不清时,对孩子施暴。」 我不喝酒。顶多应酬时陪著喝一点。家中只有煮菜用的酒。所以那是莫须有的罪名。 但我的确在服药,因为离婚进行调停太劳心伤神导致睡眠不规律,我请医生开了精神镇定剂。心情激动实在睡不著的夜晚,只要吃一颗通常可以一觉到天亮,那样算是滥用吗? 不,基本上,我根本不记得曾对女儿施暴。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报告书写著心神耗弱。 「是我女儿用那种字眼吗?」 「不是,这是我们整理出来的意见!」 法官这状清晰可见地叹息。 「夕子与月子小妹妹,为了展现遭到施暴的痕迹,还让女调查官检查身体。调查书上记载了状况,不过,这还是直接问她本人比较好,」 然后他朝女调查官瞄了一眼,她用恨不得咬人的眼神瞪视法官。 「我答应孩子们要保密的。」 「我应该在口头上声明过了!」 法官眉也不挑,就此无视她。他把视线回到调查普上,朗读内容。 「二人的背部都有厳重的内出血痕迹。除此之外,月子还有自肩头算起长达十五公分的外伤。根据她们的主张,你是用黄铜做的鞋拔殴打女儿。」 我无话可说。既然调查官声称看过,那应该是确有伤痕吧。 我的沉默,似乎被视为记罪的证据。法官的声音转为柔软黏腻。 「孩子们说,你只是因离婚的压力暂时失控。平时都是温柔的好母亲,她们还替你说好话呢。这样庇护父母的案例并不罕见。但这次针对孩子们的营养状态及精神状态、学校的出席状况,以及她们的感受综合观之,我们判断紧急性不高。本来有义务通报儿童社福单位,最后决定只给予告诫。不过,只因精神不稳就拿金属棍棒殴打孩子,站在法院的立场不得不重视。」 法官把文件理成一叠,在桌上敲一敲弄整齐。 「那么,如果对审判有异议请在两周之内办理手续。辛苦了。」 到头来,他直到最后都不肯正眼看我。 说穿了,其实是我太不了解女儿的心情。 当然,我根本没有打小孩。就连用手打人都会毛骨悚然,遑论拿黄铜制的棍棒殴打。基本上,我连家里还有那个鞋拔都忘了。那是成海穿皮鞋用的东西,但自从他几乎完全不回家后,应该已放在玄关蒙上多年灰尘。 换言之,两个女儿身上的伤痕除了自导自演别无可能。 她们以为只要当作是我服药后不省人事地昏睡时发生的事,我就会以为是自己干的吗?我吃的药是鎭定剂,可不是兴奋剂,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挥舞鞋拔打人,这不像是冰雪聪明的夕子会编出的剧本!如果没有加入酒精这个关键字,就算家事法院再怎么忙碌,恐怕也不会相信孩子们的说词。 但是,若是不这样做……换言之如果不把我变成会家暴的母亲,父亲就毫无胜算,这个想法我认为是正确的。她们一定是针对调停与审判好好做过研究吧。女儿从国中就有机会学习法律,令我在落寞的同时也有一点点喜悦,还是该早点懂得法律才对。 孩子们的策略很成功,监护权果然落到成海手里。然而,我并不打算提出异义申诉。 是我错了。我以为为了女儿的幸运,与成海离婚方为上策。我想当初我应该多听听孩子的意见才对。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会担心父亲到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还说谎骗人。 如今想来,我一个人无法照顾两个女儿与丈夫,是起初我决定离婚的理由。但是我与成海一旦切割开会怎样?「妈妈没问题。可是,爸爸一个人活得下去吗?」女儿会这么想,毋宁是理所当然。 丈夫本就是外人,只不过是因婚姻而结合,但是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是无法否认的血亲,我看成海的眼光,与女儿看成海的眼光不同。没有早点发现这点大概就是我的罪过。 我有点不安。孩子们真的能够不离不弃一直守著父亲吗?会不会被卷入游戏人间的浪子生活呢?孩了们该不会因此磨灭自己的幸福吧?一旦开始这么想就没完没了。 但是,现在我想认同孩子们的选择。法院同意让我见孩子。即便从外围,我应该也有办法照顾那两个孩子。 走出家事法院,初夏的阳光刺眼。我不禁抬手遮在眉上。如果要回家,记得冰箱已经空了,必须先在路上买点菜。虽说是女孩子,毕竟在成长期,最近食物消耗得特别快。 「啊,可是!」 我不禁咕哝。 可是很快,我就只需要买一人份的食物了吗? 逞强的心猝然崩溃。遮在眉上的右手,急忙捂住冒出呜咽的嘴。我早就知道,等到孩子们开始恋爱尝到情爱滋味。终究得和孩子分开,我早已觉悟那是母亲扮演的角色。 但是分离来得太快,我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 四、夕子 我在放学后的图书室看书。 不是图书室的藏书,是我自己的书,所以即使不来图书室也没关系,但是有人传给我一封信「今天放学后,请留在教室。」信末写著班上男同学的名字。我猜得出对方的用意。记得那是在足球队还算有名的男生,但同年级的男生每个都像不成熟的幼儿,光是看著就心烦。更别说是两人单独说话了。 我把书页磨损起毛的书翻到我最爱的故事。那一页已压出痕迹,不用找便可立刻翻到。是石榴的故事。 农耕女神蒂美特,有个美丽的女儿普西芬妮。但是某一天,普西芬妮被冥王哈底斯掳走了。普西芬妮到了冥昦,冥王给她一颗石榴。她吃了石榴。在冥界吃过东西的人,再也无法回到人间,即便身为女神的母亲来接 她,也无法打破这个规矩。 普西芬妮只吃了石榴的三分之一 。所以她在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得以回到人世。 但是我不同。 到了秋天咱俩就出门旅行吧,一起去看石榴结果。如果已经熟了,就摘下来吃――我没忘记在鬼子母神堂许下的一个约定。到了秋天,我瞒著妈妈与爸爸见面。 「夕子眞的长大了呢那么,我们走吧。」 约定实现了,爸爸开车载著我,带我去树林染上朱红的深山。 石榴还没有完全熟透,但也不算太青涩,我与爸爸整天尽情贪食那个滋味。我弄脏的嘴唇,被爸爸光亮的嘴唇弄乾净。 我与普西芬妮不同。我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会继续成长。应该会变得更美丽,所以,佐原成海除了我之外再不需要他人。 我知道妈妈想离婚的理由。对于几乎是独力抚养我与月子长大的妈妈,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才好。但她太美了。曾经掳获爸爸的容貌,即便在为生活心力交瘁的现在依然不见衰退。她那样的人居然愿意主动离开成海,对我来说是奇迹般的良机。 幸好,离婚立刻就成立了。之后我只要去成海身边就行了,但成海的生活乱七八糟,法院如果按照。常理做判断,监护权一定会判给妈妈。那样我会寂寞而死。我只好拚命动脑筋 当然,我无意陷害妈妈。虽与对爸爸的爱不同,但我也爱妈妈。所以在家事法院远比想像中狭小的房 ,请那个好像事事不耐烦的老头子调查官出去后,让女调查官检查背部时,我唠唠叨叨一再强调。 「妈妈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平日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只是最近,为了离婚和监护权之类的事情太累了,拜托,请不要把我妈妈当成坏人。」 一切都是眞的。妈妈平日不会做那种事。说得更正确点,妈妈一次也没做过。就算是为了得到成海,如果害妈妈被警察逮捕那我终究会心虚,我暗自冒冷汗怀疑自己那样过度强调是否有点不自然,幸好一切都很顺利。 而现在,我就在成海的身旁。那个撩动心底深处、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每天都在对我诉说。 佐原成海就是我的奬杯。 认真看书的人只有一小撮,但图书室的学生意意外地多。因此,月子好一阵子都困惑地东张西望,反而是我先发现她,在我微微举手之前她似乎完全没看到我。 月子在胸前略微挥手,遵守图书室的规矩,缓步走近,见我身旁的椅子空著,于是她浅浅坐下。 「姐姐果然在里。」 「你真了解我。」 于是月子微笑。 「我去姐姐的教室,有个男生在痴痴苦等。我心想一定是『那个』。」 每个月我都会收到两三封男主带有暗示的信,有时我会匆匆离开,不过多半都在这里消磨时间。月子似乎已经记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男生被月子看到糗态。我略感兴趣,试问道: 「他在学校好像挺受欢迎的,月子觉得他如何?」 月子歪头思索。 「嗯――讲这种话有点对不起他。」 她先这样声明后才说: 「好像有点太幼稚了。」 「就是嘛, 」 然后,我俩吃吃发笑。我合起书本。 「对了,你找我有事?」 「嗯。我想跟姐姐一起回家!」 「不用等你每次的朋友? 爸爸成为监护人后,重新租了房子。是足够我们三人一起住的房子。幸好,在离原来的家不远的地方就找到理想物件,因此不用转学,但是免不了还是多少有点影响。 我把书放进书包站起来。 「对了,房间的窗帘选好了吗?」 我试问。月子害羞地微微摇头。 「还没……」 「那种东西,随便选一个就好了。」 「那可不行。」 要挂在新房间的窗帘,由月子挑选花色。但月子左思右想始终无法决定。现在是用房间原先就有的单薄窗帘勉强凑合,但每天早上阳光刺眼很难受。 爸爸取笑讲究的月子:「嗯哼。――月子也变成小管家婆啦。」 「那,回去顺便去百货公司逛逛吧!实际看到商品或许会有灵感。」 月子的表情倏然一亮。 「可以吗?谢谢姐姐!那我驭在校门等你。 」 她转身背对我走了。空气中弥漫软绵绵的洗发精香气。 看著她的背影,我在想。 妈妈主动退让了。所以现在,除了我之外,成海身边的美人只有月子。 「为了和爸爸一起生活,陷害妈妈吧。」 当我这么提议时,月子虽然迟疑还是点头了。这本来应该是单纯依恋父亲的小女儿恋对无法接受的提议。于是我看穿她内心暗藏的欲望。大概是因为我们毕竟是亲姐妹吧 月子的容貌还很椎气。暂时还不是我的对手。……暂时。 我遗传了妈妈的美貌。月子除了那个,又多了几分可爱与娇弱力,二者皆可成为浑然天成的魅力。换言之我虽不想承认,但妹妹或许的确拥有我所没有的魅力。 那晚,我们钻进学校角落的废弃教室,互相鞭打对方的裸体。先拿鞋拔动手的是月子,起初月子的手的确很用力,但那对她而言终究还是太严苛的要求。 不断落下的黄铜鞋拔逐渐减弱力道,传来压抑的呜咽。明明是我叫她打的,最后她却把鞋拔一丢扑到我的背上。 「对不起。姐姐,做出这种事,对不起。」 她一再重述。 我当然原谅她 带著烧灼般的疼痛感,我转过身抱紧妹妹。 「没关系。谢谢你。」 然后我捡起鞋拔,对她微笑。 「那么,接下来轮到月子啰。」 她再怎么畏怯也逃不了。因为,月子已经先打我了。 石榴的故事,还有下文。 普西芬妮吃了石榴,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成为哈底斯的妻子。但哈底斯有一次爱上美丽的精灵。 把自己强行掳走的哈底斯竟然移情别恋,令普西芬妮无法容忍。她践踏精灵,诅咒精灵,据说把精灵变成了杂草。 若只是要把监护权给爸爸,我想还有别的方法。法律书籍上写著,孩子的希望比较容易被成全。但我刻意选择那种方法的理由只有一个。 ――在月子变美之前留下伤痕,在她或许将会比我更美的背部,留下哪怕面积不大,也会终生遗留的伤痕。 我挥下的那一击,丑陋地撕裂月子的肌肤。 那晚看到的雪白裸体,宛如清亮的满月一般美丽。甚至会令每个人都忍不住以唇亲吻。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美了。 (石榴 完) 万灯 一 我遭到惩罚了!。 过去,即便处于再困难的情势中我也能做到尽善尽美。我坚信早做决断可以控制一切,一再制敌机先,该做必要措置时我毫不犹豫,不必要的举措也不会执著不休,正确的风险分析。以及万不得已时不惧风险的勇气,向来强而有力地支持我的决断,我让那些私下说我坏话骂我欲速则不达的人哑口无言,让只会一再声称需要愤重检讨的上司发配边疆,我取得了重大成果。那个成果不仅对公司有利,想必也会令广大群众的生活更富饶。 杀死阿伦。杀死森下,全都是必要之举。 本来不会被发现,本来在解决不愉快的工作后,可以抬头挺胸回去继续做有意义的工作。 可是现在,我遭到惩罚。被我意想不到的存在。 二 我进入井桁商事是在十五年前,昭和四十一年时。 我在千叶县的馆山出生长大,在东京念完大学后,如愿以偿被井桁商事录用,同一批进去的人几乎都希望待在国内工作,唯有我从一开始就立志出国工作,我在家中是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因此我多少也有种不用留在国内奉养父母的轻松感。但更重要的是,我身为社会新鲜人自有我的使命感。日本市场明显已经走进死胡同,只有国外才有活路,为此所需的尖兵至今仍然不够。我如此相信。 入社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印尼分公司。当时,我们公司在东南亚著手巨大的计画――资源开发。 我们公司看上的是天然气。印尼的天然气蕴藏量据说超过七十兆立方呎。前景看好,而我将参与能源资源的开发。这么一想,我记得自己当诗亢奋得不住发抖。 在苏哈托政权下,说服印尼政府官员最确实的方法,就是贿赂,不可否认井桁商事的确起步较晚,若要取得开发权,不得不流水似地源源不断撒出黑钱。我跟著前辈们到处跑,前辈低头我也低头。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交涉之道。总而言之,必须随时思考该把钱塞给谁。到昨天为止情势看起来还像会对我们公司做出有利决定。可对手公司只不过与某位高官接触一晚就推翻了一切,我们一再遭到这样的背叛。 我也曾多次身历险境。反对开发的当地居民,经常拿出棍棒刀子,更糟时甚至是手枪。我透过某种管道买来防弹背心,离开都市时总是穿在身上。 把金权与腐败的崎岖道路用人脉与金钱铺平,仔细扫除其也公司的防碍与当地人的反弹这些障碍物,以钢铁与汽油开拓通往天然气田的道路。那就是我的工作。只会耍嘴皮子肚里没有任何真材实料的小毛头,十年后已成了气田开发小组的副组长。期间,我几乎没有回过日本,就算回去,也很少去机场与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就连我的老家,都只在父亲丧礼时回去过一次。而且,对此我丝毫不以为苦。 所以,新的调令颁布时,看到总公司的人一脸同情甚至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对方是这么说: 「你身为天然气的精英,公司决定让你去孟加拉,职衔是开发室长,但待遇等同部长。等到开发有了眉目,下次保证一定让你调回国内。」 我欣然从命,在印尼的开发工作已大致上了轨道,计画预期将会缩小。相较之下,孟加拉的天然气蕴藏量被视为东南亚首屈一指,却连现地调查都不够充分。在大手町接到调职令的隔天,我已开始在雅加达办理工作交接。 那是两年前的事。 孟加拉是个严酷的地方。 达卡的分公司。已先派驻一名日本员工,也就是我的部下。此人姓髙野。比我晩四期进公司。福态的脸孔看起来有点靠不住,但全身晒得黝黑足以证明他是身经白战的业务员。一问籍贯,他说是新舄县燕市人。他特地到达卡机场接我,坐上丰田汽车抵达临时事务所不久,空调与电脑就罢工了。是停电。 当时正好刚进入雨季。事务所顿时笼罩在难熬的闷热中。既已停电就萛抱怨也没用。问题是窗外的交通信号仍在正常运作,附近路上也有男人把电风扇放在地上乘凉。我一边把孟加拉语的简易字典当成扇子搧风, 一边异常气愤地大叫: 「这是怎么回事?只有我们这栋楼停电吗?」 高野早已对当地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含笑说: 「马上就被整了呢。」 「被整?」 「是大楼的房东吗?, 」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吧这他们知道室长您今天到任。」 这下子我哑然。 「不会吧。他们干嘛这样做?」 「这还用说吗?」 说著,部下用大拇指与食指比个圆圈。 我自认已相当习惯贿赂文化。若是房东故意刁难房客卷走零钱之类的事。并不稀奇,但是公共基础设备公司不惜罢工来赚取外快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心想,看来我来到夸张的国家。 「抗议也没用吧?」 「对方只会告诉你是故障。如果不设法,会这样耗上一整个月。」 「没办法。辛苦你了,拿点钱送去吧。」 高野露出疲惫的笑容说:「好的。」他的笑意中,带有对我这个闯入严苛异境的上司毫不虚伪的同情。 停电的情形仅此一次,但其他公共基础设施一再「故障」。电话忽然下通。水流不出来……瓦斯也没了。每次,高野或者在当地雇用的孟加拉员工就得去相关部门送钱,我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索贿刻意安排。想必也包括眞正的故障。因为就连孟加拉最大的都市达卡,至今仍然算不上公共设施完备。 气候与风土人情,都是超乎预想的难关。 为了确认材料巡送路线前往港都吉大港时,曾经遇上热带旋风。我早已听说孟加拉的旋风很强烈,但我掉以轻心地以为应该与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风速每秒在三十公尺前后,若只是那种程度的台风,我从小就已有多次经验,但旋风的威胁,不只是风力与雨量。 旋风走后,城市的灌木开始悲惨地乾涸。当地员工指著那个,笑得天真无邪。 「那个,是被热死的。」 「被热死?」 「旋风很热,您待在事务所里。所以没感觉。」 旋风接近的期间,我们的确躲在事务所。当时,我觉得特别热。但我以为又是空调固障了。没想到。那呼啸的狂风竟是热风。 「旋风有那么炎热吗?」 「对呀。大约五十度被吹到之后树木山会枯死。老板您也要小心。万一在外面被旋风的热风吹到,会失明哟。」 更可怕的,是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就会被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遭到淹没……这方面的资讯虽然早已知道,亲眼目睹时还是大受冲击。放眼所及的平原,不到一星期就变成污浊的汪洋。人们搭乘小舟穿梭。彷佛打从一开始就过菁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但我的心情黯淡。真的能在这样的土地上驾驶大卡车、搬运材料,搭建钢材吗?入社以来,我从未像看到那片汪洋时那么软弱。 孟加拉的天然气资源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为人所知。 也因此,较浅或较容易挖掘的气田,。早就落入别人手中。幸好孟加拉湾的海底气田藴藏量也很丰富,还有后来者介入的余地,可惜以当时的计画规模。无法备妥足以承受那种强烈热带旋风的海上机具组。 于是我们盯上东北部的低地。与印度交界的国境附近。还留有未开发的地区。巴基斯坦统治时代进行的调查显示当地没有可供采掘的的大规模气田,但比起当时,现在的凿孔技术已相当进步,以前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现在或许可以出手了。于是我命 令高野组成调查队。 「这虽是我个人的直觉。但我认为相当有希望。单就资料所见,应该绝对有赚头,请静候佳音。」 高野说完,意气昂扬地去了东北部。 ――冷静想想,工作的进展方向并无大错。 一切都是意外事故,即便如此,带来的结果之严重还是重重压在我的心头。 高野出差七天后,半夜电话响起。来电者是调查队的成员之一,以地质学专家的身分受雇的孟加拉人。收讯不良的电话彼端,他的声音颤抖。 「老板,出事了。」 戴运调查队的小货车,因雨后泥泞怜胎打滑,翻倒后坠落缓斜坡,同车的技术小组全员只受到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座的高野,以及坐在最后面的孟加拉员工却没那么幸运。髙野被侧翻的车身整整夹住半日时间,结果,失去了坏死的左臂。穆罕默德.加拉尔这位孟加拉员工更因折断的肋骨刺进内脏,失血过多而死。 高野的手臂与穆罕默德的性命,如果早点获救或许可以保住。如果早点接到消息,还可以小办法。但是实际上,人在达卡分公司的我接到消息,是在意外发生已过了六个小时之后。 去探望住在锡莱特市(sylhet)医院的高野,又费了整整一天工夫。彼时截肢手术已做完,髙野正因麻醉昏睡,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骯脏的玻璃门喀答喀答震动。躺在铁床上的高野,安然无事般沉睡。我紧握高野剩下的右手。 「髙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弄错了工作的顺序!」 作为呙发目标的东北部低地,距离卡达太远。从锡莱特市开车还得要四、五个小时甚至得耗费一倍以上的时间,一旦出事无法立刻对应,这个问题其实早已掌握。当时我就认为将会需要一个搜集人力与物力与资讯的据点。 但是,我心想等基本调查做完之后再设个据点也行,于是暂时没管这个问题。如果预期到意外的发生早点设置据点,在那里放个医疗人员,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么严重的事故。天色渐暗,我吞声暗泣,直到狭小的病房沉入昏暗。 一个月后,髙野被送返日本。他看起来还没摆脱失去手臂的打击,但在达卡机场,他对我展露笑颜。 「想到这下子可以回到家人的身边,倒也不尽然是坏事。」 「原来你已经结婚了啊!」 「对。我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接到调往新加坡的命令。我一直想尽快回国,却未料到会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就算待在日本也可能遇上车祸,所以我并不认为是工作的错,这是命中注定。」 他大概是看穿我的罪恶感。需要安慰的明明是髙野,他却体贴地宽慰我才离去。 穆罕默德。加拉尔的丧礼,甚至不容许我出席。因为我是异教徒。 而且根据分公司预算规模,也无法给他的家属足够的补偿金。 高野走了,新部下递补。开发并未中止。我不可能放慢调查速度,但我决定要拨出一部分劳力设置物资集聚据点。对髙野璵穆罕默德的牺牲憾恨未消,但我没时间永远沉浸在悲伤中。 有段期间,我天天瞪著地图念念有词。 集资据点,想当然耳。必须设在雨季也不会淹水的地区。去卡达的道路暂时中断无所谓,但连接开发预定地与据点的道路必须常时通行无阻。另外,一旦开始采掘天然气。也会设管线直到出口港吉大港附近。考虑到维修问题,那个路线也不能被水淹没。 还有,在政治方面也必须保持稳定。正如印尼有宗教对立,孟加拉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要求自治权的武装组织活动最近据说已停火,但今后不见得还是如此。我想避开少数民族的村落,考虑到以上这些条件,仔细审视孟加拉的地图。但是光看地图,丕能确定雨季时地形会如何变化,于是我拿钱给来自东北部的公务员,向他请教当地情报。 那个男人板著脸默默听我叙述,等找说出所有条件后,他想了一会,最后指著地图的某一点。 「恐怕只有这里了。」 地图上以小字写著伯夏克(boishakh)。伯夏克村。 方针确定了。 代替高野派来的部下叫做斋藤,虽兴高野同期还很年轻,却已有严重的中年发福的问题。乍看之下给人迟钝蠢笨的印象,交谈之后才发现,从孟加拉现状到开发上的问题他都能够对答如流非常干练。他是长崎人,因为是同期进公司,他声称也认识高野。 「髙野是个好人,他太太也很漂亮。 真可怜,不过那家伙能保住一命或许就已很幸运了。」 斋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同期之中也有人死掉。那人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本以为只是有点发烧,结果一转眼就挂了。室长也好好做个健康检查比较保险喔。」 该如何运用宝贵的日本成员斋藤?要派他去做地质调查还是派他去设置据点,难以判断。但是徵询他本人的意见后,答案很明快。 「请派我去伯夏克村。地质调查技术问题,我想用不著我随时跟著。」 「好吧。那你去吧。」 「不过,若是去农村,英文大慨无法沟通。请给我孟加拉语翻译。」 「我会准备。」 事后才知,斋藤对这种交涉早有经验。当我在印尼参与气田开发时,他正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子,他跑去当初对输出日本态度消极的渔村,以执著的毅力加上三寸不烂之舌,据说只花了两个月就确立新的虾子供货管道。 所以,我想斋藤在伯夏克应该也不会犯下什么失误,就算其他人去肯定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孟加拉是条件严酷的土地。公务员没有收贿就不肯动,每逢雨季便有四分之一的国土淹没,五十度的热风化为暴风飞沙走石。然而,有一亿数千万人定居的孟加拉,并非无法居住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与风土皆可适应。一旦适应了,此心安处是故乡。 眞正阻碍开发的,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一样,――是当地人的反对。 斋藤出差一周归来后,全身伤痕累累。脸上贴著大片0k绷,一手还拄著拐杖。见我瞪圆双眼,他说: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被杀死。」 三 斋藤表示,伯夏克村的人起先热情欢迎斋藤一行人。可能是觉得外国人很稀奇,家家都有小孩子跑来,发出欢呼声层层包围丰田汽车。大人也很友好,七嘴八舌地问他们来自何处。 「我说我们是日本的企业,请村民带我去见马塔伯。到此为止都还算顺利。」 马塔伯(matabbor),是近似村中长老的人物。在孟加拉的村落,大权不会集中在村长一人的手里、大事一律由多位马塔伯开会决定,和长老的形象有点不同的是,比方说,他们不见得是年长者。有超过七十岁的马塔伯,但三十几岁的马塔伯亦不少见。 「我受邀去阿伦.阿贝德这个马塔伯的家里,我猜他大约五十岁左右。蓄著威严的小胡子,身穿白衬衫,体格拮实。看起来就很剽悍。口译员以孟加拉语替我向他打招呼后,阿伦主动对我说『twele』。之后我们没透过口译员,直接以英语交谈,阿伦的英语是英国腔,腔调虽重,但我的美式英语可以充分沟通。 昔日曾被英国统治的孟加拉,英语在部分地区也通用。髙等法院用的语言是英语,高等教育也多半以英语传授,阿伦这个马塔伯会讲英语,可见应是知识分子。 「起先阿伦很友好,还请我喝茶 他自称也在达卡待过一段时期。还问我达卡的现况,例如餐厅啦、新大楼啦……他聊了很多,好像很怀念。但是,一谈到我们的目的就立刻翻脸了 。」 「你们谈到什么程度?」 「我说我们是日本的井桁商事,计画开发天然气,为此想在部落境内设置可以供人休息的场所。」 如果在伯夏克成立前线基地,想当然耳,村子的交通量会增加。开发一旦正式开始。大卡车想必也会络绎于途。免不了也会有噪音问题,车祸也难以避免。但是,那些问题被斋藤暂时先含糊带过。 「补偿问题呢?」 「我本来打算他问起就回答。」 我点点头 听起来没有问题。 「那么,并不是因为金额闹翻 ?」 「不是,阿伦他……」 斋藤像在追溯记忆般闭嘴,最后慎重地说: 「得知我们是来开发的,他好像就翻脸了。」 我叹气,我早就料到迟早会发生这种事。本地人的反对,无论规模大小都是迟早必然会发生的问题。但是,我没想到会从一开始就碰壁。 「他叫我滚出去。错就错在我硬是赖著不走想要设法继续交涉。阿伦以孟加拉语大叫,立刻涌入一群男人,之后,简直是动私刑。口译员立刻逃走,那些男人不懂英语害我也无法辩解。要不是阿伦出面制止,我说不定眞的已被杀死了。」 嘴上说得凶险,但斋藤的语气很冷静。我也曾数度身歴险境,但是被打得这样全身伤痕累累,我可没把握还能如此冷静。由此可见斋藤作为谈判代表的资质。 但即便是这样的斋藤,也无法与阿伦.阿贝德沟通。这下子麻烦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今天没事了,你去医院好奸接受治疗吧。靠那种拐棍。本来可以治好的也好不了了。」 让斋藤走后,我仰望天花板唾骂一声:「该死!」长年从事资源开发的直觉告诉我,这场纠纷会拖很久。 这种时候,我的直觉从未出错。 伯夏克村完全拒绝谈判,不管是日本人还是孟加拉人,总之坚决不许井桁商事的人靠近村子。虽然收到的报告指称村民没有武装,但我不相信,他们态度既已如此强硬,随便接触只会让更多人受伤。 能否改在伯夏克村以外的地方建立据点呢?我再次试著寻找候补地点。可是越研究,其他选项就消失得越快。若只是建立的前线基地 ,其他地方当然也行,但是知果迟早要正式开发、输送管道一定得经过伯夏克村。迟早,都得设法怀柔那个村子。 夜里,我坐在桌前,忍不住嘀咕: 「这若是在印尼……」 在印尼,政府强力支持开发,虽然需要贿赂。但是对于当地人的反对,警察(有时甚至是军方)会派人镇压。孟加拉没有这种状况。只能告我们公司自己设法,但对方拒绝沟通就无计可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某日,斋藤提出辞呈。 「为什么?现在你走了我会很伤脑筋。」 「对不起!」 斋腾吊著一只骨折的手臂,低头倒歉。 「给我一个理由。若有问题,我来解决。」 然而齐藤的脸上,以前那种大胆无敌的气势已消失。晦暗的眼睛一径低垂,那不是可以承受艰辛谈判的脸孔。 「其实,昨天我遇到抢劫。」 「你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负伤才被盯上吧。在伯夏克村也被打得很惨。拜托请饶了我吧,我也有家人。」 「你就是为了这个放弃工作?」 「室长。」 斋藤抬起头正视我。那夹杂愤怒与畏怯的视线,令我哑口无言。他说: 「我不想变得跟高野一样,我要回日本。」 达卡,并非治安特别糟的地方。当然也不算好,但发展中国家几乎都是大同小异,斋藤只是运气不好。然而我无法慰留已丧失心力的他,若是以前,我大慨会愤懑不地抱怨最近的年轻人觉悟不够。身为经贸人员,到了职场就该有无法替父母送终的心理准备。但是他搬出高野的名字,令我无话可说。 斋滕走后,总公司没有立刻再派人递补,纵使总公司对孟加拉开发如同寄予厚望。也不可能源源不断投入人才。在开发停滞的现况下就更不用说了。 只要能解决,哪怕叫我自己去伯夏克村跪地恳求我也甘愿。但拥有室长头衔的我,无法在毫无成算的状态下长期离开达卡。与伯夏克村的交涉只能委托当地员工。但他们连村子都进不去,只是徒然浪费时间。 「不行,老板,无法交涉,那个马塔伯,我看他是眞的不要钱。」 孟加拉员工说著,难以置信似地耸耸肩。 我本来几乎菸酒不沾,在回教国家孟加拉,本就无法公开饮酒,而且也几乎没有地方卖酒。但是,我开始光顾外国人专用的饭店酒吧,我并没有喝到酗酒成瘾。只是,我渴求能够让我转移心神的东西。 某一晩,我在酒吧上完厕所洗手,蓦然抬起的脸孔映在镜中,我当下愕然。那是一张疲惫男人的脸孔。……是了无年轻气息的脸孔。 我没有结婚。在日本的熟人,顶多也只剩下感情不太好的手足,以及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老同学,我把时间全部投注在工作上,没有嗜好也不知玩乐,我不认为那是不幸,在散布世界各地的井桁商事员工当中,有人像我这样肩负重任吗?我确保的天然气将会运到日本,成为电力。成为左右一国产业的血液,为此我奉献了青春,我无怨无悔。 这样的我,居然对一个小村子束手无策。不甘与牙痒,令镜中的脸孔阴沉扭曲。 这种状况改变,是在寒意渐增的十一月十四日。 昏暗沉寂的开发室,收到一封信。收信地址写的是孟加拉语,但收信人的地方以拙劣的英文写著「to igeta co. (井桁商事收) 寄信人的部分写的是孟加拉文,我歪头思索半晌,赫然惊觉。我冲向开发室墙上贴的地图那里比对。没错。这是伯夏克村寄来的信。 我甚至等不及去找剪刀,直接撕破信封。信中内容,也是用看起来就很生涩的英文写成的。 「e alone day15。 important ference.」 十五日,只身赴约。重要协议。 伯夏克村终于跟我接触了。齐藤遭到私刑后,他们甚至拒绝我们进村子。但我方诚意,已由孟加拉员工透过电话一再传达。所谓的诚意,自然也包含了以孟加拉的物价来说等同无上限的优渥补偿金。看来此举总算生效。对方指定的日期,就是明天,或许是因为邮政关系,信送来得太晚了,我已没时间多做准备。不过应该充分来得及赴约。 基本上,我还是怀疑了一下肩是真是假。写这封信的,应该不是伯夏克村的阿伦马塔伯。阿伦和斋藤是以英语对话。可以流利对话却如此不习惯书写,未免难以想像。但依照孟加拉的习惯,村中的马塔伯不止一人。可能是阿伦以外的,不擅长英语的马塔伯,或者一般村民寄来的。翻翻字典的话起码可以用英文写封信,却无法直接以电话对谈――也许是这种状况。 不过,不管怎样,哪怕这封信可能是假的,情况也不容许我选择不去。 实际上,时间很不巧。有一些问题。我本来已与很难预约的能源省髙官约好今天下午会唔。而且十五日我还要做健康检查。但能源省的高官虽是关键人物却还不报最重要人物的地步,可以改日再约。至于健康检查,算了,这个节骨眼已不重要。 叫我只身赴约也有点麻烦。我对孟加拉语几乎一窍不通。不过,只要有孟加拉语字典多少可以对话,况且斋藤说过阿伦会讲英语。 「……这些都不是无法克服的难题。」 这么嘟囔后,我立刻 展开行动。当机立断与迅速行动是我这十五年锻炼出来的本领。把剩下的工作托付给留在分公司的员工,在公事包塞满高额纸钞。为了保险起见,我把在印尼常穿的防弹背心也带去了。跳上加满油的厢型车,收到信的一个小时后,我已一路奔向伯夏克村。 身为了解雨季道路状况的人,通往伯夏克村的路程之艰难我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在这被称为霜季的季节,路上意外舒适。不热也不冷,路面不见泥泞,是乾的,但尘土也没有乾燥到遮蔽视线的地步。 还有,这个时期也是稻米收割期。沿途经过许多村子,有的村子从小孩到大人都忙著收割,也有的村子已收割完毕洋溢喜悦。我从车窗眺望稻穗在金黄色田园摇曳的风景,第一次觉得这个国家很美。 那天晚上我在锡莱特市过夜,与从达卡找来的向导会合,信上叫我单独赴约,我并不打算违约。因为我知道这正是展现诚意的机会。但实际问题是,出了锡莱特市该往哪儿走我完全没慨念。伯夏克村在地图上的位置虽已深印脑海,可是如果不想迷路还是需要向导。只要在村子前面让他回去,应该就不算违反对方的要求。 有了在印尼工作的经验,我已习得几项绝活。吃什么都无所谓的铁胃是其中之一,还有,在任何地方都睡得著也是,饭店的床很硬,实在谈不上舒适,但我照样一觉到天亮。 翌晨,天还没亮便自锡莱特市出发。我开的车子是我自己的厢型车,响导的车是看起来就老旧的铃木汽车。遗憾的是马力不同,我只要稍微踩油门就会撞上前面向导那辆车的车尾。所以反而得格外绷紧神经开得很累。低地徐缓起伏的大地彼方,零星出现茶色人工物是在上午十点。带路的向导慢慢停车。告诉走下厢型车的我。「那就是伯夏克村。」 「你到这里就好。」 向导点头,蓦然间,那张看似忠厚的脸孔一暗。 「先生,你要小心,那个村子,现在很危险。」 「你知道什么吗?」 关于伯夏克村的内情,几乎毫无情报。我强忍恨不得立刻进村的冲动,询问向导。但是响导好像无法用英语讲解太深入的问题,他焦急地以孟加拉语咕哝一会,最后终于好像想到什么似地,右手握拳。 「阿伦.阿贝德。」 他的左手也握拳。 「那些马塔伯。」 然后响导把两个拳头重重撞在一起,光是这样我就完全明白了。 毒打斋藤的阿伦,想必的确是很有势力的马塔伯。但伯夏克村并不是上下一心。也有人反对阿伦,是潜在势力还是公然反对这我不知道,但村中有门争……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被卷入斗争会很危险。但是同时,也有机可乘。 「谢谢。你帮了大忙。」 说完,我往他手里塞了比事前约定更多的纸钞。目送铃木汽车折返锡莱特市后,我拍拍自己脸颊,替自己打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不拿下这个村子,别说是日本了,我甚至已有不回达卡的觉悟。 伯夏克村的样貌,与孟加拉的其他村子比起来并无特别之处。屋顶是以类似茅草的植物成束铺叠而成,墙壁用的竹材很惹眼。叶片巨大的树木直逼村子,正在迎风招展。门口的阴影及墙后都有孩童的眼睛,定定看著下车的我,当初斋藤说孩子们吱吱喳喳地欢迎他。可现在他们却站远远的,神色不安地一径凝视。大既是已被大人警告过不得接近日本人。 之后。三个男人走近。晒得黝黑的他们一律表情严肃,清楚表明并不欢迎我。但是,我没看到他们有武器。这让我大感安心。因伪我事先认为不能完全排除劈头就被对方拿枪挟持的可能性。勉强可以听懂「过来」这句孟加拉语。 他们把我带到村中特别小的一间房子。比手势叫我进去后,便默默走了,这似乎是空屋,没有任何家具,里面空荡荡,没有铺地板,裸露的泥土地上铺了地毯,自墙壁缝隙射入几道日光。然后,我看著屋内已经先到的意外客人。 眼前的人穿西装打领带。转过来的脸上立刻浮现微笑,但我马上看出那是被训练过的表情。此人身材纤细蓄著黑发,戴著镜片很大的眼镜。还没交谈,我已有了一个猜测。他应该是日本人吧。 「你好。」 我如此打招呼。对方站起来。 「你好。我是ogo印度公司新事案开发课的森下。你是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吧?」 很丢脸的是,我楞了一下没有立刻回话。 说到ogo,那是法国的能源企业。 ogo的人居然在伯夏克村,我完全没有预料到,ogo在印度设有分公司,但在孟加拉应该尚无组织才对。 还有,森下明显是日本人。打招呼的腔调完全是标进日语,甚至带有一点点我无法判断是何处方目的口音。我很意外0g0居然派遣日本员工来孟加拉。 进而,森下,一眼就看穿我是井桁商事的人,也让我受到不小的冲击,我完全不知对方的存在,对方却知道我的底细。 大概是我不小心面露惊愕。我眼尖地发现,森下露出短促,却分明是轻蔑的笑容。 他说: 「也难怪你会吃惊。伊丹先生的名字,我是听这个村子的人说的。他们说今天除了我,还请了一位井桁商事的伊丹先生!」 「噢,原来是这样。」 一开口说话,我立刻找回镇定。也有了余裕观察对方。森下这个人,虽然态度非常从容不迫,可惜太年轻。 「ogo印度的森下先生,听说贵社致力于盂加拉湾。」 「果然厉害。你早就知道了?」 「对,在印尼时,经常听到风声。不过好像只是风声。现在你出现在这里,当然表示……」 森下接话: 「表示我们对陆上气田也有兴趣,我们早就知道井桁商事盯上此地,但是好像前景相当看好,所以还是派我来了。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初次见面,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东北部的开发较慢,但我从未以为我们公司可以独占。我知道迟早会有其它公司的加入,但是对手已展开行动我却没发现那就是大问题了,我应该早点想到会有企业自邻国印度伸来开发之手。等我回到达卡,显然必须重新检视搜集情报的态势。 森下待在伯夏克村的理由,毋须多问。想必ogg也发现伯夏克村是开发必经的要地,并且展开接触,遭到拒絶。 「是收到信才来的?」 我怀著「是要求单独赴约的信把你叫来的吗」的意味,简短询问。森下颔首。 「是的。」 把两家竞争企业同时叫来究竟有何意图?我猜不透村民的用意,但感觉不大好。森下或许也有同样想法,缓缓在地毯坐下后,便再也没吭声。 我们并未等候太久。几分钟后,刚才带我来这间小屋的男人回来了,领头的男人说了什么,但我只听懂阿伦,马塔伯这个名词,我朝森下瞄了一眼。他似乎立刻醒悟我听不懂孟加拉语。 「他说阿伦马塔伯马上会来。」 ogo没有把精通孟加拉语的人只当成口译员,而是当成交涉代表。在确保人才这方面。恐怕不得不说我们公司也落后一步。 但如何对付ogo晚点再说。有男人走进来了。 斋藤曾说阿伦是个剽悍的男人。我倒有个稍微不同的形容。轮廓深邃的眼窝深处,鲜明地并存著激情与理性。这种人物我在别处也见过。伯夏克村的马塔伯,阿伦.阿贝德是个战士化身的男人。 他显然并不欢迎我们。即便如此,他还是先用英语说: 「欢迎,请放轻松。」 然后,他盘腿而坐。 他依序看著我与森下。但坐在旁边,也可感到森下被震慑。 「我是这个村子的马塔伯,阿伦.阿贝德。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没想过会在这村子如此迎接两位。要不是其他的马塔伯拜托我,称应该不会如此会面。」 阿伦的声音低沉有力,沉稳如钟。他说起带有腔调的英语都有这种效果了,如果用孟加拉语说,肯定更有说服力吧。他忽然把头转向我。 「斋藤先生的伤好了吗?」 我自然而然地低头行礼。 「是。他的手臂骨折,但是应该可以治好。」 「是吗?我下令把他赶走,但并未叫人打他。看来是我的指令不够清楚。很抱歉。」 「哪里……」 「不过。」 说到这里,阿伦的语气增强。 「别把他的负伤视为单纯的不幸意外。你该当成警告。今天,我想声明的就只有这个。」 「我知道。」 我如此回答。然后,吞咽口水。至少对话成立了。接下来是谈判。 「不过,根据斋藤的报告,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如此抗拒我们,我们并不想从你们那里夺走什么,我们的目的,是在从这里开车过去还要好几个小时的无人地带的地深处,」 阿伦点头。 「天然气的事我知道。」 「对,就是天然气。昔日巴基斯坦政府做的调查,判定在可采掘的深度没有天然气。但我们应该有办法。为了探采那个,需要燃料。也需要稳定的电力与电话线路。还有粮食与水,也需要医药品。否则无法安心工作。」 「我们并不是向你们要求那些物资。而是在请求你们把附近的空地借给我们,用来放置那些物资。当然,我并不打算免费借用。我会支行相应的补偿金。这点斋藤应该已告诉过你了。 「伊丹先生,」 阿伦低声打断我的话,那是不容分说、蕴藏力量的声音。 「不是钱的问题。」 森下发话: 「那么,是担心土地吗?如果是怕像以前英国统治这个国家一样,被 们夺走土地,那你们多心了。一切都会清楚写在合约上,以数年为期,过了期限就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 阿伦的眼睛冷然一动。 「那是骗人的。」 他的一句话,就令森下麻痹似地闭上嘴。 「的确,物资集散点或许会还给我们。但你们想采掘天然气吧?为了把挖到的天然气送回你们的国家,必须埋设管线一路通往港口,如此一来,土地的归还就不是简单的事了,我说得不对吗?」 森下没回答。也就是说,ogo于管线输送想得太天真了。我把握这个机会。 「井桁商事可以保证,在发现天然气时,埋设管线会秉持诚意绕开伯夏克村。」 绕路的话,铺设费与维修费都会增加,洪水的风险也攀到高点,但我判断在这点可以妥协。然而阿伦摇头。 「我只是指出森下先生的谎言。请不要以为只要管线绕路就行。」 「不, 我们公司当然会尽量让管线不影响你们……」 森下急忙弥补,但阿伦已懒得理他。 透过这短短的对话,我暗自评估阿伦这个人物。他的确有一种领导魅力。也有见识。我甚至觉得,比起做一个村中的马塔伯,迪或许更适合成为政治领袖。还有,他应该不是轻浮的人。但另一方面,也不像是那种一旦决定就对旁人意见充耳不闻的偏执性格。 他拒绝井桁商事与ogo,想必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非问出那个不可。我不由自主倾身向前。 「钱的事不谈。问题应该不只是土地吧。不过我也不可能因为你说不行就这样摸摸鼻子回去。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告诉我。是这个村子有特殊的内情吗?」 「我应该已经讲过了,我想声明的只有警告。」 「阿伦马塔伯。我可不是摧自闯入这个村子。是收到信叫我来,我才赶来的,或许那不是你本意,但有人以贵村的名义寄信给我毕竟是事实。可是,你却连我小小的疑问都不肯回答,未免太不诚实吧?」 阿伦第一次垂眸,我继续又说道: 「若是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一定会尽全力。如果发现是无法解决的问题,那没办法。我保证收回请求,今后再也不接近贵村。」 之后,只能等待回覆。阿伦闭著眼,彷佛正在冥想。 我觉得好像过很久。阿伦缓缓睁眼,说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 他讷讷倾诉。 「我以前在英国待过,为了出人头地,我想接受教育。要赚到足够的教育费并不容易。这个村子的人,也帮了我很多。去英国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国家有多么穷。我才知道夹在为土地带来恩赐的灌溉与冲走恩赐的洪水之间不停遭到翻弄,无法受到医疗与社会保障就这么死去叫做贫穷。 「四年后,我在达卡。我出人头地,成了公务员,打算贡献心力让孟加拉成为富强的国家。但是很遗憾,我在中央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回答: 「不知道,马塔伯。」 「你应该也有经验。我有理想,但是,或许我只看到理想。年轻的我,太轻视这个国家的习惯。只要是这个国家的公务员,就免不了贿赂,不管是收贿或是行贿。」 「我不认为所的孟加拉行政官员从头到即都在贪污。这个国家的中枢想必也有清廉的人。但是我周遭的环境并非如此。有些障碍光靠言语与学说是无法超越的。等我发现那点时,我已无处容身。」 他刻意掩饰地微微叹息,但我还是发现了。 「如果留在卡达,我想我应该能向以下级官员的身分富足地过完一生。但我还是回到这个村子,为了运用自己的知识,至少这这个村子得到幸福。后来我被推举为马塔伯。我很荣幸。……但是,我忘不了过去的一切。祈求这个国家富强的日子,我不可能忘记。」 垂直的阿伦。冷然抬眼瞪过来。 「伊丹先生。森下先生。我知道这个村子的北方沉睡著天然气。蕴藏量难以估计。一旦开挖后的利益也是。以孟加拉现在的技术力、经济力,很遗憾地无法出手。但是…… 「这个国家,迟早会需要那些天然气。为了让一亿数千万孟加拉人富强,肯定会需要无止境的能源资源。那个资源,将来应该用于替我的子孙点灯、冷却食物、抽取地下水。井桁商事、ogo。无论是日本或法国都别想要!」 如果容许的话我很想愤然啧一声。这本以为对方只是素朴地忌讳土地被夺走,只是农村的抗拒,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伯夏克村会有这样的人物。 森下拚命反驳: 「可、可是马塔伯!我们无意将挖掘到的天然气全部拿走。那是误解,当然是打算以生产共享(produ sharing)的方式签约!」 「的确,若是采用ps方式,部分产量应该会让给孟加拉。」 「是的……你不也说过吗?孟加拉没有技术也没有资金。那样子,就算有再大的资源不也等于不存在吗?我们。ogo可以提供贵国缺少的东西,作为交换条件,得到生产的部分天然气。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如果森下是我的部下,我说不定已破口大骂,问题根本不在于此,阿伦坚持的并非那种事。 阿伦的眼中带有凶暴。 「……看来你什么也不明白!好吧,你给我仔细听清楚。」 那几近威胁。或许甚至算是开战宣言。 「此地北边沉睡 的天然气,通通属于明日的孟加拉。说什么今天让给法国,跟著分一杯羹那绝对免谈。其他国家一立方呎也别想!对于你只身前来的勇气我要致上敬意,今天就让你平安回去。不过下次如果再敢来,迎接你的就不会是村中的马塔伯了。孟加拉虽是和平的国家,但到处都有来福枪喔!」 四 「可恶!他还以为自己是老大!」 森下迎著阳光皱起脸,如此唾骂。 阿伦的确只是一个村中大老,马塔伯。即便受过再多教育,抱有崇高思想,在村外也毫无力量。这点阿伦自己想必也很清楚。 但他还是那样不假辞色。只是虚张声势吗?应该不是吧。 他已有辞这玛塔伯之职的觉悟。虽然人数不明。但是也有替他殴打齐藤的同伙。不久的将来,阿伦说好听点是反对运动的指导者,弄得不好想必会以武装势力指挥官的身分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我,几乎为之茫然。在孟加拉政府的支持本就不稳的现况下,若是暴发伴随武装的强大反运动,总公司还会容许我们继续开发吗?开发计划才刚刚就绪。现在回头好歹受伤轻微――这个判断想必比较实际。至少,公司肯定会下令叫我放弃东北部改寻其他地区,在印尼的成功,被提拔为开发室长。被我拋弃的故郷。他人对我的期待。受伤,黯然离去的同事,这林林总总毫无脉络地在脑海闪过。 「我必须向公司报告。失陪了。」 森下再不掩饰恼怒,说完便转身离去,我举棋不定。如果离开了,下次回来不知还得再过多少年,应该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吧…… 就在我茫然伫立时,小小的人影接近。 「伊丹先生!」 正要上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叫住。 「森下先生。」 那个人,是矮小的老人。拄著拐杖,弯腰驼背,黝黑的脸上刻画深深的皱纹。他以远比阿伦破碎的英语: 「等一下。马塔伯他们说,想见面。请跟我来……」 我与森下面面相觑。 老人带我们去狭小的巷道,在建筑与建筑之间、树木与墙壁之间钻来钻去。最后抵达的。是材料虽与其他民家无异,规模却大上一号的房子。 「从这里进去,请。」 我们从不知是后门还是小门,总之平时好像不用的出入口进去。跟著带路的老人沿走廊前进,我心里越来越不安。这么大的建筑起码可以住十个人,况且煮食的气味与墙壁的伤痕也可看出浓厚的生活迹象,却无人现身,这种时候,衬衫底下的防弹背心就像是定心丸。 「来……请进。」 老人在某个房间前止步,低头行礼。他示意的房间没有门,日光好像照不到里面,一片漆黑无法窥视室内。但是香菸的烟味飘来,足以察觉有人在里面。 「我有不好的预感。」 森下语带畏怯说。坦白讲,我也有同感。阿伦说要放我们平安归去,然而阿伦的手下不见得有同样想法。我不认为这个老人崇拜阿伦,但总之感觉不太舒服。 迟疑之际,室内传出声音。像是孟加拉语。我看著森下。 「对方说什么?」 我这样依赖,森下好像也多出了几分从容。僵硬的表情略缓。 「他说不用担心。欢迎光临。」 我并不相信那句话,但那个声音略带粗哑,是令人感到有点年纪的音色,无论带路的老人或声音的主人。至少都不是年轻人!而且,若是打算修理我们,犯不著特地把我们叫来这种地方,在路上应该也可以动手。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弯腰踏入黑暗的房间。 那是异样的空间。黑暗中一群男人围坐成一圈,一眼看去,有六人。菸味之中微微夹杂老人特有的臭气。在菸头的微光中,每张脸看起来都刻满皱纹。有几人还蓄著白胡,全体都戴著回教帽子。 其中一人,以英语说: 「来。进来一点。坐下。来。」 森下也跟著我走进来,我们不可能插入圆圈,也不可能一直站著,只能坐在男人围成的圆圈中央。视线自四面八方射来。但是,那并未比阿伦一个人的视线更可怕。我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坐下。 讲英语的老人,缓援开口。 「欢迎,日本客人,以及法国客人。不,你不是法国人吧?」 对这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森下老实点头。 「对。我在法国企业工作,但我是日本人。」 「是吗,是吗。我是夏哈.金纳。村中的马塔伯。在场的人,全都是这个村子的马塔伯。」 夏哈的英语很难听懂,发音也有浓重的腔调,但并不影响对话。以他这个年纪算来,在英国殖民时代应该已经长大成人。即使会讲英语也不足为奇。 「不管怎样请先休息一下。口渴吗?」 还来不及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面前已放下杯子,带我们过来的老人,不知几时已拿著托盘站在一旁。杯子散发红茶的香气与甘甜的气味。大概是印度式奶茶。 拒绝别人的招待很失礼,我肃穆地说: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奶茶温温的,甜得令舌头发麻,不惜放入大把砂糖大概也是热情款待的证明。森下也举杯就口,我看到他的脸在一瞬间明显扭曲,他似乎不爱吃甜食。 等我们停下手,夏哈这才慢条斯理说: 「对了,两位。谢谢你们远道而来。给你们寄信的,就是我。 」 「这样吗?」 我早就知道不是阿伦寄的信。 「那么,劝阿伦马塔伯与我们见面的,也是你吗?」 「对,。那小子到最后都不情愿。」 他咯咯笑,猛然探出上半身。 「结果怎么样?他妥协了吗?。那小子是怎么说的,能否告诉我?」 我终于明白了。 来自锡莱特市的向导说过,伯夏克村的阿伦派与反阿伦派似乎正在对立。这些老人,不,这些马塔伯,想必就是反对阿伦的人。我们与阿伦的谈判已破裂。今后的谈判几近不可能。那么井桁商事现在该接近的就是这些人。 这时森下反应很快 「那当然,夏哈马塔伯。您尽管问。」 「拜托你啰。」 「阿伦.阿贝德已拒绝我们,他说哪怕是一立方呎的天然气也不会给我们。虽然我曾向他说明如果法国眞的决定开发,挖出的资源会与孟加拉分享。」 「 ……嗯。果然如此吗?」 夏哈咕嚷,脸上的笑意消失。他在昏暗中垂下眼廉,缓缓抚波白色的山羊胡。夏哈旁边的男人小声询问。夏哈以孟加拉语回答后,围坐的马塔伯之间一阵鼓噪,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试著稍微搭台阶。 「该不会,各位的意见与阿伦.阿贝德不同?」 对方的答覆伴随叹气。 「阿伦的说词莫名其妙。在场的人,全都这么想!」 「所谓的莫名其妙,是指?」 夏哈定定看著我,然后,慢呑呑说道: 「阿伦说,我们很穷,他说出国学习后之才明白这点。我们的生活的确并非样样齐全。与达卡比起来也有许多不足,和英国相比肯定更不用说了。但是,贫穷是看到富裕才第一次发现的东西吗?比不上富裕就叫做贫穷吗?我们的生活中当然也有不幸。也有愤怨不平。但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很贫穷很可怜。」 孟加拉的国民生产总额很低。就数字而言堪称亚洲最穷的国家。但是都市的贫民区姑且不论,如果来到农村,几乎完全感受不到贫穷带来的悲壮感。因为他们坦然接受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 「不过,若说可以变得富裕,无人会反对。况且阿伦的确是个聪明人。身为马塔伯,他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也难怪年轻人都喜欢他……但是,他对你们的态度很奇怪。许多人都么想。」 「日本客人,法国客人。你们如果来这个村子,电力会很稳定吧?」 我间不容发地回答: 「对。那当然。」 「水或许会不够。那样的话,你们会挖井吧?」 「当然会那样吧。」 「想必也会有人受伤或生病。所以你们也会准备医生吧?」 「当然,那个也已列入考虑。」 夏哈的规线移向我身后。,转头一看,端奶茶来的老人还站在那里。 「他的孙子,现在饱受病痛之苦,那孩子本来很可爱,现在却眼窝凹陷脸颊瘦削,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巫师替他新祷过,但他还是不断衰弱下去。他已经活不久了。虽然很不幸,但我原本认为这是我们的生活中无可避免的事,可是,现在这里有办法避开了。只要把多余的土地借给你们,帮你们在我们看都没看过的土地上挖掘东西,便会有电有水有医生。现在这个村子若有医生,他的孙子或许也能得救,那不就是阿伦一直主张的富裕吗?」 「但阿伦说,与孟加拉的未来相较,伯夏克村的问题不值一提。或许眞是如此。他的说法可能他有道理,但是一个不把村子的事当成问题看待的男人,不配担任村中的马塔伯。他召集村中的年轻人讲得倒是振振有词,我们并不怕战争。独立战争时许多年轻人都拿过枪,当时我也赞成,因为我认为有战斗的价值,但是面对你们时,我不认为还有那么大的价值。最主要的是,假使阿伦对你们开枪 ,我们的敌人不就成了孟加拉国军吗?阿伦太危险。他正企图带领这个村子走向毁灭……」 然后夏哈噤口。 昏暗的房间落下凝重的沉默。我与森下都没说话。若能拉拢夏哈等人,开发想必会有大幅进展。但是,我已料到这次会谈的结论。那绝不愉快。 最后,夏哈问道。 「日本客人,法国客人。你们想在这个村子成立据点吧?」 对此我俩当下回答: 「是的。」 「无论如何都要?」 「是的。」 「哪怕不择手段?」 我踌躇不决。但森下对这个问题也回答「是的」。 那么,我也不得不有所决断。 「……是的。哪怕不择手段。」 「很好!」 夏哈特别大声地说。然后,像做出一项判决般宣告: 「那你们就去杀了阿伦.阿贝德。事成之后,伯夏克村会欣然奉上土地。」 不知不觉中,我的视线扫向左右,围坐的马塔伯们保持沉默,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他们或许不谙英语。但他们一样晦暗的眼睛,说明他们对这个提议已有共识。 我当下醒悟、处刑的判决早已做出。剩下的问题是,我俩能否扮演称职的行刑者。 五 天黑之前,我俩在森下的车上打发时间。 我是一天抽三根就算很多的轻度瘾君子,但森下是老菸枪。或者,是紧张过度令他不得不抽。他一根接一根点燃香菸,菸灰缸里转眼已堆起小山。 ――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对于夏哈的提议,我是这么回答的: 「万一被警方逮捕就无法继续工作。那样岂不是毫无意义。」 「那当然。」 「那么,你们有什么计画吗?」 那已代表我接受了夏哈的提议。 森下没有异议。一如我的反应,他大概也同样当下已做出觉悟。 夏哈说: 「有。 」 「说来听听。」 「我想先听你们的明确答覆。你们会杀死阿伦.阿贝德吗?」 在孟加拉,点头不代表肯定。但我怀著确认自己决心之意,用力点头。 「这是为了工作。迫不得已。」 夏哈的目光移向森下。 「你呢?」 森下没有动,只是低声回答: 「……那就做吧。」 接下来的对话变得很奇妙。虽说是较为舒适宜人的季节,毕竟在不通风的房间挤了八个人。我与森下坐在中央,六个马塔伯围挠我们。其中五人甚至没开口说话,不过他们似乎觉得肩负职责 一直盯著全部过程。我满身大汗,对方招待的奶茶不知几时已喝光了。不断有人点燃香菸,黑暗的室内始终烟雾弥漫。现场讨论的是如何谋杀一个人,要执行这项谋杀任务的将是在法国企业ogo任职的森下,或是身为井桁商事孟加拉开发室长的我,甚至是我俩一起动手。脑中某处 在想,这太诡异了,我应该现在就立刻跳起,头也不回地逃走,但那个想法非常微弱,就整体而言,我简直像在推敲企划案般聆听夏哈的杀人计画。 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待会要去视察村郊的土地。有一件农地边界的纠纷,正等待马塔伯的判断,此事必须全体马塔伯都到场才行。包括阿伦.阿贝德。回来想必已是傍晚。四下昏暗,从远处甚至看不见人影。我们不想走泥泞的地方,决定走道路。」 「这时一辆汽车驶来,撞死不幸的阿伦逃逸无踪。虽然难过,但这是常有的事。目击车祸的是我们这些马塔伯,但大家年纪都大了。无法指证撞死阿伦的肇事车辆特微。警察想必会一如往常,留下一句安慰之词就此将车祸结案。 「如果阿伦还没断气,我们会设法救他,但毕竟不习惯急救,所以肯定反而会让他的伤势更严重。」 手法很单纯。如果在日本用这招,十之八九会被交通鉴识人员识破。但孟加拉的警察。到目前为止,鉴识技术还无法与日本比肩。策略越浅显易懂越能应付突发状况。我认为这个计画不错。 森下问: 「但是,阿伦的信徒怎么办?失去阿伦,他们会不会反而变得更顽固?」 「那个不用担心,支持阿伦的人当中没有马塔伯。不管他们怎么想,都无法改变村子的方针。况且,我也不认为他们对阿伦的言论真的理解到失去阿伦也要继承遗志的地步。」 手法没问题,祸根也不用担心。但是想像执行时的场景,我知道在细节部分还有问题。 「但是马塔伯。我没把握能够在暮色中看清你们每一个人。说不定会把某人和阿伦搞错。」 「阿伦最年轻、看走路姿势难道还认不出来吗?」 「为了造成『车祸』,车子必须高速行驶。在那种情况下要认出某人很困难。」 「……这样子吗?」 夏哈陷入缄默,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危及自身,所以此事无法等闲视之。 提出解决方案的是森下。 「我的车上,载有夜间紧急照明用的萤光棒。让阿伦带在身上,当作辨识记号,你们觉得如何?」 「萤光棒?」 听到陌生的名词,夏哈讶异地反问。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塑胶棒。但是弯曲之后会发光。只要动手前再使用就行了。」 「还有那样的东西啊。……问题是,要让阿伦拿那个或许有困难。」 「那么。阿伦以外的人全都佩戴那个呢?数量应该足够一人一根。 」 夏哈点头。 「那倒可以。」 森下的提议,令我感到非常可靠。 不是对提议的内容。有萤光棒当然很幸运,但是如果没有那个八成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我说可靠,是因为这下子他等于也承担了这个计画,我们分 别来自井桁商事与ogo,所属阵营虽然不同,但我发现森下也是如有必要不惜牺牲的果断之人。对他,我开始产生同侪意识。 若说还有其他该考虑的,顶多只剩「车祸」要用哪一方的车子这个问题。我开来的正是厢型车,前面没有保险杆,一旦撞到人会造成显眼的损伤。森下的车是吉普车。「车祸」最好用这辆吉普车。为了聊表参与,由我握方向盘。让森下坐在副驾驶座。计画就这样迅速敲定。 之后已别无可想的。我们假装离开村子,把车子藏在马塔伯们事先指点的地方,只等天黑与阿惀。坐在藏于大叶片树荫下的车中,森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不停抽菸。 孟加拉位于北半球。到了十一月已是书短夜长。然而,我从未感到白天如此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同遭景色染上朱红,森下的香菸终于抽光了。他把空盒揉成一团,扔向汽车后座。本以为是法国菸,但一瞄之下空盒好像是七星。 这几个小时以来,我与森下都不曾开口,不是因为反感。这十五年来我也算经历过不少惊险门争,但是为了杀人打发时间还是头一遭。实在提不起劲说话。森下八成山和我的心情差不多。但是香烟抽完后,大概终于耐不住沉默,森下开始讲奇妙的话。 「伊丹先生,你看倒那些马塔伯了吗?他们眞的把萤光棒挂在腰上。那个一亮,看起来肯定很怪!」 「嗯……或许吧。」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哪儿听过这种故事。以挂在腰上的灯光为标记,狙杀没有灯光的人。怎么样?你知道类似的故事吗?」 我想了一下。 「武将插在背上的靠旗,搞不好就是那个作用吧,用来区别敌我两方。不过若是现在说不定会改用电波。」 于是森下吸山乾涩的笑声。 「靠旗?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这里是战场啰?」 我没回答。森下好像也不以为意,以看似硬挤比来的快活说: 「我倒是有点不同的想法,我是冈山人。昔日曾有备后国风土记*这么一本书。流传了类似的故事。 (注:《备后国风土记》是奈良时代编纂的备后国(现在的广岛县东部,与备前冈山及备中苍敷共同形成吉备国)的风土记。到了鎌仓时代中期卜部兼方写的《释日本纪》,以「备后国风土记佚文」的形式保存了「苏民将来」(贫穷哥哥的名字)的故事。) 「话说某日。村中来了一个异乡人。村里住著贫穷的哥哥与有钱的弟弟。弟弟拒绝让异乡人过夜,贫穷的哥哥却慷慨地收留异乡人过夜,还拿食物招待他。其实这个异乡人,是掌管疫病的神仙。」 「嗯哼!」 「之后神仙又回来了。为了用疾病杀死不肯借宿的有钱人,与他的家族。但是,有钱人家中有一个穷人家嫁过去的女儿。」 「这太奇怪了吧。哥哥家怎会把女儿嫁到弟弟家。」 「又不是嫁给弟弟当老婆这弟弟家应该也有许多仆从。总之,欠哥哥一个人情的神仙,教哥哥如何逃离灾厄。……只要把茅草做的草圈挂在腰上。挂上那个的人就会被视为哥哥的家人得到帮助,弟弟一族通通被杀光了,但依照约定挂上茅草圈的女人躲过一劫。」 故事的后续,由我接著讲。 「从此只要表明是『贫穷哥哥』的子孙,据说就不会罹患疾病。后来茅草圈越变越大,流传至今已经变成人们要钻过大得足以仰视草圈。」 森下苦笑。 「怎么,你早就知道了?」 「听你一说才想起来。是苏民将来的故事吧?」 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凝视暮色渐沉的孟加拉平原。 「不是茅草圈,而是萤光棒啊……那我们扮演的就是疫神的角色啰?」 「……不。那应该不是我们。」 「嗯,或许你说得对。」 赐给借宿的村民恩惠,带给不肯借宿的村民死亡的那个异乡之神,绝非我与森下这样的个人。 神的名宇,想必是「资源」。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不过是神绝不停止的脚步之一。我只是神的尖兵,阿伦不是我要杀的,是神要杀吧。 一旦一开了口,就再也停不下闲聊。 「对了,你刚才说到备后国风土记,那有点不正确吧,我记得是佚文里的故事。」 噢?森下发出感叹之声。 「综合贸易公司的人,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啊。」 「对呀,跟三教九流的人交谈的机会很多,所以无聊的琐事也会记得。…… 我反倒意外森下先生居然知道苏民将来。」 「会吗?」 「如有冒犯之处我道歉。不过,在法国企业上班又会讲孟加拉语的人。我以为应该很少待在日本。」 我知道在外资企业工作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但在我周遭,去外资上班的人多半被视为在日本企业适应不良的独行侠。我自己,也不敢说完全没有这种偏见。 「噢。」 虽然涉及个人隐私,但森下似乎并无不悦。 「也不尽然啦。我在日本待到大学毕业。攻读东洋哲学 是气数己尽荡,蓦然回神已去了南亚流浪,我就是在那时学会孟加拉语,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学会了,不如就找个可以运用这项专长职业,没想到到处碰壁。对了,我也去应微过井桁商事。结果你们公司的人还问我孟加拉语是哪里的语言。」 的确,若是正积极筹备孟加拉开发案的现在还好说,过去总公司的人事部对孟加拉语人才的评价想必不高,伹森下若是我的部下,工作肯定会顺利很多。 「于是我放弃在国内找工作,透过朋友的关系把我介绍去ogo。但我还是两个月回一次日本。」 「原来是这样啊。」 如此频繁归国,不可能只是出于乡愁。想必是有自己的家人,或恋人在。 「日本啊。我很少回去。」 「这时候是秋天,正是红叶的季节。这个季节很棒喔。」 森下说著笑了。 「我也看过人家钻茅草圈,记得那是夏天吧。在附近神社的境内,弄了一个大草圈。排队的人太多,我没耐心,中途就离开了队伍。我这人的个性是满园鲜花不如满汉全席。所以章鱼丸子才是我最大的期待。」 他陶然叙述的情景,我好像也见过。撇开茅草圈不谈,庙会的喧嚣与兴奋。即便我已离开日本十几年仍不免在心头鲜明重现。闪亮的灯泡,烤铁板的火焰。小孩大概会在人潮中钻来钻去到触乱跑,纵使在那特别的日子,街头还是一如往常充斥璀璨灯光。 蓦然间,话语脱口而出。 「……这个计画,其实已牺牲不少人了。若只是受伤也就算了, 问题是还有人死掉。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退缩……虽然对ogo不好意思,但天然气我们公司要定了。那些天然气将会在日本,成为夜市的灯泡与烤章鱼丸子的火焰,以及街头的灯光。」 森下缓缓摇头。 「很抱歉,圣诞节也需要灯饰。我不会说这是为了法国,但渴求能源的心理处处皆同。」 这时,手表设定的闹铃响起。预定时间到了。 在晚霞渐暗夜色逼近中,我凝目注视平原的另一头。遥远的彼方,出现豆粒大的人影,人数不明 。但是,应该不会错。 我发动吉普车的引擎。|重新握紧方向盘。 我以为自己会发抖,也以为自己会胆怯。但是,我好像是个比自己想像还要更大胆的人,我很冷静。创自己有胆量如果很奇怪,那么或许该说,我很适合杀人。,虽然这并不值得庆幸。 「好了,动手吧。」 我这么低语后,不等森下回答便踩下油门。 六 夕暮中,景色正在加速,吉普车的加速反应不良,但随著转速增加,马力传遍全身。 在平坦的土地上难以感知自己的速度。我朝马表投以一瞥看看现在有多快,只见时速早已超过一百。 前方出现人影,横向一字排开步行。排成纵队其实更安全,但这是车辆往来不多的道路。所以他们或许嫌那样不自在,自动朝左右散开。抑或,这也马塔伯们的策略? 正如我所担心的,阳光现在正要消失,根本看不出并排的人影哪一个是阿伦.阿贝德。本来吉普车就是从他们的身后逼近。但萤光棒实在是个好主意,他们腰上发光的黄色棒子不可能认错。我握紧方向盘,为求保险我问道。 「森下先生,是最右边的男人吧?」 但是没有回音。时速已超过一百二十公里。我再次快速问道: 「最右边的男人就是阿伦吧?」 人影转眼之间已逼近。本来一字排开的队伍,四散分开,马塔伯们早就知道会有汽车驶来,他们虽老,反应却很快。我大吼。 「是右边吧!是右边的男人没错吧!」 人影越来越近。黑暗中。勉强可看出人的身形,被车头灯照亮才找回色彩,男人转硕。还没近到可以看清脸孔。我只看腰部。的确只有那个男人腰上没有挂萤光棒。 副驾驶座上,响起一个忍无可忍的声音。 「没错,就是他。撞他!」 我猛踩油。终于看清男人的脸孔。他呆住了。我觉得那张脸很蠢。 下一瞬间,时速一百四十公里的吉普车已撞上阿伦.阿贝德的肉体。 阿伦的身体在眼前弯曲,头部撞上车头引擎盖。他弹起,飞出去,就像杂 耍技表演者弹到吉普车上。我与那愚蠢的脸孔对上……那张脸似乎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害怕。想必那一刻已经断气了,虽只是一瞬间,但我清楚看见他的脖子方向怪异所以才会这么认为。 以前,学生时代,我曾租车去北海道旅行。当时不幸撞上冲到马路上的麋鹿。那股撞击的力道非常巨大。我还以为车子被撞散了。现在,吉普车比那时租来的重子坚固,阿伦.阿贝德也比麋鹿轻。所以,撞击的力道小得甚至令我错愕。 男人的身体弹到吉普车上,自视野消失。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明明此刻才撞到人,我在想的却是「路而不良,速速太快,所以急踩煞车会很危险」。于是我慢慢踩煞。 吉普车停下。过了一会,我说: 「……对不起,森下先生。能否请你去确认一下?」 「啥?」 「我的手无法放开方向盘。请你去看一下,他是否真的死了!」 然后,我看著坐在旁边的森下。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不只是血色,理性与意志乃至其他一切都没了,脸色很可怕。 我感到背上发冷 这个男人不中用。他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居然与一个窝囊废共同做出大事。 这一刹那森下哭泣的脸孔,就是如此幼稚。 七 我在锡莱特市住了一晚后,于十七日白天回到达卡。 取得伯夏克村的协助,物资集积据点的设置已有眉目。今后想必会大刀阔斧地开发。希望十个月后就能开始试挖。 但是新的问题也出现了。那就是ogo的加入。我叫部下去刺探印ogo度分公司的动向,同时也不得不检讨共同开发的可能性。回到公司的当天,光是把该处理的工作依序解决就忙得人仰马翻。 但在繁忙中还是会突然出现空档。我命部下从仓库取来文件,在文件送来之前,暂时无事可做。于是我伸手拿起电话,翻开通讯录。我拨的,是ogo印度分公司的号码。 ogo是法国企业。但我可不会法语。万一接电话的人讲法语就麻烦了,不过那里本来是英国殖民地。我这边一说哈啰,对方顿时改用英语。 「您好,这里是ogo。 当下, 我不定主意是否该报上井桁商事的名号。我们公司没有正式与ogo接触过。或许我不该突然打电话,应该按照既定程序打招呼之后再说?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不过想到之后的事,或许我在这一刻已预感到对话的结局。 「我是伯夏克的夏哈。我想找新规开发课的森下先生。」 既是伯夏克村的人当然该讲孟加拉语,但接电话的人似乎并未起疑,想想也是,若是不知情的人连「伯夏克」是村名都不知道。 电话毫无问题地被转到新规开发课。在那里听到的消息,正是那晚我所忧心的。 自称森下上司的男人,以法语腔浓重的英语在电话彼端说: 「森下吗?昨天,他已离职了。」 「离职?」 「对。」 我的声音激动得拔尖。 「那,那他现在在印度吗?」 「不……他说要回日本。」 我的心情重重沉落。接著,腹底深处彷佛烧起一把暗火 也就是说森下受不了了。他嘴上讲得好像很厉害,也装出已有觉悟的样子。但那全都是骗人的,或者他连自己有多少斤两都不清楚就随口乱开支票,八成在他越过国界返回的人连印度分公司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著辞职吧。 前天,我认为森下或许顶不住。结果果然如此。他开溜了。 我不能让他溜走。 我说: 「这样子吗?可是,我有事一定要告诉森下先生,可以给我他的联络电话吗?」 「若要留话,我可以转达。」 「不,我们说好了要直接告诉森下先生。」 「可是――」 对方支吾其词。 虽说是离职员,毕竟事关个人隐私,对方当然口风很紧。但是,这时就要靠说话技巧了。员工没有办妥工作交接就突然消失,不知几时能够联络的话会很困扰,本来按照道理应该是ogo替他收拾烂摊子,但是打国际电话若能解决的话我就不追究了。可是现在联络方式都不肯透露,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我若有似无地如此暗示。 ogo没有抵抗太久。 「好吧。请你拿笔记一下。」 这样问出的联络地址,是新宿的商务旅馆,东京光辉( illumia)饭店。我还以为他会回老家,看来杀了人之后他无意找父母哭诉。大概是打算先在饭店落脚,再考虑今后的去向吧。 我早已下定决心。 森下非死不可。 明明不是他亲自动手他却吓得要死,昨天刚发生今天居然就逃回日本。可见他饱受罪恶感折磨。作为一个人而言或许是对的,但对我来说可就伤脑筋了。 他若只是私下吊唁阿伦.阿贝德的话当然无所谓,我甚至还想替他出献花费。但是,万一不小心把事情抖出来……那会毁灭一切。不只是我,刚开始的孟加拉开发案本身也会曝露在好奇的国民眼皮底下,说不定就此夭折。 胆小鬼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是我不该与无法信任的人共享秘密。错误只能靠自己亲手弥补。幸好,我是室长。若要安排出差,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掌控。 挂断与ogo印度分公司的电话,我看时钟。日本与孟加拉有三个小时的时差。现在。日本是下午五点。 开发虽然尚未正式展开。如果设定成和日本企业进行洽谈而回国,就不能毫无准备。我翻开通讯录,寻找适当的联络对象。在大田区,有一家成功改良脱硫设备的公司。之前我就打算迟早要与该公司接触。这下子正好当作挡箭牌。 关守* (注:把关关所的人。关所是古代设于交通要道,微收过路费及检查行的行人、行李的设施。) 一 关掉引擎后,歌声也停了。烦人的重复旋律终于结束令我有种浑身一颤的解放感,然后,想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勉强聆听早已听腻的cd 。我不禁啧了一声。 不过,从小田原出发至今三个小时,开著破旧中古车不断攀爬迂回的山路,如果连音乐也没有实在受不了,我深深感到,香菸抽完了是最大的败笔。还在盘算在哪儿应可买到香菸时、道路已进入山中再也没有商店。要是能抽菸,也不至于一直聴那张全是烂歌的专辑了。我把咀嚼半天已没有味道的口香糖用面纸包裹,扔到副驾驶座。 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一旦开门便会有盛夏的热风。那种混合热气与湿气令人不快的风。但是吹来的风,意外乾爽,甚至带有凉意。这是翻越伊豆半岛天城连山的道路之一。虽不佳,空气倒很新鲜。蝉声很近。 我尽情伸展一路蜷缩在驾驶座上的身体。朝自己的车子转一看,才发现车子斜著打横停在休息站的狭小停车场。本想重停一次,但沿著这条山路开了一个小时,前后及对向车道都没有看到一辆车。想来不致造成别人的困扰。 我比较担心的,毋宁是休息站有无开门营业。在车流量这么少的道路不可能赚钱。识皮屋顶,看似沉重的玻璃门。门内可见的桌椅不见任何人影。没有其他 车辆。所以我知道没客人。问题是店面是否有营业。 面向进道路,竖立白色的铁皮招牌。油漆已处处剥落,露出底下金属的银色。以黑字书写的「休息站 咖啡 香菸 乌龙面 荞麦面」这些文字还在。但似乎以别种颜色书写的店名已褪色消失,装在招牌上的黄色旋转灯,动也不动,因为没电。大老远来到这里。如果空手而归未免太不甘心!我焦躁地环视四周,视野余光顿时有新鲜色彩掠过。 在停车场的角落,有座小佛堂。是连观音门*都没有的佛堂,还很新。探头往里一看,供奉的好像是地藏菩萨,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佛堂前上供的花。是很适合拜佛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菊花,插在牛奶瓶里。即便在八月酷暑中也不见枯萎。这些花是今日上供的。换言之,今天这里有人来过。 (注:日本将对开的门称为观音门。因供奉观音菩萨的佛龛多半有这样的门扉。) 我随兴地蹲下,朝菊花伸手。 「欢迎光临。」 不意间响起的声音,令我悚然一惊。 转身一看,刚才明明一个人影也没有,现在休息站的入口却站著人。 是个彷佛一手便可举起,很小很小的老太太。 「这个季节来往的车辆不多。」 一边放下装水的杯子。老太太说。 「没什么好招待的。」 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就算对方说可以弄点什么吃的,我大概也没胃口在这满是尘埃的休息站用餐。不管怎样先买香菸要紧。 「有香菸吧?」 我不安地问,老太太连牌子也没问。 「有有有,香菸是吧。只有这种。」 她拿来一盒,这是久旱逢甘霖。刚才选苦苦渴求一根菸,现在想到随时可以抽菸,心情顿时从容不少,倒觉得不急著立刻抽也无所谓。不管怎样我先点东西。 「还有,来杯咖啡。」 「好好好。」 点了东西后看菜单。咖啡很便宜。便宜得像是开玩笑的价钱。我怀疑大概有二十年没涨价。我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想再点个什么东西配咖啡,但甜食顶多只有哈密瓜汽水,实在没办法。我告诉自己我不花钱是因为菜单太寒酸了,顿时心情好转。 没有空调,倒是装在靠近天花板的风扇正在转动。也许是马达老旧,扇叶发山沉重的嗡嗡声不断摇头晃脑。 咖啡不好喝也不难喝。老太太拿著托盘一直站在旁边,我随口搭话;: 「您说这个季节车流量少,意思是说也有多的季节吗?」 「哎。」 老太太咧嘴一笑, 是看起来善良无害的笑容。刚才在炎夏的日光下看到时以为她年约八十。但是现在这样在室内笑起来,是否超过六十岁都值得怀疑。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肤色微黑。光靠休息站的生意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收入,或许她还有土地。 「那是秋天。秋天生意兴隆。」 「噢?秋天有什么特别活动吗?」 「当然还是赏枫, 大家都赞不绝口,说风景很漂亮。」 我暧昧点头,啜饮咖啡。要赏枫的话此地太过深山野岭,也看不到可以欣赏风情的名胜古迹。她所谓的生意兴隆八成也好不到哪去吧。 「不知您是从哪来的?」 「东京。」 「哎哟!」 老太太夸张地扬声。 「那可远了。您要去哪里?下田吗?」 「不,还没有决定……只是因为工作关系,先到处逛逛。」 「噢,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类似记者,上面叫我调查伊豆的事写点东西。」 我随口回答,老太太听了: 「这样啊,这样啊。」 她反覆说著,频频点头。 我尽可能慢慢喝咖啡。其间,视线扫过店内。桌子有四张,桌面是绿色的,桌脚是细细的铁架。椅子是没有靠背的圆凳。有些椅面的塑胶已裂开,露出里面的泡棉 角落较高的位置放著电视。是意外崭新的电视,收银台有老旧的招财猫。地面裸露水泥,没开灯,大概是觉得大白天的不用开灯吧。窗口的确射入夏日阳光,但还是有点暗。与其称为休息站,感觉更像是小餐馆。 我拿著咖啡杯,若无其事地问: 「这间店,就您一个人经营吗?」 「对。直到四年前还是跟我老伴一起,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那很辛苦呢。」 「不会,也没什么。您也看到的,反正没客人上门!」 老太太说著,以惊人的大嗓门笑了。那是连我也差点跟著笑出来的开朗笑声,看来她很爱讲话。这样更好,否则我就白来了。我当下兴致大增。 「您不是说秋天生意很好吗?那么这间店,是您与先生开设的?」 「不,本来就我先生一个人经营,他倔强地说,这是从上一代传下来的店所以不能关门。也没赚到钱。等于是靠我挣的钱养家糊口。他是个手很巧的人,店面即便破损,只要有钉子与强力胶他什么都可能自己修补好,所以要维持这间店倒也不费什么钱。」 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怀念之情,老太太就像在讲他人闲话般如此说道。 「没有挣钱,您还有别的工作吗?」 「我本来在医院当事务员。不是我要说,那间医院很马虎,如果我不在恐怕连药都没了。我至少够资深,所以很受到院方器重,工作了三十年,才来这间店。」 「原来如此。那您也经历过不少事。」 「就是啊,是经历过不少。」 电话响了,是那种叮铃铃的古老铃声,「抱歉失陪一下。」老太太说,走向电话。 咖啡剩下一半,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沾唇,如果把这杯喝完了。就必须另找藉口与老太太搭话。 听著讲电话的低沉声音,我回想这次采访的目的。记事本放在牛仔裤的口袋。而胸前的口袋里。录音笔在这瞬间仍在继续录音。 联络我:「有一份急件,你可以写都市传说类吧?」之前篇幅虽小但好歹是连载的专栏被停掉,我正愁每天只能靠存款坐吃山空,所以一口就答应下来。 一问之下,对方说要以都市传说为主题弄个杂志书(mook )放在超商贩卖。是不知炒第几千冷饭的企划。八月开始采访,再怎么急也要九月下旬才能出版。如果想多花点时间弄出稍微像样的书,一眨眼就会拖到十一月出版,那样赶不上夏日的鬼故事盛行期 。总之不可能会是本好书。不过,那当然都与稿费无关。 这项出版计画有数名写手参与,我被外派到的是「交通类都市传说」的单元。六页的有四篇,四页的有一萹。六页的报导主题己事先指定,是「涡轮阿婆*」与「无头骑士*」之类,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几乎没有发挥创意的余地,也不需要找资料做什么采访。那四篇六页的报导不到两天就写完了。 (注1:都市传说之一。据说行驶在隧道或高速公路时,会突然有人敲车窗。一看之下是个阿婆以惊人的速度与自己的车子并行,或超越车子回头一笑。背后贴有写著「涡轮(turbo)」的纸条。) (注2:都市传说之一。有人在某条道路横向绑上钢琴线,导致高速行驶该地的摩托车骑士脖子被割断,变成鬼魂的无头骑士从此夜夜骑摩托车在那条路上徘徊,日本全国各地皆有类似传说。) 「你的动作还是这么快啊。真的是优等生。」 电话彼端的编辑似乎很开心。 「继续保持,四页的报导也拜托你啰。」 然而,顺利的进度到此为止。 四页的报导没有指定主题。只叫我「自己看情况填满字数」。照片也是,若是摹拟想像图,编辑部可以准备,但对方说最好我自己也能拍几张。主题任我决定这本身就是信赖的证明,这点令我很高兴。但是,打从一开始我便已想像到,这四页报导将会成为最大的难关。 我没有拿手的报导主题。对于该怎样找主题也毫无慨念。因为我对都市传说本来就没有兴趣。 以写作为业,已有七年。 我本来想成为专写运动报导的作家。其中,尤其是格门技",我自认对拳击与角力很拿手,对剑道及柔道等武道方面也可以写得有模有样,于是开始这份工作,我希望将来也能撰写相扑的报导,提高名气与地位。 大学时代很照顾我的学长,比我先一步成为知名的作家,透过他的介绍,我替运动杂志写了一些报导,两年后终于有了定期性的工作。 同时。我渐渐发现,虽然我自以为对运动如数家珍,其实我这种程度的知识很寻常,那个打击并不大。缺乏知识只要再补充就行了――然而,更致命的是,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运动。 我会紧盯著华丽的世界杯大赛,却对土气的无头衔赛(non title match)与会前赛冷淡以对。也勿觉得自己发掘有望的新人有多数有趣,只会对某人爆红后跟著追新闻。,简而言之,就连在我以为最拿手的运动领域,我也只有表面上的兴趣。 即便如此,我颇有几分小聪明,所以还是什么都能写,虽在内心暗自嘲笑无 聊透顶。但是只要编辑叫我写撰文赞美,我便可以不停写出一堆歌功颂德的报导。介绍工作给我的学长,大概看穿我这种个性,一再如此忠告。 「听著,千万别变成样样包揽的写手,你很机灵这所以什么都能写,但是其实如果什么都写,绝不会有前途。」 但我只顾著迢迢眼前的三、五万圆稿费,果眞成了那种样样包揽的写手,这一年来,运动类的报导一次也没找过我。 如果指定我写某种都市传说,那我自负白己的成果与速度都是专业级,可是。若叫我自由发挥四页篇幅,我的手当下卡住。每次都这样。 结果,这次我也跑去找学长求救。那位学长真的是个好人,他苦口婆心一再忠告_我却当成耳边风,但他依然热情地欢迎我,并且,他的确有才华。学长的专长是咒术及祈祷之类的古老灵异,都市传说有点偏离他的专长。可是。他立刻就提供我一个题材。 「我本来打算改天要写,不过没地方可以刊登,也没时间搜集资料,所以一直放著没用。怎么样,你要吗。」 在学长的公寓,我盘腿坐在厚厚的垫子上,翻开他给我的档案夹。上面写著「呼唤死神的山岭(暂定)」。 「这个标题,真的只是暂定。 」 学长不好意思地说。 档案内容是这样的: 在伊豆半岛的南部,有桂谷岭这个山岭,那是从下田北上必经之路,昔日与天域岭齐名。但是两条路线的险峻程度差不多,桂谷岭的长度却长了一半,之后随著天域岭日渐发展。桂谷岭的交通量就减少了。 即便如此,对于伊豆半岛尖端的小镇豆南镇而言,桂谷岭仍旧等同生命线。这条路虽然冷清但持续使用至今的道路,近年来。据说一再发生奇妙的意外事故。 都是死亡事故。驾驶们自山路坠崖身亡。档案记载的意外事故,这四年来有四件。死找五人…… 学长的调查,乍看之下很周详。也有现场的照片,连死者的简历都查出来了。搜集了这么多资料居然没写成报导未免太浪费,但我多少可以理解那个原因。 「谢谢学长。」 我先这么声明后,说道: 「但是,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普遍了?」 在平凡无奇的路上每个月都发生事故的话,绝对可以成为报导题材。但是,在想必没有好好修补的崎岖山路,一年发生一件祸,能够算得上「都市传说」吗? 「会吗?」 「该怎么说,因为什么也没『出现』。我是说,像涡轮阿婆那种鬼怪。」 「噢。」 学长彷佛被我这么一说才发现似地报以苦笑。 「那若是落败武者传说就行了吧。」 「说到落败武者,是平家的*吗?」 (注:平家的武士及同党在治承、寿水之乱(源平大战)败给源氏后,纷纷逃往深山或孤岛隐遁,留下种种传说。) 「那里是伊豆耶。怎么可能是平家。」 「原来如此。」 对学长而言,一提到伊豆的落败武者或许立刻就会浮现鲜明形象。但我只能不太诚恳地应声附和。专业领域不同我也没办法,我如此告诉自己。 「落败武者吗……」 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已脱离会看都市传说书籍的读者喜好……就算要用这个题材,人物想必也需要下工夫再润色。比方说含恨而死的飙车族,或日本兵的鬼魂,如果有这种鬼魂出现应该就交代得过去了…… 我蓦然自档案抬眼,学长交抱双臂苦著脸。大概已经想通了知道那果然不是能用的题材。或他改变主意,打算自己写这篇报导? 二者皆非。学长最后呻吟似地说: 「唉,或许你还是不要写那个比较好。」 「为什么?」 我只是基于礼貌发问。学长弓起上半身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只是我的直觉啦……我总觉得那里眞的有那个。,我想起来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放著那个题材没有写。」 「真的有那个?」 不想把一个对我有恩的人往坏处想,但会谓这种话的人分明就是笨蛋。,撰写鬼故事没关系。煽动人也无妨,但是自己相信还得了。 这一刻。我决定就用桂谷岭的事故写成「都市传说」。反正没有其它的题材,况且我没有自信能够以灵活的写法掩饰题材的平庸。但是,决定写这个最大的理由还在其他。 我想,我一定是渴这望将学长迷信的言词一笑置之。 三 「不好意思 。突然有电话。」 老太大微微鞠躬致欢。一边走回来。 「对了,刚才聊到哪儿了?」 说著,她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就休息站员工而言这是超出常识的行为,但老太太笑嘻嘻地,对于继续聊天似乎毫无疑问,我当然也求之不得。 「聊到这间店的历史。经营了很久吧?」 老太太用力点头。 「对。托福,好歹还维持到现在。」 「整年都营业吗? 「这一带不会下雪,所以终年营业,哪怕是下雨,或是刮风……」 车流量这么少的道路,通常只有秋天才营业。如果整年都营业的话不会赔本吗?我多事地暗想。 「您是从前面的小镇通勤吗?」 「对。」 提到小镇,老太太的声音不觉多了一股温情。 「是的,那叫做豆年镇,是什么也没有的小镇。」 「您现在一个人住?」 「是的。」 「那很辛苦呢。」 老太太展颜一笑。 「也不会我女儿从都市回来了,她在各方面都会照顾我。外孙女也大了。经常来看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我也跟著笑了 「您外孙女真孝顺。」 「对。那倒是眞的。」 我端起咖啡喝。还没触及采访目的,。如果喝太快就麻烦了。所以找只是假装喝一口。又放回桌上。 我本来还迟疑著该如何切入正题,但她这么爱讲话我应该不用费心动手脚了。 「对了。我听朋友说,这条山路最近经常发生意外。」 我突兀地问道,本以为她应该会有点迷惑。但老太太比出招手的动作,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 「你说对了。真是的,都是年轻人,太可怜了,先生。你开车也得小心。」 「是。我会。全都是年轻人吗?」 「听说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哪。都已习惯这一带的山路了。」 「在小鎭也引起话题吗?」 「那当然。这几年来,这种小镇每次上报纸都是因为发生意外。就在这前面哟。」 她自昏暗的店内,指向炎夏的户外。好像没有风,窗外树林的叶子文风不动。 学长给的档案,让我早已知道意外发生的地点,正如老太太所言,就在这个体习站前方不远的转角,意外事故发生。 即便是向来轻视都市传说与鬼怪的我,看到那个档案时也有点毛骨悚然。四件度外事故。无一例外,都发生在同样的转角……就现照片所见并不是角度那么深的转弯,但车子却倒栽葱直落谷底。四辆车都从那边坠谷,造成五人死亡。 「是很危险的路段吗? 听完老太太的大致叙述后,我预定亲眼去看看那个转角。事故频仍所以是相当危险的路段这我就知道,但我还是想听听本地人的说法。 可是老太太把嫩巴巴的老脸一歪说道: 「别提了,其实,我并不觉得路有多危险。」 「是吗?那是因为您每天都走那条路来这里吧。」 「是的,开著破旧的小货车、不管刮风下雨都走那条路,但我从来不觉得有多危险。」 实际感受或许真是如此。但这样无法写成报导。他这个评语想必不能用。不,或者,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的路段却事故频传,作为鬼故事反而更有趣? 「是什么样的路可以告诉我吗?」 「问我亲什么样可难倒我了,就是很普通的路。」 老太太稍微想了一下。 「从这里过去,起先有一段是笔直的下坡路。说是笔直,其实是渐渐向左弯的路,那个,我想想喔,大概要走多久呢……漫长的下坡路会烧坏煞车所以我先生经常骂我要用引擎煞车。不过现在的车子性能好,应该不会有那种问题。」 引擎煞车这种名词 ,白从离开驾训班后已很久没听到了。 「然后继续往下走,会发现一个很大的转角。是大幅向山谷那边伸出的路,如果停车下去看景色很美,路肩很宽。按照正常走法,就算有一点向外扩张也不算是什么危险的路,那叫什么来著的……这年头东西的名称太多真是伤脑筋。就是路肩的,白色的那个。」 「护栏?」 「对对对,就是那个。甚至可以不用加装护栏。路边倒是有栏杆,不过我听说坠崖的车子把那个撞断了。还没修理好、所以现在暂时用绳子围起来。」 学长借给我的档案中,也有那个现场的照片。 崖边没有护栏,竖立著褐色的铁栅栏,但某一部分兀然消失。那里。大概就是坠崖的车子撞断的地方。缺口的地方重重围起黄色与黑色的标志绳。而更远处, 可以在层峦叠翠的山腻彼方看见一点点太平洋。虽不知是多高的山崖。但四起坠崖事故都无人生还,所以大致可以想见。 这张照片光是看著就会令人萌生模糊的不安。现在,好像也保持原状。 「那么,过世的人……」 「是。」 老太太用力点头。 「叫做前野先生,是县里的公务员。」 四 前野拓矢。 生于静冈县沼津市。事发当时三十一岁。是静冈县政府的员工。未婚。学长的档案夹里没有此人的大头照,但是注明了他是「文化.观光局」。 去年的十月二日(周二) 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经过桂谷岭的货运公司员工,发现铁栅栏的破损处围起的绳子断掉。当时本已直接驶过,但回程时看到还是同样状态令他越想或不对劲,于是停车四下查看。结果发现坠落谷底的车辆,急忙通报110。 大约四个小时之后,前野拓矢被收护车送往医院,却已回天乏术。 「他是个很热心的人。」 老太太不胜唏嘘地说。 「您认识他吗?」 「对。他也来过我们店里几次。」 我来这间店,是想听听在事故现场附近开店的人有何说法以便填补字数,没想到,意外大有斩获。如果能够打听到死者生前的故事,便可当作报导的重点。我不禁热切地倾身向前。 「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对我无形中的亢奋视若无睹,依旧保持慢条斯理的口吻。 「噢,我说过了,他很热心。」 「是年轻人吧?」 「很年轻喔。是个娃娃脸的人,个子很高。不过,现在的人个子都很高,所以我也不确定。」 「县政府的员工跑来这里做什么?是碰上放假吗?」 想必不是。事故发生的十月二日非假日、县府职员来游玩的可能性很低。,该说是果然吗,老太太瞪圆了眼说: 「怎么可能,是公事!」 「公事。这条路前方就是豆南鎭吧。他去那里办公事吗?」 「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来著的?」 说著,老太太苦脑地摩挲膝盖。 「对了对了。他说正在寻找资源。」 「寻找资源?」 「对。」 蝉鸣不絶。靠近天花板的风扇,送交温热的风。老太太以令人烦躁的连度慢呑呑叙述。 「也说是县府的任务,正在寻找新资源。据说跑遍县内各地。巡回各地的乡镇公所,挖掘当地的资源就是他的工作。即便是我们看来好像很无聊的东西,他说只要好好调查并获得县内的评定,就会成为话题。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虽说是资源,但应该不是指石油。 「那么,他应该是要去这前方的豆南鎭工作才对。」 「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毕竟这条路只通往豆南镇。」 「结果,发生意外……他是那种开车很危险的人吗?」 结果起太太听了,微微一笑。 「谁知道。我活到这杷年纪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唯有驾驶不能看外表论断。我先生也骂我开车像是要打架。」」 或许吧。 事故的原因,学长的档案也没写,或许前野拓矢开车太莽撞,也可能如老太太刚才所言。漫长的下坡路造成煞车失灵。或许有必要检查一下现在车子是否也有那种危险? 不。应该用不著那样做。只不过是要填补四页版面,根本犯不著迫究事故的原因。「不知何故,很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够了。 「所以,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几时?」 我随口这么一问,老太太摇手。 「拜托,你不要像警察一样问话好吗?」 「啊,对不起!」 我急忙低头道歉。 幸好,老太太似乎并没有嘴巴讲的那么不高兴,她微微叹气,如此说道: 「不管怎样,都太可怜了,前野先生固然年轻。之前同样也是个年轻人。虽然很粗暴,但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就该死!还是很可怜!不过。这也没办法吧!」 「之前的意外事故您也知道吗?」 老太太像是觉得选么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著问,露出错愕的表情。 「对,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来,所以我当然知道,是一位田泽先生,和一位藤井小姐。」 五 田泽翔。 生于静冈县豆南鎭。事发当时三十六岁,无业。 藤井香奈。 生于千叶县白井市,事发当时三十二岁、服务业。 学长的档案里。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两人的照片。只见两人在夜晚的海岸边倚著汽车,男人睨视镜头,女人伸出舌头。或许是闪光度的关系,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原子笔自照片中的男人画出一条线,潦草注明「吃软饭」。眞亏学长连这种事都查出来。至于女人的「服务业」没有详细记述。 也许是学长弄到照片时打听过,关于田泽还写了其他情报。此人有前科,档案中草草记载「因你害公务遭到逮捕。(据说)踢警察的脚踏车?」 两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周四)晚间八点三十分左右,自豆南鎭参加法事归来的男性(六十六岁),看到灯光坠落谷底。男性怀疑是汽车的车头,于是在疑似坠落地点的转角停车,看到谷底有直尾灯发出红光,通报110! 救援行动在天亮后展开,行动开始的两小时之后,确认俩人都已死亡。 「田泽先生好像是在豆南镇出生的吧。」 我这么一说,老太太瞪圆了眼。 「咦?你倒是消息灵通!」 「不是,那个……因为我是记者。」 情急之下 随口唬弄。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自称是调查意外事故的报导作家昵? 理由很清楚, 就算我自认看得开,对于自己身为包办写手的况状还是有点扭怩。所以无法同他人自承身分。老太太对我的身份似乎毫无兴趣,只回了一句「这样啊」 「呃,您与田泽先生认识吗?」 老太太摇手。 「没错,豆南的确是小镇。但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不过,后来我听说他是我以前同事的亲戚。」 虽说不认识,好像还是在哪儿扯上关系。 「我吓了一跳,虽说就笕认识也救不了他,但还是觉得很可怜。」 「田泽先生是和女人结伴同行吧。是返乡探亲吗?」 「别提了,我听说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事。」 看来本地人之间果然充满流言蜚语。明明没有人偷听,老太太却压低嗓门。 「据说,他在东京欠了一屁股债,是回冢借钱的。田泽先生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那孩子很孝顺,所以老俩口大概想把财产留给小儿子。见父母不同意,田泽先生那该算是说服吗,据说几近威胁,他直接找父母谈判。硬要他们把钱交出来。」 「原来如此……对父母而言是不速之客,那么发生意外事故想必松了一口气吧?」 结果 太太一听,猛然皱起眉头。挤出很深很深的皱纹。 「我告诉你,为人父母者。不是那样的。就算是让父母头疼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很伤心。」 「是这样吗?」 「是的。我女儿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孩子,但她若是比我先死,光用想的……」 她感既万千地说。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我忽然察觉不对。 「对了,刚才您说田泽先生是个粗暴的人是吧?」 「是的。」 「您说不认识他,那么是他来店里时动过粗吗?」 老太太一听,像是就等我这样问似的地向前倾身。 「对,虽然我很不想说死人的坏话。」. 她刻意皱起脸。 「他好像和带来的女伴吵架了,心情很不好。」 「能否把那天的事详细告诉我?」 听我如此恳求,老太太像要强调免谈似地大幅摇手。 「一点意思也没有。到我这个年纪老是忘东忘西的,况且,我也不想说死人的坏话。」 她好像的确很健忘,同样的话讲了两遍,但她嘴上这么说。分明就是蠢蠢欲动很想讲。 「拜托透露一下嘛。」 被我这么一怂恿,果然老太太爽快地妥协。 「这样子吗?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吧。」 说著,她把皱巴巴的手放在腿上,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好像倏然挺直腰杆。 她以慢吞吞的声音开始叙述。 「那应该是五月,或是六月吧。总之我记得是雨季。连续多天阴雨之间,总算有一天一早就放晴。季节如此谁也没办法,但那种黏答答的闷热,就算上了年纪还是很讨厌。不懂是所谓地球暖化的关系,现在过日子好像比以前更难受。 「这间店早早上十点开门。所以那天想必也是如此。不到秋天不会有那么多客人,所以我想那天应该也是。一成不变的日子已经太习惯了,就算有一点变化,以无法一一记住。 「不过到了傍晚,那两人进来时的情景我还记得,虽是昼长夜短的季节,天色终究快暗了,我正准被打烊。这时,一辆车子的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 声驶来。感觉就像要直接冲过来,男人下了车,但是好像很不高兴,对著一起坐车的女人怒吼。他点的,这个我没告诉警察,是啤酒。我是看到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所以本来照理讲我应该拒绝卖酒给他。但我毕竟是一个人开店,万一他闹事我可不是对手。我照他的要求,端出啤酒。期间,他一直很不髙兴。若说句难听话也就算了,他还到处乱踢乱踹让我很困扰。」 「他还乱踢?」 「对。」 老太太把手放在膝上,「嘿咻」一声站起来,把手放在并排的一张桌子上。 「你看这里也是。被他猛踹了好几脚,桌脚都凹了。」 我站起来,看著老太太说的桌脚,生锈的桌脚,被她这么一说的确看似凹陷。就算东西老旧,能让铁制的东西凹陷,可见当时踢得肯定很用力。 「当时他有说什么吗?」 「不知道……他嗓门很大可是好像口齿不清,讲话方式很奇怪,我也听不太懂。我本来觉得以我这个年纪而言算是听力很好。」 那不是听力的问题。八成,是他以恫吓的方式卷舌讲话。那就难怪老太太听不清楚了。 「他的女伴是什么反应?」 老太太歪起头思忖。 「呃,我不太记得了。我想可能是气呼呼的。」 「看起来像正经人吗?。 「不知道……」 这方面不得要领。男人大吼大叫踹桌子之际,老大太无暇注意女人或该说理所当然。 「然后,两人离开后不久,就听到警车的警鸣声。这地方很安静。所以声音特别响亮,结果,判定是酒后驾驶,但车中还有啤酒罐,所以我们店里没有责任。如果我没卖酒给他,不知会怎样。不过。我也是一个人开店,碰到凶恶的人叫我拿酒出来我也没办法。」 「哎,我非常了解。您难以拒绝。」 「对。真的很难。」 「不过还真是无妄之灾。」 我随口敷衍,视线垂落在咖啡、胸前的口袋里,录音笔是否在正常巡转? 田泽翔是酒后驾驶。这点。我记得学长的档案没有写。不过,新闻应该有提到。或许对学长而言这是摆明的事实所以省咯掉了吧。踹店里的桌子这点,与他被捕的前科记述有趣地一致,如果他踹警察的脚踏车是事实,很可能也会踹休息站的桌子。看来是个脚相当不老实的男人。 老太太卖酒给他,的确很不利,因为没有读者会对醉汉驾车子坠落山崖感到不可思议。若要以灵异内角度写报导,看来还是别提酒驾的事比较好。我正在暗自思考该怎么写报导时,老太太语重心长地低语: 「不管怎么说。年轻人发生不幸实在令人痛心。就算是粗野的人,会打女人的家伙当然该死,但田泽先生虽然乱踢乱踹并未踢女人。」 这倒有意思。当然也可能他只是凑巧在这店里如此,平日说不定经常打女人,但是面对粗暴的田泽,藤井毫不畏惧还能「气呼呼」若是事实,两人究竟是何种关系?我不禁浮想联翩。说不定,捏著钱包的藤井才是拿握主导权的那一方。 「以前的男人果真会打女人吗?」 我不经意这么一间。老太太愣了一下,然后加强语气。 「若是我先生,绝对没那种 他吃过很多苦,却总是笑嘻嘻。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了。」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的确自古以来就有大男人主义的说法,现在的男人当中也有那种动不动就打老婆,应该早点死掉的人渣。只是踢踢眼前看到的东西,还算是善良的呢。」 不排斥拿东西出气出人,迟早恐怕也会拿人出气,但是如果惹恼老太太丧失宝贵的情报来源未免太蠢。根据听到目前为止的说法应该足够我掰出一篇报导了,不过如果安分聆听或许还能问出什么,于是我再次说声对「对不起」。 老太太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我的道歉,不胜缅怀地嘟嚷: 「有些人年轻时的确是心高气傲。田择先生固然年轻,之前那孩也是。据说还是学生。」 听到她这么说,我并不意外,她如果知道前野与田泽,那么知道更早之前的死者也不足为奇。她一说学生我立刻就想到了,田泽、藤井出事的前一年,有一名大学生死亡。名字我也记得。 「您是创大冢吗?」 老太太彷佛听到怀念的名字似地眯起眼睛。 「没错,没错。我记得那人就是姓大冢。」 六 大冢史人 生于冈山县久米郡久米南町,事发当时二十二岁。就读东京都台东区的目黄大学,是历史系的学生。 学长的档案中,有一张看似自毕业纪念册翻拍的照片,穿著立领学生服一本正经的照片,正如老太太说的「娃娃脸」,的确看起来很稚气。不过这张照片也许是中学时照的。若是那样就算是符合实际年龄了。 三年前的五月十五日(周六)下午六点左右,骑摩托车旅行伊豆半岛的男性(二十岁)正打萛在路肩休息时,发现铁栅栏破损。探头一看,在谷底发现车辆,急忙通报110。 资料中写到,当时救援困难。救援作业因天黑中止,翌日天亮后再次展开,但大冢史人已当场死亡。 「没错,就是大冢先生,你真的是消息灵通。」 「没有啦……是工作关系。」 我抓抓头含糊带过。朝几乎已喝光的咖啡伸手。作为情报费本来想再点些东西吃喝,但我怕话题反而会被岔开,不想在此打断。 「大冢先生也来过这间店吗?」 「对。」 「他有报上名字吗?」 「怎么可能。我是看报纸才知道的。」 我有点不解。 「前野先生与田泽先生与大冢先生,都来过这间店吗?」 老太太一听,沉痛地皱起脸。 「对。这里不管刮风下雨都开门营业,所以会有各种人上门,况且,这是有原因的。先生,您一定很奇怪这种小店怎么维持得下去吧?」 我终究不好意思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是代代相传的店,老是赤字也经营不下去。我曾问过我先生,这样没问题吗,结果,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说:你没比过小鎭所以或许不知道,自北方翻越桂谷岭而来的人,那可辛苦了。一成不变的弯曲山路,就算事先听说很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远,会渐渐感到不安。这条路到底有多长?走这条路真的对吗?就在开始感到担心时出现的就是这间店。 「实际上,自从我开始掌管这间痁后,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先生讲过的话了。第一次来的客人。几乎都会问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山路。也有人问要去豆南鎭是否该走这条路。经常来的货运公司的人也说,这里有店让他们松了一口气,虽是这种小店好歹也能帮别人一点忙。我是这样想的。」 这种心情,我多少可以体会,实际上,来到此地的路途漫长艰险,音乐也听到想吐简直受不了。因为目标就是这间店所以我不在乎到山麓要花多少时间,否则我可能也会停车休息后,询问路途是否还很遥远。 老太太蓦然一笑,又补充道: 「所以,那种导航系统,如果所有的汽车都安装了。我想我可能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假使知道再走三十分钟下坡路就是小鎭,大家可能不会想在我这店里歇个腿了。」 或许吧 ,但就是不能喝咖啡。我还以为红茶是有钱人的饮料,所以,我很惊讶。不过,最近这样的孩子大慨也很多吧。」 「不知道……我两者都喜欢。」 大冢驾驶的是轻型小汽车,是租来的,平日大概过著不开车的生活。现在走这么棘手的山路,肯定是很累才想补充咖啡因,事故的原因,说不定就在于此。 老太太开始用双手摩挲漆盖。之前她甚至假意不肯谈论田泽。可一旦开了口之后像就会滔滔不绝。对我来说求之不得。 「最近我老是忘东忘西,但那孩子我还记得。是个有点奇怪的孩子。进了店也畏畏缩缩的,我想这孩子大概怕生。于是,我问他要不要喝咖啡。结果他忽然斩钉截铁地说,咖啡不行,有没有红茶。」 自我主张虽强却内向害羞。大概是这样吧。 「结果,他喝了什么?」 我随口问起一句话,竟令老太太哑然。 「不知道……是什么呢?」 她想了一会。 「他创很困,所以我可能替他泡了浓茶。茶水不收钱,所以也许是哈密瓜汽水,或者果汁之类的。不管怎样,总之我想是有颜色的饮料。」 「原来如此。」 她的记忆方式很怪。有哪种饮料是没有颜色的吗?我朝菜单投以一瞥。好像苏打汽水就是。 「他喝了饮料,聊了几句……到了晚上店里打烊,我要回去时才发现路旁停了好多警车。眞是太下幸了。」 她说著垂下脸。 大冢的死,有不明之处,打从我看了学长的档案之后。就有点耿耿于怀。 前野拓矢走桂谷岭。据说是为了公事。他是静冈县的公务员,不管被派到县内何处工作都不足为奇。 至于田泽翔与藤井香奈,田泽据说就是桂谷岭前方豆南鎭的人,所以这也可以理解。刚才也听说了他是为了回老家借钱。我认为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那么,生于冈山县就读东京某大学的大冢史人。为何驾车行驶桂谷岭?起先我简单做出定论,心想他八成只是心血来潮出来兜风。但重新想想不禁起疑,有人会特地租车独自兜风吗?就算只是单纯喜欢开车 ,他租的可是轻型小汽车,感觉上,不是为了享受奔驰的乐趣,而是选择便宜又实用的车辆。 「你们好像聊了一下。」 我如此开口。 「大冢先生可曾提到他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你是说他还在念书的事吗?不,那个是我看报纸得知的。」 「不,不是那个,我是说他可曾提到去豆南镇做什么?」 老太太听了,歪头思忖。 「噢。他说要去职业介绍所(hello work)。」 「职业介绍所?」 我不禁像鹦鹉学舌般反问。既是大四的学生,正在找工作这我可以理解,但是应届毕业的大学生去职业介绍所那种地方找工作,这好像鲜有所闻。 「对,豆南缜并没有职业介绍所,所以我当时还觉得他讲话很奇怪。」 那么,应该不是职业介绍所吧。一定是误会。 大四学生远道来此的理由会是什么?当然他可能是求职,但除此之外―― 「……该不会,是田野工作( field work ) ?」 大冢是历史学系。写毕业论文或毕业研究时,视专攻领域而定,说不定也会做这种事。 老太太漠不关心地摇摇手。 「那些新名词,我已记不住了。」 我换个方式问。 「当时你们聊了什么?」 「这个嘛……」 一阵思考的沉默。 「……对了对了。他问我桂谷关在哪里?」 「关?」 「对。关所。」 「这一带有吗?」 老太太一听,不意间露出满面笑容。 「大冢先生也问过同样的话。桂谷关据说就在岭上,所以应该在这一带?」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著窗外。 盛夏的日光依然强烈,在地面落下落下漆黑的影子。茂盛的草木。密集丛生……外面好像起风了。树木在摇晃。我忽然意识到靠近天花板的风扇吹送的热 没看到什么历史遗址。 「在这一带,有什么遗址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一根柱子都不剩。一切都被掩埋……剩下的只有传说。」 我点点头。 「那么,大冢先生一定很失望吧? 专程来做田野调查却什么都不剩,简直白跑一趟,而且还发生意外死掉,简直太可悲了。 「或许吧。」 老太太说著,绥绥起身。 她从椅子站起后,我再次发现她的矮小,她以缓慢的步我,挪动哪令人感觉不到重量的身体。这位老太太到底几岁了?她的说话方式有点温呑,但还不至于听不懂。脑筋似乎也很清楚。她说女儿住在附近,外孙女会来玩。虽然事不关己,但我暗自为她庆幸。我本以为这种心情已在每天挣钱糊口的过程中消磨掉了,看来自己似乎还有。 老太太走到收银台,拿起放在那附近的纸张。 「柱谷关的事,这上面有写。字太小我看不见,你自己看吧。讲太多话口都渴了。我去泡茶。你也要喝吧?」 被这么一说。我慌了。 「不,请再给我一杯咖啡。」 本来就靠一杯咖啡坐了太久时间。照理说支付情报费也不为过,所以再追加点饮料算是起码的礼貌。 老太太听了, 「是吗?是吗?」 说著遁入厨房。 七 那张纸原来是宣告传单,标题是「豆南鎭周游地图」。原本是用光亮的纸张印刷的,但现已褪色,表面蒙上尘埃。放在收银台旁,似乎长期曝晒日光。不知是几年前的传单?仔细一看我发现上面印著四年前的年份。 发行者是豆南镇商工观光课。应该算是观光地图,但滨海小镇的地图中,介绍的场所只有四个。一个是镇上最古老的港口,豆南渔港,一个是寺庙。一个是老旧民家改建的民宿。然后在地图边上,倏然伸长的道路途中,的确写著「桂谷关」。 旁边有说明文字,但正如老太太所言字太小。而且已褪色失去明暗对比,所以在没开灯的室内有点难以辨视。我抬起头,忽然想抽菸。这间店应该没有禁菸,但我没看到菸灰缸,我朝厨房喊了一声: 「不好意思,我出去抽菸。」 即便店内没有空调,光是有个屋顶就大不相同。走出室外一步,八月的艳阳立刻刺痛眼睛与肌肤。我护著已习惯昏暗的眼睛,抬手遮在额上。 我眨了两三下眼。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先从刚买的香菸取出一根。仰望万里无云晴空,呼地吐出一口烟,然后垂眼注视传单。 桂谷关 明应二年(一四九二年)兴国寺城的北条早云文突袭掘越御所,夺下此处。按照一般创法,崛越公方的茶茶丸在愿成就院举刀自栽,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认为他苟活下来以深根城为据点。桂谷关,据创就是深根城的茶茶丸为防范后北条氏而打造的关所。根据豆南镇的传创,茶茶丸猜疑心很重,在桂谷关配置强壮的关守,想通过的人一律被视为北条的人马遭列杀害。交通受阻的人们生活穷困,因此深恨荼荼丸。 ,若按照那另一种说法,是个或许确实存在过的关所,据说现在已经消失了,几乎堪称只是想像中的存在。如果大冢史人来做田野工作,会是来调查那个关所是否为真吗? 我喷出长烟。 桂谷岭的一连串意外事故,我必须视为交通类都市传说写成报导。为此,需要一个读者会感兴趣的焦点。 管他是平家还是哈,只要说是某某冤魂作祟令意外一再发生即可,但死者之间最好能有个共通点。冤魂不分对象只把路过的车辆推落山崖的故事一点也不有趣,首先,那样的话。想必会与天天行驶山岭的货运车与邮务车平安无事产生极大的矛盾。招来读者的白眼。 我只不过是个什么工作都包揽的写手,但正因如此我想确保报导最低限度的品质。如果没有诱发他们死亡的「某种东西」。读者会不知该害怕什么才好。大冢史人来调查桂谷关的可能性,足够成为那个「某种东西」吗? 好一阵子,我甚至忘记把烟送进嘴里,就这样一径思索。虽然心神集中,脑海某处却意识到蝉鸣。 「不,不行吧。」 我嘟嚷。 静冈县府职员前野拓矢。据说为了寻找资源在县内四处奔走。那十之八九应是观光资源。硬要说那个观光资源就是桂谷关,很困难。毕竟,豆南镇白己都承认已经没有任何遗迹残留。 还有,要把田泽翔、藤井香奈与桂谷关扯到一起更是难上加难。不管三七二十一乱踢乱踹的酒驾男子,与北条早云或掘越公方能有什么关系……不过,田泽与关所倒也并非毫无关系,因为他是在豆南镇出生的。 好吧,姑且假设前野与田泽都能与桂谷关扯上关系。但还有最大的问题。若要写都市传说的报导,死亡的起因应该是身边的事物。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不经意行动引发可怕的结果,这样才会让读者害怕。「走进精品店的试衣会被掳走」这个都市叫说就很有趣。因为服饰店人人都会去。但是,据说昔日位于山路上的关所,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让读者感到亲近感。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报导还能成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传说是真的。 换言之,前野与田泽大冢死亡的原因,真的是在于桂谷关,我写的报导,会从瞎掰都市传说的杂文,变得更近似报导文学。 「眞的行鬼吗?」 这么出声,八月的热气中。我的背脊窜过一阵寒。我对这句话很感触。学长也说过这一连串事故「眞的有那个」。他说桂谷岭有问题。某种东西作祟。他还说如果不小心点会很危险。 看著自己斜著停放的车子,我忽然有股冲动。乾脆就这样上车回去算了。报导虽然非写不可,但并非找不到其他题材。学长的忠告,或许不是毫无理由…… 「怎么可能!」 我笑了,刻意说出口。 我是被学长的灵异嗜好传染了吗?想起香菸。我深吸一口。蓦然回神、才发现香菸已短到烫手指。我从口袋収出携带式烟灰缸,熄灭香菸。风吹过来!是温热的风。 咚地一响。 是牛奶瓶掉落。佛堂前,插花的那个牛奶瓶。好像是被风吹倒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菊花也散落一地。我蹲下身子、把能捡的范围内的花都捡起来。插回牛奶瓶。本想重新放在堂前上供,但看似手工做的木头供台摇摇晃晃,放上瓶子也不稳。难怪会被风吹倒。 倒下时,牛奶瓶里装的水好像几乎都洒出来了。看到瓶底所剩的水寥寥无几,就好似看到没装纸钞的皮夹或所剩不多的日历,会涌起一种仿徨无助。待会老太太应该会再加水吧。 我朝堂内一看,昏暗中只见石佛。外面光线太亮,反而形成阴影。三角形的身体上,安放小小的圆脑袋。好像是很素朴的石像。看不太出来雕刻的痕迹,却能感受苔痕青青的氛围。似乎是老东西。 即使不明原因的不安闪过心头,我这是没有虔诚到向石佛合掌膜拜。我把携带式菸灰缸放回口袋,仰望无云的晴空深深吐出一口气后,转身回顾休息站。 休息站也沉入夏日的明暗对比,窗子内侧黑漆漆的。其中,老太太坐在原先的椅子上。 四目相对。皱巴巴的手缓缓举起,朝我招了两三下。 八 昏暗的店内,我坐回刚才的椅子。被香烟弄迟钝的鼻子也能闻到咖啡香。 老太太用茶杯装了茶。旁边的桌上也放了茶壶。 在我面前的,是咖啡杯。没有冒烟。老太太责备似地: 「你动作可真是慢。」 其实我根本没必要道歉,但我还是低头说声不好意思。我端起咖啡就口,好像比第一杯浓,大概是手工作业随意冲泡所以味道浓淡不一。说下定根本就是即容咖啡。 窸窣声响起,是老太太在啜饮茶水。这种声音也好久没听过了。然后,她冷不防说。 「先生,你打算把事故写成报导吧?」 我反射性地想搪塞否认,随即把话吞回肚里。四年连续发生的事故我已听到第三件,事到如今再说什么「只是想打听看看」恐怕行不通。 「对。可以的话我想写本小小的,在超商卖的那种书。」 我停顿了一拍,说出本来早就该说的话。 「您的叙述,我想用在书中。不知您可同意?」 「同意?咦,复杂的事我不太懂。只是……」 她把茶杯重重一放。 「只是,不管你要怎么做,我想请你再听一个故事。」 说著,老太太正眼注视著我。 「大冢先中的前一年过世的人,先生,你知道多少?」 我曾猜想,看来老太太果然也知道再前一年的事故。我鼓起勇气回答:「是「是高田太志先生吧?」 高田太志。 生于东京都新宿区。事发当时三十八岁。没有固定工作,据说自称小钢珠专家。学长的档案里也没有大头照。 四年前的五月一日(周五) 上午八点左右,附近休息站的店员打110报案,声称有车子坠落谷底。虽派人赶往救援,但高田早已死亡。 「四年前,听说同样是因坠崖事故死亡。之前还吗?」 老太太再次拿起茶杯。 「不。我所知道的到此为止。」 「高田先生也来过这间店吗?」 老太太抚摸著茶杯回答: 「这间店,无论刮风或下雨,一直开著。各式各样的人。」 「果然,高田先生!来过吧?」 这时,委婉谴责的目光倏然转向我。 「那是往事。让我按照顺序一一道来好吗?即使是我这种老太婆的故事,应该也能替你的工作帮上忙。若说看在那份上或许有点那个,总之请先耐心听我这老太婆唠叨好吗?」 「……好的。」 我换个姿势坐好。 老太太还在抚摸茶杯,她虽叫我耐心倾听,自己却沉默半晌。然后才用同样温呑的声调开始叙述。 「之前或许提过,我就在这前面的豆南鎭出生,在医院上班。那间医院很马虎,这么说或许好像很自大,但是有时我都怀疑医院如果少了我不知会乱成怎样。 「我与我先生相识,也是在那间医院。我们情投意合,但当时多半都是相亲结婚。这样好像是在自曝家丑,不过那都是往事了应该无所谓吧,总之当时闹了一阵子,现在回想起来眞傻。我家和我先生家,根不是那种必须在乎门当户对的豪门世家。 「有了孩子时,那当然很高兴。虽然也吃过很多苦,但我觉得快乐的回忆也很多。」 怀,点点头。 「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吹自擂,她真的是个好孩子,在学校的成绩虽未名列前茅。但她能成为一个好孩子就足够了,她国小国中都长念豆南的学校,高中是搭公车去下田通学。每天要搭公车三个小时。我说不如在下田找个宿舍,但她硬是不肯点头……」 「原来如此,很辛苦呢。」 我附和。啜饮咖啡。 老太太的声音讷讷,颇有催眠效果。 「就这援,女儿渐渐长大了,我先生好像认为念到高中毕业就够了。但是,我一直很遗憾自己没学问,所以如果女儿希望,我想供她继椟求学。 「而我女儿好像也另有想法。她似乎想离开伊豆。见识其他的地方。年轻时或许都是如此。我先生也没有强烈反对。毕竟他开的茶店生意不好,家里赚钱的是我,所以我一说要出学费他大慨也不敢反对吧,于是,我女儿决定去念短大。」 我耐心地点点头。让老太太自由说她想说的或许是种礼貌。但录音笔的电池与容量都有限,况且我想赶在今天之内回去。或许我该早点告知对方,老太太这些回忆就算讲太多也不可能成为报导。 或许是察觉我的烦躁,老太太微笑说: 「我知道。高田太志是吧。不过,请再听我说几句,毕竟无论刮风下雨都待在这里,而且客人本来就少,有人可以听我诉说謢我很开心!」 「这个我知道……」 「放心,不会太长。」 老太太低姿态、却坚定地这么表示后,拿起茶杯就口。 「于是我把女儿送去东京。但我至今仍在苦恼,那样是否做错了。」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起先她天天打电话回来,信件也是,每个月都会收到一封长信。我和我先生都很担心我们是否把女儿宠成温室的花朵,让那孩子离不开父母,在听到女儿的声音,读到她写的字为之开心的同时,也感到不安。但是做父母的很任性。过了半年、一年后她的来信逐渐减少,我们又开始感到寂寞,也曾考虑去东京看她。但我在医院工作,我先生也要开店,都抽不出空,所以终究没有去。」 午后,靠近天花板摇头晃脑的风扇暡暡的声音传入耳。或许是因为那种单调,我越来越困。老太太的声音也好像从远处传来。 「都是我的错。我女儿的第一段婚姻失败了。当她宣称要和一个虽然念的是名牌大学毕竟还在念书的人结婚时,我就算打她耳光也该阻止她。但是。我也是没离开过豆南镇的乡巴佬,所以我被说服了,以为那就是当今风潮,可怜那孩子不停工作,赚的钱都被她丈夫拿去吃喝玩乐。半年寄回来一次的信也是要钱,不然就是抱怨不该是这样。如果能代替她受苦我真的很想代替她,我一边这么写回信一边痛哭。 「即便如此,我与我先生或许还是想得太天真,以为人生本就有苦有乐起起落落。之后她不再寄信回来,那一整年我都在想那孩子不知怎样了,但我还是没有去东京找过她、眞是太傻了。直到我奇去的信因收信人不明被退回,连电话也打不通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事情非同小可,等我们终于抵达东京时,看到女儿的住址住的是陌生人。一问之下,对方也不知的前任房客去哪里了。」 我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记得老太太说过她只有一个独生女,最近外孙女还常来看她。 「我担心得心快碎了。我先生是个好人,但那阵子我们天天吵架,简直像在地狱。我们互相指责对方,只能哭泣地想著那孩子是否平安无事。当时我女儿早已过了二十岁,所以现在想想其实是我们太离不开孩子。不过,那种事,总是要等到事后才说得出来。」 「高田大志……」 心里的想法,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喝口咖啡想提神。 老太太温呑的声音,抚摸茶杯的乾皱双手。风扇的嗡嗡声。 「是是是,我记得。」 啜饮茶水的声音传来。 「高田太志,是我女儿的第二任老公。」 「啊?」 「我女儿,大概果眞男人院欠佳。第一次婚姻失败就该学到教训了,偏偏又和吃软饭的男人纠缠到一块。也没登记结婚就在六帖房间同居。做各种工作来赚钱。可是这个高田,和她第一任的学生老公比起来是更坏的男人。事后我听说,他一天到晚骂我女儿,拳打脚踢也是家常便饭。 「我还是认为,踢桌子的田泽先生已经算是很好。那位藤井小姐是吗,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可见应该没有被田泽先生打过。 「我女儿可没这么幸运。为了怕被拳打脚踢,她整天提心吊胆,每晚赚来的钱还被全部拿走,她的脸色死气沉沉,甚至令人怀疑这眞是那个开朗的女儿吗 她晚上没吃药就睡不著,有一阵子甚至无法见人,手臂一度骨折,好像接得不好。到现在左肩还是抬不起来。」 「……」 「我女儿终于下定决心逃走,是在生了孩子之后。 「高田讨厌小孩,据说对我女儿动粗更加变本加厉,可是那孩子长大,渐渐像个女孩子后,他竟然想逼自己的小孩也去赚钱。我女儿一直挨打虽然早已心灰意冷,却无法容忍这种事,她不希望孩子也过著跟自己一样的人生,于是拿著钱,偷了车子,朝豆南镇逃胞。」 老太太的声音、听来异样遥远。 店内很暗 越来越暗。 「结果,那种男人或许只有直觉胜于常人。他追来了。我女儿能躲的地方只有只豆南镇,所以他大概立刻知道只要来这里就行了,我女儿在这个山岭的入口被他进上,拚命逃呀逃…… 「那是个下雨天。该用雨脚粗如车轴来形容吗?总之下著倾盆大雨。我女儿满身泥泞跌跌撞撞冲进这店里。当时我已离开医院,在这店里帮我先生,说来窝囊,我和我先生,竟然认不出冲进来的是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女。『救救我,爸爸,妈妈!』直到她开口这么说。 「还来不及询问详情,紧追不舍的髙田已闯入店内,满囗污言檅逜、还胡说什么忘恩负义云云。先生,你在听吗?」 「……是。」 「我先生想介入打圆场,却被高田揍了。他一辈子没跟人打过架,所以毫无招架之力。我吓得只能发抖、高田阅始大放厥词。 「他说:你要回娘家的话随便你。只要能从你家拿到钱,我可以考虑跟你分手。但是,孩子我要带走。那是我的孩子。女儿说的话。连我也听不懂。好像是请他千万要饶过那孩子,又好像说的是不同的话。 「我只能眼睁睁看著外孙女被他带走。髙田把哭叫的孩子夹在腋下,在大雨中离去。哭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彷佛现在还听得见。先生,你在听吗?」 「……」 风扇嗡嗡发出声音。没有风吹来。 「我女儿朝高田追去,朝自己的孩子追去。她拽他的袖子,被打。她抓他的裤管,被踹,就在高田想坐上自己的车子时。我看到我女儿好像做了什么。毕竟雨下得实在太大,我也看不清楚。 「等我女儿回来后,她是这么说的。妈,对不起,我杀了他。 石头。 四年前。 「不过,真正麻烦的还在后面,解决车子后,才想起女儿打高田时用的那块石头,找到石头时我吓得而无血色。 「我女儿当时无暇多想,竟拿店前的石佛打高田。那叫做石神,年轻人或许不知道。你看,就在那佛堂内。大冢先生说那叫做道祖神,但对我们而言从小就是石神。 「我认为是石神保护了我女儿和外孙女。但是,石神却因此断了脖子,我先生果然是聪明人。因为他立刻察觉郭是多大的麻烦。」 我感到老太太伸出手。 「这个……『周游地图』是吗?这是四年前印制的。不巧的是,上面介绍了石神。当然,没提到石神脖子已经断掉。制作这张地图的是镇公所的人、知道石像是有头的。结果,高田死后一看头就断了,难保人家不会怀疑那是什么原因, 「我先生的担心是对的、高田的尸体从崖下拉上来了,由于后脑破裂,据说也有人感到奇怪,虽然最后好像是以『坠崖时从车中摔出,可能撞到哪块岩石』这个结论定案,但是若被人发现石佛的脖子刚折断不知会怎样,我也凭著在医院工作时听来的知识,知道所谓的鲁米诺血液反应,如果『到底是撞到什么让石佛的脖子折断」做个简单检查的话就完了。血,是的,上面沾满了血。 「佛像的脖子,后来用强力胶接回去了,我先生是个手很巧的人。您应该也见过了吧?乍石之下甚至看不出痕迹,修补得很漂亮。我和我先生都决定相信,只要石佛的头还黏在上面。我女儿就不会有事。」 吸茶的声音。 「我先生就在那年过世了。,临死前还交代我,一定要保护女儿。眞是多此一举。那种事,不用他说我也会做。」 把传单放回桌上的沙沙声传来,好暗。 「没想到,这世上多管闲事的人还眞多。虽然我很同情……」 四起意外事故 高田太志。大冢史人、田泽翔,藤井香奈。前野拓矢。 大冢是来做什么的? 「翌年有个学生前来,说是为了毕业论文要做什么调查,叫我给他看道祖神,当时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原来如此。大冢想调查的,不是现已不存的桂谷关。是道祖神。 「那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拦他,他从四面八方拍照,选到处摸来摸去,我很好奇学生是不是都是那样。不过话说回来,真的很不幸。他发现了裂痕,宣称要去豆南鎭公所询问石神是什么时候损坏的,他如果眞的那样做就麻烦了。 「我心想不能让他去豆南镇,虽感抱歉还是决定让他服药。我女儿精神不稳甚至无法出门,我本来是想给她吃才把助眠剂随身带著。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很马虎,我假装回去探望旧东家趁机混进去。也拿了一点强效的药物。只是,大冢先生不喝咖啡令我很伤脑筋、若是喝透明的开水,难保他不会发现掺雑的药物。我记得我准备了某种有颜色的饮料,不过,不太确定是什么了。」 「……」 「田泽先生那次也是。只能说他运气不好、眞的很不幸。同行的藤井小姐更倒楣。 「心情欠佳的田泽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踢乱踹。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连石神都一脚踢飞。那会遭天罚的,不过更麻烦的是头掉下来了,我先生用的强力胶本来应该黏性很强,大慨是日晒雨淋了二年的关系吧。 「看到石神的头掉下来,藤井小姐质问他要怎么办。、田泽先生可能也不是故意要那样,非常慌张,看起来甚至很可怜。但我当时暗想,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髙田撞破头死掉的时期,附近的道祖神也断裂』会很不妙。如果是『高田死亡两年后被田泽一脚踢飞,导致道祖神断姴』,那就可以圆满收场了。 「但田泽先生好像颇有那方面的知识。居然开始声称那是用强力胶黏的,所以弄坏的不是他。他说那本来就断裂了所以不关他的事,要是那种消息在豆南镇传开会很危险,我只好把药渗在啤酒给他喝,之后就建造了现在的佛堂,但那可麻烦了。我这才深深感到,我先生的灵巧手艺有多么珍贵。」 「……」 前野先生很热心。真的非常热心,他一再上门表示。能否把几乎已被人遗忘的桂谷关与石神列为文化遗产,就算办不到或许也可以当成观光资源。他是个好人。 「而且,他也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即便察觉脖子断过也未追究,只说『这件事改天再说』对前野先生而言能否打造新的观光景点大概才是问题所在。期间,我简直如坐针毡。想到不知哪天前野先生会开始认真调查石佛修补的时间点,我心里就七上八下。 「最后前野先生居然说他想把石神带回去好好检查一下,他还说,他打算把有黏补痕迹的脖子再次切断,请专家重新修补。简直是让我非常头痛。幸好,对于这种山路的石神感兴趣的只有前野先生,所以现在县府那边也没再提起这回事。」 我只是朝道祖神喵过一眼。压根儿没注意到脖子上的修补痕迹。 老太太把脸贴近我。 「然后,先生,是你。你来这里,是去年秋天吧?」 「……」 「我立刻知道有人在在豆南鎭调查岭上的连续意外事故。这是个小镇。光是有外人出现,就会立刻得知。不过先生,你那次没来我们店里。大概是有卫星导航吧。」 不对。 我根本没去过什么豆南镇。今天第一次来到此地。 一年前若有人调查连续意外事故。那是学长。 不是我。 我想这样大叫。声音却只能正喉头深处闷响。 「如果把四件事故串连起来公诸于世,真的会很麻烦。不,我倒是无所谓。 反正我现在只等我先生来接我去地下团聚。至于我女儿,虽说有苦衷但她的确杀了一个人,所以或许只能说因果报应。问题是,我的外孙女还小。不能被影响。 「我啊,说穿了等于是关守,如果人不来我店里我就亳无办法。你第一次来时就是这样。事后我得知,一直很担心,但是,幸好,你又来了。这次还听我叙述。一定是石神在保佑我吧。你口袋里的机器,待会我会弄坏。」 闭起的眼皮里层。浮现学长的面孔。学长正在这么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小心一点会很危险。 不是我。调查这个题材的是学长。明明就是你。 风扇的嗡嗡声已经听不到了,身体也抬不起来。无力伸出的手臂,将咖啡杯自桌上扫落。 很远很远,远得可怕的地方。沙哑的声音讷讷响起。 「喂,你听得见吗?先生。听得见吗?还听得见吗?」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于是,眼前出现老太婆的眼晴。似乎正在笑的眼睛,凑近盯著我。 「――或者,已经差不多听不见了?」 ( 关守 完) 满愿 一 接到等候已久的电话,是在下午一点过后。 「律师先生。托你的福,今早我已出来了。真的很谢谢你的照顾。」 话简彼端传来的鹈川妙子的声音令人怀念,和以前一点也没变。虽然在狱中接见过多次,但我想起的,还是学生时代见到的那个她。 「辛苦了,今后不见得都是坏事。我也会尽量帮忙。你可以来这邉?」 「对。我现在就过去拜会。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会到。」 「那我等你。再见。」 说完放下话筒。我深深叹息。 好漫长的岁月。 鹈川妙子的审判,是我以律师身分独立创业后接的第一椿杀人案件。虽然以前在我任职的事务所也协助处理过一些案子,但不可否认的是当时我仍经验不足。为了多搜集一点有利的资料,我东奔西走,官司打得很辛苦。 耗费三年才进展到上诉审,但在被告的希望下取消上诉,一审判决惩役八年定谳。我本来觉得还有再奋战一下的余地。如果考量结果的严重性或许不会被承认是正当防卫,但我认为被告当时面临的危险处境应该更受到重视才对。然而鹈川妙子一再重申「不用了。律师先生,不用了」,坚持不肯让我继续打官司。 我走近窗口,以食指稍微拉开百叶窗。 现在是昭和六十一年三月。我在中野开设事务所已有十年。十年前就已不 算新的大楼现在更加老旧,窗上贴的「藤井律师事务所」这行字不知不觉已与街景融合,春意尚浅,走过眼下道路的人们之中,穿著清凉衬衫与厚重大衣的身影交错穿梭。比我更资深的猪排店门口,可以看见旗帜大幅翻飞。风似乎很强、但愿鹈川妙子――妙子小姐不会受凉才好。 我回到桌前,手指放在今早至今已翻过多次的档案。这是写满案件经过,审理过程、检方主张、我的主张,以及证人与被告说词的黑色档案。 扣除未判决前的羁押天数,她在五年三个月后刑满获释,她虽是模范因犯但是没有亲人,无人可以收留她!所以未能提前获得假释。但我知道,她有更长的期间都被某种东西囚禁。 档案在书架上承受不住左右两边不断推挤的岁月,似乎有点弯曲。 二 那是我二十岁的冬天,所以算来是昭和四十六年。我住的宿舍失火。 幸好火势延烧得很慢,所以还来得及把存摺乃至日常用品、刚买齐的法学书籍都抢救出去,但我没地方可住了,学长见我困窘,介绍我去的,是刚开始招收房客的鹈川家。 我只身前往不熟悉的调布,依靠学长以铅笔草草画成的拙劣地图在木板墙与树篱之间踟蹰前行,好不容易抵达鹈川家,在玄关门口迎接我的就是妙子小姐。当时她年约二十七、八。还没有染上柴米油盐的庸俗、温婉的笑容中却又带有凛然英气,是个很不町思议的人。 我是在住处失火的两天后去拜访,火灾当时无暇顾及衣物的我,只能穿著被煤灰弄脏宛如破布的衬衫,和妙子小姐那身虽是家居服却很完美的蓝底白点和服比起来,我实在很狼狈。但她丝毫没有嫌弃我。 「您的事我已听说了。眞是无妄之灾。」 她体贴地安慰我,先送上热茶招待。 鹈川家自上一代便经营榻榻米店,店面兼住家的双层楼房,以瓦片覆顶颇有风格,柱子很粗,天花板没有木节,虽然看起来并无奢华之处但栏间*青雕细琢。挂著晒衣竿的院子很小,在冰冷的天空下,寒山茶浓绿的叶片中绽放红花。 (注:天花板与横梁之间的开口,用于采光、通风。通常会镶上栅栏或镂空雕板兼作装饰。) 但是我总觉得这个家好像少了点什么。起居室、客厅还有佛堂都参观过了,但那些些地方只放了必要的物品完全没有人味。 「还有谁住进来吗?」 我问道,妙子小姐肃穆地回答。 「只有外子与我两人住。」 他们的父母早已过世,尚无孩子。我想家中冷清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鹈川家出租的是二楼的房间。二楼只有一间当成储藏室,其它的房间都没有使用。我猜平时甚至根本没人上楼,但是从纸门的把手乃至矮窗的窗棂都一尘不染擦得很乾净,当下我不仅是是佩服简直是目瞪口呆。察觉妙子小姐只不过是为了迎接一名学生居然如此仔细打扫,可见她的一丝不茍。 我的学业渐入佳境,书本越来越多。妙子小姐要求的租金与附近的一般价格相比并不便宜,但好处是六帖房间与四帖半的房间都归我使用。而且,还供应三餐简直无从挑剔。我立刻表示: 「我想租下这里。」 但事情并未当场谈妥。 「那我让外子跟你面谈。」 于是我在客厅等候她的丈夫鹈川重治。 她说丈夫会立刻归来,但重治迟迟不见回来,我与妙子小姐面对面,乾等的时间变得很尴尬。我拘谨地以不习惯的姿势跪坐摍起身子。似乎是为了让这样的我放松心情,她问起我的家乡,以及现在学些什么。 「噢,我在念法律,希望能学出点名堂。」 我结结巴巴回答,妙子小姐微笑说: 「帮助学生,是我们这种人的职责。,外子那边我也会帮你说话的。」 过了一小时才回来的重治。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阴沉男人。年纪大概比妙大两三岁,但胡碴与凹陷的眼窝令他看起来老了十二岁。他对穷酸的我投以一瞥,毫不掩饰对我这种人进人家中的不快,但他并未直接表明什么,只是站著强调: 「每个月二十号之前要交房租。」 多亏同学可怜我遇上火灾一同来帮忙,搬家在上午就已大致搞定。 开始寄宿后,重治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比方说吃晚餐时。妙子小姐发现我的饭碗空了劝我: 「要不要再来一点?」 他就会不发一语定睛凝视我。 俗话说寄人篱下的白饭吃到第三碗必须悄悄吃,但我连饭钱也付了没道理看人脸色。可我也没有强悍到直接挑明,于是我经常略带顾忌地吃完饭,又在半夜出去吃拉面之类的东西。 不过若说不自在的地方顶多也只有这点,我的学业进展很顺利。在一个屋檐下有人相助、发慎用功的心态果然也会不同。 夜里独自在房间苦读时,妙子小姐会悄悄上楼送宵夜给我……饭团配两片黄萝卜,有时还附带味噌汤。当我被充斥专业术语的原文书及复杂的法学理论弄得叫苦连天时。她的体贴关怀不知带给我多大的鼓励。 跪坐望著狼吞虎咽的我,妙子小姐经常说: 「你可要好好用功喔。」 在白热灯泡的柔和光线下,妙子小姐看起来格外美丽。正因如此,我撇开脸。通常只说「是,我会努力」,不敢多说几句话。 但是,碰上功课困难,有点自暴自弃时,妙子小姐也曾这样问我:「法聿这「法律这门学问,好像很难是吧?」 死要面子的我,难以启齿说自己简直束手无策。只能虚张声势说: 「不,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对我来说算术更困难。」 「那你现在在钻研什么呢?」 「噢。我在学法治是什么东西。见是刚入门的第一步。不过这玩意重新看原文书的话还是会有点难度。」 「说到刚入门的第一步,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噢,就我的理解,议论的关键似乎就在于恶法亦法……」 妙子小姐满面笑容,恰到好处地附和聆听我的叙述。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找不认为她对于法律用语及法学 家姓名交织的内容真的听得如此兴味津津。她罢成是察觉我陷入低潮,所以特地特地逗我说话吧。我也因为要向对方说明所以尽可能整理思绪说出来,蓦然回神才发现已找到理解的突破口,这样的情形发生过一两次,即便没这么顺利,至少烦躁的心情也会平静下来。 如果我没有租鹈川家的房间,换言之如果没有那场火灾,或许就不会有当律师的我。命运实在很难预料。 但是,既有眼睛自然也会看到不该看的,既自耳朵也会听到不该听的。 重治露骨地视为我眼中钉,因此我还以为出租房间是妙子小姐的主意,但是有一次不经意间问起时,她难得露出困窘的表情说: 「先提议家里有空房间不如出租的,其实是外子,他态度不好还请你多多包涵。」 换言之重治是认为二楼的房间可以挣钱才出租,但是一旦有外人住进来他似乎又开始不高兴。这不管怎么说都太任性了,但我也不是什么亲切和善的人,所以也不能全怪重治。 不过,重治在打理家业方面也名声欠佳。 考期将至,某日我白天就窝在房间,忽有一个看似强悍的老女人闯进来。重治似乎不在店里,只有老女人的怒吼声连二楼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鹈川家的上一代就替我做过,所以我很信任你们,以为这是间好店,开什么玩笑,说我家的榻榻米得全部翻新。结果井出先生那里说,这个价钱别说是换表面了,把背面都翻过来还绰绰有余。之前我都是你们说多少我就付多少,但你们赚这种黑心钱我可不付。」 店里应该是由妙子出面,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老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刺耳地响起。 「谁知道啊。基本上,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榻榻米翻面赚不了大钱。耸恿他推销新榻榻米的,八成就是你吧。以前老店主可是设身处地替客人著想,今后我绝对不会再光顾你们家了!」 而且这种事不止一次。 不是比别家的估价费用高出一倍,就是榻榻米才换了一个月边缘就已散开。也有人打电话催讨迟迟未缴清的款项,最精采的是春天发生的事。 樱花时节倏然结束,散落的花瓣化为路旁尘泥,穿著罩衫戴头巾的妙子小姐正在打扫玄关口时,重治拉著板车回来了。我正巧回来得早,虽然无意偷听鹈川夫妇的对话。但重治的声音异样得意令我有点好奇,于是错过出面的机会。我只好躲在黄杨树篱与电线杆后面,夫妇俩似乎也没看到我。 「你看这玩意如何?我从波贺家拿来的!」 波贺是附近的有钱人,春天时整建偏屋。本来的日式房子要改建成西式,所以重治大概是把对方不要的榻榻米拿回来了。 妙子小姐的声音一如往常很平静。 「所以呢,你打算拿这个做什么?」 「这是上等货,也没有磨损。波贺老头新血来潮时才会偶尔坐一下。这块榻榻米绝对有人乐于买下。 「你开始卖旧货了?」 妙子小姐会这么问是理所当然。但重治忽然扯高嗓门: 「那是我的自由!」 他如此大喝一声后。啪地重重发出拉门声走进店内。 鹈川的店里以前不卖中古榻榻米,不过旧的榻榻米,本就不是可以卖钱的商品。但重治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卖那个。被问起是否要卖旧货之所以生气,想必是因为打算伪装成新的卖给人家。 我是学法律的学生。就像一般年轻人、深信司法正义,有一颗坚持公正的心。重治的诈欺行为令我气愤,可惜我没有证据,在那时候,重治只不过是讨了旧榻榻米回来。纵使对房客冷淡,重治毕竟是在我逃雕火场无处可归时收留我的恩人。要我做出间谍行为揭发这小家子气的犯罪行为,终究有所迟疑。我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心底深处不得不留下渣滓般的不快感受。 我在鹈川家寄宿仅有两年,期间鹈川失去信用,生意眼看著每况愈下。 夜里,我曾看到妙子小姐打算盘,面对帐簿拨算盘珠子的她面无表情,但不知何故我记得当时忽感一阵悚然的森森鬼气。 到了夏天,鹈川家的二楼热得难以忍受。 学校也放暑假了,但我没有返乡。奖学金不足的份,我靠打零工一口气赚足,晚间与假日就拚命念书。 但年轻与热情,在这夏季的酷暑而前宛如一片薄冰。我把二楼的窗子全都敞开,只穿一件内衣满身大汗地与书堆奋战,内容却完全没进入脑中。什么见鬼的边沁*管他去死!我往榻榻米一躺,楼下忽有声音喊道: (杰瑞米.边沁( jeremy bentham 1748-1832) 英国哲学家、法学家。 「藤井先生!我要切冰西瓜啰!下来凉快一下!」 这正是及时雨。我也没死要面子,回答「马上下去」后,拿毛巾擦把汗,匆匆穿上随手脱下乱扔的衣服。 重冶不在家。不过,他通常都不在家。我下楼去起居室,妙子小姐也不在那里。「房东太太!」 我喊道,罕有地自客厅那边响回答: 「我在这里。」 檐廊的拉门敞著,帘子放下。室内很通风,正巧有微风吹过,檐边的风铃轻响。妙子小姐穿著浴衣手持团扇。 「今天特别闷热呢。」 「对,就是啊。」 矮桌上,切开的西瓜装在盘中。的确冰透了,比起吃下肚,我更想放在闷热的头上。 西瓜到处都有点空洞,品质不太好。我是不懂美味的学生,也没想过要挑三拣四,所以高高兴兴地啃西瓜,但妙子小姐只吃了一口就低呼「哎呀」。站起来拿了一个小瓶子回来。 「用这个吧。」 「这是什么?」 「是盐巴。」 「噢。吃西瓜配盐巴吗?感觉上挺奇妙的。」 说来丢脸。我从不知道还有在西瓜上洒盐这种吃法。我就像远观不明摆设品的猴子。以狐疑的眼光一径盯著装盐的小瓶、妙了小姐看著这样的我微笑。 「要这样。」 她把盐撒在三角形的西瓜尖端,微启樱唇咬下一口给我看,于是我也笨拙地模仿,直到现在,我再没吃过比那更甜的西瓜。 「原来如此,这招好,这样好吃。」 「眞是怪胎。 妙子小姐这次掩嘴一笑。 吃著西瓜,我们聊了一会。 「藤井先生,中元节你要返乡吗? 「我打算回去一天。我是家中次子所以不在场也无所谓,但是如果不露个脸,亲戚会很啰唆。」 于是妙子小姐皱起美丽的眉头责备我。 「祭拜祖先一定要认眞。」 她那意外强硬的语气令我很慌张。 「是。每年,扫墓都是我的工作。草长得太长很伤脑筋。」 我会讲那种话,大慨是为了挽回扣分的形象吧。妙子小姐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的狼狈,径自瞄向另一个方向。我暗自纳闷。也朝她的视线前方看去,只见平日空无一物的壁龛挂了一幅旧画。 旧画中,画的是衣衫褴褛的男人。蓄须,身形肥胖,男人的上方以草书写了字,但我看不懂。只知道纸质相当老旧。 「那是?」 我问道,妙子小姐略显陶然的目光一径看著旧画回答。 年我都会这样拿出来晒上几次以免被虫蛀。这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子小姐e娘家。八皮是嫁来时e的嫁妆,或者 这里说到的「我家」,不是鹈川家,显然是她的娘家已无人可以继承传家之宝。 「好气派的字。」 赞词的墨痕雄壮阔远,我不禁说道。妙子小姐听了,就像自己的书法被夸奖般羞赧,微微颔首,那是之前从未见过,之后也再没见过,宛如童女般纯真的笑容与动作。 之后她又凝视古画一阵子。最后直视著我,以一切往常的口吻说: 「藤井先生。你要好好用功喔。」 我知道――我本想这么回答,但妙子小姐的眼神带有异样的热度,令我终究不敢轻易回答。妙子小姐就像教导小小孩般,再次强调: 「有学问是很重要的。这个世间往往不如人意。但若有了学问,就算世事无常,为了无法晚回的事懊悔不已的情形肯定也会减少,请你一定要好好用功。」 不知不觉风好像也停了,风铃安静无声,这是个连蝉都似乎死绝的炎热夏日。 三 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推定时间是在昭和五十二年九月一日晩间九点至十1点之间。 九月二日下午四点过后。住在调布的慢跑男性,发现空地有人倒卧通报119。急救人员在获报七分钟后赶到,但倒卧地上的人早已死亡,等警方抵达便将遗体运走。 手边有遗体发现现场的照片,空地是公寓建设预定地,但不动产公司因筹措资金费了点工夫,自该年五月起放置不管。大概也没除草,到九月时杂草已长得很茂盛,约有成年人腰部那么高。死者陈尸在道路往里走三公尺之处。被杂草档住应该无法直接看到,第一发现者事后被追问这点,他解释是想小便才会往里走。 尸体的口袋留有皮夹,虽无驾照等证件,但根据遣留的名片很快查明身份。矢场英司。五十五岁,在小平经营贷款业务,回田商事。家人只有身在远方的儿子一人,但多名员工在当天指证那的确是他本人无误。勘验之后,断定死因是腹部被利刃戳中休克而死。因人手不足,并未进行司法解剖。 干律师这一行,让我也认识许多金融业者,他们的个性与嗜好不一,但不可议的是唯独眼睛似乎都很相似。那是彷佛可以看穿对方心性的眼睛。人们总以久旱甘霖的感激表情来借钱,但过了喉头就忘了烫,事后若无其事地抵赖说有这么回事吗。这种事经历多了。多半会变成这样的表情, 一个资深的男人如此告诉我。目前为止,多半如他所言。 被害者的大头照,也露出正在评占对方身价的眼神。 警方的调查不会告知律师。检方在法庭上主张的内容经我私下运作,总算得知一些矢场在九月一日的行踪。 他离家的时间一如往常。是早上八点半。他有汽车,但只要没下雨,为了建康也习惯走路上班。九点前抵进公司,拿钥匙开门。上午前往公证处,委托公证人在有价证券背书。下午待在公司,但据说样子的确有点异于平日。 「平时他是工作狂。但那天,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一名员工如此告诉我。但在档案中,也记载了另一名员工的说法。 「社长出现那种情形时,通常都是锁定猎物的时候。虽然死者为大。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高利货业者贷款给人是为了赚利息。但矢场有时据说也会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而借钱给人。据说他曾以等同拐骗的手段取得他喜受的古董,甚至对他看上眼的女人提出出卑鄙交易。我搜集了各方说法,总而言之,他是个风评不太好的男人。 据创矢场经常在公司待到深夜。但那天他准时在傍晚六点开始准备下班,不到六点半就离开公司。他在遽说经常光顾的中餐馆现身是七点前,应该是从公司直接前往。这间餐馆的老板做出证词。 「矢场先生像以往一样叫了饺子与啤酒。但他立刻说『刚才的取消』。我问他『不吃了吗』,他说『待会还要与人见念』。」 他在一小时后离开餐馆,之后直到翌日遗体被人发现,期间无人见过矢场。当然,加害者鹈川妙子另当别论。 清查矢场公司的帐簿,寻找欠矢场钱未还的人物后。警方发现了鹈川的名字,最初的侦讯在尸体发现仅仅两天后的九月四日进行,警方本来似乎打算询问鸣川重治。但当时重治因生活糜烂弄坏身体住进医院。之后不到一周,警方就对鹈川妙子的举止起了疑心进行了家宅搜索。 身为律师,被告没有拿矢场的皮夹这点值得庆幸。 鹈川妙子没有背上强盗致死或强盗杀人的嫌疑,仅以杀人罪及弃尸罪遭到起诉。 档案里也有证物的照片。那些东西,我几乎都见过。 当作凶器使川的菜刀,是舆川妙子平日在厨房用的刀具,搬运尸体的板车是重治工作使用的东西。藏在客厅壁橱里的坐垫、自壁龛扣押的卷轴,还有装饰架上的达摩都留有血迹,用来证明杀人现场就是鹈川家的客厅。 涂成红色的达摩。乍看之下看不出什么血迹,但是经过科学鉴定,确定它的背部有喷溅的血滴。得知这个消息后再仔细看达摩,可以看出些许乌黑的污渍。 小小的达摩只有一只眼点了晴。如此说来,这或许是鹈川妙手和我一起买的达摩,我买的达摩在心愿达成后已点上双睛,送去寺庙祭拜,但鹈川妙子的达摩是如何处理的,我没问过她。 四 那是我大四时,所以算来是寄宿鹈川家的第二个春天。 当时,我在精神上已陷入绝境。就算埋头苦读也摆脱不了对前途的不安,坐在桌前的时间越来越长,成果却乏善可陈,这样的恶性循环一再重演。我食不下咽睡得也浅,也不肯再与人来往,连我的同学们都替我担心。进人考期后,无法在大学上课也加深了我的焦躁。 桌上,放著我离乡时拍摄的全家福。大家都在支持我所以不努力不行。为了如此激励自己,我特地把照片装进相框放在那里,但是当时我总觉得家人的视线似乎在谴责我令我难以忍受,相框一直倒扣在桌上。 某晚,我面对空白的笔记本手握铅笔正在烦闷之际,忽闻楼梯吱呀作响的声音。是妙子小姐送宵夜来了。我本该感激地接受。却臭著脸接过盘子。我想一个人独处,但我终究不好意思叫她出去,只是默默哨饭团。 妙子小姐想必早就看出我的焦卢。她慢呑呑跟我就话的声音,像要安抚我格外温柔。 「藤井先生,书读得怎么样了?」 我无法掩饰烦躁。 「没救了。」 我愤然说。 「怎样都没救,法律这种东西,或许根本不是我这样愚笨的人能够应付的,或许我该想想自己是否自不量力,但事到如今我不可能放弃,我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这是很丢人的牢骚,但妙子小姐并未责怪,微笑著说起不相干的话题。 「明天。我有点事情要出门,但是要拿的东西可能会很多,在你忙碌中不好意思,能否陪我一起去?」 「我吗?」 住宿了一年多。我还没陪妙子小姐外出过。那是我压根儿没想过的事,况且对当时的我而言哪怕是浪费一天都很可惜,见我困惑,她难得强硬地说: 寒日式外套。重治见我俩结伴出门当然没有好脸色,但妙子小姐似乎事先就已跟他说过,他并未当场询问什么。 这段路程很奇怪。 妙子小姐穿草鞋所以走得不快。而我也好个到哪去,为了防止判例与学说自脑中溢出我一路念念有词。由于在窗帘紧闭的房间蜗居了一阵子。虽说是三月的柔和日光。太阳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低头走路的我,只是听从妙子小姐不时发出的「要转弯啰」、「要停下啰」的声音,在旁人看来,大概像是哪家夫人身后慢吞吞跟著一个木头人,肯定很滑稽吧。 即便如此约莫还是走了几十分钟吧,妙子小姐忽然停下说: 「藤井先生,你抬头看看。」 于是我驻足仰望天空。 曾几何时,我已身在花朵隧道中。 别有风情的枝桠上,绽放无数的雪白花朵。一看到那个,耳边顿时响起鸟鸣,鼻子山有香气苏醒。 「原来如此……眞漂亮。」 我沉吟。 「正是好时节,开得很盛呢」 「这玩意好像不是樱花吧。」 我皱著脸这么一说,妙子小姐困扰地笑了。 「这是木莲,这叫做白木莲。」 「咦?」 原来这是木莲啊……这种话,我终究不好意思说出口,我都快大四了。居然连木莲都不认识,简直太无知了。 见我看得人神。妙子小姐相准时机问道: 「最近,你好像很焦虑?」 「噢。好像是。」 「是不是 什么困扰?」 我茫然仰望无止境的花道,老实交代出连同学也没听说过的内情。 「我的老家在千叶县捕鱼,但最近这阵子似乎渔获很少,家人创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替我出学费。」 原因并不只是渔获减少。长年艰苦的工作令父亲的膝盖受伤,据说不知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工作。 「眼下的学费与房租还能想办法解决,但是想到今后状况恐怕也不会改善,我就很焦虑。我一定得通过司法考试。但我没有时间与金钱让我在大学毕业后还能继续念书备考。」 「司法考试,真有那么难吗?」 「五年十年的苦读是理所当然,还有强人花了二十年工夫。学生时代就考取的。简直是传奇。」 我的刻苦没有白费,成绩日渐进步。但我的头脑反应不算快,也欠缺思考的灵活性,我深感到若要一举登龙门我还少了一点什么。即使知道自己的弱点,但是该如何补足那些,毫无可见的方策。这段时明很痛苦。 好一阵子我们就这样默默走路。彷佛了补回之前一直低头的份,我定定仰望头上的白花。 「上天一定在看著。」 最后,妙子小姐如此创。 「噢。」 「这个世间往往无法尽如人意、也会碰上在泥泞中挣扎的苦日子。但是藤井先生,千万别丧失矜持,只要好好保持你的骄傲,再大的不幸也不可能熬不过去。之前你不是很用功吗?我都看到了。上天肯定也看到了。……今天,你一定要好好许愿。」 不知不觉人们的喧嚣声已近。下坡的前方,出现苍郁的衫树林,其间,可以看到应是寺庙的铜板屋顶。 连木莲都不认识的我自然不可能知道,这天是调布深大寺的大祭。虽然还是早上,寺庙的参道还没走到山门就已呈现人挤人的盛况。这对长期窝在住处二楼的我而言是头晕目眩的景象。有精神或矍铄的老女人,有看似流氓的年轻男子,有多人结伴看似旅客的人。也有小孩自人潮之间穿梭跑来跑去。妙子小姐要办的事就是这个吗?我才刚恍然大低,随即为了避免走散。不得不紧盯著她那身桔梗花的和服,拨开人群奋力前进。 跟在众人后面走上石阶,穿过山门进入寺内,我不禁失声惊呼。到处都铺了草席架起雏坛,那些全都淹没在白色与鲜艳的红色之中。卖的是达摩,有小孩可一手握住的小号达摩,也有大人的头颅那么大的中号达摩,以及必须动用推车才能法搬动的大号达摩,境内洋溢著达摩、达摩、达摩……虽然壮观,但是因为主角是达摩,多少还是有点引人发笑。我问这是什么,她告诉我,「这是达摩集市。」 我以为达摩是土产店陈列的货品,压根没想到还有这种市集。在我观看之际,也不断有男女老幼各种客人购买达摩。虽未看到价钱。但我很震撼。一眼便可看出这不是普通的买卖。 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设在境内边缘的祭拜所,还没有点睛的达摩送到众人手里,祭拜所这边则有已点上双眼的达摩陆续送入。由于人太多,队伍前而卡住了,像丢球一样直接从后面把达摩丢进去的人不止一两个。妙予小姐大概并未想过要让我参观那里。见我找驻足,她满脸不可思议地传身。 「怎么了?」 「没事。」 我如此回答,但好一阵子,我的眼光都无法离开用完的达摩被丢出去的模样。 想必,那些达摩各目带有某种即望。然后那些愿望实现,达摩全都看在眼里。亲眼看到无数的愿望与愿成,我陷人不可思议的感慨。自己的学业能否大成?能否通过司法考试?我的大事仅此而已。虽然的确是难关,但我第一次感到,其实并非绝对没希望。都已经有这么多的愿望实现了。我也不可能无路可走。仔细想想是很没逻辑的达观想法,但是阴阴沉沉只盯著自己手边的日子彷佛蓦然吹进一阵薰风,赶走了恶梦。 「你选一个达摩吧。」 妙子小姐以莫名雀跃的声音如此建议。 「像藤井先生这么拼命用功,接下来只等天助了。这里的达摩市集历史非常悠久,一定会很灵验的。」 她的鼓励也率直地直抵我的心头。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我在早春的寺内不为人知地悄悄握紧拳头。 我与妙子小姐各买了一个放在房间也不碍事的小型达摩。我许的愿众当然是顺利通过司法考试,妙子小姐没说她许的是什么愿,我也没有刻意追问。 到底灵不灵验我不知道,但五月的司法考试简答测验我通过了。我猜题猜得很准,直觉也格外灵敏。比想像中还顺利及格,但正因如此,我不知道自己的用功是否已到达水准。只是,自从去过那个达摩市集后,我再也不会被时有时无的自信弄得心情忽髙忽低。不管怎样,我只能去做。点了一只睛的达摩在书堆顶上,坐镇在可以俯瞰桌子的位置。 然而,金钱的烦恼比想像中更早迫近身边。长期的渔获减少加上父亲的病情恶化化。家里说六月的生活费要晚一点才能寄来。不幸的是我也为了备考无法出去打零工,买了我认为必要的书籍后,我已囊空如洗。 别的事情,可想办法。唯有每月二十日要交的房租躲不过。家里说再过十天就寄钱来,我只能拜托房东来等到那时候。不幸的是,唯有房租是直接交给重治,我本来胆子还算大,唯独这时终究裹足不前。 细雨滴答的夕暮时分,我从二头窗口看到妙子小姐出门,我不太想让她看到我卑躬屈柴的样子。我下定决心趁这机会找重治谈一谈。我下楼在起居室前面屈膝,说声「打扰了」然后拉开纸门。 口齿倒是意外清晰。我怕拒绝反而会惹火他,况且我本来也不讨厌喝酒。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陪您喝一点。」 我促膝前进。 杯子只有一个,于是我用茶杯装酒。重治重新盘腿坐好,替我倒满,我认为这是在试探我,于是一口喝乾。重治见了,反而露出无趣的表情。 「好喝吗?」 酒很廉价,是徒有酒精粗制滥造的货色。我虽是穷学生也少有机会沾酒,但这酒未免太差了。 「我不懂品酒。」 我如此逃避问题,意外的是重治竟也点头。 「没事, 一点也不好喝。」 「不好喝还喝?」 「喝了就醉了。」 他说著举起自己的杯子喝光。我替他又倒了一杯。重治凝视杯中酒,最后自言自语似地说: 「嘴上说著要喝醉了要醉了,但酒量奇佳是我的不幸……唯有酒钱越花越多,这玩意根本不能解忧愁。」 然后他继续举杯喝酒。 重治的生意,最近好像变得更差了。不知是工作不顺利令他心生厌倦,还是因为心生厌倦所以工作不顺,他会因为下雨就早早打烊,也会声称肚子痛就挂上休息的牌子,再染上酒瘾简直无药可救。若是重治一个人或许是自作自受,但妙子小姐也被拖累未免太没道理。我当然没有伟大到足以对他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但我还是迂回地试著劝说: 「话虽如此,但您有那么贤慧的太太眞令人羡慕,我希望将来也娶个贤妻,即便生活简朴也能二人相伴好好过日子。」 「贤慧的太太吗?」 重治冷哼一声,自下往上睨视我。 「学生仔,你几岁了?」 「是,我二十二岁。」 「二十二啊」 他重复,嘴角猥琐地挑起。 「活到这个年纪,应该多少懂得一些人性的幽微奥妙了。不过,听说你好像在考什么麻烦的考试,没那种闲工夫,要说可怜的确很可怜。」 他一边说但是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可怜,一边咚地一声把酒杯放下。重治看著自己的手继续说道。 「酒量好固然不幸,老婆太贤慧更悲惨。」 「您惨吗?」 「对学生来说大概太复杂吧?」 重治说著含笑,举杯就口,愤然啧了一声。 「不过这酒还眞难喝。学生仔,你也这么觉得吧?」 之后我再也没找到机会与重治面对面谈话。 但我无处筹钱,到了二十日才开口叫人家宽限几天的话恐怕观感也会很差吧……眼看司法考试的论文测验已近,我不想再为生活上的事拖拖拉拉。没办法,我决定找妙子小姐商量。 梅雨暂时中场休息,这天虽然天色微阴却没有下雨的迹象。重治一早就出门了,我喊住身穿罩衫正在晾衣服的妙子小姐,走下院子向她说明原委。随著我的叙述,她逐渐蹙起柳眉。 「我很想帮你,但外子不知肯不肯等。他不太喜欢你。说不定会说出一旦迟交房租就把你赶出去的那种话。」 「我法辩解。就算被赶出去我也有心理准备,但是能不能宽限半个月左右呢?」 妙子小姐伸手扶著瘦削的下巴,沉思半晌。 「在你家寄钱来之前,只要有钱给外子就行了吧?」 她咕嚷著走上檐廊,朝我转身。 「跟我来。」 妙子小姐走进去的是客厅。壁龛插了菖蒲花。装饰架上放著春天买回来的达摩。装修架下方有矮柜,妙子小姐把和服下摆一扫,在那前方坐下,然后,像是蓦然想起似地嘀咕。 「有什么可以遮眼的东西……」 「遮眼的东西?」我像鹦鹉学舌般说道。 「不,就这样当它闭著眼吧。」 说著,她把架上的达摩转过去而壁。 她再次朝矮柜的拉门伸手,取出一个细长的木盒,上面绑著紫色?子。默默解开绳子后。她朝木盒双手合十。以轻快的动作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幅卷轴。我猜大概是之前见过的那幅画。而且盒子里装的不只是那个。 他从盒中取出的,是一个装钱的茶色信封。 妙子姐从信封抽出一个月的房租,递给我。 「这是预备金,你拿给我先生吧。等你家汇钱来了再还给我。」 我受到好几重惊吓,妙子小姐居然有私房钱,而且还把藏钱的地方给我看,当然,她慷慨借钱之举也是。虽然我多少抱有一点依赖心理觉得若是求妙子小姐她应该会帮我,但我压根儿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得到帮助。 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 「啊,这个。眞是不仔意思。」 然后恭敬地收下那笔钱。 我用那笔钱缴了房租,在家里寄钱来的当天立刻如数还给妙子小姐,并且在下一个月,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最大的难关,论文测验。 五 鹈川重治瞒著妻子妙子,一再花天酒地。他的钱是向矢场英司的公司回田商事借来的。鹈川重治因肝硬化病倒后,矢场逼迫妙子还钱。杀人动机就是为了这笔债务,这点我与检方都无异议。 但在具体的犯案经过上,双方的意见分歧。 检方认为,鹈川妙子为了逃避还债杀害矢场,用菜刀当凶器足以证明是恶质的预谋犯罪。 我的主张不同,我同意是鹈川妙子杀害矢场英司。但那是因为矢场以债务为由逼迫妙子与他发生关系,妙子为了保护自己才会一时冲动失手杀人。犯案并无计画性,这是正当防卫。 这是我第一次受理杀人罪的审判,我正面与检方的见解唱反调,这是很需要勇气的举动,事实上也的确有多名同行提出忠告:「藤井,年轻的时候最好安分 点。」但我想尽量减轻委托人的刑责,况且我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官司打得很激烈,也很艰困。档案里将种种对立点,附带当时的感想记录得很清楚。 「为了躲债就役人太自私了,毫无同情的余地。」 但就算杀死矢场,债务也不可能一笔勾消。这点被告也知道。逃债这个动机本来就不是事实。 「事先准备菜刀是被告计画杀人的证据。」 但凶器是被告平日做家事的工具,若眞有计画为何不准备一把心新菜刀?被告说。是为了请人吃西瓜才把菜刀拿进客厅,有人指证当天白天,被告的确买了西瓜。 「刺伤被害人后没有叫救护车,是杀意强烈的证明。」 但被告说对方当场死亡。责备她没有替心跳停止的人叫救护车未免有点失当吧? 「把尸体弃置空地,是企图掩饰案件非常恶质。」 但是没有埋在附近的空地而是弃置,算得上是为了掩饰案件本身吗?丈夫住院,就她一个人在家,家中如果有尸体,也难怪她会吓得想尽量远离。那应该视为恐惧之下的冲动行为吧…… 在被动防御的情况下。我迟迟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 根据我自行做的调查,找到一名被矢场强迫以肉偿还的女性。 只要她肯以辩方证人的身份出庭作证,便可补强鹈川妙子市是被矢场强迫发生关系愤而抵抗的主张。但那位女性无论如何都不肯站上证人台。 令我颇为不甘。 到最后争论点只有一个。 换言之,昭和五十一年九月一日,鹈川妙子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矢场英司?是计画性犯罪还是偶发事件?检方的主张欠缺致命一击,但我这边也无法明确否定计画性,不过,我还有个攻其不备的策略。 作为锁定鹈川家客厅为犯案现场的证据,检方提出了榻榻米的科学鉴定结果,以及背后沾血的达摩、坐垫,还有那幅卷轴。卷轴裱装的底色部分,留有喷溅的血迹。血液接触到空气后变黑,但还是有一种异样的鲜活感。检方说明这些血迹与被害者的血型一致。 我没错过这个机会,孤注一掷地贴在质问被告上。我把对话记录下了。 「那是恨老旧的在卷轴吧?是禅画,画的是达摩大师。」 即便毫无涵养的我,如今起码也懂得这点知识了。 「但是,与画作本身比起来。裱装好像很新,是你送去裱装的吗?」 川妙子缓缓抬起头,那是难掩疲色的面孔。 「不,不是的。我听说是祖父找裱装师弄的。」 「你说的祖父不是鹈川重治的祖父,是你的亲祖父吧?」 「是的。」 「这是你从娘家继承的东西?」 「对。」 虽然有问必答,但被告还是有点讶异。微微皱起眉头,我的眼角余光可以瞄到检察官以沉著脸。 「平时就挂在壁龛吗?」 「不。装在箱子收著。」 「是怎么保管呢?」 「每年会拿出来晒几次除虫。」 「原来如此。听起来似乎相当珍惜,那么这幅卷轴堪称传家之宝啰?」 被告明确地点头。 我吞咽口水,接下来是胜负关键。 「案发的九月一日,你把这幅卷轴放在哪里?」 「挂在壁龛。」 「为什么?」 「为了欢迎矢场先生来访。我心想壁龛不能空著。」 「为了欢迎客人所以挂出那幅画?」 「是的。」 当天,被告已事先得知矢场的来意。这点她本人也承认。做好准备迎接矢场的这句证词。并不会对她不利,毋宁是极为有利的证词,我再次说道: 「当作传家之宝的珍藏卷轴沾了血,看到那个你有何感想?」 或许是察觉我的意图。检察官从旁插嘴: 「那和本案有何关系?」 那是个哑门特别大的男人。听到这个语带胁迫的大嗓门,我睨视对方。法官柔和地询问: 「检察官要提出异议吗?」 「对,没错。」 「怎么样?辩方律师。」 我挺直腰杆回答: 「辩方想要证明案发当天被告做了什么准备来迎接被害人。」 「知道了,请继续。」 我行以一礼,再次转身面对被告。鹈川妙子对于我的问题,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对于祖先,我感到非常非常愧疚。」 听了之后我陈述意见: 「假使如检方所言,被告从一开始就怀抱杀意等候被害者,为何还特地自盒中取出当作传家之宝的卷轴挂在璧龛?如今那幅画沾了血,弄得不好,甚至可能在矢场激烈抵抗之下被撕破。如果明知接下来会成为杀人现场,被告不可能挂上画,本案并非预谋杀人而是无法预期的突发事件。正因如此那幅画才会在那里。」 一审判决时。鹈川妙子的自我防卫未得到全面认同,我无法提出关键性的证据证明矢场英司强迫鹈川妙子发生关系,在这点力行未逮,但是关于犯案的计画性。判决并未关注。这对被告比较有利。卷轴的血迹是否是关键,判决书中没有记载。 惩役八年的实刑判决。为了应付二审,我更加努力准备。 但是随后,鹈川妙子彷佛对一切绝望般撤回上诉。 就在她得知鹈川重治死亡的那天。 六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接到妙子小姐成为调布杀人命案涉嫌人的紧急通知,我从出差地点鹿岛匆匆赶回时,她已遭到逮捕。 大致经过都是在路上从秘书那里听来的,在调布警署的昏暗面会室内,我对睽违四年的妙子小姐丢出激烈的言词。 「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商量?被捕之前,不,就连借钱的事你都应该来找我商量。」 或许是因拘留与侦讯已身心俱疲,抑或是这四年生活过得太苦,妙子小姐的脸颊比我记忆更加消瘦。她明明已是穷途末路,但她眯眼看到我后朝我嫣然微笑。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业了,能够出人头地真的要恭喜你。」 「房东太太。」 毕业后的四年对我而言是一段惊涛骇浪的日子,历经司法研习生后进入前辈的律师事务所,一边跑腿打杂一边学习业务基础,在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无论是好是坏都很引人注目,在事务所的人际关系不佳,我只好另觅去处,照顾我的前辈好心建言:「与其如此不如独立开业。」我这才得以开设自己的事务所。在每日咬牙拚命的过程中也曾想起鹈川家,但我实在太忙,除了一年一次贺年卡再无其他联络。 做梦也没想到,这四年来妙子小姐竟已被逼到必须持刀杀人,我本来应该可以帮上什么忙才对,痛恨之情令我咬牙。妙子小姐悄悄撇开眼的动作,与我寄宿当时毫无改变。 「藤井先生开始走上自己的路了。我不能为了这种事去烦你。」 「你讲这种话就太见外了。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我怎么可能嫌烦,哪怕是从现在起也要使尽一切办法。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即使这个节骨眼,妙子小姐还是很客气。迟迟不肯开口、我激动地一再强调我想报恩,最后总算问出她在意的事。 「那么,能否请你帮打听一下外子的病情,以及我家的债务现在怎样了。」 我很想说与其担心那个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但那若是妙子小姐殷切的心愿 ,我无法拒絶。 我动用这四年来得到的所有人脉关系,两天后在那两方面都有了满意的调查结果。只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能够让妙子小姐安心的结果。 鹈川家的榻榻米店,陷入债台高筑的慢性赤字状态。土地与建筑物早已拿去银行抵押,妙子小姐被捕已无还款希望的现在,不久就要被银行拍卖了。家产已被回田商事申请扣押。有一些禁止扣押的动产也被染指,因此那方面由我出手解决,但光靠家产无法将回田商事的债务还清,就算最后获判缓刑,妙子小姐也得在无家归的情况下背负债务。 重治去投靠了住在浦安的兄弟。一看到我就挤出慵懒的笑容。 「听说你当上律师了,你可了不起了。这都要归功于我家收留你。」他讲了一堆这种话,最后还向我要钱。之前听说他是肝硬化,但我费了一番工夫才得知正确的病情。重治的医师是个精明干练的人,以因此他以保密义务为由死都不肯告诉我。最后我取得妙子小姐的委任书,他虽未告诉我病名,好歹还是透露了一句话:「能做的我会尽量做。但请告诉他太太,日子恐怕剩下不多了。」 对妙子小姐而言这是痛苦的事实,但我一边留意尽量不要夺走她的希望,同时还是把该说的全都告诉她了。她露出当时不时会浮现的缥缈笑意。 「我都明白了。这下子我可以下定决心接受审判了。」 己逼近的十二月。 我接到浦安的医生通知。长期卧病在床的鹈川重治逝世。 那是个下著冷雨的日子。 我也出席了丧礼。 丧礼很冷清。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特地赶来,除了亲戚之外出席的好像只有我一人。 亲戚们看起来也不怎么悲伤,毋宁是摆明了很高兴甩掉烫手山芋。 「把家都搞垮了,亏他有脸活到现在。」 一位肥胖的女性,毫不忌惮周遭目光地如此公然宣言。 「要不是那种人继承家业,调布的房子本来可以由我们继承。结果却平白无故送给银行。要死就赶快去死,偏偏他临死还要拖拖拉拉。」 这可是丧礼。果然,看似她丈夫的男人呵斥: 「住口,还有外人在。」 「可是,连丧礼费用都是我们出钱,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够了没!」 但那个男人也不屑地补充道: 「和杀人凶手结婚,又不是重治的错。」 想必,他早就知道我是妙子的辩护律师。 的确,鹈川重治不是一个勤勉的人,但是,毕业后我自认也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他倒也不是什么大坏蛋必须遭受死得如此冷清的报应。不擅做生意的男人,花天酒地弄得债台高筑的男人,在这世上多得很。那些人可没有通通死得这么惨,果然,是重治太倒楣。 待在除了火盆没有其他暖气设备的寺庙听和尚念经,我忽然察觉,当初他与妙子小姐为何会结婚我并不知道起因。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每个人各有意想不到的命运,如果一一穿凿附会妄作猜测未免失礼。 上香时,近距离看到遗照。想必是临死前才为丧礼特地拍摄的。黑白照片中的鹈川重治身形消瘦,带有浓重黑眼。圈的双眼凝滞暗沉。由于见过他还算健康时的样子,这张遗照益发感伤不已 自浦安回来,我还来不及换下丧服就去向妙子小姐报告死讯。走进八王子拘留分所接见室的妙子小姐,一看到我的服装便赫然止步。她似乎醒悟了一切。一坐下,她就主动问我: 「外子死了是吧?」 我默默点头。 妙子小姐垂头,蒙著眼静静哭泣。被铁栅栏挡住的窗外,冬雨霏霏不绝,仔细想想在漫长的拘留期间,妙子小姐一直很担心重治。每次接见,她都会问「外子现在怎么样了」,写信时也会提到「不知您是否知道外子的病情」。然而,她终究无法亲自替重治送终。 我很庆幸自己是律师。正因这不是普通而会而是以律师的身分接见,才能给予妙子小姐不受拘留所人员妨碍尽情悲伤的时间。她始终不曾出声,只是不时抖动肩膀不停流泪。 过了很久,妙千小姐终于抹拭眼睛,深深朝我一鞠躬。 「你出席了外子的丧礼吧……他生前对你那么冷漠,你还能有这番心意,我眞不知该如何道谢。」」 「哪里,该感谢照顾的是我。 这句话很自然地衷心道出。 「丧礼是他的亲戚办的,坟墓的地点我也问了。」 我稍微放任音量,继续说道: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代你办理保险金的领取手续。你先生的事我很遗憾,但今后,你需要钱。」 「麻烦你了。」 妙子小姐再次低头行礼说。 「但是请把那笔钱拿去用。对你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先把积欠过世的矢场先生公司的债还清。剩下的钱,就当作拖欠你的辩护费。」 辩护费晚点再说无所谓,但我也赞成还清债款。妙子小姐杀人的原因就是欠债,还清那笔债在道义上走理所当然,同时,也能给法官留下良好印象。幸好,剩下的债务已不多。即便加上利息,重冶的保险金也足够抵付。 「我知道了。我立刻联络回田商事。」 我这么一说,平时从不在人前流露心事的她,难得发出一声叹息。 「我很想起码给他上炷香,但我现在的处境恐怕不可能。」 「关于这点,」 我从公事包取出文件。 「这种日子本不该说,但我想跟你讨论一下今后的方针。我已讲过很多次了。在量刑方面应该还可以争取。若能找到新的证人甚至可能缓刑。」 上诉审的第一次开庭已迫在眉睫。而且,我认为有必要让她对将来抱持希望,所以才如此开口。 但妙子小姐缓缓摇头。 「不用了。」 「不用了?」 「律师先生,不用了。请撤回上诉。」 她这意外之词今我愕然,我慌忙倾身向前。 「哪怎么行。我知道你很消沉。但请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二审不会像一审那么耗时。现在只要再努力一下,明年你或许就可以去你先生的坟上祭拜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 一审时,妙子小姐虽然没有替自己辩解,至少展现了打官司的意志,她对我倾诉矢场的卑鄙行为,据此我展开论战,后来我建议她上诉时,她也毫不迟疑地说「拜托你」。 「你只是一时糊涂,还是先冷静一段时间吧。我改天再来。」 「不。律师先生,请撤上诉。真的不用了。」 我思考原因,不禁一惊。 「是因为你先生过世吗?你认为就算早点离开这里也没意义了吗?你对你先生就这么情深意重?」 我想起学生时代,那个黄昏发生的事。你或取把重治看得很重要,但重治并非如此。他甚至抱怨有你这样的妻子是他的不幸,这你知道吗? 但是看到妙子小姐脸颊滑过泪痕。我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上诉撤回,妙子小姐很快被关进监狱。 惩役八年,那是漫长岁月的开始。 七 我合起档案。 空调吹出的温风晃动文件。椅子太老旧,去年已换成皮沙发。这十年来,我的工作表现有幸得到许多人肯定,事务所的经营也上了轨道。我结了婚,生了女儿。穿衣与饮食的喜好改变。我己年纪渐长。 年轻时,若说对鹈川妙子没有憧憬那是骗人的。如果闭上眼,即便现在,我也能想起初次造访鹈川家那日身穿蓝底白点和服的她,以及结伴去达摩市集那天身穿桔梗花和服的她,还有穿著家服的她。但那一切都已成往事。 我揉著眉心站起来。再次走向窗口。自百叶窗的缝隙俯视道路,鹈川妙子的身影尚未出现。 我想助她一臂之力,抱著那个念头我拚命在法庭奋战。但自结审后又过了五年,现在我终于可以平静地回顾那整起事件。 一审时,我主张那是突发事件。被矢场英司强迫发生关系的鹈川妙子,抓起为了切西瓜拿到客厅的菜刀刺杀矢场。一切都是意想不到的事,那幅作为传家之宝的画作溅血就是最妤的证据,我如是说。 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个遑达摩又是怎么回事? 检方为了证明客厅是杀人现场而提出的证据,不只是画作。达摩也是。达摩是从客厅的装饰架扣押。在我寄宿当时也放在那里。 一如画作溅血,达摩身上也留有血迹,但血迹不在点了一只眼睛的正面而在背面。血迹绕过近似球体的达摩喷到背面,实在不太可能。也就是说,案发当晚。达摩不是正面而是背对著放置。 达摩是吉兆之物。让它背向放置并不寻常。 但是,我曾见过鹈川妙子把达摩背著放。那是我家未能准时寄钱给我的时候。为了拿钱给鹈川重治,妙子把她的私房钱借给我。常时,要从藏钱地点取钱之前,妙子把达摩转身面壁。 换言之,那是因为讨厌它的视线吧 。 当我准备考试陷入瓶颈时,我把装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倒扣。因为觉得他们的视线好似在谴责没出息的我令我难以忍受,即便是无生命的物体,视线也有这种力量。 私房钱一般都是秘密进行。取钱或存钱时,一只眼的达摩在看著。妙子讨厌那样,所以想先遮住达摩的眼,或许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所以才乾脆让达摩转过身去? 但这么想,会得出可怕的结论。 案发当晚,妙子如果是故意让逹摩转身看不见,那表示她早就知道在客厅将会发生必须回避视线的某件事。 鹈川妙子如果已预期发生某住事,那件事应该就是杀人吧。假使妙子预期矢场会逼她发生关系,而她已下定决心答应才要回避达摩的视线,应该不至于发展到后来的杀人命案。 但这个想法有不通之处。正如我自己在法庭上的主张。妙子纵使杀害矢场也不可能让债务一笔勾消。事实上,之后回田商事透过法院扣押了鹈川家的财产。剩下的债务也拿重治的死亡保险金还清了。杀死矢场一个人毫无意义。 所以鹈川妙子并非预谋杀人,那是不幸的突发事件。妙子入监后的五年,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岁月流转之间我的女儿会讲话了,会站起来走路了。假日的午后,女儿跑过来,把塑胶积木递给我。 「把拔,这个。」 我满而笑容说: 「怎么。要送给爸爸吗?」 但女儿没回话,迈著还不稳的小步子去找她妈妈了。我苦笑,握著女儿送的礼物看报纸。 之后妻子说: 「好了,玩完了,把东西收起来吧。」 妻子与女儿好像在玩积木。母女俩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把积木放回箱子,大致收拾完毕时,妻子微笑对我说: 「老公,刚才藏的积木也交出来。」 再次认真思考 鹈川妙子旳案件,就是在那之后。 女儿把积木给我,并不是打算送给我。她如道妈妈很快就会通通收起来,为了保留其中一部份才托付给我。年幼的女儿做这些举动时想必没有一一意识到,但行动的意味正是如此。妻子发现了,所以积木立刻被没收,如果妻子没发现,女儿事后肯定会跑来找我张开她那只小手。 鹈川妙子的家产遭到扣押。那些家产被拍卖,偿还回田商事的债务。但我也发现也有东西没被扣押。 那幅禅画卷轴。 卷轴免于扣押。因为它由国家保管。因为沾了血,被当成证明杀人命案现场的证物。卷轴放在检方那里。 被害者矢场英司的风评我也听说过。为了得倒想要的猎物,他会故意借钱给对方。猎物有时甚至是他喜欢的女人。但不只是这样。他也曾为了得到喜爱旳古董而借钱给别人。我自己。不就曾传唤珍藏的名刀被夺的老人当证人吗?那幅禅画据说是岛津藩主赏赐,赞词是大名-名诸侯亲笔书写。肯定会有古董玩家想要。矢场向妙子索求的其实是那幅画吧? 不是杀人之后导致血喷到画上,血喷到画上才是杀人的目的。 血迹只沾到裱装的底色部分。如果换个看法,妙子的骄傲来源,最重要的禅画部分并未沾到血、挂在壁龛的画,凑巧只有裱装的部分喷到血吗?抑或是小心不让血喷到禅画,对准挂轴挥舞沾血的菜刀?为此,只要事先拿某种平坦的东西蒙住禅画的部分就行了吧。说到这才想到,沾血的证物之中也有坐垫。某晚,基于想对自己的突发奇想付之一笑,我试著将卷轴为的照片与坐垫的照片叠合。干这行十几年,我还不曾如此战栗过。血迹如镶嵌画般相连。 鹈川妙子是为了守住传家之宝。这么一想,我终于明白她撤回上诉的理由。鹈川重治病死,妙子可以拿保险金还债了。没有债务自然也就不用担心卷轴被人夺走。 延长官司好让卷轴当成证物保管之举也失去意义了。 我一邉俯视早春的街头一边回想。 鹈川妙子对我很亲切。我能够在就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也是因为有她的全面出助。她是我人生中的恩人,这点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但妙子自己又是怎么想呢?她给我看那幅卷轴时曾经说过: 「我的祖先开设私塾,资助身分低微的武士出人头地。」 觉得世事无法尽如人意,懊悔自己不该生在这个时代的,或许是她自己吧。她赞助我求学。或许也是在模仿那位获得主君赏赐禅画作为传家之宝也是毕生骄傲的祖先吧。那个,或许正是妙子在艰苦的岁月中保持自尊自傲的唯一方法。 如果是我自己的妻子这么想,这么做,我可能也会一边喝酒一边说: 「酒量太好固然不行。老婆太贤慧更悲惨。」…… 鹈川妙子还得仰赖我。检方拿去的证物迟迟不见归还,若要向检方讨还,还是得借助律师的力量比较好吧。 仰慕她已是过去的事,审判也已终结。不管鹈川妙子的罪行与目的是什么,那些全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