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回》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进入此地时的情景,我已不大记得 。 我们是黎明前出发,因此我一直在车上睡觉。我睡得很浅,妈咪只嘀咕一声:「啊,到了。」我就醒了。妈咪应该没想到我在听,所以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我记得我好像意识朦胧地说了一句:「眞的?」妈咪还是像在自言自语,「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温婉一如既往。 道路细小蜿蜒一路往上攀升,无法想像会通向何处,虽然妈咪说已经到了,但我不觉得我们到了哪里。不过车子翻过山坡时,我终于看到那个城市。 蒙矓睡眼看到的坂牧市,笼罩在晨雾中。山坡路脚下的城市很渺小,是灰色的,模糊不清。对于今后要在那里生活,我还没什么感觉。 抵达新家后,还有很多事要做。最好先睡饱。于是我闭目养神,之后直到车子停下被妈咪摇醒,其间的事我毫无印象。 所以抵达这座奇妙的城市时,阿悟想起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起,我一概不知。 第一章 1 想下起太来要做什么,我试著重演自己的行动。 我踩著鞋跟压扁的球鞋离开家门。刚才从外面跑进来时,好像发现了什么。只要同样再跑一次,我觉得应该就会想起来了。 仰望这栋房子,还是有点不顺眼。这是双层楼房,铁皮屋顶上涂了沥青乌黑发亮。木板墙与伸向马路的屋檐,乃至玄关上方的大灯泡,明明没有哪里脏却都显得异样陈旧。我心想,这种地方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三层楼的公寓,是墙壁雪白的二房一厅,当然,我知道现在已经不是 我的行李都还没拆封。所以实际上,称为我的家或许还太早。如果把以前公寓用的蓝底白色箭羽图案的窗帘挂在窗子上,也许会稍微习惯。 想到这里,记忆终于苏醒。对了,就是窗子。刚才走进玄关时,我就是在想「二楼窗口的纸箱堆得太高了,得趁著阿悟没有弄倒之前搬下来」。反正阿悟迟早一定会撞翻什么。灾情当然是越轻微越好。 我把球鞋随便扔在只铺了混凝土的脱鞋口,匆匆奔上如果跌落恐怕会摔断脖子的陡峭楼梯。 奔向我分到的那间三坪房间,拉开颜色好像染上酱油的纸门,果然已钻进房间的阿悟眼带畏怯地看著我。 「阿遥!」 本来堆了四层的纸箱已被搬开呈阶梯形,不知何故,阿悟正把手放在最上方的箱子上。他慌忙想缩回手,却卡在箱子边缘。我几乎是冷淡地看著摇摇欲坠的纸箱塔霎时崩塌。早就料到的事情一旦在眼前发生,只觉得难以形容的可笑。 阿悟扑向写有「阿遥的文具」那个纸箱。照理说箱子应该不重,阿悟却支撑不住,一屁股重重坐倒在地。 阿悟的个子矮,长得又瘦,力气小,跑得慢,还爱哭。今年春天才念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或许皆是如此,但他无论是声音或长相都雌雄莫辨。此刻也是,他抱著纸箱,以窝囊的声音喊我:「阿遥……」 我察觉吱呀倾轧的声响接近。我有点烦。不是因为妈咪为了这点小事就赶来。我是在想,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楼梯这样吱呀作响,岂不是进进出出都会被人发现。 纸门是敞开的。看到上楼来的妈咪,阿悟抱著的纸箱彷佛变成压泡菜的重石,把他重重压在底下,他的呻吟声也很做作。妈咪扫了阿悟一眼,问我: 「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妈咪。是箱子倒了。」 「噢。」 妈咪像要警告阿悟别捣蛋般朝他发怒。 「快点站起来。你这样会被阿遥笑喔。」 发现无人声援后,阿悟抿嘴推开纸箱。果然,箱子根本就没那么重。他站起来后低下头: 「我喜欢以前的公寓。」 他咕哝。 刚才妈咪说会被阿遥笑。但我才不会笑阿悟。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笑他,他一定会很得意。 妈咪一向温柔。不管对阿悟和我都一视同仁地温柔。现在,她似乎决定先温柔对待快要哭出来的阿悟。她屈膝蹲下,让眼睛的高度与阿悟齐平。 「对,没错,妈咪也这么觉得喔。对不起喔阿悟。这是没法子的事。」 同时她也没有冷落我。她转过身,扭头朝我微笑。 「阿遥何不出去散散步?搬家这种事,又不是非得在一天之内搞定。」 我微微点头,走出房间。脚一踩倒楼梯就吱呀响。妈咪柔声安抚阿悟的声音夹杂在那噪音中传来。 「没事。一切都会马上好转的。马上喔,马上就好。」 我不知道这话是眞是假。因为就我所知,没有任何理由显示我们有哪一点会好转。 不过,即便如此也别无他法。在这个没有朋友,连路都不认得的城市,住在看不顺眼的旧房子,我与阿悟都只能努力设法活下去。 这栋房子好像一直没人住。确定要被赶出那栋公司提供的公寓后,妈咪透过以前的人脉,替我们在她的故乡这座城市租到房子。租金好像打了很大的折扣,但妈咪很温柔,不肯把那个金额告诉我。 搬家之前,妈咪还说:「没人住的房子很容易破损,说不定已经变成鬼屋了。」实际上,灰尘和蜘蛛网的确惊人。地板也到处都好像一踩就会陷下去。走到外面,木板墙边靠著一辆破旧的脚踏车。好像是以前的住户留下的。 不过,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这里至少比以前住的公寓宽敞多了,就算楼梯会响,能够拥有自己的房间还是很幸福。 我决定听妈咪的话出门散步。距离开学只剩三天,虽然觉得即使阿悟哭闹也该赶紧整理行李,但是妈咪叫我去散步我也没办法,我已决定对妈咪说的话一律听从。 家门前的道路很窄。如同这栋房子一样老旧的房子歪七扭八地栉比鳞次。路面龟裂,转角的反射镜好像被车子撞过,怪异地扭曲。 如果有邻居露面,我打算打招呼。以前不用考虑和陌生人打什么招呼也没关系,但是看到这一带小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自扫门前雪」的态度恐怕只会在各方面吃亏。不过幸好,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新家就在河边。这条叫做佐井川的河相当大,两岸有宽阔的堤防保护。或许是堤防太大,上面成了道路。可以看到连护栏都没有,车子却飞驰而过。大概是河边的路笔直通到底,所以忍不住越开越快吧。 我发现了走上河堤的阶梯。是泛黑的水泥做成的,阶梯坡度很陡。也没有扶手。我拾阶而上。车道下方就是行人步道,但我想看风景所以还是走上阶梯。 到了河堤上,一辆快得吓人的货车就从我鼻尖前飙过。我可以感到风压令头发倒下。只差几十公分我就会被撞得飞起来,就此小命报销。那样的话驾驶太可怜,所以我稍微注意左右来车。 眼下有佐井川流过。不绝于耳的引擎声,夹杂汨汨水声。茶色的河水很混浊。 「河水混浊的时候,」 爸爸曾经教过我。 「就表示上游在下雨。」 我茫然眺望混浊的河面。陌生城市的陌生河流的更上游,简直无法想像。之前忙著四处打扫搬运行李还没发觉,原来天已经快要黑了。今后,我将在这样的景色中度过。 河对岸是整片城市。妈咪出生的故乡,今后我居住的场所,坂牧市,纵横布满天际的电线,褪色的铁皮屋顶。到处耸立的烟囱下方,是某某小工厂还是公共澡堂,我现在还不知道。 不管眺望再久,沉入暮色中的城市还是冷淡无情,看起来实在不可能接纳我。不过,那当然只是心理作用,只要咧嘴甜笑,腹部用力,无论任何事肯定都会有办法解决。 如果不这么相信,恐怕早就崩溃了。 晚餐是荞麦汤面。 「老朋友的店还在。叫外卖虽然有点奢侈,不过这是搬家面*,今天特别破例。」 (注:日本的习惯之一,搬到新家时除了酬谢帮忙搬家者,也会分送邻居荞麦面致意,因为荞麦面便宜又细又长,意喻「今后请细水长流地多多照顾」,也有人说是因为「荞麦面(soba)」与「旁边」发音相同,表示「我搬到你家旁边了」。) 搬家面好像应该是请来帮忙搬家的人吃才对,不过我当然欣然开动。不知是否送来的路上耽搁时间,面条一点也不热。根本谈不上好不好吃。 家里还没有灯。刚才冰箱已启动,所以应该已有电力了,但是我们没买灯泡来。太阳下山后就会一片漆黑。不赶紧把被子铺好的话,连睡觉都有困难。我急忙动筷打算速战速决,这时妈咪问: 「这个地方如何?你还喜欢吗?」 「会不会喜欢我不知道……」 我老实说。 「但我觉得好像很冷清。」 本以为妈咪会生气,但妈咪只是有点落寞地微笑。 「也许吧。不过,」 风从缝隙灌进来。是窗子做得不牢靠。外面越来越暗。得赶紧铺被子才行。我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所以,妈咪说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 「将来, 一定会全部好转的。」 2 入学典礼那天,没被人发现我是外来者。 我们是四月搬来的,幸好我从四月起成为中学一年级学生。我得以顺利混入从本地小学升上来的一百数十名新生之中。如果是别的时期搬来,恐怕会被拉到讲台上,逼我说什么「我是转学生越野,请多指教」。 来自市内a小学的那群人,以为我是b小学毕业的。而b小学的毕业生,好像以为我是c小学的。至于c小学的人,对于疑似a小学毕业生的我,只当成有点面生的人。大致是这种感觉。因此我得以自然融入班级。大家都拚命试图尽快习惯中学这个新环境与新制服。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我这么以为。 但我那种鱼目混珠的策略,仅仅一天就破功了 开学典礼的第二天,只有上午有课,名义上是上课,但几乎只做了中学生的规范训示与老师的自我介绍,半天就这么混完了。班会结束后,我开始匆匆收拾准备放学。不是想回家,是有无聊的差事。把崭新的课本塞进书包,后面不意间有人朝我发话。 「喂,越野同学……我没有喊错吧?你是转学生吧?」 我回头一看,一个非常瘦小、眼睛滴溜转的学生,正得意洋洋看著我。她在班上虽然不起 眼,但我已记住她的名字,我记得她应该是叫作在原梨花。 在原的说话语气没有恶意,况且我也正感到不能老是保持沉默。于是我不慌不忙露出笑脸。 「嗯。不过不是转学。」 「那是最近才搬来?」 「就这个月。」 班上的女生一下子哗啦啦全围过来了,令人惊讶教室居然还有这么多学生没走。 「啊?越野同学不是本地人吗?」 「你住在哪里?应该说,你是从哪来的?」 「眞过分。那你应该早点说。」 我适度地耍宝。 「不好意思。伦家有点紧张,找不到机会说。」 在原高声大笑。 「骗人!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教室再次响起欢声。无法加入的男同学朝我这边偷瞄,纷纷露出已经掌握内情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已毫无问题地克服了被人发现我不是本地人时最危险的场面。本来很害怕发现自己一个帮手也没有的瞬间,但在原的开朗救了我 我怀著略带感激的心情,向在原展现笑脸。虽不认为她能领会我的意思,但她也回我一笑。 有人问: 「欸,你家在哪里?」 于是我报出还不太习惯的地址。顿时,在原发出欢呼声。 「真的?那不就是我家那边吗!欸,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求之不得。只要校到一个朋友,对今后班上形成的人际关系会更有利。 「就这么办。你是在原同学,对吧?」 「没错,不过你叫我梨花就行了。」 「嗯,那么,你也喊我阿遥吧。」 在班上女生的围绕下,我就这样与梨花相识。今后漫长的中学生活,我认为有了一个完美的开始。 梨花虽然不是绝色美女或特别可爱,但是笑容充满光彩。 她的声音清亮,活力十足,却没有那种刻意打造形象的感觉。只是,身材有点过度瘦削令我感到怪怪的。以前的学校也有同学过度相信杂志胡乱减肥。梨花该不会也是那种人吧? 或者,说不定她的身体有点不好。 梨花首先问我的是: 「阿遥你打算加入社团吗?」 「兴趣是有,只是迟迟无法做决定。」 这虽非谎言,但也不是真话。我对社团有兴趣。什么运动都行,我很想尽情活动身体。只是,不管加入哪种社团,用具肯定都得花不少钱。我不能向妈咪伸手要钱。恐怕只能找机会选一个不用买任何东西的艺文类社团。 「梨花你呢?」 我这么一问,梨花噘起嘴。 「我要帮家里做事很忙。我每次都在想有没有什么社团可以摸鱼跷课。或许选艺文类的吧。」 「这样啊。」 虽然原因不同,但我俩好像有同样的想法。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加入某个社团。 我忽然灵机一动。 「对了。社会老师。是三浦老师没错吧?」 「对。浦浦。」 今天第三堂课才刚打照面的老师,已经有了那种绰号吗?。看来我对班上的情报果然不灵通。 「对,就是那个浦浦,他不是说他是历史社的顾问吗?若是有那个老师在,应该可以随时摸鱼开小差吧?」 毕竟三浦老师就连在自我介绍时都好像没把我们看在眼里。「呃――我是教社会的三浦。恭喜大家入学。今后请多多指教。」才刚听他这么说,「我虽然是教社会全科*,但我个人喜欢的是日本史。世界史也不坏。地理我不太喜欢,但我会努力教授。不过,我已经驾轻就熟所以请安心。话说回来,日本最早以文字出现是在西元三世纪的《魏志倭人传》这本书中。日本当时叫做邪马台国……」他开始侃侃而谈。这该算是闲聊还是上课?我正感困惑时,他口若悬河地滔滔不 绝,「嗯。魏志倭人传。眞好。这是个好名称。这个啊,意思是说,魏志当中的倭人传。不过老师认为,邪马台国在九州。为什么呢?嗯,算了。」他已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的个子很高却瘦得像竹竿,我猜他应该才二十几岁,不知他为何会选择学校老师这种职业。 (注:日本中学的社会科授课内容大致分为地理、历史、公民这三项。) 但梨花听了我的提议蹙眉。她不仅是笑容,做任何表情都会很不可思议地吸引人。 「也许吧,但我觉得也可能反而被他误以为是『志同道合的好伙伴』。」 被她这么一说还眞有可能。 「……有可能。」 「对吧。」 我俩面面相觑,吃吃笑。 从我家到学校的路径,我已看地图背下来。为了怕搞错,我是走最大的那条路,但人行道很窄,昨天和今天早上都被车子吓到。但梨花不愧是本地的小孩。 「啊,从这边走。」 她教我改走小路。 我俩走过只能容猫咪与我们穿过的小巷。梨花走前面,我跟在后头。今天天气一直很好,但巷子不知怎地好像湿湿的。 梨花向后扭头,问我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搬来?是因为你爸的工作关系?」 的确是因为爸爸的工作关系。就这么一笔带过虽然有种种不足,但我还是默默点头。梨花好像有点刻意地一本正经说: 「很累吧?我们当小孩的,永远都得配合大人的方便被耍得团团转。」 说完这种很像是一句百圆大拍卖的廉价感想后,梨花瞬间像要强调只是开玩笑似地咧嘴一笑,我也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错。但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坚强地好好活下去。」 我用大约一句八十八圆的烂台词回敬后,梨花也憋不住笑了。笑声响彻小巷。 笑容未歇,我问道: 「对了,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本地小孩?我倒不是想隐 瞒,只是有点担心,是我显得格格不入吗?」 「该说是格格不入吗……」 肩上挂著新买的书包,梨花歪头思忖。 「应该没有格格不入吧。我只是看你不管跟哪个小学的人讲话反应都很普通,所以猜想你该不会每个小孩都不认识。」 「就只是这样?」 「也不能说就只是因为这样啦……」 梨花再次露出那种促狭的笑容。 「我算是很敏锐喔。」 她得意洋洋。 穿过小巷,来到眼熟的地方。来到这里我就可以一个人走回去了。不仅用不著走危险的马路,而且好像是捷径。 不过,我还有一件差事要办。走近十字路口时,我的脚步稍微放慢,虽然自己没察觉,但我的脸色或许变得有点难看。不过,我没有那么明显地排斥。可梨花还是立刻就发现了。 「怎么了?你有什么心理阴影?」 「怎么忽然冒出心理阴影?」 我虽一笑带过,却不禁为她的敏锐直觉习咋舌。难怪她说自己很敏锐 我已和阿悟约好放学在此会合。因为妈咪说:「刚搬来还很陌生,你要帮阿悟把路线记起来。」明明我也一样必须记住陌生的通学路线。可是,我已决定对妈咪!言听计从。之前立刻收拾书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不过,这下子麻烦了。如果考虑到在班上的人际关系,有必要与梨花好好建立友谊。所以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让她见到阿悟。小学三年级的弟弟放学还得姐姐陪著回家,听起来不大好听。 阿悟还没来。照理说学校放学时间应该都差不多,八成是他顺路跑去哪里玩,或是在学校磨蹭。我不想让梨花见到阿悟,所以只能若无其事地直接走过去。 ……反正,就算这么做也没关系。 早上都好端端地去上学了,阿悟当然认识路。纵使是刚搬来这里,他好歹也八岁了,不可能一个人回不了家。就算不管他,他肯定也会像被拋弃的小狗般自己找到回家的路。然后阿悟大概会满脸鼻涕眼泪,大声抗议:「阿遥自己先回来了!明明约好了,却丢下我先走!」妈咪听了大慨也不会骂我,只会哄他:「但你不是回来了吗?阿悟好勇敢。好了,阿遥会笑你喔。」 我不想给妈咪增添那种负担。 但对今后的学校生活而言,直接与梨花一起回去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我能否在此地交到第一个朋友的重要关键。虽然对妈咪很抱歉,但我不是阿悟的伙伴。还是直接走人吧。 「没什么啦。」 我笑咪咪地说话,才刚讲完,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响起。 「阿遥!」 我立刻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也猜到那小子是什么表情。如果没有自称「敏锐」的梨花在场,我眞的很想仰天长叹。刚刚都已经决定要直接走人了! 背著书包的阿悟,站在斑马线对面看著我。满脸委屈。 阿悟永远都心怀不满自觉不幸。反正今天也一样,不是营养午餐时打菜的同学盛了一大堆他讨厌吃的豆渣给他,就是上课被老师点名叫起来两次,或是被派去收拾体育课的跳箱。阿悟心里肯定塞满了无法容忍的不公平待遇。等他向我跑来,就会怒涛汹涌地开始抱怨那些吧。 但阿悟正要冲向亮起绿灯的路口,又猛然煞车。大概是因为发现梨花。他自己似乎很想隐瞒,但他是个瞒也瞒不住的胆小鬼,他很怕生。他本来大概很想逃 走。只见他怯生生地走过斑马线,一边撇开眼一边乖乖鞠躬。 「你好。」 梨花回了一声「你好」后,当然,立刻就猜到。 「这是你弟吧?」 不知何故,她很开心地问。虽然不情愿,但我只能点头。 「对呀。」 「嗯――超可爱!」 我天天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再不然就是使性子闹脾气,压根儿不觉得这小子可爱。即便客观看来,我也不认为阿悟可爱。他很普通。所以梨花说的只不过是客套话,是外交辞令。照理说他这个年纪起码该懂这点道理了,但阿悟却低头红著脸,扭扭捏捏,我在旁边看了都浑身不自在,很想别开眼。 梨花稍微屈膝蹲身,对阿悟笑。 「你也刚搬来对吧?怎么样,习惯这里了吗?」 「……嗯。」 「我是你姐的朋友,我叫在原梨花。」 阿悟在嘴里嘟嘟囔囔,但我听不清楚。才见他忽然抬头,他已大异平日作风地直视梨花, 「梨花?」 他像鹦鹉学舌般说。那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我连忙从旁插嘴: 「阿悟。」 「啊?」 「他叫做阿悟。我是说这小子的名字。」 然后,我不再等双方发话就直接说: 「喂。其实你一个人也可以回家吧?」 若是平时,阿悟肯定又要开始他那套受害者把戏。但是现在,阿悟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嗯。」 他点点头,然后拔腿就跑 梨花面露不可思议。 「干嘛这样?一起回去有什么关系?」 如果梨花真如她自称的那么敏锐,就算我隐瞒,想必也会立刻被她发现。想到这里,我说: 「没什么,只是那小鬼有点难缠。」 阿悟在转角驻足转过身,发出高亢的声音。 「再见!」 梨花低声噗哧一笑。 「挺可爱的嘛。你可不要太欺负他惺。好歹是你弟。」 要订正的话只能趁现在,「他不是我弟」这句话已冲到喉头。 但我还是勉强吞回肚子里。因为我认为,若要拉拢梨花,现在谈个人身世背景还太早。 3 本以为可能还有一点前置阶段,但梨花的动作比我想像中更快。 阿悟逃命似地离开后,梨花彷佛忽然想到好主意似地两手一拍, 「既然刚搬来,你一定不了解鎭上的事吧?这方面的资讯,我可以告诉你。」 她好心说道。我当然别有用心想与梨花确立友情,但实际上也的确对此地还不熟,因此她若能替我介绍一不是最好。 「真的?太好了。」 「阿遥,你接下来有事吗?」 被她问到有没有事,我这才想起搬家的善后收拾。还有一些没拆封的纸箱。不过,倒也不必急于今天之内就收拾。 「没有。」 「那就好。吃完饭碰面你看如何?」 今天只上半天课,所以我们还没吃午餐。有必要先回家一趟,在家里随便弄点东四吃,然后再出来。我想一个小时应该足够了,不过回家这段路所需的时间我还不太能估计。 「那,两个小时之后,还是在这里。」 我想我大概开心地笑了。因为梨花也跟著露出微笑。 「好啊。呃,不过该怎么办?用手机保持联络是不是比较好?」 这是很自然的提议,但我有点丢脸。梨花天眞无邪地问: 「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 这下子我无法再撒谎了。我自以为已尽量保持正常态度回答,但声音还是有点变小。 「对不起",我没有手机。」 梨花瞪圆双眼。我感到脸颊发烫。 但梨花立刻笑著说: 「这样啊?那就不能迟到啰 」 不是安慰也不是袒护。是坦荡荡的笑容。 在原来的学校,没手机是一大问题。没手机的人无法参与班上的人际关系。当时我也有手机,所以只是同情地看著被排挤的同学,但现 在我内心早有觉悟或许该轮到我了。 梨花的笑容,不知带给我多大的救赎。不过,我无法说出那种话,只是微微点头。 我一路赶回家。用不著担心就已来到眼熟的铁桥。从新家去中学,要经过这座铁桥。想必也有其他路线,但这条路线都是走大马路比较好认路。走到这里,涂了沥青的屋顶已遥遥在望。 家里的玄关,扔著阿悟的球鞋,其中一只鞋底朝天。没看到妈咪的鞋。搬来新家还没收拾完毕她就开始去上班了,她的工作是在商务旅馆打扫,据说是以前的朋友介绍的。「好久没出去上班了。」她不安地嘀咕。若是打扫,我在学校也要做,那和当成工作来做又不一样吗?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音。电视艺人的笑声格外响亮快活,吵死人了。阿悟肯定一如既往地守在电视机前。 梨花说「吃完饭碰面」,但我不吃饭也无所谓。如果爸爸还在或许会骂我「不好好吃三餐的小孩不像话」,但我肚子不饿犯不著硬塞。我很想扔下书包就出门,但碍事的还是阿悟。那小子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可曾自己做过一顿午餐?上二楼之前,我对著客厅喊: 「阿悟,你吃饭了吗?」 客厅传来慌张的声音。 「你应该先说『我回来了』!」 「少啰唆。我在问你吃过午饭没有!」 「怎么可能吃过!」 果然如我所料。眞不懂这种事他有什么好骄傲的。 我先把书包扔在走廊,穿著制服就走进厨房。把早上剩的味增汤重新加热,拿饭碗盛饭。从流理台下的柜子取出平底锅煎荷包蛋。这种程度的事我很希望阿悟也学会,但叫八岁小孩自己开火,或许终究是强人所难。 随便弄出午饭后,我拿托盘盛装端去客厅。两手没空,无法把门拉开。又不想叫阿悟替我开门,于是用脚趾去拉门。 「吃饭了。」 阿悟果然张著嘴傻乎乎地在看电视。但我把饭一摆好,他就伸手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吃饭时关电视,是爸爸坚持叫我们遵守的习惯。至今,在我家还是坚守这个规矩。 无话可说,因此默默用餐。其间阿悟抱怨「味噌汤不热」,但我充耳不闻。其实,我也觉得汤不够热。 是我先吃完。把自己用过的餐具收回厨房,和平底锅一起清洗。阿悟还在吃,但我不想等他吃完洗碗。我冲上吱呀响的楼梯,从有限的选项中,挑选适合的衣服去见在此地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我决定穿虽然低调但我很喜欢的黑色t恤。有金色刺绣所以不至于太单调,黑色也不至于太花俏把人吓到。上面写著深奥的英文,可惜中学一年级的学生看不懂。底下搭配素面裙子。 只有洗手间有镜子,我只好下楼检查穿著。虽然整体都是黑压压的,但我没几件衣服所以没办法。至少,看起来应该不像怪胎。 鞋子也只有一双,球鞋穿久了,鞋底已严重磨损,但我还是把污渍擦乾净。正在穿鞋时,阿悟从客厅探出头。 「阿遥,你要去哪?」 「外面。」 我只这么回答,踩著压扁的球鞋鞋跟就虽开家。 我离家时,大概是一点左右。距离约定的地点应该只需十五分钟,最迟二十分钟就会到。虽然这样要等对方很久,但我不在乎。 只是, 一直呆站在不断变换绿灯与红灯的十字路口有点尴尬。大概以为我要过马路,好几次都有车子为我踩煞车。我觉得很抱歉,只好背对马路。 十字路口的一角有座小祠堂。红色的旗帜写著「正一位稻荷大明神」。祠堂前面,放著看似小孩存钱筒的小型功德箱,与六角形的铁筒,大概是签筒。放在口袋握紧钱包的手,不禁悄悄松开。 等待梨花的期间,我有点紧张。 小学的时候,大家都穿便服上学。到了中学要穿制服。我没见过梨花穿便服的模样。梨花在教室虽然不怎么起眼,但假日不知是怎样的女孩。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个同学平时上学只穿灰色的衣服,放假却穿粉红色有荷叶边的衣服。梨花不知如何? 梨花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十分钟。 她穿著普通的帽ㄒ与牛仔裤,也没有佩戴意外的装饰品,只见她露出一如之前的笑容,对我说:「咦,你已经到了?」我如释重负又好像若有所失,感觉很怪异。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心里一直觉得梨花「可能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其实梨花并没有做什么古怪的事,只是感觉上,有点特别,她的「敏锐」,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梨花没发现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思,朝我面对的方向一看就笑了。 「你居然在看稻荷大神。你抽签了吗?」 「嗯,没有。」 「其实挺灵验的喔,要不要抽签?」 我摇头。在别人面前,我不想。梨花说: 「是吗?」好像不当回事。 「那我们走吧。」 梨花率先迈步走出。前方,是只有步道上方有屋顶的拱顶街。 道路两旁都是低矮的楼房,人行道也可容三人并排横行。梨花摊开手,开朗地说: 「我简单介绍一下。这里就是坂牧市的中心街,常井。」 常井大概是鎭内的称呼。 「拔眼*?」 (注:「中心」街的日文为「目抜き」,故主角有此一问。) 听起来怪恐怖的。 「那是什么啊?」 梨花愣住了。 「……不知道。是我爸说的。」 搞了半天你也不知道? 我跟著脚步轻盈如稳步的梨花,这天是标准的四月暖春。梨花不意间转过身,告诉我: 「虽然不太时髦,但一般商店大致一应俱全。只要认识这里,我想就不愁不方便了。」 话是这么说啦…… 我踮起脚尖朝「中心街」前方一眼望去,忍不住稍微讽刺了一下。 「但未免也太冷清了吧。」 街上空荡荡的,人影稀落。看到的都是老爷爷老奶奶,同年龄的孩子一个也没有。今天小学与中学应该都是上半天班,这么冷清,生意做得下去吗?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忍不住有点担心。 这么走过一看,鞋店、皮包店、理发店、帽子店,好像该有的店都有,但每间商店都死气沉沉。基本上店里卖的东西就很乏味。比方说鞋店,从店头到店内深处,只放了成排的黑皮鞋。虽然对梨花不好意思,但老实说,哪家店我都不想光顾。而且两家就有一家是铁门深锁。那些电动铁卷门一律是鼠灰色,看起来灰头土脸。 或许可以说,这整个城市不像活著吧。 「嗯……对啦。」 梨花像要掩饰什么似地表情怪异。 「果然,其他地方的人一看就知道啊。本来就老人很多了,邻镇盖了大型购物商场之后就更是每况愈下。」 「这样啊。」 「有汽车的人都去那边购物了。我如果要买什么可爱的东西时大概也会去那边。不过,若是要买参考书或文具用品类的话,这里绝对没问题。另外就是,对,比方说吃饭什么的。」 这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她,整个人有点往前倾。 梨花在看的,是感觉比我的人生历史更悠久的旧门帘。上面以歪七扭八的字体写著「荞麦面」(大概是)。门口的拉门也是酱油色,感觉上对国中新生而言有点门槛太高。 「这种地方我不敢进去。」 「但是很好吃喔。比方说炸虾荞麦面之类的。」 「或许是这样没错 梨花,你喜欢古典的风格?」 「与其说喜欢……」 她淘气地指著门帘的边缘。那里,就像不情不愿写在课本上的名字,以小字写著「在原」。我上当了。当下脸颊发热。这间面店,原来是梨花家开的。 「……古典的风味最棒了!我超喜欢!」 「用不著勉强啦。等你长大再来吧。」 要多久才算是长大?更重要的是―― 「果然不是大人就不好进去?」 梨花莞尔一笑。 「里面也很古典喔。」 然后她又开始迈步。我打起精神暗想会不会是要邀我去她家,但那好像还是将来的事。 梨花朝我扭头,半开玩笑地说: 「我可不是为了替我家打广告才邀你。」 「啊……果然是这样?」 「别看这样其实很流行喔。午餐也有两三人会光顾。」 我认为那应该不叫做流行。 不过,就算不是打广告―― 「是有特殊的感情吧?」 「啊?」 「对于这个地方。因为,你是在这里出生的嘛。」 「是没错啦。」 我只是随口说说,但梨花却意外地陷入沉思。 「很难说吧。我没有思考过。」 「不就是因为喜欢,才想介绍给我?」 「啊,那倒不是。」 她说得太乾脆,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梨花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讨厌。」 「讨厌」这个字眼,带有很强的力道。起先我还以为她是说我,霎时吓了一跳。但并不是。梨花说的讨厌不是讨厌我。我该催促她继续往下说吗?应该问她「你刚才说什么吗? 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机会确认。因为眼角余光瞄到的突发状况令我哑然。 在死气沉沉的商店街,唯有那间商店有几个客人,那是蔬果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蔬果店。在我以前住的城市,蔬菜都是去超市购买。看店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胖伯伯,他正一边与看似熟悉的女人开玩笑, 一边找对方零钱。就在他旁边,那个胖伯伯没有面对的方向,我看到倏然伸出一只手。 是骨节粗大的手。 手的主人,是个满脸胡碴的矮小男人。穿著打扮并不差,头发与皮肤也不脏。但是,一眼看到那人我就悚然一惊。凹陷的眼睛没有丝毫表情,脸颊消瘦憔悴,腰有点弯,但或许只是驼背。有多大年纪完全看不出来。从三十岁左右到七十岁上下,好像说他几岁都可以理解。 那只手,抓住店头陈列的番茄后,毫不客气地塞进口袋。又朝整串贩卖的香蕉伸出手,摘下一根藏进袖子。我看得清清楚楚。 是扒手。 我的身体发麻。 扒手本身不可怕。但他一脸理所当然,毫不忌惮他人眼光坦然行窃令我毛骨悚然,我不由得紧抓住梨花的手臂。 「欸,你看!」 「啥?啊……」 「他刚才偷了东西!你看到了吧?」 那个男人和我们之间,只有几公尺的距离。可我过度激动,忍不住扯高嗓门。对方肯定也听见了。想到这里,我几乎双脚发抖。 我狠狠咬紧牙关。我讨厌害怕。我不想害怕,也不想胆怯。如果男人有意见,我打算正面迎战,当下丹田用力运气。现在是大白天,这里是市区。不用怕,好,放马过来吧! 但梨花好像觉得超级无聊似地幽幽说道: 「嗯。是啊。」 「你的反应就是『是啊』?」 「不用管他。阿丸那样没关系。」 「阿丸」应该是指那个男人吧。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点是,那个人刚刚偷了蔬果店的番茄和香蕉。结果,梨花居然说「没关系」。 我无法理解梨花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其间,男人对我和梨花正眼也没瞧过一眼,径自慢呑呑地离去。然后我才赫然察觉。 不只是偷东西的男人,蔬果店的人应该也听见我的声音了。其他客人也是。可是谁也没发话。不仅没去追那个男人,甚至一脸若无其事,现在正在买卖大葱。 大惊小怪的只有我。 见我发呆,梨花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路边。她微微叹气,低声说:「真不凑巧。」她把脸凑近我,就像社团学姐指导学妹般说道: 「本来打算晚一点再告诉你。在这条街,或者该说在这个鎭上,对阿丸不追究。那就是规则。」 「啊……那个人,有什么不一样吗?」 比方说他粗暴得令人束手无策,或者他已事先付清一百年的钱。 「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确是有。」 「快告诉我。」 「迟早会有更了解内情的人告诉你,总之你先牢牢记住那是规则。如果今后要在这鎭上过日子的话,」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规则。首先-―― 「如果警察来了呢?警察也视而不见?」 梨花稍微皱起眉头。 「警察不是镇上的人。他们不了解规则,不过不要紧,如果被警察看到,可能引起骚动时,店里的人自然会帮他说话。就说『那是送给他的』。」 我的背后发凉。 每个场所自有每个场所的规则。这个我懂。但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坂牧市有人偷店里的东西也没关系」,这眞的可以当成规则吗? 不会吧。太扯了。 而且梨花 没有说「阿丸偷东西也没关系」。她只是说「不追究」。偷番茄或许可以不追究。那么,如果他偷钱呢?如果他伤人呢?如果他做了更过份的事呢? 即便如此还是对阿丸不追究吗?疑问与悚然在我的脑中无限膨胀。显然有哪里不对劲。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 就在我这么暗忖时。 「……才怪。」 梨花噗哧一笑。刚才的冷漠表情顿时剥落。 「啊?你骗我?」 「我没骗你,但阿丸其实是那间店的人啦,他是拿自己店里的东西,所以当然没关系吧?」 啊 原来如此。 这样啊。说的也是。我深深吐出一口气。难怪店里的人和客人都没吭气。想到自己居然大呼小叫,我忽然觉得很丢脸。我举起手。 「我差点被你唬住了。」 「我本来还怀疑你会不会相信,没想到你眞的相信了。」 笑得淘气的梨花,好像随时会吐舌扮鬼脸。亏她好意思玩弄来到陌生城镇本就变得有点神经质的脆弱少女心。 「今后凡是梨花说的话,我都会把可信度打对折喔!」 梨花装模作样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一时兴起嘛。」 4 那晚,阿悟比平时更烦人。 他打从晚餐时就鬼鬼祟祟,样子很不对劲。饭后若照平日习惯他应该会守在电视机前,没完没了地看那些一点也不有趣的节目,但他今天立刻躲回房间。若是单就这点而冒,倒是非常和谐的一件好事。 这次搬家如果说有什么好处,当然是有了自己的房间。与梨花成为朋友,还不能算在好处之内。我在以前住的城镇有很多交往多年的朋友。就算减去十再加一,也不能算是获益。 两层楼的破房子有很多房间,我终于摆脱了用布帘将房间一分为二与阿悟同住的生活。唯独这点眞的很开心。 但这天,我在自己房间整理行李时,察觉微妙的气流。 当时,我正要打开糖果盒的盖子,那是扁平、四四方方、画有闪亮宝石的罐子。察觉空气的流动后我倏然停手。纸门应该是关著的。虽说这栋房子的确偷工减料,会 有风从缝隙吹入……转头一看,微微开启的纸门外,阿悟站在走廊的黑暗中。 「你在偷看什么?」 通常我只要这么威胁,就足以把阿悟吓得落荒而逃。向来如此。 但今晚阿悟没有逃走。他好像一直在等我发现似地,自己拉开纸门。 「阿遥。」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 阿悟是个胆小鬼。明明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很可悲,却从不反抗。 一旦开始发牢骚就没完没了,可我只要很不耐烦地稍微露出生气的样子,他就会像野生动物一样察觉危险迅速消失。 那样的阿悟,如今虽然战战兢兢,却主动走进我房间。 自不量力。 「不准进来。这是我的房间。」 「可是!」 「有话想说的话我可以听一听,但你在走廊说就好。」 阿悟听话地慢慢向后退。退到门外后,他把纸门拉起只剩一条细缝。他看著自己的手,一眼也不看我这边。 「那个……阿遥,你今天出去玩了吧?」 「对呀。」 「是跟那个白天见过的人?」 「嗯。」 虽然这么回答,但我记得自己应该没提过要去见谁。可阿悟却知道,这表示 ―― 「你偷偷跟踪我?」 若真是这样,那就太过分了。 或许是看到我眉心挤出的皱痕,阿悟慌忙摇头。 「没、没有。我只是凑巧,眞的是凑巧 完全没想到阿遥也在……」 「是吗?」 总觉得很可疑。没有目的地一个人跑去常井,听起来大有问题。不过,算了,那无关紧要。 「所以呢?」 阿悟吐气。 「那个,在超市不是有人偷番茄吗? 「不是超市。那是蔬果店。」 「嗯,蔬果店。」 他露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称呼的表情。不懂装懂!正在这么想时,阿悟真的说出不懂装懂的话。 「我早就知道那个人会偷东西。」 「啥?」 「眞的。我知道那个人会拿走店里的东西。」 「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想问的有三点。你为什么会知道那种事?你为什么要撒那种谎?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果是编故事,讲给妈咪听不就好了。 但若说阿悟是在编故事,他的表情未免太奇怪。只见他一直低著头,简直像是在害怕。 然后冷不防地―― 「不知道。」 他说。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会变成那样……我以前就见过。那个人偷店里东西的样子。」 怎么可能――我正想这么说,又把话呑回肚里。仔细想想,阿悟就算知道也不足为奇。毕竟这个城镇本来就是阿悟妈妈的故乡。 「也许见过吧。你以前和妈咪来过吧?」 当时阿丸或许像今天一样拿店里的东西,正好被阿悟看到了。 阿悟跺脚发脾气。我头一次见到烦躁时真的会跺脚的人。 「才不是!」 「你只是不记得而已。因为你是笨蛋。」 「不准说我笨蛋,你自己才是笼蛋。」 好大的胆子。 「妈咪说我根本没来过这个鎭上。是第一次来。可是好奇怪。今后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 嗯。原来如此。 我完全理解了。 他八成对妈咪讲过同样的话,结果被妈咪用「想太多」打发了。妈咪既然说阿悟没来过这里,那就一定是千眞万确。简而言之,阿悟只是在动那些小心思想办法让别人注意他罢了。 眞可笑。 「那我问你,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啊……」 阿悟惊慌到有趣的地步。 「不、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 我朝枕头伸手。 「会这样!」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枕头潮阿悟的脸丢过去。 一击命中。我好心地告诉捂著鼻子快哭出来的阿悟:。 「别拿无聊的小事来烦我。」 大概是察觉我已不会再听他说下去。阿悟没有反驳,径自关上纸门。他好像在嘀咕什么「变成怎样都不管」,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微弱,我没有听清楚。 第二章 1 阿悟开始声称不想上学。 就在吃完早餐后。我把自己用过的碗送去厨房,回到客厅一看阿悟正在哭闹。 「我不想去。我怕。」 他声如蚊蚋,低著头几乎令人担心他的小脖子会断掉,正在对穿围裙的妈咪倾诉。我冷眼瞄了一下那样的阿悟,走向洗手间。 镜中的我,还有点惺忪欲眠。好像是熬夜的关系。我一边刷牙,蓦然想到。阿悟不管什么事都视为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所以他认为在学校发生的事全是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但是虽说如此,过去他好像从来没有抗拒过上学吧? 我有点不祥之感。 一切,都是因为阿悟乱讲话。心头的不安转为愤怒,我狠狠磨牙。松口之后,有一点点铁锈味。 接下来只须去二楼换上制服,然后就可以只考虑自己的事直到傍晚。但我经过客厅前面时,听见妈咪说「你讲那种话会被阿遥笑喔」,忍不住停下脚。因为我觉得,如果假装没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过门不入,说不定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纸门是敞开的。妈咪看到我,朝我投来「得救了」的眼神。 「啊,阿遥。不好意思,可以拜托 你一下吗?」 「啊?嗯。什么事?」 妈咪站起来,也走到走廊上。虽然对著我压低嗓门,但我想她的音量并未小到阿悟听不见的地步。 「那孩子说他不想上学。」 「嗯。我听见了。」 眞是伤脑筋耶――我忍住很想这么调侃的冲动,转而问道: 「没头没脑的,这又是怎么了?是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吗?」 「别提了……」 妈咪歪头纳闷。 「好像不是那样。那孩子说桥很可怕。」 「桥?」 我家就在河堤边。而小学与中学都在河对岸。我和阿悟,都要过桥上学。 但是,我俩走的桥不同。我是走离家最近的铁桥,阿悟则是走更靠近上游的那座桥,没什么深刻的内情。纯杆只是各自选了离学校最近的路线。 「桥很老旧,一有车子经过好像就会摇晃。所以,他说如果有人同行或许就不用怕……本来应该是妈咪陪他上学才对。」 但妈咪做不到。她得上班,还得做家事。早晨很忙。不用听她讲完我也知道。简而言之,是要叫我陪他上学。 我在脑海浮现地图,不过,当然是精确度极低的模糊地图,想必,就算走阿悟走的那座桥,和我原先去中学的路程距离也差不多。我耿耿于怀的是,会不会被同学目睹我混在一群小学生当中上学。不过仔细想想,我们住在同一个家, 一起上学或许远比一起放学更自然。 不过,这种事想了也是浪费时间。因为我根本不可能拒绝妈咪的请求。但是露出笑脸又好像太刻意,我不甘不愿地鼓起脸说: 「好吧,只要陪他过桥就行了吧?」 「谢谢。拜托你了 如果实在没办法,就让阿悟回来也没关系。」 可以的话我还眞希望这样。 妈咪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然后,彷佛是为了感谢我答应她的请求,从围裙口发掏出两张看似门票的东西。 「这是抽奖券。我在上班的地方拿到的。有兴趣的话,你放学可以去抽奖。」 纸券上写著「常井互助会 春季大福运抽奬」。我把大.福运看成大福.运,忍不住在脑中浮现自己搬运大福麻糬的模样。头奖的奖品是温泉旅行,这个我不稀罕。但是二奬的三万圆礼券和三奖的三十公斤白米的确充满吸引力。不过话说回来,听到妈咪说「如果中奖了,随便阿遥自己怎么处理都行」也很伤脑筋。但是,抽奖好像挺好玩的,我见过喀啦喀啦转动的抽,却没有亲手转动过。虽是个讨厌的早晨,这下子倒是稍有期待了。 但妈咪又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 「要跟阿悟一起去喔。两个人的话,中奬率也会是两倍,对吧?」 怎么可能,我自己抽两次奖就行了。我本想说我自己去,但这时抽奖券上小小的注意事项印入眼帘。「一人限抽一次」。既然如此,好吧,没办法。 我拉开蓝底白色箭羽图案的窗帘,让晨光照进屋内。 挂制服的衣架,挂在房门上方的横梁上。但是好像不太稳,两天就会掉下 次。我每天都在想,今天一定要钉个钉子用来挂衣架,可是到目前为止每天都忘记。 今天制服又掉到榻榻米上。我拍掉蔺草的碎屑,用一分钟换衣服再用一分钟打领结。昨天虽然熬夜,但睡前已把书包整理好。 这下子早上的准备工作完成了。随时可以出发。 等我穿著制服从二楼下去时,阿悟还赖在客厅,而且穿著睡衣。他并不是在哭闹。只见他泰然自若,微张著嘴正在看电视。现在播映的是晨间新闻。报导日本的某某地方正值生产季,可以吃到好吃的某某东西。 「阿悟。」 我这么一喊、阿悟就像被人突然自梦境拽回来,身体猛然打个哆嗦。他怯生生地扭头,看到是我后―― 「啊,阿遥……」 他以犹带睡意的声音说。 妈咪不在客厅,不知是去洗碗,还是去盥洗更衣准备上班。我温柔地对阿悟发话。 「阿悟,听说你害怕桥?」 「我才不怕!」 他猛然扯高嗓门,臭屁地死要面子。这时候用一句「是吗?既然不怕那你一个人去吧」攻击他很简单,但阿悟八成又会开始哭闹。早上实在没时间了,只能随便听听。 「那倒不重要,问题是你打算穿那身衣服去上学?」 「啊?」 阿悟低头看自己的睡衣。是因为他满脑子只想著桥,还是单纯只是大脑还在睡觉这我不知道,但他好像连换衣服这件事都忘了。他发出鸟叫似的尖叫,跳起来冲上二楼。这间房子的楼梯陡得吓人。我朝阿悟的背影怒吼: 「楼梯不准用跑的,笨蛋!」 「不准叫我笨蛋,笨蛋阿遥!」 他明明已惊慌得快哭了,却还不忘记回嘴。要不是妈咪拜托我,我肯定要把他绑在那什么摇晃的破桥中央。 我无事可做,只好茫然看电视。遥远的某个国家好像正有某人与某人捉对厮杀。嗯――下一则新闻是国家的赤字问题。这可是严重问题。主播终于转为开朗的表情说接下来是地区话题时,脚步声自二楼下来。这次是慢吞吞的脚步声,至少这点令我很满意。 皱巴巴的马球衫,像运动裤一样的软质长裤。背著书包的阿悟,满脸不服气。大概是换衣服时又有什么事让他不高兴。反正与我无关。况且,这个时间差不多该担心迟到了。厨房响起洗东西的水声。我朝那边说: 「那我走了。」 没有回音。大概是被水声盖过。我正觉得这样倒也省事,阿悟双手抓著肩背书包的背带,在我耳边大吼: 「我去上学了!」 水声停止。妈咪温柔的声音传来。 「好,快去吧。路上小心喔。」 我的耳朵嗡嗡响。我确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狠狠揍阿悟一顿,现在只能先瞪他。 「吵死了!」 阿悟有时会像心血来潮般变得乖巧听话。 「……对不起。」 穿上球鞋走到外面,只见天空阴霾。天气大概要变坏了。 「会下雨吗?」 我对著天空如此咕哝,并不是对阿悟讲话。纯粹只是自言自语。可阿悟却耳尖地听到,得意洋洋地说: 「不会下。」 「你又知道了!」 「是晴天啦。我就是知道!」 顿时,我想起阿悟昨晚说的话,猛然热血冲头。明知自己既然要靠妈咪照顾就该自爱一点,但蓦然回神,我已对阿悟怒吼。 「屁啦!你凭什么知道那种事,撒谎精!」 阿悟身子一缩。彷佛遭到残酷的背叛,脸色唰地发白。 「我、我才没有撒谎。」 「那你怎么会知道?那不是撒谎是什么?」 「明明就是……」 阿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勉强嗫嚅。 「是电视说的。」 啊。 这样啊。 阿悟连衣服也没换一直在看电视。八成也有播出气象预报吧。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虽然自以为不在乎,但环境的变化,或许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对,况且就算阿悟没看到气象预报只是随口乱说,我也犯不著大吼大叫。 面对胆怯的阿悟,有句话我非说不可。 「这样啊……对不起。」 阿悟单纯得可悲,光是这样就让他霎时露出笑脸,得意洋洋地夸耀。 「我跟你说喔,说是有百分之十会放晴。」 「那根本不是晴天嘛。」 「电视说某某机率只有一日分之十。」 「那是晴天啰?」 「所以我不是早就说了是晴天。」 不管怎样,总之应该不需要带雨伞。 与阿悟早上同行,即便将搬家之前算在内或许也是头一次。 两人一起走路时,阿悟总是滔滔不绝。话题永远是「当天降临在阿悟身上的不公不义」,「今天也很委屈的小可怜阿悟」。即便叫我讲得含蓄一点,我还是必须说他很烦。但这天早上阿悟并没有发牢骚。昨天的事他大概已忘个精光,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必须唉声叹气抱怨的不公不义。小笨蛋。 我们沿著佐井川往上游走。横向并排走在河堤道路旁的行人步道上。前后隔著很大的距离零星可见正要上学的路人。 相较之下,河堤道路车水马龙。从摩托车到轻型小汽车、大货库,路上塞得水泄不通动弹不得。是前面的红绿灯塞车。今后想必每天早晨都会看到这幕风景。但我无法习惯汽车废气的味道。 不知何故,阿悟茫然看著成排汽车。呆呆张大的嘴巴也不怕虫子飞进去。我正在暗想会不会有虫子出现时,阿悟忽然把脸转向我。 「新闻说,有车子撞倒。」 「新闻说死了四个人。」 「那是常有的事。」 我猜想,阿悟大概还不了解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迟早总会有谁教他吧。 阿悟扭过头,从下往上窥视我的脸。 「阿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肯定是馊主意。」 「馊主意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听听看。」 阿悟顿时露出贼笑,脑袋大大地往旁边一歪。 「啊――那怎么办呢……你眞的想听?」 「一点也不。」 「我跟你说喔。」 对话正常地继续。虽也想过用「我根本就不想听」来堵他的嘴,不过反正也没害处,他想就让他说吧。 「可以在车上装吸铁石。」 「噢?」 「把s极和n极依序装上去,就不会撞车了。 他自信十足。 「……如果依序装上s极跟n极,只会全力相撞。」 「啊?」 「如果照你说的方法应该是s极与s极。再不然就是n极与n极。」 「我就是这么说的呀。」 不知是死鸭子嘴硬,还是在记忆中涂改了自己的弯口,总之从他傻乎乎的得意表情无法判断。 「这是个好主意吧?我要申请专利变成大富翁。」 申请专利这种概念,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若问我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我也无法想像 「这怎么可能申请专利。」 「为什么不可能!」 「你想想看――」 我也看著河堤道路的成排汽车。如果那些车子全都装上s极的吸铁石…… 彼此肯定会以惊人的速度弹开,反而更危险。呃,不至于吧。因为那就像电脑一样只要调整吸铁石的强度就行了。 「说呀,为什么?」 阿悟拉扯我的制服下襬。 「你干嘛啦,放手!」 我甩开他,把头往旁一扭。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是笨蛋。」 「笨蛋阿遥!」 「吵死了,在外面不要大吼大叫。」 我决定对话到此结束,之后对阿悟的抗议一概无视。绝对是哪里搞错了。,阿悟的发明太可笑了。那种事怎么可能。不过,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你说不要在外面大吼大叫,可是如果在家里大声你只会更生气。你果然是笨蛋阿遥。」 被阿悟这么瞧不起,而且虽是歪理倒也不是毫无道理,让我无话可说。真是烂透的早晨。 道路来到我平日走的铁桥。以钢筋搭建的桥很长,但那是因为河岸辽阔,实际跨越河流的部分很短。看到银漆闪亮的铁桥,阿悟说: 「阿遥都是从这里走吧?」 「对呀。」 「会摇晃吗?」 「有一点。」 事实上,在搬来坂牧市之前,我从未徒步过桥,连现在要过桥的意识都没有就初次迈步过桥时,脚下咚咚传来震动令我多少有点吃惊。若只是抖动的程度也就算了,用钢铁或类似钢铁的坚硬金属做成的桥居然会「摇晃」,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若说当时一点也不害怕那绝对是骗人。 不过―― 「阿遥也会害怕吗?」 阿悟这么问时我当然不可能回答「嗯」,我只是默默摇头。如果没有那句「阿遥也」,再不然,若是他能把那求救般的窝囊嘴脸稍微绷紧再问这个问题,我本来可以稍微诚实一点地回答他。 趁著谎话还没被唯独直觉不可小觑的阿悟发现,我转变话题。 「对了,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转学后,上学还顺利吗?」 阿悟瞧不起人似地说: 「因为桥会晃,所以我不想上学。这你应该知道吧?你不知道吗?」 人小鬼大。 「所以我不是陪你一起上学了吗?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其他方面。比方说新朋友。」 我是在正要升中学的时候搬来这里,所以几乎完全没有转学的感觉。但阿悟不同。他等于是被丢进一群陌生的小学三年级小鬼当中,毕竟,阿悟是那种胆小怕生的孩子。无法顺利融入班上的可能性很高。 他自己倒是泰然自若。 「区区几个新朋友,当然有。那是理所当然的嘛。我怎么可能孤家寡人。」 就我所观察到的,阿悟并非那种什么都不做也会受人喜爱的类型。迟早有一天,他应该会明白自己刚才讲的话有多么奢侈。 「是吗。那你上课听得懂吗?」 「嗯――马马虎虎。」 「骗人的吧?」 从他的声调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是这么不擅长撒谎的生物吗?阿悟敷衍地假笑―― 「只是暂时低潮。」他说。 我看他八成不懂那个名词的意思。,明明连课都没好好上过几天,哪来的什么低潮, 「跟你说喔,我们班今天要小考。」 「噢?前天才开学典礼,这么快就要考试?」 「是国语。要是考算术就好了。」 「你的算术还不是一样烂。」 「才没那回事。我上次还考一百分。 「那是二年级的事了吧?升上三年级,一定会漏洞百出。」 「就跟你说没有那回事!」 他气呼呼地朝我呛声。到这个阶段,反而容易应付。只要随便调侃他几句,便可分散他的注意力,也不会再介意汽车排放的废气。蓦然回神才发现前方学童的人数增加,学校快到了。 如果一定要对话,我喜欢比较有内容的那种。但对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鬼(尤其是阿悟)要求那个,连我自己都知道是苛求。 桥的名字,是「报桥」。 我之前走的银色铁桥,在桥的上方有拱形钢筋。相比之下报桥只有桥桁与桥脚、栏杆,造型非常简朴。栏杆漆的是深绿色,好像才重新上过油漆不久,远看看不出油漆剥落。即便是通勤车辆川流不息的道路,柏油路面也不可能龟裂。可我看到报桥的第一眼,不知怎地就当下直觉「这是非常老旧的桥」,好像就是有哪里与别的桥不同。 过了这座桥后小学就快到了,所以步道挤满小学生。从矮小得令人怀疑一踢就会像球一样飞走的低年级学生,到比我还像中学生的高年级小学生,人人都毫无不安神色地安然走过报桥。这么多小孩都不当回事地过桥了,所以如果基于那种不管什么事只要大家都做就不会再害怕的奇妙心理作用,阿悟应该也能面不改色地过桥才对。 可是现在,阿悟却在报桥前面停下脚死都不肯动 「阿遥……」 他发出虚弱的声音,好像随时要哭出来似地窝囊皱著脸,定定看我。刚才那种可笑的活力,就像被冲洗得清洁溜溜般消失无踪。 我忽然觉得心口涌起一股苦涩。阿悟是眞的害怕这座桥吗?我能看到的,只有阿悟不过桥,甚至不肯向前尝试的身影。若是妈咪大概会温柔地哄他。但我不是妈咪。我讨厌迟到。 「走吧。」 我只这么说完,便立刻迈步。「啊,等一下啦。」虽然听到他惊慌的声音,但我头也不回。刚才还阿悟玩的心情已经没了。就在看到他那仰望我的泪汪汪双眼的瞬间。 脚踩上桥板的瞬间便感到震动。过桥的车流量不算特别多但也不算少。也有很多轻型小汽车,每辆车的速度都很快。桥一直在微微晃动。 走到桥的中央。或许是摇晃的关系,的确有种像晕车似的,轻飘飘不舒服的感觉。比我上学走的铁桥见得厉害多了……不过,还不至于可怕。阿悟说话果然太夸张。 ――我是这么想啦。 桥的前方传来不知是尖叫还是骚动的某种异样动静。定睛一看,一辆大拖车沿著车道驶来。我心想这下子一定会晃动得更厉害,于是停下来双脚用力站稳。 即便已这样做好准备―― 「……哇!」 我还是忍不住惊呼。一瞬间,身体好像飘起来。大拖车轰隆隆驶过时,桥也随之高低起伏。我已顾不得什么面子,我甚至怀疑桥会断掉。 就在那下一秒,我听见格外高亢的尖叫。是阿悟的声音。我转身。 阿悟紧抓分隔步道与车道的栅栏,比我想像中离我更近。然后我终于发现这座桥看似老旧的原因之一,阿悟是小学三年级学生,比我矮了一个头或一个半头。现在阿悟大约在腹部的位置抓著栅栏。只要有人从旁边一推大概便会轻易掉到另一头了……报桥什么都很矮。无论是步道两侧的栅栏或栏杆。 我在摇晃的侨上朝阿悟跑过去,僵著脸的阿悟,看到我也不肯松开栅栏。我也没吭声,静待老旧的桥停止晃动。 就时间而言应该不到十秒,但是感觉很漫长。等到终于静止,阿悟像是严重受到伤害般泫然欲泣。 「你看吧!会摇吧?」 「是啊。」 的确,比想像中更严重。我觉得这是习惯的问题,但也难怪他不习惯。我发现轮胎驶过柏油路的声音中,混杂著佐井川汨汨流动的水声。隔著低矮的栏杆一看,河面涨得很高,河水也是茶色的很混浊。 我说: 「不过,老是杵在这种地方也没用吧。走吧,快点!」 「嗯。」 「把手放开!」 不知是国小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总之身高顶多一公尺的小孩都小跑步轻松过桥了。阿悟意外乾脆地放手后―― 「有人从这里掉下去。我知道。」 他说。 我默默无语,拍了一下阿悟的背。阿悟吓得打个哆嗦,瞪我一眼。我不当回事,转身迈步走出。不过,步调缓慢。 阿悟追上来,与我并肩同行。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低著头一句话也不说。 眞拿他没法子。 「快点,手。」 我朝他伸出手。阿悟彷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般看著我的手,最后怯生生握住我的手。 好冷的手。他八成是惊吓过度连浑身血液都发冷吧。 我拽著他向前走。阿悟又低下头。 「那个,」 我如此开口。 「我说你啊,能不能想办法稍微改一改?」 「改什么?」 也难怪阿悟会这么反问。想是这么想,但我未再多说。我不是阿悟的姐姐。没那个义务责骂这小鬼。 每当报桥上有大车驶过震得桥晃动时,阿悟就会用力握紧我的手。他的步伐很慢,所以我也无法加快脚步。望著一如气象预报所言开始放晴的天空,我心想,说不定上学要迟到了。 2 早上还没这样,但上午的课结束后风忽然变强。到了下午,操场甚至烟尘滚滚。是初春例行的狂风。 上课开始进入正式内容,目前为止还没有比小学课程艰难的感觉。不过,多少还是挺新鲜的。我喜欢新事物。虽然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并不讨厌念书。 而且从今天起,中午会供应营养午餐。 我心里有点紧张。因为如果吃午餐时,有可以自由换位子的规矩,那么这顿午餐将会成为迄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万一无法和任何同学一起坐,必须独自用餐的话,肯定会立刻成为全班议论的话题。如果被大家认定是没有朋友的孤僻鬼,八成连梨花也会疏远我。 我们的班导师,是一个姓村井的女老师。虽然年轻,眼睛却死气沉沉。我忍不住开始担心她能否撑得了今后这一年。那位村井老师在开始用餐时,像是颇有怨言般说: 「午餐就在目己的位子上吃。也不可以移动桌子。」 教室到处响起「啊――」的抱怨声。怀抱期待的同学果然很多。但村井老师说: 「在这间学校,就是这么规定的。」之后再也不理睬我们。 若是以前的学校,我或许也会很遗憾无法与朋友共进午餐。说不定,以前没有对象可以用餐的学生曾在这所学校引发什么问题。抑或中学本来就是这样?总之,我松了一口气。 接著是午休时间,我对梨花提起抽奬的事。我说从妈咪那里拿到抽奖券,今天放学打算去商店街。梨花一听就夸张地皱起脸。 「啊,这样啊。那个对抽奖者而言或许很好玩,但准备的人可麻烦了。」 「梨花也参与帮忙过?」 「不是帮忙过,是正要去帮忙。我得穿著和大家一样的大褂,拿著扩音器,有人中奖就喊『恭喜中奖』。那真的很讨厌耶。」 听到这里,我对此行稍微有点期待了。 到了放学后。 我与阿悟在昨天那个十字路口会合。本来还担心能不能顺利碰面,结果阿悟准时 出现。说来理所当然,但对象若是这小子就会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俩一碰面,阿悟就抱怨。: 「我在学校等了半天。」 小学大概下课较早,不这样做的确无法打发时间。仔细想想,其实我们应该先回家再出门。但我只回答一声「噢」,之后再也没说话。 走向目的地的商店街时,阿悟一再试图拽我的制服下襬。当然每次都被我甩开。既然是去抽奬,照理说起码表情该开心一点,但阿悟却不停东张西望忐忑不安,途中甚至一度提议回家。 「欸,回家吧。」 「行啊,你自己回去。」 「可是妈咪……」 「既然害怕,从一开始就别说要回家。」 阿悟噘起嘴,「我又没说我害怕。」他还在嘴硬。 「可是,我眞的看过嘛,像这种的。我绝对见过。」 进入常井,道路两旁都竖著写有「大拍卖」的旗帜,每间商店的橱窗和倒闭的店家拉下的铁卷门上贴满黄色的广告传单。这才发现,人好像也比昨天多了一点。不知在哪似乎架起喇叭,我发现街头正响起快活的音乐。音乐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冷清回响,可见比起昨天,街上或许还真的有点热闹。 我说: 「若是这个,我也见过。」 「啊?阿遥也见过?」 「和圣诞节有点像,对吧?」 自己讲完之后,我才想到也没那么像。 写有「常井互助会」的白色临时帐篷,好像就是抽奬会场。会场还算热闹。放抽奖机的桌前排了大约十个人,周遭围绕著看热闹的人群。每次一有人喀啦喀啦转动抽奖机,就会掀起一阵鼓噪。我排到队伍后面时好像有人中奖了,锵啷锵啷地响起钟声。 「恭喜中奬,五奬,日本茶一组!」 发出可爱声音的,正是梨花。 果然如她本人所言,穿著与其他大人一样的日式大挂,手上也拿著扩音器,但唯有一点与她说的不符,她明明说讨厌,现在看来却相当开心。不知是否尺寸不合,梨花的大褂松垮垮的好像随时会滑落。 把奬品交给抽中五奖的客人后,梨花呼地吐出一口气放下钟,发现我后微微挥手。然后把扩音器放到嘴边,大声喊道: 「来喔,看谁能抽到温泉旅行!头奖得主还没有出现,就表示接下来会出现!来来来,下一位,请抽奖!」 不愧是在这里土生土长,宣传起来也有模有样。看著卖力的梨花,我的心情也有点好转。于是我问阿悟: 「会中奬吗?」 阿悟刚才的苦瓜脸已消失,现在正两眼发亮地盯著抽奬机。小孩子果然最热爱抽奬。当然我也是小孩,所以超喜欢。阿悟铁口直断: 「会中奬。而且是大奬。」 「那我可要拭目以待了。」 「嗯。会中奬。」 然后,他天真无邪地探头窥视帐篷内,一边又补了一句: 「不是我中奬,但有人会中大奖。」 他又说出可笑的傻话了,我差点又想发火,随即念头一转。阿悟中奬的可能性的确很低。另一方面,另有其人会中大奖……迟早总会有。这么想的话,阿悟的发言非常正确,一点也没错。只是毫无意义罢了。 排队期间,我无所事事地看著帐篷内。卷筒式卫生纸与抽取式卫生纸就像装饰品高高堆起。那大概是安慰奬的赠品,不过卫生纸堆成的金字塔难得一见。相较之下,我觊觎的三奬白米,只是在纸上以毛笔写著「白米三十公斤」没看到实物。可能是自己拿回去太重,所以在事后送到府上。 与梨花穿著同样大褂站在桌后的,全都是成年男人。最年轻的看起来也比我爸还大。桌边还有头发全白的老爷爷,好像无事可做正在抽香菸。难怪我从刚才就觉得有菸味,原来是那个人啊。 这时,我蓦然发现一个问题。抽奬很好玩。与抽签不同,光是听那喀啦喀啦的声音就会兴奋起来。那应该是开心又好玩的活动。就像现在,排队的人与周遭看热闹的人都在笑。无论有没有中奬都会一一出声,为之欢呼或叹气。 然而,桌子后面那群人没笑。不仅没笑,除了抽菸的老爷爷,人人都无所事事。只是乾站著。他们以晦暗的目光看著不停转动的抽奖机以及迎风招展的帐篷塑胶布。站在桌后开朗吆喝的只有梨花一个人。 「真辛苦。」 我不禁嘀咕。 阿悟在喧嚣中也耳尖地听出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辛苦?」 一群看似阴郁的成年人中,梨花身为唯一的女孩子正在活力十足地吆喝。那一定非常辛苦。可是,这种事就算说出来阿悟八成也不懂。我假装没听见,朝抽奬机探出身。 眼前有一个人没中奖,领到卫生纸走了。下一个抽奖者身穿粉红色衬衫拎著奶油色手提包,是个年轻女人。她吆喝一声替目己加油打气,然后把皮包往桌上一放就朝抽奖机伸手。 抽奖机喀啦啦转了两圈,用力过猛差点又要再转一圈时被她及时按住。滚出来的彩球掉到盘子里,发出乾扁的脆响。 梨花朝盘子探头看,顿时脸色大变,高举双手。 「恭喜中奬,获得头奬,温泉旅行!」 头顶上,钟声响个不停。虽是喜庆之声但实在太吵了。排队的人与周遭看热闹的人都发出低低的鼓噪。中奖的当事人以手掩口,嚷著:「天啊!不会吧!」笑了起来。 「啊?眞的?眞的中大奖了?太棒了,眞不敢相信!」 我心想,真好,同时也想到两件事。 一个,是这下子不用再担心抽到头奬了,我们就算抽到温泉旅行,也没那个多余的能力去。无论是在金钱上,或者精神上。 心里一隅另外想到的是,阿悟说中了。不是我们中奖而是别人中大奖。的确没错。我转过身,看著阿悟。 他的表情僵硬。 察觉我的注视后,他以僵硬的声音低喊:「阿遥。」我还以为他的预测准确应该很骄傲才对。 「你……」 我刚开口,就响起某人的叫声。 「喂,站住!」 我转身。 一个戴著安全帽与围巾的人正跳上速克达摩托道。车子好像一直没熄火。他一扭把手,速克达就猛然加速起动。 周遭的人虽多,却无人挡在起动的速克达前面。眼见车子逐渐加速。那个人的手上,握著奶油色的手提包。 呃,换言之,是那种事吗? 我犹在愣怔目送之际,梨花在我身旁高喊: 「喂……有、有人偷东西!」 啊呀,果然如此吗?那是抽中头奖的女人拎的皮包。她转抽奬机时顺手放在桌上,被人趁著中大奖的混乱偷走了。客人们还没动,穿大褂的商店街成员倒是反应很快。 「喂,站住!」 桌子后面, 一个头上绑著头巾的大叔冲出来。只是,他有点太慌张。脚勾到放置抽奖机的桌子,当作奖品的卫生纸顿时散了。 「啊!」 一个同样穿大褂的胖伯伯,伸出手想按住摇摇欲坠的卫生纸金字塔,屁股压到帐篷的支架。写有「常井互助会」的帐篷顿时摇摇晃晃,客人掀起一阵尖叫,皮包被偷的女人尖声嚷嚷:「来人啊!来人啊!」抽奬会场鸡飞狗跳。 红色大褂飞上天。只见某人拔脚朝速克达追去。松垮垮地穿著大街跑步太碍事,所以那人才把大褂脱下随手一扔。是梨花,她跑过我身旁时,好像朝我瞄了一眼。,蓦然回神,我已和梨花一起奔跑。 别看我这样,好歹对跑步的速度和体力还是很有自信的。 速克达转眼已远去。 整条常井商店街几乎不见车子,没有任何东西阻挡速克达。车子刚起动时都没逮到的话,现在就更加追不上了。但我还是没放慢脚步,眼睛试著读取车牌号码。速克达很破旧,唯独车牌倒是擦得格外乾净易于辨识。是「1603」。呃,是江户幕府成立的那一年。这下子就不会忘了:阿悟总说我笨,但我才不是笨蛋。 本以为对方会继续加速直线逃走,没想到速克达突然急踩煞车,钻进小巷。我们落后十几秒也紧追在后。 拐角前方不见速克达的踪影。追丢了。 巷前方就是t字路。正面被砖墙挡住。与小巷垂直的马路倒是好像很宽,只见车辆来回穿梭。 梨花耸肩喘气。我还好,但是没有暖身就全力奔跑弄得肺很痛。深吸一口气后,差点被刺鼻的气味呛到。 我看不到周围地形,不过这条巷子面向小钢珠店,有菸臭味溢出飘来。停车场横七竖八停了几辆脚踏车与摩托车,但是并没有那辆四码车牌的速克达。 ……完全被他甩掉了。 「不晓得跑到哪去了?」 总算调整好呼吸后,梨花嘀咕。 「不知道。路是怎么衔接的?」 「往右走是市公所之类的方向。左边拐个大弯,可以通往河堤道路。」 「也就是说并非单行道?还是先找警察来吧。」 梨花一听就皱眉头。 「警察?果然得这样吗?」 「我是无所谓啦。反正那个女人应该也会报警。那还不如趁早报警。动作快一点的话,说不定可以立刻逮到人。」 我没有手机。以眼神催促梨花后,她好像还在磨蹭。这种心情我懂。如果别人叫我「现在立刻打电话给警察」,我大概也会迟疑。 「嗯,可是……」 「不过,若是让大人打电话,警察或许比较会听信。」 「说的也是。更何况……」 梨花把手插进口袋,犹豫不决。不管怎样如果不快点,窃贼不知会逃到哪去正在心里乾著急时,一道粗厚的声音响起。 「不,先别报警。」 转身一看,眼前站著绑头巾的大叔。是刚才本想冲出去抓贼,却把桌上奬品撞翻的人。 「会长。」 听梨花这么喊,此人大概是负责人吧。红脸不知是晒出来的还是酒喝太多。是个肩宽体壮的人。 会长屈膝,视线降到与我们等高,开口说道: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商店街举办活动居然发生窃盗案,会给人不好的印象。」 现在没时间扯那个了!这句话已涌到喉头,现在分明就有人遭窃了,事到知今还谈什么印象。 但我不敢说出口,想必还是因为我是外人吧。会长明显是在对「面店的女儿」梨花说话,而梨花也对会长的发言点头首肯。如此一来,根本没有我出面的机会。 「我会想想看有没有我们能做的,再观望一下状况,如果还是不行再报警也不迟。我想客人应该也会接受。」 「创的也是,我认为那样最好。」 「对了,说到这里……」 会长抬起头。 「窃贼往哪边跑了?你们看到没有?」 我和梨花都摇头。会长挺直腰杆,面带凝重。 「这样啊,任何蛛丝马迹都行。你们猜他是往哪一边跑?」 我俩面面相觑。被这样问也只能凭直觉回答。梨花的眼神好像隐约在催我先说,我只好小声回答: 「我想应该是左边。」 「原来如此,为什么呢?」 「我想,窃贼也知道我们在追他。所以他急踩煞车,钻进这条巷子。就是为了甩开我们。那样的窃贼,若是暂时停车等待成排汽车中断才右转未免太奇怪。」 「嗯――!」 会长抚摸下颚。 「言之有理。梨花怎么想呢?」 梨花朝我投以一瞥后,歪头思忖。 「我倒认为是右边……这个时间,往左边的车子应该不多。我觉得车流量较多的方向比较容易隐藏踪迹。」 这大概是很标准的本地小孩的意见。我不清楚为何往左边走的车子不多,但会长点点头。 「原来如此。」 反正不管怎样我俩都没有亲眼目睹,只不过是根据力薄弱的空谈。会长定定望著眼前的ㄒ字路,幽幽咕哝: 「说不定,他是笔直往前走。」 我忍不住反问: 「啊?笔直往前走?」 「对呀,你看。前方看似没路,其实墙壁之间应该可以穿过。」 听他这么说之后仔细一看,正面砖墙的确不是整片的,若是徒步,有条小路可以穿过。 不过,那个样子――梨花立刻说: 「那里非常狭窄。速克达钻得过去吗?」 「应该不至于钻不过吧。」 话是没错,但那么狭窄的小路无法加速。急著逃走的窃贼会选那种路线吗?先不提别的,若是走那里,我们应该可以隐约看见他逃跑的背影。 不过,我也无意反驳说绝不可能。是走右边还是左边还是直线前进,每个选项都没有决定性的根据。只不过是在消磨时间今窃贼逃得更远罢了。眞烦,但是再仔细想想反正事不关己所以也无所谓吧,正当我准备这么自暴自弃时,有人拽我的制服袖子。不知几时连阿悟也来了。 「欸,阿遥。」 我置之不理。 「欸。我在叫你啦。你听我说嘛,阿遥。」 他还在拽我的袖子。这样衣服会变形。我扯开他,叹了一口气。 「别这样拉扯。叫我干嘛?」 「嗯。」 我还以为他会哭哭啼啼抱怨,没想到阿悟一本正经。 「我曾经见过。我知道小偷去哪里了。」 「你又来了?我现在没空陪你瞎掰。」 「可是我眞的知道嘛!」 阿悟言之凿凿,并且伸出手指。 「就在这里,这里面!」 他指的方向,是近在我们身旁,正喷出菸臭味的小钢珠店。 啥? 耍什么白痴啊?不,我当然知道他很白痴。 那种地方当然是打从一开始就查过了。那里没有窃贼的速克达,所以才会讨论他往哪里跑掉。 拜托不要想到什么就乱说好吗?丢脸的可是我。你可以滚回家了。 ……我很想这么说。 可是,被人抢先了一步。绑头巾的会长嗤鼻一笑。 「是这样就好啰。」 梨花也持同样论调: 「阿悟小弟――我没叫错吧?你是后来才到的,所以不可以乱说喔。」 劈头就被人否定,果然令阿悟哑然。他本来就是怕生的胆小鬼,自然更不用说。只见他好像马上要哭出来,握紧拳头低头不语。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与阿悟一起来街上。 事到如今,既然别人都不吭声,看来只有靠我自己开口了。 「这小子是笨蛋。」 「不准说我笨,笨蛋阿遥!」 他明明眼眶含泪低著头,却立刻狠狠顶我一句。像这种情形好像叫做唇枪舌剑?我才不是笨蛋。总之先不管阿悟了 「……停车场也只是看了一下。的确该再检查一下比较好。」 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愚蠢。梨花有点同情―― 「可是,明明没有那辆速克达吧。」 她这么说是正确的。 刚才追赶时看到的车牌号码是「1603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小钢珠店停车场停放的速克达,车牌全都是三码。那不用几秒便可确定 车牌当然可以换。间题是,速克达从视野消失到我们跑进追条巷子为止中间只有十几秒,绝对来不及换车牌。在这个当下已完全证明阿悟的说法是鬼扯。不过,我肯听他鬼扯,对阿悟来说已是天大的福气了。正在这么想时。 「……啊!」 我清楚知道,看著停车场那些速克达的自己脸红了。 「你怎么了……啊!」 我看到的东西,梨花也看到了。于是梨花地涨红了脸。 虽然搞不清状况,但阿悟似乎立刻察觉自己占了上风。顿时又气势大盛。 「看吧?没错吧?我说对了吧?」 会长讶异地问: 「怎么,难道是真的?」 我与梨花看著的,是「608」的车牌号码。 曾经自称「敏锐」的梨花声音在发抖。 「怎会这样 」 被迫承认不想承认的事实,那种屈辱令我的手也几乎颤抖。仔仔细细一看,车牌号码贴著白色胶带。速克达虽然破旧,唯有车牌像是被仔细清理过似地发白,因此不大看得出贴了白色胶带。 最左边的第四个数字完全被隐藏。用不著撕下胶带。藏在底下的敷字肯定是「1」。 飞车行窃时,大概把第一个数字「8」的左侧贴上胶带令人误以为是「3」。只要有十秒时间,的确便足以将「1603」变成「608」。 就算再怎么慌张,也不该上这种当,这时简直只能放声吶喊: 「啊!真是够了!笨死了!」 「吵死了!笨蛋阿遥!」 这次阿悟是对的。我的确是笨蛋。梨花也好不到哪去,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嘀咕。 听到这里,会长行动了。他卷起袖子,「好,既然确定了,那我去逮人。」他斗志昂扬地说。 眼看会长立刻就要冲进小钢珠店算帐。这时,我的袖子再次被拽住。 「等一下。」 「啊?你说我?」 「不是啦,是那个人。」 阿悟指的是会长 ,既然有话对会长说,直接拽会长的袖了不就好了,会长穿的是办活动用的日式大褂,就算被拽得有点变形想必也没关系。 阿悟好像已无暇思考那种问题。 「他一个人去不行啦。」 「应该没问题吧。况且小钢珠店的店员肯定也会帮忙。」 「可是会有危险。」 接下来要逮捕窃贼,有点危险是当然的……但我无法这么断然驳斥。因为阿悟的确说中了。 包括某人会抽中大奬。 包括窃贼逃进小钢珠店。 归根究柢,阿悟今天本来就不想来抽奖。他曾吵著要回家 或许他只是随口说说凑巧蒙对了。但是现在,我没有叫他闭嘴。 阿悟说: 「很危险喔。因为小偷带著刀子。我知道。」 3 会长没有漠视阿悟的警告。 他召集商店街的成员,各自带著棍棒与绳子,这才进入小钢珠店。 飞车窃贼果眞带著刀子……不过无人受伤。多亏大家有确实提高戒备。 事情无法以一句巧合打发。阿悟声称「曾经见过」的事,我也见到了。阿悟说的话不是鬼扯也不是瞎掰!――只能这么想。 阿悟受到大家的感谢与夸奖。商店街为了表达谢意,特别让他抽两次奬,领到两包卫生纸。回程,小英雄一直紧握我的手不放,现在则是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 我已经明白。阿悟的恐惧并不是想引起我与妈咪注意的演技。或许多少也有一点那样的因素,但那小子是眞的在害怕。 那晚。我趴在自己房间的矮桌上,好一阵子动也不动。没有坐垫,旧榻榻米感觉黏黏地往下陷怪恶心的,但我立刻连那种事也无暇意识。 我要慎重思考。 他为何能猜到窃贼躲在小钢珠店?我与梨花一路拚命追赶,无暇他顾,所以轻易上当。但之后赶到的人如果冷静环视四周,应该会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虽不知道阿悟是否有时间记住那个人骑的速克达车牌,至少如果定睛注视应该可以发现「停了一辆动过手脚的速克达」。 至于猜到对方有刀子,也不是那么复杂的巧合。阿悟只是电视看太多了。就算在哪里见过抢匪,挟持人质与警方对峙的故事也不足为奇。或许在那个节目中,嫌犯有刀子,阿吾只不过是把自己看过的电视剧故事依样画葫芦地说出来。 就连他说以前看过这个城鎭,说不定都只是妈咪记错了才会说「阿悟没来过」。或许妈咪的确带阿悟来过此地,可她自己却忘了,或者,阿吾一个人偷偷来过这里。若说妈咪会忘记,老实讲那实在难以想像,比现在更年幼的阿悟独自行动的推断也有点牵强。但那绝非毫无可能。观察力与冷静与慎重与记忆有误,便可解释一切。 但是,我当然不相信那种事。 我不相信阿悟能够未卜先知。不过,若说全部都是可以解释的巧合,同样难以置信。 我盯著窗帘上见惯的箭羽图案,如此思忖。风从缝隙钻入似乎令窗帘飘然晃动,转头朝门口一看,穿睡衣的阿悟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阿悟吞吞吐吐,抬眼小心翼翼地说: 「阿遥。那个。我是说……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我露出带有太阳那种包容力的笑脸,回答他: 「别傻了,笨蛋!」 第三章 1 周四一早就是阴天。 开窗便发现空气带有奇怪的气味。是我没闻过的味道,但不知怎地,我就是知道那代表逐渐接近的阴雨。 河堤道路就在眼睛的高度,车斗挂著篷子的卡车,喷出浓黑的废气驶过。记得有一次,爸爸曾告诉我,排出的废气过白或过黑的车子就代表燃料混杂了不纯的物质。我看著黑色废气冉冉升上阴霾的天空。就像笃定会下雨一样笃定地感到,今天将是忧郁的一天。 走出房间时,与阿悟撞个正著。那双随时会哭出来,显然没睡好的通红双眼仰望我。我听见他以细如蚊蚋的声音咕哝: 「早安……」 我置之不理,心知预感之一已立刻成眞。这也算是未卜先知吗?不过,如果为我带来忧郁的只有阿悟,那我把这小鬼一脚踹开就行了。这么一想,心情稍微好转,我撇开脸一边打呵欠一边下楼梯。 另一方面,我也有点担心。 ――不是担心声称能预见未来的阿悟发什么神经。阿悟说出奇怪的话时,站在旁边的不只是我。梨花也听见了。 到目前为止,梨花是此地唯一可能成为我朋友的人。她听到阿悟说的那番话不知怎么想。她会相信越野悟能够未卜先知吗?抑或,她觉得阿遥的弟弟是个神经兮兮的撒谎精?或者……她该不会立刻就想去学校当成笑话谈论吧? 毕竟,学校不可能永远是舒适宜人的空间。迟早有谁会被推落到最底层。我并不是怀疑对我流露善意的梨花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只是,到目前为止,我对她的了解还不足以让我信任她。 不得不这样忧心忡忡,都是阿悟乱讲话害的。当然全部都是阿悟的错。我随便解决早餐便冲上二楼。 不过,我还是得陪阿悟一起上学,直到走过那座会摇晃的桥。这是妈咪的请求,所以没办法。我一边穿制服, 一边越想越火大。 「别忘记带雨伞喔。」 如果妈咪没这么提醒,我甚至连下雨的预感都忘了。 上学的路上我和阿悟没怎么交谈,过了桥剩下我一人,不知不觉好像步伐变得相当快。昨天是直到打预备钟前才抵达学校,今天明明是同样时间出门却早到了将近十分钟。我大步拾级而上, 一路直奔四楼的教室。 从敞开的教室门走进去,一眼就看到窗边的梨花 ,她一如往常正与同学快活地聊天。但她一跟我的目光对上,立刻停止聊天走近我。 「早。」 她虽然随和地打招呼,眼神却有点游移。这不能怪她,就算装作若无其事也只会尴尬,索性由我主动拋出话题。 「早。昨天眞辛苦。」 「啊,嗯。」 「结果,那个窃贼怎样了?」 被人从小钢珠店拖出来的小贼,我也瞄到一眼。并不是我想像中那种落魄的模样。只见他身材纤细,穿著缀有许多铆钉的夹克,却一点也不搭调,是个看起来很软弱的男人。年纪约莫二十岁左右吧。 梨花含糊其词。 「啊,那个啊。」 我沉默,静待她的下文。梨花显然不太想说,但最后还是告诉我了。 「当时聚集的人群中,有人认识窃贼。好像是远亲。所以那个人说,会负责让他好好反省,会长虽然脸色不好看,最后还是让步了……之后我就不太清楚了。」 「警察呢?」 「好像还是没报警。」 互助会的会长一直声称不想闹到上警局。看样子他眞的放过那个窃贼了。基本上,听她刚才的说法好像根本没有人问过皮包被偷的女人有何意见。我暗忖,这样子好吗?但是―― 「是吗?哎,这本来就是大人的决定嘛。」 这不是我能置评的事。 「那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喔。眞的是很少见。」 她语带袒护,令我不禁笑了一下。梨花曾经明确地说过讨厌这个城鎭。但是,她似乎也不希望别人以为这是个经常有宵小横行的危险城鎭。 「我没那样想过。」 「那就好。」 然后梨花说声「那,待会见」就又跑回原来的聊天圈子去了。 剩下我一人,很是错愕。梨花对阿悟眞的毫不介意吗? 我觉得应该不可能,但她没有提到阿悟的确让我松了一口气。 第一堂课是数学。 第二堂是国文。 第三堂是体育。 在接连不断的课程中,我的意识很难集中在课业。无论如何,都忍不住思考阿悟的「预言」是怎么回事。 趁著梨花假装不感兴趣之际,我必须设法对「预言」拿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她接受。为了自卫,我必须先做好准备,以便梨花哪天问起「那是怎么回事」时,可以好好解释。 况且最主要的是,我自己对「预言」那种东西压根儿看不顺眼。 我讨厌算命。靠星座与血型不可能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去庙里抽签更是令我深恶痛绝。哪怕抽到上上签,上面写了我的心愿必将实现,在现实中也从来没有兑现过。现在越野悟却能未卜先知?那怎么可能。那根本不该发生。 天气意外晴朗,不过到了午餐时间开始滴滴答答下雨,到了第五堂课转为滂沱大雨。第五堂是社会课。教社会的三浦老师不时抬起眼镜, 边说:「这种崭新的土器称为弥生式土器。从此生活基础从狩猎采集转为农耕畜牧,嗯,这个嘛。纯属我个人的意见,但是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绳文式土器。在设计方面,感觉比较花心思。有热情。眞的很棒。」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我茫然俯视烟雨蒙蒙的操场,思绪断断续续在脑海打转,没有任何一桩具体成形。,虽想找人 商量,但该找谁才好?我和梨花还没熟到能商量心事的地步,最好也别告诉妈咪。若是以前住的地方还有可以信赖的朋友,但现在就算缅怀以前也没用。 之后,宣告下课的钟声响起。老师遗憾地看著课本…… 「真想今天就一口气讲到卑弥呼*。那段。好像讲太多题外话了。好吧,今天就上到这里。」 (注:《魏志倭人传》记载的倭国女王。据说以邪马台为国郡) 他说。值日生喊起立的口令。 这时,三浦老师像临时想到似地又补了一句: 「对了。越野放学后来办公室一下。」 霎时之间,我不知道是在说我。但三浦老师站在讲台上分明是看著我。我不禁指向自己。 「啊?我吗?」 「嗯。」 被传唤了。 我一头雾水。虽然想抗议干嘛叫我去,但就算眞的提出抗议,老师也不可能说「那你不用来了没关系」,况且我也不想在全班好奇的注视下引起骚动。只好不甘不愿地乖乖回答: 「是。我知道了。」 班会前的短暂空档,我遭到以男同学为主的揶揄:「越野,你到底闯了什么祸?」 脑中知道这严格说来其实是好事。比起被视为正经八百的乖宝宝, 一年被老师叫去几次的问题学生,反而更容易融入班级。但入学典礼至今才第四天,我压根儿没想到会成为被老师传唤的第一号人物。我顶多只能说: 「不知道。该不会是把我跟谁搞错了吧?」 这么说出口后,我开始觉得可能眞的搞错人了。三浦老师看起来就很马虎,这种事大有可能。我暗自生气之际转眼就已到了放学后。没法子,只能去报到了。当我起身离席时,梨花偷笑著走近。 「虽不知道是什么事,总之你快去吧。」 「事不关己就说风凉话……」 「对呀,的确不关我的事。 」 「眞过分。」 我心想待会回来拿就好,于是把书包留下。走出教室时忽然想到,遂对梨花说: 「你不用等我没关系。」 「嗯。」 梨花朝我挥挥手。 我咚咚咚有节奏地下楼梯,从教室所在的四楼前往一楼的教师办公室。走廊上学生不多。不过,全校学生加起来好像也只有四百人。虽然一个学年预备了八间教室,但是实际上只有四个班级。 教师办公室和我以前就读小学的教师办公室大不相同。……有香菸的味道。那是讨厌的味道,却也有点怀念。因为爸爸抽菸,以前我们住的公寓弥漫菸臭味。我四下张望却没看到有哪个老师在抽菸,所以或许是菸味早已渗透这间办公室。虽然放学了但时间还早,可是几乎已没有老师留下。 办公室的桌子是三张与三张面对面靠在一起,六张桌子形成一座小岛。三浦老师正弓背坐在桌前,所以我费了一点工夫才找到他。我暗自抱怨地走近一看,老师的桌上乱七八糟堆满东西。课本与辅助教材自然不消说,字典、资料夹 、与授课无关的艰深书籍、文鎭、小型数位时钟、塞满黑笔与红笔的空罐,甚至还有零钱。不管再怎么说,也该稍微收拾一下吧。 也许是察觉脚步声,三浦老师抬起头。 「啊,你来啦。」 他说。我将双手在裙子前面交叠,站在老师面前。 「是。请问有什么事?」 自己的声音比想像中尖锐,令我吓了一跳。但老师似乎毫不在意,一手放在桌上,转动旋转椅面对我。 「越野,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何叫你来吧?」 我老实回答: 「是的。」 「哎,我想也是。本来不想在教室直接叫你,可是不那样的话就得用广播叫你来所以没办法。因为我知道被广播的感觉有多讨厌。」 的确,这样起码胜过被全校广播叫来,可是,话题一下子扯远了。「所以,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忍住很想这样再问一次的冲动,默默任他述说。 三浦老师的叙述,和上课时一样突兀地回到正题。 「对了。昨天我也在常井商店街。」 「噢。」 我都没发现。 「你挺勇敢的嘛。老师没想到这年头的中学生竟然跑那么快。你们体育老师是谁?噢,是星野老师啊。他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他也是田径队的顾问老师。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学校,以前田径很强。飞贼虽然骑摩托车,但我想你应该追得上。」 「啊,谢谢老师夸奬。」 「这可不是夸奖。」 虽说如此,三浦老师藏在眼镜后的眼睛倒也没生气。 「那个,我一想到万一你们眞的追到摩托车该怎么办,还眞捏了把冷汗呢。追到之后,如果能够拦下车子,你们两个等于要和窃贼正面交手。越野,我问你,你平时练过什么武术吗?」 「没有……」 「嗯,我想也是。那么,对方如果反击,你也毫无招架之力。搞不好还会被当成人质挟持。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但听说那人好像还有刀子是吧?」 被老师这么一说才想到,当时我满脑子只顾著追贼,还眞没想过追到之后该怎么办。那时候为何会起意去追窃贼呢?梨花与我,到底是谁先拔脚冲出去的? 三浦老师像自言自自语般淡淡往下说。 「不过。虽然可能很危险,我还是觉得你们两个很了不起,有那么多大人在场,冲出去追人的却只有你们两个,之后只有一个互助会的大人赶去。想必,大家都认为这是警察的工作,和自己无关。老师很想夸奖你们的正义感。但是,骂你们不该莽撞也是老师的工作。」 「……那,老师也没追上去吗?」 「啊,你问那个?你可问到我的痛处了。」 老师不停抓头。 「看来我不应该说『大家』。,认为那是警察的工作的是我自己。只不过,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会去追贼。这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不是去追贼是去追你们。问题是――」 老师苦笑,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我的腿不听使唤,最主要的是,上次我整理书架闪到腰了。照理说我应该还不到那种年纪才对。所以跑到一半就腰痛,实在跑不动,事后听说嫌犯抓到了,你们两个也平安无事,我眞的松了一口气。如果学生在我眼前被卷入案件,我却因为腰痛动弹不得,那我也会很难交代……不,当然,我的处境不重要啦,你当我没说。」 这是个诚实到有点傻气的老师。我差点笑出来,慌忙捏自己的手背。看在他诚实的份上,我决定乖乖低头。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做那种事了。」 三浦老师面露难色。 「听你说『不会做』倒让我又有点难过了。不过,也好。今后你自己小心一点。」 就算说「今后」,我恐怕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撞上抢劫现场。总之,如果说老师找我只为了那件事,我实在不大相信。 「那么,为什么只有我呢?」 「嗯?」 「老师当时看到我与梨花……在原同学一起去追贼吧?那么,为什么只把我一个人叫来?」 比起我一个人,两人一起挨训肯定会轻松许多。 三浦老师笑了一下。 「在原同学的身边,应该已有很多大人了。不需要老师特地出面。」 「意思是说反正会有别人提醒她,用不著劳驾老师开口吗?」 「越野你好犀利。」 被这么一说,我的确对老师说出相当尖酸的话。我暗想,眞奇怪。平时我明明不会讲这种话。三浦老师没有敷衍我,他直视著我回答: 「不是的。想必已被人提醒过的事如果还接二连三地讲了又讲,我想在原同学肯定也会不开心。我刚才也讲过了,我并不讨厌你们的正义感。我讨厌的是打著那个旗号仗势欺人。不过,我想你这边只能靠我提醒你 你懂吗?」 原来如此。 「老师知道我的个人情况?」 「你是说你四月刚搬来的事吗?我当然知道。」 三浦老师乾脆地回答。但是,我认为那不是轻易用一句「当然」便可解决的事。虽然我不知道老师教多少学生,但是应该是以百人为单位。不是班导师,纯粹只教社会科的三浦老师知道我才刚搬来,这绝非「理所当然」的事。光是在短短四天内记住学生的长相与名字都已经很厉害了。 老师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我看你好像交到新朋友,本来还替你庆幸呢。如果有什么事必须找大人商量,你可以跟村井老师说。」 班导师村井老师吗?我看有点悬。那人好像太累了。虽说这是她的职责,但村井老师还有多余的心力听学生商谈烦恼吗? 若问可不可靠,这个身材虽高却瘦得像竹竿的老师,坦白讲一点也不可靠。但至少,三浦老师知道我的家庭状况,认出了我(如果他的说法可信的话) ,还跟在后头追了过去。 我未作深思便开口说: 「……那个,老师。我想请问一下。」 「嗯?你说。」 「是,呃,老师听说过可以预见未来的小孩吗?」 糗大了。 脱口而出后,我感到热血以惊人的速度涨倒自己的脸上。就算是要商量阿悟的奇行异状,也该考虑一下说话方式。这样岂不等于在暗示「我可以预见未来喔」。怪胎可不是我的兴趣。绝对不是。我手忙脚乱试图弥补,三浦老师满脸不可思议地歪起头。这是 正常反应。我拚命摇手―― 「不,那个,不是的。」 但三浦老师并不是像我担忧的那样产生误解。 「你是说玉名姬吗?越野,你懂得真多。」 「蛤?」 「咦,不是吗?」 若说不是,恐怕结论还是会变成自己是怪胎。我只能含糊其词地带过姑且观望情况。 「不是啦,呃……我不知道名字。」 「这样啊?嗯,也对,这的确有可能。因为很少写出名字嘛。」 三浦老师看看手表。 「叫你来不是要教训你,所以让你一直罚站太可怜了。老师还有事,那我看……有了,这个先借给你吧。」 然后,他朝乍看之下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什么东西的桌上伸出手,把原本保持微妙平衡的整叠纸张撒落一地,抽出一本书。那是很厚的精装本,我看书名。 《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三浦老师对散落地上的纸张似乎不以为意。 「虽然没有太多玉名姬的故事,但这本是把原有的文献故事重新收录改写给儿童看,应该很容易阅读。只是,现在正在下予……有了。」 他再次朝桌子伸手,差点又把资料夹弄到地上,一边取出超商的塑胶袋。 「装在这里面吧,免得弄湿。这可是很珍贵的书。」 虽然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一点怪,但我还是觉得三浦老师不适合当学校老师。 2 我并不是真想知道该如何理解阿悟的「预言」才想看民间故事。虽然对不起三浦老师,其实只打算假装看过敷衍他一下,然后就把书直接还给他。 然而那晚,为了躲避阿悟盯著的电视发出的噪音,我早早就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也懒得写作业,随手翻开《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后,不知不觉竟沉迷其中。 天黑后,雨势变得更强。敲打铁皮屋顶的滴答声持续不断,妈咪说「直接坐在榻榻米上不舒服吧」,特地买了垫子给我,我立刻坐上去,坐在桌脚可以折叠的矮桌前,我默默翻页。 阿朝与玉名姬 这是江户时代的故事。 常井村的人们聚集在村长家商量。因为新的官员不久便要来村子,但这个官员据说非常严苛,要把过去代代官员高抬贵手免他们缴纳的年赋(税金)都追讨回来。 村中生活非常清苦,如果还要缴纳更多税金,恐怕会有村民活活饿死。村民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应付新来的官员,但讨论了好几天还是没有想出好主意。 后来,同样长年逃税的邻村,被新来的官员发现逃税的证据,新来的官员大发雷霆―― 「这种恶行持续多年都是村长的错!」 于是逮捕了邻村的村长。 常井村的村长很苦恼,最后终于说: 「到此地步已无他法。如果自己被捕能够保护村民,我愿意主动去见官员。」 村民很悲伤,纷纷劝道:村长是重要人物不能被捕,还是把儿子送去顶罪吧。村长被村民的温暖心意打动―― 「我虽然不怕死,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他终于回心转意。 然而,村长除了唯一的继承人之外没有其他儿子。于是,他决定让住在村郊的长兵卫的儿子当他的养子。 长兵卫早年丧妻,与儿子长吉及女儿阿朝相依为命。 眼看明日长吉就要被送去官员那里,当晚,长兵卫自言自语: 「会落到这种命运,必定是我前世做了坏事。为了村子这是莫可奈何,若是自己造的孽还能够认命,但长吉尚未见识到这世上任何好吃好玩的就得当替罪羔羊。唉,真是太可怜了。」 这时,平日不声不响被人当成傻瓜的阿朝,居然开口了。阿朝对吃惊的长兵卫说: 「阿爹不要难过。我知道阿爹上辈子没做过坏事。我早就明白会变成这样,也早有觉悟。这次的难关会平安度过,还请您好好照顾长吉。我们很快会再见面,所以不用替我伤心。」 阿朝说完便丢下长兵卫,自己走出家门。 阿朝独自前往官员投宿的地方,跪地请求。 「民女来自常井村。这次的事,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官员的家仆看阿朝衣著褴褛―― 「你这副打扮可不行啊。先去洗个澡,换上新衣服。」 说完,给阿朝一套丝缎衣服。 洗完澡换上丝绸新衣后,阿朝变得很美丽,官员大吃一惊。然后阿朝再次恳求。 「请您饶过常井村。」 阿朝的美貌,以及不卑不亢的态度令官负大为赞叹: 「好吧。」 官员点点头,饶了常井村。 就在回程时。阿朝在山路上吐出一口气呢喃: 「啊,这下子我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 说完,便突然自山崖纵身跳下。 村民自长兵卫的口中听说这件事之后惊愕不已―― 「阿朝肯定是玉名姬投胎转世。早知如此就该好好祭祀她,真是太对不起她了。」 说著万分悔恨。 之后又过了三年。村里刚出生的女婴,看到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兵卫 ,咕哝了一声「阿爹」,村民听到后纷纷表示「玉名姬回来了」,据说都很高兴。 (解创) 旧常井村流传的民间信仰也称为玉名姬信仰,自六0年代后半被人指出该信仰的存在,但在实际内容方面尚未有进一步研究。关于信仰的管道也混杂多种传说,难以确定原型为何。 在广为人知的民间故事中,第一代玉名姬是平将门*的女儿,据说为了帮助父亲而学习妖术。 (1)她在战乱失败后洗心革面,于常井村结草庵安稳度日。 (2)某日,官员听说将门身后遗留儿女,特来探访。 (3)但常井村民都袒护地,官员一无所获地离去。 (4)等到她临死时,为感谢村民的厚爱,立誓投胎转世七次也要守护常井村。 这就是主要的故事情节。 这个民间故事露骨地剽窃泷夜叉姬*。的传创,同时只描述村民全盘善意的行动,难免给人一丝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之感。想必是战后的创作,事实上,迄今在玉名姬信仰的相关人士中,尚未发现有人将这个故事视为信仰的来源。 这次,本书特地选出这个几乎不为人知的传创。文中的「官员」应是主导天保十二年(西元一八四一)检地*。行动的奉行*。堀井利方。为了打开藩内财政的困境,手段霸道的堀井检地极尽苛酷之能事,使得藩内农民群起暴动,局势变得极不安稳。文中只提及邻村村长被捕,其实根据纪录当时有许多村中主事者皆因隐田之罪死于狱中或被判处死刑。而且这次堀井检地时,常井村的隐田没有记帐(没有检地查核)也是历史事实。研判是堀井利方前往常井村的途中跌落佐井川溺毙,导致检地中止。 但阿朝的传说,暗示常井村极可能在接待官员的同时向其陈情。此外,也等于证明江户时代后期已有「玉名姬」的故事传说,不过若要认定这是事实尚需做进一步的检证。 这个故事的原型来自昭和五十一年,玉名姬信仰的主事者藤下兵卫氏的说法。藤下氏并不喜欢谈论关于玉名姬信仰的民间故事与传说。但在晚年心境似有变化,叙述了几则老故事。该氏于翌年昭和五十二年,以九十岁高龄过世。谨此遥祝冥福。 (注:平将门,平安时代中期关东豪族。) (注:泷夜叉姬,据说是平将门的女儿,擅使妖术,本名五月姬。) (注:检地,江户时 代为徵收租税而进行的土地调查。) (注:奉行,奉命行事之意,指专门执掌该项事务的官员。) 作为故事舞台的常井村,果然与现在的常井位于同样的地方吗? 我无法把它视为单纯的民间故事丢到一旁,故事后面的解说写得很深奥,我看不太懂。不过,至少知道在旧常井村曾有我所不知道的团体。现在也有吗? 那个团体信奉玉名姬这个人。故事里的玉名姬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知道解决方法。虽然我实在不理解为何她换件衣服变漂亮后,大官就会答应她的请求。 那和昨天的阿悟,的确有相似之处。也难怪三浦老师听到我的问题,会以为与这个民间故事有关。 随便把自己现在在意的事与眼前的事物串连到一块,是很危险的。即使正在想著红番茄时遇上十字路口的红灯,把这二者联想在一块未免可笑。所以,现在就认定玉名姬与阿悟有关还太早。不过―― 阿悟是在搬来此地后,才开始说出奇怪的话。在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他只是个三不五时烦人的爱哭鬼而已。 「玉名姬。」是心理作用吗?光是这么念叨,就觉得这名字有点讨厌。 既已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我觉得此事不能再找三浦老师商量了。不过,撇开阿悟的问题是否该说姑且不论,玉名姬的故事,我还想再向老师请教一下。 蓦然回神,才发现敲打屋顶的雨声已消失。我不由得走近窗口,拉开箭羽图案的窗帘。 雨停了。明亮的半月高挂天空。我茫然望著被月光照亮的云朵以惊人的速度飘移。 3 我做了恶梦。 猛然睁眼,好一阵子不知身在何处。房间一片漆黑。我抓紧被子。 心跳又快又猛。血液送往全身的声音,好似在脑中轰隆作响。心跳得这么剧烈,我的心脏该不会立刻破裂吧?在心跳平静下来之前,绝对不能动。 就在我这么文风不动时,惺忪的意识也终于恢复清醒,醒悟自己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就这么死掉。这时,我已完全忘记做梦的内容。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残酷、很可怜的梦。 睡意已消失得乾乾净净。意识难得如此清醒。我爬出被窝。闹钟放在从被窝伸手也构不到的地方。我手脚并用地爬到那里,在黑暗中把脸凑近闹钟。或许是某处有光射入,这么看了一会终于看清时钟的指针。现在是深夜1点。 我口渴了。走出没开灯的房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下陡峭的楼梯。再怎么缓慢地踏出脚步,楼梯还是每踩一阶便吱呀作响,不停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楼的客厅纸门漏出灯光。有人在。不可能是阿悟,所以是妈咪这么晚了还没睡。我去厨房,拿起倒扣在沥水篮的杯子从水龙头接水喝。然后我在想。楼梯吱呀响,因此妈咪应该也知道是我下楼了。如果就这样直接回二楼睡觉,妈咪会不会觉得我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可不好。 我不显刻意地发出脚步声,走到客厅前把手放在纸门上。里面没有动静。我缓缓拉开门。电灯的灯光令我目眩。 妈咪坐在桌前,正在写东西。想必早已预料到我会出现。她抬起头,毫不惊讶的咧嘴一笑。 「怎么起来了?阿遥。睡不著吗?」 我摇头。习惯黑暗的眼睛刺痛,只好一边低下头。 「只是下来喝水。」 「噢。」 「妈咪还不睡吗?」 「等我写完这个就去睡。」 她抚著桌上的纸。 眼睛终于逐渐习惯了光线。我弯身一看,那是信纸。妈咪的字非常工整,像铅字一样方方正正。现在正以纵行规矩地填满信纸。 「妈咪在写信?」 「对呀,我想寄信到他的工作单位,把现在的联络地址通知他。」 然后妈咪又自言自语似地补了一句: 「否则万一他有消息了我们却没接到,岂不是后悔莫及。」 我咬唇,不这样的话,我怕不该说的话会脱口而出。 没用的。 事到如今他根本不会联络我们。 如果他眞的一文不名,就算有消息也不会有半点好事。 顶多只会来找我们要钱。 不用写什么信了。 省省吧。 为了把这些话吞回肚里,我只好用力地一直咬唇。即便眞的说出口,妈咪大概也不会骂我。她只会落寞地笑著说声「是啊」。用那张明明很漂亮,如今却死气沉沉的脸孔。 对于我的缄默,妈咪不知是怎么解读的。她放下笔―― 「不过,已经这么晚了。剩下的下次再写吧。」 她把信纸翻面盖住。然后柔声说: 「最近忙著搬家,都没有时间好好关心你。阿遥,新学校怎么样?」 我努力挤出笑容。 「没问题。功课不难,也交到新朋友了。」 「是吗,那就好,是在原同学对吧?应该是个好孩子吧?」 「嗯。」 「妈咪也很开心喔。 妈咪真的关心我吗?我不知道。说不定,是她给自己规定的功课,必须在关心阿悟时也同等关心我。 ……我居然会有这种念头,眞的是够了。 妈咪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该对我说什么。让她太操心 不好意思。于是我揉揉眼睛。 「这下子眞的醒了。」 「这样啊。要我去弄一杯热牛奶给你吗?暖暖身子会比较好睡。」 「我不喝了。已经刷过牙。」 这时,我忽然心生一念。我认为是坏念头……因为,试探别人大概是坏事。我越发装作若无其事,打著呵欠说: 「我出去散步一下。」 「现在吗?」 果然,妈咪语带惊愕。我迅速瞟了一眼壁钟。正如我之前看闹钟所见,时间已过了深夜1点。 「嗯。」 我点点头,等待妈咪发话。 然而,妈咪的迟疑短暂得令人错愕。惊讶的表情消失后,妈咪已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 「这样啊,那你去吧。路上小心。」 我就知道妈咪会这么说。 其实我并不想散步,但既已说出口就不能不去。实际上还有一点困,却也只好回房间把睡衣换成厚重的毛衣。 明明想安静偏偏却发出噪音的,不只是楼梯。玄关的拉门也是,或许是轨道已生锈,发出金属互相摩擦的刺耳噪音。在这悄然无声的静夜,我头一次发现。我有点烦恼,不知出门时是否该说声我走了。 深夜还很冷。早知道应该披著羽绒衣出来。我思忖要往哪边走。超商太远,况且我也不太想去有人的地方。如果沿著河堤稍微往上游走,记得那边应该有自动贩卖机 就在那里物色什么饮料吧。我如此决定后迈步走去。 没有路灯,但雨后的坐月已足够明亮。空气弥漫下过雨的气息。周遭盖的房子完全没透出灯光。原来夜晚如此安静啊。抑或这一带比较特别? 这条路,不知到底是多少年前铺设的。坑坑疤疤,到处龟裂,看似柏油碎屑的东西落在路中央。那些碎块被我无力地踢开。凹凸不平的路上,也出现许多大滩水洼。 我并不是渴望妈咪阻止我半夜出门散步。如果她眞的开口叫我别出门,我想我大概也会很生气。 但是,当她说「你去吧」时,我的脸上八成露出怪异的笑容。果然。妈咪不会阻止我。因为她认为犯不著教训我。 如果换作是爸爸――我的意识,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飘移。 若是爸爸,肯定绝对不会同意我在 深夜1点出门乱晃吧。爸爸是个对礼仪、规矩与常识非常严格的人。想必,他曾露出令人怀疑怎样才能把如此不愉快的想法形诸于色的臭脸斥责:「别说傻话了。快去睡觉!」 「爸爸。」 我喊出声。然后,对脱口而出的话感到羞耻,立刻又追加: 「你去死!」 实际上,爸爸或许眞的死了。只是心情冻结,令我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我在冷风中抱紧自己的身体,浸淫在夜晚的空气中,令我的头脑逐渐冷静。 不管怎么想,我果然对妈咪做了坏事。明知妈咪对我有所顾忌,事到如今又何必非要再次确认。 那个人,是个可怜人。我应该使尽一切方法,让那个人不要再伤心才对。结果我却―― 妈咪不是我的母亲。她是爸爸的再婚对象。她美貌温柔,喜欢上我的父亲。而我那时当然超级讨厌妈咪。 然而,当我发现有常识的父亲并未像他教我规矩时强调的那样严以律己时――具体而言,是他挪用公款,眼看要东窗事发竟一走了之时。妈咪一边寻找父亲, 一边不断鼓励我。 「不要紧。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有阿遥在,他肯定明天就会回来了。」 就算我再笨,也终于醒悟自己的立场。 对妈咪而言 ,我是犯法欠债就此人间蒸发的男人留下的拖油瓶。妈咪并没有养活我的义务。也没有供我上学的义务。可妈咪却没有对我说出任何怨言。 其实,应该心怀顾忌缩起肩膀做人,大气也不敢出地过日子的是我才对,让我这种人有自己的房间真是抱歉。,让我这种人交到新朋友眞是抱歉。让我这种人缠著你的人生甩不开眞是抱歉。我应该这么想才对。 可是,妈咪却付出可悲的努力试图一视同仁地对待我和阿悟。被赶出爸爸公司提供的公寓,没带什么行李便逃到这个坂牧市时,妈咪也把我带来了。而且至今,还在继续努力寻找我的父亲。 有时我会想,这是什么道理呢?妈咪是天使之类的人物吗? 面对这样宛如天使的妈咪,今晚我却用自己的话试探她。试探她会不会骂我。然后,只因为她没骂我,便自以为摸清了妈咪的底细。 嗯。 今晚的我,简直恶劣透顶。 自动贩卖机的灯光遥遥在望。贩卖机本身就在发光,上方还有路灯。我就这么走入辉煌的灯光中。 应该是冬天的关系,自动贩卖机至今还陈列著成排热饮。咖啡、红茶、绿茶、蜂蜜柠檬。 「热柠檬汁啊。」 酸酸甜甜,热呼呼。光是想像那滋味,嘴里就已分泌口水。 已经抵达目旳地了,于是我向后,什么也不买。基本上我根本没带钱,毕竟,说来理所当然,没人会给我零用钱。 我是沿著河堤走来的,回程走同样的路线未免无聊。于是,我决定爬上河堤道路。杂草丛生的料坡虽然陡峭,但手脚并用的话还不至于爬不上去。刚下过的雨弄得杂草湿淋淋,我的手很快就湿了。 终于爬上河堤道路。眼前,轻型小汽车缓缓驶过。即便这么晚了也有车子行驶。想必真的很危险,但我不想回头走原来那条路,我的羽绒衣是近似白色的奶油色,虽在夜里应该还是有点醒目吧。 梨花看到阿悟时,曾说:「不要太欺负他喔。好歹是你弟。」 梨花当时说的话有两个错误。首先,我没有欺负阿悟,只是不太想跟他打交道。 还有另一点。阿悟不是我弟。 阿悟是妈咪的孩子。我记得妈咪现年三十岁,阿悟八岁,所以他应该是妈咪二十二岁生的小孩。对于阿悟的亲生父亲,我一无所知。 我认为妈咪就算对阿悟更偏爱 也没关系。与其对我这么好声好气地说话,我倒觉得她可以对阿悟加倍温柔。但妈咪没有这么做。或许她果真是天使。 我走在河堤道路上。几辆车迎面驶来,随即经过我身旁。也有车子速度开得飞快。这种三更半夜,驾驶们不知怎么看待踽踽独行的我。从明天起,说不定会出现「河堤道路有白衣女鬼出没」之类的传闻。 蓦然回神,只见路旁竖立巨大的招牌。 那个位置从我家应该也看得到,但之前我压根儿没发现它的存在。那也没办法。这块招牌是为了让行驶河堤道路的车辆看见,从我家恐怕只能看到背面的:铁皮。 招牌长度应有十公尺吧,白底写著红色大字。太大也太近,所以我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我几乎是仰望著正上方走路。一边将认出来的字一个一个念出声。 「高速……公路……拯救……一切。争取……落……落实」 这个字眼太难了我看不懂。「落实」。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落实……坂牧路线,两个惊叹号。」 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争取落实坂牧路线!! 我不禁噗哧一笑。 「还拯救一切咧。眞以为自己是神啊?」 有时候会看到写有「神救世人」之类字眼的海报。我当下不禁想起那个。啊,伟大的高速公路啊,请宽恕罪孽深重的我,拯救我吧。 我想应该救不了我。就算是神也无能为力。 然后我才发现,我的双手在胸前交握。 回到家,我发现自己全身已冻僵了。春夜本就寒冷,刚才爬上河堤时,不只是手,全身也都沾湿了。,本来还不觉得有那么冷,但是拉开玄关门一走入家里,顿时开始浑身打颤。 「咦,好冷。」 我嘀咕著废话。早知如此就算动用储存的压岁钱,也该带钱出门在自动贩卖机买罐热柠檬汁。或者该说,归根究柢,我本来就不该在这种深夜出门。 虽然思念我的被窝,但我想先解决深人骨髓的冷意。我甚至连脱下的球鞋都懒,踮起脚尖翅足走向厨房。 之后,我猛吠驻足。厨房亮著灯光。也可听见抽风机与瓦斯的声音。是妈咪。 八成是玄关门吱呀作响的关系,让妈咪发现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阿遥。快过来。」 我不太想与妈咪打照面,但她已经喊我了实在没法子。我只好低著头好像困得不得了似地走进厨房。 一股甜甜的味道飘来。瓦斯炉上,正在煮牛奶。 「妈咪。」 「很冷吧?暖暖身子会比较好睡。」 「可是――」 「再刷一次牙不就好了。」 我只能默默点头。 妈咪把热牛奶倒进马克杯。光是用双手抱著妈咪递来的杯子、仝身一个机灵己赶走些许寒意。我呼呼吹气。热牛奶表面的那层奶膜被吹到另一边。 我小小含了一口……好甜,里面放了大量的糖。我从来没喝过这么甜的热牛奶。 我的膝盖微微颤抖,眼睛定定盯著热牛奶,喝了一两口后,感到内脏被温热,我低声咕哝: 「妈咪。」 「什么事?」 「对不起。」 我为何说「对不起」,妈咪明白吗? 「没关系。」 她说,可见她或许明白。 然而―― 「妈咪也要说对不起。」 我却不明白妈咪的这句「对不起」。 「为什么?」 妈咪的回答,低微得几乎被抽风机的声音盖过。 「把阿悟都丢给你照顾。」 我根本没有照顾他。我什么也没替阿悟做,即使阿悟害怕不明事物,说出奇怪的话,我也把阿悟推开。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阿悟。 妈咪的温柔,与道歉,都不适合我。我想 全部奉还。 虽然这么想,但这杯热牛奶的甜蜜渗透冻僵的全身,把我身上的某种坏东西赶跑了。 最后,妈咪又恢愎一如既往的微笑,温柔地说: 「那妈咪要去睡啰!这里交给你收拾可以吗?」 「嗯。」 当妈咪经过我身旁走出厨房时,我迟疑著该说什么。如果现在什么都不说,妈咪肯定会很落寞。 这种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嘴巴很笨。也许是因为她提到阿悟,我问出口的是: 「妈咪。……阿悟他,以前没有来过这个城鎭吧?」 妈咪虽然笑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却还是正经回答: 「对呀。」 「可是,阿悟他――」 「已经要两点啰。阿遥,晚安。我看不用你收拾了。明天妈咪自己收拾就好。」 最后,我只能死盯著还剩下一半的热牛奶,咀嚼很想哭的悔意。比起阿悟那小子的事,我现在更该说的,其实是别的才对。 我独自伫立厨房,悄悄说出为时已晚的话。 「妈咪,谢谢你的热牛奶。很好喝。」 第四章 1 为了避免重演前天的失败,今早我也看了电视的气象预报。据说降雨机率是百分之十,但我很怀疑那一成的机率在哪里。因为周五从一大早就是个大晴天。 上学途中,阿悟说:「太阳好有活力喔。」这么有诗意的言词一点也不像阿悟的作风,八成是从哪儿现学现卖。不过他讲的的确没错。一大早的阳光就这么强烈,看来今天不只是春意融融,恐怕还会有点热。 报桥出现眼前时,阿悟说: 「阿遥。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那种小心翼翼的语气,令我不禁心生烦躁。 「干嘛?」 「你的制服怎么了?」 这天,我是穿运动服上学。他会产生疑问是理所当然,但他问得太晚。我明明一吃完早餐就立刻换上这身豆沙色的运动服了。 「没怎么。是学校有活动。」 运动服不管怎么穿都不会好看,不过运动服也分还算过得去的设计,与糟糕的设计,中学指定的运动服,很遗憾,不管怎么看都是很糟糕的后者,以这副打扮上街,简直像某种惩罚游戏。我实在不太想被人看到。 阿悟歪头纳闷。 「那你到学校再换不就好了。」 的确…… 不,不对,只要是阿悟说的话,肯定哪里有错。 「你笨蛋啊。」 我先这样虚张声势以便拖延时间。 「阿遥动不动就骂人家笨蛋。因为你自己笨。」 「我告诉你,你给我听清楚。」 呃――啊,有了! 「一年级全体都得换上运动服,到时候换衣服的场所肯定不够嘛,所以我才一早就直接穿上运动服。懂了吗?」 就临时掰出来的藉口而含,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很不错。甚至连自己也开始觉得那打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理由。阿悟无力地说了一声「是喔」。路已来到报桥,因此阿悟也就比噤口不语。 今天的活动是义务清扫。下午全体一年级学生要去佐井川河岸捡垃圾。虽然 觉得才刚入学就叫我们做这种事恨怪,却又觉得正是因为刚入学才要这么做。至少,今天是全班同学第一次一起去做某件事。 老师说如果下两就会取消,所以那是最棒的,大晴天是第二选择。在昨天刚下过雨的潮湿河岸捡垃圾,光用想的就觉得忧郁,真希望天气晴朗炎热,让湿气全都消失。 期待没有落空,这天一直很晴朗。 午休时间被缩短。整个学年要出发做志工前,好像要先在操场听校长训话。大概是因为这样才缩减午休时间,但为何非得缩减午休时间呢?像平日一样等午休结束再集合,有话要说的话之后再尽情说个够不就行了。 二年级与三年级学生正在享受午休时,一年级穿著运动服离开学校,上学时虽对土气的运动服感到丢脸,但这么多人都穿一样的就不以为意了,大家都一样,眞是件美好的事! 我们都到操场上按照分组列队!一组六人,男女生各三人。事先决定好一人负责拿垃圾袋,两人负责拿火钳。我什么都不用拿。手套狂塞在口袋里,。丑陋地鼓起一坨。 男生互相发牢骚。 「校长好慢。搞什么鬼啊,还叫我们赶快集合。」 「就是嘛。天气这么热!」 「对呀,浑身无力。」 简直是鸡同鸭讲。男生大半都很笨所以没办法。 女生包括我与小竹同学和栗田同学,虽然同组,但是还没熟到可以直呼名字。梨花是别组的。 我和小竹同学她们没交情,今后也不打算混出什么交情,不过这种想法若让对方发现也很困扰,想必小竹同学与栗田同学也有同样的想法,在那个前提下,我们面带笑容抱怨这次的学年志工活动。 「还是会很纳闷干嘛派我们出公差,对吧?」 小竹同学说,我立刻做出反应。 「对呀,眞的。」 「打扫的工作我们每天不是都在做了。」 「当什么志工。其的很闷。 栗田同学严格说来算是比较文静,但不是那种会被排挤在对话圈外的致命文静。 「路又远……若是直接在原地解散就好了。」 「啊,对!那个我也有想到。」 这可不是为了配合话题才假意附和。义务清扫的地点是佐井川河岸地,虽然还要看分配到的地区,但基本上等于是去我家附近。可是书包还放在学校,因此事后得回学校。一天往返住家与学校两趟,简直是蠢毙了。 「唉,讨厌啦讨厌啦。」 小竹同学说著,转动脖子。 就我观察班上所见,对于义务打扫的反应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想到打扫就烦,每天在学校就己打扫了,干嘛还要把我们赶到街上来捡垃圾」,小竹同学明显属于这一派。另一派则是「下午上课眞烦,就算被学校抓去出公差想必也不会比上课更无聊,所以毋宁欣然期待」,虽只是我模糊的感觉,但我猜栗田同学对这一派颇有同感。 我是蝙蝠。只要不发生冲突,哪一派都无所谓。 喇叭的声音响起。校长走上升旗台。 「啊,啊,啊。」 他在测试麦克风。喇叭的杂音响起,但立刻消失。 校长也穿著运动服。可以清楚看出他那令人很想拿菜刀替他削去的大肚子,不免令人有点同情。虽不记得名字,但我超喜欢这位校长。因为他说话简短。 嗯哼!校长发出貌似乾咳的咳嗽后,开口说道: 「呃――各位同学。接下来要请大家清扫河岸。昨天下雨导致水位上升,流速好像也变快了,因此请大家千万不要靠近河水。在路上不要脱离队伍,总之一定要小心避免发生意外,我想大家在班上也听说了,垃圾要带回学校。努力是好事,但是垃圾袋塞太满的话拿回来的路上会很辛苦,所以大家要各自量力而为。报告完毕。」 简短的训话最后以「报告完毕」做结束,校长草草点头行礼后便走下升旗台。入学典礼时也是这样。非常好。 或许是以为就要出发了,几个性急的家伙已脱离队伍。一个讲话粗暴(我同样不知道名字)的老师扬声大吼: 「喂,站住,给我回队伍去!谁叫你们走了!」 蓦然回神,又有别人走上升旗台。 是我不认识的人,穿著整套水蓝色运动服,脖子上围著白毛巾。不仅身材过瘦还弯腹驼背。所以看起来有点穷酸,脸孔晒得黝黑,皱纹深刻,刮胡子的地方留下显眼的白色。此人还没开口我就已猜到不是学校老师。从未见过当然是理由之一 ,最主要的是,他没有老师们特有的那种气质。看起来更像是在社会上吃苦打滚过的人。 他握住麦克风。 「各位,请等一下。我马上说完。」 他如此开口,就算不是老师,似乎也很习惯在人前说话。 「呃,我悬常并互助会的川崎。今天各位同学义务打扫,要辛苦大家了。我们也为了让常井……呃,坂牧这个地方更美好,每天都在努力,所以各位同学也要加油。」 常井互助会的人为什么来学校?在此地这算是普通行为吗?我朝左右偷窥,但面露不可思议的并非我一人而已。 升旗台上的川崎先生还在流畅地滔滔不绝。 「所以,互助会有个请求。捡到的垃圾,请做好分类。装树枝与塑胶这些可燃物的垃圾袋,与装空罐的袋子分开放。选有,听好喔。」 他环视操场一圈,停顿了一下。以便让大家留下「接下来要讲的事很重要」的印象。 「别人遗落的物品, 请另外放在一处。钱包、cd ,还有,呃,电脑配件之类的东西。这隀东西必须交给警察,所以请不要擅自当成垃圾处理。遗落的物品不要丢,放在一起,再向老师报告。」 搞什么,原来只是来宣传垃圾分类啊。 的确,可燃垃圾与不可燃垃圾如果混在一起,虽说是义务清扫,想必反而会增添因扰,国中生擅自将他人遗落的物品塞进自己口袋会造成间题,这个我也完全理解。刻意如此强调,或许是因为以前发生过那种风波。但互助会的人特地来说那个,还是怪怪的……。算了,到处都有爱作秀出风头的大叔吧。 出发前的训话仅此而已。各班导师带队,从一班开始依序出发。 等待出发之际,小竹同学喀嚓喀嚓地一再开合火钳。老是不吭声也只会让气氛凝重,于是我试著说句不痛不痒的安全发言。 「果然很麻烦耶。」 但小竹同学朝我投以一瞥后,饱含意味地笑了。 「是吗?」 咦?她分明言不由衷。 「啊?可是刚才――」 「噢,那个啊!情况已经有点不同了。」 她笑著,又喀嚓玩弄火钳。 我才发现男同学们也在窃笑互相咬耳朵,刚才明明,没有压低嗓门。隐约传来的声音是: 「……听说有五万……」 「笨蛋,才不是,更多……」 没头没脑的怎么回事?我不禁左右窥视,与别组的梨话目光相对。咦,这只是去捡垃圾对吧?我在视线中灌注这种寻求解答的意念,或者,是我搞错了? 但是,她只回我一个耸肩的姿势。班导师村井老师努力扯高嗓门: 「好,接下来,出发!」 队伍缓缓起动。 我觉得好像被排挤了。这不是个好徵兆。 虽说是佐井川的河岸,但也相当辽阔。我本来还想若在我家的正对面捡垃圾那可多讨厌,结果是全然不同的地点。 为了稍微熟悉这个城镇,我经常检视从妈咪那里拿到的本镇地图。根据地图显示,佐井川自镇北流过来,一度大幅朝东方转弯。然后再以比较徐缓的角度转弯,朝著几乎是正南方流去。 我们班负责的区域,是大转弯的内侧地区。河湜下方长满翠绿的草丛,靠近河边后只见堆满浑圆石头的河岸。根据我脑中的地图这里应该是报桥略微下游之处,但从这里看不见那座破桥。 平日想必有很高的杂草丛生。但是现在草被割得很短。这样就走得过去了。换个角度看。也表示这是不割草就难以走近的地区。在这种地方捡垃圾能够捡出什么名堂? 老师最后再次提醒作业程序。不过捡垃圾也没啥程序可言。 「各位同学,那大家就开始捡垃圾,做分类,装进袋了。」 非常简单明瞭。作业开始。 小竹同学斗志昂扬,她呼唤负责拎垃圾袋的男生―― 「我要往里深入,你们快点跟上来!」 她招手。 一组只有两支火钳,所以我是戴手套捡垃圾,好吧,动手吧!我拨开草丛前进。立刻发现宝特瓶。这是好兆头。 午后的阳光没有想像中强烈。或许是因为就在河边,虽然如此晴朗,却只觉得冷。 一点也不暖和,我四处乱走寻找垃圾。火钳有节奏响起的声音传来。 继特瓶后,我又发现超商的塑胶袋,我不可能拎著每件垃圾到处走,所以决定最后再统一交给管垃圾袋的人,现在先把垃圾集中到一个定点。枯树枝、空罐、破鞋子。本以为此地什么也没有,没想到接连发现看似垃圾的东西。本来还担心如果什么都找不到是否会叫我们自己准备垃圾,不过照这样看来应该没问题。寻找,捡拾,收集,身体立刻开始发热。 我向来不以单纯作业为苦,因此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在默默捡垃圾,我 然醒悟。如果做得太认真。 搞不好会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班上最会收集垃圾的女生――这个头衔可不太值得开心。我应该一边和人聊天一边随便捡捡才对,想到这里我抬起头。 没看到栗田同学,我倒也没有一直盯著她,不过我记得栗田同学应该是加人看似艺文社团的小圈子。或许她是去那边了。 相较之下,小竹同学带著三个男生正在有说有笑。我觉得以小组行动为名义的话跟著他们应该不算奇怪,于是走过去。 「所以,五万这个数字究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小竹同学的话语传入耳中, 一个男生笑著回答: 「是真的啦。听说是吉崎说的。」 「若是吉崎说的那铁定是骗人的,我想应该不可能是五万。」 另一个男生一副被打败的样子说。 「好了啦,赶快捡垃圾。那种玩意,怎么可能眞有。」 我停下脚。他们好像在讲悄悄话,我有点不敢加入。 我四下张望,班上同学三五成群,独自作业的人也不少。这样的话,或许我不用勉强摆出摸鱼打混的姿态也没关系。但五万到底是指什么? 就在我停手之际―― 「你怎么了?一个人发呆。」 有人对我如此喊道。 是梨花。豆沙色运动服配白色手套。土死了。不过现在全体一年级学生都是同样打扮。 「啊,嗯。没什么。」 「是吗?」 ?花好像误会了。她看著我的手―― 「哎,用不著那么认眞捡啦。」 「说的也是。」 连我自己都觉得回答得心不在焉。然后我忽然灵机一动,明知很愚蠢还是试著问道: 「欸,我这只是随便问问啦。这次义务打扫有钱拿的消息,你可曾听说?」 梨花苦笑。 「就是没钱拿才叫做义务打扫吧。」 「对啦,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据说有五万圆 」 「什么啊,你听谁说的? 我们离小竹同学他们有点远。虽然觉得应该听不见,我还是稍微放低声音。 「没人诉我,只是那些男生好像隐约提到。」 看著我的视线前方,梨花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噢,原来如此。」 「果然有内幕啊?」 「该说是内幕吗……那是传言,只是传言。无聊的小道消息。」 大概是察觉我并没有被说服,梨花戴著手套的手拍了两三下,说道: 「乾站著也不是办法,我们边捡边说吧。」 梨花把我带到佐井川边。几步之外就是混浊的河流,若说水声潺潺又好像有点汹涌。校长讲得没错,水位想必的确上升了。我姑且还是弯腰假装捡垃圾,却没看到可以捡的东西。八成是这边靠河水太近,已被暴涨的河水冲走了。 「一直都有提供奬金的传闻。」 梨花如此开口。 「金额是五万圆?」 「五万的说法我觉得不正确。」 我依然不知道是针对什么悬赏,心里模糊觉得,那么一万圆应该差不多吧。但梨花想了一下。 「应该是一百万左右吧。或者更多。」 她说。 「啊!?」 「如果眞的找到的话。应该说,如果真有的话。」 妈咪没给我零用钱,五万圆就已是遥不可及的巨款了。现在猛然告诉我有一百万,感觉上好像完全不现实。 「……如果有的话?到底是有什么东西?」 「嗯……」 梨花显然在犹豫。是因为如她自己所言「是无聊的小道消息」吗?我当下直觉并非如此 。梨花是因为那件事不便传扬开来所以才犹豫。 沉默大概整整持续了十秒。梨花捡起脚边的小树枝,扔进河里。然后盯著混浊的河面开口。 「水野报告。」 水野报告。我在口中试著低语。我知道那个吗……不,我完全没概念。 「那是什么?」 「你想知道?」 「嗯。」 梨花又蹲下身子,这次捡起小石头。把那个也扔进河里。 「好吧。这镇上的人全都知道这件事,你听了之后,想笑就笑吧。」 做出这不可思议的开场白后,梨花开始叙述。 「就连水野报告是什么样的形式都没人知道。有人说是笔记本,也有人说是cd,或者磁碟片。水野是一位学者。好像叫做水野忠良吧。五年前,来到我们鎭上。」 我也在梨花身旁蹲下。梨花在注视某样东西。我朝她的目光前方看去,那里有块巨大的招牌。与我家附近的一样。「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事情的开始,是在更早之前。在我们出生之前。当时计画兴建第三高速公路,正在商量该经过哪里。有迂回山路的a路线,挖隧道笔直穿过的b路线,绕行各个乡镇的c路线。这个地方……坂牧市,位在a路线上。」 第三高速公路计画这个名词我曾经听过,有段时间,新闻经常提到这个话题。但我已记不清了。 「我记得那个高速公路――」 「嗯。计画被冻结了。不是中止,据说是因为没钱所以现在暂时不能兴建。」 梨花一笑了!用那种有点冷漠的笑容看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这行字。 「可是,当时的坂牧市据说闹得很大。第三高速公路预定衔接东名高速公路,只要走这条路,不管是去名古屋或东京都可以迅速抵达。这里将会有高速公路,客人会走高速公路不断来到此地,肯定会在商店街消费。年轻人也会搬来。人口会增加,大家也会赚到钱,坂牧市这下了可以起死回生了……据说如此。」 「起死回生。」 「换句话说,本来已经死了。」 我回想那条常井商店街衍,悄无声息,冷清的成排店家,一半铁卷门深锁,另一半陈列著完全激不起购买欲的落伍的帽子与鞋子。我看到的安静,只不过是这城市的一部分。 凹凸不平到处龟裂的道路。抽奖会场神情疲惫的成年人,就连我们念的中学也是,目前使用到的教室不到一半,也就是说,以前曾经容纳了两倍以上的学生。 「当时制作了横条布幕,也竖起旗帜。人人都以为明天就会有高速公路铺设过来。……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计画被冻结了对吧?」 「不。那是后来的事。比那更糟。若只是冻结,至少还会以为有一天会铺设。」 然后,梨花嘴角含笑地看著我。仿佛要问:你姊猜猜看更糟的事是什么?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答题时间好像就已截止。 「很简单。新闻爆出第三高速公路计画以b路线较有力。」 「……啊」 「b路线不走坂牧市,大家这下子慌了手脚,之前好歹冠上a路线之名,所以感觉上好像已经赢定了。这下子惊慌失措,急著想要声援a路线,大家头上绑著头巾在公园集合,市长还上电视……对了,好像还搞出什么a路线歌谣呢。」 绑著头巾大跳a路线歌舞,就会有高速公路出现吗? 我还是小孩。但是,连我都知道。那绝不可能。 「好像需要一张反败为胜的最后王牌。」 听到我这么说,梨花微微点头。 「本地的那些大人物也这么想。于是请来了水野教授。」 我多少可以猜到这个故事的情节了。 「水野教授以前据说曾在决定高速公路事宜的某某委员会待过,把那个人请来,让他做种种调查,然后再发表结论告诉大家:『路线最完美,应该选a路线!』 这样至少比a路线歌谣更有意义吧?水野教授到达时,大家简直像招待国王一样热烈欢迎。」 「那个人,果然照大家的意思做了?」 「嗯。他调查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传闻中他的确写了推荐a路线的报告书。也决定了递交报告的日期。」 传闻。也就是说,果然―― 「那玩意不见了是吧?」 「嗯。」 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纳闷不解。 「不见了……我是不太了解啦。但这种东西是用电脑制作的吧?请他再寄一份同样的报告不就好了。」 梨花耸肩! 「要是那样能够了事就好啰。」 「他是用手写的报告?」 「不知道。我不是说过没人知道报告的形式吗?他虽然留下了笔记型电脑,但是电脑被密码被锁住了谁也看不到。毕竟对本地来说水野报告是宝贝,我想当时应该曾经全力试图打开电脑。可惜没有成功。」 「我懂了。那个教授忘记密码了。」 「怎么可能!」 梨在说著对我一笑,用那种好像随口提到昨天下雨的语气说: 「他死了。」 「……他是个老人吗?」 「是老人没错,但他不是病死的。我告诉你,」 她看著混浊的佐井川说。 「他是从报憍掉下去,淹死的。」 「呜!」的惊呼声卡在喉头深处。也许是察觉我不由自主掩口的样子,梨花满脸不可思议地问: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长吸一口气。勉强对讶异的梨花挤出笑容。 「说到报桥,我正巧今早刚走过。想到那里死过人,有点吓到。」 「噢,这样啊。」 她好像总算相信了! 但我吓得面无血色,其实不是因为那个理由。 报桥,栏杆低矮的旧桥·阿悟说会摇晃不敢过那座桥,那小子的确这么说过:「有人从这里掉下去!」 不,那纯属巧合,那座桥的确很危险。阿悟只不过是在说桥会摇晃很可怕罢了。 梨花热心指点我这历城市的历史背景,我却有秘密瞒著她,这样好像有点不公平,但是,这不能怪我。因为我不可能说得出「这样啊,我家阿悟也讲过同样的话喔!虽然那小子从未来过此地」。 为了促成高速公路建设而请来的水野教授,死在这个城市。而现在,可以拿到五万或一百万的流言满天飞。 我又吸了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了,这里的居民认为,水野报告还藏在某处。所以不惜悬赏寻找它。」 五年前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报告书。再加上悬赏的传闻流窜,就连捡拾垃圾做志工的国中生都跟著急红了眼。 记得梨花开始叙述前,的确这么说过。「你听了之后,想笑就笑吧。」原来如此,或许的确是个可笑的故事。 但我笑不出来。 「那笔奖金,是谁提供的?」 「大人们。」 笑出来的是梨花。 「水野报告对大人们而言是最后的梦想。只要有了那个,此地便可得救。我们学校全校学生加起来也只有四百人对吧?以前有一千人,而且听说光是中学就有六所。现在只剩三所。他们深信只要有了水野报告就会不断有新生儿诞生,到时又能招收到一千名学生,所以每个人都出了一点钱……这是传闻啦,传闻。」 「真的只是传闻吗?」 如果只是传闻,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故事 ,梨花想要敷衍带过倒是无所谓,但我不得不确认。 梨花撇开眼,不知是否错觉,她好像有点羞愧,小声说: 「大家出钱的事,好像是眞的。」 我朝佐井川对岸看去。看那块刻意让人从河堤道路可以看见的「高速公路拯救一切」的招牌。想喝热柠檬汁的那晚,我看到那个,觉得像在祈求神明。 看样子,我的直觉并不离谱。 「那其实是一种布施。」 「啥?」 「那不是提供悬赏奖金,我猜想,应该是『请神明保佑我们找到』的布施。大家可能是基于那种去庙里拜拜许愿必须捐点香油钱的心情才掏钱吧。」 梨花眨巴著眼,然后,有点如释重负地笑了。 「或许吧。」 在靠河边这么近的地方说话,弄得身体发冷。我慢吞吞站起来,伸个懒腰。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有趣的故事。」 「有趣吗?我都烦死了。」 她皱起眉头。也对,站在土生土长的梨花的立场,这或许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她一边起身―― 「基本上!」 她大声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喔。这次义务清扫真的找到水野报告,而且内容非常精采令大家赞不绝口,情势来个大逆转,决定选择a路线,钱也有了。立刻开始建设工程。而且负责施工的是超级厉害的建设公司,只用一天时间就像变魔法似地盖好了高速公路,之后……真的会那样带来一大堆好处吗?」 「啊,那个我也有想过。」 「对吧?当然,或许的确会带来一些顾客。」 不,梨花太天眞。或许她心底还是有一点相信高速公路会拯救一切。我怀著――比方说,就像告诉阿悟「电视上那个超人战队的英雄其实根本不会变身喔」 ――有点恶意的心情,告诉她: 「我说梨花……」 「啊,什么?」 「假投高速公路盖好了,只要一个半小时就可抵达东京吧。然后,假设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开车。」 「……啊!」 不愧是自称「比较敏锐」的梨花。光是听到这里好像就已理解我想说什么了。 如果高速公路连接了坂牧市与东京、名古屋,比起跑来啥也没有的坂牧购物的东京人、名古屋人,肯定是跑去应有尽有的东京与名古屋购物的坂牧人更多吧。至少,如果我自己有车子的话一定会这样做。 梨花夸张地浑身颤抖,食指抵著嘴唇。 「嘘――!阿遥――嘘!!」 「当我是小狗吗?」 「不,我是认真的。阿遥,你千万不能在这里讲那种话。我刚才不也讲过了吗?水野报告是大人们的梦想,高速公路就是神明。」 「所以讲那种话会遭到神明的惩罚?」 「大人会把你视为异端份子,聚集起来活活烧死你。」 我笑了。梨花山吃吃笑。笑了一会后,察觉次来的风好冷,于是不约而同地说: 「……好了,捡垃圾吧。」 同学散布在河岸上,或熟心或敷衍地捡拾垃圾。小竹同学真的以为会在这里找到水野报告吗?毕竟那可是价值百万的东西,就算觉得不可能还是想找找看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如果让我来找……东西会在哪里呢?水野教授住的地方,想必一开始就被人找过了。 梨花自己虽然抱怨很烦,但我有点羡慕梨花,不,是羡慕住在坂牧市的孩子 能够眞正让人寻宝的城市,即使找遍全世界恐怕也不多吧。 2 我们穿著骯脏的运动服沿著来时路回学校。 本以为河岸这种地方谁也不会去,没想到最后大家拎的垃圾袋每一个都是满满的。与其说是人们跑来丢弃的,我想多半是顺水漂来的吧。 回到学校时,大家果然都累了,班会也开得懒洋洋,校园打扫临时取消倒是福音。不过放学后,还是有很多同学赶著去社团。我一方面觉得大家真有活力,同时也不禁认眞思考自己是否还是该加入社团比较好。 总之,今天还不能回家。刚把手伸向书包,就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 「阿遥,回家吧。我帮你拿!」 是梨花,她半开玩笑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书包。 我甚至来不及阻止。梨花歪起头,把书包一再举起放下一边问道: 「……是我的错觉吗?怎么觉得你的书包好重?」 「啊,嗯!你别管啦,先把书包还给我。」 打开要回来的书包,我把笨重的原因拿出来给她看。是三浦老师借给我的《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的确沉甸甸,足有好几本教科书的份量。梨花不大像爱看书的人,随身带著这种书恐怕会让她觉得奇怪。 「这个啊――」 我准备伟解释。没想到,梨花意外地两眼发亮。她拿起《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认眞打量。 「哇,这本书还在啊。」 「还在……?」 搞了半天,好像反而是我被吓到了。梨花腼腆地笑著放下书―― 「呃,这是我爷爷帮忙编印的书,我正觉得最近好像都没看到它的影子,所以忍不住。」 「最近都没看到它的影子?你是指这本书?」 「啊,抱歉,骗你的。其实只是看到书名才忽然想起。」 梨花彷佛碰触到怀念的纪念品般轻抚封面。 「眞令人怀念。」 「你看过?」 「嗯,算是吧。」 那――我本来想问 ,她却又接著说:「不过内容几乎已忘光了!」 梨花的手指轻轻掀开封面。 「欸。我可以看一下吗?」 「啊,嗯。」 没什么不可以的,只不过是本书。反正我回答时,梨花早已掀开书本了。 「嗯……」 好像并没有她想找的记述。她随手翻阅。我觉得気氛有点沉闷,于是从旁开口 「全部都是字。」 「是啊。」 「你有印象?」 「难讲,或许还是得专心阅读才知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特别吸引她注意之处,只见梨花不停翻页,我搞不懂她对这本书到底有没有兴趣,于是,抱著碰运气的心理试著开口。 「那是三浦老师的书。」 「这样啊。」 「如果你想看,跟三浦老师说一声他应该会借给你。呃,八成,会游说你加入历史社。」 「游说?」 梨花停下手,笑著抬头。 「那位老师还会游说新生加入?我还以为他压根儿不在乎社团活动。」 「那算游说吗……总觉得不知不觉就会被他当成社团学生看待。」 「啊,果然如同我之前说的印象。」 我自己讲完后又有点不安。如果加入历史社真的成了既定事实,我会有点困扰,艺文社团的女生总是给人内向的印象。那点虽然早有觉悟,但是如果独自加入历史社肯定会被当成怪胎。两人以上倒还可以唬弄一下…… 「咦?」 再次翻页的梨花,忽然脱口惊呼。书页之间,夹了一张哈密瓜色的纸张。 「那是什么?广告传单?」 我这么一说,梨花微微蹙眉。 「是广告传单没错……」 我也起身凑近看那本书。乍看之下就很廉价的黄绿色纸张。大剌剌印刷著颇有几分可爱的浑圆字体。写的是「争取落实反思会 开会通知」。底下还有比较小的文字,「时间,四 月十三日(周日)下午五点起 地点,坂牧文化会馆」。 「说到争取落实――」 我欲言又止,但好歹也已明白此地的内情,说到争取落实那当然是指争取落实在本地开辟高速公路的计画,那是可以拯救一切的,神。 「噢……」 梨花咕嚷,拿起那张传单。然后直接折起,塞进裙子口袋。那是三浦老师的――她的动作若无其事令我甚至来不及出声阻止。见我张口结舌。梨花猛然滩开两手给我看。 「应该没关系吧?」 「也对。没关系吧。」 虽然我还是搞不太懂。 看看时钟。无法从容不迫地还书就麻烦了。毕竟《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很重。如果叫我把书带回家,肩膀肯定会被锻炼得肌肉隆起。 「梨花。不好意思,我要去找三浦老师还书。」 梨花说:「这样啊?」她把书合起来递给我,然后有点遗憾地凝视封面―― 「对了,你干嘛借这种东西?」 她问道。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她会问那个。 答案是「阿悟声称可以预见未来,所以我去问三浦老师知不知道这种事,结果他误以为我对民间故事有兴趣,就给了我这本书」。但是,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毕竟梨花都已好心地佯装不知了。 吞吞吐吐的更显可疑。情急之下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对『玉名姬』的故事很感兴趣,想看这方面的资料,老师就借给我了。」 说完,才察觉失策。这样子,万一她问我为何对玉名姬感兴趣就无法逃避了。我尽量装得坦然无事。但梨花并没有这么问。反而露出不可思议的错愕表情。 「玉名姬?」 「嗯。我记得应该是这个名字。」 「这么古怪的事你也知道。」 「很古怪吗?」 梨花结巴了一下。 「嗯,也不算古怪吧。本地的孩子全都知道。不过,原来是这样子啊。我本来还想著改天要告诉你,结果你已经知道了。」 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看起来碰不失望。我知道玉名姬似乎令她感到意外又困惑。 「如此说来,阿遥你要加入历史社?」 「我还没决定。只是想先了解一下玉名姬的故事。」 「嗯――不过,那本书里写了吗?」 「只提到一点点。还书时说不定还要和三浦老师聊一下,所以你先回家没关系。」 梨花不停摇手。 「没事,反正我太早回去也没事做。我也很好奇浦浦会怎么说,我等你。……虽说是学校老师,浦浦毕竟是外地人。」 在过往的校园生活中我在意过很多事,但我想,我一次也没注意过老师是不是外地人。 我前往一楼的教师办公室。也许是因为在河岸与梨花讲话时一直蹲著,腰和大腿绷得很紧。虽然觉得蹲那么一下子应该不可能肌肉酸痛,但下楼梯时脚步还是变得有点谨慎。 或许是因为知道会闻到所以鼻子变得格外敏感,光是走近办公室就已闻到菸味。自从爸爸消失后,以前弥漫在公寓的菸味逐渐淡去。搬来这里后,家中再也感觉不到菸味。我很高兴。同时,又觉得自己这种高兴有点无情。 我喊了一声「报告」后走进办公室。 三浦老师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整个人趴在桌前正在埋头写东西。三浦老师是否当班导师我不知道,,但是他好像也有参加这次义务打扫活动。只见他穿著运动品牌的运动服。脚边和后背还沾著草屑。他看以一心一意地埋头工作,但梨花还在等我,我只好硬著头皮径自开口: 「三浦老师。」 他抬头,顺便抬一下眼镜框,这才转过身。 「啊,是越野啊。课业有问题吗?嗯?不,不对,今天没有你们班的课。」 我把《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夹在身侧。伸出沉重得快要发麻的手。 「我是来选您借给我的书。」 「啊?噢,这样啊。我还在想书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借给你了,我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三浦老师抓抓头,然后接过书本。明明是昨天才刚主动借给我的,居然以为不见了,这也太扯了吧。嘴上说是珍贵的书却随手往桌上一放―― 「对了,怎么样?」 他间道。 「呃,那个……」 我迟疑著该怎么说,但老师并没有认真等待我的答覆。他露出一如往常的热切表情―― 「老师吓了一跳呢,你居然对「可以未卜先知的小孩』感兴趣。嘿,本地小孩或许视为理所当然已经习惯了,况且那或许已是被人遗忘的民间故事。若真是如此实在令人伤感。你是从外地搬来的,看法应该比较中立客观。你看了多少?」 「嗯……」 我有点难以启齿。 「我看了『阿朝与玉名姬』的故事。」 「嗯。然后呢?」 「对不起。我只看了那个。」 三浦老师的神情失望到令人怀疑「有必要如此吗」的地步!我甚至忍不住很想说「请再借给我几天,我会好好阅读」。但只见老师想了一下,旋即自己振作起来。 「也是,你还要写功课嘛。况且,老师后来才发觉,名称直接提到『玉名姬』的就只有那个故事。虽然其他的故事也有暗示,或稍微提到一下。算了。嗯,那你把书还给我吧。」 「谢谢老师。」 「不客气。」 说完,三浦老师又想埋头做他自己的事了。察觉我还没走,他彷佛遭遇神秘自然现象的小孩,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地说: 「嗯。你怎么了?还有问题?」 「是。算是吧!」 老师看著桌上书写的东西露出沮丧又悲伤的眼神后,把《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压在上头挡住它。我好像终于明白,为何总觉得三浦老师不适合当教师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老师偶尔还是有。但是。喜怒哀乐这么明显形诸于色的老师,在我过往六年的校园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碰到。他连人带椅子传向我,神情爽朗地说: 「那你说吧。是什么问题?」 「那个。没有好好把书看完就来问问题或许不太好……但是玉名姬的事,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些?」 三浦老师的反应很慢。只见他沉默,蹙眉,抬起眼镜框,最后忽然露出开朗又充满自信的笑容。 「这样啊。你想知道更多啊。对不起喔越野。老师都没发现你这么好学。嗯,称为好学也怪怪的吧。因为这不列入学校成绩。如果这样也不介意,那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然后老师起身。 「应该说,关于这件事其实老师自己也跟学生没两样,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越野你听完之后细细咀嚼,可以成为共同研究者,老师会非常高兴。不过我显然太性急了。那,我们走。」 这句「走吧」也太为难人了。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老师楞了一下。 「我觉得有黑板比较好,所以想借用空教室,不可以吗?」 可不可以借空教室,为什么要问我?老师从钥匙盒取出一把钥匙,意气昂扬地大步走去。梨花还在等我,没想到老师居然要换地方认眞教导我。可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开口说朋友还在等我,只能万分心虚地跟在三浦老师身后。 说到空教室,这间学校到处都有。因为学生变少了。 老师选的,是和办公室隔了三间的空教室,我稍微松了一口气。之前真的很担心他要把我带到哪去。 黑 板擦得很乾净,教室里也桌椅俱全。虽然是空教室,看起来却没什么灰尘,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三浦老师站在讲台上,打开粉笔盒满意地说了,声「很好」。 这样简直像补习。幸好没有被同学撞见。万一闹出什么我主动请老师替我补习的流言,肯定会让人以为越野遥是个只知k书的书呆子。万一被发现了……届时,恐怕还是只能加入历史社以社团活动的名义来掩饰吧。想必那样会受害较小。 拟妥善后方针后,我坐在桌前。就算再怎么不适合当老师,毕竟是现役教师。三浦老师拿著粉笔而对我,流畅地打开话匣子。 「那我们就开始吧。首先我想问你,对玉名姬的故事有多少认识?」 如果不是阿悟而是玉名姬的话,我还真不清楚。 「她是常井村的女孩,能够未卜先知,死后也能投胎转世……呃。我创对了吗? 「嗯。还行,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就我个人的看法,与其说她投胎转世,我比较希望称为神明附身、降灵,不是玉名姫死后又诞生另一个玉名姫,而是符合条件的某个女孩被玉名姫――这么讲或许有点难听――借尸还魂。这么说固然是因为无法找到年老的玉名姫,不过那个就先不提了。」 三浦老师立刻在黑板画出长长的横线。 「越野你看的『阿朝与玉名姬』这个故事中,玉名姬知道未来的灾祸与避祸方法。这就是你一开始问的『能够未卜先知的孩子』!对了,你是从哪听说这个故事的?算了。你归纳的故事情节虽然没错,但也疏忽了某些细节。」 他在横线中央,画上拙劣的小人!然后往右画上箭头标明「未来」,往左的箭头写上「过去」。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知道『阿爹上辈子没做过坏事』。换句话说,应可解释为玉名姬不仅预知未来也知道过去,这点若与其他文献对照应该不会错。那么,我们应该视为玉名姬拥有同时透视未来与过去的能力吗?」 老师挥手催我回答。 「……不,我认为不是这样。」 「原来如此。那你是怎么想的?」 「光凭可以看见过去与未来这一点,投胎转世的创法就不成立了。严格说来,玉名姬在过去,也在未来,她双方的经验都有,而且凑巧身在现在,我认为这样想比较妥当。」 上次在抽奬会场,阿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偷窃案,也知道窃贼会怎么试图逃走,另一方面。也曾暗示他知道报桥死过人。 我把一直在想的念头,藉著民间故事的解释创出口。卡在自己体内的某种东西,彷佛倏然流走。本来老师肯听我诉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老师张口结舌,然后发出连在走廊恐怕都听得见的响亮拍手声。 「了不起!越野,你有了不起的理解力!没错。可以视为常井村流传的民间故事在暗示玉名姬遍在。」 我有点听不懂。 「呃,老师,『遍在』是指什么?」 「噢。意思就是无所不在,到处都有她。」 出现在每个时空的少女,虽然不想这么说,但那分明就是神。 老师果然也这么认为吗?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几乎消沉。但三浦老师在黑板的简图写上大大的(1)。 「正如刚才你所说的,我们也可以解释为玉名姬是超越时间的存在,说穿了等于是全知全能的神,实际上,《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的作者似乎也这么想……不过,老师对这个说法有点无法赞成。」 老师在黑版写上(2) ,底下又画一个拙劣的小人。 「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话,好像太伟大了。超越时间既知未来亦知过去的想法,好像太现代化了-转世重生的传说放眼全世界都有。转世投胎的孩子还有前世记忆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啊,抱歉,不胜枚举的意思是说这种例子太多了……不过,转世后的人生――姑且称为后世吧――连后世记忆也有的说法,我还没有听说过。」 老师几乎像涂鸦般画出神社牌坊的标志。 「虽有像神明1样的女子,但常井村也有一般的寺庙与神社。当成淫祠邪教的隐身衣当然很简单,但我总觉得不对 。以玉名姬预知未来而言 ,我觉得她的存在未免有点可悲。」 淫祠这个字眼我听不懂,但邪教多少能够理解。同时,我也大致明白老师想说什么。玉名姬如果眞有那么万能,谁还会特地祭祀其他神明……大抵上,如果有那么好的神明,没落到必须把高速公路当成神明指望未免太奇怪――不过这种话大概不能说出来吧。 三浦老师突然把粉笔对著我。 「对了,越野。你看的民间故事里,被视为玉名姬的阿朝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呃……我点点头,但那是非常没有把握的点头。 「我记得是从山崖跳下去。」 老师略微皱眉后,歪头思忖。 「……这样啊?哎,抱歉抱歉,因为那个故事我也是好多年前看的。」 「老师不记得了所以才问我吗?」 「我觉得应该还记得。伤脑筋,我把书放在办公室了。不过,应该是正确的吧。阿朝是自杀!」 自杀。 没错。从山崖跳下去当然只可能是自杀。但是老师刚刚说出来之前,我好像完全没那种感觉。 老师说: 「阿朝,也就是玉名姬,献身给官员后就跳崖自杀,就未卜先知者的行动而言。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我不觉得……也许是她知道会附身到下个女孩身上,所以才能不当回事地跳下去。」 「我不是说那个。玉名姬为了拯救村子自愿牺牲,这是合理的想法。」 老师从黑板画的拙劣小人身上,延伸出弯弯曲曲的波浪线。 「此举,已经改变了未来吧?」 「啊!」 说的也是。 「当然这只是民间故事,我并不以为一切都能合理解释,但我想知道的是常井村民把玉名姬视为什么样的存在。在模型(2),玉名姬投胎转世,也有过去的记忆。但是,关于未来,她只能靠牺牲自我来改变。……老师觉得这个说法比较贴切。」 「意思是,玉名姬并不知道未来吗? 「也可以解释为『她早已知道不牺牲自己就无法拯救村子的这个未来命运』。不过,也是啦,认为她不知道未来的看法较为明智,也与一般传说吻合。」 但是――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是老师,阿悟说他知道! 「话说回来……」 不经意间,三浦老师的声调一沉。 「玉名姬传说多半都有相同的结局。你才国中一年级所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但也可以说那只不过是民间传说而已。该怎么办呢……老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请告诉我。」 我毫不踌躇的态度,甚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想听。」 三浦老师抓抓头,定睛看著我。都讲到这个地步了,怎能因为我是小孩就隐瞒我!我瞪视三浦老师。 老师吸口气。 「……越野你很有guts 。」 尬兹是什么?好像可以领会,却又不知正确的意思。 「好吧。我不该小看学生。」 三浦老师郑重其事地缓缓道来。 「你看的『阿朝』这个故事,其实在玉名姬传说中是不太有名的故事。最广为人知的,是明治中阿被视为确有其事的『芳子』传说。传说的大意是这样的:当时,据说计画在常井村正中央铺设铁轨并且设置车站。没想到,村民猛烈反对。」 我很自然地想起高速公路。 「为什么?照理说,应该很高兴才对。」 老师皱起脸。 「据说是因为当时流言四起,指称蒸汽火车的浓烟会喷出火星引起火灾,或是地面摇晃会影响农作物生长云云。总之村民商量后,决定发起运动赶走铁路,如果办不到就尽量让铁路经过村子边缘,不要设置车站。这时出面的是芳子。据说年纪才十五、六岁,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 老师稍微撇开眼,彷佛要对著我身后说话般继续说道: 「芳子就是玉名姬。历代玉名姬是如何帮助村子的,她都知道。于是……嗯,芳子就用你在书里看到的阿朝那个方法,向铁路局的官员恳求。虽然没出现玉名姬的名字,但常井村民的运动在《常井镇史》也有提到。」 「常井鎭史?不是坂牧市的历史?」 「啊。」 三浦老师抓抓头。 「对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才对。坂牧市是三个鎭合并形成的城市,其他镇的居民都很爽快地适应了新名称,唯有常井镇的人至今好像还是更习惯常井镇胜过坂牧市这个名称。哎,那个就先不提了。总之经过芳子游说之后,铁路顺利经过村子边缘,也没设置车站,反对运动算是大获成功。」 「那样子……其实吃亏了。」 我这么一说,老师笑著点头。 「嗯。亏大了。事实上,老师怀疑说不定是搞错了。」 「老师是说《常井镇史》?」 「……这话可不能大声说。如果仔细看地图,假设铁路真的要从常井村的中心切过,就等于是要绕个大弯而且还要架设两座桥,迟早我打算做更详细的调查,不过我认为村民的愿望正好相反,应该是希望在常井村铺设铁轨。不过目前为止这只是我个人的直觉。」 他乾咳。 「对了,说到芳子的下场。虽然是为了村子,但她献身给男人还是感到耻辱,据说上吊死了。」 「……玉名姬自杀了吗?」 老师微微点头。 「嗯。而且,之后的发展也与『阿朝』那时一样。」 阿朝去见奉行官,向对方恳求,结果,村子不用付高额赋税。然后故事是怎样发展的? 「铁路局的官员也死了。掉进佐井川,淹死了。这不是传说。正确说来其实不是铁路局的官员,是带路的县府公务员。他掉进佐井川淹死的事,当时的报纸也有报导。」 「掉进河里吗?」 「是的。」 啊。 我终于伍了,连我也懂。 「官员答应玉名姬的请求。之后玉名姬自杀。」 「是的。」 「然后,答应玉名姬请求的官员,掉进佐井川死亡。」 「嗯。」 三浦老师对我有所顾虑。他刻意说得含糊以免让国一的我听到太悲惨的故事。 然而,虽然对不起老师,可是一个美丽女孩献身去「恳求」是什么意思,只要听到这里连我也能隐约察觉。至少大致明白,那绝不是单纯鞠躬拜托一下就离开。 所以,我也能理解玉名姬之后自杀的理由,当然即便理解也无法接受就是了。 「老师。我想,我说得比官员落水的那座桥名。」 三浦老师默默催我往下说。老师眞的是个喜怒哀乐都很容易写在脸上的人。他这样眯起眼微笑,我就知道他分明是很赏识我。 可惜我并没有太大的喜悦。那座桥的名称,我还是不喜欢。 「是遭到报应的『报(mukui)』吧。 」 「不错喔,越野,你将来可以上大学做研究。」 然后老师有点自嘲地笑了。 「其宝,我以前一直以为那座报桥念成『shirase-bashi』 。我误以为意思是送来『讣报( shirase )』的桥。可是今天,全学年做志工不是去了佐井川畔吗?当时经过桥附近,看到桥柱以平假名标明读音,我才发现真相,当场大吃一惊"。」 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出「mukui-bashi」把那个字圈起来。 「哎。真是,所谓的百闻不如一见就是这种情形。」 老师给我一张影印纸。 上而有表格。有「阿朝」的名字,也有「芳子」的名字。还有两个我没听过的名字。 表格整理出她们是哪个年代的人物、为村子做过什么,结果是什么下场……一眼便可看出,四个「玉名姬」全都是自杀。 只不过是一张纸,我却感到它异常沉重。三浦老师一边在中学教书,一边调查在这个以坂牧市流传的传说,企图解明「玉名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就算我是他的学生,也不得不迟疑,怀疑自己是否眞的可以直接收下三浦老师辛苦调查的成果。 「真的可以吗? 我问,三浦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 「越野,你很有眼光,老师很高兴能够给你上了很好的一课。」 被人肯定是件开心的事。或许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那种喜悦。……不过实际上恐怕不是……因为我想我第一次学会站立,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爸爸肯定也都热烈肯定过我。 但其实,我不是因为想知道玉名姬的眞实身分才问老师。我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说来真的很令人生气,与那个胆小的笨蛋有关。 拜这堂放学后的意外课程所赐,我终于知道自己该问什么问题了。我像询问明天天气如何般,若无其事地询问收起粉笔拿著板擦的三浦老师。 「老师,对了,你认为有可能出现男的玉名姬吗?」 虽知难免如此,但老师好像真的当我在开玩笑,他亲切地挑起嘴角回答我,但是眼神清楚表露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玩。 「以前或许无法想像,但现在毕竟是男女平等的时代。」 目而为止,我只能满足于这个答覆。 3 在空教室待了多久,凭我自己的感觉无法衡量。 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回教室的途中,我在来宾用的楼梯口正面发现壁钟。一看之下,三浦老师的「课程」好像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左右。我惊讶怎会那么久,又怀疑才这点时间而已吗? 但是对于乾等的人来说,时间有点太久了。梨花八成已经走了。需要补救一下。 因为这么想,所以看到梨花坐在教室里我的位子上,对我说「你回来了」时,我当下大吃一惊。 教室已没有其他人。从窗口可以看到操场上,田径队正在收拾跨栏架。虽然距离傍晚还早。 「对不起,你眞的在等我啊。一聊就聊久了。」 梨花满脸不在乎―― 「是我自己要等你的。」 她说著对我一笑。 还书之后,书包变得很轻。难得待到这么晚的时间所以本来还想在已经人迹稀少的学校多玩一下,但梨花似乎没那个打算。 「那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按照我俩第一次一同回去那天的路线回家。起初觉得像秘径的小巷,如今也已习惯,就连墙上贴的政治家海报的大头照也已记在脑海。我自认像平时一样在走路,但蓦然回神才发现梨花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对了,你跟浦浦聊了些什么?」 她好像还记得之前我要去办公室时,自己曾说过很好奇三浦老师会说什么。现在居然又再问一次,梨花倒是言出必行。 小巷左右都被墙壁挡住,我们可以安静说话。 「嗯。针对玉名姬的故事聊了很多。」 「玉名姬啊。我们本地人只是被动地听说一些,外地来的人, 不知听来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很难回答。梨花虽然说她知道玉名姬的故事,但她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玉名姬过去曾多次自杀吗?那决定了我能够说到什么程度。 本来这么想,但我立刻发现想错了。如果梨花连细节都知道,现在就不会想谈那件事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先这么声明。 「玉名姬会投胎转世对吧?上一代玉名姬死了就会有新的玉名姬诞生,过去的玉名姬知道的事,新任的玉名姬也全部知道云云。我认为这是很奇妙的故事。」 然而,梨花不发一语。难不成,就算只提到这些也不妥?我捏把冷汗,不禁偷窥梨花的脸。 她的表情很怪异。 像是边笑边感到为难,又像是困惑著想要告诫我,就是那样的怪异表情。最后,梨花好像决定选择惊讶。 「你在说什么啊?」 「啊?我不是说了――」 我的声音变小。 「就是玉名姬的故事呀,不是吗?」 不知从何处传来猫叫声。这个时机也掐得太巧妙了。梨花叹气。是深深的叹息。 「是浦浦这么说的?」 「……不对吗?」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 梨花当胸交抱双臂,大幅度歪头。一下向右一下向左歪,等到我快要受不了时,她终于像灵光一闪般说道: 「不是有灰姑娘的故事吗?」 这也太突兀了。 「嗯。有啊。」 「校庆园游会时,不是会表演灰姑娘的戏剧吗?」 「或许会吧。」 「在戏剧中,有人会变成灰姑娘对吧?但是,那个人并不是眞正的灰姑娘。」 对,那当然。见我点头,梨花得意地挺起胸膛。 「换句话说就像那个。」 ……梨花想必很不擅长打比方。既然如此何必拐弯抹角地说话,应该有更简单的说明才是。 「也就是说,玉名姬只是戏剧人物的名字?」 「嗯。不是戏剧,该说是祭典吗,就像例会活动一样。由常井的女孩扮演『玉名姬』这个角色,在类似例会活动的时侯盛妆出场。如此一来,大家就会诚惶诚恐地膜拜。等到女孩结婚或者因为某种理由消失了,就会换人接班。因为选的都是美女,所以每当要换人时,小女孩与大人们也会有点紧张。,就这样。」 梨花彷佛温柔的小学老师,露出像要强调「小朋友很聪明一定听懂了吧?」的笑容 我猜我的表情肯定很傻。我有点不知该如何看待。她的意思是说以前虽有三浦老师描述的那种扮演悲剧角色的玉名姬,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风俗习惯了,变成和谐的玉名姬扮装游戏……是这样子吗? 「啊,对了!」 梨花啪地双手一拍。只见她满脸发光,在没走过的小巷前驻足。 「你要不要亲自去看一下?离这里很近,况且马上又要办活动了,玉名姬应该在。」 「啊?可是――」 难得人家好意邀约,但洒落巷弄的日光已渲染朱红。天快要黑了,况且今天穿的又是非常土气的运动服。 我的迟疑,立刻被梨花看穿。 「……不过,今天好像太晚了。那就明天。」 我没理由拒绝。明天是周六。上国中后的第一个周末假期能够与朋友共度,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嗯,明天。」 之后,走在老旧木板墙之间的阴湿小路,我暗忖。如果玉名姬只是角色扮演, 一切都是三浦老师夸张的自以为是,或者只是已经消失的老故事…… 那等于把此地发生的奇妙事件,全部当成巧合打发。若眞的是这样,不知会有多么轻松。 4 「巧合啊。」 这句话,光是那晚就不知对自己讲了多少遍。本以为只要洗个澡就能全部忘得乾乾净净,但是仰望泛黑的天花板,最后还是不禁再次嘀咕。 「巧合啊。」 第一 ,阿悟非常害怕走报桥。第二,以前有位水野教授从报桥跌落死亡。第三,阿悟断言有人从报桥跌落死亡……若只有这些,我应该还可以衷心认为这只是巧合而已,毕竟意外事故随时都会发生,而且阿悟胆子小,老是随口撒谎。那我为什么还得在一天之中本该是唯一可以安心放松的泡澡时光,简直像要自我暗示般不断嘀嘀咕咕呢? 新家远比以前住的公寓大。我与阿悟甚至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可惜,不知何故唯有浴室特别小,铺磁砖的浴室到处龟裂,有些缝隙甚至恶心地发黑。不管怎么擦都雾蒙蒙的镜子,映出茫然的我。那是一张松散的,模糊不清的脸孔。 身体的确很累。在河边义务清扫虽然算不上重度劳动,但经常得弯腰。梨花在河边把水野报告」的事告诉我时,我一直蹲著。也因此,大腿有点僵硬发胀。 水野教授的意外与阿悟的恐惧之间的接点,不管怎么想,还是只有我向三浦老师借的那本书。一再投胎转世,能够预见未来的「玉名姬」。居然被那种民间故事蛊惑,眞是的,未免也太失我平日风范了。虽然这么想,但这样泡在浴缸发呆之际,思绪不知不觉又被引向报桥。大抵上,都是桥的名字不好。,要叫什么报应。 蓦然一看,磁砖上有东西缓缓爬行。 是蜘蛛。漆黑的蜘蛛,体型不大,长得不成比例的脚动来动去。 「呀!」 尖叫几乎从喉头窜出。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明明泡在热水中,身体却一下子发凉。 然而,畏怯瞬间即逝。当下涌现懊恼。虽说是因为事出意外,但我是那种连一只蜘蛛都怕的女生吗?怎么可能!如果是上下学时在路上看到那只蜘蛛,我绝对不会尖叫。想必不是视若无赌,就是更残酷一点不当回事地把它踩扁。 不怕。一点也不怕。我比它强。我一边这么告诉自己, 一边继续定定看著蜘蛛。于是鸡皮疙瘩顿时消失,热水也恢复暖意。没错,如果在背上爬当然很恶心,但在磁砖上行走的蜘蛛有何可惧。浇点热水,那只蜘蛛就会被冲到排水沟吧。 我叹气。只要看起来恶心或者恐怖,我就会如此轻易地被制伏。我忽然很想大叫。为了按捺那股冲动,我把整个身子沉入浴缸直到没顶。 头发还长时,每天洗完澡都很麻烦。搬家前索性剪掉,当天虽然难过得不想照镜子,但洗完澡之后,心情就变了。只要拿浴巾擦一下好歹就过得去,简直美好得像在做梦。 我整整齐齐地穿好厚重的睡衣,头上罩著浴巾走过走廊,客厅的拉门虽透出灯光,但我发现里面没声音。我歪头不解。 阿悟在客厅时,几乎毫无例外地一直开著电视。阿悟喜欢电视的程度,甚至令我怀疑到底有啥好看的。晚餐后守在电视机前,只有睡觉时才回自己房间,这本该是阿悟的固定行动模式。 我拉开纸门,探头朝客厅看。电视是关著的,惨白的电灯下空无一人。看看廉价的壁钟,现在是晚间八点半。就算阿悟是小朋友,平时也没这么早睡。或者该说,那小子连澡都还没洗呢。 厨房传来水声。八成是妈咪在洗碗盘。 「浴室没人啰。」 我出声喊道。 「这样啊,那你帮我叫阿悟去洗澡。」 妈咪明明说的是理所当然的话,我却因她这句答覆感到沮丧。因为妈咪向来温柔哄劝的声音听来异常沙哑。妈咪累了。那是当然,不累才怪。我必须尽量避免给她增添负担。我必须不断意识到那一点。 「好。」 我的声音很小,妈咪八成听不见。我觉得 那样也好。 我把浴巾像帽子一样罩在头上低著头,所以只看得见脚下的阶梯。我一步一步缓慢上楼。楼梯吱呀响的噪音,渐渐习惯后也已不在乎了。我回到房间。 以前,我有一面可爱的粉红色手镜。是爸爸在我生日时送我的。我很喜欢,但搬家的混乱中不知丢到哪去了。现在我用的是在百圆商店买的桌镜。我在镜前使用吹风机。热风吹在渐冷的身上很舒服。 我一边用手指梳理吹乾的头发。 「改变想法很重要。」 我嘟囔。 没错。事情全看你怎么想。阿悟若是基于某种理由得知报桥的过去与未来,那个知识非常重要。极有价値。具体而言,说不定价值一百万圆。 就像在常井商店街找出窃贼,我想像阿悟的那句「我知道」替我们找到水野报告,梨花说悬赏金额是一百万。若能得到那么大笔的钱,阿悟的古怪言行全部不予追究也行。 想到这里,我发现镜中的自己在笑。那样很可笑,我忍不住自己吃吃笑起来。向来对算命与抽签深恶痛绝的阿遥小姐,居然会被赏金迷花了眼寄望于阿悟的白日说梦。 「反正,那种小笨蛋什么都不知道。」 我对著镜子,试著如此出声。 但是,一百万啊。 有了那笔钱,应该可以搬回以前的城市吧。说不定可以不拖累妈咪,开始独自生活。至少,应该足够我重新买一面粉红色手镜 我把吹风机关掉。镜中的浅笑也消失了。 我朝扔在榻榻米上的书包伸手。我怕那张影印纸塞在书包里被压得皱巴巴,所以之前特地夹在国文课本里。 即便如此,露在课本外面的部分还是有点折痕。把三浦老师给的纸放在矮桌上,以手心抚平。之前只是瞄到一眼。现在,我再次仔细阅读。 至少有四个人、而且,死尸累累。 传说年代:天保12年(1841)。 玉名姬:阿朝。 目地:阻止土地测验。 对象:掘井利方(堪定奉行)。 对象的下场:跌落佐井川溺毙。 玉名姬的下场:跳崖自杀(马形岭?)。 典故:《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等。 传说年代:明治26年(1893)。 玉名姬:户田芳子。 目地:让铁路改道(是传言?)。 对象:滨大辅(县政府职员)。 对象的下场:跌落佐井川溺毙。 玉名姬的下场:上吊自杀。 典故:〈再评常井村铁路忌讳说〉(今见.99)。 传说年代:昭和52年(1977)。 玉名姬:北川佐知子。 目地:招商设厂(常井工厂关厂)。 对象:西河克夫(家电公司职员)。 对象的下场:跌落佐井川溺毙。 玉名姬的下场:跳楼自杀。 典故:太平新闻 (1977年5月4日)。 传说年代:平成10年(1998)。 玉名姬:常盘樱。 目地:? 对象:? 对象的下场:? 玉名姬的下场:引火自焚(?) 典故:太平新闻 5月13日等田也调查进行中。 梨花说,玉名姬只不过是在校庆园游会表演的灰姑娘。但愿如此。否则,尸体太多了。我翘首期待明日。 我抬起头,蓦然察觉。隔壁房间传来动静。 是沙沙沙的细微动静。阿悟没有呆呆盯著电视却窝在房间,不知在搞什么鬼。我手脚并用爬到墙边,悄悄附耳倾听。 听得见声音。这是什么声音?若要形容,大概像把纸屑揉成一团的声音。 阿悟的房间,包括搬家时在内我一直没进去过。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纯粹只是巧合。所以墙的对面是什么情况,我无从得知。 声音持续得不久。接著传来的,是绝不可能听错的关闭纸门声,如此说来墙的对面可能是壁櫉。阿悟这小鬼,应该没有什么东西要放进壁橱才对。 我倒不是特别好奇,但这才想到还得叫阿悟去洗澡。况且,我也想跟他讲几句话。我离开墙边站起来。或许是因为刚泡过热水澡,浑身发热有点头晕。 我来到走廊,站在阿悟的房门前。和我的房间一样,出入口是纸拉门。而且那扇纸门不知多少年没换过纸,整扇门陈旧骯脏,还有很多地方都破了。就算对方是阿悟,我也不好意思突然进房间。我轻敲纸门,噗!响起无力的声音。 「阿悟,你在吧?」 没回音。我再次噗噗噗地敲门。 「我要进去啰。」 「好啊!」 单就准我进去而言,这声音未免太尖锐高亢。不管怎样,我拉开纸门。 阿悟的房间有三坪大,果然如我所猜想的有壁橱。和我房间的格局一样。还没买书桌,所以榻榻米上有小桌和放教科书的书架,另外就是棉被与脱下乱扔的衣服。阿悟端坐在被子旁,一脸无辜地看著我。只是,他不肯跟我对上眼。 「那个,阿悟――」 「什么事?」 「嗯……算了。」 就当作没这回事吧。 「你快去洗澡吧。」 「嗯。」 他回答得很乖巧。 之后,看得出阿悟的脸上蓦然闪过不安。 「就这样?」 大概是奇怪我怎么还不走。 而我这厢,无法抹去迟疑,老实说,我有话想问阿悟……我想说:「阿悟,你早就知道跌落报桥的那个大学教授的事吗?是因为早就知道,才那么害怕报桥吗?」 但是如果那样问,就等于承认阿悟身上发生了某种事。我讨厌那样。因为眼前的孩子分明只是个八岁稚童,应该只是那又胆小又笨的阿悟。 我虽感迟疑,终于还是间出口,那个问题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迂回。 「喂。我是说如果喔~」 「嗯。」 「那座桥。就是你害怕的,那座很会摇晃的桥。」 「那叫做报桥。」 「我知道啦。」 我勉强按捺想对他恶声恶气的冲动。 「你说过,有人从那里掉下去对吧?」 「嗯。」 阿悟不知别人的苦恼,爽快点头,怒吼几乎从喉头深处冲出,我硬生生憋住。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再次问道: 「所以,如果有人从那里掉下去……你猜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 对这个明显怪异的问题,阿悟没有丝毫困惑地断然回答。 我立刻明白了原因。这小子,根本没听我说话。他的身体僵硬目光游移,满脑子只想著随便怎样都行只要赶快打发我离开就好。 不可思议的是,对于他这种态度,我一点也不生气。虽不至于觉得小心翼翼抬眼窥视我脸色的阿悟很可怜,却不由得放松力气。我知道阿悟有事瞒著我。无论从他的表情或声音,乃至坐的方式都很明显。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刻意的态度。 在我定睛注视之下,也许是再也耐不住压力,阿悟的视线往旁边飘。他在看壁橱。我知道里面藏了东西。本来不想逼问他藏了什么,但对阿悟而言很不幸的是,这晚我的直觉特别敏锐。 「……对了,你上次说过有小考。」 「我没说!」 我猜对了。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比他更会撒谎也更会隐瞒。我甚至觉得除了 第五章 1 妈咪的新工作,据说周六周日休息。 照她自己的说法是「运气眞好,可以在家多陪陪阿遥和阿悟」,但我猜那是骗人的。妈咪的工作是在旅馆打扫,按照常理推断,旅馆最忙的时候就是周末。周六周日想必正缺人手结果居然能够休假,八成是社长或店长之类的大人物非常好心,体谅妈咪的处境,再不然就是妈咪特地拜托人家通融。 妈咪那种心意,以及大人物的体谅,大概没啥意义。因为阿悟吃完早餐后,间不容发地守在电视机前。周末早上有很多给小孩看的节目。阿悟如果没节目可看时,连他应该看不懂的俳句讲座都会看得津津有味。现在有了儿童节目,他恐怕就算世界末日来临也不会离开电视机前。妈咪温柔地问: 「今天要不要找个地方出去走走?」 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含糊应了一声。据说,这年头的小孩其实不大看电视。实际上,我就是如比。换言之,阿悟说不定是个意外老派的小孩。 「我和梨花有约,但时间和碰面地点都还没决定。必须打电话联络。虽然不想拖拖拉拉,但一大清早就打电话 也会吵到人家。我决定等到上午十点再打。 也许是有点风,偷工减料的窗子喀喀晃动。妈咪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搬家的行李中,不急著收拾的还没整理完。我帮忙洗早餐的碗盘,洗好之后,就在客厅发呆等到十点。 阿悟傻乎乎张著嘴守著电视目不转睛。我这才发现,我一直在看阿悟。 昨晚,阿悟说从报桥跌落的人是胖胖的学校老师。之后,就算我再怎么逼问他也没有说出更多。 五年前自报桥跌落溺毙的水野忠良,是大学教授。 阿悟为何会说他「知道」五年前的事件。搬来之前,阿悟明明应该没来过这里…… 不,现在下定论还太早。阿悟的世界只有家庭与学校。当然我也一样。总之,若要叫阿悟举出什么人,他举的不是家人就是学校的人是很自然的事。最起码,应该先调查一下水野教授胖不胖再来烦恼。那个有办法调查吗? 「嗯。应该可以。」 总算有事情可做了。光是这样,就觉得腰杆都挺直了。 我与梨花约好下午三点,在她家门前碰面。 虽然照梨花的说法玉名姬只不过等于「在校庆园游会表演的灰姑娘」,但她毕竟是要介绍陌生人给我认识。我为了该穿什么伤透脑筋。现在,妈咪没钱买新衣服给我。就连中学的制服,想必都是相当大的负担。但我房间的壁橱里,有几件爸爸还在时买给我的衣服。 「打扮体面也是一种礼貌。」 爸爸如是说,替我买了出门见客的衣服。 但是,从壁橱拖出纸箱一看,偏偏找不到适合今天场合的服装。我最好的衣服,是黑色洋装,爸爸买的时候曾说这件衣服是「丧礼用的。因为难保人几时会发生什么事」。的确,我认为他这句话是对的,就时间点而言,当时,爸爸应该已挪用了公司的钱。果真,谁也不知道人几时会发生什么事。 还有一件像礼服般滚荷叶边的衣服。虽然压根儿不是我的喜好,但爸爸认为我会喜欢,现在我也不想穿。格子裙也太过可爱,如果穿了,八成会觉得很丢脸。 结果,我选了米色裙子配灰色开襟外套。房间没有大镜子,只能下楼去洗手间照镜子。虽然很朴素,但我觉得很适合。至少,与人见面应该不至于失礼。 妈咪从她的房间出来,看到我说: 「阿遥,你要出门?」 「嗯。我和朋友有约。」 「这样啊。真好。」 她温柔微笑后正要回房间,又好似想起什么般转过身。 「对了。外面的脚踏车好像还能骑喔。你要不要试试?」 我早就留意到,那辆似乎是前任屋主留下的脚踏车靠在墙边。虽然已经相当老旧,但有了那个的确很方便,其实我想要的是崭新的脚踏车,最好是粉红色的,但我无法吵著叫妈咪买给我。 「……这样好吗?那不是别人的车吗?」 「没关系啦。」 既然妈咪都这么说了…… 我套上拖鞋出去,打算检查一下脚踏车的状况。车身的颜色是铬绿色,不是我的偏好也排斥。龙头的金属部分已生锈,不过并没有搬来那天看到的印象那么糟,这样应该还在容忍范围之内。坐垫沾满灰尘很脏。不过幸好,坐垫并没有裂开或破洞。只要擦一下,某种程度上应该还能看,问题是轮胎。我一捏之下,已经泄了气变得很扁。这是理所当然。我反而讶异轮胎居然还没有完全扁掉。这辆脚踏车被弃置的时间,说不定并不久。 结论是:骑去直接与梨花碰面会很丢脸,但应该可以作为交通工具使用。 我没带脚踏车来,但打气筒倒是从旧家带来了。带来后无处可放,记得一直扔在玄关。我拿来照以前爸爸教的方式替车子打气。这才想到,当时爸爸一边教我如何使用打气筒,曾经这么说过: 「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做。」 也因此,我学会替脚踏车打气。只是,如果这轮胎已经爆胎了那我可修不好。自己的事自己做,到底是指到什么程度为止呢?如果爸爸知道多亏妈咪好心我现在才能上学,爸爸会气我违背了他的教诲吗? 轮胎好像没问题。运气眞好。 之后,我换上小学穿的运动服擦洗脚踏车。这套运动服,当作脏了也没关系的工作服恰恰好。虽然多少也觉得在回忆中好像已被归类为「不再使用的东西」。我在玄关门口找到水龙头但没有水管。无奈之下只好用水桶装水拿抹布擦。最后再拿乾布擦一遍,我退后一步打量。 「嗯。马马虎虎。」 若说跟新车一样那是骗人的,不过已变得意外乾净。这项作业,奇异地令心情放松。我很满意,也有了精神。 这下子,无论是哪都能去。只要我愿意,就算是以前住的城市也能独自前往。 不过,目前最想去的地方另有其他。与梨花约定的时间还早,我回到自己房间,摊开妈咪给的地图。 我立刻找到想找的地方。 「那我走了。」 我如此喊道,却没回音。妈咪大概在里屋收拾东西,阿悟除了电视的声音八成什么也听不见。 阿悟说他知道,是指五年前水野教授的死亡吗?熟睡一晚后仔细想想,我还是觉得不可能有那么荒谬的事。为了证明一切都是阿悟瞎掰,我前往图书馆。 四月也已进入中旬。看月历就知道。但我骑著脚踏车,透过开襟外套拂上肌肤的风一点也不冷,让我这才终于切实感到季节的变化。冬天已远。如今是春日,迟早会迎来夏天 即使放任不管,风向自然会变化,季节真是太省心了。我的冬天,是个悲惨的冬天。难保春天不会也这样。为了避免那种情形,我必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铭绿色脚踏车骑起来意外不赖。没有吱呀作响,零件也不会松散。一切都很顺。 我沿著河堤往上游走。比起上学时,车子好像少了许多。假日出游的人,远比平日去上学上班的人数少。仔细想想是理所当然,但我还是觉得有点冷清。小时候天天上学念书,是为了长大以后可以过著快乐富足的每一天,假日可以挥霍大笔金钱吃喝玩乐……我曾有过如此素朴的信仰。我也够笨了。 越过每次走的铁桥,前往市区。过桥时,吹过河面的风还是很冷。我踩踏板的双脚用力,一鼓作气过了桥。 从这里左转,就是前往常井商店街与中学的路。就地图所见,要去图书馆的话直走好像比较容易。于是我直接过十字路口,但是一进入陌生的街区,我顿时后悔了,就算绕 远路还是该走认识的路才对。 建筑物前方,是宛如被大菜刀削落的扁平家屋林立。大部分房子以前好像是店面,有许多户都有大玻璃窗与灰色铁卷门。只见油漆剥落的招牌上,以褪色的青色写著「为您提供洗衣服务」。经过那招牌下方时,骯脏的墙上贴著写有「本店于四月底关闭感谢长年惠顾」的告示。现在是四月中旬,所以或许是去年贴的?抑或是前年,甚至三年前? 也看到书店。我很高兴地靠近一看,透过玻璃门能见到的书架几乎都是空的。剩下寥寥无几的书倚靠侧板。我第一次看到书都没剩几本的书店。说不定也是准备关店大吉。加油站拉著黄色布条。加油机积满灰尘,办公室的玻璃破裂。 「结束营业了吗?」 我不禁嘀咕,却发现前方在排队。 有几辆车,因为进不了停车场在路上排成长龙。车头伸进停车场入口的车子挡住人行道,我只好停下踩踏板的脚减速以策安全。看起来好像生意很好,不知是卖什么的。经过时,我极感兴趣地扭头一看。 生意兴隆的原来是拉面店。看起来就很新的雪白招牌上,以毛笔字体浓墨重彩地写著「生驹屋」,这个店名我有印象。应该说,是连锁店。在我们以前住的城市,好像就有三间生驹屋。 爸爸向来主张在家用餐才是正确健全的家庭生活。所以,我们几乎没有上过馆子。但是还是在生驹屋吃过唯一一次,那是爸爸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妈咪说「今天妈咪要放假一天」,带我们去了那里。 「欢迎光临」的吆喝声此起彼落的店内,妈咪不安地说: 「不能告诉爸爸我们来过这里。」 当时的我,还没有对妈咪的要求必须一概听从的心虚。但是,我知道如果说出来会害妈咪被爸爸骂,我也不乐见那种事。于是我微微点头,回答: 「我知道。我不说。」 结果在爸爸面前露馅的,是阿悟,这小子大字不识几个唯独店名记得特别清楚,爸爸在场时,他居然闹著喊:「我还想吃拉面!我要去生驹屋!」结果挨了一耳光才结束风波。 现在看到店里生意这样好,或许时间已近正午,再不快点,会赶不上三点的约会。我加快脚踏车的速度,钻过挡路的汽车后面。 我开始思忖明明记得是从这一带向左,但是看地图时那么明白的路线,眞的到了路上却对该在何处拐弯毫无把握了。我不希望胡乱拐弯钻进死巷,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正好就看到了「前方有坂牧市图书馆」的标志。 图书馆虽在市区,周遭却种满茂密的树木,起先我根本没发现就骑过头了。在这唯有水泥墙特别醒目的街上,被茂密树林围绕的样子,简直像是哪家神社。 建筑物本身并无特别之处。是米色的双层建筑。铺磁砖的阶梯一路通往入口,阶梯旁边设有应该是事后增建的斜坡。 停车场只是画了白线圈起,没有任何屋顶,而目密密麻麻停满脚踏车,大胆地溢出停车格外。乍看之下,也有许多实在不像还在使用的破烂脚踏车。感觉像是把报废的脚踏车扔弃在这里。这样看来,我的脚踏车倒也没那么差。 我下了脚踏车,蓦然发现。对了,我的脚踏车没有锁停在这种地方眞的没问题吗? 这是免费的车子所以纵使被偷走也不会造成金钱损失,但从这里徒步回家有点惨。还是停在角落不显眼的地方,尽量不要在里面还留太久吧。 入口是自动门。外面有一扇,内则又有一扇,两扇自动门之间,有可以上锁的伞架与绿色的布告栏。我不经意朝布告栏一看,最惹眼的海报,在搞不清是啥玩意的青色曲线下方以粗大的哥德字体写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那句标语下方还有小一号的字,写的是「全体市民的团结与热情开创未来 一样的心情 一样的呼声 一样的梦想」。嗯――我不置可否地经过。 馆内意外拥挤, 一走进去,便有小孩的吵闹声传入耳中。 「不要!我要看这个!」 「我不要看书!」 一看之下,标明童书区的一角铺著灰色地毯,小朋友在地上或坐或卧。看来好像是得脱鞋进去的场所。图书馆原来是这种地方吗?虽然也以小朋友看得懂的平假名写著「图书馆请保持安静」提醒大家,但看似母亲的女人们好像他没有喝斥小孩。如此说来,这种吵闹八成已是理所当然。 童书区就算再吵,也不影响我的目的。我环视馆内,找到服务台后直接走向那里。 服务台前,已有队伍等待依序办理借书手续。相较之下还书那边似乎只要把书放著即可,书本堆积如山却无人排队。办理借书手续的馆员有两人,两人都忙得晕头转向,处理还书作业的只有一个人,此人倒也没闲著。只是,服务台的角落写著「refreence」(查询处) 。我不太清楚这个单字的意思,只见一个老先生戴著大得吓人的眼镜,正在捂嘴打呵欠。能够指望他吗?我有点怀疑,可是好像没有别人有空。我走近那位老先生。 「请问――」 我出声一喊,老先生立刻精神一振,不高兴地说: 「什么事?借书去那边排队。」 「不,不是借书。我想看以前的报纸。」 「『以前』可笼统了。若是要看今年的――」 他指向我身后。 「都放在那边,你自己随便看。」 他说。 我锲而不舍地表达目的。 「我想看五年前的报纸。五年前的……」 我掏出口袋里的便条纸。 「五月份的报纸。」 老先生皱起脸。 「五年前。好好好,要我帮你拿是吧……那你想看哪家的报纸?」 我很想说有多少拿多少我通通要看,但这位老先生好像不大想工作。如果要求太多恐怕被他啐上一声会很不舒坦。我从口袋取出便条纸。 「呃……麻烦拿《太洋新闻》。」 「好啦好啦。」 老先生说著起身背对我,果然传来不耐烦的咂舌声。知道不管怎么做都会惹他不高兴,还不如叫他把馆内的报纸通通拿来算了。 在小孩的声音高亢轰炸的图辔馆,我呆呆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等那么久实在不耐烦,很想在馆内逛逛找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但是,万一老先生在那瞬背回来,发现我没等他的话不知会讲什么难听话。我只好茫然眺望办理借书手续的女人俐落地刷书本条码,以及因为有书未还被拒绝借书的男人破口大骂污言秽语的情景,继续默默等待。 老先生还是板著臭脸回来。手上捧著大型档案夹。 「哪,五年前的《太洋新闻》。」 他用丢的往台子上一放,所以啪地发出巨响。 「别在这里看,去桌前坐著看。」 不用他说,我也不打算在这位老先生面前翻报纸。我行个礼,双手捧著资料夹向后转。心里有点同情老先生。这玩意,意外地沉重。 每张桌子几乎都有看似高中生的学生摊开笔记本或课本。虽然不清楚,但四月中旬就开始备考好像有点早。实际上,看不到一个人是眞的在专心用功念书。不久我找到空位,悄悄放下档案夹。我在椅子坐下,翻开封面。 我一直以为图书馆保管的报纸会经过特殊处理。比方说缩小版面,或以漂亮的高级纸张印刷,但至少,我在坂牧市图书馆拿到的五年前的《太洋新闻》,只是将报纸打洞装订成一本。我逐页翻开。五月一日,二日,十日,十一日,十二日。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三。本以为若有刊登这则新闻应该是在地方版,没想到是社会版。 不慎落河 名誉教授身亡 坂牧市 十二日晚间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搜索中的县警局坂牧警署人员。于坂牧市的佐井川,发现设籍神奈川县横滨市青叶区奈良町的房州大学名誉教授水野忠(六十七岁)漂到河岸。水野先生随即被送往医院,但已宣告不治。 据该警署表示,水野先生是应坂牧市某团体邀请滞留该市。晚间九点四十分左右,该警署接获通报声称目击有人自市内的报桥跌落,因此展开搜索。 旁边还有大头照。看到那个,我长叹一口气。 因为照片中的水野教授,不管怎么看,都是胖嘟嘟的。 再不赶紧离开就赶不上三点的约会了。我只影印了那篇报导,但就算现在立刻赶回去,恐怕也没有充分的时间吃午餐。明知如此,当我走出图书馆时还是步伐缓慢沉重。 水野教授就广义而言是学校老师没错,而且很胖。与阿悟说的过去跌落报桥的那个人的特徵一模一样。 在抽奬会场的预知未来,以及对报桥死者的熟知过去。偶然这个字眼,连我自己都已经无法相信了。 住在此地的玉名姬,据说能知古往今来,但是,那肯定是唬人的。因为此地的神明应该只有一个,也就是高速公路。 我摇头。不行,我有点脑袋混乱。先回家一趟吧。看到阿悟的脸,只要看一眼那个爱哭鬼的脸孔,想必就会打消那小子涉及这种夸张话题的疑念了。 想到这里,我发现一辆轻型小汽车朝我驶来。危险危险,这里好歹是停车场,有车子经过是理所当然。如果一直发呆,我自己倒要先上西天了。 我看不见驾驶的脸孔,但错身而过时,车窗贴的贴纸映入眼帘。青色的曲线下方,粗大的哥德字体写著「高速公路拯救一切」。 原来也有人在自己的车上贴那种贴纸。 我深深感到。水野教授不只是个胖老师。根据梨花的说法,他还是最后王牌。是整个城市的希望。而且本地人至今还没放弃那个梦想。 停车场停放著小货卡与厢型车、普通的自用轿车及适合户外活动的大型越野车,脚踏车停在哪来著?我四下张望。 这时,我蓦然惊觉。 现在视野所见的车辆。应该有十几二十辆吧。那些车子,全都贴有青色曲线的贴纸。 2 三点与我会合的梨花,穿著学校制服。 穿上制服虽还不到一周,但我知道那是学生最正式的服装。碰面的瞬间,我肯定露出「完蛋了」的表情。梨花慌忙摇手,像要弥补什么似地说: 「啊,这只是凑巧。」 在我以前念的小学女生之间,大家约好了让某一个人穿著与众不同的服装意味著最大的恶意,光是这样就足以令我绷紧神经全面戒备,但梨花完全不当一回事。 「午餐吃了吗?」 「啊,嗯。」 这样的对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暗示。看来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我顿时肩膀一垮松口气。 「那我们走吧。路不远。」 梨花说著,率先迈步走出。 不知是特别喜欢小路,还是讨厌大马路。梨花带我走的,又是一条木板墙之间的小巷。 日光被遮住,空气掺有污水的气味。 梨花直走了一阵子,直到面前出现水泥墙才右转,碰到树篱再左转,我只能乖乖跟在后头。 走在陌生的小巷,令我逐渐陷入奇妙的思绪。 这条小路勉强只能容一人经过却铺设了柏油路面,现在两侧是蜿蜒的黑漆木板墙。墙壁自膝盖以下的高度变成石壁,路旁是虽然狭榨却很深的水沟。许是因为之前的大雨,水沟还留有浅浅的污浊积水,是不流动的死水。若只有我一个人,也能走进这条路吗?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彷佛被梨花这个本地人拉著手,才第一次出现这条路。 我想像城市里遍布这样的小路。住了五年、十年的人……不,不是时间的问题。我想像那些只有土生土长的人才知道的路径。那虽是天马行空的幻想,但是连自己要被带去哪里都不知道就这么穿梭在黑墙的夹缝之间,我渐渐觉得,即使眞有那种事或也不足为奇。长满青苔的石墙,堆积枯叶的饮水场以及生锈的水龙头,格格不入的崭新柏油路面,那些好像全都是陌生城市累积的人们生活表徵,令我萌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微。梨花对我很好。至于班上同学,目前也感觉不出排挤我的迹象。但是陌生的小巷,彷佛在暗暗告诉我,对此地而 我只是个新来的人,没有理由欢迎我。 而且这个城市里,有我不知道的神祇。至少,有被人深信是神祇的存在。不,不对,不是那样。应该说是流传著有人宛如神祇的老故事,如此而已,这点千万不能搞错。首先,现在梨花不就为了让我明白那个神祇只是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特地替我带路吗? 只不过是阴暗的巷道就把我搞得如此混乱,想想很懊恼。如果不吭声不知道会乱想什么,于是我,朝带路的,梨花喊道: 「咦,还没到吗?」 声音之虚弱,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等于是在承认我的确很害怕。梨花肯定已经觉我的软弱。因为她是个敏锐的女孩。但梨花转身瞄我一眼后,丝毫没有露出揶揄之色,反倒认眞回答:「马上就到了。」 之后变成上坡路。 刚刚脚下还是柏油的那种乌黑,变成水泥的白色。不知基于什么理由,坡路铺设了水泥。被墙壁与树篱遮蔽的视野,随著一步一步往上走逐渐开阔。这个城市的中央,原来还有这种高地啊。不可能是现在才冒出地面的,所以应该是早就有了吧。只不过是我没发现。搬来之后,我好像一直是低著头走路。 我不能永远那样。我用力抬起下巴,眺望坡路上方。 此地与其称为高地,不如说是小小的山丘。山丘边,还留有许多不是庭院植树也不是行道树的粗大树木,与这些堂皇伸展枝桠的大树相比,散落的几户民宅就像是被硬塞进斜坡,显得缩头缩脑。看起来就像是平地已被用光,但城市还在继续繁殖,只好挤倒山丘上。 白色坡路徐缓划出弧形往上攀升。明明有房屋,却不见人影。没闻到准备晚餐的气味,也听不见孩童的声音。 好安静,只有我与梨花的脚步声。 「到啰。」 梨花不意间冒出的话,令我赫然回神。 坡路已走到尽头。小山丘的顶上,在许多老树的环绕下有座祠堂。 那是三角屋顶的建筑。屋顶是铁皮做的,墙壁用没有涂漆的浅色木板搭建。照理说应该经过日晒雨淋,可是看起来并不脏。 坦白讲,我有点错愕。因为建筑物实在太新,太小巧了。 「就是这里?」 我问,梨花有点羞赧地点头。 「嗯。」 然后,她懒散地以脚尖示意我看宛如生在杂草中的小石柱,那块边角已磨损的石头很古老,与建筑物一点也不搭调。我弯腰仔细一瞧,勉强可辨识出「庚申堂」这几个字。 「呃……庚申堂?」 「庚申堂。」 「我想也是。」 梨花不理会我的回答,径自打开庚申堂的玄关,那是横向开关,毫不特别的木门。 「阳子姐,你在吗?」 梨花没有说声打扰了就直接这么一喊,里面顿时传来劈哩啪啦的声音。门拉开, 一个有点丰满的女人出现。 「咦,梨花。你怎么突然来了?」 女人看起来就很和善,笑眯咪地说。我眼尖地发现,她嘴角还沾著不知是饼乾还是什么的碎屑。 「我想让学校同学见一下玉名姬,现在方便吗?」 「方便呀。请 进请进。」 如此说来此人就是玉名姬?我一边留意不要失礼冒犯,一边迅速扫视对方。 应该不是中学生,但也不像大人。八成是高中生吧。发型是中长发,不过或许是没怎么保养整理,感觉更像是随便留长就长及肩膀。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顶多也只有她上下都穿著白色,上面是像和服一样衣襟交叠,下半身长度很短,露出三分之一的小腿。脚上穿拖鞋,袜子是红蓝条纹,唯有脚下看起来异样花俏。梨花曾说「选的都是美女」,但此人与其称为美女顶多算是可爱的类型。 或许是白衣令她看起来较有派头。如果穿著高中制服,恐怕只是个邻居大姐姐。我不知是该失望还是安心。此人真的就是三浦老师热切叙述的「玉名姬」吗?不,可是,她的确很符合梨花的说明。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这是你朋友?」 阳子也朝我微笑。我按捺内心想法,略微郑重地鞠躬行礼。 「我是越野遥。」 「我是宫地阳子……不对,或许我该自称玉名姬比较好?」 这个问题不是问我,是问梨花。梨花夸张地耸肩―― 「不关我的事。」 她说。 庚申堂的玄关建得很宽敞。直走到底是两扇纸拉门隔开的出入口。想必平时就是在那里面聚会。我们被她连声「来来来,请进」带去的,是玄关旁边的房间。 这是一间三坪大的和室。一如建筑物的崭新,榻榻米也还保持青色。我猜大概类似休息室,但特地隔出壁龛令人感到过于夸张。绿色的圆形花瓶,插著大片花瓣的浅紫色花朵与小白花。虽然见过,但两种花的名称我都不知道,垂下的叶片犹带水气,所以想必是刚插好。 房间角落有煤油暖炉。都已四月了还放著那种东西,大概是无人肯收拾或者没地方收纳吧。房间中央摆了一张焦茶色矮桌。在处处都很新的庚申堂中,唯有这张桌子颇为老旧厚重。,桌上放了装饼乾与切片腊肠的盘子,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马上拿坐垫。」 贵为玉名姬的阳子,居然特地替我们拿坐垫。她围著桌子放了三个坐垫。阳子自己先背对纸门坐在下座后,梨花似乎不知道该坐哪里才好,稍微流露不知所措的表情。最后―― 「哎,管他的。」 她嘟囔著,在壁龛前坐下。剩下的位子是阳了正对面,我在那里端正跪坐。 才刚坐下,阳子立刻又站起来。 「啊,喝茶。」 「不用了啦,阳子姐,我们坐一下就走。」 「这样啊?可是,我都站起来了。」 我本来也不好意思,但是看到不用一分钟就回来的阳子,那种不好意思就冲淡了。因为阳子并不是特地为我们泡茶,她拿来的是宝特瓶装的麦茶与杯子。 基本上,我是来问阳子玉名姬的故事,所以我摆出求教的低姿态。如果一副客人的架势或许会得罪她。 「我来倒。」 不等她回答,我就把麦茶倒进杯子一一递给每个人。阳子一边说「谢谢」一边接过杯子后,腼腆地笑了。 「是人家送的,我吃不完。不嫌弃的话就吃点饼乾与腊肠。」 我没胃口。才刚吃过午餐,况且我几乎从不吃零食。不过,人家已经开口了不拿一点也说不过去。 「可以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挤出笑容,选了一片小饼乾。 她俩大概是不用客气的老交情。梨花反而没伸手。 「腊肠是下酒菜吧?送这种吃的太夸张了。」 说著笑了。 「很好吃喔。就是会口渴。」 阳子也跟著微笑,彷佛要掩饰害羞般往嘴里丢了一片腊肠。饼乾吸了湿气。异样甜腻。我也应该吃腊肠才对。 「对了,听说你想见玉名姬?」 被阳子这么一间,我愚蠢地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阳子大概是个好人,但我特地来见一个普通女孩也没用。不管内心怎么想,本来说声「是」就行了,可我却不禁辞穷。梨花拔刀相助。 「据说是学校老师告诉她民间故事。以前或计有过那种故事,但我想让她看看现在的玉名姬在做什么。」 「民间故事?」 「阳子姐,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仔细一看,阳子一脸迷糊。她歪起头…… 「我是听说过一点啦……好像是做了什么帮助村子。」 听到她这么说,我几乎以为「啊,这人果眞不知道」。抑或是三浦老师有什么天大的误会?而阳子,露出不怎么觉得有趣的目光笑了。 「居然想知道那种事,眞有趣。」 我有点不妙之感。若只有阳子,反正她又不是班上同学,被她烙上怪胎的记号也无妨。问题是在场的还有梨花。 「那个……」 我拖延时间,整理想说的话。 「我最近才刚搬来。所以,为了早点融入此地,我向老师询问本地的历史,结果他告诉我玉名姬奇特的故事……我有点犹豫,不知是否该当真。告诉梨花之后,她说要让我见见真人。」 「噢。你是转学生。」 「对。」 正确说来,我并非转学。 梨花的双肘撑著桌面,热切地倾身向前。 「那人叫做三浦,是个怪老师。该怎么形容呢……根本上,我觉得他并不适合当学校老师。」 「啊,我也这么想。」 我不禁反射性地脱口说道,阳子放声大笑。 「那我就不懂了,不过的确有这种不适合的人。」 「我倒觉得他辞职才是为学生好。对他自己或许也比较安全。」 那大概是口误,或者对话中的玩笑吧。但这次我说不出「我也这么想」。如果常井商店街那个窃案是我俩一起挨骂,梨花或许就不会创出老师辞职才是为学生好这种话了。 我不想再谈三浦老师的话题,于是装出纯粹的好奇。 「对了,这座建筑很新耶。听说是祠堂,我本来想像的是更古老的房子。」 「名义上是祠堂,其实等于是公民会馆。这里改建过。呃……大概是四年前吧?」 阳子这么一说,梨花订正:「应该是五年吧?」 「宫地小姐是玉名姬,对吧?」我跟著再问一次。 「喊我阳子就好。嗯,基本上算是啦。」 「玉名姬都要做些什么?」 阳子一听露出苦笑。 「你可问倒我了……」 「呃,如果不方便说,没关系。」 「不是那样啦,你可曾听梨花说过什么?」 我看著梨花。以眼神询问是否可以说,梨花愣了一下好像不以为意,于是我就把听到的照实说出来了。 「她说你就等于是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我以为她会笑,没想到阳子一本正经地歪头思考。 「嗯――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呃,意思就是只是拥有那个名称的角色。」 「噢,这样我就懂了。」 阳子点点头,如释重负地放松表情。 「基本上,我要出席每两个月一次的例会举杯致词。那叫做庚申讲*。」 (注:「讲」本市佛教信徒为听讲而聚集的集会,后来也只与宗教信仰无关的地方组织。) 「庚申讲?」 「嗯。」 「那是什么?」 我这么一问,阳子的眼神游移。似乎记忆模糊。 「呃……人体里面,据说住著所谓的三尸虫。那种虫子,在每六 十天一次的庚申日,会趁人睡著时钻出身体,向天上的神明报告凡人做的坏事,神明就会削减凡人的寿命……大概是这样吧。总之,到了那天,为了不让三尸虫出来必须守夜。」 「噢……那就是庚申讲?」 报告员被阻挡就不给人削减寿命了,眞是奇怪的神。 「嗯。」 「马上又到下一次例会了吧?」 「对呀。呃,就是星期四。」 我有点惊讶。 「告诉我没关系吗?」 阳子愣住了,然后放声大笑。 「你怎会以为那是秘密?庚申日就记载在月历上喔。」 这样啊。这个名词听都没听过,所以我以为是被人刻意隐藏。看来只是因为我没兴趣所以才没放在眼里。 「然后,为了守夜大家会聚集在一起乾杯。」 「你说的乾杯,就是那个乾杯吗?拿起酒杯,喊一声『乾杯』?」 「对对对。当然,不只是那样。大体上,还要说一些类似『只要大家安分守己,今后的发展想必也不会有问题』之类的话。是朗诵古文,所以老实说我怀疑根本没有人听得懂意思。然后,以前玉名姬好像会继续待在宴席上当花瓶。」 「现在不一样了吗?」 她点头回应。 「现在致词完毕就立刻走人。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 爸爸在家的最后一次过年,喝醉的爸爸把酒杯给我。「这是吉兆,不是酒。所以阿遥你也喝。」说著硬是逼我喝酒。他就是这种对礼仪法度异样讲究的人。酒一点也不好喝。后来我吐了。爸爸还笑。 「是因为会被人灌酒吗?」 阳子一听猛然朝梨花扭头。梨花就像被人意外栽赃什么不白之冤―― 「我什么也没说喔。」 说著还拚命摇手。 「那,是越野你自己想的?眞厉害,被你说对了。玉名姬通常都是我们高中的学生扮演,但有人说让未成年人出席宴会不妥,所以就提议趁著惹火警察之前取消原来那种做法。」 「你还好意思说得事不关己……」 梨花的嘀咕,令阳子尴尬地笑。 「嗯。提议取消那种做法的,就是我啦。应该说,我第一次出席喝了一口酒就昏倒了,还叫了救护车。」 「那样的确会惹火警察,于是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她大剌剌地说出实情。的确,虽然爸爸说那不是酒,但不管怎么想,酒就是酒。一年一两次或许可以请警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两个月就来一次还惊动救护车的话,恐怕已经没得商量。 「这是时代的潮流。以前好像还要点蜡烛称为灯明,现在那个也取消了。」 「是怕失火吧。」 「消防署也会管嘛。还有参加者也是,本来直到我的前一任都还是称为『讲』。最近连称呼都改了。」 「改成『team』之类的吗?」 阳子笑了。 「不是。是『互助会』。重点是虽然特地改了名称,却没有变得比较不土气。」 「对呀。」 说著,我也笑了。一边笑, 一边试著整理阳子的叙述。 如此说来,现在的玉名姬什么也不做。古老习俗的尾巴,虽然已快被切断却又勉强维持最后一-丁点。我感到自己的热度倏然消退。果然不过尔尔。不解之处还有很多。但是,三浦老师或许会喜欢那种东西,我自己却毫无兴趣。玉名姬就是阳子,阳子的任务只有乾杯致词。确定这点后,我大概明天就会把阳子的叙述忘个精光。 我自以为没有形诸于色,但还是被梨花看穿。 「看吧?」 她的意思大概是说,这个故事根本没有三浦老师描述的或是我想的那么特别。 阳子说: 「对了……要不要再吃点饼乾?扔掉也是浪费。」 3 虽是被梨花带来的,但只要从高处俯瞰,便知自己身在何处。很简单,就在上次抽奖的商店街旁边。可以看到拱顶街的装饰。沿路都走那种小巷,果然是梨花的个人偏好吧。 「我想我应该可以自己回去。」 「是吗?」 梨花好像一点拉不担心我怎么回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定定看著我的脸。 「……你该不会,很失望?」 我摇头。 「没有。干嘛这么问?」 「因为――」 「我反而很感谢你。虽然自以为不在乎,但我或许还是不习惯新地方,有点想太多了。」 梨花还是没有移开视线。彷佛要从我的话语之中,看穿有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谎言。最后她说: 「想太多的不是你。都是浦浦……都是三浦乱说话。」 她好像很想再补一句「为了学生著想他果然该辞职才对」。我努力挤出笑脸。 「说的也是。谢谢。」 「嗯。」 「梨花你家的人,也会参加这次的例会吗?」 「啊?嗯。大慨吧。」 「这样啊。刚才说是什么时候来著?」 梨花的眼睛,蓦然游移。 「星期三……不对,是星期四。」 「我想起来了。」 然后对话结束。不知不觉,日已西斜。我不禁瞥向回程要走的下坡,梨花立刻察觉。 「我还要帮阳子姐做点事。那就这样。」 「嗯,拜拜。」 道别后走了几步,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我不由转身。我的直觉果然没错。梨花站在庚申堂前几乎动也不动,正在目送我,我微微挥手后梨花也朝我挥手,之后彷佛终于下定决心般毅然转身。 梨花为何在假日特地制造机会,介绍阳子给我认识?就算我对昔日流传的故事有所误解,我可不认为梨花如此深爱本地传说,到了恨不得一一订正的地步。 八成,是因为我的样子不对劲。我被三浦老师的可怕故事与阿悟的瞎掰刺激,胡思乱想地怀疑阿悟的未卜先知与此地的玉名姬传说有关,精神变得不稳定,令她看不下去。 我们才刚认识,但她还是替我担心。如果立场颠倒,我也能为她做到同样的程度吗? 我欠了梨花一次又一次人情。本来应该对此提高戒心。我不该欠别人任何东西。无力偿还时尤其如此。然而现在,我感到的不是负担,反而有点近似喜悦。 我沿著水泥坡道慢吞吞地走下去。之前我把脚踏车停在商店街随便找了个地方藏起来。只要走到那里马上就能回家,所以不用著急。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小丘上虽然盖了几栋房子,但眞的有人居住吗?无论上坡或下坡时,都没见到半个人影。 失望。梨花用的这个形容词不正确。我只是对宫地阳子扮演的角色没兴趣罢了。 我想思考一下,于是步伐变得更慢。我略垂著头,踽踽走下暮色四合的山丘。 若是三浦老师,大概会断定「玉名姬如今已是名存实亡,变成只能去宴会致词的无聊角色」。虽不确定,但我应该不会这么下定论。我要再想想。对我来说,可以想的还很多。 其中最根本的疑问,就是阳子对我说的是不是眞话。我只不过是个事先毫无约定,被梨花突然带去见她的「转学生」而已。纵使阳子看起来是个好人,也没理由全然无伪地对我和盘托出。即使是好人也一样会隐瞒事实。也一样会撒谎。虽觉这是莫可奈何,但我不在乎。那个人,或许就连在梨花面前都没说眞话。三浦老师描绘出的玉名姬,与其说朴素倒不如说是阴森悲惨的。阳子纵使知道那个传说, 也可能轻忽地以为对国中一年级学生而言还太早,所以不肯透露眞相。 想到这里,我忽然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了。 我不是觉得玉名姬只是荒谬的古老传说吗?我该不会是希望眞有无所不知的玉名姬存在,所以捂住耳朵不肯听信阳子的说法? 我早已决定不相信算命,也认定去庙里抽的签全是骗人的。 然而,如果在我心中一隅仍对玉名姬抱有期待,那我还太弱了。那种软弱会致命。必须改掉。不改不行…… 栏杆映入眼帘。不知不觉我好像走到坡道边缘。从栏杆往下窥视,这种高度摔下去肯定会死。如果边走边想心事结果跌落坡道活活摔死,那我恐怕会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愤而变成地缚灵。我瞥向下坡的前方。 昏暗中,有个小孩兀然伫立。很恐怖。我还没定睛审视那个人影,已先感到下腹窜起怒火。再过不到一小时就要入夜了。我心想,这家伙明明天一黑就没勇气待在外面,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磨蹭? 划出徐缓弧度往下的坡道中途,站著阿悟,他愣怔张嘴,还没有发现我。 阿悟双手的大拇指勾著背包的肩背带,正在发呆。 如果我想,应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后溜过去。逮住他把他牢牢捆住想必也很简单。我扬声喊道: 「阿悟!」 我早就知道吓一跳这种形容词。但在这一刻之前,我从未亲眼见过眞的有人吓得跳起来。不过阿悟当然没有跳起来。他只是像受惊的猫,迅速往旁一闪。老实说,看起来还挺有趣的。 阿悟虽然动作慢得像小乌龟,反应倒是很快。立刻一脸傲慢地兴师问罪。 「你突然鬼叫什么啊,笨蛋阿遥!」 「你才是笨蛋。站在路中央发呆。万一被车子撞到我会笑你喔。」 阿悟看著自己的脚下,咚咚跺脚。 「这哪是中央啊!」 阿悟站的地方,严格说来的确不是路中央。多少有点靠近边缘。「中央」 只是口误,不是事实。见我没反驳,阿悟果然得寸进尺。冲到道路眞正的中央―― 「中央是这里啦。这里!」 他得意洋洋。 这时,本来不见人影的坡道,忽然有一辆电动脚踏车以惊人的速度爬上来。我还来不及喊危险,电动脚踏车已猛然一转龙头闪过阿悟。本以为会摔车,但骑士轻踹水泥地立刻站稳,错身而过之际瞪了阿悟一眼才走远。是个年约五十的男人。其间,阿悟一直缩著身子,刚才的敏捷彷佛是骗人的,只是僵在原地。 我走近想必吓得背上发冷的阿悟,握起拳头敲他的脑袋。我自认没怎么用力,但阿悟却抱著头。我还怕他哭叫起来会很麻烦,没想到居然听见他老实说「对不起」。于是我决定不再吭声。不管怎样在这里只会妨碍交通,因此我先把他拉到路边。然后我问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使性子,把头扭向一旁的阿悟。 「对了,你怎会在这种地方?」 「我和妈咪出来买东西。她说要一点时间,叫我自己先在附近玩。」 八成是来到商店街,四处乱逛之际迷路了。 「嗯――你刚才在这里干嘛?。」我接著问。 「算了,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这小子越来越跩了。他既然要这样,反正我也不是非问不可。只是,不久之前连独自回家都不肯的阿悟竟然会在这种空无一人的场所出现绝不寻常。阿悟看著的东西,我也看到了。 那是在斜坡上以水泥墙围起的住宅。双层建筑,屋顶铺了青色铁板。墙壁是奶油色,但或许是因为房子老旧似乎有点泛黑。虽然没有足够的空间堪称庭院,从围墙到玄关还是有几公尺空地。空地种植低矮的树木,因为叶子太有特徵,连我也看得出是山茶。玄关旁竖著塑胶柄的扫把,扫帚的毛朝下已经完全卷曲。门牌上只有「森元」这个姓氏。 我很怀疑在这种地方用围墙把房子圈起来有何意义,不过除此之外,看起来分明是普通房子。 阿悟很单纯,所以要让他上当也很简单。我故意坏心眼地说: 「啊!我懂了,你喜欢的女生住在这里。」 他果真面红耳赤地反驳: 「才不是,你不要自己乱猜!」 「不然是什么?」 本以为被我一激他就会顺势开口,但阿悟更犹豫了。他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斜眼瞄著森元家,用若有似无的细小声音说: 「我觉得,我以前在这里住过。」 这一句话,我以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态度接受了。 「噢?什么时候?」 我没有劈头否定他,想必让他很意外。阿悟反而呑呑吐吐难以启齿,但他最后还是说: 「我不记得了。可是……我觉得就是这栋房子。阿遥,我有没有在这里住过,你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爸爸与妈咪再婚前的事,我一无所知,包括阿悟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以前住在哪里。但我唯一可以明确说出的是―― 「妈咪不是说你没来过这个城市吗?难不成你……」 不是妈咪的小孩?我差点脱口而出,又把话吞回去。若要嘲笑这小子,应该可以选择别种说法。 「……其他还记得什么吗?」 他歪头思忖―― 「墙上贴了纸。」 「什么纸?」 「写有『啊咿呜欸喔』的纸。平假名与片假名。」 「你是说日文的五十音?」 他含糊点头。 「还有呢?」 「厕所的锁头坏了。」 「厕所的门锁?」 他摇头。 「不是,是窗户的锁。」 还眞具体,我怀疑他是和以前住公司宿舍时的记忆搞混了,但那间公寓厕所的锁好像并无异常。 「还有,我经常去玩。」 「去哪玩?」 「不记得了。是一个很像森林里的地方。」 「和妈咪吗?」 阿悟定定沉思半天。 「应该是我一个人,可是……我有跟你玩。」 「笨蛋。我和你可不是在这个城市认识的。」 被骂笨蛋就会气得跳脚的阿悟,今天却异常严肃。 「……嗯。那么,可能不是阿遥吧。」 「是什么样的人?」 「女人。」 这不是废话吗!就算再怎么说,如果跟男人玩还能把对方当成我,未免也太没礼貌了。 「还有……有人叫我守护某样东西。说那个很重要,在他去拿之前叫我要收好。那到底是谁?我是怎么了?」 和上次在常井商店街发生的事大不相同。阿悟今天既不胆怯也不吵闹,一直在专心面对自己的记忆。我很想嘲笑他说他电视看太多了,但他小小年纪却一本正经的神色,令我打消玩笑带过的想法。 「该不会是相似的房子吧?很抱歉,这种房子到处都有喔。」 我泼他冷水。阿悟自己,好像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或许吧。」 他低声说,将目光自森元家移开。 有东四在闪烁。扭头仰脸一看,是路灯亮了。天空的朱红正逐渐褪去……况且,不管阿悟的记忆如何,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家门前。不可能一直这样盯著看。 「我们该走了,阿悟。」 「可是――」 「妈咪一定在等你。」 阿悟显然还不肯死心。,但他这才抬头,好像终于发现快入夜了。脸上又恢复向来的胆怯。 「嗯。走吧。」 然后,他想拽住我的衣服下襬。我扭身躲开,率先迈步走出。 从黄昏结束到夜晚开始,中间还有一点时间。 我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自信,但我们的确正走在陌生的道路。通往商店街的路上,到处留有旧招牌。「洋裁店」、「榻榻米」、「布料行」。可是,没看到任何店面。有的只是空荡荡的橱窗与灰色的铁卷门。不时,会有前面的车篮放著购物袋的脚踏车迅速从我们身旁经过。 我一直在思考。阿悟说他在那个森元家住过。能够全然用误会来解释吗?我确信阿悟紧跟在我身后,头也不回地说: 「喂。」 「嗯?」 果然如我所料,声音紧贴著我背后响起。我很想吼他一句,叫他走路离我远一点,但现在不用大声就能解决,所以我就放他一马。我扭头问: 「我问你,你是怎么找到那栋房子的?」 那个地点,不在阿悟的通学路线上。不可能是路过时觉得似曾相识。倒像是知道那里有旧居才专程找过去。 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传来。 「……然后……所以……」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 「我是说,我――」 「好了,你走到我旁边说。」 我放慢脚步,等他与我并肩。我没看仰望我的阿悟,只说声「说吧」催促他。 「我是说――」 阿悟这样开头后,又开始叙述。 「学校需要用圆规。可是,我没那种东西。我说要向你借,妈咪说你自己也要用。阿遥,国中生不用圆规了吧?」 「用啊。」 「是喔……」 他那没重点的说话方式令我快要受不了了,但我还是忍住等他继续说。 「所以,妈咪说难得休假不如出门走走,我就想去买圆规。学校附近虽然也有卖,但那间店的阿婆很可怕。该怎么形容……好像看著看著就会死掉。」 「人哪有那么容易死掉。」 「你没看到才会这么说。」 「我不看也知道。你果然是笨蛋。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会跑去那栋有青色屋顶的房子。你的圆规,是这世上最不重要的话题。」 「所以我现在不就正要说吗!」 我皱起眉头,尖锐地说: 「别那么大声。会吵到附近邻居。」 阿悟沉默后,在安静中可以听到抽风机转动的声音,好像在炒什么菜的美味声音流动。商店街虽然冷清,店面也已关闭,但还是有人居住,照样要吃饭。 「后来呢?」 我有点严厉地说,阿悟立刻泄气。 「……我一说,妈咪就说她要去商店街买东西,正好可以一起去。其实,我本来不想来这里。结果看到甲虫的招牌。」 「甲虫?」 「嗯。这么大。」 说著,阿悟张开双手比划给我看。大约一公尺,或者更大。 「你说那会不会是商店的招牌?」 「我哪知道。上面没写字吗?」 「写了,但我看不懂。八成是中学才会学到的国字。」 他不著痕迹地强调不是因为国语成绩太烂才不认识字。我充耳不闻。 接著,阿悟的说话方式渐渐改变。变得毫无自信,有点含糊。 「而且,我以前也看过那种甲虫……不是上次去商店街的时候,是更早之前。所以……我觉得,这甲虫的前方,好像有房子……」 「甲虫的前方?」 回答的声音小得几乎快消失。 「嗯。」 我想叫他讲清楚一点,于是俯视阿悟,顿时,与阿悟仰望的眼睛对上。他并没有快哭出来,也不是在害怕,脸上只有忐忑不安。这时的阿悟,露出令人光是看著也会跟著被搞得七上八下的无力神情。 啊,这小子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的确觉得见过,有印象――光是这样说,谁也无法提出保证:「对呀。你的确见过也知道。」就连我,也认为阿悟的说词应该可以用似曾相识这个字眼解释。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可以轻易解释一切的魔术字眼――玉名姬。 照理说天色该变黑了,但天空的颜色依然维持群青色。出现的月亮照亮大片单薄云朵,大摇大摆地端坐天上。 我为何如此执著玉名姬的传说?三浦老师说玉名姬应该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梨花介绍我认识的玉名姬只是宴会接待员。现在我明白了。每次听到相关故事,我就会在心中某处怀疑那不是眞正的玉名姬。 我果然还是希望玉名姬真的存在。正确说来不是玉名姬也没关系。我渴望有人知道未来会变成怎样。 现在阿悟自顾不暇。所以不管我说了什么,他肯定会马上忘记。根据那太过模糊的「计算」,我悄悄问阿悟。问出我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 「对了,阿悟。你……」 「嗯。」 「我爸会不会回来,你知道吗?」 彷佛突然听到我跟他讲外国话,阿悟愣住了。不管问他什么,那个笨脑袋好像都得花点时间才能理解。 抑或,他只用极短的时间就回答了,是我自以为时间漫长而已? 算了。当我没问――我张嘴准备这么说。 这时,阿悟大大点头。 「我知道。」 「……」 「会回来的。爸比一定会回来。我知道。」 我把手放在阿悟的头上。大概以为我要揍他,阿悟的小身子猛然一僵,但我不管。 我们走进有屋顶的商店街。 「妈咪在这边。」 阿悟说著,拔脚就跑。我懒得跟著跑步追上,四下张望。 的确,转角有甲虫型的招牌。上面写的是「悉数 左入」。 嗯。看不懂。 第六章 1 周六早上,阿悟守在电视机前。 周日会更严重。我甚至怀疑如果用推车还是什么把电视机拉走,阿悟也会跟著在地板滑行。事到如今我也没义务骂阿悟,但还是有点碍眼,于是我念了一句: 「喂,会把眼睛看坏喔。」 节目好像正演到精采之处。阿悟的眼睛盯著闪闪发光的变身超人,以平板的声音回答: 「我已经离很远了。」 的确,看电视时,阿悟都会隔著很远的距离。以前住的公寓客厅太小,要离电视远一点都很难。现在的新家, 一方面也是因为家无长物,看电视时倒是可以充分拉开距离。 我满怀难以形容的心情看著他的身影。严格命令他不准靠电视太近的,是爸爸。爸爸对阿悟爱看电视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向来认为自己不喜欢的一律都是坏事,所以八成爸爸自己也爱看电视。只是,他规定我们必须遵守两件事。一个是离电视一公尺半。另一个,是吃饭时必须关电视。阿悟至今仍乖乖遵守这两点。 妈咪使用吸尘器时,我去晾衣服。外面有晒衣台,要把衣服挂在油漆剥落的晒衣竿上,但竹竿的位置很高,必须一直挺直腰杆踮脚。连续挂上三人份的湿衣服后,小腿开始酸痛。 在用吸尘器的妈咪,看起来也不轻松。现在家里这台吸尘器,是爸爸主张「俗话不是说便宜没好货」,特地选了又大又重的大马力机型。的确很会吸灰尘,但是重得不得了。以前住在公寓时抱怨一句「好重」也就算了,现在得抱著那玩意上二楼可就是重度劳动了。哪天如果买彩券中了奬,或暗找到悬赏百万的水野报告,我一定要买一台直立型吸尘器送给妈咪――在我买了新脚踏车与新手镜之后。 我把阿悟的袜子用夹子固定,一边想:不管发生什么、想些什么,生活都不会停止。即使悲痛得心碎,也不可能永远不吃饭。就算不喜欢新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迟早也得出去上厕所。 昨天,我等到十点就打电话给梨花 而今天,一到十点电话就响了。那时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间,正打开书包准备写作业。接电话的是妈咪,她从一楼喊我。 「阿遥,你的电话。是在原同学打来的。」 怎么回事?我踩著吱呀作响的楼梯下去接电话。听来雀跃的声音传入耳中。 「喂?阿遥?你今天有空吗?」 英文老师出了很多作业,我们同班所以梨花应该也很清楚。我换手拿电话,乾脆俐落地撒谎: 「嗯,有空。」 「太好了。我跟你说,今天有跳蚤市场。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在以前住的地方,我去过一次跳蚤市场,那是包下巨蛋球场的大规模活动,回想起来至今心头深处仍会为之一暖,非常开心。 「我要去。几点?」 「太好了。好像也有卖炒面之类的摊子,要不要早点过去在那边吃饭?十一点会不会太早?」 我还穿著家居服,头发也没梳。一个小时有点仓促。 「约十一点半好吗?」 「也好,仔细想想,我还穿著睡衣。那就十一点半,在文化会馆见。」 我说声「待会见」就挂断电话。,放下话筒,我先看地图。梨花自称直觉敏锐,不时展现惊人的冰雪聪明,但她好像忘记我搬来此地不过十天而已。 幸好,文化会馆的位置很好找。就在昨天去过的图书馆斜对面。昨天都没注意到。天气晴朗。是完美的晴天。没有风。应该会是美好的星期天。 虽然只骑了一天,但我好像已习惯脚踏车的颜色。昨天还以那种铬绿色为耻,与梨花碰面之前就下车,但今天我觉得无所谓了,直接骑到文化会馆。 大厅上方有时钟,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我提早到了。脚踏车停车格大致客满,停车场已关闭。因为跳蚤市场就是摆在那个停车场,地上铺满蓝色塑胶布与塑胶垫,甚至是草席,书架、衣架、柜子洋洋洒洒一字排开。我决定等我与梨花会合后再四处逛逛,于是刻意将视线自热闹的地方移开,先在文化会馆的周遭散步。 许是因为用停车场当作会场,走路过来的人很多。昨天去过的图书馆,隔了一段距离再看真的是被树林环绕,我再次感到,昨天一度过门不入没发现图书馆并非我的错。 境内一隅,有块地方堆著大石头。小时候我最爱攀爬这种场所。现在当然不会了。石堆中央建有石碑。上面刻了字,但是浅刻在暗红色石头上,如果不凝目细看还眞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我找了一下,还没看到梨花。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左右。为了消磨时间我走近石堆,姑且一看。 此处乃吾乡 佐井川流域一带号称常井之乡。历史悠久,在风土记之类佚书据说也屡见其名。自古以来农产丰盛,收获富饶。乡民在坚固的情感连系下, 一贯祭神拜佛,敬爱才媛。然对近代产业之勃兴未必敏于时机,昭和二十八年,终因国家政策不得不合并。其名虽已不存于市制,常井始终在此。但求子子孙孙永留常井之风土精神,常井人民在新生之坂牧市亦能占有光荣地位。 「阿遥!」 突然被喊到名字,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我失声惊叫,身子一抖。扭头只见梨花笑嘻嘻的脸孔。 「这么惊讶?我才吓到了呢。」 「啊,梨花。」 虽说是因出其不意,但刚才的尖叫太丢脸。我环视四周,许多人纷纷好奇地朝这边注目。我不禁压低嗓门。 「眞是的……你别闹了啦。」 「哈,抱歉抱歉。一时好玩嘛,这是什么?」 梨花说著,读出我刚刚看的内容。照理说绝对不算浅显易懂,梨花却仅仅一瞥便掌握内容。她苦笑―― 「看起来很不甘心呢。」 她说。 她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也是针对我。 「不过,你可眞风雅。还以为你在看什么,居然是石碑。连我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我的脸颊发烫。 「因为没东西可看……」 「咦。阿遥你铅字中毒?」 说完梨花歪著头,又鸡蛋里挑骨头地补了一句: 「但这不是铅字。」 我摇头―― 「没那回事。只是凑巧,凑巧,反正等你的时候闲著无聊。」 「嗯――让你久等真是抱歉。」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自己太早来……」 我虽不排斥念书,但书看得不多。重点是,如果那种书呆子的形象传开了,在学校还不知会被说成怎样。见我慌张,梨花露出促狭的笑容。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然后,她依旧挂著那副笑容说: 「不过,也有句俗话说好奇心杀死猫。」 「啊?」 「不过,猫为什么会死呢?意思是说如果到处嗅闻胡乱打探,就算是可爱的猫咪也会令人想宰了它吗?」 开完玩笑,她转身向后。 「摊子都在那边摆出来啰。」 喂,你刚才那是怎样?好奇心杀死猫。你讲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朝梨花的背影伸手。但我什么也无法说。 因为梨花已经非常轻巧地钻入跳蚤市场的人潮中。 停车场边缘,排满白色帐篷。是小吃摊子。 炒面、章鱼丸子、什锦煎饼。乌龙面与荞麦面,还有拉面。也有卖热狗与棉花糖的摊子,简直像庙会。 但摆摊者的气质与庙会不同。感觉像是附近的大叔大婶以不熟练的动作摆摊,「哎呀,总共该收多少钱来著?」「请 等一下喔,等一下,先等我一下喔。」之类慌张的声音此起彼落。可喜的是,由于是外行人摆摊,价格也比庙会便宜多了,我硬是缠著妈咪讨了一点零用钱,但可以话就算是多剩下一圆还给她也好。 我选了炒面。梨花排在我后面,所以我本来还以为她会选同样的东西―― 「我要荞麦面,不加葱花。」 只听她如此说道。 当作餐饮区的地方,也放了一些白色桌子与折叠椅。但是,每张椅子都被老年人占据,没地方可坐无奈之下,我和梨花只好走向附近的灌木丛。灌木丛外围是红砖花坛,高度正好可以让人坐著。 看梨花分开免洗筷,我忽觉好笑。 「你还说我风雅,我看你也不差嘛。居然吃荞麦面。」 「会吗?」 梨花愣怔,然后说道: 「我没这么想过。」 仔细想想,说的也是。梨花家里就是经营荞麦面店。 梨花的面里,只放了海带芽。看起来怪冷清的。 「你不敢吃葱花?」 我问,梨花沉吟。 「凑巧吧?」 不放葱花,是那种会凑巧要求的事吗?说不定是在我面前,怕嘴巴有葱的气味。 我的炒面与梨花的荞麦面,就午餐的份量而言都算有点少。不过,标榜自己吃得少是女孩子应有的节操。我俩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没吃饱。 「那我们就去逛逛吧。」 我对梨花的提议欣然颔首起身。 刚才还称不上热闹,没想到一过十二点人忽然变多了。喳喳呼呼的喧闹,好像也越来越大声。 和我以前住的城市办的跳蚤市场相比,此地的规模很小。那或许也怪不得人。因为坂牧市本身就很小。 走一小段路,我心里就已有点失望。 贩卖的二手衣眞的是又旧又破。看到肤色的衣服时,我眼睛都瞪圆了。我从没想到内衣也能当成二手衣贩卖。 也有人卖旧书,但都是不久之前流行过的书,找不到令人眼睛一亮的稀罕货色。 杂货好像最多,但感觉上每样东西的品味都不太好。而且,有很多都已坏掉或是缺了一角,令人怀疑这种东西是否真的要卖给别人。 周日与朋友来逛跳蚤市场的行为本身虽然愉快,可惜完全没有购物的乐趣可言。况且,我身上本来就没多少钱。如果能找到稍微好一点的货色,还可以和梨花一同热烈评论「这个很可爱耶」,结果却始终找不到那样的机会。 「嗯……」 梨花别有意味地嘀咕。或许梨花他同样感到没有好货色,我正觉得冷场有点尴尬,不知所措时,梨花忽然驻足,从口袋取出手机。 「抱歉,等我一下。」 她说著接起电话。她虽以手掩口讲电话,但声音并没有压得多低,所以我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吗?可是,我正和朋友……不,是那样没错啦。不行吗?可是……嗯,说的也是……」 情势似乎不妙。为了避免看起来像在偷听,我刻意望著另一个方向,梨花挂断电话后朝我合掌道歉。 「抱歉。小吃摊那边好像人手不足。他们说有一个人突然肚子痛。」 人手不足? 「这么说,那些摊子也是商店街的人摆的?」 「名义上是商店街,其实是互助会的人。嗯,没错。他们说会找人来代班,可是现在毕竟是用餐时间对吧?好像不能临时开天窗……因为这个跳蚤市场本身就是临时决定的活动。办得漏洞百出耶……是我邀你来的,弄成这样眞的很抱歉。只要三十分钟就好,你自己先在附近逛逛好吗?」 老实说,我有点不高兴。但这若是紧急状况也没办法。 「好吧。那你加油。」 我说著挥挥手。我觉得自己已完美扮演了心胸宽大、好脾气的阿遥同学。 梨花一边再三鞠躬道歉一边离去后,我顿时无所事事。逛到现在虽说一再失望,但我还没有全部逛完。再多逛一下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但不管怎样,我的预算等于零。在没钱的情况下继续闲逛也有点空虚。 我蓦然望向文化会馆。 刚才注意力都放在跳蚤市场所以没仔细看,其实文化会馆是相当气派的建筑。大胆使用清水混凝土与玻璃。是那种一看就让人感觉「精心设计过!」的设计。我也曾见过被雨水淋出条条污溃的清水混凝土建筑,但这座文化会馆还没有明显的污垢。如此说来,或许还算是新建筑。 我虽无鉴赏建筑的嗜好,但是里面或许多少有台自动贩卖机。我走向入口的玻璃门。 其实我也有点想上厕所。 周日休馆的可能性闪过脑海,幸好自动门为我打开。门厅挑高直到三楼,宽敞得足以打排求 但是馆内异样寂静,灯光也暗暗的。现在还是白天,好像也没什么活动,所以或许是在节能省电。正面有服务台,但是空无一人。 先找厕所再说。正如一般建筑,通往厕所的路线浅显易懂地标明出来。就在门厅旁边。 没想到,里面正在打扫。写有「清扫中 请稍候」的立牌上,画了一个挺可爱的清洁人员鞠躬的图案。我有点怀疑馆内明明无人光顾,为什么只有清扫工作非得挑现在,不过仔细想想,或许总比在办活动人潮拥挤的时候扫厕所好好。 我的生理需求还没那么急迫,但是直奔厕所而来却被挡下,心理受到的打击比较大。不过这么大的建筑总不可能只有一间厕所。我从大厅往里走,找到楼梯后拾阶而上。 大厅铺了地砖,唯有楼梯铺地毯。地毯的毛虽短,却完全吸收脚步声。我慢慢走上去。走到较高处,可以清楚看到从镶嵌大片玻璃的天花板射入的日光,像柱子一样照进大厅。果然是精心设计的建筑。 「可是……」 我不禁嘟囔。 文化会馆是崭新气派的建筑。可是,在四月这个晴朗宜人的周日,却没有举办任何活动。停车场明明正有跳蚤市场热闹非凡,馆内却空荡荡。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在停车场无法使用的状态下想必也不适合办活动…… 我走上二楼走廊再次变成地砖。墙面是大片玻璃,非常明亮。看不到半个人影。灰色的布告栏镶嵌在白色墙面上。前方有吸菸休息区……厕所好像在那更前方。总不可能全馆一齐清扫,这次应该没问题。 于是我迈步走去,拐过一个转角。这时,我发现前方地板中央有东西掉落。是黄绿色的纸。我好奇地走近,发现布告栏就在旁边。大概是从布告栏掉下来的。如此说来应该是张贴的布告,但那张纸是背面朝上看不出所以然。放著不管当然业行,但我还是随手捡起,翻到正面。 「……嗯?」 我不由得暗自嘀咕。 黄绿色纸张上写的,是「争取落实反思会 开会通知」。我好像在哪见过这玩意。是哪呢?望著纸面内容,我想了一会。我家附近也有市公所的布告栏。会是那里吗?可是,我根本没有好好看过那种东西…… 看著看著,我又发现另一件事。「时间,四月十三日(周日)下午五点起 地点,坂牧文化会馆」。就是今天,就在这里举办。停车场的摊子来得及收拾乾净吗?虽然事不关己,我还是忍不住为那种事担心。 传单的四角破裂。八成是用图钉固定,却不知被什么扯下撕破了。现在谁也没看到。既然谁也没看到,小小的善意之举也不用担心被揶揄。布告栏上还留有许多图钉。我把捡起的传单重新在布告栏钉好。 我退后一步,看自己的努力成果。好像有点歪。我又把纸张取下,一边尽量与布告 栏的外框平行对齐,一边重新钉上。这次很完美。 「这样就行了。」 虽然不是足以夸耀做了好事的善举,但我还是挺满足的。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混杂菸味。 前方就是吸菸区,所以归咎于那个是最自然的想法。但,这时,我的直觉发威。菸味不是来自前方,是后面,我朝来时路转身。 只见一个眼窝凹陷的男人站在走廊转角看著我。他穿著灰色西装,但白衬衫没打领带。从正面也看得出他驼背。不知怎地,我立刻明白他非凑巧路过。男人一直在看我。 从几时开始的?从我走进这建筑物时? 男人缓缓走近我。变态这个字眼闪过脑海。我该拔腿就逃吗?可我若是这样做,男人会不会也大步追上来?我对跑步的速度颇有自信。但我不知道这座文化会馆的内部格局,楼梯在男人现在站立的方向。 真到了紧要关头,就打倒他再逃走吧。当我这么盘算做好戒备时,男人幽幽说: 「……那个,是你贴的吗?」 男人的视线对著布告栏。其中,尤其是锁定我刚刚贴上的「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 我愼重回答: 「是的。」 「这样啊。」 凹陷的眼睛,这次锁定我。那是毫无意志力、目光涣散的眼睛。近距离看著那双眼睛我才想起。这个人,就是那个小偷。梨花带我去认识本地环境那天,他在蔬果店门口偷柬西。记得梨花也提过他的名字。应该是……阿丸。 的问恶 阿丸用那双漠不关心的眼睛定定看著我。把掉在地上的传单贴回去,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吗?阿丸为何像是要把我的脸孔镂刻在大脑般牢牢看著我动也不动?就在我暗忖果然还是该逃走之际,我忽然察觉自己可能让他误会了。 「正确说来――」 我感到嘴唇发乾, 一边说道。 「我只是把掉到地上的传单捡起来。」 「……」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仔细看传单。应该有被撕下后又重新张贴回去的痕迹。」 四角的破裂痕迹,只要留心去看应该一目瞭然。阿丸也没反驳,以异常缓慢的动作看著反思会的传单。 我很想呑口水。 最后阿丸就像起初喊我时一样,幽幽说道: 「看来好像是那样。」 我松了一口气。 「就是那样。」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只是来逛跳蚤市场。」 稍一安心,浑身顿时涌现力量。「这家伙跩什么!」的愤怒,抵消了刚才的恐惧。 「你凭什么一再盘问那个?人家好心把传单贴回去,你有什么意见吗?」 但阿丸既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只是扭身似要离去, 并且对我说: 「太容易引人误会的事最好别做。要是被当成那些刺头,你也会很没趣吧。」 是你自己要误会的吧?又不是我的错 我很想这么回敬他,但阿丸已转过身去,很慢、很慢地缓步离去。 2 晚上我忙著赶英文作业。这是自己白天只顾著玩的报应。 或者该说,这是周六不写作业的报应。 我提早去洗澡,之后就窝在房间埋头写作业。搬家时没有把书桌带来,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只能用榻榻米上的矮桌。我倒不认为坐在椅子上看书写字会更有效率,但这张矮桌的高度实在不合,坐久了之后驼背越来越严重。明明在用功,身体倒比脑袋更快感到疲倦。我认为这点必须设法解决。放暑假后若能去打工就好了。我想买张书桌,再不然也得换张桌脚比较高的矮桌。 作业写完一半时,背果然开始痛。用力一伸懒腰,立时冒出不知是「呼」还是「呵」的叹气,感觉像是七老八十有点讨厌。虽然没人看到,我还是像要辩解自己没有叹气似地精神抖擞站起来。 喘口气后,我想起白天的事。 梨花帮忙顾摊子回来后,我把文化会馆发生的事告诉她。我说阿丸一直盯著我看,梨花皱起脸说 「阿遥明明不是。眞是伤脑筋。」 她所谓的「不是」让我一头雾水。我很想问个究竟,但我更在意的是阿丸临走说的话 「然后,他还说『要是被当成那些刺头你也自很没趣吧』我听不懂,『刺头』是什么意思?」 来到此地,我还没听过什么道地的方言。但我猜想「刺头」大概是方言吧。 我的猜想果然没错。梨花头一歪,告诉我: 「刺头?呃,该怎么解释呢?以前常用这个字眼,但现在已经很少使用了。」 「以前……?」 「嗯――我想想喔,意思大概近似『对大家做的决定事后提出抱怨』。当然不只是那样,但语感很难捉摸……大概是类似危险不安分?」 问了也是白问。 但不管怎样,我总算有点明白了。阿丸是在告诉我,如果被当成「争取落实反思会」的成员恐怕会惹来麻烦。 这时我忽然想到。 「梨花。关于今天的跳蚤市场,你说过是临时决定的对吧?」 「嗯。」 「该怎么说……这只是我突发奇想,正常情况下我应该不会这样子。不过你要笑我也没关系。」 「……我在想,该不会是为了阻挠接下来要举办的『反思会』,让他们无法使用停车场才办跳蚤市场……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吧?」 没想到梨花非常乾脆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的答覆,是哪一种意思? 是针对「不可能有那种事」,想表达「嗯,当然不可能有那种事」? 还是针对「让他们无·法使用停车场」,想表达「嗯,你说对了」? 这番对话之后,梨花指著旁边卖的日本娃娃,「你看,这个超逼真的。」她说。她似乎想转移话题,之后我再重提旧话她也不肯回答。 「呼―― 」 我叹气。 到头来跳蚤市场之行毫无斩获,午餐也吃得太少,害我中途肚子就饿了。梨花似乎也不满足,走到一半好像就有点强颜欢笑。 来到陌生的城市,多亏有梨花一再关照。等到哪天全部尘埃落定了,该轮到我邀请她……不过,尘埃落定,是指什么? 我忽然想呼吸外面的空气。 我看看座钟。 还不到外出会让人担心的时间。差不多已是夜晚仍有暖意的季节。我在口袋只放了一百二十圆,悄悄下楼。照旧被吱呀作响弄得我的蹑足白费力气,但客厅那边只有电视发出的笑声并没有人出声叫住我。 我走出家门,偷偷嗫嚅「我出去了」,一边降低罪恶感。 该走上河堤道路,还是背对河堤走向住宅区深处呢?我选了河堤这边。只要不走上车道就不用怕被车撞,况且在路灯照耀下很明亮。虽然自认已经很努力却还剩下一半作业令我有点烦,但我还是边哼歌边走路,试图让气氛热烈一点。 从堤防道路可以看见坂牧市的灯火。点点散布的微光异常寂寥。简直不像人类居住、赶走黑夜的领域。我想起车道旁的招牌上,「高速公路拯救一切」那句标语。或许的确该被拯救一下比较好。 夜风中隐约传来警笛声。不知是救护车还是消防车还是警车,总之有什么在疾驶。也可看到闪烁的旋转警示灯。看样子,好像是从河对岸要过桥。 正在这么想,漆黑的场所突然冒出火苗 「啊!」 我不禁惊叫。 黑夜虽令我的远近感失常,但是显然不 是在空旷的场所冒出火苗。那是桥上。比铁桥还远……如此说来,应该是报桥。报桥上有东西在燃烧。是意外事故吗? 我决定去看热闹,当下小跑步赶去。若当作慢跑应该也能顺便减肥吧。 等我抵达报桥时,桥上已引起小小的骚动。桥上的车道,架设了禁止通行的栅栏。可以看到一辆消防车,两辆警车。若是刚才冒火后赶来的,未免动作太快,所以事故本身大概更早之前就发生了。本来或许也禁止步行者通行,但或许是人手不足没看到站岗的警察,于是我佯装不知地过桥。 起火的好像是车子。周末电视播映的电影,好像说车子著火后十秒就会被炸个粉碎,所以我一直以为会是那样。但我看到的车子已经灭了火,也没爆炸,更没有支离破碎。车子周围有好几个消防队员和警察、火熄灭后正在做调查。无法再继续靠近了。 现场除了我还有四、五个好奇心强烈的笨蛋聚集,正在发表不负责任的议论。有人说: 「搞什么,已经结束啦?眞没意思。」 这句话倒是很接近我的心情。 不过,起火车辆的烤漆变得焦黑,没烧到的地方也冒出许多小疙瘩倒是很有看头。车子似乎是斜著冲向栏杆,左边的车头灯附近撞得粉碎……撞上这么矮的栏杆居然没翻过去还停在桥上,或许是驾驶的运气特别好 虽然这么想,但是看著粉碎到几乎已面目全非的挡风玻璃,悠哉的感想渐渐消失。我这才想到驾驶不知怎样了。车上只有一个人吗?车是白色的,不是轻型小汽车,是普通大小,应该可以坐五个人。 该不会烧死了吧? 来事故现场看热闹,却因可能有人死掉而心生畏惧很奇怪。但实际上,我的确有点害怕,悄悄自现场退后。o毕竟在这种一大堆警察的地方,万一被盯上, 「咦,你是国中生吧?」把我带回警局辅导,那就惨了。 出门时没被发现,回家时却被看到了。很不巧,妈咪就在走廊。我一 打开玄关门就四目相对,所以想掩饰都没办法。 「咦,阿遥……」 妈咪哑然。这时候只能先发制人。 「妈咪,报桥出车祸了。有车子撞到桥烧起来了。对不起,我忍不住跑去看。」 「车祸?」 太好了。妈咪没注意到我晚上出门乱逛,心思全放在车祸上面了。说不定她以为我从二楼房间看到车祸才跑出去看热闹。实际上,从我房间看出去,被堤防道路阻挡之下什么也看不到。 「眞危险。报桥那么窄,所以我之前就挺担心的。」 「不过,火已经熄灭了。」 「噢。那就好。」 这时,她才忽然留意到似地看著我。 「好了,快进屋吧。外面不冷吗?」 「嗯。」 「要帮你煮牛奶吗?」 我摇头。 「真的不冷。而且,我还有很多作业没写完。」 妈咪微笑说:「这样啊。那你加油。」然后在我再次被作业搞得精疲力尽时,踩著吱呀响的楼梯上二楼,替我送上一杯热牛奶。 钻进被窝时,我已经连自己目睹车祸的事都快忘光了。 翌日,社会课改成自习。 来宣布自习的教务主任,并未说明任何理由。只是交代我们「安静看书」。 但那时班上已谣言满天飞。告诉我的是同一小组的小竹同学。小竹同学就像要强调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消息,满面笑容对我说: 「你知道吗?教社会科的浦浦昨天好像出车祸了。听说活不过今晚!」 第七章 1 小学四年级时,我们班的导师住院。 病名只知是急性某某,性急的男生一听就嚷嚷:「惨了啦,我爷爷也是得急性某某病死掉的。」全班顿时一阵大乱。我冷眼旁观一群女生哭得悲痛欲绝,正在盘算几时加入才是最佳时机,身为学年主任的老师来解释了。 「是急性虫垂炎。不用太担心。也就是盲肠炎。」 最先嚷嚷的男生之后那三个月都被大家当成骗子。我觉得他很可怜。 当时的班导师并不是特别受人爱戴,但班上同学都很担心老师。或者,装出担心的样子。有人提议派代表去探病,全班无异议通过。我记得每个人还出了一百圆让代表买花。过了一星期老师回来后,为了感谢大家送花特地请我们吃糖果。结果教师在学校发零食引发争议,但我想原因应该不只是那个,老师翌年就离职了。那个老师也很可怜。 听闻三浦老师的意外,我想起那时的事。不管怎样都不能性急地骤下定论。我配合小竹-学,以充满好奇的笑容问道: 「真的?你听谁说的?」 「梨花。」 她说著转头看,只见梨花被几个同学包围正在讲悄悄话。也许是察觉有人提到她的名字,她朝这边看过来,然后就起身走来。 「在喊我?」 我并没有喊她所以跳过不答,转而问道: 「听说三浦老师发生意外,是眞的吗?」 「嗯。」 「你怎么知道?」 梨花坐在我的桌子上。 「我姑姑在医院上班。她说被救护车送来的人,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说是重伤。」 「重伤?不是病危?」 「是重伤。」 「可是不是说可能会死掉?」 我这么一问,梨花朝小竹同学投以一瞥。小竹毫不愧疚。 「我是这么听说的。」 她说完就离开了。看样子只不过是小竹同学夸大其词。并非危及生死的大事。弄清楚之后,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自己也没想到的深深叹息。 我不想被梨花发现我那种安心,于是故意冷淡地说: 「据说是车祸,是被单子撞到吗?」 「不是,听说是浦浦自己开车。」 「……那么,有人被撞到吗?」 梨花摇头。 「我也不知道详情,不过听说他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导致车子起火。浦浦自己设法逃出,救护也是他自己叫来的。」 起火。 是报桥。绝不会错。这么小的地方不可能一晩连续有两辆车起火燃烧。我昨晚看到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师的车。粉碎的挡风玻璃。左侧撞得稀烂,烤漆被火烧得起泡。 「你怎么了?」 见我突然缄默,梨花凑近窥视我的脸。 「啊,嗯。昨天我从房间看到车子起火,我在想原来就是那个。」 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一边大略说明,却感到脸上血色全消。幸好他还活著。车子被撞得那么严重,三浦老师就算死掉也不奇怪,只要一个弄不好…… 我差点围观了周五还正常与我说话的某人的死亡。 「噢?你看到啦。」 梨花没有深究。八成是察觉我心神不宁。 我的腹部用力。 「暂时社会课都得自习了。明明才刚开学。」 她说著朝我笑。 「考试什么的,不知会怎样。」 「谁知道 总会有办法吧。」 她随便问我随便答。虽然是自习,也几乎没有学生起身离开。 一边与梨花说话,我同时也在竖耳倾听班上此起彼落的议论声。 小道消息想必已立刻传遍全班。就班上的阶级关系来考量,消息传到我这边显然已相当晚。接下来,大概会有人,某个具有健全判断力的人或领导风范的人,提议去探望老师吧…… 可以听见谈论车祸的声音。也可听见小竹同学的「听说快死了!」以及稍微降低音量的口吻。 「听说三浦出直祸了。」 「噢?他看起来运动神经就很差。」 也听见这种程度的闲话。 然而,享受这堂意外自习课的快乐聒噪始终不见消退。我渐感不安。难道没人想到该去探望老师吗? 我怀著这种念头竖耳倾听,忽然有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声音,爽快地说: 「不过,三浦毕竟是外地人。」 我反弹似地抬起头。我怕或许太引人注目, 一边缓缓低下头, 一边悄然扫视全班。 但是,我无法找出声音的主人。彷佛我听到的不是某个特定人物的说法,而是全班的集体意志,那个声音似乎不属于任何人。 我不觉得自己脸色大变,但或许举止有点可疑。直觉敏锐的梨花、光是这样就已看穿我的心事 「你很担心浦浦吧?」 梨花自己大概压根儿不觉得,但她对我关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或许我该说没有那回事。我该说:三浦老师怎样我才不在乎,况且那个老师有点怪怪的。那才是顺应班上趋势的做法。 但我对著梨花微微点头。 听到三浦老师差一点点就可能死掉,我这才头一次发现。 在这个城市,不,或许在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有那个人肯把我当成大人,平等地与我对话。或许那只是因为三浦老师太幼稚,但我还是很开心。 我鼓起勇气问: 「那个,老师被送去的医院,梨花你知道吧?」 「嗯。我姑姑在那里上班嘛。」 「你可以告诉我吗?」 梨花面露不悦,虽然只是一点点。 「可以是可以啦……但你难道要去探病?老实说,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 「我知道。」 为了避免她深究,我又补充一句: 「班上的气氛,我好歹看得出来。」 梨花沉默。她在试图看透我的心思。最好别接近三浦老师的另一个理由,我已发现。而且,梨花八成也察觉到了我的发现。 即便如此,虽然带点叹息,梨花还是把医院名称告诉我了。 2 放学前开班会,我本来觉得不太可能,没想到班导师村井老师也只说「没有特别的联络事项」就此结束学校的一天。 我把课本与笔记本塞进书包。动作或许不快,但我自认也不慢。只是等我收拾好书包朝教室四下一看,梨花已经不见了,也没看到她的书包。 就算没有约好,我与梨花也几乎天天一起回家。今天当然也这么以为。我东张四望了一会儿,还是没看到她。倒是有个班上同学靠近。 「越野同学。」 班上同学的长相与名字,我尽了最大努力早早就已记住。虽然从来没讲过话,但我知道这个人姓松木。我含笑回应: 「什么事?」 「梨花托我转告你。她有事先走了。」 「噢。谢谢。」 松木同学也咧嘴一笑,直接走出教室。她没拿书包,所以大概是要去社团吧 既然有事那就不能勉强,但梨花为何不直接对我说?我应该没让她等那么久吧?我不愿去想原因是出在我对三浦老师的担心…… 三浦老师不在,梨花也不在。如此一来我已无理由留在学校。走出教室时,我在想,看来必须努力再开拓一下自己的空间。我以为已和梨花成为朋友,但在陌生的土地只有一个朋友,终究还是靠不住。 白日越来越长。回家的路上,天空蔚蓝丝毫不见暮色 。我走梨花教的小巷回家。 沿路在想的,是三浦老师。 无人提议去探病,仔细想想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小学四年级那次的老师是班导师,但三浦老师只是我们的社会科老师。我因为玉名姬的故事和三浦老师聊过很多,所以可能比起其他同学感觉更亲近。但话说回来,真有可能无人闻问到那种地步?抑或只是我自己没注意,其实三浦老师早已被归类为黑名单人物? 没那回事,我想。班上若有那种氛围,我自信绝对能比任何人先察觉异状。,这纯粹只是因为我以前念的小学有很多多愁善感的同学,现在的班上却非如此。大概吧。 ……真正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班上的反应。 车祸发生的地点。报桥。为何偏偏是那个地方? 报桥没有中央分隔岛。而且说不定,路有点狭窄,本就是容易出车祸的地点――或许可以这么解释。 但我老是想起三浦老师说过的古老传说。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他们答应了玉名姬的请求,然后,自报桥跌落身亡。那座桥,是与玉名姬有关的死亡舞台。 从巷子看见的天空,虽然蔚蓝却只有细细一线。我独自走在木板墙围绕的阴湿巷道,对自己有点烦躁、忐忑不安的心情束手无策。 「只要直接回家不就好了。」 我像要说服自己般,如此咕哝。 「回去写写作业, 一天很快就过完了。」 但我嘴上这么说,却发现自己的脚正走向报桥。看了又能怎样?难道你眞以为可以发现什么吗?我如此自问,却还是选了与平日不同的路径。 就像受到某种事物的召唤。这种念头倏然闪过,我的背上一阵凉意。我停下脚步,用力摇头。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去确定什么也没有。」 况且,对了,就算走报桥回家,也没有多绕什么远路。 目睹车祸现场,昨晚还是第一次。所以,出车祸的车子后来怎样了我并不知情。只是毫无理由地,就像落在路旁的枯叶不知几时会被扫开,就像被车撞死的猫咪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收拾乾净,我认定起火的车子肯定也会被立刻拖到哪去。 所以当我看到傍晚的报桥上,那辆破车依旧留在原地,我忽然有点尴尬。若就理性来考量肯定很奇怪,但那种感觉就像不小心走进朋友正在打扫的房间,会忍不住想,早知道应该等人家收拾乾净再来。 穿梭桥上的车辆只是稍微放慢车速,经过起火车辆旁边时也若无其事。昨天还没注意到,出事车辆并没有完全冲出车道。相对的,步道被彻底堵塞。被塞住的那一边步道放了禁止通行的栅栏,步道在桥的两侧都有,所以走路经过并不受影响。一踏上没被堵住的那一边步道,脚下顿时传来震动。 三浦老师的车子,被黄黑相间的封锁线围起。昨晚甚至感到不祥,但烧焦的车子此刻在煌煌日光下有点颓丧无助,给人的感觉很愚蠢。出事车辆只是出事车辆,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名堂。 「看吧,果然什么也没有。」 这么说出口后,刚才的讨厌预感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近距离观看撞烂的车辆是少有的经验。虽然对不起三浦老师,不过反正据说他没有生命危险,那我就好好参观一下吧。我朝焦黑的烤漆投以毫无顾忌的视线一边走过报桥。 过桥的不只是我。几个小学生走在我的前后,也有牵狗的人与拎著购物袋的人。虽不如早上的上学时间那么热闹,但报桥,并非冷清的场所。不过话说回来,这座桥可真会摇晃。光是摩托车驶过都会摇。唯独这点的确如阿悟所言。 我一边这么想,视线自出事车辆移开,瞥向已走到一半的报桥前方。 顿时,我停下脚步。似乎紧跟在我身后的小学生,叫了一声「哇」钻过我身旁。 阿悟就在桥中央。他那么害伯报桥,现在居然在桥中央缩头缩脑,定定凝视起火的车子。当然若只是那样,我不会停下脚步。这座桥是阿悟的通学路线,阿悟在此出现一点也不奇怪。应该说,不管阿悟在哪想做什么都无所谓。 令我驻足的,是阿悟身旁那个穿学生服的身影。 说另有要事的梨花,就在那里。她配合阿悟的身高蹲下,把嘴唇凑近他耳边。 不管当时我在想什么,就算应该很害怕的阿悟诡异地面无表情,就算梨花嘴角浮现令人惊悚的微笑,我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因为若要假装没看到径自走过,步道实在太榨,要转身回头又已经在桥上走到一半。 换言之,我只能挤出远比平时更活泼,彷佛对这世间一无所知的傻乎乎表情,扬声喊道: 「咦,梨花!你不是先回去了吗?」 梨花转头面对我时,表情既不惊讶也不慌乱。她一如平日,甚至正常得令我怀疑怎能做到如此程度。她露出在教室对我说早安时同样的笑容―― 「啊,阿遥。」 她说。 「眞神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梨花纤细的指尖迅速梳理头发。 「好巧。」 「算是巧合吗?我家就在河那边。」 「对喔,你本来就要过桥。被你这么一说,或许的确不是什么惊人的巧合。」 不,是很惊人的巧合。因为平时的我都是走别条路回家。梨花知道吗?如果知道,那她现在就是在装糊涂。到底是哪一种,我能辨别出来吗?我凝视梨花的眼睛。 「……干嘛?」 「不,没什么。」 如果被人这样正面盯著,任谁都会觉得有点怪。梨花略带不悦的声音极为自然。梨花要不就是没有装糊涂,要不就是演技出神入化太厉害。 「松木同学把你的话转告我了。」 我这么一说,梨花不耐烦地皱起脸。 「是互助会的事。对不起,没有直接告诉你,因为之前压根儿忘了这件事所以很焦急。」 「那倒是无所谓,但你还在这里慢慢磨蹭没关系吗?」 「对呀。慌张冲出学校后,仔细想想,我爸已经先去了。反正就算早去也只会双脚跪得发麻白白吃亏。」 「嗯――」 我不太懂,不过或许也有那种事吧。对于梨花先走的行为我本来就不觉得有那么不可思议。 「……所以!」 我一边说, 一边俯视置身事外的阿悟。本以为他肯定照旧又是一脸胆怯正在害怕,没想到他似乎什么也没看,神色有点恍惚。"我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看见我。我按捺很想一脚踹飞他的冲动,问梨花: 「阿悟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对对对,是阿悟小弟。」 梨花说到这里,表情豁然开朗。 「我一看到他,立刻知道他是你弟,只是想不起名字。只好喊他『阿遥的弟弟』。对不起喔,阿悟小弟。我记得你。」 这样微笑的表情,与刚才我偷看到的截然不同,似乎一派中学生应有的天眞烂漫……如此说来,这次是伪装的表情吗?与我的殷勤陪笑一样? 阿悟只是默默摇头,没有回答梨花。 梨花说: 「他没做什么奇怪举动。只是……」 「只是什么?」 「他好像提到『这种事故以前见过』。」 我的表情想必倏然闪过阴影。梨花就像要安慰我般急忙打圆场。 「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嘛。好像叫做既视感吧?我也经常发生喔。」 「会吗?我好像没那种印象。」 「这种事因人而异啦。」 梨花随口敷衍,取出手机。 「已经这么晚了?我不走不行了。」 「嗯,那你路上小心。」 「明天见。拜拜,阿悟小弟。下次见。」 梨花像要哄幼稚园小朋友似地微微摇手。阿悟还是一样,只轻轻点头。 我目送梨花看不出赶时间迹象的背影远去。 一边暗想,既然在河对岸有事,先回家再骑脚踏车出来不是更好。不过,我并不知道梨花有没有脚踏车。 等梨花充分远去后,一辆油罐车驶过报桥。波浪起伏般的震动传来,我的双脚自然用力。我对著黑色废气蹙眉,同时刻意不看阿悟的脸,我说: 「喂,你又撒谎了?」 反正阿悟会说什么我早就知道了,他肯定会嘴硬地说他没撒谎,是眞的,最后泫然欲泣地主张自己是对的。 来往车辆的引擎声、车胎发出的噪音,以及放学的小学生们的喧哗声。再加上佐井川的水声,令我听不清阿悟的声音。 「……是谎话吗?」 「是谎话呀。」 「是这样吗?阿遥,我撒谎了吗?」 「对呀。因为你根本什么也没见到。」 感觉制服被拉扯。留神一看,是阿悟拽著我的制服下襬。虽然担心这样会皱,不过,这件事以后再把他臭骂到哭就行了。 现在我是这么问的: 「喂,梨花跟你说了什么?」 可以感到阿悟的手用力。 「她说:『然后呢?』」 「还有呢?」 他摇头。 「她只问我『然后呢?』。」 接著阿悟垂眼注视摇晃的柏油路面,漠视我的存在一直径自呢喃: 「她问我『然后呢?』。问了一次又一次,好多次。」 3 回到家,妈咪在厨房。 距离晚餐还有两小时。大概是先做好放著吧。甜甜的气味中夹杂酱油的香气,所以八成是在红烧什么东西。背对我的妈咪,正在咚咚咚地切菜。 我没进厨房,站在门口说: 「妈咪,我要去医院。」 「去医院?」 菜刀敲击砧板的声音顿时停止。妈咪转身。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然后,她又难以启齿地补了一句: 「新的健保卡还没拿到。」 以前那个城市的健保卡不能用吗? 虽然很高兴妈咪这么关心我,但我摇头。 「不是我。是学校老师住院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出车祸。」 「你们班要去探病?」 「嗯。」 我很自然地说谎。因为向妈咪解释三浦老师的事太麻烦了。不,我想,大 概是我不想让妈咪知道吧。 或许是因为我有点心虚,妈咪的表情看似一沉。 「噢。那你来得及回来吃晚餐吗?」 「我是打算赶回来吃晚餐,如果回来晚了对不起。你们先吃没关系。」 「那你路上小心。医院在哪里知道吗?」 「我有地图。」 我上楼回自己的房间看地图。搬来这里之前我连地图该怎么看都不懂,这几天却已很习惯了,必要的事情总是记得特别快。 外面还有阳光,但也维持不了多久。回程想必已入夜,但我担心的是绿色脚踏车的车头灯是否故障。 我没钱买探病的礼品,但既已撒谎是全班去看老师,也不能再向妈咪要钱,三浦老师那边,只好两手空空请他见谅了。 我迟疑了一下该穿什么衣服,最后还是决定穿制服去。去看学校老师,就算费尽心思考虑服装搭配也没用吧。 去医院的路径,简单得根本不用查地图。到处都有指引标志与招牌,最主要的是从远处,就能看到那栋建筑。 也许是因为已过了门诊时间,空旷的停车场连十分之一都没被填满。脚踏车停单场也空荡荡,仰望奶油色外墙挂有红十字的建筑,我以目光计算楼层。总共五层。三浦老师住在这么大的医院肯定没事,我没什么根据地安心了。 候诊室的长椅应该可供一百人坐。现在,只有角落有个拄著拐杖的老爷爷,茫然凝望空无一物的场所,服务台没开灯,起初我以为没人在。我如无头苍蝇瞎转了一会儿,或许是察觉我的样子,服务台里面出现一位护理师。 「来探病?」 「对。请问车祸入院的三浦……三浦老师在哪里?」 护理师对著电脑输入什么,很快就告诉我。 「在外科病房的四一七号房。你知道怎么走吗?」 「是。我想应该知道。谢谢。」 实际上,从那里到外科病房四一七号房又花了十分钟。因为院内复杂迂回到我怀疑是故意如此设计,光是搭电梯就错了两次。 四一七号房是单人房。我看看名牌,这才知道三浦老师的全名是三浦孝道。我敲敲门,没有回音。我心想也许是没听见,于是推开拉门。门没有锁。 在院内迷路耽误时间,就结果而言或许反倒是好事。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人面前放著托盘。好像正好刚吃完晚餐。 只是,那个人是不是三浦老师,乍看之下我不确定。因为他的脸颊与下巴,还有右眼,都被雪白的绷带遮住了。从床单伸出的左臂打了石膏固定,脖子上他套了看似白色项圈的东西。 我并不觉得诡异或可怕。但我当下反应却是扭头撇开脸。视野之外传来的声音,正是三浦老师。 「是越野吗?你来看我啊。」 「……是。」 为什么自己会移开视线呢?自我厌恶令我反胃,一边重新面对老师。 三浦老师未语先笑。 「你会吃惊是当然的。连我自己照镜子都吓了一跳,这样简直像木乃伊怪男。啊,你这个年纪,大概不知道木乃伊怪男是什么吧?」 「不,我知道。」 「是吗?其实我倒是不大清楚。那个怪物的原型究竟是来自电影还是小说?接下来我应该会很空闲,如果是小说我很想找来看看。」 「噢,那我去找找看。」 「眞的吗?太好了。」 但三浦老师虽然像平常一样讲话,身体却完全不动。这点让我感到非常怪异。 只是,他好像比想像中好。我稍微安下心。因为老师的声音跟在学校听到的一样,并没有逞强之感。不过,说一个包著绷带躺在病床上的人「比想像中好」 好像也有点可笑。 「我是来探望老师的。」 手在不知不觉中藏到背后。大概是因为俩手空空有点心虚,但这样又像是把慰品藏在身后,因此为了表明我什么也没带,我又把双手放到前面。 「这样啊?没想倒你会来。你是第三个访客。」 「之前来过两个吗?」 「是我爸妈。」 学校老师也有爸妈,仔细想想是天经地义,但我还是觉得有点怪。而且,班上同学果然谁也没来。 他的脖子被固定,要转向我这边大概很困难。老师把脸转回正前方,只有眼睛试图看我这边。我走到病床的床脚附近。单薄的床帘飘摇。窗户开了一点点。 「我这张脸――」 三浦老师如此开口。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糟。是烧伤与撞伤。总之医生说化脓就麻烦了,所以先打抗生素。运气好的话据说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不过那或许只是医生的社交辞令。医生说只有说只有一开始是这种木乃伊怪男的状态,所以不幸被你看到最悲惨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 老师绝对不算是美男子,不过脸部伤势轻微是好事。 「最严重的是肋骨,断掉了,所以一笑就会痛。而且,最惨的是打喷嚏。痛得想哭。我妈本来带了花来,但花粉弄得我鼻子很痒,只好又叫她带回去了。」 于是,我这才明白三浦老师想表达的是「他反而很高兴我是两手空空来探病」。自己身受重伤连头都不能转了,居然还不忘体谅我。假装没发现他的善解人意,或许是最有礼貌的方式。我的视线不由自主被正在动的东西吸引。我看著不停飘动的窗帘,说道: 「眞是可怕的意外。我看到车子起火了。」 「啊,是啊……」 「是怎么回事?车子故障吗?」 本是闲聊才随口问起,但我随即暗忖是否选错了话题。我追问车祸的原因又能怎样。开车出事最后悔的,肯定就是三浦老师本人。 没想到老师饱含意味地沉默了。最后语带低沉。 「果然都以为是我自己开车肇事啊。」 他说。 「开车肇事?」 「学校那边认定是我开车技术不良造成车祸。」 我倒吸一口气。 「难道不是吗?」 三浦老师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可以活动的右手,抓住病床枕畔伸出的线。按下前端的按钮,像要辩解般说: 「先让人家把餐盘收走。不然无法安心说话。」 他在转移话题……如此说来,那并非普遍通车祸。 护理师走进病房。虽然点头行礼,但是好像没看到我,只是看著三浦老师说: 「全部吃完了啊。」护理师端托盘虽开后,三浦老师彷佛害怕重提旧事,说道: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哪里。」 「对了,你不只是来探病吧?」 果然被看穿了。 「对。可是……」 我再次看著三浦老师,还是觉得惨不忍睹。既然连笑声都会让肋骨疼痛,那么讲话也不可能不造成负担。 「那个,我看等老师身体好一点再说吧。」 但老师微笑说: 「不,其实老师也有话想说。谢谢你来看我。哎,一直站著也不自在吧。那边有椅子,你拿来坐。」 他微微抬起右手,指著白色柜子的后面。我搬来圆凳坐,但椅子太矮,双方的眼睛高度对不上……老师操作手边的按钮,让病床直起靠背。真方便。 「好了……先听你说吧。」 他的声音很沉稳。比起在学校上课时,听起来更成熟一点。 我想问的很多,实在太多,到底该从何说起,我还无法决定。明明应该有很多时间。 我想了一下。 首先,还是问这个吧。 「那么老师,请告诉我……常盘樱是怎么死的?」 死于五年前的前任玉名姬。 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玉名姬也会到访的那个召开例会的庚申堂,那栋建筑物太新了。也曾想过或许只是改建过,但三浦老师的摘记上写著前任玉名姬是「自焚身亡」。 三浦老师闭著嘴,没有马上回答。包裹绷带的脸难以判读表情,师不可能没有预想过这个问题,我不懂他为何沉默。 他终于说出的,并非针对问题的回答。 「……你果然很热心,越野。有什么理由吗?」 「热心……吗?」 「你很热心研究此地的玉名姬传说。我个人很喜欢那种故事。很有兴趣。也打算改天要写本书。但是,若说国中一年级新生也同样满怀热情做调查,我其实没那么相信。」 老师以前曾说,他很高兴我能成为共同研究者。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师却说那是骗人的故事。 如果以为我会因此动摇,那三浦老师就错了。这与老师会怎么想无关,因为我只想打听对我必要的事情。 「想必有什么内情吧。虽然我无法想像刚搬来此地的你,到底背负了什么样的苦衷。」 我点点头。 「是的。谈不上苦衷,总之的确有我的理由。」 「是吗?,本来,我或许该听你诉说烦恼替你出主意。因为我是老师。但是这里不是学校。」 「我不是想找老师谘商。我是想问问题。」 「说的也是。不过在那之前,就算是忠告吧,我希望你先听我说几句话。」 老师试图抬起自己的左臂 被石膏固定的手几乎文风不动,或许连些微移动都会痛,只闻他发出低低的呻吟。 「我啊,开车技术很烂。」 「这样啊。」 「拜托不要说得好像你早就知道。」 老师苦笑, 一边放下左手。 「因为技术烂,所以我很注重安全驾驶。昨天也是如此。警察一再向我确认过,但我经过报桥时,时速眞的只有四十公里左右。」 为了避免我听到车速也没什么概念,老师又特地为我补充说明。 「限速是六十公里。实际上,那是漫长的直线距离所以通常会开得更快。说到四十公里大概是多快的速度……」 「会让跟在后面的车有点气愤的速度,对吧?」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爸爸以前喜欢开车。他经常载著我,去山上或湖边那种不怎么好玩的地方。那时如果前面的车了开太慢,爸爸就会露骨地不高兴。「四十公里!慢呑呑的乌龟车!」我记得他这么唾骂过。 「那么,老师是以四十公里的时速撞上桥啰。当时没系安全带吗?」 「怎么可能。」 老师好像想摇头,但脖子被固定,只能微微抖动下巴。 「是追撞。」 「追撞……?」 「意思是被人从后面撞上来。」 这点基本常识我懂。但是,不会吧。我根本没听说那种消息。 老师压低嗓门。这下子,我也明白他在谈话之前请护理师收走餐具的理由了。这是机密话题。 「我当时慢慢驶过那座桥。老实说,我在东张西望。沉浸在『这里就是民间故事的舞台』的感慨中。这里以前就有桥吗?若要架桥,佐井川的河面未免太宽了。不过正确说来,是水位上涨时才会变宽。我在思考,江户时代可有在这种大河上架桥的例子。越野,你知道大井川吗?」 我摇头。带有不知道,与拜托不要把话题扯远的意思。但后者他完全没领会。 「那是流经静冈县的河川。江户时代,东海道路线虽然跨越这里,但架桥或泛舟都不被允许。好像是基于军事理由。这个印象太强烈,以致我觉得江户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桥,于是我就在思考报桥是什么时候架设的,这件事我没告诉警察。因为他们会觉得我开车不专心。」 「……可能是因此才猛打方向盘吧?」 毕竟是个容易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老师加强语气说: 「不可能。越野,你应该也在上课时无聊地看过窗外吧?」 面对老师,这是个很难回答「对」的问题。不过―― 「是的。」 「那种时候,就算再怎么发呆迷糊,也不可能把笔记本或课本哗啦啦掉到地上吧?同样的道理。」 虽然我认为如果发呆应该有可能把笔记本掉到地上,不过揪著那个问题不放也没用。姑且就当老师开车很可靠吧。 「原来如此。 老师的说话方式渐渐带著热切。 「实际上,走到桥的一半,我都还毫无问题地行驶在车道中央。没想到,忽然有辆 厢型车从旁边超车。我当下回神,紧抓方向盘。厢型车的速度太快,把我吓了一跳,然后厢型车超到我的车子前面,车尾一甩就撞上我的车头灯。撞击的力道很强。我失去控制,只能拚命踩煞车以免撞破栏杆。那并不是我自己驾车肇事。」 「您说的追撞,是老师的车追撞厢型车吧?」 「严格说来是这样没错。但依我来看,被撞的说法更贴切。」 他这么说时,话语之中渗出怒气。三浦老师发怒的样子我还没见过。 「可是警察说,没有人报案厢型车引起事故,我的车也一塌糊涂找不出撞击的痕迹,所以应该是我自己肇事。唉,我很想相信他们只是嘴上这么说,实际还是有认眞追查。」 听到这里我懂了。 「那眞是麻烦。但愿能抓到犯人。」 但是―― 「不过,那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前任玉名姬的死,与老师出车祸另有祸首,好像不怎么扯得上关系。 老师定睛看我。彷佛在评估,彷佛在衡量。然后他说: 「越野,接下来我说的话,你或许会笑我太荒唐。说不定笑完之后,明天还会去学校到处讲给同学听。如果变成那样,我八成就不能在学校待下去了。不仅如此,几乎可以确定还得离开这个城市。」 的确,从住院的三浦老师那里听到的荒唐说法,有一定程度的可能性足以取悦班上同学。只是,我不知三浦老师注意到没有,他并不受欢迎。就算我到处告诉同学昨天三浦老师说了什么,恐怕也没有任何人理我。 「我想我不会说。」 「『你想』?那还是不能安心呢。不过,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著想。」 我不禁指向自己。 「为了我?」 「没错。」 老师不能动的脖子勉强点头。然后,笔直看著我的眼睛说: 「我想我被人盯上了。」 我一时之间无法接话。不由得认真回视老师的脸,从绷带缝隙露出的眼睛,并无玩笑之意。 虽然他预告过我或许会笑,但我压根儿笑不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三浦老师该不会是出祸时把脑袋撞坏了吧。 或许是察觉我那种目瞪口呆的氛围。老师没有激动,反而冷静地说: 「那辆厢型车,不是普通的开车失误。是对准我,从车道把我的车撞开。」 「老师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 ?」 「对方没出面。」 「那是因为演变成车子起火燃烧的重大事故,通常都会想逃避吧。」 蓦然间,三浦老师的眼睛似乎变得无力。 「越野,老师无法苟同。若是自己的错导致重大事故,就该回到现场,好好道歉才对。人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况且,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逃避不成只会加重罪责。」 「啊,是。我知道。我会注意。」 在这段学校老师与学生的标准对话后,老师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更何况,那辆厢型车没有挂车牌。」 我有点哑然。如果那是眞的,的确不寻常。好不容易挤出口的,也只有一句: 「那样子,能开上路吗?」 「不能走远。万一被警察发现当场完蛋,光是在路上行驶就会被人检举吧。」 「我想也是。」 「不过,如果事先躲在哪儿埋伏,只撞锁定的车子,倒也不是办不到。」 我像要偷窥般瞄了一眼老师的脸。这是被害妄想症……我如此暗忖。 「可是……老师,你有什么理由被人暗算性命?」 此人是学校老师。教授社会科,太喜欢历史与民间传说,在学校显得格格不入。难不成他其实是个大人物? 「我不愿认为是被暗算性命,想必只是打算威胁一下,没想到车子起火闹大了吧。」 「就算只是威胁,如果是普通老百姓,怎么可能被――」 老师的上半身微微一动。我猜他或许是想耸肩。 「不,我的确被威胁过。」 他乾脆地说。 「大学时做田野调查,我曾去某个城鎭调查借尸还魂的妖怪这种民间传说。这个传说意外地新。顶多只能追溯到明治时代。难道那是最近编造的『故事』吗?结果也不是。我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处打听调查之际,赫然发现不管去哪都有人瞪我。还被人警告说多管闲事就无法平安离开。因为那是动私刑害死好几人的黑暗民间传说,他们大概认为是不名誉的往事吧……」 「可是,那和这个是两码事吧?」 「是两码事吗?」 就此陷入沉默。 他的言外之意,一点一点地浸透我的心。等我再也说不出话,老师又继续说道: 「我曾借给你《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是。」 「我记得借给你时,还说过那是珍贵的书叫你要小心。实际上,那的确是非常珍贵的书!」 「这个我知道。况且市面上好像也很少贩售。」 老师挑起嘴角像要笑,但声音却很沉稳地说: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出版的数量的确不多。但是,学校及市立图书馆应该都有收藏。结果,居然没有。资料上明明显示应该有,但就是没有。」 我想了一下。 「意思是说,被人借走没有归还吗? 「不。乡土资料不管在哪都是禁止携出的。《常并民间故事考察》应该也是如此。不是被人借走。唯一的可能就是被人给偷走了。」 「怎么会!」 我想一笑置之,却无法成功挤出笑容。因为三浦老师非常正经地直视我。 「越野,这是个小地方。你认为有几间图书馆与图书室?」 「啊……我不知道。」 「光是公立的,就有二十八间。」 我心里本来还猜想大概五间。当下忍不住惊呼:「有那么多?」 「小学、国中、高中,每间学校都有图书室,市公所及公立老人之家也有图书区。二十八处,我全都跑过了。资料上几乎都显示有收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问题是,越野,请你相信我……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一本。」 应该存在的,二十几本书。它们消失如烟。开著空调的病房,好像忽然变冷了。 「是某人干的。不一定是一个人。也许是一群人。」 刚才老师举例时,提到的「不名誉」这个字眼闪过脑海。 「或许是因为,那本书里写了本地某某人的负面传言?不是什么大事,比方说,选举落选之类的。」 老师微笑,勉强试图点头。, 很好。对,如果只是《常井民间故事考察》自坂牧市的图书馆消失,或许的确可以这么猜想,但是……越野,我手边的这本,你猜我是怎么拿到的?」 图书馆里没有。如果书店或旧书店有,老师也不至于如此严肃地告诉我了。 我想了又想,最后慢条斯理说: 「这只是我的猜想啦……应该是别人给的吧?」 「八十分。你猜的方向没错。可惜不是一百分。」 老师不可能出谜题跟我玩猜谜,他没有继续延伸这个话题,只用一句话回答: 「那是遗物。」 「遗物?」 「大学时,我的学长猝死。是吃到毒菇。我听说他死时表情很痛苦很凄惨。他是专攻民间说的研究生……换言之,是研究者。他的家人说不需要他的藏书,于是把书分赠给研究生和大学部的学弟妹当作纪念。到我这个地位卑微的小学弟 这边,只分到一本《常井民间做事考察》。」 蓦然间,他的话语掺杂缅怀之情。 「他是个好人,对吃的却毫不讲究,过著很不健康的生活。大家老早就在议论他那样会生病,所以他的死亡本身倒没有那么不可思议,我本来这么想,可是,我发觉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老师睨视空中,背诵姓名。 「《常井民间故事考察》的编辑是中林秀利。与玉名姬有关的记述,是中林将高中教师畑清一在旧版《坂牧市史》的记载,改写成儿童版。畑氏于昭和五十一年采访过藤下兵卫。」 「全是没听过的名字。」 「我也一样。重点是……我收下《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满怀兴趣在四年前来到此地时,这些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老师用可以活动的右手屈指数来。 藤下兵卫在九十岁过世。光听年龄的话已是高寿喜丧,但据我所听到的,他在冬天没盖被子睡觉,尸体都凉了才被人发现,中林秀利从事他最爱的溪钓,结果一去不返杳无音信,搜索之后,发现他浮尸于瀑布底下。而畑氏是食物中毒。死因是吃到毒菇。藤下姑且不论,另外二人的事都有上报纸。你去查一下,应该可以立刻确认。」 脖颈彷佛被人抚摸,全身窜过一阵寒意。 有人敲门。 低沉的惊呼已涌至喉头,又被我勉强呑回去。三浦老师喊一声「请进」。刚才收餐盘的护理师进来了。 「量体温。」 「好,麻烦你了。」 递来的温度计,被老师光用右手灵活地夹到腋下。 「一定要夹十分钟喔。」 「好。」 老师的回答带著苦笑。这表示老师或许有擅自缩短量体温时间的不良前科。护理师走后,老师努动下巴朝我背后示意。大概是怕手一动会让温度计掉下来。 「冰箱有杯子果冻,不嫌弃的话吃一点吧。人家买了一大堆送来,我正在伤脑筋呢。」 我不想在晚餐前吃零食,不过,我知道老师是体谅我两手空空来探病的尴尬,所以我乖乖道谢。小冰箱里的确放了许多杯装果冻,橘子、葡萄和桃子口味的数量好像都一样。我选了葡萄果冻。 病房配备的冰箱,或许是出于某种顾虑,好像不太冰。果冻虽然冰过,感觉却有点温温的。 「那个――」 「你尽管吃别客气。」 「不,不是那个,请问汤匙在哪里?」 「噢……冰箱上面就是置物柜。」 之后吃到的葡萄果冻,果然温温的有点酸,但甜食让我松了一口气。每吃一口,刚才老师讲的话好像就从脑中抽离。全部,都只是老师开的不好笑的玩笑。他出车祸身受重伤,躺在病床上太无聊,所以拿这唯一一个来探病的滥好人学生逗著玩。对,我试图这么说服自己。 明明肚子不饿,我却无法停嘴,一眨眼就吃光了。体温还没量好,老师动也不动。我拿著汤匙站起来。 「啊,没关系,你放著就好。」 老师虽然这么说,但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人讲这种话毫无说服力。我走出病房,去问外科病房护理站的护理师哪里可以洗东西。 洗好汤匙擦乾,回到病房时温度计的闹钟正好响了。老师说:「每次都按呼叫铃也不好意思,你去帮我叫人来好吗?」于是我又回护理站。 看看老师递来的温度计,护理师歪头纳闷。 「嗯――三浦先生,你眞的量了十分钟?」 「有没有十分钟我不知道,但闹钟响起之前我都没动过。」 「这样子啊……」 看样子,好像在怀疑。等护理师歪著头走出病房后,我问: 「怎么回事?」 老师困扰地笑了。 「我的平均体温很低。她怀疑我是否中途就拿掉温度计了。」 「噢?几度?」 「三十五.二度。」 真的很低。我很想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但那毕竟太失礼所以我没开口。 就这样安静下来,等我再次坐到圆凳上时,我也已经恢复可以镇定说话的状态了。我刻意语带开朗,以在学校说「今天没作业吧」那种语气开口: 「换言之――」 我切入正题。 「与《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有关的人,全都陆续死掉了。」 「对,可以这么说。」 老师莫测高深地回答,他这厢倒是感觉不出勉强。我心想,大人果然不同。忍不住搞错重点地感到自己输了。 「刚才还没讲完。」 他还是毫不自负地爽快说道: 「继《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之后,又从旧常井村以外的坂牧市收集民间传说,出版了《坂牧民间故事选集》。这本更厚,定价也更贵。不过,这本倒是正常地问市了。,附近书店或许没有但若是订购还是买得到。」 「咦,这样子啊。」 足以安心的材料,令我自己都感到羞愧地轻易上钩。但老师以雀跃的声音又说道: 「这本《坂牧民间故事选集》又添加了一些传说、考察……只是,也遗漏了某些部分。」 听到这里,我就算再笨也猜出下文了。 「与玉名姬有关的 记载不见了是吧?"」 老师不发一语。或许是点头的动作太小看不出来。也许日已西斜,抑或是又出现云层遮日,病房不知几时已沉入昏暗。 「为什么?」 我本来不想说,但唯独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既然知道变成那样,老师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做调查?甚至借书给我。那等于把我也拖下水了吧?」 三浦老师包满绷带的脸孔沉痛地扭曲。 「我没想到会那样……我以为应该不至于。直到我自己落到这种下场。」 被石膏固定的左手。连点头都做不到的脖子。肋骨骨折,据说一笑就会痛。 我当然也知道现在受伤的是三浦老师。也知道我自己除了略感诡异之外还是好端端的没任何感觉。既然如此,我凭什么责怪老师? 但是,即便是听完叙述的现在,别说是半信半疑了,我的怀疑依然占了八成。 老师说: 「所以,在告诉你之前,我必须向你确认。与其说确认,其实是忠告。」 「是。」 「关于前任玉名姬常磐樱的事,如你所想,我的确知道不少。只是,我怀疑我就是因为涉及玉名姬之事才会发生这种意外。坂牧市虽小,却自成一个世界。想必也有些事不希望外人四处打听。我就是在这方面想得太天眞。我掉以轻心地以为顶多也只是挨白眼。但是看到特地拆下车牌的厢型车,我不得不反省自己错了,越野,你还是国中生。还是乖乖回家,准备明天的课业比较好吧?」 的确没错。 可以预见未来的玉名姬。我为什么会扯上这种古老的传说? 理由很明白……因为阿悟说,他可以看见未来。事实上,的确有一起事件是依照他的预言解决。 阿悟若只说「曾经看过」,我还可以直接驳斥,说他是不懂装懂,再不然就是常见的似曾相识。我会劝他本来就够笨了所以不要笨上加笨,如果他太烦人就敲他脑袋,之后只要对他置之不理即可。哪怕预言的某一部分眞的被他说中了,也只要视为偶然即可。 但是,阿悟不只能够预见未来。他不只是对这个城镇眼熟。 那小鬼在害怕。他害怕得都哭了。他呆站在我不准他进入的房间门口,浑身发抖。 他拽著我的衣服下襬, 在发抖。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迟疑的。我说: 「没关系。请告诉我。」 三浦老师没有再次劝阻我。我得以聆听内情,了解之后,做出判断。三浦老师把我当成一个具备判断力的大人来对待。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时间应该是八点多。木造祠堂庚申堂起火。据说那年天候异常,没下过几滴春雨,空气似乎很乾燥。才刚见火苗窜起,转眼已熊熊燃烧,等消防队赶到时,庚申堂已陷入一片火海。 「庚申堂会在特定的日子召开集会。幸好,失火的日子不是集会日。正确说来是集会日的前一天。但是,建筑物内据信还有一个女孩。常磐樱,如你所知,就是前任玉名姬。 「火势似乎直到凌晨左右才扑灭。搜索现场后找到遗体。是如何确认身分的不得而知。但是,当时的报纸上清楚写著,死者是常磐樱。 「起火原因不明。不过,当时的庚申堂用蜡烛照明,而且烧得最严重的就是遗体周遭,所以结论是常盘樱引起火灾。好像也有人说是因为使用圆球型暖炉才会失火……没想到,不知几时开始,传出奇怪的流言。」 老师说到这里,忽然以右手按胸。大概是骨折的地方疼痛。我正要站起来―― 「不要紧。啊,不过,可以帮我拿水吗?」 他说,我取出冰箱的宝特瓶装矿泉水,扭开盖子后递过去。老师一口气喝了快一半。 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然后再次开始叙述。 「从死亡的常磐樱肺部气管,据说没有验出煤灰。」 「煤灰吗?」 「是的。死于火灾的人,在临死前会吸进煤灰。但验尸解剖后,并未验出煤灰。 「这意味著,常磐樱在起火之前就已死了,但死亡原因不明。不知是他杀或自杀,也可能是病死。越野,对你来说五年前或许已遥远得像做梦。但是,对大人而言不同。这里的人,至今还在疑心生暗鬼地怀疑前任玉名姬为何死亡。 「……不,那说得太过了。这里的人们嘴巴都很紧。肯定至今还有人怀疑。不过,说不定绝大部分的人都已单纯视为一桩昔日的不幸火灾。那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但是越野,这件事明显有疑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几乎是立刻就回答。 「知道。」 「是什么?」 「解剖后没验出煤灰的验尸结果,在鎭上传开了,这点很可疑。是谁捏造……」 说到这里,我噤口不语。是谁捏造的,或者是警方在侦查中传出的消息?当初爸爸挪用公款的事,在逮捕令下达之前,不知怎地公寓的人就已知道了。 我没说完的话,被老师接著说。 「是捏造,再不然就是内部泄密。但是,警方已视为『意外失火』结案了,若说是警方内部泄密好像有点奇怪。我还是认为,这应该是捏造。总之或许是因为传出那种消息,凡是我问过的人,都不认为那场火灾是意外。大家都深信那是人为纵火。」 我慢慢消化到此为止的叙述。庚申堂失火。常磐樱之死。出处不明的可疑传言。 但这个故事应该还有一个重大要素。 「老师,老师给我的表格上,写著过去历任玉名姬的死法。当她们为居民牺牲,完成任务后……」 老师微微点头。 「是的。根据民间传说,她们在完成任务后就会自尽。」 「如果庚申堂的火灾,与之前发生过的事一样,应该还有一个人死掉才对。」 变暗的室内,老师眯起眼看我,明明在说可怕的事,那是多么温柔的目光。 「说来不幸,但的确会是如此。」 我能够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三浦老师的表格中没有那个名字。老师是不知道吗?我想应该不可能。是基于某种理由,故意不写上去吧。 水野忠良名誉教授。为了高速公路被请来此地的老师。自报桥跌落溺毙。 那是哪一天发生的事?我无法像三浦老师这样信手拈来般立刻回想起那个日期。 只是,我总觉得不可思议。蓦然回神,才发现我已开口问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老师沉稳地催我往下说,我只好把想了很久的念头化为言语说出口。 「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还有老师那个表格里写的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全都是对这个地方有贡献的人。为什么他们非死不可?」 不管他们从玉名姬那里接受的「陈情」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对此地颇有贡献。他们减少税金,设置工厂,为坂牧市做出了贡献。水野教授也是,根据此地传闻,他已完成了报告。如果什么都没做,或许遭到某种程度的惩罚也怪不得人,但事实并非如此。 可他们却死了。从报桥跌落,活活淹死。为什么? 三浦老师忽然目光犀利。 「就是那个。那的确是耐人寻味的重点。我也针对那点想了很久,有一个民间故事或许可以提供线索。你听说过『姥皮』这个民间故事吗?"」 我摇头。 「这样啊。故事书里的确不常看到这个故事。『姥皮』就是老太婆的皮。人皮听起来好像骇人听闻,不过你把它当成变身用的外衣就好。 「一个诚实的年轻姑娘,因某种原因披上姥皮去大户人家帮佣。某日,她脱下姥皮洗澡时被主人家的少爷看到。少爷对姑娘一见钟情,最后决定娶姑娘为妻。总之,简单说来就是这样的故事。」 「噢。」 「但我想关注的,是堪称这个故事高潮的前传部分。『姥皮』有很多种版本,其中之一是这样的。 「这个诚实的姑娘,本来是农家三姐妹的老么。父亲是认真工作的农夫,某日,他的田地乾涸。困扰的父亲暗自嘀咕:『如果有人能帮我引水来,我就把女儿嫁给他。』结果翌晨,田里就放满了水。」 我默默点头附和,继续听下去。 「农夫发现替田里引水的竟是住在沼泽的大蛇,大蛇实现了农夫的心愿,所以农夫必须履行约定。大蛇要求和他的女儿结婚,最小的女儿答应了。只是,她要求几样东西当作嫁妆。一个是葫芦, 一个是针,还有一个是棉花。 「女孩去沼泽后就把棉花塞进葫芦,在上面插针。然后,她宣称要成为大蛇的新娘,把那个葫芦扔进沼泽。大蛇卷起葫芦试图拖进水中,但里面塞了棉花会浮起来。大蛇一试再试,最后全身被针戳刺就这么死了。女孩虽然教训了大蛇,却不便再回家,历经种种波折之后披著姥皮去当女佣,这就是经过。」 姥皮是从何处得到的? 撇开那个不谈,我知道老师想说什么。 「如果站在大蛇的立场,它明明替田里引了水,却被欺骗惨遭杀害。」 「是的,你果然很快就抓住要点。」 三浦老师这么说完,微微一笑。 「大蛇的确对村子有贡献,但完成任务后,毕竟是妖怪。已经不需要它了。没理由把身为贵重财产的女儿送给它,所以就杀了它,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有猴子新娘的版本,格林童话里也有恶魔新娘的版本。广泛看来海奴薇蕾*。及大宜都比卖*也有共通之处。海奴薇蕾可以排泄出宝物,大宜都比卖可以排泄出食物,之后却被收下那些宝物与食物的人杀死。」 (注:从椰子花诞生的少女海奴薇蕾,据说会从屁股排泄出各种宝物。她将宝物分赠给村民,但村民觉得很恶心将她活埋,她的父亲挖出她的尸体,切碎后埋到各地,结果她的尸体长出各种芋头,成为人们的主食。) (注:大宜都 比卖是日本神话中的人物,自口鼻与屁股排出食物给素盏鸣尊吃,对方发现后愤而将她斩杀,她死后自头部生出蚕,自眼睛生出稻子,自耳朵生出栗米,自鼻子生出红豆。自阴部生出麦子,自屁股生出黄豆。) 「可是,奉行官并非妖怪。」 「虽非妖怪,却是外地人。就『贵重财产不能送给外人』这点而言,或许都差不多吧。」 贵重财产。若比照姥皮的故事,那个贵重财产应该就是指玉名姬吧。奉行官及公务员等人被许诺玉名姬这个报酬,于是替常井出力。但是村民利用完他们之后,他们不但得不到玉名姬还被杀害…… 我渐渐觉得,好像在做恶梦。 老师眞的认为水野教授等人是像「姥皮」一样被杀害吗?直接问出来就好了。可我说什么都开不了这个口。若是一条蛇也就算了,指称一个会上报纸的人物「被杀害」,我总觉得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况且,我眞正想问的,并非水野教授的事。 老师的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坏,也没有客人",虽然病房看不到时钟,但距离我与妈咪约定的晚餐时间应该还有一点时间吧。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那么老师……如果这个城镇,真有看得见过去与未来的『玉名姬』,你认为那真的是神仙吗?」 我到底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我希望老师说那就是神仙,可以实现凡人的心愿吗? 但老师很乾脆地回答: 「那应该是幻想吧。」 我费了一点时间,才完全领会他这句话的意思。 「啊?可是,老师……」 我没再说下去。三浦老师像要谆谆劝诫般说: 「越野,你不能把故事与现实混为一谈。此地有玉名姬的传说是事实。但那纯粹只能视为『被人们如此相信』。如果以为那是真有其事,学问就成了魔法了。」 「可是,老师相信有玉名姬吧?」 「当然有啊。」 老师蠕动被石膏固定的身体,似乎很不耐烦。 「五年前死去的常磐樱就是玉名姬,现在应该也有玉名姬。但我们不该将她视为可以预知未来或投胎转世。关于玉名姬在庚申堂扮演的角色,《常井民间故考察》有记述。你没看到吗?」 我摇头。我只看了阿朝的故事就把书归还的事,老师明明她知道。 「玉名姬于庚申日的前七口必须戒食鱼肉五荤除秽避邪。尤其是庚申日的前一天更要斋戒沐浴净身,在庚申堂通宵不眠……听得懂吗?」 几乎都不懂。 「庚申我知道。是要阻止虫子向神仙打小报告。」 「噢,了不起。没错。不过不是神仙是天帝。斋戒沐浴,简而言之就是要洗澡。五荤是指气味强烈的蔬菜,包括大蒜、葱及韭菜。 「不过,目前在国内一般人所知的庚申信仰,没听说过要净身这段过程。代表者在前一天独自守夜的事例,我也没有听说过。通常说到庚申信仰,都是打著天帝的幌子大家一起喝酒,或者在比较正经的地方也只是聚集起来一起念经。 「照我想来,玉名姬传说……称为信仰当然亦无不可,不过,原本与庚申信仰应该无关。不知几时起,想必是为了对外宣传信仰的正当性才打出庚申的名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换言之,玉名姬的由来的确不清不楚。说不定很久以前,眞的有这样的女子逃来这里。但是,若因此就认为现存的玉名姬眞的被神明附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着老师的叙述,我有点发呆。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个不大可能的推论。虽然那与三浦老师无关。 病房很安静。从开了一条细缝的窗子吹进来的风,感觉有点温热。我很想打开房间的灯,但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最后,我问道: 「常磐樱死亡的那场火灾,没人看到吗?」 三浦老师听了满脸诧异说: 「当然有啊。火灾就发生在镇上,况且当时也不是三更半夜。」 「不,不是单纯看到。我是说,更……该怎么讲,更了解状况的目击者。」 大概是想到什么,老师低低「啊」了一声。 「我听过那种说法。据说直到起火前还有人待在庚申堂。但是,好像无人出面作证。原因不得而知。」 我从椅子起身。就探望重伤病人而言,我已经待得太久了。而且还两手空空来探病。我觉得缝隙吹入的风或许会让老师不舒服,遂把窗子关紧。晃动的窗帘,缓瑗静止动作。 最后,老师幽幽说: 「常磐樱十六岁就死了。眞是可怜。」 4 晚餐吃汉堡排。好久没吃了。 以前爸爸在时,这是阿悟爱吃的菜,所以经常出现在我们家餐桌上。我不喜欢光吃肉,最重要的是每次出现汉堡排阿悟就会兴奋得大呼小叫,所以我对汉堡 排没啥好感。 不过,搬来此地后第一次吃到的汉堡排,与以前吃到的作法不同。在厨房替妈咪当助手的我,自然知道绞肉里掺杂了同等份量,甚至可能比绞肉更多的豆腐渣。这样热量较低可以减肥。不过妈咪之所以掺杂豆腐渣,是为了节省菜钱。 阿悟自从放学的路上在报桥与梨花交谈后,就有点古怪,看到汉堡排终于又变回平日的小笨蛋。 「万岁!」 他尖声欢呼满面笑容。勇猛地挥舞叉子,切下一大块汉堡排,结果一口塞不完都掉出来了。我觉得应该可以吃得更优雅一点,但他自己倒是非常满意。 「好久没吃了,下次再做!」 他早早就已开始缠著妈咪下次再做,好像没发现掺了豆腐渣。妈咪温柔地说:「好啊。」改天我一定要告诉阿悟:你的喜悦有一半其实是来自你讨厌的豆腐渣。 越野家的晚餐不准开电视。因为爸爸绝不容许。对于热爱电视的阿悟而言或许很难受,不过一旦养成习惯那好像就成了规范。阿悟没有提出异议,甚至在爸爸消失的现在,还是不自觉继续遵守那个规定。 但这天,我说: 「妈咪,可以开电视吗?」 「啊?你怎么了?阿遥。」 「昨天,我不是说看到车祸吗?我是想电视会不会报导。」 妈咪放下筷子,定睛看著我。 「你不在乎吗?」 我不知她在问什么,有点困惑地点头。 「噢。既然阿遥不在乎――」 然后,她把手边的遥控器递给我,我接下,打开电源。 顿时,广告热闹的音乐流淌而出,以轻快的节奏告诉我们为女性设计的新车有多么时尚。阿悟瞪圆了眼。而我这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妈咪想说什么。 安静的餐桌,是爸爸还受到尊重的象徵。如今规矩被破坏,再也无人斥责。从明天起就算阿悟吵著要看电视,想必也无法再阻止了,爸爸的规矩从此消失,电视的声音越大,爸爸的消失就越明显。 妈咪早就知道一旦打开电视会变成这样。明知如此,既然我不在乎她就不反对。我是笑蛋。在爸爸消失后还能够维持用餐的安静,是妈咪体谅我。现在,妈咪松了一口气……而且说不定在内心某个角落,正在哀怜主动埋葬父亲幻影我。 我强忍想咬住嘴唇的冲动。『我不是不考虑后果就打破规矩。结果会怎样,会多么强烈地让我意识到爸爸如今已不在,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在乎,因为我很坚强。』为了让妈咪这么想,我神色平淡地说:「看新闻喔。」然后按下遥控器的按键。 之后,我转到地方新闻的频道。正在播映的是某某幼稚园的 小朋友们如何如何的温馨新闻。我呑下掺豆腐渣唬弄人的汉堡排,说: 「那起车祸,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发生的。」 「噢。」 「他姓三浦。」 「噢。」 妈咪做出倾听的姿态,是因为她很温柔,不是因为对话题有兴趣。明白这点后,我装出专心看电视的模样。 好新闻之后接著是坏新闻。从与全国新闻比起来似乎色彩较淡的地方新闻,转而报导意外事故与案件。 今天,也有多得令人惊愕的事故发生。 高速公路的追撞车祸,导致包括三岁女童在内的,一家三口惨死。 酒后驾驶撞上电线杆,七十一岁的男性昏迷重伤。 也有火灾的新闻。老公寓起火,据说造成一名孩童死亡。或许是在现场的人持有摄影机,播出了观众提供的火灾影像。燃烧的火焰笼罩整个公寓,也录下不负责任的看热闹人群惊呼「哇好猛」的声音。就在我暗想那都不重要怎么不多报导一点车祸新闻时,妈咪说: 「阿遥。不好意思,看别的新闻好吗?」 「啊?」 我狐疑地看著妈咪,妈咪的视线移向阿悟。 顿时,我大吃一惊。阿悟的样子不对劲。虽说他平日就爱看电视,但现在他两眼异样发光瞪得老大,死盯著电视新闻。 「阿悟,你干嘛?你怎么了?」 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有点乾涩。 阿悟没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盯著影像,手里的碗都没放下。 仔细想想,我知道阿悟常看电视,却很少见到正在看电视的阿悟。因为我通常都回自己房间去了。这小子,平时就是这副德性吗?妈咪早就知道吗? 我决定先听妈咪的,于是朝遥控器伸手。正好这时火灾的新闻结束,又变成愉快的花絮新闻。好像是哪里推出名产某某炒面。 「呼――」 阿悟吐出一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又开始吃饭。 我朝妈咪投以疑问的眼神。这小子,刚才是不是怪怪的?为什么?但妈咪明明应该注意到我的视线,却避重就轻地说: 「没有报导你们老师的新闻耶。」 「……嗯,对呀。」 我无意识地拿叉子戳已经完全冷掉的汉堡排,如此咕哝。坂牧市的火烧车新闻,好像比某某炒面更没有价值。 「谢谢,我关掉啰。」 说著,我再次拿起遥控器。顿时,阿悟露出与刚才不同的热切,彷佛要强调 「这种机会怎能放过」似地猛然扑过来。 「不要关!接下来轮到我了!」 我可以不理他直接关电视。但之后,就算再说「吃晚餐时不是说好了要关电视」,也只是太过空虚的抵抗。 明快的音乐,告诉我们新的洗洁精多么容易去除污垢。 我成全了阿悟的希望。 我只是双手合十,说声「我吃饱了」。这也是爸爸定下的规矩,这个规矩勉强还没被打破。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微微掀起箭羽图案的窗帘。 有空气流动。我拉开窗帘检查窗子,木框窗子的确开了一条缝。我把手指搭到把手上,但建筑本身偷工减料,如果不把窗子稍微往上抬就关不紧。我以前都没发现。窗户没关紧却不觉得冷,果然是春天到了。 我拂开家居服的下襬,在坐垫坐下。对著矮桌,从书包取出笔记本与自动铅笔。 翻到空白页,我以潦草的字迹做记录。 「常磐樱于五年前烧死」 「水野教授于五年前淹死」 「阿悟创――有人死于报桥。以前住在庚申堂旁」 「妈咪说――阿悟是第一次来这个城镇」 「水野报告 悬赏」 字迹越来越潦草。 「三浦老师说――自己差点被杀」 「至少有两人死亡 五年前」 「仅仅就在五年前!不是陈年往事!」 「玉名姬是特殊的存在?不是特殊的存在?该相信哪一方?」 「宫地阳子?三浦老师?该相信哪一方?」 然后,我以自己都无法辨识的凌乱字迹,最后添上: 「越野遥真的相信有神仙吗?」 「啊哈哈!」 我终于出声。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把那张影印的表格揉成一团。抓起已揉成的小纸团,朝壁橱丢去。 噗地发出轻响,纸团弹回来。我坐在榻榻米上伸手捡起来,再丢一次。噗。我再丢。噗。丢了两三次后,我逐渐发现什么角度才会弹回手边。越丢越好玩,我继续丢。 记得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是住在旧家时。 把揉成一团的纸丢向墙壁,让它反弹回来,那时丢的是什么?印象中好像比现在丢得更用力。 「……那是什么时候?是为什么来著的?」 我嘟囔。 呼之欲出的影像,就这么朦胧不清地转眼即将淡去消失。那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抓起纸团,配合记忆中那个自己的行动。使出浑身力气丢出。啪,纸团发出略强的声音,猛然弹回。我抓起,再丢一次。再一次。 ……啊,我想起来了。 那时丢的是留言,是妈咪写的。 假日,我出去玩,回家一看没人在。我记得当时已近傍晚。留言写著阿悟突然发烧所以要去医院。也写了晚餐做好放在冰箱里,冰箱放了什么我已不记得。或许没吃。好像是打算等爸爸回来再一起吃。 但是爸爸直到外面已一片漆黑仍未归来,妈咪也没回来。我还饿著肚子,心里又气又懊恼,于是把妈咪写的留言揉成一团当球丢。 对,随著我像当时一样丢纸团,渐渐全都想起来了。 放在冰箱里的,是烤鲑鱼。现在想想,妈咪正手忙脚乱地急著带阿悟去医院,却还不忘替我烤鱼,可见她有多关心我。但是,当时的我无法理解。鱼好像是用奶油或人造奶油烤的,冷却的脂肪附著在鱼肉上头很恶心……我能记得那个,可见最后应该还是吃了。 我抓住诀窍了。只要瞄准壁橱上方边缘,横木的下方,纸团便会乖乖弹回手边。不可思议的是,如此一来反而不好玩了。 当时的诀窍是怎样呢?果然不可能回想到那么清晰,我只记得自己不像现在这样坐在榻榻米上。房间是拼木地板,铺了黄绿色的地毯。我当时就坐在粉红色的靠垫上,对著衣柜白色的门丢纸团。 衣柜的门是两扇对开。朋友还赞美过很时髦。但在门开启的范围内都不能放东西,其实很不好用。每次开门卡到地板上的东西我就会很烦,可那个家的收纳全都是用西式柜子,柜子不够深,每次换季收纳衣服都很辛苦。儿童房的收纳还好,放在客厅柜子的吸尘器拿进拿出最麻烦。也难怪不知几时起吸尘器就放在厨房不再收起来了…… 想到这里,旧家住起来好像也不怎么舒适嘛。不过当时的靠垫到底去哪了?搬家时应该不可能扔掉。 最后我再次用尽全力丢纸团。用力过度,角度歪了,纸团去势虽猛却未弹回来。 「……」 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是指纸团没弹回来。此刻,我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那是什么呢?刚才明明已察觉一半了。 如果再仿一次刚才的动作或许可以想起来。于是我伸长手臂拿纸团。用力朝壁橱丢去。噗的闷响传来,纸团滚动。 对了。果然是这样。 厨房,客厅,爸爸他们的卧室,我与阿悟的房间,浴室,厕所。我尽可能正确地回想旧家的每个房间。这才发现,仅仅数月之前的事,竟已惊人 第八章 1 我看到箭羽图案的窗帘透入微弱的光线。 虽是早晨但还很暗,我有点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该不会是在睡午觉,现在其实是傍晚?时钟指向五点半。不是下午。我渐渐想起来了。对了,昨天应该是照正常时间上床睡觉。 我没有这么早醒来过。有种异样的慵懒无力,手脚沉重。 我趴在被窝中。发热的额头抵著垫被,凉凉的很舒服。身体有点异样,意识却莫名清醒,恐怕无法再度入睡。我就这样郁闷半晌,忽然很想呼吸户外空气。我保持那个姿势屈膝,踢开被子爬起来。 我已习惯如何安静地走下吱呀响的楼梯。还很暗的家中悄然无声,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下楼之后我赤脚套上球鞋,伸手去拉玄关门。伴随喀啦喀啦的声音开门后,冷空气扑上脸颊。早报已塞在信箱里。说来理所当然,我显然并不是此地第一个醒来的人 我还没换下睡衣,因此无法慢慢磨蹭。万一被谁看到就丢脸了。我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后,在玄关旁伸个大大的懒腰。 那里,用图钉钉了一张以瓦楞纸凑台的门牌。「越野」。 越野是爸爸,以及我的姓氏。这块门牌,好像成了自己待在这个家也行的理由。那是瓦楞纸所以是可燃垃圾。这我当然知道。 回到房间,钻进还留有自己体温的被窝,努力试图入睡。 但意识还是很清醒,没完没了的思绪在脑海盘旋,让我完全睡不著。我无意义地翻来覆去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死心。我装出刚清醒的表情,这次毫不顾忌地走下楼梯。刺激神经的吱呀声,宛如闹钟响彻家中。这下子能够叫醒阿悟是很好,但吵醒妈咪就不好意思了。我下楼后才后悔,早知如此下楼时还是该留意一点。 客厅一片昏暗,我还是没开灯,黎明原来是这么暗啊,想到这里有点愉快。从信箱取来早报。昏暗中,我一边注意声响一边打开报纸。也不用担心会被爸爸责骂「在暗处阅读会弄坏眼睛不准再看」。 我看著报纸中间夹的大量广告单。这才想到,爸爸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挑出背面是空白的广告单。他说可以用来练习涂鸦和书法,但是实际上我几乎什么也没写过。现在想想,或许当时应该高高兴兴地拿来用一下才对。 今早的广告单中,没有一张是背面空白。从刚换过的纸门透入的光,渐渐明亮。最上面那张广告单,是宣传常井商店街的大拍卖。 蓦然间,我停下手。 「……咦?」 广告单是彩色印刷,用了商店街的特写照片。毫不客气横跨版面的「大拍卖!」这行字遮住画面,这张照片的地点我看过。那是当然。虽然我没买过什么东西,好歹去过几次商店街。只是,好像有点怪怪的。 拱顶街。就连大拍卖用的广告单都可看到铁门深锁的店面。路人的脸孔也毫不遮掩地照了出来。想到其中或许有熟人,我仔细审视,但全是陌生面孔。是哪里有问题呢?总觉得有点不对,侧首纳闷了半天,我渐渐分不清是否眞有异样了。 「是我想太多吗?」 我嘀咕,把视线移向报导。虽只过了几分钟,文字已清晰可见。不知是眼睛习惯了昏暗,抑或是从黎明变成了早晨。外面虽是随时会下雨的阴天,报纸上的气象预报却写著「午后放晴」。 拉纸门的声音传来。是妈咪起床了。 只有我一人的黎明,好像已经结束了。 之后,阿悟揉著眼睛起来,脸也没洗就开电视。正好播出的是气象预报,同样也是说乌云会逐渐散去。接著是占星单元,傻大姐型的主播如此说道: 「今天最幸运的,是天秤座的你!或许会收到你一直在等的信!」 天秤座的我,到底在等什么信?女主播接著又说:「今天运气最差的,是牡羊座的你。也许会被最喜欢的人责骂喔!」牡羊座的阿悟听了做出苦瓜脸。 三浦老师的缺席,也对我造成了意外影响。 「你怎么了?阿遥,瞧你无精打采的。」 午休时,梨花如此拍我肩膀。 「啊,嗯。」 我自己也有感觉。这天的社会课来了代课老师,毫无滞碍地继续教授课程。代课老师是个就不同角度而言与三浦老师一样青涩的女人, 一站上讲台先行礼,说:「在三浦老师回来之前,请多指教。」那多少让我明白三浦老师不会在五天或十天之后就回来。 代课老师很漂亮,所以立刻获得全班的欢迎。甚至也有人笑著说:「浦浦永远不回来才好。」我已知道三浦老师没有生命危险,所以那种玩笑话虽未令我动摇。只是,总觉得心情低落。 气象预报背叛了我。即便到了下午,低垂的云层仍未消散。放学后,今天梨花也同样抢先离开,我独自踏上归程。 不知何故,我不太想立刻回家。我扭头背对每次走的路,朝陌生的路径迈步。心里想著万一下雨就麻烦了。明明有事必须思考,我却只担心下雨。 不知过了多久,我远离家门与学校,来到几乎已难辨归路的远方。终于醒悟自己何以走这趟漫无目标的旅程。我正翔向只属于我的场所。 念幼稚园时,那是总冷冷清清的公园内,油漆斑剥的大象溜滑梯。我会没完没了戳弄溜滑梯下潮湿的泥土,有时也喜欢踩扁蚂蚁。 念小学时,那是附近废弃房屋的院子。我喜欢在那一日比一日荒芜的庭院,看著花朵在茁壮成长的杂草围绕下挣扎著努力绽放。心情烦躁的日子也会把那样的花扯断,过了几天又后悔得想哭。 而现在,在这个城市,我正在寻找只属于我的场所。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我在寻找可以独自一人,让全部的感情都暂时停止,就这样茫然发呆度过的场所。 但这个城市不管去哪都是冷漠的灰色,生锈的铁皮环绕的巷子,空无一人的路上闪烁的黄灯,它们全都不肯接纳我。我的视线自留有关店卸下招牌痕迹的冷清民宅,以及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传单已破损只剩浆糊痕迹的电线杆移开。我想回到以前住的城市。但我只是个小孩,无法独自留在那个城市,无论在学校或公寓,都没有人肯给我这个罪犯的女儿好脸色。但是至少在那里,还有地方愿意温柔对待我。 蓦然回神,已来到眼熟的场所。红色旗帜与迷你的牌坊。是稻荷大神的祠堂。之前有一次,我曾与梨花约在这里碰面。「你抽签了吗?还挺灵验的喔。」我想起梨花当时讲的这句话。我停下脚步,把为了某种用途随身携带的百圆铜板丢进功德箱,捧起六角形的签盒。本以为要倒著摇晃,但好像是自行打开盖子抽一根签。我伸手进去抽出手指碰到的第一根签,打开签条。 ――大吉。久待之人终将至。 这种话,看起来也像是马后炮的阿谀之词。 我找不到其他地方可去,回到妈咪家时天已黑了。路灯在眼前亮起。 家里很暗。我只能依赖夕阳残照脱鞋。沉入黑暗中的房子寂静无声,客厅与厨房都没透出灯光,也没有电视"的声音。没人在家吗?是我回来得太晚,所以妈咪带著阿悟出去吃好吃的了?若眞是如此,那很好,偶尔有一天让母子俩单独度过也不错。 但我猜错了。妈咪在家。她没用坐垫,就这么呆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恐怕连我回来都没发现。只见她神色恍惚,在夜色逼近的屋里也没开灯。 这是我的错吗?心里闪过那样的胆怯。是我打破了准时回家吃晚餐这个不成文的约定所以妈咪生气了,因为太生气才变成这样吗?我根本没那种权利让妈咪担心。 所以―― 就连一句「我回来了」都是以颤抖的声 音挤出。 妈咪缓缓抬头。看著我的双眼很奇异。那种愣怔不可思议的眼神,彷佛正在思考「这孩子是谁」。一定是因为太暗了。太阳都下山了也没开灯,所以妈咪才会发呆。于是,我拉扯电灯的绳子,一阵闪烁后客厅大放光明,我才发现妈咪两眼通红。 「你回来了。」 唯有她的声音一如往常,语带温柔。但那种温柔,好像用错场合了。我明明晚归到足以令妈咪担心的地步。 「对不起。」 在对方发话之前先道歉,是因为我觉得索性让她骂几句赶紧恢复平时的夜晚才好。妈咪依然失焦的眼睛,激发了我的危机感,对了,晚餐呢?厨房没有飘出任何气味。 妈咪并没有骂我。她依然神情怔忡―― 「阿遥,现在方便聊一下吗?」 妈咪问道。 「嗯。」 「不好意思喔。」 我一边心想「但愿是说教就好」一边坐下。与妈咪一样,没有在榻榻米上铺坐垫。跪坐的话脚立刻会麻,所以我稍微歪著身子坐。 然后我才发现桌上的信封。照理说应该一开始就搁在那里了,我却觉得它似乎是此刻突然出现。信封被剪刀整齐地剪开,封口没剪断的纸头自边缘随意伸展,信封倒扣在桌上,看不见收件人的姓名。 妈咪该不会连自己想说什么都没决定吧。叫我坐不是无所谓,但妈咪神色恍惚好像连自己为何那样做都不明白,一径保持沉默,我很想问声「怎么了」催她发话,但我的话卡在喉头。因为我如果问了,她肯定会说出我不想听的话。 从旧家搬来的壁钟,吱……发出刺耳的声音。钟已经很旧了。 我肚子很饿,早知如此就不该把身上唯一的一百圆拿去抽那个劳什子签条,应该在哪买个肉包才对。 数学作业还没写完,明天有数学课吗?我想大概有。妈咪的话说完了,就得赶紧写作业。 妈咪发出一声细微且悠长的叹息。 「我很感谢阿遥。」 妈咪说 「你帮我做家事,也从不任性要求。我觉得你是好孩子。多亏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去工作。」 我紧咬臼齿。 「现在虽然拜托工作地点的人通融,但是到了忙碌的时期,我想假日也得去上班。多亏有你在,真的帮了我不少。阿悟都已经三年级了,也该振作一点了,可是你也知道,那孩子老是那样。」 妈咪撇开目光说。她不看著我地夸奬我。 「那孩子从小就特别怕生,我很担心他能否适应学校生活。他很内向所以想说的话也不说出口,我怕他会被人欺负……不过,幸好有你在让他也变得开朗多了,已经可以声音宏亮地说话。一想到要是没有你,我甚至感到仿徨。」 阿悟以前的确很怕生。这点现在也没变,不过程度或许减轻了。他也的确很少说话,但那是因为胆小而非内向。现在至少在我面前讲话已经相当得理不饶人。就是不知他在外面是否也是这样讲话。不管怎样,妈咪没有任何理由为阿悟向我道谢。 「那孩子虽然软弱,但他其实也很努力想在你面前挣回面子。所以,我对你眞的!」 「妈咪。」 这句话,让妈咪闭上嘴。妈咪,其实不是这样吧?你有别的话想说吧?那一定与桌上的信封有关吧……? 这样的想法,用不著诉诸言词便已传进。妈咪轻拭眼角,低声呢喃:「是啊。」不过就我所见,她好像并没有流出眼泪。 朝信封伸出手,妈咪把它稍微推向我。我无法想像内容。只知道里面装著讨厌的东西,但就我与妈咪的关系而言可能发生的讨厌事太多了。我把倒扣在桌上的信封翻到正面。 邮递区号。地址。然后是妈咪的名字。以秀逸的成熟字体写著姓名。右边往上撇 那个笔迹我见过。一瞬间,我忘了呼吸。彷佛胸口被戳了一下。是爸爸的笔迹。 爸爸寄来的信。可是为什么是寄给妈咪?应该寄给我才对,是搞错了吗?不过总之幸好他平安无事,信上大概没写他现在人在何处,不过只要知道他平安就够了…… 但当著妈咪的面,我隐忍焦躁浮动的心情,虽然装作看待无关紧要的东西,却止不住嘴角不停抽动。我取出信封内的东西。单薄的纸张折成三折装在里面。就只有一张信纸吗?爸爸对礼仪规矩很讲究,明明说过写信时就算没有要事也得用两张以上的信纸。 可我从信封取出的,并非信纸。 「……什么?」 我不禁脱口惊呼。那是印刷绿色字体的纸张。打开折成三折的纸张之前,我小心翼翼抬眼看了妈咪一眼。 那是什么?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妈咪颓然无力,垂眼看著空无一物的桌子。她的侧脸疲惫得吓人。肩膀无力地垮下,身体好像缩水了一两圈。那么美丽的妈咪,在这一瞬间甚至像是老了几十岁。若用脱力来形容的确不得不同意…… 我打开纸。看到左上方的文字,我当下醒悟妈咪那种表情的意味。 那是安心。彻底安心,卸下肩头的重担,松了一口气之后才会陷入恍神状态。纸上是这么写的,「离婚协议书」。 在「丈夫」这栏填写的姓名,右半边以眼熟的方式向上撇。印章如某种范本似地盖得端端正正。地址栏直接写的是我们以前住的公寓地址。 「那个,我打算递交出去。」 妈咪说。 还没有交给市公所,所以我应该还可以喊她妈咪。但离婚一旦成立,妈咪就会从越野良江变成旧姓雪里良江。或者该说,是恢复本姓。 愤怒,或者悲伤,这种感情一概没有出现。我只是露出傻瓜般的浅笑,暗想:杂婚协议书,啊。那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我可以待在这个家,是因为我们勉强还算是一家人。可是,那种状态马上就要结冻了。妈咪能够解脱是好事。爸爸盗用的公款,妈咪一块钱也没享受到。自然没必要永远做个见不得光的人。她这下子一定心里很痛快吧。我很想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声: 「太好了!」 ……咦?可是,难不成我被爸爸拋弃了? 「不过!」 妈咪的言词用力。面对目不转睛看著离婚协议书一直冷笑的我,她用强悍得像在骗人的语气说: 「阿遥,你留在这个家没关系。你也帮了我不少忙,所以我们彼此扯平。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你到你中学毕业为止。」 唉,搞了半天原来就是想说这个吗?就算想掩饰也没用。到中学毕业为止。嗯。对于生活困苦的雪里女士而言,这已算是破天荒的优待条件了。上哪去找这么善良的好心人。真的是 我把离婚协议书轻轻放回桌上。这是重要的文件。千万不能弄脏。然后―― 「那――」 才开口,声音就卡在喉头。我乾咳一声,再次说道。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爷爷家也无法收留我。」 爸爸那边的祖父母,不愧是抚养爸爸长大的人,对规矩名分很严格。依照他们的论调,小孩应该和父母住,任何例外一律不予认同。爸爸失踪后,在沉默的爷爷身旁,奶奶把「可是,小孩必须待在父母身边。况且我家很狭小」这句台词翻来覆去讲了十五遍。我记得当时听了很想回呛一句:但奶奶你可没有待在父母身边。奶奶一贯坚持她的论调,说得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是被祖父母养大似的。明明只要坦白说一声家里太小也没钱更没有那个意愿,五分钟就可以解决了。像这个部分,事实上,他们的确不愧是爸爸的父母。 「是啊。不过,你还有伯父吧?」 有是有,但我没见过。连长 相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爷爷与爸爸感情不好。这才想到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能对他说虽然没见过但我是你侄女从今天起请多照顾吗?看来会是有点麻烦的谈判。况且我连他的联络方式都不知道,简直和叫我去投靠鬼魂差不多。妈咪应该也很清楚这点才对。此人单纯只是想强调:「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哟。」 距离我毕业还有三年。从家人沦为吃白饭的,虽然现在也自认已经尽量缩起脑袋做人了,但今后还得把头压得更低度过三年,三年之后还不知何去何从吗? 活著眞辛苦。 「所以――」 妈咪的声音听来兴奋,一定是我的错觉。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对吧?我想我们也得好好商量。」 「商量?」 「所以说,就是那个……」 她呑呑吐吐,朝我一笑。不是平日那种温柔笑容。是好像有点谄媚的,讨厌的笑法。我暗忖,那不是面对家人的表情。接下来整整三年我都得怀抱著这种念头吗? 「你要缴学费,米也得花钱买……」 啊,没想到那点是我太笨。的确如妈咪所言。关于那个,绝对得事先商量 「要多少钱?」 「金额嘛,改天再说。你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地乱开价。你只要帮我做点事就行了。」 「那我还得去打工。」 「是啊。」 妈咪设身处地替我著想地说。 我也会去问问同事,有没有什么好工作。」 学校会同意让我打工吗?校规是怎么规定的我不知道,只是,我的状况非比寻常,我总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就算校方禁止,但我非挣钱不可这是莫可奈何。三浦老师最好讲话可他现在半死不活,我只能找班导师村井老师商量。但老实说村井老师太不可靠,我不认为她会支持我。 超商大概也不会雇用国中生,看来我只能去送报纸了。我应该记得住送报路线。我能够一边付生活费,一边存够足以逃出这个家的存款吗?我试著想了一下,但我还不知道打工能赚到多少钱,自然无从拟定计画。 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咬唇。用力得令嘴唇刺痛。现在如果懵懵懂懂地被状况牵著走,只会做出无法挽回的决定。我在无意识中忧惧那个,所以试图靠疼痛来保持清醒。只是,我咬得太狠了,嘴里弥漫一股铁锈味。 妈咪伸手,把皮包拉过来。取出皮夹后,在桌上放了一千圆。 「不好意思,阿遥。妈咪累了。今天你在外面随便吃。」 一餐千圆太奢侈了。把剩下的钱还给她当然没问题,但即便如此――见我迟疑,已经准备起身离开的妈咪又补了一句: 「是两人份。」 如此说来阿悟大概也还没吃晩餐。走出客厅的妈咪脚步踉跄不稳,但她似乎忽然惊觉不对,转过身扑向还放在桌上的离婚协议书,把牛皮信封像护身符一般抱在怀里后,妈咪对著我露出羞赧的微笑。 2 我走上吱呀响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起初以为永远无法习惯的房间,如今也已渐渐适应了。和以前住的公寓比起来,虽是从木头 地板变成榻榻米,从床铺变成在地上铺被子,从附带书架的书桌变成矮桌,但我开始觉得这好歹也是自己的房间。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这里不是我的房间。是我向雪里女士租的雅房。纵然有悲伤的事情降临,也不能再拿这房间的东西出气了 不过,箭羽图案的窗帘不同。那是爸爸买给我的。以前我与阿悟共用旧家的三坪房间。那时挂在窗上的窗帘,画满了大象、长颈鹿还有河马,是非常孩子气的花色。结果那窗帘被拿来隔开我与阿悟的空间,窗子另外买新窗帘。「我不想再用幼稚的窗帘。」我说。「我要更漂亮的。」于是隔天,爸爸就买来这块箭羽图案的窗帘。「怎么样,很漂亮吧?」他骄傲地说,我很想说我要的不是这种,但我可以想像如果这么说爸爸会有多么生气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爸爸……吗? 我慢吞吞地走向壁橱。搬家后还没拆封的纸箱,有几个还扔在壁橱里没动过。 第一个箱子,装的是夏季服装。对了,我忘记取出这个箱子了。这样收纳会让衣服发霉。幸好及时发现。不过,现在先盖上盖子。 第二个箱子,装的是书。全是漫画杂志。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在那场仓皇的搬家行动中坚持带来呢?目前还不碍事所以倒是无所谓,但迟早会捆起来拿出去做资源回收吧。我盖上盖子。 第三个箱子,放著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觉得漂亮的珠子、没用完的胶带、小学待的最后一个班级的作文选集,不知还能不能用的乾电池,还有一个混在那堆杂物中的漂亮罐子。 那是扁平的方罐子。上面画著闪闪发亮宛如宝石的东四。是糖果盒。那本是爸爸带回来的小礼物,糖果吃光后我就把盒子偷偷据为己有。阿悟本来也想要这个罐子,发现不见了之后很懊恼。就算他问我知不知道罐了去哪了我也始终坚称不知道。我把它藏在书桌上锁的抽屉里,所以这个糖果盒成了我的宝箱。搬来这个房子后也立刻取出,细细打量,再放回这个纸箱藏起来。现在,我悄悄取出它。 我在榻榻米重重坐下,放下糖果盒。也许是搬家时撞到哪里撞歪了,盒盖卡得很紧。我用左手用力按住盒子,右手手指把盖子扳起来。砰的一声,发出非常蠢笨的闷响打开盖子。 几十张纸片,被仔细抚平皱痕收藏在一起。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艰深汉字,是非常故弄玄虚的纸片。是签条。 工作 暂待良机。 恋爱 杨柳随风。(注:意指顺其自然,不要反其道而行) 迁居 应择吉日。 那些都无关紧要。我也不曾在意过。大吉、中吉,小吉、末吉、吉,种种名词的排列也被我漠视。我看的项目只有一个。 ……小学六年级时,爸爸犯的罪行透过某人之口传开,朋友全都离开了我。明明谁也不知道我爸爸具体上做了什么,我却被大家称为小偷的女儿。 就在独自返家的路上,我发现走了六年却从未注意过的神社。在那彷佛已荒废的破旧神社境内,有一台小小的签条自动贩卖机。 或许是把生锈的机器重新油漆过,自动贩卖机是异常妖艳的红色。老实说,我连碰都不想碰。但我不知怎地摇摇晃晃走近后,从妈咪给我买晚餐的零钱取出一百圆塞进投币口。朝蒙上尘埃的把手伸指,以指尖勉强碰到边缘按下。喀锵一声重响,掉下来的签条却轻薄短小。浆糊比想像中糊得更牢,我用刚剪过指甲的手指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签纸拆开。 打开签纸后,我以自己也没料想到的冰冷眼神看著上面写的「大吉」。但是发现上面写的「等待之人终将至」时,我抱紧那张纸,等待的人肯定会来。签诗是这么写的。我打从心底如此 深信,含笑返家。 我等待的人。爸爸。我以为他一定会回来。 他应该会回来。签诗是这么写的。 那天,爸爸没回来。我以为是哪里搞错了,隔天也去抽签。这次不是大吉。但是,上面写著「等待之人终将至」。 即便抽签抽了几次、几十次,唯有那个项目始终不变,数十次的「等待之人终将至」。数十张的签条。我抚平皱痕,把糖果盒里的珠子及玻璃弹珠,发带散落一地,珍而重之地收藏签条。 甚至在我一再遭到背叛,开始告诉自己签条只不过是一种印刷品后,唯独这个「等待之人终将至」还是无法舍弃。我依然怀抱希望。我以为,有天这堆签纸或许能够实现我的心愿。我以为爸爸回来后,或许又可以一 家人好好生活。 我眞傻。 我是眞正的大笨蛋 这种 ……这种玩意,!这种纸片,我居然感到一丁点的救赎! 「骗子!」 我吶喊。 我把手猛然插进糖果盒,一把攫起「大吉」与「中吉」与「小吉」的签条。撕破。这只是单薄的纸片。就算好几张叠在一起,拿在手里也毫无份量。撕破。撕破。 这是垃圾。害我用掉了几十枚强忍饥饿省下的百圆铜板。我想期待。即便一再失望,我还想相信会有如我所愿的文字出现。我以为它是宝物。但它是垃圾。看吧,这么轻易就撕破了! 我不停吼叫。本来没那个打算,结果却不停发出意义不明的吶喊。我一张 张地撕破数十张纸片。 没东西可撕后,我握住堆积在榻榻米上的纸片。用力,再用力。我的指甲发白,几乎嵌进手心。我的手颤抖,甚至连手臂也在颤抖。然后我狠狠砸向榻榻米。都已经是国中生了,居然还将希望寄托在这种纸片上的自己太愚蠢,太可恨,我 边尖叫一边不停握紧拳头朝榻榻米砸下。 我的叫声太吵,所以慢半拍才发觉。当我感到有只手放在肩上,赫然转身,只见眼前是一张涕泪纵横的小花脸 「阿遥!你别这样啦阿遥!」 声音也很窝囊,我这才想到,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叫喊,那个声音在喊著:别这样! 我发现手很痛。一旦回过神,难以忍受的痛楚立时蔓延。一看之下,依然紧紧握拳的手已瘀青。 我甩开肩上的那只手。我还穿著制服。明天还要穿,我可不想让沾了鼻涕的手碰到。 而且,原本―― 「你干嘛!我不是说过不准进来!」 但阿悟吃了熊心豹子胆。 「那是因为阿遥先哭的!」 他居然敢顶嘴。 「谁哭了!」 「阿遥!」 「我没有哭。」 「你明明哭了!笨蛋阿遥!」 那是阿悟看错了。我想松开紧握纸片的拳头,手却不能动。不是痛,是麻痹了。趁著阿悟还在闹脾气,我悄悄把手藏到背后。 呼吸困难,我虽然没有哭,但或许有点太激动。我深吸一口气,但呼吸卡在胸口令我喘不过气。 阿悟一边抽咽,一边问我: 「阿遥,你不哭了?」 「就跟你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哭。」 我已料到他肯定又会鬼吼鬼叫,所以手若是能动还真想捂住耳朵。 但是,阿悟并未那样。他似乎在强忍情绪,紧抿双唇嘴巴翕动了半天,但也许是最后终于冷静下来,他欠揍地笑了。 「太好了。」 阿悟像硬挤似地说出这句话,或许是为了掩饰哭得很丑的花脸, 一再深呼吸。 总之我至少争取到时间,僵硬的手部肌肉逐渐放松。要是阿悟不在,我就可以咬著指头一根一根拉开了……不过手还是慢慢一点一点张开了,可以感到破碎的纸片从手中滑落 阿悟的视线,落在空空的糖果盒上。这是我骗来的东西,所以就算对象是阿悟,还是有点尴尬。万一他说「这是我的」该怎么办? 终于调整好呼吸的阿悟不满地噘起嘴,以撒娇耍赖的声音说: 「阿遥……我饿了。」 就阿悟的平时表现而言这话说得好。一看时钟,已经八点了。我的确也饿了。 口袋有一千圆晚餐费。外面,肯定已是一片漆黑。 「出去吃吧。」 「啊?」 「我们出去吃饭。」 「都这么晚了?妈咪也去?」 同样的话拜托不要叫我一说再说,我瞪著阿悟,再次明确地说: 「出去吃饭啦。你不想去?」 于是,阿悟顿时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眞的?可以吗?」他烦人地一再追问,兴奋得好像已忘了刚刚还在哭。一看之下,他穿的是短袖短裤。在家里还好,但虽说是四月,晚上走在外面恐怕还是会冷。 「先去换上长袖。再拖拖拉拉的,小心我不带你去喔。」 「嗯!」 阿悟性急地点头,冲出房间。就在我松一口气的瞬间,他又猛然探头进来说: 「阿遥,你最好洗把脸。」 令人恼火的是,那是非常恰当的建议。 这是个明亮的夜晚。 白天一直低垂天际的云层,不知几时已被吹散。月亮是满月。由于月光太明亮,几乎看不见星星。路灯的光线引来一只飞蛾。是很大的飞蛾。发现它后,阿悟朝车道这边稍微走近。 晚风吹过。肚子很饿所以感觉风有点冷,如果吃点东西身子暖和了,想必会觉得是不冷不热的宜人晚风。 月明风清。当然与我毫无关系,这天,是非常美好的夜晚。 手很痛。手指还是无法伸直,所以我把两手都插在外套口袋。疼痛渐渐消退,可见骨头应该没有异状。若是以前的旧家,以木头地板的硬度,说不定早就让手骨折了。榻榻米万岁。 脑子什么也没想,但蓦然回神才发现走的是通学路线。虽是走惯的路,但前 方目的地是中学。当然不可能有晚餐。正在盘算该怎么办时,阿悟问道: 「欸,我们要吃什么?」 「嗯,你想吃什么? 他抓狂的声音回应: 「你还没决定?那你干嘛走这边?」 「因为没走那边。」 被我这么敷衍后,阿悟板著脸陷入沉默。不过,市区也是这个方向,所以我们不算走错路。 不只是手,其实我的喉咙也很痛。吼太久了,明知又哭又叫也没用。反正事到如今我也不能怎样。钱的问题可以等找到打工的地方再考虑,三年后又该怎么办呢……想著这些问题,我忽然醒悟。我现在好像一点也没有强颜欢笑耶。为什么我能这么乾脆俐落地思考将来呢?原来我是个这么看得开的女孩子啊。 「阿遥,你在笑。」 「有吗?我才没有笑。」 「笨蛋阿遥。哭了偏说没有哭,笑了也说没有笑。」 如果手不痛,眞想朝阿悟的后脑给他一巴掌。目前,顶多只能曲肘给他一拐子。 ……想必,我早有心理准备了。爸爸并不像他自己所说,也不像他对别人要求的那么正直。我喜欢爸爸,即便现在也希望他回来。但在心底某处,我早已发现,那个人只要告诉他自己「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便可以拋弃我。 可我还是一直怀抱希望,对,肯定是因为那些纸片。「既然是神明的预告那他应该会回来吧?」我忍不住这么想。要是没有那个,我想我可能更早就对他死心了。 根本没有神。但是,我想相信。 沿著堤防道路走,铁桥逐渐逼近。好了,该往哪边走呢?我很想忘却一切,就这么消失在天涯海角。但是,这么做会有三个问题。第一,我身上只有一千圆。第二,阿悟是个包袱,第三,最重要的是现在肚子饿。 「那你决定了?」 我不提自己什么也没想,反过来质问阿悟。 「啊?」 「啊什么啊。我在问你决定好想吃什么没有。」 「可以由我决定吗?」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感到不太对劲,我的晚餐凭什么非得让阿悟交决定? 我想说还是我来决定好了,但阿悟异常起劲。他平时连笑都有点别扭,唯独这晚露出百分之百的满面笑容大声说: 「吃拉面!」 「啊……」 「我要 吃拉面!」 阿悟脸上挂著贼笑,竖起食指左右摇晃。那是什么欠揍的动作。我还来不及嘲笑他已觉得荒谬可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深夜的拉面是一种浪漫喔。」 「那种台词,你从哪儿学来的?」 「电视上。」 他毫不虚荣地自白出处。该怎么说呢?很幼稚。 我这才想到,阿悟几乎没有在晚上出过家门。每个晚上,他都独占电视。不过我待在自己的房间,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节目。 「对了,你不在乎吗?你不是有想看的电视节目?」 阿悟一听,露出高高在上鄙视我的神情。 「并没有。」 「可是你不是每次都盯著电视?」 「很无聊嘛。我只是随便看看。反正闲著也是闲著。」 我动动口袋里的手指。嗯,感觉已大致恢复了,我从口袋伸出右手,一巴掌拍在阿悟的脑袋上。还有点钝痛,所以力道比平时轻。 「好痛!」 「多看点书吧。因为你已经够笨了。」 本以为他会大声反驳,没想到我猜错了。阿悟一边摸头,一边抬眼讨好地说: 「那阿遥你教我?」 「教你什么?」 「念书。」 「干嘛找我?你自己不会念啊?」 他顿时低下头,不停摩挲应该根本不痛的脑袋一边嘀咕: 「那是你太笨才不会教。笨蛋阿遥。」 我们走到铁桥。我思忖哪里有拉面店,这才想起来。对了,去图书馆的途中见过。那家是连锁店,气氛也不错,就算两个小孩自己去,打工的店员应该也不会二话不说就把我们赶出去。而且很便宜,一千圆应该足够点两人份的拉面。 「去生驹屋吧。」 「啊?」 彷佛听到难以置信的福音,阿悟深感怀疑地蹙眉,然后渐渐展现笑颜。 「生驹屋?拉面?」 「嗯。」 「可是,生驹屋是开在以前住的地方。」 「笨蛋。那叫做连锁店,像那种店到处都会有。」 阿悟又蹦又跳。 「万岁!」 身旁有个过度活泼的小孩很丢脸,于是我抢先迈步走出。 现在大概八点半吧。如果太晚,警察伯伯会很凶。总之要往街上走,所以我走过铁桥。阿悟紧贴在我身旁。 「我可要告诉你。我很聪明喔。」 「少骗人了。」 这才想到我或许眞的没说过。阿悟不可能知道我的成绩,我也没想过要提。爸爸失踪后就更不用说了,我怕妈咪多心好像从未提过成绩。 「是眞的。以前在你这个年纪,我考试全部一百分。」 「骗人。」 「成绩太好就会惹人嫌。所以我格外小心。但是还是会被优先选为班长什么的,所以我那时候觉得成绩好的学生眞辛苦。」 阿悟露出像是吃到什么苦涩东西的表情。我顿时心情大好。 过桥的车子虽不多,但只要有一辆轻型小汽车经过,便有些许震动自脚下传来。吹过河面的风有点冷。我把手放回口袋,这次不是因为手痛而是怕冷。 走到桥的一半阿悟都没有开口。我以为他是害怕震动,结果不是。不意间,他喊了我一声「阿遥」,低著头说: 「你讨厌笨蛋?」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考虑。 嗯,不过被他直接这么一问,我忽然觉得说不定也没那么讨厌。 「至少――」 我愼重回答。 「若说是因为成绩不好才讨厌,那绝对不是。」 小学时和我最要好的同学,就算说客套话也绝对谈不上成绩优秀。但是,我根本没在意过那个同学的成绩。现在她不知过得如何。当我被人喊成小偷的女儿一再遭到阴险的欺负,只有那个同学一直鼓励我。 不过,最后她还是屈服在教室的氛围下, 一脸愧疚地离开了我。 「是喔。」 我听到阿悟如此嘟囔。 桥那头有脚踏车的车灯接近。我与阿悟是并排走路,所以这下子挡到路了。我默默走到阿悟的前面。骑脚踏车的是个胖嘟嘟的男人。这年头晚上在外走路的小孩应该已不稀奇了,他却像要强调「太不像话」似地冷冷打量我们。错身而过时,男人刻意大声摺下一句:「真是够了!」大概是想强调最近的年轻人眞是够了。一股酒味慢半拍地扑鼻而来。 我的心情变差了。老是沉默也不好,我问起无关痛痒的问题。 「对了阿悟,你想吃什么样的拉面?」 阿悟做作地交抱双臂,歪头沉思。 「呃……普通的。」 「不是有很多种口味吗?比方说酱油的或味噌的。但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我想吃上面有放圆圈圈的。」 「你说的圆圈圈,是像鱼板的那种?你喜欢吃那个?」 「没有特别喜欢。」 说到这里,阿悟不知为何突然噤口。难道圆形鱼板还有什么意义深远的讲究吗?反正他八成又在想什么傻念头,所以我没有太在意。 过了一会阿悟小声说: 「我想吃上次吃过的。」 「上次?」 阿悟微微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 「上次在生驹屋吃的。晚上……和妈咪,还有阿遥。」 我想起来了。讨厌外食的爸爸出差时,我们偷偷去过。 「店里都是菸味,很吵……妈咪替我要了小盘了。再把拉面替我装在盘子里。可是,我不喜欢只有面条。我想要圆圈圈,还有……」 阿悟仰望我,笑得很古怪。 「我忘了。吃了拉面,可能会想起来。」 类似的情形,我大概也有过。爸爸是个严厉的人,但至少也曾替年幼的我分装过食物吧。 可是,我已经忘了。阿悟算是记性较好的吧。或许那是因为阿悟有一只脚还停留在幼儿期。 我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然后我在铁桥上吹著夜风,发觉自己其实知道很多事。 关于这个城市。妈咪。阿悟。 争取落实高速公路计画的招牌。崭新的庚申堂。「水野报告」。玉名姬。 应该没有壁橱的房间。《常井民间故事考察》。 跳蚤市场。在露天摊子吃的午餐。文化会馆。「刺头」。 报桥。三浦老师的学长,三浦老师的车祸。 甲虫形状的招牌。商店街的传单。 离婚协议书。 小心珍藏的签条 阿悟为何「曾经见过」在这个地方发生的种种事情? 原来我知道连结那些线索的路径。这点,我现在才发现。实在太明显,简直令人失笑! 但那个真相,坦白讲并不愉快。对我而言不愉快,但比之更甚的,想必是…… 「阿遥?」 或许是我的样子不对劲,阿悟语带担忧地喊我。 阿悟、不管我说什么都会呛回来,令人郁闷的弟弟。不,他甚至不是我弟弟。他是「雪里女士的儿子」,是与我无关的人。 这小子是笨蛋,所以大慨无法理解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况。我本来可以撂下一句请节哀顺变就佯装不知置身事外。 「我并不讨厌笨蛋。」 我不看阿悟,如此说道。 「但我讨厌软弱的小孩,我讨厌爱哭的小孩。」 「你自己还不是!」 阿悟顿时尖起嗓子回嘴。 「 你刚刚都哭了。」 「是啊。」 还又哭又叫。 「有时也会发生那种情形。不过,如果到处哭,让别人看到就完了。一旦别人认定这家伙很弱,就会遭到残酷的对待。所以即使想哭的时候也得装作若无其事,掐自己的大腿硬生生忍住。 「可是,你总是立刻哭哭啼啼,自己什么也不肯做。你应该更努力一点。你要咬牙撑出气势,好好表现一下你的威风。你可是男孩子耶?」 「可是……」 阿悟低声辩解。 「我害怕嘛。阿遥你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 「因为你很强。」 「你是笨蛋啊!你到底是怎么听别人说话的?」 我无视喉咙的疼痛,高声大喊。 「就是因为不强,所以才要假装很强!」 一看之下阿悟弓著背,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这是什么姿势! 我把左手放在阿悟的腰上。右手抬起他的下巴。 「好好给我站直!」 我硬是把他的身体扳直。顿时发现阿悟的身高没我想像中那么矮。他本来应该是个小不点才对。他本来明明是个小不隆咚,几乎会被不小心一脚踩扁的小小孩。 我把他的脸孔扳向我,目前为止,还是我比较高。我正面瞪视阿悟瞬间已蓄满泪水的双眼。 「听著。你要仔细听好,然后牢牢记住。要哭只能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在你做到那个之前,你永远只是小朋友。」 阿悟向来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认定是在不公平地责怪他,唯独这时不同。他用力抿唇,屏住呼吸,狠狠朝我瞪回来。虽然神色还是很软弱,至少没掉出眼泪已值得嘉奬了。 「懂了吗?」 我说,他非常艰难地点头。 「懂了。」 「很好。」 我松开手。 「非常好……那我们去吃拉面吧。」 话刚说完,我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怎么会在这么尴尬的时间点! 第九章 1 翌晨,我在洗手间用了双倍的时间。 昨晚自以为睡得很熟,一看镜子却大吃一惊。我的眼睛通红,眼睛下方出现黑眼圈,脸颊好像也不再圆润。虽然惨不忍睹,不过最后一点看起来也像变瘦了所以还不赖。就算学校是互相刺探彼此弱点的场所,想必也不至于只看脸色就猜出我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还是格外用心地洗脸。 早餐一如平日备妥。是米饭与味噌汤还有煎蛋卷、炒牛蒡。感觉就是极为普通的家庭式早餐。妈咪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天应该就会去市公所递交离婚协议书了。我毫不客气地吃早餐。看我吃饭的样子,妈咪咕哝:「这下我安心了。」「打击过大食不下咽」这种戏码,不适合我。我得储备体力迎接即将来临的打工生活。 我与阿悟一起走出家门。因为我要陪伴害怕报桥的阿悟上学。不过,如今我已感到荒谬可笑。 「喂,你一个人也能上学吧? 我一边盘算如果他使性子就把他丢下一边这么说,没想到阿悟爽快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不管在家里的立场如何改变,不管妈咪与阿悟的姓氏变成什么,都与学校生活无关。幸好我还没有交到足以谈论家务事的好朋友。我拍一下自己的脸颊,走向学校。只要一如既往地跟著多数派,保持笑容便可克服一切。我依然是我,什么也没变。 我这么以为。 班上的样子,从一大早就有点不对劲。 到了午休时,我已可清楚感到氛围的异样。我本以为自己还算成功地周旋在同学之间,但我在这教室还没有确立自己的地位。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打入按照毕业小学划分的那些小团体。目前我与班上同学的关系,事实上,可以说是以在原梨花一个人为窗口成立的、即便是同组的小竹同学与栗田同学,我也尚未与她们建立足以信赖的关系。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立场岌岌可危。身为外来者的我只要挨上一次白眼,就难以准备反击的招式。我明明知道的。 没有任何人肯与我对上眼。本以为是偶然,但我渐渐明白那并非偶然。昨天还聚在三张桌子之外的小集团,今天改在教室角落集合。小竹同学的位子在我斜前方,但她早上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就不见踪影。而且每到下课时间便露骨地匆匆离开座位。 最具决定性的是栗田同学的举动。栗田同学在班上属于「文静学生」的集团。近似阶级关系的最下层。也因此,我一直刻意不接近栗田同学。我故意与她保持距离之举,她应该也明白。可是今天,当我们在一瞬间意外对上视线时,她怜悯地看著我。 我在翻开的笔记本上潦草书写。 「糟透的一天!」 他们已事先讲好了。 是在今天上学之后吗?或者,是在昨天?我不知道谁是主谋。在这班上,看起来不像有那种领导人物可以煽动全班同学。 被盯上的理由我已猜到。 是三浦老师。 老师的意外事故(老师自己坚称是案件),为班上带来娱乐。大家都渴求特殊的经验。如果任教的老师死于车祸,肯定会掀起一阵狂热的亢奋。 可是,老师只受到重伤,并无生命危险。虽然无人说出交,想必也有人深感失望。 这样的氛围,我也感受到了……只是,或许我做出错误的评估。 我独自去三浦老师病房探病的事被人发现了。我只能这么猜测。 中学的三年才刚开始,如果三年都持续这种状态,可以想见状况只会每况愈下。明知若要处理就得趁早,但事态糟糕透顶。今天梨花请假没来上学。 眞倒楣。我恨恨望著梨花的空位子试图寻找突破口,但是没有任何人给我搭话的机会。我没想到班上会这么快就团结一致,果然,梨花不在我甚至找不到突破困境的缺口。结果就这样在未与任何人,讲过半句话的情况下,上完一天的课。 但是,放学并不等于一天的结束。我好一阵子都没发现,自己写的「糟透的一天!」竟是眞的。 我应该更早发现才对的。我回到家时是四点半,阿悟还没回来。 妈咪在五点半回来。两手拎著她买的大包小包。看到我的脸就先说:「我还没递交。」 晚餐准备好时是六点半。妈咪温柔对我说: 「阿遥,吃饭了,你去喊阿悟。」 想必,我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糟透的一天。 阿悟没有回来。 2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阿悟没回来? 我自己回家后,只是茫然想著「从明天起该怎么办」。一定是因为那个。因为我只顾著考虑自己的处境。 那小鬼是放学后去哪玩了吗?以往阿悟从来没有错过晚餐时间。不仅如此,通常他老早就守在客厅坐在电视机前,如果没节目可看甚至可以目不转睛地一边看新闻,一边等侯晚餐。但就连那家伙,总有一天也会成长。想必有一天会渴望独处的时间,故意逾时不归。那一天就是今天吗? 「我出去找他。」 听我这么说,妈咪委婉制止我。 「不要慌,阿遥。他也许只是去找朋友玩。」 「可是――」 「不用担心。没事的。」 亏她还能讲得这么悠哉! 但当我气势汹汹看向妈咪,却见她的脸苍白得令人惊愕。可是,她居然叫我不要慌。妈咪一定是在告诉自己要冷静吧。明白这点后,我微微颔首,冲上二楼。 我自己的房间连灯都没开。 矮桌上,放著三浦老师整理的表格。如果开了灯,那个就会映入眼帘。那张记载的全是讨厌讯息的表格。我不想看到那种东西。我背过身,抱膝而坐。 我甚至无法动动身子。箭羽图案的窗帘,只拉开了一点点。我是看著夕阳回来的。现在自窗帘缝隙间看到的天空已是群青色,而且想必马上就要天黑了。 昨晚我对阿悟说过「不要哭」。但其实我应该说「小心一点」才对。在这城镇发生了什么,与阿悟有什么关联,我已有所察觉。可是,我却没有提出一句警告。为什么我没有替他留意到?我明知那小子很笨,自己根本不会察觉任何异状! ……好像就这么过了一小时之久。实际度过的时间想必更短,但我没看时钟所以不知道。不经意间,传来楼梯吱呀响的声音。我压根儿不认为那或许是阿悟回来。那小子上楼梯时,声音更轻。现在上楼的是大人。之后拉开纸门的果然是妈咪,而且如我所料―― 「起码开个灯。」 她说。 「嗯。」 「你怎么了?阿遥。饭也不吃。是不是和阿悟吵架了?」 啊,对了。会这么猜想很自然。阿悟没回家是因为和我吵架了。 我摇头。 「没有。只是不想吃而已。」 我边说,边在心中祈祷。妈咪,拜托你千万别让我的猜测成眞。 但妈咪一如往常般温柔 「是吗。那等你吃得下时再下楼。」 「……嗯。」 「若是饭团应该吃得下吧?要我做几个吗? 「不用。现在不用。我待会就会好好吃饭。」 我定定看著妈咪说。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 妈咪很困惑,然后微笑。 「没关系。你是在担心那孩子吧,不要紧的。」 才刚出口又呑了回去 因为我知道就算等到明天,妈咪想必也绝不会报警。 「不。没什么……」 「是吗……总而言之,至少要把灯打开。否则对眼睛不好。」 妈咪要关门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补充说: 「我还是去附近找一找。阿遥你留下看家。如果那孩子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未免太可怜。」 我点头,然后,竖起耳朵聆听渐渐远去的楼梯吱呀声。最后,传来开关玄关门的声音。 我松开抱膝的手臂。缓缓站起。 妈咪很温柔。一如既往。 那正是不对劲的地方。 外面已完全入夜,没窗户的楼梯甚至照不到月光。走廊也一片漆黑,鸦雀无声。 晚上家里没人在,这种情形以前有过吗? 我不太记得了。不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好像发生过一次。半夜醒来,我钻出被窝。家中和现在一样黑漆漆,我找了又找也没找到人,我很难过,打开窗子看外面。爸爸妈妈都丢下我不知去哪里了。一定再也见不到面了。我拚命忍住想尖叫的冲动,在窗边低声抽泣。 对了。后来爸爸他们回来时,带了伴手礼。烤鸡肉串。那是已经冷透了,酱汁浮现一层白色凝固脂肪的烤鸡肉串。爸爸虽然讨厌外食,却喜欢在外面喝酒。爸爸还骂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眞不可思议。这么久以前的事,明明从来不曾想起,却只因「夜晚空无一人的家」这个因素就让我一一想起。 客厅的纸门微微拉开。我走向厨房。从妈咪做晚餐到现在,想必已过了很久。没有食物的气味。 厨房的桌上,放了一个罩著保鲜膜防灰尘的盘子与小钵。黑暗中,电子锅的保温开关在发光,厨房里,从窗口照进路灯的灯光。藉著那灯光,我把饭盛进饭碗。饭杓触到锅底。正好一碗饭,没饭了。我打算待会儿冲洗,先在饭锅装满水。 今天的菜色,是红烧比目鱼。妈咪做红烧菜时,总是放太多生姜。起初,我非常不适应。现在已经习惯了。小钵装的是炒牛蒡,和早餐一样。这不是妈咪亲手做的,是超市卖的熟食。 我把一人份的晚餐放在托盘上。一边小心不让红烧鱼的汤汁洒出, 一边沿著黑暗的走廊回到客厅。 眼睛习惯后,客厅也不觉得有那么暗了。我把晚餐在桌上放好,揭开保鲜膜,开始默默用餐。 我毫无食欲。可是,我觉得自己必须吃东西。今晚一定会很漫长。 拿筷子夹起鱼肉。放到饭上,送进口中。红烧鱼虽已凉了,还有一点热度。那种温温的感觉很恶心,不过放在热米饭上刚刚好。今天的调味还是一样有很浓的姜味。是妈咪一贯的味道。 妈咪总是对我很温柔。 可是,今天她不该这么做。阿悟没有回家,我把自己关在二楼。妈咪来问我「是不是和阿悟吵架了」。到此为止,我认为很正常。 可是之后,妈咪做错了。 如果阿悟没回来是发生在前天,我大概无法理解妈咪的温柔。说不定,反而还会对即便这种时候也不忘关心我的妈咪感到一种疏离感。 可是,现在不然。 我把吃完的碗盘留到待会儿再收拾,先打电话。 五次嘟声后,传来的是「很抱歉我现在不在」的冰冷答录机声音。这早在我计算之内。「哔声响后请留言」。这时候如果吃螺丝会很糗,所以我稍微慎重地说道: 「我会把你在找的东西带去。我们交换。」 还没决定时间。看看时钟。九点了。两个小时应该足够了吧? 「今晚十一点。在庚申堂等我。」 3 夜越深应该会越冷,我换上质料较薄的长袖。 我拥有的长袖衣服中,质料较薄的有两件。一件是白色的有小花刺绣。另一件是灰色。毫无修饰的灰色只能当作家居服,我没有穿这件出门过。但今晚不同。我悄悄穿上它。 底下是棉质长裤,我没有带钱包。不过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我在右边口袋塞了一枚五百圆铜板,左边口袋塞了一枚百圆铜板。 我忽然发现,脚上的袜子是白色的。本来觉得应该无所谓,可是再一想,谁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东西会造成致命危险。我记得自己没有黑袜子,但深蓝色的倒是有。换好袜子,我吸口气。 顺利的话,这些准备将会全部是白忙一场。我当然希望是这样,但唯独今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几分钟后,我骑上脚踏车。 月光明亮,我的身影好像比白天更显眼。一口气骑过铁桥,我要去的是城鎭中心。以前被称为常井村的那一带。虽然心里很急,但我没有慌慌张张急著赶路。因为我怕万一出车祸,或者被警察拦下盘问(虽然我想可能性很低)就麻烦了。 即便入夜后景色改变也不会迷路,这表示我也习惯了这个城镇了。离家十分钟后,我抵达常井商店街。月色下,放眼望去尽是拉下的铁卷门。不知是凑巧,还是有什么理由,就我所见没有半个人影。我追溯记忆,拐过某个街角。 彷佛在做恶梦。自从搬来后,我一直觉得这个地方有点古怪,但我没想到它会这样露出獠牙。或许当初我该更认真看待三浦老师的忠告。 那个顶上建有庚申堂的小丘。沿著坡道走上小丘的途中,我倏然止步。 「……是这里。」 自己低喃的声音,有点颤抖。 水泥墙围绕的房子。双层建筑。屋顶本该是青色的,在月光下看似深蓝。被山茶树丛遮挡,看不见家中状况,门牌写著「森元」。 我深吸一口气。 水泥墙上找不到门铃。狭小的院子里,踏脚石一路延伸至玄关。门上装有大灯泡,但现在是暗的,既已来到这里我不能再迟疑。我敲敲森元家的门。 两次,三次。 不知是大门材质的关系,还是我的心理作用,乾扁的敲门声响亮得好似可以传达到一百公尺之外。 我咬唇等待……没有人应门。我冉敲一次,这次稍微收敛。 几分钟后,我叹气。 「真糟糕。」 这么晚了,森元家居然没人。我本来希望大家可以好好商量,稳当地解决。 不过,既然没人在家那就没办法了。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这也在我的预想范围内。 就是为此,我才特地挑选可以混入黑暗中的灰色衣服与深蓝色袜子。为求谨慎,我转身确认水泥墙与山茶树丛之间没有任何人注视后,这才沿著森元家的外墙迈步走去。 面向客厅的阳台落地窗。我轻轻伸手。打不开。 应是通往厨房的小门。瓦斯表的指针文风不动。我伸手抓住门把。同样打不开。 然后,我站在稍微有点气味的换气扇下方。若是浴室就好了,可惜这个味道八成是厕所,窗户在很高的位置。我挺腰踮脚,用食指的指甲去勾住窗框。 「……啊」 冒出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安心还是因为紧张。果然没错。森元家厕所的窗子,就像刚上过油似地毫无抵抗顺利开启。 我把手放在窗框上,按照吊单杠的要领用力抬起身子、窗户虽小,但头钻进去后肩膀也成功塞进去了。 最后一个使用这间厕所的,八成是男人。西式马桶的盖子,连马桶座一起掀起。如果就这么一头栽下去可就惨了。我用不稳的姿势抓住盖子,缓缓落下去。 很远。况且,也不会有邻居只因厕所马桶的盖子倒下就跑来查看。只要森元家的人没回来就不用怕。我很想深吸一口气,但些许阿摩尼亚的气味令我犹豫。我把手放在盖起来的马桶盖上,小心翼翼把剩下半截身体也钻进去。 磁砖地板上放著垫子与拖鞋。我运用从未使用过的肌肉扭转身体,脱下鞋子,总算安全降落在拖鞋上。走出厕所后,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深呼吸。 然后,我露出连自己也感觉得到的贼笑暗自咕哝。 「好了,这下子我也成了标准的罪犯了。」 我对法律不熟。呃……该怎么说,好像有什么侵入民宅罪。撇开名称先不谈,现在若是警察伯伯破门而入肯定会被逮捕。再不然,也许会被带回警局辅导吧。总之不管怎样,铁定会被人拿来与爸爸相提并论,说一声「唉,果然是父女」。仔细想想,那样或许也不坏。这么一想心情轻松多了。 好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陌生的屋子里连盏灯都没开,就算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 不能随便开灯。「早知如此应该带手电筒来」的念头闪过脑海,不过家里应该也没有那种玩意。 首先该做的事早已决定。沿著外墙走路的感觉让我猜测应该在这个方向,我走向厨房。走廊是木头地板。即便这么暗,地板看起来也带有光泽。森元家显然打扫得一尘不染。 果然如我所料,首次尝试就找到厨房。只见大桌子以及在窗口光线下闪亮的大碗与锅子。室内面积应该有我以前住的公寓,和现在住的雪里家厨房两倍以上吧。这不是厨房,好像应该称为 dining kit。听倒是听说过,但这还是头一次亲眼见识到。从飘散的气味,可以完美推知今晚的菜单,绝对不会错。是咖哩。 比我还高的大冰箱旁,有扇意外小巧的铝门。是后门。我打开门锁,放好鞋子。可以的话很想从进来的地方出去,不过碰到紧要关头时就从这里逃走吧。 森元家的人大概会抽菸。餐桌上有菸灰缸与打火机。 「这是廉价的百圆打火机。」 我如此对自己说。我需要照明。我果断得连目己都惊讶,毫不迟疑地拿起那个打火机。若是百圆商品借用一下应该没关系吧,会这么想,可见我也不是好东西。 餐厅里有壁钟。想必没有人会在不开灯的状态下进厨房,不知何故指针却蒙矓发出萤光。也因此让我看到时间。午夜十二点。 已经那么晚了? 「不会吧。一个小时都不到。」 我对自己说。那个时钟坏了。不怕,还有时间。我走出厨房。 这栋房子应该已被搜寻过。却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难道东西不在这里吗?我倒是猜到那么一个地方。 每个房间都找太耗时,而且也会害怕。万一我在二楼时森元家的人回来就完蛋了。我想锁定目标。 我走过走廊。地板没有吱呀作响。不过正常情况应该是这样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走到玄关附近。在玄关旁找到我要找的东西。 「找到了。楼梯。」 楼梯没有转角,是笔直伸向二楼,现在住的房子楼梯固然很陡,但这家的楼梯也很夸张。很窄,而且连扶手都没有。这楼梯太危险了。我不认为小孩的房间会在二楼。 「那么,是一楼吗?」 安静的家中,我的嗫嚅格外响亮。其实很想沉默,却忍不住开口,八成是因为寂静太可怕。 明知地板不会吱呀响,我还是蹑手蹑脚用滑行的方式前进,最靠近我的房间,有落地窗。这个房间是客厅。白桌子,大电视,黑暗中虽看不清楚但八成是红色的沙发。看起来很舒适的房间。 用不著进去。不是这个房间。 这房子并不大。一楼已看过厕所与厨房、客厅。浴室应该也在一楼,所以剩下的房间只有一个,顶多两个。 从玄关沿著走廊回头往里走……我对厕所与厨房不屑一顾,弯过拐角往前走。 出现一扇金色门把在黑暗中也很醒目的房门。旁边,是绘有松树的纸拉门,门很小,纸拉门有两扇并排。 「……这边。」 我选了纸拉门。敲了那么久的门都没人出来所以应该没问题,但我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缓缓拉开纸门。 尘埃的气味扑鼻。我当下凭直觉知道。现在,森元一家并未使用这个房间。 我走进室内。袜子底下好像会沾上灰尘。我手放在纸门上,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关门,关上的话,万一有事时还能拖延时间…… 最后我还是决定让门开著。现在的我,好像没那个勇气独自待在密闭的房间。 房间有三坪大。 正面的纸窗透入月光,已习惯昏暗的眼睛并未感到不便。 右手边有两扇纵向对开的大门。贴了白纸,门把缀有流苏。我当下猜到,里面是佛坛。 也就是说,这是佛堂 三岁小孩平日使用的房间是佛堂未免奇怪,但仔细想想,问题不是小孩的房间在哪,而是我要找的东西藏在哪里。不过换个角度想,选择平日不会进入的佛堂藏东西,确实大有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妈咪是否也曾用这个房间当佛堂。 左手边,整面都是壁橱。我呑口水。 「是这里吗?」 上次,阿悟把国语考卷藏在壁橱。记得是六十五分。虽然成绩不算好,但也没坏到必须羞愧的地步。 那小鬼的藏东西地点,正确说来并非壁橱。是撕破壁橱纸门的背面,把考卷塞进那裂缝中。 为了找到那个,必须把头伸进壁橱后,再转身看纸门背面才行。还不至于称为完美的隐藏地点。不过,以阿悟的水准而言,算是挺灵光的了。 当时,阿悟说过……以前也同样藏过。 可是,我们搬来这里之前住的公寓都是西式房间,每个房间的收纳都是用柜子。没有任何附带纸拉门的壁橱,那么,他是在哪里的壁橱葳过东西? 爸爸与妈咪结婚前,阿悟就已生下来了。而且,住在某处。我之前就猜想应该是那个房子有壁橱。 只是没想到会有必须潜入房子的一天。我把手放在纸门的把手上。 「……呼。」 好害怕。我松手。 我的猜想是对的吗?会不会有哪里搞错了?或者,就算全部如我所料,这五年来难道不可能被谁拿走那个东西吗?谁能保证这纸门从五年前就没有换过? 只要有一个地方不顺利,我就无法得到要找的东四。届时,我就没有任何底牌可以讨回阿悟了。 万一没有了利用价值,那小鬼也会被推落报桥吗?阿悟会游泳吗?就连那种事,我都不晓得。 我摇头。现在想那种事也没用。如果不在这个房间,说不定二楼也有壁橱。总之必须抓紧时间。我再次朝门的握把伸手。 就在这时。 旁若无人的动静,令尖叫在我的喉头冻结。女人开玩笑的声音,紧接在后 「我回来啰!」 屋主回来了! 也传来男人的声音。 「唉,累死了。」 「少来,你不是也玩得很开心。! 「是啊。不过,总之我现在只想洗澡。」 「好好好。我马上烧洗澡水。」 声也挡住了我通往厨房的退路。 我的身体僵硬。莲舌尖都发麻 走廊呈l型弯曲,所以还没被发现。但是,脚步声只要再接近一步我就死定了。我能做的已经只剩下紧闭双眼了。 但,这时男人的声音响起。 「喂,过来帮个忙。啊,要掉了!」 闷笑声跟著传来。 「谁教你要一次全拿。先放下。」 「不,你帮我撑著那头。」 「好好好。」 脚步声远去。 趁现在!我伸长手臂,关紧入口的纸门。如果焦急之下太用力,纸门啪搭一 响就完蛋了。恐惧缠住身体,令我无法把门完全关紧。从微开的缝隙之间,一条光带射入三坪房间。 「好了,这下子行了吧。要洗澡是吧,冼澡。」 脚步声又回来了。 这次非躲起来不可。能躲藏的地方只有一个。我拉开本来应该搜索的壁橱。壁橱里有上下两层,下层塞满被子。不过,上层只叠放著几条毯子,还有很大的空间。我像要挺进那里般跳上去。 关上纸门。许是躲在黑暗中让我稍微鎭定下来,这次终于可以好好地、慢慢地把门整个关上。 「没问题。」 我没出声,只在嘴里咕哝。 没问题,没问题。虽然这个佛堂的纸门的确还开著一条缝。后门还留有我的鞋子,打火机也不见了。但是,肯定没问题。当我回家时,就算哪里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我也不可能察觉。一直放在矮桌上的发带就算不见了,我也只会以为是自己忘在哪里了。鞋子……若有陌生的鞋子出现……没问题,这么晚了,没事谁会去看后门! 脚步声停止。 我的呼吸,也在瞬间停止。 女人的声音,比刚才更近。 「咦?」 没问题,那跟我毫无关系。她肯定只是要问明天早餐想吃什么,或者浴室的洗澡水要不要把温度调低一点。 「你进过佛堂?」 神啊! 我在漆黑的壁橱内,双手用力交握。然后,顿时感到羞耻,不能依赖不存在的东西,绝不! 可是,在这令人窒息的壁橱,我又该向谁祈祷才好? 男人的声音回答: 「怎么了?」 「纸门是开著的。」 倏然响起的开门声。自言自语听起来也近在身旁。 「奇怪了。」 有人走进来。 万一被发现……对了,那就好好解释吧。那是我一开始想的做法。我原本打算拜访这家人,见到森元先生后,再请求他让我在家内搜寻。现在只不过是碰面的方式有点不幸,一切都如我最初的预定计画。 那么,我该主动出面吗?比起躲起来被人发现,或许前者会好一点? 然而,我的手依旧保持祈祷的形式交握,动也不动。指甲已陷入皮肤。 女人的动静,经过壁橱前,某种滑动的声音。我立刻猜到是纸窗。 「明明是锁著的呀。」 接著,是啪的开门声。我猜是打开放佛坛的对开门扉。 不知在弄什么的沙沙声。 「存摺没事。」 声音听起来显然很安心。 森元家似乎把存摺藏在佛坛。我对存摺可没兴趣。这下子她应该会走了吧?她会不注意壁橱,直接离开房间吗? 「嗯……奇怪了。」 声音朝我这边逼近。女人正走近壁橱。 不如趁她拉开壁橱门的瞬间,打倒她逃走吧?只要没被逮到,对方应该不知道是我干的…… 我已忘了刚刚还想著要向对方解释,只顾著手臂用力。本是那个打算,但那只让我的身体缩成更小一团。 ……谁来救救我!不是神,也不是拋弃我的爸爸,更不是一直挤出温柔笑脸已精疲力尽的妈咪,总之谁快来救救我! 「啊,我想起来了,我的确进去过。」 男人的声音传来。平淡无趣得要命。 「啊?你进去过?」 「嗯。」 女人没问他进去干嘛。只是以疑念一扫而空的爽快声调说: 「真是的。那你要记得把纸门关好嘛。」 然后开关纸门的声音响起,脚步声远去。最后传来的,是大概在放洗澡水的水声。 我的身体终于放松。交握的手指松开。 我在黑暗中笑了。救我的不是神仙也不是爸爸更不是妈咪,是森元先生。 哎,事情总是这样的吧。 我拉开藏身处的纸门,悄悄落到榻榻米上。眞不可思议。刚才还那么不安,现在却不知怎么搞的,丝毫不怀疑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纸门中。 浴室似乎离这个房间很近。我听著汨汨响起的水声,凑近检视纸门的背面。 背面贴的纸有一条斜斜的裂缝。当然, 一定得这样才对。我把手伸进去。 手触及某种像纸张的东西。有点尖锐。没有空间足以移动大拇指,我只好用食指与中指夹住,把它抽出来。 「……猜错了。」 那是用摺纸做的飞镖。藏起来的东西不见得只有这个。我再次把手伸进去。 第二次碰触到手指的,是硬硬的感觉。好像是很小的东西。 我把取出的东西放在手心。 电脑的东西我不太懂。不过,我知道这是什么。 「原来是磁碟片。」 手心上,传来些微僵硬之感。我拉开纸窗,唤进一室月光。 塑胶外壳的某一部分,已像起鸡皮疙瘩般变形。是在高热下快要熔化了 里面的资料没问题吧?不过,那无关紧要吧。 这个,就是此地已连续找了五年的宝物。听说价值一百万。 「小笨蛋与一有万,二选一吗?」 黑暗中,我如此咕哝。 4 从森元家脱身时瞄了一眼厨房的壁钟,依然停留在十二点。坏掉的时钟无法估计约定的时间。 我走下小丘,寻找时钟。我早就知道哪里有超商。只是,现在不太想走进明亮的店内,所以没靠近。最后我抵达的,是每日报到的中学。校园耸立著附带时钟的杆子。月色明亮,因此就算不翻越关闭的校门也看得见指针。时间是十点半,比我预估的时间更充裕。 庚申堂位于森元家再往上走的地方。即使从学校步行想必也只需十五分钟便可抵达。若是骑脚踏车,时间简直太充裕了。我不想在无人的场所痴痴苦等。我跳下脚踏车,朝学校眺望半晌。 经常听说夜晚的学校有多么恐怖。最经典的故事就是有学生忘了拿东西又跑回学校结果见到鬼。可是现在,眼前的中学一点也不恐怖。空无一人的学校有什么好怕的?它毫不设防,甚至只要一个打火机就可以轻易烧毁 这么一想,我觉得明天应该也能轻松上学了。 我就这样呆呆望著月夜中的学校看了一会儿。开始吹起微风。四月的夜晚。我从未在这种深夜在外还留这么久。但我知道。今晚是个美好的夜晚。 「……差不多了吧。」 看到时钟指向十点四十五分,我跨上脚踏车。 对,我怀抱著彷佛正要去见朋友的心情,踩著脚踏车的踏板。 庚申堂。 离就朝我挥手。我一边挥手回礼一边走近。是我先出声。 「对不起,梨花。这么晚了把你叫出来。」 在原梨花微笑。 「不会。反正很近。」 「你今天没上学。」 「嗯。」 「就因为你不在,我可惨了。虽然还不到霸凌的程度。」 于是,梨花倏然皱眉。 「啊?这样子啊。那真太过分了。我明明交代过大家,要对你温柔一点。」 「你没在眼前看著大概还是很难吧。」 「嗯……眞是讨厌耶。」 「对呀。」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讨厌就随口附和。 然后梨花手扠腰说: 「对了,这么晚了找我干嘛?你忽然打电话来,吓了我一跳。」 梨花会以什么态度面对我,我事先想过几种模式,例如爽快承认的模式,或者发脾气的模式。看样子正确答案好像是装傻的模式。 我刻意像听到笑话般朝她一笑。 「别闹了。今晚要熬通宵吧?其是辛苦你了。不过,这将是漫长的一夜,所以稍微陪我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我要熬通宵?别看我这样,我向来睡得很早。现在也已经困得不得了,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熬通宵?」 「因为――」 「今天不是庚申的前一天吗?」 我语带笑意说。 梨花现在是什么表情呢?很想看她的表情,可惜眼睛还没习惯黑暗所以看不清楚。 梨花像要谆谆告诫般说: 「阿遥,你误会了。在庚申的前天彻夜不眠的,应该是玉名姬。」 「说的也是。如此说来,那个庚申堂内,现在有阳子在吗?」 没回应。 选这个地点对话果然是对的。庚申的前一天,玉名姬据说会独自守在庚申堂。,如此说来阳子当然不可能在这里。 「她不在对吧?」 「……」 「因为她并不是玉名姬。我听三浦老师说过。玉名姬在庚申的前七天当中 ,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鱼。可是她却吃了腊肠。」 「这年头,吃素斋戒已经不流行了,只要『讲』的人没看到,阳子姐肯定也会打马虎眼。」 「或许吧。不过,老师还告诉我别的哟。玉名姬不能吃的东西包括肉和鱼,还有,呃,五浑?」 我其实无意套话,但就结果而言变成如此。因为梨花纠正我的说法: 「是五荤。」 「对对对,就是那个。你挺了解的嘛。据说是指大蒜啦韭菜啦,还有葱花什么的。」 我的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 「对了梨花,在跳蚤市场时,你特地叫卖面的别放葱花耶。」 「你的记性眞好……」 梨花语带惊愕,继而又说: 「人家怕吃葱嘛。」 是那种并不试图让我相信的耍宝语气。 「不对吧。不是那样,是你不能吃葱吧?」 我想说的是什么,我看穿的是什么,梨花想必早已察觉。所以我也知道事到如今不用特地挑明,但这是态度的问题。我看著梨花沉入黑暗的眼睛,说道: 「梨花就是玉名姬吧?」 意外的是,梨花竟然还不投降。我本以为她是个更爽快的女孩。 「只不过不吃葱花就被当成玉名姬,眞是伤脑筋。就只有这个理由?」 当然不是。我摇头,但我不确定梨花是否看得见我这个动作。 「星期六,你带我来过这里。把阳子介绍给我认识。」 「她是个好人吧?」 「嗯。是个好人。还客气地拿坐垫给我们用。」 光是这样说,梨花似乎已猜到下文,可以看见她把右手放在额头。 「啊,是那时候啊。你的记性眞的很好,观察得也很仔细。我好像有点太小看你了……」 这下子,几乎等同承认了。但为求保险我还是说: 「你坐的是上座。」 阳子起身替我们放坐垫时,自己特地从原先坐的位置移开。她坐到入口的纸拉门旁边。梨花有点不情愿,或者是有点困扰地,坐在壁龛前。 我爸爸是个非常讲求礼仪规矩的人。他不仅严格制定看电视的规定,同时也不忘教导我常识性的礼仪。壁龛前方是上座。而阳子特地把那个位置让给梨花。 「事后我才想到,那表示梨花的地位比阳子更高。本来应该当场就想到才对的。」 正确说来,我是直到听三浦老师说玉名姬在庚申前禁食五荤,这才头一次产生怀疑。从那里往回推想,这才想到阳子当时让位子的事。 梨花的双手在脑后交握。 「我一直跟她说不用那样做。可是,她就是不听。太有家教也值得商榷。」 「一直?阳子不是为了给我看才特地找来的吗?」 「啊,那倒不是。嗯――该说是替身?」 原来如此。 「是用来应付三浦老师那种人吧?」 「对呀。自从书上刊登后,就多了很多自称学者的人到处打听。我个人是觉得无所谓,但『讲』很讨厌那些人。」 梨花不说「互助会」直呼为「讲」。看来她其实比较习惯那个说法。 她指的书上大概是《常井民间故事考察》吧。如此说来,《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从此地的图书馆彻底消失,该不会也是「讲」那些人的杰作?虽然这么想,但我决定不追问。对书的下落感兴趣的是三浦老师,不是我。 梨花踢开脚下的泥土,不满地说: 「不过,算了。对了,就算你猜对了又怎样?如果我真的是玉名姬,在庚申日负责乾杯致词,那又怎样?」 她还在讲那种话。 「如果你是玉名姬就和『讲』有联络吧?和不认识的大人交易很麻烦,所以我想直接与你交易。」 「交易啊?」 梨花交抱双臂。细微的表情还看不清楚。不过,我总觉得她在笑。 「你在电话里也讲过那种话。什么交换云云。不知你是指什么?我能够与你交换的顶多也只有日记。」 「交换日记也是不错的主意。」 从容不迫的态度是梨花刻意采取的策略。我不能被她压倒。不能上她的当。 「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先把阿悟还给我。」 「阿悟小弟啊。是你弟对吧?他失踪了?眞令人担心耶。」 也不能被她激怒。我勉强挤出冷静的声音。 「我不是说过是交易吗?我不会让你吃亏。但你如果非要那样装蒜,那就没啥好谈的了。」 「你这么逼我也没用……听起来简直像是『讲』绑架了阿悟小弟。他们干嘛非做那种事不可?」 我可没说只是「像是」。可是梨花好像打定主意不认帐地做垂死挣扎。为什么呢?事到如今,她应该明白我不可能说一声「噢,是我误会了」就撤退。 说不定――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我把这段对话录下来,将会成为犯罪证据。本地的大人们,说不定都会被警察逮捕。这么想的话,或许也难怪梨花会戒心这么重了。 那么,我只好打出底牌直到她肯交涉为止。 「那,我就直说吧。」 死于此地,他从桥上摔落,淹死了。若光是那样,对『讲』来说或许还可以单纯视为外来者的死亡。但是,本该收到的报告书『水野报告』也就此下落不明,这下子事态就不同了。教授已死,也没有别人知道调查内容。 「之后这五年,『讲』一直在找水野报告。不知是真是假,甚至传出悬赏百万的说法。那是眞的吗?如果找到水野报告,『讲』眞的会付钱吗?。」 梨花以清醒的口吻回答: 「我想那只是在强调不惜付钱,宁愿付钱也要得到的决心。」 我想也是。 在医院与三浦老师谈话时,我对老师举出的「姥皮」这个比喻无法完全消化理解。老师或许已经尽可能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迂回暗示了,但是因为故事里提到的都是新娘,村中财产,海奴薇蕾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所以让我晕了头。 江户时代的奉行官,明治时代的公务员,昭和时代的公司职员。他们为常井带来利益却坠落报桥身亡的理由,三浦老师是用那个故事打比方来解释的。――起初打算给报酬,但是任务完成就不想给报酬了,所以乾脆让他们死亡以便赖掉这笔账。 与其用故事打比方,对我而言还是即物性的方式较易珲解。若是按照「讲」的过往历史,就算我找到水野报告送去,顶多也只会被一句「谢谢」打发,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浮尸佐井川。 我会游泳,但在黑漆漆的河里游泳可不是我的喜好。我耸耸肩,继续说。 「同样在五年前,听说这间庚申堂发生火灾,五在前,担任玉名姬的常磐樱,就是死在那场火灾。真是可怜。」 庚申堂看起来就很新。明显是最近重建的。火灾的事实本身无法隐瞒。本以为常磐樱是玉名姬这点说不定会被否认,但梨花承认了。 「对呀。」 「问题是,有一点让我很不可思议。」 沉默中,梨花好像被话题带著走,眼下的主导权由我掌握。继续这样就对了。 「你说过水野教授的笔记型电脑无法解析吧?」 「……嗯。」 「也就是说,笔记型电脑还在。想必,是留在旅馆或饭店。可是,大家相信在电脑之外另有一份水野报告。那很奇怪。调查内容明明存在笔电里,却另有一份可以随身携带的报告书。是为了预防万一复制的备份吗?可是那种个人行为, 『讲』不可能知道吧。 「『讲』知道调查结束有一份汇整报告的东西。所以一直在找那个,为什么会知道?那当水野教授这么说过。他打电话说报告做好了会送去。因为已经约好了要交报告,所以『讲』才能够知道笔电之外另有水野报告。」 黑暗中,传来梨花的叹息。 「厉害。你说对了。你是从那么细小的蛛丝马迹想出来的?」 太好了。本来还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看来猜对了。但现在得意还太早。 「我想出来的还不只那个喔。」 我稍微喘口气。 「关于水野教授的死,我查过报纸。常磐樱的死,则是听三浦老师说的。之后整理出来吓了我一跳。两者都死于同一天。三浦老师说,常磐樱死的那天,是『集会日的前一天』。说到庚申堂的集会当然就是庚申日。庚申日的前一天,应该只有玉名姬一个人待在庚申堂。 「之前梨花说玉名姬是负责乾杯致词的人。但我已经不相信了。也不相信你所谓的校庆园游会的灰姑娘。 「五年前,水野教授死了,前任玉名姬也死了。这样子,等于是重演过去 再发生的悲剧。简直像是民间传说的改写,直到五年前还在持续的那种旧事重演,若说如今就这么突然中止,我絶对不相信。 「玉名姬是『讲』的代表性存在。平时的职责或许只是带头乾杯致词,但是需要外来者的某种帮助时,就会成为本地代表。于是,我就在想……水野教授该不会是把报告书交给了玉名姬?」 我可以感知梨花的动作与呼吸。却无法判读她的表情。至少这片苍郁的树林若在五年前的火灾夷为平地,或许还可在月光下看清梨花现在是什么表情。 水野教授把报告辔交给了玉名姬。换言之交给了「讲」。正因如此,水野教授已无利用价值。之后的下场一如前例。 「在交报告书的地点,双方为了报酬发生争执……这个当然只是我的猜测。直到阳子姐的前任,都还是用蜡烛照明吧?那样很危险。只要蜡烛稍微倒下就有可能酿成火灾。但庚申堂毁于原因不明的火灾是事实,此地好像也有玉名姬在失火前便已死亡的傅言,所以我的推测或许也不算太离谱,你说呢?」 我虽这么问,梨花却未回答。她似乎不肯配合到那种地步。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抱太大期待。 到此为止,是在陌生城镇的陌生人之间发生的事件。接下来,才是对我而 言的正题。 「那场火灾发生时,据说有目击者吧?可是却未能取得证词。为什么呢?」 「……」 「话说回来,从这里往下走几步路的地方有户森元家。在那里,阿悟说过傻话。他说以前在那里住过。,另外,他也说过在房子附近有个像现在的我这么大的女孩,在好似森林中的场所陪他玩耍。 「梨花。你不是问我『讲』为何非得绑架阿悟不可吗?这句话该我问才对,不过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我决定摊牌。 「因为阿悟就是五年前那场火灾的目击者。」 如果阿悟没发生任何事,我大概也不会这么想。就算想到了,肯定也会一笑置之认定不可能。 然而,阿悟没回来,反而加深了我的怀疑,如果根据那小子被人盯上的事实反过来推论,能够想到的原因只有这个。 「那小鬼,只有看到火灾的新闻时异常激动。五年前未能从火灾目击者那里取得证词的理由,我猜想就是因为目击者太年幼。」 「若真是这样――」 这时梨花插嘴。 「警察或许想找阿悟小弟谈话。再不然,就是消防队吧。但是,那跟『讲』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我起先也这么想。若只是单纯的火灾目击者,应该犯不著盯上阿悟。但事情 并非如此。归根究底,阿悟目击火灾并非问题所在。 「他是火灾目击者,这表示五年前的庚申日前一天,他就待在这庚申堂。如此说来,他或许是常磐樱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他或许知道水野报告的下落。」 「或许吗?」 「我只能说『或许』。但是五年前的相关人士,想必更确定,若是火灾刚发生时,阿悟自己想必也说过他见到玉名姬。」 「你是说就因为这样绑架了小孩?」 是为了水野报告。如果列印出来,可能只不过是一张纸片罢了。就算找到那个,也不能保证事态会有好转。 若是我,肯定会这么想。梨花说不定也是这么想。 然而,我扯高嗓门。 「梨花你不是告诉过我?在这个地方,高速公路是最后的希望。连个像样的公司都没有,商店街的店也几乎都倒了,学校一一关闭,剩下的学校也空著一大堆教室,在这样的地方,你说高速公路就是神。 「我当然觉得很可笑。很想嗤之以鼻。但这个城镇的人并不这么认为,这不是你说的吗?」 去逛跳蚤市场的那天,我想借厕所在文化会馆迷路时,顺手把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在布告栏贴好。只因这样,就被一个诡异的男人像要舔舐全身般盯著不放,最后都已经搞清楚是误会,居然还凶巴巴地叫我别做令人误会的举动。 如果光是那样,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 表示此地也有可怕的人物。问题是还有更可怕的事。 「三浦老师不是出车祸吗?我去探望他时听他说了。他说自己被人盯上。」 「那个老师本来就是怪胎。」 我用力摇头。 「不是那样。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哪见过『争取落实反思会』的传单。那是夹在老师借给我的书中。像老师那种人,即使出席反思会的活动想必也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心而已。可是反思会举行的那个星期天,老师就被一辆卸下车牌的厢型车撞得差点死掉。到底是谁古怪?」 老师自己,似乎认为是因为调查玉名姬的传说才会遭到攻击。 但我不这么认为。虽然他说与《常井民间故事考察》有关的人都死光了,但人活著迟早都会死。那应该只是巧合。如果问题眞的出在研究,那么在此地一边教书一边做研究的老师,直到星期天之前从未面临任何危险未免太奇怪。 我的推论是这样的:原因出在三浦老师虽是外来者却是「刺头」。明明是外来者,却站在那些反对建设高速公路这个本鎭希望的人们那一边,所以那些人才略施惩戒开车撞他。消息传到班上后,与三浦老师有关的我不也突然就在班上遭到冷眼相向吗? 「不好意思,我压根儿不认为高速公路是什么希望。那是疯狂的信仰。」 从叶丛隐约透出的一丝月光,以及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令我看到梨花微微点头。 「……因为是疯狂的信仰,所以就重金礼聘大学教授前来撰写对本地有利的报告书,还紧急举办跳蚤市场阻挠反对派的集会,甚至绑架小孩吗?你眞是毫 留情耶,阿遥。」 但她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有点温柔。 「这么短的期间,亏你能收集到这么多资料。我眞的有点太小看你了。不过,这不光是我的错。你和我事前听说的不一样。」 事前听说的? 梨花的剪影,做出小小的投降姿势。 「阿遥讨厌阿悟。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你会出手干预。我是这么听说的。」 这番话,我以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静态度接受。虽然梨花终于承认绑架阿悟的是「讲」,还有,她暗示著我的情报已流传到「讲」那边。 关于前者,几乎已可确定所以事到如今没啥好惊讶的。 主于后者……我也早就猜到会是这样。 「我当然讨厌他,但是,但是……」 我思索该怎么说。 阿悟没有战友。 ――爸爸消失后,我很用力很用力地祈求神明。几十张签诗都告诉我「等待之人终将至」。 可爸爸寄来的,是离婚协议书。 就我个人经验而言,根本没有神。 既然没有神,自然也没有玉名姬。 可以看到过去与未来,附身在女孩身上代代相传的玉名姬根本不存在。三浦老师借给我的民问神话故事集不是在叙述神的存在,那只不过是贿赂与杀人的纪录。 一旦察觉那理所当然的事实,阿悟为何知道本地的事,为何会说此地发生的种种他「曾经见过」,就一目瞭然得可笑了。 因为阿悟,的的确确见过。 五年前,让阿悟逃离此地的是妈咪。妈咪知道在玉名姬的传说,进而在与「本鎭发展」相关的故事中,死了多少人吗?她知道最近一次的水野教授之死,也是一再重演的固定模式的一环吗?我想,她应该早就知道了。所以妈咪才会为了保护阿悟离开这个坂牧市吧。 之后妈咪认识了我爸爸,二人结婚。彼此都是再婚,我记得他们的感情还不错。虽然我不清楚,但他们应该也幸福过吧。至少,没有经济上的问题。 但爸爸消失了。无处容身的妈咪,除了阿悟还拖著我这个包袱,不得不回到这个昔日逃离的城市。 仔细想想,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好像很轻易就租到了。妈咪的工作,好像也很快就敲定了。 有一群人在帮助妈咪。虽然我早已察觉这点,但我起先以为只是妈咪昔日的友人。可是,八成不是那样。我这才想到,刚搬来那天的晚餐吃的是荞麦面。妈咪说是请以前的老朋友开的店送外卖,但我当时应该多看几眼才对。那家面店,想必就是梨花家开的吧。 ……阿悟没回来时,妈咪对我很温柔。 为什么可以对我这么温柔? 我都已经表现出知道什么内情的举动了,妈咪应该无暇再对我温柔。妈咪应该要揪住我的衣襟,甩我耳光,哭著大声怒吼:「你知道什么!」在这点,妈咪做得很失败。 为什么可以对我温柔呢? 那是因为,她事先就知道阿悟不会回来。因为她知道阿悟不回来的原因,也知道是谁干的。因为她早有心理准备。 阿悟。这个介入我与爸爸平凡生活的笨小孩。 他把一切都视为对自己的不合理刁难,没有一天不虚张声势或者发发寻常的牢骚,只要稍微不如意就立刻大哭,是个难缠的小学生。 那样的阿悟哭泣时,妈咪总是温柔抱著他哄他。 可是妈咪……竟然出卖了阿悟。 虽然老旧却很宽敞的出租房屋;周六周日休假,平时也来得及回来煮晚餐的工作。对妈咪而言,那不知有多大的魅力。好不容易才逃离故乡,可故乡一旦主动提出「只要让我们和阿悟谈谈,房子和工作都会替你准备好」,她恐怕已经没那个力气回绝。或者,也可能是妈咪主动和那些人联络:「我现在很缺钱。只要你们帮我,阿悟的事我会重新考虑。」 即便如此,妈咪肯定还是很心虚,为了保护自己,她对我说谎――她说阿悟以前没来过这个地方。 鬼话连篇。我被她的谎话耍得团团转。 搬来此地,阿悟被自己的记忆吓到了。明明有印象,最信赖的母亲却说他不可能见过,令他陷入混乱。纵使他哭泣,妈咪也没说「没关系,你其实以前见过,所以没什么好怕的」。妈咪像天使一样温柔。可是,她毕竟不是天使。 明白没有神后,我终于可以怀疑妈咪说的话。我觉得她的话似乎有点意思。 而且,如果妈咪并非站在阿悟这边。 如果是这整个城市本身在逼迫阿悟。 虽然我讨厌那小子,但我也只能站在他那边吧? 因为,虽然这点其实也很讨厌…… 「因为我好歹是姐姐。」 那个声音非常非常小,梨花应该听不见。 梨花像要安抚我般说: 「你会担心是正常的,没事,只要小小的测验结束,就会把他安全送回家。阿悟小弟能够想起水野报告的藏匿地点是最好。就算想不起来,那也怪不了谁。良江姨――我是说阿悟小弟的妈咪也很谅解。阿遥你如果不那么激动,一切都会稳稳当当结束。」 开什么玩笑。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个地方,替『讲』出过力的人都遭到什么下场?就算书上写的全都是胡说八道,至少水野教授的死是千真万确。都那样了还说什么稳稳当当结束,你应该也知道我不可能相信吧?『讲』太夸张了。为了勾起阿悟的回忆不知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我蓦然惊觉。 为了勾起记忆会做什么? 不会吧! 「你们该不会……阿悟的『预知未来』……」 让人想起呼之欲出却又想不起的事物时,有一个诀窍。 以前也这样丢过纸团,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种时候,我会再丢一次纸团。 制造与当时相同的状况重现情景,藉以想起当时原来是怎么想的。 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楚知道梨花在笑。 「没错。我们重现阿悟小弟以前住在这里时发生过的事。帮助他恢复记忆。 商店街的偷窃事件。那是一开始,最大的线索。 不仅如此。现在住的房子,不走报桥就到不了小学。过那座桥,让阿悟想起水野教授的死。他说有个胖胖的老师死掉,后来还说看到河岸铺了「蓝色的毯子」。蓝色的毯子意味著什么,现在我懂了――是覆盖尸体的蓝色塑胶布。 把阿悟诱导到现在的森元家――也就是阿悟以前住的房子――也很巧妙。写有「悉数」的甲虫形招牌。那在阿悟以前住在此地时大概真的存在过。不过,现在店已经倒了,招牌也拆掉了。宣传商店街大拍卖的传单上,没有拍摄到那个招牌。可是,阿悟来到商店街时却再次挂出。小时候,阿悟大概是把那块招牌当作回家路线的指标。 「整个城市,串通一气?」 「可以这么说吧。」 「就只为了唤醒阿悟的记忆。」 「嗯。」 我归纳出来的结论,被梨花若无其事地肯定。竟然眞的是这样。 这个城市,从我们搬来到今天为止,竟然只是为了唤醒阿悟的记忆而演出的大规模模拟重现剧的舞台。 ……简直是疯了! 「阿遥你说得没错。五年前,水野教授与常磐樱,为了谢礼发生争执。水野在调查结束后还想继续男女关系,但常磐樱回绝了。一如往例。于是发生小小的纠纷……烛台倒了,庚申堂起火。建筑物陷入火海前阿悟小弟跑来了。 「常磐樱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非死不可。所以她在火势蔓延之前,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叫他替她好好收著。阿悟很听她的话。比常磐樱想像的更听话,他藏在某个地方,以幼儿特有的顽固不肯告诉任何人藏匿地点。还使性子吵著除了常磐樱之外谁也不给……真可爱。 「虽然多少有点误差,阿悟到底还是想起来了。我很高兴。你好像没发现,其实你也扮演了一个角色。三岁的阿悟,当时经常与常磐樱一起玩。阿悟把她当成姐姐敬爱。多少也是因为有你扮演那个姐姐的角色才能让他顺利想起吧。 「不过,很抱歉,阿遥。我已经无法再多说了。我得开始最后的拜台。」 五年前的庚申前一天,阿悟从起火的庚申堂拿著水野报告逃走。为了让他想起那一天特地准备的最后舞台。那只有一个可能。 「梨花……难道你连火灾都打算重演一次?」 梨花以唱歌般的声音接话。 「不是我和『讲』要重演。在常井,一切的一切都会重演。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好了,已经很晚了。你自己小心回家。我也要进庚申堂,像五年前一样被火烧。所以无法再陪你了。 」 那可不行。 我自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你不要自作主张。你没听到吗?我不是说要跟你交易!水野报告就在我手里!」 黑暗中,梨花的动作倏然静止。然后,她像要防备陷阱般,谨慎地,缓慢地走近我。 现在梨花的表情清晰可见。 之前那异样的声调是怎么回事?是我听错了吗?站在近处的梨花外貌,一如在学校所见。 梨花稍微歪头,说道: 「在你手里?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也对。不过话是这样说……」 定定看著我的眼睛,也没有刚才说那些话时蕴藏的那桖带著疯狂的热切。耸肩的梨花,简直和平日没两样……彷佛要说,这种事早已经历过很多次。 「毕竟有时是夸大其词。」 「刚才的话你是怎么听的?你不是已经反省过太小看我了吗?眞不敢相信你们竟然找了五年都找不到。我虽然才来这里十天,却早就知道水野报告藏在哪里了。」 「嗯――那给我看。」 我勉强做出讥笑的表情。 「你在开玩笑吧。等我见到阿悟再说。」 梨花想了一下,最后点头同意。 「很合理。跟我来吧。」 一瞬间,不祥的念头闪过脑海。梨花该不会嘴上假装答应交易,其实是要拖住我?如果他们趁这段期间把阿悟转移到别处,我根本无从找起。 「……不会不会。」 我以梨花听不见的细微音量勉强说服自己。 「因为,那样就无法重演旧事了。」 起火地点,必须与五年前一样,是那个庚申堂。所以,阿悟应该在这里。我之前认定梨花会把人带出来是个错误。人一定在里面。 我走近庚申堂。外观只是廉价的木造祠堂。但是认真想想,那或许也是有理由的。这座庚申堂,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重现五年前那晚而搭建的舞台布景。迟早当妈咪带著阿悟回到此地时,庚申堂作为重演旧事的橆台必须烧毁,所以乾脆粗制滥造交差了事……这是我自己想太多吗? 梨花拉开还很新的木门。地上是木头地板。梨花当然脱鞋,但我毫不踌躇地穿鞋走进去。视情况而定,说不定连穿鞋的时间都没有就得仓皇逃走。虽然不礼貌,但是面对把人家的弟弟掳走的人,我也懒得以礼相待。 面向我的左手边,是上次见到宫地阳子的房间,不知饼乾是否还在。 然后,正面是纸拉门。门上好像画了什么画,可惜太暗了看不清楚,不过,看得出纸拉开的缝隙透出光线。那光线很微弱,带著橙色,正在晃动。我还没拉开纸门,就已确信这个房间是以蜡烛照明。 虽然没有被偷袭过,身体却自动提高警觉。 梨花朝我转身,噗哧一笑。 「只是普通的大房间啦。」 她把手指搭在门把上,拉开纸门。 我倒抽一口气。 这个房间,比外观看起来更宽敞。铺满榻榻米的空间,不知用了多少张榻榻米、高耸的深色烛台上,放著许多火焰摇曳的蜡烛。 正面,垂挂大片白色布帘。或者,是丝缎帐子?在烛光映照下,闪烁生辉。那后面就藏著庚申讲,不,玉名姬信仰的秘密吗?若是三浦老师在场说不定会激动得一把扯下布幕。 但我的兴趣,不在那里。 「……我该说欢迎光临吗?你看,很普通吧?」 大房间中央,烛台环绕四周,梨花坐在榻榻米上。不是端正跪坐。她的脚斜放在身旁。那种坐法,不知怎地让我直觉性地感到不太舒服。 梨花的手,握住身旁烛台的柄。她一边摇晃靠三支脚稳定的烛台,同时半开玩笑说: 「如果你来得再慢一点,我说不定已演出火海逃生。」 「啥?」 无聊透顶。从明天起,或夸我该重新考虑一下在学校的校友关系。 而梨花的面前,躺著阿悟。软趴趴的,伸长手脚。 「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次,梨花也正经回答。 「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睡觉。对八岁小孩来说,深夜十二点已经太晚了。」 「还不到十二点。」 「我已经让你见到阿悟了。交易呢?」 捡起磁碟片,眯起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后,耸耸肩。 「了不起。就是这个。没错。阿遥,我其实很喜欢你。」 她好像无意询问束西藏在哪里,我是怎么找到的。不过就算她问:我想我也不会回答。那种事无关紧要。 「把阿悟还给我。」 我不该先把东西给她的。如果她敢开口顾左右而他,我打算揍人,于是努力酝酿犀利的气势。 但梨花爽快点头。 「嗯。你带他回去吧。」 我有点犹豫,不知该叫醒阿悟还是让他继续睡。本想立刻走近他,但我蓦然止步。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欸。」 终章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 也许是起风了,云层已被吹散。 本来就是只要钻出树丛就很明亮的夜晚,现在拜皎洁光明的月亮所赐,让我相当丢脸。 在庚申堂铺设榻榻米的房间,阿悟没被捆绑,正用对折的坐垫当枕头呼呼大睡。 「阿悟,阿悟。醒醒,我们要回家啰。」 我朝他脸蛋轻拍两三下,但八岁的阿悟毫无醒来的迹象,只是嗯嗯呜呜发出任性的呻吟。 梨花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没听到脚步声和纸门开启声。不过,想必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阿悟身上,所以没听见罢了。 阿悟最后还是没醒,我只好背他回家。眞是的,明亮的月光害我惹眼得要命。这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本来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回去。眞是让人火大。 因为睡熟了,阿悟环抱我脖子的手臂渐渐松开。每次我只好使劲扭身一甩,重新挤好快掉下去的阿悟。过了十二点,夜风想必变冷了。我们走的是沿河道路,所以风自然更冷。但背负重担的重度劳动,以及人体的体温,让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明天早上,妈咪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起床的阿悟呢?想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同时或许也有点痛快。她会瞪圆了眼,像见到鬼一样当场昏倒吗?抑或若无其事露出一贯的温柔笑颜,说声「早安,快去洗脸」? 说不定,她会对多管闲事的我暗恨在心。不过,那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阿悟又快要滑下去了。 「这小子眞是连睡觉时都是笨蛋。」 即便这样毒舌,也没听到他回嘴说「讲人家笨蛋的才是笨蛋,笨蛋阿遥」真是,无聊透顶。我停下脚步弯曲上半身,把他背好了以便再多撑一会。 脚踏车只好放在这里,因为背著阿悟无法骑车。我自认已经挑了不碍事的地方停车,不过说不定会以随地停放脚踏车的罪名惹恼大人物。那同样也是无可奈何。 在夜风的勾引下,我很想哼歌。但首先从嘴里冒出的音乐是〈拿娜多娜〉 (donna donna)*,好像太应景了,只好作罢。 (注:这首歌的歌词描写一头小牛被牵去宰杀的情景。以自由飞翔的燕子对比牛的无奈与悲哀。) 于是,我用思考取代唱歌。 我发现的磁碟片,梨花仔细检查后说「没错」。但是,那上面虽然贴了标签,却一个字也没写。为什么她能断定那就是真正的水野报告? 当然,磁碟片想必有很多种,因制造商不同在设计上想必也各有千秋。「讲」或许听说过水野教授用的是哪种厂牌的磁碟片。但光凭那个,就能断言没错吗?搞不好是我在附近店里买来的空白磁碟片咧。 若说那张磁碟片有什么特徵,顶多也只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难道有人知道水野报告存在磁碟片中,而且磁碟片的塑胶外壳已有部分熔化吗? 阿悟除外。这小子八成连常磐樱交给他的是什么东西都不清楚。这次不能骂他笨蛋,因为那时他毕竟只有三岁。 水野教授呢?水野教授看到存有自己调查结果的碟片被火纹身吗? 就时间点而言,他就算看到也不足为奇。水野致授去庚申堂送交报告,当晚坠桥溺毙。事到如今追问无益,所以我没问梨花,但应该是「讲」那群人把他推下去的吧。……虽只是直觉,但我总觉得那或许是阿丸动的手。在蔬果店就算偷东西也被「放一马」的阿丸。这个特权,该不会是他做可怕任务的报酬?不过,之前在文化会馆被他吓得半死,所以这或许只是我为了泄愤,故意用有色眼镜看待他。 而水野教授死亡的那晚,庚申堂起火,水野报告遗失。所以水野教授或许亲眼看到磁碟片的某一部分熔化。 但是,在他死前有那个机会与必要告诉别人吗?应该没有吧。 如此一来,只剩下常磐樱。身为玉名姬的她收下磁碟片,之后阿悟发现起火跑来,她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叫他收好,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知道磁碟片里存有水野报告,也知道它曝露在火焰中。 常磐樱死了。所以,她无法把这些事告诉任何人。 但梨花知道。身为玉名姬的梨花,见过应该只有前任玉名姬才见过的东西――只能这么推论。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常磐樱死于五年前那场火灾一事,梨花说「就像过去的历任玉名姬,她非死不可」。说得好像她亲眼见过似的,但令我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个。 常磐樱据说在大火中把水野报告托付给阿悟,所以更加奇妙。 连三岁幼儿都能逃出的火灾,为何常磐樱没有逃出来? 或者,是她根本不想逃? 三浦老师告诉我,传言死去的常磐樱肺部并未验出煤灰。虽不知眞假,但那若是真的,表示常磐樱在烧死前已经死了,按照顺序说来,是庚申堂起火,水野教授离去,把磁碟片托付给阿悟之后的事。若是这样,常磐樱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待在堂内,所以应该是自杀。就像《常井民间故事考察》中,自山崖跳下的阿朝一样…… 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寻死呢?我当然也有过想死的念头。可是,虽然觉得辛苦还是照样活著。历代的玉名姬,为何不惧死亡? 简直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很快又会回来,一切都只是循环不已。 明天,如果在学校见到梨花,不动声色地问问看吧,问她现在几岁了。 说不定可以听到意外有趣的答案。 我摇头。已经结束了。 不管玉名姬的真面目是什么。 不管妈咪的盘算是什么。 不管我今后的学校生活会怎样。 哪怕爸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那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必须活下去,不管怎样,到头来活著八成都会很辛苦。迟早,我或许也会精疲力尽,被如梦似幻的最后希望吸引,为了得到那个甚至不择手段。但是现在,今晚的我只想赶紧回家睡觉。 背上的阿悟,在喃喃低语,我竖耳倾听那几乎被佐井川的流水声掩盖的声音。 「阿遥。」 「干嘛?」 「阿遥。」 「干嘛啦?」 「……姐姐。」 和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家伙对话,也是白费力气吧。 这小子今后肯定也会很辛苦。围绕阿悟的爱,绝非无止境且不求回报。妈咪早就发现了那点,而我今夜也发现了。迟早有一天,阿悟也会明白。 不过,阿悟。 如果没有别人肯站在你这边时,记得告诉我。只要你乖乖遵守我的告诫,只要你能成为一个想哭时独自哭泣的男孩了。到时候,我也会考虑帮帮你。 夜风中,我咕哝。 「没事。已经没事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好好睡吧,小笨蛋。」 在明灭不定的路灯照耀下,家门终于遥遥在望。 ――我听见安稳的鼾声。